《北宋生活顾问》 第一章寄人篱下 北宋。 四川眉州殷实农家。 清晨。 阳光透过纸糊的窗户,照在四周围了栏杆、仅在正面留有出口的木头床上,窗外一丛密密的竹子,从中传出鸟儿的唧唧啾啾,更远一些,还有牛哞鸡鸣和隐隐几声狗吠。 外面必是一派田园风光,林依的心情却轻快不起来,一年前,她穿越成一名父母双亡的十岁女童,寄居张姓远房亲戚家,连名字也由姜语变作了林依,族中排行第三,人称林三娘。 张家三代同堂,老夫人已逝,老太爷健在,膝下两个儿子,大儿在外为官,这乡下老家,就只有老太爷带着幺儿一家居住;不过幺儿一年前携友东游去了,家里仅有幺儿媳妇方氏带着三个孩子。 寄人篱下的日子,林依一语不敢多讲,一步不敢多走,时时处处须得小心翼翼,生怕惹了当家主母生气,被扫地出门。她叹了口气,轻手轻脚起身,穿上左右对襟的齐腰花夹袄,白中泛黄的夹棉裤,系好缀在裤腰中间的裤带子。穿戴完毕,奶娘杨婶已拎了一桶水进来,分别倒进两只铜盆,轻声问道:“八娘还未醒?”林依摇头,走到床前,唤了几声。 张八娘乃是当家主母方氏的幼女,头上两个姐姐早夭,因此看得娇贵些,她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在被子里扭了几下,终于不情不愿地起身,嘀咕道:“爹去游山玩水,娘就趁机逼我学女工,我宁愿去看书。” 林依只一笑,没有答话,在绿枝瓷盒子里挑了点儿牙粉,细细揩牙,倒水漱口;随后走到脸盆架子前,抓了些粉末状的澡豆放在掌心,用水和匀了,扑到脸上,慢慢地揉搓,待得揉出泡沫,再用清水冲干净。她取了红梅瓷盒子里的油膏来擦脸时,张八娘才开始揩牙,嘴里仍旧嘀嘀咕咕:“伯父只捎了牙粉回来,却未捎刷牙子,害得我们只能用手揩。” 杨婶递过漱口的杯子,叫了一句:“罢哟,有牙粉使已不错了,那些种田汉,都只拿清水漱个口罢了。”张八娘虽有些娇气,脾气却很好,被反驳也不生气,只冲她吐了吐舌头。 林依自书架子上取了本书,边看边等张八娘,过了约摸两刻钟,终于等到她梳洗完毕,二人手牵着手,去堂屋请安,顺路吃早饭。 张家人已围坐在八仙桌前,主座上花白胡须的老汉,是张老太爷;左侧鹅蛋脸,细眉大眼的,是当家主母方氏;右侧的是方氏的两个儿子,张八娘的两位兄长,大的叫张伯临,小的叫张仲微。林依和张八娘双双请过安,在下的空位置上并排坐了,另一位奶娘任婶与她们端上粥,摆上筷子。 桌上四碟子菜,一碟炸小鱼小虾,一碟熏腊肉,一碟切得细细的炒青菜,还有一碟子盐豆,以供张老太爷佐酒,这普普通通的几碟子,在北宋食不果腹的乡间,已属好菜了。 方氏出身书香门第,对仪态要求严格,林依一手端粥碗,一手执竹筷,安安静静喝粥,另几个孩子亦是如此,只有张老太爷不时出“吧唧”的声响,惹来方氏不经意的皱眉。 饭毕,众人出门,各忙各事,张老太爷去放牛,这是他老人家最大的爱好,一袋肉干,一壶烈酒,在山上一待就是一整天;张氏兄弟去上学,他们师从眉山城西寿昌书院州学教授,一心要参加科举;张八娘则跟着方氏去学绣花,学织布,学裁剪衣裳,学厨艺;林依晓得方氏不喜自己在她眼前晃悠,便自动自觉地去了厨房,帮杨婶舂米。 北宋的米,即便是市场上出售的,都是带壳的,须得在下锅前用捣药罐一样的物事让谷子去壳,舂出来的壳就是米糠,剩下的米粒即是白米。 杨婶看着林依一下一下把棒槌敲进盛器里,叹道:“你成日做粗活,不学些女工和厨下的活计,将来怎好嫁人。” 林依暗自苦笑,哪里是她不想学,是方氏不想教而已,她心中苦涩,嘴角却还啜着笑,道:“学那些有甚么好的,八娘每晚都抱怨枯燥乏味,抱怨二夫人逼得紧。”杨婶停了手里的活计,跺脚道:“傻妮子,逼着学这学那,才显见得是亲生的呢,二夫人就是对你不上心,才任由你成天顽耍。” 林依唇边的笑意一丝未变:“我不过是老夫人的族中亲戚罢了,二夫人肯收留我,已是我的福气,哪儿敢奢求太多。” 杨婶左右瞧了瞧,见方氏的心腹任婶不在周围,便凑近了林依,悄声道:“你不会真以为只因你是老夫人的族亲罢,老夫人在世时,可是为你和二少爷指腹为婚过的,这叫婚约……”林依脸上笑容未变,手中的棒槌却慢了下来,忙忙地打断她道:“杨婶,此话休要再提。” 杨婶一愣,旋即记起来,方氏存心模糊这门亲事,是不许任何人提起的,她又深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不愿意这门亲事,就不教你女人家的活计,这是作何道理……” 林依没有作声,这道理,她约摸猜得出来,方氏大概是想把她培养成“三不会”的女孩儿,好有借口推了这门亲事。她捣完盛器里的最后一粒谷子,抬起身子:“杨婶,我回房了,趁着二夫人不在,去练练字。”杨婶点了点头,帮她把石制的盛器挪开,道:“去罢,我替你盯着,有人过来我就咳嗽两声。” 林依冲她感激一笑,拍了拍身上的米糠,朝门口走去。杨婶突然叫住她,自腰间荷包里掏出一包物事,递给她道:“二少爷叫我给你的。”林依接过来一瞧,原来是张家前些日子做的糖,这是典型的乡下饴糖,甚么都未添加,直接切成小小的长方形,她掂了掂小包,塞回杨婶手中,道:“八娘那里有,她性子你是晓得的,只要有她的,就有我的,这糖你拿回去给孙子们吃罢。” 杨婶笑得有些暧昧,压低了声音道:“这可是二少爷的心意……”林依本是大大方方,却被她这副样子羞红了脸,扭了头就跑。她一气冲回房中,坐在桌前犹自感叹,宋人真真是早熟的厉害,她这具身体,不过十岁而已,杨婶就能讲这样的玩笑话;她又想起张八娘,只比她大三岁,却已在为嫁人事宜而忙碌了。 张八娘昨晚才练过字,笔墨纸砚还摆在桌上,林依取出张仲微送的字帖,一面临摹,一面注意地坝里的动静。 张家房屋是个三合院,呈“凹”字形,“凹”字底下的一横处,是一排卧房,中间是堂屋;正房两边延伸出两通拐角的偏房,左边的几间依次是厨房、堆着农具的杂物间、猪圈和茅厕,右边的一排是存粮的粮仓;“凹”字中间那块用来晒粮的空地,即是地坝。 她之所以要盯着地坝,是因为通常情况下,任婶不会任由她闲着,总会找点儿事与她做。果不其然,没过半个时辰,喂完猪的任婶穿过地坝,直直朝张八娘的闺房而来。林依忙藏好字帖和写满了字的纸,再将砚台等物归位,任婶推门进来时,她正在天青釉的汝窑笔洗里洗笔,抬头一笑:“八娘昨儿练完字,笔都忘了洗。”她一面讲,一面默默向背了黑锅的张八娘致歉,但任婶还是能寻出骂点来:“既是昨日用过的笔,当时就该帮她洗了。” 杨婶从外面探进头来,驳道:“三娘子洗不洗的,轮不到你来多嘴,你和我一样是个下人呢。”任婶又气又羞,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忿忿走出门去,丢下一句话:“今儿舅老爷要来,家里人手短了,二夫人叫你中午给两位少爷送饭去。”杨婶对着她的背影啐了一口,回头问林依:“我没给你惹麻烦罢?”林依极少有机会进城,还在想着送饭是项美差,哪里会同任婶计较,笑道:“我已够麻烦了,还能麻烦到哪儿去,倒是你,不要让她迁怒了才好,她可是最爱在二夫人面前嚼舌根的。” 杨婶满不在乎道:“四川自古以来的规矩,我奶了二少爷,张家就要给我养老,赶不得我,卖不得我,我怕甚么。”林依亦晓得这规矩,闻言不再多嘴,挽着她朝厨房去,笑道:“杨婶的厨艺无人能比,就算不是奶娘,二夫人也离不得你。”杨婶自然晓得她心里的小九九,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二少爷爱吃煲仔饭,我晓得。” 这杨婶,甚么都能扯到张仲微身上去,林依无奈摇头,快步到得厨房,关门,洗手,戴攀膊,走到砧板前切熏肉片,她虽无机会在大宋学做饭,但穿越前,却是会好些菜式,一般家常菜,可难不倒她。 杨婶淘了米,放到热水里泡着,问道:“三娘,你明明会做饭,为何不露两手给二夫人瞧瞧?偏要将新奇的菜式教给我,让我出这风头。”林依切完熏肉,又开始切姜丝,笑答:“我怕风太大,被刮走了,杨婶你身子骨结实,多担待撒。”杨婶也笑了起来,连声道:“我省的,省的。” 第二章书院送饭 新舂的白米泡过了十来分钟,林依取了一只小砂锅,在锅壁上抹了点儿油,再把泡好的米放进锅里,加水,烧开,然后夹出炉中几块木柴,调成小火,慢慢闷着;等到米饭七八成熟,又加进厚厚的几片熏肉和细细的姜丝,最后打上一只鸡蛋。她忙完这些,盖上锅盖,只留两块木柴在炉里燃作小小火苗,然后去给杨婶帮忙。杨婶做了几十年的饭,手脚甚是利落,一碗蒜泥白肉和一碗红烧鱼已摆在了灶台上,林依让她先歇着,接过她手中的活儿,炒了一个清淡的冬瓜片。 其实这时离饭点尚早,只是州学在城中,距离较远,林依不得不提早上路。杨婶取了个外面包裹了棉布的食盒子,将饭菜装进去,送她出门。 林依顺着蜿蜒山路,踏上官道,进入眉山城城门,她人小腿短,到得寿昌书院时,已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汗流浃背。她到的时候巧,正逢学生们下课,在门口等了不大一会儿,就见张家老大张伯临走了过来,伸出手狭促笑道:“听说老二送了包糖与你,分几块我尝尝。”林依可不是爱害羞的人,白了他一眼:“若我未记错,你已十七了罢,莫要作小儿姿态。”张伯临没能逗到她,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朝后唤了两声:“二小子。” 张仲微胳膊下夹着书,脚步匆匆地走过来,看到林依,明显一愣,忙忙地解释:“看书忘了时辰,我不知你要来……”一语未完,突然瞧见她满头是汗,连忙双手去接食盒,顺路从盒底子下头塞了条擦汗的帕子过去。 张伯临眼尖,瞧见了他们的小把戏,嘻嘻一笑又准备出声逗林依,却被张仲微一把搂住了肩膀,拖到书堂里去吃午饭。 书院里的学生,大都是城中人,此刻全回家去吃饭了,书堂中空荡荡的,别无他人。林依走了进去,见张氏兄弟二人狼吞虎咽,忙劝道:“慢些吃,莫噎着。”张仲微吞下一块熏肉,道:“教授不许我们在书堂吃饭的,得赶紧。”林依闻言,也怕他们被教授抓住挨训,便站在门口替他们守着。半大的小子,吃饭就是快,没过会子就将三盘子菜扫了个精光,林依快手快脚地收拾好残局,拎起食盒准备回家。 张仲微送她到门口,问道:“你带了我与你的糖?”林依摇了摇头,只道放在家中,没把将糖转送杨婶一事告诉他。张仲微从荷包里摸出二十个铁钱,递给她道:“方才叫你一起吃点子,你却不肯,我还道你带了零嘴儿呢,原来是空着肚子。这钱你拿去买些吃食填填肚子罢,莫要饿着了。”林依摇头,把钱推了回去,拍了拍胸口,道:“出门时杨婶与了我几个钱呢,不消担心我。”说完不等张仲微反应过来,转身就跑。 她怀里哪有甚么钱,只有两双万字格的鞋垫,那是她空闲时向杨婶学来的手艺。收购鞋垫的小店就在回去的路上,她熟门熟路地进去,将两双鞋垫卖了十文钱,然后径直回家。 等到她饥肠辘辘地踏进家门时,饭已开过了,还好杨婶与她留了些饭菜在锅里。她到厨下三两下吃完,将碗刷干净,随即钻进卧房,自床下扒拉出一只黄铜小罐子,把那十文钱丢了进去,这只罐子是张八娘的,因此就算被方氏或任婶现,也会以为是张八娘攒的私房钱,而不会被没收掉。 小罐子在手中沉甸甸的,林依觉察到重量不对,忙捉住底子上的罐脚儿,将罐子掉了个头,倒出里头的物事来,果然,在一堆零散铁钱中,赫然有一小块银子。她捏着银子正纳闷,忽见张八娘进来,便举高了手问道:“这是你丢进去的?”张八娘点头,突然又拍了拍额头,懊恼道:“是我思虑不周,征租税、官俸才用银子呢,平素谁使这个,拿出去招人现眼。我叫任婶去兑房换成铁钱或交子,可好?” 林依摇了摇头,把银子递还与她,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的好意我心领,但钱还是我自己攒的好。”张八娘觉着不可思议,道:“我晓得我娘不愿你嫁给我二哥,可就算嫁与别人家,陪嫁的花销亦不会少,靠你这般十个钱十个钱的攒,待到嫁妆攒齐,人也老了。” 林依唇边浮上一丝苦笑,这生在蜜罐里、心地单纯的八娘子,还真以为她是攒嫁妆呢,她寄居张家,何处不须打点,就是每月对付任婶,都要花费不少。 张八娘见她摸着罐壁不做声,晓得她是倔脾气上来,定不会再收这银子,只好叹了口气,将银子收起。 林依收拾好黄铜罐子,一抬头,瞧见张八娘歪在床上,托着腮愁眉苦脸,忙问:“怎地这副模样,可是方正伦又追着你满院子跑了?”方正伦乃是方氏娘家哥哥的独子,与张八娘有婚约在身,此刻正随他父亲在张家作客。 张八娘面露鄙夷,道:“他倒是想,可惜追不动。”林依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大胖子肥头肥脑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他又长胖了?”张八娘气鼓鼓地抱着枕头捶:“浑然似头肥猪。” 林依弯着腰笑了一气,奇道:“你既不喜欢他,当初为何要同意这门亲事,我记得你爹是曾问过你的意思的。”张八娘幽幽叹气:“中表亲,最是兴头呢,爹和娘,都是极愿意的,至于我,爹在家时只教我认字读书,直到今年娘才教我学女工,我手笨,学得又不好,除了嫁进舅舅家,又有谁愿意要我呢。” 林依见她难过,忙安慰她道:“中表亲也无甚不好,至少知根知底,像那也来提过亲的村东村西的小子们,你见都不曾见过,哪里晓得好歹。” 张八娘听了她这番话,复又高兴起来,笑道:“是这个理。” 二人正说话儿,任婶来请,称方正伦的娘亲来了,要见一见张八娘。张八娘听说舅母来了,吓得缩到了床角,将头摇成拨浪鼓,说甚么也不肯去。任婶狠狠剜了林依一眼,那意思,是怪她带坏了张八娘。林依暗叹了一口气,这与她有何关系,明明是那王氏太跋扈,才使得张八娘不敢去见她。任婶催得紧,她又着实可怜张八娘,只好帮着劝了几句,答应陪她一起去堂屋见客。 堂屋里,主座上坐着方氏,客座上依次是方氏的娘家哥哥方睿,娘家嫂子王氏,及内侄方正伦。王氏向来出手大方,与了林依一套新衣,一双鞋袜作见面礼,又将一对镯子套上张八娘的手腕,拉着她问东问西。趁着这空档,方氏叫过林依,问道:“中午你去书院送饭了?” 林依奇怪,去书院送饭,不正是方氏的吩咐,怎又来问?她不知其意,便只点了点头。方氏盯了她一时,没有继续追问,但脸上却是铁青一片。林依还在疑惑,忽地瞧见任婶得意模样,猛然明白过来,这哪里是方氏的吩咐,分明是任婶在杨婶处吃瘪,设局报复,也怪自己粗心大意,竟信了她的鬼话。 第三章小难临头 堂上毕竟有客在,方氏的坏脸色未持续多久就恢复了正常;她娘家哥哥方睿捧着一盏茶,不知望着何处,魂游天外;方胖子方正伦一双小眼直直盯着张八娘,舍不得挪开。王氏拉着张八娘,问过了衣食住行,开始进入正题,考询女工厨事学习进度,当她得知张八娘还未学会做饭,脸上立时就不好看起来。 方氏显出几分惭愧,毕竟闺女学技不精,乃是做母亲的教导失职,她见王氏是要继续考问张八娘的样子,忙起身与她续茶,问道:“嫂子,听闻城中小娘子,都爱将脚缠得小小的?”王氏叫她打了岔,有些不悦,道:“教坊的舞女才那般行事,正经人家的娘子,少有缠脚的哩,你问这些作甚。” 方氏讨了个没趣,回位坐下,借着吃茶掩饰尴尬。王氏拖了张八娘的手,要现带她去厨房见识厨艺,唬得她一张小脸惨白惨白。方氏心疼闺女,且担心她出丑,忙上前一步拽了王氏的胳膊,不住地朝方睿打眼色。方睿皱了眉,起身道:“时辰不早了,家去。”王氏不愿意,拽着张八娘的胳膊不肯放,无奈方睿几个大步出了院子,她只得不情不愿地松了手,跟着出去了,临行前还再三叮嘱方氏要加紧调教张八娘。 方氏憋了一肚子的气,但王氏要瞧未来儿媳的手艺尚属正当举动,不好挑得她的刺儿,只能在心里骂几句罢了。她坐在椅子上闷了一时,就又想起林依上书院送饭的事体来,黑着脸唤来任婶吩咐道:“取布条子和明矾,与三娘缠脚。”任婶还不曾应声儿,杨婶急了,道:“二夫人你这是作甚,听说缠脚疼着哩,三娘子又不是舞女,何苦让她遭这个罪。”张八娘也从旁帮腔道:“咱们生在乡间,缠了小脚怎好走路?”方氏心中冷笑,正是要缠一双不好走路的小脚,才走不到书院去送饭呢。她一语不,站起身指了指厨房的门,张八娘立时不敢再吱声,乖乖地跟在她身后去了。 下人是不敢违背主人的意思的,杨婶纵然再不情愿,也只能走过去安慰了林依几句后,陪着她回房。任婶到偏房寻了块粗布,胡乱撕作长条,再按着方氏的吩咐找明矾,却未翻着。其实她根本不会缠脚,加之晓得方氏只是想罚林依,并不是真要与她缠出一双漂亮的小脚,便放弃了明矾,单拿了布条来使。 粗糙的布条摩擦到脚底,有点疼,有点痒,林依眼见得任婶伸了手,要折她的脚趾头,突然微微笑起来:“若二夫人晓得是任婶让我去书院送饭的,不知会作何感想。”任婶一反应是矢口否认,但证人杨婶就在旁边站着,她只好服了软,缩回手道:“不折了,松松缠几道罢。”林依却摇头:“还是稍稍折一折,不然叫二夫人瞧出来,咱们都不好过。”任婶点了点头,依她所言,半折脚趾,做了个样子。杨婶对这样的结果颇感惊喜,却又不解,待得任婶离去,悄声问道:“明明是任婶使坏,何不向二夫人言明?” 林依苦笑道:“二夫人正愁寻不到法子整治我,若是听说了实情,只怕不但不罚任婶,还要赏她呢。” 杨婶一想,这还真像是方氏行径,她也寻不出甚么好法子出来,只好安慰了林依几句,起身离去。 这般缠的脚,坐着时无甚感觉,但只要站起来走动,压在下面的四个指头,便会钻心的疼痛。房中只剩了林依一个,但她仍不敢解开布条,生怕方氏会突然前来察视。 黄昏时分,方氏还未现身,林依慢慢挪到了桌前,对门而坐,边练字,边盯着门口。一刻钟过去,她未等来方氏,却见张氏兄弟出现在门口,不禁惊讶道:“你们怎地来了,小心二夫人瞧见。” 张仲微存了心来看她,脚下未停,道:“我娘带八娘和任婶出门去了,我们来寻你有事。”既是方氏不在,林依便安下心来,她晓得乡间不甚讲究男女大防,加之他们兄弟俩是一起来的,算不得独处,更是无甚妨碍,于是坐得稳稳的,搁了笔等他们道明来意。 张伯临走到她对面坐下,自笔架上取了支斑竹管的兔毫笔,在指间飞快转着,啧啧道:“你倒是悠闲。”张仲微看了林依一眼,替她辩解道:“练字是好事。” 林依轻轻一笑,问道:“你们所来何事?” 张仲微道:“我与大哥商量,想凑份子与八娘添妆,却不知买甚么好,因此来向你讨主意。” 林依列了些张八娘平素的喜爱之物,笑道:“若真凑份子,算我一个。” 三人讲了会子闲话,张仲微估摸着方氏将回,便从袖子里掏出一包果子递给林依,同张伯临两个告辞。林依站起身,欲送他们到房门口,却忘了脚是被裹住的,脚趾头乍一吃痛,就有些站不稳,左摇右晃了好几下,才扶着桌边边勉强站住了。 张仲微紧张起来,忙扶她坐下,连声问她是不是身子不爽利。他们在场,林依不好弯腰去揉脚趾头,勉强笑道:“缠了脚而已,不是甚么大事。”张仲微皱起了眉,张伯临却抚掌大笑:“缠得好,缠一双小脚才惹人喜爱呢。” 别个受苦,他却高兴,林依瞪了他一眼,气道:“出去寻你的小脚娘子去。”张伯临讨了个没趣,摸了摸鼻子,先一步离去。他一走,张仲微便道:“我替你解开。”他蹲下身,伸了伸手,又缩了回去,红着脸道:“你自己来罢。” 林依摇头,轻声道:“二夫人还未瞧过,怕是要缠几日了。”张仲微执意要她解开,道:“你总不能一直疼着,若是我娘怪罪,就说是我逼着你解的。”林依听他如此说,很是感激,但怎能叫他因自己而受责罚,忙道:“只要不走路就不疼,莫要担心我。”张仲微急了:“不走路,难道成日坐着?解了,解了。” 林依瞧着他着急上火,忙安慰他道:“莫急,我自有法子,不出三日,二夫人定会亲自开口让我解开。” 第四章王氏找茬 晚饭时分,方氏一行才回来,人人满脸疲惫,看似累得紧。原来方氏听说村东头有户人家佐料齐全,便带了张八娘去,教她辨认,却无奈张八娘于厨下一事毫无天赋,折腾了半日也未能认全,她只好每样讨了些回来,预备日日加紧教导,誓要让王氏下回来时挑不出错。 张八娘望着满桌子的佐料长吁短叹:“看着都分不清,还非让我只闻味道,这不是人做的事。”林依解了裹脚布,好生安慰了她几句,又叫杨婶打了水来洗脸洗脚,同她两个安歇了。 二日清晨,林依梳洗完毕去吃早饭,从堂屋门口到饭桌,短短一截路,她足足摔了三跤,摔得张八娘都眼泪汪汪。张仲微起身欲扶,方氏怒目相加,张老太爷觉出了不对劲,一问才知,原来林依让方氏缠了脚,他当即搁了筷子,怒问缘由。方氏急急忙忙讲了些“我是为她好”等语,但张老太爷哪里肯信,摔了面前的碗,大雷霆,只差将她赶去张老夫人牌位前跪着。 方氏挨了教训,忙忙地催促杨婶替林依解裹脚布。杨婶扶着林依回房,佩服道:“还是你有法子。” 林依却丝毫不觉着高兴,别瞧她昨日在张仲微面前信心满满,其实哪有甚么好法子,只此下策而已,谁知方氏受了气,会不会迁怒于她。不过就算迁怒,她也不悔,打骂总比缠脚的好,折着脚趾头走上一日,她的一双脚,怕是就此废了。 就在林依提心吊胆,担心方氏找茬之时,王氏先将方氏缠上了,隔三差五就遣人来问张八娘的学习进度,害得方氏成日扎在厨房教课,无心旁顾。 这日,王氏领着个婆子又来了,称那婆子最擅厨艺,要将她留下教导张八娘几日。这般明显的瞧不起人,惹得方氏大怒,当即夸下海口,三日内必要让张八娘做出一桌子好菜,请王氏前来品尝。负责厨房的杨婶亦很重视此事,同方氏商议了半日,定出了几个既拿得出手又简便易学的菜式来。 张八娘被她们折腾了一整天,晚间回房,神情憔悴,林依就着她的手,将那菜单子瞧了一眼,暗自摇头,这些菜式,大多是蒸菜,火候可不好掌握。她同张八娘相厚,便好心提醒了她几句,但张八娘称,到时火候一到,杨婶就会给她打手势。原来是有了作弊的法子,林依捂嘴而笑,放下心来。 这三日里,张八娘专心致志学习如何调味,因有了压力,倒也进步神,虽还达不到美味的程度,但好歹咸淡差不离。 王氏再次登门时,张家人都对张八娘的厨艺信心满满,方氏还特意将陪嫁的一套青釉花口盘子翻了出来,好让闺女的菜色更赏心悦目些。王氏取了只盘子,瞧了瞧,向众人道:“这盘子是你们二夫人出阁时,我亲自与她挑的。”众人听她这般讲,少不得要凑趣,聚拢来瞧,只见那盘子开口荷花边,周围一圈儿缠枝梅花,里心压印红囍字,果真样式极好。 正当一群人围着瞧盘子,齐声称赞之时,王氏带来的媳妇子已悄悄来到厨房外,有一句没一句地与杨婶搭话。有这么个人在身旁,杨婶哪里有机会与张八娘打手势,急得额头直冒汗,浑似热锅上的蚂蚁。 可怜张八娘,只学了调味,未掌握火候,忙手忙脚了半日,先是将鸭子蒸过了头,后是把辣子鸡烧糊了一半。等到几盘子菜端上来时,方氏的脸就好似那烧糊的辣子鸡,黑了。 王氏连筷子都不曾拿起,嗤笑方氏道:“这就是你讲的一桌好菜?果真是好得很。”方氏失了颜面,垂着头不好意思作声,王氏扶了媳妇子的手,起身道:“罢了,都是亲戚,既然你教不好,就早些嫁过来我亲自教罢。” 方氏还当她是气话,不料隔日真有媒人上门,挑了财礼来议成亲的日子。按着不成文的规矩,成亲早晚,取决于送的财礼多寡,王氏想来是晓得这个,四时髻花、上细杂色彩缎匹帛、花茶果物、团圆饼、羊酒、各色精米、乃至菜蔬种子……几乎摆满了整个地坝。 方氏摸不透王氏的心思,不知她为何宁愿多花财礼,也要提前娶张八娘进门,但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由不得她多想,只能将财礼收下,一面使人给东游在外的娃儿他爹张梁去信,一面开箱取钱整治嫁妆。 张家在村子里当属小富之家,有田数百亩,但远不能与巨富方家相比,方氏嫁入张家时,嫁妆足有十车,外加百亩水田,而张八娘已备齐的嫁妆,仅有八车。方氏为这差缺的两车嫁妆,日夜愁,她想把自己的嫁妆添几箱子进去,又怕被精明的王氏瞧出来,徒惹人笑话。她思虑再三,决定将自己的嫁妆变卖成现钱,再与张八娘添些新的物事。她的官人张梁尚在赶往家中的路上,张老太爷不管事,两个儿子要上学,她无人可以商量,只好叫了任婶、杨婶和林依,帮着清点要卖掉的嫁妆。 林依进得方氏房中时,地上已摆了三只箱子,两大一小,任婶取钥匙先开了一只,乃是满满一箱四季衣裳。方氏取了一条十二幅的牡丹裙,道:“料子是上好的,可惜旧了些,不知卖不卖得起价。”任婶原是方氏的陪嫁,见状有些不忍,劝道:“二夫人总要有几件头面衣裳,还是留着罢,咱们另卖别的。”方氏不置可否,示意她继续开箱。二只箱子里头拿木板隔了小格,放的是些器皿摆设,有瓷器,亦有玉器,方氏欢喜道:“这一箱子还能值些钱。” 任婶接着开了最小的那只箱子,里头分了三层,放着方氏平素不大使用的饰。杨婶心里惦记着林依,劝方氏道:“不到最后一步,谁人会卖饰,有那一箱子摆设尽够了。”方氏是有心卖饰的,就嫌她不会讲话,先将她赶了出去,再才挑了几样饰出来包好,搁到装摆设的箱子里,吩咐任婶和林依隔日拖到城里去卖了。 林依应了一声,起身告退,才走到门口,便听得任婶在向方氏道:“不缠脚还是有好处,好当粗使丫头使唤。”她故意放慢了脚步,直到方氏的笑声传来,方才快步回房,心道,塞给任婶的二十个钱,还是有作用的,也只有她能哄得方氏开心了,方氏开心,她林依的日子才好过。 二日,任婶将大箱分作两只小箱,请隔壁小子帮忙挑了,带着林依,一道上眉山城,托个牙侩将摆设饰卖掉,换了一沓交子回来。方氏得了钱,行事便宜许多,亲自带人朝城里跑,一件一件挑选。张伯临张仲微兄弟和林依则凑了份子,与张八娘添了一只妆盒,里装最时兴的胭脂水粉。 方氏在替张八娘办嫁妆的过程中,次次不忘将林依带在身边,有意无意便提醒她,嫁人不易,没得好陪嫁,就休要有嫁入富贵人家的念头。林依每回都只当没听见,却暗暗下定决心,不论嫁与不嫁,都要挣回些财物来,争这一口气。 第五章张梁归家 张八娘的嫁妆置办齐全,已然是年后,春暖花开之时,张梁家书至,称他即将到家,这消息让方氏兴奋不已,连见了林依都是满面春风。 张梁东游,已去了将近一年,张老太爷站在地坝里隔空骂了几句“不孝子”,转身乐呵呵地指挥任婶扫院子,扫过道,扫梁上的蜘蛛网。方氏算了算张梁归家的日期,觉着还算充盈,于是请了几个泥瓦匠人来家,将卧房粉饰一新,随后又忙着翻箱子寻新被褥,寻与张梁做的新鞋,忙得不可开交。 张梁信中讲的是一个月后到家,但不知是蜀道艰难还是旁的缘由,全家人足足等了三个月,才把他给盼回来。 此时节已热了起来,方氏换了轻便凉爽的家常旧衣,领着下人和孩子们搬张梁带回的箱笼,张梁则去了堂屋,给张老太爷请安。 “那只箱子是我的,姐姐莫要弄混了。”一清亮的女声响起,众人皆是一愣,齐齐抬头望去,只见偏房门口站着个年轻娘子,正朝着方氏行礼,她头上梳着流苏髻,身上一件嫩黄衫儿,下配六幅罗纱裙,裙带中间还压着个浑圆的“玉环绶”。 这副装扮,不但让方氏失了颜色,还让她失了方寸,黄衫儿娘子的行李同张梁的放在一处,她梳的又是妇人式,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定是张梁在外头纳的妾。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任婶,她一心护着方氏,抓了把竹子扎的大扫帚,将黄衫儿娘子朝外轰,口中骂道:“咱们不认得你,打哪儿来,上哪儿去。” 黄衫儿娘子冷不丁被扫帚扫到鞋面,尖叫了一声,引得张梁出来喝斥了任婶几句,又向方氏道:“我在外头无人服侍,便纳了银姐,待会儿叫她与你斟茶。”他的话,不是商量,而是告之,这让方氏很有些下不来台,但孩子们都在近前,她不好作出争风吃醋的模样,只好妆了贤惠大度,应着去与银姐收拾房屋。 张梁唤过银姐,带着她进了堂屋,几个孩子站在檐下面面相觑,不知该各自回房,还是跟着进去。过了会子,里头传来张老太爷的声音,似在责备张梁:“你已年过四十,又是孤身在外,纳妾本不算甚么,但不该不知会媳妇一声,她在家带四个孩子,辛劳操持家事,还要在我这个老头子跟前尽孝,真真是难为她。” 没有张梁的声音传出,想来是他不敢在父翁面前顶嘴,又过了一时,里头传来银姐与张老太爷磕头请安的声响,几个孩子相视一眼,一齐走了进去,站到张梁面前,作揖的作揖,万福的万福。 张梁见了孩子们,露出欢喜神色,先问过了张伯临张仲微的学业,又问张八娘可有背几好词。张八娘拉了张梁的袖子作撒娇状,嗔道:“爹,娘成日只逼着我做女工做饭菜,我都好久未翻过书了。” 张梁笑了起来,正欲安慰她几句,方氏出现在门口,板着脸责道:“无规无矩,让人看了笑话。”张八娘不知母亲为何要讲这般重的话,瘪了瘪嘴,抹着泪奔了出去。 方氏不过是含沙射影罢了,除了单纯的张八娘,其他人都听了出来,一时间,堂屋里的气氛沉寂下来。 张老太爷到底心疼儿子,敲了敲青铜烟袋锅子,吩咐任婶道:“取茶壶茶盏来,叫新姨娘与二夫人奉茶。” 方氏明白,妾已属既定事实,她闹下去也无甚大用,还不如提了精神,摆一摆正头娘子的款。她思至此处,提了裙子到正位上端端正正坐了,受了银姐几个头,吃过茶后,又在嫁妆饰里挑了个最不起眼的双股银钗,作了见面礼。 张梁见她全了自己的脸面,高兴起来,扭头吩咐杨婶摆饭,说要与老太爷吃几杯。方氏亲自下厨,烧了几个好菜,又取了一壶好酒,欲与张老太爷和张梁斟上,张梁却拦住她,招手叫银姐过来伺候,笑道:“夫人如今也有人服侍了。” 方氏暗恨,家中两个奶娘,还有林依,哪里就缺人服侍了,再者,银姐若是真心奉承大妇,方才油烟滚滚的厨下,怎不见她的踪影。她心中恨极,脸上却带着笑,待得银姐斟过酒,还叫任婶搬了个凳儿来,道:“不是外人,坐下一起吃罢。”张老太爷觉着张梁亏待了她,拦道:“她不过是个妾,桌上哪有她坐的地方,等到撤了饭菜,到厨下吃去。”方氏誓要将贤惠妆到底,执意让银姐坐下,甚至还出手扶了她一把,这举动,让张梁立时觉着她可亲可爱起来。 林依心细,见那银姐虽坐在凳子上,却左摇右晃地不自在,便料得有鬼,悄悄低头瞧了瞧,果见那凳子有一条腿是短一截的,想必是搬凳子的任婶捣的鬼。方氏定也晓得任婶的小动作,眉眼带着笑,把银姐看了又看。一顿饭下来,她全副心思都放在银姐身上,连张仲微偷偷给林依夹了两回肉也没瞧见。 “合家欢”结束,张梁吃得醉醺醺,到方氏房里歇了。张仲微逮着了机会,央张伯临放哨,同林依讲了好一会子悄悄话才回房。 时辰已不早,林依怕被任婶现,匆匆赶回卧房,张八娘正在脱鞋准备安歇,见她回来,道:“银姨娘裙带中间的‘玉环绶’,是用来压裙子的么,真真是好看,明儿叫娘与我也买一块。”林依见她这般没心没肺,无奈道:“你娘因着她,恼着呢,休要去惹她生气。”张八娘不解问道:“银姨娘是爹正经纳的妾,听闻还是清白人家出生,娘为何要生气?舅舅家的妾好几个呢,也没见舅娘因为这个气恼过。”林依暗叹,傻八娘,王氏整治妾室,岂会讲与你听,暗地里不知如何行那毒辣手段呢。 张八娘见她不言语,追着她问方氏为何要生气,林依想了想,道:“你爹只有一个,屋里多了个银姐,陪你娘的时间就少了。”张八娘因着即将出阁,被灌输了不少房中之事,一听这话就想歪了,扑到床上将头埋进了被子里,扭着身子道:“羞死人了。” 林依不知她心中所想,愣道:“你爹陪你娘讲讲话儿,怎地就羞人了?”张八娘的身子僵了一僵,愈不敢抬头,任林依怎么唤也不理。林依正纳闷,忽然听得外头传来吵闹声,她忙跑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道缝,趴在窗台上朝外瞧去。 左边的偏房门口,任婶站在屋檐下骂骂咧咧:“城里来的女人就是娇气,既嫌我们家的屋子不好,那还来作甚,叫二夫人把你卖个有蚊香的人家,可好?” 林依听了会子,大概晓得了原委,银姐住的屋子里有跳蚤和蚊子,她向任婶讨蚊香,不但没讨着,反惹来一通骂。张八娘不知何时也凑到窗前,道:“银姨娘脾性儿真好,被任婶骂了这些时也不见还嘴。”林依想起饭桌上,她坐了短腿的凳子也不曾吭声,道:“这银姨娘,要么是个柔顺的,要么是个心机深沉的。”张八娘不解问道:“我看她就是个柔顺的,怎地会心机深沉?” 林依来张家的两个年头里,受张八娘照拂颇多,不想看着她带副简单心思嫁去婆家受欺负,便拿银姐进门以来的种种表现作例子,与她详细分析了一番,可惜张八娘脸上表情懵懵懂懂,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她们住的这间卧房,早在傍晚,杨婶就拿艾草熏过蚊子了,凉席下还铺了生姜苗去壁虱,铺了椒叶避跳蚤。林依躺在床上,听着外头任婶的骂声朦胧睡去,也不知银姐究竟有没有要到蚊香。 二日林依去堂屋请安时,银姐已在方氏身后侍候着了,细嫩的脖子上明显有几个小红包;张梁似乎没瞧见爱妾的异状,神色如常地夹菜吃饭;方氏对此结果十分满意,嘴角含笑,身子坐得笔直。 一顿饭风平浪静地吃完,银姐不曾告状,方氏不曾难,张梁更是蒙在鼓里一般。事态这般展,林依觉着愈来愈有趣了,饭毕回房,唤齐张八娘和杨婶,拿十枚铁钱作彩头,开起了赌局----林依赌银姐会趁张梁到她房中歇息之时,展示她身上蚊虫叮咬出的红包;张八娘赌她会逆来顺受,沉默到底;杨婶则赌她会趁张梁不在时,与方氏大吵一架。 林依是为了教张八娘凡事多长个心眼儿,才挖空心思设了这赌局,岂料张八娘完全不能体会她的用心良苦,只觉着这赌局新鲜有趣,不住地边抛铁钱边念叨“我一定会赢”。 没过会子,任婶来唤张八娘,称方氏让她去继续学厨艺。张八娘唉声叹气,赖着不肯动身,杨婶苦劝了好一时,才同任婶两个拉着她去了。她们都有事,林依便晓得轮到自己扫院子了,她走到杂物间,取了竹扫帚,开始干活。待她扫到左侧猪圈门口时,忽见银姐站在檐下朝她招手,她顾忌方氏,不敢走近,只站在原地问道:“银姨娘吃罢饭了?” 第六章 银姐一愣,道:“吃过了。不知能否请你帮个忙。” 林依客客气气道:“银姨娘请讲。” 银姐压低了声儿道:“听闻眉山城外的草市开了,你帮我去集上买些蚊香回来,可好?” 这下轮到林依愣了,敢情她们三个打的赌,一个都未猜对。银姐见她不吭声,连忙又道:“不叫你白跑,除了买蚊香的钱,我再多与你二十文。” “蚊香?”林依惊讶道。 银姐以为她不知蚊香为何物,伸手比划道:“蚊香是圆饼形状,内有浮萍、樟脑、鳖甲、楝树……” 林依打断她道:“好几味中药做的物事,贵着哩,草市上哪里有卖的。”银姐不信:“那草市都卖些甚么?” 林依掰着指头道:“席箔、葫芦瓢、土釜……反正都是些农家自做的物件儿。”银姐面露失望,道:“我要那些土物何用,罢了。”说完,转身朝房里走。林依现她住的屋子,紧靠着猪圈,四川乡下蚊虫本来就多,她又被方氏安排住在这样一个地方,难怪惦记着要买蚊香了。她心下一软,正想告诉她艾草能熏蚊子,忽见任婶自厨房走了过来,忙紧闭了嘴,低头接着扫地。 任婶今日大概心情好,竟接过林依手里的扫帚,道:“草市开了,你且去逛逛罢。”林依还有几双鞋垫没卖,自然是想去的,但上次书院送饭,被任婶暗算了一回,此番不敢再轻信,口中应着,转身就去问方氏。方氏尚在犹豫,张八娘却马上丢了锅铲,拉着她的手撒娇,非要去逛草市。 方氏可怜她嫁人后出门不易,便点头答应下来,取了些钱与她,又吩咐林依和杨婶好生陪着。 张八娘拉着林依回房,换好出门的衣裳,开始挑拣漂亮的荷包,好装方氏方才与她的零花钱。林依钻了半个身子到床底,拖出一只未上漆的木匣子,取出一叠鞋垫来,数了数,共有十双,能卖五十个钱了,她脸上露出笑容来。 张八娘看着她用块粗布把鞋垫包起来,问道:“你绣了这么些,怎地不送一双与我二哥?”林依一愣,她还真未有过这念头,想了一想,做出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他房里是任婶伺候的,我哪里敢送,万一她在你娘跟前嚼舌头,我可就惨了。” 张八娘很是同情她,叹气道:“你和我二哥的亲事,乃是祖母在世时定下的,我娘这般行事,实在是……”为人子女,不可言父母之过,因此她话只讲了一半,打住了。林依晓得她要讲甚么----被退亲的女子,毁了名誉,很难再挑到好人家,方氏若真如愿,必是害了林依无疑。 杨婶在外轻轻叩了叩门,催促道:“两位小娘子,快些收拾,草市要散了。” 天色尚早,哪里这样快就散场,林依与张八娘相视一笑,双双将不快的事压下,携了手出门去草市。 草市设在眉山城外,乃是定期集市,每隔五日开一回,许多乡民都趁此机会,将自做的活计,或家养的牲畜、种的菜蔬拿来售卖。林依叫杨婶陪张八娘逛着,自己则挑了一块空地,开始叫卖鞋垫。她今日运气不好,等到张八娘逛完,也只卖出了两双,杨婶出主意道:“不如还拿去城里铺子卖?你好容易出来一趟,不差这几步路。”张八娘也极乐意多逛逛,拖起她就朝城里去。 三人多行了一截路,把剩下的八双鞋垫卖了,再沿着街边店铺慢慢朝回走,边走边逛。行至一杂货铺子门前,张八娘忽然叫道:“那里头的,是不是任婶?”林依与杨婶顺着她所指,探头一看,果真是任婶站在柜台前,不知买了甚么,正在数钱给掌柜的。杨婶看了又看,奇道:“她与了掌柜的一堆钱呢,少说也有五百,究竟买了甚么?”张八娘也被勾起了好奇心,拉着杨婶欲进铺子里去瞧。林依连忙将她们两个拽走,道:“想晓得详细,暗地里去打听便是,有杨婶在,还怕打听不到?”她这般做,自有她的思量,任婶一个下人,怎会一次花这许多钱,说不准就有见不得人的事,若是当面撞破,难保被她记恨,还是避开的好。 杨婶得了恭维,拍着胸脯打包票,称日头落山前她就能将消息打探到。 林依拉着张八娘的手往回走,叮嘱她莫要将进城的事体告与他人,免得惹来方氏责备。张八娘晓得利害关系,连声答应下来,林依把她买的小玩意查看了一遍,见其中并无城中独有之物,这才完全放下心来。 她们回到家中,先到方氏跟前打照面,方氏细心地瞧过了张八娘买的的玩意儿和杨婶买的盐,才放她们离去。 林依回到房中,马上关了门数钱,草市卖掉的两双鞋垫,一双七文,一双六文,城中店铺卖掉的八双,是每双五文,共计五十三文,加上黄铜小罐里原先攒的五十文,通共只有一百零三文,这点子钱,实在少得可怜,她掩不住心内失望,坐在床边闷了好一会儿。 张八娘见她呆,还道她是无事可做,遂开了针线盒子,取出几根彩绳,道:“横竖闲坐,我教你打络子,可好?”能多学一门手艺自然好,林依谢了她,到桌边坐下,认真跟她学习。 “大红配石青,松花配桃红……”张八娘从配色开始,耐心教起,林依学得认真,一会儿功夫,就打出一条同心方胜的络子来。张八娘接过去瞧了瞧,夸道:“头一回学,已算不错了。”她瞧完,却不把络子还给林依,攥在手里笑道:“我替你送与我二哥去,对外就称是我送的。” 林依唬了一跳,忙把络子抢回来道:“这是同心方胜呢,谁人会信?”张八娘反应过来,另取了彩绳递到她手里,道:“那我再教你几个别的花样。”林依感激点头,跟着她又学了好几种,最终选了个攒心梅花,预备送与张仲微。 第七章鹬蚌相争 傍晚时分,张八娘远远儿地瞧见张氏兄弟下学回来,拿起梅花络子就要去送,林依拉住她道:“险些忘了,这络子既是以你的名义送,怎能只送二哥,不送大哥?”张八娘点头称是,连忙坐下与张伯临打了个连环络子,再才出门去。 过了会子,她笑容满面地回来,将一沓子竹纸递给林依道:“二哥给的,说与你练字使,他听说那络子是你亲手编的,捧在手心里舍不得放下,只差乐疯了。” 林依抿嘴一笑,道了谢,接过竹纸放好,还接着打络子。 晚饭后,张八娘唤来了杨婶,问她消息打探得如何,杨婶正等着她问这个,眉飞色舞道:“开饭前,银姨娘屋里就点了蚊香,她又不得出门,那物事哪里来?定是任婶背着二夫人帮她捎回来的。” 张八娘沮丧道:“我们的赌局,竟无一人胜出,可惜十个钱的彩头了。” 林依纳闷道:“蚊香再贵,也花不了五百个钱,她可是还买了甚么?”杨婶点头道:“定然是在城里买了物事,还未送货来。” 她所料丝毫不差,二日中午,城中铺子伙计送了只大箱子到张家,称是银姨娘所购之物。 妾室购物可不违规矩,方氏再怎么想刁难银姐,也只能看着那伙计把箱子搬进了她房里。 堂屋中的几人想去瞧热闹,又怕方氏责骂,岂料方氏自己都好奇,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吩咐道:“你们且去瞧瞧,别让她摆了不合规矩的物件儿,惹人笑话。”众人得令,欢喜涌至银姐房中,俱睁了好奇的眼睛四面张望。 屋中原本光光的墙上,挂了两幅字画;桌上摆着一只剔花牡丹梅瓶,一面葵口铜镜;墙角处有一只海棠红花盆,想来是准备种花养草;靠墙的床上,罩了绣花芙蓉帐,隐约可瞧见里面的刻花孩儿枕;窗台上搁着三足八卦熏炉,里头燃着蚊香。 林依瞧着这一屋子的陈设,明白了任婶那些钱的去处,不过杨婶把钱看少了,这些物件,可不止五百钱。杨婶大概是同样想法,张着口看得目瞪口呆,张八娘也是惊讶得讲不出话来,只有任婶脸上神色如常。 银姐取了印梅白茶盏,斟了两盏茶,端给林依与张八娘,笑道:“还未买到好茶叶,二位小娘子且将就一回。”张八娘尝了一口,这所谓“将就”的茶,比她平日吃的茶还好上几分。她愈觉得诧异起来,待得回到堂屋,迫不及待地问方氏:“娘,银姨娘怎地这般有钱?” 此话道出了所有人的疑问,皆望着方氏等她作答。方氏窝火,又被众人盯着,愈觉得失了颜面,当即叫了银姐来问。 银姐一身新衣,款款提了裙子进来,不慌不忙行过礼,问道:“夫人唤我何事?” 方氏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道:“是我疏忽,忘了与你添置些日常使用,不过咱们乡下人家,勤俭为本,太过铺张,总是不好。” 银姐受了指责,当即垂头道:“是我的不是,往后定当注意。” 方氏没料到她认错认得这般干脆,愣了一愣才问:“你哪里得来那么些钱?” 银姐答道:“老爷给的。” 方氏暗自咬牙,又问:“谁人替你买来的?” 银姐再答:“不知老爷所托何人。” 方氏的肺险些气炸,忍了又忍,终于顾及闺女下人都在跟前,没有当场怒,挥手叫银姐下去了。 任婶与杨婶见方氏面色不善,都不敢久留,各寻了借口散去,张八娘还想问话,被林依扯住袖子,拖了出去。 林依以为杨婶会暗中告任婶一状,不料数日过去,甚么动静也无,原来那银姐出手阔绰,在下人跟前打点周到,杨婶家中人口多,哪儿会跟钱过不去,自然替她瞒了下来。 张八娘天天在方氏跟前,没几天功夫,将银姐钱财的来历也弄了个明白,原来那些钱,还真是张梁与她的,他们在外时,张梁的钱都交给她管,回家后,也没找她要回,因此她手中很是攒下了几个;方氏得知此事,成日催着张梁把钱要回,但张梁认为这般做有失他男人的颜面,坚决不肯,后来被逼得急了,白日里躲出去呼朋唤友,夜间就在银姐房里歇下,连照面也不与方氏打一个。 林依听完张八娘所述,任何反应都无,她满心只有各式各样的络子,十指如飞,一个接一个地编----张八娘是为了让她传个信物,才教了这门手艺,不料却为她增添了新的进项----一根络子能卖到十至十五文不等,且不怎么费工,比卖鞋垫合算多了。 张八娘虽不排斥银姐,但到底心疼母亲,一面绣送给未来婆母的活计,一面唉声叹气。林依见她如此,安慰她道:“她没得进项,再有钱,也终有花尽的一天,你娘是嫡妻,膝下有儿有女,她争破天也争不过你娘去,且放一万个心。” 这话讲得既有理又中听,张八娘露了笑脸,转头原样儿搬去安慰方氏,方氏得知这话出自林依之口,诧异之余,倒也有几分欣慰,再见着林依,面儿上情就很做足了些。 张八娘出嫁前夕,银姐送了一份贵重大礼到她屋里,林依因与她同屋,沾了光,收到一只莲纹白瓷枕。她不敢擅自藏下,拿去问方氏:“我退还银姨娘?”方氏恨不得把银姐手里的钱全扒出来才好,斩钉截铁道:“收下。” 林依得了允,放心大胆抱着瓷枕回房,隔了几日,草市开放,她拉了张八娘作陪,将它卖了个好价钱,换回足足两百文。张八娘瞧着她喜滋滋地把钱装进黄铜小罐,笑道:“这可比你打络子、绣鞋垫划算,往后你与银姨娘多走动走动。”林依被她这话唬了一跳,与银姐多走动,不怕方氏扒了她的皮? 第八章八娘出阁 张八娘成亲前三日,方家把催妆的花髻、盖头、花扇、花粉盘和画彩线果送了来,方氏只得将银姐之事暂搁一旁,先忙着准备回送的绿袍、靴笏等物。这些回礼不过是应景儿,但两日后的铺房可是大事,方氏不敢马虎,提前一日就忙着清点房奁器具和珠宝饰。其实所谓铺房,就是先送部分嫁妆过去显摆,这可关乎张家人的脸面,连张老太爷和张梁都来帮忙。 张梁瞧见一堆箱笼里,有个朱漆戗金奁格外眼熟,便问道:“这不是银姐的物件儿?” 张老太爷在跟前,方氏要妆贤惠,带了笑答道:“是银姐与八娘添的妆。” 张梁“哦”了一声,饶有兴致地掀盖子来瞧,奁里玉簪、玉钗、玉钏、玉珥、玉步摇,乃是一套成色极好的玉饰。 对银姐的出手大方,张梁颇为满意,赞了她好几句,连张老太爷都觉着这个妾很会做人。方氏背着人啐道:“她一个妾,有甚么是自己的,拿着别个的钱妆大方,谁人不会。”若是往常情况,任婶定要撺掇方氏去当面找银姐要钱,但这回却把嘴闭得紧紧的,生怕银姐没了钱,少了她的好处。 按着规矩,铺房这日,张家得遣几个女眷去方家,但张家祖上不在眉州,族亲稀少,方氏只好央了隔壁人家的媳妇代劳,又叫任婶跟去照应。与此同时,张家地坝亦摆上了几桌酒席,请周围乡亲们来热闹热闹。 乡间村民都是热心快肠,不消人请,就来厨房帮忙,方氏见人手充足,便唤过林依道:“八娘怕羞,不肯出来坐席,你陪她到房里吃去。” 林依应下,寻了个托盘,拣了一碗鱼羹、一盘蒸鸡和一盘麻婆豆腐;乡间酒席为显富贵,鲜见青菜,她寻思张八娘爱吃白菘,便用灶旁小炉炒了个,再盛了一大碗米饭,取了一壶好酒,端去卧房。 张八娘正坐在桌边与银姐说话儿,见林依端了饭食来,伸头瞧了瞧,欢喜道:“呀,有白菘,我要多吃一碗饭。”白菘即后世的大白菜,想是她鱼肉吃腻了,念着这一口。林依盛了两碗米饭,却不知该不该盛三碗,便望向张八娘,张八娘忙问:“银姨娘可曾吃饭?” 银姐摇头起身,道:“我回房吃去。” 张八娘留她道:“不如一同吃些,倒也便宜。” 银姐想了想,重新坐下,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外头都是客,想来也没我吃饭的地儿。” 张八娘接过林依手中的饭勺,亲自盛了一碗饭,端给银姐,道:“我绣的帕子,最后几针怎么也绣不好,多亏了银姨娘教我。” 银姐谦虚道:“甚么教不教的,我也就只会那几下子。” 林依夹了一筷子白菘给张八娘,问道:“你怎地晓得银姨娘绣工好?”张八娘还未开口,银姐先笑道:“八娘子就要出阁,我来瞧瞧她,见她正托着绣绷子愁,就帮她绣了几针。” 林依见张八娘使劲点头,便只轻轻一笑,不再作声。她们三个饭量都不大,很快就吃完,银姐主动要收碗,林依忙拦开她的手,叫张八娘请她去旁边吃茶,暗自诧异,她何时变勤快了。 等她把盘碗送去厨房再回来时,银姐已离去,张八娘独自坐在照台前,拿着支簪子在头上比划,左照右照。林依接了簪子替她插好,问道:“你何时与银姨娘这般熟了?” 张八娘自取了靶镜照着髻,道:“难道她与你不熟?方才问了好些你的事呢。” “问我?问了甚么?”林依诧异道。 张八娘道:“也没甚么,不过是问你是我家甚么亲戚,同我娘是否亲近之类,大概是她要讨好我娘,想从你这里下手罢。” 林依笑道:“那她可寻错人了。” 银姐想要讨好方氏?大概也只有心思单纯的张八娘会这般想。毕竟事关自己,若放在平日,林依定要问个究竟,但今儿是张八娘的好日子,她不想破坏了喜庆气氛,于是将疑惑压下,先收拾张八娘明日成亲要用的物事。林依平日做活儿做惯了,归置饰,整理衣物,手脚极为麻利,根本不消张八娘插手。 待得收拾完毕,张八娘将她的手一握,道:“我与娘讲过了,叫她待你好些……我这一走,家里就剩你一个女孩儿了,你要保重……”她讲着讲着,眼里有了泪,林依回握住她的手,道:“你也一样,婆家不比娘家,凡事多个心眼儿……” 二人抹着泪讲了会子悄悄话,张八娘突然起身,开了饰盒,取出个白玉环塞到林依手中,道:“我瞧着银姨娘的‘玉环绶’好看,找我娘要了两个,这个与你,留着压裙摆罢。”她说完,又指了床下的两只箱子与林依瞧,道:“我的旧衣都在里头,留给你穿。” 林依见她的眼角又开始泛红,忙安慰她道:“你是嫁去舅舅家,咱们再见面的时候多着哩,不像有些小娘子嫁得远,婆家又严厉,一年到头见不了几回。”嫁人是喜事,张八娘心里,到底还是喜悦大过伤感,叫她这一说,马上又高兴起来,脸上重新带了笑。 外头酒席散去,方氏送完客人,来教张八娘明日成亲的程序步骤,林依作为未嫁女孩儿,主动避了出去,到厨下帮杨婶洗碗。厨房里没得旁人,只有杨婶在刷锅,见她过来,抱怨道:“一个二个吃得醉醺醺,连帮忙洗碗的人都无。” 林依取过干丝瓜瓤,开始洗碗,笑道:“我不是人么,我来帮你洗。” 二人正说笑,银姐走了过来,站在门口道:“二老爷醉了,煮碗醒酒汤来。”她见林依挽着袖子在洗碗,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但并未作声。 杨婶忙不迭送地重新开炉子,道:“厨房烟大,银姨娘且先回去,煮好了,我与你送过去。” 银姐点头,道了声谢,转身离去。杨婶装了一罐子水,加了醋在炉上煮着,又拿了把扇子一下一下地扇,感叹道:“银姨娘真真是个大方人,一个月下来,赏的钱比二夫人给的月钱还多。” 林依奇道:“这般用法,她不怕转眼就花光了?” 杨婶叹道:“她一个妾,存再多的钱又有甚么用,只要大妇开口,就得交出去,还不如有一个花一个,图个快活。” 林依道:“并不曾听见二夫人寻她要,她也太过多虑。” 杨婶笑道:“八娘子就要出阁,这节骨眼上,若娘家闹出些甚么事体来,传出去可不好听,所以二夫人要妆贤惠。咱们这位二夫人,可不是省油的灯,你且等着瞧戏罢。” 醒酒汤熬好,杨婶用一只葵口高足碗装了,放到托盘里,递给林依道:“你给银姨娘送去罢,也叫你拿一回赏钱。” 林依坚决地摇头,继续洗碗,不接托盘,杨婶只得自己去了。 来吃酒的宾客很多,碗盘也很多,且都是油腻腻,林依一边怀念洗涤净,一边使劲洗。等到她洗完,将碗盘收进了碗柜,杨婶才一脸喜气地回来,称:“银姨娘今日心情好,格外多给了我一份赏钱。”说着将了一把铁钱出来,朝林依手里塞,说分她一半。 林依自然不肯收,杨婶却道:“这也是托你的福,要不是银姨娘拉着我打听你的事儿,耽误了我的工,也不会多与我钱。” 林依心内诧异,面儿却装作不在意,淡淡笑着:“我有甚么好打听的。” 杨婶取了抹布,开始擦灶台,道:“谁晓得,横竖她要对付的人不是你,无甚好担心。” 这话林依是赞同的,点头道:“极是。” 厨房的活儿忙完,方氏也出来了,她大概是晓得张梁在银姐屋里,脚步匆匆地朝那边去了。林依回到房里,同张八娘两个候了一时,见并无吵闹声响起,料得无事,便早早儿地上床睡了。 二日,天还未亮,张八娘就被杨婶唤醒,揩了牙,洗过脸,由方氏亲自帮她上妆。林依将粉盒打开,捧到方氏手边,方氏取了里头的雪丹粉,匀匀抹到张八娘脸上。待她与张八娘抹完粉,自己手上也沾了些,林依忙递过一块湿帕子,道:“二夫人且先擦擦手。” 方氏接过帕子,将手擦净,接着取了螺子黛,与张八娘画了个柳叶眉。林依见她搁了螺子黛又去拿梳子,忙取了润的香膏递过去。 张八娘叫道:“银姨娘才来咱们家时,梳的那个流苏髻真真是好看,娘也与我梳一个罢。” 方氏的脸色沉了一沉,又不好在这样的日子里教训她,便搁了梳子道:“叫银姐来与八娘子梳头。” 任婶与杨婶也真是被银姐的钱糊住了心,竟齐齐应了一声儿,准备转身。林依忙道:“她是甚么身份,能与八娘子梳头?我看二夫人上回梳的云髻就很好。”方氏到底念及今日是闺女成亲,就接这个台阶下了,道:“照你说的,就是云髻罢。” 任、杨二位回过味来,双双惊出一身冷汗,不出一刻钟,各寻了理由到外头忙去了,生怕方氏揪住她们出气。张八娘也晓得自己惹了娘亲不快,紧闭着嘴不敢再开口,直到临上檐子时,才扑到方氏怀中大哭起来。 北宋风俗,新郎不亲迎,只有媒人来接,那媒人拿足了利市钱,便开始叫乐官作乐催妆。方氏听得外头在催促新妇登轿,忙拿帕子拭去张八娘脸上的泪,叫林依扶她出去。 林依极想同其他亲送客一起,送张八娘去方家,吃了走送酒再回来,可惜她算不得正经女家亲戚,方氏又不愿放她出去见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檐子在一群迎亲人的簇拥下远去了。 第九章方氏发难 张八娘出阁二日,林依头一回没有人陪伴,独自一人去堂屋吃早饭,其他几人也因为家里少了人口不习惯,饭桌上的气氛颇有些沉闷。各人都只埋头吃饭,很快,张伯临张仲微兄弟先吃完,起身上学去了,随后其他人也陆续搁了筷子,准备离去。 方氏突然道:“且慢,先来算算这几日的账目。杨婶,收拾桌子,任婶,去搬账本。”她算账,一向不都是背着人么,今日怎地要当着人面算,众人皆不知她葫芦里卖的甚么药,只好重新坐下,瞧她动作。 待得杨婶收好桌子,任婶捧上账本,方氏铺开一页纸,提笔开始算账。林依从未瞧过她算账的模样,竟不知她是这般算法,不禁悄声问杨婶:“我看城里那些掌柜的,使的都是算盘,二夫人为何用笔算?” 杨婶凑到她耳边道:“二夫人书香门出身,哪里会使那个,就是用笔算账,还是嫁来张家后学会的呢。” 用笔算账,且使的不是阿拉伯数字,自然慢得很,一干人在旁等得昏昏欲睡,好半天,方氏才将账目理清,唤过林依,叫她当着众人的面念出来。林依接过纸一瞧,原来是张八娘的嫁妆单子,只不过每样细目后,添上了价格,她照着单子,一项一项念来,最后报出总账目,却是个亏帐,尚欠方氏娘家一位亲戚整整十贯钱。 张老太爷听完,脸色立时就变了,抱怨道:“家里少钱,你找乡亲们借些也就罢了,怎地向娘家伸手,没得叫人说我们张家嫁不起闺女。” 方氏起身回话,委屈道:“整个村子就咱们家还算过得,别人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不找咱们借钱就算好事,哪里还有钱来借与我们,媳妇实在是无计可施,才出了如此下策。” 她讲的乃是实情,张老太爷吸吧着青铜烟袋锅子,不再吭声。 张梁最是孝顺,见不得老父亲不高兴,忙催促方氏道:“不拘哪里挪一点子,先把你娘家的帐还清,咱们再想办法。” 方氏瞄了银姐一眼,慢悠悠道:“法子倒是有,只不知你肯不肯。” 张老太爷最是操心张家脸面,忙道:“甚么法子,你尽管说来,我替他作主。” 方氏把银姐一指,道:“她房里那些摆设儿卖了,就能换不少钱。” 张梁正欲开口相驳,张老太爷已然点头:“甚好,就是这样,她也是我们家的人,该当出把力。” 方氏得了这话,根本不去问银姐意见,带了任婶杨婶,径直朝猪圈旁的偏房去了。林依瞧着匆匆跟去的银姐,暗自感叹,再厉害的妾室,只要大妇认真计较起来,根本无计可施,连插话的权力都没有。张梁心里是偏着银姐的,却无奈张老太爷点了头,万事孝为先,他只得收起想跟过去的心,取了一本书在胳膊下夹着,陪老父亲上山去放牛作耍。 任婶杨婶都跟着方氏去了银姐房里,原本该她们干的活儿,就全落在了林依身上。林依去杂物间取了扫帚,开始扫地,先扫堂屋,后扫院子,待得四处都干净,再去厨房后头提了泔水,到猪圈喂猪。 猪圈与银姐的屋子,仅隔着一堵不厚的土墙,那边任婶责问的声音,清晰传了过来:“银姨娘,你在外替二老爷管了足有一年的钱,怎会只剩了这点子,赶紧交代到底把钱藏在何处了。” 银姐答话的声音十分平静:“确是都在这里,并不曾说谎,二位奶娘若是不信,尽管来搜。” 隔壁一阵翻箱倒柜,动静极大,林依暗道,怕是要折腾半日了,她将最后一点儿泔水倒进食槽,关好猪圈门,去厨房舂米。 上午时间过半,方氏还未搜出钱,待在银姐屋里舍不得出来,她自持是书香门出身,不愿正面与银姐冲突,只坐在椅子上吃茶,看着任、杨二位闹腾。她这里离不得任婶杨婶,可就把林依累着了,洗了一大家子人的衣裳,还要做七个人的饭菜,待到她炒完最后一个菜,已累得直不起腰,而这时,银姐的房门,还紧紧关着,方氏三人没有任何想要出来的迹象。 张老太爷和张梁照例是在外面吃了,中午不回来,但书院里的张伯临张仲微总要人去送饭,林依想了想,走去银姐房门口,隔着门问道:“二夫人,该去书院送饭了。” 这话很是奏效,房门立时就打开了,方氏吩咐杨婶去送饭,又道:“咱们也先吃点子。” 林依应了一声,转身去摆饭,方氏她们心中有事,飞快吃完,又去了银姐房里。林依洗完碗筷,收拾干净厨房,终于得了片刻闲暇,回房半躺在床上,边缓气儿,边打络子。 各式络子装满一盒子的时候,杨婶回来了,她钻进林依的屋子,指着侧左面的偏房问道:“还没出来?” 林依摇了摇头,道:“中午匆忙吃了点儿饭,又进去了,也不知何时能完事儿。” 杨婶搬了个凳儿在床前坐了,挑了彩绳帮她一起打络子。林依问道:“你不去帮忙?”杨婶连连摇头,低声笑道:“搜不出来才好哩。” 林依道:“银姐来家也没几日,总不会挖个坑把钱埋了。” 杨婶笑了起来,道:“她千里迢迢随着二老爷回来,怎会带许多铁钱,定是进家门前就换作了交子,指不定贴身藏在何处呢。” 林依恍然,忽又想到,这样的道道,杨婶晓得,方氏定然也能想到,那为何到现在还未寻到钱?她使劲想了想,还是不得其解,只得继续编她的络子。 天色暗下来,杨婶去做晚饭,林依将满满一盒络子藏进床下,估算了一下价钱,满意笑了起来。突然左边偏房传来惊呼,随即是慌乱的脚步声,她正要出门去瞧,杨婶脚步匆匆地过来,道:“银姨娘晕过去了,我去瞧瞧,你再帮我做顿饭,可好?” 林依诧异道:“好端端地,怎地就晕了?” 杨婶叹气道:“中午没许她吃饭,又跪了这些时,不晕才怪。” 林依跟着叹了口气,动身朝厨房去,心道,谁叫银姐才进门就那般招摇,不然也不会遭这样的罪。 第十章八娘拜门 到得厨房,林依打开橱柜瞧了瞧,中午的饭菜还剩下许多,再炒两个菜,打个汤便得。她到菜筐里挑了两根嫩黄瓜,搁到砧板上拍了,准备做个麻油拌黄瓜。 杨婶很快就回来了,接过林依手里的活儿,道:“真真是巧了,我们怎么掐银姨娘的人中,她都不醒,偏二老爷一回来,她就醒了。” 林依没有接话,暗道,哪有这样巧的事,怕是方氏搜到了关键时刻,银姐怕钱被翻出来,这才装了晕。 杨婶择了会儿菜,又笑道:“银姨娘真个儿是好本事,二夫人搜了整整一天,也没让她把钱找到。” 果真是没找到,林依暗叹,这妻妾之争,一时半会儿怕是消停不了了。 因银姐饿晕,张梁冲方氏了好一通脾气,连饭都不曾来吃。方氏满腹委屈,背了人向张老太爷告状,张老太爷自然是偏儿子的,不仅不帮着她,反倒训了她几句:“你卖银姐房里的物事,她又不曾阻拦,你饿她作甚么?咱们这样的人家,有个把妾实属正常,不曾想你如此小气,原来前些日子的贤惠是装出来的。” 方氏哪头都没讨着好,颜面尽失,接连几天都藏在卧房里,连门都不大出。她这般举动,便宜了银姐,据说张梁夜夜歇在她屋里,又把了她好些钱作安慰。 妻妾相争,竟是正室夫人落了下乘,林依实在没料到是这样的结果,着实为方氏感叹了一番。 这日,她趁着无人管,躲在房里打络子,突然外头响起敲门声,她连忙将彩绳藏起,开门一看,居然是银姐。 这当口见银姐,可不是甚么好事,林依扶着门的手犹豫起来,不知该将她关在门外,还是迎进来。 银姐瞧出了她的顾虑,笑道:“二夫人在卧房,看不见。” 林依叫她讲得不好意思起来,忙侧过身让她进来坐,问道:“银姨娘所来何事?” 银姐却不作答,反倒问她:“林三娘来张家有些时日了罢?” 林依早知她四处打听自己,此刻见她当面问,愈诧异,但还是照实答道:“到今年冬天,正好两年。”她摸了摸茶壶,还是温的,便与银姐斟了一杯野菊花茶,道:“自己晒的,比不上银姨娘的好茶,且将就吃一口罢。” 银姐接过茶闻了闻,赞了一句“好香”,接着又问:“林三娘打算就这样过下去?” 林依不经意地皱了皱眉,道:“银姨娘有话不妨直说。” 银姐笑了笑,道:“原来你是直爽人,那我可就说了----我这里有一注钱,你想不想赚?” 林依问也不问,直截了当答道:“不想。” 银姐没想到她拒绝得这般快,一时间竟不知讲甚么才好,好一会子才道:“你一天没得钱立身,二夫人一天不会点头叫二少爷娶你,难道你愿意在张家不明不白待一辈子?” 林依没有作声,暗道,她倒是把人琢磨得透彻,只不知是甚么事,能让她下这般大的功夫。 银姐见她这回没开口,还道是她有了松动,喜道:“你可是怕二夫人晓得?你放心,这事儿……” 林依不等她讲完,打断她道:“银姨娘若再往下说,我可不敢保证会不会在二夫人面前讲漏嘴。”她把话讲到这份儿上,银姐还怎好开口,只得跺了跺脚,开门离去。 林依虽拒绝了银姐,但暗地里还是向任婶、杨婶旁敲侧击打听了一番,岂料这两位平日里与银姐走得最近的人,对此事竟是丝毫不知,真真是让人觉着奇怪。不过林依对你争我斗一丝兴趣也无,打听不到,也就不再深究,她深以为,有这样的功夫,还不如多编几根络子多赚几个钱。 一晃数日过去,张八娘出嫁已满七天,按着北宋规矩,小两口应在新婚后次日、三日或七日,到女家去“拜门”,今日即是这“拜门”的最后期限,但张家人从早上候到太阳落山,也没盼来新婿方正伦与闺女张八娘。 方氏心急如焚,在堂屋焦躁地走来走去,张老太爷紧握着青铜烟袋锅子,面色沉郁,张梁瞧了瞧老父的脸色,忍不住抱怨方氏道:“你娘家怎么回事,照说亲上加亲,成亲二日就该来‘复面拜门’,这都七天了,还不见人影子。” 方氏前几日与银姐斗,落了下风,今日又因闺女的事再次失了颜面,羞愧至极,恨不得扎进卧房再也不露面,但无奈她是当家主母,心里再委屈,也要强撑着。 又等了两日,九天头上,方正伦与张八娘终于姗姗来迟,张梁压不住火气,不待他们坐定便难,怒问:“为何今日才来?” 方正伦支支吾吾,张八娘泫然欲泣,方氏料想是出了事,急着全了礼数,好把闺女拉进房里去问详细,便吩咐杨婶摆酒。方正伦忙献上绿缎、鞋、枕,方氏则取了一匹布回送,这便是“拜门”礼成了。 张八娘亦是张梁心尖尖上的人,他也想晓得究竟出了甚么事,便带着方正伦上了酒桌,好让方氏领张八娘去房中。 林依这几日一直担心张八娘,今日见了她安然无恙,方才放下心来,端了两盏茶去方氏房里,一盏与方氏,一盏放到张八娘面前。张八娘见了林依,抱住她她一通好哭,且哭且诉,原来,北宋风俗,成亲二日,新妇要向公婆献上亲手做的鞋和枕,谓之“赏贺”,张八娘出阁前赶着绣的那些礼,入不了婆母的法眼,王氏当着众亲戚的面嫌弃她女工太差劲,又怪她让婆家“赏贺”时丢了脸,因此不许她按时回来“拜门”。 方氏气得浑身乱颤,拍着桌子问道:“那你舅舅没得话讲?”张八娘变得和方正伦方才一样,支支吾吾起来,方氏急急地追问,逼得紧了,张八娘又哭起来,道:“舅舅不许我讲。”方氏气恼她太软弱,恨不得举手打两下。林依取了帕子替张八娘把泪拭了,劝她道:“你怕甚么,有娘家与你撑腰,且将事情讲清楚,夫人好与你做主。”她与方氏两人,轮流劝了好一时,张八娘方才怯怯开口道:“舅舅新纳了个妾,自觉理亏,不敢在舅娘面前辩驳。” 方氏奇道:“你舅舅又不是头一回纳妾,怎会因这个觉着理亏?” 因林依是未出阁的小娘子,张八娘瞧了她一眼,斟酌着词句,将那不堪入耳的词隐去,只拣了好听些的字句,把事情讲了一遍。 原来张八娘的舅舅方睿,在张八娘成亲当晚吃醉了酒,到王氏房里小歇,不知怎地就看花了眼,把一个丫头当作了王氏,当场按在床上成就了好事,这本也没甚么,顶多算个风流帐,可他们不该办事儿前不择地儿,污了王氏的床;搂着丫头在正室夫人的床上翻滚,怎么也算不应该,方睿亏了理,因此不敢在王氏面前为外甥女讲话。 方氏听完,深恨哥哥不争气,骂道:“天下乌鸦一般黑,男人没一个是好的。” 张八娘听她这般讲,愈觉得前景昏暗,忍不住又哭了起来。方氏咬牙恨道:“打小就宠着你,没养成跋扈性子也就罢了,怎地这般扶不上墙?” 张八娘哭道:“她是舅娘,又是婆母,她讲话,我只有听的份,哪里敢反驳。” 方氏噎住了,当初她的婆母林老夫人在世时,她又何曾敢在婆母面前讲一个不字,就是在张老太爷面前,也只有应承的份,没得反驳的理。 林依见她们母女都呆住,忙道:“王夫人不过是嫌八娘子的女工不好,咱加把劲,将针线活儿学好,定能讨她的欢心。” 还是她会劝人,张八娘立时觉着看到了希望,抓住方氏的手道:“娘,叫银姨娘来教我呀,她针线上有能耐。” 林依暗叹了一口气,就算她不知张家最近几日生的事,也该晓得银姐一向与方氏不对盘,这般瞧不清形势,出口无遮拦,别说讨婆母欢心,连娘亲都得罪了。所幸方氏是她亲娘,见了她这样,心中虽恼火,但还是支了林依出去,将做人的道理一一向她道来。 林依暗暗祈祷,希望张八娘能从此开窍,在婆家的日子好过些,不过摊上那样一个婆婆,就算会做人,日子也难过。正想着,张八娘眼圈红红地走了出来,拉起她的手道:“咱们回房说说话儿。” 二人回房,在桌边坐下,林依倒了茶水与张八娘,轻声问道:“方正伦待你还好?” 张八娘的脸色黯淡了下去,道:“总算不同成亲前一样扯着我的头满院子追了,可舅娘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要来何用。” 亲已成,生米煮成了熟饭,林依只能往好处劝,道:“你不能忤逆长辈,他又何曾不是,也许他也为难着呢,只是不好意思与你讲。” 第十一章两难境地 张八娘扯了扯嘴角,勉强笑了笑,握住她的手,道:“父母定的亲事,明晓得不好,也只能这样了,你比我有福,至少二哥待你是好的。” 林依叫她讲得伤感起来,再寻不出话来劝她,二人各想各的心事,默默坐了半晌。张八娘想着,王氏这般刁蛮,往后再回娘家可就不易了,她不想浪费了宝贵时间,遂强压了情绪,重与林依讲些闲话。聊了会子,她见林依还是没有系裙,便问道:“怎地不穿裙子,我送你的白玉环无用武之地了。” 北宋的裙子极长,穿了不好干活儿,因此林依从未试过,但既然张八娘提起,她也不好扫兴,便从床下拖出张八娘留给她的衣箱,翻出一条印金小团花的罗裙和一条全素罗的裤子。 张八娘拍手道:“这条裙子你穿上定是好看。” 林依欢喜一笑,正准备换上,外头任婶来唤:“八娘子,该回去了。” 张八娘的一张笑脸顿时变作了哭丧脸,挨着桌边不愿动身。 任婶道:“八娘子且放心回去,二老爷与二夫人说明日要亲自去方家哩。” 张八娘听了这话,自觉有望,复又欢喜起来,跟着任婶去与堂屋,拜别父母。林依一直送她到路口,直到背影模糊,方才回转。张家的气氛很有些压抑,张梁与方氏商量着隔日去方家讨说法的事体,这虽不是甚么开心事,但他夫妻俩有了共同的目标,倒显得亲热很多,晚上也终于歇在了一起。 二日一早,张梁与方氏就带着任婶上方家去了,林依洗过早饭的碗筷,准备回房打络子,刚走到耳房前,就被银姐拦住了去路。林依直接绕过她,继续朝前走,岂料银姐竟是亦步亦趋,紧跟她到卧房门口,林依极为无奈,转过身,扶住门框问道:“银姨娘既是晓得我日子难过,又何苦为难我?” 银姐笑道:“我知道你怕二夫人,不过我要求你办的事儿,保不准二夫人听了很欢喜。” 林依道:“既是这样,你且寻任婶和杨婶去,她们定然乐意效劳。” 银姐嗤道:“她们自己还是个奴呢,怎么赎我?” “赎你?”林依真个儿被惊到了,不自主问道。 银姐没立时答话,眼睛直朝屋里看,林依明白她是想进去再谈,但好奇心害死猫的道理,她很明白,因此站着没动,道:“银姨娘若无话再讲,我先进去了。” 银姐着急起来,忙道:“三娘子请留步,我就在这里说----我想求你把我买下,钱我把给你。” 这样的请求,林依闻所未闻,奇道:“你可是二老爷的妾,我怎能买你?” 银姐脸上露出自嘲笑容,道:“妾和奴,不都是一张卖身契,有甚么分别,我又没在官府立‘纳妾文书’,谁人都能买得。” 她放着衣食无忧的妾不做,反要倒贴钱做林依的奴婢,这是作何道理?林依先是不解,低头略想了想,忽地明白过来,问道:“你是想让我先把你买下,然后再将卖身契还你?” 银姐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笑道:“三娘子真是聪慧,我确是这样的打算。不过你放心,我定不会让你白忙,事成之后,自有酬劳奉上。” 林依沉了脸,一声不吭,转身就朝屋里走。银姐不知她为何突然变了脸,忙拉住她的袖子,道:“二夫人必定乐意你这般做,你不消担心她生气。” 林依用力挣开她的手,冷声道:“是,你们都高兴了,留着我受二老爷记恨?既然你认为二夫人会乐意,那自去向二夫人道明就是,何须来求我。”说完不待银姐辩解,后退一步,准备关门。不料,银姐竟双膝一曲,扑通一声跪倒在林依面前,央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三娘子慈悲,帮我这一回罢。”林依唬了一跳,连忙去拉她,却怎么也拉不动,眼看着杨婶打猪草就要回来,她心下着急,道:“若是爱自由身,当初就别卖,既是卖了,就别胡思乱想,安分过日子罢。” 银姐苦笑道:“你怎知我是自愿的,我也是锦衣玉食长了这样大,谁能料到家道中落,娘亲病逝,倒被个得宠的妾室哄着我爹把我卖了。我本想着,只要手里有钱,做妾也有好日子,所以才来家就买了一屋子的器皿,想过得舒服些,结果如何,你也瞧见了。我还想过置些薄田,免得钱有花光的一日,谁曾想,做妾的,自己都是个物件儿呢,哪有资格去置办家产。这些日子下来,我是心灰意冷,好在手里还有些钱,所以想自赎了自身,投奔个穷亲戚,再置些薄产,另寻人家过日子罢。” 林依听了这番话,很受触动,想问她为何不直接去与方氏讲,突然记起,她手里的钱,正是方氏没搜到的,再者,方氏乃是道地的北宋正室夫人,哪里会体谅一个妾想获得自由身的心情,若让她来处理,必是直接唤个牙侩来家,将银姐转手卖了去。 银姐见林依良久不语,猜想她是在犹豫,忙道:“我晓得办这事儿让你为难,事成后我与你五贯钱,你有了这钱,再不必看二夫人脸色。” 林依暗道,得罪了张梁,有再多的钱也是白搭,她再怎么佩服银姐,也不至于把自己给搭进去。 银姐见她还是不作声,以为她嫌钱少,忙道:“十贯,如何?” 林依瞧见杨婶出现在小道上,正朝家中来,急道:“银姨娘,我完全可以任凭你跪在这里,若有人问起,我便照实回答,就算传到二老爷二夫人耳里,倒霉的也只是你而已。我不过是瞧你可怜,不忍你落个凄凉下场,这才好心劝你一劝,你若是不听,就尽管跪着好了。” 银姐哪里敢起来,她觉着,只要林依不答应,就有暗打小报告的可能,这事儿若传到张梁耳里,她银姐哪里还有活路。 林依大略猜得到她心中所想,向她再三保证,只要她马上起来,自己绝不会向任何人提起。银姐得了她的保证,倒是起了身,口中却道:“三娘子,我可就当你已答应了,明儿再来与你详说。” 林依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气得直跺脚,明明是她自己死缠着要讲,讲完又担心别个会告状,最后还赖上了,这叫甚么事儿?一阵秋风吹过,带着凉意,林依忽地警醒,若银姐还这般三番两次的纠缠,保不准方氏就会以为她们是一伙儿的,那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怎生是好,怎生是好?她正愁得团团转,杨婶提着一篮子猪草站在猪圈门口,冲她喊道:“你不趁着二夫人不在,多打几个络子,站在门口作甚么?” 林依忙应了一声,钻进屋里去,自床下拖出一只大盒子,清了清,共有五十根。旁边的黄铜小罐已然满了,她仔细数了数,足有三百零二文,等到把络子卖出去,应该能凑足一贯钱,兑回一张交子来,当然,前提是这几十根络子,根根都能卖到好价钱。她清点完络子,数完钱,心里平静了许多,主意也拿下了,决定先下手为强,等方氏一回来,就悄悄将银姐的打算告诉她。 一天很快过去,天色暗下来时,张梁与方氏归家,一进屋就开始吵架,先是张梁吼方氏:“你怎地会有这样的娘家,还巴巴儿地把八娘嫁过去受苦。”方氏回嘴道:“八娘的亲事,明明是你先点头的。”张梁辩道:“我还不是看在你的面儿上。”方氏嗤道:“我的面子?你是看在我哥哥是进士的面子上罢。”张梁憋红了脸,气道:“我哥哥也是进士,谁稀罕。” 林依见他们吵架浑然似小儿,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寻到任婶问道:“八娘子可好?”任婶朝堂屋努了努嘴,道:“好会吵架?王夫人真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二老爷与二夫人去了方家,道理讲了一大篇,可她一句话就给顶回来了----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若是看不惯,尽管领回去。” 杨婶愕然:“才成亲,就领回来,丢死人哩。” 任婶叹道:“可不是这个理,不然二老爷二夫人怎地一肚子气,苦了八娘子了。” 林依担心张八娘,急道:“真没得法子了?” 任婶与杨婶齐齐摇头,道:“都是这样过来的,等八娘子学会讨好婆母,再生个儿子,就好过了。” 林依长叹一口气,但愿如此了。 张梁与方氏吵完架,头也不回地去了银姐房里,林依瞧着方氏独自进了卧房,忙提了一桶水跟进去,倒水与她泡脚。方氏微微闭着眼,靠在椅背上,神情憔悴,林依犹豫起来,这时候讲银姐的事,岂不是让她格外添堵?方氏泡完脚,却不见林依递干巾子过来,皱了眉问道:“在想甚么?” 林依一惊,忙将干巾子递过去,把盆挪到一旁,答道:“在想八娘子。” 方氏少有的没有脾气,道:“我晓得你与她自小亲厚,但这是她的命。也怪我太娇惯她,没教会她如何察言观色,她这一点,比起你来差远了。” 第十二章将计就计 林依望着地上的脚盆,暗道,捧在掌心里长大的人,哪有机会去学察言观色,不过,兴许张八娘在婆家磨砺些时候,自然就会了。 方氏见她还不端水去倒,便问她是否还有事。林依定了定神,终于还是将银姐求她赎身一事讲了出来,道:“这事儿不论真假,我都不敢擅自主张,因此先来问过二夫人。她还留过话,说明儿还要来寻我,我该如何应对,望二夫人教我。” 方氏听后,喜怒交加,喜的是银姐无心再斗,自求离去;怒的是,她拿来赎身的钱,乃是张家的,真真是可恶。她将擦脚的巾子捏在手里揉了又揉,问林依道:“依你看,我是否该顺了她的意?” 林依暗自苦笑,方氏不教她也就罢了,倒还反问起来,这叫人如何作答,若她出的主意出了岔子,到时都是她的过错,这样的风险她可不想冒,于是笑道:“就是不晓得怎样办,才来请教二夫人哩。” 她到底年纪不大,这般作答,方氏倒也相信,便没有再问,自去冥思苦想。许是方氏拿银姐当敌人久矣,过了一时,真教她想出个绝妙好计来,唤过林依到近前吩咐道:“若明儿银姐来寻你,你就将事情应下,哄她把钱都拿出来。” “然后呢?”林依问道。 方氏道:“甚么然后,没有然后,等我拿回钱,这事儿就算完了。” 林依大骇,方氏这是要把她推出去作饵呀,到时还不知银姐怎般记恨呢,她飞转着脑筋,道:“银姐说了,见到卖身契,还有颇厚一笔酬劳,那也是张家的钱哩,二夫人不想拿回来?” 钱,方氏当然是想要的,当即答道:“那我做一张假的,交与你拿去,把钱换回来。” 林依盘算起来,方氏实是她养母,得罪谁,也不能把她给得罪了,因此这差事,肯定推不脱,不过有了假卖身契,她可以在银姐面前谎称是自己年小,辨不清真伪,而不是存心要骗人。 方氏见她久久不语,催促起来,林依忙点了点头,道:“任凭二夫人差遣。”方氏见她爽快答应下来,很是满意,道:“不枉我养你这几年。”说完立时起身,到桌边写了一张卖身契,吹干墨迹,交与林依。林依犹豫道:“她的卖身契,可不是二夫人写的,字迹不同,会不会教她认出来?”方氏笑道:“她又不识字,哪里瞧得出来。” 林依放下心来,将伪造的卖身契收进袖子,又再三叮嘱过方氏莫要走漏了消息,再才把盆里的水倒进桶里,提了出去。她没有料到,方氏压根没把计划向她讲全,待她一走,就唤来任婶,吩咐她道:“明儿你去城里瞧瞧,打听打听哪家的牙侩价格公道。” 任婶应着去了,转身就到银姐房前敲门,但张梁也在屋里,她不好细讲,便拉了银姐到门外悄声道:“林三娘才从二夫人房里出来,二夫人就叫我明日去城里寻牙侩,也不知是要买人还是卖人。”银姐的心突突直跳,急中生智,附到她耳边讲了几句,任婶脸上生出佩服之色,口中却道:“我可是二夫人的陪嫁,这不大好罢?” 银姐不以为意,道:“就说是你听岔了。” 任婶心内挣扎,默不作声。 银姐忙许诺道:“一贯钱。” 任婶道:“二夫人若动怒,怕是要把我赶出去哩。” 银姐咬了咬牙:“两贯,不论成与不成,都是两贯,若是成了,再加一贯。” 任婶拿她的月钱同这三贯钱比较了一番,暗道一声“豁出去了”,点头将银姐所述之事应下,转身去了。 银姐冷哼一声,推门进屋,因她在外耽误了有些时候,张梁问了一句:“她寻你何事,可是夫人刁难?” 银姐翘了嘴角一笑:“夫人疼我哩,说后日是我生日,要送我一份大礼。” 张梁奇道:“咱们在路上时,不是已为你庆过生辰了么?” 银姐朝他腿上坐了,揽住他脖子道:“夫人好意,岂敢拂却,少不得再过一个,只怕连过两回,你嫌我老了。” 张梁深感她懂事,摸着她的腿,笑道:“老的那个在正房哩。” 银姐妆了惊慌模样,道:“当心夫人听见,扒了我的皮。” 张梁一把将她抱起,丢到了床上去,放声笑道:“且叫老爷来瞧瞧你老不老。” 银姐使出十八般武艺,把张梁伺候得舒舒服服,让他愈觉得方氏年老无趣。二日,她瞧得任婶出了门,便去寻林依,依旧是副要缠人的模样,问道:“不知林三娘可曾帮我打听,二夫人要价几何?” 林依得过方氏指示,要将价喊得高高的,便叹着气道:“我本不想蹚这趟浑水,但又实在可怜你,昨日便趁着替二夫人提洗脚水的机会,向她打听了一番,不料二夫人很是奇怪我为何要买你,连声追问,我费了半日口舌,才编了理由混过去。最后二夫人终于开了口,说拿五十贯来,就将卖身契把我。” 五十贯,作为一个妾的价钱,在大城市或许是低价,但在小小的眉州,却是不菲,林依设想过银姐会讨价还价,也猜过她会一口答应,但她去没料到----银姐答的是:“太贵,罢了。” 林依愣了,她纠缠好几回,好容易自己答应帮忙,她怎地却不干了,好歹要还一还价罢?银姐瞧出了她的疑惑,笑道:“二老爷待我极好的,先前是我油脂糊了心,如今我想转过来了,这事儿就当我没提过,就此罢了。”说完,扭着腰身就走了。 林依才不信她的话,如此大事,定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岂会突然因张梁而改了主意,其中必有缘由。她细细思量,忽地一惊,莫不是走漏了消息?遂急急忙忙寻到方氏,问道:“二夫人,设计银姨娘一事,可还有旁人知晓?” 方氏轻描淡写答道:“和任婶略提过几句,不过她也不是外人。” 林依大呼:“坏事,定是她知会了银姨娘。” 第十三章谁人中计 任婶原是方氏陪嫁,打小贴身服侍的人,方氏很是护她,闻言不满道:“本就是铤而走险的事体,银姐临时改了主意,也属平常,你怎地就知道是任婶走漏了消息,说不准是你一时口快,叫银姐听出了蛛丝马迹。” 方氏如此信任任婶,不仅不信林依,反怀疑起她来,这叫她哪里还敢再讲,急着誓赌咒表忠心,又道:“我年小无知,口无遮拦,二夫人莫往心里去,任婶面前,还望遮掩则个。” 方氏靠在榻上漫不经心“恩”了一声,闭上了眼,入秋已有凉意,林依取了条薄被替她盖了,带上门退了出来。 二日吃罢早饭,张老太爷照例要张梁陪他去山上放牛,张梁却称要在家苦读,不去了。他曾三次参加科举,无一不是名落孙山,张老太爷很高兴他愈挫愈勇,遂鼓励了他几句,取了牛鞭子和干粮,送过两个孙子一程,独自上山去了。 张老太爷一走,张梁便吩咐方氏道:“今儿是银姐生辰,中午你叫杨婶多炒几个菜,打一壶酒,咱们热闹热闹。” 方氏闻言沉了脸,道:“一个妾,过的哪门子生辰,莫要抬举了她。” 张梁奇道:“不是你说要与她庆生的,还备了一份大礼?” 方氏比他更觉奇怪,反问道:“我何时讲过这样的话?” 二人正辩解时,自山间小路走来个婆子,高冠髻、小袖对襟旋袄、系长裙,站在地坝高声问道:“敢问这里是方夫人家?” 任婶看了银姐一眼,快步走出去,答道:“正是这里,快些进来。” 方氏正在疑惑所来何人,任婶已将那婆子领到了她面前,禀道:“二夫人,这是照你的吩咐,寻来的牙侩。她做人口生意已有十年,在眉山城颇有名气。” 方氏惊讶道:“我只叫你去打听,你怎地就把人带来了?” 任婶妆出一副莫名之色,道:“二夫人不是叫我寻人来的么,难不成我听岔了?” 银姐一直没作声,此刻突然抱了张梁的胳膊,满面受惊吓的神情,慌道:“老爷,夫人怎地突然唤牙侩来,莫非是想卖我?” 眼见得张梁变了脸色,方氏忙道:“你想多了,我不过是要买个丫头,才寻了牙侩来。” 张梁缓了神情,问那牙侩道:“她讲得可属实?” 牙侩看了看方氏,支支吾吾,张梁又逼问了几句,她才吞吞吐吐道:“方夫人说家里有个妾要出手……” 张梁大怒,当着下人外人的面吼方氏道:“果然好大的礼,你全然不把我这个夫君放在眼里。” 方氏百口莫辩,只得仗着正室身份,回嘴道:“我不过卖一个妾,放到哪里都是我有理。” 两口子吵作一团,不可开交,任婶趁乱,与牙侩递了个眼色,那牙侩便悄悄地溜了。林依将这一幕瞧在了眼里,暗叹一声,果真是任婶捣鬼,只可惜方氏专断独行,不肯听信与她。她正想着,银姐突然走到她面前,声量极低地讲了一句:“林三娘不会以为请牙侩真是我的主意罢,我不过将计就计,自保而已。” 林依兀地一惊,将方才情景前后细细回忆了一遍,后背流出冷汗来----她与银姐“交易”在明,方氏在暗;若方氏成行,暗地将银姐卖了,别说张梁先怀疑的会是她,恐怕连银姐,都会以为自己是被她给卖了。 好毒的计策,只怕银姐已是把她恨上了,她正想着,忽听得方氏一声唤:“任婶,林三娘,到我屋里来。” 原来方氏与张梁已吵完了架,也不知谁赢了,林依小心翼翼地穿过一地狼藉,同任婶一起,跟着方氏进了卧房。 方氏余怒未消,气呼呼地坐到桌旁,扫落了一只茶盏,林依忙把碎瓷捡到一旁,劝道:“二夫人息怒。” 方氏直直地盯着她,咬牙切齿道:“息怒?叫我怎么喜怒。你个吃里爬外的死妮子,竟帮着外人来陷害我。” 林依大惊,且莫名其妙:“我一心向着二夫人,何时帮过外人?” 任婶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开口道:“帮没帮的,自个儿心里清楚,前几日,我可是瞧见银姨娘去你房里吃过茶。” 林依气道:“你去银姨娘房里的次数,可比她去我房里的多。” 任婶慌道:“我是二夫人陪嫁,要帮二夫人盯着她,自然去的稍多些。” 方氏阴沉着脸,看了看林依,又看了看任婶,心道,任婶的卖身契还在自己手里捏着呢,量她也不敢做出出格的事来,必是林依这只小白眼狼使的坏。她将一只青白釉茶盏捏在手里转了转,啪地一声放下,斜眼看着林依,道:“银姐既是去过你屋里,必是有勾当……” 任婶见方氏信了她,心头一喜,赶忙接上:“说不定银姨娘的钱,就把给她收着。”她是想让林依的罪名听起来更可信,方编了这陷害之词,岂料方氏就是想听这话,闻言立时起了身,要去搜林依的屋子。 这纯属莫须有之事,林依自然不怕她搜,但她床下藏着卖络子的钱,若被现,却是不好交代,于是连忙辩解道:“银姨娘到我屋里,是来求我将她买下,这事儿二夫人不是晓得么?” 方氏已然认定她是背后捣鬼之人,哪里肯听,执意带了任婶,冲进她房里。林依这屋子,自张八娘嫁后,家什被搬走了好几件,如今只剩得一张床,一张桌子并一个柜子,这般空荡荡,寻起物事来轻而易举,任婶才翻了三两下,就从床下拖出黄铜小罐和一只木盒来。她掀开盒盖儿瞧了瞧,见是一盒子络子,便丢到了一旁,只将黄铜小罐捧到方氏面前献宝,道:“二夫人,沉甸甸哩,想必有不少钱。” 林依气极,道:“三百零二文,的确是不少。” 任婶将罐子倒了个个儿,细细一数,果真是三百零二文,一文不少,一文不多。方氏见只有这几个钱,明白自己是冤枉了林依,但却不肯承认,想了想,问道:“这钱哪里来的?” 第十四章开档罗裤 林依正要照实作答,任婶却抢道:“那还用问,必是她将消息传递给了银姨娘,银姨娘与她的酬劳。” 林依抱起地上的木盒,拿到方氏面前,辩道:“二夫人,这三百零二文里头,有两百文是拿银姨娘送的瓷枕换的----这事儿事前知会过二夫人,还有一百零二文,是我卖了络子赚的。” 方氏伸出两根指头,翻了翻络子,没有继续追问钱的来历,却道:“你既有了钱,为何不拿出来贴补家用?” 林依愣住了,她在张家白吃白住,理当出钱,但平素少个油膏少个帕子甚么的,方氏与任婶总以各种借口不给,她少不得要自己攒钱来买,如此这般,需要用钱的地方委实不少,不过这样的理由,当着她们的面,实在不好讲出口,一个不小心,就是火上浇油。她左想右想,无计可施,只得开口道:“不是不拿出来,是想等攒够了一贯钱,再献给二夫人。” 方氏对这话还算满意,暂且信了她,命任婶将黄铜小罐里的钱,倒进一块帕子里包了,道:“你还小,有了钱,说不准就要乱花,还是我替你管着。” 林依只得福了一福,谢她替自己保管财物,心里却十分清楚,这钱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方氏命任婶拿着钱,回到卧房,慢慢地吃了一盏茶,突然道:“任婶,你这个月的月钱,就不要拿了。” 任婶大惊,道:“二夫人,消息走漏,定是林三娘在银姨娘面前讲漏了嘴,可不关我的事。二夫人不愿她嫁与二少爷,她心里一直恨着哩,这回便是报复来了。再说,我与她,同二夫人谁亲谁疏,二夫人心里不晓得?” 这话触动了方氏的心思,令她良久不语。 任婶揣度了一番,道:“我也有错,不该听岔了二夫人的话,将牙侩提前请到了家里来,二夫人罚我这个月的月钱,我无话可说,只是林三娘那妮子,不能再留了,二夫人要早些想法子才好。” 这话又触动了方氏的心思,她瞪了一眼过去,道:“老太爷还在呢,你这是要陷我于不孝?” 方氏缩了了缩头,不敢再吭声,过了一时,见她不再将月钱一事提起,便提了裙子,悄悄退了出去。 且说林依受了无妄之灾,失了钱,坐在床边欲哭无泪,杨婶站在门口左看右看了几眼,偷偷摸了进来,将一把钱塞进她手里,道:“方才我没敢进来替你讲话,见谅见谅,这几个钱你先拿去用罢,不够再寻我要。” 林依晓得她同任婶一样,是拿过银姐赏钱的人,怕把自己牵扯了进去,因此方才一直躲着,不敢出来打抱不平,不过自保之心,人皆有之,实在无可厚非。她把钱推了回去,道:“你家也不宽裕,无须替**心,待我把这几根络子卖出去,就有钱了。” 杨婶想了想,替她出主意道:“何不去老太爷面前告一状,他定会与你做主。” 林依垂了眼帘,低声道:“讲句不当讲的话,老太爷已近七旬,再护着我,又还能护几年呢,将来还是看二夫人脸色度日的时候多些。” 夹缝中求生存,确非易事,杨婶有心帮她一把,随后几日就求了方氏,想接过任婶送饭的差事来,打算趁着进城,帮她把络子卖了,不料任婶心中有鬼,警惕极高,说甚么也不肯让出这份差事。杨婶无法,只得叫林依自己另想办法。 眼见得秋意渐浓,天气转凉,林依心内着急,再不将络子变成钱,就添不了过冬的棉衣,挨冻生病,可不是一桩好事。她还只是这样想着,岂料二日真个儿就变了天,气温急转直下,这可真是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她急急忙忙开了床下的衣箱,准备翻套张八娘的旧衣御寒。 搁在箱子最上面的,是一条印金小团花的罗裙和一条全素罗的裤子,正是张八娘回张家“拜门”时帮着挑出来的,她想起张八娘昔日的爱护,心内一暖,便将这一套取了出来,心想着,这条裤子比自己身上的厚,再在外面加条裙子,应该能更暖和些。 她穿上裤子,系好腰带,忽地觉得不对劲,低头一看,原来这条素罗裤子,裆部并未完全缝合,乃是条开裆裤。她虽见过张八娘穿这样的开裆裤,但自己却是头一回穿,顿感浑身不自在,正犹豫要不要换下来,突然听得外头传来敲门声,接着,张仲微的声音响起:“三娘子,在不在?” 敲门声很急,林依来不及换裤子,只好匆忙将裙子罩在外面系上,起身去开门。张仲微满脸焦急,见她安然无恙站在了面前,方才松了口气,问道:“听说我娘为难你了?你可还好?” 张仲微高个儿,又老成,虽还未满十七,瞧着却似十**,林依望了他一眼,心想着自己裙子底下,穿的乃是开裆裤,脸上不自觉就红了起来,忙忙地低了头,小声道:“我没事,你赶紧回去罢,当心二夫人瞧见。” 张仲微朝左边指了指,道:“他们都在堂屋商议事情哩,莫要担心。”说完自袖子里掏出一串铁钱,递给她道:“这里有五百个钱,你先拿去用罢,小心收着,别再被我娘搜出来了。” 林依最不惯拿别个的钱使,养成这样的习惯可不好,她将手背在身后,摇头道:“我不缺钱,倒是有一事求你帮忙。”她请张仲微在外稍候,自己进屋捧了木盒出来,道:“这是我闲暇时打的络子,却没机会拿去卖掉,你每日都要去城中上学,不知能不能帮我带去,收络子的铺子,就在去书院的路上,想来不会耽误你的路程。” 张仲微掀开盒盖儿,里头满满一盒子络子,少说也有几十根,摆在最上头的一层,红得耀眼,与他腰间挂的攒心梅花一模一样,他目光一黯,原来林依送他的络子,不是唯一的。虽然晓得林依是为生计所迫,但他仍感喉间干涩,几欲讲不出话来,半晌方道:“明儿就帮你捎去,晚间回来把钱给你。” 林依本是心细之人,但今日被这条开档罗裤扰乱了心思,竟未瞧见他的异状,听得他答应下来,欢喜道:“一条络子,低可卖十文,高可卖十五文,盒子里共有五十条----真是麻烦你了。” 张仲微只点头,没有言语,抱了盒子默默离去。林依赶紧跑回房中,将开裆裤脱下,另换了条全裆开片裤,又取来针线,将开档处缝合。她缝着缝着,兴致起,将两只大衣箱都拖了出来,寻出所有的开裆裤,全缝作了个全裆,结果等到上茅厕时才现,北宋的裙子长,裤腰上又无松紧带,穿着全裆裤入厕,极为不便,于是又劳时劳力将裤子拆了,改回开裆裤,这是后话。 且说张仲微捧着满盒子络子回到卧房,坐在桌边直叹气,一想到明日过后,大街小巷都会有人戴林依亲手做的络子,他的心情就沉闷起来。他抚着腰间的攒心梅花络,心道,林依打的络子,只许他一人能用,旁的人,不行。想着想着,他忽地站起身来,将盒子郑重锁进柜子,走到隔壁去寻张伯临,问道:“哥哥,可有二百五十文钱,借我,下个月还你。” 张伯临正在背书,随手指了指柜子,示意他自己拿,张仲微开了柜门,在个小簸箕里数出两百五十文,同自己的五百文放在一起,凑足了七百五十文,二日交给林依,称她的络子花样好,根根卖了十五文。 林依喜出望外,福身谢过他,又从中取出五十文,不好意思问道:“能不能再劳烦你一趟,与我捎些彩绳回来。” 张仲微暗暗苦笑,但还是接过了钱,换出笑脸来,道:“又不是甚么难事,顺路而已,明儿晚间回来与你。” 林依眉眼笑作一轮弯月,谢了又些,送他去了。张仲微果然守信,二日放学,刚到家就把彩绳送了过来,还捎了几块糍粑与她做点心。 说来奇怪,这几日他们来往频繁,却未见方氏阻拦,林依心下正疑惑,从杨婶那里传了消息出来,原来明年又要开科考,张梁想再去试一回,张老太爷已点了头,择日就要出。林依听说了这些,抿嘴暗笑,张梁肚里的文章,怕是还没得张伯临张仲微兄弟俩多,偏偏又爱科举这条路,真不知是为何。杨婶一语道破天机:“一路上有山有水有美人,岂不比在家里窝着有乐趣?” 因了这等大事,方氏与银姐又干上了,缘由很简单,银姐要随了张梁去,方氏不许,妻妾两人成日里明争暗斗,闹得不可开交。她们闹腾得紧,林依就又得了喘气儿的机会,在屋里埋头编了好几日的络子,待到把彩绳都用完,又托了张仲微拿去城里卖。 张仲微捧着二盒络子回房,哭笑不得,他这个月的钱早已花光,只得再次去向张伯临借。 他平素是个节省之人,怎地接二连三借起钱来,张伯临深感诧异,追问起来,称,不讲实话就不借钱。张仲微无法,只得带他去瞧满柜子的络子,将心思与他道明。张伯临乐得直打滚,取笑了他好一通,方才取了钱借他。张仲微猜想林依必定接下来还有三盒四盒,因此也不敢再向张伯临讲“下个月就还”这样的话,红着脸只道“何时有钱何时还”。 第十五章搜寻商机 短短几日,林依就攒下了一张一贯的交子并五百文铁钱,她把交子折作小方胜,贴身藏了;那五百贯铁钱分作两份,其中三百文,在床下挖了个坑埋了,另两百文还丢进黄铜小罐,以备平日花销。 过了几日,草市又开,她揣着交子寻到杨婶,央她去草市扯几尺布,帮忙做件棉衣。杨婶满口应下,赶去草市买回一块红色花布和一包棉花,当日就裁剪开来,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飞针走线。 这几日,林依过得很顺,络子根根卖了好价钱,马上又有新衣穿,她哼着小曲儿,坐在桌边打着络子,满面带了笑容。其间,张老太爷唤了她去,问起方氏找她要钱一事。林依想着,方氏夺钱时,给的是冠冕堂皇的理由,此时若告状,倒显得自己小气了,于是只说方氏是为了她好,替她保管钱物。张老太爷年事已高,凡事懒得朝细处想,听她如此讲,也就信了,不再深究。 半个月后,张梁的行李打点完毕,赴京赶考,他这回依了方氏,没带银姐,孤身一人上了路。方氏得了如此大好机会,竟是一刻也舍不得银姐离了她的眼,时时处处让她侍候着,甚至还在卧房另打了个地铺,晚上就让银姐睡在地上,好让她夜间继续端茶送水。 张梁不在,银姐连个诉苦的人都无,更别提有谁来护着她,凡事只能逆来顺受,好一个苦不堪言。自她搬到了方氏房中居住,任婶与杨婶的额外收入少了许多,很是不习惯,趁着厨下做饭,抱怨个不停。 杨婶朝灶里塞着柴火,道:“二夫人上回要卖银姨娘,二老爷怨着呢,怎地这回却听了二夫人的话,没把银姨娘一同带去?” 任婶狠狠挥着菜刀,把砧板剁得咚咚响:“哪里是听了二夫人的话,是怕带了银姨娘去,妨碍了寻那金姨娘铜姨娘。” 杨婶担心道:“二夫人不会趁这机会,把银姨娘卖了罢?家里若是少了她,咱们哪里挣钱去?” 任婶道:“那倒不会,二老爷临走前留了话,若回来时银姨娘不是安安稳稳的,就要休了二夫人呢。” 杨婶稍稍放了心,拍了拍手上的灰,起身到门口望了望,叹道:“也不知二夫人何时放了银姨娘,放了她,咱们才有钱赚,不过你是不担忧的,上回替银姨娘通风报信,很是赚了几个罢?” 任婶被戳中心中秘密,脸上立时变了颜色,怒道:“休要胡说八道。”说完丢了菜刀,一把推开她,回房去了。 林依就在隔壁杂物间摆放农具,将她们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心道,杨婶倒是好意,想套任婶的话,只是这事儿关系重大,任婶岂会轻易讲出,问也是白问了。这世道便是如此,并不是所有的真相,都会大白于天下,也并不是所有的委屈,都能够化解。 林依叹了口气,摆好最后一把锄头,关了门回房,继续打络子,像她这般无着无落的人,以其花费时间去揭露任婶,还不如节约时间多赚几个钱来得实在。过了十来天,又一批络子编好,她照旧寻了张仲微来,托他帮忙去卖。 张仲微接过木盒,不知脸上该作何表情,犹豫再三,提议道:“三娘,你怎地总打络子,咱换个花样可好?” 林依不解其意,奇道:“我会的手艺里,只有这门最赚钱,不然还能卖甚么?” 张仲微很想说,我屋里的络子已堆积如山了,虽然我不介意继续“收购”下去,但能不能麻烦你换个名堂……他一面想,一面习惯性地摸着腰间的攒心梅花络,摸着摸着,脑中突然灵光一闪,道:“再值钱的物件,做得多了,渐渐地也就卖不起价了,不如另做些荷包、香囊和腰带,只怕还卖得好些。” 林依不好意思道:“你讲得有理,只是我不会绣花撒。” 张仲微这才想起,自家娘亲不愿她太能干,凡是女人该学的活计,没一样教过她,这打络子的手艺,还是张八娘偷偷教的呢。他顿感自己讲错了话,内疚起来,沉默了好一时,突然又道:“你放心。” 林依正琢磨这话的意思,他已将木盒藏进宽大的袍袖里,转身远去了。 张仲微回房时,张伯临为节约灯油,正在他房里借灯看书,瞧见他愁眉苦脸地抱着盒子进来,吃惊道:“不会又是络子罢?”他丢了书,抢过盒子来掀开一看,笑得弯腰直揉肚子:“老二,你打算开个络子铺么,柜子快塞不下了罢?” 张仲微被他笑红了脸,该说的话却是一个字都不曾漏:“哥哥,可还有钱,借我。” 张伯临跳将起来,急道:“你还真打算一直收下去?” 张仲微开了柜门,将新得的络子放了进去,道:“反正我舍不得卖。” 张伯临苦劝道:“老二,林三娘是该帮,可不是这么个帮法,你再继续收下去,钱从哪里来?” 张仲微沉思片刻,突然抬头道:“哥哥讲得对,要收三娘的络子,先得去挣钱,正巧过两日书院要放假,我去城里逛逛,看有没有赚钱的门路。” 张伯临被这话噎住,瞪了他好一会儿,痛心疾道:“堂堂读书人,州学的学子,不想着如何作几篇好文章,却要出去挣钱,真真是羞煞人。” 出于对兄长的尊重,张仲微没有顶嘴,但他丝毫不觉得作文章与挣钱有冲突之处,待得书院放了假,便去同方氏讲,说要去城里转转。方氏正忙着折腾银姐呢,哪有时间管他,问也不问就点头许他去了。 因寿昌书院就在眉山城,这城中,张仲微每日都来,却每每只埋头赶路,不曾好生逛过,今日他揣着目的,便放慢了脚步,一面走,一面四处打量。 街道两旁,最多的商家,乃是分茶酒店,即酒菜店,按人出筷子,小分下酒菜,有些寻常百姓,为挣几个小钱,只要瞧见富家子弟在此饮酒作乐,便凑上前去先唱个喏,然后束手站立,小心侍候,看有甚么事需要跑腿代办的,或买点物事,或寻个伎女,都能得到些赏钱,时人称之为“闲汉”。又有的上前帮忙换汤斟酒,唱歌献果,点烧香火,谓之“厮波”。 张仲微好歹是个少爷,又是读书人,哪里肯去做这些事体,摇了摇头,继续朝前走。 有些小孩子,穿着白布衫儿,带着青花头巾,抱着大白瓷的菜缸子,吆喝自家腌的辣菜。眉州乡下,家家户户都会腌制此物,张家也不例外,张仲微有几分动心,但一想到自己过完年就满十七,已是个大人,挟着菜缸子到处跑,也太不合适,只得罢了。 再前行了一段,路边有几个卖食药香药果子等物的,见人就硬塞,塞完就讨钱,也不管你要不要,张仲微深怕被缠上,忙疾走了几步,绕到另一条街去。 这条街却是家户人家居多,并无几家店铺,他正准备转身离去,突然瞧见有家院子里,几个女娃儿三五成群,正在踢毽子,里踢外踢、膝踢肚接、头顶、剪刀、拐子,身手灵活,将一只毽子踢得花样翻飞,他正瞧得有趣,却被个女娃儿现,走出来赶他道:“你是哪个,休要站在我家门。” 张仲微忙作揖道:“我家有个妹子,也好踢毽子,我想与她做一个,却每每不得法,我瞧你这毽子甚好,不知是个甚么做法?” 那女娃儿见他是为妹妹打听,就大方递了毽子与他瞧,笑道:“城里人家,哪儿会做这个,我们都是在店里买的。” 张仲微接了毽子在手,细细瞧了瞧,这毽子底下缀的是枚铁钱,上面装有鸡羽,颜色很是鲜艳。是了,城里人又不养鸡,哪里来那许多鸡毛做毽子,倒是乡下,此物甚多。 林依做的络子,乃是私人物件,他不愿别个也有,但毽子不过是玩意儿,多做几个卖与他人又何妨?张仲微不知不觉微笑起来,拿的毽子也忘了还,还是那女娃儿不耐烦催促了几句,他才回过神来,还了毽子,道过谢,重新转到店铺密集的街道上去,寻到卖玩意儿的铺子,买了个鸡毛毽子。 他得了个赚钱的门路,却没有就此回家,心道,我是准备自个儿挣钱,把给林依花销的,叫她来挣,算甚么本事。于是脚下不停,接着逛。秋冬白日短,他转了没几圈,天色就暗下来,本打算回家,明日再来,路边却有个代人写信的:“我瞧你同我一样,是个文人,何不去寻个茶馆卖几篇酸文,也能赚几文养家糊口的钱。” 张仲微听得他说“养家糊口”,又想到家里还有个林依在等着,顿感豪情万丈,立时朝那茶馆云集的街上而去。 所谓“卖酸文”,一是指有些识文断字之人,依其机敏智慧,针砭时弊,制造笑料,写出文章或诗句来出售,赚钱以糊口;还有种伎艺人,专以滑稽、讽刺的表演取悦于人,也谓之为“酸”。张仲微乃是堂堂州学一学子,取的自然是前者。 - 第十六章售卖酸文 此刻天色已晚,但还是有许多茶馆开着门,里头传来说书人讲古论今的声音,张仲微沿着街,挨着逛去,还真叫他寻到个卖酸文的秀才,上前一打听,得知时下最好卖的,不是酸溜溜的文章,而是限题为诗,即买诗的人随意出题,卖诗之人现场作来,作的好,一诗可卖三十文。 张仲微对此价格不太满意,道:“一根络子还能卖十五文呢,费脑筋作诗,只得三十文,不合算。” 那卖酸文的秀才笑道:“你以为是在学堂上作诗,字字推敲?来买诗的人,大多连字都不识,你只消押个韵,混弄过去便得。” 张仲微有些开窍,又想,以他的才情,作出来的诗,倒也不算糊弄人,反正寻不到更合适的行当,不如就是它罢。他谢过那秀才,趁着日头余晖回到家中,匆忙扒了几口饭,便去找林依。 林依刚洗过澡,穿着簇新的红底白花小袄儿,系着张八娘赠的印金小团花罗裙,里头依旧是条开裆裤,使得她的小脸红扑扑,也不知是衣裳映红了脸,还是脸衬红了衣裳。张仲微直觉得她比那画儿上的人儿还要好看,不知不觉瞧得痴了。林依想扯他的袖子提醒提醒,又怕这个不合规矩,只好咳了两声,叫他回过神来。 张仲微被她瞧见了傻样儿也不脸红,理直气壮地想,这是在瞧自家未来媳妇,没甚么好羞。他自袖子里掏出鸡毛毽子,递给林依道:“买了个玩意儿,送与你顽。” 林依道了声谢,接过来看了看,道:“这物事做好了,倒也能卖钱。” 张仲微笑了,到底是我媳妇,一眼就瞧出了详细,他心里得意,嘴上却道:“不消你做这个。” 林依道:“怎么,这个不如络子赚钱?那我还是打络子。” 张仲微唬了一跳,慌忙摆手道:“莫要再打络子,莫要再打络子。” 林依奇道:“你这是怎地了,我又不会别的手艺,不做这些个小物件儿,拿甚么换钱?” 张仲微挺了挺并不怎么结实的胸膛,道:“不用你赚钱,我养你。” 这是承诺,还是表白?林依暗自琢磨。张仲微见她不作声,还道她是同意了,欢呼一声,准备回房去读诗集,林依却叫住他,道:“好意我心领了,这钱,你给我,还是我自己赚,意义不同,不好代劳。我瞧这毽子不错,正好络子也编腻了,就改作这个罢。” 张仲微听她如此作答,有些失望,不过做毽子,总比打络子好,他暗暗安慰了自己一番,道:“做毽子需铁钱哩,我明日与你拿些来。”他生怕林依再次拒绝,语飞快地讲完,奔回房去了。 张伯临还在他房里借灯看书,见他一阵风似的跑进来,大惊:“你又收络子回来了?” 张仲微摇了摇头,将卖酸文一事讲与他听,称这是个赚钱的好行当。张伯临本是反对他去赚钱,待得听他讲完,却是兴致比他还高,当即倒敲着笔管,喜道:“赚钱倒是其次,这样的买卖,极能显才情,明日我同你一道去。” 张仲微也高兴起来,笑道:“甚好,咱们哥俩比一比,看谁赚的钱多。” 张伯临不屑地撇了撇嘴,道:“读书人,莫要成日把钱挂在嘴边,惹得满身铜臭气。” 张仲微气道:“哥哥你不缺钱,自然讲得起这话,有本事明日赚的钱,都把给我。” 张伯临大方地挥了挥手:“明日我作诗,你收钱,可好?” 二人玩闹了一阵,同坐到桌边,将平日看过的诗集,又取出来研读,还把往常自作的诗整理了一遍,届时或许也能卖几个钱。 二日,兄弟俩起了个大早,知会过方氏,连早饭等不及吃,一人抓了个萝卜,边啃边赶路。他们赶到城里时,正是茶馆开门做生意的时候,由于张仲微昨日踩过点,他们很快便寻到了一个常有“酸秀才”出没的所在,进去占了个座儿,准备叫卖酸文。 不料才开嗓喊了几句,茶博士就抹着汗寻了过来,作揖道:“二位小官人,哪有你们这样卖酸文的。” 二人问道:“有规矩?” 茶博士笑道:“我替客人倒茶时,顺路帮你们问一句,岂不比你们这般煞风景地叫卖强些?” 张仲微听出些意思来,道:“赚了钱,是不是要分你几个?” 茶博士见他知情识趣,很是高兴,脸上笑容欲盛,连声道:“随你给,随你给。” 张仲微觉得这般行事很好,与张伯临两个商量了几句,答应下来。那茶博士见得有外快赚,格外卖力,不多时就替他们招揽了一门生意来。 兄弟俩抬头一看,这位主顾是位中年男子,头戴高而方正的巾帽,身穿一件裥衫,瞧着也是个文人打扮。兄弟二人不敢怠慢,忙请他在对面坐了,唤茶博士倒上茶来,问道:“官人贵姓?买文,还是买诗?” 方帽官人答道:“免贵姓李,不知二位可否以‘浪’字为题,以‘红’字为韵,作一绝句?” 这题目颇有些难度,张仲微最拿手的是写文章,作诗填词稍逊,遂低了头冥思苦想。张伯临却是在吟诗作词上有能耐,沉吟片刻便提笔,饱蘸了墨水,写下一诗来,道是:一江秋水浸寒空,渔笛无端弄晚风。万里波心谁折得?夕阳影里碎残红。 那李姓官人见了这诗,抚掌大声叫好,引来无数人围观,纷纷夸赞张伯临才思敏捷。张伯临亦颇为自得,团团做了个揖,谦逊了几句。张仲微亦为哥哥感到自豪,但也没忘了收钱,客客气气向李姓官人讨要三十文辛苦费。 李姓官人笑道:“如此好诗,岂只值三十文?”他翻了翻桌上的纸,把张伯临平日作的诗词拣了几篇出来,摇头晃脑念了几句,折好放进了袖子里,又顺路另掏出一张纸,递给张伯临,道:“有空且来寻我。” 张伯临低头一看,原来是张名帖,上书“雅州李简夫”,他茫然抬头:“李简夫是哪个?”张仲微摇头,忿忿道:“不晓得,我只知他没给钱。” 张伯临听他这般说,左右一看,原来那李简夫已是走了。周围有人道:“听说方才的李官人,做过太守,他既留了名帖,你们大可去寻他,说不准能奔个好前程。” 对于前程一事,张伯临张仲微兄弟俩倒是相像,都有些清高气,听说这李简夫有来头,倒失了兴致,张仲微随手将那名帖塞进袖子,重新开始卖酸文,誓要把方才损失的三十文再赚回来。 他们在茶馆坐到太阳落山,通共作了两诗,卖出一篇旧文,总计八十文。张仲微数着铁板儿,泄气道:“还不如三娘子打络子赚得多。” 张伯临不满他心心念念着钱,教训了他几句,非拉着他寻了个分茶酒店,将八十文花去了二十。张仲微回到家,将仅剩的六十个钱交与林依,钱太少,他不好意思说是“养家糊口”的费用,只道与她做毽子使。 林依听说这是他卖酸文得的钱,十分欣喜,但并未收下,道:“铁钱我这里还有好些,尽够使了,你既会作诗,何不吟一送我?” 张仲微微红了脸,道:“我诗词上有限,糊弄村人还成,送把你却是拿不出手。”想了想,又道:“我自诩画儿还画得不错,不如画个像送你?” 林依晓得他们读书人,琴棋:“使得。” 张仲微兴奋非常,这可是林依头一回向他索要礼物,必要好生画来,他细细问过林依对画儿的具体要求,道了句“我这就回去磨墨”,飞奔去了。 林依目送他回房,随后进屋,仔细研究起鸡毛毽子来,这毽子做法极简单,她甚至不用将其拆开,就知晓了做法,即用一小块布片裹住铁钱,将布头从钱孔中翻转上来,再拿几根鸡毛,连着布头一块儿缠了,便是个鸡毛毽子。做法倒是不难,只是鸡毛自哪里来?既是要卖钱,当属公鸡尾羽最佳,张家倒是养了几只鸡,但总不能为了做毽子去宰杀,更何况林依也没那个权力。 她想了一阵儿,起身去厨房与杨婶帮忙,边切菜,边问道:“杨婶,我想要几根鸡毛,哪里能寻来?” 杨婶奇道:“要鸡毛作甚?” 林依答道:“做个毽子踢踢。” 杨婶笑道:“你倒是会挑时候。” 原来过几日便是秋社,北宋习俗,到了这日,女子要皆归娘家,方氏为了迎接张八娘,早早儿就了话,到时要把屋后的那几只肥鸡宰了,做一桌子好菜。 鸡毛有了着落,又能见到张八娘,林依暗喜,帮着杨婶做饭烧火,忙东忙西,只等秋社到来。 秋社前,张仲微赶着把画儿送了来,说是当作秋社节礼,林依接过来一看,画儿上的她,红底白花小袄儿、印金小团花罗裙,婷婷站在竹林前,肩头歇着一只红绿羽毛的“桐花凤”。她瞪大了眼睛朝竹林里瞧去,林中似乎还藏着个人,隐隐露出袍袖一角,她忙问道:“那是画的谁?” 张仲微偷偷看她一眼,没有作声,林依追问,脸就红了,再问,转身跑了。林依见他如此,非但没有惊讶,反而捧着画儿,偷笑不已----画儿上那袍袖的颜色,分明同他身上穿的,一模一样嘛。 第十七章戊日秋社 社鼓敲时聚庭槐, 神盘分肉巧安排。 今番喜庆丰年景, 醉倒翁媪笑颜开。 立秋后的五个戊日,是为秋社,是日,田头树下,遍布席棚,宰牲酿酒,来祭社神。张家所居的村庄没有土地庙,村民便在地头立起一个土堆,作为社坛,待得祭祀完毕,就聚在一起,吃肉喝酒,热闹热闹。 这日,林依起了个大早,到厨下去帮忙。杨婶见她来了,记起她所要的鸡毛,便将手中活计暂交与她,走到方氏房中去问:“二夫人,今儿八娘子要回,宰几只鸡?” 方氏正眯着眼躺在榻上,叫银姐捏着肩,闻言不满道:“这等小事还来问我,厨房不是你管的么?” 这般作答,就是可以多宰一只了,杨婶高兴地应了一声,转身欲走,方氏却叫住她,朝身后指了指:“银姐正闲着,叫她收拾。” 杨婶晓得她是不肯放过任何能折腾银姐的机会,便按着她的意思,把银姐领到厨房。银姐却站在厨房门口不肯朝里走,恨道:“我这辈子,还从没熏过油烟气。”杨婶忙搬了个小板凳请她坐了,笑道:“哪消银姨娘动手,你坐着便是。”她许久没赚到银姐的钱,好容易来了机会,服侍得格外殷勤,倒了盏茶递到她手里,又寻了一把瓜子来与她磕着,再才去屋后抓鸡。 银姐吃了一口茶,叹道:“早晓得二老爷会将我丢下,还不如那天假戏真做,让牙侩买了去。” 林依切菜的刀慢了几下,想了想,道:“虽是受你逼迫,但认真计较起来,还是我对不住你。” 银姐笑道:“你比我还不如,辛辛苦苦攒的几个钱,全被二夫人搜了去。”她说着,起身凑到林依身旁,悄声道:“我晓得,你也是被二夫人逼着,才来害我,咱们都是身不由己,何不联起手来,兴许能过得好些。” 林依暗道,你这还不如恨着我呢,撺掇我去对付二夫人,能有好下场?她朝墙边躲了躲,直截了当道:“银姨娘,二夫人怀疑我与你有牵连,我要避嫌哩,你还是离我远些。” 银姐还要再说,杨婶一手拎着只鸡,走了进来,她忙闭了嘴,若无其事地重坐到板凳上吃茶嗑瓜子。那鸡被抓住了翅膀,不住地扑腾,她忙一手捂鼻子,一手扇灰,赶杨婶道:“外头宰去。” 杨婶还等着收赏钱哩,如何不听,忙不迭送地将鸡拎到屋后收拾干净了,方才回来。林依本是想亲自下厨做两道张八娘爱吃的菜的,但此刻碍着银姐在跟前,怕她将自己会厨艺的事传到方氏耳中去,便只把鸡切成块,再走到灶后去烧火。 杨婶将一只鸡炖了,另一只做了辣子鸡,又割了一刀腊肉,搁在热水里着,她瞧银姐在一旁被油烟熏得眉头紧皱,忙拣了块社糕与她尝,安慰她再忍耐会儿,待得鸡熟,便可回去复命。 一锅鸡才炖了个半熟,银姐就受不住了,掏了两把钱出来,一把给杨婶,另一把给了林依,叫她们两个替自己遮掩,起身回方氏那里去了。杨婶喜滋滋地将钱收起,连声称赞银姐是个爽快人,又去屋后取了鸡毛,交与林依,让她拿回去做毽子。林依谢过杨婶,趁着厨房再无旁人,帮她把剩下的几个菜炒了。 待得饭菜上了桌,张老太爷与张伯临张仲微兄弟也都回来了,准备一家人来过节,不料等了又等,盼了又盼,还是不见张八娘回娘家。方氏亲自到门口的小土岗上望了一回,心内焦急万分,生怕又同“拜门”那天一样失面子。 张老太爷黑着脸抽到三锅烟叶时,张八娘终于来了,却是独身一人,不见方正伦陪着。方氏提着一颗心候了这些时,还是跌了面子,她强打起精神吃罢饭,马上带了张八娘回房,问她究竟怎么一回事。 张八娘未语泪先下,哭道:“我照着娘和三娘子教的,尽心侍奉舅娘,讨好表哥,可他们为何就是看不惯我?” 原来,方睿风流成性,王氏每每在他那里受了气,转头就撒到张八娘身上,张八娘做针线,她嫌手艺太差,张八娘读书写字,她称这是不务正业,总之张八娘在她面前,就没有一处能让她瞧上眼的,成日不是责骂,就是明嘲暗讽。 还有那方正伦,乃是个读书人,原本还有几分兴致与张八娘谈诗论书,但过了不久却现,自己肚里的学问,竟还比不上她,于是自惭形秽,整天躲在屋里拿笔涂鸦。张八娘略劝了他几回,他却不阴不阳道,你有本事别嫁人,也考个进士去撒。张八娘哪里受过这种气,成日躲在房里抹眼泪,方正伦却跟没瞧见似的,呼朋唤友,乃至逛勾栏,独自快活。 这些气,方氏年轻时也没少受,因此她认为这是女人必经之路,并没有甚么大事,只安慰张八娘道:“你且忍耐些,等生了儿子就好了。” 张八娘泪眼汪汪,道:“表哥今日不同我回来,舅娘也不说他。” 方氏道:“你今日就在家里歇,,明儿我同你一道回去,替你讨个说法。” 张八娘见娘亲要与她撑腰,胆气壮了些,又道:“表哥总借口到朋友家读书,钻到勾栏院里去,娘你管管他。” 方氏暗自苦笑,那是方家的儿子,方睿与王氏都不管,她哪里来的资格。她叹了口气,道:“读书人都爱逛勾栏,也不止你表哥一个,只要他不胡乱朝家里领人就好,你也要学着忍耐些。” 张八娘愣了愣,低头不语,过了会子,突然问道:“娘,表哥是读书人,爱逛勾栏,舅舅是进士,也爱逛勾栏,那我爹也是读书人呀,他是不是也爱……” 方氏恼了,拍了拍桌子,打断她道:“为人子女,岂可言父翁之过。” 张八娘被斥,慌忙垂下头去,却不晓得,方氏哪里是责她,不过是被戳中了痛处,本能反应而已。 方氏瞧她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又自责起来,闺女在婆家已是受了委屈,自己怎能让她回娘家来还遭责备,遂握了张八娘的手,好生安慰了她几句,同她闲话半日,待得吃过晚饭,又亲自送她回昔日闺房去歇息。 林依正坐在桌边等她,见她进来,忙倒茶递社糕,道:“桌上没见你吃几口,饿不饿,且吃块点心。” 张八娘摇了摇头,在桌边默默坐了一会儿,突然搂着她痛哭起来,道:“表哥心里没有我呀。”林依已听说了她在婆家受的委屈,再瞧她身上,比未出阁前瘦了许多,就也也忍不住地掉眼泪,叹道:“你心里没他,他心里没你,当初为何偏偏又要凑成一家人。” 张八娘的一双眼,已哭得又红又肿似个桃子,道:“爹本来还是反对这门亲事的,但娘却执意要‘还娘女’,后来舅舅又高中了进士,爹拗不过娘,就同意了。” 林依听她嘴里除了张梁就是方氏,便问:“你自己的意思呢?” 张八娘苦笑道:“婚姻大事,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爹虽来问过我的意思,但我又怎好意思说个不字。” 林依不能理解,这个“不”字,怎地就不好意思讲出口,难道就为了一个“难以启口”,便将一辈子的幸福赌上了?不过事已至此,再讲这些也无用,她为着张八娘往后的日子,试探着出主意道:“八娘,所说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你既与方正伦过不到一处去,何不趁着还没孩子,和离算了?” 张八娘唬了一跳,慌道:“你怎能讲出这样的话来,他家既没打我,又没饿我,好端端的,和离作甚么。” 这是迫于规矩,还是性子所拘?林依见了她这反应,虽极同情她,却也再无话可说,只能暗自叹息两声,打了水来与她洗过脚,宽衣睡了。 第十八章怀恨在心 二日,张八娘起来时,林依已坐在桌边缠毽子了,她走过去,取了个已做成的瞧了瞧,笑赞:“手艺不错,哪里来的鸡毛?” 林依笑道:“还不是托你的洪福,二夫人听说你要回来,特特宰了两只鸡,让我有机会搜罗了几根来,准备做几个毽子拿去卖。” 张八娘朝桌上看了看,道:“这才三个,太少了,卖不了几个钱,我听他们说,城里那些酒楼、分茶酒店的后厨,每日倒掉好些鸡毛哩,你何不与二哥说说,叫他给后厨的帮工几个钱,让他们把鸡毛给你留着,隔几天去取一回,正好二哥就在城里上学,顺路的事,极便宜的。” 林依眼一亮,这主意委实不错,但她仔细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张仲微学业要紧,老让他为这些小事跑来跑去不大好,再说他是个读书人,叫他背着大包鸡毛穿过大街小巷,不说别个怎么看他,就是她自己,都看不过眼。 “还是等我自个儿寻了机会,再去城里收罢。”林依谢过张八娘的好主意,站起身来,同以前一样,牵着她的手,一同去堂屋吃早饭。 吃罢早饭,方家来了人,催张八娘归家,张老太爷气极,站在地坝破口大骂:“你们方家欺人太甚,昨日秋社不让方正伦跟着来,今日却记得使人来催。” “你们方家”,不就是方氏的娘家,她又羞又气,辩也不敢辩一句,叫任婶去张老太爷面前知会了一声,带着张八娘匆匆赶回娘家讨说法去了。 林依对方氏娘家之行,充满了期望,任婶杨婶却都不看好,事实证明,后者是对的,王氏根本不卖方氏的帐,方睿又似个缩头乌龟躲着不见出来,方正伦则是只听娘亲的话,其他一概不管,方氏吃了一肚子的气回来,不敢去见张老太爷,只躲在屋里拿银姐撒气,一道茶水换了十遍,还是嫌冷嫌烫,折腾得银姐满腹怨言,又不敢讲出来,只恨谋不到耗子药,丢进茶盏里去。 秋社后,张仲微又去卖过几回酸文,但他每月假日有限,不能总去,因此赚到的钱极有限。他本担心林依会继续打络子,没得钱“收购”,但秋收开始,张家人人都忙了起来,林依也不例外,每日帮着下地干活,无暇再做其他事,这让他大大松了口气。 这日终于收完了稻子,张老太爷拎了一壶酒,串门子去了,方氏领着任婶、杨婶、银姐和林依,清点粮仓,今年年成不错,两间耳房加一间偏房,全装了个满,众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 正忙着,有一裹巾子的矮个儿男人走进院儿里来,站在门口左瞄右瞄,突然瞧见了方氏一群人在耳房门口,赶忙快步上前,问道:“敢问这里是方夫人家?” 方氏转过身去,打量了他一番,点头道:“我瞧着你眼生,不是咱们村里的人罢?” 那人见她就是自己要寻的人,面露惊喜,爬下就磕头,道:“方夫人好眼力,我赶了好几里路才寻到这里,特来求夫人开恩,还我家表妹一个自由身。” 方氏奇道:“我家有你的表妹?” 那裹巾子的男人却不答话,抬头朝人群里瞧了瞧,突然扑向银姐,一把抱住她,哭道:“我可怜的表妹……” 方氏见状大急,忙叫任婶和杨婶拉开他二人,呵斥道:“男女有别,你们好没得规矩。” 那男人抹了把泪,爬下又磕头,道:“我与表妹多年未见,一时情难自禁,还望方夫人包涵则个。”说完又朝前膝行两步,央道:“我常年在盐井做活,今年回家才晓得表妹已被卖作了方家妾室,可怜我姑姑临终前再三嘱托我要照顾好她,我怎忍心看着她与人做小,特来求方夫人放了她……成全我两个。” 方氏听了这话,恨不得立时就将银姐交与他,去了这眼中钉肉中刺,但碍着众人都在跟前,只能斥责他道:“一派胡言乱语,银姐乃是我张家的妾,岂能说给就给。你赶紧离了我家院子,当心唤人来打你。” 银姐表哥却不肯走,跪在耳房前的地坝上哭天抢地,口口声声求方氏成全。方氏的犹豫,全写在了脸上,任婶上前低声道:“二夫人,不过一个妾,同咱们家的水牛有甚区别,不如就把给他去,成全一桩姻缘,也算得美事一件。” 方氏啐道:“她哪有水牛值钱,妾到处都买得到,水牛满村子却只有我们家才有。” 任婶忙点头附和,那银姐表哥却耳尖,听得一个“钱”字,忙叫道:“我有钱,方夫人,我有钱。”他说完,朝地上一坐,脱下满是泥巴的鞋子,一只手在鞋底子里抠来抠去,看得众人直皱眉。 方氏猜想他是在找钱,还道,这人怎地把铁钱藏在鞋里,也不嫌硌得慌,不料他抠了半日,终于把钱抠出来时,却是整整三张交子,面额竟都是十贯的。他把那汗津津的交子递到方氏面前,道:“夫人,我替我表妹赎身。” 方氏嫌那交子脚臭味儿太浓,不肯接,心中犹豫却更盛,再讲不出赶他走的话,只道,等老太爷回来做主。任婶听得她如此讲,不待人吩咐,立时去把张老太爷请了回来。 张老太爷吃得醉醺醺,手里还拎着小酒壶,不时朝嘴里灌两口,他摇摇晃晃站到银姐表哥面前,努力睁开眼瞧了瞧,问方氏道:“这是你表兄?不像。” 方氏心道,我哪里有这样上不得台面的表兄,真是折辱人。她将银姐表哥向张老太爷介绍了一番,讲明他的来意,又道:“官人临行前吩咐过,不许动银姐,但她表哥千里迢迢地寻了来,也不好就这样赶他走,该当如何,请爹拿个主意。” 张老太爷还没有醉得太狠,瞪了眼道:“叫我老头子去管儿子的妾,哪门子道理,这样的事情还来问我,要你这正头娘子何用?” 方氏挨了教训,却丝毫不恼,恭恭敬敬地还将张老太爷送去隔壁吃酒,转身回房就吩咐任婶:“收拾间偏房出来,留银姐表哥住下。” 任婶吃了一惊,忙问:“二夫人留他作甚?” 方氏招手叫她过来,耳语一番,原来她想由着银姐表哥把银姐领去,又怕张梁回来责骂于她,于是打算先将银姐表哥留下,待得张梁回来再作打算。 任婶听了她的想法,急道:“二老爷哪会舍得放银姨娘走,我看那银姨娘的表哥,同银姨娘像是有些旧情的,等到二老爷回来,只怕不但不领情,倒要怪二夫人多管闲事,坏了银姨娘的名誉哩。” 方氏没有接话,暗道,坏了名誉才好呢,谁人愿意头上有顶绿帽子,到时就算张梁不想让银姐走,也不得不赶她走了。她自认为这是一条妙计,得意地讲给任婶听后,就忙忙地催促她去收拾偏房。任婶劝不动她,只得走出门来,但却没有去偏房,只招手唤来林依,叫她抱一床铺盖去空房,自己则朝左边的偏房去了。 杨婶在一旁瞧见,骂了任婶几句:“不过一个奴婢,竟敢使唤起主子来。”林依拉了她一把,苦笑道:“我被使唤的时候还少?不必争这一时意气,再说我吃了张家的米,替张家干活也是该的。” 杨婶帮着她把铺盖抬到偏房,关上门,悄声道:“你不消给任婶留面子,她不是甚么好物事----你还真以为鞋底藏钱的那人,是银姨娘的表哥?” 不是银姐表兄,会是何人?林依心下奇怪,忙问详细。原来那“表兄”,乃是任婶拿了银姐的钱,请人来冒充的,目的同上回一样,想帮着银姐离了张家,自在过日子。 杨婶讲完,问林依道:“我听银姨娘讲,她也曾找过你帮忙的?” 林依一愣,想起那日在厨房,银姐拉拢她的话来,道:“上回我被冤枉,已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哪里还敢搭理她。” 杨婶知她讲得有理,却又可惜银姐的赏钱,惋惜道:“要是你应下,赏钱就是你的了,听说银姐这回出手极大方的。” 林依虽也急需钱财,却还没到为了钱去惹麻烦的地步,闻言只淡淡一笑,没有接话,手下不停地把铺盖整理好,又将屋子打扫了一遍。 不料她这番忙碌,却是白费了,任婶知晓了方氏的绿帽子计划,岂有不去告诉银姐的,那所谓银姐的表哥,还没等到方氏叫他去瞧客房,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方氏得知此事,忙唤了任婶来问,任婶给她的答案是:“银姨娘表哥家中出了急事,匆匆赶回去了。” 林依自认倒霉,又去偏房将才铺好的铺盖收起来;方氏不知就里,亦在哀叹霉运当头,大好的赶走银姐的机会,就这样白白溜走了,也不知那银姐表兄,还会不会再来。 但最觉着倒霉的,不是她俩,而是银姐,她两次计划,都以失败告终,还折损了不少铁钱,心中感受,怎一个恨字了得。更可恶的是,这回方氏还差点无意中将计就计,将盆子污水泼到她身上,若真成行,她恐怕就永无翻身之日了。晚上,她躺在方氏床下的地铺上,紧紧攥着双手,任由长指甲陷进了肉里去,暗恨,定要想出个报复方氏的法子来,也叫她倒一回霉。 第十九章银姐报仇 过完年,眉州春旱,岷江几欲见底,田里土地裂开了口,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却天降此灾祸,人人叫苦连天,村里以张老太爷为,备了供品到庙中求神祈雨。许是上苍听见了他们的祈求,真个儿在立秋之前降下了雨来,但这雨却越下越大,越下越久,足足两三个月大雨滂沱,浑似老天与他们开了个玩笑。 岷江中洪水滔天,沟满壑平,住在低处的人家,纷纷抢救出粮米,投奔高处。到处都是水,出行靠大船小船木盆门板,张伯临张仲微兄弟被迫辍学在家,田地被淹,张家佃农尽数遣回,全家人都无心其他,日日瞧着天上的大雨愁,所幸张家小院地势较高,暂无被淹之忧,倒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村中无数房屋被淹,许多人流离失所,张老太爷每日站在院门口,瞧着饥民遍野,心中难受,遂召齐全家人商议,欲开仓放粮。此提议一出,张伯临与张仲微兄弟头一个赞成,林依亦觉着乡里乡亲,帮扶一把很是应该,但方氏的脸色,却忽地变了。 杨婶瞧着林依不解,悄声道:“你还没来咱们家时,老太爷也放过一回粮,结果几间粮仓全被他老人家搬空,最后连咱们自己的口粮都无,全靠吃野菜度日。”她说完,瞧了瞧张伯临与张仲微,又叹道:“两位少爷同老太爷一个脾气,又仗义,又菩萨心肠,咱们家的粮食,怕是又保不住了。” 果然,方氏一人的反对,抵不过另三人都赞同,只得把粮仓的钥匙交了出来。二日一早,张老太爷亲自开了一间粮仓,招呼落难的乡亲们来领粮食,并放了话出去,许诺张家要连着放粮三日。有村民不信,当场质疑,张老太爷拍着胸脯,指着天道:“若我扯谎,天打雷劈。”乡亲们听得他如此保证,欢呼雀跃,奔走相告。 到了下午,张家地坝上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衣不遮体的村民们在秋风中冻得瑟瑟直抖,拖着盆,端着碗,拎着口袋,站在粮仓前翘盼着。这些人,都是平素有来往的,林依瞧着格外心酸,忙走到粮仓门口,抓起葫芦瓢,帮着张老太爷和张氏兄弟给乡亲们分粮。 众人忙碌了半日,晚上吃饭时,每人面前却只有一碗堪称米汤的稀粥,并一碟子下粥的辣腌菜。 大宋的饭食,和人一样,分为三六九等,贫苦人家,一日三餐,只能以饘粥度日,稍微粘稠一些,像浆糊的,是饘;水色至清、米粒一个跟着一个跑的,叫粥;只有境况好的人家,才吃蒸出的捞干饭。 洪涝前,张家中午和晚上,都是吃的捞干饭;洪涝后,虽说为了节约粮食,少了一顿捞干饭,但好歹有碗饘吃,今日为何却只有稀粥?林依才从粮仓过来,心里很清楚,张家远还没到喝粥的地步,这只不过是方氏无声的抗议罢了。 张老太爷端起粥碗喝了一口,又夹了一筷子腌菜,赞了声:“不错,往后就是如此,多省点粮食分与乡亲们。” 方氏听了这话,气得不轻,手里的一双筷子几欲捏断,吃罢饭,回到房中就骂任婶:“瞧你出的好主意,非但没效,反倒害得咱们往后每日都要喝粥吃腌菜。” 任婶小声辩解道:“我以为老太爷会责备二夫人,那样二夫人就能借机劝他少分点粮食出去,我哪晓得他不但不怪,反倒夸赞……”计未成行,再讲甚么都是无用,方氏板着脸斥了几句,将她遣了出去。 银姐正在屋檐下站着看分粮,见任婶唉声叹气地出来,笑问:“怎么,遭二夫人责骂了?” 任婶同她到偏房坐下,愁道:“我挨骂倒不算甚么,只是二夫人为家中粮食日夜忧心,我瞧着心疼,又没能耐替她分忧。” 银姐嗤道:“没想到你还是个忠心的。” 任婶老脸一红,想起自己瞒着方氏做的事体不少,不好意思再作声。银姐看了她几眼,道:“你要真想替二夫人分忧,我这里倒有个法子。” 任婶晓得她恨着方氏,料得她没安好心,但拿人手短,少不得要接话,问她详细。银姐答道:“法子极简单----仓里的粮食放在那里,迟早要被老太爷分光,何不叫二夫人私下卖了去?” 任婶觉着这主意确是不错,却又疑心,便问:“银姨娘可是有事要我去办?” 银姐恼道:“把我当作甚么人,我是见你帮我不少,想还你个人情罢了,你要是不信,就当没听过。” 任婶连忙道歉,心道,若真将粮食卖了,银姐也无甚好处可得,想必她是真想帮自己在方氏面前讨个好儿,而不是存了歹心。她这般想着,就真个儿到方氏跟前,将卖粮的计策讲了,不过没提银姐,只道这是她自己想出来的法子。 方氏闻言大喜,夸赞道:“难为你想出这般妙招来,等我卖了粮,与你涨月钱。” 任婶听了这许诺,在心里把银姐谢了又谢,欢欢喜喜地出门,到城里寻了个米铺,问他收不收粮。饥荒时节,米价飞涨,赚头极大,米铺老板正愁没得货源,听得她讲有平价米卖,当即就要随她去张家搬粮。任婶却道:“咱们价钱低,但你须得晚上再去搬。” 米铺老板听得她这般讲,怀疑她家粮食来路不正,不愿再谈。任婶连连保证,又将价钱降了一降,方才与他谈妥,约好当日夜半,张家搬粮。 方氏在同银姐的不断争斗中,很是长了些经验,晚饭时同任婶两个,提着酒壶大力恭维张老太爷忧国忧民,普济灾民,将他灌了个烂醉。半夜米铺老板带人来运粮,他老人家鼾声四起,哪里听得见外头的动静,直到二日起来,才现家中三仓粮食,竟少了两仓。 张老太爷还以为家中遭了贼,嚷嚷着要去报官,方氏听到外头动静,有些着慌,躲在房里不敢出来。银姐见四下无人,忙把张老太爷拉到拐角处,借着几株竹子的遮掩,悄声告密道:“老太爷,咱们家的粮食,不是贼人所偷,而是被二夫人半夜里卖了。”张老太爷不信,道:“媳妇向来孝顺又贤惠,岂会做出这样的事来。”银姐道:“若是不信,去城里寻到米铺老板,一问便知。” 张老太爷见她信誓旦旦,就信了个七八分,将竹子一拍,立时便要去寻方氏来问。但他才钻出竹林,就见有领粮的灾民朝院子里来,只得将寻方氏一事暂且按下,先藏进了粮仓里----因为家里剩下的粮食,已不够分了。 日头渐高,粮仓前排起了长队,张伯临与张仲微被灾民催促得紧,忙进来问张老太爷,为何还不开仓。 张老太爷愁眉苦脸道:“粮食不够分了,哪里敢开门。” 张伯临在粮仓里走了两圈,不解问道:“这不是还有大半间屋子的粮食,怎会不够分?” 张老太爷举了青铜烟袋锅子,在地上狠敲两下,道:“家里三间粮仓的粮食,被你们的娘卖了两间,如今只剩这些了。” 兄弟俩大惊,但为人子女,不可言父母之过,二人沉默一时,张伯临先开口道:“顾不了那许多了,外头乡亲们还等着哩,咱们先把这些分了再说。” 张老太爷正有此意,就差有人来附和,闻言欢喜道:“是这个理,我既答应过乡亲们要放足三天的粮,就要办到,人不能言而无信。” 张仲微却犹豫道:“分了这些粮食,咱们全家人都要饿肚子,我吃些苦倒不怕,可娘……”他还有一句“林三娘”未讲出口,张老太爷已是怒了:“莫要提你那个不孝的娘。” 张仲微见祖父怒,哪敢再讲,只得闭了嘴,帮忙把粮食抬出去,照旧分给灾民。 他们虽匀出了自家的口粮,但无奈所剩甚少,还是没能撑到太阳落山,排在最后的几十个灾民,没能领到粮食,急得大哭。有人开始质疑:“说好放粮三天,为啥子不到两日就没了?”有那眼尖的,瞧见张家另两间粮仓大门洞开,里头空空如也,便叫起来:“屋子空了,定是他们反悔,把粮食搬到别处去了。” 没分到粮的人哭声愈响亮起来,个个指责张老太爷讲话不算话,害得他们一场欢喜一场空。 林依在一旁瞧得直跺脚,气道:“好人果然做不得,一粒米也不给你们,没得人说三道四;分了你们两天粮,倒要被你们责怪少了一天。” 灾民们理亏,纷纷住了嘴,但张老太爷却不能释怀,认定是自己失信于人,怨不得别个指责,他越想越觉着自己在村里抬不起头来,闷了几日,竟病倒了。 到底是七旬老人,身子骨弱,一病就难痊愈,家中又没了粮食,方氏赶着拿钱到城里买了几袋子回来,却是花了高价。她因着这价钱,自己也气得不轻,还要在张老太爷面前强作笑颜,劝他宽心,先把病养好。她不到病榻前侍候还好,朝那里一站,张老太爷的病愈严重起来,神志恍惚间还不忘含混骂她:“若不是你不孝,怎会害得我老头子一把年纪还被人戳脊梁骨。” 第二十章休妻风波 方氏进张家门二十来年,在长辈面前向来是恭恭敬敬,从没出过岔子,不曾想,却因卖粮一事被公爹骂作不孝,这罪名可不算小,她心中惊慌又气恼,叫过任婶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骂,还罚了她足足三个月的月钱。 任婶没盼到涨月钱,反倒被罚了去,胸中气闷难当,出门就去寻银姐,叫她将钱补来。银姐好笑道:“又无人逼着你使用我想的法子,你自己要讨好卖乖,怎怪得了旁人?” 任婶不是甚么良善人,被这话逼急,抖狠道:“不给也行,我到二夫人面前把你的旧账抖一抖,她正愁对你无处下刀呢。” 银姐心里还是怕的,忙转了笑脸出来,称方才的话都是玩笑,又补了任婶四个月的月钱,这才将她安抚住。任婶多得了钱,再面对方氏的责骂,就不当回事,倒是方氏见她恭顺,反倒过意不去,骂过几回,也就停了。 张老太爷到底没能熬过去,拖了半个月,病情越来越重,渐渐的呼吸困难,食水不进,于一天夜里,阖上了眼睛。 张家举丧,搭设灵堂,通告乡邻,方氏取了孝衣来与众人换上,又亲笔书信两封,一封与在外做官的张栋,一封与京城赶考的张梁,叫他两个赶紧回来奔丧。此时已是夏季,天气炎热,出殡迫在眉睫,但张栋张梁二人均是路途遥远,月余过去,还不见影子,方氏无法,日夜愁。 任婶出主意道:“舅老爷家有钱,年年热天,地窖里都是有冰消暑的,二夫人何不回娘家借几块来,搁在灵堂上,降一降热气。” 此法甚好,方氏大喜,当即遣了家中唯一不用服孝的林依去方家借冰。林依到了方家,求见王氏,向她道明来意。王氏愿意借冰,但却有条件,道:“所谓亲兄弟明算账,何况我们与张家,只是姻亲,你若要借冰,须得先写个借条来。” 这要求虽不近情理,却不算过分,但林依做不了主,只得又匆匆往回赶,去叫方氏拿主意。方氏在王氏跟前,从来未赢过,叹道:“若向其他有钱人家去讨,指不定还得拿现钱出来呢,借条就借条罢。” 林依听她这般讲,便取了笔墨来,请她写了个条儿,攥在手里重赴方家。这回王氏很爽快,接了借条收好,马上命人开地窖,搬了两箱子冰出来,帮林依送到张家去。 这两箱子冰解了方氏的燃眉之急,令她安下心来,每日守在灵堂,只等张栋张梁归家。 且说张梁,去年九月秋闱就结束了,他却一路游山玩水,过完了年才踏上归途,不料刚刚入蜀,便接到老父去世的噩耗,他大惊失色,赶紧换了孝衣,马不停蹄地赶回家中,扑倒在张老太爷灵前,嚎啕大哭。 方氏见他是独身一人回来的,身旁并未跟着金姐铜姐,心里不免有几分高兴,但时值孝中,不敢露笑颜,赶紧将头垂得低低的。 张梁哭了好些时方才停下,跪在灵前朝四面看了看,问方氏道:“大哥还未回?” 方氏摇了摇头,道:“这都快两个月了,你才到家,大哥路途更远,想必还要再过些日子。”说完又担忧:“不等大哥见爹最后一面,不敢大殓,冰又不够用了,我还去娘家借些来?” 张梁瞧见了灵堂四个角落搁的冰盆,心道方氏办事不错,便点了点头,叫她自去打理。于是方氏回房,提笔写借条,交与林依去办。林依袖着借条,熟门熟路地朝方家跑,暗道,张栋怎地还不回来,这已是五张借条了,待到丧事办完,得还多少冰? 又两箱子冰搬进灵堂,张梁与方氏亲自抬了箱子,将冰倒进盆里。方氏到底是四十来岁的人了,体力不支,待得四盆子冰都装满,她已累得直不起腰,但灵堂未撤,她不敢私自去歇息,只好借口上茅厕,走去偏房小歇。 自张梁回来,银姐一直安安静静,一句话也无,此刻见方氏出去,大好机会摆在眼前,忙行动起来,先悄悄取出袖子里藏的小瓶,倒出几滴姜汁,抹在眼角处,再眼泪汪汪地凑到张梁身旁,作了副难忍悲痛的模样,道:“老爷怎地也不问问,老太爷突然去世,是因何缘由?” 这个张梁还真没想过,只道张老太爷已近七旬,年事已高,逝世乃是正常,但银姐既然这般问,肯定有原因,便向她问详细。 银姐揉了揉有些疼痛的眼睛,压低了声音回道:“老太爷是让夫人给气死的,老爷竟是不知么?” 张梁一惊,但却没信她,斥道:“休要胡说,夫人孝顺,乃是村里公认的。”在他心里,方氏虽不容人,但侍奉老人,实属尽心尽力,不然他也不会放心进京,把一大家子都丢给她。 银姐见他不信,便将方氏卖粮一事讲与他听,道:“若不是夫人卖了粮,害得老太爷失信于人,他老人家怎会气病?这难道不是不孝?老太爷病在床上时,还这样骂她来着哩。” 张梁经这风一扇,起了些火苗,立时唤了方氏进来,问她为何要忤逆老太爷,偷着卖粮。 方氏与他夫妻多年,深知他禀性与张老太爷不同,反问道:“咱们的粮食,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你愿意白白分出去,让咱们自己吃亏?” 张梁哑口无言,若换了他,也定然不愿意,但这话他没法讲出口,便埋怨道:“就算不愿意,也当婉转些,怎可惹爹生气。” 方氏辩道:“哪里是我惹了爹生气,明明是村里人贪得无厌,怪爹少了一天粮,这才把他气病了。” 银姐瞧得张梁的一点子火气渐渐地要熄下去,忙添了一把火,道:“老太爷向来是言出必行的人,却被夫人害得失信于人,一出门就被人指指点点。老爷你是晓得的,老太爷最爱串门子,却因夫人把粮卖了,大门都不敢出,他能不气病?” 她这话,与方氏的其实是一个意思,但侧重点却有不同,听在张梁耳里,别有一番滋味,令他思忖起来。 银姐见目的达到,不再多话,背过身去又抹了点儿姜汁,扑到灵前跪了,哭个不停,叫些个“老太爷太冤”之语。 张梁本没想怎样,却被她这番举动激着,下不来台,带了些气恼问她道:“你究竟甚么意思?” 银姐住了哭声,抽泣道:“老太爷病重时,我在跟前侍候,听得他说,要二老爷休了二夫人呢。” 方氏气极,大骂她胡说八道,但银姐之所以敢这样讲,却是有缘由的,张老太爷病中不忘斥责方氏,让她轻易不敢近前,照料他的重任,就落在了银姐与任婶身上,因此银姐能听见那话,也不是不可能。 妻子不同妾室,方家又有钱有势,岂能说休就休,但事关张老太爷,张梁不敢不慎重,遂命人去唤任婶来与银姐作证,但任婶却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怎么也寻不到,他只得将此事先按下,等任婶回来,听了证词再作打算。 第二十一章迷雾重重 任婶寻不到,银姐无心守灵,寻了个借口出来,悄悄躲进下人房。晚上任婶自外头回来,一推门,见银姐坐在桌前,唬了一跳,暗叹,躲了一整天,还是没躲掉。她取过灯台,动手点灯,勉强笑道:“银姨娘今日怎地得闲到我屋里坐?” 银姐按住她的手,不许她取灯,冷笑道:“别跟我打马虎眼,讲好的事情,为何反悔。” 任婶跺脚道:“我啥时候和你讲好了,当时我就没答应,若二夫人被休,我这个陪嫁也要跟着倒霉,这样的证人,我才不做。” 银姐按着她的手站起身来,急道:“老太爷分明讲过出妇的话,你不是也听见了?又不是我诬陷二夫人,你为何不作这个证,我这里少不了你的好处。” 任婶使劲儿抽出手来,眼神左右飘移,道:“老太爷病中口齿不清,我没听仔细,不晓得讲的是甚么。” 银姐见她当面扯谎,气道:“你若不帮我,我去二夫人面前告你。” 这话唬不住任婶,她笑道:“银姨娘,咱们半斤八两,谁也不是甚么好人,还是省省罢,各自闭嘴,才有好日子过。” 银姐自来到张家,从来都是钱财开道,就忘了去琢磨其他利害关系,此刻碰壁,才幡然醒悟,任婶到底还是方氏的人,能收买,却贴不了心,一到关键时候,她还是向着方氏多些。她这时候想通,却是迟了,没了证人,若被方氏反告个诬陷,她可真就翻不了身了。 任婶已在催她出去,免得被人瞧见。银姐走出门来,被风一吹,才觉背后出了一层冷汗,冰凉一片。她正踌躇,不敢重回灵堂,忽见林依提着一桶水,在朝卧房走,忙一路小跑过去,跟着她走到房门口。 林依心下诧异,停了脚步不推门,回过身道:“银姨娘不在灵堂守着,跟着我作甚么?” 银姐故作神秘道:“有好事与你讲。” 林依将水桶放到地上,退后一步,笑道:“既是好事,银姨娘可千万不能告诉我。” 银姐愣道:“为何?” 林依道:“银姨娘忘了,你上回的事,还是我去二夫人面前告的密,你不怕我又坏你好事?” 银姐听她这般讲,还真犹豫起来,林依趁她恍神,忙重提了水桶,闪身进门,不料银姐反应极快,将身子一侧,竟从门边挤了进来。 林依哭笑不得地望着她,道:“先前你三番两次到我屋里来,累得我被任婶陷害,还嫌不够?” 银姐道:“任婶陷害你的话,也就二夫人相信,谁叫她嫌恶你呢。” 这是实话,林依没作声。 银姐又道:“若这家里没得二夫人,你岂不是就翻了身?” 林依一惊:“你要作甚么?” 银姐笑道:“放心,丧天害理的事,我不会做。”她将张老太爷病中之语讲了一遍,道:“绝好的机会,是不是?让二老爷遵从父命,休了二夫人,你就再不用小心翼翼过活,也不用担心被她退了亲事。” 林依不置可否,只浅浅一笑,问道:“与你有何好处?” 银姐不愿讲实情,只道:“若不是她屡屡坏我的事,我早就重得自由身,独自快活去了,这份气,我咽不下。” 林依暗叹,这点子忍耐劲儿都无,怎么作妾?眼见得桶里的水都凉了,她着急起来,道:“我劝你熄了这份心思,你这般不懂得低头伏小,就算二夫人离了张家,二老爷再娶一位进来,还是不会待见你。”说完将门拉开,赶她出去。 银姐哪里肯走,不仅不动身,反就势坐到了桌边,一副你不答应我就不挪窝的架势。林依见她秉性难改,也不再劝她,自己朝门边走,道:“我也想通了,与个妾作对,实在不算甚么,我这就去告诉二夫人,你逼我去作伪证。” 银姐急得跳将起来,死命扯住她袖子,道:“我没扯谎,老太爷确是讲过这话。” “这话你留着与二老爷二夫人讲去,我连自己的主都做不得,帮不了你。”林依拖着她前行几步,用另一只手打开门,高声叫道:“杨婶。” 银姐见她真个儿叫嚷起来,脸色突变,忙放了她的胳膊,疾步离去。杨婶已是听见了林依唤她,跑过来问道:“撒子事?我怎地看见银姨娘从你屋里出来?” 林依以前就被人误解,这回不敢再替银姐隐瞒,将方才事体讲与杨婶听,苦笑道:“我一向奉行明哲保身,却屡屡被麻烦找上门。” 杨婶笑道:“她这回还真没扯谎,老太爷要出妇的话,我也隐约听见过。” 林依惊讶道:“真有此事?怪不得银姐有恃无恐,敢当面与二夫人作对。” 杨婶朝四周看了看,低声道:“是真事儿又如何,两位少爷都大了,方家又有权势,大伙儿都当那是老太爷的气话,无人愿去作证的,这回银姨娘要倒霉了。” 林依不解:“父翁要求出妇,儿子可以不听的?不怕被人说道?” 杨婶嗐了一声,道:“你到底还是太小,不晓得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老太爷不过是病重气话,又不是当面嘱咐二老爷,难不成真为了这个,就让张、方两家交恶?别忘了,八娘子可还在方家做着媳妇哩。” 原来姻亲关系错综复杂,休妻不是件简单的事,林依自嘲一笑,自己果然还是个“新人”,她想了一想,还是有些不解:“银姨娘平时挺精明的人,这道理她不明白?为何今日行事如此鲁莽?” 杨婶欲言又止,只道那缘由,不好讲与未嫁的小娘子听,不愿开口。林依不是个爱打听的人,但又怕不明情况,被人陷害了去,便将杨婶拉进屋内,道:“非是我不知羞,只是怕银姨娘害我,横竖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讲与我听听又何妨。” 杨婶犹豫道:“这事儿我也只是道听途说----二夫人要将银姨娘送人哩,只等老太爷大敛就动手,银姨娘再不奋力一搏,就要来不及了。” 林依越听越奇,问道:“二老爷不是过话么,二夫人要是敢送,早就送了,还会等到今日?” 杨婶含混其词起来,只道二夫人有十足的把握说服二老爷,详尽情况却不肯再透露。 第二十二章阴谋阳谋 林依追问了几句,还是未能问出详细,只好闲话几句,各自散去。 二日,林依照旧先到灵堂拜祭张老太爷,却见灵堂上吵吵嚷嚷,原来张梁见任婶今日在家,便将她叫来与银姐作证,但任婶一口咬定,张老太爷未讲过出妇的话。 方氏看了张梁一眼,恨道:“我听了你的话,不曾将她卖掉,可她非但不感激,反倒恩将仇报,诬陷于我” 妾室诬陷正妻,乃是以下犯上,纵使张梁有心偏袒,也只得唤过林依,叫她把银姐锁进房里,关个禁闭。方氏还加了一句:“不许给饭吃。” 林依带了银姐去偏房,一面寻钥匙锁门,一面道:“这回是你自己太鲁莽,可不是我告密。” 银姐靠在门边,颓然道:“隔壁村子的方大头,眼见得就要来了,我伸头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哪里还理会是不是鲁莽。” 林依正要问她,方大头是哪个,忽听见方氏在堂屋唤她,忙锁好了门赶过去。方氏先向她要了偏房的钥匙,亲自收起,再吩咐她道:“你且去门口瞧瞧,若是方大头到了,就将他领进来。” 林依正疑惑此人是谁,听得她吩咐,忙应了一声,到门口等着。候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就有人在门询问,林依一问,正是方大头,后头还跟着他的一名小妾,她忙把客人领到堂屋,报于方氏知晓。 方氏一见着方大头,笑逐颜开,命任婶上茶,又叫林依请来张梁,介绍道:“这是我一位远房亲戚,多年无子,好容易攒钱买了个妾,却也无消息,真真是愁煞人。” 张梁不知方氏葫芦里卖的是甚么药,漫不经心答了一句:“那另买个试试,兴许就有了。” 方氏笑道:“可不就是这样打算,只是他家不宽裕,买这个妾,已是把钱花光了,哪里还有闲钱再买一个。” 张梁恍然:“可是要借钱?你看着办就是,问我作甚。” 方氏不作声,只将方大头看着,方大头忙站起身,笑道:“误会,误会,我不借钱,只是想与你家换个妾使。” “换妾?”张梁愕然。 方氏见他没有断然拒绝,暗喜,道:“我哥哥邻居家的儿子,不就是换来的妾生的,方大头就是听说他们得了好儿,想照着学学,这才来求你。” 张梁一想,确有此事,但他的爱妾,怎能送到别人的怀里去,真真是折辱人。他正准备斥责方氏,忽地一抬头,却瞧见了方大头家的那个妾,只见她年纪比银姐小,容貌比银姐美,腰肢比银姐细,他瞧着瞧着,就将方才脑子里想的那些话,嗖地抛到了爪哇国去,另换了别的来讲:“别个的妾,是先前生育过的,这才换了来,咱们家的银姐,还不知详细,你们不嫌弃?” 方大头笑道:“成不成的,试试再说,不行就再换回来。” 张梁板了脸,正色道:“我家的妾,看重着哩,岂能由你换来换去。” 方大头忙道:“反正我家这个妾,生不出儿子,再换回来也无用,你若喜欢,就留着。” 张梁心中欢喜,但又犹豫:“我在孝中,怎能纳妾,还是罢了,你另寻他人帮忙罢。” 方氏已是迫不及待地叫林依去领银姐,又替张梁寻借口道:“这是换妾,又不是办喜事,怕甚么。” 张梁向来孝顺,还在犹豫,方氏便道:“那先叫她同林三娘住同一屋,待得出了孝再说。” 张梁喜道:“此举甚妥,就是这样。” 说话间,银姐跟在林依后头进了屋,方氏脸上带着笑,将她银主已易的事讲了一遍,又连道三声“恭喜”。银姐登时面如死灰,绝望问道:“你不是要等老太爷大殓过后才动手的么?” 方氏斥道:“甚么‘动手’,莫要讲得那般难听,这是一桩好事,自然越早越好。” 张梁附和道:“确是一桩好事,你也就当是行善积德了,到了方大头家,好生与他续接香火。”他说完,又将方大头家的妾瞧了两眼,道:“既是到了我们家,以前的名儿就不要再用了,从今往后,叫金姐罢。” 方氏笑着拉过新上任的金姐,将她交到林依手里,吩咐道:“她先跟你住着,好生照料她。” 林依应下,带了金姐回房,打开箱子,翻了一床干净被褥出来,准备换上。金姐见她忙碌,拦道:“不必麻烦。”林依以为她客气,笑了一笑,执意换上,又照着她的身量,将张八娘留下的旧衣取了一套出来,送与她穿。 金姐又是一句“不必麻烦”,见她忙前忙后,端茶倒水,突然怔道:“你是个热心的,真不忍害了你。” 林依正在铺床,回身笑道:“你是二老爷的妾,与我何相干,能害着我甚么?” 金姐勉强笑了笑,没有接话,起身与她一起铺床。 晚上,林依去厨房提水,杨婶拉了她问道:“二夫人与二老爷换来的妾,就住在你房里?” 林依点头道:“二老爷给取了名儿,唤作金姐。” 杨婶扑哧笑出声来:“还真叫我们说准了,去了银的,来个金的。” 林依舀着水,心下疑惑,方氏这般费事换妾,为的是哪般,金姐银姐,不一样是妾,一样要同她争官人?更何况,那金姐比银姐更有颜色,她不怕张梁愈不愿进她的房? 杨婶亦是不解,见任婶也进来提水,便问道:“你消息灵通,且与我们说说,那金姐,是不是进门前被灌了药,不能生育的?” 银姐被换走,任婶少了进账,心内正烦闷,不耐烦道:“休要胡扯,二夫人怎会做出那样的事。” 杨婶自然晓得她烦恼的是甚么,笑道:“你急甚么,说不准那金姐,比银姐更有钱哩?” 任婶开口便道:“她哪有甚么钱,她是……”一语未完,忽见林依弯着腰在灶旁舀水,唬得她一惊,忙住了嘴,提了水匆匆离去。 多年寄居,林依心思敏感,异于常人,她瞧出任婶与金姐,都有蹊跷之处,但却不知关节何在,只能干着急。 第二十三章一箭双雕 二日清晨,林依尚在睡梦中,忽听得外头任婶唤她:“林三娘,去厨房帮着做饭。”她揉了揉眼,心下奇怪,天还未亮透,做的是哪门子饭,再说厨下之事,不是杨婶管着么,怎却是任婶来唤? 身在别人家,再不情愿,也得起床,林依抓过枕边的衣裳披上,现另半边床是空的,她系腰带的手,不自觉停了半拍,但不及细想,敲门声震天,只得匆匆穿好衣裳去开门。任婶站在门外,眼神却没落在她身上,而是越过她的头顶,朝屋里扫了几眼,问道:“金姐呢?” 林依的心猛地一跳,脸上却是平静非常,答道:“许是上茅厕去了罢。” 任婶的声量高了起来:“甚么茅厕,我才从茅厕过来,一个人也无。” 林依瞟她一眼,道:“没去就没去,你冲我嚷嚷甚么。” 任婶没有理她,转头朝另一边叫道:“二夫人,林三娘把金姐放跑了。” 方氏好似等着一般,闻声立时就赶了来,怒问林依道:“你吃我家的,穿我家的,为何要吃里爬外,助金姐逃走?” 杨婶已在旁听了一时,插嘴道:“还未四下找过呢,不一定就是逃走了。” 方氏狠狠瞪了杨婶一眼,却寻不出话反驳,只得叫她与任婶两个,四处去找。林依垂了眼帘,唇边浮上一丝冷笑,还寻甚么,分明是个圈套。果不其然,杨婶将菜地都寻了个遍,还是未能找出金姐来。 方氏得意道:“林三娘,你还有甚好说?” 林依道:“金姐的卖身契在二夫人手里收着呢,她能怎么逃?” 杨婶正替她着急,听得她这般讲,心下一松,脸上显出笑来。不料方氏早有准备,道:“卖身契不是让你偷走了么,你休要狡辩。” 林依还要再说,方氏却道:“留着话与二老爷讲去罢。” 任婶上前一步,拉了林依的胳膊,推推攘攘,到得灵堂。张梁守灵还未结束,忽见一群人涌进来,惊问缘由。方氏叫林依到灵前跪了,向张梁道:“老爷,昨儿我急着来守灵,将金姐的卖身契搁在卧房桌上,不曾想被林三娘偷了去,趁夜将金姐放跑了。” 张梁不大相信:“真跑了?” 方氏点头,唤过任婶与杨婶,道:“我才叫她们寻过,不见人影。” 张梁大为光火,走到林依面前,怒问:“放走金姐,与你有何好处?” 林依心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缘由,方氏必定已替自己想好了。果然,方氏在一旁代答道:“这还用问,必定是她收了金姐的钱。” 张梁气道:“我张家并不曾薄待了她,她居然帮着外人。”他在灵堂内疾走了两圈,将手一挥,命方氏搜房,称要瞧一瞧金姐到底给了林依甚么好处,令她不顾张家养育情,恩将仇报。 方氏领着众人出去,临到林依房门前,悄悄将一张交子塞进任婶手里,那意思是,若搜不出钱,就用这个充数。任婶会意,把交子攥在手里,同杨婶去搜房。杨婶偏着林依,草草将柜子翻了翻,便道无钱。既是有准备,任婶也懒得费力,将手伸到衣箱里搅了几下,再拿出来时,手上就多了那张交子,装作惊讶万分,嚷道:“二老爷,二夫人,林三娘果真收了金姐的好处。” 张梁气得胡子直抖,命方氏将林依锁进房里,不许给饭吃。方氏忙交代给任婶去办,扶着他的胳膊离去,口中称:“到底养不熟,老爷莫要气坏了身子。” 杨婶拉了林依一把,急道:“你怎地也不辩解两句?” 林依苦笑道:“色色都替我想好了,我还能辩甚么?” 任婶看了她一眼,内,锁上了门。 林依收了交子,放走金姐的事,很快传了开去,张仲微得知此消息,焦急非常,问张伯临道:“那交子定是卖络子的钱,她为何不辩?”张伯临先将堆满络子的柜子指了一指,笑话他道:“真是卖络子的钱?明明是你向我借了去,把给她的。” 张仲微将一方砚台重重顿了顿,道:“三娘子饿着肚子呢,哥哥还有心玩笑。”张伯临见他是真急了,忙道:“傻小子,她是不愿把你供出来撒,娘是甚么心思,你不晓得?她若照实讲了,那被罚的人,可就要加上你一个了。” 张仲微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林依是为了护他,才不开口,他心下感动莫名,暗道,她待我有情义,我却不能让她受苦。他抓了砚台,又是重重一顿,似下定了决心一般,冲了出去。 张伯临见他举动有异,追在后头喊道:“二小子,你去作甚?”张仲微不回头,答道:“我去与爹娘讲明白。” 张伯临急得原地跳了两下,直呼“傻小子”,待要追着去抓他的衣襟,却是没抓住,只得由他去了。张仲微狂奔至灵堂,跪倒在张梁与方氏面前,道:“三娘子的钱,不是金姐把的,乃是我瞧着她编的的络子好,非逼着她拿出来卖了,换得的钱。”他以为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方氏便会放过林依,哪晓得在方氏眼里,只要二人有接触,不管谁主动,都是不可原谅。 方氏脸色阴晴不定,过了一时,突然问张梁:“老爷如何看待?” 所谓先入为主,张梁已认定金姐是林依放走的,心里恨着她,便不置可否,推道:“家务事,你自打理,不必问我。” 方氏望着地下的张仲微,很有些恨铁不成钢,狠了狠心,唤来任婶,命她取家法。张家的家法,乃是一条戒尺,还是张伯临兄弟小时读书不用功,用来打手掌心使的,方氏下了决心要断掉张仲微的心思,高举了戒尺,毫不留情,一下一下,都是实打实。 张仲微的手掌心,很快红肿起来,方氏到底心疼亲儿,遂丢了戒尺,准备再骂他几句便罢。张梁却道:“就是他惯着林三娘,才叫她胆子大过了天,连我的妾室都敢放。”张仲微正在琢磨这话的意思,张梁已抓起戒尺,劈头盖脸打了下来,他不敢躲避,硬挺着挨了几下,只觉得手上,脖子上,**辣地疼。 张梁还要再打,方氏看不下去,扑过去夺下戒尺,命杨婶将张仲微送回房去。 第二十四章退意萌生 杨婶去扶张仲微,后者却摆了摆手,俯身向方氏和张梁行过礼,才转身朝卧房去。张伯临正在门口张望,见他带着伤回来,直呼“傻小子”。杨婶是张仲微的奶娘,偏着他,叫张伯临莫要再讲,自己却也忍不住,叹道:“你这是何苦。”他二人一急一叹,张仲微却靠在椅子上笑了起来:“娘已打过了我,想必不会再罚三娘了罢。” 杨婶心道,哪有那般容易,她欲泼冷水,又舍不得,便借着去厨房与他炖补汤,退了出去。她先到灵堂问过方氏,得了允,再去屋后抓了只肥鸡,宰杀褪毛,收拾干净,整个儿搁进锅里炖着。正忙着,张伯临在门口探头,笑嘻嘻地道:“正巧我也饿了,沾沾二弟的光,劳烦杨婶多煮一碗饭。” 杨婶笑着应了,丢了扇炉子的扇子,去掀米缸盖儿,却现米缸已见了底儿,里头的米,只够熬稀粥,不够煮捞干饭,她想着,张仲微带了伤,好歹要吃顿干的,便再次去灵堂寻方氏,欲向她拿钱买米。 方氏却不在灵堂,张梁称她去了茅厕,杨婶找了一圈没找着,正欲回厨房,忽听见几株大柏树后传来低语,正是方氏的声音,她忙提了裙儿,蹑手蹑脚走过去,躲在屋檐下,探着脖子偷听。 方氏的声音带着恨意,道:“正是好时机,先关她一天,明儿将她赶出门去。”接话的是任婶:“赶出去也没用,婚约摆在哪里呢,迟早还是要回张家来。如今老太爷不在了,二老爷又不待见她,二夫人何不将这门亲事退了,退了亲,才算得了是高枕无忧哩。” 方氏斥道:“老太爷还未大敛,咱们就违他的意来退亲,叫人讲闲话呢,且再等一等,待得出了孝,再作打算。” 任婶恭维笑道:“二夫人好谋算,她离了张家,怎么活命,说不定还没等到二夫人出孝,已先饿死了。” 杨婶听到这里,已是心急如焚,一路跑到林依房前,拍着门道:“三娘子,二夫人要赶你出门哩。”林依在里头应了一声,再无下文。杨婶以为她是被吓到了,忙安慰了她几句,又道:“赶紧想想辙,二夫人怕是就要过来了。”林依苦笑道:“门锁着,我能有甚么法子,老太爷去了,我又被冤枉着,被赶是迟早的事。” 杨婶急道:“二夫人从你屋里搜出的钱,已被二少爷应下了,他为着此事,被二夫人和二老爷打了好几下,双手肿得似包子哩,你为了二少爷,也不可轻易言弃撒。” 林依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张仲微不知此事乃方氏设计,准以为那是卖络子的钱,这才去认了。她自认对不住张仲微,但却也只能默默道歉,别无他法。 杨婶听不到回应,急得直抹汗,可她也想不出甚么妙计,只得去寻张仲微,将方氏的图谋告知于他,叫他帮忙想想法子。张仲微闻言且惊且悔,趁着方氏又进了灵堂,奔至林依房门前,将自己去灵堂揽责一事告诉她,自责道:“定是我这般举动,反惹恼了娘,哥哥讲得对,我就是个傻小子。” 林依将实情讲与他听:“任婶搜出的钱不是我的,乃是她栽赃陷害。” 张仲微听见,更是后悔自己鲁莽,懊恼得讲不出话来。林依听见外头没了声响,猜到了他的情绪,忙道:“与你不相干的,是我忘了提醒你。” 张仲微将拳攥了一攥,似是下定决心,道:“你等着,我去劝我娘,叫她莫悔婚,定娶你过门……” 林依穿越到大宋,已是三个年头,深知婚约于一名女子的重要意义,她与张仲微同院儿相处两年多,说没有些许感情,那是假的,何况张仲微待她一门心思,实是良人之选,只可惜方氏近些年变本加厉,叫她不敢想象今后会有一位恶婆母。 她深叹一口气,打断张仲微:“别拦你娘,随她去罢。” “这是甚么话?”张仲微一愣。 林依又是一声叹息:“我们,就这样算了罢。” 张仲微大惊失色,不顾手上疼痛,死命扒着门道:“你说甚么,甚么算了?你不要怕,你放心,我一定娶你进门。” 林依满腹心事,却不好与他道得,古人崇孝,纵使张仲微百般抗争,娶她进门,她也得日日在方氏面前侍候,逆来顺受,试问,有这样一个仇人似的婆母,日子能好过到哪里去。她不是没想过要改变,也不是没有努力,只是接连被陷害,接连被冤枉,实在是累了。 张仲微在门外连连追问,却怎么也等不来林依的回答,他怕待得久了,被方氏瞧见,只好起身回房。杨婶正在他卧房门口等着,见他失魂落魄地回来,心里咯噔一下,忙问:“如何?” 张仲微无力摇头,进屋瘫坐,道:“三娘说……算了……” “甚么叫算了?”杨婶急问,张仲微却似失了魂一般,任她怎么问也不回答。 杨婶无法,只得匆匆去寻林依,问她意欲如何。林依坐在地上,背靠着门,道:“二夫人为何赶我,还不是想要退亲,我准备……若是她开口,我便应下。” 杨婶大急,道:“三娘子,莫犯糊涂,且不论二少爷待你情意如何,单这‘退亲’二字,就能让你再寻不到好人家呀。” 方氏到底是张仲微的亲娘,有些话,林依不好与他讲,但却愿意同杨婶倒倒苦水,便道:“这道理,八娘子早就与我讲过,我怎会不晓得,只是,哪怕寻个穷人家度日,也比天天受婆母折磨的好。” 杨婶能够想象到,若林依嫁入张家,方氏会怎样待她,她突然觉得词穷,再讲不出劝告的话来。她朝张仲微卧房的方向看了看,犹豫道:“二少爷……”林依心里也不好受,打断她道:“咱们这里讲得热闹,若二夫人真个儿要退亲,我又能怎地,任人宰割罢了,难不成要我跪倒在张家门,哭喊着‘我要嫁与二少爷’?” 杨婶仔细一想,前头还真是无路可走,她也忍不住抹起了眼睛,道:“二少爷小儿时就对你上了心,日日朝林家跑,前两年见你大冬天被族中叔父罚跪,冻得脸色泛青,忙忙地跑回家求了老太爷,这才将你接到了家中来……” 林依想起曾经过往,自她穿越到大宋,竟没过一天好日子,除了受苦,还是受苦,好容易有个关心自己的人,也只能落得两散下场,她想着想着,忍不住落起泪来。 第二十五章各退一步 杨婶听见哭声,忙住了嘴,叹了声“三娘子命苦”,重回厨下做饭。她前脚走,方氏后脚至,命任婶将门打开,叫林依收拾行李,明日一早就离开张家。 林依实话实说道:“我独身一人,撑不起门户,离了张家,会受人欺辱。”方氏冷笑道:“关我何事?”林依朝她跟前走了几步,道:“我偷金姐卖身契一事,是真是假,夫人心里清楚;银姐的‘卖身契’,倒是有一张在我手里,二夫人莫要忘了。” 方氏一惊,忽地记起,自己曾伪造过一张银姐的卖身契,确是在林依手里,她生怕林依去张梁跟前翻旧账,忙命任婶搜屋子。但林依既然敢讲这话,自然是有准备,岂会让她把物事搜着,任婶翻箱倒柜好一气,还是摇了摇头。方氏深悔自己办事不周全,逼问林依几句,未果,只好长吸一口气,不甘不愿道:“各退一步罢,我不赶你出门,你也莫掀我的过往。从今往后,你搬到偏屋去住,按月把房租和饭食钱,如何?” 林依已不愿与她过多纠缠,完全是为了活命,才拿她伪造的卖身契来说事,此刻见这条件尚可,便点了点头,转身去收拾行李。方氏心里憋了气,一面朝堂屋走,一面吩咐任婶:“待吃过饭,将银姐住过的屋子收拾出来与她住,家具搬空,只留一床一柜一桌,这个月的房租和饭食钱,记得收上来。” 任婶心领神会,点头坏笑道:“她哪里有钱把,瞧我到时怎么收拾她。”一主一仆到得堂屋,桌上已摆好了饭,张梁坐在桌前,黑沉着脸,正在责问杨婶:“晚上吃稀的也就罢了,为何中午也没得捞干饭吃?” 杨婶回道:“米没了,下午我去买。” 方氏忙道:“买粮的钱就在我桌上搁着,你且去取来,吃过饭就去。”又向张梁道:“亏得我把粮食卖了,家中虽说没了米,但好歹还有钱,若是照着爹的意思全分给村里人,现下咱们恐怕连稀粥都没得喝。” 此话正是张梁的想法,但心里想是一回事,讲出来是另一回事,他狠瞪了一眼过去,斥道:“怎可讲爹的不是,孩子们还在跟前呢。” 方氏自知失言,忙住了嘴,亲手与他盛稀粥。正吃着,杨婶提了一串钱过来,禀道:“二夫人,这钱不够使。”方氏奇道:“又涨价了?”张梁更奇,问道:“如今一斗米卖几多钱?” 杨婶答道:“洪水才过,闹饥荒哩,一斗米,怎么着也得五百出头才买得到。” 张梁吃了一惊:“这般的贵?”又问方氏:“咱们家的粮食,你是几多钱卖出去的?” 方氏期期艾艾,不肯作答,张梁追问不已,她实在躲不过,只好开口答道:“那时粮价还未涨得这般厉害,是一百七十文一斗卖的。”说完,她见张梁脸色突变,连忙又补充道:“平日的粮价,只有一百六十几文,我还多卖了几个哩。” 平日的粮价,按铁钱算,大约在每斗一百三十文至一百七十文之间浮动,若是运到成都府,能卖两百文,如今遭灾,正是粮价飞涨的时候,张梁听到方氏报的价这般的低,气的差点掀了桌子,指着她的鼻子“你,你,你”了半日,憋出一句话:“你给我滚回娘家去,免得把我张家败光了。” 无缘无故被赶回娘家,乃是大耻辱,方氏惊呆住,张伯临忙拉了张仲微一把,双双离桌跪倒,求张梁道:“爹息怒,外祖家是书香门,娘自小读书习字,于买卖一事上难免有所欠缺……” 张梁不过是一时气愤,方出此言,总不能真因为家里亏了钱,就将方氏赶回娘家去,此时见两个儿子求情,便就了这个台阶下了,闷哼一声,不再讲话。当家理财,乃是正妻本份,方氏没有做好,自知理亏,低眉敛目,殷勤服侍张梁吃饭,可惜她上了年岁,远没有美妾服侍那般赏心悦目,张梁嫌恶地瞧了她一眼,挥掉她夹菜的手,回房去了。 方氏被打掉了筷子,却不敢生气,还连声吩咐任婶,叫她把饭菜与张梁送到房里去。 张家不过小富而已,受不起大打击,这粮食一买一卖,亏了许多,张梁心中烦闷,吃不下饭,只命任婶将碗搁下,重回灵堂守着。他在灵堂内走了几圈,现四只大盆里的冰所剩不多,遂唤了任婶来,叫她去方家再借一回冰。任婶是方氏的人,听了这吩咐,很是高兴,暗道,只要二老爷还有求着方家的时候,二夫人就无被赶的烦恼。她走到方氏面前禀明,拿了新书的借条,赶往方家。 不料,王氏却不肯再借,抖着手里的好几张借条道:“已借了五回了,何时是个头撒,你去跟你家二老爷讲,先把前头几回的冰还清了,再来借六回的。”任婶是从方家出来的,深知王氏禀性,晓得求情也是无用,不如省下时间赶路,于是没有多话,一路跑着回到张家,向方氏道明王氏意图。 方氏愁道:“还是热天,哪里去寻冰,不如折算成钱还她,咱们一共借过五回,每回两箱,通共是十箱子冰,你再去问问,看她要好多钱。” 任婶暗暗叫苦,虽不算太远,几个来回,也是好几里地,累死个人哩,她不敢抱怨,喘着粗气又到方家,问王氏那十箱子冰的价钱。王氏却是会打算盘的,噼里啪啦拨了起来,任婶瞧着她的手,只觉得眼前一阵眼花缭乱,还未瞧清,已听得她在报数:“每箱一千文,十箱乃是一万钱。” 任婶目瞪口呆:“粮价算高了,一斗也只要五百来文,你这一箱子冰,比一斗粮还贵?” 王氏轻蔑瞧她一眼,道:“粮食虽贵,却满大街都买得着,你去买一块冰来我瞧瞧?” 任婶不吱声了,整个眉州,家中有地窖储冰的人家,掰着手指头数得过来,大热天的冰,的确是拿钱也买不到的物事。她正烦恼,忽地想起,她不过是一个下人,二夫人遣她来打听价钱,问到了便罢,至于还不还得起,还是丢给主人去操心罢。她想通了关节,忙不再与王氏费口舌,行礼辞过,赶回家中,将王氏的意思,报于方氏知晓。 第二十六章趁火打劫 方氏听说王氏要价一万钱,不敢置信,却又无可奈何,踌躇再三,觉得这数额太大,自己作不了主,便命任婶讲张梁请来,与他商议。张梁听得“一万钱”三字,眼瞪得老大,怒道:“你娘家讹人。” 其实方氏在心里,早把王氏骂了好几遍,但却见不得别个讲她娘家的不是,便还嘴道:“大热天的,冰是稀罕物件,本来就贵,再说我借冰来,又不是自个儿享用,乃是为了爹,所谓百事孝为先,你怎能因着我为爹花了钱,在这里脾气?” 张梁认定王氏是敲诈,却被方氏这一番大道理顶得哑口无言,他一腔火气无处泄,恼道:“既是你娘家千好万好,你还待在我们张家作甚。”说着唤任婶,叫她取一万钱的会子,陪方氏上娘家去住几日。 无事回娘家,可不就是变相被赶,任婶着慌,忙道:“家里有会子,又不是铁钱笨重,我一人去便得,哪消二夫人亲自跑。”说着,自方氏手里拿过钥匙,开了钱匣子,取出几张交子,意欲独自出门。张梁见一个下人敢违自己的意,更加气恼,骂道:“你们方家无一人是好的。” 任婶还要再劝,方氏却开口道:“就听老爷的,收拾几件衣裳,咱们瞧八娘去。”任婶瞧着张梁气呼呼地摔门而去,急道:“我去寻两位少爷来。”方氏拦了她,笃定道:“冰还没借着呢,他总有来接我的时候,怕甚么。” 任婶一拍大腿,喜道:“怎地忘了这茬,咱们这就回去,等着二老爷来借冰。”她觉着方氏抓了张梁的软肋,无甚担忧,简单收拾了两件衣裳,梳洗的家伙也不带,就扶着方氏出了门。 她们到了方家,王氏接着,头一句话就是问钱,方氏叫任婶将交子递与,换回借条来,细细瞧过,当场撕碎。任婶记挂着张家来接的事,央王氏道:“我们二老爷遣人来,才借冰与他。” 一箱子冰一千钱,多好赚的事体,王氏才不听她的,收好交子便唤人来,叫他们赶紧送两箱子冰去张家,笑道:“亲家老爷如此爽快,有借有还的,我怎能不借?” 任婶急得跳脚,冲到外头去拦挑冰的人。甚么样的主人,养就甚么样的下人,那四个挑夫甚是跋扈,看也不看她一眼,随手一推,将她推倒在地,挑起箱子走了。 两箱子冰顺利挑到张家,几个挑夫得过吩咐,十分热情,见张家人手不够,主动将箱子抬进灵堂,先到灵前磕了头,再将冰一一倒进四只大盆。张梁很是奇怪,问道:“你们家夫人没得话讲?”为挑夫答的话,与王氏的如出一辙:“张二老爷有借有还,我家夫人有甚话好讲?您家若还有要冰的时候,使人来知会一声便得。” 张梁见他这般客气,倒有些过意不去,道:“这两箱子冰,可还没打借条。”那挑夫一面将空箱子往外搬,一面笑道:“您家夫人在我家住着呢,打借条不是极便宜的事,您放一百个心。”他走到门口,突然记起王氏的叮嘱,回头补了一句:“张二老爷,咱们夫人说了,天气愈热了,冰要涨价,这两箱子冰,须得各加一百文,总共是两千两百文。” 另一个挑夫拉他道:“方夫人晓得就行了,你有的没的讲这么些作甚,张二老爷可是大孝子,莫非还会为了两百文的冰钱与你讨价还价?” 张梁满腹的怨言被堵了个严实,气得浑身直颤,想骂几句,孝子的帽子又戴着,生怕落了人口实,直到方家的挑夫去得远了,才走到门口狠骂道:“落井下石,你们方家一屋子的狼。” 杨婶在屋檐下瞅了好一时,见他骂性正浓,忙一路小跑到林依屋里,催她道:“趁他们都没空,你赶紧收拾物事,钱财甚么的,先拿过去藏好,免得被人瞧见。”林依感激点头,将一盒子笔墨纸砚拿出来,劳她先搬过去,再关了房门,爬到床下,使个小铲子,挖出地下埋藏的三百文钱,再加上黄铜小罐里的零散铁钱,总共三百五十二文,她将这钱放到一起,寻了块巾子包了,塞进衣箱里。刚忙完,便听见杨婶敲门:“三娘子,我来帮你搬箱笼。” 林依忙去开门,谢道:“亏得有你帮我,八娘子留给我的衣裳,足有两大箱,我一人哪里搬得动。” 杨婶进了屋,却不动手,站在墙边笑得神秘:“我一个老婆子,没那把力气,另有人来与你搬。” 林依朝门外一看,张伯临与张仲微站在那里,一本正经:“我们来搭把手。”林依看了杨婶一眼,颇有些埋怨,杨婶晓得她的担忧,忙道:“二夫人被赶回娘家去了,二老爷在房里生闷气,外头无人的。” 她这话,是为了宽林依的心,却把门口的两兄弟唬了一跳,张伯临几步冲进屋里来,急道:“我娘不是回娘家还钱么,休要胡说。”张仲微疑道:“卖粮亏钱一事,爹不是不再追究了,怎会将娘赶回去?” 杨婶被他们一人抓着只胳膊,也急了,忙道:“因着二夫人将粮食低卖高买,家里亏了钱,二老爷已是气恼万分,正这当口,方家还来打劫,一箱子冰就要价一千钱,两位少爷自个儿算算,咱们家通共亏了多少?” 即便两兄弟对家中钱财数目不甚清楚,也大略能猜到这两笔钱算在一处,对张家乃是大打击,怨不得张梁怒,要将方氏赶回娘家去。亲娘被赶,他二人很是难过,俱垂了眉眼,不再开腔。杨婶暗叹,方氏再有不是,也是亲娘,做儿子的只有护的,没得嫌的,难怪林依生了退意。她瞧着这场面有些尴尬,忙出声打岔道:“两口箱子呢,怎么个搬法?” 两兄弟回过神来,想起此行目的,忙将心事按下,先挽袖子,准备搬箱笼。林依悄悄将张仲微的手打量一番,轻声问他道:“你的手还红肿着,放着我来罢。”张仲微摇了摇头,称:“不碍事。”张伯临取出袖子里藏的麻绳,道:“咱们有备而来,不消他用手。”他俩时常帮着家里做农活,手下很是麻利,三两下就将箱子绑好,留出麻绳两头,系在一根长扁担上,一人担了一头,轻松朝偏房去。 第二十七章意外之财 两只大箱子稳稳当当搁至床下,林依福身道谢,张伯临张仲微兄弟担心着方氏,没有久留,朝正房去寻张梁求情去了。 林依瞧着他们神情忧虑,问杨婶道:“二夫人真是被赶回去的?不是你听错了罢?” 杨婶道:“我扯这谎作甚么,你且瞧着,二老爷不使人去接,二夫人没脸面回来。” 林依将屋中唯一一把椅子搬来,请杨婶坐了,自己则坐到床沿上,又问:“一万钱虽不少,可那是王氏趁火打劫,与二夫人甚么相干,二老爷能为这个就赶她回娘家?” 杨婶朝她那边凑了凑,道:“种地的人,都是看天吃饭,今年遭灾,明年年成还不知如何,家里突然短了这么些钱,吃饭穿衣又不能少,怎么过活?” 林依担忧道:“不至于如此罢,大老爷做官多年,总有些积蓄,他马上就要到家了。” 杨婶笑了一声,道:“大老爷自个儿房里几口人都养不活,这么些年,也没见朝家里拿甚么钱,等到他们回来,说不定还要靠二老爷呢。” 张家大房的情况,林依也有耳闻,张大膝下仅有一名独子,常年疾病缠身,全靠汤药维持,每年花费不少,确是没得多余的钱拿回家里来。 杨婶见她没了言语,奇道:“我要靠张家养活,才操这个心,他们败家,你不是得高兴,为撒子反倒闷闷不乐?” 林依苦笑道:“我片瓦都无,张家败了,我何处安身?” 杨婶笑道:“我不过说说罢了,田产还在,哪儿能真败下来,待到地里重新种了稻子,转眼就是钱。” 这话不错,只要还有田产,就不至于没饭吃,林依复又高兴起来,暗道,怪不得人人有了钱,先想着的就是置办田产。 杨婶见她脸上带了笑,放下心来,起身道:“你运气好哩,二夫人在娘家待着,无人来催你的房租与饭食钱,趁空想辙,做鞋垫也好,打络子也好,先把这个月的钱攒齐,免得受她们的闲气。”她说着说着,一拍脑门,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手里抓着一把鸡毛,笑道:“与二少爷炖鸡汤,我把长些的鸡毛给你留着,你做几个毽子去卖,也能换几个钱。” 林依连声道谢:“若不是杨婶帮着,我在这家里,不晓得该如何度日。” 杨婶摆手道:“顺手的事,有撒子好谢的。”她说完便告辞,称要去厨下做饭,林依送她到檐下,回房时便顺手关了房门,一面上栓子,一面想,方氏这时候被赶回娘家,还真是不错,不然她若是来讨房钱,给还是不给?自己手里虽还有几百个钱,但若立时就拿出来,难免遭疑,若是不拿,又要受气,真真是两难之事,幸好方氏现下不在,正好顺理成章地拖上一拖。 她这样想着,心情就好了起来,栓好门,取出衣箱里的钱,将零头还丢进黄铜小罐,只留了个整数重新包好,又翻出小铲子,爬到床下,挖坑埋钱。挖着挖着,铲子碰上了硬物,林依不曾提防,震得手指一麻,她愣了几秒钟,又下去几铲,挖出个红色雕漆盒子来,她拂去尘土,开了盖儿一瞧,里头竟是几张官交子,数了数,共有五张,面值都是一贯,总共整整五贯钱。 林依又惊又喜,竟举着交子,趴在床下了会儿呆,这钱,多半是银姐所藏,原来她与自己有共同的藏钱方法,怪不得到她出张家门,方氏也未能搜出钱来。钱盒子既已挖出来了,断没有再原样埋回去的道理,林依想占为己有,又怕他日银姐上门来讨,想着想着,却又笑了,银姐如今还是一个妾,出入不自由,哪有机会重回张家,再说这钱也不是她的,乃是张家之物。 这若放在先前,林依定要将钱还给方氏,讨她欢心,但如今经历过种种,她心境早已改变,毫不客气地将这五张交子收归己有。红漆盒子不知是谁人之物,或是银姐,亦或是张梁,林依怕人认出来,不敢再用,弃之一旁,单将交子和自己的铁钱拢作一堆,再分作三份,选了三个不同的地方埋了。她把盒子带出床底,用小铲子使劲敲了几下,砸作个面目全非,再溜到厨房,借着帮杨婶烧火,塞进了火焰正旺的灶里,看着它烧为一团灰烬。 她到厨房帮忙,乃是平常,但今日杨婶却赶她道:“你既是要把钱,就不欠张家的,做活儿作甚?” 林依笑道:“力气又不值钱,算这般细作甚么,我也不为张家,只是想帮帮你。” 这话中听,杨婶笑了,但还是将她推出门外,道:“留着力气去把毽子做了,早些将钱攒齐。” 林依感激她关爱之心,笑着应了,回到房中,先做些洒扫的事体,待得物事归置整齐,才取出鸡毛和铁钱,开始扎毽子。毽子做好,晚饭也得了,她收拾完桌子,藏好毽子,先去厨房洗手。杨婶盛了碗稀粥出来,问她道:“你是去堂屋吃,还是就在这里吃?” 林依一愣,不解其意。杨婶解释道:“二老爷还在生气,说是不吃了,两位少爷求了他半个时辰,没得到答复,动身去方家了。” 林依朝外望了望,张梁的房门还紧闭着,她接过碗,寻了只板凳坐下,道:“既是只有我们俩吃饭,就在这里罢,你也来坐下,一起吃点子算了。” 杨婶当她是个主子,不肯同桌吃饭,直到林依起身拉她,方才添了碗粥,一同坐下吃了。吃罢饭,林依执意要洗完,杨婶来赶她,她举着碗和干丝瓜瓤子,躲开杨婶的手,笑道:“毽子已做完,横竖无事,你好歹让我活动下,老是坐着也不好。” 杨婶无法,只好上前帮她挽袖子,戴攀膊,笑道:“明明是你帮我的忙,倒被你讲成是我帮你的忙,这小嘴儿巧得。”她笑完又叹:“这样的好媳妇,二夫人却不要,真真是瞎了……”所谓隔墙有耳,何况厨房门又没关,林依忙撞了她一下,将话题岔开去。杨婶会意,又叹了一声,搜出些别的话,与她讲些如何赚钱的事体。 第二十八章因祸得福 杨婶提供的赚钱方法,不外乎是纳鞋垫、打络子,林依才了笔小财,正想着投资呢,不愿再做这些既辛苦又赚不到钱的活计,便问道:“杨婶,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杨婶奇道:“女孩儿家,不靠这些赚钱,还能做甚么?刺绣织布,你又不会。” 林依有买田地的念头,又不愿露财,想了想,编了篇话出来,道:“前几日,我瞧见有人挨家挨户地敲门,问别个卖不卖田,这是甚么缘故?” 杨婶答道:“饥荒哩,好多人十来天吃不上一粒米,实在饿得不行,将几亩薄田贱卖了去,换几袋子口粮回来,先将这阵子熬过去。” 林依好奇问道:“只能换几袋粮食?如今田价贱么?” 杨婶反问:“我哪里晓得价钱,又买不起,你问这个作甚?” 林依低头洗碗,状了不在意的模样,道:“随口问问罢了。” 杨婶未疑其他,道:“你要想晓得,隔壁去问问便知,他家正想卖田换口粮哩。” 林依笑道:“若是出门碰见,顺口问一声罢了,我也是个无钱的,特特去问这个作甚。”她洗完碗,帮着杨婶把厨房收拾干净,又从缸里舀了一大锅水烧着,预备待会儿洗澡。 刚把锅盖盖上,张伯临在门口探头,问道:“可有饭吃?”林依开了橱柜的门与他瞧,道:“还是热的,叫杨婶与你们送去房里?”张伯临摇头,朝身后唤了一声“二小子”,直径朝小桌边坐下,叫杨婶添饭来。杨婶瞧着他们两个狼吞虎咽,连声喊:“慢着些,当心噎着。” 张伯临笑道:“一碗稀粥,通共没几粒米,想噎着都难。”几人都笑起来,杨婶又与他盛了一碗,问道:“你们是去舅舅家,这时候回来,怎却连饭都没吃?” 林依猜想是方氏一事不大顺利,忙扯了扯杨婶的袖子,叫她莫要再提。张伯临瞧见了她的动作,却道:“我娘没说是被赶回去的,因此舅娘待她还好。”张仲微接过话头,到:“我们去求舅舅将冰价降一降,他却称病不见我们,咱们气不过,这才没吃饭就跑回来了。” 林依对冰价不甚关心,问了句别的:“八娘子还好?” 两兄弟都不吱声,林依黯然,杨婶亦跟着伤心,一时间四人都沉默下来。 待得他俩吃完饭,杨婶收拾碗筷,林依守着烧水,张伯临盯着开始冒气的大锅看了一时,突然道:“要是制冰同烧水一般容易就好了。” 张仲微道:“制冰也不难,我听人讲,东京满大街都有商贩推着车,卖那加了糖的小碗冰,只不过咱们眉山城太小,冰才成了稀罕物件。” 张伯临惊喜道:“真的?伯父马上就要到家,咱们问问他,可晓得制冰的法子。” 张仲微记起张栋是在东京住过的,也欢喜起来,道:“伯父为官多年,肯定晓得,咱们且等他回来。” 林依朝灶里塞着柴火,心道,制冰本来就不难,买来芒硝,她也会制。但这话,她没讲出来,张家穷困些,她的日子才好过,再者,她也不愿去出这风头,虽说卖冰能赚钱,但她连安稳日子都无法保障,赚了钱迟早也是被方氏夺去,何苦来哉。 张伯临与张仲微还在兴致勃勃地讨论制冰的事体,杨婶听了好一时,终于忍不住泼凉水:“等到大老爷回来,老太爷就该出殡了,还要你们做出冰来作甚?” 张伯临听了这话,立时想转过来,大失所望,张仲微却道:“无妨,咱们晓得了法子,制些冰拿去街上卖也是好的。” 张伯临正附和,杨婶又一盆子凉水泼过去:“制冰的材料须得几多钱,二位少爷可晓得,若是人人都买得起冰,还等得到你们来制?” 到底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还不如杨婶一个奶娘懂的多,林依忍不住抿嘴笑了。张伯临与张仲微苦恼道:“就没别的法子把亏空补上了?” 林依舀了水朝门外提,路过他们身旁,顺口道:“你们是学子,操这份心作甚,好好念书,中个进士回来,比甚么都强。”这话他俩都爱听,转了笑脸出来,说笑着朝卧房去了。 林依将水拎至房内,倒进木盆,边洗澡,边思忖,所谓悖入悖出,意外之财,还是早些花掉的好,明日就想个由头出来,去隔壁家打听打听田地的价格。 田产虽有保障,生财却不快,她也曾想过,做些个一本万利的事体,但她穿越前,学的乃是公共管理,那些专业课,她掰着指头数了又数,也没能寻出个管用的来;穿越文倒是看过几篇,百度大婶也时常拜访,但她来北宋这两年,见的都是险恶事,深知赚钱易,守财难,像她这般的孤身弱女,恐怕是赚得越多,死得越快。她虽过得困苦,却是乐观惜命,想多活几年的,因此把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统统打消,选了条最稳妥的路来。 二日,杨婶来唤她吃早饭,道:“大老爷到了成都,三少爷又病了,二老爷带着两位少爷接去了,今儿还是只有咱们俩吃饭。” 林依点头道:“那还是就在厨下吃,免得将碗筷搬来搬去。” 杨婶自然乐得便宜,应了一声,快手快脚将腌菜稀粥摆好,同她两个吃饭。林依喝完粥,问道:“大老爷一家,今晚怕是就要到了,你要不要收拾屋子,我与你搭把手。” 杨婶摊手道:“按理是该收拾的,可二夫人不在家,我又不晓得安排他们住哪间,怎生是好?” 林依明白她的意思,张栋离家多年,他当初住的旧房间,早就改作了他用,如今正房虽还有两间空屋,但主人不话,杨婶一个下人,哪里敢擅自作主去布置。 杨婶收拾起碗筷,拍了拍围裙,道:“真是在家嫌,不在家又欠,二老爷哪里是当家过日子的人,二夫人再不回来,家里要乱套了。” 林依道:“照你这般讲,二夫人怕是要回来了,我赶紧趁她不在,去城里把毽子卖了。” 杨婶笑道:“你如今是租客,只要把足了房租与饭食钱,哪个能管得着你去哪儿?” 林依细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她不禁一乐,凡事都有好坏两面,这算不算得了因祸得福? 第二十九章打听田价 杨婶洗完碗,起身去喂猪,林依帮着她把泔水桶拎到猪圈,再回房取了毽子揣起,但她并未直接进城,而是先走到了隔壁李三家去。李三家穷,仅有三间茅草房,前头用个篱笆围起,李三大概下地去了,仅有李三媳妇坐在篱笆院子里搓草绳。乡下院子,照例是敞开的,林依不用敲门,直接走进去,打招呼道:“三嫂子,搓草绳哩,我正要去城里,可有物事要我捎带回来?” 李三媳妇手下不停,抬头道:“连肚子都填不饱,哪有闲钱买物事。”林依搭话未成,想了想,捡起一根麻绳,道:“我替你把麻绳带去城里卖了?”李三媳妇笑道:“城里人哪儿会买这个,自家使用罢了。”又一句话被堵死,林依正感失望,想要另寻由头,李三媳妇却似想起甚么,进屋取了一只包袱出来,道:“亏得你提醒,家里最后几件囫囵衣裳,托你拿去城里当个死当。” 林依接了包袱,惊讶道:“你们衣裳本就没几件,全当了,穿甚么?再说这当的钱,够过几日的?” 李三媳妇苦笑道:“能撑一日算一日,田还没找着买主,不当衣裳能当甚么。” 林依瞧了瞧她那三间屋子,一眼能瞧到低,确是无甚可卖,她暗叹了一口气,顺着话问道:“近日买田的人不是很多么,怎会没卖出去?” 李三媳妇指了指远处,叹道:“价钱没谈拢撒,我们当家的要价三贯钱,别个嫌贵。” 林依旁敲侧击这一会儿,终于打听到了田亩价格,便道了声告辞,夹着包袱朝城里赶,一路上暗忖,张家以前买地时,她在旁听见过,价最低的田也要二十贯,就算现在遭灾,地价贱,恐怕也得十来贯才拿得下来,而李家的地却只要三贯,实在算不得贵了。 林依到了城里,先把李三媳妇所托的衣裳当了,再寻到收毽子的店铺,将两只毽子卖了十二文钱,又向掌柜的打听牙侩的所在。那掌柜的见她卖毽子没有讨价还价,心里高兴,便为她指了个道,称:“那丁牙侩最是守信,从不耍手段的。” 林依欢喜谢过他,顺着所指,寻到丁牙侩,道:“我有个姑姑,寡居多年,新近又死了儿子,老来无依,想将几个钱买亩地,又怕族里夺了去,因此不敢自己露面,只托我来寻牙侩,代为买卖。” 这番话讲得合情合理,加之她本身年纪尚小,丁牙侩不曾有疑,请她坐了,又命个小丫头上茶,问道:“可有看中的田?” 林依比划着,道:“那边村里有户叫李三的,正要卖地,我姑姑想去买了来。” 丁牙侩听了这话,却摆手道:“李三家我晓得,前几日才去打听了来,他家地太贵,不合算。” 林依故意问道:“他家卖几多钱?” 丁牙侩伸出三根指头,道:“三贯。” 这话与李三媳妇所言对得上,林依暗道,掌柜的不欺她,丁牙侩看来的确不是个奸诈人。她托了所谓“姑姑”的名头,问出心中疑惑:“我姑姑以前买的地,最低也要二十贯,李三家只要三贯,怎地还嫌贵?” 丁牙侩哈哈大笑:“你姑姑定是个不管家的,李三家的地,一年只收得八斗粮,你说三贯贵不贵?” 林依明白了,果然是一分价钱一分货,不过她一共只有五贯余钱,贫地买了不合算,肥地她又买不起。想到这儿,她有些垂头丧气,道:“罢了,我姑姑钱不多,不然也不会看中三贯的地。” 丁牙侩想赚一注中人费,好心提点道:“如今有钱人少,无钱人多,没几个有能耐把钱一次付清的,都是分好几回来给哩。” 北宋也有“分期付款”一说?林依深感意外,问道:“怎么个分期法,是卖家与买家呀,还是买家与你?” 丁牙侩惊讶道:“不曾想你小小年纪,竟如此聪慧。”他向林依解释了一番,原来这两种分期形式,都是有的,若是与卖家谈得妥,就是分次付钱与卖家,不用加利息;若是没谈妥,则先由牙侩垫付给卖家,再由买家分期付钱与牙侩,不过这般行事,须得加些利息,让牙侩有个赚头。 林依暗自为古人的智慧感叹了一番,又道:“听来是不错,但我做不了主,须得先去问过姑姑。” 丁牙侩点头,道:“你且回去问罢,我先替你打听着,若是她还想买,三日后再来问我。” 林依福身谢过他,告辞回家。她先到李三家,把当衣裳的钱并当票交与李三媳妇,再才朝家里去。张家地坝上,搁了不少箱笼,林依猜想,定是张栋一家回来了,她走到灵堂门边朝里瞧了瞧,果见里头有几名眼生的人。杨婶凑到她身旁,指与她看,最前头的一老一少,是张栋和他儿子张三郎;后排两名女子,亦是一老一少,乃是张栋的夫人杨氏,与张三郎的媳妇田氏。 林依惊讶道:“听说三少爷只比二少爷小几个月,这般早就娶妻了?” 杨婶怕被里头的人瞧见,把她拉至厨房,才悄声答道:“三少爷的病,就没见好过,大老爷纳了好几房妾,也没再生个儿子出来,生怕他们大房断了香火,这才早早儿地替三少爷娶了一房媳妇,想盼个孙子。你方才瞧见没,三少爷与老太爷磕过头,起身时都要靠人搀扶,我看他这样儿,与大房添孙子是无望了……”她还要再讲,忽地想起林依还是未嫁小娘子,忙住了口,问道:“你怎地这样晚才回来?饿不饿,锅里还有粥。” 林依将李三媳妇拿来当了借口,道:“隔壁三嫂子托我帮她当衣裳,我怕当贱了,把城里的当铺跑了个遍,这才回来晚了。” 杨婶盛了碗粥递与她,感叹道:“你是个热心快肠的,定当有好报。” 林依早就饥肠辘辘,一气喝完一碗粥,笑道:“都快吃晚饭了,你还与我留着中午的粥,这才是热心快肠呢。” 第三十章初见杨氏 杨婶最爱与她讲话,句句让人欢喜,她笑着收了碗,道:“我晓得你饿了,但大老爷一家才到,晚上有好菜,且先留着肚子。” 林依道:“晚上人多,我如今是租客,就不上桌子了,麻烦杨婶与我分一份出来,我端去卧房吃罢。” 杨婶正要答话,张三郎的媳妇田氏出现在门口,问道:“哪位是做饭的杨婶?” 杨婶见是三少夫人,忙应着上前,道:“我是,才刚与你们搬过箱笼的。” 田氏笑道:“大夫人怕你不晓得规矩,特遣我来讲一声儿,晚上的饭,须得男女分开吃,往后也是如此。” 杨婶很有些不高兴,道“我晓得大夫人是东京人,规矩大,只是我们乡下人家,房屋少,仅有一间堂屋可供吃饭,再没得多余去处。” 她这话极呛人,田氏却好性儿,丝毫没生气,脸上依旧带着笑,道:“我瞧偏房还剩一间,女眷在那里吃就好。” 这倒不麻烦,杨婶点了点头,道:“使得。” 田氏见她应下,就将手里的三张单子递过去,道:“劳烦你烧饭,这是菜单。” 杨婶举着菜单,尴尬道:“我可不识字,怕是要误了大夫人的差事,不如三少夫人念给我听听?” 田氏脸红起来,道:“我也不识字哩……不过是些平常菜式,你看着做也成……” 她虽客气,杨婶却不愿在大房面前服输,转身走到林依面前,把菜单塞到她手里,道:“三娘子不是识字的?你来念,我来做。”说完回头冲田氏道:“三少夫人且回罢,叫大夫人等吃便得。” 田氏离去时,脸上还是红的,林依奇道:“这位三少夫人倒是好脾性,一点儿没架子。” 杨婶低声笑道:“有架子的小娘子,怎会嫁给药罐子,那是穷人家的女儿,来冲喜的哩。” 林依没有言语,原来穷人家,只配给张家冲喜,怪不得方氏千方百计不愿娶她了。 杨婶晓得她是想起了自身,忙将话题岔开,催她念菜单。林依将三张单子大略扫了一眼,只见这三张菜单,各有不同,一张列的是张栋所喜的菜色,红烧肉、清蒸鱼之类;二张是杨氏,清炒莴苣,凉拌茭白等素菜;最后一张是张三郎要吃的几样清淡汤水。她把菜单念完,笑道:“都是些平常菜式,还特特写三张单子来,也不怕费墨。” 杨婶系了围裙去择菜,笑道:“大老爷当官的人,大夫人又讲究,规矩多着哩,记得三少爷还小时,他们回来过一趟,不过住了三、五天,人人都盼着他们早些走。” 菜式虽简单,加起来也不少,林依料想杨婶一人忙不过来,便取了把刀,来削莴苣皮。杨婶确是忙碌,也不推辞,道过谢,搬了只小板凳与她坐了。林依熟练地削着皮,问道:“你不是说大老爷妾室不少的,我怎一个都未瞧见,只有个小丫头跟着。”杨婶笑道:“定是大夫人趁着要赶路,都打掉了,不然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年底才能到家了。” 二人一面闲话,一面做饭,倒也轻松,不多时便将八个热盘、三个冷盘并两大碗汤拾掇了出来。杨婶装好盘,才想起要分作两份,忙另取了一套盘碗出来分了,端着去堂屋,又央林依将另一份送到偏房去。 林依应了,捧着托盘到偏房,杨氏婆媳已在那里坐着了,田氏见她进来,忙起身帮忙,布置碗筷。林依放下最后一盘菜,转身欲走,杨氏却叫住她,问道:“你是林三娘?” 林依回身站定,答了声:“正是。大夫人有甚么吩咐?” 杨氏指了指身旁的凳子,微微一笑:“你又不是下人,我能有甚么吩咐,且坐下,咱们吃饭。” 林依待要推辞,田氏已将自己面前的碗筷推了过来,道:“我还没使过,莫嫌弃。” 杨氏马上皱了眉,责备道:“没得规矩,叫杨婶另取干净的来。” 田氏不敢有二话,忙起身去办,林依不晓得她家的规矩,不敢替田氏讲话,只半垂着头,到杨氏身旁坐了。杨氏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口中问起的,却是方氏:“二夫人归宁还未回来?” 林依点头,简短答道:“是。” 杨氏夹了筷莴苣吃了,又道:“还在孝中,就回娘家,方家人不嫌忌讳?” 林依暗道,哪有不忌讳的,想是王氏看在那数十箱冰的份上,忍了下来。她听得杨氏话中有了埋怨的意味,不敢随便接话,只将头更垂深了些。她不答话,杨氏倒也不以为忤,自顾自夹菜,慢慢吃着。 田氏取了碗筷来,摆到林依面前,林依忙起身谢了,再才重新坐下。杨氏看了看窗外,问田氏道:“咱们的行李,还在地坝上摆着?” 田氏点了点头,道:“问过二老爷了,他也弄不清哪间屋能住人,因此还没搬动。” 杨氏转了头,向林依道:“你瞧瞧,她不在家,怎么能行,还是叫二老爷赶紧将人接回来。” 林依暗自奇怪,这话对她讲有甚么用,若有心要帮方氏,就叫大老爷与二老爷讲去撒。杨氏亲自替她夹了一筷子茭白,补充道:“二夫人不在家,今儿晚上还是得对付过去,这家里你比我们熟,且先帮着布置布置,可好?” 原来绕来绕去是为了这个,这位大夫人大概还不晓得张家最新的格局,林依笑了笑,道:“我倒有心帮忙,却没这个能耐,我如今是租住在张家哩,哪儿能为大夫人安排房屋。” 杨氏听说她变作了租客,很是惊讶,忙问详细。林依隐了许多细节,将事情来龙去脉大致讲述了一遍,听得杨、田二位俱是感叹。杨氏搁了筷子,拉过她的手道:“二老爷两口子都是糊涂的,你住在这里,讨好他们还来不及,怎会去做得罪人的事体。”不论她是真信还是假信,这话都叫人感动,林依任由她握着手,眼角酸酸的。 第三十一章苦劝无果 一顿饭下来,杨氏问了不少问题,大多涉及张梁与方氏,虽是家常闲话,但林依身份特殊,仍不敢贸然作答,时时斟酌词句,很是辛苦。杨婶来收拾碗筷时,林依告辞,杨氏想从腕上撸一对镯子送与她,却想起回来奔丧前是去了钗环的,只好吩咐田氏待行李归置好后,送一匹布料去林依房里,当作见面礼。林依福身谢过,帮杨婶端了一只托盘,与她一同出去。 到得厨房,林依直喊饿,杨婶见托盘里的几盘子菜没怎么动,便取了副干净碗筷递与她,叫她再吃些,又奇道:“菜还是原封原,你怎么没吃饱?” 林依一边扒饭,一边回答:“大夫人为人倒是和善,可不停拉着我问东问西,我哪里有空吃饭。” 杨婶闻言更奇,道:“大夫人与二夫人一样,讲究吃饭不出声儿的,怎会饭桌上与你闲话?” 林依一愣,原来杨氏不是天生话多,而是今日反常,也不知是为了哪般。她虽疑惑,却未深想,心道,杨氏问的是张梁与方氏,横竖与自己没干系,理那许多作甚。 杨婶待她吃完,收拾了碗筷来洗,还未忙完,田氏来唤,叫她帮着搬行李。林依跟着出去瞧了瞧,原来张栋与杨氏住了张老太爷的那间,张三郎与田氏住了她原先的那间,这般安排,倒也妥当。 在地坝搬箱笼的,只有田氏和杨婶,林依站在边上瞧了一时,见她们忙不过来,便上去搭了把手,田氏感激不已,搬完箱笼与杨婶打赏时,也分了林依几个。林依暗喜有进账,并不觉着有甚么,但二日杨氏得知此事,却认为田氏是拿林依当下人看待,将她唤去责备了好一时。 田氏挨了教训,替杨氏送见面礼来时,眼圈还是红红的,叫林依好生过意不去,连声称自己不介意,安慰了她好一时。田氏见她好相处,便在她房里坐了会子,扯过布匹上的一截与她瞧,道:“听大夫人讲,这料子做裙子再好不过了。”林依一笑,道:“不怕你笑话,这般贵重的料子,我哪舍得自个儿用,拿到城里能换不少钱哩。”田氏亦是穷苦人家出身,理解她之余,愈觉得她可亲,与她又聊了好一时,直到杨婶来唤她们吃午饭。 林依送她到门口,道:“我就不去了,还是到厨下吃。” 杨婶却道:“大夫人才说了,叫你往后与她们一处吃。” 杨氏抬举她,她不能不识趣,于是应了,同田氏一起往改作了女眷饭厅的偏房去,杨婶却拦道:“今日有事要议,都在堂屋吃哩。”林依与田氏只好改道,朝正房那边去。 堂屋内,杨氏正在苦劝张梁:“两口子吵架,常有的事,能值甚么?你们夫妻多年,赶她一回也就罢了,难不成要将她一直搁在娘家,让左邻右舍看笑话?”张梁不听她的话,但也不敢与长嫂顶嘴,遂望着墙面不讲话。杨氏见他不言语,又指了张伯临与张仲微兄弟俩,道:“孩子们瞧着哩,赶紧把弟妹接回来。” 张梁还是不作声,张栋只好亲自出马,道:“你两口儿间的事,我不管,但总得先把爹的丧事办完,你不当家,我们又才归屋,不把弟妹接回来,怎么行事?” 长兄话,张梁不得不接,走到门口指着灵堂道:“爹灵前的冰,大哥与大嫂可瞧见了?一箱子冰,一千一百文哩,都是方家趁火打劫,做的好事。你们都叫我把她接回来,可我怎咽得下这口气。” 张栋与杨氏对视一眼,齐齐思量,老二这意思,莫不是怪大房没出钱?他们倒不是小气人,只是钱本就不多,且张三郎因一路奔波,病愈重了,药钱不得不留,实在是没得闲钱拿出来。张栋沉吟片刻,吩咐杨氏道:“是我糊涂了,把你的头面衣裳当一箱子,拿钱来与二弟。” 张梁见他们误会,忙道:“咱们又没分家,我出钱你出钱不是一样。” 张栋打了手势叫杨氏去取衣箱,道:“我身为长子,却长年不养家,本就惭愧难当,爹的丧事再不出份力,简直愧为人子。” 张梁连忙叫张伯临拦住杨氏,道:“大哥做官,家里免了杂役,我们都讨了你的好呢,多出几个钱值甚么,你切莫贱当衣裳,又亏了大嫂,又便宜了质铺。” 张栋见他恳切,且急急忙忙典当衣裳确是不划算,便道:“等我丁忧完再出仕,爹留下的都是你的。” 张梁忙称不必如此,兄弟俩为遗产推了推去,把接方氏一事忘到了脑后。杨氏咳了几声来提醒,却无人理会,只好问旁边坐的林依:“二夫人几时回的娘家?” 这话昨日才问过,这会儿又拿来讲,为的是转回话题,劝张梁接方氏回家。林依虽极不愿方氏回来,但老太爷的丧事不能再拖延,只好配合答道:“回去好几日了,也该回来了。” 张梁是想借由方氏,逼迫方家退还部分冰钱,他存了这个心思,自然不肯轻易答应接她回来,于是对杨氏的旁敲侧击,只当没听见。他固执起来,张栋和杨氏也拿他无法,只能等择机再劝。 当家主母不在,丧事还是得办,吃完饭,几人围坐在桌前,商量张老太爷出殡事宜。林依见没她甚么事,便帮着杨婶收拾了碗筷,拿到厨下去洗,才洗了一半,便见张八娘一脸泪痕,扶着门框站在门口,道:“三娘子可得闲,咱们房里说话。” 杨婶见她回来,欢喜道:“八娘子撒时候回来的,也不先遣人来个信儿,我好去接你。你可吃过饭?见过老爷了?” 张八娘一律摇头作答,拉了林依朝她昔日的闺房走。林依拽她转了个方向,笑道:“我如今住银姐那间。” 张八娘随她进屋坐下,问道:“你怎地搬到偏房住了,可是大伯一家回来,挤着了你?” 林依忙摇头,却不愿与张八娘讲实情,免得给她添堵----她自家过得都不如意呢。 第三十二章八娘求情 张八娘心里装的另有别的事,见林依不肯讲,也不追问,只道:“我娘在舅舅家住了有两日了,我想叫爹去接她,却不知怎么说,三娘教教我。” 林依忙问:“是不是你舅娘因为这事儿为难你了?” 张八娘没有作答,却伏在桌上哭了起来,林依一见这架势,就晓得王氏定然是迁怒了,她摇了摇张八娘的肩膀,道:“我晓得你难受,可这会儿不是哭的时候,且起来想个法子,把二夫人接回来,你的日子就好过了。” 张八娘勉强止了泪,抬头道:“我倒没甚么,只是娘在舅舅家,成日与舅娘吵架,又吵不过她,我瞧着不好受。” 林依问道:“吵甚么?王夫人要赶二夫人走?” 张八娘却摇头,道:“才不是,舅娘说,前头的那十箱子冰,也各加一百文,就替我娘出这个头,可我娘不愿意,舅舅与舅娘都骂她没出息,这才吵了。” 原来是方氏心向婆家,惹了娘家人不高兴,林依明白过来,教她道:“将这话到你爹面前讲去,叫他晓得你娘是护着张家的。” 张八娘接着摇头,道:“我出来时,也是这般想,我娘却说我爹不吃这一套,只要舅娘不降冰价,他就不会去接人,我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这才来寻你商量。” 林依伸手摸了摸张八娘身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拉着她胳膊细看,手腕处还有一块青紫,她急忙问道:“他们打你了?” 张八娘回道:“不是,是表哥又要去勾栏,我拦了一下,被他顺手一推,撞到床柱子上了。” 林依急道:“这还不叫打?你娘没话讲?” 张八娘垂头道:“娘已够不顺了,怎好与她添烦恼。” 林依在方氏那里吃亏不少,实在是不愿意帮着出主意救她,但终究还是不忍心看着张八娘苦上加苦,便道:“接你娘回来,全在你身上,你现在就去二老爷跟前,说你是被赶回来的。” 张八娘惊讶道:“我不是被赶回来的,这不是扯谎?” 林依好笑道:“为了你娘,说一回谎又如何?” 张八娘犹豫了好一时,被林依催着起身,又在堂屋门口磨蹭了会子,才走进屋去,先拜见张栋一家。不等她开口,杨氏先惊讶问道:“不年不节,老太爷又还没定出殡的日子,你怎地回来了?” 张八娘头一回说谎,正心内不安,见她先问,大松一口气,结结巴巴回答道:“舅……舅娘说,我……我娘不回张家,我也不必回……回方家了。” 张梁先惊后恨,认为方家是仗着方睿新谋了官职,才这般仗势欺人,便怂恿张栋出面,压他一压。张栋苦笑道:“他谋的官虽小,却是在任,我已丁忧在家,如何对付?” 张梁愈恨得直捶门板,欲冲去方家为宝贝闺女讨说法。杨氏常在官场夫人间周旋的人,善于看人神色,她一直盯着张八娘,瞧出些端倪,便叫张栋拉住往外冲的张梁,责备他道:“你去方家这一闹,最后吃亏的还是八娘,你又不能时时刻刻在方家盯着,她婆母若迁怒,你也瞧不着。你要真为她打算,就赶紧把弟妹接回来,咱们好生办丧事,她也能过安稳日子。” 张梁到底心疼女儿,有些意动,却又犹豫,林依在门边瞧了一时,走进来抓了张八娘的手腕与他瞧,添火道:“二老爷再不去接人,她小两口还要闹别扭。”杨氏忙应和道:“极是,她婆母苛待,你还能去讲两句,小夫妻吵架,你做岳丈的,总不好意思掺和,还是赶紧息事宁人的好。” 张八娘在家时,是捧在手心的,哪个敢动她一指头,张梁瞧见她手腕上的伤,心如刀绞,只得忍气吞声,带了张伯临张仲微兄弟两个,去方家接方氏。他到得方家,叫两个儿子去与方睿和王氏周旋,自己则唤来方正伦,狠骂了一通,逼他保证往后不跟张八娘动手。 王氏见他教训自家儿子,很是不满,但岳丈教训女婿,她也不好说甚么,便向方氏道:“你就要回去了,还有两箱子冰钱未付,先结清了帐再走罢。” 张梁听了这话更是来气,但张八娘还在张家等着方家去接,只好再次忍气,叫任婶回去取了两千两百文的交子并铁钱来,丢到王氏面前,道:“一文不曾少你的,赶紧叫方正伦去我家把八娘接回来,往后须得好生待她,不得打骂,否则我跟你方家没完。” 方正伦不愿动身,嘀咕道:“又不是我赶她回去的,自己回来就是,还要人接。” 张梁不信,又要骂他,王氏看在冰钱的份上,忙推方正伦道:“管她是为甚么回去的,横竖也没几步路,你去接一趟罢了。” 方正伦借机向她讨了五百钱,不情不愿地套了个车,也不等张梁和方氏,独自先走了。张梁站在大门口直跺脚,骂方氏道:“瞧你这好侄儿,自己坐车,叫我们走路。” 方氏的脚,还没站在张家的地上,不敢反驳,任由他一路行,一路骂,张伯临与张仲微想劝又不敢,着实难受,只得寻了个借口,先一步朝家奔去了。待得张梁与方氏回到家中,张八娘已叫方正伦接上了车,与他们照面也不曾打一个就绝尘而去,张栋与杨氏见了,齐齐摇头,直称他们不识人,招了这么个目无尊长的女婿。 张八娘的亲事,乃是方氏一力促成,她生怕张梁借了此事,又要骂她,忙几步上前,拜见哥嫂,又拉着田氏的手,问长问短。杨氏将满脸不耐烦的张梁瞧了一眼,向方氏道:“咱们商量了一中午,也没定出个主意来,专等着你来家操持呢。” 杨氏是有封号在身的,方氏对她很是恭敬,忙谦虚了几句,道:“长嫂为尊,我哪敢定夺,不过提些建议罢了。”二人亲亲热热携了手,朝堂屋里去,倒把张栋张梁两个大男人撂在了后面。 第三十三章改立女户 自方氏归家,一切井井有条起来,很快就选定了出殡的吉日,大敛、下葬,接着做头七。张家人手短,林依看在张老太爷份上,帮了几日忙,十来天后才得了闲,进城去寻丁牙侩。她不是甚么大主顾,丁牙侩倒也没嫌她来得迟,取了张契纸出来与她瞧,道:“上回你提李三家,我又去瞧了一趟,他家除了八斗粮三贯钱的劣地,还有两块好的,但总共只得两亩,一亩年产四石,要价七十贯,另一亩年产两石,要价二十贯。” 林依惊讶道:“四石只比两石多一倍,这价钱可不止贵一倍。” 丁牙侩笑道:“四石算是高产,所以他家指望着这亩地赚大钱,你不必理会,要买就买两石的那亩。” 林依嘟囔道:“我姑姑总共也没几个钱,二十贯还是太贵。”她假称要回去问姑姑的意见,绕到李三家的地看了看,又向周围的人打听一番,得知他家的确有两块好地,产量价格与丁牙侩所称相差无几,遂知丁牙侩没有欺她,隔日揣了交子又进城去,要做这桩买卖。 丁牙侩与林依商定了分期付款的细则,又写了一张收条,叫她先付个定金,待他将诸项事宜打点妥当,最后由她姑姑在地契上按个手印。林依瞧着各项并无纰漏,正要掏钱,丁牙侩无意问了一句:“你家姑姑可是女户?回去跟她讲,若不是女户,就赶紧挑个妥当人,预备签地契。” 林依一愣:“何为女户?” 丁牙侩答道:“无夫无子,是为女户。” 林依忙道:“我姑姑寡居,又没了儿子,该当是女户。” 丁牙侩笑道:“哪里有这般简单,要去官府立了户籍才算。” 原来女户不用服劳役,许多人会浑水摸鱼,是以不能随便立户,要官府派人来察看定户方可。 林依失望道:“莫非我姑姑不是女户,就不能自己在地契上按手印?” 丁牙侩摇头,道:“除了女户,女人都是不上户籍的,如何买田地?” 林依愣神了,原来北宋女人都是黑户,那像她这样的,还真是砧板上的鱼肉,被人卖了都无处申冤。她越想越怕,忙向丁牙侩打听大宋户籍是怎么个定法。丁牙侩倒也耐心,一一与她道来,原来每逢闰年,县令责成耆长、户长与乡书手上门录核实各户税产,物力,丁口,定出户等,推排家产,升降户,重造一次“闰年图”,即户口版籍,“闰年图”上还要注明已服差役名目,再张榜公布最后编造成册。 他讲解时,林依就在暗自琢磨,等到讲完,她已理出初步打算,道:“闰年造户口,那不是三年才登记一次,今年时候不对,我姑姑怕是买不成田了,得等改立了女户才好行事。” 丁牙侩见她是诚心想买田地,也乐得有门铁板钉钉的生意做,便指点她道:“若真想改户,不必等到两年后,拿些钱交与户长,他自会帮你办妥。” 林依犹豫问道:“须得花费不少罢?” 丁牙侩想了想,道:“大概三贯钱能成事。”又道:“女户实惠多着哩,人人都想立,官府就靠这个收钱,你等到造户籍时申报,花费还多些。” 林依心里有了谱,郑重代“姑姑”谢过丁牙侩,与他约好,待她姑姑立了女户,还来他这里买田。 林依头一回晓得,她孤身弱女也能有份法律保障,虽然不知这份保障有多牢靠,但有了户籍,就算有了根,不必再一有风吹草动就担惊受怕,比浮萍似的四处漂,不知好了多少倍。她出了城,一刻也没耽误,直接朝户长家中去,道明身份,称自己想要立女户。 她虽是个小人物,但所寄居的张家,却是村中大户,户长每年要上张家好几趟,一眼就认出了她,问道:“你立女户一事,张家可知晓?” 林依反问道:“须得他家同意?” 户长摆手道:“那倒不是,只是……” 他话只讲一半,林依却明白了,定是他怕张家不同意,事后来寻麻烦。她暗叹了一口气,捧上一百文铁钱,央道:“张家巴不得我出门,如今只肯让我租住呢。” 户长还在犹豫,户长娘子走近一步,接了林依的钱,道:“这事儿我晓得,刚才还瞧见张家的任婶四处寻林三娘,要向她讨租钱。” 户长听得娘子如此说,没了疑虑,但又嫌百文铁钱太少,便只将些女户难立的话来讲。林依哪里不晓得他用意,但却不愿把得太多,反调了他胃口,遂道:“我在村里住了不只一日两日,处境如何,户长也晓得,不如你报个实在价钱,我若是把得起,就劳烦你帮忙,若是把不起,只能罢了。” 户长笑道:“你小小年纪,倒是爽快人。”户长娘子自己也养女儿,有几分怜惜她,便推了户长一把,道:“我做主了,三贯钱,若是没得钱,就先欠着,不收你利息。” 林依大喜过望,连连点头,若能先欠着,自然好得很,免了别个怀疑不说,还能多些钱来买田。户长见她同意,便取过纸来,问她会不会写字。林依点头,接了纸,却不落笔,道:“我多与户长五百文,你应我一件事,可好?” 户长问道:“何事?难办的可不成。” 林依道:“我立女户一事,不愿让别个晓得,张榜公布时,户长能否帮我掩饰则个?” 不过是将名字隐下,这有何难,户长当即应下。林依便提笔写了一张欠条,上书三贯五百文。户长娘子捧过印泥,叫她按了个手印,立户之事就此定下。 林依欠了钱,心情却无比愉快,一路哼着歌儿回到家中,直觉着任婶的苦瓜脸都十分耐看。她心情好,任婶更来气,将她堵在院门口,不许她进门,责问道:“你到哪里闲逛去了,猪也没喂,院子也没扫,我寻遍了村子都不见人,你以为我同你一样无事,寻你寻着顽?” 第三十四章讨价还价 林依根本不接话茬,横竖三合院儿没有院门,从旁边一绕,继续朝前走。最羞辱人的,不是与之对骂,而是根本不睬她,任婶自觉受了轻视,急忙横跑几步,拦住林依去路。林依被迫停了脚步,不悦道:“我才去卖了毽子,正要去寻二夫人交房租与饭食钱,你在这里阻三阻四作甚么。” 自银姐转了别家,任婶收入锐减,闻言暗自一琢磨,就换了笑脸上来,热切问道:“毽子值钱么,赚了多少?” 待林依交了钱,吃的就是自己的米,懒怠敷衍她,不耐烦道:“我有必要与一个下人讲这些?” 任婶脸色微变,却不肯放弃,继续道:“二夫人正陪着大夫人逛呢,哪有闲工夫理你,且把钱给我,我替你交去。” 给你?转到方氏手里时还能有整数?林依抬头,望了望右手边,方氏扶着杨氏,正顺着屋檐朝这边来,她故意提高了声量,斥道:“你背着二夫人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别以为我不晓得,我哪敢把租金交与你,这里交付,转头你就能瞒下小半去,二夫人吃亏不说,还要埋怨我把得少。” 林依以前特特提醒方氏留意任婶,她不肯相信,此时这“无意”听来的话,她却信了几分,扭头朝院门口望了几眼,唤道:“任婶,三少夫人在厨下煎药呢,你还不去帮忙。林三娘可是要交房租,且随我到房里来。” 任婶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忙应了一声儿,不甘不愿地朝厨房去了。林依跟在方氏和杨氏身后,随着她们慢吞吞的步伐,到得房内,待她们坐定,方才问道:“还不曾问过二夫人,租金与饭食钱,怎么个算法。” 方氏道:“放心,不欺你。”说着取了纸笔来,边算边道:“你住的屋向阳,还搭了好几样家什,房租算你每月三百文。” 这还不算欺负人?林依忍不住开口驳道:“白日里都恨不得要点灯,哪里向阳了,家什也只有一床一柜一桌而已。” 方氏面露尴尬,却不甘道:“你每日洗澡,还使了我家木桶并木盆。” 这也要算?林依一愣。 同为张家人,杨氏坐在旁边,替方氏脸红,插话道:“她那间偏屋,就在猪圈隔壁,实在算不得好。” 方氏敬重杨氏,乃是面儿上情,见她插手二房家务事,很是不喜,道:“就只剩两间偏屋,另一间照大嫂的意思改作了女眷饭厅,总不能拿吃饭的地儿与她住的屋子调个个儿。” 杨氏替林依讲话,确是越权,话一出口就在后悔,但听了方氏这话,却被激起了性儿,心道,这院子乃是祖屋,按理大房也有一半,虽张栋了话不要,但你不能不给,这是两码事;既是两房的屋,凭甚么只能由你二房作主?她心里生气,面儿上却若无其事,讲起闲话道:“那年我随大老爷在开德府住着,共赁了三间屋,每间两百文,我嫌价贵了,与房主讨价还价好一时,才减了五十文下来。” 她语气虽淡,讲的话却有深意,开德府乃是河北城市,赁钱两百文尚且嫌贵,方氏这眉州乡下偏屋,却要价三百文,真真是天价了。方氏脸色不虞,正要话,杨氏却又道:“我看三间粮仓都空着,不如收拾一间出来,与林三娘居住。” 这话听在方氏耳里,又是大有深意,粮仓为何都是空着的,乃是她理财不当所致,还因此气死了张老太爷。她心下虚,但实在是不满大房擅自作主,因此还是没忍住话,开口道:“那几间都是好屋,价钱贵些。” 杨氏看了她一眼,道:“我不收她的钱。” 方氏急了,站起来道:“大嫂怎可将我家屋子白白与她住?” 杨氏听得“我家屋子”一词,愈不悦,道:“按说张家房屋,本就该有我们几间,只不过我们长年在外,叫你们占了去。旧事不提也就罢了,怎么我将出间偏屋来与亲戚住住也不行?” 方氏这才记起,这院子,乃是张老太爷盖的,不是二房一家之物;至于林依,那是老夫人的族亲,张老太爷亲自接到家里来的。杨氏的话两层意思,她都不好反驳得,急到不行,只得凑近两步,悄声道:“大嫂,非是我驳你的面子,只是咱们家正缺钱哩,能有钱赚,为甚么不赚?” 杨氏板了脸道:“再没钱,也不好意思赚亲戚的钱,再说她还小,哪里来的钱?若我没记错,她与你家仲微,还有婚约在身呢,你怎可如此苛待她?” 方氏听她这话讲得严厉,懒得再顾脸面,还击道:“大嫂不当家,自然不晓得柴米油盐贵,这么些年,你们大房从未朝家里拿过钱,我想方设法添些进账,你还要拦着,是何居心?” 杨氏瞧她一副要吵架的样子,不愿与她斗嘴跌了身份,只与旁边侍立的小丫头流霞递了个眼色,吩咐道:“讲了这半日,嘴干得很,且沏壶茶来。” 林依感激杨氏替自己讲话,正要帮忙去厨房打热水沏茶,却见流霞径直走到搁茶壶的桌边,妆作不经意地朝脸盆架子上看了一眼,叫道:“不想小小眉山城,竟有这般好的澡豆与牙粉卖。” 方氏表情颇不自然,道:“那是大嫂托人捎回来的。” 杨氏脸上隐隐有了笑意,流霞却还没完,又一个“不经意”,路过方氏妆台,感叹道:“难怪二夫人脸上颜色好,原来有这样澄净的胭脂。” 方氏愈尴尬,道:“那也是大嫂捎回来的。”她见杨氏的笑容露了出来,猜到这是花招,气道:“这些个小物件,能值几个钱,能养家侍奉老人?” 杨氏未在公婆面前尽过孝,在这话面前矮了一头,不敢作声。流霞却道:“二夫人当家有功,可张家的田地,也不是你一人的,大老爷虽没拿钱回来,但也没向家里要过钱,说起来你们花销的那些,里头有大房的一份哩。” 方氏气极,骂道:“你一个奴婢,有你讲话的份?”流霞丝毫不惧,还嘴道:“你背着老太爷卖掉的几仓粮食,里头也有大房一半。” 方氏抓起个茶盏欲摔,又舍不得,想打流霞两下,又不敢动杨氏的人,又气又急,险些内伤。杨氏忙道:“是我的丫头不懂规矩,顶撞了弟妹。”说完斥了流霞几句,命她到地坝跪着去。林依偷瞧窗外,见流霞面色平静,无丝毫不忿,猜想,这大概也是设计好的?果真是官宦人家,不消言语得,几个眼色就能成事。 方氏再恼火,见杨氏主动罚了丫头,也无话可说,但她对杨氏白给屋林依住的提议,实在是不赞同,遂自倒了一盏茶,学杨氏一般慢慢啜着。林依瞧她二人全稳坐不动只品茶,觉着好笑,明明是自己来交租金,怎地演变成了家产之争?她在一旁站到腿麻,见她俩还没开口的意思,只好主动问道:“若是二位夫人不得闲,我明日再来?” 方氏听她讲的是“二位夫人”,不是“二夫人”,脸色一沉,道:“你租的是我的屋,与大夫人何干。” 杨氏指了个凳儿,叫她坐下,问道:“你在那屋里住了几日?” 林依还不知大房二房之争,谁人能胜出,不敢轻易就坐,仍站着作答:“正好半个月。” 杨氏点头,道:“这半个月的钱,我替你出了,往后你搬到向阳的那间粮仓住,我叫流霞帮你收拾。” 林依瞧见方氏的脸色愈来愈暗沉,心内忐忑大过喜悦,犹豫问道:“那租赁钱……” 杨氏挥手道:“不消把得。” 林依不知是应下,还是回绝,把方氏看了一眼,再看一眼,决定跳过这节,另问其他:“二夫人,饭食钱如何算?” 这话问得好,方氏来了精神,也不理杨氏,提笔自算,道:“算你每日吃米两升,菜肉八两,再加上柴火佐料等物,一月下来,正好一贯钱。” 杨氏今日似要与方氏争到底,道:“她小小的人儿,一天一升米都吃不完,哪里来的两升?咱们孝中,桌上少见荤腥,怎地还收肉钱?” 方氏被她几句话顶住,索性摔了笔,问道:“那依大嫂看,该几多钱合适?”杨氏回道:“如今米价确是贵些,但菜蔬却是自种的,花费不了多少,一个月四百文,很是公道。” 房租不收钱,饭食钱只要四百,方氏气得想拍桌子,费了大气力才忍住,道:“此事太过重大,我须得与二老爷商议才能定夺。”说完便将林依朝外赶,叫她明日再来。 杨氏先起了身,林依落后几步,二人一前一后出得门来,走到地坝上。杨氏笑道:“一共才几个钱,此事真真是重大。” 林依不语,方氏此举,可不是仅为了几个钱,而是想漫天要价,好叫她自动自觉离开张家----这在方氏眼里,事关儿子亲事,自然是再重大不过的事了。她对杨氏还不甚了解,不敢将这话讲出来,只福了一福,谢道:“承蒙大夫人错爱,那间屋子,不管我有无福气住进去,都是感激的。” 第三十五章方氏挨打 杨氏一笑,没有多话,转身朝流霞走去,道:“起来罢,今日难为你。”流霞爬起来,摇头道:“是二夫人欺人太甚,明明是祖屋,被她讲成二房的。” 林依听到这里,心道,杨氏今日举动,不是为争家产,就是为争一口气,至于免费把屋她住,不过是顺带。既是这样,有她甚么事,还是不要掺和的好,于是向杨氏告了个罪,转身回房,栓了门,取出怀里交子和欠条,算起帐来。 所欠户长三贯五百文,并未约定期限,无须着急,倒是李三家的那亩地,得赶紧买下来,免得饥荒过去,就该涨价了。上回她与丁牙侩约的是先付定金一贯钱,签好地契,这一贯钱就算作中人费;田地总价二十贯,一年内付清,分期次数不限,这个分期付款,乃是与卖家的约定,但林依谎称她“姑姑”不便露面,便只将钱交与丁牙侩,由他转交李三。 林依算了算,手里的五贯多钱,甚至可以暂时不动,以作本钱,做点别的小生意。她喜滋滋地藏好交子和欠条,突然想起,房租和饭食钱还没付呢,若是杨方之争方氏获胜,那就得每月拿出一贯多钱去,照这样,一切计划全得泡汤。她从喜笑颜开想到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地倚坐在床边,望着木门呆。 天色渐晚,杨婶在外敲门,唤道:“三娘子,去吃晚饭撒。” 林依回神叹气,拉开门道:“二夫人不自在哩,我不去触霉头。” 杨婶压低了声儿,道:“瞧出来了,板了半天的脸,还把任婶训了一通,也不知为何。” 任婶吃瘪,林依还是高兴的,笑道:“我去厨下吃。” 杨婶摆手道:“是大夫人叫我来唤你的,你怎可不去?” 林依叹道:“我还在二夫人手下讨生活呢,岂敢顺了大夫人,得罪二夫人?” 杨婶却道:“理那许多作甚?守孝要守足二十七个月,大夫人一时半会还走不了,你就先傍她这尊佛,捡两年便宜再说。” 林依琢磨一时,感叹道:“果然当局者迷,还是你想得通透,反正二夫人不论我怎样讨好,都入不了她的眼,不如跟着大夫人谋些实惠。” 杨婶把她朝饭厅那边推,笑道:“就是这个理。” 林依进得饭厅,当面一张八仙桌,杨氏坐在上,方氏与田氏打横,她上前行过礼,到下落座。 方氏愣了愣,问道:“你怎地来了?” 杨氏轻描淡写答道:“我叫她来的。” 方氏忍了气,又道:“大嫂,她不过一个租客,同主人家一桌吃饭作甚么?” 杨氏驳道:“她是租客,又不是下人,为何不能与咱们一起吃饭,又不是不给饭食钱。” 方氏饭食钱还未收到手,哪肯让林依在桌上举筷子,冲她道:“你端去房里吃。” 杨氏不慌不忙道:“端去房里吃也使得,只是这饭食钱,是不是得减几个?” 方氏只差加钱,哪里肯减,只好让林依留下把饭吃完。她憋了一肚子的气,根本吃不下,略动了动筷子就离桌回房,叫任婶去请张梁。张梁正在吃饭,不肯就来,半个时辰后肚子填饱,才晃进卧房。方氏见他这般拖拉,急道:“咱们的房屋,就要被大房夺去了,亏你还吃得下。” 张梁挑了把交椅坐下,又叫任婶搬了张凳子与他搁腿,惋惜道:“房里没个妾,连捶腿的人都无。”方氏气道:“我在与你讲正事。”张梁不耐烦道:“妇道人家,无事就爱瞎想,大哥都说了,家产一分不要,谁来与你争夺?” 方氏急道:“大哥哄你的哩,大嫂今日才逼我把粮仓分一间与她,好送给林三娘住。” 张梁不晓得杨氏心思,探起了身子,奇道:“好端端的,大嫂卫护林三娘作甚么?” 方氏见他心思终于转了些过来,暗喜,也寻了把椅子坐下,端了茶来吃,道:“管她是为甚么,反正房屋都是咱们二房的,大嫂做不了主,这事儿你得与大哥说道说道。” 张梁将方氏瞧了几眼,忽地想起她的秉性,急问:“你不会已跟大嫂吵过了罢?” 方氏端了茶盏遮住半边脸,含混道:“也不算吵,争了几句而已。” 张梁闻言气极,提起腿下的凳子,直直丢过去,方氏正低着头吃茶,不曾留意,待到听见声响,已来不及躲开,那凳子边边将她额角狠擦了一下儿,撞得她眼冒金星,昏头昏脑。任婶听见动静,跑了进来,见方氏额上好大一个包,唬了一跳,连忙上前去瞧,称要去寻游医。张梁好歹是个读书人,不愿让别个晓得他打娘子,便道:“请完游医,顺路把她送回娘家去。” 方氏忙拉住任婶,道:“幸亏是圆凳子,没得角,并不怎么疼,你且先下去,莫要声张。” 张梁胸中之气未消,恼道:“蠢货,就不该把你接回来。” 方氏额上疼痛,倒吸了几口气,气道:“我护着家里也有错?” 张梁又骂了几声“蠢货”,问道:“咱们的两个儿子,将来是种田,还是做官?” 方氏有些莫名其妙,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儿子,答道:“州学每年的束修可不少,花了那么些钱,自然是想他们奔个好前程的。” 张梁恨得牙根痒,气道:“既然晓得儿子们将来是要做官的,那你去得罪大嫂作甚么?咱们亲戚里,就只有我大哥与你大哥是个官,瞧你大哥那副德性,将来肯定是指望不上的,再不把我大哥拢着些,怎生是好?” 他将道理讲明,方氏顿悟,若两个儿子有出息,做了官,少不得要靠人提携,靠人照拂,她明白朝中有人好做官,却还是嘴硬,道:“你怎么就晓得我大哥指望不上,他可是正做着官的人,你大哥还在丁忧,两年后在哪里还指不定呢。” 张梁恨不得再提个凳子丢过去,骂道:“瞧瞧你方家是如何待八娘的,他们苛待我闺女,难道会厚待我儿子?再说他自家也有儿子,岂会将我儿子放在前头。” 这话不假,外甥哪有儿子亲,张栋虽也有儿子,却是个病秧子,少不得要将心血花在亲侄儿身上。方氏再寻不出话来反驳,垂着头坐了一时,道:“我头疼得紧,先去歇歇。” 张梁好似没听见,拽了她的胳膊拖到门口,指着外头道:“去与大嫂陪个不是,她不领情,你不许回来。” 方氏做惯了当家主母,猛然要她去低头,有些难为情,踌躇着不肯挪步。张梁朝她后背心猛推一把,催道:“还不赶紧去,若是大嫂已歇下,你就自回娘家去罢。”说完顿足捶胸,懊恼道:“不该将八娘嫁去方家,害我如今休不得你,你这样的媳妇,又败家,又得罪人,真不晓得留着有甚么用。” 第三十六章林依搬屋 方氏被张梁逼着,磨蹭到屋檐下,掏了条巾子勒住额头,掩住那浑圆的大包,才到杨氏房前敲门。小丫头流霞出来,将她接了进去,报于杨氏知晓。杨氏正半躺在榻上,由田氏捏着肩膀,听得禀报,便叫田氏住了手,抬身坐直,请方氏坐下。 方氏没做过道歉的活计,不知如何开口,扭捏了半晌,寻了个话头,道:“大嫂寻了个好儿媳,着实孝顺。” 杨氏见她这般,还道她有话不好叫人听见,便遣了田氏与流霞下去,才问:“弟妹这般晚来我屋里,有甚么事?” 房中没了外人,方氏胆大了些,结结巴巴将张梁叮嘱她的话讲了,又道:“都照大嫂吩咐的办,还望大嫂大人不计小人过,莫与我一般见识。” 杨氏不晓得张梁才拿凳子砸过她,还以为她是真心所致,很有几分触动,忙将出场面话自责了几句,又恭维了几句,直到见她脸上勉强露了笑意,才唤田氏来送了她出去。 流霞进来,接了方才田氏的手,继续替杨氏捏肩膀,杨氏眯了会子,吩咐道:“你去讲与林三娘知晓,叫她明日搬屋。” 流霞忙应了,穿过地坝,敲门进到林依房间,道了声恭喜,笑道:“大夫人一心为你打算,好容易说动了二夫人,把对面的粮仓腾一间与你住,每月的饭食钱,也只收你四百文。” 林依没想到杨氏真个儿争过了方氏,惊喜道:“当真?替我先谢过大夫人,明日再当面拜谢。”说着摸了几个钱出来,塞进流霞手里,口中称:“莫嫌弃。”流霞忙推辞道:“你孤身一人,年纪又小,每月四百文也不少哩,还是留着自花。” 林依听她讲得诚恳,便将钱收起,另取了个毽子来谢她,道:“我也没甚么好物事,这小玩意,你留着闲时耍罢。” 流霞接了,反福身称谢,又道:“三娘子明日几时搬家,来唤我一声儿,我与你帮忙。” 林依想傍杨氏这株大树,自然有心与她的丫头结交,又见流霞懂礼节知进退,对她很有几分好感,便留她坐下,闲话几句。流霞却不肯坐,只站着说笑,道:“我是大老爷拿一瓶流霞酒与人换来的,大夫人便与我取了这个名儿,唤作流霞。” 林依赞道:“大夫人有学识,流霞是个好名儿。” 流霞听得她赞誉,抿嘴笑了,又道:“我们大夫人好着呢,待人从来和和气气不红脸的,这几日,实在是二夫人欺人太甚。” 林依不明用意,不敢轻易接嘴,便转了话题,另将张三郎的病来问她。流霞叹了口气,道:“三少爷的病,躺在床上不动,隔日还要犯一回,这回回来奔丧,路上奔波劳碌,他哪儿经得起这个折腾,昨日郎中才来瞧过,说他……” 话未完,门外杨婶在唤:“流霞,大夫人问你怎地还不去回话。”流霞忙应了一声儿,向林依辞过,推门去了。 林依栓好门,宽衣上床,想到每月省下了不少钱,心内激动,翻来覆去,好一会儿才睡着。 二日早饭时,方氏未露面,称头痛病犯了,在房内歇息。杨氏关切道:“想是老太爷丧事操劳,累病了,正巧替三郎请的郎中今日要来,叫他顺路与二夫人也瞧瞧。” 田氏起身应了,道:“媳妇记着。” 流霞瞧着二房的下人都不在,便凑到杨氏跟前,悄声道:“听说二夫人不是头里面疼,乃是外头疼。” 外头疼?杨氏想了又想,犹豫问道:“长疖子了?昨晚她来,我没瞧见呀。” 流霞笑道:“好大一个疖子,昨日被她头上的巾子掩着,咱们才没瞧见。”众人都不解,齐齐拿眼望她,她抬手在额角比划几下,道:“碗口大一个包,听说是被二老爷砸的。” 杨氏瞪了她一眼,斥道:“胡说,二老爷读书人,怎会朝娘子伸手。”流霞挨训,忙垂了头,退到后面去。杨氏侧头,冲林依笑道:“我这丫头,甚么都好,就是嘴碎。” 林依回道:“我瞧着倒好,大夫人会挑人。” 杨氏见她会讲话,很是高兴,笑道:“你是个聪敏人,不枉我送你间屋住。” 林依正欲起身相谢,杨婶冲了进来,急急忙忙喊道:“大夫人,不好了,三少爷吃饭时摔了。” 杨氏闻言大惊失色,丢了筷子,带着田氏与流霞,顾不得大家仪态,提着裙子冲去了堂屋。林依意欲跟去,杨婶却拦住她,悄声道:“我瞧着三少爷是不大好的模样,你别去触霉头。” 林依犹豫道:“我才得了大夫人恩惠,岂能不去帮忙,她们只带了一个丫头,恐怕人手不够。” 杨婶急道:“你是未嫁小娘子,他是已成亲的少爷,你帮哪门子忙,休要再提,惹人笑话哩。” 林依光想着报恩,忘了这层,若真去帮忙,指不定就有人乱嚼舌根子,这年岁,名节胜过性命,她惊出身冷汗,连忙福身,郑重谢杨婶提醒。杨婶摆手道:“谢个撒子,我哪能看着你吃亏,走,我帮你搬屋去,免得多住一天,叫二夫人管你要房钱。” 二人一同出门,朝林依卧房去,途径厨房,瞧见流霞已在生火煎药,杨婶欲去搭把手,林依却将她拉走,悄声道:“你记得我的名节,怎不晓得替自己打算,你可是二房的人,与三少爷煎药作甚么,万一他……牵连到你怎办。” 杨婶在乡间待了一辈子,哪想过这般复杂的事体,眼中满是不相信,但还是依了林依,不再理会煎药一事,径直去帮她搬家什。张仲微不知从哪里得来了消息,她们前脚进屋,后脚他就来了,想跟进去,又不敢,站在门口言之凿凿:“那柜子你们肯定抬不动,还是我来。” 林依回身看着他,想的却是别的,这屋里仅有的三件家什,都是方氏之物,若是搬了过去,保不准要被她追讨价钱,不如不搬的好。张仲微被她直直瞧着,还道她是在留意自己,又是兴奋,又是脸红,心道,她到底还是念着我的,上回讲的,全是气话。 林依见他莫名其妙脸就红了,很是奇怪,将他又瞧了两眼,道:“你且回去罢,我不搬家什。” 张仲微惊讶道:“那边粮仓可是空的,你不搬家什,怎么过活?” 他不明白林依想法,杨婶却瞧出来了,推他道:“三少爷犯病了,你是他堂兄,该过去瞧瞧。” 张仲微直道那边有人照料,挡在门口不肯挪窝,林依见他还不如杨婶明白,只好将话讲明,道:“这些家什,都是你娘的,我要搬去的屋子,乃是大房的,怎好把你们二房的物事带去?” 张仲微疑惑道:“大房的屋?我怎没听说,不是我娘把给你住的?”林依没好气白了他一眼,抱了个早就扎好的包袱,站到他面前:“让开。”张仲微不知这叫迁怒,让她脸上冷冰冰的表情唬住,连忙朝后退了一步,让出道来。杨婶也拎了两只大包袱,路过他身旁,叹道:“瞧这样儿,三娘子是真铁了心了,你且回去罢。” 张仲微扯住她袖子,不许她走,急道:“胡说,你怎知她……她……” 杨婶举高了包袱与他瞧,道:“里头都是衣裳,她把衣箱都腾空了,不愿唤你们来帮忙。”张仲微张了张口,没法出声,他还想借着搬衣箱,赖着与林依帮一回忙呢,却不曾想她把这条路也给堵上了。 杨婶瞧着他默默离去,念叨几声“造孽”,将包袱与林依送了过去,又同她合力搬了衣箱,把衣裳重新归位。这间粮仓,比林依先前住的偏房大上许多,却只地上摆了两只衣箱,更显得空荡荡。杨婶忧道:“连个床也无,你晚上怎么睡觉?”林依朝屋后指了指,道:“搬几束稻草来,二夫人该是不好意思收钱。” 杨婶撇嘴道:“那可说不定,还不如去寻大夫人,叫她好事做到底。” 杨氏正为张三郎的病焦头烂额呢,怎好这时候去求她,林依摇了摇头,走到后面去抱稻草。待她再回来时,杨婶眼神颇有些怪异,问她道:“你寻过户长了?”林依素来与她相厚,闻言倒也不慌,稳稳地答道:“寻户长作甚,只是去找过户长娘子,求她教我些赚钱的门道,听说她最是会生财的。” 杨婶放下心来,拍着胸口念了声“阿弥陀佛”,道:“唬煞我也,还以为你想与户长家做小。”又笑道:“户长娘子赚钱,靠的是户长关系多,你哪里学得来。” 林依问道:“我不过去寻过户长娘子一回,你怎地就晓得了?” 杨婶回道:“她才刚来过,叫你上她家走一趟。” 林依一惊,忙问:“她上家里来了?” 杨婶摇头道:“不曾,只在外头站着,我请她来家坐坐,她只是不肯。”她说着说着,脸上又现了紧张神色,道:“她的赚钱法子,哪有能教你的,寻你去作甚么?你可千万莫要耳根软,听信别个的鬼话,妾哪里是个人哩,做不得的。” 林依听她劝诫真切,心下感动,挽了她胳膊,笑道:“银姐我是瞧见了的,比二夫人聪敏百倍,最终还是吃了亏,我哪会去走她的旧路。”杨婶见她明白,欣慰点头,走到墙边替她铺稻草,又催她道:“户长娘子得罪不起,既是她叫你,你就快去罢,这里有我。” 林依摸了摸胸口,五张会子贴身带着,不怕杨婶无意翻出来,便谢了一声,动身朝户长家去。 第三十七章顶撞方氏 户长家整整齐齐一座三合院,与张家不差上下,迎面一间敞亮堂屋,户长正坐在桌边,翻看几本册子,户长娘子从猪圈里出来,一眼瞧见林依站在院门口,忙上前招呼,道:“怕你添麻烦,去寻你时特意没进去,只叫了杨婶出来。”林依谢她道:“多谢你费心费神,若是此事瞒得好,待我赚了钱,明年还来谢你。”户长娘子大概是收礼收惯了,一点不客套,只关心问道:“你有赚钱的法子了?” 林依愁道:“正是还没想出来哩,你见多识广,可有好主意教我?” 户长娘子引着她进屋,道:“女人家,除了养蚕织布,还能做甚,再顶多绣几朵花儿罢了。” 林依不过随口一问,本也没指望她答出甚么来,闻言便只一笑,上前几步,与户长行礼。户长招手叫她近前,指了桌上的一张纸与她瞧。林依探头一看,那张纸虽大,上头只书了“丁账簿”三字,墨迹还未干透,显然是户长特特写来与她看的,她虽认得那三个字,却不知晓意思,便望向户长,请教详细。 户长解释一番,原来丁账簿专门记载纳税户财产状况,作为按户等征赋税徭役的依据。林依奇道:“我身无分文,也得纳税?”户长道:“立女户有规矩,须得有财产,才能立户。” 林依暗怒,上回来怎没提这个,哄她打了欠条才讲,幸好她有准备,道:“若是户长愿意帮我办成,我借钱也要去买一亩地,充作财产。” “一亩地?”户长失声而笑,原来大宋粮食产量不高,没得二十亩的农户,都只能算作贫下之民,这区区一亩地,根本无法糊口,能算得甚么财产? 林依知晓了原委,很是尴尬,自己煞费苦心要买的地,在户长眼里,连财产都称不上。户长娘子惦记着林依方才许的谢礼,推了户长一把,道:“她才多大点子,有亩把地不错了。” 户长很听娘子的话,闻言便收了笑,正色提笔,一面问询林依,一面在方才那张纸上书写,记下她的籍贯、姓名与财产。林依瞧着他收笔,问了他几句,得知女户赋税大约是亩输一斗,她默默算了算,计划中的那亩地,年产两石,共计二十斗,拿一斗出来交税,这赋税,还真不算轻。 她谢过户长,告辞回家,过了不到四、五日,户长娘子借着来看望张三郎,与她送了本户帖来,这户帖即是北宋的户口本,上录有财产详细情况,林依瞧过,暗乐,田还未到手,户帖上倒先有了记录,户长也算是神通广大。她将户帖捂在胸前好一会儿,激动的心久久不能平复,直到门外杨婶在唤,她才匆忙将其藏起,走出门去。 杨婶指了指正房,道:“二夫人找你。”说完又指了指院门口,好奇问道:“三娘子好个会赚钱,这才几日功夫,就买了家什来。” 林依一头雾水,想要问她详细,又怕方氏等着,只好将疑惑压下,先去见方氏。方氏额上还勒着巾子,躺在榻上,脸色很是不好看,她将林依上下打量一番,道:“果真是饭食钱收少了,都有余钱打家什了。” 林依见她们都提家什,愈不解,忍不住问道:“甚么家什,我怎么听不懂?” 方氏沉着脸道:“少跟我装,柜子桌子都运到家门口了,你还不承认?” 林依忍了这些年,实在是受够,一想如今自己住的乃是大房的屋,饭食钱也已交过,为何非要遭这冤枉气,便硬邦邦回道:“大夫人与我住的屋子,没得家什,我自出钱打了几样,这有甚么好说道。” 方氏与林依处了这几年,还从未见过她顶嘴,一时竟愣住了,待得回过神,真个儿是又气又恼,连头上的大包都在隐隐作痛,这要放在以前,她宁肯林依去张梁面前抖露银姐的假卖身契,也要赶其出门,但如今林依住的乃是大房的屋,与她毫不相干,奈何? 林依瞧了她几眼,晓得她拿自己无可奈何,便问:“二夫人可还有事?无事我先出去了,家什还等着摆放呢。”方氏气得讲不出话来,只晓得捶塌沿,林依不再睬她,潦草行了个礼,自推门离去。 因方氏方才提及家什在院门口,林依便穿过地坝去瞧,果见有几样家什摆在那里,一张小圆桌,四只圆凳,一只矮柜子,还有一张书桌,配着一把椅子。她正瞧着,杨婶走来,悄声问她道:“你真个儿有能耐,这几样,花费了不少钱罢?”林依好笑道:“我才交了饭食钱,那有多的去买这些。”杨婶不信,道:“在我跟前你还没实话?若不是你自己,哪个会那般心细,还搬张床来?” 林依抬头再瞧,院门外果然还有一张木床,却不是偏房搁的简陋木板床,而是与张八娘闺房内的那张一模一样。她奇道:“莫非是大夫人助我?”杨婶摇头道:“郎中昨日才来过,称三少爷熬过今年都是难事,大夫人正忙着哭呢,哪有空来理你的家什。”说完又问一句:“真不是你自个儿买的?” 林依毫不犹豫,张口就要答“不是”,突然心中一动,想起些甚么,忙将原话咽了回去,改口道:“是我赊来的,方才二夫人唤我去,就是为此事骂我,你可千万莫要传出去,免得她更加不高兴。” 杨婶朝正房那边看了一眼,不满道:“住屋没得家什,买几样有甚么,又不是花得她的钱,真是管得太宽。” 林依想了想,将方才顶撞方氏的情形讲与她听,道:“我今儿也以下犯上了一回,只怕二夫人下个月不把饭我吃。” 杨婶笑道:“她舍不得那四百文钱。”林依也笑了,笑完又望着堵了半边院门愁,桌子她与杨婶两个,倒还搬得动,可柜子与床,怎生是好?杨婶没等她想出法子,先替她拿了主意,跑去唤来张伯临与张仲微,先抬了木床进屋。林依本欲阻拦,另唤隔壁小子来帮忙,张伯临与张仲微却跟串通好了似的,齐齐不理她,埋着头只朝屋里冲,抬着整张床,还跑得那般快,叫她追不上。 任婶瞧见这边情景,忙跑进方氏屋里,报与她知晓。方氏气上添气,先叫任婶去唤张仲微,张仲微却忙着琢磨床是靠着左墙好,还是右墙好,根本不理她。方氏听得回报,又添一重气,要亲自去抓人,不料躺得久了,猛一起身,眼前黑得很,忙扶着任婶站了好一时才缓过气来,待她扶着任婶的手,一步一扶额地走去林依房里,张仲微早就搬完柜子离去了,让她扑了个空。 林依才摆好桌子,笑眯眯站在那里,客气道:“二夫人来瞧我的新屋?快来坐坐。” 第三十八章老实仲微 方氏站在门口,朝里扫了几眼,只见几样家什摆得恰到好处,叫她气不打一处来,信口胡诌道:“你哪里来这许多钱买家什,别是偷拿了张家的钱罢。”她虽未落座,林依还是遵着礼节,斟了一盏茶,捧到她跟前,笑道:“二夫人贵人多忘事,我纳鞋垫,打络子,赚钱着呢,不是还有几百钱你替我保管着,不知二夫人何时能还我?” 方氏胸口急剧起伏,想寻话来骂,偏偏当初她夺钱时,确是拿的这借口,无法反驳。没话讲得,付诸行动,她抬手挥掉林依手中的茶盏,气愤出门。林依瞧着那只瓷盏在没铺砖的泥地上滴溜溜转了几圈,朝着桌边滚去,撞上了桌子腿,在盏沿上磕出个小缺口来,她急忙赶到门边,冲着方氏的背影叫道:“二夫人,这盏子可是你自个儿摔破的,我不赔钱。” 她眼瞧着方氏脚下一个踉跄,半歪到任婶身上,突然心情大好,转头瞧见目瞪口呆的杨婶,犹豫了下,问道:“我很小心眼儿,是也不是?” 杨婶回过神来,突然一拍大腿,赞道:“就是这般才好,你又不是下人,何苦低三下四奉承她。” 林依一笑,提了水来擦桌椅板凳,心道,往后我凭一双手吃饭,再也不瞧谁人脸色。她哼着小调,手下利落,直擦了个窗明几净才停手,又翻了条张八娘的旧裙,拆开改作窗帘,挂了上去。 晚上,林依正愁床上无被褥,杨婶就送了套半旧的过来,道:“不是全新的,但我前几日才拆洗过,莫要嫌弃。”林依忙谢道:“哪里话,正担心晚上得睡木板哩。”杨婶帮着她铺好床,道:“我明日再与你送床草垫来,睡着软和。”林依福身笑道:“亏得有杨婶。”忙完,拉她坐下吃茶,问道:“二夫人可曾罚了仲微?他若因我受罚,叫我怎么过意得去。” 杨婶眼神闪烁,转头瞧了瞧外面,起身道:“天黑了,我回去歇着了。” 林依一把拉住她道:“你来时天已黑了,休要瞒我,到底怎么了。” 杨婶被她扯住,无法动身,只得重新坐下,叹气道:“白日里二夫人要罚二少爷,被大夫人瞧见拦下了,我往你这里来时,瞧见她又朝二少爷卧房去了,也不知要做甚么。” 林依闻言,忙推她道:“你不是他奶娘?赶紧去救他。” 杨婶奇道:“你非我要讲,讲了又不自己去?” 林依暗道,我又没打算嫁进张家,去惹人误会作甚。杨婶隐约猜到她心思,便道:“我哪有不想去的,只是做娘的打骂儿子,天经地义,谁人拦得起?”林依还是推她,道:“你且去躲着瞧瞧,若只骂几句,随意打几下,也就罢了,若是瞧着不对,就去知会大夫人。” 杨婶暗道,先前杨氏拦下方氏,不过是顺路,哪会特特去管这门子闲事。她虽这样想,但到底也是放心不下张仲微,便依了林依的话,趁黑躲到张仲微卧房窗外,拿指头沾了唾沫戳破窗户纸,偷眼朝里瞧去。 屋内,方氏端坐桌旁,任婶侍立一边,地上跪着张仲微,正在辩解:“就是隔壁邻居,有难搭把手都是该的,我与三娘子搬两样家什,实在算不得甚么。” 方氏似被气到,不顾仪态拍了桌子,怒道:“她是你甚么人,能叫你为了她与娘亲顶嘴?” 张仲微抬头瞧了她一眼,又迅低头,语气里带了羞涩,道:“她,她是我……婚约……” 这话没头没尾,方氏却听明白了,指着他向任婶道:“瞧这不孝子,明晓得我不中意林三娘,还非要提婚约,且瞧着,明儿我就禀明二老爷,退了这门婚。” 任婶笑道:“二夫人莫生气,你想想,此事二老爷必是同意的,有甚好担心?” 方氏大概是想起了张梁对林依的态度,嘴角带了笑,点了点头。 张仲微闻言大急,抬起头道:“娘这话差矣,我要是退了这门亲事,才是不孝哩。” 方氏又一次拍了桌子,骂道:“胡说。” 张仲微辩道:“此事是祖母在世时订下的,我若退亲,逆了她的意,这不是不孝?” 杨婶看到这里,心提得老高,暗道,这糊涂孩子,当面顶撞方氏作甚么,她奈何不了林依,难道还奈何不了自个儿儿子? 果然,方氏怒不可遏道:“你是在指责我对老夫人不孝?” 杨婶嘀咕道:“你对老太爷不孝,满村都传开了,还怕多上一条?” 方氏不曾听到这话,兀自为张仲微生气,命他在原地跪上一夜,想通了,明早再去请罪。杨婶急了,虽才初秋,但夜里还是凉的,这在冷冰冰的地上跪上一夜,明儿准要生病,再说那膝盖也受不了撒。她来不及去知会林依,先跑去杨氏房里,求道:“大夫人,二夫人要罚二少爷跪一夜,怎生是好?” 杨氏为张三郎的病心烦意乱,不肯管别人儿子的事,闭眼躺在榻上,道:“白日里拦了一回,已是尽力了,再无能耐。” 杨婶又苦求几句,杨氏始终不开口,无法,只得去寻林依讨主意。林依听她讲完,好笑道:“上回是戒尺,这回是罚跪,倒也换了个花样。”杨婶嘲讽笑道:“那是她才被砸了个大包,没得力气来打。”她侯了一时,见林依毫无思考的模样,急道:“你不想想法子救二少爷?” 林依奇道:“这还要人救?又没人盯着他,夜里睡一觉,明日早些爬起来再跪,不是一样?” 杨婶顿足道:“你又不是不晓得,咱们家,大少爷最倔,二少爷最老实,二夫人叫他跪一夜,他绝不会只跪到三更。” 林依没了言语,叹气道:“深更半夜,能有甚么法子,总不过是去求人,你挨着去求两位老爷,若是求不动,就只能让他跪了。”说完腹诽不已,这个张仲微,也太老实过头,真真是愚孝了。 杨婶一路小跑,本想先去求张梁,转头一想,他是个赞成退亲的,怎会去救张仲微,于是调了个方向,去张三郎房里寻张栋。张栋听她讲了此事,还在犹豫,张三郎却道:“夜里凉哩,何苦家里再添个病人。”张栋听着儿子声音有气无力,心里一酸,便答应下来。夜已深,他不好直接去寻方氏,只唤了张梁出来说明,张梁对兄长,向来只有听从的,问也不问,就遣任婶去叫张仲微起来。 杨婶尾随任婶,亲眼瞧见张仲微爬了起来,这才将高提的心放下,去回报林依,叫她知晓。林依嘀咕道:“挺简单一件事,非叫他弄得复杂化。”杨婶抹着额上的汗,笑道:“老实总比滑头好。”林依不与她争辩,却叮嘱道:“往后若是仲微再要与我帮忙,你可得拦着他,这般被二夫人罚来罚去,可不好耍。”杨婶也是怕了方氏,忙点了点头,突然想起偷听来的言语,忙将方氏要退亲一事讲与她听。林依却不担心,笑道:“她那是气话,还未出孝,二老爷不会由着她在孝中生事。” 杨婶急道:“孝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你得早作打算。”林依见她比自己还急,忙安慰她道:“放心,我自有打算。”杨婶晓得她一向是有主意的,闻言稍稍放心,辞了出去。 对于自己的这门亲事,林依自做张家租客,就已想好了该如何行事,只是在此之前,须得先赚钱。她心中有目标,任甚么事也影响不到心情,躺到床上舒舒服服睡了一觉,二日起了个大早,到城里寻到丁牙侩,照着之前谈好的价钱,买下了李三家年产二石的一亩地。她虽借用的是莫须有的“姑姑”名义,但地契上签的名字,其实就是“林依”,丝毫不影响两年后报上“闰年图”。 林依躲在屋里,将加盖了官府印信的地契反复读了好几遍,再小心将其与户帖放在一起,以备来年造“闰年图”之用。再过个把月,就是秋收,连丁牙侩都赞她这亩地买的划算,如今粮价虽降了些,但一斗至少也能卖到四百五十文大铁钱,一石十斗,二石二十斗,这亩地的出产,毛利九千文。 林依独自一人坐在桌边傻乐了半晌,才想起那地里的稻子,不会自己飞上来,须得有人去收,不过这也不难,大不了再托丁牙侩雇个人来帮忙。事不宜迟,雇人须得趁早,虽还不到收获季节,但总得有人照管。她头回当个小小地主,等不得二日,当即起身,又朝城里去。 丁牙侩听过她来意,替她出主意道:“现下等着秋收罢了,雇佃农实在划不来,不如我叫李三帮你盯着,待到秋收完,你把几个辛苦钱与他,若是他活儿做得好,明年你再雇他。” 眨眼田地主户变客户,林依暗几声感慨,福身谢丁牙侩好心提点,让她不花冤枉钱。从丁牙侩家出来,她顺着商铺林立的街道,寻到一家专卖家什器皿的,照着自己房中的那几样挑了,指给掌柜的瞧,问道:“共需几个钱?”掌柜的瞧她年小,又作村姑打扮,懒怠出声,只伸出三根指头晃了晃。林依默念,三千文,也不还价,转身回家。 隔日,户长来张家送“由子”,顺路把林依的也捎了来,悄悄塞给她。林依低声谢过,藏进袖子,若无其事回房,打开来看,原来这“由子”即是一张“纳税通知单”,上列她应缴的秋税数额,共九升粮食。她将“由子”与地契等物叠放一起,仔细藏好,直觉得再世为人后,头一回有了些许安全感。 林依藏好“由子”,走到书桌前去取纸笔,却翻出一张竹纸来,唇边不禁泛上苦笑,抚了好一会儿,才提笔记下一行:三千文。她将写了字的纸条裁下放好,捧着脑袋又开始算账,她手中的五贯余钱,交过饭食钱,付过中人费和头一期买地钱,尚余两贯多,她本想拿这钱去做点小生意,但如今独立成户,手边总要留些钱应急,再者女孩儿家,抛头露面终是不妥,只得将这想法按捺下来。 第三十九章秋收季节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地里的稻子熟了,金灿灿地惹人喜爱,林依想着手里马上就能有钱,兴奋得好几夜没能睡着。这日,张家二房都下地去了,大房则带了张三郎去成都府求医,家中只得林依一人,她正在屋里坐着练字,忽听得外头有人唤她,出去一看,原来是丁牙侩。她怕被人瞧见,急急忙忙地问:“丁牙侩寻我有事?” 丁牙侩道:“去问问你姑姑,收稻子要使用的镰刀呀,半桶呀,是她出,还是李三出?” 林依在张家瞧惯了佃农做活,一听就明白,回道:“我姑姑前儿才与我讲过,叫李三家出罢,她照规矩多加几个钱。只是她怕被人疑心,不想把谷子运到自家去晒,怎办?” 丁牙侩指了指隔壁,道:“拖到李三家去晒,他家已无田,没得谷要晒,不怕弄混。” 林依犹豫道:“我姑姑不知他信不信得过……” 这事儿丁牙侩可不敢打包票,因此也犹豫起来,想了会子,把张家地坝一指,问道:“听说你租住在这里,既是房屋能租,地坝租一块使不使得?”林依眼一亮,粮食晒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再好不过,高兴道:“好主意,还劳烦你出面,去与这家二夫人讲,她就在田头上,我带去你。” 丁牙侩问道:“你姑姑能出几个钱?” 林依想了想,答道:“我估摸着她只能出十文。” 丁牙侩笑道:“张家有田数百亩,哪里瞧得上十文钱,不如我叫李三去说,如何?” 林依欢喜道:“如此甚好,丁牙侩到底是做惯中人,想得周到。” 丁牙侩接了她递过的十文钱,寻到李三,叫他去向方氏租地坝。李三袖着钱,去与方氏讲了,方氏瞧不上那十个钱,但乡里乡亲,又是邻居,这点子忙怎能不帮,便收了钱,许了他地坝一角。 林依听得丁牙侩回报,很是高兴,又央他道:“待粮食晒干过秤时,叫李三就在这里称,可好?”丁牙侩爽快应道:“这有何难,我去与他讲一声儿便得。” 林依福身谢了,送了他几步,怕人瞧见,未到院门便回转,暗忖,李三为人还未得知,在田里时也须得盯着,不然谁晓得他会不会趁收稻时,偷瞒下几斗粮?她有了这般思虑,到了隔日,大伙儿朝地里去,她便也跟着,眼瞧着李三要收割到她的那亩田,二日便起了大早,走去他家,向李三媳妇问道:“三嫂子家还未忙完?” 乡间习俗,收稻时节,都是左邻右舍齐帮忙,收完你家收我家,此时李三家已聚了不少来帮忙的邻居,就同在自己家一般,也不消主人招呼,自取碗盛饭,吃饱便去地里忙碌。 李三媳妇取了个碗递与她,笑道:“三娘子也来我家帮忙?” 林依走去灶间盛饭,笑答:“三嫂子莫嫌我力气小。” 旁边有个媳妇子笑道:“力气小饭量也小,三嫂子亏不了。” 众人都笑起来,林依捧了碗出来,觉着这里的气氛,比张家好多数倍,也跟着说笑起来。等着做活的人,吃饭都很是迅,眨眼都搁了碗起身,准备朝地里去,林依跟在他们后头朝门外走,却被李三媳妇叫住:“三娘子,咱们先把碗洗了。” 林依极想早点去收自家的稻子,但李三媳妇明显是要照顾她,她不能不领情,便停了脚步,回转灶间,帮着刷碗。李三媳妇将林依打量几眼,赞道:“三娘子生得好模样。” 林依被人称赞,心里高兴,但还是作了娇羞状出来,免得被人觉着太过孟浪。李三媳妇又问道:“你家还有些甚么人?”林依将洗好的一摞碗搁进橱柜,苦笑道:“若是还有人,岂会寄居张家。” 李三媳妇疑道:“你不是有个堂叔的?” 林依道:“休要提他,大冬天的罚我跪在外头,差点没把我冻死。” 李三媳妇面露怜惜之色,洗过两个碗,又问:“三娘子十三了罢?” 林依答道:“过完这个年就十四了,三嫂子倒记的清楚。” 李三媳妇笑道:“我家大小子只比你大三岁,所以记着了。”她洗了两只碗,继续问:“三娘子平日在家作甚呢?” 林依道:“女孩儿家,还能作甚,不过是做些小活计罢了。” 李三媳妇笑得十分欢快,连声道:“甚好,甚好。” 林依看她一眼,奇道,我做活计,你高兴甚么。洗完碗,她随着李三媳妇下到自家地里,心想着收益,手下格外利落,李三媳妇不时拿眼瞧她,乐呵呵道:“三娘子农活也干得好。” 林依那世亦是长于乡间,就算后来念了大学,寒暑假也是要回家帮忙做农活,割稻子自然不在话下。她听得李三媳妇赞扬,谦虚道:“哪里比得上三嫂子。”李三媳妇见她嘴甜,愈笑得欢,招手叫来她家大小子,安排他与林依一道干活。 乡间民风虽开放,可也没特特要自家儿子与个未嫁小娘子一道干活儿的,林依心思本就细腻,瞧到这里,早将李三媳妇的用意猜了个七七八八。李家大小子她时常见到,黑瘦矮小,大字不识,她虽已打消嫁入张家的念头,可也不愿…… 正想着,听得有人唤她,抬头一看,原来是杨婶,她爬上田埂,问道:“杨婶来送水?”杨婶点头,顺手也递了一碗与她喝了,奇道:“这不是李三卖与别个,又转佃回来的地,你在这里帮忙作甚么?” 林依瞧得四周的人都离得远,便扯了个谎道:“李三媳妇说人手不够,唤了我来。”杨婶点头道:“隔壁邻居,帮帮忙也是该的。”林依心思转动,暗道,要打消李三媳妇的念头,杨婶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遂将李三媳妇方才的举动讲与她听,道:“都是些闲话,但她笑得奇怪,我这心里总毛毛的。”杨婶过来人,一听这话,再将李三家大小子一瞧,便知怎么回事,气道:“准是想讨你做媳妇,他家没了地,大小子没着落呢。”言罢觉着不妥,林依还是未嫁小娘子呢,忙道:“你不消理会得,且先躲一躲,我去与她讲。” 林依自然乐意,谢了她,寻了个小林子去吹风。杨婶提着瓷壶,走到离李三媳妇近的那边,笑问:“三媳妇可曾见到我们家三娘子?”李三媳妇抬手抹了把汗,奇道:“不是才刚与你讲话的?”杨婶道:“可不是,眨眼就不见了人,我特特与她送水来,也不多喝一碗。” 李三媳妇咂舌道:“我说你怎么走到了我们这边来,原来是与林三娘送水,你待她倒是没话讲。”杨婶故意压低了声道:“她与我们家二少爷有婚约在身,咱们家将来的二少夫人哩,我能不巴着些?”李三媳妇明显愣了一愣:“外头传的竟是真的?”杨婶重重点头:“自然是真的,不然谁拿名节开玩笑,这可是咱们老夫人在世时亲自订下的。” 李三媳妇接着低头搁到,嘀咕了一句:“可惜了。”杨婶听了个正着,赶回林依身旁,啐道:“也不瞧瞧自个儿,穷得卖了地,哪有资格道可惜。”林依拦她道:“莫这样讲,我也是个穷人,被她瞧上正常不过。”杨婶撇了撇嘴,道:“我瞧那些有钱人家的小娘子,还比不得你。” “杨婶,你这显见得是偏着我撒。”林依玩笑道。 杨婶笑了起来,嘱咐她莫要累着,仍朝张家地头去。林依重新下到田里割稻子,李三媳妇瞧见她回来,想起方才杨婶的话,吩咐她家大小子道:“那边打谷去。” 这话提醒了林依,要晓得他们有无瞒报,盯着打谷才是关键呢。她抬眼看去,打谷的地儿,就在这块田另一头,一人抱着捆才收割下来的稻子,将稻穗那头搁在半桶上,李家大小子就抡了棒子,使劲敲打,让谷子落到桶里。林依怎么看怎么觉着不对劲,她那世家中,已是机器脱谷,但小时还是见过人工劳作的,像这般敲打,总觉着少了一样物事。 第四十章大干一场 中午时分,李三媳妇做好饭送到田间来,吩咐他家大小子道:“趁着得闲,去砍几根竹子,晚上叫你爹做个晒架。”林依听见这话,得了提醒,回忆半日未果的物事,终于记了起来,忙走到李三媳妇跟前,比划道:“何不多砍几根,做个打谷架,把稻子倒挂在上头打,岂不比人扶着便宜?” 打谷架甚为简单,李三媳妇一听就明白,欢喜应了,赶去追上她家大小子,吩咐他去做。下午再下田忙碌时,因打谷架省了个人力出来,收稻度快了许多,傍晚时分,林依的这亩田已然收割完毕。 李三瞧着太阳还未落山,便将满满两箩筐谷子使根扁担担了,挑到张家去晒。林依收完自家稻子,再没了兴致帮忙,谎称劳累得紧,随着李三回到张家。她卧房有扇窗,正对着地坝,遂将窗帘半掩,掇了个凳儿朝窗前坐了,托腮望着自己的那片儿粮食傻笑。 太阳落山时,李三媳妇来收粮,张家人也正好收工回家,任婶一面收谷子,一面问李三媳妇道:“听说全村百来户,就数你家伙食最好?” 李三媳妇将张家厨房瞧了一眼,道:“哪里话,怎敢与你家比。” 任婶一手揽着簸箕,一手叉腰,阴阳怪气道:“若不是伙食好,怎会叫我家有人吃里扒外?我张家地里正缺人手哩,她倒好,跑到别家去帮忙。” 李三家如今是佃农,说不准明年就要租种张家田地,哪里有底气来回嘴,李三媳妇低着头,匆匆将谷子装好,唤了李三来担走了。任婶犹觉不过瘾,嘴里骂个不停,杨婶极想回两句,但方氏就站在跟前不言不语,叫她不敢这个口。 林依如今住的是大房的屋,二房赶不得,饭食钱业已把足,口粮扣不得,方氏黔驴技穷,只好寻了这样个站不住脚的借口,且还不敢指名道姓,只敢远远儿地叫骂。林依瞧着听着,只觉得好笑,她正准备将窗帘拉起,忽见张仲微将张伯临拽着,拖到任婶面前,道:“哥哥,你奶娘这般叫骂,实在没道理,我们张家都是读书人,你不能由着她,没得辱没了门庭。” 张伯临对兄弟,向来是有求必应,当即向任婶道:“你不晓得我娘不喜吵闹?张家没得你这样的泼妇,再骂,叫我娘将你送把别家去。”他比张仲微心眼子多,晓得先将方氏抬得高高的,果然,方氏被他这话堵着,只得不情不愿开口,责备任婶道:“你消停些,赶紧收粮。” 任婶虽挨了训,却晓得自己讨了方氏喜欢,脸上丝毫不见狼狈,端着簸箕,将背挺得直直的。杨婶暗地里朝张伯临竖了竖大拇指,指了指他,又指了指张仲微,意为叫张仲微向他学着点。 林依倚在窗前,嘴角啜着笑,仿佛看一出热闹剧目,主题与自己无关。张仲微的目光朝这边投来,她忙闪身躲进帘后,直到瞧见地坝上无人,才走了出去,到厨房拎水洗澡。 过了几日,粮食晒干,李三来称过,比预期的两石还多了三、四斗。林依装着帮忙,亲眼瞧着他将粮食送去了城里,隔日便起了大早,去见丁牙侩。 丁牙侩见着她,笑道:“你还真是手脚快,我昨日才把李三担来的粮食卖了,今日你就到了。” 林依接了交子,一张张数着,笑道:“我姑姑正缺钱使,催着我来,没得办法。”卖粮的钱,一共一万零三百五十文,她默算会子,福身道:“多谢丁牙侩,这粮食卖的是最高价哩。” 丁牙侩将一包留种的稻谷递与她,摆手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往后还要靠你多照顾生意。”林依接了,又数出一百文钱,请他转交李三作工钱,再将交子叠好,藏进怀里,又将零散铁钱使个破烂布袋子装了,准备离去,丁牙侩却唤住她问道:“你姑姑不用缴秋税么,怎地不留点子粮食?” 林依回头一笑,答道:“今年丰收,粮价马上就要降了,待到缴税时,再来街上买。” 这行情,丁牙侩也有预料,因此才先替她将粮食卖了,但听得这番见解从个女孩儿口中讲出,难免惊讶。林依瞧见他脸上神色,忙将此事推到她“姑姑”身上,这才混了过去。 林依带着“巨款”回到张家,栓门藏钱,铺纸记账,今日粮钱,加上往日积蓄,总计一万一千八百余钱,她提笔算了算,一年的饭食钱,须得四千八百文,开春后还得买农具,加上日常用度,至少需留足六千文;再还掉一部分欠债,手头所剩无几。 这般下去,不是办法,开源还是节流?按说住在乡下,没得拿现钱吃饭的道理,但她现下自己没得厨房,就算有米菜,也无法做得饭,节流一项行不通。开流,继续做活计十文十文地赚?林依坚决摇了摇头,她托腮苦思冥想,忽地一拍脑袋,真真是远的想得到,近在眼前的却没瞧见,自己不是还有一亩地,怎能由它空到明年春天去。她那世村中,家家户户都是收完稻子种青菜,待到十月里,再种冬小麦,虽是穿越了,气候土质却无甚变化,那世能种,这里定然也能种。 林依越想越觉得有奔头,隔日就去地里施了底肥,谋来白菘种子撒了。她专心致志干活儿,不曾留意,任婶自她从茅厕里担农肥起,就一路尾随在后,待她种完白菘回到张家,马上被方氏叫了去。 方氏自家务农,却嫌她身上有臭味,只许她远远儿站在门口,问道:“那块地是哪个的?”林依早已想好说辞,忙道:“我卖络子挣了几个钱,又瞧着那块地现下正空闲,便租了来,种点儿白菘。” 方氏笑起来,向任婶道:“我还从未听说过水稻田里种菘的,真真是奇谈。”任婶迎合道:“怕是她拿不出下月的饭食钱,缺钱缺慌了。”二人齐声笑起来,方氏对她一阵冷嘲热讽,又问道:“你种白菘我管不着,但偷我家农肥作甚?” 林依没料到她连两桶粪肥也要计较,无奈之下,只好将个好处抛与她,道:“二夫人的地,种不种白菘?若是不种,租几亩与我,再搭些农肥,可好?” 任婶抢先嘲讽道:“谁与你一般傻,要种那劳什子。” 方氏没急着出声,心道,自家田地,空着也是空着,租把她折腾,能赚几个钱,何乐而不为;再者,她种得越多,赔得越多,到时两手空空交不出饭食钱,岂不正遂自己心意?她想到这里,转了笑脸出来,道:“我家田留着还有用处,腾不出空来,但你要赚钱,我哪忍心不助你,每亩且算作一百文罢,你要租几亩?” 她在盘算,林依也在盘算,租种张家田地,本是灵机一动,但细细思量,租田来种却是好处多多,来年种水稻前,村中田地都是空着,略讲一讲价,租金定然十分便宜;农闲时节,雇几个佃农,价钱想来也不贵,通共算下来,赚头极大。 她脸上笑容,比方氏更盛,讨价还价道:“二夫人,我打络子不易,钱不多,只出得起五十文钱,你若愿意,我将你家百亩地,尽数租下。” 每亩五十文,百来亩地至少能收入五千文,但张家今年粮食卖了不少钱,方氏不缺钱使,就想要高价,咬定一百文不松口。林依也不多话,转身就走,她越想越觉得租田是个好主意,暗道,反正种白菘一事已让方氏晓得,索性多租几亩地,大干一场。她心里想着,脚下就没停,直接向户长家去,走到半道,却又思忖,私下租地,若是到时他们瞧见赚头来反悔,怎办,还是寻牙侩,办个合法手续的好。 她抬头瞧了瞧天色,离日头下山还早,便转了个方向,直奔城中,来寻丁牙侩,玩笑道:“昨日你才说要我照顾生意,今日就与你送来了。” 丁牙侩笑问:“你姑姑还要买甚么,不是我夸口,只要她想得到,我就与她买得到。” 林依答道:“我姑姑想租几亩地,雇几个人来种。” 丁牙侩脸上现出疑惑,奇道:“这时节租地作甚么?” 林依笑道:“容我先卖个关子,待得你再去我们村子,便晓得了。” 丁牙侩久做中人,知晓进退,见她不愿开口,也便罢了。待林依付过中人费,丁牙侩又递过一张纸,让她付个定金,再拿回去请她姑姑签名字。林依暗忖,租契不同地契,乃是一式两份,到时村中熟人见到契纸上“林依”二字,哪有不传的,与其让丁牙侩去疑心,不如自己先挑明。 她思及此处,便朝丁牙侩一笑,问他要了笔,从容签下“林依”二字。不料丁牙侩见多识广,丝毫不以为怪,了然一笑之后,反关心她道:“你租地耕种,若赔了本倒还罢了,要是真赚了钱,不怕人人都来扰?” 林依苦笑道:“怕,我现下就在心慌。” 丁牙侩奇道:“那你还租?” 林依抬头道:“被人算计死,总比饿死强。”她来时路上就已横下了心,横竖是没得出路,与其畏畏缩缩遭人欺负死,饿肚子饿死,不如先搂些钱在怀,享受几日衣食无忧的生活,再来操心旁的烦恼事。 她决心已定,步子格外有力,昂挺胸回家,不料才到家门口,就听得任婶唤她道:“林三娘,二夫人唤你。” 第四十一章田产之争 林依走进方氏卧房,只见她一手按纸,一手提笔,似在算账。她略站了站,没等方氏抬头,便问道:“二夫人寻我何事?” 方氏抬头,笔尖仍未离纸,道:“咱们先前谈的价钱,还可以商量,算你每亩七十五文,可好?” 林依既已委托了丁牙侩,懒怠理她,嘟囔道:“我只出得起五十文,哪有多的拿出来。” 她哭了穷,方氏不好逼她,待要降价,又舍不得,不甘不愿地放她去了。 没出几日,丁牙侩将事情办妥,托人捎带消息来,请了林依进城,把一沓租地契纸递与她签名儿,道:“村里的田都空着,听说有人租,差不多都是肯的,但你本钱不多,又还得留钱买农肥,因此只替你租了一百亩,依的就是你出的价,每亩五十文,直租到来年三、四月间;我与他们讲的都是活话,你若嫌多,退些也不妨。” 林依早就算过帐,就照着张家白菘地的产量,勤些施肥,一亩地至少能产两千斤白菘,按每斤两文钱算,毛利四千文。照这般,成本并不难收回,林依似乎能听见铁板儿叮当作响,忙道:“一百亩我全要了。”她运笔如飞,一会儿功夫就将数十张契纸全部签好,又问:“我没雇过菜农,如何把工钱,还要请教丁牙侩。” 丁牙侩道:“我已替你物色了几个又会种菜,人又老实的,讲的是三七分成,你看使不使得。” 三七分成,乃是佃农种粮分成的老规矩,林依接过名单一一看了,点头道:“使得,我信得过丁牙侩,就是这几个人。”她掏出会子,将租地的钱付清,又向丁牙侩打听了一家诚信的种子铺,将白菘、豇豆、黄瓜等种子各买了几包。待到她回到村中,还未到家,先被户长娘子拉了去,问她道:“三娘子,你租那许多地作甚?” 林依扬了扬手里的种子,答道:“种点子白菘。” 户长娘子闻言,反应同方氏如出一辙,虽未出言嘲讽,却是满脸怀疑之色,还好心劝她道:“三娘子,我晓得你急着用钱,可也别拿种地当儿戏,亏了本怎办?你欠我家的钱,迟些还没得事,莫要着急上火……” 林依不愿深谈,打断她道:“我还没谢你将地租我哩,不留几亩也种几棵?” 户长娘子连连摇头:“我多大人了,可不学你闹着顽。” 林依笑了笑,称家中还有事,与她别过。 张家院门口,任婶正在专程候林依,见她进来,几步上前,质问她道:“咱们家的米,白把你吃了?宁肯租别家的地,也不租我们家的。” 林依懒得与她争辩,道:“去跟二夫人讲,五十文一亩,若是愿意,就去城中寻丁牙侩。” 她态度一强硬,任婶反倒胆怯,嘴也不敢回,直径去方氏跟前,将她意思转达。方氏不甘心,亲自到林依房中,先问:“听说你租了不少地,哪里来的钱,打络子挣得了那许多?” 林依如今不是白吃白住,懒怠理她,随口编了个理由:“城中借了高利贷。” 这般胡诌的借口,方氏居然信了,且暗暗窃喜,望她种菜失败,欠上一屁股债。她存心想要林依多欠几个,便道:“你住着张家的屋,吃着张家的米,多出几个钱不应该?” 林依暗道,屋是杨氏的,饭食钱不曾欠,亏你好意思将这话讲出口。她妆了副为难模样,道:“非是我不愿意,只是里正与户长,都只赚了五十文,若是你家把多了,岂不是摆明让他们吃亏,万一向我追讨差价,那可吃不消。” 方氏不甘心,出主意道:“咱们悄悄儿地办,不叫他们晓得。” 林依不耐烦道:“二夫人,我这可是加了官府印信的红契,你要不让别个晓得也行,牙侩的封口费,你出。” 方氏还真把这敷衍的话听了进去,默默算了算,现是个亏帐,垮了一张脸,起身回房。 不出一会儿,任婶过来,站在门边道:“五十文就五十文,一百二十亩地,都租与你。” 林依却道:“已租了不少,实在不差这几亩,不过既是二夫人要求,少不得要给面子,贴钱租下来。” 任婶气哼哼地去了,到方氏面前将话转述,方氏要赚林依这几个钱,能把她怎样,心里添的几分气,反撒到任婶身上,令她叫苦不迭。 种菜比种粮简单许多,二日,林依聚齐雇农,将种子分完,即日就开工,只两日功夫,两百二十亩地尽数种完。她每日早中晚都到田边巡视一回,细细叮嘱雇工们小心看守,一是防着病虫害,二是防着有人存心捣乱。她却是多虑了,工钱既是三七分,菜种得越好,雇工们赚的钱越多,且又是农闲时分,他们除了种菜,没得别的活儿做,每日恨不得蹲在菜地里,根本不消人吩咐。 林依怎么也没想到,她租种张家田地这件事,在大房一家自成都府回来后,引起了轩然大波,直接成为大房二房争夺田产的导火索。 八月中旬,大房几口人赶回家来过中秋节,还在路上时,便听人讲了林依租地一事。待得落屋,张栋与杨氏,齐齐来寻二房两口子,一个问:“咱们家的地,全租出去了?”另一个紧接着:“一亩只租得五十文?” 这两句责问,张梁听到还罢了,方氏却是满心不悦,想要回嘴,又怕张梁的板凳,只得忍气吞声挤出个“是”字来。 张栋听了这回答,顿足道:“无知,愚蠢,我虽未听说稻田里种菜蔬,但福建与苏杭那边,七、八月收完稻子,十月里就是要接着种冬麦的,我还想着赶回来知会你们,将地留到十月去,谁曾想全租出去了,真是好事叫别个占全了。” 方氏暗道,若是有心,离家前怎地不说,事后责备人,算甚么本事。她抬眼瞧了瞧张梁,见他并没有反驳的意思,只好将话强咽了回去。 杨氏瞧他两口子都不作声,就把考虑已久的话讲了出来,道:“过年前把家分了罢。” 张梁闻言一惊,心道,大哥你不是讲过不要家产等语的?他自诩读书人,不好意思将这话讲出来,只拿一双眼睛瞧张栋。 张栋却避开了他的目光,以手攥拳凑到嘴边咳嗽两声儿,道:“你侄子瞧病,花了不少钱,成都府郎中的药费,现如今还欠着,往后走,不知还要花多少,我现下丁忧在家,没得进账,只能指望爹留下的那几亩田了。” 方氏再忍不住,抢在张梁前头道:“田间事务,你们从来不管,就是今年收稻子时,你们在哪里,只有我们二房一家从早忙到晚。” 她这责备,却让杨氏得了提醒,道:“稻谷也有大房一半,咱们付工钱。” 争田争粮,不是张栋本愿,实在是亏空太大,支撑不下来了,他将张梁拉到一旁,歉意道:“待得出仕有俸禄拿,还将田还你。” 一半的田地实在太多,张梁舍不得,又不愿与张栋把关系闹僵,为难道:“大哥,我们二房人多,多分几亩,可使得?” 张栋正要点头,杨氏把他拽到一旁,道:“三郎每日须得参汤养着,能多一文钱也是好的,咱们可只有这一个儿。” 这话声量不小,张栋料得张梁也听见,回头面露歉意,勉强一笑:“二弟,看在你侄儿面上。” 张梁左右为难,不知如何作答,方氏替他解忧道:“大哥,非是我们不愿意,只是你两个侄儿,再过两年就要赴京赶考,路途遥远,那许多盘缠,指望着从田里出来哩。” 张梁觉着她这一番话讲得极好,连连点头。张栋还要再讲,杨氏却将他袖子扯了一扯,道:“再争无宜,明儿再说罢。” 二人回到房中,张栋犹自长嗟短叹,又是为儿子的病愁,又是觉着同兄弟争夺田产,过意不去。杨氏与他夫妻多年,最是明白他心思,斟了杯茶递到他手里,出主意道:“田是爹留下的祖产,本就该有咱们一份,算不得抢夺。你若觉着难办,明日我去请里正来判,他说该分咱们多少,就是多少,绝不二话,如何?” 张栋想了一想,觉着这主意真不错,欢喜赞道:“夫人高明。” 杨氏一笑,上前与他宽衣,二人同枕睡了。二日,张栋亲自去请了里正来,叫他做个评判人。张梁两口子见里正来家,有些心慌,到底祖产兄弟平分乃是规矩,他们想多分一成,站不住理。方氏赶紧唤了杨婶下厨,整治了一桌好酒席来,请里正朝上席上坐了。 第四十二章分得彻底 里正吃着酒,极是为难,这两兄弟的心思,他都明了,张栋要求祖产平分,合乎规矩,没得说道,但张梁离得近,往后田间地头,须得相互帮忙的地方多着呢,不想个法子偏他几分,说不过去。他左一杯又一杯,将那一壶酒吃干,带着些醉意向张栋道:“祖产平分,合乎规矩,就算闹到官府,也是这样分法,没得说道,不过你兄弟在家,担得更多,那几亩地,若不是他一家日日忙碌,指不定早荒了,是也不是?” 这是大实话,张栋与杨氏都齐齐点头。里正接着道:“依我看,今年收下的粮食,全归二房,只当大房谢礼,如何?” 这话讲得漂亮,大房失了粮,二房却得承情,张栋两口子又点了点头。里正见他们通情达理,笑容满面,带领众人下到地里,重新丈量田地,共一百二十余亩,按着上中下三等搭配平分,两房各分了六十余亩。 张栋与张梁讲了些客气话,携了杨氏,陪着里正离去。 方氏伤心至极,坐在田埂上不肯走,道:“咱们家上下六口人,只得六十亩地,不知养不养得活。” 张梁亦是心疼,安慰她道:“且忍忍罢,省着点过,待得儿子们中举做了官,就有奔头了。” 科考两年后才开,方氏想不到那么远,只惦记着眼前日子不好过,抱怨道:“我随嫁田百余亩,因你每回科考都要去赶场,为凑盘缠,陆陆续续将几十亩好水田都卖了,剩下的一半全是旱地,不然倒还好过。” 张梁好容易给她点子好脸色,却听她讲出这番话来,直觉得男人面子尽失,气得撇下她,转身就走。 方氏见他恼了,赶紧追上去,讲了一路好话,还是没换来他的笑脸。二人一前一后到家,却现里正未走,仍端坐堂屋中,张栋见他们回来,面露尴尬神色,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经杨氏扯了两回袖子,才出声道:“二弟,里正好容易来一回,不如将这屋子,也一并分了,免得他再跑一趟。” 张梁吃惊,方氏恼怒,双双站定在门口,忘了落座。里正略晓得些张家事体,见他这般,就将院中读书的张伯临张仲微兄弟指了指,笑道:“他们兄弟俩倒是和睦,书又念得好,来日高中,可别忘了叫我来吃一杯酒。” 张梁听了这话,终于回神,将手伸到方氏后背处拍了一掌,低声道:“莫得罪大哥,坏了儿子们前程。” 方氏一股子怨气无处泄,转身欲走,又怕自己不在,好屋子全让大房分了去,犹豫再三,还是侧身往桌边坐了,气鼓鼓地道:“分就分,一排正房,一人一半,堂屋中间砌墙,三间存粮的屋子,厨房,茅厕归我们,其余的与大哥大嫂。” 这样分法,乍一听挺公平,仔细一想,却大有猫腻,正房倒还罢了,三间粮仓,是耳房偏房中最大的三间,需特别布置的厨房茅厕也叫他们分了去,相当于大房只分得了几间小空屋。 杨氏自诩是朝廷命妇,不愿与她争这些个小物事,与张栋交换一个眼神,点头同意下来。方氏觉着终于争赢了一回,兴高采烈起身,亲自去厨下治酒,留里正晚上吃饭。张栋张梁兄弟二人,花了两日功夫,将各项手续交割完毕,杨氏则趁这两天,请了泥瓦匠来,砌灶台,挖茅厕,将厨房设在了二房厨房斜对面,茅厕则与他们的紧挨着。 两房人马搬屋的搬屋,挪家什的挪家什,忙碌三五日,终于将各项事宜全办妥,从此一家人变作两家人,各过各的小日子。 林依被吵闹了好几日,终于得了清闲,美美睡了一觉起来,到院子里散步,晃到并排两间茅厕前头,不禁莞尔一笑,这家还真是分得彻底,往后地里的农肥,得分别向两家买了。 她踱到杨氏卧房前,问守门的流霞道:“大夫人在?”流霞点头,进去通报了一声儿,掀帘儿请她进去。林依行过礼,抬头打量,屋内布置,与杨氏先前所住别有不同,桌上铺了桌布,一只小香炉冉冉生烟,旁边搁着一串佛珠,待她坐下,现椅子上都细心搭了布垫子,以防秋日椅凉。 杨氏当她是个客,叫流霞端了茶来,笑道:“这些物事,先前准备摆出来,却又只有一份,担心二房说道,如今分了家,再不怕了。” 林依吃不惯茶饼子熬的茶,略尝尝做了个样子便放下,问道:“我看大夫人新砌了灶台,是要单独开火?” 杨氏让流霞把自己面前的一碟子点心端到林依那边去,答道:“既是分了家,自然是各吃各的。” 林依笑道:“我住在大夫人这边,却是在二夫人那里吃饭,好不方便,不如自下个月起,我将饭食钱交与大夫人,占大夫人一个便宜?” 杨氏点头应了,笑道:“你又不是不把钱,休讲这等话。” 林依讲完事情,起身欲告辞,杨氏却留她道:“我正愁无人说话儿,三娘子若是无事,陪我聊几句?” 林依觉着她比方氏和蔼可亲许多,讲话也不累人,便点头笑道:“我哪有甚么事,天天作耍,只怕谈吐入不了大夫人的眼,嫌我粗鄙。” 流霞插嘴道:“只这两句,就显见得会讲话了。” 杨氏笑起来,问她点心好不好吃,又叫流霞取了成都府带来的橘子与她,林依也不客气,剥了皮,一面吃,一面与杨氏闲话。聊了一时,杨氏似随口提起,问道:“听闻三娘子租了好些地,每亩只需五十文钱?” 林依心跳快了一拍,她租得的张家田地里,如今有一半是大房的,难道杨氏想要提价?若是别个来讲这话,她是不怕的,加了官府印信的契纸,岂是说改就改的,只是杨氏白与了她一间屋住,不给几分面子,讲不过去。 她琢磨一时,答道:“大夫人说笑了,五十文钱别个哪肯租把我----凡是租了地与我的人家,我都要高价买他几担农肥,算起来每亩七十文不止了。” 杨氏惊讶道:“你哪里来的那么些钱?” 第四十三章三郎过世 林依笑道:“租地的钱是借的,至于农肥钱----大夫人是聪敏人,我也不瞒你,农肥钱又没写在契纸上,我都是先欠着,待得菜熟上市赚了钱,再来结账。” 杨氏好生将她打量一番,感叹道:“我看你才是聪敏人,小小年纪,竟有这份见识,如此胆量。” 林依苦笑道:“甚么见识胆量的,皆因逼出来的,横竖是个死,不如搏一场。” 杨氏却摇头:“饿死的大有人在,有几个想得出你这法子?” 林依忙道:“我也不过是试试罢了,能不能成还两说呢。”她怕杨氏继续问下去,赶忙转了话题,道:“今后少不得也要向大夫人买几担农肥,价钱与别家一样。” 杨氏通透之人,闻言便不再问,只道:“不买也使得,我诚心留你坐坐,倒像问你要钱似的。” 林依心道,这位大夫人讲话,也算中听的,往后在她家搭伙,想必要好过许多。她与杨氏又聊了几句,见她面露倦态,便辞了出来,朝方氏屋里去。方氏面前摆着笔墨,正在纸上写写画画,两道眉毛皱成了山峰,林依笑问:“二夫人又在算账?” 方氏听见问话,抬头道:“你来得正好,我家粮食短了,往后饭食钱要加价。” 林依故意道:“粮价不是在降么,饭食钱怎么反要涨?” 二房少了一半的田地,方氏算账算得正心烦气躁,不耐烦道:“我说涨就涨,你爱吃不吃。” 林依顺着她的话道:“那就不吃罢。”说完转身就走。方氏见她反应如此干脆利落,愣道:“你不吃饭,要成仙?” 林依站在门口,回头笑道:“我凡夫俗子一个,哪能不吃饭,大夫人家不是单独开了伙,我上她家吃去。” 方氏摔了笔,呼地站起身来,骂道:“你个忘恩……” “大夫人早就邀过我,被我给推了,今日乃是二夫人赶我走,才作了如此打算,怨不得我。”林依不待她骂完,出言打断,说完,头也不回地朝大房那边去了。 方氏气得不轻,转头骂任婶:“你出的馊主意,这下可好,白丢了四百文。” 任婶头一回受这样重的责骂,自觉丢了老脸,缩到墙角不敢作声。方氏骂了好一气,直到舌干口燥才消停。任婶一瞧见她脸色稍霁,又上前进言,道:“林三娘以前在二夫人面前,哪敢讲个不字,自从大夫人来家,她就硬气起来了。这回饭食钱一事,肯定也是大夫人唆使的。”方氏觉着此话有理,但想起张梁的叮嘱,想起两个儿子的前程,还是斥责了任婶几句,命她不可再提。 中秋过后个把月,张三郎病重,杨氏四处问人借钱,重金购买千年老参,张梁得知后,与方氏商量,二房拿钱出来买一支整的,送与大房去。方氏紧攥钱匣钥匙,坚决不同意,道:“人参得多少钱,犯不着为了侄儿把给亲儿备的钱花掉,再说成都府郎中都说他没几日活头了,还花这冤枉钱作甚。” 张梁心内也是犹豫,因此不曾硬抢,与她磨了三五日,还没等磨出结果,大房那边传来消息,张三郎去了。张梁望着院门口又挂白,将罪过全推到方氏身上,劈头盖脸骂了一通。方氏又恨又委屈,告了个身子不爽利,自己躲在房内不说,还不许两个奶娘去帮忙。 张栋中年失子,悲痛难忍,一夜之间须白了大半,杨氏成日以泪洗面,闷在房内茶饭不思。两位主人沉于哀伤主不了事,方氏又不搭把手,虽有张梁与两个儿子忙前忙后,但他们向来都是不理事的,往往是越帮越忙。张老太爷去世时,林依帮着料理过,还记着些规矩,加之张三郎是小辈,又无后,丧事简单许多,她惦记着杨氏免费与她屋住的恩情,主动前往帮忙,无形中竟挑起了大梁,指挥上下几个人,将各项事务打点得妥妥当当。 待得丧事办完,流霞去向杨氏禀报,赞道:“林三娘好个能干人,我看三少夫人都比不过她。”杨氏脸上老态尽显,疲惫道:“她大字不识,拿甚么与林三娘比,我兴兴头头娶她进门与三郎作正室,巴望她能冲喜,到头来还是一场空。”人已逝,多讲也无益,杨氏双手捂脸,又落起泪来,流霞正要劝些“节哀”的话,杨氏却自取帕子抹了泪,吩咐道:“虽是白事,也不可失了礼数,去寻一样过得去的物事,送与林三娘。” 流霞听命,取了钥匙去开箱,翻来翻去,却连一匹整布都翻不出来,好容易寻出只小瓶儿,捧到杨氏面前,道:“送与林三娘插个花儿?” 杨氏连连摇头:“平常送礼还罢了,这是正经谢礼,怎可送不值钱的玩物。” 流霞怕她伤心,不敢讲箱中空空如也,只得装了样子又去翻寻,杨氏自个儿悟过来,勉强起身去瞧,见值钱之物一样也无,这才记起,为了张三郎的病,他们大房已是欠了一堆债,能当的都当了,哪里还拿得出像样的谢礼来。 流霞瞧她脸色不好,忙扶了她重新坐下,安慰道:“咱们如今有地,来年细细耕种,待收了粮食就好过了。” 杨氏指了指林依卧房,道:“眼下怎办?” 流霞道:“林三娘不是那样的人,大夫人还没收她租屋的钱哩。” 杨氏沉吟片刻,叹道:“罢了,外债还未还请,先将这人情欠着罢。”说完,遣了流霞过去,代她谢过林依。流霞走到林依屋里,将杨氏谢意转达,又爬下磕了个头,林依头一回受人跪拜,不由自主想去搀她,想了一想,还是将这不符合社会潮流的想法压下,端坐受了这礼,再才与之闲话,问道:“三少爷走前吃了好几支人参,花费不少罢?” 流霞一愣,道:“三娘子真是神机妙算,我们大夫人才刚为钱财俗事烦恼呢。” 林依有心,将此话记下,暗忖,田里的菜转眼将熟,待得卖了钱,助杨氏一把。 第四十四章白菘丰收 九月下旬,先种的一亩白菘熟了,林依听得佃农来报,即刻动身去城中,还寻丁牙侩,笑道:“托你的福,白菘收了几斤,我没得功夫天天进城来卖,劳烦你帮着寻个收菜人。” 丁牙侩先谢了她再次照顾生意,只收了一半中人费,帮她寻了个可靠的收菜老板,谈好每两斤白菘五文钱。这价钱比林依设想的还要高,她喜出望外,向丁牙侩谢了又谢。丁牙侩却道:“你莫高兴太早,这才头一回,因此价格高些,等到你再运来,白菘太多,可就卖不了好价钱了。” 过不了几日,林依还要来麻烦他,因此也不隐瞒,笑道:“两百亩地,顶多有三亩相同的,我把能种的品种,全给种了,想来价压不了哪里去。” 丁牙侩面露讶然,进而显出佩服神色,林依与他打过多次交道,晓得他要讲甚么,忙先出声道:“我生在乡间,长在乡间,种菜要多种几种,这般简单道理,自然是明白的。”她虽如此说,丁牙侩还是由衷赞道:“难为你怎么想得来。” 林依谦虚了几句,问过收货地点,便起身辞去,走到街上,寻了家文籍书店,买了几本农书,带回家去看。 二日收菜,引来无数人围观,林依亲自到田间督阵,瞧着几个佃农将白菘过秤。户长娘子艳羡不已,后悔道:“当初我还笑话你,不曾想赚了大钱。”田埂上无数人在,林依忙藏拙道:“几株白菘而已,能值几个钱。”旁边有那别有用心的,就嚷嚷道:“好肥的白菘,捡棵家去,正好晚上无菜下饭。” 佃农们担心分成变少,自然是不肯,然而人数悬殊,哪里拦得住,眼见得那手脚快的,已跳下田去了。林依面色急变,乡间是有不成文的规矩,但凡收了菜采了果,要挨家挨户送几个,但此时人极多,若是一人采一棵,那这菜干脆就不要卖了。大秋天里,她急得出了一身汗,忙向户长娘子投去求救目光,然而后者正在为自个儿目光短浅而懊恼,根本没瞧见,她正要走去明说,忽听得田间传来一声痛呼,转头一看,那偷拿白菘之人捂着手,原地跳个不停,口中大骂:“张仲微,亏你还是个读书人,竟操家伙打人。” 张仲微手执一根长门栓,拦在田间,不许偷菜人过去,大声反驳道:“你拿菜不经主人允许,那叫‘偷’。” 他年纪不大,个子却高,手里又有“武器”,那人怕再挨打,不敢继续朝前走,骂骂咧咧道:“又不是你家田,多管闲事。” 张仲微极想说,这是我未过门媳妇的田,却又不好意思开口,红着脸将林依看了一眼,兀自横着门栓站立不动。有一佃农走过来,将偷菜人掉落在地的白菘拾了去,道:“林三娘无父无母,全仗这亩菜过生活,你们这许多人,一人拿一棵,还叫不叫人活命了?” 他这话讲得有理,边上有那明白人,连连点头,另几个佃农趁机又道:“咱们都是苦哈哈,替人种菜,赚几个辛苦钱,各位都是乡里乡亲,与咱们留条活路罢,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哩。” 大多人都是吃软不吃硬,见他们有求饶之意,都道:“罢了,谁也不容易,自家又不是没菜吃,何苦拿他们的。”林依见围观之人渐渐散去,紧绷的神经猛一松,腿一软,竟跌坐到田埂上。张仲微拎着门栓跳上来,关切问道:“怎地了?我扶你回去?” 林依避开他伸出的手,自个儿爬了起来,又是感激,又是抱歉:“多谢你相助,又要累你挨罚了。” 张仲微不解,奇道:“这话怎讲?” 林依朝张家方向努了努嘴,道:“方才任婶就在人群中,定是全瞧了去,传到你娘耳里,能不罚你?” 张仲微面色丝毫没改,满不在乎道:“罚就罚,我不怕。” 林依气他老实,跺脚道:“你好歹也生个心眼儿,若是再罚跪,无人时就歇一歇。” 张仲微认定她是在关心自己,喜笑颜开,老老实实应了一声:“哎。” 林依哭笑不得,赶他道:“赶紧回去罢,耽误越久,罚得越重。”说完丢下他,自走到另一边去督工。一佃农见她过来,上前询问:“担心一天卖不完,只收了小半,先拖去城里,卖完再收?” 林依笑道:“不必,全收了,城中自有人买。”待得一亩菜收完装车,她亲自押到城中,寻到收菜人,尽数卖了。几个佃农当场就领到了工钱,喜不自禁:“咱们还担心这多菜卖不完要烂掉,不想林三娘好本事,眨眼功夫钱就到手。” 林依道:“整卖不比零卖价高,你们不介意才好。”佃农们连连摇头,道:“还有那么些菜未熟,忙的日子在后头,哪有闲工夫来卖菜,如此甚好。” 林依笑道:“我也是这般着想。” 卖完菜,几人高高兴兴回村,佃农们还车的还车,下田的下田,林依嘱咐了几句,自回家关窗栓门,躲起来算账。这亩地共产两千三百斤白菘,每两斤五文钱,共计五千七百五十文,除去中人费与佃农工钱,尚余三千九百余文。她多年寄居习惯,不爱手头留太多钱,加之应急钱还未动,便将这三千多钱全拿去还了部分欠款。 照这般下去,债务很快就能还清,还能有不少结余,林依心情愉快,称来两斤瓜子儿,拿去厨房炒了,自己留下半斤,半斤送杨氏,半斤送田氏,还剩的半斤,装了一袋儿,拎去与杨婶:“带回去与孙女儿。”杨婶谢了她,欣慰道:“你跟着大房,倒还好些,换做二夫人,岂会白费柴火与你炒瓜子。”说完开了袋子,抓出一把递与林依,二人坐在屋前就嗑起来。平常过年才有这些炒货吃,杨婶一气嗑了一大捧,才意犹未尽地将袋子扎起,笑道:“留着些,不然回去没得了。” 林依道:“甚么好物事,赶明儿再炒。”杨婶笑话她道:“怎么,菜地赚了钱,财大气粗起来。”林依拿了片瓜子壳丢她,笑道:“也就是你,别个看我给不给。”一老一少玩闹一时,忽见方氏在房前晃了一下儿,林依记起那日田间之事,忙问:“二少爷这几日没被二夫人罚?”杨婶听她不叫“仲微”,改称“二少爷”,晓得她是故意疏远,不由得先叹了口气,再才回道:“你指二少爷在田间为你出头一事?二夫人哪里顾得上这些,只恨盯不住二老爷呢。” 林依奇道:“二老爷怎地了?” 杨婶朝正房那边瞅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你每日在菜地里忙,竟是不晓得?二老爷见天儿地朝村东头跑,任人拦都拦不住。” 原来今年丰收之年,家家户户都赚了几个钱,便有牙侩瞧准了乡间商机,带了一车人口到村中贩卖,那些插草标的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却是年轻女孩儿居多,因此勾得久无妾室的张梁,忍不住朝那边跑。 林依听完,更是惊讶了几分,问道:“二老爷去瞧女孩儿作甚,难不成想纳妾?他可是正守着孝呢,家中不能办喜事。” 杨婶撇嘴道:“谁晓得,干过眼瘾也不定。”她见院中无事,索性拉了林依起来,道:“咱们也去瞧瞧热闹。” 田间菜未熟,林依正无事,于是点头,随她去了。到了村东头一瞧,好个热闹景象,黑压压一片,全是男人们,个个瞧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指点几下。林依挨着瞧去,里正,户长,张梁……村中稍有些钱的,都位列其中,她将杨婶扯了一把,问道:“怎地不见有女人来瞧?” 杨婶笑道:“家中钱财,都在女人手里掌着,她们不来,男人怎么买人?” 林依想了想,明白过来,也笑道:“原来个个都长了心眼子。” 她俩在旁边讲话,正巧被户长听了去,打趣张梁道:“你家娘子捏着钱还不放心,派了奶娘来盯梢。” 里正昨日才买了个十来岁的女孩儿回去做小,闻言也来笑话张梁:“怪不得张二夫人不来揪你回家,原来怕来了,被你讨钱买人。” 张梁面红耳赤,辩道:“我正居丧,岂可买妾,莫要瞎说。” 户长与里正挤眉弄眼,笑道:“哪个叫你买妾,咱们明明讲的是丫鬟。”一众男人哄堂大笑,个个来望张梁,张梁面儿上下不来,走到被卖的几个女孩儿跟前,挑了个最水灵的,中气十足地冲牙侩喊道:“这个丫头,我要了。” 杨婶在旁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又糟蹋一个。”林依踮脚瞧那女孩儿,年纪比她大不了多少,不禁皱眉道:“杨婶你不拦着些?”杨婶得了提醒,连忙挤进人群,扯住张梁袖子,劝道:“二老爷,二夫人才抱怨家里短钱使,莫要再朝家里添人了,添张口,多费几多粮食……” 第四十五章四个丫头 林依眼一闭,这话劝的可不高明,再睁眼时,果见张梁气愤伸手,将杨婶推了个踉跄,嚷嚷道:“一个下人,胡言乱语。”周围有人在笑话张家无钱,更是让他着恼,血涌上头,一时激愤,竟又挑出三个来,道:“四个丫头,咱张家男人,一人配个丫头,正好。” 杨婶一惊,忙要再劝,却又被推了一下,跌倒在地,她老胳膊老腿儿,不敢再上前,只好眼睁睁瞧着张梁带着四个丫头和牙侩,朝张家去了。林依挤进人群,将杨婶搀了出来,关切问道:“摔到哪儿了,可要看游医?” 杨婶摇头道:“无妨,哪有那样娇气,二老爷往家里去了哩,二夫人定要脾气,咱们赶紧回去看看。” 林依扶着她朝前走,却将脚步放慢了,道:“咱们不去触这霉头,待二夫人过脾气再进去。”杨婶摸着还隐隐作痛的胳膊肘,点头依了她,二人慢吞吞行至张家门,只在院门外躲着不进去。 张梁已将人带至方氏跟前,方氏站在堂屋门口听他讲了缘故,并未吵闹,但却强拗着不付钱,牙侩见状,只好到张梁身后,将那四个丫头拉了过来,道:“既是把不起钱,我再带回去,户长说还要挑一个哩,莫耽误了我的生意。” 张梁方才就是被激着一气挑了四个,这要是又被领回去,岂不是更丢脸,他连忙大步迈过去,拦住牙侩去路,软声央道:“且等等,我去取钱。”他方才吼过方氏,无果,这回就换了套路,将她拉至背人处,好声好气解释道:“我瞧你在家辛苦,送个丫头来服侍你而已,你想想,我还守着孝呢,怎么纳妾?” 这话还算中听,又还占些理,方氏缓了神色,问道:“服侍我,一个尽够,你买四个作甚?”张梁脸色泛红,道:“既是丫头,只有咱们买,显得小气,因此我多买了几个,分与大哥和儿子们。” 儿子是亲生,买两个丫头使唤,方氏无话讲,但听说还有一个是要送与张栋的,那眉毛就挑了起来。张梁急着叫她掏钱,忙道:“任你请谁帮个忙,也要送份礼去,儿子们往后还要指望大哥,能不先巴着些?”每每有事,总是这套说辞,方氏气恼瞪他一眼,但还是看在儿子份上,点头允了,随即走下台阶问牙侩:“一个丫头几个钱?” 牙侩见张梁说动了她,先暗地竖了竖大拇指,又赞了声:“这位夫人好贤惠。”再才报了个价钱:“四个丫头都是容貌出挑,每个一贯钱。” 方氏一瞧那四个丫头都是貌若春花,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听了这价钱,更是转身就走,道:“咱们家一农户,买了丫头是要做活的,要她长得好看作甚,且领回去。” 牙侩生怕失了生意,拉了一个丫头与她瞧,道:“手脚也灵便,最难得的是老实。”张梁一旁帮腔道:“年纪都只十三四,你想怎么调教,就怎么调教。”这话方氏爱听,扯过一个细打量,瞧手脚,瞧眼神,又问了几句家住何处,为甚么被卖等语,再向牙侩讨价还价道:“十来岁的女孩儿,吃得多,力气却没一点子,我买来亏得很,每个两百文,就买下。” 牙侩愣道:“你这杀价也太狠了些。” 张梁见方氏把这价还得没谱,忙道:“各退一步,五百文罢。” 牙侩不大愿意,方氏就开始挑毛病,这个手太嫩,那个狐媚子。牙侩听得急了,道:“狐媚子算甚么毛病,当作妾卖,人人争着要哩。” 大概是流霞通风报了信,杨氏走出门来,道:“你这女孩儿,除了长得好些,曲儿也不会,舞也不会,哪个大老爷愿意买回家去作妾,哄谁呢。” 方氏见她帮自己还价,很是诧异,侧头望了她一眼。牙侩抬头一看,见杨氏虽着素衣,却有雍容气度,她正揣摩如何回嘴,流霞在一旁插话道:“我们大夫人乃是东京人氏,甚么没见过,你少要搜寻些假话来哄人。” 牙侩被戳中心思,尴尬一笑,不敢再讲,就依了张梁的价格,收了两千文,将四个小丫头卖与了张家。 因杨氏帮忙还了价,方氏看她顺眼许多,就不等她回屋,将个容貌最出众的丫头领到她面前,笑道:“大嫂家三口人,却只一个丫头服侍,向来诸多不便,咱们特特多买了一个,送与你使唤。” 杨氏也不推辞,只问:“真个儿送与我?” 方氏点头:“是。” 杨氏又问:“随我处置?” 方氏将这丫头的卖身契递了过去,笑道:“既是大嫂的丫头,要打要骂自然随你便。” 杨氏接了卖身契,谢过她,道:“弟妹所赠,自然要与几分颜面,哪能说打就打。”她见方氏面有得色,很有些瞧不起她,垂了眼帘,扶着流霞的手重进屋里去。张栋正在桌前看一封昔日同僚来信,见她领了个新丫头进来,抬头问道:“哪里来的?” 杨氏朝椅子上坐了,道:“外头动静你竟是没听见?二弟领回来,弟妹送的。” 张栋将那丫头打量几眼,面露满意之色,挥手叫流霞领了她下去,再向杨氏打商量:“儿子去了,你总得让我留个后,原先那几个妾,久无生育,卖了也就罢了,这一个,且当丫头养几年,待得出了孝,与她开脸放到我屋里,可好?” 杨氏闭眼想了想那丫头的容貌,摇头道:“二十七个月的孝,只剩两年,那丫头我刚问过,她才十三岁,再过两年也只得十五,怕是不好生育哩。再说咱们外债未清,哪来的闲钱多养一口人,不如先转手卖掉,待得出孝,我另与你挑个好的。” 张栋舍不得,但各方各面考虑一番,还是杨氏的话更在理,转念一想,反正杨氏在纳妾一事上,从不拦着他,早纳迟纳都是一样,遂道:“依你,还是唤方才那个牙侩来,免得麻烦。” 杨氏应了,唤进流霞,命她去问林依牙侩何在。流霞去过,回报道:“林三娘讲,就在村东头,围着一大圈人的就是。”杨氏闻言,便叫她带着那丫头,去寻牙侩退掉。流霞领命,去了,那牙侩本不愿意,口称货已售出,概不退换。但那丫头容貌上好,不等流霞与他辩解,先被另个有钱老爷瞧上,流霞是个灵活人,便不再提退货,直接改卖了他人,反倒多赚了五十文,回去报账,叫杨氏狠夸了几句。 方氏赠了个最好看的丫头与大房,摆明了要瞧杨氏笑话,正在房里偷着乐,却见任婶跑进来道:“二夫人,大夫人真是厉害人,转头就将你送的丫头卖掉了,大老爷吭都不曾吭一声。” 方氏不信,亲自走去杨氏房里,四面溜一眼,问道:“怎不见新丫头在大嫂跟前侍候?” 杨氏先道歉,再道:“缸里没了米,你大哥硬要将你送的丫头卖掉,我一个没拦住,只好由他去了。” 方氏将怀疑摆在了脸上,道:“天下男人一个样,大哥会主动卖丫头?是大嫂卖的罢?” 杨氏一笑,也不争辩,回头唤流霞与二夫人斟茶。方氏见她默认下来,心内佩服大过气恼,不由自主羡慕道:“大嫂真真好本事,干净利索卖了丫头,还不见大哥抱怨。” 杨氏啜了口茶,叹气道:“迟早是要纳的,总要续香火。”叹完又劝方氏:“我是为了子嗣,无可奈何,你有儿有女,由着二弟买个丫头来家作甚,若真是缺人做活,左邻右舍无事做的媳妇子多得是,雇两个来家便成。” 她一力劝方氏也将新丫头卖掉,方氏自己也极愿意的,但摸了摸额角,昔日的大包虽已消退,却似还在隐隐作痛,她怕卖了张梁心头好,又要惹来皮肉苦,思前思后,道:“我要做个贤惠人呢。” 杨氏与流霞捂嘴偷笑,她还浑然不觉,顶着一张不甘愿的脸起身告辞。她蔫蔫地回到房内,张梁正在与两个儿子分丫头,她见那三个样貌都差不多,便没多话,由着张梁行事。 张伯临与张仲微一人分得一个丫头,二人两两对望,都是莫名其妙,张伯临胆子大,直接问张梁:“爹,别个读书,都是书童跟着,为何咱们却是丫头?” 张仲微连连点头:“叫个丫头磨墨捧书,带到书院去,好不丢人。” 张梁被两个儿子的话臊红了脸,但他们是无心之语,又不好作得,只好胡乱应答:“哪个叫你们把丫头当书童使,这是瞧你们大了,送与你们叠被铺床的。”他将通房丫头一职讲得极隐晦,张伯临到底大些,听明白了,有些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欢喜,笑着谢了父亲赏,拉着张仲微出去了。 张仲微却还是没想明白,脚跟着脚,跟到张伯临屋里,指着自己的那个丫头问张伯临:“哥哥,我有奶娘服侍,要她叠被铺床作甚?” 张伯临忙着打量自个儿的丫头,懒得理会他,不耐烦道:“亏你读了那么些书,自己琢磨。” 第四十六章懵懂仲微 张仲微老实应了一声,准备回房翻书,向文中求答案,张伯临却又叫住他,兴致勃勃问道:“你瞧我这个丫头长得像不像颜如玉,我唤她如玉可好?” 张仲微哪里晓得取名儿的讲究,随口答道:“哥哥说好,定是好的。”张伯临听他也说好,便向那丫头道:“从今往后,你就唤作如玉。”新得了名儿的如玉脆脆应了一声,取过桌上茶壶晃了晃,道:“空了,我去厨下烧滚水,与两位少爷煮茶。”张伯临见她机灵又懂事,大喜,眼神随着她出门去,直望到拐角不见影儿,才将目光收了回来,拉着张仲微道:“你这丫头,可想好了名儿?” 张仲微懵懵懂懂,挠了挠头,道:“我问问三娘去。” 张伯临朝他胸前捣了一拳,道:“这等小事,你还要去问林三娘,没得出息。” 张仲微不惯与兄长顶嘴,只道:“我还不大明白,且等我回房想想。”他别过张伯临,领着自己的丫头回到房内,想了好一时,还是不明白张梁为何无缘无故要送个丫头与他,去翻了几本书,圣人们也没给出答案。他困惑坐到窗前,眼睛望向林依卧房方向,问那丫头道:“你会些甚么活计?” 那丫头打了个呵欠,答非所问:“跟着牙侩赶了一晚的路,困得紧,能不能先让我睡一觉再回话?” 张仲微吓了一跳,朝后一缩:“你这丫头好没规矩,这里可没得床与你睡。” 那丫头转头看了看,墙边就有一张床,她将手一指,道:“那不就是,二少爷莫要小气。” 这若换作张伯临,听了这话定然欢喜,但张仲微却很不高兴,斥道:“你这丫头也太胆大妄为,且站好了回话,你到底会些甚么活计,若是甚么也不会做,我还将你送还给爹。” 一个是风华正茂的少年,一个是年近半百的糟老头子,那丫头略一想就作了选择,连连摆手:“别,可别再把我送回去,我本事可大了,你能讲得出,我就做得到。” 张仲微暗道,总算答了句正经话,又问道:“叠被铺床,会不会?” 那丫头忙点头。 张仲微稍感满意,接着问:“种地会不会?” 那丫头明显一愣,犹豫着答道:“不会……我学……” 张仲微笑道:“有上进心,甚好。”他又朝窗外瞧了瞧,林依房间的窗子开着,想必有人在家,这就把丫头与她送去,帮她种田,真真是美事一桩。他笑呵呵地站起身,领了那丫头朝偏房去,叮嘱道:“我送你去林三娘处服侍,你须得听话,不然打你。” 那丫头似是困极,边打呵欠边点头,也不知有无听进去。 林依在屋里瞧见他们过来,忙起身拦到门口,问道:“这是作甚?” 张仲微将那丫头朝前一推,笑道:“爹送我个丫头,说是替我叠被铺床,我那里有杨婶服侍,哪里用得着她,因此送来与你使唤。” 他不懂“叠被铺床”之意,林依却是懂的,看着他傻乎乎的模样,自己羞红了脸,没好气道:“我不要。” 张仲微最怕被她拒绝好意,急道:“为何不要,你这里正缺人手,我才刚问过她,虽不会种地,但却是肯学的,你费心教教她,叫她做些粗使活计,自己岂不轻松些?” 林依望着他半晌无语,张梁送的通房丫头,被他遣来做粗活,这是故意变相表衷心,还是真不明白这丫头的功用?她想起张梁是买了四个丫头的,问道:“你哥哥是不是也分了一个?” 张仲微点头道:“是,已取了名儿唤作如玉,这个我还没取,留着你来罢。” 林依暗骂一声“傻瓜”,道:“我自己还养不活呢,哪有口粮来养丫头,你赶紧领回去,若是不懂使用,就问你哥去。” 张仲微一片好心被拒,神情沮丧,又不甘就此离去,赖在门口不肯就走,道:“你总往城里跑,累得很,身边有个丫头,叫她代为奔波,岂不美哉?” 林依听了这话,有几分意动,田里出产越来越多,事务也愈繁忙,确是需要一个传话人,但牙侩还在村里,自去买一个便得,何苦非要张仲微的?遂坚决摇头,道:“多谢你提醒,我这就去村东头寻牙侩,买个丫头使唤。” 张仲微不满,嘟囔道:“现成有一个,何苦多花钱。” 一个硬要送,另一个就是不收,杨氏立在耳房门口瞧了多时,向身后侍立的田氏道:“我瞧林三娘平日里挺精明,这回怎地糊涂起来,难得仲微有这个心,她为何不收下。” 田氏想起已去的张三郎,先前也是有个通房的,便道:“大户人家,进门前有个把贴身服侍的人,也属正常。” 杨氏看她一眼,面露不悦。流霞察言观色,忙道:“我瞧二夫人行事,通无大家作派,像她这般不做手脚,就把通房丫头送与两个儿子,万一庶子生在嫡子前头,多不好看。” 杨氏带了笑意,微微点头,夸道:“还是你明白。”流霞得了赞扬,笑道:“我去劝一劝三娘子,叫她领了二少爷的情?”田氏插道:“只怕二夫人要恼。” “有理。”杨氏也夸了她一句,转身回房,命流霞请来林依,劝她为今后打算,收下张仲微的丫头。 林依暗自惊讶,杨氏并非爱管闲事之人,今日真心替她打算,为的是哪般? 杨氏见她不作声,又道:“可是怕二夫人耍横?我先出面将那丫头买下,再转赠于你,可好?” 林依对自身婚事,早另有打算,婉言辞道:“二少爷不是那样的人,不消如此行事。” 杨氏叫了声“糊涂”,急道:“男人就是那猫儿,哪有不偷腥的,趁着他现下还算纯良,先将他收服住,不然将来有你后悔的。” 林依听得这般真心劝告,心下十分感动,若不是她无心嫁入张家,杨氏所言,就正是她心中所想。她鲜得人关心,脸上难免现了感激之色,杨氏看在眼里,还道她是被自己劝转过来,欣慰一笑,朝流霞使了个眼色。 第四十七章亏欠人情 流霞何等机灵之人,立时会意,悄悄走了出去,四面一望,张仲微还苦守在林依房门口。她忍着笑走过去,将杨氏要买他丫头之事讲了,又悄声道:“大夫人想要送个丫头与林三娘,这才来寻你买。” 张仲微关键时刻没犯糊涂,听明白了,欢喜道:“替我谢过大伯母。”二人将转买转卖的手续办妥,流霞回房,把新的卖身契放到林依身旁的小几上,看了杨氏一眼,笑道:“咱们大夫人瞧你没人服侍,送个丫头与你。” 林依自然坚辞不收,杨氏苦劝道:“莫要意气用事装甚么贤惠,听我一句劝,我不害你。” 林依暗道,我晓得你是好心,只是张仲微收不收通房,与我不相干。她这里不愿意收,起身欲溜,杨氏却道“长者赐不可辞”,硬把丫头的卖身契塞进她手里,道:“二夫人那里你不用理会,自有我应付。”又吩咐流霞:“我瞧那丫头眼睛四处乱转,只怕不是个安份的,你送林三娘回去,顺便替她敲打敲打。” 那丫头不好降服,林依并不晓得,但杨氏既知晓,为何还要赠送?林依心中奇怪感觉愈盛,却始终摸不着头脑。她正琢磨如何辞掉杨氏好意,流霞已走到她跟前,朝门边做了个“请”的手势,她无法,只好冲杨氏福身一谢,告辞回房。 路上,林依问流霞:“我哪里入了大夫人的眼,叫她如此关照我?”流霞但笑不语,只道不是坏事。她口风严,林依也无法,只能作个水来土掩兵来将挡的心理准备罢了。 流霞得过杨氏吩咐,到了林依房门口,先将那丫头叫出去训话,道:“你的新主人林三娘,最是个能干的,别瞧她年纪小,赚钱本事大,你若好生服侍,少不了你的好,若不入她的眼,罚起来也是没人救你的。”那丫头眼珠子飞转,连连点头。 林依瞧着流霞讲完,将一张一贯的交子递了过去,道:“大夫人是好心,我哪好意思白受恩惠,这丫头算我买下的。” 流霞推道:“三娘子这是叫我回去挨骂。” 林依将交子叠了,塞进她荷包里,道:“多了一张嘴,添些饭食钱总是该的。” 流霞想了一想,没有再辞,道:“那我回去问过大夫人,若她不愿收,我还与你送回来。” 林依笑道:“她不收我也不收。”她瞧着流霞离去,转身回房,先将门掩起,把卖身契藏了。不多时外头有人敲门,她应了一声儿,那丫头便进来,爬下磕头。林依没使唤过下人,不知如何应对,半晌道了句:“起来罢。”那丫头以为她故意立威,有些诚惶诚恐,垂手侍立一旁,小心翼翼问道:“三娘子有无吩咐?” 林依走到书桌旁,取了本:“先与你取个名儿罢。”她拿的是本《齐民要术》,随手翻到一页,指了一处,瞧来是个“麦”字,笑道:“巧了,正好收完菜要种麦子,不如就叫冬麦罢。” 得了新名儿的冬麦嫌这名字土气,又不敢反驳,低低应了个“是”字,再不作声。林依瞧在眼里,也不说她,只吩咐道:“冬麦,去杨婶那里借一床铺盖,晚上你就在我床前打地铺。” 冬麦神色一变,试探问道:“三娘子是要我上夜?”林依饶有兴趣地瞧她,道:“夜里无须你服侍,是我只得这一间屋,没有多的床来与你睡。” 冬麦不信,指着屋外道:“我瞧有好几间空屋,怎会没多的床?”林依坐到桌旁,顺手翻那本《齐民要术》,道:“那都是张家的,我姓林哩。”冬麦疑惑道:“你不是张家亲戚?” 林依答道:“不过远亲而已,我在这里赁屋住。” 冬麦脸上的不屑神色,藏也藏不住,站在原地不动身,不知在想甚么。林依故意道:“怎么,后悔跟了我?还是二少爷那里好?”冬麦再无恭敬态度,大胆直视她一眼,没有作声。林依只当没瞧见,头都不曾抬,对着书轻轻一笑:“借完被褥,再去厨下帮流霞劈柴,预备做晚饭。”说完也不管她有无听见,自顾自看书。 冬麦盯了她一会子,见她没反应,便轻手轻脚溜了出去。不多时,杨婶来敲门,问道:“三娘子,那个叫冬麦的,是你转了几道手买的丫头?”林依点头,道:“辞不过大夫人,只好收下。”杨婶直点头,道:“收下是该的,只是她正在那边草垛下躲着闲聊呢,你怎地不派活计与她?” 林依笑道:“派了,你莫理会她,我自有打算。” 杨婶还有许多话想讲,但正忙活晚饭,没得闲暇,只得叮嘱她好生管教丫头,转身回厨房。 夕阳西下时,流霞来唤林依吃晚饭。林依问她道:“我新买的丫头冬麦,有无去帮你劈柴?”流霞摇头:“不曾见到。”林依便道:“劳你将厨房看紧些,不劈完那些柴,不许她吃饭。” 流霞了然,捂嘴一笑:“省得,林三娘放心。” 进得饭厅,杨氏已朝上坐了,田氏在摆碗筷,桌上一盘小葱拌豆腐,一旁炒白菘,外加一碟子辣腌菜。那白菘是林依田中出产,便笑问:“我种的菜,可还中吃?” 田氏笑道:“比城里卖的强百倍。”杨氏也笑:“只怕城里小贩卖的白菘,全是姓林。”屋里人都笑起来,流霞将一张交子递与林依,道:“我可是遵照吩咐问过大夫人了,大夫人不收,怪不得我。” 杨氏笑嗔:“这丫头被我惯得无法无天。” 林依不接,也不提买丫头的钱,只道:“总不能白住又白吃。” 杨氏想了想,道:“钱你还是收回去,你田里若有多的菜,拿些来吃,如何?” 几棵小菜能值几个钱,看来杨氏存心让她欠人情,林依暗叹,点头道:“大夫人偏我。” 杨氏一笑,吃了几口菜,朝四周一望,问道:“新丫头何在?” 流霞晓得林依要使手段立威,忙道:“三娘子给取了名儿了,唤作冬麦,现下使她到厨下劈柴去了。” 杨氏点头,笑道:“多了冬麦,你倒学会躲懒了。” 流霞妆了害怕模样,连声道不敢,直朝林依身后躲,惹来杨氏大笑。 第四十八章对换丫头 饭毕,林依回房,趁着天还未黑,接着看书,还未翻几页,冬麦进来,半是气愤半是委屈,问道:“三娘子,流霞为何不许我吃饭?” 林依头也不抬:“柴未劈完,没得饭吃。” 这话声量不大,却是斩钉截铁,冬麦隐约觉到林依不是好拿捏的主儿,忙将顶嘴的话收起,道:“我吃饱才有力气,三娘子且让我吃完再劈。” 林依不回话,侧了侧身,直接将后背对着她。冬麦在门口软声相求好一时,还是没能得来回应,只得认命转身,回厨房劈柴。待到她劈完柴,腰酸手软,勉强捏住筷子将冷饭扒了,才想起被褥一事,回房一看,地上不仅没得地铺,还被丢了一地的瓜子壳儿。林依坐在桌边,边嗑边与杨婶闲聊,见她进来,吩咐道:“扫地,再去提水,我要洗澡。” 冬麦不情不愿,挨在门边不动身,杨婶半抬身子,举手欲打,这才将她吓去了厨房。林依瞧着她背影,皱眉道:“不是个能吃苦的,且等我明日将她卖了去。” 杨婶道:“你田里正是忙的时候,既是缺人使唤,何苦费事,正好二老爷嫌他那个丫头太过老实,你何不去与他换了来。” 林依问道:“怎么个老实法?” 杨婶碍着她是未嫁小娘子,讲得隐晦,只道:“二老爷叫她服侍,她不肯,这不是老实。” 林依暗道,原来是不肯与张梁做小,倒是个有些骨气的。 杨婶又道:“二老爷还嫌她手上有茧子,不够细嫩,我瞧着倒是个能做活的,正好助你。” 林依暗自点头,嘴上只道:“明儿我去瞧瞧。” 二人正聊着,冬麦提水回来,将桶搁在外头,取了扫帚慢吞吞扫地。杨婶瞧她这副懒模样,气道:“你还真是受教训不长经验,不怕三娘子将你卖掉?” 冬麦听了这话,脸上竟显出欢喜神色,道:“我先前人家,乃是大户,虽为丫头,却也没吃过苦,三娘子留着我,于她于我,都没益处,倒还不如将我卖了,各自便宜。” 杨婶还要再骂,林依拦道:“人各有志,实诚人我却喜欢,总比委屈留着,背后捅我一刀的强。”说完又向冬麦道:“你且等等,明日我便去寻牙侩,遂了你的愿。” 冬麦将信将疑:“当真?” 林依笑道:“你也说了,各自便宜,我为何骗你。”杨婶本就觉着卖了冬麦的好,便道:“若是不信,我作个证人。” 冬麦得了这几句话,竟如获珍宝,爬下就磕头,再起来时,如同变了个人,又勤快,又殷勤。林依哭笑不得,与杨婶感叹几句,送了她出去。 是夜,屋里猛然多了个人,林依不太放心,怎么也睡不着,睁眼到天亮。鸡叫三遍,她将冬麦唤了起来,遣她到厨房帮流霞做早饭,这才趁空眯会子。不想这一觉好眠,直睡到日上三竿,她起床揉眼,见冬麦正坐在桌边打盹,问道:“怎没唤我吃早饭?” 冬麦一个激灵醒来,忙站起来回话:“二房的任婶,把大房的厨房砸了,咱们都没吃早饭,中饭有没得吃,还不一定。” 林依惊道:“任婶好大胆子,敢砸大房的厨房?她为何要砸,二夫人又怎么说?” 冬麦回道:“二夫人说她是失心疯,已关进柴房去了。”顿了顿,又道:“谁信哪,昨儿还好好的,今日就疯?还不是因着大夫人买我时没把钱,被二夫人撺掇的。” 林依一愣:“二少爷白送给大夫人的?” 冬麦点头,侧耳听了听,道:“二夫人罚了二少爷的跪,又去寻二老爷吵了。” 林依走到窗前,将窗子推开一道缝,果然听见方氏的声音自正房那边传来:“都是你娇惯儿子,把个丫头也就罢了,怎连卖身契一道给了?这下可好,丫头被他傻里傻气白送与了大房,叫林三娘捡了个便宜。” 林依听了一时,嘲道:“今日还算客气,没上门来闹。” 冬麦却道:“早就要来的,被大夫人拦了。” 林依暗恼张仲微,为甚么不收杨氏的钱,白叫两处人受方氏闲气。又怨杨氏,多管闲事,与她找麻烦。更恨自己,住了杨氏的屋,硬气不起来,明知不是好事,还得应下。 她生了会儿闷气,问冬麦道:“我将你送与二老爷做通房,可好?” 冬麦不愿跟个糟老头子,欲摇头,又想,若是卖与牙侩,还不知下个主顾是穷是富,倒不如抓个实在的。 林依见她点头,便领了她到方氏房中,道:“二夫人,莫要吵闹,我与你五百文。”方氏本没指望能将这钱收回来,此刻见她这般爽快,又嫌五百文太少,坐地起价,要加收五十文。林依道了声“使得”,接着就数钱。 方氏正欢喜,忽听得林依道:“我记得还有三百余文在二夫人这里‘保管’,就照五百五十文,我补个差额。”说完将百来文铁钱丢到桌上。 方氏转眼吃了算计,正要作,林依已扯着冬麦走到张梁面前,也不直说送他通房,只道:“承蒙二老爷照顾多时,无可回报,只好送个丫头与你,还望莫要嫌弃。” 话音刚落,冬麦就自动自觉朝张梁抛了个媚眼儿。张梁收到那秋波,半边身子都酥了,直悔当初挑错了人,忙将门口立的丫头唤进来,推给林依道:“莫叫别个说我白收小辈的礼,我拿这个与你换。” 方氏正想上前阻挠,听见这话,停住了,心道,来一个,去一个,与先前也没甚么不同。 张梁的话正合林依心意,不论这丫头是否如杨婶讲的那般好,一个换一个,至少不吃亏。她将冬麦留下,领着原属张梁的丫头出来,顺道绕到二房厨房门口,向杨婶道:“买丫头的钱,我已付给二夫人了,你去叫那傻小子别跪了。” 杨婶见她换好丫头,很是欢喜,忙应了一声,朝张仲微房里去了。 林依带了那丫头回房,问道:“你叫甚么?” 那丫头垂头回道:“二老爷不喜我,不曾取名。” 林依又取了农:“甚好,如此便我来取罢,唤你青苗,可好?” 青苗爬下磕头,谢她赏名儿。 突然外头传来吵闹声,林依叫青苗出去打探一番,原来是冬麦嫌自个儿名字土气,央张梁换一个,张梁欣然同意,正要拈须耍文,方氏却道,一个丫头,配个土气名字正合适,冬麦不知撺掇了张梁甚么,就叫他与方氏吵了起来。 林依正听青苗讲述,杨婶在窗外探头,嘻嘻笑道:“丫头换得正合适。”林依作势万福,谢她的好主意。杨婶朝院门口指了指,道:“我可不是来说笑的,有人寻你哩,说是替你种菜的。” 林依还不知青苗底细,不敢留她一人在屋里,遂带着她一起出去,问那寻来的佃农道:“何事?” 那佃农喜气洋洋道:“这几日暖和,地里的菜提早熟了,我来问三娘子一声,今日收,还是搁几日?” 林依喜道:“自然今日就收,城里收菜人等着哩,白放着烂掉了。” 她带了青苗,随着那佃农匆匆赶往田间,放眼望去,那景象比收一亩白菘时更为壮观,数十辆板车,满装着黄瓜、豇豆等菜蔬,马不停蹄地朝城里送,一辆车往往要倒腾好几个来回才算完。 青苗跟着林依瞧了一时,问道:“三娘子,你不跟去城里盯着些,叫他们瞒报怎办?”这正是考校她的好时机,林依随手指了辆板车,叫她跟去,到收菜人那里盯着,待到菜卖完再回来。 晚上青苗归家,带了一沓收据与林依,赞道:“三娘子好心思,交一车菜,收一张条,都是不见现钱的,难怪你不急着跟去。” 林依笑而不语,接了收条,道声辛苦,接下来几日,还让她去押车。待得两百余亩菜尽数卖完,林依亲自去了趟城里,与收菜人对账,瞧得数目分毫不差,暗自点头,暂将卖青苗的心压下,留在身边作个帮手。 第四十九章买屋受挫 林依菜地丰收,杨氏亦是兴高采烈,领着田氏与流霞,亲自动手收拾了一间干爽透风的房间,将青苗送来的各式菜蔬储了半屋子。流霞听闻林依此番赚钱不少,十分好奇,摆完菜,留住青苗问道:“你家三娘子挣钱不少罢?”青苗笑道:“我一个丫头,哪里晓得这些。”流霞又旁敲侧击问了好几遍,还是甚么也没问出来,只得放她去了。 田氏感叹道:“林三娘调教得好人儿,口风这般严实。”杨氏脸上竟现满意之色,与流霞道:“林三娘果然不错,谁曾想她转眼换了丫头,自己得了助力,讨好了二老爷,还与二夫人添了堵,真真是一箭三雕,咱们不曾看走眼。”田氏明白婆母心中打算,疑虑道:“爹正当壮年,还要纳妾……”杨氏打断她的话,语气不善:“先前的几个妾为何生不出儿子,缘由你不晓得?教了你这些年,还是个榆木脑袋。”杨氏待谁都是和和气气,唯独对着寡媳没有好脸色,田氏委屈垂头,直咬下唇。流霞忙打岔道:“大老爷早上不是说有事与大夫人相商的,咱们这就过去?” 杨氏待这个丫头,倒比儿媳好些,闻言收了怒色,叫她去请张栋,自己则由田氏扶着,走到他们大房那边的堂屋坐下。 张栋进屋,先朝四壁瞧了两眼,叹道:“都怪咱们穷了,要分这劳什子的家,把个堂屋也变小一半。”杨氏瞧他一眼,道:“若没分家,要事敢在堂屋里讲?就是藏到卧室,还要惦记着关窗呢。” 张栋一想:“那倒也是。”就笑了,走到八仙桌上坐下,道:“今年地里收的粮食,全与了二弟,咱们分得的那几十亩地,要等到明年秋天才有出产,这年把的时间,吃甚么?” 杨氏点头叹道:“岂止没得吃,借的外债,利滚利的,不加紧还清,苦日子还在后头。” 张栋将花白胡须捋了一捋,问道:“夫人与林三娘相熟?” 杨氏笑道:“她住着咱们的屋,又在咱们家搭伙,岂有不熟的。”说着朝一间偏房指了指:“那屋子堆的菜,就是她拿来的。” 张栋捋胡须的手停了下来,道:“正是要与夫人商议这个----她用来种菜的地,里边有咱们的几十亩呢,你去与她说说,租金咱们不要了,将地还回,如何?” 杨氏问道:“老爷有打算?” 张栋点头:“福建、浙江的友人前后途径眉州,将我要的两样种子都捎了来。” 杨氏慢慢转着茶盏盖子,道:“林三娘那里只怕不好讲,她小小年纪,却颇有心眼,租地用的,乃是加了官府印信的红契。” 张栋抱着侥幸:“她住着咱们的屋,没要她的赁钱……” 杨氏打断道:“这院儿里如今住的三户人,就数她最有钱,赁钱她不消眨眼就能补上。” 张栋起身,绕着八仙桌踱了两圈,想出个主意来,道:“田里又没加盖,咱们种甚么,别人一看便知,不如拿一样种子出来与林三娘作人情?” 杨氏抚掌赞道:“甚好,她租地两百余亩,咱们那几十亩与她而言,实在不起眼,能换一样种子,再好不过。” 主意虽是张栋提的,他却有些不舍,犹自念叨:“说来是咱们亏了,我这种子,寻遍成都府也买不着。” 杨氏笑嗔:“一把年纪,与个女孩儿计较,她可是仲微未过门的媳妇,肥水不流外人田。” 张栋对两个侄儿寄望颇高,听得她如此讲,复又高兴起来,唤过流霞,命她去请林依。 林依此时正躲在屋里算账,刚算出眉目,就听得流霞来唤,称大老爷大夫人有请。她正好有笔生意要与张家大房做,便收拾好新算盘与笔墨,带着青苗朝大房堂屋去。 流霞先一步进门通报,引她们进去,笑道:“方才问青苗,她嘴严,现下三娘子就在这里,我可要大胆再问一句,赚了几多钱?” 杨氏斥她无理,声量却是轻轻。林依便明白这屋中众人,都揣了颗好奇的心,遂道:“瞧着热闹而已,收益要分佃农三成,每亩成本又高,哪有赚甚么钱。” 正主自己不愿讲,流霞也就住了嘴,上茶,侍立。 林依笑问:“我叫青苗送来的那几棵菜,大老爷大夫人瞧着如何?我田里还留了半亩,若是吃完,再去摘。” 杨氏道了多谢,望张栋一眼,将他们想收回田地一事讲了,玩笑道:“三娘子这回赚了不少,还留着地作甚。” 林依面儿上微笑,心里清楚,两百余亩菜,赚的虽不少,但实在也算不得太多,除开佃农工钱、租地成本与农肥,还清户长与李三欠款,尚余八百多贯,照着当下时价,仅能买二十来亩地,堪堪够个女户立户标准。虽赚了些,但她还有冬麦未种,因此舍不得还回田地,不过,张栋要收回,却是为哪般? 她将疑惑问出了口,道:“大老爷要田作甚么?” 张栋不答,却反问:“三娘子留着田又是要作甚么?转眼就入冬,种菜可是行不通了。” 村中大半田地都握在林依手里,她有恃无恐,便照实答道:“不瞒大老爷,我要再种一样粮食。” 张栋惊讶道:“莫非你也想种----” 他到底做过官的人,十分谨慎,话讲一半,又咽回去了。杨氏嗔怪看他一眼,既是要与林依一个人情,又吞吞吐吐作甚么,便道:“咱们在苏杭一带住过,那里乡间田地,都是种完稻子还要种小麦的。” 张栋点头道:“眉州气候虽有不同,但也不算太冷,想来也能种,因此咱们想试试。” 林依有些惊讶,原来大宋已有水稻冬麦套种,只不过没有传到四川罢了;看来她想赚大钱,只能趁这一回,等到明年,家家户户都跟风,粮价可就要降了。思及此处,她愈不愿将地还回,忙道:“我与大老爷想到一处去了,也是想种冬麦呢。” 张栋不信,问道:“你哪里来的种子?” 这显见得是没种过田的人问的话了,林依笑道:“北边虽不种水稻,但种冬麦的人多着呢,随便托个行商便能买到,有甚么难的。” 张栋本还以为冬麦种子是稀罕物,欲拿来与她作交易,不想人家早就买得了,方法比他的还简单些。他稍感尴尬,不敢再卖关子,直接命流霞把另一样种子取了来,摆到林依面前,问道:“林三娘可识得此物?” 林依仔细看了看,只辨得出这是稻种,却从未见过,老实摇头道:“不认得,还望大老爷赐教。” 张栋见她不识,开心笑了,道:“这是占城稻。朝廷从福建一带取了种子,正在苏杭试种,我特特托人捎了些来。” 虽是一新品种,林依却没有多兴奋,试想,若是这占城稻米好产量高,她在那世怎未听说过。于是问道:“这稻子大老爷可曾种过?产量高不高,产的米好不好?” 张栋笑道:“你倒真是个会种地的。”原来这占城稻确实粒小米差,有钱人是不屑于吃的,但其却有几样好处,一是耐旱,二是不择地而生,三是生产期短,自种至收仅五十余日。 林依暗自琢磨,旱地可种,不占水田,倒是项不错的优点。 张栋瞧了瞧她脸上神色,笑道:“我赠你占城稻种,你将我家六十亩地还来,如何?” 林依疑道:“大老爷自己不种?” 张栋笑道:“种,但我们只有两亩旱地,抢夺不了你的生意。” 林依暗道,做过官的人,果真狡猾,这占城稻就算种了,也只有灾年才能赚大钱,平日里谁会放着好米不吃,来买差米。穷苦人家,兴许真会将自种的水稻卖掉,来买占城稻米吃,以省下差价,但与穷人家做生意,赚来赚去也没几个钱,林依瞧不上眼。 她虽不愿要占城稻,再将田地提早还与张家大房,但却另有一桩生意要做,便直截了当问道:“大老爷、大夫人,可想赚钱?” 大房债台高筑,张栋自然是想的,被她直白问来,却有些不好意思,将眼望向了他处。杨氏没那许多面子要顾及,问道:“听三娘子这口气,是有生意要照顾我们?” 林依听她用了“照顾”一词,连称不敢,问道:“大老爷与大夫人是要长久在这乡间住着,还是只待到出孝?” 杨氏笑道:“自然只到孝满,大老爷还要出仕的。” 林依心中欢喜,又问:“待到离去,你们分得的这几间屋,总不好空着,是准备卖呀,还是租呀?” 杨氏明白过来,冲张栋笑道:“三娘子向咱们买屋来了。” 此话一出,林依也明白了,敢情大房缺钱缺得紧,不愿租,只愿卖。 张栋却摇头:“卖了屋,咱们住甚么?” 林依早就考虑过这个,忙道:“若大老爷真肯卖,咱们先立个契,待到你出仕,咱们再交割。” 张栋还未点头,杨氏先赞道:“如此甚好。” 林依又道:“我瞧你们还有屋空着,除了我现住的,再将空屋先交付两间,可使得?” 想要还债,卖屋来钱最快,杨氏极愿意的,但此屋乃是祖产,张栋另有别样敢情,有些舍不得,不说卖,也不说不卖,捋着胡子只不作声。杨氏见状,只好称他们还要再商议,命流霞先将林依送回去。 第五十章众多纷扰 流霞将林依一直送到房门口,却不就走,许是担心她到别处去买屋,大房少了收入,笑道:“大老爷不过是一时想不转,待大夫人劝劝就好了,咱们的屋子,三娘子定然买得了。” 林依并无到别家买屋的念头,但为了往后压价方便,还是满不在意道:“若大老爷不愿意,也不必强求,我听说村中好几户人家有房要卖呢。” 流霞见她真有到别处买屋的打算,急着回报杨氏得知,匆匆告辞离去。杨婶从旁听见,待她一走,便走过来急道:“三娘子,可搬不得,离了张家,单门独户的遭人欺负,别说夜半敲门声叫人心里慌,只要有个赖皮朝咱们家门多走几遍,闲言碎语就够人受的了。” 杨婶虽与林依相厚,但毕竟是二房的人,林依不愿向大房买屋一事让她晓得,便道:“不消买独屋,昨日户长娘子说她家有空屋要卖,我住到户长家去,还有哪个敢欺负?” 杨婶闻言更急:“三娘子,户长家好几个儿子哩,你同他们住一个院子,别人怎么看,到时只怕比单独住更惹人闲话。张家毕竟是亲戚,你住在这里才没得人嚼舌根子。” 林依见她是真关心自己,不免感动,忙道:“不过白说说,我又没答应。”说完唤青苗:“那两块料子呢,你不趁着杨婶在这里,向她讨教讨教?” 青苗应着去开箱子,取出两块料子,一块回纹浅蓝棉布,一块未染粗麻布,捧与杨婶瞧,笑道:“昨日三娘子去城里买了两块布料,我却不会裁剪,劳烦杨婶教教我?” 杨婶最是热心助人,且那剪下的边角废料还能拿回去与孩子们粘鞋面,便爽快应下。青苗收拾了桌子,腾出地方,与她两个现裁起来。林依在一旁瞧着,默默盘算接下来的事务,冬麦,屋子,婚约……还未理出头绪,屋外有人探头:“林三娘在呢?” 林依还未扭头去瞧,青苗先搁了剪子,禀道:“是隔壁张六嫂子。”林依见是邻居,自起身相迎,叫青苗继续做活。 张六媳妇却不落座,只站在青苗与杨婶中间瞧着,啧啧羡慕:“三娘子赚大钱了,还未过年就扯布做新衣裳。” 她往那里一站,挡住了青苗手脚,青苗不敢推她,嘴撅得老高。林依好笑,忙掇了个凳儿,将她拉到一旁坐下,指了青苗道:“哪里是我要做新衣裳,是这妮子只得一套旧衣,连换洗的都无,她身量比我高些,我的衣裳她穿不得,说与她做套新的,她却扭捏不肯要,我只好自己也做一套,她这才肯了。” 杨婶插道:“这是她知规矩,哪有主人穿旧衣,丫头却换新衣裳的。” 张六媳妇不懂得甚么主人丫头的规矩,一时冷了场,在凳子上左挪右挪好一会儿,终于开口道:“三娘子那些田,可还要种别的?” 林依以为她是同杨氏一般,想要回田地,仔细想了想,自己租种的田地里,并无她家的,不禁疑惑。 杨婶在旁笑道:“张六媳妇,你同三娘子打甚么哑谜,有话直说。” 张六媳妇得了催促,大着胆子道:“我家几口人,全闲着无事做,不知三娘子地里要不要添人。” 林依地里还要接着种小麦,确是需要增添人手,但两百余亩地并不算太多,十名男丁已足够,而这时节,各处田都闲着,只有她这里有活儿做,因此来求她的人极多,用来登记的纸上,人名已列得密密麻麻。林依将原委解释给张六媳妇听,道:“六嫂子,我先将你记下,但报名的人太多,轮不轮得上你家,我不敢打包票。” 张六媳妇没得拒绝,已是欢喜,忙起身道谢,回家等消息去了。 过了一时,杨婶教完裁剪,青苗照着林依吩咐,把边边角角收拢作一堆,交与她带了回去。林依走到桌边,翻了翻青苗的手艺,笑赞:“你学得倒快,想来过不了多久,咱们做衣裳就不用再麻烦杨婶了。” 青苗得了夸赞,有些不好意思,离了桌边,来帮林依折那张人名登记单,问道:“三娘子,你顺着排,人满为止,岂不省事些,何苦非要记下来。” 林依教她道:“他们虽然都种田,本事却参差不齐,等再过几天,你照着这张单子,去细细打听,只挑那田种得好的,作个记号,若是有人种过小麦,更好。” 此法甚好,青苗佩服,却不敢接差事,道:“我不识字。”林依笑道:“认字不难,咱们这就学起来。”她朝书桌边坐了,重新展开单子,教青苗认那上头的人名。乡间村民,大多没有名字,仅以姓氏加排行呼之,总不过是些张三李四之类,极好辨认,加之青苗年小,记性不错,不多时就将数十个名字认全了。林依逗她,以“神童”呼之,叫她红了脸,扭身躲了出去。 林依一面笑话,一面收拾桌子,将还未裁完的布料收起来。正忙着,李三媳妇领着她家大闺女,名唤大妞的,走了进来,惊讶道:“三娘子怎么自己动手?”说着就冲将上来,快手快脚地帮着拾掇。林依连忙拦她,将布料剪刀等物接了过来,道:“我自己来,你不晓得地方。” 李三媳妇在旁立着,有些不自在,左右望了望,问道:“三娘子的丫头呢?真是不像话,自己躲懒,叫主人忙活。” 林依收好桌子,请她坐下,道:“青苗另有事做,不是躲懒,再说这点子事,我自己做便得,没那么娇气。” 李三媳妇却道:“那怎么成,三娘子如今是金贵人,处处须得人服侍。”她将身后的大妞朝前扯了一把,瞪她道:“来时怎么教你的?” 大妞胆子小,心里又不愿意,嘴一瘪就要哭。李三媳妇骂了声“没出息”,又把她藏到身后去,回头冲林依笑道:“我这大闺女,极老实的,三娘子稍稍教着些,准比青苗强。” 林依有些云里雾里,问道:“三嫂子这是作甚?” 李三媳妇笑道:“三娘子只一个青苗,哪里够使唤,我家大妞又勤快,又听话,我将她卖与你作丫头,可好?” 林依暗自苦笑,她那两百多亩菜地,看着热闹,可又不是自己的,待得明年春天租期满,还不知拿甚么糊口呢,如今有个青苗帮着跑腿,免去抛头露面烦恼,已然足够,哪还有闲钱再养一个。这些事体,她不愿讲与一个外人知晓,只道:“三嫂子,不是我说你,饥荒已过,今年年成又好,你卖儿卖女作甚么。” 李三媳妇连忙摆手:“莫瞎说,我只卖女,不卖儿,儿子要留着种地哩,只闺女是赔钱货。” 林依听着,愈觉得不是滋味,起身道:“我这里不缺人使唤,你赶紧把大妞领回去。” 李三媳妇犹自唠叨大妞好处,不肯就走,林依只好威胁道:“你家田种得不错,我本还打算继续雇你们,你若再讲,我可就另寻别人了。” 这时节,除了林依这里有事做,哪里还佃得到田,李三媳妇晓得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典故,这才闭了嘴,三步一回头地去了。 林依瞧着她们走出院门,长出一口气,正欲唤青苗,却现她就挨在门边,遂不悦道:“既是在这里,方才怎么不进来解围?” 青苗垂头绞衣角,道:“我还道三娘子会收下大妞呢。” 林依奇道:“我这里又不缺人手,无缘无故的,我买她作甚?” 青苗嗫嚅道:“李三家儿子多,三嫂子偏心,大妞时常吃不饱饭的……” 林依好笑道:“她吃不饱饭,与我甚么相干,我自己还在别人家搭伙呢。” 青苗不敢顶嘴,默不作声,到了晚上,还是照常把自己那碗粥留下一半,与大妞送了去,林依睁一眼闭一眼,当作没瞧见,只暗地叫流霞多煮一把米。 李三媳妇卖女的消息传开去,竟使许多人动了心,卖的不成,就换雇的,见天儿有人上门,问林依雇不雇女使。林依见人见到头疼,索性将房门一关,把青苗留在外头作门神,自蒙头白日睡大觉。 青苗怕吵着她,不敢守在房门口,只朝院门前站了,见一个,挡一个。期间有几个地痞无赖上门闹事,被张仲微挥着门栓赶开,张伯临笑话他道:“我瞧你似个守门的钟馗。”张仲微不为所动,任他笑话,仍抱着门栓杵在门口。张伯临脑子活络,教了他一招:“去寻里正,抓他几个,便老实了。”张仲微依他所言,去了,里正家的地,也正被林依租着,自然肯帮忙,抓了几个带头的混混惩治一番,果然就很好些。 杨氏把这些瞧在眼里,回房劝张栋道:“你瞧仲微一心护着林三娘,他们又有婚约在身,待得他们成亲,你卖的这几间屋,还是姓张。” 张栋还是犹豫:“不卖,是大房的,卖了,就变作二房的了。” 杨氏瞄他一眼,故作轻描淡写状:“我看仲微那孩子不错。” 张栋脸一沉:“少打歪主意,侄儿再好,也好不过亲儿。” 杨氏不愿与他伤了夫妻和气,忙道:“随口说说罢了,又不是不与你纳妾。”张栋“恩”了一声,走到桌边看书信,了解朝中局势。杨氏走近些,道:“二弟买的那丫头,是不是收了房了?你这做大哥的,须得劝着些,他一介白衣,不怕出事,你却是还要出仕的,若是有人不怀好心,借此朝上进谗言,怎办?” 第五十一章方氏打算 孝期同房,乃是不孝,村人不讲究这个,但张栋为官,却怕有人借此作祟,他心中警醒,感激杨氏细心,便道:“卖屋一事,我再想想。”杨氏扬眉一笑,亲自倒了盏茶搁到他手边,静悄悄退了出去。 张栋琢磨,这等事体,若要提醒,宜早不宜迟,万一那丫头在张梁孝期生出个小子来,可就难办了。他这般想着,当即起身去寻张梁,婉转提醒他,守孝期间要清心寡欲,独卧书房。 张栋同张梁虽是兄弟,但长年分隔两地,不够了解,他若直说是为了仕途考虑,张梁决计不会不听,但他只将迂回的言辞讲来,张梁哪里听得进去,只道冬麦是洒扫丫头,根本没有收房。张栋也是有过妾的人,一眼瞧去就晓得他没讲实话,不禁气恼,但张梁也是四十来岁,儿子老大的人了,能将他怎办,除了多提醒,别无他法。 张栋暗恨张梁迷恋女色,起了疏离之心,加之高利贷的利息着实吓人,杨氏再劝他卖屋时,就勉强点了头。他们屋中商议,没提防后墙根有任婶偷听,将这消息告知了方氏。 一边是大房,一边是林依,方氏岂能甘心成就他们好事,在屋内焦躁走了两圈,瞧见院门口有邻居媳妇子路过,连忙走去打招呼,与之闲聊,大声讲些“有的人没得出息,断了子嗣也就罢了,落到变卖祖产的地步,真真是丢祖宗的人。” 张梁听到了这话,但他不知大房要卖屋一事,还当她讲别个,便只朝外望了一眼,接着叫冬麦磨墨,趁机调笑一番。 大房两口子听见方氏之语,反应各有不同,杨氏气恼,张栋却是羞惭,忙忙地打消了卖屋的念头,道:“赚钱一事,另想办法罢。” 方氏指桑骂槐毕,静悄悄候了几日,密切注意大房动静,见他们没了卖屋举动,暗喜,忙唤来张仲微吩咐:“家里短钱使,你去向林三娘借些来。” 二房虽少了一半的田,但今年百亩地的粮食,全归了他们,怎会缺钱?分明是方氏眼红林依赚了钱,要去占便宜。张仲微慢慢涨红了脸,将头扭向一旁,默不作声。 方氏见他无声抗议,脸一沉,欲火。任婶忙道:“林三娘独身一人,带那许多钱,不当心丢了,被人抢了、骗了,怎办?二夫人不是要借钱,只是想着,林三娘既在张家住着,少不得要照顾些,替她保管财物,是该当的。” 方氏听着这话,觉得无比悦耳,连连点头。张仲微不答应,也不顶嘴,梗着脖子,一副天塌下来也不张口的模样。方氏见他犟脾气,气道:“准是与你哥哥学的。” “哥哥”张伯临乃是任婶带大的,她听了这话,难免有几分不舒服,便道:“二夫人乃是一番好心,何不亲自去与林三娘讲,她必定感激的。” 方氏自持书香门出身,不愿特特为此事上门去,犹豫不决,道:“林三娘先前在我面前就不甚恭敬,如今有钱在手,愈不会把我放在眼里,我去了,她哪有好脸色与我瞧,一片好心也要被她当作驴肝肺。” 任婶附到她耳边,悄声道:“二夫人,正是她不懂尊卑上下,你才要去调教,不然今后进了门,如何压她,不如现在就拿出婆母的款来。” 方氏看了张仲微一眼,先叫他下去,再才道:“休要胡说,甚么婆母不婆母的,这婚,还是要退的。” 任婶愣道:“林三娘如今有钱,二夫人还要退亲?” 方氏不屑道:“她那两百亩地,全是租来的,顶甚么用。” 任婶想起,方氏自身嫁妆,乃是整十车,外加水田百亩,虽因张梁屡次赶考和张八娘出嫁而所剩无几,但她心气儿还在,确是瞧不上林依的那几个钱。既是瞧不上,为何还要去占便宜?任婶到底跟了方氏多年,略一想就明白过来,定是方氏怕林依手里有了些许家底,反倒不好退亲,因此要想方设法让她再度变穷。 任婶向来与林依不对盘,乐得看方氏踩她,便一力撺掇,陪着方氏朝林依房间去。 林依房门紧闭,青苗站在门口,一身新衣,满脸兴奋,行礼道:“二夫人,三娘子在试衣裳。” 方氏不愿站在门口等,有些不高兴,向任婶道:“不就是穿了件新衣裳,瞧把这妮子高兴的。” 这话任婶却没接,暗自撇嘴,自去年到现在,她一件新衣都没见着呢。 青苗捏着衣角,羞涩道:“我长这么大,还没穿过新衣裳呢,这是头一回。” 林三娘竟待下人这般好,还未过年就有新衣穿,任婶暗暗嫉妒,朝后退了一步,缩到方氏后边去。方氏却瞧不起林依行事,心道,不过用件新衣收买人心罢了,能叫甚么本事。 二人各自想心思,吱呀一声,门开了,青苗忙通报道:“三娘子,二夫人来了。”林依似没听见,先吩咐:“门轴该上油了,待会儿向流霞取些来。” 任婶瞟了方氏一眼,忙道:“多大点子事,何须麻烦流霞,回头我与你送来。”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林依暗诽,将方氏让了进去。方氏谨记着此行目的,明瞧着林依不甚恭敬,也不生气,落座问道:“听说前几日有泼皮在门口闹事?” 林依想起张仲微为她解难一事,心存感激,瞧在他的面儿上,换了笑脸出来,命青苗上茶,道:“多亏二夫人照顾,才不曾让人欺负了去。” 方氏对此回答十分满意,直接进入了正题,道:“这些人隔三岔五在门前晃悠,总叫人不放心,你辛辛苦苦好容易赚了些钱,若被他们抢去,可真真是伤心了。” 林依隐隐猜到她来意,笑道:“张家大户,谁人敢上门来抢钱,不要命了。” 这不是方氏期许的回答,她愣了一愣,才道:“你年小,他们骗术高明……” 林依正色打断她的话,道:“二夫人这是哪里话,虽是在乡间,亦有男女大妨,我又不认得他们,话都不肯讲一句的,怎么被骗?二夫人莫要拿我的名节开玩笑。”她故意现了十足恼色,将茶盏盖子重重一丢,捧了盏子吃茶,再不理人。 方氏明晓得她小题大做,却又不好反驳,只得道:“万一被人偷了去,怎办?” 林依盯着她,心道,只怕要防的,不是外人,乃是内贼。方氏被她瞧得心慌,又舍不得就走,只好忙忙地道出真实意图:“你那钱,我替你保管着,岂不稳妥些?” 林依忍不住笑起来,方氏之前借口替她保管财物,连三百文也不放过,这回又来故技重施,也不怕人笑话。钱放在身上,确是叫人不放心,但林依早有买田计划,因此无甚忧虑,红契在官府有备案,就算丢了也不怕。这话她可不愿与方氏讲得,只道:“二夫人忘了,我租地的钱,乃是借的高利贷呢,这回赚的钱,还完欠债,就只够租屋吃饭的,哪还有剩的让贼来偷。”说完马上伸胳膊,称收菜劳累了,需要歇一歇,不等方氏再开口,就叫青苗送客。 第五十二章仲微帮忙 方氏未能达成目的,气呼呼地出来,脚步匆匆,欲回房生闷气,任婶却拉住她道:“二夫人且慢,你瞧咱们这几间房。” 方氏气头上,有些不耐烦,推她道:“住了几十年的屋,有甚好看。”任婶抬手,指点几处,执意要她瞧。方氏见她面有喜色,不知其用意,只好耐了性子,顺着所指,一一瞧去,东边一间偏房,一间耳房,俱是粮仓;西边耳房亦是粮仓,再加厨房并茅房。任婶指的这几间,正是二房所有,方氏奇道:“怎么,我们分得的房屋,没得大房的好?” 任婶喜滋滋,笑道:“怎会,就是比大房的好,我才指与二夫人瞧----”话讲一半,流霞在朝这边来,她忙拉了方氏回房,将门窗关起,这才接着道:“二夫人,我且问你,林三娘手里有钱,哪里买不到屋,为何非要买大房的?” 方氏朝椅子上坐了,抬手示意她倒茶,道:“这还用问,只有张家才能保她平安,且无人讲闲话。” 任婶斟满茶,递到她手中,先拍了一记:“二夫人英明。”又道:“她是要住在张家,又不是非大房不可,咱们二房的屋子更大更亮敞,为何不买咱们的,非要买大房的?” 方氏一顿茶盏,斥道:“胡说,祖产岂可随意变卖,再者,若林三娘真在张家扎根,将来怎好赶她?”在方氏看来,这主意真叫糟糕透顶,她瞧着任婶,越瞧越不顺眼,忙挥手将其遣了下去。 任婶出来,走到墙根处,碰见杨婶,大倒苦水,讲方氏阻挠大房卖屋,自家却不肯趁机卖,又抱怨个不停,活儿多月钱少,一年到头见不到一件新衣裳。杨婶同她一样感受,又忍不住地乐:“十来岁的丫头的新衣,也惹你眼红?”任婶老脸一红,啐她一口,上屋后躲懒去了。杨婶有心要帮林依,瞧着任婶转过墙角,便悄悄朝张仲微屋里去,将方才听来的事转述与他,又道:“大老爷没了亲儿,就属侄儿最亲,你去帮着求几句,指不定就肯了。” 能替林依出力,张仲微眼都不眨,当即起身朝大房屋里去,寻着张栋,一语不先行大礼。张栋还以为又是方氏威,要他去救场,忙扶了他起来,问道:“你娘又罚你了?” 张仲微不会绕些弯弯道道,直言求道:“大伯一间正房并两间偏房都空着,何不卖林三娘几间?” 杨氏就在旁边坐着,听见这话,暗道,若不是你娘使坏,早就卖了,哪消你来求。因当着人面,不可言其父母之过,这话她不好讲出口,只隐晦道:“二郎,你娘讲得有理,祖产岂能随意变卖,惹人闲话。” 张仲微虽老实,却不笨,一听这话,便隐约猜到此事与方氏有关,但他身为人子,知道又能如何,只能凭己之力加紧劝张栋:“大伯,三娘子不是外人,她……她……与我有婚约……”一句话结结巴巴讲完,他已是满面通红,却不敢低头错过张栋表情,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 杨氏面有赞叹之色,含笑看了他几眼,帮着劝张栋道:“这孩子实诚,难能可贵,他都忍羞来求你了,你是他亲大伯,不该帮着些?” 其实张仲微并不理解林依为何要买屋,在他看来,她迟早要嫁入张家,若有钱,办几样嫁妆倒还罢了,置屋业实在是多此一举。但既是林依有愿望,他当然要助一臂之力,眼瞧着张栋脸上神色琢磨不透,他连忙道:“若他日有出息,定当报答大伯。” 这时的张栋,卖屋的心思已有了七八分,只是碍着方氏言语,抹不下面子,又实在是怕她那张嘴,四处去乱讲。杨氏瞧出他所想,便道:“咱们只悄悄儿地签契约,对外只称借与她住,待得你孝满出仕,就说她是请来看屋的,如何?” 张栋犹豫,小声问她:“正经买的屋,被说成欠我们人情,林三娘愿意?” 杨氏晓得林依苦处,笑道:“只怕林三娘更不愿别个晓得。” 果然遣流霞去一问,林依不但满口答应,且反过来叮嘱他们莫要走漏了消息。 房内众人听得回报,张仲微喜上眉梢,冲着张栋杨氏拜了下去。张栋虽同意卖屋,心里却并不怎么好受,虚扶了他一把,垂头走了出去。张仲微终于帮到了林依,心中雀跃,向杨氏又谢过,方才告辞。 杨氏吩咐流霞去请林依来,微微侧头,瞥见田氏立在窗前,定定瞧着,脸上神色,一半落寞,一半羡慕。杨氏不悦,重重咳了两声,问道:“瞧甚么?”田氏惊得浑身一颤,勉强笑道:“二少爷痴情人,林三娘好福气。”杨氏面无表情:“那是她命好,不像你是个没福气的。” 流霞不在,无人插科打诨来解围,田氏老老实实立着,听杨氏责骂,直到林依进来,方才脱身。 林依觉出房中气氛不对,瞥了一眼田氏,见她眼圈红红,要落泪又不敢,不禁感叹儿媳难为。流霞请她坐下,斟了热茶来,笑道:“我们大夫人同二少爷两个,轮番劝了大老爷好些时,才叫他点了头。” 林依一愣:“二少爷?” 杨氏笑道:“二郎一心向着你,羞到脸红,还来求大老爷。” 林依心中装了另外一事,与张仲微有着十分干系,打算买屋之后,讲与杨氏知晓,求她帮忙,此刻听说了此事,万分感动,不免犹豫起来。 杨氏见她一脸为难,问道:“可是钱不够?无妨的,反正有四间房要两年后才能交付,你先付一半便得。” 林依忙摇头,定了定神,道:“我要不了那许多房,大夫人就将空着的三间卖我便得。” 杨氏急用钱,自然想都买,但她一时交不了房,讲不起话,只好点头,道:“正房一间,偏房两间,全盖的是瓦,共九贯,如何?”林依一听这价钱,唬了一跳,怎这般便宜? 杨氏见她惊讶,忙补充道:“铜钱,足陌。”又笑:“在外惯了,忘了这里使铁钱。” 第五十三章林依退婚 林依明了,默默计算,铜钱与铁钱,乃是以一抵十,换算过来,就是九十贯,所谓足陌,即是每贯一千文足,共计铁钱九万文。这价格,说高不高,说低不低,林依本可还价,但她白住大房房屋几个月,想还一个人情,于是便未还价,答应下来。 杨氏确是急需用钱,见她连价都不还,料到她是存心助人,冲她感激一笑。她们都是能书会写,不消劳烦别人,即刻命流霞捧上笔墨,将契纸写好,林依当初买田、立户时,遮遮掩掩,生怕别个晓得,如今赚钱到了明处,反无甚顾忌,大大方方提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杨氏自林依要买屋,就料到她立了女户,此刻见契纸上果然签的是“林依”二字,便向流霞笑道:“林三娘仔细人,这置办嫁妆若换做别人,定是不拘写哪个族中至亲的名字,哪会特特去立个户籍。” 林依听了这话,恍然,怪不得无人惊讶她买屋一事,敢情都当她在置办嫁妆。她心中另有打算,不愿这误会继续下去,遂一面慢慢折契纸,一面斟词酌句。杨氏瞧她这般,猜到她有话要讲,便命田氏与流霞退了下去。林依折好契纸再抬头时,现屋内只剩了她与杨氏两个,不禁暗赞一声,好个玲珑人。 她琢磨了这一会子,开口时却先扯了句旁的:“房契还需请个中人签名才算作数。”杨氏没料到这话,一愣,笑道:“此事不宜走漏消息,咱们就请二郎来,可使得?” 林依听她提张仲微,目光一黯,垂下头去,艰难开口:“大夫人,我有一事相求----我想与张家退亲,身边却无双亲帮我,能否劳动大夫人替我去说说?” 杨氏惊道:“这是为何?” 林依苦笑:“这门亲,迟早要被二夫人寻机退掉,以其等她上门,不如我先提。” 杨氏明白过来,被退亲的女子,总会让人疑心有甚么毛病,哪还寻得到甚么好人家,只有主动去退,占个先机,才是两说。 林依坐在杨氏侧面,面容平静,双手却紧攥着裙带,微微颤抖。杨氏是过来人,瞧得这幕,便知晓她还是舍不得,只不肯委曲求全罢了。 林依久久未得到回应,便起身道:“是我鲁莽,叫大夫人为难了,且当我不曾讲过。” 杨氏淡淡一笑:“准备寻媒人去?” 林依心思轻易被她猜到,不禁怔住。杨氏抬手,叫她坐下,微微侧头,似在回忆:“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当年大老爷出仕,老夫人却不许我跟去,使得我年过三十才生头胎,差点没把这条命断送了。三郎三岁头上,老夫人要留他在身边亲自养活,不许他跟着我们去任上,我们离家不出三日,三郎突急病,深更半夜,乡间又无郎中,等到奔去城里请了来,已是延误了病情,不然三郎怎会终日泡在药罐里,叫我白人送黑人。” 林依欲安慰她几句,但她口中的“老夫人”,乃是林依族亲,叫她不知怎么张口,只得掏出块帕子,递了过去。 杨氏拭了眼泪,没劝林依要忍耐,却道:“你这门亲,若换作我,也是要退的。” 林依正以为她要答应帮忙,她却又道:“大老爷同意把祖屋卖与你,皆因你迟早是张家人,若你退亲,这门生意,怕也是做不成了。” 林依暗自权衡,买屋重要,还是退亲重要?张仲微待她,自然是好的,但若要她与方氏成为一家人,简直不敢想象。她的手抚过腰间白玉环,突然想起浸在苦水里的张八娘,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问道:“大夫人,若我退亲,还能继续在你家租屋搭伙么?” 杨氏听得这话,便知她是铁了心了,叹息一声,点头道:“你与二房退亲,与我大房何干,自然一切照旧。” 林依放下心来,将房契掏出,当着她的面撕作粉碎,随后起身行礼,道:“劳烦大夫人。” 杨氏望她良久,心中有话,却还不到时候,只得点了点头,道:“我伺机与你去说,你也莫要着急,等我消息便是。” 林依晓得,方氏主动退亲是一回事,被退亲却是另外一回事,断不会轻易同意,于是点了点头,谢过杨氏,转身辞去。途径厨房,杨婶正在煎药,见她脸色不对,忙问出了甚么事。林依哪肯讲退亲一事,便反问道:“与何人煎药,哪个病了?” 杨婶扇着炉子,瞧她一眼,道:“秋燥,二少爷喉咙的老毛病犯了,有些咳嗽。” 林依在炉前左挪两步,右挪两步,晃得杨婶眼花,抗议道:“三娘子作甚?无事就来帮我煎药,莫要乱晃。” 林依似在等这话,忙应了一声,蹲下,去接蒲扇。杨婶还道她又开始待见张仲微,喜上眉梢,将位置让与她,笑道:“煎好你去送,他就在房里。” 林依忙道:“我不过瞧你辛苦,帮忙罢了,莫要与他讲,药也还是你去送。” 杨婶不解,嘟囔道:“二少爷待你如何,你不晓得?送个药,叫他高兴高兴也好。” 林依苦笑,张仲微待她种种,她自然都记得,人心又不是铁打的,何况本就有些感情在,哪有不感动的,但她窃以为,既不选择与他在一起,何苦给些无心暗示叫他误会,欲拒还迎,最为不齿。 她一面看炉子,一面与杨婶闲聊,待得药煎好,提了一句:“干咳无痰,服药无甚效果,不如拿淡盐水早晚漱口,只怕还好些。” 杨婶一向信服识文断字之人的话,马上开了柜子取盐,来冲盐水,暗道,林依连张仲微是怎样咳法都清楚,想来对他还是有意的,大概是碍着方氏,才刻意装作满不在乎。 林依朝外看看,见无人,便掏出三张交子,塞进杨婶荷包,道:“帮我交与二少爷。” 杨婶正想着那些,就见她塞纸张,还道是书信一封,大乐,忙应了一声,端着托盘,快步朝张仲微房里去。 第五十四章竹林问话 张仲微接过四四方方的一沓纸,听说是林依所书,药都顾不得吃,忙把杨婶遣出,先来看信,欢欢喜喜展开一看,却原来是三张交子,共三贯钱。他不知林依为何突然送钱与他,一阵云里雾里,跑到厨房问杨婶,杨婶也讲不上来,建议他去当面问林依。 张仲微袖了交子,到林依房前晃了晃,却没见着人,正准备去田间找找,张伯临的丫头如玉经过,见他立在林依房前,好心告诉他道:“林三娘就在屋后,挑小麦种子哩。” 张仲微谢过,自后门出去,绕至屋后,果见林依守在一只大箩筐前,一面挑种子,一面指点青苗:“只挑粒大饱满的,莫教他们把瘪壳的也种下田去。” 张仲微碍着青苗,不好开口,打过招呼,在旁磨蹭一时,向林依道:“你叫青苗下去,我问你件事。” 林依晓得他要问甚么,但她的两百余亩田,地已整好,底肥也已施足,立等播种,需赶着挑种子,只好歉意道:“劳你等一等,十天内冬麦得下地,不然错过了播种时机。” 张仲微虽未种过小麦,但农时不等人的道理十分懂得,闻言点头,但却不走,在箩筐的另一边蹲了,帮她们挑种子。林依担心方氏或任婶瞧见,忙道:“你回去等,我挑完再来寻你。” 张仲微以为她嫌自己不会,问道:“可是挑小麦种子与挑水稻种子不同?你教我呀。” 林依摇头,朝墙那头指了指,道:“小心又挨跪。” 张仲微脖子一梗:“我不怕。” 林依叹道:“你不怕,我怕。” 张仲微颓然,方氏确是无理搅三分的人,若瞧见他在这里,连着林依一起怪罪,极有可能的事。他垂头丧气起身,蔫道:“晚饭后再来寻你。” 林依随口应了一声,头都没抬,手下度依旧,倒是青苗不忍,将张仲微背影瞧了几眼,道:“二少爷有些失望呢,三娘子你与他多讲两句又能怎地。” 林依将挑好的一簸箕种子倒进空箩筐里去,用眼神示意她赶紧干活儿,道:“哪里有空,今儿不把种子挑出来,明日就开不了工。” 青苗连忙回神,专心挑种子,问道:“若是天黑前挑不完,咱们要打夜工?” 林依语气坚决:“那是自然,除非想饿肚子。” 青苗一听任务繁重,忙去厨下借了两只小板凳,与林依一人一个,坐下干活。主仆二人直忙到天黑,还未完工,匆匆扒了两口饭,回房掌灯,继续忙活。张仲微见她们忙碌,不忍再去打扰,直到瞧见两百余亩的小麦种子全部下地,才去寻林依,将她拦在田边的小竹林里。 林依左右瞧瞧,这环境若被人看见,够被误会一场的,便不等他问,主动解释道:“那是家具钱,我也不晓得具体几多,若是少了,你与我讲,回头添上。” “甚么家具?”张仲微问道。 林依见他口中问,眼睛却望着别处,一看就是心虚模样,忍不住笑道:“不会扯谎就别讲,我屋里的家具,不是你买的?” “不是。”张仲微脸红,却把交子还到她手中,抵死不认。 林依将交子捏了捏,道:“你不收钱也罢,但买家具的钱,哪里来的?” 张仲微道:“找村中木匠做的,也没花几个钱。”此话一出,他臊得别过头去,方才还不承认,此刻却不打自招。 林依暗笑一气,转身朝林外走,张仲微忙道:“我还没问完。”林依只得停住,背靠一株老竹,听他言语。张仲微绕到她面前,盯着她的脸,认真问道:“为何总不理我,我哪里不好?” 林依垂了头,犹豫再三,还是没讲她托杨氏退亲一事,只叹息一声:“不是你不好,是你娘……她待我如何,你也瞧见了,无事还要为难我几回,若我理你,日子更不好过。” 提及方氏,张仲微语塞,将地面一层竹叶踢了几脚,道:“是我考虑不周,我来想办法。” 林外传来话语声,似是佃农来林边歇息,林依怕被人瞧见,虽不相信张仲微有解决之道,但还是胡乱点了点头,先一步离去。张仲微照着她吩咐,留了一刻钟,方才走出林子,朝家里走去,才到房门口,就听见如玉唤他:“二少爷哪里去了,叫我一阵好寻,大少爷找你瞧文章呢。” 张伯临卧房就在他隔壁,两步即到,走进门去问:“哥哥又新作了文章?”张伯临招呼他坐下,取了支笔与他,道:“我诗作虽胜你一筹,文章却不如你,劳你帮我改一改。” 张仲微也不谦虚推辞,接笔,逐字逐句读去,圈了两三处出来,笑道:“我写的那篇,还不如这个,哥哥真是精益求精。” 张伯临将书桌上搁的一张名帖拿起来,抖了一抖,忿忿道:“还不是爹,非要我们寄文章给李简夫,我虽不屑于此,但若写的不济丢了脸面,终归不好。”张仲微讪道:“怪我没把他名帖收好,叫爹瞧见了。” 原来张梁有一日考校儿子们学业,在张仲微书房看见李简夫名帖,得知他对张伯临颇有赏识,惊喜交加,当即要遣兄弟俩去雅州拜访,但孙子与祖父守孝,须得一年,孝期未满,不好出门,便改作命他们一人作篇文章,先寄去与李简夫瞧,请他指点一二。 作文章,张伯临与张仲微都不怯场,但却不屑于巴结权贵,张仲微老实,虽有不满,但也无甚怨言;但张伯临性子直,胆子又大,文章虽是作了,却每日要把李简夫骂上数遍,捎带着还要埋怨张梁。 张伯临取回文章,照着张仲微的指点一一改了,唤进如玉,命她重新洗笔磨墨,预备他誊写文章。张仲微讲了几句“爹也是为了我们好”等语,张伯临摆手道:“我又没怪你,念叨这些作甚。”言罢唤如玉:“口渴,倒茶来吃。” 如玉应着,忙丢了墨条来倒茶,冲张伯临娇羞一笑。张仲微愣头愣脑,心道不过递个茶,有甚么好笑的。张伯临冲他挤眉弄眼,努嘴道:“可曾后悔把丫头送出去了?” 张仲微摇头,暗道,我才不要有个傻头傻脑的丫头,没事冲人笑。他走到书桌另一边,接过如玉手中的活儿,将她遣出去,又命她随手关门,转头向张伯临道:“哥哥,我有一事请教。” 第五十五章杨氏勉励 张伯临口中问:“何事?”眼睛却朝外面瞟,兄弟磨墨,哪有美人儿来得赏心悦目。 张仲微叹了口气,将方氏不待见林依之事讲了,问道:“哥哥可有办法,叫娘亲喜欢三娘子?” 张伯临将个笔帽抛了抛,撇嘴道:“这哪能怪娘,谁人会喜欢儿媳与自己顶嘴?” 林依在方氏面前不甚恭敬,那也是被欺压狠了,不得不反抗,她被方氏冤枉那回,张仲微是瞧见了的,难道这样,也不能有丝毫怨言? 张仲微道出心中疑惑,张伯临立刻作了肯定答复:“那是当然,儿媳在婆母面前,自当恭顺,不能有半个‘不’字。你若真想叫林三娘进咱们张家门,就劝她忍耐些,你自己在娘亲面前,也莫要执拗,一味惹她生气,只有哄得她开心,亲事才有指望。” 张仲微听得一愣一愣,只是逆来顺受这招,对方氏有用么,林依一日无钱无依靠,她就一日瞧不上,再恭顺又有何用。张伯临瞧出他心中所想,道:“伯父与我们讲过谏议大夫的家训,你忘了?” 张仲微回想一时,背道:“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悦,出;子不宜其妻,父母曰,是善事我,子行夫妇指礼焉。” 张伯临见他磨墨磨得心不在焉,抢夺过来,道:“可知晓意思?” 张仲微的脑袋垂了下去:“娘不喜三娘子,我再喜欢,也得出妇。” 张伯临道:“既然晓得,就顺着娘些,与她作对有甚好处。”说完朝窗外招手,叫如云进来磨墨。 张仲微得了建议,起身告辞。顺从方氏,他能做到,但难与林依启齿,着实烦恼。他在房前焦躁走来走去,被流霞瞧见,进去报于杨氏知晓,杨氏略一思忖,吩咐道:“请二少爷进来说话。” 流霞得令,出去请张仲微进来。张仲微进屋行礼,见只有杨氏在座,便问张栋。杨氏笑道:“你伯父才读完同僚来信,写回信去了。” 张仲微道:“伯父虽丁忧,却仍关心朝中之事,叫人佩服。” 杨氏摆手道:“走了为官这条路,身不由己罢了。” 说话间流霞端上茶来,杨氏笑道:“尝尝我这茶,比你家如何。” 张仲微心中有难事未解,哪里尝得出味道来,胡乱吃了一口,道:“果然好,伯母哪里买来。” 杨氏瞧出他是客套,也不介意,道:“这是自东京捎来的。” “东京繁华,难怪。”张仲微一面顺着她的话朝下讲,一面疑惑,好端端的,杨氏为何特特寻他来闲话? 杨氏掀盖吹了吹,慢慢啜着,突然问了句:“二郎可曾想过去东京?” 张仲微不好意思一笑,答道:“自然想过,后年科考开场,我与哥哥,都想赴京一试。” 杨氏欢喜道:“你有志向,甚好,必能高中进士及。” 张仲微谦逊两句,没了话讲,静坐不语。他脸上写满烦恼,一瞧便知,杨氏故意问道:“既是要参加科考,为何不回房读书,在门口晃甚么?” 张仲微虽唤杨氏一声伯母,但多年才见,并不相熟,不大愿意与她讲心事,只道:“谢伯母教诲,我这就回去背书。” 杨氏见他真个儿起身,忙道:“且慢,让我猜猜,可是与林三娘闹了不愉快?” 张仲微一愣,没有作声。 杨氏自顾自道:“女人怕婆母,人之常情,若是有出息中进士,谋个官当,带了她去任上,岂不两两快活。” 张仲微不由自主接道:“这个我曾想过,可那也得我娘先答应迎娶三娘子过门。” 杨氏只字不提林依要退亲一事,只道:“二郎,与你打个赌,只要你考中进士,我就能让林三娘嫁你,如何?” 张仲微先是欢喜,可仔细一琢磨,这赌约于杨氏并无好处,她为何好心帮自己?他向来不会拐弯抹角,心中有疑惑,就直接问了出来。以杨氏精明,怎会做无利之事,但她只是微笑:“我拿你当亲儿,替你打算,你倒疑心起我来了。” 张仲微听出她话语里有怨气,不敢再问,又想,不论如何,考个进士总没有错,于是谢过杨氏,回房苦读。流霞收拾了茶盏,道:“二少爷一门心思都在林三娘身上,二夫人却想方设法要退亲,林三娘半句话也不敢与他多讲,他怎沉得下心来读书。” 熏炉里有块香饼燃着,杨氏盯着那烟望了一时,出声道:“林三娘在哪里?”流霞自窗子朝外望了一眼,回道:“在家呢,我请她过来?”杨氏摇头道:“不必,我去瞧她。” 她站起身来,扶了流霞的手,朝偏房那边去,进得屋内,一阵淡淡香气扑面而来,原来是桌上一只粗瓷瓶,插了一把野菊花;四面环顾,一床、一桌、一柜,床下隐约可见两只衣箱,房内陈设,实为简陋,但靠窗却有一张书桌,有笔,有纸,一只竹节做成的笔筒,立在算盘角上;林依正坐在桌边,捧着本书,专心致志翻看。 青苗自外面回来,瞧见杨氏与流霞静静立在门口,忙上前招呼,往屋里让。林依听见声音,这才晓得来了客,忙起身相迎,笑道:“看书入了神,竟没瞧见大夫人。” 杨氏落座,接了青苗递过来的茶,望向:“甚么书叫三娘子这般入迷?” 林依大方取了书与她瞧,原来是本《齐民要术》,道:“眉山城到底小地方,我买了好几本农书,只有这本看得,其他都是胡诌。” 杨氏笑道:“你不晓得,许多写农书的人,自己根本没下过地。”她将书随手翻了几页,仍还与林依,道:“我那里有本《四时纂要》,你若想看,我叫流霞取来。” 林依欢喜谢她,又惊讶问道:“大夫人也看农:“大老爷在任上时,也曾置过几亩地,后来三郎病中缺药钱,才卖了。”说完命流霞回房取书,又吩咐青苗:“我那里农书有好几本呢,你随流霞姐姐去瞧瞧,看哪些三娘子没得,就拿来。” 这分明是要支开下人,好与林依讲话,青苗却转不过弯,兀自道:“我认不了几个字,哪里晓得三娘子要甚么……”一语未完,被流霞硬扯着出去了。 自家丫头不够机灵,林依有些不好意思,面儿上讪讪的。杨氏善解人意,忙道:“老实些才可靠。”林依一想也是,不然为甚么拿冬麦换了她来,遂展颜笑了,又道:“大夫人所来何事?是退亲一事,二夫人不同意?” 第五十六章夫妻吵架 杨氏亲自起身,关了房门,再才重新坐下,道:“退亲的事,我没与二夫人讲。” 林依奇怪,问道:“为何?” 杨氏道:“二郎正在苦读,以备后年科考,此时提退亲一事,势必叫他分神,因此我没去讲。” 这层干系,林依真没想过,此时经杨氏一提,觉得有理,不由自主轻轻点头。杨氏瞧在眼里,道:“你与二郎的婚事,乃是老夫人订下,老太爷也点过头的,此时尚在孝期,就算二夫人要提退亲,也至少是在两年后。”她讲完理由,又与林依商议:“既然如此,你何不再等上两年,就当是为了仲微前程。” 林依素来心细,想到,张仲微前程,与她杨氏何干,为何如此热心快肠?因此,她虽认同此话,但却未立时同意,先问:“是仲微求大夫人来与我讲的?” 杨氏摇头,道:“是我自己的主意,仲微是我侄儿,自当替他考虑。” 林依暗忖,杨氏用心不可得知,但讲的这些话却是有道理,于是便答应下来。杨氏将张仲微前程看得极重,见她点头,很是高兴,拍了拍她的手,起身告辞。林依亦起身,问道:“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青苗还在地上睡着,指不定哪天就病了,我看大夫人还有一间偏房空着,可否一并租与我,我拿来与青苗住。” 杨氏正是缺钱的时候,有人要租屋,哪有不肯的,忙点头应下,又道:“每月百文,如何?只消把那间的钱,你现住的这间,还是不收钱。” 林依福身谢过,送其到门口,待青苗回来,遣她去送赁钱时,却是照着两间房的价。杨氏收了钱,在手里掂量,问流霞道:“你觉着林三娘是甚么意思?瞧我们家穷了,有心帮一把,还是不愿欠我人情,免得拿人手短?” 流霞认真想了一时,笑道:“依我看,林三娘有大智慧,自然是两者兼有。”杨氏也笑起来,道:“这样才好,我宁愿她心眼子多些,也不要个蠢物。”田氏就在一旁,这话有含沙射影之嫌,叫她神色黯然,默默退至自己卧房,大哭了一场。只可惜人人都有事情要忙,谁有功夫来搭理一名寡妇,独自伤心罢了。 林依虽不信杨氏好心,但还是将她的话听了些进去,再与张仲微打照面时,不像先前那般冷颜,免得令他难过,影响了读书的心情。张仲微以为她心思回转,反倒安定下来,全心投入备考,每日除了背书,就是写文章,轻易不踏出房门。方氏瞧在眼里,喜在心里,与张梁玩笑道:“男人都是一时的热度,没几日就倦怠,你看仲微,如今只在房里苦读,根本不搭理林三娘。” 这玩笑话着实没水平,叫张梁听了难受,遂板了脸斥道:“你身为仲微娘亲,竟讲得出这种话,亏得你们方家还自诩书香门。” 方氏最恼他张口闭口“你们方家”,顿时也黑了面,指使任婶把冬麦掐了几下,威胁道:“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捣甚么鬼,别忘了还在孝期。” 张梁恼羞成怒,反击道:“外头谣言纷纷扬扬,都道爹是被你气死的,我念你为张家育有两个儿子,只当没听见,你倒好意思指责起我来。” 任婶在旁默默念经,罢哟,你们二位,大哥不消讲得二哥,这些事体抖落出去,丢死个人,还是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方氏骂不过张梁,又怕他丢板凳,便将气撒在了冬麦身上,骂道:“好吃懒做的妮子,杵在那里作甚,还不去田里把地翻一翻。” 冬麦是丫头,就算与张梁有私,也不敢在正室夫人面前顶嘴,只得委委屈屈转身朝门口走。张梁认为方氏是在给颜色他瞧,讥笑道:“咱们家的田,不是都租与了林三娘,哪里还有地可翻。” 方氏见他当着下人的面嘲讽自己,火气窜得老高,还嘴道:“怎么没得田,我随嫁田里不是还有几亩旱地?若不是你三年一赶考,花费惊人,变卖了我的田,还有水田给她翻哩。” 哪个男人不忌讳别个讲他吃软饭,私下埋怨也就罢了,她竟当众掀人老底,特别是冬麦还在场。张梁此刻杀了她的心都有,遂将任婶冬麦都赶了出去,关了房门,与方氏一架大吵。 任婶走出门来,立时听到里头传来呯嗙之声,连忙跑到墙边站定,不许任何人靠近。她顾及方氏脸面,冬麦却是幸灾乐祸,走到厨下,站在门口道:“杨婶,我来帮你做饭。” 此话一出,别说杨婶,就连隔壁厨房门口择菜的流霞都惊讶:“今儿日头打西边出来了,冬麦竟要下厨。” 冬麦说是来做饭,不但不进门,反倒往后退了两步,好让流霞听得更清楚:“二夫人正与二老爷不对付呢,我哪敢去触霉头,这才来厨房躲躲。” 女人天生爱八卦,流霞不由自主抬头,朝正房那边望去,杨婶手里还举着锅铲,也跑了出来,倚门远望。冬麦暗笑,还嫌场面不够大,又去张伯临房门口,向如玉悄悄招手。 如玉心里,自己是跟张家儿子的,冬麦是跟张家老子的,矮了一辈,于是对冬麦颇为尊敬,见她招手,连忙搁了墨条,跑出去问道:“冬麦姐姐有事?” 冬麦“好心”道:“二夫人正与二老爷吵架,你暗中提醒大少爷些,免得他误打误撞跑了去,被哪个迁怒都不好。” 如玉谢过她,却不回房知会张伯临,先朝东边张望,啧啧道:“还真是在吵,听得见声响,也不知二夫人惹了二老爷甚么。” 冬麦又是一阵好笑,站在地坝四顾,还有杨氏婆媳与林依主仆没通知到,杨氏平素待人虽和气,却是不怒自威,她不敢去招惹;田氏是个寡妇,她不愿搭理。再一想到林依,突然记起,方氏之所以与张梁吵起来,起因就与林依有关,冬麦虽嫌林依穷,有些瞧不起她,但对她将自己送与张梁,还是有些感激的,遂走到青苗房前问道:“林三娘在家,还是在田里?” 第五十七章雅州来信 青苗回道:“冬麦正出苗,三娘子怎会在家,自然是在田里看着。”一句讲完,才意识到面前这位也叫“冬麦”,扑哧一声笑了。冬麦最嫌自己的土气名字,听见笑声,狠瞪了她一眼,才转身去田里。 林依正在田间忙碌,指挥众佃农划锄,以防土壤板结。冬麦站在田埂候了一时,见众人都只埋头做活,无人睬她,只得两手合拢作喇叭状,高喊一声:“三娘子。” 林依听见叫唤,抬头一看,见是冬麦,还道方氏又生事,忙上前问道:“何事?” 冬麦故作神秘,非要她爬上田埂,才附耳道:“二老爷与二夫人为了你,正在家吵架呢,听说还动了家伙。” 张梁因金姐一事,恨着林依,因此在对待林依的态度上,与方氏根本没有分歧,岂会因她而吵架。林依根本不相信冬麦这话,敷衍道:“多谢相告。”说完就又下田,仔细查看小麦松土情况。 张梁不喜林依,冬麦并不晓得,犹自唠唠叨叨,眼见得林依渐行渐远,索性也跳下田去,跟在她身后道:“三娘子,你如今也是小有资产的人了,怎受得了二夫人那般诋毁你,还不赶紧回去,与她理论一番。” 林依忙得连水都没空喝,哪有精力来搭理她,一个转身,瞧见她两片嘴开开合合,实在心烦,暗道,祸水东引的招数,使得这般明显,打谅谁是傻子呢?她朝左右望望,自一名佃农那里取来锄头,塞进冬麦手中,道:“我看你闲得紧,想必二夫人没与你派活儿,正好我这里缺人手,劳烦你帮忙翻翻地,中午我管饭。” 冬麦最怕脏活重活累活,连忙把手背到身后去,道:“我不会。”林依不依不饶,非要把锄头塞给她,吓得她转身就跑:“二老爷叫我呢,我得赶紧回去。” 佃农们大笑,皆道:“张家的地虽多上几亩,可还不是农户,怎养了个连地都不会翻的丫头。”有一人见识广些,道:“你们都是村人,那是专门与张二老爷暖床的。”其他人不懂“暖床”含义,纷纷问询,那人得意,一面松土,一面高声讲解。 林依听得他们越讲越不堪入耳,不好站在一旁,抬头一看,已近正午,于是起身回家,准备吃午饭。她进得院门,不由自主朝正房方向瞟了一眼,只见张梁坐在堂屋里,杨婶正在上菜,却不见方氏身影,再朝旁边卧房一看,房门是紧闭的,想必是她还未出来。 回到房内,青苗端上水,捧过澡豆,林依撮了一点儿揉起泡沫,将手洗净,走去吃饭。大房饭厅,原本设在偏房,但如今那间改作了青苗卧房,因此各女眷都到杨氏卧房吃饭。 林依到时,杨氏已在上就座,田氏打横,待她行过礼,流霞笑道:“大夫人瞧三娘子这几日辛苦,特特向隔壁张六家买了几枚鸡蛋,炒了一盘,三娘快来尝尝味道如何。” 林依忙着道谢,杨氏却责备流霞:“甚么好物事,还特特拿出来讲,三娘子在二房搭伙时,饭食比咱们的强上百倍。” 林依在田氏对面坐了,笑道:“在大夫人这里吃白菜萝卜,也比在那边吃肉香些。” 田氏语气带着些幽怨,道:“林三娘就是会讲话,难怪大夫人喜欢你。” 林依听着这话味道不对,没敢接,一笑带过,与杨氏商量道:“二房伙食好,全靠养猪养鸡,他们养得,我们也一样能养,等到开春,咱们把猪和鸡都养起来,只怕桌上的肉比他们的还多些。” 流霞与青苗都是勤快人,不待杨氏开口,先连连点头。杨氏道:“养鸡倒使得,养猪恐怕不能,剩下的两间偏屋,一间要作粮仓,一间堆着菜。” 林依问道:“正房不是还空着一间?把菜挪去可使得?” 杨氏脑中,没有正房用作杂房的道理,遂道:“不如你将正房租去,腾出偏房来改作猪圈。” 林依才不愿与方氏挨得近近的,出入都要与她打照面,便坚决摇头,道:“大夫人不愿用正房,也使得,咱们在屋后另搭个猪圈,如何?” 杨氏还是摇头:“养猪不比养鸡,难着哩,猪是要吃粮食的。” 猪吃粗粮,的确是一般人家的养法,正因为如此,村中养猪人家,只限于大户,没得百来亩地的人家,根本不敢搭猪圈。 林依夹了一筷炒鸡蛋,道:“鸡能吃菜,猪也能吃,还有,漫山遍野的猪草多着呢,每日叫丫头们去打上几筐,尽够了。” 杨氏不信肥猪光靠吃草吃菜就能活,便道自家信佛,又在孝期,养几只鸡与林依换换口味便得,养猪实在不必。林依劝服不了她,无法,只得罢休。 三人饭毕,挪到旁边吃茶,流霞来收拾饭桌,问道:“大夫人,听说二夫人病了,咱们要不要备一份礼,去探望探望?” 杨氏与田氏都还不知方氏与张梁吵架一事,俱惊讶道:“早上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 流霞朝额上指了指,笑道:“上回是这里,这回不知是哪里起了包。” 杨氏明白过来,敢情是两口子干了架。流霞道:“分家时二夫人霸道,咱们吃了亏,这次定要去探病,趁机奚落她一回。” 田氏面露不忍,道:“何必,得饶人处且饶人。” 杨氏对于田氏之言,向来是要反驳的,这回却赞赏点头,道:“远观笑话尚可,落井下石,不是聪敏人所为。” 林依在旁听着,暗道一声受教,心生几分佩服。 方氏这一病,张家安静许多,林依顿觉背后少了一双眼睛,赶忙进城,将卖菜赚的钱买了十来亩水田,顺路教青苗如何与牙侩谈价,如何立契。 此时两百余亩小麦已全部出苗,林依带了青苗,每日在田里查苗,现有缺苗断垄的,立时补中浸种催芽的种子,佃农们从没见过这般仔细的种法,啧啧称奇,也有些吃不着葡萄嫌葡萄酸的人,或不屑一顾,或讲些风凉话。林依被方氏冷嘲热讽惯了,听了倒不觉得甚么,青苗却是年小气盛,每每气得不轻,与人吵嘴不停,往往要林依停了工去劝架,头疼不已。 一日,李简夫来信,称收到张伯临与张仲微的文章,十分喜爱,邀请他们来年赴雅州一聚。张伯临与张仲微并不当回事,张梁却是欣喜若狂,捧了:“这可是李太守亲笔所书。” 张栋亦是高兴,道:“看来李太守极为赏识大郎二郎,明年他们出孝,正好去雅州一趟,只是我们重孝在身,不得随往了。” 张梁微微有些失望,但还是道:“他们也大了,独自出门无甚要紧,待得两年后我们出孝,正是开考之年,我带他们赴京前,再亲自去拜访李太守。” 张栋瞧着兄弟有两个好儿子,春风得意,说不羡慕,是假的,想起早逝的张三郎,难免黯然,又不好显露,还要强打精神与张梁出谋划策,将以前听来的李简夫喜好等事,讲与他听。 张梁自觉攀上了权贵,儿子前程有望,欲开席设酒,宴请亲朋,但时值孝期,不得铺张,只得从简,命杨婶拾掇了一桌好菜,请大房一家吃饭。林依不在被邀之列,大房又没开火,正愁午饭无法解决,就见如玉端了只托盘来,站在门口笑道:“我到厨房拣了几样菜,也不知合不合三娘子胃口。” 林依忙叫青苗把托盘接过来,又请她进来坐坐。如玉也不推辞,进得屋来,却不落座,只站着说话,问道:“三娘子近日忙呢?” 如玉还是头一回进林依房门,林依料得她有事,又感念她送饭来,便道:“无事瞎忙活,你有事?” 如玉道:“若是青苗得闲,我想请她教我一样活计。” 林依好奇问她要学甚么,她却扭捏着不肯答,林依见她这副模样,猜到与张伯临有关,便不再问,道:“青苗白日里要下地,你若不是要紧事,我叫她晚上去寻你,可使得?” 如玉欢喜道:“不消她去寻我,我自来找她。” 第五十八章 空白鞋垫 林依应允,晚上特意没安排青苗的活儿,让她去会如玉。他还没掌灯,青苗就哭丧着脸回来了,一问才知,原来如玉是要她帮忙绣双鞋垫,许诺十文钱,但她却不会这活计,错失赚钱的机会。 林依道:“她既有十文钱,再添上些,到城里买一双便得,何苦寻你来做?” 青苗回道:“她说有个甚么‘吃’的物事要绣上去,外头买不到,这才到处求人。” 吃的?林依捧着脑袋想了好一时,走到书桌旁取了本词集来与青苗瞧,问道:“可是这样的?” 青苗认不得几个字,只大略记得形状,犹豫着点头:“大概就是这个。” 林依问道:“她要纳鞋垫与谁?” 青苗撅着嘴道:“除了大少爷,还能有谁?”她还在为没挣到十文钱懊恼,林依瞧着好笑,便道:“如玉要绣哪词,你去要了来,我教你纳鞋垫。” 青苗惊喜道:“三娘子会?” 林依点头:“杨婶教的。赶紧去,再耽误就要掌灯了,十文钱可打不到灯油。” 青苗忙应了一声,飞奔而去,转眼带了张纸回来,递与林依瞧。林依接过来一看,上头写着两句:“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原来是情词,瞧上去还是张伯临的笔迹,林依一问,果然是他写来赠与如玉的。 青苗羡慕道:“大少爷待如玉真好,特特写‘吃’送她,她还与我念了个甚么‘书中自有颜如玉’,说那个‘如玉’就是她,真是闹不懂,她怎会进到书里去?” 林依笑道:“不是‘吃’,是‘词’。至于书中为何有颜如玉……待得农闲,我多教你认几个字,你也读上几本书,就懂得了。” 青苗点头,认真瞧她纳鞋垫,看了一时,突然疑惑道:“我虽不懂甚么‘词’,但也晓得是好东西,可如玉为何要将它绣到鞋垫上,任大少爷的臭脚丫子踩?” 林依忍俊不禁,丢了才绣了几针的鞋垫,伏在桌上一阵大笑,青苗不明白,也跟着傻笑一气。 过了几日,鞋垫绣好,如玉付了钱,另加两文封口费,将那鞋垫以自己的名义送与了张伯临。张伯临见那上头绣了词句,直夸如玉知情识趣,又拿到张仲微面前炫耀,道:“谁叫你把个丫头送了人,不然也有人与你绣鞋垫。” 其实因他们即将远行,杨婶早就绣好了几双鞋垫送过来,但那都是些“万字格”,哪有这双“情词”鞋垫好看,张仲薇嘴上讲着不在乎,其实心里羡慕得紧,二日就将林依堵在了麦田旁的小竹林。 此时方氏仍在装病,任婶在跟前侍候,没了这两个盯梢的,林依没像往常那般急着躲开,问道:“有事?” 张仲薇盯着地上的一根竹笋,道:“马上要过年了。” 林依不知其意,茫然点头:“是,怎么?” 张仲微仍盯着那根竹笋瞧:“过完年我就要动身去雅州了。” 林依依旧茫然,去雅州,并未出蜀,算不得远行,为何特特讲这个?她想不出答词,只得傻傻讲了一句:“一路顺风。” 张仲微一脚踢断竹笋,提高了些声量:“我要去雅州了。” 林依从没见过他这般磨磨唧唧,也不耐烦起来,道:“有话就直说,没话我可就走了。” 张仲微见她真要转身,忙道:“路远……费鞋哩……” 林依琢磨好一阵,试探问道:“你没鞋穿?这个我可不会,买双与你?” 张仲微面露欢喜,连忙道:“不必,做双鞋垫便得。” 林依哭笑不得,绕半天圈子,就为双鞋垫,为何不直截了当讲来,这可不像他的性格。 张仲微磨蹭一时,扭捏道:“如玉才给我哥哥绣了双带词的,你也与我绣一双。” 林依见惯了直愣的张仲微,头一回瞧见他害羞的模样,很觉得有趣,盯着他渐红的脸瞧了好一时,才笑着应了,问道:“你要绣哪词?” 张仲微听了这话,竟恼起来,气鼓鼓道:“这你还来问我?”林依明明没有做错事,却莫名有了心虚感觉,不敢去看他的眼,胡乱应了一句,故作镇定重回麦田,随手捞了把锄头,开始翻地。青苗在旁惊呼:“三娘子,我们在浇冬水,你翻地作甚,把麦苗都折断了。” 林依慌忙丢了锄头,道:“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去歇歇,你在这里多盯着点。” 青苗瞧她脸上潮红一片,真似病了,忙问:“我去请游医?” 林依连忙摇头,一路跑着回家,踏进房门,突然有疑惑,若没有张仲微这层干系,杨氏还会不会爽快租屋与她住?抬眼四顾,那床,那柜,都是张仲微雪中送炭,还有桌上昂贵的竹纸,细心装订的字帖……收摘白菘,张仲薇替她拦下偷菜人……泼皮上门,全靠张仲微相挡……她林依如今能安然住在这里,受着张家庇护,能说不是因为张仲薇?但她却一味拒绝,一味将他往外推,美若名曰长痛不如短痛----一面享受着他带来的好处,一面如此姿态,是否有忘恩负义之嫌?是否比欲迎还拒更加可耻? 林依越往深处想,越痛恨自己。不知不觉陷入深深迷惑,取了针线来绣鞋垫,更是不晓得要绣甚么词,才能表达自己的矛盾心情,最后索性甚么也没绣,留了一片空白。 鞋垫绣好时,方才装病结束,开始出房门,四处巡视,林依不好亲自与张仲微送去,只好托了青苗代办。青苏见了那双空白鞋垫,大惑不解,道:“三娘子巧手,为何不绣朵并蒂花儿上去。” 林依白了她一眼:“诗词你不解意,花儿倒是懂得。”青苗一缩头,忙将包好的鞋垫接过来,拿去送去张仲微。张仲微接过包裹,迫不及待打开,却见一片空白,不仅无他想要的词句,甚至连朵花儿也不见,疑惑道:“三娘子不会绣?” 青苗一挺胸:“才不是,我们三娘子手巧着呢。” 张仲微将鞋垫晃了一晃:“那这是为何?” 青苗摇头:“你读。” 待她离去,张仲微独坐苦思,仍得不出答案,欲去问林依,又无奈方氏盯得紧,只得走到隔壁,向张伯临请教。张伯临正盯着如玉新换的花袄儿出神,想以此为题,作好词,听了张仲微所问,心不在焉道:“满腹心思,不知如何道得,自然是空白一片。”这便是所谓旁观者清?随口之语,反无意猜中。 张仲微听了这话,再瞧门外站岗似的任婶,若有所悟,自此以后,无事再不去招惹林依,以免与她添麻烦。 麦田里浇过冬水,家家户户开始忙年,有钱的宰猪,无钱的杀鸡。地里已无甚么要紧事做,只等来年麦苗返青,林依每日便只去田边查看一遍,余下时间,忙着帮张家大房准备过年物事。 这日,张家二房杀年猪,照规矩请左邻右舍、相熟亲友吃猪血饭,方家亦在被邀之列,林依本以为他们不会来,不料张八娘却得了王氏特许,由方正伦陪着,回娘家来了。林依喜出望外,不顾方氏也在,朝堂屋坐了,听张八娘言语。原来她已有孕三个多月,王氏这才放了她回来。林依打心里替她高兴,方氏激动得跟着杨氏念起了佛,张梁则不顾重孝在身,在外与方正伦吃了个大醉,直呼闺女有指望。 方氏心情好,看谁都顺眼,与张八娘讲完话,许她去林依房里叙旧。林依小心翼翼扶了张八娘胳膊,慢慢走着,张八娘笑道:“不过怀了身子,甚么大事。”林依不听,依旧慢慢走,张八娘且嗔且笑,反搀了她胳膊,亲亲热热到房中坐下,互诉别后生活。 林依瞧张八娘脸上都是笑,便放心先问:“方正伦如今待你可好?”张八娘成亲不算久,讲起这些,还带些羞意,只将头点了点,道:“自我有了身孕,就不曾去过勾栏,只收了个通房。” 这叫待她好些?林依张口结舌,正欲“点醒”她,忽地想起在她心中,男人纳妾是天经地义的,这想法放在大宋,确是没错,但她柔弱,又无甚心眼儿,林依很是担心她能否弹压得住,遂婉转提醒道:“你能容人,是你贤惠,但须记得妻妾有别,莫要太惯着她。” 张八娘笑道:“我自真心待她,她也定当真心待我,彼此诚心相对,自然和睦。” 林依经历太多磨难,平素的性子,不自觉带着些漠然,但一到张八娘面前,就急躁起来,恨不得跳起来敲她两下,好把她敲醒。她晓得,有些话对张八娘讲是徒然,遂忍了下来,只问她些孕期趣事,待到她辞去,才悄悄去寻方氏,将方正伦新收了通房的事讲了,又道:“八娘子说她要真心待那通房,若那通房好,倒还罢了,若是个坏的,八娘子岂不要吃亏,有些话,我说了她不听,二夫人劝着她些。” 第五十九章 任婶挨打 方氏晓得林依与张八娘相厚,所言应是真心话,她欲亲自回娘家与王氏理论,但无奈尚在孝期,不好出门,便招来任婶,面授几句,遣她代行。 任婶得令,朝方家而去,称她是代方氏来探望张八娘,王氏懒怠见她,直接叫她去了张八娘房里。张八娘才从娘家回来,就见任婶又来探望,虽惊讶,但仍欢喜,拉着她讲个不停。任婶一面搭话,一面留神立在张八娘身后的通房,只见她面儿上表情虽还算恭敬,但一双眼却不甚安分,但凡张八娘要茶要水,她服侍起来总似慢了半拍。 任婶将这情景牢记在心,回报方氏得知,方氏大怒,顾不得甚么孝期不孝期,跑回了娘家去,指责王氏道:“八娘子怀着身孕,本就辛苦,你既为婆母,又是舅娘,不体谅她些也就罢了,还塞个狐媚子到她房里去,万一惹她动了胎气,如何是好?” 王氏看在未出世的孙儿份上,让着她三分,好言辩道:“那丫头性子好,又细心,平常只在八娘身前伺候,都不大朝正房跟前去的。” 方氏家中是个有冬麦的,哪里肯信她的话,不管王氏怎么讲,她反复只有一句话:“卖了那通房。” 王氏暗骂,给你脸不要脸,气道:“八娘身子沉重,没法服侍正房,我拨个通房与他,不是正理?你既瞧不惯我挑的通房,那就请你们张家送个来。” 方氏细琢磨,觉得这主意不错,回去与张梁商议道:“反正正房是要收通房的,与其让他娘安插心腹,不如我们自己送个过去,也让八娘有个臂膀。” 张梁头一回觉得方氏还算有些头脑,赞同道:“咱们闺女性子柔弱,是该送个跋扈的过去,帮着她些。” 方氏开心笑了,将门外闲站的冬麦一指:“就是她,如何?现成的通房,不消再去花钱买。” 张梁立时黑面,但他与冬麦交情在暗,不好明说,便道:“冬麦与八娘不熟,只怕不服她管教。” 任婶也悄声提醒:“二夫人,那妮子狡诈着呢,万一反帮着舅夫人,怎办?咱们还是挑个既信得过,又与八娘子交好的人儿过去。”说完,直朝外丢眼色。 方氏不瞧,也晓得她所指何人,张梁亦是心知肚明,没有作声,来了个默认。方氏犹豫道:“她与仲微还有婚约在身,送她去通房,是否不妥?”张梁瞪她一眼,道:“哪个叫你去送?咱们怎能做出那等事体。” “那……”方氏疑惑。 张梁骂了句“蠢货”,道:“明明是她自己要去的,她自愿悔婚,去与方家做小,与我们甚么相干,说起来还是我们吃了亏。” 方氏兴奋起来:“那我们等天黑了行事?” 张梁莫名其妙:“为何要等天黑?” 方氏一怔:“天黑才好绑了她去……” “蠢货。”张梁终于忍不住骂出声来,“你嫂子又不是不晓得她与我们家有婚约,你硬绑了去,她会敢收?” “那怎办?”方氏虚心求教。 张梁道:“去与她多讲些好处,再诉诉八娘子的苦,她那人,吃软不吃硬。”又提醒道:“莫要蠢头蠢脑自己跑去,遭人诟病,叫任婶去讲。” 方氏点头,吩咐任婶几句,命她把预备过年的瓜子果子等物抓了一盘子,端去林依房里。 任婶站在林依房门口,笑道:“二夫人看大夫人并未预备这些,特特叫我与你拿了些过来。” 林依才不信方氏有这般好心,但依旧笑脸相迎,将任婶让了进来。青苗接过盘子,却搁到柜顶上,另取了一只四格攒盘出来,放到桌上。林依把攒盘朝任婶那边推了推,笑道:“我也备了几样过年吃食,任婶尝尝。” 任婶一看,却只认得一样五香瓜子,另几样都没见过,经林依介绍一番才知,那一样是杏片,一样是狮子糖,还有一样是香糖果子。 任婶先前在方家,后来又到张家几十年,这两家都有些钱,因此她一向以大户人家的奶娘自称,自诩见过世面,此时却让这几样果子衬得村起来,于是很不高兴,疑道:“眉山城可没这些卖,你哪里得来的?” 林依笑道:“这是东京果子,大老爷同僚途径眉州,捎带了几样来,大夫人可怜我,便送了我些。” 任婶不信:“大夫人与二房更亲,稀罕果子怎会只送你,不送二夫人?” 林依奇道:“怎么没送,还是我陪着流霞去的,难道二夫人没端出来与你们尝尝?” 任婶不曾想到,林依也会使挑拨离间,立时中招,暗骂方氏还不如林依大方,几样果子都舍不得端出来与人瞧。她腹诽毕,倒还记得此行目的,将林依屋内家什指了一指,装了怜惜口吻,道:“三娘子这屋子,可真够简陋的。”说着又拉过她的手细瞧,啧啧道:“瞧这双小手,都磨起了茧子。” 林依见了她这副虚假模样,浑身鸡皮疙瘩,唬得直想不逃,连忙不动声色把手抽出来,道:“只要吃得饱饭,苦些何妨。” 任婶故作鄙视状:“你就这么点志气?我们家冬麦,穿的吃的,都比你强些。” 林依懒得去猜她用意,无论她如何讲,只是一味微笑。任婶从方家富贵一路讲到帮通房丫头的好处,再抹着眼泪哭诉张八娘苦楚。听得她讲张八娘,林依也是泪水涟涟,但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张八娘若真能狠下心来和离,张梁未必不帮她,不过如今孩子都怀上了,再讲甚么都是无益。 任婶讲到舌干口燥,瞧林依表情正伤心,暗喜,问道:“你去方家,帮扶八娘子一把,可好?” 青苗在旁傻傻问道:“三娘子在张家住得好好的,为何要去方家?” 任婶笑着拉了她的手,打量一番,笑道:“你也是个好样貌,随三娘子一齐去方家,她做妾,你做通房丫头,可好?” 这话实在是无理,林依正要开口相斥,青苗先跳将起来,猛朝任婶头上敲了个爆栗。这一下儿,声音十分响亮,别说任婶,连林依都懵了。顿了几秒,任婶反应过来,捂着额头大骂:“林三娘,瞧你养的丫头。” 林依想道歉,可就是愧疚不起来,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瞧她这爆脾气。” 话是指责,语气却是夸赞,青苗虽迟钝,这个还是听出来了,笑嘻嘻抓了柄量尺,又要朝任婶头上打,任婶到底长她许多,不甚怕她,反夺了量尺,照着她脸上去。 林依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任婶胳膊,怒道:“在我屋里打我的丫头,无法无天了?” 任婶是个下人,听了这话还是胆怯,遂收了手,但却不甘心,嘴里不干不净骂着,又道:“我好心与你谋出路,你们反恩将仇报。” 林依冷笑道:“好个出路,亏你讲得出口。我田里麦子种着,大夫人的屋住着,隔壁屋里堆的还有我的菜蔬,除非油脂糊了心,才到别人家去为奴为妾。” 任婶并不知她早立了女户,还暗中买了田,嗤道:“不过种了几亩麦子,甚么了不得的事,那田又不是你的,待到来年开春,你卖麦子的钱能过几时?” 青苗斗嘴,从不肯认输的,听了这话,极想将林依买田的事讲出来,好扳回一局,但她早就得过林依叮嘱,不敢造次,憋得好不难受,欲上去将任婶打出去,力气又没她大,正焦急间,忽见流霞与杨婶经过,忙高声求助:“任婶耍泼,快些来帮忙。” 任婶气道:“死妮子,明明是你先动手,倒污蔑于我。” 说话间杨婶与流霞已到了门口,盯着任婶的手,齐声道:“任婶你敢以下犯上?” 任婶顺着她们的目光朝下一看,原来那柄量尺还在她手里握着,登时百口莫辩,急得面红脖子粗。 杨婶问道:“出了甚么事?” 林依与杨婶流霞都交好,又晓得她们嘴严,便将任婶劝她去方家做通房一事讲了。杨婶就站在任婶旁边,听了讲述,将她重重推了一把,骂道:“三娘子是甚么身份,你不晓得?这样的话,怎好意思讲出口,哪个教你的。” 任婶看她一眼,嘀咕道:“谁教的,你不晓得?”同为张家二房下人,杨婶立时哽住,不好再朝下讲。 她肯打抱不平,林依已是感激,瞧得她为难,忙道:“饭还未做罢,杨婶赶紧去罢。” 杨婶没能帮到忙,有些不好意思,应了一声,拽着任婶去了。流霞是大房的人,无甚忌讳,走进来问道:“任婶怎么耍泼了,没伤到三娘子罢?” 青苗扑哧笑了:“我哪能让她碰着三娘子,她头上的那个包,还是我敲的呢。” 流霞方才不曾留意任婶头上,笑问:“左边还是右边,与二夫人先前那个,配不配?” 这二人都是爱幸灾乐祸的主儿,你问我答,讲得极开心。聊了一时,流霞抬头道:“三娘子,她们欺负你,你与大夫人讲去。” 第六十章方氏道歉 林依暗道,若方氏时不时指使任婶上门来闹,够让人心烦的,不如真向杨氏诉一诉苦,就算她不愿替自己撑腰,帮忙讲两句话也是好的。 主意打定,遂命青苗锁门,主仆二人跟着流霞,到杨氏房里去。杨氏坐在佛龛前,一手捻佛珠,一手敲木鱼,见她们进来,便叫田氏来接手,自去与林依讲话。林依将方才之事讲了,道:“我独自一人,身边只有个半大丫头,任婶这般来闹,真叫人害怕。” 杨氏神情严肃,虚词一句未讲,便答应与她出头。林依没料到她这般爽快,喜出望外,谢了又谢才辞去。杨氏待她一走,就吩咐流霞:“去请大老爷来。” 流霞领命而去,寻到张仲微房里,将张栋唤了回来。张栋有些不悦:“何事火急火燎,我正教二郎写文章呢,莫要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叫我,耽误了二郎前程,如何是好。” 杨氏道:“她的前程,就快被他娘毁了,你教她写再多文章也无用。” 张栋晓得杨氏不是轻打诳语的人,连忙问缘由。 杨氏便将任婶劝说林依去方家做通房一事讲了,又道:“二房两口子太过糊涂,这样的馊主意也想得出来,二郎未过门的媳妇去方家做通房丫头,我们张家还要不要脸面了?” “方才?可是方睿家?”张栋与方氏的哥哥方睿同在官场,打过交道,知晓他是个怎样的人,急道:“此事若被方睿晓得,必要拿来做文章,若被他宣扬得人尽皆知,我还有脸再出仕?” 他气得胡子一阵乱抖,不消杨氏出主意,自去寻了张梁,好一通斥责。张梁再三打包票,称方睿不知此事,才让他稍稍消火。张栋道:“你张口闭口儿子的前程,真牵扯到时,万事不管不顾,再这般下去,我看这科举也不必考了。” 张梁不以为然,道:“林三娘自毁婚约,愿去方家做通房,与仲微前程甚么相干?就算我们退了亲,别个也说不起。” 张栋气道:“你要退亲,就正正经经地退,为何要做这些个龌龊事?万一有人一口咬定你逼良为妾,就等着吃不了兜着走罢。”他一想到张梁差点毁了自己仕途,忙向张栋赔礼道歉,恶狠狠道:“都是那无知妇人惹祸,看我骂她。” 张栋瞧他这般,还真以为那是方氏主意,他不好去弟媳面前责骂,只得叮嘱张梁对方氏严加管束。张梁连连点头,将他送到门口,转头便唤了方氏来,真把她痛骂一通,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贱妇,我是叫你去劝,不是叫你去与林三娘干架,这下可好,让她一状告到大哥大嫂那里,叫我被大哥好一顿骂。” 方氏正准备为任婶头上的包,去找林依讨说法呢,还未出,却听见这话,道:“此事与大房甚么相干,他们管的也太多了些。” 张梁将张栋讲的厉害关系,转述与她,道:“不论是林三娘,还是你哥哥,只要咬定我们逼良为妾,大哥的仕途和儿子们的前程,就全让你给毁了。” 方氏择轻避重,嘀咕道:“我哥哥怎会是那样的人。” 张梁没搭理她,闷坐吃茶,过了一时,道:“你亲自带任婶,去与林三娘赔礼,就称方才之事,是下人不听话,擅自作主,与你无关。” 嫁祸任婶,方氏不是头一回所为,无甚话讲,但叫她亲自去与林依赔礼道歉,她哪里愿意,道:“家里事情一堆,我分不开身,让任婶自去领罪便得。” 张梁突然觉得,与此人讲话,真真费力,还不如板凳好使。果然,他将个凳儿一举,方氏就飞也似地出去,唤来任婶,叫她扮作哭丧脸,一齐朝林依房里去。到得房门口一瞧,林依正在教青苗剪窗花,一张吉祥福字,一张“年年有余”,红艳艳着实可爱,她以此起了话头,扯着嘴角笑了一个,道:“三娘子手真巧,与我家也剪几个?” 才指使下人来闹过事,转眼就来讨窗花,青苗不明白这是甚么逻辑,不招呼,不倒茶,只坐着不动。林依仰头笑道:“瞧我这丫头,被惯坏了,二夫人快请坐。” 方氏狠瞪青苗一眼,强按着没作,朝桌边坐了,将张梁所教一一讲述,又叫过任婶,让她向林依道歉。任婶这才晓得为何要她扮个哭丧脸,大恨,又不得不开口,含含混混讲了几句毫无诚意的道歉话。 林依晓得她们是做样子,懒得深究,点一点头,此事就算揭过。方氏见她没有不依不饶,想到在张梁那里得以交差,轻松起来,面露了笑容,和善讲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带着任婶离去。 青苗朝门边啐了一口,问林依道:“三娘子,你瞧她们这样儿,哪里有一丝诚意,你为何不许我告诉二少爷,叫他与二夫人理论去。” 林依严厉道:“二少爷正苦读备考,怎能让他分神。” 青苗不敢再提这茬,但嘴却撅了老高,忿忿道:“那她这般欺负咱们,就这样算了?” 林依道:“惹她作甚,能离多远离多远。” 这话青苗赞同,点头道:“她就似条疯狗,逮谁咬谁,的确还是绕着走才好。” 林依笑着拍她一下儿,道:“休要胡说,小心被人听去,我可救不了你。” 青苗冲她扮了个鬼脸,又道:“大夫人好本事,竟能让二夫人上门道歉,我先前可是想都不敢想。” 林依重执了剪子剪窗花,暗道,这就是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虽说杨氏护她用意不明,但也顾不了那许多了,能挡一时是一时罢,再者,杨氏与她之间,既无矛盾,又无利益争夺,相必内里藏的,不是害人之心。 窗花铰完,青苗送了一份到杨氏房里,杨氏见后十分喜爱,忙命流霞去厨下熬糨糊,贴窗花。青苗趁机也讨了一碗,端回来与林依两个也把窗花贴了。 送林依去方家的计划失败,方氏在家看了一圈,再挑不出合适人选,此时又近年关,只得先将这事儿按下,待过完年再作打算。 过了几日,除夕至,张家大房二房一商议,觉得虽已分家,但年还是得在一起过,杨氏提议两家分头做菜,再拼作一桌,方氏正不愿与大房共厨房,便点头应了,各自遣了下人去忙活。 大房厨下,流霞与田氏齐齐上阵,林依带了青苗也为帮忙,他们这边四人,隔壁却只有任婶与杨婶两人,声势高低立现。任婶瞧了不爽快,故意提了条腊肉到门口显摆,装作惊讶状问流霞:“你们怎连腊肉都没得?” 大房腊月二十八凑足钱买了块猪肉,来不及熏,自然没得腊肉,流霞气不过,还嘴道:“你这肉倒是好肉,只不知有几多能进你嘴里。”青苗最爱与人吵嘴,忙走出来帮腔:“咱们肉虽不多,下人却能分到一半哩。” 自张家二房少了田,方氏确是变得小气,任婶说不起嘴,讪讪回了厨房,又是生气,又是抱怨,讲个没完。 流霞与青苗站在门口放声大笑,林依道:“你们也消停些。”田氏也道:“当心她去向二夫人告状。”流霞道:“三少夫人胆子也太小,我们是大房的人,二夫人管得到我们头上?” 田氏觉得她语气不甚恭敬,欲斥责,又不敢得罪杨氏跟前的红人。林依见她眼角开始泛红,忙打圆场道:“大过年的,一团和气,一团和气。”田氏勉强笑了一笑,称去烧火,藏到了灶后去。 青苗心实,忙道:“三少夫人,哪能叫你烧火,快放着我来。”林依猜到田氏是要躲着去抹眼泪,连忙拦了青苗,遣她去河边洗菜。 流霞撇了撇嘴,悄声与林依道:“三媒六聘来的正室夫人,却胆小如鼠,不怪大夫人瞧不上。” 林依不肯讲他们是非,没有接话,自走到砧板前把肉切了。待青苗回来,她瞧见那些菜蔬水灵灵,又想到都是自己所种,一时手痒,抢过流霞手里的锅铲,炒了个黄瓜肉片,烧了个麻婆豆腐,又拿白菘打底,做了一大碗水煮肉片。 流霞与青苗瞧得直流口水,待她一做好,就忙忙端了上去。林依极有成就感,除了围裙,也去堂屋吃饭。不料因通房一事未成,方氏对她怀恨在心,指使任婶将她拦在了门口,道:“你如今并不在我家寄养,只不过是个租客,怎好与房东一起团年。” 杨氏不悦,但考虑到林依身份特殊,还未成亲就与夫家一起过年,确是不妥,便没作声。 张仲微急道:“娘,何必计较这么多,也不是外人。” 方氏道:“怎么不是外人?” 张仲微欲道“这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又怕当着众人的面,林依会害臊,急得直朝张伯临使眼色,央哥哥救场。张伯临正欲出声,林依自己转身离去,青苗跟在她后头,边走边回头骂道:“谁稀罕你们家的年。” 第六十一章 一壶暖酒 二人回到房内,林依托腮呆,青苗犹自气愤:“二夫人真不像话。”林依道:“是我自讨没趣,不过这年,还是要过的。”说着起身,带了青苗重回厨下,把方才做的几盘菜,原样做了一份,端去房中摆了一席。 青苗年小,见了满桌子的菜肴,立时又高兴起来,忙着摆筷子,搬凳子。林依指了个座儿与她,道:“就我们两人,不立甚么规矩,你也坐罢。”青苗应了一声,与自己拿了个碗,在下坐了,主仆二人同桌过年。 房内到底只有两人,任青苗如何讲笑话,说趣事,还是显得冷清,最后越讲越显得无趣,就变作二人默默吃菜,侧耳听远处的鞭炮声。 突然有人轻叩窗棂,将二人吓了一跳,青苗朝林依那边缩了缩,大着胆子问道:“谁在那里?” 张仲微的声音自外传来:“是我,三娘子在不在?” 青苗看了林依一眼,见她轻轻点头,便走去将门打开,道:“二少爷怎么来了,快过来说话。” 张仲微连连摆手,道:“快些把门关上。”原来门一开,就有灯光漏出来,容易让方氏瞧见他在这里,因此只敢躲在暗处,隔着窗子唤林依。 林依见他多了个心眼,晓得防着方氏,很是高兴,走到窗边,轻声道:“天冷,你们又还在吃年饭,跑出来作甚。” 张仲微盯着窗纸上的剪影,眼睛一眨不眨,道:“我来瞧瞧你,你把窗子打开道缝。” 林依依言,把窗子稍稍打开些,就见外头递了个酒壶进来,她伸手接住,入手温暖,原来是烫过的酒。张仲微道:“天冷,吃些酒暖暖身子。我娘她……” 林依只知道谢,后头那句,就不知如何去接,青苗在旁插话道:“罢了,二夫人就是那样的人,我们都晓得,三娘子不会怪到二少爷你头上去的。” 林依嘟囔道:“你倒晓得。” 张仲微在外听见,立时觉得飘雪的天也不那么冷了,全身暖烘烘。他朝窗边贴了贴,低声道:“你放心,我一定考取进士,谋个官做,带你出蜀,就同大伯与伯母一般。” 若林依未曾听过杨氏的故事,这话定能让她欢欣鼓舞,但如今讲来,已无法轻易将她打动。不过他能有这份心,不再做那婆媳和乐的幻想,倒是难能可贵,林依笑道:“我等你金榜题名。” 张仲微咧着嘴笑了,自在外乐呵一阵,望见任婶出来,连忙讲了一声“我走了,再来看你”,随后藏在屋檐暗处,一路小跑奔回堂屋去,接着吃年饭。 林依将窗推开一道缝,站着望了许久,直到青苗提醒她酒快冷了,方重回桌边坐下,亲自满斟两杯酒,与青苗干了。 青苗一杯热酒下肚,身子暖起来,话也多了,单手托腮,嘻嘻笑道:“三娘子,二少爷真乃你良配。” 林依一愣,笑骂:“你晓得甚么叫良配,哪里听来的。” 青苗朝外一指:“听如玉讲的,她总说她与大少爷是良配。” 林依教导她道:“莫要听她混说,她一个丫头,讲出这话,实在不够尊重,你别跟她学。” 青苗连连点头,又道:“二少爷待三娘真好,等你将来嫁过去,咱们就不用冷清清过年了。” 林依不是大宋小娘子,一听见嫁人字眼,就要藏起躲起,只是觉得奇怪,问道:“你才骂过二夫人,转眼就盼我嫁过去,作何道理?” “三娘子怕到二夫人面前立规矩?”青苗又一杯酒下肚,已有些醉意,摆着手道,“任你嫁到哪一家,都有婆母在,二夫人这还算好的,至少知晓根底,还有大夫人护着你,若嫁个不知明细的,那才叫苦哩。”她一气讲完,趴倒在桌上,睡了过去。林依望着她稚气未脱的脸,不得不承认,这话也有几分道理。她将青苗扶到她房里睡下,再将碗筷等物事收拾了,送到厨房去,路上远远儿地朝正房方向望了一眼,堂屋里还是热热闹闹,不时有猜酒拳的声音传来。 除夕夜,照例是要守岁的,林依不愿独自静坐,想了想,包了个红包,走去放到青苗枕边,再回来擦了擦脸,也上床睡了。 初一大早,她是被青苗惊喜的叫声吵醒的,待得穿好衣裳,一开门,青苗就冲了进来,高举着那只红包,叫道:“三娘子,你看这个。”林依笑着看她,青苗乐了一时,才反应过来:“是三娘子放的?” 真够迟钝的,旁边能进到她房里去?林依白了她一眼。青苗连忙爬下磕头,讲些恭喜的话,又自嘲道:“我越长越回去了,竟忘了一进门就要磕头的。” 林依被她情绪感染,笑得欢快。青苗磕过头,打了水来,服侍她洗过脸,主仆二人到杨氏房里去拜年。杨氏受过她的礼,开口先道歉:“昨日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 林依忙道:“不怪大夫人,是我鲁莽,本就不该去。” 今日元旦,不好讲些不开心的话题,杨氏便不再提,只微不可闻一叹。林依与田氏相互拜过年,流霞捧上一只五辛盘,一壶椒花酒,那五辛盘,乃是五样不同的辛辣菜蔬,拼装在一只大盘中,宋人认为,食用这五种菜蔬,能散体内五脏指气,有益身体健康;那椒花酒,则是在除夕夜,取三七粒椒,并柏叶七枝浸酒而成。 昨晚张仲微送来的,便是这椒花酒,林依接过流霞递过来的杯子,饮了一口,觉得还是昨日的味道更好些。 杨氏道:“这酒本该除夕夜里吃,但昨日总寻不到机会与你送去,只得留到今日。” 林依暗自微笑,昨日,她已经饮过了呢。 乡间正月里,除了走亲访友,聚众赌博,别无其他,转眼过了元宵节,在林依观念中,这便是工作时间到了,这日,她正准备去田边转转,才出房门,便瞧见方氏站在屋檐下,指挥任婶与杨婶拆猪圈。她见冬麦在一旁看热闹,走去一问才知,原来自分过家,张家二房田地少了一半,担心今年粮食不够开销,不想再养猪,索性就将猪圈拆了。 林依瞧着心痒,顾不得与方氏有旧怨,走过去道:“别忙拆,二夫人这猪圈,卖不卖?” 方氏只听过买屋的,没听过买猪圈的,她还以为林依没得户藉,买不得田,嗤笑道:“你能养得起猪?别仗着卖菜赚了几个钱,就张扬起来,我劝你还是省着些花,不然等几亩地租约到期,就等着坐吃山空罢。” 林依懒得与个蠢人置气,将问题又重复了一遍。方氏暗道,自家的屋,才不要卖与她,但她既想养猪,自败粮食,为何不成全她?于是答道:“不卖,租倒是使得。” 林依问道:“租金怎么算?” 方氏答道:“一年十二个月,共两千文钱,一次把足。” 一头猪养成,也不过卖个三千文钱,方氏的猪圈要价两千文,真是狮子大开口,林依价都不愿还,扭头就走。 二房下人的待遇,如今是一日不如一日,任婶与杨婶巴不得家中能有进账,忙齐齐上前劝方氏:“二夫人,猪圈空着也是空着,租与林三娘,赚几个租金,多好的事。” 方氏道:“又不是我不租,是她自己不愿意。” 杨婶叫道:“那般贵,她哪里租得起。” 任婶帮腔:“会拿钱出来租猪圈的,恐怕仅她一人了,二夫人千万莫放过赚钱的机会。” 方氏被她两个唠叨到不行,只好遣了任婶去与林依谈价钱。林依见到任婶,冷声道:“又想把我说与哪家?” 任婶是揣着小心思来的,可不敢得罪她,陪着小心道:“那都是二夫人指使,我一个下人,哪里敢反驳,三娘子体谅则个。”这也是个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人物,林依瞧她一眼,问道:“所来何事?” 任婶将方氏叫她来谈价的事讲了,又道:“三娘子,我帮你说服二夫人,将那猪圈五百文租与你,如何?” 价钱一下降了四分之一,林依将信将疑,道:“你有这本事?” 任婶笑道:“有没有本事的,反正包在我身上,不过……三娘子可得与我几个辛苦钱。” 原来在这儿等着,既是有所求,林依反倒放心了,问她要几多。任婶伸出三根指头,道:“三百文。” 林依走到门边,笑道:“我也不是非租猪圈不可,不如拿这事儿去讲与二夫人听,兴许她一高兴,打我几个赏钱。” 任婶跺脚,急忙把她拉回来,道:“两百文,不能再少了。” 林依砍掉一半:“一百文,爱租不租,我在屋后搭个茅草棚,一样能养猪。” 任婶道:“茅草棚,你也不怕猪被偷走了。” 林依道:“偷了也与你无关。” 她口气极硬,任婶也无法,装了样子要走,偏她真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最后只得应了这一百文,去方氏面前当说客。方氏听了五百文这价钱,大幅摆手,连声道:“不租,不租。” 第六十二章 冬麦告状 任婶与杨婶丢了个眼色,突然转了话题,道:“杨婶,我家孙子病了,借几个钱与我。” 杨婶马上接口,叫苦连天:“上个月月钱还没呢,哪有闲钱来借你。” 方氏这才想起月钱拖欠这回事,脸上表情僵硬起来,任婶又好言相劝,讲些错过这村就没这店等语,杨婶也在旁帮腔,两人好说歹说,终于把价钱谈了下来。 林依等到回信,大喜,先与了方氏五百文,再悄悄塞给任婶一百文,又听说杨婶亦有帮忙劝,也想与她一份辛苦钱,但杨婶坚辞不受,只得罢了。 青苗与流霞听说林依租了猪圈,一起来瞧,帮忙收拾,将已拆掉的圈栏重装装回去。流霞一边干活,一边担忧:“养猪要花费粮食,你地里小麦还未收呢,怎么养?” 林依与她讲过猪草的事,无奈她总不信,只得胡乱答道:“先养着,到时再说。” 青苗却是对林依极为信服,道:“三娘子连我都养得活,养猪自然不在话下。”哪有人将自己与猪相提并论的,林依与流霞听了,笑作一团,她自己却恍然不觉,也跟着笑了一气。 猪圈收拾妥当,林依谢过流霞,与青苗两个回房,道:“明日咱们进城,去买猪仔。” 青苗却道:“不消去城里,我那日与户长家的婆子闲话,听说他们家猪仔养多了,恐粮食不够吃,正想卖呢。” 林依笑道:“你倒是消息灵通。” 青苗得了夸赞,十分欢喜,连声催着林依快走,免得去迟了,猪仔被人买光了。村中养猪人家,掰着指头数得过来,哪有那许多人去抓猪仔,但青苗兴奋,催得紧,林依只好依了她,立时动身朝户长家去。 正月里拜年时,林依才与户家娘子送了份大礼,以作封口费,因此她这回见了林依,极其热情,拉开引路的婆子,亲自带她去猪圈瞧。猪圈里正巧有个婆子在喂猪,几只小猪争抢着朝食槽里拱,林依见有一只争抢得最凶,便命青苗抓来,看其四肢,听其叫声,最后满意点头,与户长娘子谈价格。 户长娘子是晓得林依底细的,心知她卖菜赚了钱,肯定是买了地,指不定来日就是村中另一大户,她由此高看林依一眼,报价时就十分公道,连青苗回去时都称赞户长娘子人好。 林依抓回猪仔的头一件事,就是给猪圈门上了锁,此举本正常,却引来张家二房众人不满,因为乡间猪圈里面就是茅厕,这一锁,叫他们到哪里方便去?因此事事关重大,方氏亲自来与林依商量,道:“没听过谁家猪圈门还上锁的,你这是防着谁呢。” 林依一笑:“又不是防着二夫人,你急甚么。” 方氏哽住,强辩道:“我只租了猪圈与你,没租茅厕。” 林依地里正需要农肥,多个茅厕,少花多少钱,才不听她这番强词夺理,道:“我租的那间偏屋,不是猪圈。”说着叫青苗拿她们的租契出来瞧,上头果然写的是偏屋一间。 方氏语塞,忿忿回房,遣任婶去耍泼,任婶才拿了林依一百文的人,哪里肯去,道:“又不是甚么大事,咱们还有偏房空着,叫冬麦取锄头,再挖个茅坑出来。” 方氏本不愿吃这亏,但她正愁无处折腾冬麦,听了这话,面儿上虽还没表情,心里却乐开了花,遂将冬麦挖茅厕一事交与任婶去办,叮嘱道:“须得挖的深深的,莫叫她偷懒。” 任婶领命,去寻冬麦,交待差事。冬麦没得钱贿赂任婶,只得向张梁求助,但任婶道:“挖茅厕是大事,咱们都要上阵,并不是只有她。” 冬麦到底没有明路,在正经事上,张梁不好公开护着她,只得好言劝了几句,叫任婶领她去了。冬麦握着锄头,有气无力地抡了几下,却现只有她一人做活,忙问:“不是说你们都来的?” 任婶道:“杨婶要做饭。”做饭亦是正经事,不做就要饿肚子,没得说道,冬麦就把任婶一指,道:“那你怎么只站着不干活?” 任婶笑道:“怎么没干活,二夫人与我派的活儿,就是监督你。” 冬麦又气又急,上前扒她,欲冲出门去寻张梁。任婶力气比她大许多,只轻轻一推,就叫她坐倒在地,反手迅将门关上,拴了起来。冬麦摔疼了,叫嚷起来,想让张梁听见,任婶上去捂她的嘴,道:“农户家的下人,哪个不干活儿,叫你挖个茅坑,你就唤二老爷,丢人不丢人?” 冬麦被捂住了嘴,讲不了话,呜呜直叫,任婶怕她惊动张梁,不敢松手,但这样又做不了活,想了一想,便掏出条帕子,塞进她嘴里,但这样有甚么用,塞了嘴,又不好绑手,转眼冬麦趁她不在意,将帕子掏了出来,扑到门边大叫。 任婶慌忙去拦她,又是捂嘴,又是抓胳膊,好不忙活。 过了一时,外头果有人敲门,冬麦得意非凡,忙自个儿将头抓得更乱些。任婶忐忑不安去开门,门外站的却不是张梁,而是方氏。方氏走进来,也不关门,就敞着门笑道:“二老爷陪大老爷出门踏青去了,怕是晚上才能回来,就算你要告状,恐怕也得等上一等了。” 冬麦在正室夫人面前不敢放肆,忙垂头道:“冬麦不敢。” 方氏瞧她几眼,责骂任婶道:“我叫你看着她干活儿,没叫你与她干架。” 任婶辩道:“她不听话。” 方氏道:“不听话,咱们张家自有家法,你一个奶娘,又是我陪嫁,不比一个小丫头体面些,与她打闹,成何体统。” 任婶忙应了一声,脸上带笑,得意望冬麦。冬麦倒是能审时度势,听说张梁不在,立时换了副模样,与方氏磕头道:“是我气盛,不该任婶一抱怨二夫人,就冲上去与她扭打。二夫人放心,我一定好好做活。” 任婶急道:“我何时抱怨过二夫人?” 冬麦道:“怎么没抱怨,你才刚不是说二夫人拖欠了你的月钱?” 方氏的目光,在任婶与冬麦之间来回,没个定处。任婶跟她多年,一瞧这模样,就晓得她信了冬麦的话,急得直冒汗,忙不迭地辩解。 方氏在冬麦面前,还是与任婶留了脸面,道:“休要胡说,任婶自小跟着我,怎会讲埋怨的话,定是你这妮子想躲懒,编了谣言出来。”说完还让任婶盯着冬麦挖茅厕,自回房去了。 任婶回身,望着冬麦冷笑,反手又是将门一带,冲上去欲打。冬麦一边躲闪,一边威胁:“你抱怨二夫人的,可不只那几句,你有本事就将我打死,不然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要去二夫人面前告状。” 任婶高举的巴掌,在空中犹豫一时,最终还是落了下去。她在张家资历最老,今日却叫个丫头降服住,心内堵得慌。冬麦见她吃瘪,变本加厉,只要她催着干活儿,就将告状的事搬出来讲。任婶拿她无法,只得背了身子,由着她去。 冬麦比乡间的正经小娘子都生得娇弱,哪里是挖茅坑的料,直到太阳落山,屋内的地面也只去了一层皮。方氏叫过她责骂,她却委委屈屈:“二夫人,不是我躲懒,实在是没力气。” 张梁此时已回来,护她道:“她确是没气力,你叫任婶帮她。” 方氏一气,又想吵架。任婶想起上回她身上的伤,暗急,都说吃一堑长一智,这位夫人怎地就是不长呢。她连忙上前劝阻,悄声道:“二夫人,惩治冬麦,来日方长,先把茅厕挖好是正经,不然总借用大房茅厕,农肥都便宜他们了。” 方氏一想,确是不能让大房占了好处,便点了点头,暂时放过冬麦,另命任婶与杨婶明日早起,去挖茅厕。 二日晚上,茅厕建成。三日晚上,任婶脸上挂了脸,据说是方氏失手跌了茶盏,被碎瓷片子划的。青苗在其他几个丫头那里打听到消息,回来与林依道:“谁信呢,捧个茶盏子,能摔到脸上去?” 晚饭后,流霞亦讲了此事,杨氏无甚反应,田氏却悄声与林依感叹:“我先前还道官宦人家规矩多,羡慕二房乡间生活,不想她们罚起人来,更为厉害,不像大夫人,顶多责骂罢了。” 林依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田氏点头,与她闲话几句。杨氏吃了半盏消食茶,问道:“三娘子,猪养得如何?” 林依答道:“过得去,年尾应是有肉吃。” 杨氏又问:“你养的猪,真只吃了草?” 林依道:“还搜罗了些米糠来,掺着喂。” 杨氏听后,还是满脸怀疑神色,道:“实在不行,就去买点糙米来喂。” 林依应了,又问她鸡仔养得如何。杨氏称是流霞在养,她不知详情,流霞送林依回去时,笑道:“大夫人瞧着别人养还成,自己养嫌脏,只需我把鸡窝搭在屋后头呢。” 林依不甚意外,杨氏生在东京,长在东京,又是官夫人,不愿摆弄这些事体,实属正常。 第六十三章 仲微送狗 气温回暖,冬麦反青,佃农们忙着化锄,追肥,林依民青苗轮流在田里盯着。方氏不种小麦,水稻播种又还没到时候,清闲得很,就又动了帮张八娘挑“帮手”的念头,带了任婶,亲自进城寻牙侩买了个样貌一般,看个忠心老实的丫头,与方家送了去。张伯临与张仲微兄弟即将动身去雅州,每日里除了念,就是准备见李简夫时要呈献的文章。大房一家没了儿女,无事可操劳,深居简出,让人瞧了,很有几分心酸。 这日林依终于得闲,便与青苗商量,在屋后开垦一块菜地,种点菜蔬,以备日常食用。青苗立时就去寻锄头,道:“三娘子好主意,我看张家大房一家子都不是务家的料,菜也不晓得种,鸡喂得也不肥,哪有住间乡间,却买菜来吃的。” 林依问道:“种了菜,你每日除了打猪草,可又多了一项活计,忙不忙得过来?” 青苗道:“忙得过来,我又不是冬麦。” 林依想起挖茅厕的事,就笑了,也取了把锄头,与她两个去屋后翻地,烧火头,忙碌了两日,垦了三大块菜地出来。青苗进城买来种子撒了,道:“垦过头了,我看等菜出来,决计吃不完,还能拿些去城里卖。” 林依笑道:“去城里一趟,来回一个多时辰,只要你不嫌累,就去卖罢,得来的钱是你的。” 青苗大事却不糊涂,道:“三娘子有钱,我才过得好,自己攒那许多私房有甚么用。” 林依见她懂事,很是欣慰,暗道还是老实人好,易管教,更贴心。 待得菜苗出土,长势极好,屋后突然多了几块绿油油的菜地,引得张家下人,隔壁邻居,齐齐来瞧。李三媳妇边瞧边道:“这块是黄瓜,这块是茄子,这块是冬瓜。”张六媳妇赞道:“难怪张家有钱,真真是会过生活,屋后的空地,还要种上几株菜。” 杨婶笑道:“咱们家哪有这样的能人,这是林三娘种的。” 任婶嘀咕道:“这可是咱们张家的地,她垦了出来,不怕二夫人责怪?” 青苗就在她旁边,道:“这地上又没写个张字,明明是无主的,胡说甚么。” 任婶正要作,杨婶拉了她一把,指着菜地旁的屋子道:“这两间是大房的,屋后的地就算有主,也与咱们二房不相干。” 任婶一瞧,果然如此,她哪敢与大房唱反调,只好住了口。 林依笑道:“以前稻田里种菜时,因着要卖钱,没与各位邻居送,等这回菜熟,随便来摘。” 大方作派,谁人不爱,连任婶都露了笑脸。 青苗待她们离去,与林依悄声道:“我看那任婶没安好心,等菜长起来,我须得把她盯紧些,免得菜都被她收去了。” 这话虽有些孩子气,却是正理,依任婶那性格,还真做得出来,林依点了点头,道:“暗中盯着便是,面儿上情做足,免得被人说咱们小气。” 青苗应了,还等着菜熟再将任婶盯紧,不想任婶动作飞快,转眼就到方氏跟前讲了,方氏因冬麦告状一事,看任婶颇不顺眼,淡淡应道:“不就是几块菜地,多大点事,她猪都养了,种几株菜还值得你特特跑来与我讲?” 任婶听出她语气中的疏离,忙想了个主意来讨她欢心,道:“二夫人,咱们家的鸡,正愁没菜吃哩,我放到林三娘菜地里去?” 与林依使坏,方氏向来不会拒绝,正苦恼猪圈成日锁着,下不了手呢,如今机会就在眼前,不容错过,便将头点了点,又叮嘱道:“等她们下地再去,别被人瞧见。” 任婶应了,出去一面做活,一面盯着林依房门方向,直候了两三日,才寻到机会,急急忙忙跑到屋后,将二房养的几只鸡从东面转移到西面,放到林依的菜地里去。 等到林依与青苗晚间收工回来,菜地里已是一片狼藉,青苗急得直哭,大骂:“哪个缺德鬼做的?等我揪出来,叫你好看。”林依也气,在菜地里来回走了几步,捡起一根公鸡尾羽细看,青苗凑过来瞧了几眼,道:“我晓得了,定是任婶干的,这是二夫人家的鸡毛,隔壁几户都没得这样颜色的鸡。” 她是个火爆脾气,话音未落,人已窜了老远,寻任婶算账去了。林依追过去时,两人已然吵开,青苗扭着任婶胳膊,骂道:“黑心肠的贱妇,不看好你家的鸡,放到我闪家菜地乱啄。” 任婶狡辩道:“你哪只眼瞧见是我们家的鸡?大夫人家也养鸡,你怎不说是他们家的?” 青苗将那根鸡毛举到她眼前,大声道:“这是你们家的鸡身上掉的毛。” 任婶有些心虚,朝后退了两步,道:“胡扯,谁晓得你从哪里捡来的。” 青苗气道:“就是在我们家菜地捡的。”任婶道:“谁人作证?”青苗朝后一指:“三娘子也瞧见了。”任婶舒了口气,笑道:“谁晓得你们是不是主仆串通一气。”青苗见她不仅不承认,反咬一口,气得冲将上去,与她扭作一团。林依连忙唤杨婶帮忙,将青苗从任婶身上扯下来。青苗不服气,大叫道:“她使坏。” 林依打量任婶,见她身上衫子,被泼辣的青苗撕了道口子,便责备青苗道:“你打归打,也当小心点,把任婶的衣裳扯破作甚,不晓得她就这么一件衣裳么。” 她是借机奚落任婶,青苗却没听出来,愣愣道:“就这一件?去年过年,二夫人没与她做新衣裳么?” 这话听在任婶耳里,比方才林依那句更加刺耳,暗中将小气方氏大骂一气,脸上还不敢带出来,免得又出现冬麦告状一事。 林依见她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便见好就收,带了青苗回到屋后,重整菜地。杨婶也来帮忙,悔道:“我在厨下听见鸡叫,就该出来看看的,不然菜地也不至于被她糟蹋成这样。” 林依道:“罢了,补种还来得及。”她担心方氏与任婶再次捣乱,便命青苗寻来带刺的枝条,连夜为菜地围上了篱笆。 篱笆挡牲畜没得问题,却挡不住人,不出几日,菜地里又现被鸡啄过的痕迹,青苗仔细查看一番,原来有一处篱笆被人扒了个洞出来,大小正好能容一人猫腰通过。林依听得青苗报信,前去查看,气道:“难为她吃得苦,也不怕被刺戳着。” 青苗二话不说,又朝院子里冲,要去寻任婶干架。林依拉住她道:“吵也没用,她照样使坏,咱们先想辙,把菜护起来。” 青苗犯难,道:“田里事更多,总不能成日在菜地守着,不如告诉大夫人?” 林依摇头,道:“咱们没得确凿证据,大夫人也无法。” 主仆二人一面收拾菜地,一面想法子,但直到菜地整好,篱笆也补全,还是没想出好方法来。 晚饭时,杨氏听说菜地之事,问了几句,道:“那日你们吵架,我就瞧见了,可无真凭实据,我也不好帮得你。要不我叫流霞白日里帮你们盯着?” 林依忙道:“流霞多的是事做,哪能叫她费功夫,多谢大夫人关心,我自己再想想法子罢。” 杨氏与务农一事,拿不出甚么好建议,便点了点头,由她自己去解决。 林依与青苗回房,一坐一立,透过后墙的窗子望着菜地,不知明日回来,地里会不会又是一片狼藉。正愁,门外传来呜呜狗叫,二人惊讶回头,原来是张仲微抱着只半大黑狗,站在门口。 林依先朝正房那边望了一眼,不见方氏,亦不见任婶,这才迎过去道:“哪里来的狗?” 张仲微道:“听说你菜地总有鸡来啄,我去养狗人家讨了只回来,与你看菜地。” 林依还未说话,青苗已欢欢喜喜地将黑狗接了过去,道:“好壮实的狗,只是小了点,还唬不住人。” 张仲微大概也听了传言,晓得鸡啄菜地一事是方氏所为,听了青苗这话,脸色就有些泛红,道:“人是唬不了,赶鸡足够了。” 青苗还是担忧,将黑狗放下地,搂着它望林依,道:“会不会叫任婶抓了家去,宰来吃?” 还真是有这可能,林依想笑,但念及这是张仲微一片好意,只能憋着。张仲微尴尬道:“狗长得快,不出几个月就大了,人见了也怕。” 青苗笑道:“我家菜长得更快。” 张仲微窘在那里,“我,我,我”了半晌,憋出一句:“我与你看着。” 青苗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地上的黑狗,不顾林依在旁,笑弯了腰。林依心有感激,不愿张仲微窘迫,忙狠瞪了一眼过去,才令她止了笑。 张仲微弯腰抱起黑狗,嗫嚅道:“那我还回去……” 林依拦住他道:“留下罢,我好生喂着,转眼就大了。” 张仲微笑了,把黑狗递给青苗,道:“不必与他吃肉,喂饭菜便得。” 林依晓得乡间猫狗都是素食喂养,不以为怪,遂点了点头,叫青苗去厨下瞧瞧还有没得剩饭在。 第六十四章雅州亲事 青苗唤了黑狗跟她走,那狗却不动,便道:“狗不同猫,还是取个名儿的好。” 林依问张仲微:“这狗一窝几只?” 张仲微道:“大概七只,它是最小的。” 林依笑道:“生得这般黑,就叫黑七郎罢。” 张仲微讶然,哪有给狗取人名儿的,但他瞧着林依是欢喜模样,不但没表意见,还违心赞了一句:“好名字。” 青苗蹲下,拍了拍黑七郎的脑袋,道:“可听清三娘子的话了?从今往后,你就叫黑七郎。”说着起身,唤了一声“黑七郎”,那狗果真就随她去了。林依惊喜道:“真是通人性。” 张仲微得意笑了,又道:“我三日后动身去雅州,你可有物事要我捎带?” 林依道:“你路上小心,平安归来便得,到时我去送你。” 张仲微却摇头道:“不必,被我娘瞧见,又要给你难堪了。” 林依见他有了这觉悟,心中惊喜,展颜笑了。张仲微看着她笑脸,舍不得离开,却无奈院中有两名盯梢人,指不定甚么时候就要出来,只得三步一回头地去了。 不多时,青苗领黑七郎吃过饭回来,真担心任婶将它捉了去吃肉,不敢把狗窝搭在户外,便寻了个竹筐子搁到她房里,垫上干稻草,把黑七郎抱了进去,又在筐边搁了碗清水。 虽有了狗,但却还小,不管用,林依依旧犯愁,正绞尽脑汁想法子,敲门声响,开门一看,原来是田氏。 田氏可从来不登门的,林依颇感意外,忙招呼她进来坐。 田氏却不摇头,称自己是不祥之人,只肯站在门口,道:“三娘子若不嫌我粗笨,我来替你看菜地,如何?” 林依道:“怎敢劳动三少夫人?” 田氏一笑:“甚么三少夫人,我在娘家时,过得比你还苦,没有哪天饭是吃饱了的。”顿了顿,又道:“你种了菜,到时还不是大家一起吃,我不能白占你便宜,就帮你看菜地罢。” 林依瞧她神情,倒是真切,又想,她若不是诚心,又何必大晚上地跑来,便点头应了,福身谢她。 二日早上,青苗听说田氏愿意帮忙看菜地,很是高兴,特意跑去,又讲了一通谢辞,倒让田氏不好意思起来。 自菜地有了人看,方氏再不好捣乱,林依的几棵菜,总算保了下来。 且在说张伯临远行头一日,如玉又来央求,要他带自己一同前往,见风景,长见识。张伯临乐得一路有美人儿相伴,便去向方氏讲了。方氏向来只管张梁的妾与丫头,不大理会儿子的,很爽快地点了头。张栋听说此事,很有意见,寻到张梁与方氏,道:“学子出行,顶多带个书童,哪有带丫头的。” 张梁认为带丫头是小事,不愿为此与兄长闹矛盾,便点了头,答应去与张伯临讲。方氏不满大房连她的儿子都要管,虽未开言,却是全程都唬着脸。 张栋见弟妹与他脸色瞧,便拉了张梁出门,私下与他道:“自我听说李简夫常识大郎二郎之事,就特意与同僚去信,打听了一番,原来他家长女正值婚龄,却一直未觅到满意夫婿,因此我估摸着,他定是瞧上了大郎或二郎,想招为东床,这才力邀他们去雅州。” 这消息虽作不得准,但还是让张梁激动起来,几欲讲不出话,半晌道了一句:“好事。” 张栋晓得张仲微是有婚约在身的,便问道:“他瞧上的是大郎还是二郎,你可晓得?” 张梁想起张伯临赋诗与李简夫之事,答道:“是大郎伯临。” 张栋又问:“他可曾订过亲?” 张梁道:“曾许过娃娃亲,但那家小娘子命薄,前几年去了。” 张栋连声道:“甚好,甚好。”他笑着携了张梁,同到张伯临房中,与他细讲李简夫喜恶,告诉他若李简夫问,该如何作答。张伯临道:“我叫仲微来一起听。” 张梁却笑呵呵地摆手道:“不必,你听你伯父讲便是。” 张伯临不同张仲微,乃是机灵之人,心知有蹊跷,便缠着张栋与张梁,直问缘故。这是喜事,张栋也不瞒他,与张梁两个你一语我一言,将打听到的消息讲了。张伯临听了,面儿上表情并不好看,张梁以已心度以他意,胡诌道:“听说李太守家的小娘子,生得十分美貌。” 但这也没能让张伯临高兴起来,他正欲再说,张栋嫌他讲话太过轻薄,咳了两声,将他拉了出去。 方才如玉就在房里,将他们的谈话听了个全,待他们一走,就走去推张伯临,酸溜溜道:“二老爷讲的你听见么,李家小娘子美哩,你为何还拉个苦瓜脸。” 张伯临听出她话里的醋意,忙搂了她入怀,嬉皮笑脸道:“再美也美不过你。” 如玉抿嘴笑了,道:“少哄我开心,你迟要早娶个正室回来,叫我立规矩。” 张伯临正色道:“这叫甚么话,所谓尊卑有序,难道你不该立规矩?”他最是讲究这些,觉得如玉有了逾越之心,再瞧时就不再觉得她娇媚可爱,遂将她推开,走到隔壁张仲微房里去坐。 张仲微瞧见哥哥进来,忙起身让座,问道:“哥哥写的文章,收拾好了?” 张伯临坐下叹气,道:“我恨不得连夜赶几篇不入眼的出来。” 张仲微奇道:“这是为何?” 张伯临将李简夫招东床一事讲了,道:“我本不信,但大伯与爹讲得有鼻子有眼,叫我心下忐忑。” 张仲微还是不解,道:“就算李太守瞧上了你,有甚么不好?难道他家小娘子生得不好?” 张伯临摇头,道:“爹说生得美貌。” 张仲微问道:“那你为何不愿意?” 张伯临道:“她是官宦家女儿,我却一介布衣,被娘子压过一头,你愿意?” 张仲微听不懂:“只要她人好,为何不愿意?” 张伯临抓了本书,朝他头上敲了敲,想教他开窍,道:“成亲哪有你想得那般简单,你看咱们娘,对林三娘横挑鼻子竖挑眼,若我真娶了李太守的小娘子,就轮到他们家到我这样了。” 他一提林依处境,张仲微就明白过来,道:“这话不假,但你若是考个功名,不就没这顾忌了?” 张伯临白了他一眼,道:“李家几世为官,富甲一方,有权有势,就算我中个进士,也要被他们家压一头,我才不愿意。” 张仲微此时能理解他,但还是劝他以功名为重,就算不愿意娶李家小娘子,也不能拿差劣文章与李简夫瞧,以免影响前程。张伯临十分奇怪,自家兄弟明明同他一样,不屑攀炎附势的,今儿怎么这般看重起李简夫来?他哪里晓得,张仲微极想带林依出蜀,心中有执念,想法自然就有些变了,虽还没到迎奉的地步,但却很想给李简夫留下个好印象。 张伯临是自己来寻他讲话的,这会儿却被他唠叨到头疼,只好道:“好文章,就好文章。” 张仲微笑着送他出去,道:“哥哥放宽心,大伯与爹也不过是听说来的消息,作不得准,说不定李太守家的小娘子,早就觅了良人了。” 这话倒能宽解人,张伯临稍稍宽心,回房歇息去了。 他们出那天,林依记着张仲微的话,没有去送,只站在大路旁的小山岗上,远远冲他们挥了挥手。 兄弟俩头一回出远门,又无长辈在身边,俱是兴致勃勃,张仲微虽爱那风景,却更急着去见李简夫,便一心只想赶路;但张伯临存心要让李简夫瞧不上,非拖着要先游览山水,甚至还在一条不知名的溪边捡了块奇形怪状的石头,当作见面礼送与了李简夫。 合该他与李简夫有缘,后者最爱收集奇石,见了那块石头,愈喜爱起他来,不但将石头摆在了博古架上,还请了夫人出来相见。张伯临一见李简夫夫人出来,便暗叫一声糟糕,看来张栋所言非虚,李简夫真在为女儿挑夫婿,这定是瞧上他了。他一想到可能要娶个后台太硬的娘子回家,心意大乱,勉强作了几篇李简夫指定的文章,拉着张仲微,匆匆告辞。 他们前脚到家,李简夫的信后脚就到了,张梁亲自拆了信,捧去与张栋同读,李简夫在信中称,他极为赏识张伯临,欲与张家结亲,问张梁是否同意。 张梁看完信,连答两声:“同意,同意。” 张栋心里也高兴,却瞧不上兄弟这般猴急模样,遂道:“不卑不亢,才是正理,李太守并不喜太过小意的人。” 张梁忙点头,应了个“是”字,又问:“官宦人家都是如何行事?大哥教我。” 张栋好笑道:“又不是皇家,能怎么行事,一样要寻媒人去提亲。” 张梁一想到就要与李简夫结为亲家,激动得话都讲不全,结巴起来:“那,那我就去城里。” 张栋欲道“不用这样急”,但瞧到他那满脸兴奋之色,就没讲出口,由着他去了。天大的喜事,也不是自家的儿子,他立在窗前,看着二房家忙得人仰马翻,面露惆怅。杨氏瞧在眼里,朝他身旁站了,自言自语道:“这样的好儿子,把一个与我就好了。”张栋不知是未听出话中深意,还是沉浸在羡慕之中,竟未出言反驳,只轻微皱了皱眉。 第六十五章 张家议亲 张梁思忖,李简夫乃官宦之家,自己即将与之结亲,规格也要高些才好,于是先请张栋执笔,代他写了一封“求婚启”,再才遣任婶去城中请媒人。 二日上午,一身穿粗布衣,头挽一窝丝的媒人现身张家,见了张梁,不问清红皂白,先将自己吹嘘了一番。她们这样的王婆,做媒为生,早练就巧舌如簧,可谓是:开言成匹配,举口合姻缘,医世上凤只鸾孤,管宇宙单眠独宿。传言玉女,用机关把臂拖来;待案金童,下说词拦腰抱住。调唆织女害相思,引得嫦娥离月殿。 那媒婆徐娘半老,尚余几分姿色,张梁听得津津有味,待她大篇废话讲完,才道:“我家将与李太守家结亲,欲遣你往雅州一趟。” 媒婆根本不知李太守何许人也,仍搜罗出许多恭维的话,将张梁捧到了天上去。张梁听完,已是飘飘然,当即道:“就是你了。” 媒婆几句话就得了差事,眉开眼笑,领过赏钱,即刻回家收拾行李往雅州去,见到李简夫,说明来意,奉上张梁的“求婚启”。 李简夫看过,与夫人季氏笑道:“你还道张家大郎桀骜不驯,恐不会答应这门亲事,你看这‘求婚启’不是来了?” 李夫人不以为然,道:“李家名号摆在那里,他不动心也难。” 他们长女李舒乃是夫人亲生,于是看过“求婚启”,先回后院问女儿意见。李夫人道:“你爹看中了张家大郎,不知你意下如何,若是瞧他不上,就罢了,咱们再觅好的。” 李舒自十五岁及笄就开始挑夫婿,一直高不成低不就,一晃今年就十七了,心内很是着急,便垂头羞道:“上回我已躲在帘子后瞧过了,就是他罢。”李夫人叹气:“模样倒是好的,攀上我们李家,前程也少不了,只是你这一嫁,就要住到乡下去受苦。” 李简夫不悦道:“人好就成,待得他及,女儿一样是官宦夫人。你若怕她受苦,多带些妆奁与下人去便得。” 李夫人没了言语,遣丫头出去,向媒婆讨来草帖,由她口述,李简夫执笔,填上李舒生辰八字,曾祖、祖父、父亲三代官职及随嫁田产奁具。 媒婆接到填好的草帖,事情办成一半,兴高采烈回眉州,下乡到张家,见了张梁,自红抹胸内取出一幅五男二女花笺纸,笑道:“我没白花你家的钱,事情办妥,待你问吉完毕,我再去雅州。” 所谓问吉,即男家收到草帖后,以女家草帖上女孩儿的生辰问卜或祷签,得吉无克,方回草帖。此举名为卜成婚双方属相生辰是否相符不相克,实际上是看女家门及其随嫁资产奁具是不是符合自己心意,张梁能与李家结亲,在他看来,乃是祖上显灵,求之不得,哪还消问吉,遣任婶去城里寻了个卜卦的瞎子掐了掐,走了个过场,便将草帖填好,交与媒婆带去雅州。 因男女双方家长俱是情愿,媒婆脚程又快,没过几日,就到了交换定帖的时候。 定帖交换次序,与草帖相反,先由男家出具,张梁捧着帖子,犯了难。原来定帖上除了要填张伯临的年龄生辰,还需写上父母官职封号,详列聘礼数目,他不晓得家中底细,便去房中问方氏。 交换草帖,并未问过方氏意见,她早就憋了一肚子气,听了张梁问话,并不予作答,反道:“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张梁一反应便是,这妇人疯了,二反应是,要拎板凳砸人。 方氏一缩:“伯临是我生的,我养的,成亲这样的大事,你都不知会我一声。” 张梁这才想起,却是漏掉了这一茬,便放了凳子,笑道:“太过欢喜,混忘了。”说着将李简夫家底向她透露了一番,又道:“咱们娶到这样一位有身份的儿媳,往后你在村里,愈有头脸,连里正娘子都要高看你一眼。” 这番说辞,极具说服力,方氏心动,问道:“李简夫真是太守?” 张梁答道:“他已归隐,但几个儿子都在朝为官,祖上三代也都有官职。” 方氏自己嫁的不算好,回娘家总觉得抬不起头,想到若娶了这样的儿媳,便能在王氏面前扳回一局,张八娘的日子兴许也就好过些,脸上就堆了笑,推张梁道:“那你还磨蹭甚么,赶紧取定帖来填,伯临年纪也不小了,咱们上年就把婚事给办了。” 张梁将定帖递与她,埋怨道:“谁叫你贱卖一回粮食,聘礼一栏,我都不晓得如何填。” 方氏挑了眉毛,道:“拿不出聘礼,明明是因为分了家,要怪只能怪大房。” 要紧事在前,张梁不愿与她争吵,瞪去一眼,道:“把账本取来,让我看看家底。” 方氏也极想早些把光鲜儿媳迎进门,遂偃旗息鼓,拿钥匙、开柜门、取账本。张梁翻一页,眉头皱一下,翻一页,皱一下,方氏看得胆战心惊,怯怯问道:“还过得去罢?” 张梁桌子一拍:“积蓄全无,这叫过得去?难怪下人们总抱怨吃不饱,穿不暖。这几年的家,你是怎么当的?” 方氏怕他又拎凳子,朝后退两步,离远了些,才道:“我还有些嫁妆……” “哄谁呢?”张梁把墙边一指,“嫁八娘子时,不是都陪了去?难道你还有一份嫁妆在方家?” 提到方家,方氏眼一亮,忙道:“我回娘家去借。” 此法不错,方睿大概也想攀上李简夫,想必是肯借钱的,但张梁一想到借冰事件,就将借钱的念头掐灭了,道:“找你哥哥借钱,恐怕比高利贷的利息还高呢。” 方氏在这种事上,是理亏的,不敢硬辩,想敢想,另生一计,道:“与大房打个商量,填田产时,把他们家的那六十亩也加进去,至于聘礼,也叫他们借些,反正他们又没儿子,留钱作甚。” 张梁道:“他们欠债都未还清,哪有余钱来借你?” 这是实情,方氏泄了气,道:“还是向我哥哥借罢,向他道明李简夫厉害,想必就不会要利息了。” 张梁觉得此计甚妙,立时手书一封,又唤任婶来教了她好些话,遣她去方家借钱。她去得巧,正好方睿在家,听了来意,竟起脾气来,气道:“你们竟要与李简夫子结亲家,还有脸来向我借钱?” 任婶不明所以,还要再讲,方睿不由分说,叫来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叉起任婶,将她丢了出去。任婶摔了个屁股墩,眼泪汪汪,一瘸一拐回到张家,向张梁与方氏哭道:“老命差点丢了,我再也不去方家。” 张梁惊怒,但一样不明缘由,直到张栋相告才知,原来朝中有党派之争,方睿与李简夫,正巧分属不同阵营,乃是政敌。张梁埋怨张栋道:“有些等事,大哥怎不早说。” 张栋道:“他与你姻亲而已,甚么大不了的事。” 张梁道:“我家八娘子嫁在他家呢,我们要是与李家结亲,方家必将迁怒于她。” 张栋为官之人,向来只分利害关系,哪里理会这等事体,遂道:“儿子要紧,还是闺女要紧?错过李家,你再想与大郎挑个身世这般好的媳妇,可就难了。” 张梁犹豫起来,在窗前踌躇。张栋继续劝道:“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儿子才是终身依靠,再说八娘不是有孕了么,待她生了嫡子,一样好过,不消靠得你。” 张梁的心,一时偏儿子,一时偏闺女,挪来挪去,最终还是停在了儿子这边,下定决心道:“这门亲,结定了。”随后又犯愁:“大哥,聘礼还没着落哩。” 张栋听了这话,也愁起来,道:“我有意助你,只可惜自家债也没还清。” 张梁想了一时,道:“我们家如今仅有六十亩田,只能算个下户,聘礼就填银三两,彩缎三表里,杂用绢一十五匹,如何?” 张栋点头道:“使得,李家看中的是大郎人品,家世在其次。” 张梁又道:“定帖上还要填男家田产,我将大哥的那六十亩也算进去,填个一百二十亩,可使得?” 张栋又点头:“使得,这样填好看些。” 张梁将兄弟俩商议的结果告诉方氏,方氏欢喜,亲自磨墨,让他填定帖,笑道:“还是娶媳妇好,聘礼费得少,哪像嫁闺女,恨不得倾家荡产。” 其实时下娶妇,也是先问资装厚薄,只不过这门亲事是李家先提的,张梁才敢大胆而已,他抬头瞪了方氏一眼,拆道:“休要混说。” 方氏等他填完定帖,仔细将墨迹吹干,收好,二日交与媒婆,再次遣她往雅州去。 他们这边忙活来忙活去,亲事都成定局,却无一人想到要问张伯临意见,甚至都没去知会他一声,媒人几次来回,他都恰在书院,没有碰上,因此一直不晓得消息。 这里林依与他偶遇,想起青苗打听来的小道消息,遂道了声:“恭喜”。 张伯临惊讶问道:“喜从何来?” 第六十六章 如玉有孕 林依奇道:“你即将迎娶李家小娘子过门,这不是喜事?” 张伯临不信:“瞎说,我都不晓得的事。” 林依朝旁边一看,冬麦正经过,遂唤了她过来,指着张伯临问道:“大少爷是不是要娶亲了?” 冬麦笑道:“是,听说定帖都送去雅州了,恭喜大少爷。” 张伯临呆愣一会儿,一语不,直奔堂屋,扯住方氏袖子问道:“娘,我何时定的亲,我怎么不晓得。” 方氏对这门亲事,不甚满意,便只朝张梁努了努嘴,道:“我也不知,问你爹去。” 张梁恼火方氏的态度,先瞪了她一眼,再才向张伯临道:“就是李太守的小娘子,你不是晓得么。” 张伯临大急:“我不晓得,你们都瞒着我。” 张梁不以为然,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来就没你甚么事,万事有父母替你打点呢,你只等着拜堂便是。” 这点方氏也赞同,点头道:“伯临,莫要着慌,新郎礼服我已请城里裁缝做去了,定叫你满意。” 张伯临与他们讲不通道理,着急上火,扭头就走,直奔卧房,将倚在床上的如玉一把扯了起来,怒道:“死妮子,成日只晓得睡,这样的大事,你也同他们一样瞒着我。” 如玉委屈道:“我也不是有意,确是这两日身子倦怠,昏昏沉沉直想睡,我也不知怎么了,大少爷究竟所指何事?” 张伯临将家中替他定亲之事讲出,问道:“你当真不知?” 如玉摇头道:“我这几日都没怎么出房门,真不知此事,不是有意瞒大少爷。” 张伯临心道,她的确没道理瞒他这些,便不再追究,独坐桌边生闷气。如玉也不愿他娶个太硬气的正室进来,遂朝他身旁挨了,道:“大少爷别光顾着生气,你若真不愿娶李家小娘子,就赶紧想想辙。” 张伯临闷声道:“听说定帖都下了,还能想甚么辙。” 如玉俯下身,凑到他耳边,如此那般几句。张伯临听了,疑道:“能成行?”如玉道:“二少爷与二夫人再怎么替你作主,总不能帮你把堂也拜了。”张伯临天生胆子大,想了一时,便道:“就是这般,你口风严些,若有事,就去寻二少爷商量。” 如玉见他同意自己的主意,高兴应了,关上房门,与他收拾了几件衣裳,又依依不舍缠绵到天黑,方送他去了。 二日早饭时,方氏见张伯临的位子空着,便问任婶:“大少爷呢?”任婶这几日天天被遣往城里,忙晕了头,也不知张伯临去处,便顺了如玉来问。如玉病怏怏地,头也未梳,惨白着一张脸,回道:“我身上不爽利好几日了,怕病气过给了大少爷,因此好几日不曾往他屋里去,并不晓得他哪里去了。” 方氏瞧她脸色确是不好看,便信了,仍放她回去。另叫任婶去寻,任婶寻了大半日,没找着,又怕他是直接去书院了,赶去一问,也是没人。晚间张仲微回来,问方氏道:“娘,哥哥还未寻着?”方氏脸上并无急色,道:“这样大个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张梁气道:“昨晚不见的,难道还有人来绑他,定是自个儿躲起来了?” 张仲微问道:“哥哥为何要躲?” 张梁道:“你哥哥不知好歹,非不愿娶李太守家的小娘子,可惜你那门亲还未退成,不然将她说与你。” 张仲微忙道:“我不退亲,我不要李家小娘子。”他生怕张梁还要再说,转身飞也似的跑了。方氏心道,娶李太守家的小娘子,还不如林依呢,至少好拿捏。 张梁不知她心思,见她稳坐不动,问道:“你怎么不去寻,难道是你将他藏起来了?” 方氏道:“要藏早就藏了,能等到下定帖了才藏?” 这话有理,张梁不再质问,开始琢磨张伯临可能藏的去处。 方家?他与方睿不亲。邻居家?已找过了。山上?山上并无人家,荒山野岭,无法住人。他把所有张伯临可能去的地方都想了一遍,又寻了一遍,还是不得所踪。 过了几日,李家的定帖都到了,张伯临还是未找着。相对张梁的急躁,方氏悠闲得很,与任婶笑道:“到底是我生的儿子,晓得他娘不喜这门亲事,才故意躲了起来。” 张伯临是任婶带大的,她颇为自豪,道:“大少爷孝顺,哪像二少爷,只晓得与二夫人对着干,都是杨婶教坏的。” 提起张仲微,方氏也头疼,遂皱了眉不说话。突然如玉出现在门口,扶着门框哭道:“二夫人救我。” 方氏瞧她一副站不稳的模样,忙命任婶过去扶她,问道:“怎地了?”如玉抹着泪道:“从今儿早上起,吐了好几回,胆汁都呕了出来,二夫人,我是不是要死了?” 方氏与任婶都是过来人,对视一眼,笑了。方氏道:“任婶赶紧扶她去歇着,叫杨婶请游医来。” 任婶笑着应了,小心翼翼扶了如玉回房,亲自与她盖了被子。如玉一脸茫然,问道:“二夫人为何待我这样好,我真要死了?” 原来方氏在她心里,是这样的人品,任婶直想笑,忙忍住了,道:“傻妮子,二夫人喜爱你呢,你是大少爷的丫头,她那是爱屋及乌。” 如玉放下心来,吐了一口气,又问:“那我这是怎么了?” 未得定论,任婶不敢瞎说,只道:“放心,没得大碍,且等游医来。” 过了一时,杨婶领了游医进来,任婶帮如玉卷起袖子,露出手腕,搁到床边,请游医诊脉。游医伸出三根指头,按了一会儿,起身抱拳,道声恭喜:“这位娘子不是病,乃是有喜,已经两个多月了。” 如玉与张伯临相好,到底未过明路,闻言,登时红透了脸,翻身朝里面。杨婶送游医去方氏处领钱,任婶拍了如玉一下儿,笑道:“天大的喜事,你臊个甚么,赶紧随我去二夫人面前,叫她与你开脸,与大少爷做妾。” 如玉坐起身来,道:“我即做出此事,少不得要厚了脸皮,讨个名分的,不过我是甚么身份,顶多求个通房罢了,哪敢奢望做妾。” 任婶只是笑,道:“你信我一回,二夫人必定叫你做妾。” 如玉不知她为何如此笃定,忐忑着随她去了,跪倒在方氏面前,羞道:“请二夫人责罚。” 方氏心里乐开花,亲手扶了她起来,笑道:“这是喜事,我怪你作甚。”说着命任婶搬凳儿,叫她坐了,又命杨婶去厨下炖鸡汤。 如玉受宠若惊,坐在那里,不知作何言语才好。方氏不等她开口讨名分,主动道:“这可是张家长孙,你有功的,等伯临回来,我与你摆上两桌酒,抬你做个正经妾室。” 如玉且惊且喜,又朝地上跪,方氏忙将她拦住,嗔道:“你如今身子娇贵,莫要动不动就跪,往后见了我,都不必行礼。” 如玉平日冷眼旁观,对方氏有几分了解,方氏待她越好,她越不安,待到出来,她拉着任婶问道:“二夫人若是想惩治我,劳烦任婶通风报个信,我定当报答。” 任婶晓得方氏心思,拍着她的手笑道:“且放一百个心,二夫人是真心待你好,你只消记得她的恩情,凡事站在她那边便得。” 如玉有些听不懂,道:“我是张家人,不站在她那边,能站到哪边去?” 任婶但笑不语,将她送回房去,又叮嘱了好些注意事项,方才离去。如玉靠在床边了会儿呆,将方才情形一一理顺,才记起方氏说要抬她做妾,是得等到张伯临归家后。她想了想,起身去寻任婶,含羞问道:“任婶,你可晓得,有了身子,要几个月才显怀?” 任婶将她腰身打量一番,道:“这可不一定,有的人三个月就显了,有的却四、五个月才显。” 如玉咬了咬下唇,追问道:“到底是三个月,还是四、五个月?” 任婶笑了:“各人自有不同,该显时不就显了,这有甚么好问?” 任婶是张伯临奶娘,如玉拿她当了半个自己人,小声道明担忧:“游医说我这都两个多月了,万一三个月就显怀,挺个大肚子摆酒,羞煞人哩。” 任婶晓得方氏不愿张伯临回来成亲,便安慰她道:“生了儿子才得名分的妾多着哩,休要担心。” 如玉虽愿意做妾,但只愿做有脸面的,因此不爱听这话,沉默一时,辞别离去。她回到房内,思忖半晌,还是去寻了张仲微,道:“我瞧二老爷与二夫人成日着急,大少爷一直这样躲下去,也不是个事。” 张仲微问道:“你晓得他躲在哪里?” 如玉不肯讲那主意就是她出的,故意装作想了一想,道:“我隐约听大少爷提过,后面有座山上,有所破庙……” 张仲微曾由张伯临一道去过那里,一听就明白,道:“我晓得了,我这就去叫他回来。” 第六十七章任婶献策 二日,张仲微到书院告了半日假,上山寻到张伯临,劝他回家。张伯临还道是张梁与方氏妥协,欢喜问道:“爹娘同意我不娶李家小娘子了?” 张仲微道:“不是,是如玉叫我来寻你的,至于缘由,我却是不知。” 张伯临道:“他们不点头,我不回去。” 张仲微劝不动他,无法,只得独自下山。他理解张伯临心思,暗道,哥哥不愿意娶李家小娘子,大概与他非要娶林依是一个道理,遂起了帮他的心,又想到林依素来是个有主意的,便寻到她,将事情始末讲了,请她帮忙想个法子。 林依正逗弄黑七郎,教他躺下与握手,闻言玩笑道:“叫他寻个更有权势的小娘子,捏保二老爷与二夫人就不逼着他娶李家女儿了。” 张仲微急道:“我讲正经的,莫要开玩笑,若哥哥娶了他不愿意娶的人,成日家宅不宁,如何是好?” 在林依眼里,张伯临是最遵守礼教,这回肯为了婚姻幸福,与双亲抗争,倒是出乎她意料。她站起身,想了一时,与张仲微出了两个主意,一是去方氏面前,告诉她有后台的儿媳不好降服;二是去与张梁讲张八娘的不幸婚事,期望他能从中吸取教训,不让儿子走老路。 张仲微将这两个法子都用了,却全不好使,方氏自然不愿意李家小娘子进门,但却无能为力;张梁认定张八娘的苦只是暂时的,不肯听劝。张仲微无计可施,只好去与如玉道:“我没得法子,帮不了哥哥,看样子他一时半会儿是不肯回来了。” 如玉大急,肚子里的消息,可是不等人,她欲亲自上山去寻,又怕动了胎气,想写个纸条托张仲微带去,却不会写字,最后想出一招,拿笔画了个大肚子的女人,将画儿折严实了,交与张仲微道:“劳烦二少爷,把这个与大少爷送去,他看了便会回来了。” 张仲微将信将疑,带了那张纸再次上山,转交张伯临。如玉的画极浅显,张伯临一看便知,问道:“真是如玉画的。” 张仲微点头,道:“我骗你作甚。” 张伯临突然就焦急起来,忙忙地把几件衣裳扎作个包袱,甩下张仲微先奔回去了。张仲微莫名其妙,但张伯临肯下山,总归是好事一件,便挠了挠头,不作他想。 张伯临风刮似地冲回家中,进到如玉房中,将门一栓,急问:“此事还有哪个晓得?” 如玉明白他所指何事,抚上小腹,脸一红,答道:“二夫人、任婶和杨婶,都晓得了。” 张伯临听说张栋和张梁都还不晓得此事,暂时松了一口气,又问:“我娘怎么说?” 如玉摆弄着衣角,羞答答道:“二夫人说要摆酒,抬我做妾。” 张伯临急道:“胡闹。” 如玉一愣,随后泫然欲泣,道:“我晓得自己配不上大少爷,但你总得看在我肚里这块肉的份上,与我个名分。” 张伯临连忙上前捂她的嘴,叫她小声些,道:“就是这块肉惹事,都怪我一时冲动,没能忍住。” 如玉哭了出来,道:“这是你亲骨肉。” 张伯临忙拍她的背,哄她道:“不怪你,是我的错,不该在孝期闹出事来。” 如玉道:“你不是出了孝才去雅州的么,怎么没出孝。” 张伯临不好意思起来:“傻妮子,你又不是现在才怀上的。” 如玉闻言,脸上立时烫,捂了脸不敢看他。张伯临扯下她的手道:“不是害羞的时候,赶紧商量商量该怎么办,此事若被有用心之人现,我的前程可就毁了。” 其实乡下人家,规矩并不严,如玉不以为然道:“我有个弟弟就是孝期生下的,另个顶多讲两句闲话罢了,又不能真把你怎样。” 张伯临又急起来:“祖宗,闲话也可大可小,来年我就要赴京科考,若被教官知晓此事,就算能及,也分不到甚么好官职。” 如玉的手,不知不觉抚上小腹,她身份卑贱,孩子乃是她安身立命之本,虽然来的不是时候,但仍旧珍惜,舍不得放弃。 张伯临见她不作声,问道:“你不愿做官宦家的妾?” 如玉虽未见过官宦家的妾,官宦家的娘子----杨氏,她却是天天见着,那通身的气派,就是穷了,也叫人心生羡慕。她犹豫道:“二夫人……” 张伯临生起气来,道:“我娘糊涂,你莫要学她。” 如玉思虑一时,心道,她甚么身份地位,一个丫头而已,若张伯临存心不要这孩子,多的是法子叫她小产,他既还晓得来同她商量,想必心里还有她,以其叫他强逼着打胎,倒不如主动些,还能讨上几分欢心,反正她还年轻,只要笼络住男人,不愁再怀孩子。想到此处,她流着泪扑到张伯临怀中,哭道:“只要你好,叫我作甚么都甘愿,只可怜了我们的孩儿,还未见过世面就……” 张伯临心有愧疚,紧搂了她,安慰道:“你打掉孩子,我仍旧抬你做妾。” 这话冲淡了些许悲伤,如玉勉强笑了一笑,道:“二夫人极看中这孩子,她那里如何去讲?” 张伯临气愤方氏太糊涂,道:“先斩后奏,待事情办妥再与她说。” 如玉却不愿意,道:“大少爷也替我想着些,若这孩子不明不白掉了,二夫人定要怪我不当心,不知怎么罚我呢。” 方氏的手段,张伯临见过不少,闻言犹豫起来,想了一下,道:“那我去与她讲。” 如玉见他还是有担当的,高兴起来,含泪笑了。张伯临又抚慰了她几句,起身去寻方氏,掩了房门,磕头道:“娘,孩儿不孝,惹来大祸,望娘救我。” 方氏唬了一跳,难道他不是因为李家小娘子才去的山上,而是犯了事?忙问:“出了甚么事,莫要慌,有娘呢,赶紧讲来。” 张伯临又磕了头,道:“如玉有孕,娘想必已知晓,孩儿糊涂,祖父孝期犯下如此大罪,怎生是好。” 方氏“嗐”了一声,抚着胸口道:“傻小子,差点吓死为娘,我还道多大的事,原来是这个。” 张伯临急道:“这还不算大?若到了官场,定会被人拿出来做文章。” 方氏道:“咱们村孝期生娃的人多的是,你现在还是布衣一名,怕甚么。” 面前此人愚蠢透顶,偏偏是自己亲生母亲,骂不得,打不得,甚至顶撞不得,张伯临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平复半晌心情,方道:“娘,官场上的事,你不懂得,我还指望着进士及,大展宏图呢,绝不能因此事断送了前程。” 方氏气道:“我不懂得?别忘了你舅舅也是个官。如玉怀的那孩子,我说生得,就是生得。” 张伯临哪里晓得,因李家小娘子嫁进张家已成定局,方氏就一心想在她生出嫡子前,先整出个庶出孙儿来,一是为了打压儿媳气势;二是趁机将如玉收为自己人,与她作个帮手。 张伯临坚决不肯留下如玉腹中孩儿,与方氏僵持起来。方氏正要威,却见任婶不停与她打眼色,便住了口,道:“你且先回去,待我想一想。” 张伯临见她松了口,便先回去了。准备明日再来询问,临走时再三叮嘱,莫要将此事讲与旁人知晓。 方氏连连点头,待他一走,便问任婶何事。任婶怕张伯临还未走远,压低了声音道:“二夫人,大少爷可不比二少爷老实,你就算不答应他,他也要想方设法将那孩子除了去。” 方氏亦晓得张伯临的脾气,愁道:“这可如何是好。” 任婶一笑,出主意道:“二夫人,你就假装答应他,再借口要与如玉养身子,不好让她被新妇瞧见,悄悄将她藏起,待得孩子落地,再作打算。” 方氏刚才气焰高涨,真落到实处,又犹豫起来:“伯临说留下这孩子,影响他前程哩。” 任婶笑道:“大少爷如今已出了孝了,这孩子不过早了两个多月而已,二夫人待孩子大些再抱出来,瞒下两个月,谁人瞧得出来?” 方氏琢磨一时,大喜,道:“此计可行,两个多月的娃娃,与刚生下来的,兴许有差别,但一岁的,与那一岁零两个月的,哪个分得出来。” 任婶笑道:“哪消候那样久,我看半岁就差不多了。” 方氏心道,到底还是陪房贴心些,换了别个,哪能想出这样的好主意。她欢喜之下,丢了两个铁板儿与任婶,任婶嫌少,又不敢说,暗自撇嘴,退了出去。 方氏越想越乐,等不得明日,当即就将张伯临唤了来,道:“我仔细想过你方才的话,觉着有理,孙儿还能再有,你的前程却不容一点儿耽误。” 张伯临见她终于想通,喜不自禁,磕头谢她。 方氏又道:“如玉小产,必要将养,若在你那里,定会惹人闲话,不如我送她去别处待数月,待得身子养好再回来。” 第六十八章安顿如玉 张伯临机灵,疑道:“怎需要这样长时间?” 方氏装了不高兴的模样出来,脸一沉,道:“嫡妻就要进门,你屋里放个妾,成何体统。” 张伯临道:“现在她还不是妾,待到嫡妻进门再摆酒,就没问题。”说完却马上“呸”了一声,道:“口误,我才不娶李家小娘子。” 方氏明白,不论她甚么态度,李家小娘子都是要进张家门,她为了将如玉藏起来,便不再作鼓励张伯临的举动,而是站到了张梁那边去,道:“你做出此等丑事,还好意思说不娶?依我看,你娶李家小娘子最可靠,她家权势大,就算有朝一日你东窗事,他李家也护得住你。” 方氏难得讲出这般有道理的话,张伯临还真听进去了,仔细思考了一番,觉得此举方为上策,于是便与自己寻借口,暗道,若李家里,与李家留些脸面,不然惹恼了他们,往后事,谁人与你作主?” 张伯临叫这话讲红了脸,忙奔了回去,将方氏的主意讲与如玉知晓。如玉不大愿意,磨蹭着不肯收行李。张伯临生气道:“我娘讲得有理,嫡妻进门前先有妾,是打她的脸,你先躲起来是正经,就算将来她进了门,你也须得小心伺候,不可逾越。” 他张口闭口嫡妻,如玉愣住,不知他怎么突然转了念头,乐意娶李家小娘子了。 张伯临气过,又婉言相劝:“都怪我做出这样的丑事,将来少不得还要靠李家权势维护,不多与李家小娘子些脸面,你日子也难过。” 原来他是为自己着想,如玉释怀,赶忙收拾好衣裳,道:“我不连累你,这就去寻二夫人。” 张伯临心下感动,将她手握了好一时,道:“我娘不会亏待你,你到了外面,好生将养,待李家小娘子进了门,我亲自去接你。” 如玉撒娇问道:“你不去看我?” 张伯临犹豫了一下,道:“若是得闲,就去。” 如玉点了点头,朝他脸上亲了一下儿,拎着包袱到方氏房里,垂泪道:“与二夫人添麻烦了。” 方氏却道:“为我自己孙儿打算,麻烦甚么。”说着命任婶搬凳儿叫她快些坐下。 打胎已成定局,方氏怎么还待自己这样好,如玉正惊讶,方氏已与任婶商量起来:“将她送到哪里养胎合适?” 养胎?如玉愣住。 任婶想了一想,道:“山上?” 方氏不喜:“山上潮湿,又没得屋住,如何是好?” 任婶进一步明白,方氏是真看中如玉腹中的孩儿,便想了一户妥当人家,道:“二夫人可还记得方大头?” 方氏欢喜道:“自然记得,我家远亲,银姐就是换去了他家。” 说完又犹豫:“听说银姐还在他家做妾呢,把如玉送去,她能不暗中使坏?” 任婶笑道:“一辈是一辈,二夫人若送个二老爷的妾去,她使坏是一定的,可大少爷的妾,与她甚么相干?” 方氏点头称是,向如玉道:“把你送去我远亲家住着,待孩子生下来再回来。” 如玉惊道:“大少爷的前程不要了?” 方氏笑道:“将孩子月份瞒下两个多月,便得。” 如玉忐忑,不言语。方氏道:“你怕甚么,万事有我呢。” 如玉心道,方氏是张伯临的亲母,怎会害他,必是有了妥当安排,于是爬下磕头,道:“谢二夫人怜惜。” 方氏忙道:“叫你莫动不动就磕头行礼,小心动了胎气。”说着命任婶将她扶起来,又去里正家借了一副滑竿,亲自送如玉去方大头家。 方大头领着银姐,还在田里忙活,家中只有方大头媳妇在,她迎出来将方氏等人接着,笑道:“甚么风把二夫人吹了来。” 她家亦有个小院,却远不能与张家相比,几间屋子,只有正房是瓦房,其余都是茅草覆顶。方氏随她进屋去,再一看,四面墙光光,未有粉饰,家什也仅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而已。她心有犹豫,望了任婶一眼,悄声道:“这般简陋,如何养胎?” 任婶暗自腹诽,张家也已穷了,不过还有个壳子撑着而已,竟嫌弃起别个来,便故意道:“那咱们到城里赁个屋子,再请个下人服侍……”方氏忙打断她道:“就是这里罢,去城里住,可得不少开销。” 方大头媳妇捧上几碗粗茶,方氏嫌弃,瞧了一眼就放下了,问道:“怎么他们在地里干活儿,你却没去?” 方大头媳妇笑道:“妻是做甚么的?既有了银姐,我就享享福。” 方氏想想自身,连个冬麦都指使不动,不禁嫉妒起方大头媳妇的御妾之道来。 方大头媳妇问道:“听说二夫人家未过门的儿媳林三娘,极是能干,我们还在播种,她地里的小麦就已收了,想必赚了不少钱罢,二夫人正是好福气。” 方氏听着此话,觉得十分刺耳,欲作,又有求于人,只得按捺下来,先办正事。她到底还留有几分清明在,没直接说如玉怀的是张伯临的孩儿,只道:“我才买了个丫头,却现是有孕的,正好我家缺个小子使唤,便想把她放到你这里住几个月,待孩子生的,养大些我再遣人来接。” 方大头娘子奇道:“二夫人家屋子多的很,何须到我家借住?” 方氏一时语塞,任婶忙救场道:“看着又不能使唤,叫人堵得慌,因此送到你这里来,眼不见为净。” 方大头娘子还是奇怪:“你家有钱,还怕买不起小子,自小养大,费钱费事。” 方氏已回过神来,忙道:“我们与大房分了家了,你竟不知?田少了一半,屋子也少了一半,正愁没地方给下人住呢。” 任婶顺着她的话道:“小子可比丫头贵多了,买不起。”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方大头娘子听了个迷迷糊糊,便不再追问详细,转道:“我家穷,可比不得二夫人家,恐怕没得多的口粮与这个丫头吃。” 方氏命任婶取出交子来,道:“这是一贯的,管两个月,须得日日与她炖鸡汤。” 两个月,一贯钱,吃饭有多的,喝鸡汤却是远远不够,方大头娘子不乐意,将头摇了一摇。方氏看了看如玉的肚子,咬咬牙,道:“那这算一个月的。” 方大头娘子勉强点了点头,道:“我是看在亲戚的份上。” 正说着,方大头二人从地里回来,听说了如玉借住的事,也道:“一贯钱住一个月,还要吃鸡,是我们亏钱哩,不过既是亲戚,亏些就亏些罢。” 银姐跟在他后头,见了方氏,暗自咬牙切齿,恨不得扑上去咬她一块肉下来,她在旁听见了他们言语,讥笑道:“二夫人真是贤惠,要帮二老爷养三个儿子。” 方氏唬着脸道:“休要胡说,这不是二老爷的。” 银姐见她生气,愈信了,不再理她,转头打量如玉,暗自琢磨心事。方氏晓得她误会,偏又不能讲出实情,勉强与张伯临惹麻烦,只得暗自叮嘱如玉提防银姐。如玉并不晓得银姐身份,很是奇怪,任婶与她附耳讲了几句,方才明白。她与张梁没得干系,与银姐无瓜葛,又自诩还算玲珑,便道:“二夫人放心,我不怕她。” 方氏闻言放了心,将她安顿好,与任婶离去。 回到家中,张梁见着她,问道:“伯临回来了?他若还是不愿意,拜堂那日就绑了他去。” 方氏得意道:“我已将他劝服了,你赶紧准备下定礼罢。” 张梁不曾想过她有这样的本事,惊喜赞了她几句,自去与张栋商议。张家两房都无钱,商议也得不出其他结果,一切只能从简。过了几日,定礼筹备妥当,八个彩色包袱,搁在了张家二房堂屋上,只等媒人送往雅州。 青苗跟着众人瞧了会儿热闹,回来与林依道:“三娘子,你也瞧瞧去,那几个包袱包得倒好看,却听人说,里头都是不值钱的物事。” 林依才卖过小麦,正忙着拨算盘算账,头也不抬,道:“休要胡说,小心二夫人听见,我可没功夫救你。” 青苗凑到她身旁看了一会儿,道:“三娘子,我想帮你,可你这画的弯弯曲曲,活似蚯蚓,谁能认得。” 她在林依教导下,已很认得几个字,但林依账本上记的,乃是阿拉伯数字,难怪她不认得。林依编了个理由,哄她道:“我是怕别人把账瞧了去,知晓了咱们家底,因此才写的暗记,你当然不认得。” 第六十九章 三礼已成 青苗恍然,忙道:“极该如此,外头那些,没几个好人,三娘子就该用暗记,就算他们将账本偷了去,也看不懂。” 又不是商业竞争对手,偷账本作甚么,直接偷钱便是,林依暗笑,将最后一笔帐算完。小麦不如稻子值钱,特别是在吃米多过吃面的四川,每斗只卖得铁钱六十文,虽有二十亩地,除去佃农工钱及各项开销,最后到手的,不足一百贯。但这对于林依来说,也是不小的数额,她有经验在前,这回没有丝毫犹豫,除了留下生活费用,其余的钱,一刻没耽误,一时间换作了田地。 至此,她名下的水田,已过了二十亩,地虽不多,但她家仅有两人一狗需要养活,足够了。她晓得杨氏是东京人,爱吃面食,便留了些麦子,叫流霞借了二房的石磨,磨成白面,做了一笼素馅包子,又擀了几碗面条。 杨氏见了这顿饭食,果然高兴,话都多了几分,与他们讲了个笑话,说是有名都官凌景阳,欲与东京一豪门孙氏小娘子成婚,又怕自己年纪太大,就叫媒人将自己的年龄匿报了五岁,待交礼时,才知这位孙氏小娘子比自己还大,一问才知,原来她匿报了十岁。 此事荒唐,桌上几人大笑,流霞笑道:“谁叫他不去相媳妇。” 相媳妇乃大宋风俗,待下过定帖,便由男家挑日子,选个雅致酒楼或园圃,或亲人,或媒人,或亲自前往,将媳妇相看,若男家中意,即以金钗插于女子冠鬓中,谓之“插钗”;若不如意,则送彩缎二匹,美其名是曰“压惊”。 此风乡间尤盛,林依也曾见过,笑了一时,突然想起张伯临的亲事,问道:“大少爷也要去雅州相媳妇?” 杨氏摇头道:“不曾听说。” 流霞笑道:“就算李家小娘子是个麻子脸,二房也甘愿认了,还相媳妇作甚?” 因张栋也是赞成与李家结亲的,杨氏瞪了她一眼,令她噤声。但这句玩笑话,还是流传了出去,等张伯临从书院下学回来时,就听见隔壁几个小子聚在草垛边笑话他:“张大郎,你不去相媳妇,不怕她是个麻脸?” 张伯临脸一红,忙跑去方氏屋里,要求去雅州相看李家小娘子,方氏暗忖,虽说婚事已铁板钉钉,但有这道程序,到底张家更有面子,便唤了张梁来,将张伯临的意思与他讲了。 张梁责备道:“明日媒人就动身去雅州送定礼了,多生一事作甚,赶紧将李家小娘子迎进门才是正理。” 张伯临本就担心新妇进门会压他一头,不曾想还没来,就已叫他在人前丢了脸面,便据理力争道:“我只不过去看一眼,又不是不娶她,我就随媒人一道去,耽误不了事。” 方氏也在一旁帮腔,劝张梁答应他。张梁一想,叮嘱媒人将张伯临看紧些,想是出不了事,便点头道:“那叫你娘准备金钗去,不许带彩缎。” 他这里同意了,张伯临正欢喜,方氏却期期艾艾起来:“家,家里哪里还有金钗,将银包金的拿一支去?” 张梁气道:“既是连金钗都没得,去丢甚么人。” 张伯临没想到家中已是穷到如此地步,忙闭了嘴,不敢再提相媳妇一事。 二日,媒人带了张家那几只彩色包袱,前往雅州,将定礼送到李家正屋厅堂上。李家照着规矩,备香烛酒果,告祝天地祖宗,再请夫妇双全之人挑巾将包袱开启。 李夫人开了盒子盖儿,一一瞧过,与李简夫冷笑道:“草帖上就只列了几样见不得人的物事,我还道是谦逊,不曾想果然只有这几样,他们也好意思拿出手。” 李简夫怕媒人听见,忙道:“夫人,罢了,舒儿都十七了,再不嫁,后头的几个妹妹怎么办?” 后面的几个幺女,亦是李夫人所生,闻言便没了言语。女家接受定礼后,须得当日便回定礼,李家的回定礼物,已预先备好,除了依礼将男家所送酒肴茶果的一半回送,还有开合销金缬一匹,开书利市采一匹,箱用玉纱文虎纱。官绿公服罗一匹,画眉褐织一匹,籍用玉红条纱。叠金筐帕女红五事,籍用官绿纱条。叠叠喜须掠一副,盛线筐帕女红十事,籍用金褐择丝。劝酒孩儿一合,藉用紫纱。茶花三十枝,籍用红缬。果四色,酒二壶。媒氏生金条纱四匹,官褚二百千省。 李夫人备了回定礼,却不想送,与李简夫商议道:“张家定礼实在寒碜,咱们为何要与他们天大的面子,不如将回定礼减一半。 李简夫也觉得张家行事实在让人瞧不过去,便捋须犹豫。李舒在帘儿后听见,指使贴身丫头锦:“大娘叫我来问老爷夫人,她到底是不是你们亲生,为何连几样回定礼也舍不得。” 李简夫先笑了:“这个闺女,没大没小。” 李夫人也笑道:“罢了,便宜张家,与女儿撑脸面罢。” 锦:“大娘还说了,兴许是张家真穷,拿不出像样的定礼来。” 李夫人听了这话倒还罢了,李简夫却不喜,心想到底是女儿家,还没嫁,就已向着夫家了。李夫人瞧他脸色,晓得他头一回嫁闺女,有些醋意,她暗笑不已,也不理他,自出去与媒人将回定礼交付。 李家的回定礼,在张家小堂屋堆得满满当当,引得无数人来瞧,青苗爱热闹,挤在人堆里瞧了一时,回来唤林依:“三娘子,你也瞧瞧去,李家的回定礼,可把张家的定礼比下去了,也不晓得二少爷与二夫人害不害臊。” 林依举了正在绣的一个鞋垫子,拍了她一下儿,道:“是要去瞧瞧,不然有人为与你提亲,我都不晓得如何回定。” 青苗立时就扭捏起来:“怎么扯到我身上……” 黑七郎走过来,与她摇尾巴,林依问道:“喂饭了没?” 青苗答道:“喂过了,还浇了点儿肉汤。” 林依摸了摸黑七郎的脑袋,道:“他也大了,该送去看菜园子了。” 她赶着将鞋垫绣好,与田氏送了去,谢她帮自己看了这样久的菜地。田氏见那双鞋垫很是素净,正适合她用,就笑了,道:“谢甚么,我又不是没吃你家的菜蔬。”又问:“大少爷要娶妻,二房那边收回定,下聘礼,刷新房,热闹着呢,你没去瞧瞧?” 林依道:“我哪敢去与二夫人添堵,倒是你闲着无事,怎么没去帮忙?” 田氏幽幽叹道:“我一个寡妇,喜庆的时候,我怎能去露面,朝屋里藏还来不及。” 林依笑道:“我也是个不敢去吃喜酒的,到了他成亲摆酒那日,我陪你在屋里吃。” 田氏最是怕形影单只,听说她愿相陪,高兴起来,拉着她的手,讲了好一会子话。 宋人在行定聘礼的过程中,凡逢节日,男家都要朝女家送礼,谓之追节。方氏与张梁商量:“家里要准备成亲那日的席面,哪有余钱来备那么些礼,不如把聘礼与财礼并行,早些送了,好定下婚期。” 张梁犹豫道:“无钱的人家,才这样行事呢,李太守会不会怪罪?” 方氏将脸一别:“那你准备礼钱罢。” 张梁暗骂,家穷还不是因为你不会当家,但已然穷了,说甚么都是无益,只得采纳了方氏的意见,忙忙备齐了聘、财二礼,再遣媒人去雅州。 李夫人见到媒人,皱眉道:“张家穷到如此地步?” 李简夫劝她道:“定礼都收了,还嫌这一步?” 李夫人想到李舒极为丰厚的嫁妆,忍不住又嘀咕:“便宜张家了。” 李简夫听到这话,斥道:“妇人见识,我这般厚待张大郎,只要他有能耐出仕,必定对我感激不尽,我这一派,又多一助力。” 李夫人不懂朝堂上的那些,撇了撇嘴,没有作声。 至此定、聘、财三礼已成,张李两家通过媒人来往,将成亲的日子,定在了七月底。方氏对此很不满意,抱怨道:“大热天的,席面上吃不完的饭菜都得馊了。” 张梁不耐烦道:“馊了就馊了,拿去喂猪。” 方氏道:“咱们家哪里还有猪。” 张梁不管家事,不晓得猪圈已易了主,奇道:“那间成日锁着的屋子,里头总有猪叫唤,难道不是猪圈?” 方氏恨恨道:“那是林三娘喂的,我把猪圈租与了她,一年五百文。” 张梁怔道:“咱们家竟连猪都喂不起了?” 方氏见他是要脾气的模样,连忙朝后退了几步,免得被板凳砸中,道:“你莫急,新妇嫁妆丰厚,待她进门,咱们就又兴头了,再说她官宦小娘子,必定见不得咱们家喂猪,还是不喂的好。” 张梁不甚在意儿媳妇嫁妆,只一想到有了李简夫这位亲家,就是吃完饭摆龙门阵,也能压得住人,更不消说儿子们的似锦前程。他越想越乐,就忘了去打骂方氏,自出门唤张栋吃酒去了。 方氏见他出去,才松了一口气,挪到椅子上坐了,命任婶取账本,准备张伯临成亲的各项事宜。 第七十章 伯临成亲 七月初,张八娘产下一子,张家接到消息,全家喜气洋洋。方氏亲自准备了鸡鱼蛋等物送了去,谓之“送蛋汤”。张梁与两个儿子道:“当初你们都劝我莫与李家结亲,免得让伯临走了八娘的老道,现在看如何?” 林依直庆幸张八娘终于熬出了头,将出钱来,向杨氏买了一只母鸡,与张八娘送了去。 七月底,张伯临婚期至,因雅州与眉州路途遥远,因此省去了催妆与铺房一节,新妇到达眉州后,直接上花轿,抬往张家拜堂成亲。 新妇进门,照例要先拦门,乡下人都爱热闹,围成一群,嘻嘻哈哈笑个不停。方氏坐在堂上,等着新人来拜,又问任婶林依何在。任婶到拦门处看了看,回报道:“林三娘没来。” 方氏存心想让林依瞧瞧官宦儿媳的气派,好打消她嫁入张家的念头,便命任婶务必要请林依来吃酒。 任婶问过青苗,寻到田氏房中,笑道:“三少夫人,三娘子,二夫人请二位去吃喜酒。” 田氏淡淡道:“我一个寡妇,吃哪门子喜酒,莫冲撞了新妇。” 任婶请她,本就只是客气,眼睛只盯着林依,道:“请三娘子赏脸,去吃杯喜酒?” 林依惊讶抬眼,任婶何时变得客气起来,其中定有缘故。她细一思忖,今日是张伯临大喜的日子,方氏虽讨厌,张伯临待自己却还算友善,实是该去吃杯酒的,再说今天怎么也轮不到她做主角,方氏应该不会针对她。 想到此处,她与田氏抱歉道:“说好陪你的,却要出去,你且先坐坐,我马上就回来。” 田氏不甚介意,道:“去罢,多吃几杯,不必管我。” 林依便随任婶去了,此时已拦完门,正在撒谷豆。她站在一旁瞧了会儿热闹,就见李家小娘子由两名亲信丫头扶持着下轿来,踏上青布条----大宋规矩,新妇自下轿起,双脚不能着地。旁边有几名送亲的女客在嘀咕:“张家怎么这样穷,连个青锦褥都没得。” 流霞听了,直觉得好笑,与青苗道:“二房恐怕连甚么是青锦褥都没见过罢。”二人头凑着头笑开来,林依连忙把青苗拉走,道:“莫要瞎说,与大少爷几分面子。” 青苗点头,道:“大少爷还算不错,没跟着二夫人欺负咱们,那我再不说了。” 林依见厨房门口围了几条猫狗,问道:“黑七郎呢?” 青苗道:“人多手杂,我将它留在屋后看菜了。” 林依笑道:“只他最忙。” 二人商量,要去向杨婶讨几根骨头与黑七郎送去,正说着,突然听见堂屋那边吵嚷起来,青苗自己爱吵架,也爱看别人吵架,马上拉起林依的手跑过去,道:“三娘子快些,准是二夫人。” 二人挤进人堆一瞧,还真是方氏,她正被几句送亲客围着,急急辩解:“乡下哪来这么多规矩,不信你问。” 原来城里风俗与乡下有不同,拦过门,撒完谷豆,还有跨鞍、坐虚帐等诸项程序,但乡下没这许多讲究,撒过谷豆,直接就是进堂屋拜堂了。 女家认为规矩不全,新妇受了委屈,方氏认为李家仗势欺人,强人所难。双方人马争吵多时,眼看着吉时就要过了,尚还蒙着盖头的李舒遣锦书来传话,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是来了眉州乡下,就要遵照乡间习俗。送亲客们见她话,这才罢休,勉强散隔世,让出路来。 张伯临手执槐筒,身挂红绿彩,绾了同心结,挂到李舒手上,再面向她倒行,将她引至堂前,二人并立。张家一双全女亲,用秤挑开李舒盖头,请新人行参拜之礼。来吃喜酒的乡民,全挤在堂屋门口观看,林依也瞧了一回,只觉得新妇脸上的粉,涂得太厚了些,叫人看不清真容颜。 大宋正经婚俗,挑开新妇盖头后,应是先拜家庙,再回房夫妻交拜,次日才拜见舅姑诸家长。但乡下礼仪一切从简,李舒的盖头风掀开,任婶就端上了茶盘,请她与公婆敬茶。送亲客们又见张家不合规矩之举,欲要叫嚷,让李舒一个眼神止住了。 方氏方才在门口受了气,本想此时耍一耍婆母威风,给新妇一个下马威,不料她伸出去接茶的手才慢了半拍,张梁的眼神就横了过来,她吓得一哆嗦,连忙接茶,不料动作大了些,将茶水洒了些出来,立时就听到送亲客里有人道:“果然是乡下婆子,没见过世面,接个儿媳的茶都能弄洒。” 方氏借新妇打击林依未遂,与儿媳下马威也没得逞,最后丢丑的反是她自己,一时间又气又羞,一张脸涨得比新妇的盖头还红。 张伯临与李舒又参拜过张栋与杨氏,再回房夫妇交拜,撒帐、合髻与交卺。林依随着众人挤在新房门边瞧着,张仲微突然凑到她身旁,悄声道:“晚上你早些睡,莫要出来。” 林依莫名其妙,今日张家大喜,难不成还有贼人来扰,非要早关门窗?青苗也觉得奇怪,便问张仲微缘由,张仲微却红了脸,支支吾吾不肯讲。 屋里那对新婚夫妇礼毕,屋外酒席便开场,张伯临出去招呼客人,张仲微陪着。林依到席上吃了几杯酒,与人攀谈几句,便起身回房,继续陪田氏。田氏面前,已摆了几盘子席上菜色,见林依进来,招呼她道:“瞧见李家小娘子了?嫁妆可丰厚?” 林依不客气,到她对面坐下,就着现成的碗筷,吃了几口,答道:“人见着了,但粉太厚,没瞧清楚,嫁妆据说太多,院儿里没处搁,还停在城里,明日才送来。” 田氏叹了口气:“唉,都是别人家的热闹。” 林依想劝慰她,又不知何哪里劝起,只得默默陪她吃了顿饭,起身离去。天黑众客散去,青苗与黑七郎送过骨头,就一直趴在窗前瞧着。林依已很了解她,问道:“还在想二少爷的话?”青苗笑道:“三娘子真神人,一猜就准,他不准我们出去,我偏要出去瞧瞧,看有甚么蹊跷。 林依不悦道:“你若好奇,趴在窗前看着便是,院子就这么大点儿,一眼能望全,还消跑出去看?” 青苗忙低头应了,不敢再提出去的话,但仍在窗前守着,但她直盯到夜深人静,也没瞧出个所以然不,只好嘀咕道“二少爷骗我”,回房睡去了。她虽没瞧出甚么来,仍旧不甘心,二日起来,便去寻了几名丫头打听,与冬麦流霞三人交头接耳一时,面红耳赤地跑了回来,掩上房门向林依道:“二少爷也不是甚么好的。” 林依奇道:“怎么说?” 青苗红着脸将方才听到的消息讲了一遍,原来昨日张仲微叫她们不要出去,乃是因为昨夜屋后挤满了村中小子。 林依不明白,问道:“他们来张家屋后作甚,我们房后并不见有人呀?” 青苗的脸更红了几分,不敢大声讲,只凑到她耳边小声低语了几句。原来那些小子们,是专程来听张伯临墙根的。林依听了,也有些不好意思,但远不到红脸的地步,只道:“他们真够无聊的。” 青苗见她坦然,自己也放开了,话又多了起来,叽叽喳喳,将打听到的新房内情景描述了一番,称张伯临进门先问李家小娘子姓甚名谁,语气颇为不善,李家小娘的声音倒听不出喜怒,只称她姓李名舒,出嫁前才取了个表字“伯舒”,张伯临听说她一介妇人,竟有表字,便赞了声风雅,变欢喜起来。 青苗讲到这里,突然停顿下来。林依正听得入神,没有细想,直接问道:“欢喜过后呢?” 青苗的脸又红了起来,嗔道:“三娘子问这作甚么,他们新婚,嗔过之后还能作甚么。” 林依脑中情景浮现,也脸红作一片,扭头朝窗边望,却现张仲微赫然立在外头,她被唬得不轻,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似做错事一般,手足无措站在那里。 青苗紧接着也瞧见了他,吓得退后一步。正撞在床角上,疼得她直叫唤:“只记着关门,忘了关窗,该死,该死。”说着走去骂张仲微:“二少爷走路不带响儿的?偷听人讲话算甚么。” 张仲微竟回骂道:“多嘴多舌的妮子,与三娘子瞎讲甚么,没得带坏了她。” 林依仔细一想,青苗讲的虽是张伯临新房内的情形,但也没甚么见不得人的言语,不过是正常对话而已。这样想着,她的心就定下来,护短道:“她又没去瞧,只不过听别人讲的几句而已,哪里就带坏了我。” 青苗见主人护着自己,又恢复了精神,笑道:“别看二少爷骂我,说不准昨儿他就在那墙根儿底下。” 林依盯着张仲微瞧,见他的脸居然红了,惊讶道:“你真去听了。” 张仲微嘟囔道:“胡说,我是去赶他们。” 林依想到他们兄弟情深,张仲微又老实,估计确是去做驱赶村中小子的活计,也不排除无意中听到了些甚么,因此这才脸红了。 第七十一章 李舒送礼 张仲微一脸红,气氛变得尴尬起来,林依正想着讲点甚么,正房那边传来铜盆落地的声音,哐当一声,吓了他们一跳。青苗最善打听消息,不待吩咐就窜了出去,一会儿功夫就又回转,道:“是大少爷房里,洗脸盆翻了。” 张仲微与林依不解,他们房里有人侍候,怎会翻了洗脸盆,难不成是新婚小两口干架了?青苗吃吃地笑,原来昨日灯光昏暗,张伯临未将李舒瞧清楚,今日早上起来洗脸,才现李舒生得比他还黑,猛然间唬了一跳,这才将铜盆打翻了。 张仲微不以为然道:“黑点有甚么,乡下娘子,哪个不黑?” 青苗不知觉朝旁边看了一眼,林依先前在麦田忙活,现在在稻田忙活,虽长相不差,但算不得白净。 她看着张仲微就笑了:“大少爷可不如二少爷这般实诚。” 张仲微听了这话,冲林依咧嘴一笑,扭头跑了。 这时李舒的嫁妆,正在朝院子里抬,林依与青苗便仍立在窗前看热闹。一箱一箱又一箱,青苗掰着指头,竟数不过来,笑道:“任婶总与我吹嘘二夫人的嫁妆如何如何多,我看还不抵这位大少夫人的零头。” 林依道:“不是一辈人,有甚么好比,大少夫人的嫁妆,也是张家的物事。” 任婶也立在屋檐下看热闹,本遵着方氏吩咐,没有去帮忙,此刻见林依的话,大呼有理:“既是张家的物事,我还客气甚么。”她将袖子一挽,就去唤杨婶:“咱们把那箱笼,抬两个去二夫人房里。” 杨婶不愿意,道:“哪有儿媳的妆奁,搁到婆母屋里的,惹人笑话。” 任婶道:“月钱短了,新衣没指望了,咱们不帮着二夫人捞些钱,你就等着饿肚子罢。” 杨婶也是深受二房无钱之苦,一思忖,反正丢人也是方氏丢人,与她们甚么相干,于是就应了,与任婶两个,趁乱搬了一大一小两只箱子,抬到了方氏屋里去。 方氏见了箱子上扎的红花,惊讶道:“这是媳妇的妆奁呀,你们怎么抬到我这里来了?” 任婶做个噤声的手势,悄声道:“二夫人小声些,咱们先将这两只箱子藏起,等到天黑,运去城里当掉,换钱回来花。” 方氏自诩书香门娘子,哪肯做这等事体,斥道:“偷鸡摸狗的事,你们也做得出来,还不赶紧还去。” 任婶劝道:“大少夫人已是张家人,拿嫁妆贴补家用,难道不应该?” 这话方氏认同,陷入犹豫,任婶瞧得她意动,继续添火:“二夫人要不瞒下这两只箱子,就只能开口去向大少夫人讨要……” 她说得轻巧,李家的嫁妆,都是有数的,哪能叫你轻松瞒下来,她们把箱子搬走没一会儿,锦书就现少了数目,进去向李舒禀道:“大少夫人,方才任婶与杨婶来搬箱笼,我还道她们是来帮忙的,哪想有两只箱子不见了踪影,定是她们抬去藏起了。” 张伯临方才见了李舒真容,已不知去了哪里,只留李舒独坐,她侧头问道:“当真?” 锦书就遣了个小丫头去打探消息,那小丫头大概也是训好了才带来的,轻手轻脚绕到屋后,手沾唾沫将方氏卧房的后窗纸戳了个小洞,朝里一看,地上赫然两只箱笼,正是李舒的嫁妆。 锦:“大少夫人,我去讨。” 李舒摆手,想了一时,道:“备礼,我去瞧瞧二夫人。” 锦书一愣:“早上才拜见过……” 李舒不悦道:“身为儿媳,本就该在婆母跟前侍奉,这还分回数?” 锦书垂头,忙去开箱翻寻,挑了几样出来,搁在托盘里,捧来与李舒瞧,问道:“大少夫人,可使得?” 李舒就着她的手看了看,一件玉雕的如意童子,一对青白釉瓜棱小罐、一方方池带盖歙砚,她皱眉道:“你这挑的都是些甚么乱七八糟的礼?二夫人可是我婆母,不可怠慢。” 锦书不解:“我听闻二夫人乃是出身书香门……” 李舒嘴角有一丝不明意味的笑容,打断她道:“换了,取几样金饰,好衣料拿几批。” 锦书便将托盘撤下,另取了一对弯钩金耳环并一匹桃核文锦。李舒嫌少,锦:“乡下妇人眼皮子浅,大少夫人莫要把她胃口养大了。” 李舒斥道:“她是我婆母,你再这样不敬,就到外头跪着去。” 锦书忙闭了嘴。 李舒虽斥她,却也没再提礼少的事,命她取个精巧小锦盒将金耳环装了,与文锦一起捧着,随她去见方氏。 那两只箱子,还搁在屋中,方氏见了她,就有些不好意思,却又不肯服软,便道:“我进张家门时,不等婆母开口,就自献了几亩田出来贴补家用。” 李舒命锦舒将礼物放到桌上,笑道:“媳妇哪能与婆母相提并论,自然是比不上的。” 方氏被捧高,哑口无言,但看了桌上的厚礼,又生不起气来,脸上的笑,也压不下去。 李舒指了地上的箱子,又道:“都怪媳妇不谨慎,忘了与任、杨两位婶子说明,这两只箱笼里,装的乃是下人的物事,她们方才要洗漱,遍寻不着脸盆等物,着急来问,我这才得知弄混了。” 下人的物事都不放过,方氏脸面,这回丢大了,她狠瞪任婶一眼,骂道:“作死的下人,看我怎么罚她。” 李舒忙道:“全是媳妇疏忽,怪不得任婶,只望二夫人将箱子还我,我那几个丫头,还等着洗脸。” 方氏的脸,止不住地就红了,忙挥手叫任婶与杨婶帮李舒把箱子搬出去。 任婶搬完箱子回来,感叹道:“这位大少夫人好生厉害。” 方氏正在开锦盒欣赏金耳环,闻言随手一盒子丢出去,砸在任婶鼻子上,怒骂:“不长眼的下人,害我丢这样大的脸。” 任婶鼻子脆弱,两道血水淌了下来,她一面伸手去捂,一面叫道:“二夫人,我是一心为张家打算,她再有钱又如何,全家大小一应开销,还是从你这里出。” 方氏还是骂:“她送的这两样礼,不值钱?” 任婶更委屈,道:“若不是我将她箱子抬了来,她压根儿就不会进二夫人房门,又何来送礼一说?” 方氏一琢磨,还真是这个道理,李舒确是为了讨回笛子,才送了这两样礼来,不然早上奉茶时,怎么不见动静。她想通关节,就又笑了,亲自翻了块帕子丢给任婶擦鼻血,笑道:“你是个忠心的,行事也不错,往后还得这样办。” 任婶见她想转过来,也笑了,道:“二夫人英明,就是该压着她些,她才肯出力。” 她鼻子还是血流不止,不敢再停留,告了个罪,退出去寻药草来塞鼻子。不想杨婶已在外头候着,见她出来,忙将她拉至一旁,将一包铁钱递与她道:“方才大少夫人将我唤了去,说累我们受了委屈,抓了一把钱与我们压惊。” 任婶立时打开数了数,只有一百来文,她又惊又喜,不顾才刚撺掇过方氏弹压李舒,歌功颂德道:“大少夫人真真是好人,菩萨心肠……” 杨婶还不了解她性子,白了一眼过去,道:“省省罢,我正后悔被你拉下水,不该去搬那箱笼,惹来大少夫人记恨。” 任婶也有些后悔,早晓得李舒是这般大方之人,就不去招惹她了,巴结巴结讨个赏钱,多好的事。她心里后悔,嘴上却不服软道:“幸亏我叫你一起搬箱笼,不然这赏钱,就只有我的,没你的份。” 说着,说着,那鼻血又流了出来,杨婶叫了声“哎哟”,问道:“二夫人砸的?” 任婶小声骂了几句,点头道:“除了她还有谁。” 杨婶拉了她到偏房,一面帮她止血,一面笑话她:“可惜我不是二夫人陪嫁,讨不了这好。” 任婶嘀咕道:“你以为我愿意?” 正说着,锦:“两位婶子,咱们家可还有空房?” 任婶与杨婶才拿过李舒的赏钱,不敢怠慢她的贴身丫头,连忙起身相迎,一个搬凳子,一个倒茶水,问道:“几间空着的偏房,不是指给你们瞧过的?” 锦:“有两间堆着粮,只一间空的,哪里够用?” 原来因李家不曾来铺房,不晓得婚房尺寸,家什打多了,根本放不下。家什都放不下,那些箱笼自不必说,将仅剩的一间空屋挤了个满满当当。 杨婶出去看了一回,疑惑问道:“那屋子够大,不是将箱笼都堆下了么。” 锦:“我们大少夫人带了两房下人来,还有大小丫头共四名,昨日那间屋子就住不下,有人睡在地坝上,今儿屋子被嫁妆占了,更是没住处了。” 任婶与杨婶听得咂舌,没好意思说她们看那些人穿得光鲜,还以为是送亲客,转眼要回去的,没曾想竟是和她们一样的下人。 第七十二章 一碗鸡汤 锦书又问了几句,听说确是没空屋,便去回报李舒,抱怨道:“还说张家是村中大户,连个下人房都没得。” 一个媳妇子愁道:“这可怎生是好,学杨婶一家,到旁边搭个茅草屋?” 李舒因早上张伯临嫌她黑,正在细细涂粉,待得变白了,才道:“甚么大不了的事,咱们盖个屋便得。” 锦:“极是,乡间不比城里,买地盖房,便宜得很,咱们去与里正讲一声儿,明日就开工。” 李舒取了螺子黛,重新画了眉,道:“别忘了我如今头上有婆母,凡事要以她为先。” 锦:“这个容易,我去问。” 她待得李舒点头,便朝方氏屋里去了。方氏已将李舒送的弯钩金耳环戴到了耳上,正对着铜镜左看右看,见锦书进来,高高兴兴地招呼她道:“有事?” 锦书见她这般猴急试耳环,打心里有些看不起她,道:“大少夫人陪嫁来的下人没得屋住,咱们打算在旁边再盖一栋,特来问二夫人的意思。” 方氏以为李舒打算让她出钱,脸上笑容立失,道:“几个下人而已,哪消特特盖栋屋,搭个茅草房便得。 锦书暗骂,我们李家下人吃穿用度,可比你张家夫人好太多,能叫你如此作践。她心里骂着,脸上却堆了笑出来,道:“大少夫人可不止想盖下人房,乃是要盖个大院子哩,到时一家人都搬去住大屋,现在的院子就改作下人房,岂不美哉?” 原来张家主人住的院子,只配与李家下人住,方氏有些不高兴,正要开口斥责,任婶已然出声:“大少夫人真真是贤惠,才进张家门就想着替夫家盖房子。”说完又恭喜方氏:“二夫人有福气,娶了个好儿媳。” 方氏被这话激着,不好再讲甚么,只得冲锦书点了头。待锦书离去,她立时骂任婶:“那妮子话中有话,你听不出来?” 任婶十分地不解:“咱们不消出钱,就有新屋住,二夫人为何不高兴?” 通常情况,都是别人与方氏有理说不清,这回轮到她自己有这种感觉,挥手将任婶赶了出去。过了会子,杨婶来请示中午做甚么菜。方氏正窝火,不耐烦道:“这等小事,还来问我。” 杨婶道:“大少夫人才进门,当做几个好菜。” 方氏见她们一个二个都替李舒说话,气不打一处来,先将杨婶骂了一通,斥道:“桌上不许见荤腥,地里有甚么,就吃甚么。” 杨婶不敢顶嘴,忙应了,朝门口走。 方氏却叫住她,将李舒要盖新屋一事讲与她听,又问:“你觉着此事如何?” 杨婶一家,住的是茅草屋,若李舒盖了新屋,她就能住正经院子,哪有不愿意的,立时笑道:“这是好事呀,不消二夫人花一文钱,就有新屋住。” 方氏听她说辞与任婶一般,脸色愈沉了下来。任婶审时度势,忙道:“二夫人你想想,待得新屋盖好,搬过去的只有咱们二房一家而已,大房还是要住旧屋,往后你在大夫人面前,可就高了一头了。” 方氏不曾想到这一层,听了这说辞,心情马上好起来,赞道:“我看你比杨婶强些。” 杨婶见她脸色阴转睛,松了口气,趁机退了出去,上菜园子拔菜做饭。 锦书将方氏同意盖屋的事报与李舒知晓,又道:“我瞧着二夫人是不大乐意的样子呢。” 李舒自小就由锦书服侍,对她知根知底,闻言马上看了她一眼,道:“免费住屋,哪有人不愿意的,定是你讲了不中听的话。” 锦书忙把头一垂,不敢再作声。 李舒命人取了张图纸来,道:“我早就料到乡下房屋住不惯,因此带了图纸来,你先拿与二夫人瞧瞧,明日再寻工匠,尽快盖座五进大宅来。” 锦书接了图纸,依言又去寻方氏。方氏看也没看,只问得是五进宅子,马上摇头道:“不成,村里没人这样盖房,就盖个三合院儿便得。” 锦:“女眷得住在内院,怎能轻易让人瞧见?” 方氏不悦道:“那里你们城里规矩,乡下哪有这顾忌,你盖个深宅大院,我怎好见佃农?再者农忙的时候,家里女人都是要下地去盯着的,哪由得你躲在屋里享清福。” 锦书想顶嘴,又记得李舒的话,只好拿了图纸回房,将方氏意见转述给李舒。李舒惊讶道:“农忙时还要下地?” 一个媳妇子曾经种过地,道:“有佃农呢,不消大少夫人亲自劳作,在旁盯着便是。” 锦:“大少夫人,咱们到底是盖五进院子,还是三合院?” 李舒叹道:“入乡随俗,既是村里都盖三合院,咱们也盖这样的罢。” 锦书便唤了管事来,叫他去城里寻人另画个图纸,顺便将工匠寻着。 中午吃饭,二房桌上除了萝卜,就是白菘,当真是一点肉星子不见,偏生大房宰了鸡,炖了一锅鸡汤,那味道香喷喷,挡也挡不住,直传到二房饭桌上来。因两家的厨房紧挨着,李舒还以为是二房宰了鸡,便问:“既是炖了鸡,怎不端上来?” 方氏黑着脸道:“你既羡慕别个吃鸡,干脆去大房过活。” 张梁对她的态度很不满意,想敲她一筷子,又碍着小辈在场,只好将她瞪了一眼,道:“咱们家不是也有鸡,怎么不宰一只来与儿媳吃?” 方氏见他明目张胆护着李舒,火冒三丈,将筷子一摔,道:“那鸡是留着下蛋的,能说宰就宰?” 张伯临见他两个当着新妇的面吵架,直觉得丢人,将头朝饭碗里埋了埋。李舒在娘家,都是男女分开吃饭,与父亲同桌的机会都少,今儿桌上又有公爹,又有小叔子,她已觉得尴尬,再逢上公婆夫妻吵架,更是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要如何劝架。 只张仲微一人置身事外,匆匆扒了几口饭,道了声“吃饱了”,溜了。 张伯临羡慕望他背影,突然觉得还是不成亲的好。 李舒见张伯临端坐不动,便悄声道:“官人,你劝劝罢。” 张伯临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声“官人”唤的是他,道:“管那许多作甚,吃你的饭。” 李舒晓得他嫌自己黑,但还以为他会看在李家份上,待她客气些,没想到他随便一句话,口气就这样冲,不禁有些难过,垂下了头去。 锦书见张梁与方氏越吵越欢,没个消停,便悄悄将李舒袖子扯了扯,小声道:“大少夫人,咱们回房去罢。” 李舒才在张伯临那里受了委屈,也懒得顾及旁的,真个儿起身朝正吵架的张梁夫妇福了一福,回房去了。她虽有算计有手段,到底才十七岁,又是新婚,乍一受官人的气,除了伤心,还是伤心,于是独坐妆台前落泪,任锦书劝也劝不住。 突然小丫头来报:“大少夫人,林三娘屋里的青苗来了。” 李舒忙将泪擦了,匆匆补粉,锦书在旁小声提示:“林三娘是二少爷未过门的媳妇,家中父母双亡,现租了大房的屋子住着,青苗是她丫头。” 李舒微微点头,补好粉,命小丫头请青苗进来。 青苗双手捧着一只大碗,笑道:“我们三娘子向大夫人买了只鸡请大伙儿鸡,叫我与大少夫人也端一碗来,大少夫人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可别嫌弃我们菜食粗鄙。” 李舒忙道:“哪里话,感激还来不及。” 锦:“你们三娘子倒大方,不像我们桌上,连肉渣子都见不着。” 青苗不信,道:“二夫人养的鸡,足有大房两倍多,厨房顶上挂的腊肉,还有好几块呢,怎会没得肉吃。” 锦书心内立时明了,今日饭菜,是方氏故意为之,她正要为李舒鸣不平,李舒先开口,向青苗道:“替我谢你们三娘子。”说着叫锦书抓了把钱与她。 青苗袖了钱,欢天喜地回房,边数边与林依道:“这位大少夫人真大方,随手就是一把,数也不数。” 林依笑话她道:“特特留给你自己数的撒。” 青苗专心数完,高兴道:“三娘子,有五十一文。”说着把钱递了过去,“你收着。” 林依不接,道:“你自己藏起罢,我没钱打赏你,已过意不去,哪还好意思要你的钱。” 青苗执意塞到她手里,道:“三娘子事事都替我想到了,我要了钱也没处花,还是你拿着。” 林依想了想,道:“那成,我帮你收着,攒着作嫁妆。” 青苗羞了,扭身道:“三娘子别光顾着说我,你的嫁妆在哪里?” 到目前为止,林依只想过如何糊口,如何安身立命,还真没考虑过嫁妆的事情,闻言就愣了愣,慢慢道:“有理,是该打算打算。” 青苗马上捧了账本来,道:“那你赶紧算算。” 林依奇道:“你何时对我的嫁妆感起兴趣来?” 青苗朝外一指,道:“耳房里堆的,全是大少夫人的嫁妆,到时你们是妯娌,就算攒不了她那样多,也不能差太远,不然叫人说笑。” 第七十三章 林依送面 林依真翻开账本看起来,青苗也探头瞧了几眼,无奈看不懂林依的“暗记”,只好走去倒了杯茶,搁到她手边。 林依如今共有水田二十三亩,现钱一百余贯,她只孤身一人,按说这份身价,还算得过去,但若做嫁妆,就嫌单薄了些。这二三十亩田,种的全是稻子,一年最多能赚回五十来贯,林依叹气:“度太慢了些,确是得另想生财之道。” 青苗从后窗瞧外面,黑七郎正忠心耿耿守在菜地旁,她托腮想了一会儿,道:“咱们住在乡间,除了种地养牲畜,还能做甚么?这菜地的菜,能卖一些,猪圈里的猪,再过几个月也能卖了。” 林依合了账本,道:“卖菜的事,你看着办罢,这才几颗菜,成不了事。猪只养了一头,还是留着年底杀肉吃罢,吃不完的再卖。” 她说着说着,脑中浮上念头,养猪倒是真比种粮合算,种粮赚的钱虽多,但需要分与佃农三成,总体算下来,一头猪赚到的钱,几乎与一亩地的收益相等了,不过若为了赚钱而多多养猪,光靠喂猪草肯定是不行的,一来养不到最肥,二来长得不快…… 她正想着,青苗突然道:“不知大少夫人怎能那般有钱,竟有能耐重新盖栋屋。” 林依惊讶道:“当真?” 青苗便将李舒下人太多,没得屋住一事讲的,又道:“二夫人已同意了,听说明日就动工。” 这样快?真是钱多好办事。林依起身,在屋内来回走了几趟,问青苗道:“你方才去送鸡汤,可见着了大少夫人?” 青苗笑道:“自然见着了,不然赏钱怎么来的?” 林依又问:“你看大少夫人如何?” 青苗仔细回想:“瞧着挺和气的,只眼圈红红,像是才哭过。” 林依想起吃饭时,隔壁有张梁与方氏的吵闹声,想必李舒哭泣,与此有关。她听青苗说李舒并未吃午饭,又见屋里还剩有半袋子白面,遂舀了两碗,端去厨房把面和了,擀了面条,下了一大碗鸡汤面,又寻了个托盘装了,命青苗捧着,前去李舒房里。 李舒正在就着点头喝鸡汤,见有人来,后面跟的是青苗,便问锦书:“这是林三娘?”见锦书轻轻点头,便搁了手中点头,起身相迎,笑道:“偏了三娘的鸡汤,不及去道谢。” 林依亦笑:“甚么好物事。”说着叫青苗将碗端上前,道:“又与你下了碗面,别嫌弃。” 李舒忙命锦:“我们大少夫人正抱怨点心甜腻,鸡汤又是咸的,不对味呢。” 李舒请林依坐了,笑道:“可不是,三娘子真知我心事,这就将面送了来。” 林依细瞧她脸上,仍旧同昨日一样,擦了厚厚的白粉,眼角也与青苗讲的一样,泛着红。她与李舒客套几句,道:“你趁热吃面罢,我改日再来瞧你。” 李舒起身再谢,叫锦书送了她出去。锦:“这林三娘倒是晓得讨好未来大嫂。” 李舒奶娘甄婶,正巧也在屋内,闻言道:“我可听说林三娘,是连二夫人面子都不卖的。” 锦:“我也正奇怪,她明明是二房家的媳妇,怎到大房那边租房住,想必是与二夫人不和。” 一个媳妇子笑道:“甚么媳妇,二夫人不想让她进门呢,你们竟是不知?” “为何?”锦。 那媳妇子道:“还能为甚么,嫌贫爱富呗。” 锦:“这二夫人真真是有趣,别个穷了,她不愿要,咱们大少夫人有钱,她还是没好脸色,真不知甚么样的人物,才入得了她老人家的法眼。” 李舒边吃面,边听她们说着,待得吃完,赞道:“林三娘手艺不错。”锦书瞧了瞧她神色,自走去将那方方池盖歙砚又取了出来,道:“听闻林三娘是识字的,最爱写写画画。” 李舒一笑:“你倒是个机灵的。” 锦书见她笑了,就将那砚包起来捧起。甄婶上前把李舒扶了,一主二仆,后头还跟着两个捧手帕的小丫头,朝林依屋里去。 林依似晓得她要来,正在房里坐着,起身相迎,命青苗倒茶。李舒将方池带盖歙观递与,犹道礼太简薄。林依不接,道:“我不过与大少夫人做了碗面条而已,这礼太厚重,我哪里敢收。” 李舒执意要送,道:“你与他们不一样。” 林依正琢磨这话的意思,李舒问道:“林三娘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林依答道:“自十岁被老太爷接来,至今是四个年头。” 李舒道:“你今年十三?那我比你虚长四岁。” 说话间,窗外传来黑七郎的吠叫,林依道:“是我养的狗,看着菜园子。” 青苗朝窗外一看,气道:“是任婶,早上才来摘了菜,这会儿又来。” 李舒奇怪,问锦:“我们家没种菜?” 锦:“怎么没种,爱占便宜罢了,幸亏黑七郎聪敏,来的回数多的,就晓得咬她。” 李舒明白了大意,笑道:“你家的狗,倒是灵性。” 林依听见狗叫声小了下去,料得任婶未得逞,就露了笑脸。李舒不禁皱眉,这一家子,怎么都这般爱占小便宜,先是想瞒她嫁妆,这会儿竟连几颗菜,都要去别人家菜园子里摘。 她起身朝林依桌上瞧了一回,赞了声:“林三娘好雅致。”又问:“我初来乍到,不知二夫人脾性,生怕服侍的不周到,惹了她生气,你既在张家住了这些年,想必是清楚的,可否与我讲一讲。” 林依笑着望她:“二夫人心肠还是好的,就是性子急了些。” 李舒苦笑着,将午饭时张梁与方氏吵架一事讲与她听,道:“我不讨婆母欢心呢。” 林依好笑道:“你大可不必为此事伤心,这院子里,还真没谁能讨她老人家欢心的。” 青苗也笑:“就是她的陪嫁任婶,今儿才被她砸到流鼻血呢。” 李舒唬了一跳,她生于大家,平常夫人小娘子们,就算要罚人,也是文文静静地罚,哪有伸手就打人的。她听了林依这话,现方氏的手段,与她根本不是一个套路,不禁真忐忑起来。 林依将她神色瞧在眼里,安慰她道:“你有甚么好担心的,娘家摆在那里,二夫人不能拿你怎样。” 青苗插话道:“不像我们三娘子命苦,二夫人无事也要来欺负欺负她。” 李舒惊讶道:“你又不必在她面前立规矩,为何要欺负你?” 那些个事体,人人都晓得,也没甚么好瞒的,青苗看林依没有异色,便一件一件与李舒道来。 李舒越听越心惊,原来自己这位婆母,是说动手就动手的人,放鸡啄菜园这等小儿行径,她也肯做。 林依笑道:“你莫听青苗夸大其词,哪有这般严重,都是有惊无险。” 她越是这般轻描淡写,李舒越信了,暗自感叹前路艰难,但嘴上却道:“日后我定当更加心服侍,不让二夫人挑出错来。” 林依若没听说过李舒送礼讨回嫁妆一事,肯定就信了这话,但青苗打探消息的本事,不亚于李家几位,早就将事情元末讲与她听了,因此她此时一听李舒这话,就晓得是假的,这位大少夫人,可不像她面儿上现的那般温良淑德。 不过她与李舒,目前毫无利害关系,倒是有个共同讨厌的对象方氏,想必还讲得上话。 李舒大概是差不多的想法,且有几分拉拢她的心思,道:“我从雅州,也带了些俗物来,三娘子若是缺甚么,尽管找我要去。” 林依忙谢她好意。李舒又问了几个有关方氏的问题,起身告辞。 青苗直到李舒离去,也没听出她们谈到甚么实质性的话题,不禁疑惑:“三娘子特特与她送面,她又特特来回礼,怎么就只扯了些闲话?” 林依如此行事,自然是有用意的,一来是示个好,表明自己态度,二来是想瞧瞧李舒与方氏关系如何,怕她帮着方氏欺负自己。不过这些,方才都已问过了,因此她奇道:“不然还要讲甚么?” 青苗道:“怎么着也得哭哭穷,叫大少夫人接济咱们一把,那样你的嫁妆就不愁了。” 林依正色道:“快把你那念头收起,自己有手有脚,为何要靠别个。” 青苗见她严厉起来,吓得缩了手脚,喃喃道:“三娘子息怒,我再不敢那样想了……” 林依晓得她还是勤快肯干的,是她认错,也就缓了神色,道:“你也别着急,赚钱的事,我已有主意。” 青苗眼一亮,问道:“我就晓得我家三娘子最能干,快与我讲讲,你要种甚么赚钱?” 林依笑道:“确是要种甚么,一去向大夫人讨种子,二去学大少夫人盖屋子。” 讨种子?盖屋子?青苗听得云里雾里,追着问询,偏偏林依要卖关子,就不告诉她,急得她挠腮抓耳,一个下午无心其他。 第七十四章 消息走漏 林依既是想出了生财之道,便一刻也不肯耽误,先去杨氏房里,询问道:“大夫人的占城稻种,可有下地?” 杨氏正在佛龛前敲木鱼,见她来了,忙停了手,请她到桌前坐下,答道:“蜀地肥沃,米好,占城稻恐怕无人肯吃,因此没种。” 林依道:“大夫人将种子留着也无用,何不卖与我?” 有钱赚,杨氏自然是肯的,但却疑惑:“你种了来作甚?” 林依笑道:“好歹是门粮食,做甚么不好?” 杨氏赞同道:“占城稻虽粗糙,但旱地能种,你种来也不算亏。” 林依道:“可不是,好些的水田,实在太贵,还是旱田便宜。” 一个愿卖,一个愿买,便来商议价钱,杨氏道:“我们家几口人,每日吃的都是你地里的菜,却还收了你一份饭食钱,本就过意不去,哪里还好意思收稻种钱。” 菜蔬一事,确是杨氏一家占了便宜,于是林依就不客气,收了流霞与田氏抬出来的一筐稻种。杨氏教她道:“这是寒占,本该七月种,九月收,现下虽迟了几日,但也差不离,你赶紧买几块地种了去。” 林依谢过她,请了流霞帮忙,将稻种抬回自己屋里。青苗见了,惊讶道:“这时节还能种甚么稻子?” 林依将占城稻的好处讲与她听,又叮嘱她口风严些,再才遣她去城里寻丁牙侩,托他买地。旱地极好买到,没出三天,丁牙侩就传了消息来。林依留青苗在家,亲自去城里商谈各色事项。丁牙侩道:“旱地不值钱,两贯钱一亩,许多人争着卖。” 林依吃惊,这样说来,水田的价格竟是旱地的二十倍?丁牙侩解释一番,她才恍然,水田对灌溉条件要求高,方圆无水,就垦不得田,旱地却没这个限制,随便哪里都能垦荒。 自上次她租过地,丁牙侩已习惯她的种田方式与他人不同,问也不问她买来作甚,只道:“你要买几亩?” 两贯一亩,实在是便宜,林依心痒痒,无奈还要留买地盖房的钱,且占城稻种也不够多,于是最后只买了二十五亩。 田已买得,但这回她却未雇佃农,只与青苗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如此起早贪黑忙碌了好几日,终于将占城稻全部种完。因她未种过占城稻,对稻种出苗数量的估算有偏差,待得种子种完,地却还剩了三亩,林依望着空地犯愁:“这种点甚么好,总不能荒着。” 青苗嘟囔道:“三娘子神神秘秘,种这么些旱稻,到底要作甚。” 林依笑道:“怕你嘴不严,才没告诉你。” 青苗顿足道:“我哪里误过三娘子的事。” 林依仔细回想,还真没有,连忙道歉,将她想以占城稻来养猪一事讲了。青苗还不信,道:“唬人,既是要养猪,盖屋作甚么。” 林依奇道:“不盖猪圈,怎么养?” 青苗不以为然:“几头猪而已,搭个茅草屋便得,难不成还要盖砖瓦房?” 林依并不解释,只问:“咱们现在猪圈,为何要时时锁门?” 青苗恍然大悟,盖严实的猪圈,乃是为了防小人,看来黑七郎又有事做了,她指了那几亩空田道:“既是要养猪,何不种几亩苜蓿,猪能吃,人也能吃。” 林依没吃过这个,惊讶道:“这个也能吃?” 青苗连连点头:“把那嫩芽掐下来拌一拌,可好吃哩。” 林依点头道:“那成,就种苜蓿罢。” 青苗赚钱之心,比林依更盛,立时拉了她回家取钱,进城买苜蓿种子去了。此时李舒新盖的屋已动工,林依洗净了手脸,到院侧看热闹,张家下人,还有几个邻居,都在这里帮忙盖房,杨婶亦在其中,见了她,招呼道:“三娘子快来,这里做一天活儿,大少夫人把五十文工钱哩。” 在乡下,一天挣五十文,确是不少,林依朝左右望望,问道:“你放着正经活儿不做,到这里搬砖,不怕二夫人责骂?” 杨婶撇嘴道:“你以为她白放我来么,我与任婶两个,在这里做活,她那里就不给我们月钱。” 林依笑道:“反正你那月钱,也没几个。” 杨婶道:“可不是,还时常拖着不。” 任婶过来,与杨婶一道抬那砖筐,问林依道:“三娘子日日朝地里跑,作甚么呢?” 林依扯谎道:“佃了别人家几亩地种,不然吃甚么。” 任婶面露同情,啧啧了几声,讲出来的话,却不甚中听,杨婶要骂她,林依只当没听见,绕到院子后面瞧了一会儿,暗自把盖猪圈的地选定。 晚上,青苗将苜蓿种子买了回来,二日两人起了大早,到田里把种子撒了。忙完田间的事,她又去了李舒房里,闲话间打听到了如何办理买地盖屋的各项手续。 谨慎起见,她并未亲自办理,只遣了青苗前往里正家,但盖房不比买地可以静悄悄的,待得破土动工,村里就有人在议论:“听说那屋是林三娘的?她怎能盖屋,是不是立了女户?” 闲话总是传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方氏耳里,她十分惊讶,马上唤了任婶来问:“林三娘立了女户了?我怎么不知?你赶紧去打听打听。”任婶正在帮李舒盖屋挣工钱,这一去打听,可要耽误半天工,因此她极不愿意,磨蹭道:“不过立户,值甚么,就算立了又怎地。” 方氏到底当了几十年家,想得多些,斥道:“你知道甚么,她立了女户,就能买田,还不赶紧去打听打听,她上回卖菜赚的钱,是不是全换作了田地?” 任婶一愣:“若真换作了田,那她家当可不好。” 方氏眼一瞪:“休要废话,赶紧去。” 任婶想到林依可能是有钱的,心思就活动起来,连忙行动,先去青苗那里套话,可惜青苗是见了她就啐的,根本不让她近身。任婶无法,眼珠一转,想起杨婶与林依素来交好,忙重回盖房工地,问她道:“听说咱们院儿后盖的屋,是林三娘的?” 杨婶道:“我只听人这样说,是不是的,没去问。” 任婶怂恿她道:“那你还不赶紧去问问。” 杨婶警惕起来,道:“你打听这个作甚,就算是她的,也与你没干系。” 任婶笑道:“你想哪里去了,我是想,若那屋子是她的,咱们去与她帮忙呀。” 杨婶仍旧狐疑:“你有这般好心?你不是一向与她不对付的?” 任婶大呼冤枉,道:“哪回不是二夫人指使我干的,主人吩咐,你敢不从?” 杨婶晓得她是个坏心肠,但这话也有些道理,便道:“先把今日的活儿做完,晚间我再去问。” 任婶大喜,抬筐时格外往自己这边扯了扯,好叫杨婶轻松些。 晚饭后,杨婶真朝林依屋里去。林依又要照管田里,又要盯着盖屋,累了一天,正倚在床边闭目养神。杨婶不愿打扰她,正欲回转,青苗轻声问道:“有事?” 杨婶道:“无事,问问后头盖的屋,可是三娘子的。” 林依听见是杨婶的声音,便睁了眼,起身请她进来坐。青苗提壶倒了盏茶过去,道:“你听哪个讲的?” 杨婶实话实说道:“下午听任婶说的。” 外头传言,林依也曾听到过几回,不过立户,甚至买田,迟早是瞒不住的,传开了也就传开了,她只担心养猪后,有人欺她孤身无援,要来捣乱。她晓得杨婶待她好,便将这疑虑道与她听。 杨婶惊讶道:“外头传说你立了户,买了田,竟是真的?” 林依苦笑道:“实不相瞒,确是置一些薄产,正担心有人来勒索呢。” 杨婶却大笑:“三娘子聪敏人,怎这事儿犯了糊涂?” 林依奇道:“怎么说?” 杨婶将正房方向指了指,道:“要是二夫人晓得你有钱,不消你说得,自遣人帮你看田看屋挡泼皮,哪消你操半点心。” 青苗欢喜道:“是这个理,咱们怎没想到。” 林依确是需要人庇护,备选人等到,只有张家大房或二房,而张家大房如今败落,人丁也稀少,自身尚且顾不来,哪有能力护她;张家二房倒是强些,但那方氏……林依一想起就直摇头:“我这点子产业,二夫人哪里瞧得上眼。” 杨婶嗤道:“那是她自己心太高,也不瞧瞧,她如今只得六十亩地,屋少了一半,下人的月钱都不出来,真不知她哪来的脸面嫌弃你。” 怎办?是向方氏示好,寻求保护,还是等着泼皮无赖上门勒索?林依没犹豫多大会儿,就选择了前者。 青苗见她拿定了主意,却又长吁短叹,忙安慰她道:“今时不同往日,我们如今是下户,二夫人也是下户,她凭甚么瞧不起咱们,凭甚么要刁难?” 杨婶也附和:“正是,巴结还来不及。” 好不好的,也只有这一条路,要怨就只能怨走漏了消息,林依叹了口气,吩咐青苗道:“你明日进城去,备一份礼,我要去拜见二夫人。” 第七十五章林依送礼 二日,青苗依照吩咐,去城里买回几样礼品,交由林依,提去见方氏。方氏昨日才听过任婶禀报,已知林依立户盖屋之事确凿,正琢磨如何去敲一杠子,就见她自个儿来了,不禁又惊又喜。 任婶头一回主动对林依展了笑颜,殷勤迎她进来,不待方氏吩咐就麻溜儿的倒茶,厚着脸皮道:“三娘子赚了钱,也提携咱们些。” 这是在指责张家没让她赚到钱?方氏闻言就有些不喜,挥手叫她退后侍立,自上前朝林依对面坐了,却不看她,先打量桌上礼物。几个纸包,里头大概包的是吃食,一匹缎子,不算上好,方氏才收过李舒的好礼,就有些瞧不上这两样,不冷不热问道:“林三娘所来何事?” 林依瞧方氏脸上有不屑,心知是嫌礼薄,其实不是她不愿意送,只是先后又买田又盖屋,她手头确是所剩无几,匀不出多少钱来备礼物。她想了想,依着方氏性子,若不给个想头,她是不会应允的,于是道:“我盖的屋子,是要用来养猪的,二夫人愿不愿意入个股?” 方氏不知入股为何意,林依解释道:“待得猪肥出栏,卖得的钱,我分二夫人一成。” 方氏自家已没了猪,别说分钱,就是年底分也几块肉过年也是好的,她心里想要,嘴上却道:“养猪不得费粮食,还要买猪仔,我可没得钱。” 林依猜到她要讲这话,道:“不消二夫人出一文钱。” 方氏真欢喜起来:“当真?” 林依道:“二夫人若是不信,咱们可立个契约。” 方氏向来是得寸进尺之人,得了一成,就想要两成,在那里磨磨蹭蹭不肯答应。林依太了解她为人,当即道:“若是二夫人愿意出一半的钱买猪仔,我情愿股份分你三成。” 方氏连下人月钱都开不出的人,哪有钱来买猪仔,听了这话,才打消了再讨一成的念头,命任婶取了笔墨来,要与林依签个白纸黑字的契约。 林依道:“养猪辛苦自不必说,尤其怕人来偷,我那猪圈不在院内,白日里倒还罢了,就怕晚上有人下手。” 方氏不甚在意,随手将任婶一指:“既是合伙,我也出一份力,夜里叫她们轮流盯着。” 任婶听了这话,脸上立时就变了。 林依看在眼里,心道,猪圈夜里的确需要人看守,虽有黑七郎,到底不及人好使,不如也许任婶一个好处,教她尽心尽力,于是道:“如此甚好,辛苦任婶,等到赚了钱,我把辛苦费。” 任婶跟会变脸似的,脸上本皱成一团的褶子,立时就舒展开来,笑道:“不辛苦,不辛苦,别说看猪圈,就是要喂猪,使青苗来说一声便得。” 林依暗自感叹,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哪间想过任婶也有待她如此殷勤的一天。 方氏自认为成了猪圈的股东,要关心年底收益,殷切问道:“三娘子准备养几头猪?” 林依答道:“我手头的钱,几乎全拿来盖屋,正准备去有猪仔的人家问问,愿不愿意赊我几头。” 没得钱,自然是能赊几头算几头,可能一头都赊不到,方氏极为失望,若养的没几头,她那一成股份,可分不了多少。“ 林依将她神色看在眼里,没有作声,其实她手头留了买猪仔的钱,却怕方氏晓得她手里还有家底,趁火打劫,因此许以好处同时,仍旧装穷。” 方氏见她连买猪仔的钱都无,兴致寡然,懒怠再问,林依便道了声叨扰,起身告辞。方氏待她走后,抱怨任婶道:“你不是说她了财的,怎连买猪仔的钱都拿不出,害我空欢喜一场。” 任婶委屈道:“二夫人你一文钱不花,白得林三娘猪圈的一成股份,还有甚么好说道?” 这话在理,方氏却嫌她语气不甚恭敬,气得拍了她几下,赶她出去。任婶摸着被打疼的胳膊,暗骂着走出门去,站在屋檐下两边一望,东边偏房住的林依,西边正房住的李舒,个个都比方氏大方,真不知她上辈子倒了甚么霉,要与方氏做陪房。 杨婶拎着一篮菜经过,见她脸上有气愤神色,便问:“二夫人给你脸色瞧了?” 任婶将胳膊一指,忿忿道:“咱们这位二夫人,年纪越大,脾气越坏,给脸色瞧那算好的,你看我这胳膊,估计又青了,我这条老命,迟早丢在她手里。” 杨婶嘲笑她道:“谁叫你无事非要朝她跟前凑,有那功夫,去隔壁搬砖,或去屋后递瓦,哪样不比侍候她强些。” 任婶连连点头,直道有理,又将林依要养猪,且分了一成股份与方氏的事讲了,道:“林三娘还说要雇我们值夜,不知一个月能把几多钱。” 杨婶是真为林依高兴,道:“别个赚钱不容易,你少狮子大开口,若是不愿去,我一人便得。” 任婶哪值得钱全让她赚去,忙道:“我巴不得去呢,哪有不愿意。”她想到杨婶在林依面前说得上话,往后少不得还要靠她在林依面前美言,好多讨些赏钱,就对杨婶格外热络起来,把菜篮子抢过来自己拎了,挽着她朝厨房去,帮她做饭。 林依自方氏屋里出来,青苗已在外面候着,急切问道:“二夫人如何?” 林依先拉了她回房,才道:“她大概还不晓得我名下有田,因此无甚异状,不过是想多占些便宜罢了。” 青苗撇嘴道:“她就那德性,要不想占便宜,我倒奇怪了。” 林依将方才签的契约递与她,叫她放进柜子里,又把雇张家二房下人值夜的事讲了,道:“既是把了工钱,往后有累活儿,尽管叫任婶去,她做过的对不起我的事太多了,我得讨些回来。” 青苗十分得趣,马上道:“正巧茅坑满了,明儿叫她担到地里浇去。” 林依想起菜地被鸡啄一事,恨恨道:“浇菜地,真是便宜她了。” 她们太“低估”了任婶,随后几日,根本不消人叫唤,她自主动上门问询,可有甚么吩咐,忙前忙后,不亦乐乎,恨不得帮林依把屋里都清理一遍。 林依奇怪,问青苗道:“我是许了她工钱不假,但要养猪卖了钱,才得交付,大少夫人那里钱更多,她怎么不朝那边去?” 青苗捂嘴笑道:“你道她没去?每日早起头一回事,就是去大少夫人房里,可惜那里丫头婆子大群,根本没使唤她的机会。” 林依也笑:“原来她是退而求其次。” 李舒是活络之人,每每出手大方,林依瞧在眼里,也学了几招,隔三岔五丢给任婶几文钱,乐得她与杨婶炫耀:“大少夫人那里钱虽多些,抵不住林三娘这里日日有。” 任婶被喂了钱,心朝林依这里偏,再也不到方氏跟前打小报告,出馊主意,林依安安稳稳、顺顺当当地将猪圈盖起,止不住地感叹,自己以前真是傻,要是早些学会这招就好了。 青苗却不认为,道:“花钱消灾,谁人不懂,那也得手头有钱才成,以往我们肚子都填不饱,哪有钱来与她。” 林依站在猪圈门口,眺望远处田地,心道,手头再多死钱,也抵不过名下有产业。 张仲微胳膊下夹着一本书,站在屋角看她,只见她满脸自信笑容,竟是从来也没瞧过,不知不觉就痴了。 林依感觉到有人注视,忙收回远眺的目光,却现是张仲微,跺脚嗔道:“也不出声,吓死个人。” 张仲微憨憨一笑,走上前,自那书里取出一张交子,递与她道:“给你买猪仔。” 方氏都开不出下人月钱了,他哪里来的钱?林依不接,疑道:“这可是一贯,你哪里来的这么些钱?” 张仲微将交子硬塞进她手里,道:“大嫂给了见面礼,我又用不着,就拿去当了。你同我客气甚么,赶紧抓猪仔来养是正经,再迟可就赶不上过年了。” “为甚么待我这样好……”林依看着交子,喃喃道。 张仲微摸了摸脑袋,理所当然道:“我为对你好,对谁好去?” 林依朝周遭看了看,低声道:“我有钱的,只怕你娘晓得而已,这钱你还是自己攒着罢,明年赴京赶考做盘缠。” 张仲微同大多男子一样,不大操心家务事,经这提醒才想起,家里已是穷了,赶考的路费,还不知在哪里呢,于是就将林依递还的交子接了,又道:“若是差钱,就来找我。” 林依应了,催他回去背书,自去唤了青苗,到早已经问好的人家抓回十五头小猪仔。 她的猪圈,为了节约成本,只盖了一大间,里面用隔板隔成五栏,每栏三头。 青苗已有一头肥猪在喂,经验十足,每日早起打猪草,晚间从田里收工,也要一左一右拎两篮子回来。林依从方氏那里讨了些糠来,添进猪草里,向青苗道:“再辛苦个把月,等占城稻熟了,就不用每日打猪草了。” 青苗笑道:“为何不打,有任婶呢。” 林依道:“她不用去帮大少夫人盖房的?” 青苗一面往猪食槽里添料,一面道:“她年纪也大了,哪吃得消每日都去,还是来与咱们帮忙合算,不然累病了,又要去请游医,又要吃药,花销更大。” 林依同她把猪喂完,已累到浑身酸疼,忙回房洗了,躺下歇息。田里,猪圈,菜地,三处连轴转,不知不觉,又到了晒粮的季节,林依需要地坝,那许多粮,再不是租上一角地就能晒完的,她料得了几十亩田再也瞒不住,索性主动去寻方氏,将自己有田一事讲了,求借张家地坝。 方氏上回听说她立了女户、盖了猪圈,还没当回事,这番晓得她名下还有田,才真的震惊住,瞠目结舌望了林依好一会儿,方道:“你还真是瞒得紧。” 林依正要接话,方氏一连串的问题砸了过来,语气颇为兴奋:“水田还是旱地?共有几亩?种的是水稻还是麦子?田在哪里,与我们家的田离得远不远?” 她这模样,任婶都看不过去,上前插话道:“二夫人,林三娘是要借地坝。” 方氏稍稍冷静,一想,知道她收了多少粮食,还怕估不出田亩数,于是连忙问道:“你有几多粮食要晒。” 林依道:“共有三十五石粮。” 方氏失望了:“这才多少。” 林依道:“佃农分去三成,所剩确是不多,与二夫人比不得。” 任婶这些日子以来,自林依那里得了不少好处,心道,人家田比你少,出手却是比你大方多了。她既拿了林依的钱,就想要替她讲话,于是悄声劝方氏:“林三娘晒了粮,才好喂猪,猪喂得肥了,赚得多,二夫人分的钱才多。” 这道理简单明了,方氏一听就懂了,便与林依道:“地坝我分你一半使用,不过得与我几个赁钱。” 林依本也没指望她能免费借地,便问道:“二夫人想要几多钱?” 方氏想了想,道:“不收你多的,两百文罢。” 照她的行事风格,的确没多收,想来还是看了那几头猪的面子,林依向她学习,再少也要还价:“一百文。” 方氏不愿意:“你一口砍掉一半,太不厚道。” 林依不悦道:“我出一百文,隔壁左右抢着把地坝租我。” 方氏舍不得那砍掉的一百文,更舍不得她去别家租地坝,想了又想,勉强答应下来。 林依回房,直觉得累得慌,向青苗道:“依附二房,真是无路可走才为之,与二夫人打交道,累煞人。” 青苗倒了水与她,问道:“她真收钱了?” 林依一气将水喝干,点头道:“你还不晓得她,怎会不收,开口还要两百文呢。” 青苗闻言也气愤,问道:“任婶没敲边鼓?不是说好哄她,称是喂猪的粮?” 林依搁了盏子,苦笑:“二夫人根本瞧不上咱们这点子家底,任婶提了喂猪一事,她才肯租地坝,不然还不愿意呢。” 第七十六章秀才遇兵 青苗气道:“二夫人还真是分得清,养猪她能得好处,稍带咱们一把,晒粮她得不到好处,就翻脸不认人。” 方氏就是那样的人,能拿她怎么办,林依反过去劝解了青苗几句,同她出去扫地坝,晒粮食。 田产物业都见了光,需要求着张家庇护,瞧方氏脸色,但也有一宗好处,再不用藏着掖着,晒起粮来格外带劲。三十五石粮,因与丁牙侩关系好,托他卖了个最高价,每斗一百七十一文,共卖了大铁钱近六十贯。 十月里,占城稻熟了,林依本是打算雇人来帮忙,没料到,左邻右舍听说她迹,不消人请,齐齐来帮忙,任婶也与方氏磨了半天,告了一日假,来帮她打谷子。 林依哪曾受到过这样的待遇,惊喜之余,又止不住地感慨。青苗笑道:“看来咱们这点子家底,二夫人瞧不上,还是有人瞧上的。”林依道:“凡事有利有弊,帮忙的是多数,也保不齐有欺我孤女,趁火打劫的。”青苗得了提醒,忙加紧巡视,果然就见有人偷偷摸摸想把稻谷往自家运。 青苗是个暴脾气,当下就站在田埂上骂起来,那偷运稻谷的,是村中有名赖皮,原名不得知,人人都唤他赖九。那赖九做惯了这种事,根本不把青苗放在眼里,留了自家媳妇与青苗对骂,自己挑着萝筐,脚步不停地朝家里去。 林依急得眼冒泪花,她只想过有人上门打劫,没想到粮食还在地里,就有人明目张胆连偷带抢了。眼看着赖九就要下田埂,旁边突然冒出一人,拦住他去路,林依一瞧,原来是张仲微,那赖九手里有扁担,张仲微却是赤手空拳,她生怕他吃亏,心一急,倒生出一计来,忙唤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子,道:“揍他赖九一顿,抢回那两筐粮食,我情愿分你们一筐。” 因赖九此等行径,村民们都是瞧惯的,懒得去惹他,引祸上身,因此虽人人有气愤有同情,却无人去拦,但林依这一筐粮食许出,许多人就后悔顿足了,心道反正是来帮忙就是巴结了,为何不巴结到底,夺回那两筐粮,自己就能白分一筐。 被林依求到的那两名小子,瞧着赖九担着的粮食,想到里面有一筐是他们的,立时精神振奋,再不怕甚么得罪泼皮,大步冲将上去,一个夺扁担,一个同张仲微一起,将赖九按在地上,痛揍一顿。 赖九哪里斗得过三名壮小伙,没几下就求饶,张仲微踢了他一脚,道:“下次再来,送你去见官。” 赖九媳妇一路哭,一路朝他身上扑,骂道:“哄谁呢,有本事现在就去寻官老爷,我倒要看看,你们打了人,还如何诬告。” 林依走到跟前,叫青苗与任婶把她从张仲微身上扯下来,道:“赖九媳妇莫不是忘了,张二少爷的亲舅舅,本身就是个官,哪消特特去寻,直接绑了你去见他舅舅便得。” 并不是每个官都审这样的案子,但这话哄骗赖九媳妇绰绰有余,立时叫她止了哭,抽抽答答地扶着赖九家去了。 林依当场就把那筐粮食分与了揍赖九的两名小伙儿,又惹来周围人群一阵眼热。张仲微帮她把另一筐担回田边,道:“还是你有本事,几句话就把他们吓走了。” 林依瞧他满头是汗,叫青苗递了块帕子与他,问道:“你来时,二夫人可晓得?” 张仲微不答,也不擦汗,却问:“这是你的帕子?” 青苗道:“不是三娘子的,是我的。” 张仲微立时就把那帕子丢了过去:“我不要使你的。” 其实这帕子就是林依的,青苗故意不说,装作生气模样,扭身就走了。林依欲追,张仲微却拉住她,气鼓鼓道:“你瞧我这满头的汗,把个帕子给我呀。” 他这般理直气壮,林依竟想不出话来搪塞,只好掏出条干净帕子,揉在掌心里递了过去。张仲微接过帕子,却不擦汗,塞进怀里就跑了。林依“哎”了一声,追了几步,却不见他反应,只得随他去了,想了一时,又觉得好笑,下田割着割着稻子,嘴角就朝上扬,惹来青苗偷笑。 有了占城稻,十几头猪日日吃粮食,比单喂猪草时肥得快多了,林依瞧在眼是城,正高兴,不料一日,有两头半大的猪得病,竟死了。 林依着急,忙请了村中有经验的人来瞧,所幸剩下的十三头还算健康,没过上病气。任婶与杨婶听说猪圈死了猪,连忙来帮忙,将病猪抬出,又照着林依的吩咐,用石灰水清洁屋子,与猪圈消毒。 林依唤来青苗,叫她请人帮忙,将两头死猪抬去烧了。青苗正要照办,任婶却奔出来劝阻:“烧了多可惜,这两头猪也有些肉,咱们切了来卖。” 林依与青苗都唬了一跳:“病猪肉哩,吃了不死人,也要得病。” 任婶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了声音道:“你们小声些,被人听见可就卖不出去了。” 方氏听说猪圈出事,也来瞧,听见她们的话,支持任婶道:“极是,能赚一文是一文,若是怕出事,咱们便宜些卖到邻村去。” 林依自然不同意,开口反驳,但方氏称她是猪圈股东,不能白白损失了钱,执意要卖病猪。林依再辨几句,她就道:“不卖也使得,这猪养死了,乃是你的过错,你须得赔钱与我。” 她只想得分红,不想担责任,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别说林依,就是几个下人都觉得她是无理取闹。冬麦在旁看了一时,觉得这是个讨好张梁的好时机,遂轻手轻脚离开,寻到张梁道:“二少爷,二夫人要卖病猪哩,这要是闹出事来,咱们家还要不要在村里待的?” 张梁一惊,方氏莫不是丧心病狂了,连这等事体都敢做。他忙叫冬麦将方氏唤回,劈头盖脸骂了一通。方氏委屈,道:“一大家子人要养活,儿媳有钱,却不肯出,我不想方设法添进项,怎办?” 张梁才不理会家中琐事,只强调病猪不能卖,言罢又补充一句:当心板凳。方氏在意后一句,不敢再卖病猪,由着林依请人抬出去烧了。她眼瞧着要到手的钱就这样飞了,心有不甘,便还是去向林依讨要损失费。 林依与她,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急到头疼,方氏反复只有一句:“你养死了我的猪,须得赔钱与我。” 林依暗自腹诽,此人莫不是更年期到了,竟如此难缠。方氏却十分理直气壮,与任婶道:“本来年底这两头猪卖了,我能分一成钱,但现在这成钱被她烧了,我能不讨回来?” 二人争执不下,引得一众人等都来瞧热闹,张伯临与张仲微兄弟俩恰巧也在家,听了此事,都觉得方氏太过无理,齐齐来劝,要她回房。方氏见儿子外向,气得七窍生烟,叠声唤任婶请家法。 锦书与甄婶也在人群中,瞧了这一幕,回去禀与李舒知晓,道:“二夫人太丢人,我们再出去,都不好意思说是张家下人。” 李舒最是个爱惜脸面的,婆母刁难她不怕,就怕与她丢面子,急道:“合伙做生意,本就有风险,哪有出了事,却只叫一方赔的道理。” 锦:“可不是,我都想冲去把她拉回来。” 甄婶道:“快打消这念头,没瞧见两位少爷去劝,却被请了家法?” 李舒一惊:“大少爷挨打了?” 甄婶道:“那任婶是他奶娘,哪里舍得打,做样子给二夫人瞧罢了。” 李舒稍稍放心,但还是丢不下,遂带了丫头婆子,亲自出去瞧,只见地坝上转了一圈人,却只有方氏一人站在中间闹,她不禁奇怪:“林三娘呢?” 青苗就在旁边,回话道:“她一人丢脸也就罢了,我们三娘子才不要一起哩。” 原来林依也嫌她丢人,藏起了,李舒闻言更是替方氏脸红了,便吩咐甄婶:“二夫人既是想钱,你取一吊钱与她,叫她莫要闹了。” 甄婶应了,回房取钱,李舒则朝堂屋去。堂上张伯临与张仲微虽是跪着,脸上却毫无愧意,张伯临更是嘻嘻哈哈在与兄弟讲笑话。任婶瞧见李舒进来,忙迎上去道:“我不曾打大少爷。” 李舒脸一红,上前搀张伯临,道:“官人快些起来罢,我叫甄婶与娘送钱去了,想必她不会再生气了。” 张伯临就势爬了起来,跑到门边一看,果然方氏鸣金收兵,回房去了。他长舒一口气,感激李舒道:“还是你有办法,只是不该花你的钱,改日我挣了来还你。” 李舒好容易得他一句赞誉,心花怒放,忙道:“我也是张家人,出钱是该的,就当贴补家用了,官人讲这话,可就见外了。” 张伯临见她行事也讨喜,讲话也中听,再瞧她的脸,就不觉得那么黑了。李舒猜着他对自己印象有了改观,便上前朝他身旁挨了,二人肩并肩回房去。 第七十七章乔迁暖屋 方氏收了李舒的钱,立马就消停的事,经由青苗,传到林依这里,林依感叹道:“她还真是只认钱,不过大少夫人是甘愿拿钱出来的?” 青苗讲堂屋一幕与她听,道:“大少夫人这一吊钱可花得值,既讨了婆母欢心,又得了官人喜爱。” 林依叹道:“大少夫人大方,自然人人就爱,可惜我手头钱不多,是学不来了。” 青苗道:“就算有再多钱,方才那样情形,也不能依了二夫人,不然她愈觉得我们好欺负。” 这话有理,林依点头。青苗又道:“三娘子你瞧着罢,二夫人那人,只要尝到甜头,就没有罢休的,下回再出事,一吊钱可就打不了了,大少夫人的烦恼在后头呢。” 再烦恼,也是别人家的事,其实林依很是同情李舒,有这样一个丢脸的婆母,该是难过的罢。 转眼年底,猪圈的猪出栏,除了中途死的那两头,其实十三头猪,都养得肥肥壮壮,林依向方氏借了车,运到城里,仍旧寻丁牙侩帮忙,卖了四十贯大铁钱。至此,加上之前卖粮食的钱,她今年共赚了一百贯大铁钱,足陌。 反观张家两房,大房六十亩水田,种的都是水稻,共赚一百三十余贯;二房多几亩旱地,种了豆子,赚的稍多些,共一百五十余贯。 青苗将这消息打探来,得意非凡:“她们田多又如何,赚的也不比我们多多少,何况我们还留了一头猪过年。” 好是好,只是烦扰也不少,同上回租地后一样,左邻右舍又上门,张六媳妇求个佃农活计,李三媳妇还要卖闺女,林依烦不胜烦,无奈都是乡里乡亲,再不耐烦,也得笑脸相迎。 青苗照旧是同情心满溢,虽未再求林依将李家大妞卖下,却道:“三娘子每日在地里晒着,也不像样子,万一黑成大少夫人那样,可不得二少爷喜欢,咱们还是再雇两个人,照管那几十亩旱地。” 林依哪猜不到她心里的小九九,笑骂:“想雇人就直说,扯到二少爷身上去作甚么。” 地里的确缺人,雇谁都是雇,照顾下邻居,等到自己有难时,才有人相帮,这道理林依懂得,但旱地仅有二十余亩,雇一个男子就足够,但来求的邻居却有两家,如何是好? 照青苗的意思,是全部留下,林依却不愿意,她家又不是救济院,不能养闲人。思来想去,谋了个法子,裁了两张小纸条,当着张六媳妇与李三媳妇的面,一张上头画了个圈,一张上头画了个点,道:“咱们来拈阄,抓到圈的才留下。” 大宋赌博甚为流行,此法张六媳妇与李三媳妇都赞同,认为很公平,于是就抓了,李三媳妇运气好,抓到那个圈,喜笑颜开,回家报喜去了。张六媳妇很是沮丧:“他家男人,本就在你水田里做活,这下又得旱田差事,可要赚大钱了。” 林依半是玩笑半是安慰,道:“六嫂子盼着我置产业好了,到时一个雇你。” 张六媳妇实诚,将她的话当了真,回去绞尽脑汁想了几日,真想出个法子来,跑来与林依出主意:“三娘子有三亩苜蓿地呢,何不养些鸡鸭鹅?” 林依种苜蓿,本是为了养猪,不过她那猪圈不大,养得的猪,占城稻都吃不完,苜蓿更是用不着那许多,若是能利用起来另生财路,自然是好,但她并没大规模养过家禽,不知好不好养,也不知赚不赚钱,因此只道过完年再说。 张六媳妇再次把她的话当了真,回去筹备一些事体,只等来年再来寻林依,这是后话。 此时李舒盖的新粉已粉饰一新,二房一家人赶在年前就搬了进去。村中人都赶来暖屋,你家送两枚鸡蛋,我家送一碗稻米,流水席足足摆了三日。林依要与方氏送分红,特意待到三日人少些才去吃酒,从席上下来,就直接去寻方氏。青苗暗笑,林依真是怕了不讲理的方氏,能打一回照面的,绝不分作两次。 这座新三合院,因为方氏的坚持,与旧屋格局无二,不过略大了些。林依到得堂屋,听见锦书正在抱怨:“这都是些甚么邻居,不过送了一把青菜,竟好意思全家人来吃足三天。” 方氏闻言不喜,道:“村中送礼,大抵如此,哪个叫你们花费那许多来办酒的,竟碗碗都是肉,别个能不来吃?” 李舒的时常教导在前,锦书不敢与方氏顶嘴,虽不服气,还是垂手退至一边。李舒抬头,瞧见林依,忙起身相迎,笑道:“好些时不见林三娘。” 李舒还本着大家娘子作派,轻易不出房门,自然是少见,林依与她相互见礼,又拜见过方氏,方到椅子上坐下。一名小丫头端上茶来,林依啜了一口,比张家过去的茶好些,应是李舒私房,不想她竟贤惠至此,不仅出钱盖屋,连茶水都备齐。 方氏对此贤惠,视而不见,犹自嘀嘀咕咕,抱怨酒席开销太大。开销再大,也是李舒拿的钱,与她方氏甚么相干? 林依都替李舒抱委屈,遂打断方氏道:“二夫人,我与你送出猪圈的分红来。”说着自青苗手里取过四张一贯的交子,嘴上却道:可惜那两头猪死了,不然还要多几贯。 李舒最恨方氏当众丢人,刚才方氏那般抱怨,她宛若未闻,此时听了这话,脸上却挂不住,忙插话转了话题,问林依道:“三娘子今年收成还好?” 林依明白她意思,忙接话道:“托大少夫人的福,勉强过得去。” 任婶寻着了讲话的机会,笑道:“三娘子能干着呢,二十来亩水田,二十来亩旱地,还有十来头猪,她家人口又少,不知赞下多少。” 这些家底,还不抵李舒半只妆盒,她心里不以为意,嘴上还是讲了不少称赞羡慕的话。林依晓得她只是不愿方氏继续丢人,才有的没的搜罗了些话来讲,于是配合了几句,就准备起身告辞。 不想方氏听了她们闲话,突然问道:“林三娘田不少,哪里来的钱买的?” 林依回道:“卖菜得的钱,二夫人不是晓得?” 方氏的思路,忽然间清晰起来,追问道:“你种菜是租的地,这个钱又是哪里来的?” 这问题,方氏当初就问过,林依稍一回想,答道:“卖络子赚的。” “胡扯。”方氏一拍小几,震得茶盏子跳了几跳,溅出些茶水来:“当初只想着把田租与你,不曾细细琢磨,现在一想,你那里租的地可不少,打络子能挣来那么多钱?” 所谓时过境迁,八百年前的事,林依怎么胡诌都成,遂道:“二夫人聪敏,确是没那么多钱,那些地,除了二夫人的六十亩和大夫人的六十亩,其他的都赊欠着,后来卖菜赚了钱才偿还。” 方氏正在琢磨这话的可信度,李舒却开了口:“六十亩?我记得草帖上写的,乃是一百二十亩呀?” 方氏着慌起来,忙道:“是林三娘记差了,是一百二十亩,那还只是水田,咱们家还有旱地呢。” 林依见她们起了争论,忙趁机告辞,这回方氏没敢再拖延,爽快让她走了。林依生怕方氏再追来似的,快步回到房中,长出一口气,道:“幸亏大少夫人把二夫人缠上了,不然还脱不了身。” 青苗不知林依最初的本钱来路,对方才她们的对话,听的并不是很明白,想了想,问道:“三娘子,二夫人是担心你当初租地的钱来路不明?” 林依回想在银姐床下挖出钱一的那一幕,斩钉截铁道:“莫听二夫人胡乱猜测,都是打络子赚的,那玩意虽不值钱,但抵不过积少成多。” 青苗没打过络子,懵懵懂懂点了点头,道:“二夫人定是妒忌咱们。” 二人正说着,李舒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林三娘在家?” 林依忙起身相迎,心下诧异,才刚见过,怎么又来了。李舒同她到桌边坐下,问道:“你方才说我们家只有六十亩地?” 原来是为了这个,林依有些不解,李舒陪嫁,远不止这个数,怎会计较张家田地到底是一百二十亩还是六十亩? 李舒瞧出她疑惑,解释了几句,原来她这人,最是重诚信,家贫不要紧,骗人她却要计较。 方氏为人虽讨厌,但林依毕竟要依仗她,便替她讲话道:“他们不是存心骗你,不过是为了草帖上好看些罢了。 李舒还是不高兴,一百二十亩与六十亩有甚么不同,一样是个穷字,但写六十亩,代表老实可靠,一百二十为,却是糊弄于人,没把李家放在眼里。 她心里这般想着,却怕这话传到方氏耳里去,因此没有讲出来,只道:“这事迟早是瞒不住的,作假没好意思。” 林依道:“也不算作假,本来是有一百二十亩,后来与大房分家,才少了一半。” 第七十八章任婶告密 张家分家在前,向李家提亲在后,因此在李舒看来,婆家乃是欺骗了自己,她辞别林依,心里仍旧堵得慌,遂唤了锦书来吩咐:“去探听探听,二夫人可还有甚么事瞒着我,或是骗了我。” 锦书是个得力的,邻命后,并不四处打听,而是径直去寻任婶,与之闲话道:“真没想到,二夫人连几十亩田,也要扯谎。” 任婶到底是方氏陪房,替她打马虎眼道:“家里穷,二夫人也是无法。” 锦:“真的只有六十亩地?” 任婶如实答道:“可不是,自分了家,就只有这些了,虽有几亩旱地,却是不值钱的。” 锦书看了看她,又将在厨房忙活的杨婶望了一眼,问道:“咱们没来时,家里就两个下人?怎么忙得过来?” 任婶朝扭腰路过的冬麦努了努嘴,道:“那也是个丫头,自从暗地爬上了二老爷的床,就拿自己当个妾了。” 锦书心惊,她一个丫头,都晓得孝期不可同房,张梁堂堂老爷,怎背地里做此等事体。她忙道:“你莫要瞎说,二老爷尚在孝中,这不合规矩。” 任婶笑道:“二老爷又不是官,乡民而已,哪个来理会这些事?” 锦书虽瞧不起张家,但到底成了一家人,不替张梁打算,也要替张伯临打算,遂急道:“二老爷不做官,大少爷可是要做官的,我们老爷甚是器重他,怎能因这样的事坏了他前程?” 任婶不以为意,道:“他们又没明目张胆行事,只要咱们不说,谁人晓得,再说他们还没闹出事,怕甚么。”说完又神神秘秘笑了:“那闹出事来了的,都有二夫人压着,你且放心罢。” 锦书听了冬麦的事,本就吃惊,再一听她提方氏,更生警觉,忙问何事。任婶但笑不语,锦:“大少夫人正闲坐无聊呢,你何不去她面前讲讲故事,讨两个赏钱使用?” 任婶要的就是这话,大喜,忙道:“劳烦你带路。” 锦书领她带李舒房里,使了个眼色,禀道:“大少夫人,任婶说她有一桩好故事,要讲与你听。” 李舒暗地坐直了身子,笑道:“正愁无事做呢,任婶快坐。” 小丫头搬来一小板凳,任婶朝上坐了,她为了多讨赏钱,故意讲故事拉长了讲,慢吞吞道:“大少夫人未进门前,大少爷是有个丫头服侍的。” 她这才起了个丫头,李舒就失了兴致,大户人家未娶妻前,有几个通房都不足为奇,何况只是个丫头。她歪向椅子一旁,胳膊肘撑着扶手,懒洋洋问道:“丫头呢,没见着人呀。” 任婶见她这模样,生怕赏钱跑了,忙讲了重的:“因那丫头在孝期就怀上了,见不得人,二夫人将她藏去亲戚家了。” 李舒心下大骇,后背猛地绷直,斥道:“胡说八道,大少爷熟读圣贤,明白事理,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任婶还道她是吃醋,忙道:“大少夫人息怒,不是大少爷的错,都是那妮子使坏,铆足了劲要勾引大少爷。” 她却是料错了,官宦家出身的李舒,先担心的,乃是张伯临孝期得子,会对仕途造成怎样的恶劣影响;其次是庶子生在嫡子前头,有损李家脸面;至于吃醋----她李舒何等身份,会将一个丫头放在眼里?其实只要嫡子先出生,她并不介意有几个庶子,就如同出阁前李夫人教导她的----庶子再多,也是庶子,没出息,就当半个奴使唤,有出息,受封赏的是嫡母。 李舒心思急转,长指甲在椅子扶手上划了几下,问道:“那丫头叫甚么?” 任婶见她有兴趣,来了精神,连忙答道:“叫如玉,大少爷给娶的,说是甚么颜如玉。” 书中自有颜如玉?李舒冷笑,又问:“她人现在何处?” 任婶磨蹭起来,道:“不能说,若被二夫人晓得,我老命不保。” 李舒此时没有与她废话的力气,只向旁边招了招手,甄婶便捧了一只小匣子出来,锦书掀盖儿,取出一张一贯的交子,搁到桌上,道:“请清楚,才能拿。” 任婶还是银姐在时,见过面额这样大的赏钱,登时口水都要淌出来,直直盯着那交子道:“如玉在隔壁村子方大头家,那是二夫人的远房亲戚。” 甄婶听了这些时,越听越疑惑,忍不住插嘴道:“我看你是胡诌,二夫人再糊涂,也是大少爷亲娘,难道她不晓得孝期生子不合规矩,非要以此毁了大少爷前程?” 方氏向林依讨那两头死猪钱的时候,李舒就已将她划归为不可理喻之人,因此懒得去分析方氏这样做的缘由,只向任婶问明邻村道路,派了个小丫头去实地探听消息。 任婶得了一贯赏钱,笑得合不拢嘴,乐滋滋地走回旧屋去,全然没想方氏得知此事,会如何罚她。 旧屋院子里,林依家正在杀年猪,围了许多人看,任婶心情好,笑呵呵走去帮忙,杨婶打趣她道:“又是害了哪个,这样高兴。” 任婶心中有鬼,听了这无心之语,脸色立时就变了,支支吾吾几句,丢下手走了,留下杨婶莫名其妙。 杨氏听见院子里头猪叫,心烦皱眉:“这猪叫得可真够凄厉的。” 田氏穷苦人家出生,见不惯杨氏住在乡间,还要耍弄清高,遂道:“那是林三娘家杀猪呢,哪有不叫唤的。” 流霞扒在窗子前看着,欢喜道:“晚上有猪血饭吃了,只不知林三娘摆不摆酒。” 田氏也走到窗边瞧,道:“她家有佃农,一年辛苦到头,要请来吃顿饭,自然是要摆酒的。” 她料得没错,果然到了晚间,地坝上就摆开了几桌,一半坐的是佃农,一半坐的是相熟的邻居,方氏与李舒也位列其中。青苗在席间穿梭,代主招待客人,流霞与田氏正奇怪没见林依,就见她在门口笑道:“大夫人赏脸,去吃盅酒?” 杨氏却不愿意,道:“你杀猪,我高兴,但那外头都是些村人,我不愿去与他们同席。” 林依晓得她是官宦夫人,只不过丁忧而已,因此能理解她心情,便道:“是我疏忽,我叫青苗与大夫人端几碗菜来。” 流霞忙道:“我去,我去,劳动她作甚么。” 杨氏瞧着她朝厨房去,叹道:“无钱百事哀,如今我们沦落到与下人住一个院子。”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为何有此一叹。林依愣了愣才明白过来,这旧屋自二房一家搬走,原属他们的那几间,就全改作了下人房,杨氏官宦夫人,却与下人做起了邻居,心里自然不舒服。 田氏安慰杨氏道:“娘莫要难过,明年出孝,咱们就要进城了,且再忍耐几个月。” 杨氏早已算过,要明年十月孝期才满,因此她并不乐观,仍是满脸抑郁。住房一事,一时半会儿是改善不了的,林依不知如何劝慰她,只得默默退了出去。 晚上青苗收拾完地坝上残局,回房居然也感叹:“都怪二房一家搬去了隔壁,害我们只能与李家几房下人同住。” 林依大惑不解,问道:“问不是住了这么些下人,都来与你帮忙,方才你收拾桌子,能有这样快?” 青苗一面洗手,一面忿忿道:“好是好,可他们不止有媳妇子和丫头,还有男人和小子呢,方才就有个愣头小子疯言疯语,叫我骂了回去。” 有人调戏青苗?林依一愣:“谁?胆子这样大,我同大少夫人讲去。” 青苗见她愿意替自己出头,便将那小子的名字讲了。 二日,林依真去了李舒房里,将她家小子调戏自己家丫头一事讲与她听。林依的意思,是叫李舒对下人勤加约束,可李舒觉得,丫头又不是正经小娘子,调戏了又能怎地,遂提议,干脆把青苗配给那小子。 在林依心里,如今青苗不仅是个丫头,更是她的伴儿,哪肯随便与她配个小子,于是断然拒绝。 李舒见她不愿意,也就罢了,唤了甄婶来,叫她去训斥那小子。林依真心谢道:“我晓得自己多事,为个丫头叨扰大少夫人,只是我孤身一人,唯有青苗做伴,难免将她看得重些,还望大少夫人见谅则个。” 林依是重情意,李舒却理解的是另一层意思,所谓孤女门前是非多,哪怕是个丫头,也是须洁身自好的,不然人人觉得她家的丫头好调戏,耍着耍着,难免就轻薄到她自己身上去。 转眼甄婶来回话,道:“照大少夫人吩咐,已训过那小子了,他再也不敢了。” 林依福身又谢,李舒忙起身回礼,道:“甚么了不得的事,说起来还是我家下人错在先。” 林依见此事解决,便欲告辞,李舒却留她道:“林三娘有事要忙?若是有闲暇,就陪我坐坐。” 林依听得这话,就晓得她是有事了,便重新坐下,笑道:“我能有甚么事,只怕言语粗鄙,摆起龙门阵,入不了大少夫人的眼。” 第七十九章李舒施计 李舒微微一笑,命锦热茶,方装作漫不经心问道:“三娘子这个丫头哪里买的,又老实又忠心,告诉我地方,我也去买一个。” 林依笑道:“青苗哪能与大少夫人这几位相比。” 她将方氏当初买丫头,分丫头之事讲了,李舒挑了重点来问:“大少爷曾经也有个丫头的?” 这也不是甚么秘密,林依便照实答道:“是有一个,名唤如玉,后来不知哪里去了,大概是犯了错,被二夫人卖掉了罢。” 李舒遣去方大头家的小丫头,是探得消息回报,她一面回忆小丫头的话,一面继续问林依:“张家分家前,也算得村中大户,为何二老爷连个妾也没得?” 林依道:“怎么没得,之前有个银姐的,被二夫人换去了她远房亲戚家。” 李舒紧问:“那远房亲戚,可是叫方大头?” 林依点头:“大少夫人怎么晓得?” 李舒笑道:“不知何时听人闲话中提起,因此来问问。”她说完,便唤小丫头上汤,道:“今日熬了一样好汤水,林三娘尝尝。” 林依听杨氏讲过,那些讲究的人家,都是客至上茶,客走上汤,她猜想这大概就是李舒要送客,于是起身告辞。 锦:“这位林三娘虽也是生在乡间,却是很懂规矩,不像二夫人上回,汤都喝干三碗,还不晓得走。” 屋里的下人,都捂嘴偷笑,连李舒也勾了嘴角。甄婶唤过打探消息的小丫头又问了几句,向李舒进言道:“大少夫人,此事宜早不宜迟,再不动手,孩子都落地了。” 李舒并不知那孩子,张伯临自己也是不想要的,还道送如玉去方大头家,也是他的意思。于是就想使个置身事外的法子,想了一时,招甄婶近前,嘱咐了几句。甄婶会意,还叫打探消息的小丫头去,寻到银姐,许了她些钱,又递与她一包药粉,教她如何行事。 银姐自从做了方大头家的妾,日夜做活,钱却没得一文,因此见了那些钱,很是意动,但却又疑惑,问道:“是哪家主人叫你来的?” 小丫头得过吩咐,不肯直说,只伸出两根指头晃了晃。 能想到害如玉的,必是张家人,而张家二字打头的,除了张梁与方氏,还能有何人,总不会是毫无干系的张仲微。但如玉早已对银姐澄清过,誓赌咒称她肚里的孩子不是张梁的,因此银姐有疑惑,既然如玉与张梁没得尾,方氏为何要害她? 银姐是有心眼儿的,再想钱也不愿做糊里糊涂的事。因此不肯答应那小丫头,只道:“她与我没得干系,我不能无缘无故害人。” 那小丫头胡诌道:“怎么没得干系,我可听说老爷就是因为她,才舍得把你送到方大头家来的。” 银姐还是不信,道:“我来方大头家,乃是因为金姐,那时如玉还不知在哪儿呢,再说她过誓,说她与二老爷并无干系。” 小丫头心一惊,问道:“那她说了和谁有干系?” 银姐道:“这倒不曾讲过。” 小丫头放下心来,继续胡诌:“明显哄你的话,你竟也信了,她若不是心里誓,怎会不讲孩子的爹是谁。” 银姐听了这话,觉得有理,不知觉就对如玉起了疑心。小丫头将钱与药塞进她手里,道:“去把这安胎药煎与她吃了,你放心,这药并不是害人性命,事成这后,还有赏谢。” 银姐犹豫着接了,小丫头转身便走,银姐连忙拉住她问道:“你到底是哪家的丫头,我为何从未见过你?” 布置去了。 小丫头事情办成,回去邀功,李舒抓了几百钱与她,又道:“万一事,怎办,我送你去庄上躲躲。” 小丫头也怕事,见她替自己考虑,便谢着应了,下去收拾衣物,当天就坐车离去了。 锦书站在窗前,瞧着马车远去,疑惑道:“大少夫人陪嫁里,并没有庄子。” 甄婶笑道:“张家就是个农庄,还要甚么庄子?”说着趁李舒不注意,凑到锦:“送去异地卖了,大少夫人做事,怎会留后患。” 锦书明白了,佩服同时,又觉得有些胆寒。 李舒的设想是,银姐办成了事,还以为是方氏指使;而方氏则会认定是银姐误认了如玉身份,因嫉生恨,才起了害人之心。至于事实怎样,小丫头已卖远了,管她们怎么去猜测,她到时去将掉了孩子的如玉接回,放到屋里给个名分,以彰显自己的贤惠。 那银姐不知怎么行的事,转眼过年,还是未有消息传来。李舒焦急万分,因为据她打听来的消息,如玉转眼就要临盆,再不成事,孩子都要落地了。她心里装着这件大事,连年饭都吃得没滋味。 张家大房二房,照旧是合在一起过年,林依又落了单,不过旧屋的厨房空着,她又熏了好些腊肉,与青苗两个从一大早就在厨房忙活,到了除夕夜,也摆了一桌子丰盛的年夜饭出来,跟张家桌上相比,丝毫不逊色。 张仲微同去年一样,照例来送椒花酒,这时旧屋院子除了林依主仆,其他人都去了新屋过年,因此他不怕被人瞧见,就到林依屋里坐坐,吃了几口她烧的工采,赞不绝口。 青苗顾及林依名誉,不肯让他久坐,不等他吃饱,就将他赶至门外,道:“二少爷家的年夜饭,不比我们的强百倍?你自回家吃去,初一拜年再来。” 张仲微道:“我们家的菜,没得三娘子烧的好吃。” 林依笑道:“你敢嫌弃杨婶的手艺,看我告诉她去。” 正说笑,新屋那边传来方氏骂声,青苗连忙跑去打听,原来是李舒吃年饭时心不在焉,没把方氏奉承好,惹了她生气,因此责骂起来。 青苗看了看林依,再侧头瞧张仲微,意有所指道:“二少爷家的媳妇,可真不好当呢,大年夜都要挨骂。” 张仲微难过起来,低头不作声,开春他就要赴京赶考了,林依不愿他带着情绪上路,忙将青苗瞪了一眼,又琢磨如何安慰他。但不及她开口,张仲微先道:“你莫担心,我说要带你出蜀的,说到做到。” 青苗才被林依瞪了一眼,正想着如何补救,突然听见这话,忙道:“三娘子信你,信你。” 张仲微抬眼,瞧见林依笑了,顿觉心情又好了起来,低声道了句“你等我”,转身跑了。 林依返身进屋,嘴角还啜着笑,青苗奇怪:“这样的话,二少爷又不是头一回讲,以前你听了这样的话,可是不会笑的。” 林依摸了摸脸颊:“我笑了么?” 青苗重重点头,林依就觉得脸上烫起来,忙将张仲微送来的椒花酒满饮一大口,好借着酒劲掩一掩。 年过完,林依又忙碌起来,去年她为了养田,没在水稻田里种菜种小麦,但仍有一大堆事要做,整田、施底肥、为种水稻作准备;清理猪圈、消毒、抓猪仔来养;三亩苜蓿地,也渐茂盛,光打猪草,都是项繁重的活计。 这日她与青苗都累了一整天,晚上回家,摊在椅子上不想动弹,张六媳妇怀抱一只大鹅寻了来,道:“三娘子可还记得我年前的话?” 林依回想不起来,不好意思笑道:“忙晕头了,六嫂子提醒提醒。” 张六媳妇指了怀中的大白鹅道:“三娘子不是说过完年要养鹅的,正巧我兄弟家就养了这物事,我已向他将经验讨来,现下就替三娘子把鹅养起?” 当时林依不过随口一说,不想张六媳妇就当了真,如今人家把鹅都抱来了,不好断然回绝,便犹豫起来。青苗从旁道:“三娘子,咱们的猪又不是没粮食吃,每日打猪草,累死个人,又耽误工,不如就在苜蓿地旁搭个棚,使人养鹅。” 张六媳妇忙道:“鹅与猪不同,不消圈养,那棚子不必搭。” 青苗笑道:“可不是搭给鹅住的,是给人住的,咱们不赚钱,都有人盯着,若养了鹅不使人看着,一准被偷了去。” 林依没养过鹅,不敢轻易点头,遂称要考虑考虑,叫张六媳妇先回去等消息。青苗认为养鹅一事能行,一力劝林依,道:“养鹅比养猪更省时省力,白日里赶到苜蓿地放养,只消有个人盯着便得,晚间赶回院子里来,连圈也省了。” 林依还在犹豫,青苗笑道:“三娘子刚赚钱时,可不像如今这样束手束脚。” 林依闻言,也笑了,还真是的,身无分文时,总想着境况已是最差,再坏也坏不了哪儿去,于是能放开手脚去做,如今有了些家底,反倒顾虑多起来。 也罢,胆大方能财,瞻前顾后,怎能成事,林依思虑一时,道:“就依你的,先养几只试试罢。” 第八十章合伙养鹅 青苗欢喜,欲唤张六媳妇来,林依却道不忙,先抽空到养鹅的人家打听,得知一亩苜蓿大概能养鹅五十至六十只,便与青苗商议,就先将五十只养起。青苗嫌少,道:“咱们可有三亩苜蓿地呢,每亩养五十罢。” 林依对养鹅一事心里没底,道:“万一养得多赔的多,怎办?我打听过了,养鹅比养猪快,两个多月就能卖一茬,等这五十只赚到钱,再多养也不迟。” 青苗听了,觉得有理,佩服道:“还是三娘子心细,想得周全。” 主仆二人商议妥当,便唤了张六媳妇来,青苗将雇她养鹅一事讲了,林依又补充道:“先养二十只,待得赚到钱,我分你一成作工钱。” 青苗接道:“养得越肥,赚的越多。” 张六媳妇兄弟养鹅,她是瞧见了的,此刻照着林依说的分钱法子,默默一算账,现比佃田种合算多了,而且也不累,于是欢天喜地谢过林依,再带青苗上她兄弟家看小鹅去了。 过了几日,五十只鹅在苜蓿地里养起,张六媳妇看管;猪圈里的猪,由青苗负责,任婶与杨婶打下手;二十来亩水稻,也开始育秧。这三处,林依每日轮着巡视,得闲就拾掇拾掇菜园子,累虽累,却隐隐有了些地主婆的架势,瞧得杨氏羡慕,方氏眼热。这两位中,杨氏倒还罢了,顶多感叹几句林依怎这般会赚钱;那方氏,却是整日坐不安稳,只愁想不出借口去占占林依的便宜。 任婶把她的打算瞧在眼里,心道,别个还没赚到钱呢,你倒先惦记上了。 这日方氏正在屋里打转,琢磨如何去敲竹杠,林依却先主动上门来了,问她愿不愿意与自己合伙养鹅。 方氏见她比以前“懂事”许多,很是惊喜,忙问:“怎么个合伙法?” 林依道:“本钱一人一半,年底收益,也二一添作五。” 这样算法,方氏没占到便宜,立时不高兴了。林依瞧见,忙道:“本钱还是一人一半,但分红我多把你一成,如何?” 若林依一开始就讲出这种分法,方氏肯定要得寸进尺,进一步要求更高的分红,但林依先把五五分成讲在前头,方氏再听到这话,就只觉得自己占了便宜,笑容满面道:“使的。” 林依又道:“我已经让了一成利与二夫人了,若中途死了鹅,可不能再找我要甚么损失。” 方氏的脸色,又不大好看起来,但权衡想了想,还是同意了。 林依开始与她算成本,道:“二夫人,五十只鹅,须得一亩苜蓿地,再加上买小鹅的钱,及些乱七八糟的费用,成本共计两贯钱;还有张六媳妇的工钱,我许她的是一成,到得结算时,须得二夫人与我一起来付。”说着将出一张单子来,上列行项详细成本,递与方氏瞧。 方氏细细瞧过,并无纰漏,两贯钱,也不算多,便爽快答应下来。任婶见她点头,就要取钥匙去拿钱,方氏却拦住她,与林依道:“这本钱,晚上与你送来。” 林依同意,便先辞去,并与她约好,送钱来时再签契约。 任婶奇怪问方氏:“何不刚才就与她,免得再跑一趟?” 方氏不答,拿着那张成本单子,起身去寻李舒,与她道:“媳妇,家中已无米下锅,我苦愁没得进项,正巧林三娘邀我一起养鹅,我便答应了。” 李舒惦记着如玉那档子事,无心应付她,随意应道:“这是好事,恭喜二夫人。” 方氏将成本单子递与她瞧,道:“只是家里拿不出本钱。” 李舒扫了一眼,没有细算,直接命锦书取了两贯钱与她。两贯钱是总本钱,其实方氏只用出一贯,她也只存了讨要一贯的心,却没想到李舒这样大方,随手就丢了两贯与她,不禁喜出望外,乐颠颠的回房,先将多出的一贯藏起,再送了一贯去林依房里,把契约签了。 任婶跟着她跑前跑后,见她白得两贯钱,却连一个铁板儿都不赏自己,忍不住在心里将她骂了无数遍。 林依将方氏送来的一贯交子收好,在账本上记了一笔,青苗则去收契纸,忿忿道:“又让她占了个便宜。” 林依道:“罢了,只有让她沾点好处,才不会来闹事,若有地痞耍横,张家出面也算名正言顺。” 青苗想起收占城稻那回,赖九挨了打,有好几回都想上门闹事,却无奈张家势大,又养了好些下人,没让他讨到好去,才渐渐熄了报复的心。她想到这节,才道:“咱们分钱与她,张家保我们平安,也不算亏了。” 林依见她想通,点头道:“正是。” 与方氏合了伙,暂时不用担心她上门闹事,林依放心去苜蓿地巡视,叮嘱张六媳妇及时与鹅换洁净的饮用水。 她在地里来回走了几趟,现整块地被鹅群踏得乱糟糟的,连忙叫来张六媳妇,命她拿篱笆把地分作几块,轮流放牧,既有利苜蓿再生,又防止鹅丢失。 张六媳妇对她这法子佩服得紧,二次主动将自家两个闺女带了来,合力把篱笆围好。 林依每日忙忙碌碌,却倍感充实,独居“异乡”而缺乏的安全感,也一点一点找了回来。这日她到田里查看完秧苗回来,正与青苗商量要不要炒个腊肉吃,就见方氏脚步匆匆赶来,急吼吼道:“三娘子,我缺钱使,你先马我那一贯的本钱还我。” 林依暗恨,怪不得那日爽快,原来是还想再要回去的,哪有这样便宜的事,遂道:“鹅已养起,钱都花了。” 方氏出人意料地没有闹,只一脸慌乱,连声道:“那可怎办,那可怎办……” 林依瞧她是真着急用钱的模样,便安慰她道:“二夫人莫急,再过一个多月,鹅就能卖钱了。” 方氏争道:“等不得了,三娘子可有钱,先借我几贯。” 林依手头自然有钱,但却不愿借与她,便只摇头:“二夫人亦是种田的,该晓得乡里人,年头都是无钱的。” 方氏急得想跳脚,无奈这话很有理,只得转身离去,仍旧是脚步匆匆,不知找谁借钱去了。林依心下奇怪,李舒那里多的是钱,方氏怎么不去找她借,反来寻自己。她把青苗拍了一下,青苗立时会意出门,悄悄尾随方氏而去。 不多时,青苗就回转,先将任婶大骂一场:“我还道她口严,打听了半晌也没套出话来,原来却是想要赏钱,我把身上的几个钱全掏给了她,这才讲了。” 林依从没瞧过方氏那般模样的,急着听结果,便道:“待会儿把钱补与你,赶紧讲讲,二夫人那里到底出了甚么事了?” 青苗先问她:“三娘子可认得一个叫方大头的?说是二夫人的远房亲戚?” 林依点头道:“认得,你还没来张家时,二老爷有过一个妾的,后来被二夫人换到了方大头家去。” 青苗双手一拍:“就是他了。”又问:“那三娘子可还记得如玉?” 林依嗔道:“你卖甚么关子,赶紧讲来。” 青苗不好意思一笑,连忙一一道来,原来今日方大头来寻方氏,称他家的妾室银姐,因服用了如玉煎的安胎药,造成小产,要求方氏赔偿损失,不然就告官。林依有许多不解,如玉怎会在方大头家?她与银姐无冤无仇,为何要害她小产?方氏不是怕事的人,为何方大头一来,她就甘愿赔偿? 这些疑问,青苗一样有,方才也向任婶打听过,但因她给的赏钱不够多,任婶不肯细讲。说到这里,她又将任婶骂了一场。 林依忽得记起,李舒曾向她打听过如玉一事,突然猜想,这两件事会不会有甚么关联?她问青苗道:“方大头来的事,大少夫人晓不晓得?” 青苗想了想,道:“大少夫人并不认得方大头,二夫人又刻意瞒着她,因此我没见她房里有人去打听。”说完又朝外走,道:“我再多带些钱去打听。” 林依忙拉住她道:“我方才叫你打听,是怕这事儿与咱们有干系,既然无关,还理它作甚,多听多麻烦。” 青苗受教,道:“是,有这功夫,不如去炒腊肉。” 林依大笑:“是,多多放蒜苗。” 青苗便去厨房,先取了一块肥的,想了想,她们不好吃独食,还要考虑张家大房一家,就另取了一块肥肉少瘦肉多的,用开水了,再切成薄片,肥肉做油,多放蒜苗,炒了一盘油汪汪香喷喷的蒜苗腊肉。流霞闻着香味到厨房时,青苗已炒完两个菜,还有一个在锅里,笑道:“你累了一天了,怎不放着我来。” 青苗道:“我如今不消打猪草,不过煮几锅猪食而已,累甚么。” 流霞挽了袖子来与她帮忙,问道:“粮食够吃?” 青苗笑呵呵:“够,二十亩地占城稻,却只有十五头猪,担心吃不完呢。” 流霞小声道:“要是有剩的,留着别卖,我看二房转眼就要来找你们买了。” 青苗来了精神,凑过去问道:“他们六十亩地,还愁没得粮食吃?” 第八十一章阴差阳错 流霞朝后看了看,见门外无人,便道:“我刚从二房新屋后门口过,瞧见二夫人在那里偷偷摸摸要卖粮哩,她家的粮食,能卖的早就卖了,此时拿出来的,肯定是口粮,等到没了米下锅,能不向你们买占城稻?” 青苗道:“那也不一定,卖米的多的是。” 流霞笑道:“傻妮子,她若是有钱,怎会卖口粮,定是哪里缺钱使了。既是手里没了钱,能买甚么好米吃,只有占城稻吃得起。” 青苗恍然,又问:“二夫人要卖口粮,大大方方卖便是,为何要躲着卖?” 流霞摇头道:“这可就不知道了,兴许是她管家有亏空,不敢叫大家晓得?” 方氏为何要躲着卖,青苗自然是晓得的,只不过为了套消息,才问了一句,此刻见流霞并不知方大头一事,也便罢了。 两人将晚饭拾掇齐全,端上桌去,侍候主人们吃饭。杨氏瞧见桌上多了盘腊肉,忙向林依道谢,又道:“总偏你家的腊肉,实在过意不去。” 林依夹了一筷子鸡蛋,玩笑道:“我总吃大夫人家的鸡蛋,可没觉得过意不去。” 杨氏就笑了,慢慢吃了半碗饭,就搁了筷子,端了盏茶到旁边啜着,问道:“三娘子,二夫人今日可来寻你借过钱?” 林依奇道:“怎么,也向大夫人借过了?” 杨氏点头道:“开口就要二十贯,我哪来这许多钱借她。” 林依道:“她倒没与我说借几多,不过我才抓了猪仔,养了鹅,一文钱也拿不出来。” 流霞听她们提起这话题,便将方氏偷着卖粮一事讲了,道:“是不是二夫人到处没能借到钱,这才急着要卖粮?” 杨氏奇道:“她哪里需要急着用钱?” 田氏插话道:“大少爷与二少爷就要进京赶考了,莫不是在与他们筹备路费?” 杨氏想了想,摇头道:“大郎的路费,想必他媳妇愿意出,二郎……”她状似不经意,朝林依看了一眼,方道:“我这里还有几个私房,若二郎路费欠缺,少不得资助他几个。” 林依犹豫再三,还是没讲出方大头一事,免得与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杨氏她们都不知这事儿,于是讨论来讨论去,也没猜出方氏为何急需要钱。 待得林依告辞回房,现李舒房里一个小丫头,已在她房门口候着了,见她回来,忙道:“三娘子,我们大少地人人请你去说话儿。” 林依点头,一面随她走,一面问道:“大少夫人有事?怎么不去大夫人房里寻我?” 那小丫头只是笑笑,不答话,林依便明了,定是有甚么别个听不得的事要拿来问她。果然,她一时李舒屋里,就有小丫头在外把房门关上了,抬眼一看,里面除了李舒,就只有一个甄婶,连锦书都不见人。 李舒请她坐下,没有客套,直入了正题,问道:“听说二夫人四处找人借钱,三娘子可晓得此事?” 林依道:“是找我提了借钱的事,不过我哪有闲钱来借她,真是对不住,至于有没有向其他人借,我就不晓得了。” 李舒又问:“那三娘子可晓得二夫人为何要借钱?” 这问题,方才杨氏房里刚议论过,并没得出结论,林依道:“我住在旧屋,与二夫人难得打一回照面,哪会晓得她为何要借钱。” 李舒面露失望,吐出一个“哦”字,拖了长长的尾音。 林依瞧她是真不知道的样子,不禁奇道:“二夫人就住在隔壁,大少夫人想要晓得详情,自去问询便是,或唤任婶来问,不也便宜?” 李舒朝窗外一指:“你来时没见着任婶?” 林依道:“天黑,不曾留意,任婶怎地了?” 李舒道:“二夫人方才了脾气,任婶在外跪着呢,哪个敢近前。” 任婶一肚子坏水的人,她罚跪,林依只有高兴的,她努力忍住笑意,问道:“任婶做了甚么惹二夫人生气了?” 李舒摇头道:“正是不知呢。” 她又问了林依几个问题,但林依始终存有三分戒心,凡是她或青苗私下打听到的事,一律称不知。李舒从她嘴里没问出甚么来,只得命甄婶上汤送客。甄婶送走林依,回转道:“大少夫人心急了,要想知道是不是那事儿,明日使人去方大头家走一遭便是。” 李舒道:“去年办的事,过完年还不出结果,我能不急?”说完又后悔:“不该将那丫头卖掉,方大头只她一人见过,今儿家里来了一生人,也不知是不是他。” 甄婶问道:“大少夫人既是想知道,方才为何不问问林三娘?” 李舒话语里带了气,道:“那是个男人哩,我当面问林三娘,叫她怎么想?” 甄婶考虑得不周全,自知失言,忙道:“那我去打听。” 李舒缓缓摇头,道:“罢了,你还没瞧出来,林三娘嘴严着呢,也怪我平素没好生与她打交道。” 甄婶道:“大少夫人与她,将来是妯娌,二夫人又是这样的为人,你与她交好,比讨好二夫人,只怕还强些。” 依着李舒的性子,恨不得每个人都道她好,于是点头,上床歇了。 张伯临这几日都在张仲微房里挑灯夜读,不曾归房,李舒独自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正犹豫要不要使人去唤他,突然就听见甄婶在外敲门,进来道:“大少夫人,我趁二夫人房里熄了灯,偷偷去问过任婶,那小产的……” 李舒听得“小产”二字,惊喜打断她的话,问道:“如玉小产了?” 甄婶有几分慌乱,道:“小产的不是如玉,是银姐。” 原来银姐照着小丫头的吩咐,偷偷煎了“安胎药”,端去与如玉,如玉却十分警醒,非要她先喝一口,银姐并不知自己也有了身孕,便大胆喝了两口,不料还没等到如玉也喝,她身下就流出血水来,一个多月的孩儿,便这样掉了。 世上竟有这样阴差阳错的事?李舒愣了好一会儿,方道:“那今日家里来的生人,乃是方大头?” 甄婶点头道:“正是他,银姐是个狡诈的,反诬陷如玉,称那安胎药是她煎的,因如玉是二夫人的人,方大头就找上门讨赔偿来了。”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方氏四处借钱,李舒想了一时,问道:“那任婶为何罚跪?是银姐将她借了出来?” 甄婶止不住笑:“银姐已将‘安胎药’的事推到如玉身上去了,还供任婶作甚么。”任婶罚跪的缘由,大少夫人决计猜不出来,她是因为不肯借钱与二夫人,才叫二夫人动了怒。“ 李舒愕然,主人向下人借钱,借不来还要罚跪,这是哪门子的规矩?她咬牙暗恨,自己这位婆母,竟做些丢人现眼的事,自己不要脸面,也该替小辈们想想。她气过方氏,又问道:“如玉一事,可还有合适人选?” 甄婶摇头道:“银姐才小产,不能轻易行事了,恐引人怀疑。” 李舒斩钉截铁道:“不成,再不动作,孩子就要落地了。” 甄婶无法,只得领命,自去寻机安排。 且说方氏,还不晓得李舒早已知晓如玉一事,她为了瞒着,只好自筹款项,其实账上还有些钱,但那是留着与两个儿子进京作盘缠的,张梁看得紧,她无法下手,只好偷着卖口粮,好将方大头讨要的二十贯钱凑齐。 其实方大头家好几个儿子,根本不将银姐小产的这个放在心上,敲诈了二十贯钱,就心满意足地鸣金收兵,打酒吃肉去了。 李舒当初使的计,却让方氏倒了霉,不知这叫不叫另一种阴差阳错。不过家中口粮短了,倒不是方氏一人的事,没过几天,张梁率先现桌上的捞干饭少了,稀粥多了,立时不满问道:“家里的粮食呢?我每日辛劳,竟连碗干的都吃不上?” 此话一出,人人都暗自撇嘴,张家二房事务,从田里到家里,都是方氏一人打理,他能有甚么辛劳。还是冬麦心疼他,忙道:“二老爷,你等着,我去粮仓舀米,与你做捞干饭。” 张梁十分得意有个知冷知热的丫头,捋着胡子乐滋滋等着。方氏脸黑的似锅底,连连与任婶打眼色,叫她去拦住冬麦,任婶才挨过跪的人,哪里肯理她,别着脸只当没看见。 不多时,冬麦跑了回来,惊异失色道:“二老爷,不好了,粮仓的粮不见了。” 因方氏有前科,张梁先望她,问道:“粮食呢,是不是又让你低价卖了。” 一语中的,方氏难得地脸红起来,支支吾吾道:“咱们回房再说。” 儿子们都在,张梁忍了忍,还是与她留了脸面,起身随她回到卧房,才问:“究竟出了甚么事?” 方氏怕挨打,瞒去如玉一事,只道方大头家遭灾,缺钱使用,她欲借钱,又怕张梁责骂,因此才将家中粮食卖了些。 张梁并不是小气之人,又一向不理事,不晓得她将粮食卖了多少,就缓了神色,道:“亲戚有难,帮扶一把是该的,你瞒我作甚么,只是叫他早些还钱,毕竟儿子们上京要盘缠呢。” 第八十二章方氏败露 方氏没想到这样容易就混了过去,暗喜,连连点头,重回堂屋吃饭。李舒是知道事情真相的,但如玉还未解决,她便只装作不知道,若无其事替张伯临夹了一筷子菜。 饭毕,各人离桌,方氏回房,却现方大头又来了,吃了一惊,慌忙朝外面望了望,见张梁出了院门,这才放下心来,问道: “钱不是已经给你了,怎么又来?” 方大头道:“我今日来有两桩事,一是知会二夫人,你家那个丫头如玉,昨儿夜里生了个小子……” 方氏听到这里,已然大喜,双手合十,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方大头不知详情,暗自奇怪,不过是多了个家生子,怎这般高兴?他此行另有重要目的,不理会方氏念佛号,继续把话讲完:“当初讲好一个月一贯钱,你已欠了一个月的,再加上请产婆,我媳妇的辛苦费,二夫人须得再付一贯五百钱,如玉才能在我家继续住上去。” 方氏气道:“孩子是如玉生的,你媳妇要的哪门子辛苦费?” 方大头理直气壮道:“谁晓得她昨日夜里动起来,闹得我们全家没睡好,我只要一人的辛苦费,还是看在咱们是亲戚的份上。” 产妇生孩子,的确是折腾自己,也折腾旁人,方氏自己生过,晓得其中道理,就再讲不出话来反驳,嘀嘀咕咕地讨价还价“一贯三百文。” 方大头争辩一时,说不过她,暗道:每月一贯钱,包吃包住,每日还要吃鸡,根本没赚头,现在添了个孩子,日夜哭闹,更是烦人,不如赶了的好。他打定主意,并不立时讲出口,只催方氏赶紧付钱。 方氏已是山穷水尽,哪里去翻一贯三百文与他,只好打了个欠条,先欠着。方大头见拿不到现钱,更是不愿留如玉,便道:“我家穷着呢,哪有闲钱替二夫人垫着养丫头,你还是赶紧叫如玉搬出去。” 方氏自然不愿意,软语相求,那方大头是她亲戚,同她相像,也有几分不讲理,道:“你若不来接,我回去就赶人。” 方氏不担心如玉,却担心刚出生的孙子,好说歹说,被逼着在欠条上添了一百文,才求得方大头再宽限几日。 方大头刚走,李舒那里就接到了如玉产子的消息,任婶道:“我冒了被二夫人瞧见的风险,扒在后窗那里听来的……” 李舒心慌意乱,哪有精神听她邀功,忙抬手打断她的话,叫甄婶取钱与她。 甄婶听命,打走任婶,捶胸顿足道:“我接连几天都遣了小丫头去,没想到还没寻着机会下手,她就生了。” 李舒手里绞着帕子,问道:“二夫人那里甚么打算?” 甄婶道:“任婶方才不是讲了,二夫人是想将孩子的年纪,瞒下两个月。” 李舒恨道:“原来她不是不懂得规矩,而是故意为之,连后路都备好了。” 甄婶问道:“那现在怎办,只怕大少爷那里也晓得了消息,此时再下手,动静可就大了。” 李舒思忖,既然坏规矩的事已成定局,倒是方氏那法子还强些,于是与甄婶商议,且先按兵不动,静观方氏动作。 甄婶却不赞同,劝道:“大少夫人,你若等到二夫人将人领回来,可就失了先机了。” 李舒犹豫一时,还是听了她的话,吩咐道:“去请大少爷。” 甄婶领命,到张仲微房内去唤张伯临。张伯临正在背书,听得李舒有请,一脸不高兴地回房,道:“唤我作甚,有事赶紧讲,莫要耽误我正事。” 李舒起身,盈盈一福,笑道:“恭喜大少爷添了长子。” 张伯临听得一头雾水,怔怔问道:“甚么长子?” 李舒还道他装傻,嗔道:“官人是嫌我不贤惠,因此不以实情相告?未免也太小瞧人,你告诉我孩子现在何方,我立时遣人去接他们母子回来,摆酒相贺。” 张伯临越听越糊涂,不耐烦道:“莫要胡闹,我哪里来的儿子。我看你是太闲,胡思乱想,若是实在没事做,不如去寻林三娘,同她一道养鹅。” 李舒见他还不肯承认,不免有些火气上来,问道:“如玉是哪个?” 张伯临还以为如玉早已落了胎,便将她曾怀孕一事隐起,只道:“她是我一个丫头,你未进门时,服侍过我,本来准备将她留下,又怕你不高兴,因此咱们成亲前,就把她送了出去。我这几日正准备寻个机会与你讲呢,看你肯不肯许她做个妾。” 李舒仔细瞧他脸上神色,并无作伪痕迹,不禁疑惑起来,问道:“那丫头真没怀身孕?” 张伯临一口咬定:“真不曾。” 李舒便开门唤了甄婶进来,道:“许是你弄错了,那如玉生的孩子,不是大少爷的。” 甄婶并未听见他们谈话,不知张伯临矢口否认,急道:“若那孩子不是大少爷的,二夫人为何要与方大头钱?” 张伯临又糊涂起来,问道:“这里有方大头甚么干系?” 李舒咬了咬牙,朝甄婶递了个眼色,甄婶便将事情始末,一五一十全讲了,只隐去李舒设计一事不提。 张伯临听后,又惊又怒,竟忍不住骂了方氏几句。这反应实在出乎李舒意料,她小心翼翼问道:“官人真不知此事?全是二夫人一人为之?” 张伯临没空答她这问题,转身朝外冲,口中道:“我得去方大头家,不能让娘得逞,不然捅出大篓子。” 李舒此时真信了张伯临不知情,心头竟生出欣慰感觉,忙拉住他道:“官人莫急,这事儿你不能出面,不然不是坐实了罪名?” 这话有理,张伯临稍稍冷静,问道:“依娘子看,该如何?” 李舒见他与自己一条心,暗自欣喜,嘴上却道:“不论官人晓不晓得此事,那孩子都是孝期怀上的,事儿是你做出来的,我哪里晓得该怎办。” 张伯临好似小时候偷糖吃被大人瞧见,心虚道:“头一回得丫头,一时没按捺住……” 甄婶极高兴李舒抓住张伯临软肋,在旁连连递眼色,李舒会得,装了三分无奈,七分伤感,叹道:“谁叫我是你娘子,少不得替你收拾残局。” 张伯临见她肯帮忙,欢喜谢过,又问:“娘子有何妙计?” 李舒道:“孩子的事儿,并不难办,怕只怕二夫人还不晓得利害关系,往后又做出甚么叫人担惊受怕的事来。” 张伯临也是拿方氏无法,思来想去,道:“我看此事爹还不知情,不然定不会由着娘胡闹,不如去讲与他听,叫他提醒娘亲一二。” 李舒喜道:“此法甚好,咱们晚辈,不可言父母之过,交由二老爷处理,再合适不过了。” 张伯临又问及孩子,道:“还照娘的法子,瞒去两个月?” 李舒不答,只看了甄婶一眼,甄婶便接了话,道:“瞒自然是要瞒的,但如玉一直不见人,突然就冒出个孩子来,大少爷不怕人议论?” 张伯临缓缓点头,问道:“那依你看,该怎办?” 甄婶道:“依我拙见,两下都瞒着,先送如玉母子去别处躲几个月,待到孩子大些,再将人接回来,但对外却不能称是小少爷。” 不称小少爷,那称甚么?张伯临疑惑一时,突然明白过来,这是叫他莫要父子相认。 他虽没盼过那孩子,但到底是亲骨肉,叫他不认,心内堵得慌,于是垂不语。 李舒瞧他这副模样,便斥责甄婶道:“张家骨血,怎能跟旁人姓,照我看,将如玉卖了便是,只要亲娘不在,孩子的年纪还不是由人胡诌。” 张伯临将前后两个法子一比较,觉得还是李舒知晓大义,便问:“只有孩子回来,却没亲娘跟着,若旁人问起,怎么回答?” 李舒笑道:“哪个男人没一笔风流帐,就是当朝宰相突然抱个儿子回来,也顶多被人笑话几句罢了。” 夫妻二人议定,便由李舒遣人去动作,张伯临只等过上几个月,正大光明迎回儿子。 二日早上请安时,李舒故意称病未去,只让张伯临独自前往,将方氏藏如玉一事与张梁讲了,张梁先是生气张伯临未能把持住,后一想到冬麦,便不敢吱声了。转而将全部火气,都撒到方氏头上去,大骂她不顾儿子前程,做出此等丧心病狂的事来。 他骂归骂,打归打,却还晓得此事不能让旁人知晓,只将门关得严严的。 于是新屋旧屋,都只听到有间正房里乒乒乓乓,却不晓得出了甚么事。青苗特意跑到新屋院门口瞧了瞧,还是未能看出端倪,跑回来向林依道:“张家二房怎地了?” 林依立在窗前瞧了瞧,想了想,问道:“二少爷无事?” 青苗道:“不是他,大少爷二少爷都去了书院,不在家中。” 林依本还在猜究竟是何人干架,听了这话,全然明了,张家二房此时只剩了张梁夫妇和李舒在家,那般大的动静,依照往常局势分析,不是张梁在打方氏,就是方氏在责骂李舒。 第八十三章方氏被赶 等到过了几天,方氏带着伤痕来借粮时,林依便晓得,那日在房内干架的,是张梁与她了。方氏也晓得自己脸上的伤不好看,半抬袖子掩着,哼哼唧唧道:“三娘子借我一石粮。” 林依奇道:“我在大夫人家搭伙呢,哪来的粮食?” 方氏问道:“你那二十几亩水田的粮食呢?” 林依道:“年前就卖了。” 方氏不依不饶,追问道:“卖得的钱呢,没得粮食,借钱也成。” 林依见她似块牛皮糖,很是烦恼,随口扯道:“旱地,苜蓿地,鹅,猪,样样都要钱,还有房租,饭食钱……” 方氏听得这一大串,不好驳得,便朝猪圈方向指了指,道:“没得钱,占城稻也使得。” 青苗忍不住插话道:“那可是猪吃的。” 方氏红了脸,道:“穷人家也吃得。” 青苗向林依笑道:“二夫人家奴仆成群,竟称自己为穷人。” 方氏借粮,本与下人多寡无关,但听见这话,却被勾起火气,道:“我们家总共只有六十亩地,上下却足有二十来人,就是因为下人太多,才耗费了粮食。” 二十来人,真真是多,难怪穷了,林依也咂舌,道:“占城稻又不贵,二夫人干脆买几石回去算了。” 方氏还欠着方大头一贯四百文呢,占城稻再便宜,她也没得钱来买,便道:“我打个欠条与你,等到鹅卖了钱,从里面扣。” 林依本不愿意,但一想到张家二房缺了粮,张仲微也要饿肚子,于是就点了头,接过方氏当场写的欠条,叫青苗带她去搬粮食。 占城稻的米质,与寻常水稻有差距,方氏担心张梁现,就多了个心眼,只拿去与下人吃,任婶杨婶两个倒还罢了,李舒带来的那些下人,哪里吃过这样的劣米,个个叫苦连天,将状告到了李舒那里。李舒已从任婶处知晓方氏卖粮一事,有心要瞧她热闹,便自掏钱出来安抚下人,叮嘱他们莫要声张。 如此过了个把月,眼看着张伯临兄弟赴京在即,张梁催促方氏去方大头家要债,道:“切莫因为抹不下面子,耽误了儿子们行程。” 那二十贯钱若得回来,方氏也不至于去买占城稻,此刻听了张梁这话,愁得头泛白。左想右想无法,只得走去寻李舒,道:“媳妇,伯临赴京赶考,盘缠还缺几个,你拿几个嫁妆出来助他呀。” 李舒早料到方氏要来借钱,笑嘻嘻道:“二夫人放心,他是我官人,盘缠自然由我来出,不消二夫人操半点心。” 她的回答这般爽快,反将方氏后面的话堵住了,方氏吞吞吐吐,想再起由头,又不了让她把张仲微的那份也出了,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离去。 方氏在屋前焦躁踱了会子,突然想到林依也算得是张家媳妇,张仲微的盘缠钱,虽然不该她出,但借几个,总是该的。她认为此计上好,连忙动身朝旧屋去。 林依听了方氏来意,不悦道:“二夫人,不是我不愿借钱,实是你上回欠的粮食钱,还不曾还呢。” 方氏故技重施,道:“还是从鹅钱里扣。” 林依无奈道:“那你要借几多?” 方氏道:“二十贯。” 林依还在犹豫,青苗已叫出声:“二夫人,总共才五十只鹅,你能不能分到二十贯,还难说哩。”说完推林依:“三娘子,这钱人借不得。” 方氏气道:“你们太小气,守着这样大的家业,却连二十贯都不借。” 林依哭笑不得:“我只得水田二十亩,这也称得上家业?” 方氏想了想,道:“那你借我十五贯。” 林依摇头道:“实在是拿不出钱,若二夫人急着使用,不如我将占城稻借你几袋子去卖?” 方氏琢磨,占城稻虽不值甚么钱,但总好过没有,于是就露了些许笑容,跟着青苗去猪圈取粮,运到城里去卖。 林依趁着方氏忙乱,便去寻了张仲微,递去二十贯的交子,道:“你娘方才来向我借钱,我没与她,莫怪莫怪。” 张仲微瞧了瞧手中交子,莫名其妙道:“你不愿意,不借便是,又把钱给我作甚么?” 林依道:“你娘说你进京缺二十贯的盘缠,这才来向我借钱。” 张仲微不管家事,以为是真缺盘缠,便将那二十贯交子收起,道:“当我借的,多谢你。” 林依道:“谢甚么,你帮我的也不少。” 她这里将钱与了张仲微,可怜方氏那里还是没着落,几口袋占城稻能抵甚么用,二十贯怎么也凑不齐。 家中缺粮,手头缺钱,张家二房,陷入从未有过的困境,张梁在家急得直跳脚,扬言要休了方氏。李舒躲在房中偷笑,希望张梁早些行事,甄婶却提醒她道:“大少爷有个亲妹子,嫁到了二夫人的娘家。” 李舒一听就明白了,亲上作亲,两家联系千丝万缕,方氏是不会轻易被休回家的,于是灰了心道:“她自己惹来的亏空,我不能帮忙,但我自娘家带来的下人,愿意自己养起。” 甄婶会意,便去向张梁与方氏讲了,张梁大喜,直夸赞儿媳贤惠,方氏就将下人吃的几口袋占城稻又卖了,换了些钱回来,但这离二十贯还是远远的,张梁实在忍不下去,亲自去方大头家讨要。方氏不曾与方大头对过口供,谎言一下子就穿了帮,张梁震怒,回家训斥方氏:“一个妾怀的庶子,能值二十贯?我看你是猪脑子。” 方氏当时是怕如玉的事传到李舒那里,才答应了方大头的要求,但她已因这事儿挨过打,再不敢重提,只得默默挨骂。 张梁骂完,犹觉不解恨,一想,反正张八娘已有了儿子傍身,无被休之忧,不如将方氏赶回娘家反省反省。 方氏听了他想法,惊慌道:“儿媳都已进了门,你好歹与我留几分婆母的脸面。” 张梁哼道:“就是怕你把儿媳带坏了,这才要赶你回娘家面壁思过。” 方氏犹自挣扎:“我走了,谁人管家。” 张梁毫不犹豫道:“儿媳管家,定比你强些。” 方氏绝望,但还赖着不走,任婶却主动替她将包袱收拾好,唤道:“二夫人,家去呀。” 方氏生怕别人听见,忙拍了她一下,转身朝外走,任婶忙赶上几步,把包袱塞进她怀里。方氏奇道:“你不替我拎包袱?” 任婶笑道:“我就不去了,家里事情一大堆呢。” 方氏正要动怒,任婶忙补充道:“我替二夫人盯着大少夫人。” 这话方氏爱听,便笑了:“还是你忠心。” 忠心的任婶一路送她到大门口,招手大声道:“二夫人路上小心。” 声量太大,连旧屋的青苗与流霞都听见,齐齐探头问道:“二夫人去哪里?” 任婶笑道:“二夫人想念八娘子,回娘家住几日。” 越是像模像样的话,越遭人怀疑。青苗与流霞窃窃私语一时,得出结论:方氏是被赶回娘家去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消息就如同长了翅膀,转眼传遍了新屋与旧屋。 林依听青苗绘声绘色讲完,佩服道:“大少夫人好手段。” 青苗不解:“明明是二夫人惹的事,与大少夫人甚么相干?” 林依半是解释半是教导:“二十贯钱,不够大少夫人打赏下人的,她不肯替二夫人出这钱,摆明了是要瞧她笑话。” 青苗听后,自己琢磨一时,明白了,也赞:“大少夫人好本事,既赶了二夫人,又没淌进浑水里去。” 林依点头,暗道,这份心计手段,自己还得学着点。她这里佩服李舒,不料李舒也惦记着她,笑意盈盈地寻上门来闲话,到了声多谢。 林依不解其意,问道:“大少夫人为何谢我?” 李舒不答,只道:“听说二夫人向你借过钱,你没借?” 林依明白了,原来她无意中也成了方氏被赶事件中的一环,不过她与李舒不同,乃是无心之举,便道:“我不是有意不借,实是拿不出钱。” 李舒见她把自己的意思理解反了,也不提醒,笑道:“无论如何,还是要谢你。”说着命锦书将礼物放下。 大小两只盒儿,盖着盖儿,瞧不出里面的内容,但单看那锦盒,就猜得出礼物价值不菲,林依不排斥成为李舒同盟,但却不愿采取这样的方法,便道:“大少夫人客气甚么,若有事我帮得上忙,使人来说一声便得。” 李舒是聪敏人,得了这话,也就不坚持要送,命锦:“三娘子若得闲,常到我屋里坐坐。” 林依应了,送她到门口。青苗瞧着李舒一行离去,道:“大少夫人虽讲话爱露一半留一半,但比二夫人强多了。” 林依忍不住腹诽,方氏讲过人话么。 方氏被赶,张家迎来久违的宁静,几乎人人都盼着她莫要再回来了。张伯临因着如玉一事,还在埋怨她,因此也不去向张梁求情;张仲微有心去求,但一瞧见林依脸上笑容多了,脚步轻快了,就把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 第八十四章赴京赶考 *月,遵照张栋的建议,张伯临与张仲微兄弟准备在进京前,先去拜访李简夫,与之告别。张伯临前一次去见李简夫,只是学子身份,无所顾忌,此行变身女婿,难免忐忑,李舒笑话他道:“可要为妻相陪?”张伯临就羞了,躲出去不提。 李舒唤进锦:“京城路远,大少爷此去,无人服侍,我欲命你随行,不知你愿不愿意。” 锦书已有十八岁,听得懂这话,心里高兴,脸上却不敢露出来,只深垂了头轻声道:“但凭大少夫人吩咐。” 李舒见她愿意,便微笑点头。于是甄婶上来,将锦书领至偏房,递给她一包药材,内附一张药方。锦书在李家长大,见惯此事,一瞧便知是熬避子汤的材料,便谢过甄婶,伸手接了。甄婶道:“这是规矩,莫要心有怨言,如玉的下场,你是瞧见了的。” 锦:“我省的,糊涂的人,才把庶子生在前头。” 甄婶赞道:“你是个懂事的,等大少爷回来,身旁若没有再添别人,就抬你做妾。” 锦书明白了,她这一去,服侍张伯临是次要的,主要任务是盯着他,以防他拈花惹草,朝屋里添人。这差事,她还是极愿意的,于是重重点头,道了声:“明白了。” 甄婶见她通透,很是满意,又叮嘱了几句,回去复命。 张伯临临行前的事务,自有李舒打点,张仲微却是要亲力亲为,先整理随身衣物,后清点书籍文章,虽有杨婶帮着,也忙乱了好几日。 这日他终于得闲,连忙去见了林依,依依惜别道:“我去见过李太守,就直接赴京了,你在家要保重。” 林依将个小包袱递与他道:“闲暇无事,与你纳了几双鞋垫,手艺不好,凑合穿罢。” 张仲微当时就打开瞧了,见鞋垫上头绣的是并蒂莲花,便咧嘴笑了,将包袱揣进怀里,道:“等我中,讨个封赏与你。” 林依作势打他,骂道:“胡说什么。” 张仲微躲闪几下,嘻嘻哈哈跑远了。 过了几日,行李备好,张伯临与张仲微,先去舅舅家辞别,因张伯临娶了李简夫的闺女,方睿本就不高兴,此番又听说他们要去拜访李简夫,竟当堂翻脸,起身轰人。 张伯临与张仲微连方氏的面都没见到,就被赶了出来,还是张八娘偷偷开了角门,让方氏出来相见。方氏拉着儿子们的手,泪水涟涟,连声嘱咐他们一定要高中,好让张梁把她接回去。 瞧见她这般可怜,连张伯临都心软了,好生劝慰了她几句,才与张仲微回转。临行前,杨氏将张仲微叫了去,将几张交子交与他,道是与他添盘缠,张仲微谢过她,却又暗自奇怪,同样是侄儿,为何只与他,不与张伯临。 启程这日,张梁特意设宴,与儿子们践行。吃罢酒席,张伯临与张仲微动身赴雅州。上路前,张伯临才现自己身后多了个锦书,他猜到这是李舒的安排,便回身冲她一笑,收下了。 兄弟俩到得雅州,见了李简夫,呈上文章。李简夫细细读了赞不绝口,当即修书一封,寄与翰林学士姓欧阳者,向他推荐自家女婿及其兄弟。 张仲微寻思,他帮张伯临是应该的,帮自己却是许了人情,于是在同张伯临一齐道谢后,再拜谢过。李简夫见他颇为知礼,很是喜欢,便慢慢问他些可曾婚配等语,当得知他已有婚约在身,有稍许失望,但立即又道:“我瞧你哥哥有个丫头服侍,但你却孤身一人,不如我赠一个与你?” 张仲微想着,长者赐不可辞,何况又是于他有恩的,于是就收下了。他当初拒收冬麦,张伯临是不解的,如今见他终于痛快收了个丫头,还道他开了窍,暗地里替他高兴。 李简夫所赠的丫头名唤青莲,见过张仲微,依着规矩先请他替自己改名,张仲微心道,青莲这名儿,与林依的青苗倒是相配,于是便道:“青莲甚好,不用改了。” 青莲才见主人,就得了不用改名的殊荣,十分欢喜,忙前忙后,殷勤献个不停,张仲微却嫌她烦扰,打她同锦书一处歇着去了。 二日,李简夫为兄弟俩备好鞍马行装,派人护送他们入京。 张伯临与张仲微从褒斜谷出川,经关西、长安、陕西等地,长途跋涉两个多月,于五月到达东京开封。 大宋京城,金翠耀眼,罗绮飘香,一派繁华景象,让兄弟俩目不暇接,又心生豪气。初抵东京,两人经护送人等指点,住进兴国寺浴室院,兄弟俩安顿下来的一件事,便是往家中写信报平安,一封寄与张梁,另两封则分别寄与李舒与林依。 林依自来到大宋,还是头一回收到信,迫不及待打开来瞧,张仲微信中称,他们到达东京时,时逢京城大雨,蔡河决口,水涌进城,房舍倒塌,四处都是水,没法去见欧阳翰林,只得闷在寺内背书。 她读完信,正替张仲微担心,李舒寻了来,手中也有一封信,冲她扬了扬,笑问:“二少爷来信了?” 林依点头,请她坐下,笑道:“两封信是一起到的,大少夫人这是明知故问。” 李舒笑了笑,问道:“二少爷收了个丫头,是我爹送的,他信中可说了?” 林依手里还拿着信纸,不自觉攥紧了些,道:“不过是个丫头,有什么好说的。” 李舒是过来人,也不点破,只道:“我爹送的丫头,必是可靠的,以其任他去买,不如安插个自己人。” 李舒是示好,林依听了却不高兴,垂不语。青苗在旁,也不高兴,插嘴道:“大少夫人好意,不过二少爷买不买丫头的,与我们三娘子什么相干,一个姓张,一个姓林呢。” 李舒这才反应过来,林依是未嫁之身,确是自己孟浪了,她连忙起身道歉,福了又福,直称自己是无心之语。 林依连忙拦住她,称自己没往心里去,李舒瞧她脸上是带笑了,这才放了心,转身辞去。她刚走,林依就收了笑容,沉着脸朝桌边坐了。青苗瞧着有些害怕,安慰她道:“许是大夫人骗你的。”说完候了一会儿,见林依还是默不作声,又道:“必是个普通丫头,二少爷与她没有什么。” 林依还是不作声,青苗差点哭起来,央道:“好娘子,你好歹讲句话。” 林依深叹一口气,道:“他这样性格怎么做官,才上路,就留一李家耳目在身旁,只怕他日受牵绊。” 青苗见她担心的是这个,抚了抚胸,玩笑道:“万一二少爷是真想收了那丫头呢?” 林依还真不知张仲微于妾一事的想法,不禁有些后悔将那几双鞋垫送了出去。青苗见她又不作声了,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忙道:“三娘了,我随口说说而已,二少爷不是那样的人,不然当初就收了冬麦了。” 林依听了这话,稍稍宽慰,但心里还是默默朝张仲微身上,加了“待查”二字。 青苗见她还是不怎么高兴,便捧了她最最在意的账本来,道:“三娘子,二批鹅,又出栏了,你快来算算账。” 林依哪里不晓得她心思,轻轻一笑,依言朝书桌边坐了,拨起算盘。两个月前,一批鹅出栏,她把钱与张家二房送了去,随后又养了二批,总共一百五十只,但因方氏尚在娘家,无人与她合伙,于是赚的都是自己的。 她拨着算盘,越拨越欢喜,真个儿将张仲微的事暂时忘却,兴致勃勃与青苗商议,要再种几亩苜蓿,多多养鹅。 正说着,冬麦来问:“三娘子二回养的鹅,卖掉了?” 林依点头,笑道:“你消息倒灵通。” 冬麦不好意思道:“二老爷叫我来问问,为何头一回咱们有分红,这回却没了。” 林依取了契纸来与她瞧,道:“二夫人在家时,只与我签了那五十只鹅,这回养时,没得人来讲,所以我一人把本钱出了。” 冬麦不识字,便讨了那契约,拿去与张梁看。张梁读了一遍,果然如此,便唤来李舒商量,把那契约递与她瞧,道:“养鹅极有赚头,咱们还与林三娘合伙?” 李舒不把这几个钱放在眼里,便道:“咱们又不是没本钱,养鹅作甚,不如去城里买个店铺。” 张家世代务农,张梁对行商,有天生抵触情绪,不大愿意,正捋须想理由来反驳,忽然听得院门口吵吵嚷嚷,走出去一看,原来是方家的几个管事,操着棍棒等家伙,在那里闹事。 任婶是从方家出来的,忙上前招呼,将人领到张梁面前。张梁恼火道:“你们到我张家门闹什么。” 领头的方家管事道:“张二老爷,你太不厚道,方家娘子既与你和离,你就该将她当初的嫁妆还来,怎能只放人,却强压着陪嫁?” 第八十五章生财之道 女家先提出的,才叫和离,这同休夫并无实质区别,张梁一听就火了,怒道:“胡说八道,我们何时和离过。” 领头的方家管事道:“既是没和离,你家二夫人在娘家都住了两个多月了,怎还不见有人去接?” 张梁见他讲话时,脸上隐约有笑意,立时就明白过来,敢情这是逼他去接人呢。他一时间觉得面子抹不下来,哼了一声,甩袖子就走。李舒在旁瞧着,本没打算出声,甄婶却进言道:“方家势大,又拿捏着张八娘,二夫人决计不会轻易被休,既是如此,大少夫人何不卖她个人情?” 李舒想了想,觉得有理,便先抬手,叫堂屋前吵闹的方家管事们稍安勿躁。随后进屋,劝张梁道:“二老爷,方才你说的养鹅一事,我看可行,只是我没做过这等事体,不晓得路数,不如你将二夫人接回来,还叫她管着。” 张梁意动,却还是犹豫,道:“与她三分面子,她又要得意忘形了。” 怎么劝他,李舒省得,但却碍着儿媳的身份,不好开得口,便走出去与甄婶耳语了几句,甄婶会意,与那几个方家管事打商量:“我们二老爷,向来服软不服硬,你们进去将二夫人如何知错有悔意的话讲几句,他就肯接二夫人回来了。” 那几个方家管事心想,只要能完成王氏交待的差事,怎么说都成,于是围到门口,七嘴八舌道:“二夫人知错了……二夫人极想回来……二夫人想念二老爷……” 张梁听到最后那句,老脸有些泛红,忙打断他们道:“既是知错了,我就看在儿子们的份上,再与她个机会。” 李舒见他同意,便点了自己房里的两个媳妇子与两个丫头去接。既是李舒的人,见了方氏自然有话讲:“老爷百般不情愿,是大少夫人费了半日口舌,才说动了他。” 方氏平日不觉得,如今落难有人帮,才瞧出儿媳的好来回到家中,虽未向李舒道谢,但比先前和颜悦色许多。 张梁端着老爷架子,教训方氏道:“往后不得肆意行事,凡事须得先问过我。” 方氏才回来,哪敢讲半个不字,忙欠身应了。 张梁走后,方氏才朝椅子上坐了,大有劫后余生之感。李舒待她倒如从前一样恭敬,服侍她吃过茶,又主动将家中账本奉还。 方氏虽感激李舒,但该做的一点不含糊,客套话都不讲一句,就把账本接了过来。但她只翻了几页,眉头就皱了起来,问道:“怎么只这一点子钱?” 张家如今只有六十亩地,本来就不富裕,加之她在方大头那里亏了二十贯,可不就只有这点钱。李舒应道:“两位少爷带走了盘缠,账上的钱就去了大半,加上这两个月的各项日用开销,的确所剩不多。” 方氏嘀咕道:“还不是因为你房里的下人多……” 甄婶听不下去,插话道:“二夫人临走时,大少夫人房里的下人就是她自贴嫁妆钱养活的,并不曾花公账上一文钱。” 方氏恨不得叫李舒将整个张家都养了,但她才得了李舒的恩惠,这话不好意思讲出口,便坐在那里长吁短叹:“账上无钱,一大家子人要养活,这可怎生是好。” 李舒在方氏那里,连一句好话都听不见,才不愿意替她养家。便只出主意道:“二老爷想与林三娘合伙养鹅呢,听说二夫人是与她合过伙的,不如还是照旧?” 方氏来了精神,忙将账本又翻了几页,见养鹅那项的收益是二十四贯,除去一贯钱的本钱及所借的占城稻,还有二十贯出头。她惊喜道:“养鹅竟这样赚钱。” 李舒巴不得方氏自己能赚钱,好不眼热她的嫁妆,忙怂恿她去寻林依,商议再次合作的事情。 方氏合了账本,欢欢喜喜到林依房里,见她正在悠闲剪纸顽,不禁奇道:“三娘子没去田里照看?” 林依才听说她回来,没想到这样快就见着,答道:“那几个佃农都是做熟了的,不消我时时盯着。” 方氏朝桌边坐下,取了剪纸来瞧,称赞几声手巧,道明来意:“我还与三娘子合伙养鹅呀?” 林依早料到她迟早要来,取出一张写好的契纸,道:“我还是让一成利与二夫人,本钱一人一半。” 方氏对此分法自然是满意的,就接过契纸来瞧,见那上头写着她需出本钱二十贯,立时愣了:“怎么这样多?” 林依解释道:“我瞧养鹅有赚头,新添了七亩苜蓿地,鹅养多了,院子里歇不下,就还在那近前搭建了两间鹅舍,这二十贯里头,含有买地的钱,与盖鹅舍的费用。” 方氏不满道:“买地的钱怎么也要我出?” 青苗暗地里白了她一眼,道:“二夫人,既是合伙,怎能只叫我们三娘子出地?先前那三亩苜蓿,就没算你的钱,这回有十亩,可不能再让我们三娘子一人出了。” 方氏讲不出反驳的理由,又拿不出十七贯钱,犹豫道:“要不从分红里扣?” 青苗扑哧笑出来:“二夫人,哪有这个理。” “怎么不行?”方氏着起急来。 林依早就想好了对付她的办法,忙道:“二夫人若是暂时拿不出钱,何不先少合伙几亩地?” 方氏见有解决之意,便问:“怎么说?” 林依道:“还同先前一样,合伙养五十只,如何?” 方氏愿意,却又疑惑:“那你剩下的几亩地怎办?” 林依笑道:“少不得我自己一人承担了。” 方氏暗自惊讶,没想到两个月未见,林依财大气粗起来,竟有能耐独自承担那许多的成本。她签过五十只鹅的契约,回去与李舒感叹:“没想到林三娘也有财的一日。” 李舒不以为意,道:“二夫人言重,她不就多养了几只鹅,什么财。” 方氏嫌弃她没眼光,与她算账,林依十亩苜蓿地,养了五百只鹅,至少能赚三百多贯。李舒犹道:“三百贯也算不得多。” 方氏恨道:“鹅不比猪,出栏快着呢,两个多月就能赚一笔。” 年收入没过万贯,还是入不了李舒的眼,不过她懒得再与方氏辩驳,便道:“既是赚钱,二夫人与她合伙,也能挣不少。” 方氏遗憾道:“可惜我本钱不多,只与她合养了五十只。” 李舒问道:“若全部合养,二夫人须出本钱几多?” 方氏见她有借本钱之意,大喜,忙道:“不多,十七贯。” 李舒就要答应下来,甄婶却在后面扯她衣裳,她只好住了嘴,另将些不咸不淡的话来讲。方氏失望,无精打采应了几句,挥手叫她下去。 李舒回房,问甄婶道:“十七贯值什么,把给她讨个欢喜又如何?” 甄婶道:“大少夫人还瞧不出来?只要二夫人得意了,她就不许别个好过,还是叫她过得不如意,时不时挨二老爷的训斥才好。” 李舒一想,果然如此,方氏被赶回娘家的这两个月,才是真惬意舒适的两个月,于是就抿嘴笑了:“甄婶你一把年纪,原来是个坏的。” 不多时,张梁自冬麦房里出来,得知方氏只与林依合伙养了五十只鹅,很是失望,道:“家里的钱,所剩无几,稻子又还没熟,剩下这几个月,如何度日?” 方氏道:“我也想多养,但没得本钱,奈何?” 为何没得本钱,还不是因为方氏败家,张梁瞪她道:“你既当家,就要想办法,总不能让全家人饿肚子。” 方氏嘀咕道:“儿媳有钱,却不肯拿出来。” 张梁可不敢向李舒讨钱,叮嘱方氏道:“儿子们在京城,还要仰仗李太守的关系,你切莫得罪了儿媳。” 方氏才从娘家回来,还记得要收敛,便点头应了,犯愁道:“这时节,哪里去弄钱,真是急煞人。” 张梁恨她不争气,责骂道:“就你只会花,不会挣,瞧瞧隔壁林三娘,孤身一人,只有一名丫头相助,日子过得比咱们还红火些。” 方氏低头挨训,听着听着,突然抚掌道:“我有一绝妙好计,立时能够生财。” 张梁将信将疑:“你能有什么好主意,莫和先前那些事一样,赔了夫人又折兵。” 方氏不接话,先奔回房中翻箱倒柜,寻出一纸泛黄的婚约来,仔细将褶子抚平,拿出来与张梁瞧,笑道:“就凭这个,咱们家每年都能添千贯收益,或许还不止。” 张梁还是疑惑,方氏一项一项与他道来,林依的水田,林依的旱地,林依的猪圈,林依的鹅群,讲着讲着,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好似那些产业,已是她张家的。 张梁亦心生惊喜,林依无依无靠一孤女,可比李舒好拿捏多了,叫她拿钱出来贴补家用,不怕她不肯。但他心里还惦记着金姐那档子事,担忧道:“林三娘不是个良善的,她要进了咱们家门,又放跑我的妾,可怎么好?” 金姐到底是谁放跑的,方氏再清楚不过,她心里虚,忙别过脸去,道:“陈年往事,还提它作甚,我看林三娘不错,又会挣钱,又比伯临媳妇懂事,不管养猪养鹅,都晓得分我几股。” 第八十六章方氏提亲 张梁心道,娶了林依进门,生计暂时不用愁,但养鹅到底不比种田稳妥,谁晓得会不会今年赚钱,明年就赔个精光。她又是个没娘家的,依照“七出三不出”,只要娶进门就休不了,因此还是慎重考虑的好。 他将这考虑讲与方氏听,道:“还是再瞧瞧。” 方氏算计人的时候,脑子格外活络,笑道:“我晓得养鹅养猪,都是有赚有赔,不比种田,就算遭灾,还有地在那里跑不了,不过只要林三娘进了张家门,那些钱怎么处置,还不是由咱们说了算,命她将养鹅赚的钱,全换作水田,岂不美哉?” 张梁听后大赞“妙极”,当即唤来任婶,叫她去城里请媒人,要与林依换草帖。 任婶惊讶,悄声问瞧热闹的杨婶:“二夫人不是一贯主张退亲的,怎么突然变了性子?” 杨婶撇嘴道:“以前林三娘精穷精穷,二夫人自然不愿结亲,如今她比张家还有钱,二夫人能不想早些将她娶过来?” 任婶悟了过来,这是方氏瞧着林依会赚钱,想娶她进门作摇钱树呢。她深受张家败落之苦,极乐意看到林依嫁过来,好改变张家境遇,于是乐颠颠地朝城里去了。 杨婶紧跟在任婶后头出院门,往旧屋去,到得林依房里,告诉她道:“三娘子,二夫人准备娶你进门,已使任婶到城里请媒人了。” 林依根本不相信,以为她玩笑,道:“二夫人只等着出孝后来退亲哩,怎会主动来娶我。” 杨婶指了指林依身上的新衣裳,笑道:“你如今吃的穿的,比张家强百倍,手里又有田,又有钱,二夫人自然愿意娶你。” 林依一想,张家的确是败得差不多了,而她却时时有时账,方氏眼热她钱财,因此转了念头,倒也不是不可能,但正主张仲微并不在家,如何能行事? 杨婶听了她疑惑,笑道:“你忘了大少爷的亲是怎么成的了?二少爷只消回来拜堂便得,其他各色事项,根本不消有他在。” 林依差点忘了,这是大宋,不是几千年后的现代,婚姻一事,向来只有父母做主的,哪有儿女插话的份。若张梁与方氏真想娶她做儿媳,只怕就算张仲微不在,他们也能抓只公鸡来与她把堂拜了。 她在这里想事情,青苗已出去将消息打探清楚,回来道:“杨婶没听错,二夫人还真想替二少爷娶三娘子。”她说完,见林依不作声,道:“三娘子为何闷闷不乐,这是好事啊。” 杨婶也道:“你与二少爷青梅竹马,嫁过去有什么不好?” 林依看了杨婶一眼,道:“我心里怎么想的,你不晓得?” 杨婶道:“你的心思,我老早就知道,别说你,就是我自己,都不愿你嫁进张家去受二夫人的气。” 林依奇道:“那你还劝我?” 杨婶不好意思笑笑:“我是二少爷的奶娘,自然偏他。” 青苗悄悄与她笑道:“三娘子愿意的,只是害羞。” 林依可不是土生土长的北宋女子,听见自家亲事就脸红,当即抬头:“我不愿意。” 杨婶听见这话,意欲相劝,但林依已起身朝杨氏房里去了。杨氏照旧在佛前敲木鱼,闭着眼念经文。流霞朝林依摆手,走到蒲团前俯身,轻声禀报:“大夫人,林三娘来了。” 若换作别人来访,杨氏是不会理睬的,唯有听见林依来了,才搁了木鱼,起身相见,问道:“三娘子有事?” 林依接过流霞捧上的茶,垂不语,杨氏便晓得她有私密话讲,将流霞遣退。 林依等到屋内只剩下她与杨氏两人,才道:“我曾与大夫人提过退亲一事,不知你可还记得。” 杨氏问道:“你当初要退亲,是怕二夫人先提了,害你失颜面,再寻不着好人家,是也不是?” 林依轻轻点头,答了个“是”字。 杨氏笑道:“如今你比二房更有钱,他们巴着你还来不及,怎还会提退亲一事,且放一万个心。” 林依一怔:“大夫人真乃女中诸葛。” 杨氏问道:“怎讲?” 林依将杨婶带来的消息讲了,央道:“大夫人助我。” 杨氏不解:“好容易等到二夫人打消了退亲念头,这是好事一桩,你还消我怎么助你?” 林依道:“还同我上次与你讲的一样,向张家二房提退亲一事。” 杨氏吃惊,思忖一时,猜想林依是不愿与方氏成为一家人,便将了些话出来劝她,与青苗讲过的如出一辙----谁家没得婆母,与其嫁个不知底细的,不如与方氏这样的蠢人打交道,只怕还轻松些。 林依一面听,一面摇头。 杨氏问道:“你还是不愿意?” 林依仍旧摇头:“也不是。” 杨氏见她没断然否决,心生几分希望,又问:“那你是愿意了?” 林依道:“等二少爷回来再说。” 杨氏琢磨一时,明白了,林依晓得方氏绝不会同意退亲一事,不过是借此拖延时间罢了,只是为何非要等到张仲微回来?她疑惑不解,但林依始终不肯告知缘由,只得罢了。 因媒人已在路上,林依生怕张家今日就下草帖,便忙忙地催促杨氏朝新屋那边去。 杨氏应了,扶着流霞的手,去隔壁堂屋寻方氏。 方氏却不在堂屋,而是躲在卧房里翻翻找找,杨氏见门口并无看守,只得命流霞咳嗽了两声,叫她知晓。 方氏听见声响,抬起头来,笑容满面招呼:“什么风把大嫂吹来了?” 杨氏心道,这可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什么时候对自己这般客气过。因见两只衣箱都被翻得乱七八糟,便问道:“弟妹这是在寻什么?” 方氏笑道:“我记得伯临成亲时穿过的袍子还是新的,想翻出来浆洗浆洗。” 杨氏明知故问:“浆洗来与何人穿?” 方氏答道:“与仲微娶新妇,洗了来他穿。” 杨氏顺着话道:“可是隔壁林三娘?” 方氏得意道:“正是,又能干又温顺的一位小娘子。” 杨氏暗笑,这位温顺的小娘子,正想与你家退亲哩。她将林依的意思讲了,本以为方氏不是震怒,就是大吵大闹,不料方氏根没听见似的,仍蹲在地上翻袍子,头都不抬一下。 杨氏很是惊讶,将话又重复了一遍:“弟妹,林三娘想退了这门亲。” 方氏满不在意挥手,道:“这事儿她说了不算,叫她等着换草帖罢,媒人转眼就到了。” 杨氏本想好了一大篇说辞,但遇见这等不讲理的人,能从哪里讲起?她一贯自诩口才不错,没想到在方氏面前,还未开口就已败了,只得惭愧归家,来见林依,道:“有负你重托。” 林依听她讲了方氏态度,哭笑不得,回房愁道:“这可怎生是好。” 青苗道:“三娘子真想退亲?我这里倒有一法,正对二夫人的症。” 林依好奇问道:“你有什么法子?” 青苗却要卖关子,只神秘一笑:“三娘子只管躲起来瞧热闹,对付二夫人,只有我这样的招数管用。” 林依本想叮嘱她不可胡来,转念一想,要讲行事无章程,谁人能比过方氏去,于是就闭了口,随她去。 太阳落山前,任婶领着媒人,路过旧屋门口,青苗瞧见,忙推林依道:“三娘子赶紧躲起,瞧我行事。” 林依依她所言,到屋后藏了,只透过后窗瞧院内情形。 过了一时,先前经过的那媒人,撑着一把清凉伞,边走边瞧,来到林依房前,问道:“林三娘可是住在这里?” 青苗守在门口,不答,冲地坝对面的流霞笑道:“这位大嫂有趣,五月的天儿,就开始撑伞了。” 那媒人脸上抹了一层厚厚的粉,但还是瞧出脸色变了,她将青苗上下打量一番,见她身上衣料不算太差,就将那口气忍了,好声好气把问题重复一遍。 青苗见她无心斗嘴,失了兴致,答道:“林三娘走亲戚去了,不知哪日才归家呢,你且先回罢。” 媒人听了,探头朝她身后望望,见屋里确是没人,只得折返,埋怨方氏道:“张二夫人也不打听清楚,就火急火燎把我唤了来,那林三娘走亲戚未归呢,我向何人讨要草帖去?” 方氏气道:“哪个与你胡诌的?林三娘乃是孤女,哪来的亲戚?” 媒人这才晓得上了当,忙将青苗打扮描述一遍。方氏想了想,恨道:“那是林三娘跟前的丫头青苗,这死妮子,竟敢坏我的好事。” 媒人还没讨到赏钱,少不得要捧她几句,便道:“张二夫人息怒,等你将林小娘子娶进门,她的丫头不就是你的丫头,揉圆搓扁还不是由着你。” 方氏爱听这话,立时就笑了,夸赞任婶将媒人请的好。任婶也盼着林依早些进张家门,便道:“媒人认不得人,这回我陪她一道去。” 方氏道:“正该如此,你瞧见青苗那妮子,别忘了拍她几下。” 任婶想起青苗曾扑到她身上耍过泼,就没敢应声,领着媒人朝旧屋去。 青苗料到张家二房还要派人来,正倚门站着,挤出满脸愁容。 任婶不曾留意她脸色,自顾自上前打招呼:“三娘子何在,我这里有桩喜事与她讲。” 青苗明知故问:“三娘子去了苜蓿地,并不在家,任婶有什么喜事,先同我讲讲?” 任婶瞧她态度还算不错,猜疑将那媒人看了一眼,把换草帖一事讲了,笑道:“你说这是不是天大的喜事。” 青苗脸上笑比哭还难看,道:“喜是喜,只怕三娘子这几日太忙碌,腾不出空来理会这些。” 任婶笑嗔:“我晓得三娘子家大业大,是比寻常人忙碌些,不过成亲乃是终身大事,总还是要挪出些空闲打理的。” 青苗叹道:“三娘子养的鹅遭了瘟,愁得跟什么似的,若真赔一场,只怕要血本无归。咱们就快连饭都吃不上了,她哪里还有心思想成亲的事。” 她说着说着,忽地又现出惊喜表情,拉了任婶袖子道:“多亏任婶提醒,差点忘了成亲这茬,三娘子只要嫁进张家,还消愁吃喝?”说完跺脚又笑:“我真是愁傻了,这就与三娘子报喜去。” 林依竟是要亏钱了?怪不得张梁总说做什么都不如种田可靠。任婶心思急转,听青苗这口气,林依是又要受穷了,既是如此,这门亲还要不要结?她连忙拉住青苗道:“且让林三娘安心料理鹅群得病一事,成亲的事,咱们改日再说。” 她说完,拉起媒人,匆匆朝新屋赶。方氏见她这样快就回来,料到又未成事,脸一沉,就要火。任婶忙道:“二夫人,听说林三娘养鹅亏了本,正犯愁呢,咱们还是等一等?” 亏了?方氏愣了愣,突然一拍椅子扶手,叫了声:“哎呀我的鹅。”她惦记着与林依合伙养的那五十只鹅,就暂时把求亲一事忘却,也不管媒人赏钱未把,匆匆朝苜蓿地赶去。 媒人见正主跑了,便问任婶要路费。任婶翻了翻白眼,道:“你同我是走来的,要什么路费?” 媒人气道:“亏得你张家是大户,住这样大的屋,一点规矩都不懂,媒人上门,自然要把赏钱。” 任婶叹道:“罢呀,什么大户,六十亩地也算大户?这屋还是我们大少夫人盖的,二夫人哪有这能耐。” 媒人哪有兴趣听她讲这些有的没的,只顾扯她的袖子,讨要赏钱。任婶急道:“我一个下人,你同我耍什么泼,想要钱,自寻主人要去。” 方氏去了苜蓿地,张梁在冬麦屋里,无人敢去扰,哪里寻个主人出来?媒人是个下等户,拿不到赏钱,就朝堂屋门槛上坐了,扬言道:“你们不把钱,我就到处去宣扬,看还有没得人敢与你家做媒。” 李舒在房里听见,忙问甄婶出了什么事,甄婶却将门掩起,道:“理他呢,一日不闹不安生。”李舒如今只盼张伯临早些回来,确是不大愿意理些琐事,听她这般讲,也就丢开不提。 第八十七章青苗斗智 媒人闹了一阵,见无人理睬,只好离去,边走边骂骂咧咧,称要将张家的小气名声,四处去宣扬。 方氏到了苜蓿地,鹅群早已赶进了舍里,张六媳妇在门口看守,说什么也不许她进去。方氏只好朝鹅舍里远远望了一眼,觉得那些鹅,不像是得了瘟病的模样,不禁狐疑:“真病了?别是蒙我罢?” 张六媳妇早得了指示,道:“这又不是什么好事,骗你作甚。” 方氏仍旧不大相信,非要冲进鹅舍去看,斥道:“我占了六成股,为何不能进去看。” 张六媳妇生得壮实,根本不消推她,朝中间一站,就把门堵得严严实实。方氏怎么也挤不进去,着实无奈,只得骂几句,威胁几句,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她心里有疑惑,想继续探一探林依家底,便唤来任婶吩咐:“林三娘的猪圈,今日轮到谁人值夜?” 任婶道:“是我。” 方氏大喜,忙叫她去瞧瞧猪圈里的猪,可长得肥,有无得病。任婶真个儿子就去瞧了,回报道:“十几头猪都是好好的,膘肥体壮。”又补充道:“菜地里的菜蔬也生得好,我欲拔几棵回来,无奈黑七郎看得紧。” 方氏骂她没出息,只晓得盯着几棵菜,道:“我看什么鹅生瘟病,是青苗那妮子编出来的。” 任婶道:“就算养鹅赔了本,她还有田,还有猪,将她娶进来,至少咱们饿不了肚子。” 方氏连连点头,道:“不能再叫她养鹅来折腾,一点子钱全丢进去打了水漂怎办,该尽早把她娶进门,教她将钱置田地。” 任婶道:“那我明日再去寻媒人,上门提亲?” 方氏瞪去一眼:“这还消问?” 二日一早,任婶就被方氏催着,进城去寻媒人,她起先寻的,仍是昨日那个,不料别个昨儿没拿到赏钱,心里有气,不肯再来。任婶心道媒人满街走,舍了你还怕找不到二家?不料她走遍了眉山城,还真寻不出一个肯与张家做媒的人来,个个都称:“张家小气,路费都不把,去了亏本哩。” 任婶深恨方氏不会做人,连带着下人都受气,她一路埋怨着回家,将情况报与方氏知晓,称:“城中媒人都道咱们家不把赏钱,不肯来。” 方氏恨恨地骂:“势利小人。” 别个是照着规矩讨辛苦钱,怎么就成了势利?这道理连任婶都想不明白,暗自撇嘴。她在城里受了气,愈盼着林依早些进门,好改善张家生活,于是向方氏提议:“我就在村里寻个媒婆来?” 方氏嫌弃村中媒婆上不得台面,不愿意,道:“没得媒人就成不了事么,待我亲自去与林三娘讲。” 任婶生怕她坏了事,忙拦住她道:“我的二夫人,你是林三娘未来婆母,怎能去与她当面讲这事儿,不怕别个害臊?” 方氏一想,确是如此,就停了脚步,问道:“依你看如何?” 任婶想了想,道:“杨婶曾与别人做过几桩媒的,算得半个媒婆,叫她去与林三娘讲。” 方氏想到杨婶与林依相厚,只怕还好讲话些。于是赞道:“这主意极好,就是这样。”说着唤来杨婶,将事情交待下去,格外叮嘱:“须得这趟就把草帖带回来,免得夜长梦多。” 杨婶瞧不惯她这副嘴脸,全然是看在张仲微的份上,寻到林依屋里。青苗见是她来,身后又没跟媒人,就请她进了屋,笑道:“杨婶好些时候没登咱们的门。” 杨婶笑道:“你们成日忙碌,我哪好意思来打扰。” 林依递了张剪纸与她瞧,道:“你还不晓得,我如今是甩手掌柜了,每日只在房里闲坐。” 杨婶道:“就该如此,若要你时时忙碌,还雇佃农作什么。”说完又问:“二夫人上你家提过亲了?” 林依不答话,只含笑望青苗,青苗笑道;“是来过了,还没见着三娘子的人,就叫我轰了出去。” 杨婶看着林依叹气:“你还是不愿意?我与你讲句真心话,你别嫌难听----你没得娘家撑腰,就只能嫁二少爷那般的实诚人,若换个滑头的,必定三两年就榨干你的陪嫁,再将你当个妾丢到一边。” 林依垂不语,青苗接话道:“二少爷老实不假,可他那对爹娘,只怕就是冲三娘子的嫁妆才肯娶她的。” 方氏的心思,杨婶自然晓得,不禁踌躇起来,不好意思将提亲的话讲出口。还是林依瞧着她坐立不安,主动问询,她才将方氏嘱咐的事情讲了。 林依听说她是来提亲的,直愣,青苗也惊呼:“张家行的哪门子规矩,提亲不遣媒人,却叫奶娘来。” 杨婶苦笑道:“城中媒人嫌张家小气不肯来,村里的媒婆,二夫人又嫌上不了台面。因我曾凑合过几桩亲事,算得了半个媒婆,这才遣了来。” 青苗暗忖,林依再能干大方,自家亲事,却是不好出头的,少不得还要旁人相助,于是将林依拉至一旁耳语几句。林依忍不住地笑:“反正我是要拖延时间,随你折腾去罢。”说完便装作害羞,躲到了青苗房里去。 北宋女子,提及自身亲事,都是要害羞躲起来,因此杨婶见了她这般,倒觉得很正常,只问青苗道:“三娘子到底是什么打算,嫁还是不嫁?” 青苗不慌不忙倒了盏茶水,递到杨婶面前,道:“嫁,自然要嫁,这门亲事又退不脱,不嫁还能怎地?” 杨婶大喜,瞧见:“那你这就将草帖写起,我带回去交差。” 青苗当真走到书桌前,加水磨墨,铺纸提笔,写了起来。她跟着林依这些时候,学了不少字,虽写得歪歪扭扭,但好歹没有大错。杨婶候了许久,才等到青苗写完,接过来瞅了两眼,觉得格式不对,但青苗一口咬定没错,杨婶又认不得字,只得袖了那张纸,拿回去复命。 方氏见杨婶带了张纸回来,大喜,连声道:“快将草帖拿来我瞧。” 杨婶将纸奉上,方氏的接过一瞧,上头虽写得密密麻麻,却并不是草帖,而是一张……条件书? 一条,林依嫁入张家后,立时分家,单门另过; 二条,林依所有陪嫁,张家不得以任何借口动用; 三条,林依嫁入张家后,一应吃穿用度,须由张家提供; 方氏才看了三条,已是七窍生烟,怒问:“这是谁人所写?” 杨婶不晓得上头写了什么,茫然答道:“是青苗写的。” 方氏将那纸揉作一团,朝杨婶头上砸去:“无用奴婢,叫你换草帖,你拿的这种什么?” 杨婶被骂得莫名其妙,正要将那纸团捡起,拿去与认字的人瞧瞧,方氏却猛地冲将过来,将纸夺去,怒气冲冲地朝旧屋去了。 杨婶生怕是她去寻林依吵闹,连忙拉过任婶道:“你在林三娘那里拿过的赏钱不少,又还领着猪圈的工钱,可不能看着她遭殃,咱们且跟去劝一劝二夫人。” 任婶点头,看在赏钱的份上,同杨婶紧追上去,一左一右将方氏夹在了中间。方氏还道她们是来与她壮声势的,将头愈扬高了些,她气势汹汹到林依门前,却见房门紧闭,并无一人在家。她满腹气恼,却扑了个空,不免更火,左右看看,见流霞在近前,便拉过她问道:“青苗呢?” 流霞回道:“谁晓得,兴许哪里忙碌去了罢。” 方氏又问:“那林三娘呢?” 流霞不耐烦道:“我又不是替二夫人盯人的,哪里晓得她去处。” 方氏见她这般不恭敬,欲教训教训她,杨婶忙提醒道:“二夫人,她是大房的丫头,可动不得。” 方氏只得将这口气忍了,亲自去寻。先到屋侧菜地,黑七郎见了她就咬,吓得她落荒而逃,猪圈也不敢去,只遣杨婶去瞧了瞧,回报说无人,只好又去田间寻。田间佃农个个忙碌,又见张家穷了,看不起她,对她的提问,爱理不理。方氏一路走,一路寻,一路受气,直哀叹虎落平阳被犬欺,待到她在苜蓿地里寻到林依与青苗时,满身的气焰已消磨得所剩无几,骂起青苗来也显得有气无力:“你这妮了,好不懂规矩,你家三娘子要嫁人,你却拦在头里,难不成是想取而代之?” 青苗正在查看篱笆是否牢固,忙了一会儿才抬头回话:“二夫人睁眼讲瞎话,我何时拦过三娘子?咱们草帖都写好了,只等二夫人来取。” 方氏听说草帖已写好,又高兴起来,忙问:“草帖在哪里?我随便你去取。” 青苗拍了拍手,走出苜蓿地,向方氏伸手讨她写的那张纸。方氏将已揉作一团的纸递过去,青苗朝纸尾一扫,道:“二夫人还未签字画押,草帖给不得你。” 方氏气道:“你这纸上一派胡言,还要我签字画押?再说哪有嫁人还向夫家提条件的,哪门子规矩?” 第八十八章仲微赶人 青苗将那纸抖了抖,笑嘻嘻道:“二夫人既是不同意,那咱们就把亲退了,你再寻个讲究规矩的人儿去。” 方氏噎住,青苗将她推入两难境地,娶,就得同意纸上的“荒谬”条件,不娶,她心又不甘。正烦恼,任婶悄声道:“二夫人同个丫头有什么好讲的,林三娘就在那边,二夫人与正主讲去呀。” 方氏醒悟过来,忙撇下青苗,穿过苜蓿地,到篱笆栏里去寻林依。她大大咧咧推开栅栏门,没想到那群鹅比黑七郎还凶,见人就啄,她腿上吃痛,忙退了出来,隔着篱笆呲牙咧嘴道:“我晓得三娘子心里是想嫁的,不然为何平白无故分我那些股份?全是青苗那妮子使坏,才叫我们起了隔阂,你且将草帖取来,咱们早些把亲事办了。” 林依低头不作声,张六媳妇从旁道:“张二夫人,哪有与未嫁小娘子当面谈亲事的,你不羞,她羞啊。” 方氏嘀咕道:“她没得父母,不与她本人谈,谁谈去。” 此时青苗追了上来,拽方氏道:“条款我已列得清清楚楚,你若照办,就随我去取草帖,若是不依,就赶紧家去,莫要杵在这里,又妨碍张六嫂子干活儿,又与我们三娘子添堵。” 方氏哪里肯走,不理睬她,只与林依啰嗦。青苗见了,便悄悄走去将栅栏门打开,又与张六媳妇使眼色,同她合力将鹅群赶了出来。 鹅群最是凶狠,见了生人就啄,叫声震破耳朵,方氏招架不住,忙唤任、杨二位来救。杨婶听见她叫,就要上前,任婶却拉住她道:“我看林三娘是故意要整二夫人,我们拖延拖延,指不定就有赏钱。” 杨婶正色道:“主人落难,身为下人怎能看热闹?”说着就冲上去,却不近前,只在鹅群外转打转,大叫:“二夫人莫慌,我来救你。” 任婶瞧了一时,见她只嘴上起劲,脚步根本不挪,这才明白过来,笑骂她狡猾,也冲了上去,与她一齐掠阵。 可怜方氏一双腿被啄到又红又肿,却不见有人来扶,最后还是林依自己起了怜悯之心,将鹅群赶进去,才使她逃脱出来。 任、杨二位上前将方氏扶了,连连感叹:“鹅群太凶,我们想救二夫人,不但冲不进去,反被啄了好几下。” 方氏疼痛难忍,只想着尽快离开,没空去追究她们失职。回到家中,李舒接着,见了方氏腿上红肿似萝卜,吃了一惊,忙遣任婶去请游医。 方氏一面呼痛,一面大骂那鹅群。李舒心知有蹊跷,问道:“鹅群好好的,怎会逃脱出来?” 方氏恨道:“是青苗那妮子使坏。” 李舒猜着几分缘由,故意道:“她好大的胆子,且等我使人去揍她。” 方氏向来欺软怕硬,青苗比她更凶,她反就胆怯了,踌躇道:“罢了,兴许是栅栏门没拴好。” 任婶请了游医回来,听见这话,与杨婶对视暗笑。她见屋里有许多人服侍,便拉了杨婶一把,一同退了出来。杨婶故意笑她:“二夫人腿伤了,正是你献殷勤的时候,rshu.net你怎么不留在屋里,反倒出来了。” 任婶撇嘴道:“再献殷勤又如何,连月钱都不起。”说着挽起杨婶胳膊,拽她朝外走,道:“三娘子也该回来了,咱们且讨赏钱去。” 杨婶无意要赏钱,但想与林依通消息,于是就随她朝旧屋去。 林依果然已经回来了,正站在脸盆架子前洗手洗脸。青苗站在门口,瞧见来人中有任婶,还以为她们是来讨药钱,便拦住她们去路,先制人道:“二夫人方才踩烂了我家苜蓿地,还使几只鹅受了惊吓,赶紧将钱赔来。” 杨婶拍了她一下儿笑道:“你个鬼机灵,二夫人正怕着你呢,坏话都不敢讲一句,哪敢来讨药费。” 任婶连连点头,道:“咱们是偷着来的。” 青苗明白了,转身进屋,与林依道:“外头那两位,准是讨赏钱来了。” 林依笑道:“方才也多亏她们凑趣。” 青苗听她如此讲,便开了装赏钱的盒子,数出一百文钱,想了想,又多拿了一百文,笑道:“寻常总是咱们吃亏,好容易盼到二夫人也落难,我多把几个赏钱,以示庆贺。”说完见林依笑着挥手,便出去与任婶杨婶各一百文,笑道:“多谢二位相助。” 杨婶将钱推回去,道:“我并不是为了赏钱。” 任婶却替她接了,直把她往回拽:“上个月月钱都未,得一个算一个罢。” 二人拉拉扯扯,直到听见新屋那边有人唤,才急忙去了。 青苗瞧着她们出院门,回来与林依道:“幸亏她们来一趟,不然我还担心二夫人要来讹药钱。” 林依笑嗔:“别个的腿,确是被你放鹅啄了,就算真来讨药钱,也算不得讹诈了。” 青苗晓得林依不是真责怪自己,笑道:“三娘子信不信,二夫人今日吃了一回亏,再不敢轻举妄动。” 林依笑骂她道:“这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青苗故意作了凶神恶煞状,道:“只要对付得了她,做个恶人又何妨?” 随后几日,方氏在家养伤,无心再派人来提亲,林依终于又得了几日清闲,大呼还是青苗有法子。青苗得意洋洋,与之商定,以后只要方氏上门耍横,就由她出面“招待”。 这几日里,新屋那边陆续有消息传来,张梁见了方氏腿上的伤,不但不心疼,反将她训斥了几句,责怪她连桩提亲的小事都办不好。张家处境本就窘迫,方氏这一伤,又是请游医,又是要涂药,愈捉襟见肘起来。眼瞧着账上没了钱,方氏大急,只得使任婶去向林依讨药费。这回没用青苗出面,林依轻松回绝:“那鹅,就是我同二夫人合伙养的那群,二夫人是被自家鹅啄了,怎赖别人?” 方氏听得回报,想上门去闹,又无奈腿疼走不动路,只得就近向李舒讨她的嫁妆钱。李舒百般不愿意,但家中无米下炊已成事实,总不能看着二老饿肚子,无奈之下,只得取了几贯钱出来买米。 方氏伤好后,一是还记得疼,二是怕了青苗,行事竟收敛起来。见了林依不但笑脸相迎,甚至有几分巴结意味,林依虽晓得她只是变换了路数,但被人奉承着,总比找茬强,于是只要她不提亲事,就还是笑脸相迎,与之敷衍客套一番。 七月,张仲微书信又至,信中称,京城断断续续下了两个月的大雨,终于停了。他与张伯临兄弟二人,已见过欧阳翰林,呈递了李简夫的推荐信及文章,得到了欧阳翰林的赏识,目前二人正在积极准备参加九月份的举人考试。 青苗听说张仲微来信,与林依道:“二少爷这都二封信了,三娘子又不是不会写字,也回一封啊。” 林依道了声“有理”,朝桌边坐了,铺纸磨墨,提笔写信,讲了她日子红火,一切安好,却对方氏提亲一事只字不提,更不曾问半句有关青莲的话。 张仲微在东京收到信件时,正在寺中大殿借灯背书,他本以为是张梁家书,拆开来看,却是林依的信,喜得他合了书就跑,一头扎进屋里,准备点灯读书。不料灯一亮,就照见床上有个人,他擎着灯座过去照了照,急道:“青莲,你怎么又在我屋里,不是赁了一间房与你住的?” 青莲身上的被子,松松盖在胸前,圆滑细腻的肩头裸露着,脸上神情,楚楚可怜,软声道:“那样大屋子,仅我一人居住,我怕。” 张仲微不解道:“不是还有锦书?” 青莲暗自笑话他老实,道:“锦书姐姐日日都宿在大少爷房里,你不晓得?” 锦书夜钻张伯临房间,张仲微是见过几次的,闻言脸就红了。 青莲还道他意动,就要掀被子,然而张仲微最是嫌恶轻薄之人,喝道:“你既羡慕锦去服侍大少爷。” 青莲数次勾引不成,又羞又恼,小声骂道:“哪个男人没几个屋里人,就数你假正经。” 张仲微急着要瞧林依的信,懒得与她辩论,将门一拉,走出去道:“我数十下,若你还不出来,明儿就将你卖了。” 青莲晓得他碍着李简夫面子,不会轻易卖自己,但也不愿因此与主人交恶,于是急急忙忙套上衫儿裙儿,衣衫不整地冲出门去。 张仲微终于等到房中无人,连忙关门上栓,凑到灯前展信来读。他见林依在心中称她养鹅赚了不少钱,青苗也日渐能干,打心底里替她高兴。但信中并未提及方氏,他不免猜测,是这二人关系和解,还是方氏愈刁难,使得林依不愿提起她? 他心里惦记着林依,一时高兴,一时担忧,早把林依忘在了脑后。直到二日张伯临上门来问,才想起昨日有丫头在他房里待过。张伯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问道:“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主动投怀送抱,你为何不要?” 第八十九章衣锦还乡 张仲微满脑子想的都是林依,随口答道:“哥哥你若是喜欢,我叫她去你屋里服侍。” 张伯临捣了他一拳,道:“她昨晚已去过我屋里了,你不晓得?” 张仲微吃了一惊,暗道,这青莲果真是个孟浪的,看来留不得,于是与张伯临商议:“我欲将她卖了,又恐李太守不喜,哥哥有没得两全的法子?” 张伯临气得直敲他的头,骂道:“二小子,你何时才能开窍?” 张仲微被骂得一头雾水,正琢磨这话的意思,忽听得外头有吵嚷声,出去一看,原来是锦书在与青莲拌嘴,前者戳了后者的额头,骂道:“不要脸的骚蹄子,一个眼错不见就爬上了大少爷的床。” 青莲不甘示弱,反戳回去:“你我一样是个丫头,你爬得,我爬不得?” 张仲微听明白了,敢情昨日青莲夜闯张伯临卧房,叫他大咧咧收用了。张伯临睡了兄弟的丫头,到底有些不好意思,摸着鼻子道:“她说你瞧不上她,我这才勉强应了。你放心,改日我另送两个好的与你。” 张仲微十分高兴哥哥替自己解决一大难题,欢喜道:“我本就想把她送你的,如此正好。我也不要什么丫头,添人添麻烦。” 张伯临又恨起来,继续敲他的头:“你也不小了,就不想收个屋里人?” 张仲微暗道,屋里人有什么好,张伯临先前收个如玉,就折腾得全家人仰马翻,到如今血脉不得归宗,父子不得相见,若他也学起来,岂不是自寻烦恼。这话他不敢讲出来,只道:“九月里就要考试了,我只想背书。” 这话是正经,张伯临不好再说他,于是自走到另一边,乐呵呵地瞧锦书青莲为他争风吃醋。 张仲微见他不仅不劝架,还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只拿头摇,转身进屋将门窗都关起,独自背书。 九月,张伯临与张仲微兄弟二人,俱顺利通过了举人考试。二年正月,礼部复试,正是那位欧阳翰林任主考官,当时考试,实行糊名制,众教官阅读文章,并不知作者何人,但李简夫的推荐在前,欧阳翰林又是早就见过二人文章的,因此没翻几篇,就将张伯临与张仲微的文章找了出来。 这两篇文章相比,欧阳翰林其实更爱张仲微,但考虑到张伯临才是李简夫的女婿,于是取了张伯临二,张仲微位列三,至于一名,则是欧阳翰林自己的学生。 紧接着礼部复试,三月殿试,张伯临与张仲微兄弟二人皆顺利通过,兄弟二人同科进士及,众大臣待以国士之礼。 二人几乎是一跃成名,张伯临沾沾自喜,处事待人间,难免露出些傲慢情绪,张仲微却认为自己乃是沾了哥哥兵丈李简夫的光,仍旧小心翼翼做人,时时处处谨慎。 正当二人踌躇满志,等待朝庭任命之时,眉州家书至,先祝贺他们金榜提名,再让张仲微回乡成亲。张仲微喜不自禁,立时动手收拾行李,欲尽快返家。 因路途遥远,张伯临不大愿意回去,但又不忍叫兄弟独自上路,只好将京城繁华暂且搁下,先与张仲微一同回家。 此时张家众人皆已出孝,再无所禁忌,张家二房的新屋张灯结彩,一派热闹景象。张仲微七分兴奋三分害羞,先与张梁夫妇磕头,待得张伯临出去见李舒,才问双亲道:“多谢爹娘为**心,成亲的日子定了?” 方氏尴尬道:“草帖还未换呢。” 张仲微愣住,婚事的头一道程序都还未成行,何言成亲? 张梁将方氏斥责几句,道:“你做出的事,自个儿讲。” 方氏催促之下,磨蹭着开了口,原来她见林依始终不肯交草帖,便想出个瞒天过海的法子,使人仿造了草帖定帖等一应文书,欲强抢林依过门,不料张家有许多人与林依通风报信,让此事还未开始,就传到了张栋耳里,张栋岂会允许家中有这等事体生,当即大雷霆,将张梁夫妻二人训斥了一通。 方氏挨骂,已是家常便饭,这本也没什么,但林依却因抢亲一事大为光火,张家再去提亲时,就叫她使人骂了出来,因此成亲一事搁浅直到现在。 张仲微震惊非常,忍不住责问道:“娘,你可是书香门出身,怎会想到去抢亲?没得草帖与定帖,就是否对妻执妾礼,叫三娘子蒙羞不说,还有碍张家声誉。” 张伯临携着李舒走到门口听见,也忍不住出声:“这若被人靠个逼良为妾,怎生是好?” 方氏早已明白了此事的严重性,但在儿子们面前,仍旧嘴硬:“我不过是想想罢了,又没动手,不晓得是哪个多嘴多舌的下人,将消息传到了林三娘那里去。” 张仲微听说此事并不曾真动作,松了一口气,问道:“既是连草帖都不曾换,又张灯结彩作什么?” 张梁与方氏都笑了:“我儿高中进士及,自然要布置得喜庆些。” 原来是张仲微会错了意,不免脸红,但方氏紧接着又道:“林三娘曾讲过,亲事要等你回来再说,如今你既已归来,不妨去见见她,说不准她一见你如今出息模样,就肯了。等到她一点头,咱们就办喜事,满院的灯笼彩纸,都是现成的。” 张梁笑道:“仲微如今是进士,转眼就是个官,林三娘再不肯,显见就是傻了。” 李舒在旁听得啧啧称奇,方氏一向势利,如今张仲微中了进士,还道她又要瞧不起林依,转去寻官宦小娘子,哪曾想她还是一门心思要求娶林三娘。 她哪里晓得,方氏最不待见官宦小娘子,觉得官宦出身的儿媳不好拿捏,不然当初也不会反对张伯临娶李舒。 张仲微遵照方氏吩咐,出得门来,喜滋滋地去寻林依,瞧见了她那几十亩苜蓿地、一群一群的白鹅,由衷赞道:“我虽能读几页书,却不及三娘子会过日子。” 青苗抢先瞧见了他,却没得好颜色,赶他道:“你娘派你来抢亲了?” 林依喝住她道:“二夫人是怎样的人,你不晓得?与二少爷什么相干?” 张仲微见她没有迁怒,心下感激,道:“我不知此事,若知道,绝不会由着我娘胡来。” 林依如今小有资产,鹅群涨了一倍,水田多了三十亩,手下佃农多过张家下人,所谓钱多气壮,她现下根本不把落魄的方氏放在眼里,于是只一笑,并不多提,又先恭贺他进士及,再将些京城景色、京城故事来问他。 张仲微老实依旧,问景色答景色,问故事就答故事,林依终于忍不住将埋在心里快一年的疙瘩问出:“你一人回来的?不是收了个丫头名叫青莲么?” 张仲微话语里带了歉意,道:“我瞧那丫头的名儿是青字打头,正好与你家青苗相称,于是想带回来供你使唤,不料她……她……” 林依的一颗心,立时沉了下去,咬牙问道:“收房了?” 张仲微点头,正要回答,林依已将手里拎着的一根竹竿抡起,狠朝他右边腿上扫来,怒骂:“我日等夜等,受你娘的闲气,都没真起退亲的心,就是还念着你忠厚老实,心道只要你人好,事事都能挺过去,哪晓得等来等去,却等来个负心汉。” 张仲微心知她误会,忙道:“不是……我不是负心汉……” 林依气愤莫名,在土生土长的北宋人眼里,婚前收个通房,自然算不得负心汉,但她却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心痛,眼酸,忍不住哭了出来,继续骂道:“你给我滚。” 张仲微见她落泪,慌了,连忙上前以袖拭泪,解释道:“青莲是被收房了,但却不是我,而是我哥哥。” 林依还道这是借口,道:“既然不是你,方才为何吞吞吐吐?” 张仲微挠了挠头,道:“那丫头深更半夜自己爬到了我哥哥床上去,讲出来羞人。” 林依听着听着,觉着蹊跷:“你的丫头,怎会到大少爷屋里去?” 张仲微怕她还哭,忙将事情元末一五一十讲了,连青莲钻进他被窝的细节都没漏掉,讲完一摊手:“全讲与你听了,可别再哭了。” 林依这才晓得自己是真误会了他,登时脸红似个频婆果,羞羞答答问道:“你腿疼不疼?” 张仲微这才想起自己腿上是挨了一下儿的,马上蹲地抱腿,叫道:“哎哟,疼,只怕是青了。” 林依着慌,正欲蹲下抚慰,忽地瞧见他抱的是左腿,忍不住又笑又骂:“我打的是右腿,怎么疼到左边去了?” 张仲微听见,毫不脸红,连忙换了另一条腿抱了,继续叫“哎哟”。林依哭笑不得,只得蹲下,好生道歉,软语安慰。 张仲微先笑嘻嘻地盯着她瞧了一时,突然道:“青莲被哥哥收去,倒也好,免得我身边有个李太守的人,束手束脚。” 他竟是懂的!林依惊讶无比,问道:“那你还收?” 第九十章仲微过继 张仲微道:“我有什么能耐,自个儿清楚,单凭文章,决计取不了三名,全是仰仗李太守,既受了他的恩,怎能拒收他送的丫头,不然岂不是不与人脸面?” 林依见他有主见,很是欣喜,心道,原来他虽老实,却还不笨,于是问道:“那你今后有何打算?” 张仲微见她关心,便讲了些科考为官的事体,大宋及即命以官,因此走上仕途已是铁板钉钉的事,只等朝廷任命授官。他一面讲,一面寻思,该如何与林依提成亲一事,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派个媒人来讲才算郑重,于是直到两人分别,也没提及正题。 张家二房两名儿子同登科,震惊乡里,到了下午,来道贺的人来来往往,好不热闹。杨氏站在旧屋院门口瞧了一时,回去与张栋感叹:“好事都在别人家。” 张栋安慰她道:“那也不是别人,咱们嫡亲的侄儿呢。” 杨氏看了他一眼,道:“侄儿再亲,怎亲得过儿子?” 张栋没作声,朝窗前站了,听隔壁院落此起彼伏的道贺声,脸上不免显出羡慕神情。 杨氏在他身旁,似是自言自语:“年近半百,膝下无子,老来没得依靠,不如过继个儿子来养老。” 在大宋,将近五十的人,实在称得上是老翁了。张栋明白,这过继的提议,实是有理,但他却为愿服老,心道,待得债务还清,进京谋项官职,再纳几个美妾……正想着,杨氏的话打断他思绪:“官人,我瞧仲微那孩子甚好,不如趁他在家,过继了来。” 张栋正想着纳妾,忽闻此语,就有些不高兴,道:“过继侄儿,哪有自己亲生的好。” 杨氏笑道:“仲微可是新晋进士及,转眼就是个官,有个这样的儿子,你面上多有光彩。”说着又朝张栋耳边附了,低语几句,称过继与他自己生儿子,根本不相妨碍,待得入京,照样与他纳妾。 张栋犹豫道:“若过继后又有了亲儿,怎办?” 杨氏嗔道:“父老儿幼,就算有了幺儿,也少不得需要兄长扶持,不过是将来家产分去一半罢了----咱们如今一身的债,哪来的这产与别人惦记?” 张栋心动,琢磨一时,又辗转反侧想了一夜,二日去了二房新屋,将过继的事儿提了。张梁听后,倒是愿意的,一是觉得张仲微过继到大房,并不吃亏,二来还念及兄弟情,于是就先口头应了。 但方氏得知此事,却坚决不允,她正想着迎娶林依进门呢,怎能眼睁睁瞧着她的丰厚陪嫁,抬到别人家去?于是便与张梁大吵一架,道:“若真心想过继,先前怎不见提起,如今见仲微有了出息,就惦记上了。” 张梁也猜到张栋想过继张仲微,一多半是瞧上了那进士身份,但嘴上仍替兄长辩护:“先前在孝中,怎好提过继的事,如今他们要进京,所以想先把过继的事办了。” 提起进京,方氏想起大房一家的债务尚未还清,被债主牵绊,这才迟迟未动身,她一想到林依的陪嫁,恐怕要拿去填补大房的亏空,更是肉疼起来,说什么也不许张仲微过继。 张梁耐着性子劝她道:“仲微就算到了大房,也还是你亲生的儿。” 方氏吐露了真言,道:“林三娘的陪嫁……” 张梁打断她道:“伯临转眼就要出仕,还怕没得钱拿来养家?” 在方氏心里,儿子的钱与儿媳的钱,那是不一样的,于是不肯听,仍旧哭闹。 张梁不免疑惑,方氏当初嫁进来时,也算是知书达理的一位小娘子,怎么几十年过去,浑然变作一名泼妇? 家族过继这种事,只要还有当家男人在,妇人就插不在嘴,张梁肯征求方氏意见,已是与了她脸面,如今见她给脸不要脸,就冷了下来,自去使人请张栋,来商议过继诸项事宜。 方氏眼瞧着过继一事成了定局,沮丧之余,又想着与张仲微多争些好处来,跑去与张栋道:“若大哥今后有了亲儿,家产也得分与仲微一半。” 张栋既作出过继决定,自然是舍得家产,于是将这条写进了过继文书里。 过继同成亲一样,儿女向来是没得话语权的,张家两房在堂上议得热闹,张仲微却被蒙在鼓里,直到事情商定,张梁唤他去磕头时,才晓得从今以后,自己换了个家。 他浑浑浑噩噩自堂屋出来,碰见张伯临,怔怔道:“哥哥,爹娘竟把我过继给了大伯家。” 张伯临也是一惊,但旋即镇定下来,拍着他肩膀劝慰道:“一样是姓张,什么要紧,再说大伯膝下无儿,是该有人去侍奉,这也是孝道。” 大道理,张仲微明白,只是张梁与方氏事先不曾来知会他,让他有种被抛弃的感觉,心里不免难过,蔫蔫应了一声,扎进了房里。 堂上张栋与张梁将文书签订,回去递与杨氏瞧,道:“这几年,你时时不忘过继,今儿可如了你的愿了。” 杨氏一笑,命流霞将文书收起,又亲自出去收拾空房,预备张仲微来住。林依听见外面有动静,遂遣青苗出去打听。片刻,青苗回报:“三娘子,二少爷过继给大房了。” 这消息太过突兀,林依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且还是不相信,方氏惦记着她的嫁妆呢,怎会值得把张仲微过继与别人。 青苗道:“文书签了,头也磕了,当堂就改口唤了大老爷作父亲,这还能有假?” 林依惊讶道:“二夫人愿意?” 青苗笑道:“自然是不愿意的,哭闹耍泼,十八般武艺都使出来了,却无奈二老爷根本不听她的。”说完抚掌:“这下可好,三娘子就算嫁与二少爷,也不消天天见着二夫人那张脸。” 青苗提及婚事,林依仔细回忆一番,终于明白了杨氏为何总照顾她,还不惜得罪方氏替她出头,原来是早就算计好了要过继张仲微,于是提前将她当作了自家人。 青苗听了她的分析,不禁愕然:“原来过继的事,大夫人几年前就开始打算了,这份城府,谁人能及?那若是大夫人来提亲,三娘子嫁是不嫁?” 林依笑了,她才刚考查过张仲微,结果十分满意,至于未来的婆母,小心应付就是了,再说她如今家底颇丰,就算嫁去大房,也要叫人高看一眼,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 晚上,张仲微搬了过来,先去拜见新父母,杨氏见他神情略显沮丧,想引他高兴,便问他道:“明日我请媒人来,去向林依提亲,如何?” 张仲微听了这话,脸上果然就显了笑容,起身施了一礼,答道:“但凭娘作主。” 张栋待他走后,与杨氏道:“这孩子太过儿女情长,不好。” 杨氏不以为然,难道天下男人,非要个个薄情寡义才好? 二日,媒人到,听过杨氏吩咐,去向林依提亲。林依一直拖着不交草帖,就是想看看张仲微如何处理青莲一事,如今举动让她满意,自然就肯嫁了,爽快填了草帖,交与媒氏。 既是两家情愿,行事就快了许多。凭着媒人往来,很快交换了定帖。这日,媒人送了定礼来,金瓶酒四樽,山羊一双,另还有几只绘了五男二女的木盒子。林依虽能干,却未经历过婚礼,不知如何回定,忙命青苗请了杨婶来,请教她如何行事。 杨婶掀盖儿翻看,见里头有几样珠翠与饰,还有缎匹茶饼等物,咂舌道:“大房是照着官宦家规矩备的定礼,比二房求娶大少夫人时可丰厚多了。” 林依奇道:“大房欠债还未还清,哪里来的钱?” 杨婶道:“想必是借的。” 青苗抱怨道:“借钱办定礼,到时还得三娘子去还,好没意思。” 杨婶笑道:“你这妮子,别个还没开口叫三娘子还呢,你倒把话讲在了前头。再说定礼多寡,乃是三娘子脸面,大房宁愿借钱,也要与她长脸,这不是好事?” 青苗听了这话,就欢喜起来,忙道:“还是大房好,若换作二房,决计想不到这里。” 林依见大房晓得与自己脸面,突然就觉得杨氏比方氏好上百倍,暗道:果然懂规矩讲道理的人办事,就是很强些。她感念张家大房,就请教过杨婶,把回定礼备得厚厚的,免得真叫他们亏空。 不过感动归感动,该留的心眼儿一个没少,之前的草帖定帖,凡是需要列出陪嫁妆奁的地方,林依都只将自家财产填了一半,如今大房行事贴心,她也未改初衷。 青苗对此举十分不解,问道:“三娘子人都去了张家,财物能不去?等你出嫁,这户就没人了,留下一半家产,写在谁人名下?” 林依道:“既是门户无人,钱财田地,自然是要一并带去张家的。” 青苗更加疑惑,追问:“既然都带去,为何不写在嫁妆单子上?” 第九十一章林依成亲 林依是想瞒下财产,才如此行事,那些水田、苜蓿地还有鹅群,比不得死钱,极好隐匿起来,以防进了张家门,有人惦记。她对青苗耳语几句,叫她明白过来,又叮嘱道:“不许讲与他人知晓。” 青苗瞧了瞧那几样丰厚的定礼,觉得林依担心太过,但凡事留一手总是好的,于是连连点头。 张家大房大概想赶着把媳妇迎进门,好不耽误张仲微进京领官,因此半个月未到,财神又至,先是几样饰,但因家贫,置不起金的,便全用银镀的代替,另外还有一顶珠翠团冠,四时髻花、彩缎匹帛等物,一应规矩,全是比照官宦人家。 方氏站在门瞧隔壁,想到这份热闹,本该属于她二房家,就再也忍不住,搭了任婶的胳膊,也摆出几分气派来,慢慢走到林依房里去,将那几样财礼瞧了瞧,又拿起饰细看,故意问任婶:“是我眼神不好?这钗儿怎么瞧着不像是金的?” 青苗嗤道:“你家恐怕连银的也拿不出来。” 林依看在张仲微面儿上,不想与方氏争执,于是斥了青苗几句,上前请方氏坐下吃茶。方氏不肯坐,只在财礼间穿梭,翻翻捡捡,一时嫌彩缎成色不好,一时嫌髻花颜色老气。林依实在受不了她这副德性,忙去桌角的黄铜小罐里摸出几个钱,悄悄塞进任婶手里。 任婶觉出手里多了货,嘴角就朝上勾了勾,走到方氏身旁道:“二夫人,这官宦人家,就是同咱们布衣百姓不一样,连送个财礼都是有讲究的。” 方氏不以为然,问道:“哪里讲究了,我怎么没瞧出来?” 任婶指了那顶珠翠团冠道:“寻常人家,谁会送这个,送了也没处戴去。” 方氏活到这把年纪,也没戴过头冠,听了这话,又是尴尬,又是嫉妒,嘀咕道:“借钱充面子,谁人不会?” 任婶最是知晓方氏脾性,听见这口气,就晓得她有了去意,忙将她胳膊搀了,连扶带拽出门去。 青苗瞧着她们远去,回头向林依道:“二夫人虽讨人厌,方才那话却没讲错,张家大房真是打肿了脸充胖子,这几样财礼,可是不便宜。” 林依无数次憧憬婚礼情形,见了那些闪闪亮的物事,只有高兴的,根本没想起计算价钱,闻言瞪了她一眼,嗔道:“一辈子就这一回,能不奢侈些,我看大夫人倒是深知我意。” 青苗欲笑话她还没进门就先偏了婆母,又怕她害臊,只得躲出去笑了一气才重新进来,帮她准备各色回礼。 因张家大房郑重,林依也不敢怠慢,带着青苗进城,挑了两匹绿紫罗,成双成对的金玉文房玩具,又添了几样自己平日里做的女工活计,送去张家大房作回礼。 迎亲前三天,张家大房遣媒人到林家,带了催妆花髻、销金盖头、花扇、花粉盒、画彩线果等物来催妆。媒人就来自眉山城,极少见过销金盖头,连声称赞林依有福气,嫁了个官宦人家。 林依笑着听了,照着规矩将缎匹、盘盏、花红神盒等奉上,作为媒氏谢礼。那媒人何曾收过这样大礼,笑得眼睛眯作一条线。 青苗又捧了罗花幞头、绿袍、靴笏等物出来,交与媒人,作为女家回礼。 成亲诸项事,行进至此,皆是顺顺当当,但到了成亲头一日,林依却犯了难。依照大宋风俗,这日须得“铺房”,男家准备床席桌椅,女家备被褥幔帐,并使亲人去男家铺设房奁器具,摆珠宝饰。这些物事,林依早就准备停当,但她无父无母,族亲又早已没有来往,该遣谁人去合适?她屋里虽有个青苗,但毕竟是下人,作不得数,因此极为头疼。 最后还是杨氏知晓她难处,悄悄帮她寻了个同姓的媳妇子,把了几个钱,假充作娘这亲眷,这才将铺房混了过去。 铺心亦是女家夸耀嫁妆的时间,妆奁就摆在地坝上,任人观赏,林依家人丁虽稀少,陪嫁却十分看得,引来无数人瞧热闹,有的艳羡,有的佩服,方氏也挤在人群中,又是嫉妒,又是不甘,与左右人等讲些酸溜溜不着调的话。 站在她身旁的人,好几个都佃了林依的田,或是养了林依的鹅,闻言就打抱不平七嘴八舌道:“这是你侄媳,嫁的又是你亲儿,你怎么就瞧不过眼?”不等方氏辩驳,张六媳妇又道:“你家伯临媳妇,嫁妆比这还多,你眼热林三娘作什么。” 方氏听了这话,竟叹起气来,道:“我也晓得伯临媳妇有钱,可她的田,她的屋,远在雅州,我竟是从来没瞧见过,哪比得林三娘的产业就在近前,日日看得见。”说完又抱怨大房抢了她的儿,害她失了位好儿媳。 李舒自嫁到张家,深居简出,许多乡亲不大认得她,因此不好接这话,纷纷住了口。 锦书与青莲两个,也在人群里瞧热闹,她二人虽不对盘,但都出自李家,对李舒极为忠心,听见方氏抱怨的言语,齐齐出声,一个称她是想谋夺李舒嫁妆,一个就道要赶紧回去报与李舒知晓,免得受了贼人暗算。 方氏自家中败落以来,受的闲气不少,如今见儿子屋里的两个通房丫头都不拿她当回事,气恼非比寻常,当即上前一手抓了一个,唤任婶,又唤杨婶,宣称要卖了她们俩。 众人见她们吵闹得有趣,纷纷扭转了头,倒将林依嫁妆丢到了一旁。 张仲微明日就要成亲,今日乃是铺房的喜庆日子,自家亲娘不帮着张罗也就罢了,还跑来添乱,饶是他再孝顺,也有几分抱怨,因此并不去劝架,而是跑到新屋寻张伯临,道:“哥哥把你的妾领回去,莫要搅了林家铺房。” 张伯临不明所以,跟着他去一瞧,才知是方氏嚷嚷着要卖他的通房丫头,他连忙上前,与杨婶两个一左一右将她架了,道:“娘,你要卖丫头,咱们回去再卖。”二人连拖带拽,好容易将方氏劝了出去,围观人群见他们离去,竟呼啦啦跟到隔壁,继续瞧热闹去了。 张仲微看着突然空荡下来的地坝,听着隔壁传来的吵闹声,又是无奈,又是哭笑不得,忽一转身,瞧见窗后林依笑脸,忽然就什么烦恼都忘却了。 二日,林依早起,由城里请来的一位梳头娘子,帮她匀粉描眉,点唇插钗,画了个漂亮妆容。 因杨氏是东京人士,颇为讲究,林依还在梳妆,外面乐官就已在作乐催妆。林依听见,着起急来,连连催促,梳头娘子一面与她描眉,一面笑道:“这是讨利市钱呢,三娘子莫急。” 林依脸上一红,忙命青苗出去,遍撒利市钱。 过了一时,有克择官在外报时辰,茶酒司仪互念诗词,促请新人出屋登花檐。 梳头娘子侧耳听了一时,笑道:“三娘子要嫁的这户人家,行的乃是城里规矩呢,在这乡间,可是少见。” 待得林依登上花檐子,却不立时起步,而是有人在外念道:“高楼珠帘挂玉钩,香车宝马到门头。花红利市多多赏,宝贵荣华过百秋。”果然是城里人的行事规矩,林依也见过村中人娶妇,但并无听过这样念诗的,忙隔着花檐子小声问媒人:“这也是要撒利市钱?” 媒人低声作了肯定答复,青苗就又去取钱,道:“还真是城里的规矩,寻常乡下人,哪来这许多钱撒。” 林依想着千年后的婚礼,迎亲的红包,大都是由男方给的,原来大宋也有这样的风俗,只不过换作了女方来给。 方氏站在院门口瞧热闹,见青苗四处塞钱,心疼道:“这是行的哪门子规矩,成个亲,这般洒漫。” 李三媳妇笑话她道:“又不是使你的钱,你这也操心太过。” 方氏暗道:“这些钱,将来都是张仲微的,林依这里多花一个,她儿子就少花一个。”她越想越难过,恨不得冲上去将青苗的手按住,幸好还留有一丝清明在,未把这出格的事体真做出来,不然可就是贻笑大方了。 她虽没胆子动手,但嘴上还是要抱怨几句的:“不过成亲而已,这般铺张作什么。” 李舒在旁听了,暗恨,哪名女子不盼着自家婚礼能隆重些,就是穷人家的女儿,借钱也要坐回花檐子,摆两桌酒席呢。 她想起自身,富贵人家小娘子,陪嫁无数,从人无数,却因方氏不讲究规矩,落得婚礼程序残缺,成为终身遗憾。当时她才进张家门,面儿上虽装作贤惠不在意,其实心底里哪有不抱怨的,此时见了方氏仍旧这副德性,更是将她暗骂了无数遍。 乐声中,迎亲的队伍拿足了利市钱,喜笑颜开地抬起花檐子,依照杨氏先前的吩咐,绕村整整一周,才重回张家旧屋门。迎娶的人先到一步,这回换作向男家讨要利市钱,旁边还有人吟诵拦门诗,以推波助澜:拦门礼物多为贵,岂比寻常市道交。十万缠腰应满足,三千五索莫轻抛。而后有男家人答栏门诗,却是张伯临助兴:从来君子不怀金,此意追寻意转深。**诸亲聊阔略,勿烦介绍久劳心。林依心里本有些紧张,但见外面热闹,却无人来管她,就放松下来,侧耳听那拦门诗,正听得入神,忽然檐帘被掀开,媒人捧着一碗饭,叫道:“小娘子,开口接饭。” 林依忙张口,将那团饭吞了,意即吃了夫家饭,从此成夫家人。青苗上前扶她下花檐子,踏上青毡席,先跨马鞍,后迈草,再迈秤,直至一间悬了帐子的正房稍事休息,名曰“坐虚帐”。 此时张家大房备酒,招待几名充作女家亲眷的媳妇子,“亲送客”吃完三盏酒,照着规矩急急忙忙退走,称之“走送”。 随后才是这场婚礼最关键最有趣的时刻,堂屋置了一马鞍,张仲微坐上去饮过三杯酒,张六媳妇充会女家亲眷,请他下马鞍,如此连请三次,才能把他请下来,叫作“上高坐”。 张仲微不知是兴奋,还是因为酒劲,一张脸红光满面,倒比平日里多添几分精神。方氏在旁瞧得兴致索然,直道没什么意思,李舒却是懂得这规矩,凡成亲,只有女婿上高坐,才称得起是最隆重的仪式,若谁家不高此礼,则会被男女宾客视为阙礼。方氏听她讲了,不以为然:“乡下成亲,全无此规矩,难不成都是阙礼?” 李舒与她讲不通,又怕她吵嚷起来,坏了大房好事,只得闭嘴不语,离她远了几步。 团圆今儿色光辉,结了同心翠带垂。此后莫教尘点梁,他年长照岁寒姿。 行完坐鞍礼,礼官请两位新人出房,教张仲微使一条红缎同心结将林依牵扯了,前者倒行,后者慢随,二人“牵巾”重回堂上,双双并立,请位双全亲戚拿秤挑开林依盖头。 林依容颜,平素众人都有见到,但今日瞧了她盛装,仍赞了声好样貌。 张仲微听见赞扬声,忍不住偷眼朝旁边瞧去,却正好对上林依眼神,二人都是勾唇一笑,林依垂下头去,张仲微却把脸更扬高了些。 随后二人参拜诸亲戚,走到方氏面前时,唤了声婶娘。张仲微叫的别扭,方氏听得心酸,今日明明该她坐在主座上,听两位新人唤一声娘,却没想到便宜了杨氏去。她恨恨朝堂上望过去,就没留意手下,叫林依递过的茶洒了一点子,锦书在旁嘀咕:“那里接大少夫人的茶时,手也是不稳的,该请个游医来瞧瞧。” 她声量极低,却还是被方氏听见,欲火,却被张梁一个凌厉眼神止住,只得将锦书狠瞪几眼,留待回家再算账。 她在这里与锦书瞪眼,那边已是礼毕,两位新人准备进新房,这回换作林依倒行,仍用那条同心结,牵引着张仲微,慢慢走去房里,行夫妇交拜之礼。 第九十二章洞房审讯 交拜礼毕,仪式还不算完,紧接着礼官来撒帐,用盘盛了金银钱与杂果,按着东、南、西、北、上、中、下、前、后等方位,朝房内撒掷,一面撒,一面不断吟喜词:窃以满堂欢洽,正鹊桥仙下降之辰;夜半乐浓,乃风流子佳期之夕。几岁相思会,今日喜相逢。天仙子初下瑶台,虞美人乍归香阁。诉衷情而双心款密,合欢带而两意绸缪…… 林依与张仲微面对面坐着,听那喜词,前面一段倒还罢了,听到后面有句“苏幕遮中象鸳鸯之交颈,绮罗香里如鱼水之同欢”,又见张仲微直盯着她看,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把头垂得低了些。 撒帐结束,男左女右,各剪下一绺头,绾在一起,为“合髻”,至此成为“结夫妻”。待二人喝过交杯酒,张仲微摘下张仲微头上一朵花,林依则解开他身上一粒绿抛扭。 接着,礼官请二人将酒杯抛至床下,张仲微趁人不注意,与林依咬耳朵:“口朝下,口朝下。” 林依不明其意,但仍旧照着坐了,先将酒杯翻过来,再顺手朝床下一推。张仲微叫她将杯口朝下,但他自己那只,却是朝上的,待得众人来瞧时,见酒杯一仰一覆,皆称此乃大吉之兆,有天翻地覆,阴阳和谐之意。 依照城里规矩,掷过酒杯,还需张仲微登堂赋诗催妆,但林依无父母,没得丈人丈母娘来索“催妆词”,于是礼官与张栋杨氏商量过后,取消了这一节,直接“掩帐”。 此时林依正盘腿坐在床上,对面是张仲微,见礼官上来替他们将幔帐掩起,还道这也不过是项仪式,旋即还要拉开的,不料那礼官掩好帐子,高喊一声“请新人换妆”,就带领众人退了出来。 转眼新房内就只剩了林依与张仲微,面对面坐在床上,鼻尖之间的距离,只有半手臂。林依惊讶非常,大宋婚礼竟这般火辣,宾客还在外面吃酒,新人就要开始洞房了么?她心里突然就跑进几只小兔子,蹦哒蹦哒跳个不停。接下来该作什么?替新晋夫君将腰带解了?还是先解自个儿裙带?好像哪般都太主动,不如仍旧端坐,先等张仲微动作。 林依等了许久,也不见张仲微挪到自己这边来,正将几分害羞变作腹诽之时,却听见对面大惑不解的声音:“娘子为何还不换妆?” 林依头一回听见张仲微唤“娘子”,愣了愣才反问:“换什么妆?” 张仲微答道:“娘讲的城里规矩,此时咱们换妆,再回堂屋行参谢之礼。” 原来只是换妆,并不是洞房,林依想到方才的浮想联翩,不知不觉脸就红了,心道,都怪那流霞,杨氏遣她来教规矩,她却比正主还害羞,没讲清楚就跑了,害得自己差点出糗。 张仲微见林依总不动作,就偷偷朝她这边挪了挪,小声道:“娘子,我替你更衣?” 林依心内正害臊,一掌将他推开,瞪了一眼:“坐好。” 张仲微也不恼,仍旧笑眯眯看他,林依却问:“这妆,怎么个换法?” 张仲微竟也是不知,挠了挠头,道:“乡里人哪晓得这规矩,娘大概以为我晓得,也没细讲。”想了想,又提议:“既然大伙儿都不晓得,不如咱们别换了,还这样出去。” 林依摇头,心想杨氏不是粗心大意之人,便下床去寻,果然床头的矮柜上搁了两套新衣裳,忙招呼张仲微过来,将那套男装递与,叫他去床那头换衣裳。 张仲微磨蹭着不肯过去,称要与娘子一道换,林依推他,反被揽进怀里,脸贴了脸,嘴挨了嘴。 礼官在外催促“请新人换妆”,其中还夹杂着些窃窃笑声。屋里的两人就都慌起来,一个顾不得玩闹,一个顾不得害臊,也不分床头床尾,就在一处将衣裳换了,着急处,你帮我提裙子,我帮你系腰带,倒是将新婚的那点子羞怯,全抛到了脑后去。 二人换好衣裳出来行参谢之礼时,堂上众人已候了许久,林依十分地不好意思,将头埋得低低地。张栋似有些不满,说了张仲微几句,张仲微理直气壮地辩解:“谁晓得衣裳搁在柜子上”。这话让瞧热闹的人全笑起来,气氛一松,揭了过去。 礼毕,众亲戚入礼筵,等着新郎去敬酒,张仲微出去前,叮嘱青苗拿几块点头与林依充饥,被林依听见,心下顿时一暖。青苗却是个鬼机灵,不拿点心,偏去厨房挑了几盘子菜,又拎了一壶酒,端来与林依吃。 林依惊讶道:“哪有新娘躲在屋里吃酒的,你也太大胆。” 青苗笑道:“都是熟识的几个人,怕什么。” 林依也确是饿了,顾不了许多,便叫青苗守门,立时就动筷吃起来。索性张家女眷不多,田氏又是寡妇,不得入新房门,其间只有李舒来瞧过,虽笑话了她几句,倒也十分理解,甚至还陪她吃了几杯。 待到张仲微醉醺醺进来时,林依已是酒足饭饱,冠儿也去了,妆也卸了。张仲微捧着她的脸瞧了一时,突然笑话她道:“娘子你好个性急。” 林依不过是瞧着外面酒席散了,于是除钗解环图个舒服,不想却被他这般笑话,一时又羞又恼,攥紧了拳头朝他身上招呼去。张仲微哪怕这点疼痛,由着她捶了几下,就将她拳头抓到手里,顺势朝怀里一带。这动作突然,林依惊叫一声,随后就听见窗下传来低低笑声。张仲微骂道:“那帮臭小子,来听墙根了。” 林依慌了,忙叫他出去赶。 张仲微安慰她道:“不急,哥哥成亲时,我帮他赶过,这回他定然要来还礼。” 果然,没过一会儿,外面就响起张伯临呵斥的声音,随后一群小子嬉笑着散去。林依还不放心,推张仲微去窗前瞧了瞧,见确是没人,这才放下心。 张仲微小心将窗子掩好,回身到林依跟前,笑了笑,一语不,就抱了她朝床边走。林依还念着该有些甜言蜜语,却不想张仲微原来是行动派,她两世才等来这一回洞房花烛,见他这般没情趣,不免有些恼火,又朝他身上捶去。 张仲微洞房之内,两番挨打,不禁奇道:“娘子有何不满?” 这叫林依如何回答,思索间人已到了床上,抱怨道:“你也不与我讲讲话儿。” 张仲微不解:“讲什么。” 林依瞪他。 张仲微腾出一只手挠头:“娘子,**苦短。” 林依不理他,自解了裙子,穿着长裤钻进被窝,过了一时,悉悉索索,身后贴上一人,再一时,腰上多出一只手,将她揽得紧紧的,耳后的呼吸声也急促起来。 此情此景,林依就是再有牢骚,也不敢扫兴,遂由着身后那只手将衣带儿解了,又褪下裤子来。张仲微见林依默许,愈起劲,转眼将她剥成初生婴儿状,俯身上狠狠香了几口,叫道:“总算把你娶进门了。” 林依听了这话,想起二人艰难,一颗心就软了,双手环上他的腰,将他拉近些。张仲微得了鼓励,登时动作起来,行那夫妻之礼。林依初经人事,难免疼痛,忍不住轻呼出声。张仲微见她如此,虽未出声安慰,但立时将动作放轻缓了些。 两人都是头一遭,虽浅尝其中滋味,但到底未能持久,须臾事毕,张仲微将林依搂了,轻声问:“还疼不疼?” 林依答:“我要喝水。” 张仲微连忙起身,到桌边提壶,倒了一盏温水来。林依喝着水,拿眼上下打量他,张仲微未穿衣裳,虽不甚害羞,但被这样盯着,还是赶紧朝被窝里钻了,道:“喝完将杯子与我,我去放。”林依一手拎了他耳朵,问道:“老实交待,是不是成亲前就收过人了?” 张仲微自青莲事件后,已清楚“收人”的含义,忙道:“你不点头,我哪里敢。” 他方才行夫妻之礼时,虽有青涩,但套路一个没错,因此林依不信,问他是谁人所教。 张仲微连忙解释,原来成亲家,张梁见他连个通房丫头都不曾有过,便特意过来传授了秘诀。 林依放下心来,朝他一笑,半空杯子交到他手中。张仲微奇道:“你既然有疑问,想必也是懂得,却是谁人教的?” 林依暗自嘀咕,千年后的灵魂,就算没得实践经验,理论知识也是可以很丰富的。还没等她偏出理由来,张仲微先自答了:“想必是杨婶教的。” 林依一想这理由也不错,便点了点头。张仲微马上挨了过去,道:“让我瞧瞧杨婶教的如何。”说着将她拖进被窝,亲亲啃啃一时,重寻闺中乐趣。 二人初得趣,都舍不得丢手,直到红烛燃到一半才相拥睡去,于是五更天鸣叫时,便起晚了,直到青苗在外轻声唤,才想起还有道“新妇拜堂”的仪式。 第九十三章临行之前 两人揉着惺忪睡眼起床,青苗与流霞进来,改口称林依二少夫人,侍候他们梳洗。青苗见张仲微一脸没睡醒的模样,便道:“二少爷不妨再睡会子,待二少夫人拜完堂,你再去请安。” 林依嗔道:“你就偏着二少爷了?” 张仲微忙道:“我陪娘子去。” 流霞看了看青苗,又看了看张仲微,没有作声,待得洗脸水打上来,便道:“青苗侍候着,我去知会大夫人,告诉她二少爷与二少夫人起来了。” 林依没有多想,点头放她去了。 流霞出门,先到堂屋瞧了瞧,见堂上只有张栋在,便径直去了杨氏卧房。杨氏正坐在妆台前,由田氏梳头,见流霞进来,问道:“二少爷与二少夫人起来了?” 流霞点了点头,回身把门关上,再走到妆台边,低声道:“大夫人,我看那物事,还是早些与二少夫人的好。” 杨氏闻言,吃惊道:“怎么,她才成亲,就把青苗许与二少爷了?” 流霞忙摇头,道:“那倒不是,是我猜想那妮子自个儿有这心思。” 杨氏对着镜子,慢慢拢了拢髻,道:“女人自娘家带来的人儿,只有要三分颜色,多半都是要赠与官人的,就算青苗有这心思,也不奇怪。” 流霞问道:“那等二少夫人拜过堂,请她进来说话?” 杨氏想了想,道:“我留她便是,到时你只守着门,莫教大老爷闯了进来。”流霞应了,帮着田氏与她梳妆,待得收拾妥当,一同朝堂屋去。 堂上已高高搁了一张带镜子的桌台,林依正在旁边候着,待得杨氏到张栋身旁落座,她便先朝着那桌台拜了,再拜公爹与婆母,又依着“赏贺”的规矩,将绿缎鞋、枕献上。张栋与杨氏则答以布料一匹。 礼毕,张仲微上前请安,与张栋聊起仕途一事,杨氏故意道:“男人们的话题,我们听不懂,且回房去。”说着起身,招呼林依随她回房。 林依困极,但晓得一旦嫁人,就要在婆母面前立规矩,于是强忍着呵欠,跟在了杨氏身后。 一行人回房,流霞留在了门外,杨氏朝桌边坐了,田氏到她身后侍立,林依正要学着,杨氏却指了指对面的座儿,道:“你且坐下。” 林依不知何事,好生奇怪,只得依言坐了,听她吩咐。 杨氏将她打量几眼,问道:“大少爷屋里如玉的事,你可知晓?” 这般郑重其事,怎问的却是别人家的事,林依有些莫名其妙,照实答道:“隐约听见过,略晓得些大概。” 杨氏又问:“大少爷闹出那档子事,你觉得如何?” 林依还是不懂杨氏用意,仍旧照实答道:“嫡妻还未进门,先有了庶子,打人脸呢。” 杨氏脸上有满意之色,突然话锋一转:“你带来的青苗,是准备留在屋里的?” 林依还是实话实说:“从未想过这事儿。” 杨氏笑道:“你们新婚,自然想不起这些事,不过男人总是喜新厌旧,初时信誓旦旦,转眼就爱了别人。” 林依揣摩这话意思,是要她收了青苗?但又不像,一来青苗是她自己人,二来哪有成亲二日就与儿媳讲这个的。 正想着,杨氏又开口道:“仲微年轻人,就算偶尔图个新鲜,也属正常,你当看开些。不过我们家是不许有庶子生在嫡子前头的,我这里有一样避子药方,你且先拿去备着,若是觉动静不对,就抓药材熬汤药,命青苗那妮子服用。” 林依感激道:“多谢娘替我考虑。” 田氏取来药方,杨氏接过,亲手递与林依。 林依暗道,她才不会允许屋里有通房,但还是伸手接了,想着,收下这方子,日后自己使用,也是好的。 杨氏交待完事情,见林依困顿,便道:“我也歇一歇,你不必立规矩,且回去料理事务罢。” 林依晓得她是放自己回去补觉,又是一通感激,心道张仲微过继,于她而言,真真是好事一桩。她回到房内,见张仲微已倒在床上,正蒙被呼呼大睡,不禁莞尔一笑,宽衣解带,轻手轻脚爬上床,朝他身边躺了。不料张仲微却并未睡熟,觉到动静,便醒过来,瞧得是林依,立时来了精神,抱过去又亲又啃。林依初时还由着他来,过了会子,觉出对面身子有反应,忙去推他,但张仲微已是兴起,哪分由说,于是二人又是一通**,折腾了好一时才真睡去。 不料二人刚入梦乡,就被外头的叫嚷声吵醒了,张仲微紧锁着眉头醒来,恼火道:“谁人吵闹,不让人睡觉。”林依拿被子蒙住耳朵,小声道:“准是你方才动静太大,把四邻吵着了。” 张仲微当真回忆了一番,认真道:“瞎说,咱们没怎么出声的。” 林依蒙在被里大笑,张仲微也跟着乐,将手伸进被窝,捏了她一把。 突然青苗在外敲门,声音里带着恼怒:“二少爷,瞧瞧你那位娘,非要让二少夫人立时去她家拜见。” 林依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不是才拜见过大夫人,怎地还要拜?” 青苗在外跺脚:“二少爷的亲娘。” 林依瞧见张仲微脸色不好,忙隔门斥责道:“没得规矩,怎么讲话的?” 张仲微坐起身来,靠在床架子上了会儿呆,道:“娘生我养我一场,是该去拜见。” 林依晓得这觉是补不成了,便起身穿衣,道:“那咱们先去问过爹娘,再作决定,若自作主张跑过去,伤了二老的心,怎办?” 张仲微感激她体谅,忙道:“娘子有理。” 二人将衣衫重新穿了,唤青苗进来理床,青苗却道:“待会儿再理,我先陪二少夫人去隔壁,免得你受二夫人欺负。” 张仲微对此话不满,但方氏人品摆在那里,他竟是反驳不起,只得蔫蔫地低头出去。 林依拍了青苗一下儿,正色道:“你私下怎么想,我管不着,但只要当着二少爷的面,就得给我把那张嘴管住了,不然别怪我严厉。” 青苗得了叮嘱,忙收敛神色,随她出门去。 张仲微还在外候着,待林依出来,同她一起去堂屋,请示张栋与杨氏。堂屋里,方氏正与杨氏吵闹,责怪她没让新妇去二房拜堂,忽见小夫妻俩自己进来,脸上不免露出得意神情,道:“到底是我亲儿,晓得自己出来参拜。” 但张仲微只抱歉看她一眼,同林依先到张栋与杨氏身前拜了,再才来与她行礼。方氏明白,既以过继,就须得事事以大房两位为先,但心里仍旧堵得慌,便又提了方才的话题,要求张仲微夫妻回二房参拜一次。 张仲微照着林依方才叮嘱,不答方氏的话,先来问张栋与杨氏。张栋白得二房一儿子,心里到底还是虚的,不敢不同意,杨氏则要卖张仲微面子,于是双双同意,命流霞送她夫妻二人过去。 张仲微跟在方氏后头,见她趾高气昂,便担忧看林依,林依回他一个安然笑容,示意他放心,暗道,方氏如今没得理由难为她,方才闹事,不过是向杨氏示威罢了。 果然,二人到二房参拜,极为顺利,方氏不但没丁点刁难的意思,反倒满脸和蔼笑容,拉着林依的手不放,连声叮嘱她要时常过来串门。 参拜毕,方氏又强留二人吃饭,直拖到太阳快落山,才极为不舍地放他们回去。 回到家中,张仲微对方氏今日态度,大感惊讶,青苗也道:“二夫人跟换了个人似的。” 林依被这一折腾,身子虽还疲惫,却没了睡意,朝桌前坐了,捧账本,取算盘,做她最爱的事----算账。 张家从未有人会拨算盘,张仲微见林依不但会拨,还十分熟练,颇感惊奇,挨到她身旁瞧了好一时,笑问:“娘子,你才进门,就开始操心柴米油盐了么?” 林依拿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儿,理所当然道:“我又不当家,理这些作甚。” 张仲微奇道:“那你算什么这样起劲?” 林依取了支毛笔倒竖,点着账本与他瞧,细数道:“田里的出产,圈里的猪,苜蓿地里的鹅,样样都得提前估算本钱,预知收益,不然等到亏了才想起,可就迟了。” 张仲微心生佩服,但又替林依担心:“咱们马上就要动身去京城,田产倒还罢了,佃与人种便是,可那些猪呀鹅呀,又不好带走,留与他人养,又不放心,怎办?” 林依知道张仲微是要去京城的,却没想过,自己已成为他的妻,自然是要跟去的。这一去,不知几时才能回来,她辛苦挣下的家业,确是要妥当安排才是。她托腮思索方法,忽一抬头,瞧见张仲微也在苦想,皱眉的模样极为有趣,忍不住开玩笑道:“我好容易挣下些财产,实在不愿抛却,不如你独自进京,我留下照看。” 张仲微总是不由自主就拿她的话当了真,急道:“你不跟去,我怎么办?” 林依帮作思考状,道:“你是怕无人服侍?这不难,带个人去便是,若嫌麻烦,就到了东京再买,却也便宜。” 张仲微紧抓她的手,气道:“你舍不得抛却财产,就舍得抛却我?” 林依见他急了,忙哄他道:“与你玩笑呢,几亩地,几群鹅罢了,哪里就舍不得,赶明儿我就卖了去。” 张仲微还不信,盯着她问:“当真是玩笑?” 林依一手揽了他的腰,一手朝他后背拍了拍,道:“自然是玩笑,我哪放心让你独自出门,东京那般繁华,保不准你一个把持不住,就叫我们家添了人口。” 张仲微此刻信了,就反去笑话她:“那你还装大方,叫我去东京买人服侍。” 林依停在他后背的手,加大力气拍了一掌,道:“猜对了,为妻就是装大方,其实心只针眼儿小,什么通房呀,妾呀,统统容不下,你若不依着我,不如现在就和离,免得将来难堪。” 张仲微忙去捂她的嘴,责怪道:“没通房就没通房,没妾就没妾,又不是人人都爱这些,以后不许将和离字眼挂在嘴上,我不爱听。” 林依从不指望男人真有这自觉性,不过能有这份态度,她还是高兴的,遂亲亲热热拉他朝同一把椅子坐了,教他算账。张仲微却不爱学,却别个说他贪图娘子陪嫁,勉勉强强瞧了几页,便称累了。 此时离晚饭时间不远,补觉却是来不及,林依便道:“那你去帮我打听打听,看有没得人愿意接手猪圈与鹅群。” 张仲微应了,真出门去,他到底偏着自家亲娘,不去别家,先到隔壁去问方氏:“我们即将进京,三娘子的猪圈与鹅群无法带走,娘若愿意接手,我便叫她卖你。” 方氏见儿子还是孝顺自己的,又是高兴,又是得意,但却道:“养鹅是赚钱,我也极想盘下,但咱们也要进京去哩。” 原来方氏见大房一家并自己的两个儿子都要进京,不愿与张梁独留乡下,便去与张伯临讲了,张伯临是长子,自然愿意爹娘在身边,当即就应了,此时已命李舒打点一家人的行装去了。 张仲微听说全家人还是能在一起,也十分高兴,道:“那咱们择日一起上路。” 方氏笑着点头,嘱咐他要将林依的猪圈鹅群卖个好价钱,又唠唠叨叨,与他抱怨些李舒的事迹,言语间都是悔恨没能将林依迎进二房的门。 张仲微是男人,哪肯听这些碎言碎语,没坐会子便称还要去找买主,告辞走了。待他出得新屋院门,青苗已在外候着,问道:“二少夫人使我来问一声儿,二夫人可愿意接手?若是她肯,价钱与她便宜些。” 张仲微像做错事被抓现行,忙摇头,将二房一家也要赴京的事讲了。青苗听到这消息,可不怎么高兴,“哦”了一声,道:“二少爷不必再去跑了,二夫人已寻到了买家。”说完一溜烟跑回家,向林依道:“二少夫人,二夫人竟也要去京城哩。” 林依不以为然,道:“去就去,她又不与咱们住一家。” 青苗仍旧撅嘴:“两房人都要去京城,必定是一路同行……” 话未完,张仲微进来,她想起林依的叮嘱,忙住了嘴,垂手侍立一旁。张仲微见他一进来,屋里就没了声响,不免有些奇怪,但也不细问,只向林依道:“娘子好本事,这样快就寻着了买家?” 林依笑道:“也不是寻,乃是有人晓得了消息,主动找上门来。户长娘子订了猪圈与那二十几亩占城稻,张六媳妇称她养鹅养熟了,欲买下鹅群和苜蓿地,却苦于无钱,求我许她先赊欠着,我已是允了。 张仲微见她讲得头头是道,赞道:“娘子果然好本事,我自愧不如。” 林依还是犯愁,道:“我本以为二老爷与二夫人我会留下,还指望杨婶帮我收租呢,这下都要进京,我那几十亩水田怎办?” 张仲微道:“不如也卖掉?” 林依嗔道:“听娘讲,东京物价极贵,若没得一处出产,就等着饿肚子罢。” 张仲微不满道:“我又不是没得官做,养得起你。” 做官仅靠俸禄,饿得死人,瞧张仲微这老实模样,又不像是个会捞外快的,林依对他养家,不抱太大希望,但这样打击人的话,她可不敢讲出来,便道:“我也曾想过将水田卖掉,另到东京周边置地,但娘说,北边多为旱地,出产不高,实在比不得咱们蜀地丰饶,卖掉水田极不合算的,就是娘那六十亩地,也不想卖哩。” 张仲微问道:“既是娘也不想卖,她寻了何人收租?” 林依得了提醒,自嘲道:“真是当局者迷,怎就没想到去问问娘。” 正巧此时流霞来请吃晚饭,林依便到饭桌上,将这问题问了。杨氏道:“我也正为此事愁呢,一般人家,都是留个可靠的家人看守,咱们家却是下人不多,匀不出人来,如何是好。” 田氏端着饭碗,却一直不夹菜,犹豫好一时,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道:“我愿意留下看守三娘墓地,顺路替娘与二嫂把田租收了。” 杨氏从不知田氏有这念头,见她立志守节,自愿守护亡夫墓地,惊讶之余,又很是感动,于是难得露了怜惜神情,道:“你有这份心,实在是好,但此事重大,且等我与你爹商量后再说。” 待到晚间张栋回房,杨氏便将田氏的意思讲了,又悔道:“这孩子真真可敬,我却从未与过她好颜色。” 张栋也是佩服田氏志气,但却犹豫,道:“咱们家只得两名丫头,若三娘媳妇要留,谁人来陪?她独身留下可是不妥,寡妇门前是非多。” 流霞在旁听到这话,出主意道:“听说大少夫人要留一房下人看守屋子,不如去与大少夫人讲,托她家下人照应照应。” 张栋思忖一时,觉得这提议还算妥当,遂叫杨氏去问李舒。杨氏应了,二日,便去到隔壁,与李舒讲了。这不是什么大事,李舒一口应承。杨氏谢过她回家,与张栋两个都高兴,又想着要与田氏另买个丫头服侍。 买个丫头须得花钱,商议到这里,二人才想起,一身的债务还未还清,如何动身?杨氏惭颜道:“方才仲微媳妇来问我,我顺口就答了,全然没想到债务未清,动不得身,真是惹人笑话。” 张栋极想早些进京谋取官职,便道:“不如去向仲微媳妇借些钱,日后还上。” 杨氏坚决不同意,道:“她才进门,咱们就借钱,叫别个怎么想。” 张栋无法,只好与她商量,将那水田卖上几亩,以解燃眉之急。杨氏是极舍不得的,不然也不会将债务拖到现在,但思来想去别无他法,只得遣流霞去向林依打听城里哪位牙侩最公道。 林依听得流霞问牙侩,猜到张栋与杨氏是想变卖田地,还清债务,凑足旅费,便问道:“不知爹娘欠了几多钱?” 流霞道:“可不少,足有两、三百贯。” 林依想到前日隆重的婚礼,还有昨日那张避子药房,便道:“你去与娘讲,水田卖了实在不合算,不如我先替她把债还了。” 流霞惊诧于她的大方,顶着满脸不相信的神色,回去与张栋杨氏禀报。 张仲微也是惊讶,向林依道:“两、三百贯可不是小数目,娘子是真孝顺。” 林依笑道:“钱财乃身外物,咱们既是一家人,还分什么彼此,爹娘欠的债,儿女来还是该的。” 二人正说着,杨氏亲自登门道谢,称一旦宽裕,立即将钱还上。林依连称不必,又问她道:“看守田地的人选,娘可寻到了?” 杨氏道:“我与你爹已商定,就将三郎媳妇留下,由伯临媳妇的一房下人相陪。” 别人家的下人,能听使唤?林依道:“还是与弟妹另买个丫头的好。” 杨氏笑道:“我正有此意。” 林依想到他们连债都还不起,想必也拿不出钱来买丫头,于是命青苗带钱去城里,叫牙侩带了几个老实本分的丫头到家里来,请田氏自己挑了一个。 所谓有钱大方好做人,林依替公婆还债,替递媳买丫头,引得全家上下都喜爱她,名声传出去,也是人人夸。 只有方氏听后嫉妒,上门讨钱,叫林依也替她还还债。二房哪来什么债务,全然是无理取闹,林依先看在张仲微面儿上,还礼敬她三分,后见她越来越蛮横,只得与青苗使眼色,叫她出马。 青苗乃是对付方氏的一剂灵药,三言两句就将她击退。方氏落败,忿然归家,恰逢李舒来寻她问事儿,便将一腔火气全撒到了她身上,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李舒被骂惯了,先前还时常生生闷气,如今只当耳旁风,安安静静听完她骂,才问:“二夫人,杨氏生的那个儿子,还在我庄上养着呢,我欲择日将他接回,二夫人以为如何?” 第九十四章 兄弟拒妾 方氏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一孙子,在李舒由养活,不过她认为嫡母养庶子乃是天经地义,因此并不感激,反责备她道:“早该接回来了,你们非要藏着掖着,害得我这个做祖母的,通共没见过几面。” 李舒不冷不热道:“那我明日就遣人将他接回来,让二夫人亲自养活,好享一享天伦之乐。” 方氏初时没有多想,只催她去安排,待到人出了堂屋才醒悟过来,李舒叫她亲自养活,那意思是让她自己出钱? 既是要出钱,方氏就不乐意了,她如今穷得叮当响,哪来的钱养孩子,于是起身,欲追出去反悔,但走了两步,又转了念头----孩子由她带着,反倒多了向李舒要钱的名目,何乐而不为?她这般想着,就停了脚步,心情愉快地唤来任婶,命她好生收拾一间房出来,与她的宝贝孙子住。 二日,如玉所生的儿子被接回,这孩子如今已一岁多,穿一身锦缎新衣,留着勃角头,会跑会跳会唤人,见了谁都笑嘻嘻,极是惹人疼爱。奶娘抱了他到堂屋,教他叫人,先张梁后方氏,顺着一圈人叫下来,个个脸上都有关笑。张梁当场就与他取了个大名张浚明,抱在怀里逗个不停。张伯临见那孩子眉清目秀,很有几分如玉的影子,不禁浮上些思念情绪,怔怔望了他好一时。 李舒瞧在眼里,难免有几分醋意,便一语不,扭身先走了。张伯临忙唤她道:“浚明起居如何安排?你打点妥当了再走。” 李舒不理,径直出门。方氏骂了声“不懂规矩”,向张伯临道:“莫要理她,孙儿有我呢。” 祖母带亲孙子,自然妥当不过,张伯临安下心来,摸了摸张浚明的小脸,紧跟着李舒脚步而去。 李舒人前一向隐忍,今儿乃是头一回闹脾气,生怕张伯临冷眼看她,正在房内忐忑不安,张伯临就进来了,见她还是满脸不高兴,问道:“你这是做与谁瞧呢?他可是要唤你一声娘的。” 李舒气道:“我若不愿养他,又何苦把他接回来,你这个做爹的,可不曾问过一声儿。” 张伯临有些羞惭,便问:“那你生的哪门子气?” 李舒扭过身子,将后背对他,气道:“方才你怔怔瞧浚明,明想起了谁?” 张伯临恍然大悟,原来娘子是吃醋,他最爱女子如此模样,立时就显出柔情蜜意来,百般奉承,千般安慰,连称:“我不过是走神,并不是在想谁。” 李舒见他不但不责怪自己善妒,反露了温柔一面,真个儿是又惊又喜,自此悟出些夫妻相处之道来。 张家人临行前,张八娘来送,先到方氏面前哭了一场,又到林依处哭,道:“你们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留我独自在这里,怎生是好。” 林依瞧她做娘的人,哭得跟泪人儿似的,连忙安慰她道:“你两位哥哥,只是去京城领官,至于分派到哪里,还不一定呢,说不准就又回四川了。” 张八娘晓得这样的几率小之又小,但还是升起些希望,抓着林依的手道:“若是那样就好了。” 林依笑道:“你如今有了儿子,日子很过得,就是没娘家人在身边又如何?” 张八娘先是不作声,良久,问道:“大嫂真是李太守之女?” 林依笑了:“这还能有假?” 张八娘就叹气,道:“我生下儿子后,公婆官人,都待我胜过从前,但自从大嫂嫁进张家,就又与我脸色瞧了。” 林依道:“我也听说过了,可是因为李太守与你舅舅政见不和?” 张八娘点头,又叹道:“以前是舅娘见了我不顺眼,如今换作舅舅看我不顺眼,反正我是个命苦的。” 林依也在心里叹气,却不敢露出来,只将些宽慰人的话来讲,又问她缺不缺甚么,等到了京城,托人与她捎回。 张八娘捂嘴笑道:“怪不得人人都道二嫂又有钱,又大方,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林依听她打趣自己,立时探身,同小时一样去挠她胳肢窝,张八娘怕痒,咯咯直笑,一个追,一个躲,玩闹作一团。 张八娘告辞时,方氏带了张伯临夫妻,顺路与她一同回娘家,欲与哥嫂话别,但方睿见了李舒,愈生她的气,爱理不理,叫方氏生了一肚子气回来,还不敢露给张梁看。 因张伯临与张仲微如今都是进士,临行前几日,天天都有人来送别,这日张仲微好容易挪出些空来,便与林依商量,要请州学诸位教授到家里来吃一顿酒。林依道:“咱们家堂屋小,难不成让教授们坐在地坝上吃饭?不如你拿了钱,与大哥进城去寻个酒楼,体体面面请教授们吃个酒席。” 张仲微觉得此主意极妙,欢喜道:“正好这几日收了些贺礼,且拿些出来使用。” 林依开了钱匣儿,取出几张交子递与他,送他出门,又叮嘱:“早些回来,不许吃花酒。” 张仲微袖了交子,走到隔壁,将林依出的主意与张伯临讲了,张伯临也称妙极,于是进去问李舒拿了些钱,兄弟俩一同进城,先挑了最大的一家分茶酒肆将坐位订了,再分头请齐教授,正好坐了一桌。 众人才举筷子,就有厮波上前,斟酒的斟酒,燃香的燃香,服侍得好不殷勤,还有几个闲汉垂手侍立,恭恭敬敬问主人席位上的张伯临,有没有物事要买,要不要唤伎女相陪,他们全可代劳跑腿。以往张家还有些钱的时候,张伯临兄弟也曾随张梁到过几回酒楼,那里除了量酒博士,哪个肯搭理他们,如今见了这许多人上来献殷勤,不免都有些得意,于是将出几个小钱,使唤闲汉买来些干果子,分与众教授食用。 席间有一位陪酒的乡坤,人称洪员外,曾想过把自家女儿许配给张仲微,只是说迟了,未能成行,如今见他全家都要进京,好不荣耀,就又动了心思,要将一名庶女送把他做妾。 那日林依的“教导”还在耳边,张仲微哪里敢收,只连连与张伯临打眼色,张伯临便开口替兄弟拦道:“仲微新婚燕尔,员外怎好此时叫他纳妾?”他言语耿直,洪员外面儿上挂不住,竟拂袖欲走,另一位陪酒的忙拉住他,玩笑道:“洪员外急甚么,仲微不收,还有伯临,他可不是新婚。” 洪员外就又欢喜起来,重新坐了,问道:“伯临可愿意?” 自李舒学会了吃醋,如今张伯临与李舒两人好得蜜里调油,再者赴京路途遥远,着实不想添人,只好抱歉拱了拱手。洪员外的脸又黑了,讲了几句酸溜溜的话,意指他如今中了进士,就眼高瞧不起人。 张伯临很不高兴,赠妾是件雅事,怎能强求于人。座上其他几位教授也认为,赠妾又不是甚么大事,收下固然好,不收又能怎地,哪犯得着与人置气,于是各自饮酒,不与洪员外言语。 那洪教授坐了会子,见无人理他,竟起身先走了。他一走,就有位教授道:“伯临不必理他,他不过是仗着有个女儿嫁到京城官宦家,脾气大些罢了。” 张伯临这人不记仇,就是没人劝,也只一笑带过,当即重举了酒杯,与张仲微二人轮番敬酒,好似方才不愉快的事从没生过。 学生有出息,做老师的自然是高兴又自豪,一桌人吃得极为尽兴,直到太阳快落山才散去。张仲微与张伯临二人吃得东倒西歪,相互搀扶着回村来,各自归家。 林依料到张仲微要吃醉,早备好了酸汤,进门就先与他灌了一碗,不料张仲微喝完就吐了,害得她与青苗收拾了半天。张仲微吐过一通,反而清醒了,拉住林依道:“娘子,今日好险。”他将洪员外赠妾不成,恼怒离去的事讲与林依听,笑道:“差点咱们张家又添人口。” 林依奇道:“大哥竟没顺水推舟就收下?” 张仲微不知张伯临今日为何反常,摇了摇头,躺倒在床上。林依把门拴好,也上了床,抱住他问道:“那你为何不收?” 张仲微吃吃地笑:“大哥爱好这个的人都不收,我收下作甚。” 林依揪住他耳朵,道:“我看自你从京城回来,就变坏了,听你这话的意思,是只要大哥肯收,你也照着收一个?” 张仲微借着酒性,大叫:“娘子饶命,我如今只你一个都应付不了,怎敢再收人。” 林依加了把力气,气道:“甚么叫应付不了,你暗讽我是悍妇?” 张仲微连称不敢,抓住她光滑手臂,使了劲儿一带,一拉。林依还没反应过来,人已到了他身下,张仲微一面剥她的衣裳,一面正经道:“娘子误会我,我是指这个应付不来。” 林依暗道,完了,自家官人真是跟着他大哥学坏了,她心里嗔着,脸上却露了笑,紧紧将张仲微缠了,故意在他耳边吹气,笑问:“真应付不了?” 第九十五章 举家赴京 张仲微嘴里答着“真是应付不来”,动作却愈地快,一番**过后,真叫“应付不来的”,却反倒是林依。 二人头一日运动过度,二天起的就有些晚,待到他们出房门去时,地坝里已停了一辆小车,由头毛驴拉着,旁边还站着名车夫。张仲微奇怪问林依:“娘子,你雇了车?” 林依摇头,道:“不是我雇的,且去问爹娘。” 两人来到堂屋,杨氏正与张栋哭笑不得:“弟妹好容易大方一回,却没大方到点子上,如今我又不好拂却她好意,如何是好?” 原来今天早上,方氏送了地坝里的那辆车过来,叫杨氏把行李物品装了,过两日两房人一齐出,但此行人员众多,若是坐车,浩浩荡荡一路,慢且不说,沿途住店开销极大,叫人承受不了。 杨氏连连点头:“可不是,真不知二夫人怎么想的。” 几人正在疑惑方氏想法,隔壁就传来了吵闹声,青苗与流霞两个跑到院门口听了一时,明白了详细,原来除了方氏,人人都不愿坐车,于是与她争吵,方氏却称她两个儿子都中了进士,非要坐个大车,沿路炫耀炫耀。 堂屋里各人听得这回报,神色各异,张栋与杨氏听说方氏称的是“两个儿子”,脸色都沉下来,张仲微则是十分尴尬,林依却只听到“大车”一词,再瞧一瞧院中的小毛驴,就忍不住笑了。 杨氏大概是恼火方氏言论,吩咐流霞道:“将车与二夫人还回去,咱们不同他们一道走陆路。” 张仲微夹在中间极难做人,生怕两房人起争执,连忙道:“我去,我去。”他到院中,叫上车夫,带着毛驴车来到隔壁,劝方氏道:“坐船极省心的,又舒服,沿途风光又好,上回我与大哥进京、回乡,都没走水路,至今后悔呢。” 方氏见他把毛驴车都带了车,恼道:“是不是大夫人教你过来讲这话的?” 张仲微连称不是,但到底心虚,就不知接下来该怎么说。李舒也想坐船,就把张伯临撞了撞,示意他去帮忙。张伯临左右看看,灵机一动,自奶娘手中接过张浚明,先教他喊祖母,再与方氏道:“娘,咱们大人坐车无妨,浚明却还小,颠着了怎办?” 方氏不情愿,但被张浚明奶声奶气的几块祖母一叫,心就软了,道:“我是瞧在孙儿份上。” 她这一同意,周围人等全舒了口气,张浚明是功臣,由张伯临亲自抱着出去玩耍,张仲微则欢欢喜喜回去报信。 李舒走到门外,命人取来几个钱做辛苦费,先将毛驴车夫打了,再朝隔壁旧屋去寻杨氏与林依。 杨氏与林依还在堂屋,听完张仲微回报,正商议水陆具体如何行走。李舒站在门口看了几眼,同杨氏虽在,林依也是坐着的,很是羡慕,她在方氏跟前,可从来是要站着立规矩的。 林依瞧见她来,忙起身万福,李舒还礼,又上前与杨氏行礼,问道:“我正要使人去江边码头订船,因此过来问问,若你们也是要订,就一趟办全了。” 杨氏忙道:“自然是要订的,劳烦你帮忙。”又称赞她道:“你真是能干又孝顺,二夫人好福气。” 李舒谦逊了几句,又问她们对船只大小规格有无要求,杨氏与林依都笑道:“不漏水便得。” 李舒自己是想租头等船的,心道若二房坐着头等船,而大房却是最末等,难免引人闲话,因此便道:“我欲订一条头等大船,但那船舶却是太大,我们一家根本住不了那许多间,不如大夫人与我们同租?” 杨氏手中无钱,便只问林依意见,林依问过李舒价钱,觉得还承受得起,便道:“那就托大嫂鸿福,咱们也坐一回头等船,见见世面。” 李舒玩笑道:“你们自己出钱,怎能说是托我的福。”又提议道:“我看你们下人不多,不如就与我家的挤一挤,免得多出钱?” 杨氏与林依齐齐点头,道:“很好,就是这样。” 李舒与她们商议完毕,回到家中,唤了下来吩咐:“头等船一艘,三等船两艘。”张伯临在旁逗弄张浚明,听得头等船只有一艘,便问:“伯父一家与咱们同乘?”李舒点头道:“他们本想乘坐三等船,但我觉着不妥,便劝了他们也坐头等船。” 张伯临大赞她办事妥当,道:“极该如此,咱们本就是一家人。” 李舒听得赞扬,故意道:“我是存了私心,你不晓得?” 张伯临奇道:“这能有甚么私心?” 李舒瞟了他一眼,道:“人多舱少,你那两个通房,可是住不下了,只能委屈她们去住三等船。 张伯临想搂她,又碍着孩子在怀里,好笑道:“你吃青莲的醋也就罢了,怎连锦书的也吃起来,她可是你把她给我,我才收了的,你未开口前,我可曾朝她多看过两眼?” 李舒嗔道:“你还好意思讲,我特特叫锦书去看着你,结果还是叫你多带了个人回来。” 张伯临笑道:“也是你李家丫头,当是另一个陪嫁好了。” 真是知妻莫若夫,李舒也是这般想的,因此才爽爽快快容下了青莲,于是笑看他一眼,接过孩子来逗。张伯临未娶李舒前,总想着她是官宦小娘子,难以侍候,但如今却越来越觉得她比寻常村妇好上许多,主动送他通房,待庶出儿子又好,还会时不时吃上几口小醋,添上几分情趣。他看着李舒,越看越爱,便借口孩子饿了,将张浚明送出去递与奶娘,转身进屋栓门搂李舒,不知做了些甚么事体。 因杨氏不愿张仲微在船上与方氏住得太近,林依便依命到新屋,来寻李舒。不料甄婶却守在屋前地坝不许她进去,只道大少夫人头疼,正在歇息。林依没多想,转身便走,不料却听见屋内传来张伯临低喘的声儿,她如今也是“过来人”,立时猜到屋里在做甚么,心里一惊,连忙加快脚步,奔回家去。 张仲微正在收拾物事,见她满脸通红跑进来,忙去摸她额头,问道:“脸怎么这样红,是不是病了?” 林依将头埋到他怀里,闷笑道:“你们真不愧是兄弟,行事作派,全是一样。” 张仲微不解,忙问缘故。林依凑到他耳边将方才的事讲了,笑道:“甄婶真是个忠心的,还晓得替他们守着。” 张仲微也是笑个不停,笑着笑着,就将林依抱了,道:“咱们也来。” 林依慌忙挣扎,道:“要死,他们大白天的那样儿,就被我晓得了,若换作咱们,也不知会被谁听了去。” 张仲微将她放到床上,跑去推窗,瞧了两眼,道:“外面并没得人。” 林依坚决不从,爬起来将衣衫理好,走去柜门大开的立柜前,问道:“行李不是已打点好了,你还在柜子里翻甚么?” 张仲微浑身燥热,正难受,无精打采道:“寻个盒子。” 林依四处瞧瞧,见架子上有半盆凉水,便拿了块巾子浸了,递与他擦脸,问道:“甚么样的盒子?” 张仲微接了湿巾子,朝脸上胡乱抹了抹,抱怨道:“你这样就打我。” 林依白了他一眼,接着问:“是不是一只红漆雕花的大盒子?” 张仲微重起了些精神,忙问:“你见过,在哪里?” 林依打开衣箱,取出一只盒子,搁到床边,张仲微连忙掀盖儿来瞧,见满满一盒还在,才松了口气。林依怕他又乱来,离他远远儿的站了,问道:“这许多络子,哪里来的,相好送的?” 张仲微笑了:“可不就是相好送的,那相好手虽巧,忘性却大,自个儿打的络子,都能不记得?” 林依惊讶道:“我打的?我是给过你络子,但那不是都卖了么,钱也把我了。”说完跑去取账本,翻到一页,捧来与张仲微瞧,道:“你看,我记得清清楚楚。” 张仲微不好意思笑了:“说起来我还欠哥哥五百文钱呢,也不知他算不算利息。” 啊?林依愣住,原来那些络子,他全没卖,而她拿到的钱,乃是他向张伯临借的。 张仲微见她呆住,便趁她不注意,朝她身旁凑,一面小心翼翼挪步子,一面讲话分散她注意力:“我才不想满大街的人都使我媳妇打的络子,只能我一人用。” 林依记起前尘往事,再看那一盒络子,感动得一塌糊涂,待得泪眼朦胧抬起头时,现本在床头坐着的人,已悄悄凑到她身旁,一只手正不怀好意地朝她腰间探,她情绪正足,就没推开,又哭又笑地捶了张仲微的胸,道:“甚么只能你一人用,我看你就是为了等到今日,借着络子叫我感动,好趁机干坏事。” 男人与女人有差别,事情他会做,但自个儿却真不怎么有感觉,因此林依泪流满面,感动莫名之时,他只忙着做那人间最美妙的运动,气得林依又抓又咬,恨是折腾了他一番。 两日后,李舒所订的船只准备妥当,已在码头候着,她那两房下人齐齐动手搬行李,顺便把张家大房为数不多的箱笼也搬了,引得大房一家人感激不已。杨氏叫来田氏,与她细细叮嘱,又叫新买的那名小丫头尽心服侍,田氏听完嘱咐,抹着泪将他们一行送上了车,奔赴去码头。 江边码头,停了一大两小三只船,中间那条是头等船,住着张家两房的主人家。一前一后两只三等船,头一艘住的是男家丁,押后的是女仆。方氏见色色都打点妥当,叫她插不上手,就有些不高兴,但转念一想全是李舒出的钱,就又高兴起来,欢欢喜喜登船。 头等船的船舱共有六间,大房占了两间,张梁夫妻与张伯临小两口占了两间,奶娘带着张浚明占了一间,因此还有一间空了出来。人人都有这心理,想着既是出了钱,就不好空着,于是两房人聚到船头,一面看风景,一面商量如何处置那间空房。 杨氏道:“我们家就剩两个丫头,住后头那艘船很好,那间房你们看着办罢。” 杨氏虽然自己爱算计李舒的钱,却不喜别人占便宜,心想租金是按各自所占的房间数目来算的,若二房多占一间,就要多出一间的钱,于是忙道:“咱们也无人要住,还是让与大嫂。” 杨氏为难道:“我们实在用不上。” 几名贴身丫头虽夜晚宿在三等船,但白日里还是在头等船侍候,方氏一扭头,就瞧见了流霞,便道:“怎么用不上,我看就与她住,很好。” 她知道节省租金,流霞也晓得,忙道:“多谢二夫人关爱,但我这人有个毛病,晚上住在大船上睡不着,还请二夫人体谅则个。” 这是甚么怪毛病,方氏一愣,但因大房还有名丫头,就不与她争辩,只把青苗一指:“那就她留下,正好张仲微还没得通房。” 林依眼里立时就冒出火光来,忙低头掩了,暗地里将张仲微狠掐一把,心道,你要敢答应,我就立时将你推下江去叫你游着去东京。 张仲微冷不丁吃痛,哎哟了一声,方氏连忙关切问道:“怎地了?” 张仲微反应过来是林依掐的,忙摇头道:“无事。” 方氏却非认定他有事,走去推青苗道:“还不赶紧扶二少爷去房里歇着。” 青苗隐约听村里多舌的媳妇子讲过,说正室夫人带到夫家的陪嫁丫头,多半是要供姑父享用的,青苗当时还问了为甚么,那媳妇子就笑道:“反正是他家的人了,不用白不用。”青苗是与冬麦、如玉一起进张家的,另外两个成了通房,却都过得不如她,因此她自己心里是极不愿意的,但却不知林依态度,因此不敢贸然反驳方氏的话,只拿眼瞧林依。 第九十六章 临时换房 林依收到自家丫头眼神,明白了她的意思,心内欣慰不已,刚要出声解围,李舒却先开口道:“锦书与青莲老早就吵嚷着要住头等舱,若是弟妹不要那间房,不如偏了我?” 林依实在没料到李舒会出言帮她,且从某种程度上讲,是损害了自己的利益,于是又惊又喜,又是感激,忙道:“我们不要,就让与大嫂。” 李舒明明是帮她,却把戏做足,含笑谢过她,才扭头向锦:“既是二少夫人成全,你们就到那间空房睡罢。” 锦书与青莲从未想过能住上头能船,且是有张伯临在的头等船,真个儿是惊喜非常,待谢过恩,就忙忙地跑到船尾,唤人放绳子,把后头船上她们的行李吊上来。 方氏见李舒拆自己的台,恼怒道:“多要一间房,岂不是要多出一份钱?”她恼李舒,但张梁却认为李舒贤惠,驳道:“一间房能花几个钱,儿媳大度,要将伯临的两个通房丫头也接上来,有甚么不妥?” 张伯临亦是觉得李舒善解人意,看向方氏的眼神就带了些许不满。一老一少都护着李舒,方氏更加恼火,遂将张浚明一抱,称风吹了头疼,进房去了。那张浚明头一回看见江,正觉得新奇,猛然被抱进屋,十分不满,哇哇大笑,引得众人都皱眉,张梁忙向张伯临道:“还不赶紧把浚明抱出来,莫要由着你娘的性子。” 方氏正在火头上,张伯临可不敢去触眉头,遂叫奶娘去,奶娘领命,进去抱张浚明,不多时,便听见舱内传来方氏叫骂声,奶娘辩解声,张浚明嚎啕大哭声。众人被扰得无心看风景,纷纷回舱,将房门掩起。 林依走向李舒,俯身万福,诚恳道了声谢。女人心思,相互都晓得,相视一笑,各自明了。 李舒进舱,船头只余下林依、张仲微与青苗,张仲微本想去劝劝方氏,见张伯临已去了,便住了脚步,拉林依道:“娘子,咱们也进去罢。” 林依道:“你先进去罢,我随后就来。” 张仲微猜到她是有话要与青苗讲,便点了点头,先行回舱。他一走,青苗就扑到林依身前跪下了,抱了她的腿,语无伦次道:“三娘子,二少夫人,我不想做通房丫头,望你成全。” 林依心里高兴,忙拉她起来,问道:“为何不想?” 青苗竟扭捏起来,不好意思道:“我这火爆脾气,二少夫人还不晓得,做通房丫头低头伏小呢,我学不来。” 林依笑道:“那似你这般,将来非得做正头娘子才好,待进了京,我好生打听打听,看谁家有合适的人选,替你……” 青苗讲起别个亲事时,比谁都大胆,轮到别人讲她,就羞涩起来,不待林依讲完,就捂面扭身跑了。 林依笑了一时,没急着回舱,先朝各舱门瞧去,记住各人所住方位,张栋与杨氏那间,最靠近船头,隔壁是方氏,再隔壁是奶娘带着张浚明,绕至另一侧,亦是三间船舱,靠近船头的是张伯临与李舒,中间是张仲微与林依,最后那间,则是新搬来的锦书与青莲。 林依瞧了半天,觉得张伯临的两名通房丫头住在他们隔壁,实在是不妥,便回房与张仲微讲了。张仲微道:“这有何难,我们与她们换一间。”说着就要出去寻张伯临,林依忙拉住他道:“这样换也不妥,指不定大嫂就是瞧那间房与他们隔得远,这才要了去替我解围。” 张仲微犯起了糊涂,奇道:“大嫂何时替你解了围?” 林依不知他是真傻,还是装傻,似笑非笑看着他,问道:“方才若大嫂不开口,那间房就把给青苗住了?” 张仲微道:“青苗是你丫头,与她住又如何?你舍不得租金?” 林依死命压住火气,尽量叫语气如常,问道:“你是不是早将青苗当作通房丫头了,因此方才才不吭声?” 张仲微连忙摇头,大呼冤枉,分辨道:“我还没来得及出声,大嫂就已开口了。” 林依仔细回想当时情景,这解释倒也讲得过去,但她还是不甚满意,拎了张仲微的耳朵教导道:“下回婶娘若再要此类要求,你须得大声驳回,不然有你好看。” 张仲微连连点头,却又问:“那若拒绝的回数多了,被人怀疑我不中用,怎办?” 这倒也不是不可能,林依一愣,仔细琢磨起来,张仲微趁机将耳朵从她手下解救了出来,凑到她耳边道:“我倒有个法子。” 林依惊喜,忙问:“你有何妙计?” 张仲微道:“咱们赶紧添个儿子,朝外一抱,自然就没了闲话。” 林依一语不,就往他身上捶,张仲微抓住她拳头,委屈道:“这法子有何不妥?” 林依手动不得,就换了脚来,道:“方法不错,只是你愈坏了。”张仲微抓了手,躲不了脚,躲了脚,抓不了手,一着急,干脆将她拦腰抱起,朝床上丢了,欲行“不轨”之事。 林依唬了一跳,忙伸手抵住他的胸,指了指隔板,道:”船上可不比家里,这些隔板都是木头做的,不隔音哩。 张仲微听她这一说,也犹豫起来,走去轻轻叩了叩,不甘不愿道:“到底是不是隔音,可不好试出来,还是等晚上罢。”他行不了事,有些精神不振,林依暗暗鄙视,翻了本书出来,丢与他去修身养性。张仲微翻了几页,突然道:“咱们到底换不换船舱?” 换是自然要换的,只是怎么换,是个难题。林依托腮,冥思苦想起来,与几位长辈换,大概谁也不愿意,与张浚明换倒是不错,但那样张仲微就到了方氏隔壁,杨氏定会不愿意。她左想右想都是不妥,正烦恼,张仲微道:“能否咱们不动,叫锦书与青莲与浚明换?” 林依眼一亮,抚掌道:“我是钻进死胡同了,只想着咱们搬,却没想到她们也是能动的,还是你有主意。” 张仲微得了夸赞,得意洋洋,就要唤青苗进来,叫她去与隔壁讲,林依忙拦住他道:“你是大哥兄弟,怎好叫他的通房丫头搬家,还是我去与大嫂商议。”她起身去寻李舒,不想李舒也在寻她,二人正好在外碰上,遂一同重回船头瞧风景。 李舒先问道:“弟妹寻我何事?” 林依本想称哥哥的通房丫头住在兄弟隔壁不妥,但又觉得李舒官宦出身,兴许不愿听这略显轻薄的话,于是寻了个借口道:“浚明住在那边,大嫂怕是不好照顾,不如叫他与锦书青莲对换。” 李舒略一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忙道:“如此甚好,是我思虑不周。”她话音才落,甄婶便朝船舱方向去了,想来是去吩咐锦书与青莲搬房间,林依暗自感叹,李舒真是会调教人,下人如此通透,连个眼色都不用使,就自晓得如何行事。 李舒转身面朝江水,瞧了会儿波涛,又望了望群山,问林依道:“不知弟妹能否帮我一个忙?” 林依道:“大嫂请讲。” 李舒朝头一间船舱望了望,道:“咱们下一个要停靠的码头是燮州,但我想在此之间,先回雅州探望父母,又恐大老爷与大夫人不愿意,能否请弟妹去帮我说说?” 林依笑道:“仲微多亏李太守照应呢,大老爷与大夫人必是肯的。” 李舒见林依笑容不似作伪,就将藏了许久的问题问了出来:“二少爷既是愿意跟随我父亲,为何不收下青莲?” 原来李简夫赠丫头,真是大有深意,林依忙解释道:“许是他那里一心备考,无意其他。” 李舒暂且信了,便邀林依相陪,一同朝杨氏房里去。杨氏听了李舒请求,倒是肯的,但张栋却似乎不大愿意,杨氏遂道:“不过多停一站罢了,耽误不了行程。”张栋念及张仲微中进士,李简夫是帮了忙的,便勉强点了头。李舒见他们都同意,便欢喜告辞,准备再去问张梁与方氏。 杨氏待她与林依走后,问张栋道:“你何时变得这样小气,侄媳妇想回趟娘家,你也不愿意?” 张栋皱眉道:“我哪里是小气,只是当下党争正烈,须得避一避嫌。” 杨氏不解,奇道:“当初大郎要娶李太守女儿时,你怎没想到避嫌?” 张栋背着手踱向小窗边,叹气道:“此一时,彼一时。” 他未明讲,杨氏已然明白,定是张伯临成亲那会儿,李简夫风头正劲,而如今却处于劣势了。她突然想起张仲微与李简夫也有些关联,忙问道:“要不要提醒二郎一二?” 张栋仔细想了想,摇头道:“局势未定,不必过早惊慌,待他授过官,我再提点提点他。” 杨氏点头,取来件衣裳与张栋披上,笑道:“我看二郎是个警醒的,不然怎么没收青莲那丫头。” 张栋也笑:“甚么警醒,歪打正着,运气罢了。” 杨氏偏了心,嗔道:“那也算有福气。” 第九十七章 李舒新孕 李舒与林依在船头分手,回房寻张伯临,道:“我欲先回娘家探望父母,已求得大老爷与大夫人允许,却不知二老爷与二夫人许不许。” 张伯临思忖,他能中进士,李简夫帮忙不少,就算不是自家岳丈,也该前去拜见一番,便道:“我去与爹娘讲。”他到了父母房中,禀明意思,张梁当即同意,方氏正欲提反对意见,张伯临瞧出她心思,忙道:“娘,你儿才中了进士,你去见亲家,多有颜面。”方氏脸上得意之色立现,腰也挺直了,那反对的话,就没讲出口。 张伯临暗暗松气,顺利完成任务,回房向李舒邀功。夫妻二人卿卿我我了一阵,李舒便唤人来,吩咐遣派几人打头阵,先上李家去报信。 一路风光绮丽,很快抵达雅州,李家已有人在码头候着,见船只靠拢,立时上前迎接。李家来接的人多,一时间前呼后拥,气势非凡,一行人到达李家,李简夫亲自来迎,男人们被请入正厅,女人们则由李舒带领,朝内院去。李夫人已在垂花门等候,先与杨氏、方氏见过,再拉过女儿瞧了又瞧,突然叹了一句:“舒儿瘦了。” 方氏听了这话十分不喜,暗自嘀咕,张家又不曾怠慢于她,她自要消瘦,能怪何人。 李舒却小声与李夫人抱怨:“成日不是白菘就是萝卜,能不瘦才怪。” 李夫人怕方氏听见,忙轻掐一把,将众人引进厅中,分宾主坐了。丫头们端上茶来,一色青白釉花口盏,洁白温润,如同莲花朵朵,好不漂亮。因方氏捧着那茶盏看篮子久了些,李夫人便道:“我这里还有套新的,未曾使用过,叫人取了来,与张二夫人带回去。” 方氏听出了这话里的意味,哼道:“我哥哥家也有这样一套茶盏,我瞧着有些想像,因此多看了几眼。” 李夫人晓得方氏的哥哥方睿,因张伯临娶了李舒,时时在家中气得跳脚,于是就偷偷笑了,不再取笑方氏。 杨氏虽也不喜方氏,但到底都是张家人,见李夫人这般不给脸,就有些不高兴,当即称坐久了船,想要歇一歇。李夫人正想与李舒单独讲话,闻言,忙吩咐丫头把她们领去客房。 只是杨氏想歇而已,方氏并不想走,却还是被丫头请了出来,满心窝火,与杨氏牢骚道:“当初伯临要娶李家女,我就是不同意的,大嫂你瞧她那个娘,两只眼睛恨不得长到头顶上去。” 杨氏也是瞧不惯李夫人,但还是安慰方氏道:“只要儿媳好,便好,理她娘作甚。” 方氏仍旧不满,但还是有些害怕李家权势,不敢大声叫骂,只在心里腹诽,随丫头去了客房。 且说李舒留下,与李夫人好一通抱怨婆家,李夫人心疼道:“当初就叫你不要嫁,你自己非要朝火坑里跳。” 李舒闻言又扭捏起来,道:“官人待我还是好的。” 李夫人道:“他哪里好了,我怎么没瞧出来,家中贫穷,害得娘子顿顿吃青菜,面黄肌瘦,这也叫好?” 李舒不答,只红着脸不作声。李夫人是过来人,瞧出些端倪,便不问了,只道:“你手里又不是没钱,怎么不拿些出来吃顿好的?” 李舒道:“我才不愿贴嫁妆钱养家,博来贤惠虚名,到头来苦的却是自己。” 李夫人大悦,连称:“这才是我女儿。”又道:“待得女婿获官,就好了。” 李舒点头,正要接话,有丫头来报:“有位张家奶娘,称小少爷哭闹着要上街耍,来问大娘准不准行。” 李夫人大为惊讶,问道:“张家哪里来的小少爷?” 李舒回道;“是官人在外的人儿生的,方才哭闹,奶娘抱到外面顽去了,因此娘不曾见着。”说完命人将张浚明抱进来拜见外祖母。 李夫人可不是好糊弄的人,当即脸色就沉了下来,怒道:“嫡子未生,庶子就抱回家来了?他们张家,到底有无将我们李家放在眼里?” 奶娘已把张浚明抱了进来,他见到李舒,刚刚止住哭,被李夫人这一吼,又放声哭闹起来。李舒忙命奶娘将他抱出去,劝慰李夫人道:“不过是个庶子,值甚么,照样要管我叫娘。” 李夫人瞧张浚明年岁,再一看李舒出嫁的时间,问道:“这孩子怀在你们成亲前?” 他们成亲前,可还没出孝,李舒心惊,忙矢口否认,道:“是我进门后才怀的,她娘是个烟花女子,官人瞧不上,因此没领进门,只把儿子抱回来了。” 这说辞仍旧让李夫人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但李舒不在乎,她再气再急又有甚么用,只得骂了几句“不争气”,挥手叫她下去。 李舒走出门来,已是惊出一身冷汗,叫风一吹,凉飕飕的,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甄婶怕她得伤寒,忙护着她回房,又命人煎姜汤来与她喝。李舒深知自家娘亲性格,晓得她定会向李简夫告状,忙命甄婶去唤张伯临回来。 张伯临此时正与李简夫交谈,怎好半路唤回,甄婶想了想,叫来个小丫头,耳语几句。那小丫头便走进厅去,向李简夫道:“老爷,大娘身子不爽利,打了好几个喷嚏了。” 李简夫最是疼爱李舒,一听说她病了,忙命人去请郎中,又催张伯临赶紧去瞧瞧。张伯临也是着急,忙忙出厅来,见甄婶候在外头,忙问:“大少夫人怎地了?” 甄婶只是摇头,领着他到李舒昔日闺房,道:“大少夫人有话与大少爷讲。”说完便朝门口守了。张伯临见她亲自守门,料得有要紧事,赶忙进屋,问李舒道:“娘子,可是岳母见着浚明了?” 李舒瞪他一眼,道:“你也晓得?” 张伯临听得真是此事,急道:“岳母怎么说?” 李舒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张伯临不好说那都是方氏骗他才酿成的祸,只道:“我已悔了,只可惜世上没得后悔药吃。” 女人大多时候,不是要求甚么结果,一个认错便已足够,李舒听了这话,立时气就消了大半,道:“我娘瞧出浚明年岁不对,叫我编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但她定会把此事告诉我爹,咱们且先想个对策出来。” 张伯临想了想,道:“能有甚么对策,只好一概抵死不认。” 李舒一想,也只能如此,便与他把口供对好,免得到时露了马脚。张伯临见李舒肯为了自己,欺骗自家父母,心下十分感动,搂她在怀里抱了好一会儿。二人正搂抱着,甄婶在外禀道:“大少爷,大少夫人,二少爷来了。” 张伯临开门一看,除了张仲微,后面还有郎中。他便走出门来,让郎中进去,再搂了张仲微的肩膀走到一处假山下,问道:“还是那件事?” 张仲微苦恼道:“你走后,李太守又问我愿不愿意,我欲应下,爹却直冲我使眼色,叫我好生为难。” 张伯临问道:“那你到底应下没有?” 张仲微摇头道:“李太守虽于我有恩,但到底孝道最大,我哪敢不听爹的。” 这话也在理,张伯临便又问:“那你可曾问过伯父,他到底是甚么打算?” 张仲微朝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我爹的意思是,两派相争未决,还是暂时中立观望的好。” 其实张伯临也是这样想的,不禁羡慕道:“你比我命好,不像我,娶了李家女,就只能听李太守的话了。” 张仲微捣了他一拳,笑道:“难不成你悔了?” 张伯临就笑了,大大方方道:“不悔。” 两兄弟笑着互搂肩膀拍了拍,各自回房。 张仲微见到林依,道:“大嫂似是病了,你待会儿过去探望探望。” 林依奇道:“方才还是好好的,怎一会儿功夫就病了?” 青苗早已去探过消息,道:“不过是吹了风,打了几个喷嚏而已,不知为何要闹出这样大动静。” 李舒虽为富家女,却不是娇气之人,这般小题大做有缘由,因此林依吩咐青苗道:“不可将你的猜测四处乱讲。”说完带了她,去问候李舒病情。 她进门时,李舒已躺在床上,李夫人在旁握着她的手,满眼泪光,林依吓了一跳,忙问:“大嫂怎么了?” 李夫人喜气洋洋道:“郎中才诊过脉,说是有孕了。” 林依替李舒高兴,忙道恭喜。李舒笑道:“弟妹也该加把劲。”因李夫人在旁,林依不好意思起来,道:“大嫂新孕,需要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 他们在此处不过停留一个晚上而已,怎道改日再来,李舒瞧着她出门,笑了,道:“弟妹她害羞了。” 林依回到房内,将这好消息告诉张仲微,张仲微笑道:“哥哥即将得嫡子,想必乐坏了。” 林依方才并未瞧见张伯临,便道:“大哥不知去了何处,怎没在大嫂身边守着。” 张仲微想起厅中之事,脸色就有些不好看,道:“兴许是去向李太守报喜了。” 林依点了点头,盯着他的脸道:“有事瞒着我?” 张仲微道:“朝堂之事,讲与你听,只是徒添烦恼。” 林依顿足扭腰道:“你不讲,我更烦恼。” 张仲微瞧她这模样可爱,遂搂了她朝桌边坐了,笑道:“既然你自寻烦恼,那我就讲与你听听。” 原来李简夫欲弹劾一王姓工部郎中,已写好了奏折,却签署的是张仲微的名字,并命他进京后,将此奏折呈与皇上。 林依明白了,这王姓工部侍郎,想必是李简夫政敌,他自己隐退在家,便欲使门生出面。 张仲微听了林依分析,笑道:“娘子倒有几分见解。” 明摆着的事,还消有见解?虽得了夸赞,林依还是没好气白了张仲微一眼,又问道:“那李太守有没有叫大哥也呈奏折?” 张仲微点了点头,道:“大哥已将奏折收下了,但我没收。” 林依奇道:“你不是一向跟着大哥学的,怎么他收了,你却没照做?” 张仲微便将张栋的意思讲与她了,林依大赞:“爹是明白了。” 张仲微没接话,林依便问:“那你是怎么想的?” 张仲微沉默一时,道:“我甚为佩服欧阳翰林,他定是不会要那份奏折的。” 林依理解他的心情,寒窗许多年,自有一腔抱负在,并不只想自保而已。她见张仲微还是精神不振,便劝慰他道:“我不懂那些大道理,但为国为民,与党派之争甚么相干,你此番进京领了官职后,能尽职尽责,造福一方百姓,就不枉苦读这些年了。 张仲微连称有理,终于开怀,笑道:“原来娘子才是明白了。” 夫妻俩正聊着,忽听得外面吵嚷,林依心一紧,暗道,莫非又是方氏闹事,可别在别人家丢了脸面。但她担心也没用,青苗来报,闹事的就是方氏。 因李舒才诊出身孕,且未满三个月,李夫人怕她旅途劳累,与胎儿不利,便想留她在娘家安胎,待得胎像稳固再送去京城,但方氏坚决不允,与李夫人三言两语不合,就吵嚷起来。 外面院子里,李夫人大概是怕扰着李舒,不肯叫方氏进屋,只与她站在假山处争辩:“回娘家安胎的多的是,为可我家舒儿就不行?”方氏根本就不是讲理的人,任凭李夫人磨破了嘴也没用,李夫人本就在为张浚明的事生气,又见方氏蛮横,大悔将女儿嫁与了她,便进屋与李舒道:“我看张伯临不是你良配,不如和离算了。” 李舒大吃一惊,抚着小腹道:“娘,我才怀上张家骨肉,怎可言和离。” 李夫人也是一时气话,叹着气将她搂进怀里,道:“我儿命苦,竟摊上这样一个不讲理的婆母。” 方氏不讲理,李舒也生气,但她并不想与张伯临分开,便道:“娘,我们走的是水路,不妨事的。” 李夫人气道:“那孩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心里清楚,我叫你爹惩治张伯临,你拦在里头,留你在家安胎,你也不愿意,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么?” 李舒爬下床,淌着泪与李夫人磕头,哽咽道:“女儿不孝。” 到底是亲闺女,李夫人再生气,也见不得她跪在冰凉青砖地上,忙把她扶了起来,嗔道:“怀着身子呢,莫动不动就朝冰凉的地上跪。” 还是亲娘疼人,李舒瞧见李夫人温柔,再一想跋扈方氏,真伤心哭起来,李夫人忙将她搂了,不敢再讲重话,又拍又哄了好一时,才亲自扶她躺下,唤人进来侍候。 方氏还等在外面,见李夫人出来,又要上前吵闹,李夫人嫌恶看了她一眼,扭头就走。方氏欲跟上去,甄婶忙拉住她道:“大少夫人自愿跟去京城,二夫人莫要闹了,也与张家留些颜面。” 方氏见她一个下人敢这样跟自己讲话,十分恼怒,正要火,张伯临走上来道:“娘也累了,回去歇着罢。” 任婶与杨婶也嫌方氏丢人,连忙上前,一左一右将方氏搀了,快步朝她屋里走:“二夫人也累了,咱们且回去吃茶。” 林依站在门口,瞧见方氏这般模样,又是觉得丢脸,又是觉得好笑,一时之间竟不知作何表情。张仲微躲在屋里没敢出去,听得外面消停下来,才从窗户里朝外瞧了瞧,吐了口气。林依心道,方氏也真有能耐,竟能叫所有人都怕她,也算是本事一桩了。 张伯临得知李舒怀孕,兴奋莫名,到她床边坐着,一手搂着她的肩,一手摸着她小腹,怎么也舍不得走开半步。李舒故意道:“又不是头回做父亲,哪来那么些激动。” 如玉怀孕时,张伯临根本没想留下孩子,自然没得做父亲的兴奋劲。再见浚明,只想着如何瞒过孝期产子的事,根本没功夫体会做父亲的乐趣。如今李舒腹中的孩子,名正言顺,他心中感觉,自然十分的不同。这些话,他只想藏在心里,不愿讲出来,只逗李舒开心道:“这就是我头一个儿子。” 女人都爱听这样的话,李舒也不例外,今日因张浚明带来的不快也消散了许多。 张伯临道:“你怀着身子,还要坐船奔波,真是辛苦你了,不如在这里多住两日再走?” 李舒听得他有这念头,已是很高兴,道:“怎能耽误你进京行程,再说不止有我们,还有二少爷呢。” 张伯临便起身,道:“那我叫他们去把船上的床垫软和些。” 李舒笑道:“已经够软和了,还要怎么垫,倒是咱们分房睡的好,叫青莲到我房里值夜,你与锦书去住。” 张伯临不肯,道:“我来替你值夜。” 李舒记着李夫人的叮嘱,是真不愿与张伯临同房而眠,免得他一时忍不住,害她动了胎气,于是执意要他搬出去。张伯临拗不过她,只得唤进青莲吩咐几句,命她去办理。 第九十八章 ** 二日,张家众人辞别李简夫与李夫人,前往码头登舟,李夫人拉着李舒的手,同坐了一顶轿子,一路叮嘱,直送到船上。她下了船也还舍不得走,留在码头,戴了紫纱盖头,踮脚望着。李舒站在船头,看着李夫人的身影越缩越小,想到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母亲,忍不住泪流满面,张伯临又是心疼她,又是心疼她腹中的孩儿,忙着帮她拭泪,哄她开心,忙不迭送。 方氏在船尾瞧见儿子在儿媳面前小意儿奉承,很不高兴,但小夫妻俩亲密,她又不好意思上前打扰,正暗自窝火,忽见锦书与青莲两个,同在船那侧看风景,中间隔了却有丈把许,遂心生一计,走过去站到她们中间,故意向青莲道:“大少夫人贤惠,安排你与大少爷同船舱,你须得小心服侍,不可怠慢。” 青莲本就妒忌锦书占了尖儿,听到此话,更是一腔醋意满溢,只差淌出来,扯着帕子道:“回二夫人,我哪有那份能耐,服侍大少爷的是锦书呢,你只与她说去。” 方氏故作惊讶状,看看她,又侧头看看锦:“我瞧你模样比锦书还好些,性子也柔顺,还道是你服侍呢,原来不是。”说着朝锦书那边挪了几步,亲切和蔼叮嘱她道:“既然大少爷挑的是你,就要好生服侍大少爷,早日替我们张家开枝散叶,若是缺甚么,尽管来找我。” 青莲瞧得两眼冒火,当即走去船另一侧,向李舒道:“大少夫人,仅锦书一人服侍大少爷,十分辛苦,不如我与她轮换着来。” 李舒脸上泪痕未干,人还半倚在张伯临身上,见她这般没眼力劲儿,十分不喜,遂板了脸不作声。 青莲并非没脑子的人,方才是被方氏激着了,一时气愤才晕了头,她话音刚落就觉出情形不对,心内大悔,恨不得抽自个儿两耳光。 张伯临出声斥道:“主人吩咐,丫头照办便是,哪来那么些话,再啰嗦,叫你回后头的船上去。” 青莲自跟张伯临以来,还从未听过这样重的话,当即红了眼圈,躬身退下。方氏正在船那侧目而视等着她,见她过来,笑问:“大少夫人答应了?” 青莲极想瞪她一眼,又不敢,只低着头不理她,匆匆擦身而过。方氏见她这般无理,心头无名火又生,忽一想到这不过是个通房丫头,若去告状,李舒未必肯护她,遂没有叫骂,而是唤来任婶,斥道:“你没长眼么,我被个通房丫头这般折辱,你也不护着点。” 任婶忙道:“那我去骂她。” 方氏道:“她又不是我的丫头,你怎好去骂。” 任婶明白过来,这是叫她去寻丫头主人告状,但她的心,更偏李舒些,就不想去,便道:“二夫人乃是当家主母,谁人都归你管教,怎么不能骂她。” 这话方氏听了也高兴,但她此番目的,是想将船那侧粘在一起的两人拉开,于是道:“青莲到底是大少夫人的丫头,须得与她些颜面,你还是去寻大少夫人的好。” 任婶并不知方氏的小心思,还道她只是单纯想找李舒的茬,便道:“青莲是大少爷的通房哩,不如我去与大少爷讲?” 方氏一想,扰张伯临,与扰李舒是一个道理,遂点头道:“快去。” 任婶就走到船那头去,一眼瞧见张伯临与李舒正并肩站着,前者指远山,后者甜笑,立时觉着这便是一幅画,不忍上前打扰,但方氏就在身后盯着她,不得不硬着头皮走过去,出声道:“大少爷,借一步说话。” 张伯临不明所以,还道有要事,便唤来锦书,叫她扶李舒先回房。锦书过来,搀了李舒胳膊,小心翼翼将她扶进船舱,倒了红枣茶来与她喝,又道:“青莲夜里服侍大少夫人,我不放心,还是换我来罢。” 李舒笑道:“你舍得把大少爷让与她?她可是才刚来与我抱怨,说要与你轮换呢。” 锦书心中暗恨,面儿上却诚诚恳恳,道:“我一心只想服侍好大少夫人,就是全让与她又何妨。” 李舒可不认为锦书这份真心是实打实,不过听起来比青莲的话受用多了,况且锦书才是自小跟她的丫头,知根知底,那青莲虽也是李家出来的,但到底隔了一层,便笑道:“你放心,我定叫你的儿子,生在她前头。” 锦,青莲一辈子生不出儿子才好呢。 过了会子,张伯临进来,锦:“李夫人送了好些老参呢,我叫后头厨房与大少夫人炖人参鸡汤去。”说着便告退,走了出去,把门顺手掩上了。 张伯临向李舒赞道:“到底是你跟前的人,就是比青莲懂事。” 李舒笑骂:“青莲不过是想与你同睡一间船舱,你心里恐怕正乐罢,少装出副假惺惺的模样来。” 张伯临听出“打情骂俏”的语气,爱极,挨过去搂着亲了又亲,才道:“任婶方才来告状,称青莲对娘不甚恭敬,惹了她老人家生气。” 方氏自个儿没个主母样子,也怨不得下人不敬她,李舒心里不以为然,但张伯临的面子得把足,遂作气愤状,隔空将青莲骂了几句,又要叫她到跟前来教训。张伯临忙道:“你怀着身子,切莫动怒,我去责她便是。” 他推门出来,走到另一侧三间房内,见里面只有青莲一人,正独坐垂泪,不禁好笑:“你得罪了别人,却跟自己受了委屈似的。” 青莲听见张伯临声音,回头一看,真真是他,一时惊喜起来,飞扑进他怀里,双手搂住他脖子,双腿缠上他的腰,整个人挂到了他身上去。张伯临被个香软身子水蛇似的缠住,顿觉呼吸急促,全身热,登时就将此行目的忘得一干二净。 青莲在他身上扭了几下,浪声道:“冤家,你还杵在那里做甚么,再耽搁,锦书可就回来了。” 张伯临笑道:“你个骚蹄子。”说话间反手拴门,把青莲抵到隔板上,将她裙儿一掀,自己袍子一撩,身子一挺,二人穿的都是开裆裤,直接就动作起来。一时之间隔板剧烈颤动,所幸他们选的是靠外的隔板,不然真是惊煞许多人等。 一时事毕,青莲仍攀住张伯临不肯下来,在他耳旁笑问:“我与另两位比,哪个更强些?” 张伯临才得了趣味,自然要捡两句好听的话来讲,加之李舒与锦书,于房中之事的确不怎么放得开,于是将她大腿啪地拍了一下儿,笑答:“自然是你功夫更好。” 青莲就笑了,将一张红唇凑上去,啃个不停,陡然间温度又升,张伯临正欲再抵她上墙,门外传来锦书声音:“青莲,大白天的,你栓门作甚?” 张伯临慌忙放下青莲,左顾右盼,青莲却连裙子都懒得整理,奇道:“我是大少爷的人,已是走了明路的,你慌个甚么?” 这话一点儿不假,但张伯临就是有被捉奸在床的感觉,特别是一想到这事儿有可能传到李舒耳里,心内就止不住地慌,匆忙寻了只大衣箱,将里头的衣裳甩出来,自个儿钻了进去,又冲青莲小声道:“随你编甚么话搪塞过去,只要锦书不起疑,我便求了大少夫人,叫你和她轮流与我同船舱。 这许诺听在青莲耳里,十分诱人,因此她虽不理解张伯临的做法,但还是点头应了,走去将衣箱上的锁环往内折,再盖上盖子,留出一丝缝隙,免得憋坏了张伯临。 外面锦书敲门声愈盛,青莲来不及整理衫裙,就这般散乱着,走去开门。锦书见门久久才开,本就狐疑,再一见她这模样,马上问道:“为何这样久才开门,且衣衫不整?” 青莲忙以手掩嘴,打了个呵欠,道:“方才困顿,小歇了片刻,因此没听见你敲门。” 锦:“你不到大少夫人舱内侍候,却跑到我舱里来睡觉,是何道理?” 青莲这才记起,这间舱已不属于她,心里妒火,便又燃了起来,但她晓得张伯临就在屋里,便要装柔弱,故意可怜巴巴回道:“锦书姐姐休恼,实在是困得紧了,才借用了姐姐的床铺,我这就替你整理好。” 锦书听她这般讲,就将目光投向了床上,见被褥等物整整齐齐,并无睡过的痕迹,心内疑惑更盛,再一转头,瞧见床角满地的衣裳,忙走过去捡,骂道:“作死的小蹄子,乱翻衣箱作甚么。” 青莲担心她要开箱,连忙上前把她拉起来,道:“是我寻一件衣裳,才翻了几下,锦书姐姐息怒,我这就捡起来。” 锦书便朝旁边凳子上坐了,看着她捡衣裳。青莲不敢开箱,自然要磨磨蹭蹭,捡起一件,叠了半晌还在手里,锦书瞧得心急,一把夺过来,三两下折好,一手拿着衣裳,一手就去开衣箱。 第九十九章 事情败露 青莲唬了一跳,忙一把抓住锦:“锦书姐姐,锁坏了,小心伤手。” 锦书也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遂探头去瞧那锁,突然外面任婶来唤:“两位姐姐,大少夫人害喜,才吃的鸡汤全吐了,你们还不赶紧过去伺候?” 青莲万分感谢任婶这一嗓子叫唤,赶忙挽了锦书的胳膊朝外走:“哎呀,大少夫人怎么就吐了,锦书姐姐咱们赶紧去瞧瞧。” 向李舒献殷勤的事,锦书自然不愿落在青莲后头,遂甩开她的手,先一步出了门。青莲看着她同任婶拐过船头去,忙回身掀开衣箱,拍着胸口道:“好险,大少爷赶紧走,可别忘了欠我的情。” 方才任婶的话,张伯临也听见了,现在他担心李舒,对青莲便只随口应了一声,冲出门去。他回到李舒所在的舱内,李舒已在床上躺着了,正由锦书服侍着漱口。李舒脸色苍白,见他进来,勉强一笑,问道:“教训过青莲了?” 张伯临极力掩饰面部表情,上前接过锦书的活儿,把漱口的杯子递到她嘴边,埋怨:“你自己吐成这样,还操心丫头作甚么。”接着又关切问道:“感觉好些了没,听说含青梅能止吐,我叫他们买去?” 李舒先漱口,将水吐到痰盂里,笑道:“现在甚么时节,青梅得待到明年,再说咱们在江上呢,到何处买去。” 张伯临附和傻笑,服侍她漱完口,又替她抚胸顺气。锦书端了痰盂出来,暗自疑惑,张伯临既是去向青莲训话,为何方才不见他在房内?她正猜想着种种可能,青莲扭着腰走来,问道:“锦书,大少夫人可好些了?” 方才还是锦书姐姐,眨眼就变作直呼姓名,锦书心下诧异,再朝青莲身上一瞧,见她短短时间,竟换了套衣裳,头也是新梳过的模样,心里的那份疑惑,就不禁更盛。 青莲见她不答,也不理会,径直上前准备推门,忽地想起张伯临大概就在房里,自己可不能向先前那般莽撞,扰了他们夫妻相会,于是就将手缩了回来,扭着腰身又走了。 锦书看了看手里的痰盂,见她并无一丝要帮忙的意思,就恼火起来,几步追上去,将痰盂朝她怀里一塞,道:“大少夫人指明要你伺候,你怎可躲懒,赶紧把这痰盂倒干刷净,再去厨下熬些清淡的白粥来。” 青莲自然不服气,欲与之斗嘴,却想起张伯临的许诺,心道,不如先服个软,叫锦书气焰更高些,到时跌下来才更疼,于是就堆了满脸的笑,抱着痰盂去船尾,道:“锦书姐姐放心,我对大少夫人忠心耿耿,自会把她侍候好。”她这话,锦书听了倒没觉着甚么,但穿进堂内张伯临耳里,却叫他心虚起来,生怕没满足青莲要求,她就要把方才的事告诉李舒,于是忙道:“娘子,你叫青莲值夜,可她毛手毛脚,又没个眼色,我实在不放心,还是我亲自来侍候你更好。” 李舒不知他心内小九九,还道他是舍不得离了自己,掩嘴笑道:“少给我找借口,叫你去就去,锦书那妮子可是盼着呢。” 张伯临见她没朝自己想好的道上走,心里那个急呀,欲直接讲出来,又怕她生疑,登时坐立难安起来。李舒瞧他这副模样,琢磨一时,试探问道:“可是你不喜锦书?” 张伯临连连点头,又急忙摇头。 李舒奇道:“你到底是甚么意思,直接讲出来便是,还与我打哑谜?” 张伯临握着她的手道:“娘子,我本想自己侍候你,可你不愿意,因此就想让青莲与锦书对换。” 他一面讲,一面小心翼翼瞧李舒脸色,见她并无明显不悦,便接着道:“你可别多心,我只不过是看着锦书心细,又是在你身边侍候惯了的,想必使唤起来比青莲更顺手。” 李舒问道:“你真是这样想的?” 张伯临见她是肯的意思,大喜,忙道:“都是通房丫头,又没得高下之别,我自然只是为娘子考虑。” 在外人看来,锦书与青莲都是李家人,确是无甚分别,且平日里并看不出张伯临更偏爱青莲,因此李舒就信了他是真心话,但她私心里不愿意青莲压过锦:“青莲尽不尽心,一时也瞧不出来,不如叫她与锦书轮班换。” 这正是张伯临想要的结果,忙点头道:“还是娘子细心,若只一人值夜,久了难免倦怠,还是轮换的好。” 李舒微微颔,锦书青莲二人轮班之事至此商定。 张伯临急着去将这消息告诉青莲,便谎称入厕,溜了出去。李舒正想闭眼眯一会儿,锦:“大少夫人,你方才是叫大少爷教训青莲去了?” 李舒“嗯”了一声,道:“那妮子有些轻狂,因此我让大少爷去说她两句。” 锦:“青莲方才就在我那舱里,可大少爷并不在。” 李舒没有在意,随口道:“兴许你去时他已训完了,去了别处。” 锦:“可是我先找的大少爷,遍寻不着,这才去找青莲。” 李舒的眉头轻轻跳了一下儿,船只有这样大,张伯临既不在外面,又不在舱里,难不成能跳到江里去? 锦:“我回舱时,舱门已被从里面栓得死死的,敲了半晌,来开门的却只有青莲,大少爷仍不去处,真真是叫人纳闷……” 李舒不待她讲完,匆匆打断道:“赶紧去瞧瞧大少爷现在何处,悄悄看一眼便得,莫要惊扰。” 不知为何,锦书感觉有些兴奋,干干脆脆应了一声,急忙出门,也不去别处,径直朝她自己舱里去。 她的判断很准确,张伯临就在她舱里,刚把那好消息告诉了青莲,青莲心下感谢,就又把他缠住了,这回张伯临不敢再来,便将她从身上拉了下来,哄道:“我一个月里有一半时间都是你的呢,猴急甚么。” 青莲有些失望,只好道:“那你今晚就来,还跟方才一样,把我抵到墙上。” 张伯临笑道:“好,好,好,只盼晚上锦书莫要又来搅局。” 锦书正贴在门缝上偷看,支起耳朵偷年,听到这里,忍不住暗自冷笑一声,离了舱门,回去向李舒禀报,且没忘了添油加醋。她也是个有心眼儿的,言语里帮张伯临撇得一干二净,只道:“我瞧见大少爷连连朝外推她,她却非要朝跟前粘。” 李舒看了锦:“你不必替大少爷开脱,他若不是自愿,为何要让青莲与你轮班值夜?” 锦轮班值夜一事,闻言更恨青莲,但嘴上却道:“这事儿我却是愿意的,叫青莲服侍大少夫人,我还不放心呢。” 李舒满心都是张伯临与青莲的事,懒得去揣摩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吩咐道:“去把甄婶唤来。” 锦书明白,这就是要对付青莲的意思了,大喜,忙应着去了。不多时,甄婶匆匆推门进来,问道:“可是大少夫人又吐了?” 李舒摇头,示意她将门关上,道:“青莲那妮子要翻天了。” 甄婶也不问到底怎么个翻天法,只问:“是喂药,还是卖掉?” 李舒的长指甲在桌上慢慢划着,道:“她到底是我李家人,再换一个,还不知怎样呢,且先放她一马。” 甄婶应了,走去床前,自床底下拖出只大箱子,掀开来是一层杂物,她将杂物挪开,再不知按动了哪个机关,箱子底就朝两边分开来,原来这是个夹层箱,明一层,暗一层。里面摆着一溜小匣子,个个精致无比,她顺着右手边数到三个,取出来与李舒瞧,问道;“就是这个罢,若她还是不听话,就换二只。” 李舒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甄婶见她还是不高兴,安慰她道:“青莲不过是个通房丫头,胆子再大也翻不出天去,大少夫人若为这样的事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李舒叹了口气,道:“我哪里是气她,我是气大少爷,若他意志坚定,青莲又怎会得逞。” 甄婶人才成精,虽只听到片言只语,全已大概猜出了事情元末,笑道:“大少夫人真会讲笑话,男人就是那贪嘴的猫儿,就是没人勾引,还时不时要去偷个腥呢,何况是自动自觉送上门来的。” 李舒勉强笑道:“若我是个善妒的,他这样也就罢了,可我都已主动叫他搬去那边舱里,还给他安排了人,他却放着光正道不走,非要偷偷摸摸,怎能叫我不生气。他若真想要青莲,与我讲一声儿,难道我会不许?” 甄婶笑出声来,见李舒不满看她,忙凑过去小声讲了几句。李舒听后,也笑了起来,拍她道:“甄婶你个老不正经,难不成因为男人爱偷,我就……”她羞到讲不下去,甄婶接过话来,道:“大少夫人因此事伤心,我却要恭喜大少夫人。” 第一百章 仲微生病 李舒奇道:“这话怎讲?” 甄婶笑道:“青莲是过了明路的,大少爷做下此事,就算大少夫人知道又能怎样,但他却一心瞒着你,是为了甚么?” 李舒仔细思索,忽地明白过来,原本下拉的嘴角就朝上翘起了。甄婶见她想转过来,便自那小匣儿里取出一纸包,攥在手里,悄然退了出去。李舒晓得她办事妥当,便安心闭上眼睛,小睡片刻。 晚饭后甄婶来报:“大少夫人,青莲已吃完饭了,我叫她来侍候?” 李舒听到这话,便晓得甄婶是把药下到饭菜里叫青莲吃了,事情既成,她乐得大方,遂道:“今晚锦书侍候罢,叫青莲陪大少爷。” 锦书晓得其中必有缘故,因此并无妒意,主动道:“我去与青莲讲,不劳动甄婶。” 张伯临想起白日里漏*点一幕,心内隐隐有些期盼,但面上神色如常,一副听凭李舒安排的模样。 掌灯时分,李舒便称要歇息,叫张伯临去青莲舱里,张伯临仍道:“我还是不去了,就留下陪你。” 李舒推他道:“别装模作样了,赶紧过去罢。” 恰逢林依来看李舒,听见他们的对话,捂嘴而笑,张伯临就有些不好意思,忙道了声“弟妹你坐”,起身走了。 李舒本倚在窗边,见林依进来,便要起身,林依忙上前几步,按住她道:“又不是外人,大嫂赶紧躺下,不然我走了。” 李舒确是倦怠,也不虚礼,重新躺好,道:“今儿吐了一回,已是折腾人,甄婶却道难过的还在后头,我这心里,到现在还吓得慌。” 林依笑道:“我听大夫人讲,害喜厉害,乃是因为怀的是儿子,调皮爱闹腾。” 李舒听了这话很是欢喜,笑道:“弟妹就是会说话。” 林依指着门,奇怪问道:“方才大哥要留下陪你,你怎反倒把他朝外赶?” 李舒赶他,一是为了保胎,二是为了彰显贤惠之名,但这些她都不愿讲出口,只道:“我怀着身子,怕侍候不周,因此叫他去青莲舱里。” 林依有些愣,良久赞了句:“大嫂真贤惠。”回舱后却与张仲微道:“大嫂怀着孩子,又害喜,本就辛苦,好容易大哥算有良心要留下陪她,她却朝外推,换作我,可做不到。” 张仲微正提笔写一篇文章,头也不抬,道:“晓得你做不到,我也不敢想。” 林依笑道:“知道就好,若你变作大哥那样儿,就将你推下江去。” 张仲微暗道,叫你不要提和离,你就换作推我下江,可真够狠的,于是搁了笔,上前惩罚于她,朝她胳肢窝下挠去,但林依不甚怕痒,只好又换腰。林依推开他道:“休胡闹,有这功夫,劝一劝大哥,叫他多陪陪大嫂,别平日里好得跟甚么似的,一旦不能服侍他,就抛到了脑后去。” 张仲微笑道:“你才说了,是大嫂把他朝外推,不是大哥不愿留,这叫人怎么劝?” 林依想了想,也笑了,道:“真不知大嫂是怎么想的,贤惠的名声就那么要紧?换作我,哪个拼个悍妇称号,也不许官人有二心。” 张仲微笑着将她的脸的捏了一把,道:“你道人人都跟你似的?” 林依白了他一眼,自去展被子铺床,张仲微重回桌前,把文章收尾,二人宽衣歇下不提。 且说锦书,猜到李舒对青莲动了手脚,于是处处装大方,谦让非常,但张伯临与寻常人不同,他才不喜欢贤惠懂事的,反倒爱那时常拈酸吃醋的青莲多些,因他这个喜好,渐渐的轮班制度变了样儿,十天里倒有八、九天是青莲暖床,只有一、两天留与锦书。锦书也到李舒跟前告过状,但一来李舒害喜,无心管她,二来有些嫌她笨,笼络不住男人,因此只称此事外人不好插手,叫她自个儿去争。 三艘船沿江而行,一路经过嘉、沪、渝、忠等州,眼看着就要出四川,张仲微却病了,虽然瞧上去不是甚么大病,只是稍微有些热,但众人依旧紧张,经过商议,决定在燮州码头停靠,请郎中来瞧。 船停前,张仲微一直念叨:“不是甚么大病,别为我耽误了行程。”林依起初还软语相劝,劝到最后失了耐心,只要他出声,便道:“住嘴,我不想守寡。”若说张伯临爱吃醋的娘子,那张仲微更是爱脾气的娘子,虽然被骂得只能干瞪眼,但心里仍旧甜丝丝的,觉着天底下,只有娘子最关心他。 这天傍晚,抵达燮州,林依央了李舒,请她派个家丁去请郎中,但张伯临不放心,亲自下船去,寻到城中最大的一家医馆,雇了个滑竿,将老郎中接到了船上来。 郎中与张仲微诊过脉,吊了大通书袋,众人都没听明白,只弄懂最后一句:“须得服药,每日请郎中来问诊。” 张伯临请了郎中到隔壁船舱开方子,张仲微掀开被子,翻身下床,道:“甚么每日来瞧,不过是想多赚几个问诊费罢了。”他满不在意自己病情,但屋里的人,上自张栋,下到林依,都是真关心他的人,哪容他辩解,林依上前将他重新按进被子里,回身道:“不如就在燮州停留几日,只是耽误了大哥进京行程,实在过意不去。” 方氏心疼张仲微是实打实,忙道:“亲兄弟,哪个计较这个,且多留几日,待仲微的病好透了再出。” 从法律上来讲,张伯临与张仲微,如今只是堂兄弟,因此杨氏不满方氏说法,但此情此景,若是反驳,难免有故意挑事之嫌,因此她没提,只向方氏道:“如此多谢弟妹了。” 方氏心道,我关心自己亲儿,哪消你来道谢。她比不得杨氏能忍耐,脸上立时就现了形,林依瞧着苗头不对,忙把张仲微掐了一把,张仲微吃痛,哎哟了一声,林依便装了焦急模样,上前问道:“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又头疼了,赶紧躺下,我使人去厨房煎药。” 方氏信以为真,忙道:“我去,我去。”说着脚不沾地地出门,去向张伯临要药方。 杨氏心情复杂,竟不知作何态度,连关切的话也忘了讲,还是张栋出声道:“既是二郎不舒服,那我们明日再来,若是缺人手,就叫流霞过来帮忙。” 林依应了,代张仲微谢过,送他们出门。张仲微待他们一走,就叫唤道:“娘子我在病中,你还掐我。” 林依没理他,自顾自感叹道:“到底是亲娘,二夫人待你是真心实意,一点儿不掺假。” 张仲微略显沉默,良久道:“再好我也孝敬不到她了。” 林依许久许久不曾感受到母亲温暖,见了别人这样,心里羡慕,且一样觉得感动,便道:“怎么不能孝敬,侄儿孝敬婶娘,别个还能讲闲话不成?” 张仲微满脸的感激掩也掩不住,爬起来将她紧紧抱住,颤声道:“还是你懂我。” 过了半个时辰,方氏亲自来送药,不假旁人,耐心吹冷了,端与张仲微喝,教一旁的林依又感动了一把。 虽要在燮州停留几日,但为了节省开销,大伙儿只准备住在船上,不料李舒害喜愈严重,波浪一来,船身一晃,她便要吐,张伯临无法,只得与众人商量,道:“不如咱们搬到岸上去住几日?” 方氏头一个回答:“住几日无妨,可咱们没钱。” 张梁斜了她一眼,那意思是,既是儿媳要去住,难道会叫你出钱?他们到底夫妻多年,这眼神方氏看明白了,遂点头道:“那咱们就勉为其难上岸住几日罢。” 张伯临见她同意了,便又问张栋与杨氏。他们在江上已漂泊了不少时日,张栋与杨氏都极乐意在岸上去住几日,但苦于手中无钱,便摇了摇头道:“我们就在船上住罢,你们搬去旅店便得。” 张伯临晓得他们是因为钱为难,便道:“我那日去请郎中时,瞧见道边有处驿馆,不如我们去那里住?” 张栋与杨氏欢喜道:“如此正好,咱们都搬去住几日。” 既商定,各人回舱收拾简单行李,杨氏则遣了流霞去知会张仲微与林依,好容易能上一回岸,他们自然乐意,当即点头同意了。 不多时行李打点完毕,张伯临扶了李舒,林依扶了张仲微,两房人朝驿馆而去,不料到了那里一看,驿馆虽有,却是破败不堪,李舒坚决不肯住在这样的地方,于是张伯临只好再次与众人来商议,不好意思向张栋与杨氏道:“伯父、伯母,这里看起来许久不曾有人住过,四处灰尘,窗户上还有蜘蛛网,咱们还是住旅店去罢?” 杨氏与张栋对视一眼,极为难地开口:“你们自去住罢,咱们还回船上去。” 林依知道他们只是没钱,其实还是想到旅馆住的,遂道:“仲微要养病,咱们也要旅馆住几日,正巧我带了钱。” 方氏也道:“住到旅馆里,请郎中也方便些。” 众人都同意,又有人愿意出钱,杨氏还能讲甚么,便朝林依感激看了一眼,随着大部队朝城里去。 第一百零一章 惊人药方 张伯临称,码头附近,大多有旅店,于是一行人折返,在离码头不远处现一家悦来楼客店,门外有楹联,上书:近悦远来,宾至如归。张伯临先进去瞧,见里面干净整洁,问过小二,还有空房,便走出来问众人:“就是这里,如何?” 大伙儿都点了头,一群人拥进店去,其中最感新奇的乃是林依,她自穿越到北宋,还是头一回进到客店里来,忍不住四处打量。这店幢楼房,分上下两层,楼下摆了几张桌椅,供人吃饭喝酒,顺着堂内的楼梯上去,则是一排客房,以供客人留宿过夜。 小二听说他们这许多人都是要打尖,十分欢喜,点头哈腰将他们引到柜台前登记,不料细数客房,却现少了两间,便为难起来。张伯临回身问众人:“这家客店的房间不够住,咱们换一家?” 那掌柜的舍不得这桩大生意跑掉,忙道:“还有两间空房的,只是被一位官人先订了,各位客官且先等等,我叫小二去问问,若是他不要,就腾出来与你们住。” 那小二将拿在手里的白巾子朝肩膀上一搭,道:“掌柜的,洪大官人虽订了官,却没把定金,又作不得数,有甚好问的,我直接带这几位客官上楼便是。” 掌柜的沉吟片刻,道:“也罢,你且先带客人们上去,若是他寻来,我来与他讲。” 小二便招呼众人随他上楼,张仲微怕惹事端,拉住张伯临道:“哥哥,既是别个订了的,咱们还是换一家罢。” 张伯临胆子大,道:“怕甚么,咱们又不是不出钱,就算那人寻来,也是掌柜的招架,与我们甚么相干。” 张仲微还要再劝,旁边的李舒又干呕起来,张伯临赶忙上前扶她,甄婶抚背,锦书递手帕,青莲去倒水,登时忙作一团。林依过来拉张仲微袖子,悄声道:“算了,就住这里罢,大婶这样,怕是再走不动了。” 张仲微见了那边忙乱人等,也不好再讲甚么,只得点头,随众人上楼。林依去李舒处帮会儿忙,待她平复下来才上去。楼上空房有五间,两间上房,张栋夫妻与张梁夫妻已住了进去,剩下三间次一等,张伯临夫妻一间,张仲微夫妻一间,还有一间住张浚明与奶娘。 小二还在楼梯口候着,待李舒与林依上来,便道:“二位夫人,咱们店后有排矮房,专供下人居住,每晚十文钱。” 这价格十分便宜,李舒与林依都点头,吩咐两房丫头婆子都胡小二下去。青莲住惯了头等船,就有些嫌矮房阴暗潮湿,便拉着锦书商量:“锦书姐姐,你是大少夫人跟前的人,何不去与她说说,租个干爽的杂房与我们住,总好过那矮房潮湿。” 锦书也是没吃过苦的人,受不得矮房湿气,但她瞧青莲十分不顺眼,就故意提高了声量,道:“咱们不过是丫头,主人吩咐住在哪里,就住在哪里,怎能讨价还价。”] 李舒听到这话,朝她们处望了一眼,冲林依苦笑道:“我家丫头无法无天,叫弟妹看笑话了。” 林依笑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瞧着李舒是要教训青莲的样子,忙福了一福,寻到自己房间,推门进去。张仲微身子不舒服,已宽衣躺下,林依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再摸了摸自己的,道:“好像没昨天那样烫了,看来郎中开的汤药虽贵,还是有效的。” 张仲微惭愧道:“我钱还挣到一文,却把你嫁妆钱花了不少。” 林依不悦道:“既为夫妻,还分甚么彼此,此话休要再提。” 隔壁突然传来哭声,张仲微没想到这客房的隔音效果如此之差,就吃了一惊,问道:“是谁?” 林依连忙摆手,道:“别管,大概是大嫂在教训丫头。” 张仲微与青莲共处过不短的时间,过了一会儿,听出她的声音来,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林依没听懂,问道:“你在说谁?” 张仲微道:“青莲要早晓得大嫂不待见她,当初还会爬大哥的床么?” 林依丢去一个白眼,顺手把他的耳朵拎了,呵斥道:“没想到你还挺关心青莲的,不如我去向大嫂要来,与你放在屋里,可好?” 张仲微莫名其妙道:“你这是吃哪门子干醋,我若对她有意,当初怎会赶她出房门,只不过是感叹感叹罢了。” 林依松了手,顺势挨着他坐下,道:“别说青莲,就是大嫂,我看也是自讨苦吃,明明不愿大哥与通房亲近,还偏偏要把他朝别人怀里推。” 隔壁传来张伯临训斥青莲的声音:“大少夫人怀着身孕,你还惹她生气,好大的胆子。” 青莲大概是挨了几下打,哭声愈大起来,一时间呵斥声,哭声,交织在一起,好不吵人。 张仲微被扰得睡不着,又不好去隔壁说,便与林依并肩靠在床上,继续闲话,道:“可惜要耽搁了。” 林依奇道:“耽搁甚么?” 张仲微摸了摸她肚子,道:“我这一病好几日,把生儿子耽搁了。” 林依拍掉他的手,道:“你没瞧见大嫂的辛苦样么,我才不愿在路上怀。” 张仲微奇道:“这还能由着你?” 林依偷瞄桌上的一只包裹,里面藏着杨氏所赠的避子药方,不过她不打算将此事告诉张仲微,只道:“你少缠着我,就行了。” 张仲微嘻嘻笑着,凑到她脖子处香了一口,道:“这可做不到。” 此时隔壁已安静下来,林依推开他道:“趁着没人哭闹,赶紧歇息,我明儿一早还得起来与你熬药呢。” 张仲微道:“不是有青苗。” 林依把他按下,替他盖好被子,道:“我不放心。” 二人都无择床的毛病,相互拥着,很快进入梦乡。 二日清早,林依率先起床,将汤药煎好,端来张仲微服下,又道:“我觉着这药贵了,不知是不是那老郎中坑人,不如我待会儿上街上多打听几家药铺,问问价格,你以为如何?” 张仲微若花的是自己的钱,必要道一声“算了”,但那些药材,乃是林依嫁妆钱所买,她自己嫌贵了,他哪能讲甚么,只好道:“那我陪你去。” 林依打听药钱,不过是个幌子,哪能叫他陪着去,忙道:“我上街还不是为了你,若你这一去,病情加重,怎生是好?” 张仲微想了想,道:“咱们初来燮州,不知街上情形如何,那你把青苗带上,再向大嫂借几名家丁跟着。” 林依点头,叮嘱他好生歇着,再去隔壁向李舒借了两名家丁,加上青苗,一行四人朝街上去。 林依与青苗在前,两名家丁在后,行至一家大医馆前,有一家丁便上前来禀:“二少夫人,与二少爷瞧病的郎中,就是这家的。” 青苗问林依道:“那咱们进去瞧瞧?” 林依笑道:“二少爷现在吃的药,就是在他家抓的,药价咱们又不是不知道,还去瞧甚么?” 几人觉得有理,便继续朝前走,到了街尾处,瞧见另有一家小些的药铺,林依让那两名家丁与青苗都留在门口,独自走进去,问一位郎中道:“我偶得一张避子药方,却不晓得对不对,能否请你瞧一瞧。” 郎中伸手道:“药方何在?且请拿来我先看看。” 林依便将杨氏所赠的药方取出,递了过去,不料那郎中看后,脸上有惊诧之色,急问:“这位夫人,我可曾照着药方服过药?” 林依不解其意,摇头道:“不曾。怎么,这不是避子药方?” 郎中医者父母心,见她摇头,先舒了一口气,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又解释道:“这药方避子倒是避子,只不过全是虎狼之药,若有服用,这一避,可就是终身无子了。” 林依暗自心惊,幸亏她留了个心眼,没有莽撞服用,不然就是终身遗憾,后悔也来不及了。她定了定神,道:“多谢郎中相告,不知有没有既能暂时避子,又对身体无甚妨碍的药。” 郎中笑道:“避子药自然是有的,只不过是药三分毒,但凡是药,吃多了都不好。” 此话不假,林依又问:“不知避子药是怎么个服法?” 郎中道:“照药方煎药,于事后即时服下。” 林依暗自琢磨,照这样服下,相当于千年后的紧急避孕药了,事后一副药,张仲微又热衷那事儿,服得频繁,大概还是较为伤身的,权衡之下,还掐着日子行事更好。于是只福身谢过郎中,甚么药也没买,空手而归。 回到客店,张仲微问她道:“别家药铺可有便宜?” 林依道:“倒是少上几文钱,但我琢磨,若不在那家医馆抓药,恐怕那老郎中诊起脉来就不尽心,因此还不如亏上些钱,就当是他的辛苦费了。” 张仲微正是这样想的,遂连连点头,笑道:“正是,吃亏是福。” 第一百零二章 水煮牛肉 林依心思有些纷乱,没有接他的话,独自朝窗边坐了,想着脑子里的药方,揣测杨氏的目的。她一直都以为这张药方上所载的,只是普通的避子药,甚至暗自雀跃了好几日,但没想到这几味药这般毒辣,竟是要害人断子绝孙,只不知杨氏这张药方,是要针对她,还只针对通房丫头与妾室。 她仔细回忆当日情景,杨氏将这药方交与她时,只讲了与青苗服用,并未提及其他,想来只是好心帮她,并无加害之意。 张仲微见她在窗边坐了许久,便走过去问道:“娘子有何难题想不开?” 林依轻轻一笑,掩饰情绪,问道:“听说爹未回乡时,曾有好些通房丫头与妾室,不知有无留庶子?” 张仲微奇道:“你在这里坐了半天,就想这个?” 林依扯了个谎,道:“我是听说爹除了三郎外,还有个儿子。”她不过随口一说,不料张仲微的回答大出她的意料之外:“岂止一个儿子,好几个呢,不过都未养大。”他说完,狐疑看林依,问道:“你怎会突然问起这个,莫非是哥哥与你讲了甚么?” 这与张伯临有甚么干系?林依才是起先的问人,却被张仲微弄糊涂了,遂要求他讲清楚。张仲微见她原来不知情,就不肯开口了,走到桌边,装模作样说要写文章。林依心里有猫爪子挠,岂肯放过他,脚跟脚地过去捣乱,一会儿将墨抹到他鼻子上,一会儿将纸揉作一团。张仲微心疼白纸,忙道:“莫要闹了,怕你,附耳过来。” 林依得逞,心满意足地把耳朵凑了过来,张仲微小声道:“其实与哥哥并无干系,只不过是爹有一回与叔叔闲聊,被我和哥哥听见。” 原来张三娘出生前,张栋的妾曾生过好几个儿子闺女,可自从杨氏产下张三郎,他先前的妾也好,再纳的妾也好,竟是再未生育过。 林依惊讶道:“爹是在怀疑娘么?” 张仲微唬道:“休要瞎说,无事闲话罢了。” 林依想了想,又问:“那妾生的儿子与闺女们呢,现在何处?” 张仲微将她脑袋拍了一下儿,道:“若有庶子养大成*人,岂会将我过继?” 林依吐笑,不再作声,心下却道,张栋膝下无子,多半不是天意,而是人为了。只是杨氏将这样重要的一份药方交与她,不怕被她猜出些端倪来?她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只得按下,将药方仔细收好,以备不时之需。 中午吃饭,因张仲微病着,便叫青苗去与小二讲,把饭食端到房内。一时小二托着食盘上来,一盘炒鸡蛋,两盘素菜,另将一大碗辣气四溢的肉片搁到桌子中间,道:“这是洪官人送与二位的水煮牛肉。” “水煮牛肉?”林依来到北宋,极少吃到牛肉,不禁惊喜万分。张仲微却皱了眉头,问那小二道:“哪位洪官人?” 小二道:“就是昨晚先订了房的洪官人,好像与客官家是旧识,正在楼下与您家两位长辈吃酒呢。” 张仲微走出去,俯在栏杆上朝下一看,果真是旧识,你道是谁,却是谢师恩那日赠妾不成恼羞退席的洪员外。张仲微见他与张栋张梁三人把酒甚欢,不禁暗暗称奇,随后走到隔壁敲门,向张伯临道:“昨日订房时,掌柜的提起的洪官人,竟是洪员外,正在楼下与爹还有叔叔吃酒呢。” 张伯临也到栏杆处瞧了一回,道:“怪不得方才小二端了水煮牛肉来,说是姓洪的官人所赠,原来是他。”说完又疑惑:“他怎地也在燮州?” 张仲微不以为然,道:“咱们不也是此,他在这里又有甚么意外?” 张伯临奇道:“那你特特唤我出来看,是甚么意思?” 张仲微担忧道:“咱们占了他两间房,他为何不吵闹,反而赠菜与我们?” 张伯临记挂着屋里的李舒害喜吃不下饭,略想了想,得不出结果,便道:“理他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说完抬腿进屋,哄李舒去了。 张仲微只得也回屋,向林依道:“你说这洪员外,向来有仇必报的,上回我与哥哥没给他面子,这回咱们家又占了他订的两间房,他不想着报复便罢了,怎还送上水煮牛肉来?” 林依刚夹起一块牛肉,闻言手一抖,肉落回碗内,筷子掉了一根到桌上,惊慌道:“坏了,这肉里该不会是下了毒罢?” 张仲微朝桌上一看,那碗水煮牛肉已是被林依吃得七零八落,他从未见过林依这样馋嘴,不禁好笑,故意慌道:“啊呀,没想到这一层,怎办,赶紧去请郎中来。” 他太不会做戏,林依一眼就瞧出他是装的,将手中仅剩的一只筷子掷过去,没好气道:“吓唬人有趣么?” 张仲微忙过去将另一双干净筷子塞到她手里,道:“连小二都晓得这牛肉是洪员外送的,若咱们吃了有意外,岂不是他的责任?” 林依毫不客气接了筷子,又夹了一块牛肉吃了,笑道:“没想到你还有几分聪明劲儿。” 张仲微道:“不是我聪明,是你太笨,这样简单道理,都想不过来。” 林依眼一瞪:“张仲微你真是越来越坏了,竟敢骂我笨?” 张仲微把脸一板:“你叫我甚么?” 林依背过身去不理他,过了好一时,不见有动静,回头一看,原来张仲微已将那双脏筷子捡了起来,正加劲吃牛肉。她惊呼一声扑上桌子,争抢起来,一面与他筷子打架,一面责问:“这筷子才落到了地上,你洗过没有?” 张仲微嘴里含着牛肉,含混道:“在身上擦了两下,干净了。” 林依忙去瞧他身上,果然袖子处有两道油渍,混合着灰尘,她一时气恼,大吼一声:“张仲微!” 张仲微以为林依是怪他偷吃了牛肉,忙道:“我就吃了五块,都与你留着呢……”话未完,后半截吞回了喉咙里,林依奇怪,回身一看,原来方氏托着一碗水煮牛肉,正站在门口,大概是听见了林依的那声大吼,目瞪口呆。 林依记得房门明明是关着的,方氏怎地进来了,正疑惑,青苗在门外嘀咕:“二夫人你也太性急,等我通传一下不行?自己就推门进去了。” 方氏已回过神来,咬牙切齿道:“我进自己亲儿的屋里,还消你通传?”她嘴里骂的是青苗,眼睛却瞪着林依。林依自觉理亏,一声也不吭,乖乖垂手立到一旁。 方氏气她吼了张仲微,也吼她道:“杵在那里作甚么,还不赶紧上来接把手。” 林依连忙上前,将那碗水煮牛肉接了,赔笑道:“我们这里有呢,婶娘怎么又端一碗过来,留着自己吃罢。” 方氏看了看他们那碗已快见底儿的水煮牛肉,哼道:“这样大一碗,只与我儿吃五块,幸亏我又端一碗过来,你还好意思说。” 林依只恨自己没栓门,怨不得旁人,缩了缩脖子,退到一旁,故意向张仲微道:“我不吃了,官人快吃罢。” 张仲微怕她有后招,只敢动筷子,偏方氏又在一旁看着,一副你不吃完我就不走的架势,他真是左右为难,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杨氏听见这边吵闹,闻声而来,先在门口向青苗问了详情,不禁好笑,明明是小儿女闺中作戏,她去横插一杠作甚,真是叫人笑掉大牙。流霞道:“侄儿与侄儿媳在房中吃饭,婶娘去作甚么?大夫人该进去管管。” 杨氏沉吟片刻,真走了进去,此时房内仍是僵持局面,张仲微坐在桌前,手捏筷子却不伸手,只道:“娘,我吃饱了,放着待会儿再吃。” 方氏不依不饶:“你不是才说只吃了五块,哪里能饱?” 杨氏笑道:“弟妹又与他们端了一碗牛肉来?怎么不留着自己吃,莫要惯着他们。” 方氏想也不想便答:“自己亲儿,惯着点又何妨。” 杨氏脸一沉,却不回嘴,只把流霞看了一眼,流霞便笑道:“二夫人把牛肉与了二少爷,不怕大少爷怪你偏心?” 方氏没想到过这层,就愣了,流霞趁这空档,忙上去将她搀了,一面朝外走,一面笑道:“方才大少爷还问起二夫人呢,说是怕你那碗牛肉不够吃,要把他的与你送去,我陪二夫人回去瞧瞧,看送来了不曾。” 方氏虽偏疼小儿,但到底还是顾及大儿想法,生怕张伯临到她房里,现她将牛肉与张仲微送了来,便连忙甩开流霞,一面暗自编造理由,一面飞奔回房去了。 杨氏看了看张仲微,有些莫名伤感,暗自叹气,良久方道:“你们吃饭罢。” 林依送她到门口,谢了又谢,道:“我方才得罪了婶娘,正不知如何是好,幸亏娘前来解围。” 杨氏轻笑道:“你与二郎在自己房中闲话,与他人甚么相干,休要想多了,倒是青苗守门不力,该罚。” 第一百零三章 寒梅上船 青苗在旁本没在意,忽然听到杨氏提她名字,唬了一跳,忙跪下道:“是我失职,请大夫与与二少夫人责罚。” 青苗办事从未出过岔子,特别是针对方氏,今日这是怎地了,林依心下奇怪,便不想过早罚她,而是准备得闲后仔细问问她,但杨氏还在一旁,总要做做样子,便道:“也是我管教不力,就罚她今天的月钱罢。” 杨氏觉得罚轻了,但毕竟是林依的丫头,她不愿过管,便点了点头,带着流霞走了。 林依仍留青苗在门口,掩门回房,见张仲微还没敢动筷子,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忙走去夹了一大筷子牛肉放到他碗里,道:“快些吃,凉了味道就不好了。” 其实二人都觉得适才方氏闹得很尴尬,便全装作无事,重新吃饭。直到吃完,张仲微摸了摸饱胀的肚子,才笑道:“幸亏婶娘又送了一碗牛肉来,不然哪轮到我吃。” 林依白了他一眼,道:“你抢肉的动作可快得很。”说完托腮,担忧道:“今个儿倒霉,好容易吼你一声,却叫婶娘听了去,人怕此时心里还在恼我。” 张仲微笑道:“我有人护着,看你今后还敢不敢欺负我。” 话音未落,耳朵已被林依拎了起来,揪到脸盆边,逼着把手洗了。林依打开包袱,取了套干净衣裳出来,丢与他换,道:“我看你之所以得病,就是因为平日里不爱干净。” 张仲微不以为意,但也未反驳,一面换衣裳,一面问道:“娘子,这样爱吃牛肉?” 林依道:“朝廷不让牛肉卖高价,哪有人来卖,拿着钱都吃不到的稀罕物事,自然就馋了些。这洪员外真是好本事,竟弄来这么些牛肉,难不成是他家自养的。” 张仲微摇头道:“谁会宰杀耕牛,那是从盐井买来的。” 原来四川多盐井,井上安辘轳,以牛力提取卤水,一头壮牛服役,多者半年,少者三月,就已筋疲力尽,既做不得活,便被宰来吃肉,据说这道水煮牛肉,就是盐工们自创的。 林依听后,若有所思,道:“照你说,洪员外不是甚么好人,怎会特特上盐井买牛肉来与咱们吃,到底是何居心?” 甚么居心?很快便得知。青苗进来收拾碗筷,交与小二,自己却不走,跪下道:“方才是我走神,还没来得及通传,二少夫人尽管罚罢我。” 林依问道:“作甚么走神?” 青苗道:“方才大老爷在楼下陪一位官人吃酒,吃着吃着,就领了一位小娘子上来,也不知是他买的妾,还是与二少爷买的,因此我多看了两眼,再回过头来时,二夫人已进去了。” 林依还未出声,张仲微先问道:“那小娘子可是那位官人领来的?” 青苗点头道:“正是,那官人领她来与两位老爷行过礼,大老爷便带她上来的,如今正在大夫人房里呢。” 张仲微有些吃惊,向林依道:“不会是洪员外的庶女罢,难道他一赠不成,竟追到这里来?” 林依好笑道:“你当自己是谁?” 张仲微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别个自然是瞧不上我的,但……”他这话没讲完,林依已明白了,指不定洪员外是把庶女赠与了张栋,但这事儿未必也太巧了,任谁千里迢迢出门,只要不是搬家,都不会带着女儿在身边,这洪员外难不成能未卜先知,专程在这里候着张栋的? 两口子正在这里琢磨,流霞来唤,称杨氏请林依过去说话。林依心道,大概就是为那洪小娘子的事了。她见青苗还在地上跪着,忙道:“起来罢,今日的确是你失职,月钱照罚,下不为例。” 青苗磕了个头,爬了起来,跟在她身后朝杨氏屋里去。 杨氏房中果然有名陌生小娘子在,生得并不貌美,却甚为端庄,端端正正坐在凳儿上,目不斜视。 杨氏见林依进来,先问她道:“今儿的水煮牛肉可中吃?” 林依已知那位小娘子姓洪,便除了称赞牛肉,还加了一句:“难为洪员外费心,竟能寻来这许多牛肉,咱们可是拿着钱都不知何处买去。” 这话又中听又得体,杨氏觉得有面子,笑着将那小娘子一指道:“这位便是那位洪员外的女儿。”说完又指林依道:“这是我儿媳。” 林依与洪小娘子相互见过礼,又闲话几句,互报姓名。洪小娘子道:“我姨娘生我时,恰逢有枝寒梅怒放,便与我取名寒梅。” 林依赞道:“这名字极雅。”又故意问:“寒梅妹妹燮州人?” 杨氏笑道:“她亦是眉州人,你竟是不知?” 林依亦笑:“原来是乡亲,这可真是巧了,不知寒梅妹妹是来燮州走亲戚,还是与咱们一样路过?” 洪寒梅答道:“我爹本欲亲自送我去京城,不料才走到燮州,家中就出了些事情,他想赶回去,又怕耽误了我行程,正左右为难,幸亏遇见了张大老爷与大夫人。” 她话只讲了一半,林依正琢磨,杨氏补充完整道:“洪员外托我们将洪小娘子带去京城,交与她长姊。” 家中尚有父母,家世又能不错,却要去投奔姐姐,这是甚么道理?林依想了想,忽地明白过来,想必是洪寒梅长姐想挑一位妾室,又觉着外人不放心,因此召自家庶出妹妹前去。她想通这关节,竟暗地里舒了口气,所谓妾室乃家宅不宁之根本,这位洪寒梅不是要进张家门,实乃大好事。 杨氏大概是一样想法,待洪寒梅极为客气,问她道:“你们先前订的两间房,已被我们占了,那今晚你们住在何处?” 洪寒梅垂道:“爹爹要连夜赶回去,还不知他要将我安排在哪里。” 正说着,洪员外来了,并不进门,只在外面拱手,与张栋道:“张大老爷,我家寒梅孤身一人,再寻一家客店住,只怕不安全。” 张家占了他们的房,张栋有些过意不去,便与杨氏道:“不如我们先行回船,腾出房间来与洪小娘子住。” 洪员外与洪寒梅齐声道:“这怎么能行。” 张栋与杨氏是长辈,他们让出房来,洪寒梅的确不好意思住,同样,张梁与方氏也不好让,但张仲微病着,李舒害喜,张浚明年幼,一个都不好先搬回船上。几人商量好一时,还得不出结果,最后洪寒梅道:“若是张大老爷与张大夫人同意,我去船上住,如何?” 张栋与杨氏都念及她是家人,不好委屈她,但想来想去,只有此法最好,不过头等船上已无空舱,张栋想着捎带洪寒梅一事,张梁也是同意了的,便让流霞去问李舒,能否将锦书的那间船舱让出来与客人住。 李舒当初之所以让两个通房搬上头等船,一来是为了帮林依,二来是为了显示贤惠名,如今有这样正当的理由将锦书与青莲赶下船去,何乐而不为,当即爽快同意,叫锦书与青莲跟去搬自家铺盖。 空舱有了,皆大欢喜,杨氏便命流霞带洪寒梅去船上。 林依见他们安排妥当,没自己甚么事,便告了个罪,起身回房。张仲微见她这会子才回来,问道:“真是爹纳了妾?” 林依笑道:“若是妾,怎会特特叫我过去相见,我虽为小辈,好歹是位正室。” 张仲微惊讶道:“难道是与我买的妾?” 林依一记粉拳捣在他胸口:“你想得美。”她将洪寒梅进京投奔长姊的事讲与他听,道:“不过是顺路捎一程,与你没得相干,待得回到船上,谨记非礼勿视即可。” 张仲微笑道:“我看娘子就够了。” 林依难得听他讲一句情话,不禁又惊又喜,不顾他尚在病中,主动投怀送抱,好一阵亲热。 二日,张仲微早起服过药,觉得精神好了些,便下楼散步,恰巧张伯临也在闲逛,上前与他并肩走着,笑道:“怪不得那日你坚辞洪员外庶女,原来生得没有颜色。” 张仲微道:“我并不曾见过她,哪晓得这些,倒是哥哥背着大嫂,偷瞧别家小娘子,可不大好。” 张伯临慌忙道:“莫要瞎说,我哪会偷瞧,不过是她路过我们房门口,碰巧看到而已。” 此时李舒也下楼,由林依扶着,瞧见各自官人,俱点头微笑。张伯临朝张仲微后背轻拍一掌,小声威胁:“别乱讲话,当心我诽谤你逛过勾栏。” 张仲微好笑道:“哥哥你也晓得是诽谤?” 林依与李舒已至近前,笑道:“哥俩讲甚么呢,有说有笑的。” 张伯临抬头望了望天,道:“我瞧今日天色不错,仲微的病也有了起色,正与他商量何时启程呢。” 这几日张伯临把李舒照顾得无微不至,因此她不疑有他,笑道:“二郎病还未好,别逛久了,走两圈就送出他回去罢。” 张伯临要献殷勤,忙离了张仲微身旁,上前扶她胳膊,道:“也出来好些时了,该回去了。” 林依偷偷笑他两口子,李舒不好意思起来,拽了张伯临就走。 第一百零四章 重新起航 林依微偏了脑袋,问张仲微道:“聊启程能聊到眉开眼笑?” 张仲微恩恩啊啊了几句,到底招架不住林依的眼神攻势,小声道:“不过是哥哥嫌那洪小娘子不够美貌罢了。” 林依道:“背后议论正经小娘子的样貌,该打。” 张仲微笑道:“哥哥已然心虚,饶过他罢。” 林依想起适才张伯临在李舒面前的谦卑模样,忍不住笑了,叮嘱张仲微道:“不许跟他学。” 张仲微连连点头,道:“娘子再陪我逛会子,好几日不曾见太阳了。” 林依本是想劝他回房,见他讲得可怜,便将话收了回去,陪他到客店前走动。 待他们散完步回去时,全家人都聚在杨氏房中议事,流霞来请道:“东京不使交子,也不使铁钱,因此大老爷与大夫人召齐大家议一议,看作如何打算。” 林依正督促张仲微洗手,侧身回道:“去告诉大老爷与大夫人,我们马上就到。” 流霞应着退下。 张仲微在巾子上马马虎虎蹭了两下手,向林依道:“差点忘了,我们先前进京时,是将铁钱换作了铜钱的。幸亏爹娘想了起来,不然到了京里再换,可就麻烦了。” 他们目前尚在四川境内,铁钱交子畅通无阻,林依并不知道大宋货币不统一,不禁暗自惊讶,问道:“那铁钱和交子还能在哪里使用?” 张仲微想了想,道:“北边好像也有一两处地方使铁钱,但大多还是用铜钱。” 林依又问:“那交子呢。” 张仲微摇头道:“据我所知,交子只在四川境内使用。” 没有纸币,怎能方便,林依脑中浮现出用车拉着铜钱去买菜的情形,不禁笑出声来。张仲微见她莫名其妙就笑了,摸了摸脑袋,道:“别尽想着铜钱更值钱,兑换起来麻烦着呢,大嫂带的家当不少,我估摸着得租几辆车,才能把兑来的铜钱拉回船上去。” 林依本就在想这件事,听他这一说,有些担忧起来,忙拉了他朝杨氏房中去。杨氏房内,人到得很齐,左边坐着张梁与方氏,右边坐着张伯临与李舒,林依夫妻二人上前见礼,在右边空位上坐了,先致歉道:“逛得久了些,回来迟了。” 这里无人介意此事,只方氏瞪了林依一眼,埋怨道:“仲微病未痊愈,你这做娘子的,怎能由着他到外面走动,万一吹了风,病情加重,怎办?” 林依还未答话,杨氏已开了口,道:“老闷在屋里也不好,媳妇是该多陪二郎出去走走,晒晒太阳。” 眼看着两位长辈要因件小事斗起来,林依忙出声问李舒,将话题引开:“大嫂,听说咱们要拖一船铜钱去东京?” 李舒自然晓得她用意,忙答道:“正为此事操心呢,那许多铜钱,怎好携带,不如直接带交子进京,东京乃大宋都城,想必兑房比四川还多。” 张栋见两名小辈倒比长辈懂事,不禁暗自摇头,又道:“东京倒是有兑房,只是往往要压价,一贯的交子,只与你兑八百文省陌,而非一千文足陌。” 方氏听说进京再兑要亏钱,自然不肯,忙道:“媳妇,咱们就在燮州兑了再上路。” 李舒为难道:“铜钱虽比铁钱好些,但到底还是沉重,难不成咱们另雇一条船装钱?” 张栋道:“雇船也得花不少钱,且单独拖一船铜钱,好不招摇。” 李舒道:“可不是,若真那样,还得另雇几名镖师跟着,花费的钱,倒比兑换的差价还多。” 林依头一回出眉州,外面的世界,一概不懂,因此插不上话,只得旁听,她抚弄坠裙带的白玉环,突然想起昔日贫穷时,张八娘曾送过她的一小块银子,隐约听说大宋在某些特殊场合,还是会使用金银的,于是悄声问身旁的张仲微:“东京使不使银子?” 张仲微答道:“金银平日无人使用,只有缴纳租赋,放官员俸禄,还有与他国买卖时,才使用金银。” 林依听了有些失望,但杨氏却高兴起来,道:“咱们携带金银进京,到了东京,于去金银铺卖掉,换作铜钱,如何?” 这样行事,十分方便,先拿交子去金银铺买金银,携带入京后,再去金银铺将金银卖掉,只不过一买一卖,携带不显眼,转手不会亏,众人听了,都道这主意妙得很。 李舒钱最多,笑得最灿烂,谢杨氏道:“多亏大夫人想出如此妙招,不然真不知如何是好。” 杨氏谦虚道:“哪里是我的主意,乃是仲微媳妇想出来的。” 李舒道:“我看买金银一事不要着急,那样贵重的物事,先搬到船上去,谁都不放心,不如等咱们决定启程时,再去金银铺。” 林依点头道:“极是,不如这两天就麻烦大嫂派几名家丁,先暗中去打听打听,咱们选一家离码头近的,方便到时行事。” 李舒同意,众人又商议了些小事,各自回房。 且说张仲微,又接着吃了两三日汤药,实在受不了,到了四天,便悄悄把药倒了,不料三世界五天,病就好了。林依得知此事,大骂那老郎中黑心,要去砸了他家医馆,张仲微拦她道:“这事讲不清楚的,谁晓得是不是因为吃了他这些天的药,我的病才好。” 林依不信,仍派青苗去问,那老郎中果然称:“就是吃了我的药到昨日才有好转,今日便就好了。你能断定昨日那碗药若是吃了,今日就必定好不了?” 杨氏与方氏都认为此事蹊跷,很是气愤,特特请了另一家医馆的郎中来瞧药渣与方子,但三两家的郎中看过,都称没问题,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张仲微病好,李舒害喜症状也有所缓解,于是全家人商议,凌晨天未亮时去买金银,买后装船,即刻出。这样安排,主要是因为李舒,林依的那点子钱在乡下算富裕,到了城里就只能叫“还过得去。” 钱少反而操的心也少,两口子带着青苗,再借了李舒一名家丁,就将金银全买好了,两口包了铁皮的箱子搁进舱里,随身藏着。 他们换的是银子,李舒换的却是金子,因此后者虽然钱多,真搬上船来时,却还比他们少一箱,叫林依很是后悔了一阵子,直呼自己还是没经验,早晓得也换成金子,小小的一匣,带着多方便。 后悔完,又与张仲微感叹:“我还道带着金银上路,十分招摇,恐怕会遭人惦记,没想到咱们全家人的家当加起来,也不过三只箱子,看来还是穷了。” 张仲微听她这一说,起愁来,道:“东京的物事,价贵着呢,咱们这一大家子人,去了可怎么生活?” 林依好笑道:“你与爹,去了就能谋官,怕甚么。” 张仲微是在为二房操心,张伯临一人当官,要养活一大家子,不知能不能应付过来。林依安慰他道:“大嫂还有些压箱底的钱呢,饿不着他们。” 虽说用娘子的嫁妆钱不光彩,可要真到了饿肚子的地步,少不得要将脸面先丢到一旁,只不知张伯临自己乐意不乐意了。张仲微为他人叹了口气,突感慨道:“家中人口,太多了也不好,难养活。” 这觉悟可真够高的,林依惊奇看他一眼,正要夸奖两句,流霞在门口道:“二少夫人,大夫人请你过去说话。” 林依忙对镜瞧了瞧仪容,到杨氏舱中去,福身问道:“娘寻我何事?” 杨氏正在数一串佛珠,闻言睁眼,道:“那洪小娘子方才来寻我,说要把饭食钱,你看这钱,是收与不收?” 如今张栋与杨氏身无分文,一应开销都是林依垫付,因此杨氏有此一问,林依听后,有些为难,照说洪寒梅是客人,不该收这钱,但此去京城路途遥远,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若全程负担她的开销,林依承受不了。 她得不出好方法,只得回问杨氏:“媳妇年轻,未遇见过这样的事,还望娘亲教我。” 杨氏见她诚恳,真就教她道:“洪员外与你爹并无甚么交情,倒是与二老爷熟络些,你不妨先去问问二老爷与二夫人的意见。” 林依奇道:“洪员外既是与叔叔更熟,为何没将女儿托付与他,反倒送到咱们这里来?” 杨氏面露不屑神色,道:“想必是瞧着咱们家官多。”说完补充道:“他家长女,嫁的是个京官。” 林依明白了,点头道:“那我这就去问叔叔与婶娘。” 张梁与方氏所住的船舱就在隔壁,她退出杨氏房间,朝右走了两步便到。张梁不在,舱中仅有方氏,林依道明来意,方氏毫不犹豫符号道:“自然要收,又不是咱们家女儿,为何要白养活她。就是她住的那间船舱,也是该收钱的。” 林依道:“那间船舱,本是大嫂的,我可做不了主。” 方氏豪气道:“你做不了主,我能做主,你现就去向那洪小娘子收钱。” 第一百零五章 抵达京都 林依可不敢相信方氏的话,还是先去问李舒。她本以为李舒一贯大方,在对待洪寒梅上也不会例外,不料李舒思考过后却告诉她道:“就照二夫人的意思行事。”她看出林依眼中有惊讶,主动解释道:“咱们对她并不知根知底,还是刻薄些好,免得被她惦记上----滥好人可做不得。” 林依受教,回去禀报杨氏,杨氏亦觉得有理,遂派遣流霞去向洪寒梅收取饭食钱与租船费用,前一份钱交与林依,后一份钱送到李舒那里。 那位洪小娘子交了钱,大概是觉得张家人太小气,不大好相与,因此在旅途间,深居简出,极少露面,张家女人们都认为她如此守规矩,再好不过,若是个孟浪的,不知引来多少麻烦。 一大两小三艘船,过燮州,瞿塘,入三峡,一路山水壮丽,自不必说,所谓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经巫山,过巴东、秭归等地,众人顺利出峡,留荆州品尝过美味黄鱼,再度起航,经淮水、汴水,于秋末冬初抵达大宋都城----东京。 他们的船到达码头时,已是入夜,杨氏遂与众人商议:“天已黑了,不如还在船上住一宿,等到明日天亮,遣人去将房屋租赁好,咱们再下船。” 张家众人中,大部分都到过东京,并无十分兴奋的感觉,因此都点头同意。林依自来到大宋,就窝在眉州乡下,极想尽早瞧一瞧东京繁华,但无奈天色已晚,又不愿与他人起冲突,因此只好忍下,随张仲微回房。 但她很是兴奋,根本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推醒张仲微道:“咱们上岸去走走罢。” 张仲微迷迷糊糊揉眼,好笑道:“深更半夜,上哪里去逛,再说娘不是嘱咐过,让咱们先把宅子赁好再下船么,免得全家人走散了。” 林依顿时泄了气,但还是睡不着,遂穿好衣裳,趴到窗边等天亮。张仲微被吵醒,一时难以再入睡,又觉得她这番小儿举动,实在好笑又可爱,于是也穿衣起床,陪她坐着看星星。 睡不着的不仅仅有他们,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琴声,林依向张仲微笑道:“这是哪位,同咱们一样睡不着。” 张仲微在州学时,曾随一位教授学过琴,侧耳听了会儿,道:“琴声哀伤,这位弹琴人,心情不大好呢。” 林依偏头想了想,道:“必是那位洪小娘子无疑。” 张仲微道:“何以见得?” 林依拍了他一掌,道:“与你何相干,问这么多作甚。” 张仲微见她莫名其妙就恼了,忙献殷勤道:“我也会弹琴,我弹与娘子听。” 林依想听,但却担心被别个误认为是琴声相和,便道:“你想弹,我却没琴。” 张仲微就搂了她的肩膀道:“既是无琴,咱们赶紧睡罢,不养足精神,明日怎么逛街?” 逛街一事对林依有足够的吸引力,遂乖乖爬上了床,接着睡觉。 二日天亮,吃过早饭,众人又聚到杨氏房中,商议由谁下船去租房。 张栋先提议道:“咱们是来选官的,还指不定要去哪里赴任,不如两房人都住到一起,便宜行事。” 他们在东京,的确只是暂住,于是纷纷点了头。 方氏本着省钱原则,道:“都说东京物价贵,还是叫他们年轻人去,免得要租轿子租马。” 她好容易讲一回有道理的话,人人都赞许,张栋主动道:“那我就不去了,二郎也来过东京,叫他去便得。” 张梁亦道:“那咱们二房就由伯临去。” 如此安排,两房人都没有意见,就准备散去。林依急得直拽张仲微袖子,小声道:“不带我去?” 张仲微昨日答应过她,今儿不大好反悔,只好向张栋与杨氏道:“娘,我带娘子上岸逛逛。” 杨氏很理解林依的心情,但还是驳道:“城中不比乡下,若坐轿子还罢了,贸然上大街上走动,却是不大好。” 林依心道,东京物价虽贵,但轿子应该还是坐得起的,于是忙道:“那我就坐轿子。” 杨氏看了看张伯临,他有个好娘子,想必也是坐得起轿子的,便点了点头,道:“到街上买个盖头,下轿便戴上。” 只要能逛街,林依甘愿麻烦些,于是愉快应下。她愉快,方氏却不乐意了,唬着脸道:“才讲好走着去,节省几个钱,怎么又要坐轿子。” 杨氏耐心解释:“二郎转眼就是个官,官宦人家须得有些规矩……” 方氏打断她道:“规矩自然是要讲的,她不去便得,留在船上,再规矩不过。” 林依气得直掐张仲微的胳膊,不过坐个轿子,有必要这般刁难么,再说她花的乃是自己的钱,又没花她方氏的。 张仲微胳膊吃痛,又不好躲开,好生为难。其实他自己都觉得方氏是无理取闹,但他身为亲儿,能讲甚么好,惟有一言不,任凭娘子出气。 屋中最生气的,不是林依,而是张栋与杨氏,方氏三番两次干涉大房事务,时不时“提醒”众人,她才是张仲微亲娘,这让张栋与杨氏都十分地不悦。 张梁见方氏言后,舱中安静异常,心下十分奇怪,再一看大房众人,脸色都不好看,便拉方氏道:“大哥大嫂家的事,何时轮到你来管,还不快跟我回去。” 张栋与杨氏想讲又不敢讲的话,终于让张梁讲了出来,老两口立时感到心情舒畅。杨氏和蔼道:“都快回去收拾行李罢,待得大郎二郎回来,咱们就下船。” 这话便是送客了,李舒因方氏又在众人面前丢脸,早就坐立不安,闻言一个起身离去,张伯临紧随其后。方氏还不大愿意走,被张梁压迫硬拽着出去了。 林依瞧出张栋与杨氏的心情,与她一样不大好,想了想,便道:“哥哥与仲微,都只不过在东京小住了几个月,哪比得上爹娘熟悉情况,反正可以坐轿子,不如咱们一家人同去。” 杨氏听了她的邀请,很是高兴,但还是摇头道:“多雇两顶轿子,又要多花钱,还是算了。” 林依笑道:“若我们被坑了,多花的冤枉钱,不知能雇多少顶轿子。” 张栋深以为然,向杨氏道:“那你就陪孩子们走一遭。”杨氏不知想起了甚么,突然就笑了,点头道:“那就麻烦媳妇我雇一顶轿子。” 林依问道:“爹不与我们同去?” 张栋摇头,上船头瞧风景去了。 杨氏笑道:“你爹才来东京时,就差点被坑了,幸亏遇见了我,才把钱讨回来。” 女人的想象力总是很丰富,林依由这句话扩展开去,暗自惊讶,真没想到张栋与杨氏还是“自由恋爱”呢。 待到他们带上钱下船时,现码头上已有好几乘轿子候着了,原来东京人轿夫极会做生意,每见有大船靠岸,便蜂拥而至,客人方便,他们赚钱,两下便宜。 流霞与青苗挑了四顶轿子,正要请主人们上轿,方氏风风火火地从船上跑下来,喘着气问杨氏:“大嫂怎么也去?” 杨氏带了些得意,道:“儿媳请我坐轿子,为何不去。” 这回轮到方氏气结,就拿眼看张伯临,道:“我也要去。” 李舒在船上瞧见,哪怕听不见方氏讲话,都晓得她是去丢脸的,赶忙遣锦:“赶紧去瞧瞧,甚么要求都答应她。” 锦书应了一声,飞跑下船,问道:“二夫人这是作甚么?” 方氏见李舒的人来,哼道:“别人家的儿媳,都晓得雇轿子与婆母坐,只有我家的不懂事。” 锦:“哪里是大少夫人不愿意,明明是二夫人自己说还要省钱。” 方氏噎住,气呼呼地朝回走,张伯临虽也觉得方氏无理,但怎容许一个通房丫头在众人面前与自家亲娘难堪,遂斥锦:“好大胆的妮子,竟敢对二夫人出言不逊,自己去向大少夫人领罚。”说完快步上前,拉住方氏道:“娘,莫与一个丫头置气,咱们坐轿进城去。” 方氏觉得儿子替她挽回了面子,很是得意,提了裙儿,率先上了轿子。 林依暗自摇头,扶杨氏上了轿子,自己也准备上轿。张仲微扶了她一把,道:“我就不坐轿子了,随着轿走罢。” 林依朝旁边看了看,张伯临已在弯腰上轿,便道:“都上轿子了,你同下人一道走着,像甚么样子,赶紧上去。” 张仲微轻声道:“总花你的钱……能省就省罢。” 林依笑道:“一辈子这样长,还怕你赖账?” 张仲微从未听到过这样的说法,愣了。林依拍他道:“方才掐疼了你胳膊,这会儿请你坐轿子,当是赔罪了。” 张仲微还在琢磨那句话,其他几乘轿子已出,张伯临路过他们旁边,自轿窗里探出头来,笑道:“若是舍不得分开,坐同一顶轿子便是。” 这话叫底下的二人都红了脸,连忙分开,各自登轿。 一溜五顶轿子朝城里去,东京的轿夫极尽职尽责,不但抬轿,还负责充当导游,行一路,介绍一路,这让头一回来东京的林依很是欢喜。 自码头出来,先见到的是东京外城,方圆四十余里,由一城壕围绕,壕内外遍植杨柳,煞是好看。听轿夫介绍,此城壕名曰护龙河,河畔粉墙朱户,都是禁人来往的。 东京城门众多,正门有四,为南薰门、新郑门、新宋门、封丘门。林依一行未走正门,乃是自东南的陈州门入,门旁有一河,名曰惠民河,但因此河通蔡州,东京当地人便只以蔡河呼之。 因林依上轿前就给过了赏钱,因此那讲解的轿夫十分卖力,讲完这段还提醒她,在东京行走时,若提起此河,要称之为蔡河,莫要叫惠民河,免得被人认出是外乡人,在买卖上受欺负。 原来欺生在哪朝哪代都有,林依暗道。 说话间已进城,街上的人多起来,林依记得杨氏的叮嘱,便放下了轿帘。不多时,流霞来传话,问林依道:“前面有家卖盖头的,大夫人遣我来问问,二少夫人要不要就在这里买一顶?” 林依隔着轿帘,小声问她道:“流霞,戴了盖头,能掀帘瞧风景么?” 流霞笑道:“大夫人就是担心二少夫人瞧不见,这才叫你提早买呢。” 林依感激道:“替我谢谢娘亲。”又问流霞:“一顶盖头,须得几多钱?” 流霞道:“盖头店里,来往的都是娘子们,二少夫人不妨下轿去看?” 林依听了这话,独自坐在轿中就笑开了,欢喜道:“那你去瞧瞧附近有无茶肆,请两位少爷稍歇,咱们去逛盖头店。” 东京的茶肆与小酒馆极为达,随处就能挑出一个来,但张伯临与张仲微听说女人们要买盖头,都道:“何必去花那些钱,咱们不拘在哪里逛一逛便得。” 林依下轿,冲他们感激福了一福,挽着杨氏,唤了方氏,一齐朝盖头店里去。 这家盖头店店面不大,仅有一个柜台,柜台后的架子上,摆放着十数顶盖头。林依一一看去,这些盖头,大抵分为三种,一种既是成亲时,新娘子头上所盖的红盖头;一种形为风帽,乃一块方幅紫色纱罗,戴上后障蔽半身;还有一种则是女人家居时所戴,上覆于顶,下垂于肩。 林依很快挑好一块紫罗盖头,当即戴了起来,那紫罗虽还算透明,但到底有颜色,世界立时就变得朦胧,叫她好一阵不习惯。 方氏也试了一顶罗纱盖头,一样的不习惯,遂挑了一顶家居盖头,道:“我平素在家里,也是戴这个,不如还买一样的。” 杨氏不悦道:“咱们如今是在外面,哪能同家里一样,弟妹还是挑一顶罗纱的。” 方氏还言道:“大嫂怎么只叫我们买,你自己却不动?” 杨氏淡淡道:“我有一顶旧的,就在轿子上。” 第一百零六章 东京房贵 方氏没了话讲,只好也挑了一顶紫罗盖头,转身唤张伯临,叫他来付钱,偏偏张伯临逛得远了,没听见,她见流霞站在店门口,遂遣她道:“去把大少爷唤来替我付钱。” 林依瞧着费事,心道不过一顶盖头,不如大方些,便道:“婶娘那顶的钱,我一并付了罢。” 方氏见她肯付钱,大悦,立时将盖头戴上了头。林依撇了四川口音,操着官话问店家:“这两顶盖头,共需几个钱?” 店家看了看林依与方氏头上的盖头,答道:“夫人这顶是六十文,那位夫人挑的稍贵,乃是六十五文,共计一百二十五文。” 林依正想道一声便宜,突然想起这里是东京,使用的是铜钱,她在心里飞快换算,铜钱之于铁钱,乃是以一抵十,一百二十五文,即为铁钱一千二百五十文。 一千二百五十文!林依一阵肉疼。杨氏瞧出她想法,走过去将她拉开些,悄声道:“东京一匹纱,须得一贯八百文足陌,这两顶盖头的价钱,算是公道了。” 林依闻言,只得暗自催眠,告诉自己要努力适应大都市的物价水平,努力克制计算铁、铜钱汇率。 他们在燮州买金银时,也兑换了一些铜钱,林依唤来青苗,叫她数出一百二十五枚,交与店主。 方氏白捡了一顶价值六十五文铜钱的盖头,再也不耍别扭,喜滋滋地上轿去了。 林依问杨氏道:“娘,我们所带的铜钱不多,要不要先寻个金银铺,把银子卖掉几锭再去租房?” 杨氏摇头道:“不急,咱们先去问价格,选定了地方再去卖,不然拎着大袋铜钱,又重又显眼。” 林依点头称是,遣青苗去唤回张伯临与张仲微,几人重新登轿,继续朝城里去。 林依戴上盖头,没了顾忌,大大方方将轿帘掀开一角,一面观街景,一面听轿夫解说。 东京不愧为大宋都城,道路两旁店铺林立,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过了州桥,两边皆居民,桥头有家小茶摊,立一块牌子,摆两张桌子,供来往客人饮茶解渴。轿行至此处,杨氏叫了声停,林依以为她要吃茶,忙遣青苗去问。 杨氏却道:“这家婆婆看似卖茶,实则是个牙侩,以前大老爷在东京时,寻她赁过不少屋子,如今咱们还找她去。” 流霞便走去与各人买了一碗茶,命那卖茶婆婆端来。杨氏掀了轿帘儿问道:“婆婆可还认得我?” 卖茶婆婆好记性,仔细端详一时,真认了出来,笑道:“杨诰命回京了?” 杨氏含笑点头,道:“这回我还想赁几间房,不知婆婆有无好主意?” 卖茶婆婆道:“倒是有座极好的院子,只是大了些。” 杨氏笑道:“我们此行人多,就怕屋子不够,大些倒是不怕的。” 卖茶婆婆笑道:“如此便好,且随我来。”说着去各轿前收了空茶碗,又叮嘱她家老头与闺女好生看着摊子,再引着杨氏等几乘轿子朝桥那边去。 前行百步有余,果见一座独院,门前有名老管家看守。卖茶婆婆上前与其交谈几句,回身道:“各位少爷夫人,就是这里了。” 于是众人下轿来瞧,此处周围都是家户人家,可谓闹中取静,这座院子与张家乡下的房子比,不算太大,坐北朝南,正房三间,东西偏房各三间,大门两侧还各有一间下人房。 进到屋内去看,各房间虽是空着,但却干干净净,家什器皿亦是一应俱全。老管家自夸道:“此院虽算不上精致,可该有的都有,屋前屋后有树,旁边还有河,住着清幽安静,过了轿就是御街,各样店铺俱全,居家再方便不过。” 这话虽有夸耀成分在,但大体是实言,众人将院子又看了一遍,都十分满意,连方氏都讲不出话来。林依问老管家道:“不知每月赁钱几何?” 老管家回道:“每月一百一十贯。” 众人瞠目结舌,连在开封租过房子的杨氏亦讶然:“这也太贵了些。” 老管家道:“这价格十分公道,夫人为何嫌贵?” 杨氏道:“三年前我们在这里租了四间房,一月只需二十余贯。” 老管家笑道:“夫人,东京的房价,一年一个样儿,如今的价格,怎能同三年前的比,再说我这院子,可足有十一间房。” 话是不假,但每月一百一十三贯,杨氏与林依都无法接受,便齐齐摇头,走到一旁去。林依路过张伯临身边,低声道:“大哥若是喜欢这院子,自租便得,不必理会我们。” 李舒虽有钱,张伯临却生性节俭,道:“这样贵的院子,租来作甚,咱们另看别家去。” 众人皆点头,于是别过卖茶婆婆,出来院门,聚到道旁。杨氏感叹道:“没想到三年光阴,东京物价又涨了。” 张仲微提议道:“私家住宅,大概都贵,咱们不如往楼店务去看看。” 几人都称主意好,各自欺欺人轿,林依顿觉自己又成了村人,忙拉住张仲微悄声问:“仲微,楼店务是甚么所在?” 林依在张仲微眼中,向来是无所不能,好容易逮到她不懂的,赶忙趁机逗她:“你叫我甚么?” 林依没明白,愣住。 张仲微好心提醒:“你是我娘子,怎可对我直呼其名。” 此时其他人已起轿,林依生怕掉了队,忙“二郎”、“官人”、“二小子”,胡乱叫了一气。张仲微无可奈何摇头,扶她上轿,命两顶轿子并排走着,掀开轿帘儿,将何为“楼店务”讲解了一番。 这楼店务又名店宅务,乃朝廷所设,专门负责管理及维修国家房产,向百姓出租国有房屋并收取租金。 林依问道:“朝廷出租的房屋,比私人的便宜些?” 张仲微答道:“那是自然。” 林依莞尔,那不就是大宋廉租房了? 东京有两处楼店务,分别为左厢楼店务与右厢楼店务。其中左厢楼店务负责东城,右厢楼店务负责西城。 林依向来东西不分,问道:“那咱们现在是在东边,还是西边?” 张仲微大笑:“咱们是从东南门进来的,你说是东边还是西边?” 林依不好意思起来,一把扯下了轿帘。张仲微正与她聊得兴起,忽地不见了人,好一阵后悔讲错了话。 一行人来到左厢楼店务,林依扶着杨氏,跟在张仲微后头,探头看了看,禁不住直咂舌,这楼店务里的“公务员”,还真是不少,粗略数了数,不下三十人。杨氏到底是位诰命,见多识广,见林依惊奇,便主动与她介绍了一番。 这左厢楼店务设有一位“勾当左厢店宅务公事”,两位“店宅务专知官”,三位“店宅务勾押官”,还有五十名“掠钱京事官”,五百名“左厢店宅修选指挥”。 这些官职对于林依来讲,甚为陌生,除了听出人很多,其他一概没记住。待杨氏耐心解释了一番,方才弄明白,“勾当左厢店宅务公事”为左厢楼店务最高官员,统管全务工作;“店宅务专知官”分管东城内公房的维修、租赁和收租;“店宅务勾押官”负责定期巡查东城内公房;“掠钱亲事官”负责挨家挨户收房租;“左厢店宅修选指挥”则负责维修公房。 仅一个楼店务就有大小官吏五百五十余人,且各有职责在身,这让林依大为惊讶,问杨氏道:“东京出租房屋的生意,竟这样兴旺?” 杨氏叹道:“都城地贵,除了本地人,若不是大富之家,谁能买得起房,只能租来片瓦遮身了。” 林依突然想起,张栋在京为官好几年,都未能置下一间房,看来东京房价之贵,不亚于千年之后了。 她们婆媳在后面讲话,张伯临与张仲微在前面已将价钱打听好,“店宅务专知官”称,东城共有六百余间房,分为上中下三等,上等房是套间,但仍按单间数目算钱,每间每月八贯;中等房全是单间,每间每月七贯二百文;下等房乃是一些破损房屋,每间每月五贯九十七文。 店宅务专知官讲完,又补充了一句:“全部房价,均为足陌。” 张仲微不管家,打听到价格,先来问林依:“娘子,你看咱们租哪一等?” 林依不答,嗔怪看他一眼,侧头问杨氏:“娘有甚么打算?” 杨氏无钱气短,便道:“我看那下等房就不错。” 林依微微皱眉,道:“下等房便宜虽便宜,可都是些危房哩,万一出点儿事,可怎么办才好。” 张仲微道:“那就租中等房。” 他们正商议,张伯临已与方氏讨论出了结果,走过来道:“我们打算租中等房,你们不如就租在我们隔壁,离得近些,好有个照应。” 林依早已受够方氏,能有机会离她远些,哪肯错失,忙与杨氏道:“爹娘与官人,都不是头一回来东京,定有不少亲朋来访,若租单间,可是不方便,总不能来了客人,在卧室里接待,我看咱们还是租上等房的好。” 第一百零七章 暂租套房 只要林依乐意挣钱,杨氏当然愿意住上等房,而且她也不愿与方氏做近邻,于是爽快点了头,并向张伯临道:“东京随处叫得到轿子,到时串门还是方便的。” 对于大房一家人住在何处,张伯临并不大在意,便转头向方氏道:“娘,那咱们去付定金。” 方氏却不动,心道,林依还不如李舒有钱,都能大方出钱,让全家人都住上等房,那为何她却要去中等房住?她越想越气息不畅,拉住张伯临道:“儿子,咱们也住上等房。” 在场人等,都猜得出方氏心里想甚么,张伯临也不例外,耐心劝道:“咱们初来乍到,不像伯父家有人拜访,租几间房,能歇脚便得。” 方氏这回长了脑筋,不斥他不孝,却拿李舒作幌子,道:“儿媳怀着身孕,自然要住舒适些,你不看她面子,也该看在孩子份上。” 张伯临一想,李舒倒的确是个爱安逸的,不然也不会才嫁来张家,就盖了那样大一间屋,于是便同意了租上等房,向方氏道:“那咱们去挑两间。” 方氏满脸堆笑,得意洋洋向杨氏与林依道:“咱们一同去瞧,两房人还做邻居。” 杨氏与林依又是懊恼,又是觉得好笑,无奈对视一眼,上前问店宅务专知官要图纸。几人看了一时,商量一时,准备在朱雀门东壁挑几间房。 店宅务专知官道:“你们运气好,正巧有位掠钱亲事官要去那里收房租,你们就随他去看罢。” 能马上去看房,运气的确不错,只是这位掠钱亲事官是骑马的,林依等人却是坐轿,度压根儿跟不上,几人协商一番,决定让张伯临与张仲微二人弃轿,改作骑马,与掠钱亲事官先行。 眼见得兄弟俩随掠钱亲事官去得远了,林依才想起件事来,背着方氏,小声与杨氏道:“他们兄弟一道去,定是将两家的房子租成隔壁。” 果不其然,待得她们的轿子抵达,张伯临与张仲微已经将房子租好,定金都付了。既然与方氏做邻居已成定局,林依也不好再牢骚,转问张伯临与张仲微道:“咱们还未将金银卖掉,你们哪来的铜钱付定金?” 张伯临笑道:“咱们嫌铜钱笨重,那掠钱京事官亦是一样,不但收了银子,还道以后交租,都不必使铜钱,直径拿金银出来便得。” 杨氏道:“既是租好了,咱们这就打扫起来,大郎与二郎还骑了这马,回码头报信去。” 这安排不错,张伯临与张仲微应了一声,齐齐上马,朝东南门去了。林依扶了杨氏,来瞧房子,大房共租了两套上等房,全是一明一暗,暗间作卧室,明间做客厅。林依里外瞧过,这两套房子,都是临巷,光线明亮,购物方便,且墙壁是新刷过的,瞧着很不错。但她疑惑道:“流霞与青苗住哪里?” 杨氏指了指客厅,道:“叫她们晚上就在这里打地铺,天亮了再收起来。” 林依闻言,起了小心思,但并未作声,只等张仲微来后,与他商量。 杨氏将两套房子里里外外看过,感叹道:“上等房好是好,只是四间房,每个月须得三十二贯钱,还是贵了些。” 林依苦笑道:“谁叫东京房价贵呢,这也是没办法,不过娘且放宽心,等咱们老爷少爷都谋了差事,手头就宽裕了。” 杨氏点头,命流霞与青苗去打听这附近哪里有河,且去担水来打扫屋子。流霞道:“才看见一辆卖水的车过去,我去叫他?” 杨氏不悦道:“如今家里不宽裕,能省就省罢,若河离得实在太远,咱们再想办法。” 流霞垂头受训,低低应了个“是”字。青苗是做惯粗活的,倒不觉得担两桶水能值甚么,遂向林依讨了几个铜板,预备买水桶,再拉着流霞出门寻水去了。 丫头们干活儿去了,婆媳二人也没闲着,立在房中商量起该添些甚么家什。这两间房,各有木床一张,八仙桌两张,圆凳八只,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杨氏道:“咱们不知会不会在京中长住,还是暂不添家什,免得到时还要转卖,麻烦得很。” 这想法林依很赞同,但想了想,还是道:“添两只小澡盆罢,劳碌一天,不洗一洗,总是不舒服。” 杨氏却摇头,道:“已经入冬,不消天天洗澡,还是等你爹与二郎领到官职再说。” 林依暗暗叫苦,她可是不管春夏秋冬,一天不洗澡就不自在的人,谁晓得张栋与张仲微哪日才能领到官,若是十天半个月领不到,那身上岂不是要馊了。她虽不乐意,但杨氏也是为了替她省钱,乃是一片好心,因此不好再辩论,只得动起脑筋,看能不能使个先斩后奏的招数。 正琢磨着,方氏气呼呼地冲进门来,一手抓杨氏,一手抓林依,径直朝外拽,道:“大嫂,仲微媳妇,你们随我来瞧,与我理论理论,伯临媳妇是不是太不孝。” 杨氏与林依都是莫名其妙,被方氏强拖到隔壁房前。方氏指了指左边的那套房,道:“伯临说,这是租与我与二老爷住的。”接着又指了指右边的那套房,道:“那是伯临两口子住的。” 杨氏与林依还是莫名其妙,齐齐问道:“这不是挺好,有甚么分别?” 方氏又是一手一个抓了,拽着她们的胳膊,进到左边那套房,道:“瞧瞧,这是一明一暗两间的。”说完又把她们拉到隔壁那间,道:“这间却是一明两暗,三间的。” 父母住两间,儿女住三间,按照大宋的说法,确是算得上不孝了。杨氏心道,此事若换作她自己,大概也是会不高兴的,于是就有几分理解方氏的心情,安慰她道:“弟妹别急,咱们等伯临他们过来,问问再说。” 方氏听出杨氏愿意帮自己,欢喜道:“大嫂一定要替我讨个公道。” 杨氏点头道:“伯临太不像话,看我叫他伯父说他。” 第一百零八章 寒梅逃跑 方氏虽口口声声叫着“不孝”,心里却偏着儿子,于是道:“伯临还是孝顺的,都是碍着他媳妇。”说着说着,口气就酸溜溜起来:“谁叫别个有钱呢,想住几间就几间。” 林依是小辈,偏方氏也不是,偏李舒也不是,只好紧闭了嘴,听杨氏劝慰。 此处离东南门并不远,没过多久,船上的人都到了,张栋寻到杨氏,道:“夫人,你去向伯临媳妇借两名家丁,先将洪小娘子送到她长姊家去。” 方氏正打算拉杨氏作陪,去寻李舒,闻言便将杨氏一挽,道:“大嫂,咱们一道去。” 二人到得隔壁套房,李舒路上劳累,正坐在里间床上歇息,见方氏与杨氏进来,虽身上倦怠,还是得站起身来,行礼让坐。杨氏先将借家丁一事讲了,李舒道:“小事一桩。”随口点了两名家丁,命个小丫头去叫。 杨氏忙道:“不必麻烦。”遂让流霞跟那小丫头一起去,领了家丁,直接出。洪寒梅却讲究规矩,非寻来见过礼,道了谢,方才辞去。 方氏见大房的事办妥,心道终于轮到了她,为了增强气势,便站起身来,问李舒道:“你自己租了三间房,只与公婆租两间房,就是这样做儿媳的?” 可怜李舒刚坐下,只得又扶腰起身,耐心解释道:“我们这边多出的一间房,是给浚明住的。” 方氏马上道:“浚明一向是我带,跟你们住作甚?” 张浚明的确一直是方氏带的,但却经常被灌输些嫡母刻薄的观念,李舒出钱养庶子,却落得这样名声,自然不愿意,这才起了亲自教养的念头。这样的事,她身为儿媳,不好拿到台面上来质问方氏,只得道:“爹娘年纪大了,浚明晚上又爱哭闹,没得扰了二老歇息,因此还是住到我们这边好。” 杨氏见方氏一副要吵架的样子,赶忙在她出声前就来打圆场,向李舒道:“伯临媳妇,你待浚明如已出,咱们都看得见,只不过你怀着身子,本就劳累,哪还经得住小儿哭闹,不如还是先让你婆母带,待得你生产完,再将浚明抱回。” 此话有理有据,恰讲到李舒心坎上,她不由自主摸了摸已出怀的肚子,就点了头。 方氏大喜,忙出门唤d与e,叫她们来搬房子。李舒望着杨氏苦笑,杨氏安慰她道:“你婆母就是这脾气,直性子,其实心肠不坏。” 李舒轻叹一声,走出门去,将地儿腾给兴高采烈忙乱不止的方氏。 杨氏回到自己屋里,林依正领着青苗在帮她扫地擦窗子,见她回来,问道:“没事了?” 杨氏朝外努了努嘴,道:“将房屋换了,还能有甚么事。” 林依与青苗都止不住地笑:“还是二夫人厉害。” 清洁做完,林依问杨氏道:“娘跟爹还需要添些甚么物事?” 杨氏摇头道:“有饭吃,有床睡,足矣。” 林依便告退,使青苗去打扫另一间屋子,自己则去寻张仲微。找到张仲微时,他正与张伯临在一起,瞧那路边的小摊,林依便先问张伯临道:“大哥,你家丁人不少,可安排了住处?” 张伯临指了上等房后面的一排屋子,道:“楼店务早就计算好了,大凡租得起上等房的,身边都有几名下人,因此咱们住的房子后头,就有一排下人房,专供下人居住,你若想租,叫仲微上楼店务去一趟便得。”说完猛一拍头:“多亏弟妹提醒,你大嫂叫我去将下等房租几间呢,叫我混忘了。”他话音未落,撒腿就跑,张仲微在后大笑:“哥哥慢些跑,租匹马骑着去,大嫂断不会因此等小事怪你。” 林依扯了扯他的袖子,道:“咱们也租一间下等房,与流霞与青苗住罢。” 张仲微的回答与杨氏倒是如出一辙:“她们晚上在厅里搭个地铺便得,何必去花冤枉钱。” 林依扭捏道:“我也不想多花钱,只是,只是……”她凑到张仲微耳边小声嘀咕几句,张仲微的脸就泛起了红晕,道:“你说的也是,那就再租一间罢,咱们在别处省着点便是了。” 议定,夫妻二人到后面那排房子看过,见还有好几间空着,便准备由张仲微去楼店务租一间。张仲微将林依送回去,转身就走,林依叫住他,递过一把铜钱,道:“你租匹马骑过去。” 张仲微摇头道:“也没多远,我在家上学时,一去一来好几里路,还不是全仗一双脚,哪能进了城就娇气起来。” 林依想了想,道:“那我与你同去,顺路逛一逛。” 张仲微朝隔壁指了指,道:“你不怕娘说你?” 林依把新买的盖头又覆上,笑道:“我有这个,不怕。” 果然她到隔壁问杨氏,杨氏见她戴了盖头,便准了,于是夫妻二人高高兴兴出门,一咱走,一路东看西瞧,说说笑笑,倒不像去办事,却似冬日出游。他们晃晃悠悠到得楼店务,却见张伯临还未走,站在那里与店宅务专知官讨价还价。两人对视一笑:“原来大哥也未骑马。” 张伯临听见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是他们俩,惊讶问道:“你们来作甚,可是新租的房子有哪里不好?” 张仲微笑道:“不是,我们同哥哥一样,也来再租一间下等房。” 张伯临皱眉道:“你们一共才两名丫头,不拘哪里搭个地铺便得,何必特特再租一间?” 张仲微凑到他耳旁,将林依与他讲过的话,原封原转述了一遍。张伯临听后,不顾这是在楼店务,就将张仲微捣了一拳,压低了声儿笑道:“老二,没想到你看着老实,花花肠子还真多。” 张仲微不敢说这想法乃是林依的,默默替娘子背了回黑锅。 张伯临本是打算租两间下等房,男仆一间,女仆一间,两名通房丫头睡客厅,但听了张仲微的话后,就变了主意,向那店宅务专知官道:“便宜十文,我再租一间下等房。” 张仲微奇道:“哥哥你又租一间作甚?” 张伯临笑呵呵拍了拍他的肩,故作神秘道:“与你多租的那间房的用途差不多。” 张仲微还在琢磨这话的意思,林依却是一听就晓得张伯临是误会了,但她一想,锦书与青莲都是正经通房,于是就懒得开口,任由张伯临误会去了。 张伯临虽误会了他们的意思,但还价却成功了,店宅务专知官收了他们每月五贯八十七文,将四间并排的下等房租与了他们。 三人结伴回家,进到东壁小巷,有许多卖吃食的小摊,林依嘴馋,便称饿了,张仲微摸出一文铜钱,买了七枚蒸枣,递与她吃。张伯临瞧见他们夫妻恩爱,又是想要慢慢逛的样子,便道:“你们慢行,我先走一步。” 林依叫张仲微拉住他,另买了两包蒸枣,道:“哥哥捎回去分与两家人吃。”张伯临直赞她细心,伸手接过,揣进怀里,独自先回去了。 张仲微笑话林依道:“我说你怎么突然要吃蒸枣,原来是想支开哥哥。” 林依笑道:“我可没那意思,是他自己要走。” 张仲微见她还剩了粒枣子未吃完,伸手拈了,丢进嘴里,问道:“娘子不急着回家,还想做甚么?” 林依道:“咱们去买三只澡盆,我们一只,爹娘一只,丫头们一只。” 彼时蜀人都不太爱洗澡,张仲微也不例外,认为澡盆实在是可有可无之物,闻言便道:“兴许在东京待不了多久,买那物事作甚?” 此时他们在巷中,林依不好拎他耳朵,只得瞪眼道:“你敢不洗澡,小心我将你丢进蔡河去,让你好好洗一洗。” 张仲微娶了这样一位霸道娘子,颇为无奈,只好携她朝前走,道:“路边就有不少卖盆桶的,你挑几件罢。” 前行几步,果见有一家木器店,各式盆桶木架子,一应俱全,林依见店门口摆有两只大木桶,类似后世浴缸,一见便很喜欢,因此问那店主道:“这大木桶怎卖?” 店主笑着回道:“夫人好眼力,此乃长木桶,全东京也没几家得卖,每只一千五百文。” 张仲微咂舌道:“不过一只木桶,这样的贵。” 店主笑道:“会箍长桶的匠人少,自然就贵了。” 林依暗自盘算,一只长木桶就能卖一千五百文,那这做桶的人家,每月仅卖几只桶,便很能度日了。 张仲微见林依不语,还道她十分想买,便悄声道:“娘子,且忍忍,待我选上官,领了俸禄与你买。” 林依轻轻摇头,只把那小澡盆买了三只,道:“这长木桶块头太大,买了也没处搁,我不过感叹这箍桶人好赚头罢了,看来都城物价虽贵,赚钱倒也容易。” 张仲微道:“兴许是比眉州容易些,不过箍长木桶,却是手艺活,轻易不外传,这份钱,不是人人都挣得来的。” 林依轻轻点头,请店主将三只澡盆用草绳捆了,递与张仲微两只,剩下一只自拎,小两口并肩朝家走去。 两人到家,青苗接着,见了那三只崭崭新的澡盆,道:“大夫人才唠叨,说东京的物价,比她那里更贵了,二少夫人这就买了澡盆回来,还一气三只,不怕她老人家生气?”说着又把澡盆朝桌下藏,边塞边道:“且先藏起来,别叫她瞧见。” 林依好笑道:“当省则省,不该省的,省它作甚。若是因此不洗澡生出病来,请郎中、抓药,不知要花费几多呢。” 青苗听见,又把盆拖了出来,道:“说的是,二少夫人花的都是自己挣来的辛苦钱,心里自然是有数的。” 林依吩咐道:“澡盆留一只在这里,另一只送去大夫人房里。” 青苗问道:“那还剩一只呢?” 林依笑着反问:“你说呢?” 青苗明白过来,欢呼一声跳起来,笑道:“二少夫人体恤下人,想得真周到。” 张仲微在旁听了这话,都笑了,道:“这妮子,方才还啰哩啰嗦,一听自己也有份,就没了言语,只剩下一个‘好’。” 青苗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起来,抱了一只盆,扭身就跑。她到得杨氏房中,将新澡盆奉上,道:“大夫人,冬日干燥,多用水洗洗更舒服,二少夫人怕你没盆使,忙买了个新的,叫我与你送来。” 杨氏见了澡盆,先是不悦,后听了她这番话,又笑了,向张栋道:“瞧这妮子的一张巧嘴,比流霞强多了,儿媳就是会调教人。” 张栋虽也不怎么想要澡盆,但他大男人,哪会因个小物件就说三道四,只道:“既是儿媳孝心,就收下罢。” 青苗便将澡盆放到墙边立好,又问杨氏道:“大夫人,流霞姐姐送洪小娘子还未回来?” 杨氏道:“正担心此事呢,这去了大半天了,还不见回。” 张栋安慰她道:“太平盛世,又是大街上,怕甚么,再说还有两名家丁跟着呢。” 杨氏稍稍安心,自去数佛珠。青苗行过礼,告退出来,到林依房中回报,得意道:“亏得我会讲话,大夫人才没生气。” 林依笑道:“你的脸皮,倒是越来越厚了。”说着朝屋后一指,再丢过去一把钥匙,道:“看你办事得力,就把间屋子你住罢。” 青苗还道她玩笑,待得用那把钥匙,真把后面那间屋子的门打开了,这才惊讶叫出声,跑回来道:“二少夫人,你真与我租了间房?” 林依点头道:“等流霞回来,你问问她,若是她也想住,你就同她两人睡,若是她不想住,那可就便宜你了,单独睡罢。” 青苗欢快应了一声,转身去取桶,准备上河边提水做清洁。不料她出门刚走了几步,便与脚步匆匆的流霞迎面撞上,两人都摔倒在地,木桶骨碌碌滚到了一边。青苗一骨碌爬起来,顾不得拍身上的土,先去查看木桶,见其完好无损,这才松了口气,问流霞道:“流霞姐姐慌甚么?” 流霞才从地上爬起来,没空答她的话,径直朝杨氏房里跑,青苗最是个好打听的,心下奇怪,就连水也不打了,先跑回去拉林依:“二少夫人,流霞匆匆忙忙一回来,就朝大夫人房里去了,我瞧着是有事,你快去看看。” 林依一看她这模样,就晓得她在想甚么,好笑点了点她额头,道:“流霞有事,与你何干,赶紧打水去,晚了可不安全。” 青苗吐了吐舌头,拎着木桶转身就跑了。林依正与张仲微商量,要不要过去问问,就听见流霞在唤,于是二人一同到隔壁,只见张栋眉头紧锁,杨氏一脸焦急,忙问道:“爹,娘,出了甚么事?” 张栋懊恼道:“唉,洪小娘子走丢了。” 杨氏却道:“三个人跟着,能走丢?我看是她自己跑了。” 张仲微诧异道:“好端端的,她为何要跑?” 林依看了杨氏一眼,没有作声,洪寒梅为甚么要逃跑,这缘由,杨氏大概也猜了些出来,故有此判断。 张栋见他们都沉默,自己把原因讲了出来,道:“洪员外与我提过几句,说他长女,是要接洪小娘子去她家作妾的……” 杨氏道:“那就不错了,定是那洪小娘子不愿为妾,这才半道上跑了。” 张仲微道:“怪不得她在船上时就不大出来露面,大概那时就已想跑了,只是不好跳江。” 林依着急道:“咱们在这里再怎么猜测也无用,还是赶紧加派人手去找,不然洪员外长女来找咱们要人,可怎么办才好?” 张栋久经官场,思虑得更远,慢慢捋了胡子,向张仲微道:“洪员外此举,不会是别有用意罢?” 张仲微一时没听明白,愣住了。 林依在旁听见,却有一丝了悟,张栋的意思大概是,洪员外故意将洪寒梅托付与他们,又指使她半路逃跑,这下一步,大概就是上门要人,或是上衙门递状纸,诬告他们拐骗良家女子了。 林依仔细思忖一番,问张栋道:“爹,洪员外将洪小娘子托付与你时,旁边可有见证?” 张栋答道:“除了你们叔叔,悦来楼客店的掌柜也曾来陪坐了会子。”他说着说着,突然一拍椅子扶手,叫道:“坏了,洪员外定是故意陷害于我。” 杨氏与张仲微还是不明白,只盯着张栋看,张栋解释道:“若洪员外要诬陷我拐骗他家庶女,那掌柜的,就是个证人。” 张仲微听后,明白了,不禁又急又气,道:“我还奇怪洪员外怎么转性儿了,原来在这里有后招,他到底还是睚眦必报的人。” 张栋听得“睚眦必报”一词,忙问:“二郎与他有过节?” 张仲微将那日谢师宴上,洪员外赠妾被拒,恼羞成怒的事讲了。张栋仔细听完,却摇了摇头,道:“不过一桩小事,洪员外就是再小气,也不值得他设这样大一个局。” 第一百零九章 官场阴谋 众人齐声问道:“既然不是为这事儿,那洪员外兴师动众,不惜将庶女都舍出来了,为的是哪般?” 张栋看了张仲微一眼,似是很难启齿,良久方道:“若我未记错,洪员外的女婿,与二夫人的娘家哥哥,关系很不一般。” 张仲微忽得记起在雅州,拒绝李简夫奏折一事,恍然道:“党派之争,咱们竟是躲也躲不掉。” 林依听了张栋这话,不免有几分抱怨,亏他还是长久为官的人,既晓得洪员外不是一派的,还溜充好人,替他捎带闺女作甚。 张栋自己也很后悔,捶胸顿足道:“我只道洪员外不在朝,没得防碍,却是低估了李简夫,他竟连门下官员的岳丈,也要利用一二。” 原来幕后之人乃是李简夫,怪不得洪员外明明与张梁交情更深,却不把庶女托付给他,偏要交与张栋。林依悄然道:“原来洪员外不是趋炎附势,而是别有所图。” 杨氏苦笑道:“朝堂上的事,我们女人家不懂,只是咱们既已中了圈套,眼下该如何行事?要不向伯临媳妇多借几名家丁,赶紧去找洪小娘子?” 张仲微将前因后果仔细想了一遍,有些开窍,道:“此事既与李太守有关,还是别去麻烦哥哥的好。”他见张栋脸上有赞同之色,又忙补充道:“这事儿哥哥定然不知情,不然必会知会于我。” 张栋自然不会讲些离间他们兄弟关系的话,只道:“得闲时,将此事讲与伯临知晓,略提一提便得,不必深究。” 张仲微点头记下不提。 杨氏见他们岔开了话题,急道:“你们一句来一句去,洪小娘子,倒是找还是不找?” 张栋安慰她道:“李简夫的为人,我还是了解的,此事说大也不大,单凭这个想扳倒我,还是难的,因此他目的并不在此。” 杨氏问道:“不是为了这个,那是为甚么?” 张仲微接口道:“必是为了让我上那份奏折。” 张栋抚掌赞道:“二郎有长进。” 杨氏奇道:“朝中官员何其多,为何偏偏找上二郎?” 张栋苦笑道:“李简夫一直就把二郎当作他的人,二郎猛然不听他的话,就恼了,这是要通过我,逼他就范呢。” 虽然张仲微一向认为自己还是有真才实学的人,但科考时李简夫曾帮过忙,也是不争的事实。因此他抓了抓脑袋,向张栋道:“爹妈,所谓知恩图报,要不我就帮李太守将那份奏折呈上便是,不过举手之劳,也算不得甚么大事。” “糊涂!”张栋急得大骂,“既然要讲仁义道德,就莫要踏进官场,一个不慎,就是性命攸关,岂由得你去报恩。” 张仲微被骂,蔫蔫垂下了头。杨氏忙安慰他道:“你爹也是为了你好,你如今不是一个人,还有媳妇呢,万一有个不是,叫她怎办?” 张仲微听她提及林依,眼里方恢复了些神采。张栋见了,摇头大叹:“你这样的性子,怎么做官,不如趁早回去种田,只怕还好些。” 这话讲得却是重了,杨氏念着张仲微毕竟是过继来的,比不得亲儿能无所顾忌,便连连与张栋打眼色。张栋会过意来,有些后悔,忙补救道:“有我帮衬着你,无甚大妨碍。” 林依见场面尴尬起来,忙道:“那咱们现在是去找洪小娘子,还是准备吃饭?” 几人这才想起来,从早上到现在,他们才吃了一顿,一摸肚子,还真是饿了.张栋道:“既是个局,还寻她作甚。” 张仲微是天生的乐天派,道:“水来土掩兵来将挡罢了,有哥哥与大嫂在那里,哄员外不能把咱们怎么着。” 这话真是有道理,原来他还是有几分悟性的,张栋听了,愈后悔方才不该讲那些伤感情的话。 提起吃饭这事,仿佛永远都是女人操心的话题,张栋与张仲微都朝桌边坐了,一副只等开饭的样子。 他们并没有厨房,如何开火,林依提议道:“咱们上分茶酒店去罢。” 杨氏摆手道:“不必麻烦,巷子口有个曹婆婆肉饼铺,叫丫头们去买几个来,对付一顿便得。” 林依依言,数出钱来,交与青苗,叫她同流霞去买肉饼。她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天黑了恐怕还得吃一顿,咱们又没得灶,怎办?” 杨氏笑道:“东京不比眉州,晚上热闹着呢,甚么时候想吃,甚么时候去买,比自家开火还要便宜些。” 林依不相信,若外头卖的吃食比自已做还便宜,那些买卖人赚甚么?再者她先前自巷子一路走来,家家户户门前都是砌的有灶的,说明自家开火做饭的人极多。她不便反驳杨氏的话,想了想,建议道:“娘,明儿咱们也买几块砖,寻个泥瓦匠将灶搭起来罢,花不了几个钱。” 杨氏皱眉道:“又没得厨房,在外搭灶,烟熏火燎的。” 林依有些明白不了杨氏的想法,连个澡盆都舍不得买的人,怎舍得顿顿拿钱到外面吃,就因为耐不了油烟? 说话间青苗与流霞已将肉饼买回来,听见她们的话,都道:“大夫人若怕熏,那搭到我们门口去。” 杨氏奇道:“你们哪来的门口?” 青苗朝后面那排房子一指,道:“我才与流霞姐姐说了,二少夫人特特为我们租了一间房呢。” 澡盆与房子,林依都是先斩后奏,前者还罢了,乃是小物件,且杨氏也讨了好,但后者花费却不少,因此杨氏就不高兴起来,嘀咕道:“下等房每个月的赁钱也不少。” 张栋自认为才得罪了张仲微,不愿杨氏把儿媳也得罪了,忙道:“不过一间房,值甚么。”说完悄声责备杨氏:“咱们如今吃儿媳”,喝儿媳的,讲那许多话作甚。她租再多的屋,花的也是她的嫁妆钱,咱们说不起。” 杨氏听了这话,气势就短了一截,不再提房子的事,转向流霞道:“肉饼呢,再不端上来就冷了。” 第一百一十章 同砌灶台 流霞与青苗捧上肉饼,林依顺口问了一句:“这肉饼几多钱一个?”青苗回道:“五文一个。” 杨氏道:“果然便宜。” 杨氏听她也称便宜,便道:“你看,我讲得对罢,买熟食来吃,比自己搭灶开火更合算。” 林依没有反驳,只悄悄注意各人吃了几个,待得饭毕回房,问张仲微道:“你可曾吃饱?” 张仲微摸了摸肚子,不好意思道:“半饱而已,但我已吃了四个,不好意思再伸手。” 林依笑着唤青苗,命她再去买几个肉饼来,免得把张仲微饿着。接着来算这肉饼的帐。一家上下六口人,共吃了十五个,每个五文,共计七十五文。算完帐,正巧窗前有个婆婆路过,探头问了一句猪肉价格,答曰:“五十文一斤。” 这下连张仲微都直呼划不来,那十五个肉饼里掺的肉加起来,别说一斤,恐怕连八两都没得。 林依问他道:“那我在屋后搭个灶?” 张仲微连连点头:“使得。” 林依又问:“若娘因这个责怪我,怎办?” 张仲微想了想,道:“说是我的主意罢,要骂就骂我。” 林依抚掌坏笑:“很好,就是这样。” 转眼肉饼买来,青苗扭捏道:“我方才只吃了两个,也未吃饱。” 林依打开纸包一看,青苗一共买了四个,笑问:“你一个,我一个,二少爷两个?” 青苗飞快地点点头,红脸垂下了脑袋。林依笑道:“平时瞧你风风火火,怎么吃个肉饼倒不好意思起来。”说着将肉饼递与她,道:“吃饭乃是大事,吃饱了才好干活,咱们家再穷,只要我有一碗粥,也分你半碗。” 林依觉着挺普通的一句话,却让青苗红了眼眶,爬下磕了个头,方才退出去。 林依有些惊讶,愣在原地,张仲微啃着肉饼,道:“别个穷了,先想的是将丫头卖掉,换几个钱度日,你倒好,不但不卖,还要分半碗粥与她。” 林依瞪了他一眼,道:“我并不是心善的人,只不过这几年孤身一人,唯有她作伴,这份感情,不是你体会得了的。” 张仲微好脾气,挑了个最大的肉饼塞进她手里,道:“是,是,有感情,往后我定会小心,千万别得罪了她。” 林依嗅出一丝酸味,奇道:“你这是吃的哪门子醋。”咬了两口肉饼,幡然醒悟,忙过去贴着脸哄他道:“以前是她陪我,往后要换作你了,你可不许嫌烦。” 张仲微终于听到了想听的话,立时咧着嘴笑开了,朝林依脸上香了一个,道:“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嫌烦。” 林依被他蹭了一脸的油,哭笑不得,赶忙掏出手帕去擦,却被张仲微嗔“你嫌弃我”,一时擦也不是,不擦也不能,想了想,还是先哄骗官人开心要紧,于是将帕子放下,顶着一脸油啃那油乎乎的肉饼。 直到肉饼吃完,林依要唤青苗进来吩咐事情,张仲微才开恩,亲自执帕帮她把脸擦干净,再擦过自己的嘴,顺势又香了一个。 青苗进来,问道:“二少夫人唤我?可是要砌灶?” 林依点头道:“去巷口寻一名泥瓦匠人,到我们屋后,或你们屋前,搭一个灶台,不必太大,够用就成。” 青苗道:“何必特特请匠人,二少夫人把些钱,我去买上几块砖与一桶白灰粘土浆,三两下便能砌好。” 林依想起她们在乡下时,样样都是自己动手,就笑了,道:“你说的极是,能省便省罢,我这才来城里,还没开始赚钱,倒染上些毛病了。” 青苗笑道:“二少夫人不过一时没想到罢了。” 林依去翻钱袋子,却现他们在燮州时兑的铜钱不见了,忙道:“去二房问问,大少夫人的我一可兑换好了,若是没兑,咱们一起去兑。” 眼看着天色已晚,再不兑换,可就只能等明天了,青苗一路小跑到李舒处,将林依的话问了。李舒笑道:“正准备去问二少夫人,你就来了,我与她倒是心有灵犀。” 于是张伯临带上几名家丁,又借与张仲微一名,兄弟二人租了辆带篷的车,将盛金银的箱子装好,寻金银铺去了。 林依送他们到巷口,折身回来,命青苗取算盘,主仆二人推开账本,仔细回忆,将这一路行来的账目,好好算了一算。自眉州上船,至东京下码头,因一直宿在船上,不过费了些饭食钱,花销并不大,加上租船的费用,共是二十一贯;燮州小住了几日,又与张仲微看病,花费多些,共三贯五百文;到东京后,雇轿子雇马、买盖头、租房、买肉饼,共花了将近三十七贯五百文。 青苗在船上无事时,也学会了算盘,虽不熟练,倒也像模像样,她拨了一时,向林依报数:“共计六十二贯足,铜钱。”报完抬头望林依,问道:“二少夫人,我算的可对?” 她拨算盘时,林依早在心里将结果默算了出来,遂点头道:“算得不错,再练些时日,不说做个账房先生,管管家是错不了的。” 青苗得了夸赞,高兴地笑了,又问道:“二少夫人,你带来京城的钱,能供咱们一家人住多久?” 林依这些年挣的钱不算少,加上临行前变卖苜蓿地与猪圈等,手中足有八千贯铁钱,她本还沾沾自喜,以为有这许多钱,就是坐着吃喝,也能在东京过上两年,却没算计到,铁钱与铜钱的兑换比例是十比一,她在四川是八千贯,到了东京就只有八百贯,她本想着,数目虽少了,但只要铜钱更值钱,也是一样的,哪晓得东京物价之贵,完全像是在拿铜钱当铁钱使。 连青苗都在愁:“就算不吃不喝,一年下来,房租钱都是要四百多贯,这可怎么得了。” 林依却道:“咱们又不一定在东京长住,不过几个月的开销,还是承受得了。” 青苗道:“那若二少爷授了京官呢?” 林依道:“会花才会挣,若真要在东京长住着,自然要想法子挣钱。”说着将青苗住的那间房一指,道:“那屋你只晚上住,白日里空着,若咱们真要呆在东京,就将其改作间小铺子,白日里卖货,晚上将门一关,又是你与流霞的卧房。” 青苗心内登时升起了希望,大赞:“二少夫人哪里来的那么些主意,眼一眨就是个赚钱的点子。” 正说着,张仲微由张伯临帮着,抬了只箱子进来。林依奇道:“这样快就换好了?”张仲微抹了把汗,道:“出了巷子一拐弯,街边就有一家金银铺,近得很。” 张伯临脸上有莫名光彩,道:“没想到朱雀门附近繁华如斯,怪不得租间房这样的贵。” 林依见他表情奇怪,便待他走后问张仲微:“朱雀门四周若不繁华,就不会有楼店务的上等房出租,这有甚么好奇怪的?” 张仲微支支吾吾,只道张伯临先前并不知这里热闹。 这话一听便是敷衍之语,但任凭林依怎样问,张仲微就是咬紧牙关不松口。他一旦犯起倔脾气,林依也拿他没辙,只好罢了,转问其他:“你将洪员外一事,与大哥讲了?” 张仲微答道:“我不过顺口提了提,不想哥哥却极为上心,当即便称要写信去雅州问李太守。” 林依道:“官场上的事我不懂,你还是赶紧去问问爹,大哥这样行事到底妥不妥当。” 张仲微觉着她讲得在理,忙将箱子挪了挪,应着去了。 林依关了门窗,开箱将铜钱数目清点了一番,留出两吊钱以供日常花销,再同青苗两个合力把箱子推进床下。青苗笑道:“幸亏大少夫人派了家丁日夜巡视,不然搁这许多钱在家里,还真是不放心。”“ 林依亦道:“确是该感谢大少夫人,等咱们的灶台搭起来,请她来吃饭。”说着数了几百钱,装进一只不显眼的袋子里,递与青苗道:“你先去大少夫人那里问问,看她要不要搭灶台,若是也要搭,就一起去买砖,一次买得多了,兴许能便宜些。” 青苗得令,便先去问李舒。李舒有钱,本想日日吃酒店,因此犹豫,z却道:“大少夫人怀着身子,指不定甚么时候饿了,还是自己砌个灶更方便。” 李舒便点了头,道:“那就砌个罢,烧水也更便宜。”于是命z取钱,叫来一名小丫头并一名力大的家丁,同青苗一起去买砖。 林依猜得没错,卖砖人见青苗他们一次买的数目多,便少了几文,最后算下来,每块砖十文,一桶白灰粘土浆二十文,总算是没有他们想象的那般贵。 李舒派去的家丁力气果然大,一人就将所有的砖担了,先与青苗送到她房前,青苗谢过他,即刻动手,开始砌灶台。林依自后窗瞧见,忙挽起袖子,出来帮忙,嗔道:“你这妮子,回来也不禀报一声,难不成是钱花多了,怕我骂你?” 第一百一十一章 遍地伎馆 青苗撅嘴道:“我就晓得二夫人要出来帮忙,才故意躲着你。” 林依奇道:“这是为何?” 青苗道:“二少夫人今非昔比,只怕转眼就是个诰命,怎还能与从前一样,事事亲力亲为?” 林依大笑:“若要我做个万事不理的穷诰命,我宁愿重回乡下,做个有钱农妇。” 青苗说不过林依,只得任由她也抓了一块砖,动作利落地抹上粘口浆。 灶台砌到一半,张仲微回来,加入砌砖行列。三人一同干活,度快了许多,赶着在天黑前搭成了简陋灶台。 张仲微带着欣赏的目光,绕着新灶台走了两圈,拍拍手道:“大功告成,娘子,咱们且去巷口买晚饭吃,明日便能自己开火。” 林依见他回来后一直心情不错,奇道:“洪员外那事儿,你一点都不担心?” 张仲微朝隔壁看了看,不答,直到回到房中才道:“此事我做不了主,一切得听爹的,着急又有甚么用?” 林依一想也是,便问:“那爹可有了主意?” 张仲微道:“哥哥去写信与李太守了,爹叫我明日一早便去报官,免得不知情的人,还真以为咱们拐骗人口,若是这样事情还不得解决,他就打算去寻昔日同僚帮帮忙。” 林依道:“既是爹有谋算,那我就放心了,照着做便是。”说着唤青苗端了盆水进来,与他两人把手洗了,一同走去隔壁,问张栋与杨氏晚上想吃甚么。 杨氏一瞧林依兴致勃勃的模样,就晓得她是想去逛,便道:“你们去罢,吃饱回来时,不拘甚么捎一两样与我们便得。” 杨氏虽客气,林依却不敢怠慢,忙叫青苗去巷口买来几个肉饼,让两位老人先垫垫肚子,待得他们回转时,再吃宵夜。 夫妻二人出了小巷,旁边有条与巷平行的大街,虽也入夜,却仍灯火通明,人群熙攘,好不热闹。林依存心要瞧东京夜间景色,又见那条街离家里近,便想也不想,拉起张仲微就走。 张仲微不知为何,脸上有慌乱神色,连忙拉住她道:“娘子,你不是肚饿么,那边又没有卖吃食的,去了作甚。” 张仲微扯谎太没水平,林依朝他脸上一扫,就晓得他讲得是胡话,便故意道:“谁说我饿了,偏要逛够了再说。”说完将来路一指,故作惊讶状:“呀,那是个甚么物事?” 张仲微上当,回头去瞧,林依趁这空档,挣脱了他的手,疾走入街,然而还没走两步,就被张仲微追上,硬拖了出来。 林依甚为不解,道:“我都还没将那几栋楼瞧清楚,你急个甚么,难不成那街上有吃人鬼?” 张仲微拽着她胳膊,死活不让她进,却又寻不出理由来,急得直挠头。林依好奇心愈来愈盛,便拖着他朝回走,故意道:“既然你不告诉我,那我回去问爹娘,他们在京住过这么多年,定然晓得。” 张仲微大急,迫不得已,只得吐露实情。原来这条街也没甚么特别,只不过全是伎馆而已。林依一良家妇人进去,实在不好。 林依一时不能适应他的说法,心道,伎馆一条街都开到居民区隔壁来了,这还叫没甚么特别? 张仲微听了她的疑问,与她解释一番,她才晓得,东京伎馆生意极为兴旺,除了这条街外,朱雀门街西过桥的曲院街往西、西通新街门瓦子以南的杀猪巷、南斜街、北斜街、牛行街、东鸡儿巷、西鸡儿巷……许多街巷,都有伎馆所居,除此之外,那些大酒店小酒楼,也多有官伎陪酒,一呼即来。 林依越听,眼瞪得越大,听到最后,已带上了怒气,反揪住张仲微胳膊,问道:“你在东京才待过几个月,怎对大小伎馆街一清二楚?” 张仲微目光闪烁,支吾着不肯说。林依见他这样,愈气恼,又问:“是不是你已去召过伎女了?” 张仲微的目光,仍旧四处飘移,但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道:“我不曾去过伎馆。” 林依此时恨不得连饭也不吃,直接将他拖回家,拷问清楚再说。 张仲微小心翼翼地来拉她的手,道:“娘子,咱们先去寻吃食。” 林依不动,怒道:“不讲清楚,咱们就在这里站一夜。” 张仲微无法,又不敢硬拽,只好讲了实话,原来他之所以对东京伎馆了如指掌,全是因为张伯临爱打探这个,又爱与他讲,久而久之,他便都清楚了。 林依忽地记起张伯临去过金银铺后,回来时神采飞扬,忙问:“你们是不是卖金银去时现这条街上有伎馆的?” 张仲微点了点头,指了街道,道:“那家已熄灯打烊的,就是金银铺,再除却靠前的几家酒楼,后面的大半条街,都是伎馆。” 林依疑道:“就算大哥现有伎馆而窃喜,这也没甚么好替他瞒的,那为何先前我问你时,你却要支支吾吾,难不成你们约好了同去?” 张仲微连连摆手,道:“我就是走在大街上看见了伎女,都不敢多瞧一眼的,哪里还敢去伎馆。” 林依也不作声,只盯着他看。张仲微被盯得久了,开始心虚,小声道:“去年来东京赶考时,有位相识的考生相邀,便同哥哥去了回正店,哥哥说,如果我把伎馆街的事告诉你,他就要与你讲正店的事,因此我……”他见林依的脸色越来越黑,连忙把街头一指,道:“去的是正经酒楼,就是金银铺后的那几家一样。” 林依站到街道入口处,踮脚朝里望了望,只见那所谓的正经酒楼上,酒桌边大抵都有浓妆艳抹的女子相陪,便指了张仲微道:“那些都是甚么人?” 张仲微老实答道:“陪酒的伎女。” 林依气道:“这还叫正经酒楼?那不正经的该是甚么样子?” 张仲微十分委屈,道:“朝廷所设的正店,大多养有官妓相陪,我能有甚么法子。” 既是国情使然,那他为何心虚不敢讲?林依不大相信他的话,紧问道:“若只是陪酒,你遮遮掩掩作甚?” 张仲微不答,眼神只朝不远处的酒楼上飘,林依顺着望去,只见窗边有一酒客,酒客旁有一伎女,乍一看,两人都是端坐,并无甚过火之处,但多瞧一时便现,那酒客自己是不动手的,饮酒由伎女执杯,吃菜由伎女伸筷子,全是亲亲热热送到嘴边。 林依问道:“你那里也是这样?” 张仲微已不大敢看她,声细如蚊蚋:“哥哥说,这是风尚,若我不从,便是土包子,丢脸。娘子,我晓得你不喜,我再也不敢了……” 林依望着那酒楼,望着遍街灯火的东京城,想了许久许久,突然喃喃道:“其实我能理解,任何时代有不同的道德标准,随大流也不一定就是不堪。” 张仲微没大听清,也不大明白,问道:“娘子你自言自语讲甚么?” 林依提高了声量,斩钉截铁道:“你说对了,我就是不喜,只要别的女人靠你近些,我便受不了。” 这话太过大胆直白,张仲微竟脸红了,赶忙朝四周看看,小声道:“我晓得,我晓得。”说着上前拉她,道:“娘子,我再也不去正店便是,你别恼了,咱们吃饭去罢,把你饿着了可不好。” 林依的心情很复杂,叹气道:“只要你踏进官场,哪有不去正店应酬的道理,就是不应酬,同僚间也得去宴饮几杯联络感情,除非你别做官。” 张仲微道:“我苦读这些年,好容易熬出头,怎能不做官了,大不了就算去酒楼,我也抵死不要伎女相陪。” 竟将“抵死”一词都用上了,林依扑哧一笑:“暂且信你这回,可别说一套做一套,若叫我瞧见----哼,我可没大嫂那般好性儿。” 她不过是威胁张仲微,不料张仲微却连连点头,一面走,一面道:“其实哥哥并非好女色的人,只是嫂嫂将人送到他面前,岂有不笑纳的道理。” 这话倒有几分道理,但林依仔细想一想,还是谬论,驳他道:“你就晓得一味向着大哥,他那两名通房丫头,也就锦书是大嫂送的,青莲可是他自己收的,伎馆的事,也不是大嫂教的罢?” 张仲微还真是兄弟情深,一心想要为张伯临扳回一局,将脑袋挠了又挠,道:“大嫂肯定没告诉过大哥,伎馆去不得。” 林依想了想,道:“大概是没讲过,可这又如何?” 张仲微一拍巴掌,道:“既是没讲过不能去,反意便是能去,既是能去,哥哥当然想去。” 林依心内的小火苗又开始腾腾的烧,斜眼看他道:“照你这样讲,若是东京出个新鲜玩意,我因不知情而忘了提醒你,那你便自动自觉去了?” 张仲微无奈道:“你是甚么心思,我已明了,怎还会去做那等事惹你生气。”说完摊手,也了通小脾气:“你整天这样防着我,累是不累?” 第一百一十二章 初逛夜市 林依觉得很委屈,若不是东京遍地都是伎馆,连酒楼也要那一群伎女陪酒,她才懒得操这个闲心呢;委屈同时,她又觉得十分矛盾,男人去酒楼有伎女陪着,乃是习俗使然,很多时候,与此举与“风流”、“变心”等字眼,根本扯不上关系。 凡事都是道理容易想明白,实际做起来却是难上加难,林依只要想到有一天张仲微也许会坐在酒楼上,由美艳的伎女亲手喂酒喂菜、兴许还能时不时收到一两道秋波,她那心里,就登时醋海翻腾起来。 也许这是时代观念的矛盾与碰撞,林依想了许久,觉得自己,至少目前,还暂时迈不过这道坎去。 张仲微见林依久久沉默,还道自己那通脾气奏效,欢欢喜喜地拉了她朝前走,道:“娘子,我带你去逛州桥夜市。” 林依瞧他这副欢喜模样,不忍扫兴,心道,也许自己杞人忧天了,待得他真有那样的苗头时再说罢,不过既然东京的诱惑这样的多,往后可得把他看紧些,特别是不能让张伯临带坏了他。 张仲微带着她一直向前,径直出朱雀门,直至龙津桥,只见桥南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他们先到龙津桥,自南往北朝来路逛,当街水饭、鹿肉、干脯;王楼前獾儿、野狐、肉脯、鸡;梅家、鹿家鹅鸭鸡兔、肚肺、鳝鱼、包子、鸡皮、腰肾、鸡碎……各样小吃,林依都是从未见过,甚至闻所未闻,大有刘姥姥初进大观园之感。 张仲微见她只看不买,忙问:“娘子,是不是这些不合口味,咱们再朝前看看。” 林依只是看花了眼而已,哪里肯走,便站到鹿家摊前挑起来,她领会过东京的高物价,心道鳝鱼之类的物事,在后世都是贵的,便只敢指了蒸笼,问道:“包子多少钱一个?” 摊主忙得不可开交,抽空朝这边看了一眼,喊道:“十五文一个。” 林依嫌贵,拉起张仲微欲走,张仲微悄声道:“娘子,这已算便宜了。” 林依道:“下午买的肉饼,才五文一个呢。” 张仲微大概是吃过这家的包子,笑道:“包子肉多,自然贵些,你若连这个都嫌贵,那整个夜市逛下来,必定还饿着肚子。” 林依默念,就奢侈一回,明儿自家开了火,吃甚么都便宜了。她数出三十文,递与摊主,换回两个包子,自己一个,递与张仲微一个,道:“赶紧趁热吃。” 那包子确是馅多皮薄,但一个只有林依的半个拳头大,张仲微两口就吞了下肚,不满道:“娘子,虽说花的是你的钱,也该让我吃饱啊。” 林依不好意思起来,又瞧那包子个儿小,大概百来文也填不饱二人的肚子,便拉了张仲微继续朝前走,将那细料馉饳儿一人买了一碗吃了。张仲微喝完汤,仍嚷嚷着未饱,林依一面笑话他大肚汉,一面四处搜寻,终于现有家卖姜辣萝卜的,三文钱一大碗,遂买了一碗,再到旁边摊子上拣来一大盘馒头,叫张仲微来吃。 馒头还是热腾腾的,张仲微掰开两半,夹进一层萝卜,递与林依,歉意道:“为夫无能,叫娘子受苦了。” 林依笑道:“我正想说,娘子我赚的钱太少,叫你只能吃馒头啃萝卜呢。”说着把馒头推回去,道:“你吃罢,我已饱了。” 张仲微吃罢两个馒头,终于饱了,又道:“味道还不错,与爹娘捎两个回去。” 林依点头,掏钱另买了一个,又将姜辣萝卜装了一袋,与张仲微两人携手回家。 张栋与杨氏还在等他们,不过已是准备睡了,都道吃过了肉饼,现在还不饿。林依只好将馒头拿回房,问青苗道:“你饿不饿,这里有馒头,还有萝卜。” 青苗笑道:“我做活的人,比不得大老爷与大夫人经饿,正盼着吃食呢。” 林依将馒头与萝卜递过,青苗站在厅里桌边就吃起来,边吃边道:“这萝卜我也会做,味道只怕比这个还好些。” 林依笑道:“那你做一些,拿去夜市上卖,得几个茶水钱也是好的。” 青苗真起了心思,向她拿二日的菜钱时,多讨了几个,称明日就将这姜辣萝卜做起来。 青苗吃完馒头,将桌子收拾好,问过林依无甚吩咐,便回到后面房子去歇息。 张仲微等她出去,走去将门拴了,又仔细检查过窗子,道:“城里不比乡下民风淳朴,咱们又是临巷住,虽有大嫂的家丁在外巡视,还是小心为上。” 林依点头应了,铺床展被,又将青苗早就搁在墙边的一桶水拎过来,倒进澡盆里,唤张仲微来洗脚,道:“灶才砌好,还烧不得水,先委屈你拿冷水泡。” 其实张仲微用冷水洗澡已是习惯,但却不爱泡脚,便故意皱眉道:“已是入冬,冷得紧,再来冷水一泡,冰凉冰凉,怎好入睡?” 林依一听便知是借口,揪了他耳朵,将他拖至床前,按下坐了,“咬牙切齿”笑道:“脚冷了,娘子与你暖。” 这话讲得俏皮,张仲微就乐了,连忙自动自觉将脚洗好,又主动服侍林依洗了,将盆朝桌下一挪,巾子一丢,搂了林依就朝被窝里滚,边扯她裙子边道:“娘子快来与我暖脚。” 在船上时,隔板确是不太隔音,两人行起事来,不免畏畏脚,如今住的是厚墙的砖瓦房,便没了顾忌,翻来滚去好一通折腾。 事毕,二人皆是气喘吁吁,张仲微笑道:“娘子英明至极,幸亏多租了间房叫青苗去别处住,不然门外就躺着个人,哪里放得开。” 林依枕在他胳膊上,轻掐他一把,笑道:“不亏是我调教的官人,没有理解错。” 张仲微奇道:“这般显而易见的道理,还能理解错了。” 林依道:“你可还记得在楼店务时,大哥听说咱们租了间下等房与丫头住,他便也多租了一间?” 张仲微想了想,点头道:“是有此事,可咱们有丫头,他也有丫头,多租一间房与她们住,有甚么好奇怪?” 第一百一十三章 林依买菜 林依道:“大哥定是以为你将青苗收了,因此多租一间房,好上她屋里去睡。” 张仲微睁着眼,张着口,想了一会儿,道:“那哥哥也多租一间,是用来安顿通房丫头,好方便他去过夜的?” 林依斜了他一眼:“你以为大哥跟你一样老实,滑头着呢。”张仲微先是不悦:“你怎能这样讲大哥。”旋即又高兴起来,在被窝里抓了林依的手,道:“原来我在你心里,还是老实的,那你总盘问我作甚。” 林依笑道:“时不时与你敲警钟而已。” 二人面对面躺在被子里,额抵着额,手拉着手,说说笑笑,晚上由伎馆街引起的不快,总算是烟消云散。 二日晴明,张仲微起床梳洗完毕,换了出门的衣裳,按照张栋前日的吩咐,去衙门报案。 林依心想横竖在家无事,便同青苗一同去买菜,顺便了解下柴米油盐的价格。青苗要先去买米,林依道:“一袋子米,重得很,难道要扛着逛菜市,不如等别的物事置办齐全,最后再买米。” 青苗连连点头:“还是二少夫人想得周全。” 因林依寻思着晚上请李舒一家吃饭,便先去买肉,到肉案前问价。那卖肉汉子见林依身上穿的虽不是甚么好料子,但也没得补丁,且还带着名丫头,想来兜里是有几个钱的,便向她推荐最好的后腿肉,道:“夫人买这个尝尝,一百二十文一斤。” 林依被唬了一跳,道:“好个会宰价,昨儿刚打听过,肉价是五十文。” 卖肉汉子脸上轻蔑之色立现,自案角扒拉出一堆边角废料,推到林依面前,道:“拿去,五十文。” 原来五十文只能买些猪下水与边边角角的肉,林依担心是卖肉人欺生,不敢在这里买,拉起已气呼呼的青苗,走到别处又打听了几家,不料京城猪肉,还真是这个价,稍好的百文一斤,最好的后腿肉,也确是一百二十文。 林依感叹道:“咱们还算有些积蓄,却连肉都吃不起,那些更穷的,如何度日?” 青苗嘟囔道:“还不如在乡下呢,虽没城里热闹,可想吃肉就吃肉,想吃鸡就吃鸡。” 林依笑道:“那也就咱们家而已,你看以前的邻居李三家与张六家,还不是一年到头见不到肉星子。” 青苗听了这话,却高兴起来,道:“二夫人说的是,不能干的人,在哪里都吃不到肉,像你这般有能耐的,在城里一样挣钱。” 林依笑着拍了她一下,道:“你倒挺会与我戴高帽子。” 二人边说边走,眼看着一溜儿肉摊子即将逛完,青苗道:“猪肉虽贵,但咱们是要请客吃饭,好歹还是买一块罢。” 林依点头,在一家肉案前站定,叫摊主割下一块后腿肉,过秤,一斤二两,北宋十六两为一斤,共一百三十五文。 林依递钱,青苗将肉接了,拎在手里,两人继续朝前走。菜市另一出口处,有许多近郊的村民,提着篮子兜卖自家菜蔬,林依停下脚步,挑拣起来。菜蔬相对猪肉,便宜许多,她花了不到二十文,买下两个梢瓜,一颗白菘、两根牛蒡,四个大萝卜,外加一兜儿四季蕈,又将出八文钱,到豆腐摊前买了块豆腐干,预备炒肉片。 这下买的菜多了,眼瞅着再买就拿不下,好在东京人极会做生意,菜市亦有竹器卖,林依花十文钱买下一只竹篮,将菜蔬猪肉等装了,叫青苗拎着。 青苗瞧了瞧篮子里的菜,道:“二少夫人,只得一个肉菜,怕是待不了客。” 林依愁道:“说的是,可猪肉就这样的贵,别的肉只怕更买不起。”果然二人到羊肉摊子前一问,一斤稍好的羊肉,竟要两百文。那摊主还嗤笑道:“羊肉本就不是穷人吃的物事,夫人不该来问。” 青苗又气了一回,当即便要回嘴,被林依强行拖走,道:“哪里都有这样的小人,你气是气不过来的,有这功夫,不如琢磨琢磨如何赚钱,好吃得起肉。” 青苗被激起了斗志,攥着拳头道:“二少夫人,咱们去买佐料,回去我就将姜辣萝卜做起来,晚上去夜市卖。” 林依心道,光靠卖姜辣萝卜,怕是赚不回肉钱,不过她不忍打消青苗热情,便只闭口不言。二人寻着专卖佐料的小摊,花去两文钱,买了些大蒜、花椒、小葱、生姜等物。 林依见那货架上有食盐、酱油、醋等出售,便问过价格,数出七十五文,称了一斤盐、一罐酱油并一罐陈醋。 林依寻思着,只一盘肉菜,实在拿不出手,便带着青苗左寻右寻,终于找到一家卖长江小鱼干的,花上四十文,称了半斤。 青苗看了看菜篮子,道:“二少夫人,差不多齐全了,再买一袋子米,打一罐儿油,咱们便可回家。” 林依点头,先带着她去打油,北宋食用油的种类很丰富,猪油、羊油、牛油,乃至狗油都有;还有前朝所没有的植物油,河东大麻油,陕西杏仁、红蓝花子、蔓菁子油、山东苍耳子油,还有旁昆子油、乌柏子油,据说沿海还食用鱼油。 能买得起油的,都是手里有两个钱的,因此卖油翁很大方,一一开了坛子,拿勺子舀给林依看,又道:“夫人,最好的油乃是这胡麻油,开坛香喷喷,夫人打一罐儿回去尝尝?” 林依问道:“甚么价钱?” 卖油翁指了指柜台上摆的罐子,道:“大罐三十五文,小罐二十五文。”他大概觉得这价格很便宜,口吻十分自得,但林依将那罐子拿在手里掂了掂,除去瓶罐子自身重量,恐怕连大罐里的油,都不足一斤。 贵是贵,但油不能不吃,北宋穷人可以忍受没有油的饭食,来自千年后的林依却受不了,于是咬咬牙,将那相比之下更合算些的大罐油,买了一罐子。 二人又去买米,据米店店主称,今年年成算不错,米价不高,上等粳米每斗六十文,中等粳米每斗四十五文,下等粳米每斗三十文。 林依到敞了袋子的样品前,依次抓起一把,仔细瞧了瞧,最后决定买上三斗中等粳米。她想着杨氏是东京人,好容易回到家乡,大概是想吃面食的,便又问白面的价钱。店主道:“麦子三十文一斗,白面贵些,须得四十文。” 林依没有石磨,只能买白面。便又数出四十文,买了一斗。她将一百七十文钱铜钱递与店主,央道:“我们已经买了好些菜,加上这三斗米,可是搬不动,能否请店里伙计帮着送送?” 店主问过她们住处,道:“倒是不远,给两文路费,与你送去。” 青苗直吐舌,城里果然不比乡下,帮个小忙都要钱。 林依倒觉得与两文辛苦费很合理,便又数子两文出来,递与那小伙计,不料却被店主横插一手,夺去了。 林依在前,小伙计扛着米在中间,青苗殿后,一行三人朝回走,到了巷子口,林依停下,顺路买了锅碗瓢盆等物,那摊主人好,见她拿不下,主动叫自家儿子送,且没要送货钱。 物事送到家,林依想再把赏钱,却无奈她如今自身难保,只得叫青苗取瓢舀水,请那两名伙计喝了。 青苗打走伙计,再将买的菜蔬与鱼肉搬到她屋里去收拾,林依则回房,取账本记账。今日一共花去五百三十七文,其中今日菜钱二百四十二文,余下二百九十五文置办的柴米油盐等,还很能用上些日子。她算完帐,到杨氏房里去侍候,道:我才去菜市买了菜,将菜价问了个清楚,咱们若不时常吃肉,仅买菜蔬的话,度日倒也不难。 杨氏手里握着佛珠,道:“咱们都不是嗜肉的人,吃菜蔬就很好。”她是吃斋念佛的人,自然不怕吃素,张栋却是爱吃肉,闻言就有些不高兴,但他绝不会因饭食问题向儿媳开口,于是道了声“二郎怎地还不回来”,佛袖朝外去了。 杨氏向林依道:“别理你爹,城里不比乡下,想吃肉喂猪,想吃蛋养鸡,这里可是一根针都要花钱哩。” 这话窝心,林依感动,道:“我买了一斗白面,叫青苗中午擀面条,娘可别嫌手艺不好。” 杨氏许久不曾吃过面条子,闻言十分高兴,忙道:“叫流霞去帮忙,她会擀一手好面。”流霞不待她唤,自己听见,就去了。杨氏笑道:“这妮子也是东京人,大概也想面条吃了。” 林依请示道:“娘,咱们能在这里安心住着,不用担心贼惦记,全靠夜里有大少夫人派的家丁巡逻,因此我想晚上请二房一家吃饭,你看如何?” 张栋并未走远,听见这话,忙进来道:“媳妇这主意很好,我也正有此意。” 林依应了,正要去隔壁二房相请,张仲微回来了。他与张仲微耳语了几句,张栋就赶忙哈哈吩咐林依:“媳妇,才刚不是说要请二房吃饭,别等晚上了,就中午罢,你现在便去收拾。” 林依不知出了何事,猜想大概是张仲微报案之行不太顺利,便匆匆到隔壁请了二房一家,再去后面的临时厨房与青苗流霞帮忙。 青苗奇道:“就算他们中午来,咱们先把菜择好便得,这时候做饭,是不是早了点?” 林依猜想张栋是有事情要与张伯临讲,这才匆忙要摆酒,但这话她不便对青苗讲,便扯谎道:“兴许是他们早上未吃点心,饿着了,你到对面小店里去打上一斤老酒,再买一碟子花生米。” 青苗心思单纯,便信了,忙应着去了,流霞则到隔壁邻居家借了盆,开始和面。东京的米与乡下没有不同,仍是需要舂的,林依心道,他们也许在东京待不了多久,便不愿去买,而是走回上等房那边,去敲邻居家的门。 门很快便开了,一名十五六岁、丫鬟打扮的女孩儿问林依:“夫人打谁?” 林依笑道:“我是你们邻居,姓林,不知你主人家如何称呼?” 丫头笑着回道:“巧了,我们家夫人与你是本家,也姓林,我们老爷姓贾。” 里间有人听到外面动静,高声问道:“春妮,谁人敲门?” 被唤作春妮的丫头回答道:“夫人,是隔壁邻居林夫人。” 那位林夫人大概没想到邻居家也有位林夫人,顿了顿才问:“何事?” 春妮便看林依,林依忙道:“我来问林夫人借用舂米的家伙。” 林夫人还是未露面,大概是在与人商量,过了一时,将春妮唤了进去。春妮再出来时,脸上就带了歉意,道:“林夫人,我们夫人说碓舀太贵,只能借你碓杵,你若是要,我就去拿。” 林依苦笑不得,这两样物事配合着用才行,只借一样怎么使。 她只好道:“不必了,替我谢谢你们家夫人。”她没借到物事,不甘心,又去敲了两家的门,不料屋中却没人,最好只好失望而归,吩咐青苗道:“四处借不到碓舀与碓杵,你去巷子口买一套回来。” 流霞道:“且慢,我到借盆的人家问问看。”林依便叫她去了,那户人家倒是肯借,借他们家贫,乃是许多家共用一套,他一人做不了主,须得去一一问过。流霞嫌麻烦,回来与林依道:“十来户人家,挨家挨户问下来,只怕都到饭点了。” 林依便带了青苗回房取钱,遣她去买。青苗跑着去跑着回,不一会儿就回来,两手却是空空,道:“碓舀三贯足,碓杵四百文足。” 林依讶然,怪不得那位林夫人舍不得借碓舀,原来是真的很贵。她为难起来,买罢,万一用不了两天就要离开东京,岂不是浪费,不买罢,总不能将米连壳儿煮。 流霞道:“二少夫人何不去问问大少夫人,他们也砌了灶要开火,又有钱,肯定是买了碓舀与碓杵的。” 林依将额头一拍:“瞧我这糊涂的。”因物品贵重,她亲自去李舒处借。李舒官宦家出身,虽在乡间住了几年,但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听了碓舀与碓件,根本不知那是做甚么的。甄婶在旁与她解释:“是舂米用的。” 李舒惊讶道:“米还用舂?” 林依无奈看她,甄婶笑道:“大少夫人哪里晓得这些,咱们早上才买了崭新的碓舀与碓杵,我与二少夫人取去。” 林依随甄婶到后面取了物事,又依足礼节,回李舒处道过谢,这才回自家厨房。 青苗将碓舀与碓杵接了,开始舂米。林依动手切肉切菜。他们买的菜并不多,不一时便准备停当,林依是吃过苦的人,晓得如何做菜最有看头,她将肉分作两份,一份配上豆腐干,一份配上牛蒡丝,这便是两盘肉菜了。小鱼干也分作两份,一份搁了点酒,加进生姜、大蒜一起煮了,再撒上些许盐;另一份她本想炸,但又嫌太费油,便将小鱼干泡了泡,和眉州带来的豆豉一起上锅蒸,做了道豆豉蒸鱼。 青苗见她做菜,一时技痒,在旁嚷嚷,林依笑道:“抢着要做活的,大概也只有你了。” 青苗吐了吐舌头,抢过锅铲,先将梢瓜炖了,林依皱眉道:“怎么不炒来吃?”青苗道:“这样省油。” 林依就笑了:“你比我更省,不过今日待客,好歹还是用些油。” 青苗听了,便将剩下的四季蕈同白菘都用油炒了。林依见菜齐了,便叫流霞端上去,自己则到二房去请他们来入座。 青苗还想显手艺,又将那几个大萝卜削了,切作长条,加进姜蒜,她正忙活,林依请完客回来,问道:“你这是在做姜辣萝卜?” 青苗点头道:“与桌上添道菜。” 林依指了指锅,道:“你拿油稍稍炒一炒,准保比夜市卖的好吃。” 青苗是想拿到夜市去卖钱的,犹豫道::“二少夫人昨日不是讲,那样一大碗姜辣萝卜,夜市才卖三文钱,我这要是加了油,成本可就高了,只怕三文钱卖不起。” 她讲话时,林依已朝锅里加了薄薄一层油,道:“三文卖不起就卖四文,再不济五文,我看东京穷人虽多,有钱人亦不少,只要你做的好吃,不怕没人买。” 青苗得了鼓励,便接过锅铲,将萝卜条先下锅煎了煎,再加蒜、姜翻炒,接着舀了一碗水,倒进锅去煮。林依在旁瞧着,道:“要是有高汤,味道就更好了。” 青苗问道:“甚么是高汤?” 林依道:“就是将些肉骨头鸡骨头丢到锅里去煮汤,再将油撇了,剩下的清汤便就是高汤了,炒菜煮汤使用着,比加清水可鲜多了。” 青苗咂舌道:“那本钱须得多少,不鲜才怪。” 林依笑道:“不错,还未变作买卖人,已先晓得处处计算成本,我看你将来必要财。” 青苗被她说得不好意思,忙借口灶前油烟大,将她推了开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开堂在即 林依瞧见二房的人已在朝这边走,便不再与青苗说笑,忙去待客。杨氏欲摆两桌,男女分开坐,无奈房屋狭小,只好她那厅里摆一桌,供男人们吃酒,另一桌则摆到林依厅中去。 各样菜只做了一盘,却要分为两桌,林依只得另取盘碗来,一分为二,与流霞两个朝女座那边端。过了一时,青苗姜辣萝卜做完,也来帮忙,杨氏便道:“媳妇也来坐下,叫丫头们去忙。” 林依应了,放下卷起的袖子,到杨氏身旁就坐。 方氏与杨氏道:“大嫂好脾性,哪家婆母吃饭时,儿媳不是在旁边侍候,长辈吃完了,才轮到她们吃,你可别把她惯坏了。” 杨氏笑道:“大户人家的规矩,弟妹倒是学了不少。” 方氏当是夸她,得意洋洋,不料杨氏话锋一转,道:“咱们还租房住呢,怎么也只能算是小门小户,那些个规矩,能免就免了罢。” 方氏吃瘪,脸色很不好看,不过她一向吃硬不吃软,见杨氏不让着她,就安静下来。 李舒适才生怕方氏一时“兴起”,让她站起来侍候,她这挺着肚子,坐着都嫌累,站上一顿饭,怕是腿都折了,此时见杨氏压住了方氏,又是高兴,又是感激,便举了酒杯敬她。 林依待她们将这杯吃完,方道:“大嫂怀着身子,酒吃多了怕是不好,我叫青苗去买一杯开心暖胃的门冬饮来,可好?” 李舒体谅她手头紧,忙道:“不必,四川带来的茶叶若有剩的,煮一盏来便得。” 方氏心里还有气,心道,林依的钱留着,也是便宜了杨氏,不如大伙儿帮她花花,便出言道:“门冬饮甚好,仲微媳妇想得周到。” 她既这样讲了,林依便遣青苗去买,还不好只买一杯,多把了十数个钱,与两桌人每人买了一杯。杨氏对方氏此举十分不满,但她是客,讨杯饮子喝算不得过份,只好将火气压了,笑脸尽主人之职。 林依这边吃着酒,却记挂着隔壁,青苗深知她心意,便去那边服侍,旁听了一时,就回到她身后扯衣裳。 林依会意,借口要去厨下看看饭,带了青苗走出来,问道:“听到甚么了?” 青苗先笑:“我可是正大光明,并不曾偷听。”又道:“二少爷早上去衙门报官,不料洪员外抢先一步,已是将大老爷告了。” 林依始终牵挂的是张仲微的安危,闻言不禁一愣:“只告了大老爷?没告二少爷?” 青苗奇道:“洪员外是将洪小娘子托付给大老爷的,与二少爷何干?” 林依拍了拍脑门,道:“关心则乱,糊涂了,不过告大老爷与告二少爷也并无分别,咱们是一家人呢。” 她怕出来的久了遭疑,便还叫青苗去那厅里侍候,自己则走到厨房,掀开锅盖瞧了瞧,再回厅去问:“饭已得了,各位是现在就吃饭,还是先饮酒?若要吃面条,我这就去下。” 杨氏笑道:“先吃酒罢,待会儿再说。” 林依那样问,不过是想圆一圆刚才那借口,见杨氏如此吩咐,便还回位坐下,继续吃酒待客,讲些菜色太过简单之语。 方氏听说这些菜,大半都是林依亲手所做,不免嫉妒之心又生,她当上婆母的时间比杨氏长,却从未吃过李舒做的饭菜,一想到林依这样的好儿媳,本该是她的,再看杨氏时,眼神里就又带了刀子。 李舒瞧着方氏又是要出言不逊的样子,生怕她还要丢人,忙夹了一块子牛蒡肉丝到她碗里,道:“娘尝尝这个,二少夫人的手艺真不错。” 方氏登时就来了火,转向她道:“你也晓得仲微媳妇手艺不错,那为何不向她学着点?你进张家门这些年,可有给我这婆母做过一顿饭?” 李舒怀着身孕,情绪波动大,听得方氏当众与她难堪,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林依想救她,但自己也是晚辈,不好开得口,只好轻扯杨氏衣袖。杨氏轻叹一口气,劝方氏道:“伯临媳妇算是不错了,自己嫁妆钱拿出来养家,还要与张家添人口,这样的好儿媳,哪里去找。” 方氏想也不想,开口就要反驳,林依忙道:“仲微上回进京,多亏李太守帮忙,我这里敬大嫂一杯。” 方氏听了这话,终于记起,她亲生的两个儿,是受于李舒父亲恩惠的,特别是张伯临,往后的仕途,就全仗着老丈人了。她心不甘情不愿地,把原来的尖酸言语咽了回去,斜眼看着林依与李舒碰完杯,当作无事生,埋头夹菜。 桌上终于安静下来,但这顿饭,本就是为了李舒而请,却被陪客方氏搅得一团糟。林依瞧着李舒心情不好,筷子没动几下,恨不得当初不请方氏来。 桌上这副局面,很快便散了,林依送过李舒,安慰了她几句,可惜她仍旧不开怀,回屋落泪去了。流霞收拾着碗筷,嘟囔道:“下回请客,莫要请二夫人来,只要她在,别人就别想高高兴兴。” 这样的话,流霞敢讲,林依却不敢讲,不禁感叹,很多时候,做丫头都比做儿媳随心所欲。 杨氏见屋中只有她们三人,便叹气道:“伯临媳妇是个好的,咱们受她照顾不好,但我如今看着她,却喜欢不起来。” 林依在杨氏身旁坐下,轻声问:“是因为李太守?” 杨氏点头,道:“你可晓得,洪员外已抢先告状了,只怕过不了多久,衙门就要来人了。” 杨氏所料不错,隔壁男人们的酒还未吃完,两名衙役便上门来了,称府尹已接了洪员外的状纸,让张栋准备两日后上堂。 送走衙役,张栋将酒杯重重摊到桌上,气道:“好快的手脚,只怕府尹也是他们的人。” 这个“他们”,也涵盖了“张伯临”,令他不敢作声。 张仲微问道:“两日后就开堂了,爹,咱们如何应付?” 张栋有办法,但那办法,是投靠另一派,虽说另一派如今势头大好,但若不到山穷水尽,他并不愿这样做,因此先问张伯临:“李太守可有回信?” 第一百一十五章 钱财开路 张伯临摇头道:“信才送出,哪有那样快?” 张栋捋着胡须,在屋内踱了几步,道:“如今只有先行缓兵之计。”他叫张仲微近前,道:“洪员外告状在咱们前面,想来他也进了京,你使人去知会他,旁的不多讲,只告诉他,伯临已去信与李太守。” 张仲微应了,当即出门,追上先前报信的两名衙役,向他们打听洪员外住处。不料衙役们嘴严,不肯透露。张仲微失望而归,张伯临问了他几句,大骂他太老实:“你不请官差吃两杯酒,他们哪里肯说。” 张仲微恍然大悟,至此学到一招,但他摸了摸袖子,翻了翻荷包,却是没钱。张伯临与张栋亦是身无分文,三人面面相觑。还是一旁侍候着的青苗机灵,跑去告诉了林依,取来几百钱,这才救了急。 有钱果然好使,张仲微一路狂奔,再次追上那两名衙役,请他们到小酒馆,几杯黄酒下肚,该打听的就全打听到了。张仲微这番事情办得顺利,开了些小窍,就不亲自去寻洪员外,而是唤小二多切了一盘肉,央这两名衙役去转告。 衙役职位虽低,到底是狐假虎威之人,张仲微本没抱多大希望,却不料一开口,那二人就答应下来。张仲微十分惊喜,他是不晓得,这两名兵役,先前已收过洪员外的钱,答应他去过张家,立时回报消息,因此这二人本就要去洪员外处,与张仲微捎信,不过是顺路,自然爽快就答应了。 仲微顺利办完事情,高高兴兴回家,先向张栋汇报过情况,再回房谢林依,道:“娘子,今日又花了你的钱。” 林依道:“事情办妥便得,讲钱作甚么,再说那钱是为爹花了,也不是你。” 张仲微叹气道:“爹的意思,我看明白了,他是想不偏不倚,保持中立,可是,难哪。” 林依笑着安慰他道:“你那日不是说了,反正这事儿你做不了主,得爹拿主意,烦恼也没用。” 张仲微点头称是,又称自己中午吃饭时,只顾陪张栋吃酒,没填饱肚子,林依笑话他一阵,亲自下厨,与他热了两个菜,再翻出青苗准备晚上拿去卖的姜辣萝卜,偷偷扒了半碗,端去房里与张仲微加餐。 青苗马上就现萝卜少了,不过没有生气,特特跑来问张仲微:“二少爷,我做的姜辣萝卜,与昨日夜市的比如何?” 张仲微道:“中午桌上不是就有这个的,老早便被他们几个抢光了,我刚尝出味儿来,却没了。” 众人都抢,这比直接称赞萝卜好吃还让青苗高兴,她欢喜奔回厨房,照着乡下的规矩,舀了一大碗出来,左邻右舍的,一家送几块,分与大家尝。她是白送的,但城里邻居不这样认为,还道她是要卖,才先送点甜头尝尝。因此有些好心的,想着要与新邻居面子,尝也没尝,就道要买,让青苗又是惊讶,又是欢喜。 她也是有些头脑的,卖的是与夜市一样的价,三文钱,但每份却要少一些,人的心理很奇怪,若她一样的份量,多卖一文,大概很多人都会嫌贵,但一样的价钱,只不过少了几块,人人都念在这萝卜味道好,又是放过油的,就接受下来。 如此种种,青苗本是送萝卜,结果一圈儿下来,送的是少半,卖的却是多半,她兴奋将卖得的钱捧到林依面前,道:“除却本钱,还赚了十五文。” 林依笑道:“再赚些,够你一天的饭钱了。” 青苗忙道:“剩下的萝卜,只够卖四碗了,二少夫人与我些钱,我赶着去再买几个萝卜,多做些上夜市卖。” 萝卜便宜,才一文钱一斤,林依数出十个钱,递与她道:“少买些,今儿先去看看行情再说。” 青苗应了,取过菜篮子,连蹦带跳朝菜市去。 张仲微站在窗前,看着青苗远去,自嘲道:“我们家,就数我最闲。” 林依本欲安慰他,突然想起一事,忙问:“你不是上说领官来的,是不是该活动了?爹可曾有吩咐?” 张仲微回身奇道:“你还晓得活动一词?” 林依心道,中国上下五千年,变化的事很多,唯有“关系”一词,亘古不变。她白了张仲微一眼,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张仲微道:“此事爹已有计较,他想等洪员外一事处理妥当,与李太守一派划清界限,再带我去见他那些昔日同僚。” 张栋这样安排,很是有些道理,林依笑道:“爹久经沙场,自然是都懂的,我不过白问问罢了。”又走到张仲微身旁,倚着他轻声道:“若是有要花钱的地方,尽管与我讲,别不好意思开口,莫耽误了大事。” 张仲微低低应了一声,握住她的手。二人不再讲话,只默默依偎着,直到青苗买萝卜回来报账,这才慌忙分开。 青苗此时表情,比刚才卖了姜辣萝卜还兴奋,掏出五文钱还给林依,道:“二少夫人,原来晚上的菜价,比早上整整便宜一半,那萝卜都是一文钱一个,任挑。”说着举了菜篮子到林依面前,道:“我买了五个这样大的萝卜,才五文钱,比咱们早上买的四个重多了,却还便宜三文钱。” 林依心道一声惭愧,她那世是上菜场买过菜的,也晓得晚上的菜价更便宜,可惜来北宋时日一久,就忘了。 张仲微见她面露尴尬,连忙来解围,道:“咱们以前住在村里,又不用上菜市买菜,二少夫人哪里晓得这些。” 林依见他替自己说话,心里甜丝丝。青苗却不解风情,提着篮子朝外走,嘟囔道:“我还不是不晓得,又没怪二少夫人。” 她走出大门两步,又回转,小跑到里间,神情紧张:“二少爷,二少夫人,中午来过的那两名衙役,又来了。” 林依被她带动得也紧张起来,忙看向张仲微。张仲微猜想是衙役与洪员外传信有了结果,忙讲与林依知晓,叫她放心。 林依松了口气,问道:“下午把你请他们吃酒的钱,可还有剩的?” 张仲微摸了摸荷包,摇头道:“东京酒贵,没了。” 林依便转身开了放日常用度的钱匣子,抓了一把钱与他,道:“不管事情成与不成,人家都是帮了忙的,多把几个赏钱,以后好再办事。” 今日中午,张仲微才从张伯临那里学了一招,此时见林依也懂人情世故,也暗暗记在心里。 他接过钱,又照例讲了些花费娘子的钱,怪不好意思等语,再袖着钱出去见衙役。 青苗道:“二少夫人的钱,不就是二少爷的钱,他还这般客气。” 林依心道,这想法可是错误的,贤惠体贴是应该的,财产界限却一定要划分清楚。她看了看青苗,年纪也不算太小,便与她讲起女子陪嫁与夫家财产的关系来。 她在屋里与青苗提前进行婚前教育,张仲微已在外与两名衙役称兄道弟,暗道钱财开路,果真好使。衙役称,洪员外收到消息,进去不知与谁商量了片刻,再出来后就去见了府尹,要求延迟开堂,至于延迟到甚么时间,却是没有明说。 张仲微只听了个七八分明白,送走衙役,便去向张栋转述。张栋道:“洪员外定是与他女婿商量过了,要等李太守的回信到,再做打算,看来他们还是明白大郎在李太守心中的份量的。” 张仲微这才明白了十分,问道:“那咱们暂时还不用为此事操心?” 张栋点头道:“静候李太守来信。” 张仲微高兴起来,连忙又问:“爹,那你明日就带我去见你同僚?” 张栋奇怪,又带了些不悦,问道:“你这般性急是为哪般?” 张仲微实话实说道:“一日不上任,一日没俸禄养家,总花娘子的钱,好生过意不去。” 张栋如今花的也是林依的钱,却没觉得过意不去,只道儿媳奉养公婆,乃天经地义,他特别看不惯张仲微事事以娘子为先的态度,但到底不是自己亲儿,不好打骂教育,只能袖子一拂,背过身去不理他。 张仲微猜不出张栋是甚么意思,只得原地垂手站着,一动不敢动。还是杨氏听见外面悄无声息,才出来嗔怪张栋:“你既是无事吩咐,就叫二郎回去呀,老让他站在那里作甚么?” 张栋无奈挥手,叫张仲微退下,待他一走,便向杨氏道:“夫人,过继的侄儿,到底还是没得亲生儿子好。” 杨氏道:“二郎与二郎媳妇,都很是孝顺,哪里不好了?” 张栋背着手不作声。杨氏晓得他心思,只好问道:“老爷待要如何?” 张栋斩钉截铁道:“我要纳妾。” 杨氏明晓得是这答案,但真从张栋口中听到,心里还是不舒服,顿了顿才道:“东京的人口是甚么价格,你又不是不晓得,咱们手中无钱,怎么买?” 张栋道:“待我出仕,得了俸禄就买。” 第一百一十六章 流霞施计 杨氏脸上风平浪静,看不出有一丝不愿意的表情,开口亦语气十分平静:“老爷,咱们能重回东京,全是因为仲微媳妇帮咱们还清了债务,虽说咱们是一家人,但我以为,这笔帐,还是还给她的好。” 只这一句,就叫张栋无言以对----当初他可是主动讲过要将这笔帐还上的话。哪怕他现下不情愿,也不能反驳,不然就是打自个儿的脸了。 杨氏见他不作声,以为他是熄了纳妾的心思,就安慰他道:“老爷莫急,等咱们宽裕些,头一件事便是与你买个人。” 张栋常被这样的言语哄着,听得多了,有些不高兴,心道等来等去,若再等上几年,就算买再多的人,他也生不出来了,便道:“咱们就有人,不消特特花钱去买。” 杨氏奇道:“哪里来的人?” 张栋朝后头那间下等房抬了抬下巴,道:“流霞不是现成的人?她也不小了,为张家开枝散叶正合适。” 杨氏晓得自己丫头,定然是不愿意的,但她与张栋夫妻多年,深知他脾性,晓得断然拒绝,只会激起他性子,便婉转道:“所谓强扭的瓜不甜,这事儿急不得,且等我去问问她,若是她自己愿意,这两天就与她开脸放到屋里,若是不愿意……” 张栋不待杨氏把后半截话讲完,断然下了结论:“她一个签了死契的丫头,被主人收房,是最好的出路,不然还能怎样?咱们家可没小厮来配她。” 此话属实,因此杨氏虽听不惯这话,却也没作声。张栋等不得,催着她去与流霞讲。杨氏无法,只得即刻动身,到后面下人房寻流霞。 流霞正在补一件短袄儿,见杨氏进来,忙起身让座,自己则朝旁边站了。杨氏取过那补了一半的袄儿瞧了瞧,赞道:“还是你手巧,青苗虽跟着杨婶学了一手裁剪的手艺,但这织补上头,当数人拔尖。” 流霞跟着杨氏许多年,心知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便只谦虚笑了一笑,并不接话。杨氏叹道:“咱们家穷了,要是换作以前,哪能叫你穿带补丁的衣裳。” 流霞轻声道:“大夫人言重,这样的衣裳,已是很好了。” 杨氏上下打量她一番,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流霞心道,杨氏无缘无故,问她年龄作甚,难不成是要将她嫁了?她双颊不由自主飞上两片红云,带着羞涩答道:“十六已是过了。” 杨氏对付妾室的那些手段,流霞都是晓得的,若要求她做张栋妾,跟直接逼她朝火坑里跳有甚分别,因此张口好几次,都无法道明来意,只捧着那件袄儿,看了又看,喃喃道:“确是不小了。” 流霞等了又等,不见杨氏再有动作,心中猜想,莫不是在等她接话,于是问道:“大夫人今儿怎么得闲到我们住处来,可是有事要吩咐?” 杨氏果真是在等她先开口,快将张栋的意思讲明,又道:“我是舍不得你的,但大老爷的性子,你也晓得,若是你不愿意,不消与我说,直接去讲与大老爷得知。” 流霞呆呆地望着杨氏走出屋子,待她穿过屋间过道消失不见,这才回过神来,伏到床上一阵大哭。 青苗在外面灶台做姜辣萝卜,忽地听见屋内传来哭声,忙丢了锅铲,走进去问道:“流霞姐姐,你怎地了,可是大夫人方才责骂你了?” 流霞只是哭,不作声。青苗劝道:“咱们做下人的,主人待我们和颜悦色,那是福气,若是被骂,也是该的,没甚么要紧,下回咱注意点,不再犯错便是。” 流霞依旧只是哭,青苗耐性不好,见劝慰不了解她,便上前去拉,道:“我马上要去夜市,卖姜辣萝卜,一人可忙不过来,你别哭了,起来去与我帮帮忙。” 卖姜辣萝卜赚饭食钱,此乃正事,杨氏是吩咐过的,流霞不敢怠慢,但又没心思去,只好坐起来,将杨氏方才与她讲的话,转述给青苗听。 青苗听后,惊讶道:“大老爷无缘无故,要收通房作甚么?” 流霞被她这话逗笑起来,心道,男人纳妾收通房,还要甚么理由?她不好意思将“色心”二字讲出口,只道:“许是为了生儿子,传宗接代。” 青苗更是不解,问道:“大老爷不是已过继了二少爷,还要生儿子作甚?” 流霞看着她,不说话,青苗自己悟了过来,道:“过继的儿子,哪有亲生的好。”但又道:“二少爷心好,亲生的还不一定有他孝顺呢,大老爷真是的……” 流霞见她偏离了话题,忙打断她道:“主人们的事,咱们做丫头的,还是不要多嘴的好。” 青苗点头,道:“那你有甚么打算?” 流霞反问道:“你愿不愿意做通房?” 青苗还道她想推自己去,慌忙摆手道:“我若愿意做通房,那日在船上就应了二夫人了。” 流霞叹道:“我也不愿意,但像咱们签了死契的丫头,除了跟着主人,还有甚么出路?白哭一场罢了。”青苗一想,张家大房并无小厮,丫头们若不变身通房,就只能孤独终老了。她想到这里,就结结巴巴起来,道:“那,那我也不愿意,你看大少爷先前的通房如玉,听说被卖到私窠子去了。还有二老爷没过明路的冬麦,一路上都没见露面,听说是被大少夫人灌了药,关在后头那艘船底层里,咱们来东京两天了,也没见着她的人,还不知是死是活呢……” 流霞慌忙捂住她的嘴道:“休要胡扯,冬麦虽没过明路,但哪个不晓得她是二老爷的人,与大少夫人何干,怎么想到要去给她下药。再说好端端的一个丫头不见了,二老爷与二夫人会不过问?” 青苗并未接触过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推开她的手,奇道:“大概是她得罪了大少夫人,才有此一祸,有甚么好稀奇?至于二老爷与二夫人面前的说辞,自然是有的,说是她起了疹子,会过人。” 流霞惊诧于她消息灵通,又担心她知道的事情太多,反会招惹横祸,忙千叮咛万嘱咐,叫她切莫道与他人听,否则连林依也保不住她。 林依在青苗心中,向来是无所不能,她一听说连林依也保不住她,被唬得连连点头,再三保证绝不再将此事提起。 流霞嘱咐完青苗,沉闷起来,哀叹自身命苦,又道心情不好,就不陪她一起去卖姜辣萝卜了。 青苗很理解,道:“我一人能应付,你安心歇着,也莫要想太多,若真不愿意,就去与大夫人说,她那样疼你,必不会勉强你的。”说完尖叫一声“萝卜还在锅里呢”,慌手慌脚奔了出去。 流霞听着外面传来“好险”、“运气好”等语,放下心来,不然若因她坏了一锅萝卜,指不定会惹来杨氏责备。 她躺在床上,一想到要与张栋做通房,一阵胆寒,杨氏的那些手段,她可不想领教。但不从又有甚么法子,如果她此时去向张栋面前讲明意思,只怕下一刻他就唤牙侩来。青苗方才讲过,如玉多半是被卖进了私窠子,那张栋会不会也一样,为了多得几个钱,将她卖进私窠子去? 流霞越想越害怕,直觉得自己走到了绝境处,她爬下床,在屋内焦躁转了几圈,急到那极点时,急生出一计来。她朝桌边坐了,将那计策仔细琢磨了一番,觉得十分可行,遂将头抓乱了些,又把夹袄的带子松了松,再匆匆出门,去寻林依。 流霞到得林依卧房,张仲微见她衣冠不整,连忙避了出去,只在厅里坐着。林依皱了皱眉,问道:“有事?” 流霞双膝一跪,哭喊道:“二少夫人救我。” 林依完全不知何事,一头雾水,道:“你先起来再说话。” 流霞却似没听见,仍旧跪着,哭道:“二少夫人,大老爷想收我为通房,你救救我呀。” 林依知道,流霞本是张栋拿一瓶流霞酒换回来的,当初张栋大概就是存了要收房的心,后来不知怎地,流霞成了杨氏臂膀,这才耽误下来。因此她听说张栋想收流霞,也不觉得奇怪,倒是流霞反应如此激烈,叫她感到意外。 流霞不愿攀高枝做通房,在林依看来,是有志气的,但她再怎么佩服,对于此事,却十分为难,道:“公爹要收屋里人,哪有我儿媳插嘴的份,你只怕是救错了人。” 流霞朝林依那边跪行两步,压低声音道:“大老爷要收我作通房,是存了要生儿子的心,若他真有了亲儿,二少爷该如何自处?” 林依早已从那不同寻常的避子药方,猜出杨氏的秘密,晓得张栋是不会再有亲儿的,但她只装作不知情,笑道:“你的意思是,我帮你就是帮自己?” 流霞忙道:“流霞不敢,只救二少夫人垂怜。” 流霞是想卖林依一个人情,但却料错了,林依根本不在意这些事,就算张栋有了亲儿,不过就是日后分家产麻烦些----可是他有家产可言么?唯有六十亩地,林依还看不上眼。就算日后赚到了家产,林依也不稀罕,她向来凭一双手吃饭,虽苦,却安心踏实,习惯了。 流霞见林依不作声,还道她在意此事,大喜,忙添了把火,道:“大老爷与大夫人,外加我这人丫头,如今就是靠二少夫人养着,倘若再添一人口,二少夫人的嫁妆钱,可是不经花。” 林依驳道:“你们无钱,乃是暂时的,待大老爷重新做了官,还怕养不起儿子,你却是多虑了。” 流霞见林依油盐不进,事先盘算好的计策,后面几步就使不出来,好一阵颓废。但她不甘心就此离去,把心一横,问道:“二少夫人可知我为何不愿与大老爷做通房?” 林依从流霞进门直到现在,都觉得她言语举止,都是奇奇怪怪,因此猜到这问句后头是挖好了坑在等着她跳,于是就不作声,只好拿了桌上的粗瓷茶盏,装作把玩。 流霞等了一会儿,等不到回应,硬着头皮自接自话道:“我愿服侍二少爷,与二少爷做个房里人。” 林依愣住,呆愣了许久,方道:“原来你是嫌老爱少。” 流霞伏地,不作声。 林依轻笑道:“世情如此,你有这想法,我不怪你,不过二少爷没有这心思,你还是罢手罢,我只当你没说过,不会讲与他人知晓。” 流霞急道:“二少夫人当我是玩笑?” 林依一天到晚拎了张仲微的耳朵,告诫她不许收通房纳妾,但此时她却耍了花招,只把这事儿推到他身上去,道:“二少爷没那心思,我有甚么办法。” 流霞泣道:“二少夫人,我是真想服侍二少爷,我一向安守本份,你是知道的,我也不奢求做妾,能有个通房名分就成,望二少夫人成全我,从今往后,我只听你的话。” 林依从未遭遇过有人明目张胆上门来,要求与她分享同一个男人的,且好言相劝还不听,她火冒三丈,一时按捺不住,就要出声骂人。话即将出口之时,林依忽得反应过来,流霞平素为人,可不是这样的,而且这一路上几个月,也没瞧出她对张仲微有意思,莫非今日举动,是她故意为之? 林依越想越生疑,遂道:“流霞,你若真想让我帮你,就把话敞开了说,兴许还有几分机会,这样遮遮掩掩,算甚么事?” 流霞见被她瞧破,羞愧难当,只好吐露实言,原来她想制造出张仲微对她动心的假象,那样张栋就不好意思再收她了。 林依哭笑不得,问道:“明明是你自请为通房,与二少爷看上你,是两码事,大老爷就这样好糊弄?” 流霞偷偷看了她一眼,小声道:“方才若二少夫人打骂了我,他们必定就信了。” 林依奇道:“我打你骂你,就是二少爷对你有意?这是哪门子道理?” 流霞道:“那日在船上,二夫人要二少夫人收了青苗,二少夫人却不作声,他们就传,说二少夫人是个容不下妾的,因此只要你打骂了我,我再这副衣衫不整的样子跑出去,他们便会信二少爷对我,对我……” 流霞声音越讲越小,终于羞得讲不下去,垂头趴在地上,不敢叫林依瞧见红到烫的脸色。 林依叹气道:“你却是错了,在这种事情上,人人都是想当然认为是女人的错,你若真披头散地被我打骂出去,别个也只会认为你不知检点,偷偷爬上了二少爷的床。” 流霞想起杨氏对付通房妾室的那些手段,淌下泪来,竟道:“就算背个不好的名声跟着二少爷,也比与大老爷做通房好。” 林依大概猜得出流霞为何这样讲,但她却突然记起,杨氏将那避子药方交与她时,流霞是在场的,且一多半知晓那避子药方的秘密,那她为何还宁肯跟着张仲微,也不愿跟着张栋?想必是流霞以为林依不知情,更好使对策,权衡之下,这才选了张仲微。 林依虽然晓得流霞仍旧存有与张仲微做通房的心,但却怎么也气不起来,恨不起来,只觉得面前这丫头,着实可怜。换位与她想一想,除了做通房,还是做通房,此生真是没有出路。 林依看着垂泪不已的流霞,真心道:“你若想得出别的法子,我定然帮你。” 流霞抬头,坚定道:“我不过一名丫头,要那名声作甚,二少夫人就将我打骂出去,不管事情成与不成,这份大恩,我定会记得。” 林依还是觉得此计不太妥当,却又想帮她,正在犹豫,张仲微从厅里冲进来,大骂流霞挑拨他们父子关系。林依上前劝说,张仲微气道:“她是爹娘的丫头,与咱们甚么相干,你莫要滥做好人,到时哪头都不讨好。” 林依晓得他讲得有理,但看了看伤心至极的流霞,还是不忍,便道:“她不愿做通房,为何不成全他,爹要纳妾,待他老人家做官赚了钱,去买那自愿做妾的女子去,岂不两两得宜?” 说着不等张仲微反应过来,一把抓过笤帚,朝流霞身上打去,但她不会骂人,反复只一句“不要脸”,流霞反应极快,立时哭天抢地起来,她见张仲微要上前想阻,连忙拔腿跑了出去。 张仲微欲追,又怕愈描愈黑,气得直跺脚,头一回骂了林依:“爹与一个丫头,孰轻孰重,你分不出来?若是你自己的丫头,倒还罢了,可那是娘的丫头,爹要收房,娘又愿意,你这是管的哪门子闲事?” 林依也怪自己一地冲动,隐隐有些后悔,遂朝床边坐了,垂不语。 张仲微以为是他把话讲重了,忙上前挨着她坐下,握住她的手道:“不是我生气,实在是怕你们做戏,却被别人当了真,万一娘真以为我与流霞有尾,要将她送我做通房,怎办?” 第一百一十七章 杨氏明理 林依闻言心惊,越想越觉得张仲微的话有理,连忙起身去下人房,不料房中空空,再去杨氏窗前偷瞧时,心就凉了一半----流霞竟主动去寻了杨氏,跪在她面前,披散着头,敞着衣衫,正在哭诉与张仲微的种种。 林依有些失魂,晃回房内,跌坐床沿,张仲微摸了摸她的手,冰冰凉,忙问:“娘子,怎地了?” 林依扑到他怀中,哭道:“我果然是个傻子,竟被流霞那妮子摆了一道,只怕过不了多久,娘就会将她送与你做通房了。” 张仲微见她哭泣,不知所措,问道:“娘已信了流霞了?” 林依点了点头,抹着眼泪道:“我还道流霞只是做戏,叫别个暗中误会罢了,没想到她一出房门,就直接去娘跟前告状了,没想到我日防夜防,今儿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张仲微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安慰道:“不怕,我们咬定了不收,娘也无法。” 林依道:“若是个普通丫头也就罢了,那可是长辈跟前的人,若娘信了她与你有甚么,要你收她,你能不从?”她一想到张栋得知此事后,定会恨上张仲微,就更后悔不已,又哭出声来。 张仲微许久不曾见林依哭过,一时乱了方寸,把能想到的主意全搜罗了出来,但每讲一条,林依都摇头称不妥,他一急,耍横道:“那我只不承认,流霞一个丫头,能把主人怎样?” 他这是计穷之语,林依反倒认真琢磨起来,回想方才情形,是生在卧房门口,除了她、张仲微同流霞,再无四人看见,也就是说,流霞并无旁证,他们若要“抵赖”,再方便不过。 想到此处,林依破涕为笑,拍着张仲微的手道:“本来就没这回事,她同你有纠葛也好,我打她也好,谁看见了?” 张仲微想了想,也明白过来,笑道:“很是,本来就没影的事,自寻烦恼。”说完捧着林依的脸瞧了瞧,道:“倒是你一双眼哭得红红的,须得掩饰一二,免得旁人起疑。” 林依称赞他细心,连忙去翻出成亲时置办的妆盒,薄薄盖了一层粉,此时是晚上,居民区不比街道,四下漆黑,只有桌上一盏昏暗油灯,在这粉的掩盖下,再看不出她曾经哭过。 过了一时,青苗卖完姜辣萝卜,蹦跳着回来,将五十七文钱交到林依手中,兴高采烈道:“二少夫人,十九碗萝卜,尽数卖完。” 林依见她仰着脸,两眼亮晶晶,一副等人夸赞的模样,不禁笑了,向张仲微道:“青苗好本事,咱们今后要靠她养活呢。” 青苗不好意思起来,扭捏道:“我哪有那能耐,能赚回几个菜蔬钱,就心满意足了。” 林依默算了算,除去本钱,纯利将近五十文,她数出两文钱,递与青苗道:“你受了累,拿着花罢。” 青苗推道:“二少夫人拿这钱去买菜,我还不是一样吃了的,哪能再拿一份钱。” 林依见她不要,便收了回来,丢进黄铜小罐,道:“也成,赞在这里,他日与你置嫁妆。” 青苗想起流霞与她讲过的那些话,忍不住将林依拉到厅里,质疑道:“二少夫人不止一次说要与我攒嫁妆,可我一个签了死契的丫头,还能嫁到哪里去?”林依才经历流霞一事,十分敏感,立时反问道:“你怎会晓得这些,哪个与你讲的?” 青苗在林依面前,向来是知无不言,马上回答:“流霞姐姐今日与我讲的。” 今日?林依忙问:“她还讲了些甚么?” 青苗边想边道:“她说大老爷想收她做通房,但她不愿意。” 林依追问:“只讲了这些,没别的了?” 青苗摇头道:“还嘱咐我不要将些小道消息乱讲,再无其他。” 林依松了口气,看来流霞是临时起意,并未做周密部署,这算是个好消息。青苗还在等着林依回答她之前的疑问,一双眼带着羞怯,又带着疑惑,盯着她不放。林依拍了拍她,欲告诉她,自己并不打算将她困在张家一辈子,但又怕此话出口,令她早生异心,便道:“若是你这几年服侍得好,我便将你死契改作活契,叫你做个女使,如何?” 青苗没急着高兴,先问道:“二少夫人,怎样才算服侍得好?” 林依想了想,道:“忠于主人无异心,帮着想点子赚钱,手脚勤快,诸如此类,还有,你是晓得的,我这人,容不得通房与妾室。” 青苗听完,觉得这几条要求,自己完全能做到,就真高兴起来,拍着手欢乎几声,趴入磕头。 林依朝里间瞄了一眼,见张仲微已在打呵欠,便叫青苗回去歇着。青苗出去,将门带上,林依紧接着上了门栓,再走进里屋与张仲微道:“天色已晚,娘大概已睡了,不会来寻我,咱们先歇罢。” 张仲微应了一声,晓得她今日心情不好,自觉地提过水桶,倒水洗脚。林依捂嘴笑了一时,上去同他一起洗了,上床安歇不提。 二日早起,照例该买菜,但头日待客的鱼肉还有剩的,青苗便来同林依商量,今儿吃一天的剩菜,傍晚时候再去买菜,起码能剩一半的钱。林依觉得这主意不错,但却担心张栋与杨氏责怪她小气,于是犹豫不决。 张仲微出主意道:“咱们去买几样好点心,送与爹娘做早饭,先哄得他们高兴,再讲吃剩菜的事。” 林依笑道:“我看自从你与两名衙役打过交道,就很学会了些弯弯道道。” 张仲微朝她一拱手,笑道:“哪里,都是跟娘子学的。” 青苗瞧着他两夫妻打情骂俏,不好意思,便准备退出去。林依见状,忙道:“青苗提上菜篮子,把咱们自家的碗拿上几个,免得将点心端回来吃完,还要去还碗,好不麻烦。” 青苗照办,一时准备妥当,三人出门,由张仲微带路。到一家有名的胡饼小店,将那门油、菊花、宽焦等各式胡饼,一样买了一个,带回奉与张栋和杨氏。 张栋不爱面食,不过尝个新鲜,吃了两个便丢下,拉着张仲微出门去了。杨氏却是东京人,大爱此物,一连吃了三个才停歇,又叫林依坐下,道:“就在这里趁热吃了,免得再端过去,被外头的冷风吹凉了。” 林依见房中再无旁人,料得杨氏有话讲,便依言坐了,拿个胡饼慢慢啃着。 杨氏待她吃到一半才开口,问道:“听说流霞昨日不听话,被你教训了?” 林依忙将口中的胡饼咽下,摇头道:“娘想是听岔了,并没有此事。” 杨氏示意她继续吃,道:“下人不听使唤,本就该打,这没甚么,我不过问问罢了。” 杨氏生怕她误会,忙道:“我正想问问流霞呢,她昨日披头散跑到我屋里,连声叫我不要打她,我与官人还没反应过来,她又一阵风似的冲出去,叫我们好生奇怪,不知她这番举动究竟为何。” 她一面讲,一面想着,若是杨氏不相信,就把张仲微拉来作证,或者要求流霞列举证人。但杨氏的表现十分平静,仿佛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待她讲完,点头道:“那妮子这两天闹别扭,你别与她一般。” 林依愣住,杨氏这样轻易就相信了她的话? 她惊讶的表情太过明显,杨氏一眼便看出,微微一笑,道:“流霞的小把戏,也就蒙蒙没脑子的人,我是不信的。不过媳妇你太心善,下回再遇见此等事体,先来告诉我,看我怎么罚她。” 林依怎么也想不到,杨氏会讲出这样一番话来,更为惊讶了。 杨氏示意她继续吃胡饼,免得冷掉了,又缓缓道:“我要与你爹收通房,是没得办法的事,你们还年轻,又不是生不出儿子,何苦来哉。”她讲着讲着,笑了,道:“你若真碍面子,将这没影儿的事应承下来,可就让我瞧扁了。我不喜三郎媳妇,就是因着她立不起来,一味委曲求全。” 林依说不出的感激,语有哽咽,道:“娘,不瞒你说,我猜过流霞的心思,生怕你要顺水推舟,把她送与仲微做通房呢。” 杨氏笑道:“我又不是二夫人。” 林依就忍不住也笑了,将剩下的半个胡饼慢慢吃完,心道,幸亏自己幸运,有杨氏这样的婆婆,不然此事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杨氏见她吃完后,开始拾掇剩下的胡饼,道:“不急,待会儿再收拾,我这里有一件事,要与你商议。” 杨氏道:“你爹想将流霞收房,我已是允了。”林依知道杨氏也是不喜妾室的,一声“恭喜”就讲不出口,沉默下来。 杨氏见林依这样,还以为她是担心流霞会不会与张仲微生出个小兄弟来,忙安慰她道:“你放心……”她话刚要出口,忽地记起,那些手段,林依并不知晓,于是连忙打住,另换了别的话来讲。 林依向来敏感,觉出杨氏欲言又止,不过她对杨氏感激一片,并未多想,顺着她的话聊了几句,便端着剩下的胡饼,去了后面的下人房。 两名丫头都在房内,流霞哭得双眼红肿,青苗正在安慰她,两人见林依进来,连忙起身行礼。林依心里有气,只当没看见流霞,问青苗道:“早上可曾吃饱了?这里还剩了几个胡饼,且拿去吃。” 青苗欢呼一声,接了过去,抓起一个就啃,含混道:“还是二少夫人体贴人。”啃了两口,又道:“凉了,硬邦邦的,不如热时好吃。” 林依指了指外面的灶台道:“去热一热便好。” 青苗摇头道:“这里不比乡下,烧的柴火都是买来的,根根都是钱哩,还是省着些。” 林依见青苗懂事,很是欣慰。她转身欲离去,却忽地想起,青苗比她还要心善,万一也受了流霞暗算,可怎么好? 青苗见她停在那里,问道:“二少夫人还有吩咐?” 林依顺势接道:“你卖姜辣萝卜的事,我还要与你讲一讲,你且到我房中来。” 青苗如今最上心的就是萝卜生意,闻言一刻也不耽误,脚跟脚地随林依进了她卧房,问道:“可是我做的姜辣萝卜,还不够好吃?” 林依示意她关上房门,而后将流霞昨日行径,原原本本讲与她听。青苗瞪大了眼,不敢置信:“昨儿她嘱咐我莫要多口舌,我还道她是个好人,没想到转眼就来设计二少夫人。” 林依道:“她马上就是大老爷的通房,此事你听过就算,不许外传,只是往后须得多些防人之心,莫要太心软,免得犯我这样的错。” 青苗忙道:“心软又不是坏事,是流霞太可恶,二少夫人莫要放在心上。”又道:“这事我只记在心里,面儿上待她还同以前一样。” 林依点头道:“如此甚好,你且去罢。” 青苗行礼离去,林依唤进张仲微,将杨氏的决定讲与他听,感叹道:“我命好,有个好婆婆,省却许多烦恼事。” 张仲微亦是感激杨氏,点头道:“娘明辨事理,往后咱们更要好好孝敬她。” 林依依偎到他怀里,不好意思道:“都是我犯傻,不然甚么事也没有。” 张仲微搂了她,安慰道:“又不是圣人,谁能不犯错,记着教训,往后不再错便得。” 林依点头,紧紧抱着张仲微,暗自下决定,往后帮人,一定先将底线设好。 且说青苗回房,见着流霞,果真同往常一样亲热,还道:“二少夫人另教我一种法子,做的姜辣萝卜更脆嫩,流霞姐姐要不要尝尝?” 其实青苗方才随林依回房,流霞一颗心已然提起,此刻听她讲的真是姜辣萝卜的事,才松了口气,勉强笑着,应付了几句,又歪到床上去。 上午的时间总是飞快地过去,才吃过早饭,转眼又到中午,青苗将头日的剩菜剩饭热了热,同流霞两个端了上去。张栋一见到满桌子的隔夜菜,眉头就皱了起来。 林依见他迟迟不拿筷子,才想起早上被流霞的事一打岔,忘了将剩菜一事向杨氏禀报。她顿时心虚起来,偷偷瞄张仲微,希望他来救场。张仲微没辜负她的期望,将事情一人扛下来,出声道:“我看昨儿的饭菜剩下不少,倒掉可惜了,便没让娘子去买菜,爹娘若是吃不惯,我叫青苗去买些熟食来。” 张栋正要开口,杨氏不动声色瞪了他一眼,道:“咱们又不是富贵之家,省着过日子是应该的,哪有吃不惯一说,这样很好。” 张栋没了讲话的意思,但还是不动筷子,林依与张仲微正坐立不安,杨氏吩咐道:“媳妇挑个吉日,我要替流霞开脸。” 张栋听了这话,心情舒畅,这才勉强将筷子举了起来。林依暗吐一口气,朝杨氏投去感激一眼,应了个“是”字。 整顿饭下来,流霞都是一副想哭又不敢的模样,好容易服侍主人们吃完饭,她疾步走回房内,伏床大哭。青苗一人收拾碗筷,暗地里把嘴撅了老高,待得回房,却换了笑脸出来,向流霞福身道:“恭喜流霞姐姐。” 流霞抬起身子,啐道:“连你也来挖苦我。” 青苗瞧她是真伤心,本想好的话就有些讲不出口,叹了口气,安慰她道:“你也别太难过,待得生下一儿半女,挣来个妾室,可就是半个主子。” 流霞惨然一笑:“若真能生下儿子,我就不会哭了。” 青苗不解这话的意思,追着她问,流霞却不肯答,谎称头疼,将被子一捂,蒙头装睡。 青苗无法,只得任她去,走到外面,独自将碗筷洗了,将灶台擦净。 杨氏说是要与流霞开脸,其实只是场面话,照她的意思,通房丫头也是丫头,没甚么不同,酒不必摆,称呼不用换,甚至连式都不用更改,因此张栋等了好几日,也没等来开脸的那一天,这日他终于忍不住,来问杨氏道:“原来夫人只是哄我?” 杨氏指着狭小的屋子道:“我若是不愿意,还放话出去作甚,实在是房屋狭小,腾不出地方让你们圆房。” 张栋从卧室踱到客厅,又从客厅踱到卧室,地方确是小了些,总不能让杨氏把床让出来,或是他同流霞在客厅里打地铺。他想了又想,生儿子的事不能耽误,就站在后窗朝外看,道:“夫人,那间房不是我们的?” 杨氏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道:“那是下人房,仲微媳妇租来与两个丫头住的。” 张栋难得地,在杨氏面前露了羞意,望着她不说话。杨氏哪里不知他的意思,定是想让青苗搬出去,把那间屋让给流霞一人住,好方便他过去。若那间房是杨氏出钱,或者青苗是她的丫头,倒是没有问题,可眼下这情形,要想让青苗搬出去,先得林依同意,这样的话,叫杨氏怎好意思开口。 第一百一十八章 方氏出场 张栋见杨氏久久不语,催问道:“夫人,如何?” 杨氏气道:“我拉不下这张老脸。” 张栋一听,气呼呼地朝外走,杨氏也不拉他,由着他去了。 张栋这一去,就不见回来。晚饭时林依现少了人,还以为张栋是不愿吃剩菜才出的门,诚惶诚恐向杨氏道:“娘,我去买些熟食回来。” 杨氏摆手道:“与你不相干的,咱们吃饭。” 林依到底不放心,吃罢饭,待张仲微离去,再悄悄问杨氏。杨氏深以为张栋的要求很丢人,不肯讲与林依得知,只道张栋是会同僚去了,因此晚些回来。林依听说不是因为剩菜,这才放了心,回房歇息不提。 杨氏坐饮了两盏茶,还不见张栋回来,不愿再等,准备歇息,但唤了两声,却不见流霞来铺床展被。她料得流霞是心中有怒气,便亲自走到下人房,将她唤了来,开门见山问道:“你可是不愿与大老爷做通房?” 流霞跪下,低头,默不作声。 杨氏明了,问道:“你既是不愿意,为何不去与大老爷明讲?” 流霞微微抬头,脸上毫无生气,道:“我这样的卑贱身份,不做通房,还能做何?” 杨氏轻声一笑,道:“你其实极愿意与大老爷做通房的,只是怕我,是也不是?” 流霞一惊,连连摇头,身上却在抖。 杨氏俯身,将手按上她的肩,道:“你跟了我一场,总要得些好处,因此大可放心,我不会煮那汤药叫你服用。只要你有能耐生下儿子,我便替你养着。” 流霞抬眼,不敢置信。 杨氏收回手,继续讲,语气极为真诚:“我好容易有个臂膀,怎舍得就这样丢了,你且安心,别说区区通房,就是往后你做了妾室,我也待你一如既往。” 她讲着讲着,话锋一转:“只有一样,往后莫要不与我商量,就跑去二少夫人跟前耍心眼子,叫我难做人。” 今日在饭桌上讲出“开脸”一词时,流霞就已明白,自己的小伎俩被杨氏看穿,此刻听她直接了当讲出来,更是一阵心惊胆战,浑身凉。但她一想到杨氏的许诺,又止不住地兴奋,忍不住问道:“大夫人,你才刚说我可以不喝避子汤,可是真的?” 杨氏一笑“你在我身边这么些年,手段想必也不少,只要不是我硬逼着你喝,你就有法子应付,难道还怕我耍花招?” 流霞又是一惊,顿感自己早被杨氏看得一清二楚,无论怎么折腾,都翻不过她的五指山去。 杨氏亲手拉了她起来,和颜悦色道:“快些回去睡罢,把身子养好,早些替大老爷延续子嗣。 流霞此刻对杨氏,又是感激,又是害怕,哪里敢就走,赶忙上去把床铺好,主动要求就在外面打个地铺值夜,以备与杨氏晚间递茶水。 张栋也许待会儿就回来了,杨氏哪会许流霞在厅里睡,多讲了些体恤的话,执意不要她值夜。 流霞只得退下,她满心想着不必服避子汤的事,竟没留意到,杨氏在转过身去时,唇角啜着一丝冷笑。 流霞走后,杨氏并未急着安歇,而是拴上门,翻箱倒柜寻出几张写满了字的纸,再掀开油灯罩子,凑到火苗上点燃,烧作一堆灰烬后,撒到后窗外,随风飘散了。 杨氏忙完这些,已是夜深,关窗洗手。准备睡觉,忽然外面传来敲门声,吓了她一跳,不敢贸然应声。 “姐姐,是我,杨升。”外面的人见屋内有灯却无人应答,叫喊起来。 杨氏听出声音来,原来是她继母所生的弟弟杨升,连忙去开门。杨升不是一个人,而是扶着醉醺醺、有些神志不清的张栋。杨氏见状,赶忙上前帮忙,与他两个把张栋扶上床,去了鞋袜,盖上被子,再才到厅里说话。 杨升今年不满二十,身量瘦小,安顿好张栋,已有些喘气,到凳子上坐着歇了歇,才问道:“姐姐,你几时回京来的?” 杨氏答道:“不过两三天,家事繁忙,还挪不出时间回去看你们。” 杨升朝四面瞧了瞧,摇晃着脑袋道:“姐姐,你这间屋子,可比前几年住的差多了。” 杨氏道:“你外甥生前治病,花费了不少,若不是仲微媳妇帮着还债,别说住房,连京城也回不了。” 杨升问道:“仲微媳妇是哪个?” 杨氏将过继张仲微一事讲与他听,又道:“两口子都是极孝顺的,仲微媳妇比三郎媳妇能干多了,又会赚钱,又善解人意。” 杨升不大相信,指了里间问道:“既是过继了好儿子,姐夫为何还与我念叨要生个亲儿?” 杨氏反问道:“你在哪里碰见你姐夫的?” 杨升道:“姐夫在一酒店独坐,被我瞧见,就去陪他吃了几杯,不料他只顾絮絮叨叨生儿子,不知不觉就醉了,扯住旁边桌上的伎女,直道要去她家,我虽不大懂事,但做官的人不能狎伎,还是晓得的,便死命拽开他,将他扶了回来。” 杨氏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谢杨升道:“多亏你机灵,不然又惹出一桩祸事,咱们可是有官司在身的人呢。” 杨升惊讶道:“你们才回说,怎么就惹上官司了?” 杨氏不愿多谈,只道是官场上的事,说来话长。杨升不懂官场上的事,便不再问,还提张栋为何想生儿子一事。 杨氏轻描淡写道:“甚么生儿子,不过是与他收了个通房,却腾不出屋子来圆房,气闷罢了。” 杨升是男人,倒是有几分理解张栋,便道:“我们家有空屋子,姐姐与姐夫不如搬回娘家去住。” 住娘家的屋子,大概租金会少些,杨氏有几分动心,但她知晓继母为人,就不大愿意,只道要同家人商量,日后再说。 二人继续闲话一阵,杨升便起身告辞,杨氏见天色实在太晚,不放心让他独自走夜路,遂道:“我与你搬被子出来,就在厅里将就一晚,明日吃过早饭再走,如何?” 杨升是她亲弟弟,无甚别扭,当即同意了,于是杨氏搬出一套干净的被褥,杨升自己动手在地上铺了,睡下不提。 且说流霞,头日得了杨氏许诺,又受了敲打,双重压力之下,不敢有些微怠慢,二日便早早起床,将水烧了,再走到杨氏屋后听动静,估摸着她起身,赶忙去舀热水,端到她房里去。 不料刚进门,却现只是大门开了,卧房门还是紧闭的,再一看,厅里坐着一年轻男子,正目不转睛盯着她看。流霞有些心慌,喝问道:“你是哪个,怎么在我们老爷屋里?” 那年轻男子正是杨升,他昨日虽从杨氏口中得知张栋收了通房,却不知是流霞,因此开起玩笑来:“我记得小流霞生得极丑陋,没想到几年不见,竟长开了,也恰似街上卖的茉莉花儿。” 流霞听他叫得出自己名字,惊讶中仔细将他打量了一番。认出是杨氏同父异母的兄弟,便笑着回嘴道:“我记得杨少爷小时生得比我还丑,没想到几年不见,也长开了----” 杨升留神听着,以为后面大概是俊朗之类的话,没想到流霞话锋急转:“长开了还是一样的丑。” 杨升佯装生气,作势欲打,流霞怕他碰翻了那盆水,端着盆左躲右闪。 二人玩闹间,卧房门悄然开了,张栋认定他们是在打情骂俏,铁青着脸站在门口,重重咳了两声。 流霞与杨升二人,不过是熟人重逢,并无私交之心,因此听到动静,都大大方方上前行礼。张栋见了,便在心里加上一个“厚颜无耻”,脸色更沉了几分。 流霞心中虽没有鬼,但瞧见张栋这副模样,猜也猜到他在想甚么,就添了些紧张,低声道:“我来服侍大夫人洗脸。” 她只惦记着杨氏,没捎带上张栋,这又令他不高兴起来,就站在门口不让道。流霞猛地警醒,要生儿子,只巴结杨氏没用,关键还得靠眼前这位老爷,忙道:“水凉了,我去另打一盆来,服侍大老爷洗脸。” 张栋神情稍稍缓和,自喉咙里挤出一个“嗯”字,转身进里间去了。 杨升见张栋理也不理自己,很是不满,故意大声叫他道:“姐夫,你还记得昨夜是我把你扶回来的么?” 他质问得这样直白,张栋脸上有些挂不住,忙挤出笑来,转身相迎,道:“我还道你昨儿就回去了。” 杨升道:“太晚,姐姐留我住一夜。”又埋怨他道:“若不是昨日碰巧遇见你,都不晓得姐姐回京了。” 张栋最怕直言不讳的人,更显尴尬,勉强笑道:“升弟还是那般性子直。我才进京,还未领官,待得安顿好了,再去拜见岳母。” 张栋这是托辞,杨升却信以为真,问道:“那姐夫何时才领得到官?” 张栋恩恩啊啊几句,称自己也不晓得具体日期,又另起了话头,问道:“升弟也不小了,怎地还未娶妻?” 杨升不爱谈论这话题,不答,正好抬头瞧见杨氏出来,便站起身来,离坐行礼。 杨氏嗔道:“一提起你的亲事,你就左躲右闪,前几年还道年小,这都三年过去,总该大了罢。” 杨升道:“这也不能怪我,谁叫我娘总寻不到与兰芝相像的小娘子。” 原来他还是忘不掉那人,杨氏暗叹一声,继续劝他,杨氏不耐烦起来,道:“姐姐,你再啰嗦,我可就走了。” 杨氏见状,只好闭口不再提。一时流霞提了水一,倒进盆里,服侍他三人洗漱。再接着张仲微带了林依,端着早饭进来,道:“今日早饭是青苗自己做的,爹娘且尝尝味道。” 杨氏指了杨升道:“这是我小兄弟,我留了他吃早饭。” 张仲微与林依连忙搁了碗筷,来与杨升行礼。杨升还没张仲微大,但既然被唤了声舅舅,就得拿出见面礼,他上下摸索一阵,现昨日出门匆忙,忘了带钱,便扯下腰间玉佩,递与张仲微。 杨氏拦住他,责备道:“你越长越回去了,此玉乃杨家家传之物,怎能拿来赠人。” 杨升不好意思一笑,道:“不知外甥大,没备见面礼,只能下回补上了。” 杨氏催他道:“赶紧吃两口家去,免得娘担心。” 杨升满不在乎道:“反正我一夜不归是常事,娘不会放在心上。” 杨氏忍不住拍了他一掌,将筷子塞到他手里。杨升端过一碗面,吃了两口,大赞:“这是谁人做的,味道胜过我家厨子做的,只是这擀面的手艺差了些。” 林依道:“是我丫头做的,舅舅觉着好,就多吃些。” 杨氏听杨升提厨子,想起件事来,问道:“你昨日出门,怎没带小厮?” 杨升一口面噎在嗓子里,猛咳一阵,推开碗筷就跑,道:“我吃饱了,走了。” 杨氏回想他以前的行径,猜到他是甩开小厮,偷溜出来的,急忙追上几步,喊道:“径直回家,不许乱逛。” 远远的,听得杨升应了一声,也不知讲了甚么,杨氏连连摇头,叹道:“自我爹去世,家里就无人管得住他了,成日东游西逛,也不晓得成个家。” 张栋吃了一口面,也赞青苗手艺。林依见他老人家终于没挑食,大喜,忙道:“昨日去菜市买了根茼子骨,青苗半夜三更就爬了起来,炖了好几个时辰,才出来这味道。” 张栋喝着奶白色的骨头汤,再一想流霞方才行径,就有想换人的意思,但青苗是儿媳的丫头,他开不了这个口,只得把念头打消。 众人吃罢舒心的早饭,流霞上来收拾碗筷,林依道:“青苗熬了半夜,我叫她补眠去了,劳动你一人忙碌,莫要见怪。” 流霞不自主看了杨氏一眼,诚惶诚恐道:“二少夫人哪里话,这本就是我的活儿。” 众人都在这里,机会难得,张栋假装抬手,用胳膊肘撞了撞杨氏,示意她向林依提下人房一事。杨氏朝旁边躲了躲,道:“媳妇辛苦,你们去歇着罢。” 张栋眼睁睁看着张仲微两口子走掉,问道:“夫人为何不讲?”说着,气呼呼地走身,作了副又欲出门买醉的模样。杨氏也不拉他,自言自语道:“升儿出门,从来不会不带钱,方才怎地连见面礼也拿不出来。” 张栋立时就停在了原地,尴尬道:“昨日出门太急,我忘了带钱,因此酒钱是升弟付的。” 杨氏一向好脾性,今日却生起气来。椅子一拍就站起身来,冷声道:“老爷,你好自为之。”说完不再理张栋,独自进了里间,将门关起。 张栋怕杨氏脾气,忙放低了身段去推门,不料杨氏是真生气,将那门反锁了。张栋在外拍了又拍,还是不见开门,急得满头是汗。流霞洗完碗过来,瞧见张栋在卧室门前又是拍门,又是跺脚,大为惊讶,忙上前挽住他胳膊,关切问道:“老爷怎么了?” 张栋正是心烦时刻,任她甚么温柔也无用,粗鲁一下,将流霞推了开去,骂道:“嫌老爷老了,还是嫌老爷没钱?” 流霞被骂得一头雾水,愣了愣才悟过来,张栋是在为早上的事生气,她忙忙地要辩解,但张栋乃是迁怒,哪里肯听,兀自骂些“贱妇”等语,流霞又是委屈,又是羞愧,捂住脸,哭着跑了出去。 杨氏在里面听张栋骂流霞,觉得火候到了,若再撑下去,怕是要将官人推到别人怀里去,于是起身,把门打开。 张栋见门开了,如释重负,冲进去道:“夫人,莫要生气了,待我上任拿到俸禄,头一件事就是还升弟的钱。” 杨氏揉了揉眼角,道:“非是我计较,只是我那位继母,你是晓得的,若被她知道你花了升弟的钱,又是一通好缠。” 张栋回忆杨氏继母过去的行径,也是一阵胆寒,忙道:“升弟说了,那顿酒,就当他请我的。” 杨氏急道:“你要害升我挨板子么?” 张栋讶然:“他都多大了,岳母还是不许他上酒楼?” 杨氏斜了他一眼,道:“不是不许上酒楼,而是凡是有伎女的地方,都不许他去,以防他又爱上个红芝绿芝的,闹得收不了场。” 张栋暗自嘀咕,那是杨升主次不分,伎女嘛,逢场作戏即可,哪有迎进门作正妻的,叫人笑掉大牙。 他二人夫妻和好,又开始有说有笑,后头的流霞,却是又把眼睛哭肿了。青苗睡得正香,被她吵醒,很是恼火,没好气道:“流霞姐姐这又是怎地了?” 流霞哭得梨花带雨,道:“大老爷冤枉我。” 青苗睡意正浓,没兴趣听她讲这些,朝外一指,道:“劳烦你到外面哭去,且让我睡会子。” 流霞委屈道:“就这一间屋,你叫我到哪里去?” 青苗不理她,翻了个身,又睡了。 流霞有些怕青苗,不了待在屋里,只好跑出去蹲到灶前,抱住膝盖,低声抽泣。 恰逢方氏去探望冬麦,路过这里,瞧见流霞哭得伤心,奇怪问任婶:“这是怎地了?” 任婶附到她耳边嘀咕道:“听说大老爷已将流霞收作通房了,大概是大夫人因此事瞧她不顺眼,骂了她,这才哭起来。” 方氏惊讶道:“当真?这样大的事,你怎么不早些讲与我听?” 任婶不解道:“不过是大老爷收个通房而已,甚么大不了的事?” 方氏气道:“怎么不是大事,他收了通房,势必就要生儿,既然有了亲儿,还要过继的作甚,且等我去把仲微要回来。” 她是少有言行一致的人,话音未落,人已朝张栋屋子那边去了。任婶最近刚收到李舒的钱,受她之托,看住方氏,莫要由其丢人现眼,因此她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拖住方氏道:“二夫人,此事急不得。” 方氏挣着道:“怎么不急,再不动作,仲微媳妇的钱,就要被他们一家子花光了。” 任婶急道:“二夫人,大老爷已半百,谁晓得还能不能生,这儿子,还是没影儿的事,你与大房怎么说?” 方氏闻言,停止挣扎,琢磨道:“你讲得有几分道理,若我想要把仲微要回来,还得让大老爷生出儿子来才成。” 任婶抹了把汗,心里笑,大伯能不能生出儿子,兄弟媳妇可使不上力。 方氏却朝流霞方向望了几眼,计上心头,把任婶拉到个无人角落,吩咐她道:“你即刻上街,问问郎中,可有吃了让人生儿子的药方。” 任婶低声笑道:“二夫人,他们还未圆房呢,吃仙丹也没用。” 方氏大感失望,问道:“为何收了又不用,甚么道理?” 任婶指了指流霞身后的屋子,道:“他们只得一间下人房,怎么圆房,总不能叫大夫人挪出屋子来。” 方氏笑道:“这有何难,我借一间房与她。” 方氏忍不住问道:“二夫人,咱们哪来的空房?” 方氏看了她两眼,问道:“你现下与杨婶住一间?” 任婶点头,心中浮上不好的预兆,果然听见方氏道:“你们先到我那厅中打地铺,把屋子腾出来与流霞住。” 任婶很想扇自个儿两耳光,为甚么要多嘴,把张栋收流霞的事告诉方氏。方氏可瞧不见她脸上的懊恼神情,叠声催她回去收拾。如今天冷,日日在地上睡,可让人受不了,因此任婶极不愿意,想先报与李舒得知,于是使了个缓兵之计,道:“我先陪二夫人去瞧冬麦,稍后再去腾屋。” 但方氏这会儿对流霞的兴趣,远远过了冬麦,摆手道:“我只不过是想去看看冬麦脸上是不是真的留了疤,甚么大不了的事,明儿再去看也是一样的。” 任婶无法,只得朝回走,在方氏的亲自监督下,与杨婶两人把铺盖等物挪到方氏厅内,他们物事少,很快就腾空,方氏等不得,当即便叫任婶去与流霞讲。 第一百一十九章 方氏借房 任婶暗道,须得想个法子,先把方氏绊住,好挪出时间去向李舒报信,于是道:“流霞就算成了通房,也还是个下人,哪里做得了主,二夫人还是去向大夫人讲。” 方氏认为有理,便朝前面的上等房去,任婶将杨婶推了一把,叫她跟去,道:“大夫人想必是不愿意的,能耽误一阵子,你且跟去见机行事,我去知会大少夫人。” 杨婶亦明白方氏此举是多管闲事,忙几步追上方氏,同她一起到杨氏房中。杨氏老大远就听见方氏的笑声,迎了出来,寒暄道:“弟妹今日得闲?” 方氏掩不住满脸的笑意,道:“我听说大嫂这里缺房屋,特特叫任婶与杨婶搬了出来,把她们的屋子挪与流霞住,不过只是下等房一间,还望大嫂莫要嫌弃。” 杨氏一时间没明白方氏的路数,弟媳要借屋与大伯的通房,这是哪门子道理? 方氏好心,主动答疑解惑:“其实我家房屋也紧,但你们大房延续子嗣乃是大事,耽误不得。” 杨氏沉了脸道:“我已有了儿子,还消甚么延续子嗣?” 方氏瞥见里间有人,忙提高了声量道:“过继的哪有亲生的好,叫大哥赶紧生个亲儿,好将仲微还我。” 此话深得张栋的心,止不住地感叹,原来知音是方氏,他也快步走出来,向杨氏道:“莫要辜负弟妹一片好心。” 杨氏只恨没先把张栋赶出去,当下被两边激着,再不愿意,也只能点头。张栋见房子有了着落,立时神清气爽,又见杨氏有不悦神色,忙抚慰她道:“不过一个通房丫头怎么也越不过你去,就算生了儿子,也是管你叫娘。” 方氏走到门边,听见这话,直觉得耳熟,暗道,果真同张梁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两个,哄人的话都一样。她出了杨氏的门,先绕到林依家灶台住,告诉流霞道:“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腾了一间房出来,你可要争口气,早些生个儿子。” 流霞费劲想了想,才明白这话的意思,问道:“二夫人要借房与我一个人住?” 方氏点头道:“这事儿大老爷已知晓,你赶紧搬过去,等着晚上圆房罢。” 流霞脸上染了红晕,福身道:“多谢二夫人成全。”她心里美滋滋,有些忘乎所以,待送走方氏,才想起,这事儿杨氏可知晓,是甚么态度?她这一想,浑身一个激灵,赶忙先到杨氏房中探过动静,再才回来搬家。 方氏回房,仍在得意,连声唤杨婶煮一壶好茶来。 且说李舒,得了任婶报信,赶着要去杨氏处阻拦方氏,但她挺着肚子走得慢,才到半路,就听说方氏已回来了,惊讶道:“二夫人好快的手脚。” 任婶也奇怪,道:“大夫人怎这样爽快就答应了?” 李舒问了随行的几人,都是不解,于是折返到方氏房中,想问个究竟。方氏人逢喜事精神爽,见了李舒也是笑眯眯的,不待她行礼便叫她坐下,又叫杨婶倒茶与她吃。 李舒何曾受过此行礼遇,真个儿是受宠若惊,故意问道:“二夫人红光满面,可是有喜事?” 方氏欢快笑道:“媳妇聪颖,还真是有喜事一桩,你伯父新收了流霞,想来不久便要抱儿子,到时仲微重归二房,岂不是大喜事?” 李舒问道:“这事儿大夫人愿意?” 方氏道:“流霞是大夫人的人,有甚么不愿意的?” 李舒还是不信,又问:“大老爷可知晓?” 方氏道:“我去时,他们两口子都在呢,自然是知道的。” 一屋子的人全恍然大悟,原来张栋在场,怪不得不等李舒去拦,方氏就已将事儿办成了。 李舒很是恼火,这可真是没事找事,故意要得罪杨氏,她努力让自己口气平静,问方氏道:“二夫人说要借房与大老爷,大夫人可曾推辞?” 方氏嗤道:“她那贤惠都是装出来的,哪有不推辞的。” 李舒急道:“大夫人明着推辞,你还要借,不怕得罪了她?” 方氏莫名其妙:“得罪了又怎地?” 李舒更急,还要理讲,方氏已不耐烦起来,皱眉道:“到底谁是你婆母?你连我都不怕得罪,却怕得罪伯母?” 李舒将椅子拍了一拍,懒得与她多话,站起身,敷衍福了一福,告辞离去,气得方氏彻底恼起来,了通脾气。 李舒心里更气,只当没听见身后的叫骂声,径直朝大房那边走。甄婶在旁扶她,问道:“大少夫人这是要去向大夫人讲明?” 李舒道:“咱们家的长辈,也就剩这位大夫人还讲道理,若连她也恨起我来,这日子可怎么过。” 锦:“大少夫人多虑,那屋子是二夫人借的,与大少夫人何干?” 她一言,青莲照例要作对的,立刻驳道:“大少夫人白教导你了,你就不晓得这世上还有‘迁怒’一词?” 李舒如今很懂得制衡之道,微笑着听她们吵嘴。甄婶道:“事情是二夫人做出来的,再不像样子,也是大少夫人的婆母,你这一去,可就是打她的脸了。” 李舒叹道:“我又何尝不知,但有甚么办法?” 甄婶朝前努了努嘴,道:“二少夫人与大少夫人是平辈,何不去向她讲,让她委婉向大夫人转告大少夫人的意思,岂不更好?” 李舒直呼“妙哉”,笑赞她是人老成精,于是一行人继续前行,越过杨氏的屋子,径直去拜访林依。 林依正与张仲微在厅里下五子棋作戏,见李舒带着众仆从进来,连忙起身让座。李舒凑到棋盘前瞅了瞅,奇道:“明明是围棋,为何杂乱无章?”待得林依讲过五子棋的要领,她更为不解:“又不是棋子不够,为何只行五颗成线?” 林依尴尬笑了笑,张仲微接过话来:“娘子迟钝,围棋总也教不会,这才出了昏招。” 林依惨遭中招,暗自磨牙,赶他道:“你无事半日了,且去陪爹出门逛逛,中午吃饭再回来。” 张仲微听话,向李舒施了一礼,出门去了。李舒笑了一时,向林依道:“大老爷只怕是没空与二少爷出门闲逛了。” 青苗还在睡觉,林依亲自捧上茶来,问道:“怎么?” 李舒道:“二夫人才腾出一间下等房出来,借与了大老爷,只怕现下正在搬家,晚上就要圆房。” 林依听说,走到后窗瞧了瞧,果见流霞一人抱着厚厚的被褥,正吃力地朝大房的下人房那边搬。她回身向李舒道:“二夫人真是好心肠。” 李舒听出这话中的味道,笑了,又道:“咱们二房,算是把大夫人得罪了。” 林依安慰她道:“流霞做通房,是大夫人肯的,想必不会怪二夫人。” 李舒却摇头,道:“都是女人,遇上这等事,嘴上再愿意,心里也是难受的,哪经得住二夫人这样添火加柴的。” 林依见她埋怨方氏,不好接口,只好低头吃茶。李舒晓得林依不爱理他人是非,便直接了当道:“我想拦二夫人,却迟了一步,不然绝不会让她这样做。弟妹到了大夫人跟前,一定替我美言几句,嫂子感激不尽。” 李舒往常求林依办事,总是厚礼先行,今儿却空手而至,且一口一个“弟妹”,还自称了“嫂子”,反倒让林依倍感亲切,便满口答应下来,道:“本来就不干大嫂的事,我一讲,大夫人就能明白的。” 李舒谢过她,起身辞去,走到两所屋子间的夹道处,见张仲微干站在那里,不禁莞尔:“我走了,二少爷赶紧回去罢。” 张仲微忙行了个礼,一溜烟跑回屋内,又是跺脚,又是搓手,道:“爹称他没空,我不好多待,在夹道里吹了这些时冷风,冻死我了。” 林依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连忙上前与他脱鞋子、解袍子,将他塞进被窝里暖着,嗔道:“既是外面冷,你就在爹娘屋里坐会子,又能怎地?” 张仲微小声道:“娘满脸不高兴呢,爹正哄她呢,我怎好多待。” 林依想起李舒的话,告诉他道:“婶娘借了一间房与流霞,大概是爹晚上要与她同房,娘才不高兴了。” 张仲微不解道:“娘怎么同大嫂一样,不爱通房,还要主动收人,还不是自寻烦恼?” 林依撇了撇嘴,道:“娘与大嫂不同,她才不想收通房,都是爹闹的,想给你生个小兄弟呢。” 张仲微惊喜问道:“当真?” 林依见他表情不似作伪,惊讶道:“你愿意爹生个亲儿?” 张仲微激动道:“待爹有了亲儿,我就能重回二房了。” 林依了然,张栋认定过继的不如亲生的好,在张仲微心中,亦是一样。 张仲微见林依不作声,自被子里伸出手来,碰了碰她,问道:“娘子不愿意回去?” 林依勉强笑了笑,道:“都是一家人,甚么回去不回去的。” 这话太过冠冕堂皇,张仲微辩驳不得,将手缩了回去,裹了裹被子。 第一百二十章 张栋寻茬 林依猜想他是不开心的,忙道:“只要你待我如一,大房还是二房,都好。” 张仲微稍稍释怀,道:“你是我娘子,自然待你好,待我得了官,与你整个诰命。” 林依笑道:“诰命不诰命的,我不稀罕,你别同那几位学便成。” 那几位不是长辈就是兄长,张仲微不好接话,朝被子里缩了缩,道:“天冷,饿得快,娘子叫青苗做饭去。” 林依隔着被子拍了他一掌,起身到后窗前看了看,笑道:“青苗没吃早饭,大概也是饿了,火都生起来了。” 青苗听见话语声,杨起头来,见是林依,跑来窗前禀道:“二少夫人,流霞搬走了,听说今晚要圆房。” 林依点了点头,道:“我晓得,今后你一人住,可安逸了。” 青苗笑了笑,道:“新晋的通房呢,晚上多炒两个菜?” 林依看了看她,道:“青苗,你这可是幸灾乐祸。” 青苗撅了嘴道:“谁叫她设计二少夫人,我就幸灾乐祸了。” 林依理解流霞走投无路的心情,并不怎么恨她。不论古今,身为女子,不能拥有自己的婚礼,已属悲哀,多炒两个菜庆祝下,也是该的,但林依更在意杨氏的心情,于是冲青苗摇了摇头,道:“还不知后事如何呢,莫要往前凑热闹,好好卖姜辣萝卜赚钱是正经。” 青苗应了,自去按照往常标准做饭。林依走回床前,把手伸手被窝,摸了摸张仲微的手,问道:“暖和了就起来,青苗那丫头动作快,想必马上就要开饭了。” 张仲微抓住林依的手不放,硬把她拖进被子里温存了一阵,直到她髻散乱才放过。林依爬起身,取了镜子来瞧,嗔道:“头乱了,青苗又在炒菜,谁人来帮我梳头?” 张仲微走过去,抓起梳子,笑道:“我来与你梳。” 林依不相信他的手艺,但他执意要试试,只得闭了眼睛,任由他去盘弄。 青苗很快炒好菜,端到杨氏房中,又要唤林依,一进屋就瞧见她头上梳了个四不像,而张仲微站在她身后,手里抓了一缕头,绕来绕去。青苗惊呼一声,冲上去扒开张仲微,夺过梳子来,一面重新打散林依头,一面埋怨:“二少爷不会梳,就别逞能,瞧把二少夫人的头弄的乱糟糟的,多费好些头油。” 张仲微好容易寻一回闺房之乐,还未尽兴,就叫青苗搅了局,只得讪讪退至一旁。林依忍着笑,丢了个眼神过去抚慰他,道:“官人先去吃罢,我随后就来。” 张仲微听到这声“官人”,复又高兴起来,响亮应了一声,走了两步,却又停住,回身道:“我不饿,等娘子梳完头,咱们一起去。” 饶是青苗不解风情,也本能地觉得此处不宜久留,尽最快的度帮林依梳好头,先溜了出去。 张仲微朝林依头上瞧了瞧,嘀咕道:“这妮子梳的还不如我呢。” 林依笑着推他朝外走,连声道:“是,是,是,你的手艺,堪比街上的梳头娘子。” 两人有说有笑,到隔壁屋中,向张栋与杨氏行过礼,张仲微打横,林依下,各自坐了。张栋看了流霞一眼,与杨氏道:“晚上多炒两个菜。” 他面向的是杨氏,话却是讲与林依听的,但林依深知此话不可轻易接,于是只埋头吃饭,当作没听见。果然杨氏不卖张栋的账,筷头朝桌上点了点,道:“一荤三素,已是不少,还加菜作甚么。” 张栋要反驳,但杨氏根本不给他插话的机会,径直转头向林依,道:“明日我要回娘家,媳妇随我一起去?” 林依忙道:“只要娘不嫌我,就跟去见见人。”又问:“可要备礼?” 杨氏无钱,犹豫道:“把吃食备两样便得。” 杨氏道:“娘好几年未回京,好容易回来一趟,太过简薄说不过去,不如吃完饭,咱们上街去逛逛,捡那又实惠又有面子的礼,买上几样。” 杨氏昨日以流霞之事示好,今日就得了回报,可见这日子,还是帮扶着才过得好,她欣慰点头,夹了筷子炒肉丝到林依碗里。 张栋见她婆媳俩你去我来,讲得热闹,硬是没让他插进去嘴,不禁又气又恼,欲摔了筷子出门吃酒,身上又无钱,正烦恼间,忽然眼神瞟到张仲微,暗忖,过继一个儿子,也该派些用场,于是起身道:“二郎,这菜咸了,咱们上街去吃。” 张仲微闻言,夹了一筷子菜,仔细尝了尝,奇道:“不咸,味道正好,想是爹嘴里淡了?叫青苗做个开胃的菜来?” 张栋见张仲微不识趣,愈觉得这个过继来的儿子不好,暗地里把他瞪了一眼。此时张栋站着,张仲微却不随着起身,前者立时陷入尴尬境地,不知是甩袖子走人,还是舍些面子,灰溜溜坐下。 林依不愿局面太尴尬,忙出声道:“都是媳妇疏忽,忘了爹爱吃清淡的,没叮嘱青苗少放盐,我叫她另做一盘来。” 张栋听了这话,顺着就下了台阶,哼哼两声,重新坐下。青苗嘟噜着嘴,重回灶前炒菜,一面炒一面骂。流霞跟了过去,接过锅铲,赔笑道:“今儿大老爷火气大,累得你受了气,你且歇着去罢,我来炒。” 青苗摸了摸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道:“流霞,你昨儿还哼哼唧唧,称不愿与大老爷做通房,怎么才过了个夜,就转弯过来,急着要献殷勤?” 流霞暗道,既然大夫人准许她生儿子,她当然一百个愿意,不会再抱怨,但这话她不能讲与青苗听,只道:“这是我的命,不愿意又能如何?” 青苗听不出这话里的叹息,凑上去问道:“流霞,咱们姐妹一场,你与我讲实话,你其实是乐意做通房的,是不是?” 流霞诧异道:“咱们签了死契的丫头,做通房,做妾,难道不是最好的出路?我为甚么不乐意?”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一回合 青苗比流霞更为诧异,道:“你之前可不是这样讲的,你不是哭着喊着不愿与大老爷做通房么?” 流霞自然不愿把她真实的理由讲出来,把事情推到了杨氏身上去,称是经过大夫人开导,想通了。 青苗将信将疑,不过这种事,当事人不讲,她也猜不出,只能罢手,留下流霞独自炒菜,自己则重回杨氏房中。林依见她没端菜来,以眼神询问,青苗虽瞧不起流霞行径,但到底心善,道:“流霞姐姐说她晓得老爷口味,要亲手炒个菜。” 张栋听了这话,果然流露出满意神色,耐心等着流霞端菜来。林依偷眼瞧杨氏,脸上神色如常,但捏筷子的手,明显多加了几分力气。 不多时,流霞回来,她心眼儿多,炒了两个菜,一盘与张栋,一盘却是与杨氏,轻声讨好道:“大夫人,前儿你说想吃醋溜白菘,我炒了一个,你尝尝味道。” 杨氏却没伸筷子,反将碗筷搁下,淡淡道:“我吃饱了。” 流霞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张栋还是在意杨氏态度,埋怨流霞道:“既是大夫人想吃,一早怎么没端上来?” 流霞委屈,却不敢申辩,默默退至一旁。 午饭时分,妻妾暗斗,正妻完胜,通房落败,林依得出此结论,把碗筷一推,向杨氏道:“娘,我也饱了,咱们是现在就去街上,还是过会子再去?” 杨氏觉得这儿媳真是贴心又得趣,微笑答道:“饭后走动走动,消消食也好,你回去收拾收拾,咱们这就去。” 林依应了一声,起身欲走,张仲微忙丢下筷子,道:“我也饱了,我陪娘一起去。” 张栋看了他一眼,暗骂一声没出息,不悦道:“我还在吃饭,你就要离席,有没得规矩?” 在乡下时,的确没这规矩,大家都有活儿要做,吃完了就走,没人理会谁先谁后。张仲微想了想,长辈还在吃,晚辈先离桌,大概是不合规矩的,因此虽舍不得林依,还是坐下了。不料杨氏却慢悠悠开口道:“候着你爹吃饭是孝道,陪我逛街,也是孝道,并无轻重。” 张栋抬眼看了看杨氏脸色,觉得不怎么好看,权衡一下,还是低了头,向张仲微道:“陪你娘逛街去罢。” 张仲微高高兴兴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同林依两个并肩回房。一回到自己卧房,张仲微便瘫倒在床上,道:“方才我生怕爹娘吵起来,手心里攥了一把汗。” 林依开了衣箱,翻厚实的冬衣,奇道:“看不出你还是个心细的,这也能瞧出来。” 张仲微道:“爹从头至尾都板着脸,娘先前还好,自流霞再上来,也没了笑意,我就是再迟钝,看他们的脸色也看出来了。” 林依把他拉起来,将一件厚些的袍子递过去,示意他换上,道:“这便是通房惹的祸,两口子亲亲热热过日子多好,非要中间插进一个人,能不吵闹?” 张仲微连连点头,道:“你也多穿些,东京比不得眉州,那风吹在脸上,很是疼的。” 林依取了盖头戴上,笑道:“我有这个挡风。” 待得收拾停当,林依又翻出块大包袱皮,叠好,塞进张仲微怀里。两人锁好门,重回房中,林依扶了杨氏,张仲微跟在后头,一同朝街上走。 走了几步,林依现后面跟的丫头是流霞,问道:“青苗那妮子呢?”杨氏道:“青苗勤快,留下洗碗,流霞一人便得。” 林依立时领会到杨氏用意,两名丫头都还未曾吃饭,青苗对流霞不满,因此只叫她饿着肚子跟来,而青苗不必遭这个罪。 流霞较咬下唇,不知是饿的,还是心有不满,但主人起身,丫头本就该跟着,是饱是饥,又有谁理会呢?就是张栋,方才见流霞出门,也没二话说。 林依是同情流霞的,想过更好的生活,乃是人的本性,她一个身无自由的丫头,除了做通房,确是别无选择。在这桩事里,若真要挑出个有错的人来,当属张栋,但为何他能安安稳稳坐在屋里吃饭,流霞就该受罚?林依颇有几分打抱不平,但她不敢开口,怕触怒杨氏,与自已添麻烦。她扶着杨氏的胳膊,因为鄙视自己的懦弱,眼角有些酸,忙抬头望了望天。 走到巷子口,有个婆婆敲着响板,叫卖刚出炉的包子,林依突生一计,停下脚步道:“午饭未吃饱,买两个包子吃。”又问杨氏:“娘也来一个?” 杨氏轻轻摇头,道:“我不饿,你自买了吃。” 林依上前,问过价钱,买了两个,边走边吃,但才嘴两口,便道味道不好。她想以此为借口,将包子丢与流霞,却没想到张仲微也是在后面的,一见她把包子递过来,立时会错了意,还道娘子是递与他吃的,连忙接过来,咬了一大口,一面喊汤,一面道:“味道还是不错的,娘子再吃一口。” 林依气得直瞪眼,又不好说甚么,虽过脸去不理他。大概因为是张仲微接了包子,杨氏未起疑心,反真信了林依是没吃饭,遂指了那家曹婆婆肉饼店道:“媳妇不爱吃包子,且去买肉饼来吃,那家的肉饼咱们吃过的,味道尚好。” 林依依言去买了一个,但故技重施,容易遭疑,她不敢再嫌不好吃,只好小口小口啃着。巷口的风很大,张仲微怕冻坏了杨氏与林依,便问:“我去叫两乘轿子来?” 顶着寒风走路,的确不是易事,杨氏便看林依。林依见杨氏未出言反对,就知道了她是想坐轿子的,遂道:“官人陪娘在此稍后,我与流霞去拦轿子。” 她晓得张仲微不会让她跑路,因此不等他相拦,抢先朝前走去,流霞见状,看了杨氏一眼,见她无异议,赶忙跟上。林依走远了些,再故意拐了个弯,躲开杨氏视线,再将还剩三分之二的肉饼递与流霞,道:“被我啃了几口,若是不嫌弃,就吃,嫌弃,便扔。” 第一百二十二章 林依震怒 流霞早就饿了,连连摇头,客套话都未讲一句,接过来就啃。三两下下肚,才谢林依道:“若不是二少夫人的肉饼,我怕是要饿整整一下午。” 这不是林依想要的回答,她静静望着街面,没有作声。等待良久,身后仍没有动静,再过了一时,流霞叫道:“二少夫人,那边停了几顶轿子,我去问问价钱。” 林依终究没等来一句解释,或一声道歉,望着流霞背影,经北风一吹,心彻底凉了。 流霞浑然不觉有甚么不对,唤来三乘轿子,请林依上轿,再去接了杨氏民张仲微,一同朝街上去。 照着杨氏的意思,三人先到了相国寺东门大街,此处皆是幞头、腰带、书籍,及冠朵铺席。下了轿,林依付过钱,来扶杨氏,杨氏却不急着进铺子去瞧,而指了南边道:“寺南即录事项伎馆;北边小甜水巷,南食店甚盛,但伎馆亦多,因此咱们只在寺南逛,别走远了。 杨氏竟也防着这个,林依诧异看她。 杨氏瞧见她神情,解释一番,林依才明白,原来北宋是禁止官员狎伎的,一经举报,轻则降级,重则辞官。这条规定深得林依的心,欢喜道:”原来做官还有这好处。” 杨氏轻笑道:“你也别报太大希望,这种事,是屡禁不止的,所谓官官相护,人人都爱去,谁来举报?只有运气不好碰上作对的人,才能吃上苦头。” 林依有些微失望,但还是道:“有总比没有好。” 杨氏点头,道:“有这条规矩,总算有个约束,自家再看严些,出不了甚么大岔子。” 林依十分感激杨氏教她御夫之道,便想为其回娘家撑脸面,挑了一家招牌最大的成衣店,拉她进去看。杨氏却道:“我爹早已过世,家中仅有继母与兄弟,咱们买些胭脂水粉,再买一顶幞头即可。” 林依猜她是嫌成衣太贵,一问果然如此,杨氏道:“一件衣裳,动辄数贯,不是咱们能买的。” 林依吓住,道:“下回咱们早作准备,扯布来叫青苗做。” 婆媳二人商量一阵,选了家门面不大,但顾客颇多的店,将中等价位的胭脂水粉挑了两样,林依心道难得出来一趟,便多买了一盒,当场送与杨氏。杨氏连称花费了钱,但却满脸都是笑意,林依见她高兴,便借机将李舒歉意转告。杨氏在这些事上很大度,连称长辈之事与小辈无关,叫她放心。二人接着又到幞头店买了顶漆纱幞头,张仲微掏出包袱皮,流霞将物事包好,一手拎了。 女人天生爱逛街,哪怕礼物已置办齐全,仍舍不得就此归家。林依与杨氏逛了一家又一家,直到腿脚酸软,张仲微十分不满,道:“又没见你们买甚么,有甚么逛头?” 林依懒得与他沟通这个,向杨氏道:“天色不早,咱们寻个摊子,喝碗热汤便回家,如何?” 大冷的天,喝一碗热乎乎的汤,想想都要暖和几分,杨氏顾不得要省钱,点了点头。于是寻了个摊儿坐下,叫上三碗热气直冒的棒骨汤,张仲微一口下肚,直呼舒泰。旁边另有一家角球店,零售而不设座位,专拆整为零卖羊肉。林依走过去瞧了瞧,挑了一碟软羊,一碟烂蒸大片,端来与杨氏、张仲微同吃。 三人高高兴兴吃完,林依将软羊跟烂蒸大片又买了两碟子,向店家讨了两张油纸,包作两包,称要带回去与张栋下酒。流霞见还多出一份来,以为杨氏又要偏她,正窃喜,却听见林依道:“青苗卖姜辣萝卜,日日辛苦,且带一包回去与她吃。” 流霞登时失落,但林依径直从她身旁走过,看也没看她一眼。杨氏不知林依是生流霞的气,还道她是配合自己,心想这儿媳真真是贴心,脸上不知不觉带了笑。 张仲微唤来轿子,三人坐了,流霞拎了包袱在后头跟着,一起回家。待得下轿,林依先扶杨氏进屋,才推开门,就见地上有一溜血滴,吓得她们连退三步。张仲微跟在后头,不知何事,探身一看,也唬了一跳,连声唤道:“爹,爹,出了甚么事?” 张栋自里间出来,皱眉责道:“何事大呼小叫?” 杨氏一眼瞧见他手上有伤,血迹未干,赶忙上前查看,急问:“这是怎么了----”话未完,她却愣住,原来张栋右手虎口滴血处,乃是一圈牙印。张栋看似心情极糟糕,不耐烦地抽回右手,道:“甚么了不得的事,过会子便好。” 林依心思活络,也不近前,扶着张仲微一踮脚,瞧见张栋手上有清晰的牙印,猜想其中必有蹊跷,忙拉着张仲微退了出来。张仲微个儿高,也瞧见了那牙印,大惑不解道:“爹没事咬自个儿的手作甚?” 林依一面开门锁,一面道:“还不知是谁咬的呢?”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青苗的声音:“是我咬的。” 青苗为何要咬张栋?林依牙切齿略想了想就猜到原委,立时惊怒非常,一把将青苗拉进厅里,上下不住地打量,问道:“怎么回事?” 青苗低着头道:“大老爷吃饭完,我去收拾碗筷,不想他却来拉我的手,我挣了两下没挣脱,就,就咬了他一口……” 张仲微惊讶道:“真是你咬的?你可瞧见了那一地的血,不怕大老爷生气?” 林依气不打一处来,先把他垂了两下,怒道:“你只怕他生气,就不怕我生气?” 青苗怯生生道:“是我没轻没重,我去向大老爷赔不是。” 林依喝道:“你又没错,赔的哪门子不是?”说完迁怒张仲微,对着他骂道:“亏他还是个官,竟趁我不在,调戏我的丫头,真真是不堪。” 张仲微慌忙去捂林依的嘴,急道:“祖宗,小声些,当心爹记恨你。” 林依挣脱他的手,气道:“他记恨我?我还记恨他呢。” 张仲微去关紧了门,道:“我晓得你生气,但爹拉的是自家丫头的手,到哪里都讲得通,这事儿若真摆到台面上来,吃亏的是你。” 林依还在生气,哪里肯听,拉起青苗,要去寻张栋讨说法。张仲微拼命拦住她,道:“娘子你想想,此事若被他人知晓,后果如何?别个多半要劝你做贤惠媳妇,将青苗送与爹算了,你说是不是?” 林依稍稍冷静,仔细想了想,不得不承认,张仲微是对的,这个世道,事事都是偏向男人,少有女人讲理的地儿,何况只是一个丫头。 张仲微见她听了进去,继续道:“我晓得你看重青苗,可那也就是你,别家谁把签了死契的丫头当人?爹就算拉了别人家丫头的手,也算不得甚么大事,何况是自家的,倒是青苗以上犯上,乃是死罪,你赶紧叫她赔礼认错去,待到爹寻上门来,哪还有回旋的余地?” 林依来到大宋已好些年,但听到这些话,仍旧感到陌生。心有不甘又如何,只有人适应环境,没得环境适应人一说。 青苗看出林依为难,主动朝外走,道:“我去给大老爷磕头。” 林依猜想张栋不好意思向儿媳讨丫头,便跟了出去,又担心自己不懂一些所谓的北宋规矩,还拉上了张仲微,希望他在自己冲动时,提醒一二。 三人到得隔壁时,杨氏已帮张栋包好了手,流霞在一旁眼泪汪汪,看见青苗进来,立时冲将上去,呼了她一巴掌,骂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伤了大老爷。” 林依进门时,不断告诫自己要冷静,好容易平复心境,看到这一巴掌,又开始火冒三丈。她正想脾气,手被张仲微一捏,忽得醒悟过来,流霞这一巴掌,若能让张栋消消气,倒是好的。林依朝张栋看去,果然他脸上有满意之色,她稍稍松气之余,又忍不住暗骂了几句。 流霞自然也留意到张栋的态度,手一抬,还要再打,但被杨氏喝止。林依看了看张栋,又看了看流霞,猜想,流霞这一巴掌,不光是为了讨好张栋,还因为担心青苗也成了张栋通房,与自己争宠罢。 那一巴掌暗含警告之意,下手极重,青苗半边脸红肿起来,她强忍着没落泪,走到张栋面前跪下,磕头道:“婢子无礼,伤了大老爷,望大老爷恕罪。” 张栋一时没作声,大概是在斟词酌句。林依暗自冷笑,也走上前去,跪下,道:“全是媳妇的不是,平日里总告诉她要洁身自爱,莫要尽想着朝上爬,这才酿成今日大错。” 杨氏不待张栋接话,先拉了林依起来,道:“你教导得对,哪里有错。” 张栋极想反驳,但儿媳房中的丫头,照理应是张仲微之物,因此他今日举动,确是十分不妥,若张扬开去,是要丢些脸面的。 不过他并未因此讲出原谅的话来,而是还抱有一丝希望,因为杨氏总赞林依孝顺,既是孝顺的儿媳,应会主动将青苗送上,让他既保全面子,又得实惠。 第一百二十三章 张栋借钱 林依才历经流霞一事,再提不起甚么好心,纵使猜到张栋的心思,也装作不晓得,只道:“这丫头不长眼,往后我不许她到爹跟前侍候,免得惹爹生气。” 杨氏明白林依讲这话的用意,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离开。林依福了一福,转身便走,此时张栋还未讲出原谅的话,见她这样就走了,十分不满,眉头一皱就要出声相拦,杨氏瞪了他一眼,耳语道:“还嫌不够丢人?” 这一打岔,林依带着青苗已出了门,张栋恼火道:“就你惯着她。” 杨氏气道:“你一把年纪,调戏儿媳的丫头,不嫌丢脸?” 张栋嫌“调戏”这词难听,道:“我是吃了两杯酒,有些醉了,错把青苗当流霞,这才拉了她的手。” 杨氏不信,正与他理论,对门开酒肆的婆婆寻上门来,称张栋在她那里买了一角酒,还未付钱。杨氏隐约有些欢喜,有了醉酒一词,才好与林依交待,不然真没脸见她。 流霞也欢喜,心道,原来张栋不是爱青苗,而是爱她,只不过吃醉了,认错了人。 杨氏问那婆婆道:“二两酒几个钱?” 婆婆伸出三根指头,道:“一角酒,四十文。” 不过是巷间酒肆,一角酒竟要四十文,杨氏惊诧酒价之贵,于是问道:“我家老爷买的甚么金贵酒?” 婆婆道:“张大老爷买的乃是蜜酒,这酒甚么价,夫人当清楚,不消我说。” 蜜酒确实价贵,杨氏对酒价不再有疑问,却将狐疑的目光投向了张栋,官场上的人,哪个不是几斗的酒量,区区一角蜜酒,能吃醉人?只怕是装酒疯罢。张栋被杨氏看到心虚,别过脸去。杨氏生气,将婆婆领到他面前,道:“这是我家老爷,你向他讨钱。”说完,几步走进里间,把门关了。 张栋哪里有钱,不然也不会欠着,他心里着急,示意流霞去敲门。流霞走去拍了几下,唤了几声,杨氏根本不回应,无法,只得与张栋商量:“我那里有平日攒下的月钱十文,再去向二少夫人借三十文,如何?” 张栋点头道:“甚好,她的丫头伤了我,付几个酒钱是该的。” 流霞就先回去取了她那十文钱,再走到林依房前敲门。来开门的是青苗,见了她,哪有好有色,先啐了一口,才道:“哪阵风把新晋的通房吹来了?有甚么事,赶紧说,耽误了你服侍大老爷,我可担待不起。” 流霞晓得青苗是记恨那一巴掌,道:“我是为你好,若我不打在前头,大老爷可就要亲自动手了。” 青苗气笑起来,道:“如此我便多谢姐姐。” 流霞见她没有让自己进去的意思,只好踮脚朝里张望,问道:“二少夫人在屋里?大老爷使我来借钱。” 青苗奇道:“二少夫人才过来,那边就要借钱?方才怎么没听人提起?” 流霞将卖酒婆婆上门讨钱一事讲与她听,又道:“大老爷拉你的手,乃是吃醉认错了人,并非有意。” 青苗想起,那时桌上好像是有酒的,心里的气,就减了几分,走进去向林依禀报。林依听后,唤了流霞进来,问道:“大老爷中午吃醉了?” 流霞连连点头,道:“吃了一角酒,对面卖酒的婆婆上门来讨钱,共需四十文,我这里有十文,二少夫人再借三十文,便可凑齐。” 林依看了青苗一眼,心道,若真是酒后失德,倒比故意为之好上几分。她正想着,张仲微已惊讶出声:“对面酒肆卖的又不是甚么好酒,怎要四十文,爹莫不是被骗了罢?” 流霞解释道:“是蜜酒,因此贵些。” 林依自乡下来,不知甚么是蜜酒,张仲微之前去过东京酒楼,略知一二,向她解释一番。林依听后,暗自冷笑,这样的酒也能吃醉人?只怕是早有色心,借着酒劲作罢。 青苗也悟了过来,后悔替流霞通报,赶她道:“二少夫人没钱,你找别家借去。” 流霞急道:“你咬伤了大老爷,这酒钱就该你付。” 青苗回嘴道:“就是这酒惹的祸,若大老爷不吃它,怎会酒疯,不酒疯,我又怎会去咬他的手?” 这话前后逻辑严丝合缝,流霞竟反驳不出,只好转向林依,道:“大老爷方才还夸二少夫人孝顺……” 林依朝青苗使了个眼色,道:“去翻一翻,看还有没得钱,凑三十文出来,替大老爷还酒债。” 青苗便去柜前,装模作样翻了翻,拿起黄铜小罐晃了晃,道:“二少夫人,还有几文,是预备晚上买菜的。” 林依问流霞道:“还了酒债,明儿就没得饭吃,你选还钱,还是选饿肚子?” 林依的嫁妆抬进来时,流霞是看见了的,猜到她是在唬人,便大着胆子道:“谢二少夫人借钱。” 林依也不为难她,真就数了三十文出来,交到她手里。青苗看着流霞满意离去,急道:“二少夫人,你还真借,愈民他们以为咱们好拿捏。” 林依故作犯愁状,托腮叹道:“菜钱被借走,明儿吃甚么?” 青苗会过意来,笑道:“清清净净饿一天也好,还省得我晚上去买菜。” 林依笑道:“你躲不了懒,不用买菜,一样要去菜市。” 青苗醒悟过来,连忙朝外走,道:“今儿的姜辣萝卜还没做呢。” 张仲微待青苗出门,犹豫着向林依道:“娘子,你这样做,不大妥当罢,万一把二老饿坏了,怎生是好?” 林依道:“放心,饿不着,婶娘连房子都借了,管咱们一天的饭,算得了甚么。” 张仲微瞠目结舌,指着她结结巴巴道:“你,你,你连婶娘都算计?” 林依想出这样的好主意来,很是得意,拍下他的手,嗔道:“甚么算计,讲得这般难听,咱们可是一家人,现在大房困顿,求二房接济一阵,难道不行?” 张仲微使劲吞了口口水,仍旧结结巴巴:“好,好主意,先去婶娘家吃几天,待得我做官领到俸禄,再请他们到我们家吃。” 林依大笑:“还说我会算计,你更甚,我只想着叨扰一天,你却是把做官前几顿全惦记上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青苗报仇 晚饭前,青苗去菜市买二日要用的萝卜,另外捎带了几把甘露子回来,林依不曾见过此物,问道:“这是炒来吃的?” 青苗摇头,道:“甘露子的做法可多了,蜜饯甘露子、酱甘露子、腌甘露子,若是热天,还能直接凉拌来吃。” 林依长了见识,又问:“那你打算做哪一种?” 青苗想了想,道:“蜜饯我不会,后几种里,酱的最好吃,不如我就做酱甘露子?” 林依笑道:“随你,做得了,分两碟子咱们尝尝便得。” 青苗欢快应了,提着菜篮朝后面灶台而去,林依望着她背影,感叹道:“青苗忙碌,我却闲了下来,没想到咱们家如今赚钱的,是个丫头。” 这无心之语,亦让张仲微惭愧,只盼着雅州书信快至,好早些迈入仕途。 晚饭时,张栋未因三十文的酒钱向林依道谢,流霞也没提明日无菜钱一事,大概以为林依是吓唬她。张仲微几次想开口,都被林依瞪了回去,只得将脸埋进饭碗里,不敢再抬头。杨氏自觉无颜面对林依,略动了动筷子,便回了里间。 饭毕,林依夫妻俩回房,张仲微不解道:“娘子,明日开不了火,为何不让我先提一句,好让爹娘早作准备?” 林依道:“我既嫁到你们张家来,就该你们张家养,有饭吃饭,无饭,再不济啃野菜团子,我也绝无怨言。” 这话摆明她以后再不操心家事,要做个闲散人,张仲微先是一愣,后想了想,轻叹道:“这样也好。” 林依见张仲微并未出言反驳,暗自高兴,取出棋盘,与他下了几盘五子棋,再洗漱安歇。 当日夜里,张栋宿在流霞房内,**几度,好不快活。可惜到底年纪大了,二日便有些精神不济,流霞心疼,道:“我去巷口与老爷端一碗血羹来,再到对面打一角酒,如何?” 张栋对此安排很满意,欣然点头,流霞便去了,但巷口的小吃摊子与张家不熟,不肯赊账,流霞磨了半日嘴皮子,无果,只得折返,去向林依讨钱。 林依才与杨氏请过安,正在她房中闲话,流霞寻了去,问道:“二少夫人,早饭何时摆?大老爷想吃一碗热热的血羹,还要一角蜜酒。” 林依的态度很是和善,笑道:“我又不当家,问我作甚。”她十分清楚,此话一出,势必得罪杨氏,但她实在不愿再做冤大头,把心一横,豁出去了。 杨氏并未生气,只恨张栋太不会做人,把儿媳得罪了。她对着流霞沉了脸,道:“无钱还吃甚么血羹,去厨下把昨日的剩菜剩饭热一热,端上来将就一顿。” 流霞哪敢与杨氏顶嘴,忙应着下去了。她走到灶前唤青苗,青苗打着呵欠出来,道:“流霞姐姐,正等你做饭呢,我与你打下手。” 流霞自觉得比青苗高了一等,很是不满她的态度,遂道:“方才我在忙时,你就该把早饭做了,还等着我来。” 青苗倚在门框上,笑问:“流霞姐姐在忙甚么呢?” 流霞脸上一红,瞪了她一眼,催道:“你别闲着,赶紧生火。” 青苗故意慢吞吞,一根一根捡柴火,流霞担心张栋等急了,只好自己动手,一面生火,一面骂青苗。青苗也不生气,只是帮起忙来,动作愈慢了,时不时还捣捣乱,多塞几根柴火堵住灶眼。 流霞气极,举手欲打,青苗慢悠悠道:“大老爷吃不上早饭,势必要生气,我却是不怕的,不知流霞姐姐怕不怕。” 流霞恨恨将手放下,将她赶进屋去,免得妨碍自己做饭。青苗乐得清闲,但仍旧站到门口,称要盯着些,免得有人使坏。流霞累了一头的汗,还要听这呕人的话,气了个仰倒。 饭菜热好,流霞正要端,青苗却抢先一步夺过来,体贴道:“我来,我来,你去唤大老爷来吃饭。” 唤张栋固然重要,但流霞更想先去杨氏面前卖个乖,便道:“不消你帮忙,我先端到屋里,再去唤大老爷----” 青苗留着小心眼,不等她讲完,已快步走远了。流霞追上去夺,青苗竟把半碗汤水直接泼到她身上,流霞傻眼,待得回过神来,青苗已拐过了墙角,看不见了。流霞又气又急,只得先回房换衣裳。 青苗到得杨氏房中,将饭菜搁到桌上,请杨氏与林依夫妻来吃饭。杨氏见来的只有她一人,遂问道:“流霞呢?” 青苗十分响亮地回答:“流霞姐姐说要亲自去唤大老爷,因此叫我先把饭菜端上来。” 林依正站在杨氏身侧,十分清楚地看到,杨氏以手握拳,长指甲朝里折了折。她看了青苗一眼,暗笑,这妮子摆明了要报仇,整流霞来了。 几人落座,不多时,张栋进来,扫了桌面一眼,皱眉道:“不是说有血羹与酒的,何在?” 林依默念几遍“我不当家”,充耳不闻。 杨氏道:“谁人讲的,你找谁去,我可没说过这话。” 张栋便抬眼寻流霞,却未瞧见人,正要询问,流霞匆匆进来了,向杨氏道:“大夫人恕罪,婢子来迟。” 杨氏因方才青苗的话,已在生流霞的气,此刻朝她一打量,见她转眼间又换了身衣裳,愈不喜,冷冰冰道:“你辛苦了,歇着便是,还来侍候作甚么。” 流霞申辩道:“是青苗泼了我一身的菜汤,我去换衣裳,这才耽误了。” 青苗不屑道:“流霞姐姐,迟了就是迟了,大夫人又没说要罚你,你慌甚么。早饭是我一人做的,你根本没近灶前,哪里来的菜汤?” 流霞不敢置信的望向青苗,后者是存了心要报复,腰杆挺得笔直,一脸理直气壮。杨氏一见,就信了青苗,冷眼看流霞,抿着嘴不作声。 流霞十分委屈,偷眼看张栋,希望他能替自己讲两句好话,不料张栋也很生气,心道,这妮子又没买血羹,又没去唤我,真是只晓得躲懒,无甚用处。 流霞没等到张栋伸援手,只好与杨氏跪下磕头,求她原谅。杨氏根本不理她,慢慢夹菜,慢慢扒饭,看那样子,是打算让她跪上一阵了。 张栋也觉得流霞欠教训,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指着桌上,抱怨道:“这叫人怎么吃?” 杨氏好言好语道:“家中无钱,大老爷将就几顿罢,待得你复官领到俸禄,想吃甚么买甚么。” 这话正是林依心中所想,暗中为杨氏抚掌喝彩,叫了声好。 第一百二十五章 仲微挣钱 张栋不悦道:“一顿早饭能花费几个钱,叫媳妇先垫上,来日再还。” 林依迅接话:“我的嫁妆钱,只剩下三十文,昨日全让流霞借去了。” 杨氏问流霞道:“你向二少夫人借钱作甚么?” 流霞看了张栋一眼,道:“大老爷的酒钱需四十文,我这里只得十文,因此向二少夫人借了三十文。” 杨氏与张栋道:“媳妇的钱,与你还了酒钱,你还有甚么说道?” 张栋才不相信林依无钱,但他没法去翻儿媳的账本,只好看向张仲微,示意他与林依施压,可惜张仲微是早让林依收服的了,哪里肯理他,端着碗只顾扒饭,装作没看见。 张栋生起气来,把筷子一丢,起身就走。杨氏在他身后叮嘱:“莫要去吃酒,没人与你付酒钱。” 张栋充耳不闻,径直朝对面的小酒肆去了,杨氏气得不轻,骂流霞道:“还不去追,若是他欠了酒钱,就将你卖了还债。” 流霞正好趁此机会爬起来,连忙应了一声,飞奔而去。 林依冷眼旁观,见流霞与张栋扭作一团,再看杨氏,一脸伤感,不禁暗自叹息,同情她所嫁非人。 杨氏心里堵得慌,推说已吃饱,进了里间。林依跟去安慰了几句,杨氏拍着她的手道:“我省得,是不能惯着他。”林依眼眶有些湿润,生怕落下泪来,更惹杨氏伤心,连忙退了出来。 张仲微还在门口张望,见林依出来,道:“流霞没能拉住爹,他又去吃酒了,我去叫他回来?” 林依拉了他就走,道:“哪有晚辈管着长辈的道理。”这话在理,张仲微连连点头,再不去理会张栋,随她回屋。 闲坐无趣,林依再次取了棋盘出来,要与张仲微下五子棋,张仲微却道:“娘子,我去街上逛逛,中午再回来。” 林依欢喜道:“你要去逛街?我随你一起去。” 张仲微却道:“我有正事,下回再带你去。” 林依奇道:“甚么正事?” 张仲微吭吭哧哧,不肯作答,林依缠住他不停追问,称不讲个清楚,不许出门。张仲微无法,只得讲了实情,原来他是想跟在眉州一样,寻个茶馆卖酸文。 堂堂进士,去市井卖酸文?林依怕跌了张仲微的面子,意欲阻拦,但转念一想,他能有这觉悟,乃是好事,若不加以鼓励,将来岂不是另一个张栋?她有了如此考虑,便放开张仲微,转身去开箱子取出眉州带来的笔墨纸砚,使一块包袱皮包了,递与他,笑道:“去罢,不指望你赚几多,只别比青苗的姜辣萝卜挣得少,免得惹她笑话。” 张仲微得了激将,胸脯一挺,道:“一篇酸文,在眉州也要卖三十文,东京定然更贵,我只消卖一篇出去,就比姜辣萝卜赚得多了。” 林依替他扯了袍子,叮嘱道:“只许去没得伎女的茶楼,花茶楼看也不许看。还有,赚了钱径直回家,莫要让爹娘知晓。” 张仲微听了前半句,连连点头,听到后面,就不解了,问道:“挣了钱,让爹娘高兴高兴也好,为何不能讲?” 林依懒得与他讲道理,瞪眼道:“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还我的嫁妆钱的,就从现在开始罢。” 张仲微想了想,点头道:“也使得,就当是我替爹娘还钱了。” 林依见他被自己说服,便催着他道:“快去快回,咱们中午还要去婶娘家蹭饭呢。”她送走张仲微,走到后窗处唤青苗,青苗听见声响,跑出来问道:“二少夫人有何吩咐?” 林依不答,只招了招手,待得她绕进屋来,才问道:“早饭可曾吃饱?” 青苗摇头道:“剩饭剩菜本就不多,轮到我吃时,只剩了半碗饭。”说完又笑:“我还算好的,流霞到现在还饿着肚子呢。” 林依取来黄铜小罐,拿在手里晃着,笑道:“这是与你攒的嫁妆钱,咱们先取两个出来,买肉饼来吃,如何?” 青苗红了脸,夺过来道:“甚么嫁妆钱,都拿去买肉饼。” 林依笑道:“与你玩笑呢,中午只怕也吃不饱,你快数几个出来,一人买两个肉饼充饥。” 青苗数出钱,左右看看,问道:“二少爷不吃?” 林依道:“他要向你学习,出门挣钱去了。” 青苗笑道:“二少夫人真狠心,也不让二少爷吃饱了再出门。” 林依不以为然道:“饿一饿,他才晓得肩上有责任,免得与大老爷一样不思进取。” 青苗深以为然,道:“大老爷在对面吃酒,只怕又欠上好几十文的债呢,二少夫人这话可得硬气些,别替他还。” 林依点头,接过黄铜小罐放好。青苗出门,跑到巷口曹婆婆肉饼铺,买了四个肉饼,拿油纸包了,揣在怀里,又一路小跑,回来与林依,道:“二少夫人,还热乎着呢。” 林依分了她两个,主仆二人藏在房内,一气吃了,又都觉得好笑,对视乐了一气。 中午时分,对面的婆婆果然来讨酒钱,张栋故技重施,叫流霞来向林依借,林依只推说嫁妆钱已花尽,一个铜钱也拿不出。流霞不好强讨,只得原样回复张栋,张栋借着酒劲,在房内脾气,却被杨氏一盆冷水浇下,立时清醒,冻得浑身直哆嗦。 林依刚听完青苗回报,还来不及问详细,张仲微就回来了,将一包铜钱递与她,又问道:“爹怎地了,我方才路过,听见流霞嚷嚷说要去请郎中。” 林依打开那方手帕,一面数钱,一面回答:“爹娘老两口吵架呢,你是晚辈,千万别掺和。” 张仲微犹豫道:“不会是真病了罢?” 林依头也不抬,道:“若有求于你,自然会使人过来说。” 到底不是亲生爹娘,张仲微听她讲得头头是道,也便丢开,笑问:“我比起青苗来如何?” 林依数完钱,一共一百二十五文,笑道:“比青苗赚的多出一倍不止,还是你强些。” 张仲微得了夸赞,反倒羞愧起来,道:“我前儿向下等房的左右邻居打听,他们外出做零工,一天也能赚一百文呢。” 青苗听见,惊喜问道:“在哪里做零工,我也去。” 林依笑看她一眼,道:“你在我家做零工,还要去哪里?” 青苗吐了吐舌头,也笑了。林依起身,把张仲微赚的钱装进钱匣子,小心锁好。 流霞在外敲门,问道:“二少夫人,午饭可得了?” 青苗朝林依摆了摆手,示意她别出声,自己走去开门,道:“二少夫人又不当家,你到这里来问饭作甚?” 流霞想进门问林依,青苗却堵着,道:“我正想过去问问大夫人,何时开饭呢,二少爷与二少夫人都饿了。” 流霞愣道:“饭食不是一向由二少夫人打点么?” 青苗道:“昨儿讲得清清楚楚,二少夫人的嫁妆钱已被你借去了,哪里还来的钱贴补?” 流霞推她道:“我不与你讲,你让我去见二少夫人。” 青苗一点也不让她,双手朝她胸口一推,大声骂道:“你一个大老爷的通房,要强闯二少爷的屋么?” 隔壁有脑袋探出来,是邻居家的丫头春妮,瞧了一时,回头冲屋里道:“夫人,无事,是隔壁丫头不检点。” 流霞的脸立时涨得通红,待要与春妮分辨,那边的门已关上了,只得冲着青苗大叫:“你污蔑我。” 青苗冲她扮鬼脸,道:“就污蔑你,怎地?” 流霞一抹眼,瞬间流出泪来,哭着冲回杨氏房内,道:“我照着大夫人吩咐,去二少夫人那里问午饭,不料却被青苗说成是强闯二少爷的屋。” 杨氏冲张栋脾气道:“都怪你把儿媳得罪了。”说完又恼流霞:“既是有求于人,就该和缓些,你硬闯作甚么?” 张栋捂在床上,身上还是冰冷的,驳道:“我看都是你惯出来的,你瞧伯临媳妇,一样拿嫁妆钱养家,可敢有半个不字?” 杨氏气道:“你既羡慕,那去二房过活。” 张栋浑身不爽利,哼哼道:“仲微媳妇不给饭吃,少不得要去叨扰叨扰二弟的。” 杨氏别过脸去,道:“我丢不起这人,宁愿饿着。” 张栋坐起来披衣裳,道:“不过就是咱们家现下穷了,到兄弟家趁食而已,有甚么好丢人的?” 这话不假,同姓即为一家,何况还是亲兄弟,别说吃饭,就是去住上几天,也是无妨的。杨氏想通,走去服侍张栋穿衣,道:“也就这一回,吃多了只怕要瞧弟妹的脸色,你明日早起,带上二郎,去审官东院瞧瞧,管它甚么差遣,先谋一个再说。” 张栋不悦道:“我才被你泼了一身凉水,只怕转眼就要病,哪还有力气去差遣院。” 杨氏略有愧疚,轻声道:“吃两杯酒无妨,谁叫咱们如今没钱。” 到底是夫妻,比不得通房可以随意,张栋见她有悔意,也就不好再摆脸色,安慰她道:“莫要慌张,差遣一事,我早盘算好了,只等马知院的夫人回京。”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举家蹭饭 杨氏理解这逻辑,奇道:“你获官,与马知院的夫人何干?”张栋笑呵呵地捋了捋胡子,得意道:“我自有妙计。”说完现杨氏眼神不对,忙道:“我只与马知院打交道,你可别想歪了。” 杨氏笑道:“想来别个也瞧不上你。” 张栋见她神情缓和,哈哈一笑,率先朝外走去,杨氏紧跟而上,一面走,一面吩咐流霞去换张仲微与林依,上二房吃饭。林依早料到如此,已经同张仲微这有青苗等着了,待流霞在门外一唤,便走了出来,一齐朝二房那边去,倒把流霞甩在了后头。 林依夫妻来到方氏房中,张栋与杨氏已然入座,张梁十分热情,亲自与张栋斟酒,张伯临与脸上亦无不悦表情,方氏见到张仲微来,欢喜非常,站起身来,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嘘寒问暖,转眼与他夹了好几筷子菜。林依暗自惊讶,看来在大宋,到亲戚家蹭饭是很平常的事,倒是她多虑了,只不知如此多来几天,他们还有没得好脸色。 桌上菜色不是特别丰盛,一盘白渫斋、一碗白肉、一碗炖萝卜、一盘清炒白菘。张栋四人一来,这四盘菜明显就不够吃了,方氏心疼儿子,忙吩咐李舒道:“他们好容易来吃顿饭,赶紧加菜罢。” 李舒倒也不小气,命甄婶去厨下吩咐,看还有甚么菜,再整治四五盘上来。方氏一抬眼,瞧见流霞,心思一转,道:“流霞如今身份不同,可别饿着了,去厨下吃罢。” 杨氏没出声,流霞哪里敢,直道自己不饿,朝后退了退。方氏好心无人领情,有些气恼,再一转头,瞧见青苗,便带了些火气道:“流霞都收房了,仲微媳妇何时与青苗开脸?” 林依不答,在桌下踢张仲微的腿,张仲微忙出声道:“婶娘,我不要通房。” 方氏脸一沉,道:“这是甚么话?” 张仲微把张梁一指,道:“爹不是也没通房?” 这话问得好,叫方氏再讲不出话来。张梁道:“那是因为冬麦破了像。” 众人听见这话,抬眼去寻,果见丫头堆里立着冬麦,脸上有几处斑斑点点,好似生过疖子后留下的疤痕,不禁暗叹一声“可惜了”。 张梁那句话,叫方氏窝火,但也让她有了劝张仲微收通房的由头,紧问不止。张仲微被她唠叨得没法,恨不得将耳朵捂起,好容易熬到吃完饭,一句闲话也不肯叙,飞也似的逃了出去。林依瞄到方氏眼神望向了自己,马上也起身,推说吃饱了,疾步回房,大呼“好险,差点被婶娘逮到。” 张仲微一想到晚上还要去那边吃饭,愁眉苦脸道:“娘子,我再去卖半日酸文,咱们晚上自己开火,如何?” 林依心道,方氏再怎样劝说,也是外人,只要他们两口儿守得住,并无妨碍,于是道:“你只埋头吃饭,当没听见,老人家絮叨几句,值个甚么?” 张仲微只好道:“也罢,我当娱亲了。”就算不开火,钱还是要挣的。他略歇了会子,又抱着笔墨纸砚出门去了。青苗到二房厨房吃过饭回来,问林依道:“二少夫人,你不是最热衷赚钱的,怎不见动静?” 林依道:“还不知二少爷的差遣在哪里呢,且再等等。” 青苗抱怨道:“城里闲得慌。” 林依奇道:“你不是要卖姜辣萝卜,哪里闲了?” 青苗道:“姜辣萝卜做起来简单,顶多一个时辰便得,我晚上卖,白日里却是无事做。” 林依看了看里外两间小屋,家具甚少,打扫起来也花费不了多少时间,确是无事可做,只好道:“且再忍耐几天,待雅州来信,把官司解决,咱们再作打算。” 青苗这才记起张栋是有官司在身的,撇了撇嘴,道:“都是大老爷要充好人,带甚么洪寒梅上船,不然甚么事也没得。” 林依道:“事已至此,别抱怨了,你去隔壁瞧瞧大老爷在不在?” 青苗领命,到隔壁窗前瞧过,回报道:“大老爷与流霞都不在,只大夫人在念佛。” 林依便起身,到杨氏房中去,陪她讲了半日闲话,议定明日回杨氏娘家。无事做,极难熬,好容易半日光阴过去,又到饭时,二人候得张仲微回来,杨氏问道:“二郎去做甚么了?” 林依担心张仲微讲实情,抢着答道:“他去年来东京赶考时,结识几个朋友,因此去拜访一番。” 既是拜访友人,为何没吃了饭再回,杨氏有所怀疑,但没再问,命流霞唤来张栋,一同朝二房去。 二房一家人见他们又来,登时傻了眼,李舒顾着面子,隐忍不;方氏想赶人,又担心张仲微没饭吃,只得拿眼瞪张栋与杨氏;只有张梁依旧热情,招呼他们入座,吩咐李舒另炒几个好菜来。 张伯临瞧出张伯临脸色不好看,他同方氏一样,也顾惜张仲微,便在桌下将李舒的手轻轻一握,低声道:“娘子,卖我个面子。” 李舒最爱张伯临的温柔,当即就心软了,转头命甄婶去厨下吩咐。甄婶是个老人精,瞧出二房一家子,大都是冲着张仲微面子,因此两荤两素端上来,荤菜全摆在张仲微面前,张栋与杨氏跟前,只有两盘青菜。 杨氏倒还罢了,张栋却是最爱吃肉,一见甄婶如此行事,就生起气来,却无奈她是李舒奶娘,作不得,一顿饭吃得十分窝火。 方氏照例与张仲微唠叨收通房一事,不厌其烦,张仲微一面恩恩啊啊,一面扒饭,始终没句囫囵话,方氏也只能干着急。 几人吃完,告辞回家,张栋还在路上就起脾气来,大骂二房的下人不长眼,欺人太甚。另几人问他为甚么生气,他又不好意思说是为了两盘子肉,只得住了嘴,气哼哼地朝流霞房里去了。 林依瞧出杨氏脸上黯然神情,先将她送回去,陪着坐了一时,再才回自己房里。张仲微已将下午挣得的钱摊在了桌上,只等着她回来就献宝。林依数了数,笑道:“不错,比上午还强些。” 张仲微道:“娘子,你别急,我现下虽无差遣,却有官,乃大理评事,虽然只是九品,好歹有些俸禄。” 林依不大懂,问了问,还是云里雾里,只大概明白,北宋官员官衔是虚的,差遣才是实际职务。张仲微见她还是一脸迷茫,遂简明扼要道:“我现在是大理评事,领一份俸禄,待得有了差遣,还可另领一份。” 这样讲,林依立时就明白了,欢喜道:“原来做官的待遇如此优厚,怪不得人人都削尖了脑袋要赶考。” 张仲微暗自叹气,九品小官,能有多少俸禄,在这高物价的东京,能糊口就不错了。他见林依高兴,不忍扫兴,便只在心里想了想,没讲出来。 二日,林依依旧当一甩手掌柜,大房一家人没得早饭吃,有昨日先例在前,今日张栋没再抱怨林依,带上全家老小,直奔方氏房中。二房几人正在喝粥,见大房一群人冲进来,吓了一跳。张梁颇有家族责任感,二话没说,吩咐李舒添碗添筷子,方氏却不高兴了,只拉了张仲微坐下,向其他人道:“咱们家也穷,哪经得住你们天天来吃。” 有方氏话,李舒便坐着不动,张梁不满道:“谁家没个难处,在乡下时,就是邻居落难,也要帮一把的,何况是我亲大哥。” 方氏根本不理他,吩咐杨婶道:“与二少爷盛碗粥来。” 张栋与杨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十分尴尬,张梁认定方氏跌了他面子,将筷子一摔,怒道:“谁人当家?” 李舒见公爹脾气,便要妥协,正欲转头吩咐甄婶,方氏喝道:“挺着肚子还磨蹭甚么,赶紧吃完了回房安胎。” 李舒乐得有方氏在前挡着,忙扶着腰站起来道:“媳妇身子不适,先回房了。” 方氏爽快点了点头,甄婶便将李舒那份早饭用个托盘装了,与一群丫头婆子,簇拥着李舒离去。 杨氏哪受过这样的待遇,臊得脸通红,转身就走,张梁却叫住她,道:“大嫂,是我治家不力,这里与你赔罪。”说着躬下身去,作了个揖。 杨氏不好再走,只好停住,张梁亲自搬来凳子,道:“大哥大嫂放心,只要有兄弟一口,就断不会少了你们的。” 张栋与杨氏听了这话,倒有几分感动,就将方才的不快暂时忘却,带着林依朝凳子上坐了。 张梁吩咐杨婶道:“取干净碗筷来,与大老爷、大夫人与二少夫人盛粥。” 杨婶不敢去,只拿眼瞧方氏,方氏却不知哪里想转过来,大方道:“你与任婶一道去,连锅端来。” 林依见方氏转变如此之快,心知有蹊跷,不过她本就抱着看戏的态度,巴不得张栋多吃些苦头,好安份几日,于是只将疑惑压在心里,冷眼旁观。 第一百二十七章 张栋受气(修正)暂缺 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 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 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 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 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 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 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 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 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 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 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 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暂缺 第一百二十八章 方氏送饭 林依故意忽略了张栋,但张仲微心想,杨氏回娘家,张栋自然是会陪着的,林依断没有只与杨氏买包子,不给张栋吃的道理,于是放下心来,道:“包子钱也记在我头上,改日卖了酸文还你。” 林依笑道:“使得。” 过了一时,流霞来敲门,称杨氏准备出。林依夫妻俩忙收拾了一番,出来锁门。到得隔壁屋里,却现张栋不在,便问:“爹不一起去?” 张栋自里间踱出来,道:“二郎,咱们今日去审官东院瞧瞧。” 这话一听就是借口,闲了这几日,都没去问差遣,怎么杨氏一要回娘家,他就想起来了?张仲微扭头看杨氏,杨氏却并无异议,道:“二郎,你就留下陪你爹罢。” 林依暗自奇怪,张栋不陪着杨氏一齐回娘家,应是有失脸面的事罢。杨氏怎这般轻易就同意了,难道这其中有甚么缘故? 杨氏瞧出林依惊讶,待得出了门,悄声道:“我那位继母,与你爹有些过节。” 林依了然,“大概是杨氏继母难相处,不免有些紧张。杨氏安慰她道:“你为人硬气,我继母一定喜欢,莫要担心。” 喜欢硬气的人?这倒与杨氏的性子有几分相像,或者说,是杨氏学了她继母?林依心中随意猜测,又问了些事体,得知杨氏继母姓牛,人称牛夫人,年纪与杨氏相仿,目前最恨的人是张栋,最恨的事是儿子杨升逛伎馆。 林依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好奇,小心翼翼问道:“娘,外祖母为何会恨上爹?” 杨氏支支吾吾不肯讲,林依猜想大概是甚么见不得人的事,便不再提。平日出门,都有林依出钱雇轿子,如今她要装穷,两人便只能全仗一双脚,林依在乡间,再苦再累的活儿都做过,走几步路,不在话下,但杨氏从未受过这份累,路还未走到一半,就已走不动了,全仗流霞扶着。 林依瞧在眼里,很过意不去,又念及杨氏待她不错,便欲掏钱雇轿子,不料一摸荷包,现这两日装穷装惯了,竟忘了带钱。回头问青苗,也是没带,于是只好扶杨氏到路边歇了会子,又继续赶路。 她们到得牛夫人家时,杨氏已是大汗淋漓,勉强与牛夫人行过礼,介绍完林依,就再也没有力气。流霞赶忙扶她到椅子上坐了,接过小丫头端上的茶,喂她喝了几口。 林依一面与杨氏抚胸顺气,一面偷眼打量牛夫人,只见她头梳高髻,前插六对金钗,后插大象牙梳,上着小袖对襟旋袄,下系长裙,那料子,印染花纹繁复,一瞧便知是好的,但林依从未见过,叫不上名字来。她瞧过牛夫人的装扮,再看自己与杨氏,立时觉得低了一档,显见得是才从乡下来的。 林依打量牛夫人,牛夫人也在打量她们,看了一时,问杨氏道:“你们不是住在朱雀门么,离我这里又不远,怎累得气喘吁吁?” 杨氏答道:“咱们走来的。” 牛夫人惊讶道:“怎么不坐轿子?” 杨氏回道:“我们才回京,官人还未领到差遣,手头有些紧,因此没雇轿子。” 牛夫人面现轻视之色,将杨氏身上的衣裳指了指,又问:“这还是你离京前,我送你的衣裳罢?” 杨氏点了点头,没作声。 牛夫人命丫头端上杨氏送的礼,翻拣两下,嗤道:“你何时见我用过这些粗劣玩意?” 杨氏面红耳赤,忍不住要回嘴,牛夫人却起身朝帘子后面走,挥着手帕子道:“赶紧家去罢,等你家张栋有了出息,再来看我,不然我嫌丢人。” 杨氏与林依,椅子还没坐热,就被赶了出来,站在大门口好不尴尬。林依正想着,要不要雇个轿子,待得到家再付钱,就见那日见过的杨升从墙边绕了出来。杨升走到她们跟前,将一样物事塞进杨氏手里,道:“娘只是气姐夫,并不是针对姐姐,你别往心里去。” 杨氏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支金簪,连忙递回去,道:“你又偷她的饰,小心的挨板子。” 杨升满不在乎道:“怕甚么,娘的饰多得很,少上一两样,她根本觉不了。” 杨氏还是不肯接,摆手叫他回去,拉了林依就走,杨升只好将金簪收起,另掏出一把铜钱,替她们雇了一顶能坐两人的轿子,道:“姐姐慢走,改日我再去看你。” 杨氏感激点头,携了林依的手登轿,吩咐轿夫朝朱雀门东壁去。林依坐在轿子上,暗道,原来杨氏继母这样厉害,怪不得张栋不一起来,想来不是不与杨氏面子,而是因为怕了牛夫人。 杨氏累得林依跟着一起受气,过意不去,便与她讲些当年的恩怨,作为解释,原来当初杨氏出嫁时,牛夫人亲自挑了几个丫头与她作陪嫁,但张栋却嫌样貌太丑,成亲没几日,就趁杨氏不在家,唤了个牙侩来,一举全卖了。那几个丫头本就不甚贴心,因此杨氏对他这举动,并无多话,但牛夫人却觉得张栋拂了她的颜面,一直生气这许多年。 林依觉得都是些小事,不明白他们为何就此把关系闹僵,心道,这大概就是亲娘与后母的区别罢。 二人到家,张仲微接着,奇道:“你们怎么回来这样早?” 林依与他丢了个眼色,示意他莫要讲话,张仲微只好闭了嘴,落后杨氏两步,悄声问道:“外祖母没留你们吃饭?” 林依将她们才进门就被赶一事讲了,道:“你运气好,不曾跟去,那位外祖母,嫌弃咱们家穷,竟是不拿正眼看我们哩。” 说话间进了屋,张栋正在与杨氏感慨:“到底不是你亲娘,见咱们家揭不开锅,也不说接济接济。” 杨氏没好气道:“要不是你卖了她送的丫头,她也不会没个好声气。” 林依眼瞅着二老要吵起来,忙拉着张仲微匆匆行过礼,躲回自己房里。张仲微道:“今日陪着爹,不曾去卖酸文。”又问:“你可曾买包子与娘吃?” 林依道:“别提了,我只记得要装穷,忘了带钱,别说包子,连轿子也没法雇,可把娘给累坏了。还好回来时那位小舅舅替我们叫了顶轿子,不然还要让娘累一回。” 张仲微自责道:“都怪我忘了提醒你。”说着向林依讨钱,要去给杨氏买包子。林依道:“娘只怕已被牛夫人气饱了,你先去问问,若是她要吃,再去买。” 张仲微到隔壁一问,果然杨氏已称头疼,在里间躺下了,不过张栋听说有包子吃,兴趣很大,连称自己爱吃羊肉馅的。张仲微回转,将情形讲与林依听,林依自黄铜小罐里摸出两个铜板,丢与他道:“只有这些,买个酸馅包子与他送去。” 酸馅包子即素馅包子,张仲微犹豫道:“爹只爱吃肉。” 林依马上将递出的两文钱又收了回去,道:“那只能罢了。” 张仲微顿了顿脚,重回隔壁,与张栋道:“爹,我们仅剩两文钱,只够买个酸馅包子,你若是要吃,我现在就去买。” 张栋气得直捶椅子,骂道:“亏你还是个男人,竟当不了媳妇的家。” 张仲微自觉无力养家,已是羞愧,任由他骂,就是不肯答应去翻林依的嫁妆箱子。张栋早上只吃了半碗粥并几口米汤,骂了没几句,就累了,靠在椅子上喘了会儿气,吩咐道:“去你叔叔家瞧瞧,问一问何时开饭?” 张仲微退出来,到二房那边去问,却得知他们早已吃过,连锅都刷干净了。他回来向张栋如实禀报,张栋不相信,道:“这才甚么时辰,都吃过了?”他又遣流霞去探,得来的消息却是一样,只好亲自起身,欲寻张梁问个明白,不料二房下人却告诉他道,张梁由张伯临陪着,上街消食去了。 张栋寻不到张梁,在二房就再无讲得上话的人,只好灰溜溜回来,坐在厅里脾气。杨氏本就心情不好,听见他在厅里吵闹,便走出来责备,两口子吵起架来。 张仲微忙奔回自己房里叫林依:“娘子,爹娘吵嘴,你快去劝劝。” 林依道:“一边是爹,一边是娘,你叫我帮着哪个?” 张仲微心想也是,便不再出去,只走到门口留意动静。 方氏自屋间夹道穿过来,见张仲微站在门口,忙把他朝屋里推,将一只食盒放到桌上,道:“我担心你现任爹娘瞧见,特意没从他们门口过,绕了个圈子过来的。” 她打开食盒,侧耳听了一时,道:“他们在吵架?那正好,你赶紧吃,免得他们闯来瞧见。” 食盒是双层,上面一碟旋炙猪皮肉,一碟醋溜白菘,下面一碟煎夹子,并一大碗粳米饭。方氏将饭菜摆好,招呼张仲微来吃,张仲微见只有一碗饭,看了看林依,没动筷子,向方氏道:“这一大碗饭,我可吃不完,叫青苗再拿副碗筷来,我与娘子分一半。” 第一百二十九章 初见成效 林依只要不负担全家人的开销,多的是钱去吃香喝辣,因此忙道:“我不饿,官人自己吃罢。” 方氏坐在一旁,丝毫没有叫林依另拿一副碗筷的意思,张仲微只好独自把饭吃完。方氏将碗盘收拾进食盒,自屋旁过意回去了。 张仲微愧疚道:“娘子你还饿着……” 在乡下时,方氏得林依的好处不少,猪圈鹅群都得过股份,如今却连一碗饭也不肯与林依吃,难免令林依生气,恨恨道:“我自有钱,不稀罕。” 她走到后窗前,招手叫青苗进来,抓了一大把钱与她,吩咐道:“去隔壁街的酒楼,端几样好菜来,记得讨个食盒,别让邻居瞧见。” 青苗自然明白这邻居所指何人,袖着钱,到酒楼点了两荤一素三道菜,讨了个食盒装着,绕了一截路,从巷子另一头回家。林依打开食盒,一盘盘兔、一碗群仙羹、一盘东风菜,还有一大碗米色润泽的捞干饭。青苗称,据酒楼小二介绍,此乃广东运来的齐眉稻米,很是精贵,外面一般买不到的。 林依命青苗取来两副碗筷子,也不会甚么主仆,一同坐下吃起来。青苗吃了两口,现张仲微不在,问道:“二少爷呢?” 林依道:“出门卖酸文去了。” 青苗笑道:“二少夫人装穷,还是有成效,不然二少爷哪晓得要赚钱养家。” 林依含笑点头,心道,男人天生需要调教,如今这成绩,还算不错。 两人吃完饭,林依收拾碗筷,青苗却归还食具。她们这里吃饱了,张栋却还饿着肚子,饥肠辘辘,着实难熬。好容易挨到晚饭时分,遣流霞去二房一打听,得知他们又提前开饭了。气得他在屋内转了好几个圈,最终还是抵不过饥饿,走进里间与杨氏商量道:“夫人,咱们把暂时穿不着的衣裳当两件,买菜买米来做晚饭,可使得?” 杨氏没想到张栋也有操心家事的一天,十分惊喜,便依他所言,将热天穿的纱衫翻了一件出来,又把张栋的葛袍寻了一件,叫流霞拿去质铺当。那两件衣裳虽然旧了,但料子是好的,流霞去走了一趟,换回足陌一贯钱,整一千文,她将沉甸甸的钱袋子搁到桌上,再把当票递与杨氏,喜滋滋道:“没想到两件衣裳当回这许多钱,能撑好几天了。” 杨氏却道:“那两件衣裳,买来时都是花了好几贯,却一共只当了一千文,少了。” 流霞邀功不成,黯然退至一旁。张梁饿极,连声催她去买菜下厨,杨氏开了布袋子,抽出串钱的绳子,仔细数出五十文,想了想,又收回十文,交与流霞道:“去菜市买几样最便宜的菜蔬。” 张栋不满道:“我饿了一整天了,该割一刀肉。” 杨氏道:“寻常做工的人家,每天也要吃掉一百文,这贯钱能顶几天?若不省着些花,接下来就该当你的见客衣裳了。” 张栋这两日连番落败,消磨许多斗志,加上又饿着,有气无力,只得依了杨氏,晚上吃素。 流霞赶到菜市,把白菘萝卜等物称了几斤,待得拎回家,又去寻青苗,叫她帮着一起做饭。青苗人在林依房里,自后窗探出头去,好奇问道:“谁买的菜?” 流霞答道:“大夫人当了两件衣裳,换得的钱。” 林依在房内听见,很有几分欣慰,这菜钱虽然不是张栋挣钱的,但他总算不再只指望别人,当属一大进步。 青苗得了林依允许,走去灶前,同流霞一起做晚饭。 张仲微卖完酸文回来,见到这情形,惊讶道:“娘子,你买的菜?” 林依摇头,笑道:“爹娘买的,咱们晚上有饭吃。” 两人都十分高兴,相视而笑。过了会子,晚饭得,一家子终于围坐在一起,吃了顿安稳饭。杨氏想到再不用瞧方氏脸色,面儿上一直有笑意,不住地劝林依多吃些。唯有张栋,没吃到肉,不大高兴,不过他饿得狠了,再不爱吃素,也扒了三大碗饭,直到开始打饱嗝,才搁了筷子。 饭毕,张仲微陪张栋出门消食,杨氏与林依坐着吃茶,道:“媳妇,我这里有了些钱,后面几日咱们都在家里吃。” 林依应了,建议道:“娘叫流霞黄昏时去买菜,便宜不少。” 杨氏忙让流霞记下,又与她商量过明日的菜色,这才叫她回去。 有了那一贯钱,暂时不愁生计,林依保住了嫁妆钱,心情极佳,又有张仲微卖酸文,青苗卖萝卜,每日总有两、三百文的进账,让她感到前景一片光明。 一晃小半个月过去,她日子越过越如意,张栋却迎来了烦心事----雅州信至,李简夫在信中称,只要张仲微上奏折,洪员外就撤诉,反言之,即张仲微不上奏折,这官司就要打到底。 事关张仲微,但官司却是张栋惹出来的。连都开始抱怨他当初多管闲事,张仲微认为,反正家里有张栋顶着,他也做不了主,干脆不闻不问,任由张栋一人去操心。张栋只好独自出马,成日穿梭于昔日同僚家中,那些官场的大人们,见他求助,个个都称愿意帮忙,但就是不见厚礼不落实。张栋没钱,只能无功折返,愁得两鬓泛白。 这日,林依在灯下缝补一件衣裳,见张仲微撑着下巴,默默坐在窗前,遂问道:“仲微,想甚么呢?” 张仲微眼中流露出羡慕神色,道:“哥哥已得了祥符县县丞的职务,过不了几日,就要动身去任上了。” 林依好奇问道:“主薄是几品?” 张仲微答道:“祥符乃是京畿县,京畿县丞是从八品。” 县丞在一县之中,地位仅次于知县,手中握有实权,更何况是离开封府距离如此之近的祥符县,张伯临在李简夫护佑下,想来是前途无量了,难怪张仲微羡慕。林依只能安慰他道:爹为官多年,应是有办法的,实在不行,叫他吃官司,你自去甚么审官东院领差遣,若是需要打点,只管与我讲。 张仲微苦笑道:“咱们是一家人,怎能如此行事。” 他虽是反驳,却无责备之意,林依猜想,也许张仲微对于过继一事,是有些后悔的罢。 一晃又是好几日过去,张栋还是没想出办法来,眼见得张伯临就要赴任,他父子二人却还没着落,那头,就愁白了一半。 张伯临不日就要去祥符县,趁着有时间,来邀张仲微吃酒,张仲微请示过林依,随他一同去了。兄弟俩就近寻了个酒楼坐下,叫了一壶酒,几碟小菜吃着,张仲微先敬张伯临道:“恭喜哥哥谋了个好差事。” 张伯临在兄弟面前不隐瞒,一仰脖吞吐下杯中酒,道:“哪里是我谋的,乃是因为岳丈大人顾及你大嫂怀着身孕,不便远行,这才与我寻了个离东京最近的缺。” 张仲微道:“既是为了方便照顾大嫂,何不就留在京里,翰林院编修的差事,你不是能去的么?” 张伯临不屑道:“有名无实的职位,哪比得了京畿县县丞。” 张仲微点头称是,与他又碰了几杯。张仲微问道:“仲微,听说我岳丈,与伯父两人杠上了?” 张仲微叹气道:“我爹死活不肯让我上奏折,有官司在身,差遣一事只能拖着,我这不知哪日才能上任呢。” 张伯临不大关心张栋,却忧心兄弟前程,猛吃了几杯酒,拍着张仲微肩膀道:“你放心,此事包在哥哥身上。” 张栋都棘手的事,张伯临能有甚么法子?李简夫虽是他岳丈,可又不会听他的话。 张仲微只道他是安慰自己,随口应了一声,并未放在心上。 张伯临却不是说说而已,酒后分别回家,马上提笔,与李简夫写信,信中只讲了一件事,称他要休掉李舒,至于理由,是一片空白,留待李简夫自己去想。他写完信,封好封茼,命一家丁雇一匹快马,以最快的度送去雅州。 李舒从未见过张伯临主动与她爹写信,玩笑道:“你这个女婿,也真够实务,差事定了,才肯赏脸与我爹寄信。” 她玩笑,张伯临也玩笑:“是,我嫌这差事不够好,请岳丈与我换一个,若是不肯,就把你休了。” 李舒自然听出这是假话,轻轻捶了他一拳,笑骂:“你敢。” 她没把张伯临的话往心里去,不料过了十数日,李夫人的加急信至,问她与张伯临闹了甚么矛盾,竟让他起了休妻之心。李舒大吃一惊,忙去问张伯临,张伯临却道:“男人间的事,与你不相干。” 李舒心下奇怪,抖着李夫人的信道:“那我娘的信,该如何回?” 张伯临想了想,还是将事情托盘而出,诚恳道:“我兄弟俩,承蒙岳丈关照,但人各有志,又何必强求?” 李舒理解他们的兄弟情,却又十分委屈,落泪道:“若我爹不答应,你就真要把我休了?” 第一百三十章 太守撤诉 李舒怀着孩子,张伯临不愿叫她伤神,好生抚慰道:“你既孝顺,又贤惠,还为我们张家怀着子嗣,我哪里舍得休了你,实在是为兄弟忧心,才出此下策。” 这话暖人心,李舒止了泪,勾起嘴角,道:“你们倒是兄弟情深。” 张伯临搂了她道:“仲微若过得不好,我这做大哥的,怎能安心赴任。你是大嫂,也当为他想想。” 若张伯临逼着李舒,她或许会赌气,甩手不理,但如此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她无法拒绝,当即铺纸提笔,与李夫人写信,央她劝一劝李简夫,放过张仲微。 张伯临在旁指点,教她将休妻一事写得严重些,好让李夫人着急。李舒嗔怪,张伯临拱手道:“待得事成,我再向岳母赔礼。” 李舒拗不过他,只得将自向处境编排一番,又朝信纸上滴了几点茶水,才叫家丁送出去。 李夫人接到信,先留意的是信纸上的斑斑点点,以为李舒是一面落泪一面写的,大急,逼迫着李简夫赶紧写回信,道:“舒儿怀着身子,怎能受此折磨,你赶紧把官司撤了。” 李简夫早已收到张伯临来信,以为他只是吓唬人,根本没打算理会,此时听李夫人讲了李舒信中所述,惊道:“张伯临好大胆子,他真准备休掉我女儿?” 李夫人晓得李简夫软肋所在,不再提李舒所受的苦,只道:“舒儿可是你的嫡长女,若被休回家,你颜面何在?” 李简夫又气又急,大骂:“女婿到底不比儿子,怎样待他都不是亲的,我才与他谋了个好差事,他还不晓得满足。” 李夫人催他写信,将毛笔塞进他手里,道:“你们官场上的事我不管,但女儿是我生的,我不能不管。” 李简夫的手被李夫人捉着,只好坐下写信,快马送了出去。 张栋那边接到信,展开来看,李简夫要求张仲微与他各退一步,只要张仲微在朝堂上保持中立,他就让洪员外撤诉。 张栋如释重负,将信递与张仲微瞧了,道:“喜事,咱们去吃一杯。” 张仲微满心都是对张伯临的感激,便道:“明儿再陪爹吃酒,我先去向哥哥道谢。” 张栋不悦道:“他都上任去了,你去哪里道谢?” 张仲微道:“祥符县离东京近,我走着去也花不了半个时辰。” 张栋觉得张仲微把张伯临摆在了他前头,很不高兴,沉着个脸,就是不点头。杨氏毫不客气道:“大郎是看在二郎的面子上,帮了你一把,照理你也该去向大郎当面道谢,如今二郎要代行,你不感激也就罢了,怎么还拦着?” 张栋张口结舌,反驳不出,张仲微见他尴尬,忙道:“爹是长辈,哪有长辈向晚辈道谢的理,我去便得。” 张栋不好再拦,只好放他去了,又怕自己方才的态度被张仲微知晓,便装模作样道:“二郎到了那边,代我与大郎道声谢。” 张仲微应了,先回到房中,将李简夫撤官司的好消息告诉林依,林依惊喜道:“大哥好本事,比爹强百倍。” 张仲微道:“我打算去祥符县向哥哥当面道谢。” 林依道:“这是应该的,你准备何时动身?” 张仲微道:“祥符县近得很,我即刻出,晚上就回来了。” 林依点头,转身开了钱匣子,取出几百钱,装进钱袋子,递与他道:“即是道谢,当备几样礼去,到了那里,再请大哥吃几杯。” 张仲微赞她想得周到,把钱接了,转身便走,林依突然想起一事,忙拦住他道:“这事儿定然不是大哥一人的功劳,李太守看的是大嫂的面子,咱们先去街上备礼,待我谢过大嫂,问她可有话可捎带,你再去祥符县不迟。” 张仲微连称有理,同她一起上街备礼,成匹的面他们买不起,便将小儿成衣买了几件,又照着张伯临的喜好,买了几样拿得出手的礼,再一齐回家,张仲微留在屋里候消息,林依去见李舒。 到得李舒房内,李舒起身相迎,林依忙按她坐下,道:“大嫂身子沉重,何须多礼。” 李舒歉然:“因我父亲的缘故,耽误了二郎的差遣,实在过意不去。” 林依笑道:“男人家的事,我不懂,只晓得我们大老爷能脱了官司,是大嫂的功劳。”她将小儿衣裳递上,道:“我瞧这布料还算软和,与我侄子买了两件,大嫂凑合着使罢。” 李舒抚着肚子,笑道:“你想得周到,他还未出世,就先把小衣裳备好了。” 甄婶在一旁道:“这些物事,自然是事先准备好,二少夫人细心。” 李舒谢过林依,命小丫头将衣裳收起。林依问道:“仲微要去祥符县,大嫂可有话要与大哥捎带。” 李舒笑着摇头,道:“这样的近,家丁丫头一日几趟地来回跑,早就把话传尽了。” 林依闻言,便要起身去知会张仲微,李舒却道:“叫小丫头去,弟妹陪我坐会子。” 她既开了口,林依自然要陪,重新坐下,一面吃茶,一面问道:“既然祥符县这样的近,大嫂坐个轿子就去了,为何不与大哥一同搬去?” 李舒道:“那边房子还未寻着好的,因此耽误了,再说就算过去,也是一大家子一起去,同住在这里有甚么分别?” 锦书与青莲两个通房,是跟着张伯临去了的,李舒口中的一大家子,指的应是方氏老两口。屋里没得外人,林依便笑道:“大嫂想单门独户,怕是实现不了了,叔叔与婶娘,如今只得大哥一个儿子,若你去祥符县,他们必定是要跟去的。” 李舒道:“可不是,我比不得你命好,照着他们官场的规矩,父子二人不可在同一地做官,你是注定要小两口单独过日子的,好不快活。” 这规矩,林依乃是头一回听说,不禁又惊又喜,但不敢将情绪太过外露,免得更引李舒不快。 李舒叹道:“我本想让你帮我出出主意,不料你也说没法子。” 林依暗道,若真不愿与公婆住在一起,当初就不该把张梁与方氏带进城来,如今才考虑这问题,迟了。她见李舒闷闷不乐,不好讲些打击她的话,便搜寻出一个法子来,道:“大嫂可想过与叔叔、婶娘寻些事做?” 李舒好奇问道:“他们能做甚么?” 林依一面想,一面道:“叔叔是读过书的,可与他开个馆教书,至于婶娘,与她在郊区买一块地,或在城里开个铺子,随她怎么折腾。” 李舒还在思索,甄婶先拍手笑道:“二少夫人果然脑子活络,他们都有了正经事做,自然腾不出时间来烦扰大少夫人。” 李舒想转过来,亦笑道:“这主意极妙,不但让他们有事做,说不准多少还能赚几个回来,不再需要我的嫁妆钱养活。”她一时间心情大好,不顾林依相拦,执意起身谢她,又叫甄婶取出一匹上好布料,让林依拿回去做衣裳。 林依推脱不过,只好收下,玩笑道:“我来与大嫂送谢礼,反赚了一笔。” 李舒笑道:“这叫甚么话,我这也是谢礼,你若嫌不恭敬,我亲自与你送上门去。” 林依连称不敢,笑着起身告辞。李舒得了好方法,就开始担心跟去祥符县的两名通房丫头,急急地催促甄婶去祥符县看房子,又吩咐小丫头们收拾行李。 林依回到家,还没歇多久,张仲微就回来了,称张伯临刚上任,事务繁忙,根本没空与他吃酒,因此他只将礼物留下,略坐了坐就回来了。 林依道:“横竖离得近,改日再去也是一样。如今爹的官司已了,你去与他商量商量差遣一事是正经。” 张仲微连连点头,喝了几口水,便朝隔壁去,问张仲微道:“爹,咱们明日去审官东院走一趟。?” 张栋端着一盏茶,慢慢吃着,道:“照着李太守的意思,是要你不偏不倚。” 张仲微点头道:“是,我自当遵守,免得爹又能惹上官司。” 张栋的脸色,不经意地沉了一沉,道:“既是哪一派都不能投靠,就只有翰林院偏修一职合适。” 翰林院编修,只有头甲前三名的考生有资格担当,是极有荣耀的职务,但张仲微听张伯临讲过,此职有名无实,不过是做些记录书写的清闲活儿,还不如去县城当个主薄。 张仲微对张栋此建议很不满,但不敢表露,便寻了个借口道:“东京物价贵,翰林院编修的俸禄,养不了家。” 张栋不悦道:“你才入仕途,毫无资历,能做甚么大官?” 张仲微道:“不敢想高位,只盼能谋个主薄,李太守虽要求我保持中立,却未限定我不能到地方为官。” 张栋见他不听话,很是窝火,心道,过继的儿子到底靠不住,还没做官,就开始不服管教,若他日官位高于他,岂不更加嚣张?他这样想着,愈起了压过张仲微一头的心思,狠道:“你不满我的安排,想必是另攀了高枝,那还管我叫爹做甚么,不如拜到别人门下去。” 第一百三十一章 张栋出京 张仲微见张栋放了狠话,哪还敢辩驳,连忙道:“儿子知错,一切听从爹安排。” 张栋这才缓了神色,道:“翰林院虽清闲,却是天子近臣,你用心当差,前程指日可待。” 张仲微诺诺不敢言,默默听了,行礼辞去。回到房内,林依问结果,张仲微答道:“爹的意思,是让我进翰林院,做个翰林编修。” 林依欢喜道:“我听人讲过翰林院,极有身份的地方,爹为你作的好打算。” 张仲微苦笑道:“翰林编修俸禄微薄,根本养不了家,这倒还是其次----我头一回入京时,就从欧阳翰林那里听到过,如今的翰林院,亦是分作两派,纷争不休,而李太守凭着官司在手,只许我中立,到时我一人孤立,又无后台,只怕熬得十数年也出不了头。” 洪员外诬陷官司,李简夫以势压人,这些事情刚过去,林依对于张仲微入仕,很有顾虑,此刻听了这话,愈忐忑,忍不住劝道:“仲微,要不咱们不做官了,回乡下做个富家翁,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张仲微只是不想进翰林院而已,并非不愿入仕,他对于官场,仍有向往,因此轻轻摇了摇头。 林依叹道:“既然你想做官,咱们又无后台,那在哪里都是一样,就听从爹的意思,到翰林院去罢。” 张仲微前后想想,也只能如此,大不了进去后,先明哲保身,再另谋出路。他这里差遣已定,张栋却还没着落,杨氏难免着急,催着他去审东院打听。张栋前些天已打听到消息,得知马知院夫人回了京城,他自己也觉得时候到了,于是就听了杨氏的话,动身去审官东院,寻到马知院,问他还有什么缺。马知院与张栋是旧识,常一起吃酒的人,寒暄几句,得知他来意,爽快道:“河州缺个知州,你看如何?” 这差事不错,但河州却是个穷地方,张栋不太满意,问道:“没得别处?咱们多年老友,可别蒙我。” 更好的缺,自然是有的。但马知院对张栋的情况一清二楚,晓得他拿不出钱来,便只摇头。张栋不再多问,另转了话题,邀他道:“咱们多年未见,且去酒店吃两杯。” 马知院以为张栋是要伺机送礼,便笑了,嘴上却推辞道:“天色不早,我得回家了。” 张栋见四下无人,就朝马知院跟前凑了两步,神神秘秘道:“正是天黑,才好吃酒。” 马知院惧内,唬道:“伎馆可不敢去。” 张栋再三保证,要带他去的,乃是酒楼,而非伎馆,马知院这才肯了,随他朝街上去。 张栋带马知院去的,的确是酒店,只不过前头还有个“庵”字,这庵酒店,外面看起来,与寻常酒店并无不同,只有进到二楼阁儿里去,将门一关,才能现其妙处,原来屋里除了酒桌椅凳,屏风后还暗藏一床。 马知院见了阁内陈设,并未问,张栋也不多加解释,只叫小二上酒上菜,又唤了两名伎女陪酒。酒过三巡,张栋寻了个借口离开,只把两名伎女留在房内。 他在外候了半个多时辰,才见马知院一脸心满意足出来,忙迎上去,扯谎道:“马知院,方才有你家家丁出来寻你,问到我这里来了。” 马知院大吃一惊,冷汗暗流,心道家中夫人疑心太重,这才出来个把时辰,就寻人来了。他急急忙忙问张栋道:“你怎般作答的?” 张栋凛然道:“我才去过东院,看见马知院公务繁忙,抽不开身。” 马知院大呼好险,赶忙朝外走,道:“我得赶在家丁前头回家去,不然可不好说道。”说完又再三叮嘱张栋,莫要走漏了消息。 张栋连声保证,抢先几步出去,替他把轿子雇好,送他上轿家去。过了几日,张栋再去寻马知院时,虽然还是没备礼,但仍获了个好差遣,到衢州知州一职。 杨氏十分惊讶,问道:“你只不过当了一件衣裳,就得了个好职位,如何办到的?” 张栋得意洋洋,却不肯与她讲实情,只道马知院与他关系好,这才优待于他。杨氏当了真,佩服他好本事,将家中仅剩的几百文钱拿出来,先请二房一家,后请娘家人,连吃了两日酒。 此时二房一家已全搬去了祥符县,方氏与张栋虽有不愉快在前,但到底是至亲,接到消息,还是都赶回东京来,两房人热热闹闹聚了一天。 请杨氏娘家人吃酒这日,牛夫人没来,不过很给面子,叫杨升带来一箱子铜钱相贺,解决了他们的路资问题。杨氏顿感关键时刻,还是得靠娘家人。张栋感激牛夫人雪中送炭,隔日两口子便带了张仲微与林依,去向牛夫人道谢并辞行。 因张栋重新做了官,牛夫人客气不少,不但上了茶,还留他们吃饭。席间,杨氏指了张仲微夫妻,向牛夫人道:“娘,你外孙与外孙媳要留在京城,他们才来不久,万事不懂,还要劳烦你照拂一二。” 吃茶时,牛夫人已得知张仲微也做了官,因此脸上笑意盈盈,满口答应,又与杨升道:“都是至亲的人,须得多走动,不然生分了。” 杨升提议道:“姐夫与姐姐马上要去衢州,何不叫外甥一家搬到咱们家来住?” 牛夫人连连点头,与林依道:“你们总共才主仆三人,租个房子好不合算,住到我们家来,方便不说,还能省些赁钱。” 林依见识过牛夫人厉害的一面,岂敢轻易答应,忙道:“租金已付,此时搬出,只怕更不合算。” 牛夫人道:“那有何难,转租出去便得。” 牛夫人盛情难以拂却,杨氏又不表态,林依只好讲了个活话,道:“爹娘走后,要空出来一间,待得那间房子租出去再说罢。” 牛夫人见她委婉拒绝,也只得罢了,又道:“我是你外祖母,别跟我客气,若是缺什么,尽管来拿。” 林依忙应了,举杯敬她,谢她好意。 因牛夫人今日积蔼,一桌人相谈甚欢,张栋几人尽兴而归。回到家,张栋感叹道:“岳母好几年不曾正眼看我,今日谋了好职位,终于肯留我们吃饭。” 杨氏清点着杨升送来的铜钱,道:“继母送的钱不少,咱们哪里花得完,与两个孩子留下一半罢。” 张栋无钱时,斤斤计较,如今得了肥缺,倒不在乎了,大方道:“你自作主罢。” 杨氏将钱送到林依房中,叮嘱她道:“钱不多,省着些花,若是不够了,写信告诉我,我与你送些回来。” 林依心下感激,把钱推了回去,道:“仲微也有俸禄,不能孝敬你们,已是过意不去,哪还好意思要你们的钱。” 杨氏执意要给,道:“东京物价贵,你还是留着,再说你替我们还债的钱,说好要还你的,这些还不够,待得你爹领了俸禄,再补上。” 林依只得收下,再三谢过杨氏。 张栋好容易得了好差事,急着要赴任,尽最快的度办好一应手续,别过亲朋好友,带着杨氏与i,启程朝衢州去了。 张仲微与林依将他们送至城外驿站,方才回转。林依感叹道:“不久前还是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人,转眼就剩了我们两个。” 张仲微道:“为官便是这样,总凑不到一处。”说完又打趣她道:“你再不必在婆母面前立规矩,我还以为你很高兴呢。” 林依拍了他一下儿,笑道:“我有这样好的婆母,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才不怕立规矩。” 二人说说笑笑,并肩回家。青苗正在收拾空出来的那套房,门口挂了一块牌子,上头有歪歪斜斜几个大字:有房出租。张仲微一看就乐了,笑话青苗道:“你这几个字,也就我和二少夫人认得,换作别个,以为是鬼画符。” 青苗臊红了脸,将牌子一把扯下,躲进屋里去了。林依嗔怪张仲微道:“大户人家的小娘子,会写字的有几个,她一个丫头,能写成这样,算不错了。” 张仲微叫了声“糟糕”,道:“我把青苗得罪了,中午吃饭,她不会朝我碗里多撒一把盐罢?” 青苗自窗口探出头来,啐道:“我才没那样小气。” 张仲微大笑,回房磨墨,亲自写了一张招租广告,贴到隔壁门门口。当天晚上,就有人来问价钱,却是邻居家的丫头春妮。春妮进门,与林依行过礼,道:“林夫人,我们夫人想租你隔壁那间屋,不知你要价多少?” 林依道:“上等房是每间八贯钱租来的,你想必也晓得价钱,那套房共有两间,我们的租期,还剩大半个月。” 春妮道:“我这就回去禀报,若是我们夫人同意,就明早过来看房,再商讨价钱。” 林依点头,叫青苗送她出去。二日大早,林夫人来了,到空房里外看过一遍,爽快道:“把牌子摘下罢,我付你整月的房钱。” 第一百三十二章 神秘邻居 林依当初向林夫人借个碓舀,她都舍不得,今日怎变得大方起来?林依心下奇怪,便问她是自住,还是替别人租的。林夫人指了春妮道:“你家丫头单独有间屋,我家丫头见了眼红,因此也租一间与她住。” 林依闻言更加奇怪,林夫人竟肯租一间上等房与丫头住,真是匪夷所思,不过既是有人送钱,何乐而不为,她回房问过张仲微的意思,出来与林夫人道:“你若租了这套房,中间隔了我们一家,好不方便,不如将我们现住的这间腾出来租给你。” 林夫人却摆手道:“不必麻烦,就是这间,很好。” 她执意如此,林依便不强求,请她进屋,签订契约,交付房钱。她等十六贯钱拿到手,还有些不敢置信,进里间与张仲微道:“实在没想到,这位林夫人如此干脆,还白送我们几天的房钱。” 张仲微正准备去翰林院,随口答道:“许是他们家有钱。” 林依还想与他讲讲碓舀的事,但见他已出门,只得住了,走到后头吩咐青苗道:“二少爷今日上任,炒两个好菜来。” 杨氏临走前把了钱,方才又收回十六贯的房租,再加上林依的嫁妆,连青苗都晓得他们如今不愁生计,提着菜篮到菜市割了半斤羊肉,回来做了一锅油汪汪红通通的麻辣火锅。 中午,张仲微很早就回来了,见到一桌子好菜,难免担心花费太过。 林依与他夹了一块肉,道:“你只管做官,家里开销有我呢。”张仲微仍旧不放心,道:“咱们三人,哪怕天天吃素喝粥,一个月下来也得花去三贯钱,再加上房钱,一共要二十多贯,着实不少,还是省着些好。” 林依宽慰他道:“咱们现在只有三人需要养活,担心什么?别忘了眉州还有我的几十亩地,每年能赚不少钱呢。” 青苗在旁插话道:“我如今除了卖姜辣萝卜,还添了酱甘露子,每天能卖百来文,虽不够吃肉,买菜蔬尽够了。” 张仲微有些惭愧,夸赞道:“你们都是能干人,只有我是吃闲饭的。” 林依笑道:“你如今拿两份俸禄,可算不得吃闲饭的。”说着又推他:“闲话少说,快与我们讲讲今日见闻。” 张仲微苦笑道:“欧阳翰林讲得不错,翰林院果然分作两派,我夹在中间无人理睬,抄了一上午的书,就回来了。” 林依奇道:“难道欧阳翰林也不理你?” 张仲微道:“欧阳翰林已出任开封府尹,再说他与李太守……” 林依记起,欧阳翰林乃李太守好友,之间必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于是另转了话题,安慰张仲微道:“不求你富贵,但求平安,别去趟浑水。”张仲微点头,仍有些无精打采,林依笑道:“你如今能养家,就是能耐,为何不高兴?” 张仲微想到自己再不是吃闲饭的,这才稍稍开怀,冲林依一笑,举筷吃饭。 饭毕,张仲微歇了会子,仍去翰林院。青苗收拾起碗筷,准备拿去后面清洗,但才出门,就又退了回来,惊讶道:“二少夫人,我瞧见隔壁林夫人,领着个男人进了她才租了房。” 林依不以为然道:“兴许是贾老爷,有什么好奇怪。” 青苗不曾见过贾老爷,便信了林依的话,笑道:“瞧我这一惊一乍。”她端了碗盘重新出门,又朝隔壁瞧了一眼,见门窗都关得紧紧的,暗自奇怪,大白天的,贾老爷与林夫人藏到丫头房里头作什么。她洗过碗,将疑惑讲与林依听,林依嗔怪道:“虽是邻居,又不大熟,管别个作甚么。” 青苗得了教训,吐了吐舌,不敢再提。 林依翻开账本,仔细计算她的嫁妆钱,尚有钱铜一千余贯,加上嫁进张家时瞒报的那些,一共将近三千贯。钱虽不算太少,但经不起坐吃山空,她又开始盘算起赚钱的门道。 青苗叹道:“要是眉州的钱能运进京来就好了。” 林依道:“方才我是安二少爷的心罢了,那些卖粮的铁钱折算成铜钱,才几千文,能顶什么用,还不如让三少夫人帮忙,继续买田。” 青苗闻言,也犯起愁来,眉头皱起老高,林依觉着好笑,道:“咱们家又不是揭不开锅,只不过想求个生财之道罢了,你这般模样作甚?” 青苗道:“在乡下时,处处能生钱,到了城里,花钱快,赚钱难。” 林依笑道:“说难也不难,你看对面的卖酒婆婆,一个小酒肆,养活一家人呢。” 青苗得了提示,欢喜起来,拍着手道:“二少夫人,咱们又不是没本钱,也盘一个铺子,开门做生意呀。” 林依点头道:“身在城中,要想赚钱,也只有做买卖了,明日咱们上街逛逛,瞧瞧行情。” 青苗兴致颇高,叽叽喳喳出主意,琢磨着从哪里逛起才好。 主仆二人正议论,外面响起敲门声,青苗走去开门,原来是林夫人,双颊红艳似桃花,站在门口问道:“你们家可有碓舀,借我一用。” 林依在里间听见,好不惊讶,转念一想,兴许是她家的碓舀坏了,于是走出去吩咐青苗,命她去后面将碓舀搬来。 林夫人等待碓舀的时间,不住地打量林依,林依被看到不好意思,只好寻了话题,问道:“我打算做点小生意,却不知在东京城什么赚钱,林夫人来得早,可有什么好主意?” 林夫人道:“那可巧了,我也正想着寻些事情来做,不如咱们合伙?” 两家虽是邻居,可都是租的房子,做不得准,这般轻易就开口相邀,不怕林依是个骗子?林依觉得林夫人举动,确是奇怪,但还是道:“合伙容易,寻个赚钱的门路难。” 林夫人道:“这有什么难的,若是本钱少,就雇人去夜市卖点心;若是本钱多,就盘个房子开酒店。” 林依见她说的这样容易,奇道:“会做点心的人,自己做了上夜市卖即可,怎会甘愿受雇于我?开酒店更不是件容易的事,别的不说,咱们在东京人生地不熟,寻个好厨子就不易。” 第一百三十三章 封口费用 林夫人笑道:“看来林夫人果真是头一回来东京,对这里的行情不甚了解,东京城里,有一门好手艺,却又买不起材料的人多着呢,你也不必远去,就到咱们后面的下等房转一圈,就能寻出好几个来。” 青苗取了碓舀来,听见这话,插嘴道:“夜市里都是小本生意,本来就赚的不多,若雇个人来做,赚头就更少了,没得意思。” 林夫人惊奇道:“你倒是个懂行的。” 青苗得意道:“那是,我每日都到夜市卖姜辣萝卜和酱甘露子” 林夫人道:“那咱们各出一半的钱,开个酒店,又赚钱,又省力。” 林依不想与这位夫人合伙做生意,但能套些话,了解下东京行情,还是好的,于是问道:“林夫人能寻着好厨子?” 林夫人笑道:“寻厨子作什么,东京许多酒店,东家并不出面经营生意,只是提供场所而已,你把开店的消息一放出去,就自有无数的酒保、茶博士和经纪人上门来洽谈生意,要求到你酒店里来兜售他们自己的酒水、点心和小菜。” 林依对此经营模式十分好奇,问道:“那我相当于是个二房东,靠着向酒保等人收取场地费为生?” 林夫人笑道:“林夫人一点就通,有做买卖的天份。”又道:“我还有些生意经,等你与我合伙,我再告诉你。” 这位林夫人前面讲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因此林依虽不愿与之合伙,但想听听她后面的话,就舍不得断然拒绝,而是问道:“林夫人好爽快,不用同贾老爷商量?” 林夫人道:“我家老爷是个行商,常年天南地北地跑,难得在家。” 林依与青苗对视一眼,心里都在想,既然贾老爷不在家,那方才随林夫人去隔壁房里的男人是谁? 林依道:“林夫人一人在家,想来很辛苦。” 林依仿佛就在等这一句话,迅接道:“幸亏我有个娘家兄弟在东京,时不时地来看我,刚才还与我担了两桶水来。” 林依虽还有疑惑,但人家都这样讲了,也就只能点点头,表示相信。林夫人起身,接过碓舀,又问林依道:“合伙开酒店的事----” 林依讲了个活话,道:“我还要与官人商量,改日再与林夫人传消息。” 林夫人转身朝外走,道:“那我等林夫人的话。” 青苗与她打开门,送她出去,待她一走,就将门关上,回身与林依道:“娘家兄弟,谁信哪。” 林依看了她一眼,没作声。青苗以为是鼓励,继续道:“既是娘家兄弟,有什么不好见人的,大大方方在厅里接待便是,有必要躲到丫头房里,关上门窗……” 林依喝止道:“青苗,你还是待嫁丫头,嘴上留些分寸。” 青苗忙住了嘴,道:“我是怕二少夫人上那林夫人的当,她送房钱与你,又拉你伙伴做生意,必是有所图谋。” 林依已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轻笑道:“我能有什么让她觊觎的,不过是想与我们绑在一起,图个封口罢了。” 青苗急道:“我看那林夫人不是正经人,咱们赶紧搬家罢?” 青苗意指暗娼,但林依觉得不像,他们在这里已住了个把月,林夫人家里来往的男人,也就今日这位“娘家兄弟”而已,因此林夫人多半是不守妇道,而非娼妓。 青苗觉得林依所讲有理,道:“既然还算是正经人家的娘子,那就算了,咱们只当不晓得,留与她家老爷去管罢。” 林依点头道:“极是,这里与乡下不同,咱们都是租房子住,今天还在这里,明日说不定就搬走了,因此少惹是非为好。” 青苗遗憾道:“可惜了,不答应与她合伙,套不出生意经。” 林依笑道:“还是该谢谢林夫人,听她讲了那一通,我茅塞顿开,原来在东京开个酒店,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难。” 青苗问道:“二少夫人想开酒店,这主意不错,不过酒店有大有小,好几种呢,咱们开哪一种才好?” 林依道:“我没去过酒店,哪里晓得,还是寻机会上街去瞧瞧再说。” 青苗觉着这话有理,兴致高涨,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 林依笑道:“你也太性急,咱们两名女子,独自去酒店坐着,好不尴尬,且等二少爷回来后再行事。” 青苗哪里等得了,想独自先去街上瞧瞧,又不放心留林依一人在家,好容易熬到张仲微回来,连忙迎上去道:“二少爷,咱们去街上瞧酒店。” 张仲微听得没头没脑,忙看向林依。林依开钱匣子取了钱,道:“晚上咱们不开火,上街吃去。” 张仲微问道:“去夜市?” 林依问他道:“你可晓得有一种酒店,东京只是房东,并不出面经营,只把店租与别人做买卖?” 张仲微一时没听明白,笑道:“绝少有人为了开酒店,还特特盖个房子罢,大多不都是租屋来开?”又问:“你想开酒店?咱们可没经验。想出租酒楼?咱们没房子。” 林依捶了他两下,道:“你当差才一天,口齿就变伶俐了,再去得几日,只怕要油腔滑调起来。” 张仲微笑道:“我只是讲实话,不过有些脚店,小本经营,店家只专卖酒,其他下酒菜,都是外人。” 林依满意道:“这与隔壁林夫人讲得差不多,咱们就去这样的脚店瞧瞧,顺便吃晚饭。” 张仲微大笑,指了对门道:“你若只想见识这样的脚店,不必远走,对面的小酒肆便是。” 林依正经道:“别瞧不起小酒肆,咱们才来东京,万事不熟,又没有做过买卖,贸然投太多本钱,不是上策,唯有从小本生意做起,积累些经验再说。” 这想法很务实,张仲微大为赞同,于是待林依戴上盖头,一家人朝对面酒肆去。林依每天都见着这家小酒肆,却从未进来过,今日到店里一瞧,果然那婆婆只卖酒,柜台里三只酒坛子,两坛子便宜酒,按碗卖,还有一坛子稍贵的蜜酒,论角卖。北宋量酒的角,大小不同,这家酒肆的角很小,大约是二两,大概是因为来往的都是穷人,少有人吃得起。 林依夫妻坐了,与青苗也添了条板凳,唤来婆婆,将便宜酒各叫了一碗,蜜酒点了一角,请她温过后端上来。婆婆见他们三人都点了酒,服侍殷勤,林依借机问道:“婆婆,这些酒,都是你自家酿的?” 婆婆笑道:“脚店哪能自己酿酒,都是从正店买来的。”正巧门口有辆牛拉的平顶车经过,她指了道:“那便是正店来送酒的。” 林依了然,悄声向张仲微道:“开这样的店,倒也不难,不过是寻个所在,再进些酒来卖罢了,不消什么专门的手艺。” 张仲微点头道:“是,虽赚的不多,但也没什么风险。” 青苗不善吃酒,喝了一口,皱起眉头,道:“光吃酒可填不饱肚子,我回去端些姜辣萝卜与酱甘露子来?” 林依点头,叫她去了,又问张仲微道:“若想点下酒小菜,到哪里去买?” 话间刚落,就有个经纪人,挽着个篮子,笑嘻嘻上前报喜:“正巧这里有新上市的香糖果子,客官来一份?” 林依问道:“一份几个钱?” 经纪道:“一份八文。” 林依道:“这可不便宜。” 经纪辩道:“这酒肆里的经纪,我是最便宜的。” 林依不肯信,挥手叫他走了。张仲微道:“按酒果子填不饱肚子不买也罢,我去隔壁小食店端几碗鹌鹑馉饳儿过来?” 林依点头,数出钱与他,张仲微便走到隔壁,点了三碗,请店家帮忙端了过来。所谓鹌鹑馉饳儿,与鹌鹑并无关系,只是形容其味美罢了,林依吃了几口,又有个经纪人上前,兜售自家腌制的咸菜,称一份只要五文。恰逢青苗回来,一手端着碟姜辣萝卜,一手端着盘酱甘露子,道:“五文还便宜?我这萝卜与甘露子,每样只消三文,若两样都买,更便宜一文。” 那经纪不服气,夹了筷子咸菜叫青苗尝,青苗尝过,也不服气,把自家的姜辣萝卜与酱甘露子,也推过去请他尝。经纪的咸菜,腌好后只用清水煮过一道,而青苗的两样小菜,是加过油的,味道自然更好,经纪尝过,自觉技不如人,竟挽着篮子走了。 林依笑话青苗道:“你才来,就抢了别个生意。” 青苗忿忿不平道:“我到夜市,一份小菜才卖三文钱,他那淡而无味的咸菜,竟要价五文。” 张仲微道:“他可是要提着篮子,各个脚店到处跑的,比不得你轻松,自然卖得贵些。” 青苗一想,确是如此,这才平复了心情,笑道:“他赚的是辛苦钱,我不眼红。” 方才青苗与经纪斗菜,酒肆中的酒店都瞧在眼里,随后就陆续有人上来问:“这两样小菜卖不卖?” 偶下一回馆子,竟有钱送上门,青苗喜出望外,连忙回家,把姜辣萝卜和酱甘露子全搬了来,当场兜售。林依与张仲微吃完鹌鹑馉饳儿,青苗还不肯回家,称好容易有赚钱的机会,不能放过。林依好笑,同张仲微商量道:“反正家就在对面,留她在这里卖完再回?” 张仲微点头同意,交待了青苗两句,与林依先行回家。没过一会儿,青苗就回来了,姜辣萝卜和酱甘露子却没有卖完,林依问道:“怎么,卖不出去,还是有人抢生意?” 青苗摇头,道:“怪不得酒肆的经纪,将吃食卖得贵,原来酒肆的酒店,都是慢慢吃,半日才换一拨,我要在那里候许久,才能卖出两碟子,还不如在夜市薄利多销呢。” 张仲微笑道:“不然那些经纪,怎会各个脚店到处跑,你只守在一处,自然赚不了钱。” 青苗闻言更加沮丧,道:“我哪有空去满城跑,看来这钱是赚不了了。” 林依道:“我倒有个法子。” 青苗惊喜问道:“什么法子,二少夫人快讲。” 林依笑道:“咱们自己开个酒肆,你把姜辣萝卜和酱甘露子放在那里卖,岂不美哉?” 青苗欢喜道:“那我多做几样,凑个攒盘,准保人人都爱吃。” 林依赞许点头,又道:“小酒肆就开在家门口最好,可惜对面已有一家。” 张仲微道:“热闹的地方多的是,改日我有空时,带你上街逛逛,选一人多处将酒肆开起来。” 林依担忧道:“离家太远,总觉得不放心,万一有泼皮上门捣乱,怎办?” 张仲微笑道:“好歹我也是个官,开张时请几位同僚上酒肆来坐坐,还有哪个泼皮敢来?” 林依起身福了一福,玩笑道:“往后还要靠张编修照拂生意。” 青苗一见她两口子有打情骂俏的苗头,忙悄悄退了出去。 林依笑骂一声,问张仲微道:“听你这口气,与各位同僚关系有改善?” 张仲微苦笑道:“我与李太守不和的事,才半日功夫就传遍了,有几人开始拉拢我,他们热衷,我却苦恼。” 林依道:“那你还道要请同僚来照顾生意,若被李太守怀疑你投靠了另一派,怎办?” 张仲微道:“官场上的那些人,哪怕腰里别着刀子,面儿上也是一团和气,两派虽政见不同,暗地里争得你死我活,但表面功夫都足得很,经常聚在一处饮酒作乐呢。” 林依道:“既是这样,那等我们酒肆开张,你请各位同僚去正店吃顿饭。” 张仲微惊奇道:“娘子你不是不允许我去正店的,那里可有伎女。” 林依狠捶了他两下,道:“你只许吃酒,伎女都召来陪别人。”又问:“难道你们这些男人,个个都爱伎女?总有例外的罢?” 张仲微想了想,道:“还真有一位上司,既不纳妾,也不召妓;还有一位同僚,不纳妾,只爱伎女。” 林依惊喜道:“真有这样的人?还是你上司?这可得跟着学学。” 张仲微不以为然道:“我本来就是这样,有什么好学的。” 林依见他自夸起来,笑着朝他腰间戳了一下儿,张仲微顺势捉住她的手,低声笑道:“这几日忙碌,咱们好几天不曾……” 林依推他道:“还没洗澡。” 张仲微只当没听见,嘴上不停,手下不停,迅抱着她滚到了床上去,一阵快活。 二日起床,二人吃过早饭,张仲微照常去翰林院当差,林依送他到门口,见青苗蹲在屋前,望着对面呆,奇道:“你在这里作什么?” 青苗道:“姜辣萝卜和酱甘露子端过去就是钱,可惜我没功夫在那里候着。” 林依道:“我与你出个主意,端去叫婆婆帮你卖,一份五文钱。” 青苗质疑道:“虽是近邻,她也未必那样好心。” 林依道:“每卖一份,与她抽取一文钱,你看她热心不热心?” 青苗欢天喜地跳将起来,吓了林依一跳:“二少夫人好主意,我这就去,都是街坊邻居,也不怕她赖皮。”她动作极快,话音未落,人已跑到对面去了,林依望着她背影摇头笑笑,走进屋去。 没一会儿,邻居林夫人来敲门,问道:“合伙开酒店一事,林夫人可想好了?” 林依先前还对林依口中的开店秘诀很感兴趣,但现在她只想踏踏实实从小本生意做起,就对其失去了兴趣,于是扯谎道:“我家官人做着官,不肯让我做生意呢。” 林依本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林依当时就信了,不再纠缠。她不禁惊讶,连市井百姓都相信做官的人不愿做生意,难道北宋官员,真的都认为做生意是有辱身份的一件事?她想到这里,又暗自庆幸,幸亏张仲微没那么固执的念头,不然他们家就真的有要受穷的。 坐在她对面的林夫人,听说张仲微是个官,肃然起敬,道:“我有眼不识泰山,竟来邀林夫人做生意,莫怪,莫怪。” 林依忙道:“这有什么,林夫人多虑。” 林夫人拘束起来,不敢多坐,称家中有事,起身辞去。过了一时,她家丫头春妮又来敲门,归还先前所借的碓舀,并奉上蜀锦一匹,作为谢礼。 这般厚礼,价值过碓舀,林依哪里敢收,忙推辞道:“都是邻居,借个物事还要收谢礼,叫我脸没处搁。” 春妮开口,讲的却是别的事:“我们老爷,与夫人的娘家兄弟,素来不和,若林夫人见到我家老爷回来,千万别在他面前提起我们夫人娘家兄弟来过的事。” 林依至此,才真正恍然大悟,原来林夫人不是真想开什么酒店,只不过是听林依提起想赚钱,就顺着朝下说,借个由头送封口费罢了。林依会错了意,以为林夫人只是想拉拢,拒绝了她的好意,这才令她直接了当送了蜀锦来。 林依想通关节,倒觉得这匹蜀锦,不好不收了,不然林夫人哪会心安。反正她没打算管邻居家的家务事,便将蜀锦接了过来,道:“多谢林夫人,我省得了。” 春妮完成了差事,回去报与林夫人知晓。林夫人心中石头落地,却不敢松懈,隔三差五都要送些小礼物过来,叫林依很是为难,不收罢,怕林夫人多心,收罢,大有同流合污之嫌,于是与张仲微商量,把这处房子转租出去,另寻个住处。 张仲微听林依讲了缘由,也觉得该搬家,于是写了块牌子,挂到门外,但这回他们运气不太好,过了好几日,也无人来问津。只好暂时继续住在这里,待把这处房子租出去再作搬家的打算。 说来也怪,林夫人见了那牌子,倒不上门打扰了,林依揣测,大概是林夫人以为林依一家要搬走,认为没必要再封口,这便消停下来。 这日张仲微沐休,得了一日空闲,便带了林依与青苗上街考察行情,他本来只想选址,但林依执意要多看几家再作打算,于是三人走走停停,看了一家又一家。 此行很有成绩,林依对都城酒店,有了大致了解----东京城共有七十二家正店,既酿酒,也卖酒;其余皆谓之“脚店”,只卖酒,不自酿,全靠正店供应;脚店又名分茶酒店,或有规模更小的,曰“拍户”、曰“打碗头”,名称极多。 看过许多家店,林依忍不住感慨,这些店,都是为男人开的,一切服务以男人的口味为宗旨,当她坐在店里,看见周围酒客要搂着伎女,大有坐立不安之感,往往待了没多大会儿,就想离去。 看到最后,林依开始有个想法,要开一家只接待女人的酒店,她将这打算讲与张仲微听,道:“我们女人,平日里就没个去处,想必都憋坏了,我开个酒店,让她们闲暇时能有地方坐坐,聊聊天,生意应该不错。” 她本以为这想法在大宋,当属奇思异想,张仲微必不会轻易同意,不料张仲微却欢喜点头,道:“你开个寻常酒店,不好抛头露面,还要请人打理,若是只卖酒与女人,就能亲自上阵,岂不便宜?” 林依倒还没想到这个,连连点头,笑道:“开这样的店,我与青苗两个就能应付,咱们先租个小地方,若是生意好,再扩店面,这样也不怕亏了本钱。” 张仲微望着路边一家人声鼎沸的酒店,有些疑虑,道:“你想想,若是这店里坐的都是女人,得引来多少人围观,女人家又面皮薄,能坐得下去?” 林依也思考起来,道:“店址确是个问题,不能开在大路边,得隐蔽些才好。” 张仲微道:“不开在热闹处,哪有人来?” 青苗在旁听了这些时,插嘴道:“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再说,若咱们开了这女人酒店,就是整个东京城的头一家,又没人抢生意,还怕没主顾上门?” 林依摇头,喃喃道:“不能开在热闹处,也不能太偏僻……” 青苗道:“既不热闹,也不偏僻,这样的地方,还真是难找。” 主仆二人,站在路边苦思冥想,张仲微忙道:“咱们先回家去,既是要做长久生意,急不得。” 第一百三十四章 筹备开店 主仆三人回到家中,继续商讨开酒店一事,东京城脚店较多,遍布大街小巷,盖因各大正店提供酒水,众多经纪人提供下酒菜,使得开脚店成为极容易的一件事。 虽然店址还没着落,但林依依旧兴致勃勃,道:“这脚店,真是说开就能开,怪不得街头巷尾,随处能见。” 张仲微被她的情绪感染,笑道:“你这娘子店,不能开在闹市,盘店的钱还能省下不少。” 青苗走到后窗前,朝外一指,道:“我看这里就不错,不如把我住的下等房改成店面。” 张仲微到质疑道:“开在这里,哪里有人来?” 青苗道:“咱们这条巷子里,住的娘子也不少,怎会没人光顾?” 张仲微驳道:“也就前面这排上等房的租户宽裕些,余下的那些都是吃了上顿没得下顿,哪有闲钱来吃酒。” 林依也不同意,道:“咱们是想搬离的,还在这里开个店作什么。”她虽不赞同青苗的建议,但却因此话突生灵感,何不寻个大些的房子,前开店,后住家,岂不美哉。 她将这想法讲与张仲微听,张仲微觉得很不错,道:“正好咱们准备要搬家,就寻个达官贵人聚居的所在,租一间房子住。” 他是为客源考虑,想法不错,但达官贵人聚居的地方,房屋租金一定很贵,林依不免犹豫。张仲微笑道:“说了你别不信,欧阳翰林,如今的欧阳府尹,还有我那位上司王翰林,都租住在小巷中,屋子还不如咱们这间呢。” 林依质疑道:“既然都是穷官,咱们将脚店开在那近前,哪有人肯来花钱?” 张仲微道:“他们虽不富裕,倒也算不得穷,只不过是无钱买房而已,谁叫东京房价高得离谱。” 林依缓缓点头,道:“官宦夫人,想必比商人妇更风雅,闲在家中又无事,时常来吃两杯,也是有的。” 张仲微却道:“怎会没事,听说她们时常需要应酬呢,前几日还有同僚替她夫人向你问好,大概是要邀你聚了聚。” 林依越听越兴奋,道:“你说她们都是租屋住,哪来的地方聚会,不如都到我的脚店来,我与他们便宜些。” 张仲微谨慎,建议道:“娘子,你还是先算算成本。” 青苗马上磨墨铺纸,林依坐到桌前,开始罗列条目:房租、酒水、桌椅板凳及柜台;温酒的炉子、炭火费;酒器碗盘;人工。 张仲微道:“我看费用不少,你还是先打听清楚再行事。” 此话有理,林依将这差事,派给了青苗,青苗最怕闲着,听说有事做,十分高兴,将成本表朝袖子里一塞,立时就去巷口打听桌椅板凳的价钱去了。 林依给张仲微也派了活计,让他当差时,向同僚们打听租房信息,又叮嘱他不可将开店一事讲出去,免得有人也窥见商机,捷足先登。 林依如今也是位官宦夫人,不比在乡下时,事事可以亲力亲为,张仲微不陪着,她就不好到处跑,因此等她分派完活计,现自己反倒是最清闲的那个,虽不习惯,却也无法,只好向青苗学了手艺,在家做姜辣萝卜和酱甘露子。 青苗白日里四处打听价格,搜罗信息,晚上则去夜市,卖林依做的姜辣萝卜和酱甘露子。放在对面小酒肆代卖的小菜,也销的极好,婆婆每日都要来端上数十碟,为他们增添了些许收入。 过了两三日,青苗将价格打听齐全,来报与林依知晓。她自怀里掏出一张单子,递与林依,笑道:“多亏二少夫人教会了我写字,不然这许多条目,我可记不住。” 林依展开报价单,先来看酒水,各大正店皆有粗劣黄酒出售,每斤十文至三十文不等。她摇头道:“既是想接待有头有脸的娘子,怎能以这样的酒水示人,若是怕投入太大而亏本,哪怕种类少些,也切莫档次太低。” 青苗点头,用心记下。 再看桌椅板凳及柜台各项,青苗细心,每种样式还画了简图,桌子是八仙桌,凳子为圆凳或方凳,柜台同对面的小酒肆差不多。林依极想做几张吧椅来,仔细思忖一番,觉得太过特立独行,恐怕夫人们并不喜欢,只得罢了。吧椅做不了,吧台倒是能做个改良的,北宋已有瓷制酒瓶,林依便想在柜台后竖一面格子柜,用来摆放各种好酒。 青苗听过她的想法,却质疑道:“二少夫人,做格子柜不难,但你摆上一墙的酒瓶,谁分得清哪种是哪种?” 林依道:“贴上酒名即可,这有什么难的?” 青苗好笑道:“二少夫人,咱们家的几位夫人都识字不假,可不认得字的夫人也很多呢。” 这倒是个问题,不过并不难解决,林依想了想,道:“酒瓶只管摆精致的,能引得客人来问就行,她不识字,你便报与她听。” 青苗笑道:“我认得字,倒不难。往后咱们招工,只怕招不到能识字的。” 林依道:“这有何难,叫她们记住各个酒瓶的方位即可。” 青苗欢喜道:“还是二少夫人有主意。” 林依看了看价钱,青苗本着节约的原则,挑的都是最便宜的,八仙桌每张一百文,方凳圆凳价钱都是一样,每个四十文。林依敲着桌子想了想,问道:“这个卖桌椅的,是木匠本人么?” 青苗点头道:“是,不然不会这样便宜。” 林依又问:“若是订做,是不是贵些?” 青苗摇头道:“这个不知,得去问问,二少夫人要做什么?” 林依提笔,画给她看,八仙桌改为长方形,使得客人能两两对坐,方便聊天;凳子坐久了会累人,因此改为椅子,但北宋的椅子多为交椅,费工又占地,因此林依只画了一把样式简单的靠背椅。 这图青苗一看就懂,心想木匠应是会做的,于是将图纸收起,等听完林依其他的意见,再出门去问。 林依继续看报价单,接下来的一项,是温酒的器具,她回想在各酒店打探时看到的情形,道:“我看那些酒店不论大小,都有个嫂嫂专事烫酒,可有什么讲究?” 青苗道:“凉酒可不中吃,时人不论天冷天热,酒都是要温过才端上来的。” 林依又问:“你可会温酒?” 青苗答道:“不会,但想来应该不难,多试几回就会了。” 张仲微自翰林院回来,听见这话,连连摇头,道:“温酒可是有讲究的,太冷不行,太烫也不行,哪家酒店有个好‘焌糟’,吸引多些。” “你们管那温酒的嫂嫂叫‘焌糟’?”林依好奇问道。 张仲微点头称是。林依心想,整个东京城,各脚店所卖的酒,皆出自七十二家正店,在品种上的确没什么竞争之处,要想胜人一筹,只能在酒温上下功夫,这确是很有道理。她提笔在温酒器具一项中,添上“焌糟”二字,接着再看炭炉等物,叮嘱青苗道:“我看这几样炭都便宜,等到买时,各种先少买一些,看哪种好用,再大量购进。” 青苗点头记下,走上前捂了下一项,不好意思笑道:“酒杯碗筷,我只挑了套粗瓷的,待我重新选过,再来与二少夫人瞧。” 林依笑道:“使得,挑套青白瓷的罢,好看又经用。” 张仲微从旁道:“少买些,等到开张,说不准就有人备了瓷器来贺。” 青苗惊喜道:“当官真是好,还有人送礼。” 张仲微道:“我又不是什么大官,哪有人送礼,不过是同僚间礼尚往来罢了,等到他们家有喜事,还要还回去的。” 青苗满腹兴奋,被他浇熄了,不自主撅起了嘴,林依瞧着好笑,忙把她推了出去,道:“趁着还没天黑,把桌椅的图纸拿去与巷口木匠瞧。” 她看着青苗出门去,回身问张仲微:“住处打听得如何?” 张仲微挠着头,极为难的样子,林依以为无果,忙安慰他道:“我这里成本还没算出来呢,房子不急的。” 张仲微却道:“不是没找着,而是太多,不知选哪一处好。” 原来翰林院同僚听说张仲微要寻住处,纷纷回去帮他打听,好几个都称他们家附近有空房出租,这让张仲微犯了难,生怕租了某一处会得罪其他几人。 林依不解道:“此等小事,也能得罪人?是不是你想得太多?” 张仲微苦笑道:“不是我想得太多,而是我刚露出要租某种的意思,另几人就私下寻我讲那人的坏话。” 林依初时以为他那些同僚举止幼稚,想了想才悟过来,定是他们租出房屋,能拿房东的回扣,因此才这般热络,且竞争激烈。想通了这些,她又觉得有些心酸,问张仲微道:“你们翰林院,竟清贫如此?” 张仲微道:“家中人口少的,还过得去,人口多的,就难说了。” 林依又问:“若是有钱,还罢了,既然缺钱使用,为何不做些小买卖,若是嫌做生意丢人,暗地里行事便得。” 第一百三十五章 突发大火 张仲微解释一番,林依明白了,那些官宦人家,不愿做生意,不是在意旁人的眼光,而是真的认为做生意是件折辱身份的事,骨子里有了这份清高,自然宁愿受穷,也不愿靠做买卖赚钱。 林依不能理解他们的想法,忽地想起,所谓观念差异,乃是相互的,既然她不能理解,那他们是不是也一样?她担忧道:“仲微,你那些同僚夫人,若见我开了脚店,会不会看不起我?” 不等张仲微回答,她又道:“看不起我也就罢了,我宁愿被人看不起,也不愿受穷,只担心她们因此不来照顾生意。” 张仲微安慰她道:“你虽然做生意,却不是商籍,怕什么,再说----”他把胸膛一挺:“你家官人,好歹也是个官哩,谁敢瞧不起你。” 林依笑骂:“果真当了几天的差,油腔滑调起来了。” 说话间青苗已回来,禀报道:“二少爷,二少夫人,事情办妥了,巷口的木匠答应帮咱们做那套奇形怪状的桌椅,价钱同先前一样。” 林依暗自腹诽,不过稍稍改了形状,作了简化而已,哪里就奇形怪状了。张仲微关心自家未来的生意,拿起报价单看了看,惊讶道:“桌椅板凳好便宜,青苗会办事。” 青苗谦虚道:“哪里,木匠一听说我们家二少爷是个官,问也不问就主动降了价。” 林依微微一笑,这木匠倒也会做生意,懂得广告效应,估计他马上就会对外宣称有“大官”到他那里买过桌椅,借以提高销售量了。 时间已晚,青苗到后面炒了两个小菜,端上来与他们吃,道:“林夫人的‘娘家兄弟’又来了。” 张仲微皱眉道:“竟有如此不知检点的妇人,真是有伤风化。” 林依拿筷头点了他一下,道:“赶紧吃,理别人作甚,咱们赶紧搬家即是。” 青苗急着去夜市做买卖,捧着碗在灶台前扒了两口,提着篮子出门去了。张仲微与林依吃过饭,正准备洗一洗做运动,忽然听见厅外有敲门声,张仲微嘀咕了两句,走出去开门。 门外站的却是个陌生男子,年纪不大,一脸胡子,向张仲微作了个揖,问道:“这位官人,我是你邻居,姓贾,敢问官人可晓得我家娘子去了何处?” 原来是林夫人的官人贾老爷,这话问的可不太妥当,让人乍一听,还以为张仲微与林夫人有奸情似的,因此张仲微不悦道:“你家娘子去了哪里,我怎会晓得。” 贾老爷醒悟到自己问错了话,连连道歉,春妮自后面上来,拽住他道:“老爷,夫人去串门子,马上就回来,你怎地就是不信我?” 贾老爷唬着脸道:“天都黑了,能去哪里串门子,你只晓得骗我。” 春妮急道:“真是去串门子了,老爷才回来,车马劳顿,且先回家歇一歇,待我去唤夫人。” 贾老爷想了想,点头道:“那我先回去,你赶紧去叫她。” 春妮松了口气,忙向张仲微道声打扰,将贾老爷送至家门口,看着他进去关了门,再一溜烟地朝林依租给林夫人的那间房子跑。张仲微皱着眉摇头,走进来与林依道:“隔壁贾老爷回来了。” 林依道:“我听见了,春妮不是把他支了么,想来要瞒天过海。” 张仲微道:“那贾老爷既是个商人,哪有不精明的,岂会叫春妮那妮子糊弄过去。” 话音未落,就听见隔壁传来女子尖叫声,男人喝骂声。张仲微想出去瞧瞧,被林依拉住,两口子隔墙听了不多时,现外面围了不少人,将门打开一条缝,探头一看,周围街坊,至少来了半巷子,围在隔壁门口看热闹,每人脸上表情,还各有不同,男人们都是乐呵呵,女人却是气愤不平,有几个泼辣的,当场就揪了她们家的男人,打骂起来。 林依大感好奇,又瞧得人多,加她一个也不显突兀,便拉了张仲微,也出去看戏。他们到了外面才现,原来林夫人同她那“娘家兄弟”,已被贾老爷捆住,林夫人上半身衣裳,还未穿好,半个抹胸耷拉着,露出大半胸脯,在灯下白花花的晃人眼,怪不得围观的男人们,都瞧得津津有味。 张仲微一见,嫌恶的别过脸去,倒省了林依的力气,她先将张仲微赶回房,再重新出来,见卖酒婆婆也在那里看热闹,便向她打听道:“这是要报官?” 卖酒婆婆摇头道:“家务事,报官作甚,再说这林夫人又不是正室,贾老爷多半是想敲那奸夫一竹杠了。” 林依惊讶道:“林夫人不是正室?那怎会以夫人自居?” 卖酒婆婆道:“大妇远在苏州,这里她一人独大,自然不把规矩当回事。” 林依朝屋里看了一眼,贾老爷不知从哪里寻了把笤帚来,正在抽打那奸夫,令他鬼哭狼嚎,她不禁抱怨道:“这要闹到什么时候去,吵得人没法安歇。” 周围的人都笑道:“那得看奸夫有多爽快,还得看贾老爷胃口有多大。” 林依摇了摇头,捂住耳朵回房,将刚才打听来的消息讲与张仲微听,道:“什么林夫人,原来是个妾。” 虽关了门,还是能听到隔壁传来的凄厉惨叫,让张仲微那份兴致全无,他气恼地踢了踢凳子,道:“明儿咱们就搬家。” 林依附和着道:“搬,搬,明儿一早就搬。” 二人正说着,青苗气喘吁吁跑进来,道:“我正在夜市忙活,忽听人说咱们家出了事,急急忙忙跑回来一看,原来不是我们家,乃是隔壁。” 林依见她跑得满头是汗,道:“既是回来了,就别去了,早些歇着罢,明日咱们去看房,准备搬家。” 青苗应了一声,转身去了。林依端来水,与张仲微二人洗过,也上床就寝。 半夜时分,二人正睡得迷迷糊糊,忽听得外面人声鼎沸,哭喊声响作一片。张仲微率先披衣坐起,准备出去看看,却现屋内有呛人的烟味,他扭头一看,窗外火光一看,不禁惊呆了,愣了一愣才想起去推林依,慌道:“娘子,快些起来,失火了。” 林依起身一看,也是呆住了,张仲微又推了她一把,急道:“娘子,不是愣的时候,赶紧跑。” 林依回过神,忙到后窗大叫青苗,青苗惊慌失措地跑出来道:“二少夫人,怎地起火了?” 林依责道:“哪有功夫理这些,赶紧抢物事出来。” 他们租住的屋小,此时成了长处,把门一推,就能跑出去,方便至极,张仲微一人扛了钱箱,林依与青苗合力搬了衣箱,一气跑到隔壁街上,才敢停下来。青苗惦记着她的衣裳,还有锅碗飘盆等物,又要朝回冲,林依连忙拉住她道:“不值几个钱的,何苦冒险,待得安顿下来,再添置便是。” 青苗心疼,坐在路边大哭,林依没功夫劝她,问张仲微道:“深更半夜,咱们上哪里去好,寻个客店将就一晚?” 张仲微朝来咱望了望,巷中已是一片火海,许多消防人员,提着水桶朝巷中去了。他叹道:“也只能如此了。” 三人正要搬箱子,却听见有人在唤,转头一看,原来是杨氏的弟弟杨升。杨升带着几名家丁跑到他们跟前,喘着气道:“我一听说朱雀门东壁失火,马上就赶过来了,你们可无事?” 寒风吹着,张仲微两口子却觉得心里暖烘烘的,感激道:“我们没事,多谢舅舅惦记。” 杨升因方才见着他们要搬箱子,问道:“你们这是打算去哪?” 张仲微道:“到客店住一晚,明日再寻住处。” 杨升不高兴了,道:“我家就在近前,你们不去,却要到客店去住,是何道理。” 张仲微忙解释道:“这大半夜的,我们是怕打扰了外祖母。” 杨升道:“都是至亲,什么打扰不打扰的,我娘正在家等你们呢,只怕客房都收拾好了。” 张仲微望向林依,征询她意见。危难之时有人伸出援手,实在是件幸事。林依没什么好说道,当即点了头,与张仲微二人福身谢过。 杨升命家丁上前,将他们的两只箱子挑了,先行一步,回去报信。又有家丁牵过马来,杨升道:“出来得匆忙,不曾备轿,只带了几匹马,你们可会骑?” 张仲微点头,带着林依会骑一匹,青苗却是不会,杨升便指了一名家丁道:“袁六,你带她一起。” 青苗扭捏着,不肯同陌生男子共乘,杨升只好叫那袁六牵着马,陪她在后面慢慢走着。 杨升上马,带着张仲微夫妻及些仆从,疾驰回杨宅。牛夫人果然如杨升所述,正在暖阁里候着,见张仲微两口儿进来,连忙上前,拉着他们看了又看,连声地问:“伤着了没?熏着了没?” 林依谢过她关心,道:“人都没有大碍,只折损了些丫头的衣物和厨房器皿。”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失火原因 牛夫人闻言放心,道:“人没事就好,衣物和厨房器皿是小事,丢了可以再买。” 家丁将两口箱子搬进来,问牛夫人道:“夫人,这是张二少爷的行李,搁在哪里?” 牛夫人惊讶道:“就这些?” 林依解释道:“我们才来京都,带的行李不多。” 牛夫人直言道:“才这点子家当,怎么过生活,你们可有什么打算?” 林依心道,这位牛夫人,还是同先前一样,有些嫌贫爱富,于是没有作声。杨升见场面尴尬,忙圆场道:“娘,已是夜深,他们又受了惊吓,赶紧安排房间,让他们去歇息罢。” 牛夫人看了看张仲微和林依,确是面有疲惫之色,只好住了嘴,唤来一名丫头,叫她带张仲微和林依去客房休息。 张仲微夫妻与牛夫人和杨升行礼,再次感谢他们收留,而后随那名丫头朝后面一进院子去。这时院子极大,分作两边,各有一所单门独户的小院落,丫头将他们领到左边院中,推开正室的门,请他们进去,福身道:“奴婢金宝,两位是吃些点心,还是就睡?” 张仲微二人都已困顿,便道:“我们不饿,你且去罢,叫青苗来侍候。” 金宝欠身行礼,转身去唤了青苗过来,主仆三人各自歇下不提。 二日,张仲微夫妻起床时,金宝已带着几名小丫头,在外面候着了。待得房门一开,便鱼贯而入,福身道:“奴婢们来服侍张二少爷与二少夫人洗漱。” 林依暗赞,到底是有钱人家,丫头们训练有素。金宝掀开一只小盒子,捧来与张仲微二人瞧,道:“这是新买的刷牙子,不曾有人使过。” 张仲微与林依各取了一柄,马上就有小丫头上前,一人捧牙粉,一人递水杯,还有两人捧了铜盂在下面接着。 刷完牙,丫头们收好器具,又捧上洗脸水和掺了香料的澡豆来,请张仲微二人洗脸。一小丫头上前,朝张仲微身上隔了块汗巾,又去帮他挽袖子,张仲微忙道:“我自己来。”说完三两下将袖子挽好,捧了水就洗。 旁边有丫头在偷笑,也不知是笑话他村,还是笑话他畏妻如虎。 二人洗漱毕,金宝又捧了只盒子来与他们瞧,道:“梳子也是新的,不曾有人使用过。” 林依道:“外祖母太客气。”说着取了一把象牙梳,先与张仲微梳好头,再才坐下,由一名小丫头挽了个朝天髻。 金宝开了妆盒,问道:“张二少夫人想化个什么妆?” 林依不大懂得北宋妆容,应道:“淡雅些便好。” 金宝取了花粉,亲自与她敷面,化了个檀晕妆。林依朝镜中一瞧,果然素雅,满意点头,唤来青苗,命她取钱打赏。金宝几人,本以为林依穷困,没作指望,此时竟得了赏钱,虽然不多,仍喜出望外,谢了又谢。 金宝领着小丫头们退下,道:“张二少爷与二少夫人稍歇,待我们夫人收拾好,再来唤你们。” 青苗看着她们远去,嘀咕道:“在大户人家做客不易,不过洗个脸,就丢了好些钱。” 林依穿越前,到餐厅打过工,能体会小费给人带来的愉悦心情,因此道:“别小家子气,若没牛夫人收留,到客店住一晚上,得花多少钱?” 张仲微道:“你放心,这几个赏钱,耽误不了给你做新衣裳。” 青苗被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忙扭身躲了出去。 不多时,金宝来请,张仲微夫妻随她到昨日那间暖阁,与牛夫人请安。牛夫人问道:“昨日睡得还好?丫头们服侍得可尽心?” 林依由衷道:“外祖母家的客房,比我们租的屋子,好过百倍。” 这恭维,牛夫人很是受用,乐呵呵地笑了,招了招手,命人摆饭,道:“你们来尝尝外祖母家的伙食。” 林依朝桌上看了看,胡饼、宿蒸饼、煎白肠,头羹,与外面卖的并无什么分别,不过精致些,但她仍大赞了一通,惹得牛夫人笑个不停。金宝又捧上两碗面条,笑道:“这是插肉面,夫人听说张二少爷与二少夫人是从眉州来的,特意请了个四川厨子做的。” 林依两口子忙欠身谢道:“外祖母费心。” 牛夫人微笑点头,举了筷子,张仲微见杨升没来,不敢就吃,问道:“舅舅不来吃饭?” 牛夫人道:“他是匹野马,一大早就不知跑哪里去了。” 张仲微想着自家未来的生意,就多问了一句:“舅舅做的是什么买卖?” 牛夫人笑道:“哪有什么买卖,在御街上开了两家酒楼,糊口而已。” 竟是开酒楼的,张仲微与林依对视一眼,皆道,没料到即将是同行。 牛夫人取了一块胡饼让他们,又问:“我瞧你们才两箱子家当,翰林编修的俸禄又不多,在东京怎么过生活?” 她对官员俸禄,倒是很了解,林依微微诧异,答道:“正是做些小买卖,只是不知做什么好。” 牛夫人有些不相信,问道:“张二郎如今好歹是个官,你情愿放下身段做买卖?” 林依道:“什么身段不身段的,我只晓得不能饿肚子,不然进城作甚,还不如回乡种地。” 牛夫人听了这话,竟搁下筷子,抚掌大赞:“你比你婆母,强上百倍。她就是个傻的,宁肯饿肚子,也不愿做生意赚钱,同她爹一个模样。”原来杨氏的父亲,生前亦是一官员,品阶虽不高,一样有清高气,哪怕家中穷得揭不开锅,也不肯放牛夫人去做买卖。直到他过世,牛夫人才得了机会,从娘家借来本钱,在御街边上先后开了两家酒楼,家中渐渐宽裕起来。 牛夫人竟是个女强人,林依听了这番讲述,敬佩之心油然而生。再回想牛夫人之前种种,原来她不是“嫌贫”,而是见不得死要面子活受罪,这同林依的观念,倒是不谋而合。 牛夫人见林依不是那迂腐清高之人,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拉着她的手道:“家当少不要紧,只要肯赚,我家以前比你穷多了,你看现在如何。” 张仲微见她俩聊得亲热,很是放心,起身道:“家中失火,乃是大事,我先去翰林院告几日的假。” 牛夫人忙道:“小事一桩,哪消你亲自去,叫二门外小厮跑一趟便得。” 张仲微还要推辞,牛夫人道:“你叫我一声外祖母,就该把这里当作亲戚家,与我客气什么。” 张仲微只好领了情,谢过她后又道:“那我去朱雀门东壁瞧瞧,打听打听失火的缘由,再另寻一住处。” 牛夫人听了这话,愈不喜,道:“下人们早就去打听了,不消你去得。还有,你现住在外祖母家,急着寻房屋作什么,难道我这里没有屋与你住?” 张仲微讲什么,牛夫人都是反驳,顿时手足无措,林依笑道:“外祖母还是放他出去走走罢,不然他只能闷在屋里。” 牛夫人笑道:“那我托一件事与张二郎,你上街去寻你舅舅,若是见他在胡闹,就一通板子打回来。” 张仲微听得一个“打”字,连称不敢。 金宝上前,与牛夫人道:“少爷又是偷溜出去的,没带小厮。” 牛夫人道:“叫袁六带张二少爷找他去。” 金宝便向张仲微福了一福,道:“张二少爷随我来。” 张仲微心道,杨升好十好几岁的人了,出门逛逛又如何,哪消人特特去寻。他满腹不情愿,无奈金宝已在跟前候着,只好站起身来,随她出去了。 牛夫人叫人撤了桌子,另端上果子和茶水来,细细询问林依,想做什么买卖。林依故意试探道:“我也想开家脚店,外祖母以为如何?”’ 牛夫人道:“东京脚店多如牛毛,你又没什么本钱,凑这热闹作甚?” 林依心道,牛夫人再喜欢她,还是存了几分私心的,因此不愿她也开脚店,以免抢了生意。她装了赞同的模样出来,请教道:“我来东京时日不多,不知做什么买卖才赚钱,还要向外祖母讨教一二。” 牛夫人仔细想了想,道:“本钱少,只好开个杂货铺,卖些胭脂绒线等物。” 卖胭脂绒线,恐怕还没青苗在夜市赚得多,林依暗自摇头,嘴上还是感谢了牛夫人一番。 牛夫人以为她愿意,就要带她去看店面,林依推脱道:“我们租的屋,就这样白烧了?总要有个说法,待得弄清楚,再去看店不迟。” 牛夫人便唤金宝,问道:“我叫他们去打听失火的事,可有了眉目?” 金宝遣人到二门外去问,过了一时,有消息传来,称昨日那场火,与贾老爷有莫大的关系。回话的小厮道:“有位行商贾老爷,在朱雀门东壁养了个外室,那外室不甚规矩,趁他不在,偷起人来,却运气不好,被他拿个正着。” 牛夫人听到这里,向林依道:“做生意的人,常年在外,难以归家,只好在常去的地方,再安一个家,这倒也平常。” 第一百三十七章 婉拒好意 林依急于知道失火的真正原因,敷衍点了点头,问那小厮道:“贾老爷捉拿奸夫,街坊邻居都是见了的,怎会闹成失火?” 小厮回道:“听说那奸夫吃不了疼,被贾老爷抽了十来下,就答应出钱私了,贾老爷举着火把,随他去取钱,走到巷口,一时疏忽,被那奸夫当胸撞了,火把脱手,正巧落在一堆柴火上,深更半夜的,他们无处寻水,那火势一下就大了。” 牛夫人念了声“罪过”,道:“这等杀千万的人,该几棍子打死。” 林依不知她指的是贾老爷,还是那奸夫,不好接口,便问小厮道:“这火纯属人为,官府不管管?” 小厮道:“怎么不管,贾老爷与那奸夫,已是齐齐捉拿归案了。” 牛夫人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 林依暗自叹气,捉拿归案又如何,房子已是毁了,剩下的租金,谁来补,未抢出来的物事,谁人来赔? 这一时半会,难以寻到合适的住处,幸亏牛夫人热心快肠,主动留他们多住几日,不然每天吃住在客店,花费可不少。林依想到此处,愈感激牛夫人,道:“还要叨扰外祖母几日,待得寻到房子,再搬出去。” 牛夫人道:“才刚责过张二郎,你这里又来,我家有空屋子你不住,非要送钱与别人?” 林依不大愿意,牛夫人性格,有些喜怒无常,今日得了她缘法,待遇尚好,他日若不慎惹恼了她,被扫地出门,岂不狼狈。她琢磨着如何婉转拒绝这番好意,低头不语。牛夫人以为她不爱寄人篱下,便道:“我把你们住的那客院,从内隔断,只朝外开门,那样即是单独门户,与我两家人,如何?” 林依感激牛夫人体贴,但感觉是一回事,理智是另一回事,她只笑道:“外祖母的院子,是极好的,我们都想住,待得赚够租金,一定搬来。” 牛夫人道:“你我至亲,租金暂缓,就是不给,也不什么。” 条件优厚,话语中听,林依有一刹那,差点就点了头,但忽地想起,她将来的脚店,是准备开在住处的,所谓同行是冤家,若被牛夫人看见她不但开了脚店,而且还开在她家门口,会作何感想? 哪怕是亲戚,走得太近,反而易闹矛盾,林依反复思忖,还是拒绝了牛夫人,道:“付不起租金,我倒没什么,但二郎他面皮薄,只怕不愿意。” 牛夫人听了这话,马上不再苦劝,反赞道:“张二郎还晓得无钱便丢人,算是个好的,不像他爹,脸皮厚得赛过汴京城墙。” 林依听她这般形容张栋,想笑又不敢,憋得好不辛苦。 二人闲话,消磨了一上午的时光,中午摆饭时,张仲微终于把杨升找了回来。牛夫人见他并未吃醉酒,有几分高兴,但仍责骂道:“成日只晓得东游西逛,我们家两座酒楼,从未见你去照管照管。” 杨升也不顶嘴,大咧咧朝桌上坐了,举筷赞道:“今日菜色不错。”又与张仲微道:“外甥,咱们吃两杯。” 牛夫人见杨升把她的话当耳旁风,气得摔了筷子。林依忙着劝她,心道,原来女强人也有烦恼事。 牛夫人被气着,心情不好,略动了动筷子,便向林依道:“你慢些吃,我去歇歇。” 林依起身送过她,回座看了杨升一眼,见他神色自若,仍与张仲微杯觥交错,忍不住道:“舅舅,外祖母不大精神,你不去看看?” 杨升竟冲她做了个鬼脸,吐着舌头道:“我故意的。” 林依惊呆,不知再说什么好,只得匆匆扒了两口饭,起身出门,想去陪陪牛夫人。走到牛夫人房前,金宝却将她拦住,道:“张二少夫人,我们夫人在歇中觉。” 林依道:“那我过会子再来寻外祖母说话。” 金宝早上拿过她的赏钱,就多说了两句,道:“我们少爷向来如此,夫人都被气惯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林依轻轻点头,谢了她,独自回客房,才进院门,青苗就迎了上来,抱怨道:“二少夫人,住在这里不好。” 林依笑道:“不用付房租,又有饭吃,怎么不好了?” 青苗撅着嘴道:“他们的厨房,轻易不肯外借,我没法做姜辣萝卜去卖。” 林依道:“你每日辛苦,好容易得闲,歇两天罢。” 青苗急道:“夜市上做买卖的人,有一半是住在咱们那巷子,如今失了火,他们无家可归,肯定也做不了生意,我趁这机会去夜市,生意一定好。” 林依笑道:“你倒是越做越有头脑。” 青苗央道:“二少夫人,你去与牛夫人讲一讲,让她把厨房借我一用,如何?” 林依道:“这却是不好开口,大户人家有规矩,厨房乃重地,别说你,就是一般丫头,也进不了的。”她见青苗沮丧,想了想,又道:“不知他们有没得下人专用的厨房,借来用一用,倒是行的。” 青苗欢呼起来,道:“还是二少夫人有办法,我这就去。” 林依奇道:“说风就是雨,你晓得该找谁去借?” 青苗道:“袁六肯定知道,我去问他。”说着,一阵风似的跑出去了。林依站在原地想了多时,才记起袁六是杨升的小厮,昨晚陪青苗走回来的人,她忍不住暗自笑起来:青苗这妮子,莫不是…… 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抬头一看,原来是张仲微,嗔道:“吃多了酒,酒疯么,吓我一跳。” 张仲微还真是吃多了几杯,讲话满嘴酒气:“舅舅硬拉着我,左一杯右一杯,我也无法,幸亏下半天不用去当差。” 林依将他扶进屋,倒了茶水与他,道:“青苗说得不错,住在别人家,确是诸多不便,想去煮碗醒酒汤都不行。” 张仲微赞同道:“求杨家丫头去,还得付赏钱。” 林依已是在取钱,道:“也就这几日,总不能因舍不得几个赏钱,连醒酒汤也不让你吃一碗。” 张仲微拦住她道:“也并没有吃多少,我歇一会子就好了,不必喝醒酒汤。” 林依认真问道:“真无妨?” 张仲微点头,道:“我只不过是陪酒,没醉到哪里去,舅舅却是吃闷酒,醉得一塌糊涂,几个丫头还扶不动他,还是我把他扛进卧房去的。” 林依奇道:“哪有大白天的就吃醉酒的,他有什么烦恼事?” 张仲微招了招手,叫张仲微附耳过来小声道:“我只告诉你,切莫讲与旁人知晓----我们这位舅舅,看上了一位伎女,想要娶进门来,这种事外祖母哪会同意,因此与她杠上了。” 林依道:“我看买伎女做妾室的人多了,也不在少数,舅舅好言求几句,外祖母也未必不同意。” 张仲微摇头道:“若只想做妾室,也就好办了,舅舅想娶她为正室。” 林依诧异道:“这也太荒唐。” 张仲微道:“舅舅几年前就想娶一个名叫兰芝的伎女过门,被外祖母知晓,先一步出钱买下,送与他人做妾去了。舅舅本就此死了心,谁料到,不久前竟现兰芝被大妇赶了出来,流落街头,舅舅认定他与兰芝有缘,偷偷置办了一处宅子,将兰芝养了起来。” 林依问道:“这事儿外祖母不知道?” 张仲微道:“自然是不晓得的。” 林依疑道:“舅舅不敢讲与外祖母知晓,却为何要告诉你?” 张仲微苦笑道:“还能为什么,叫我替他打掩护撒。”说着说着,想起一事,自袖子里掏出个银元宝,递与林依道:“舅舅给了我这个,说今后凡是他去兰芝处,都对外称是寻我吃酒去了。” 林依张口结舌:“舅舅可是长辈,怎能,怎能……”她把银元宝丢回张仲微手里,责怪道:“这银子,你不该收下。” 张仲微道:“我也不想收,可他吃醉了,怎好塞回去。只有等他醒来再说了。” 吃醉了才给的银子,那不是在饭厅吐露的实言?林依急道:“厅里那许多的丫头婆子,你们讲这个,不怕他们听到,报与牛夫人?” 张仲微拍了拍她的背,道:“娘子虽是方才塞给我的,事情却是路上就讲了,并无旁人听见。” 林依这才放下心来,拍着胸口道:“那就好,不然外祖母知道你收银子包庇舅舅,可要大雷霆。” 张仲微将银元宝塞进怀里,道:“这是他们的家务事,咱们管不着,等舅舅一醒,我就把这个还去。”说完又与林依商量道:“娘子,咱们可还有钱租房子?若是有,就早些搬出去罢,外祖母虽好,到底不是自己家,不自在哩。” 林依也愿意搬,却故意笑道:“你与青苗一个德性,才住一天不到,就浑身不自在,我在你家寄人篱下那许多年,还不是过来了。” 张仲微不好说道方氏为人,连忙起身,作揖道:“都是我的不是,我与娘子赔礼。” 第一百三十八章 酒水价格 林依轻拍张仲微一掌,道:“放心,租房的钱还是有的。”又问:“这场火,竟是贾老爷和那奸夫无意为之,听说两人已是被抓起来了,你可晓得?” 张仲微点头道:“回来的路上,已是听说了,都怪贾老爷贪财,想要敲奸夫一笔钱,才引出这场火来。” 林依叹道:“我们还算好的,有亲戚愿意收留,手里又还有些钱,那些做一天工才有一天饭吃的人,怎么过活?” 张仲微道:“朝廷已安排许多人住到庙里去了,听说往常失了火,朝廷都要减免房租,这回应该也不会例外。” 林依来了兴致,道:“真的?那咱们且多等几日,不着急去寻房子,等朝廷诏令下来,再作打算。” 这是最合算的方法,因此张仲微虽不愿意住在这里,还是同意了。他酒后困意上来,到床上躺了会子,再醒时,已是晚饭时分,林依笑话他道:“你倒是悠闲,我陪外祖母坐了整整一下午,听她絮叨舅舅。” 张仲微忙问:“外祖母现在作甚?” 林依晓得他是要去还银元宝,便帮他去瞧了瞧,回来道:“外祖母在看着摆饭,正是好机会,你赶紧寻舅舅去。” 张仲微连忙动身到杨升屋里,把银元宝一丢,转身就跑。杨升愣住,回过神来时,张仲微已是跑远了,他懊恼道:“这个外甥太胆小,送上门的钱都不要,怪不得受穷。”他好容易找到打幌子的人,却收买不了,吃饭时就蔫蔫的。张仲微与林依心知肚明,都不去招他,牛夫人不明所以,还道他是病了,嘘寒问暖,忙个不停。 张仲微瞧在眼里,回房后与林依道:“到底是亲娘,虽然中午才被气过,但还是只惦记他。” 林依笑道:“怎么,你想亲娘了?” 张仲微道:“祥符县离东京近,昨日失火的消息,定然传了过去,只怕婶娘会担心。” 林依出主意道:“既是如此,明日咱们走一趟,与叔叔婶娘报平安。” 张仲微感激她体贴,搂她在怀,紧抱了好一阵才松开。所谓母子连心,真真切切,张仲微这里想着与方氏报平安,人还没出门,方氏已是到了。 杨家一小丫头来报:“张二少爷,二少夫人,你们家的二老爷、二夫人和大少爷来了,正在厅上等着呢。” 林依冲张仲微一笑:“真是心有灵犀。” 张仲微带着她迎到厅上,向张梁、方氏请安,又与张伯临相互见礼,道:“大哥公务在身,怎地也来了。” 张伯临道:“咱们一听说朱雀门东壁失火,哪里还坐得住,恨不得连夜奔来,你大嫂是行动不便,不然也要来。” 二人讲话时,方氏已拉过张仲微,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见他并无伤处,才放了心,道:“到底是我儿子,跑得快。” 张梁问道:“好端端的,怎会失火?” 张仲微将失火原因讲了一遍,道:“并不是有人故意纵火,乃是失手,想来是我们该当有此一劫。” 方氏听说引起火灾的人就住在张仲微隔壁,气恼非常,忿忿骂着。牛夫人进来,见她这副模样,便知她是张仲微亲母了,上前笑道:“不知贵客前来,有失远迎。” 张梁一家人忙与她见礼,方氏真心谢她道:“多亏牛夫人帮忙,不然我更担心。” 张梁亦道:“仲微给你添麻烦了。” 牛夫人招呼他们坐下,笑道:“自家亲戚,客套什么,尽管在这里住着。” 寒暄过后,牛夫人起身,道:“你们好容易来一趟,吃了饭再走,我还有些杂事,怒我失陪。” 张梁与方氏在牛夫人面前,亦是晚辈,忙起身道:“牛夫人不必客气,是我们叨扰了。” 牛夫人一笑,叮嘱丫头们留饭,自出门去了。方氏待她一走,便向张仲微道:“你们住在哪里,带我去瞧瞧。” 张仲微与林依领着他们来到客房,方氏在院中转了一圈,里里外外都看过,道:“这院子不错,我还怕牛夫人怠慢于你,这下放心了。” 张仲微把他们引进正房坐了,道:“外祖母待我们极好的,婶娘放心。” 方氏马上道:“那你们在这里多住几日,省些房钱。” 张仲微有些尴尬,咳了两声,道:“娘,住在亲戚家,到底不比自己家住着自在。” 方氏对此话倒是赞同,道:“也是,到底不是亲的。”想了想,又道:“我们租的屋多出几间,你不如搬到祥符县去住。” 张仲微猜想,那房子多半是李舒出钱租的,他怎好意思去占那便宜,忙道:“娘,我每日要早起去翰林院,住到祥符县,行动不便。” 张梁见方氏越讲越不像话,责备道:“仲微如今是朝廷的人,哪里由得了你做主。” 方氏嘀咕道:“那也是我生的儿。” 张伯临道:“仲微是朝廷官员,还怕没屋住?” 还是张伯临的话有理又中听,方氏终于消停下来,侧头看那小几上的花瓶,赞叹道:“这是定窑紫釉梅瓶呀,牛夫人家真有钱。” 张仲微一听,生怕她又讲出什么占便宜之类的话来,忙与林依使眼色,示意她把话题带开。 林依会意,问道:“听说大嫂帮婶娘开了个杂货铺,生意可好?” 方氏这才想起一件事来,忙把任婶叫进来,取过她手中的一只提篮,掀开盖子,里面装着梅子姜、金丝党梅等物,道:“是在门开了一间铺子,卖些零嘴儿,我与你们带了些来,无事时拣两个吃罢。” 林依向她道过谢,命青苗将提篮拿去,现装几碟子出来待客。张梁捋着胡子,笑道:“你大嫂孝顺,与我开了一个馆,收了十来个学生,如今咱们家日子很过得。” 林依替他们高兴,也为李舒高兴,与张仲微笑道:“看来就咱们还没起色,须得加把劲。” 方氏如今有生意做,多了挂念,见张仲微毫无伤,又有着落,就想着赶回去,张梁也惦记着那十几个学生,便道:“你们住在亲戚家,诸多不便,我们就不吃饭了,改日有空再来。” 张伯临有公务在身的人,也道:“仲微与弟妹有空,到祥符县来顽。” 张仲微也是觉得在亲戚家待客不大好,便留他们上外面去吃,方氏连连推辞:“你们正是用钱的时候,花费那些作什么。” 张仲微苦留不住,只得陪他们出门,同林依两人送到城门口方才回转。今日方氏没提纳妾通房的事,林依很是高兴,暗道,她到底有了事做,眼界开了些,不再只盯着儿女,看来以前还是太闲的缘故。 住在牛夫人家的这几日,青苗照旧出门打听开脚店的各种成本,林依担心被牛夫人察觉,格外嘱咐她小心行事,莫要走漏了消息。青苗亦明白同行即冤家的道理,每次出门,都挽个篮子,称要去考察萝卜和甘露子的卖价,倒真没引起过杨家人怀疑。 几日后,青苗将开脚店最关键的成本----酒价打听清楚,来报与林依知晓:大宋酒水,大致分两种,秋季出的酒,称“小酒”,最高价每斤三十文,最低价每斤五文;夏季出的酒,称“大酒”,最高价每斤四十八文,最低价八文。 青苗办事这些天,很有长进,不但打听到大致价格,还自行记录了一张表,上有各种名酒的具体价格。林依对此大为称赞,夸她有做买卖的天赋,将来脚店开起来,就交由她打理。 二人将市场行情打听得一清二楚,却对着满纸的酒名傻了眼。林依问青苗:“这哪些是烈酒,哪些是口味清淡的?” 青苗摇了摇头,道:“我问过,店家却不肯告诉我,只道买了尝尝便知。” 林依无法只得等到张仲微回来,向他求教。张仲微捧着酒名表看了一遍,道:“这些都是名酒,我也只吃过其中几种,其他的却是不知。” 林依递过笔,叫他在吃过的酒名下,标注出大致口味,又道:“外祖母家开着酒楼,想必对酒水很是清楚,你不妨去套套舅舅的话。” 张仲微挠了挠脑袋,为难道:“娘子你是知道我的,套话这样的事体,我是不会的。” 林依道:“这有什么难的,且附耳过来。” 张仲微听话地凑过去,学了几招,大呼娘子有头脑。他立时便去寻到杨升,装了受挫的样子出来,叹气道:“舅舅,我今日与同僚吃酒,被人耻笑。” 杨升奇道:“当差不力被嘲笑也就罢了,吃个酒,怎地也被取笑?” 张仲微道:“他们寻了家正店,邀我前去,满桌子的酒水,我却只认得两三样,他们便笑话我村。” 杨家开着酒楼,外甥却认不得酒,杨升亦觉得脸上无光,马上拍着张仲微肩膀道:“这有何难,你明日告假,跟着舅舅到酒楼走一走,保管你认得比他们还全。” 第一百三十九章 买扑制度 张仲微十分感激,正要道谢,杨升又开口:“别急着谢我,先答应我一件事,我才带你去。” 张仲微隐约猜到是何事,百般不情愿,无奈有求于人,只得硬着头皮开口问道:“什么事?” 杨升搂住他的肩,低声道:“待得吃完酒,你仍在酒楼坐着,等我回来,再一同归家。” 张仲微暗叹一口气,又气:“舅舅要去多久?” 杨升道:“不消多长时间,小半天即可。” 张仲微为了完成林依交待的任务,只好勉为其难应下来。杨升十分高兴,搂着他的肩朝外走,才开门口,金宝来拦,问道:“少爷要去何处,我唤袁六来。” 杨升凑到张仲微耳边,悄声道:“袁六与这妮子相好,是半个我娘的人。”说完朝金宝挥手:“我带张二少爷上咱们家酒楼吃酒,带袁六作什么。” 金宝连忙跑回牛夫人房中禀报,牛夫人笑道:“都道张二郎是个正派的,果然不错,升儿跟他一起,也好了许多,你看他何曾到咱们酒楼瞧过,如今也晓得去了。”她吩咐金宝道:“传话给两家酒楼掌柜,不拘他去了哪一处,都好生伺候着。” 金宝领命而去,想先将牛夫人同意杨升出门的事先告诉他,不料杨升根本没把牛夫人的意见放在心上,早就走了。 杨升带着张仲微来到自家一间酒楼,门前招牌金光闪闪,上书杨楼二字,杨升指着招牌向张仲微道:“这是我们家最先开的一家酒楼,酒水最是齐全。” 张仲微问道:“这是正店,还是脚店?” 杨升道:“开正店光有钱可不行,还得靠关系。” 张仲微闻言,便知杨楼是一家脚店了,心道是脚店正好,除了考察酒水品种,还能问一问价格,看哪家正店卖的酒水最便宜。 二人进到店内,掌柜的早得了消息,亲自来迎,将他们引自楼上一间楚阁儿,点头哈腰道:“得知少爷要来,早备好了酒水,我这就叫他们端上来。” 他一面指使小二上酒上菜,一面又殷勤道:“少爷可要听曲儿?” 杨升故意道:“叫两名伎女来陪。” 掌柜的乃牛夫人亲自挑选的人,深知她喜好,哪敢应承,连连摆手道:“少爷,莫教小人为难。” 杨升哼道:“滚出去。” 掌柜的忙不迭迭朝外走,嘴里念叨:“滚出去,我这就滚出去。” 张仲微瞧着不堪,忍不住道:“这掌柜的也太卑躬屈膝。”杨升笑道:“他是照管酒楼,又不是当官,来往的酒客,就爱这一套,巴不得掌柜的和小二把躲段放得低低的,好把他们捧上天去。” 这也是经营之道,张仲微默默记下,又问:“那掌柜的不敢与舅舅叫伎女来,是何缘故?” 杨升道:“还能有什么缘故,听我娘的话而已。” 张仲微明白了,大概是因为多年前出了兰芝一事,牛夫人才不许杨升再接近伎女,他为此深深感谢牛夫人,不然杨升叫上两个伎女,再传到林依耳里,他张仲微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转眼,小二已按照杨升的意思,将酒楼内中上等的酒水,摆酒了桌,因天气寒冷,所有的酒,都盛在温酒壶内,那温酒壶乃是一整套湖田影青,煞是好看,张仲微再次默默记下,心道,待得自家店开,也要觅几套好瓷器来充场面。 杨升向张仲微道:“你们做官的人,想来也不会吃那粗劣酒水,因此我只叫了中等以上的来。”他指了指桌上离他们最近的一只酒壶,身后侍立的小二马上上前,执壶与他们二人各斟了一杯。 杨升等得张仲微吃完,问道:“味道如何?” 张仲微赞道:“香气扑鼻,入口绵长。” 杨升笑道:“此乃流霞酒,高阳店所造。” 张仲微笑道:“我娘有名丫头,名唤流霞,原来出自这里。” 杨升是认得流霞的,笑着点了点头,命小二又斟了另一种酒,递与张仲微品尝,道:“这是清风酒。” 张仲微尝过清风酒,又吃了玉髓酒,称赞不已,问道:“后面这两种酒,是哪家酒楼所酿?” 杨升笑道:“自然也是高阳店,我们家这间酒楼,只能到高阳店买酒贩卖。” 张仲微诧异道:“这是为何?” 杨升解释一番,原来大宋有“买扑”之法,某店“买扑”到某地酒税后,便可独占这一片地区的酒利,该片区内的脚店,只能到它那里买酒贩卖。 张仲微这才明了,怪不得杨升称开正店,不但要有钱,还得靠关系呢。他惦记着自家还未开张的脚店,问道:“舅舅,你这一片的脚店,都只能到高阳店买酒?” 杨升摇头道:“须到‘买扑’酒店买酒的脚店,乃朝廷指定的,并非该地每家都得去。” 张仲微听了这番解释,暗自高兴,看来自家那脚店,只要不在朝廷指定的范围内,还是能自由选择酒源的。在杨楼,只能尝到高阳店所造的酒,没法比较口味及价格,张仲微吃了几杯,就有些兴致寡然,起了离去之心。 杨升瞧出他想走,不但不失望,反倒很高兴,遣走小二,拉住张仲微道:“好外甥,你若是吃腻了,我带你到另一家去,你在那里吃酒等我。” 张仲微问道:“那家还是高阳店的酒?” 杨升道:“自然不是,那家的酒水比不得这家名誉,却胜在品种齐全。” 这话合了张仲微心意,便随了他下楼,到杨家另一家酒楼去,这家店比起杨楼,略小,虽名为酒楼,却只有一层,内里大多是散座,仅在后面设有三间济楚阁儿。杨升引着张仲微到后面坐了,命掌柜的上酒上菜,又故意大声道:“我到街上买些物事,马上就来,外甥且等一会子。” 张仲微明白他是要借机去会兰芝,只好点了点头,道:“舅舅不急,我在这里等你。” 这家掌柜的,也是奉牛夫人之命看着杨升,听了他这番话,真以为他只是暂离,就放他去了。 这店果然如杨升所述,酒水品种齐全许多,各种黄酒、果酒、药酒,乃至大烧酒,这里都有。 张仲微先品了品大烧酒,入口极烈,他想到自家脚店是准备专门招待女客的,便搁至一旁,不作考虑。黄酒中有几个品种味道清淡,他一一记下,果酒虽也清淡,但味道并不怎么好,他犹豫片刻,还是记下,待得回家,让林依定夺。他只为了考察市场,并不是要吃酒,因此每种酒尝过味道,就急着要回家报与林依,但等了又等,还是不见杨升回来,让人好不焦急。 将近一个时辰过去,掌柜的也觉着杨升去得久了,走进来问道:“张二少爷,我家少爷到底去了何处?” 张仲微替杨升扯谎道:“他有位友人,过几日生辰,因此上街挑选礼物去了。” 掌柜的放下心来,笑道:“我这里还有好些按酒果子,新鲜的很,与张二少爷端上来尝尝?” 张仲微待要推辞,转念一想,自家开店,按酒果子亦是必不可少,正好顺路考察一番,于是点了点头,道了声“劳烦。” 过了一时,小二端上四五只小小白瓷碟,里面盛着些糖脆梅破核儿、乳糖狮儿、重剂蜜枣儿等物,张仲微尝了几个,只觉得入口甜丝丝,心想林依应是爱吃的,便向小二道:“与我包起来。” 小二晓得他是东家的亲戚,忙知会过掌柜的,将各样果子,另包了一包呈上。张仲微接过,又等了个把时辰,终于等到来眉眼带笑的杨升。掌柜的率先迎上去,道:“少爷,与友人庆贺生辰的礼物可备好了?” 杨升听着糊涂,但他头脑灵活,看到张仲微一个眼色,立时明白过来,打着哈哈道:“选了两个时辰,好容易挑到一件中意的,店家却道没货,气煞我也。” 他讲得有模有样,不但去了掌柜的疑心,还令他上前好生安慰一番。杨升遣走阁中人,大赞张仲微:“外甥到底是做官的,机灵得紧,下回吃酒,我还找你。” 张仲微唬了一跳,忙道:“我要当差,哪能总出来吃酒。” 杨升认定他是个好拍档,不与他争辩,唤来小二,命他把张仲微爱吃的酒,全送一份到杨府客房。 张仲微连忙谢他,杨升道:“谢什么,该我谢你。” 张仲微举了举手中的按酒果子,不好意思道:“我还包了一包果子,带回去与你外甥媳尝尝。” 杨升连声道:“怎么只带这一点子,够谁吃。”小二忙奔了出去,另包了一大包来,递与张仲微。张仲微连声道谢,与杨升一道回家。杨升心情极好,拉着张仲微有说有笑,张仲微劝他道:“舅舅,你老这样瞒着,也不是个事,迟早会被外祖母知晓,以其让她动怒寻你,不如主动相告。” 杨升叹道:“前几年初识兰芝,就是我主动告诉她的,结果如何?她一刻不停寻到牙侩,背着我把兰芝卖了,这叫我哪还敢让她晓得。” 杨升有他的担忧,张仲微想不出好法子帮他,只得罢了。 第一百四十章 探讨方氏 杨升与张仲微一回到杨府,牛夫人便把杨升唤了去,说是要问问他对自家酒楼的印象。张仲微回到客房,将按酒果子递与林依,道:“我瞧这果子味道不错,与你捎了些回来。” 林依笑话他道:“你还真是又吃又兜。”说完将包裹递与青苗吩咐道:“前些日,二夫人不是也拿了几样果子来的,你连着这一包,全部装盘,端来咱们对照对照。” 青苗应了,捧着包裹去了厨下。林依开始问张仲微正经事:“酒水品味尝得如何?” 张仲微道:“全记在心里呢,赶紧磨墨,我默下来与你看。” 林依知道他科举出身的人,有副好记性,连忙磨墨铺纸。张仲微提笔,一气写完,递与她看。 玉髓酒浓烈、流霞酒适中、清风酒清淡、白羊酒甘滑,还有几种果酒,荔枝酒、黄柑酒、葡萄酒、菊花酒等。 张仲微道:“果酒甜津津,我觉着不够味,不过女子应是爱的,你待会儿尝尝再说。” 林依奇道:“我上哪里去尝?” 张仲微卖了个关子:“过会儿便知。” 林依还在猜测,金宝求见,拎进一只大盒子,掀开来看,满满当当一盒子酒壶,称:“这是张二少爷喜爱的酒,酒楼送了来。” 林依接下道谢,待她走后,惊喜问张仲微道:“舅舅送的?” 张仲微点头,道:“舅舅待咱们,真是没话讲,我们开店的事却瞒着他与外祖母,是不是不大好?” 林依道:“你不晓得,我之前在外祖母面前透露过要开脚店的意思,外祖母却极力劝阻。” 张仲微不解道:“为何?怕我们亏本么?可我瞧他们那两个酒楼,生意都是极好的。” 林依道:“自然是怕多了一个同行,抢了他们的生意。” 张仲微隐约有些明了,问道:“你是怕外祖母晓得咱们也要做这行,会不高兴?” 林依摇头,反问道:“讨长辈欢心,与养家糊口比起来,哪个更重要?” 张仲微毫不犹豫答道:“自然是后者。” 林依道:“那便是了,外祖母再不高兴,为了生计,我们也得把脚店开起来。” 张仲微更加奇怪,继续道:“娘子,你瞒着外祖母,不是担心她生气,那是为了什么?” 林依道:“万一外祖母看到女人店有利可图,捷足先登,怎办?” 张仲微恍然,道:“那倒也是,外祖母开了许多年的酒楼,若真想开女人店,说开就能开,比咱们便捷多了。” 青苗捧了只托盘上来,将几碟子果子放到桌上,问道:“二少爷与二少夫人现在就尝果子?” 林依指了那盒子酒与她瞧,道:“不急,咱们且先尝尝酒水。” 青苗便取了酒杯来,斟了一杯,递与林依,林依道:“你也来尝尝,多个人,多份意见。” 青苗应了,另取了一个酒杯,一起尝起来。林依十分认真,每尝一种,先问张仲微酒名,再记到纸上,并注明色泽口感。 林依与青苗将一盒子酒尝遍,商量着选出了五种酒,除清风酒外,另四种都是口味偏甜的果酒。张仲微问道:“我看那白羊酒也好,怎地没选?” 林依道:“白羊酒太贵,哪怕是官宦夫人,只怕也吃不起。” 张仲微却道:“你放心,只要能招揽来官宦夫人,还怕商人妇不跟着来?” 林依想了想,大呼有理,忙在后面添上了白羊酒一项。青苗收好酒壶,道:“这些家伙还是要还的,待会儿我叫袁六与酒楼送骈。”说完又捧过果子碟来,请张仲微与林依品尝。 张仲微记着方氏,先拣了一块金丝党梅吃了,建议道:“咱们开脚店,按酒果子必不可少,正巧婶娘开了卖零嘴的铺子,不如就到她那里买去,肥水不流外人田。” 林依还未接话,青苗先叫了起来:“祥符县一去一来,要个把时辰呢,这些物事,一次又不能买多,要让我隔三差五,跑一趟,腿也得跑断。” 张仲微不满她这番说辞,沉下脸来。林依想的却是成本问题,道:“不知婶娘是在哪里进的货,若我与她到同一处买,一次进的货更多,兴许店家能便宜些。” 张仲微来了兴趣,道:“不妨同婶娘一道去问问,若真能便宜,两下得益。” 林依点头道:“极是。”说完吩咐青苗,命她二日往祥符县走一趟。三人尝完果子,选出几样味道好,又方便拿取的,林依提笔记了,再取过青苗之前呈上的酒价单,与张仲微默下的对照,现还有数十种酒没有尝过,于是叫张仲微隔日从翰林院回来时,顺路寻几家酒店,带回来尝一尝。 酒尝完,按酒果子尝完,张仲微与青苗又能各自有了差使在身,不禁笑道:“二少夫人运筹帷幄,有大将之风。” 林依嗔道:“你们每日都在外头,就留我在屋中无事,好不烦恼。” 张仲微道:“你不妨去寻外祖母闲聊,暗自打听开脚店的诀窍。” 林依道:“是要去的,但不是现在,待得咱们各项事务打点妥当,我再去向外祖母讨教。” 二日,青苗起了个大早,照着林依的吩咐,把昨日杨家酒楼送来的按酒果子,装了几样作礼物,放到篮子里挽了,步行至祥符县。张伯临乃祥符县县丞,仅次于知县的人物,因此青苗没花什么力气,就打听到了二房住处。二房所租的房屋,就在路边,当街一间店面,任婶与杨婶坐镇,青苗上前问好,笑道:“两位婶子近来可好?” 杨婶起身,迎她进来,笑道:“好好,二少爷与二少夫人可好?” 青苗随她进屋,道:“都好。我今儿是带着二少夫人的吩咐来的,不知二夫人在不在?” 方氏已听到了声响,自己问道:“有何事寻找?可是仲微有事?” 青苗上前与她行礼,笑道:“二少爷每日除了去翰林院,就是与杨少爷吃酒,快活着呢。” 方氏听了这话很是开心,笑道:“男人就该如此。” 青苗将篮子里的吃食奉上,道:“昨日牛夫人家的酒楼送了几样按酒果子来,二少夫人特特嘱咐我送来与二夫人尝尝。” 青苗的话讲得好,方氏自然是愿意的,但脸上却不好看,嘀咕道:“我就说,她怎会好心与我送果子来,果然是有所求。” 青苗暗道,几个果子,能值几个钱,林依若不是看在张仲微面儿上,才懒得使她来呢。 照着青苗往常的脾气,立时就要顶嘴的,但她今日身上担着差事,怕办砸了不好交待,只得耐着性子道:“二少夫人是特特遣我与二夫人送果子来的,合伙进货一事,只是顺路。” 方氏也真有能耐,竟道:“既是如此,果子我收下,你且回去罢。” 青苗呆住:“二夫人,若进货能便宜些,你不愿意?” 方氏开这零嘴儿店,消磨时光的目的,大于赚钱,再说反正本钱是李舒出的,是亏是赚,她根本不在乎,于是道:“我进货本就不多,再便宜也就节省几文钱,能值什么?” 青苗心想这不是生意之道,想要反驳,又怕更惹恼了她,好不焦急。杨婶见状,忙端起两碟子果子,向方氏道:“大少夫人昨日才说自家店里的果子吃腻了,可巧二少夫人就送了别样的来,我与她端两碟子去?” 方氏不悦道:“就她花样儿多。”她嘴上虽嘀咕,到底看在孙子面儿上,还是冲杨婶挥了挥手,杨婶一喜,忙冲青苗打眼色,青苗便道:“好些日子不曾见过大少夫人,我去与她请个安。”说着向方氏福了一福,跟在杨婶后头出去了。 到得门外,杨婶悄声与青苗道:“铺子不是二夫人开的,她自然不上心,你只与大少夫人说去。” 青苗谢她道:“幸亏你提醒一句,不然我就要无功而返。” 杨婶问道:“你们如今的日子,可还过得?” 青苗道:“勉强过得,待到脚店开起来,应会更好。”又笑道:“杨婶你是真关心二少爷。” 杨婶道:“我一手带大的,自然挂念。你回去与二少夫人讲,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我虽老了,力气还是有一把的。” 青苗察言观色,问道:“可是二夫人待你不好?” 杨婶摇头叹气,没有多讲。 二人走到李舒房前,锦:“二少夫人遣你来的?”青苗点头,福身道:“锦书姐姐好。” 锦书进屋与李舒通报:“大少夫人,二少夫人使青苗来看你了。” 李舒与方氏,总是话不投机,正愁无人讲话解闷,忙道:“快请进来。” 青苗进屋,行礼毕,奉上那两碟子按酒果子,笑道:“二少夫人叫我送果子来与大少夫人尝尝,可惜大少夫人如今饮不得酒,只能光吃果子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灾后福利 李舒笑道:“还是你讲话俏皮逗人乐,我在家都闷坏了,你们二少夫人也不来瞧瞧我。” 青苗忙道:“要来的,只是才刚遭了火灾,耽误了。” 李舒歉意道:“火灾我听说了,想要去看看,却无奈身子沉重。” 青苗笑道:“大少爷去瞧过了,就是大少夫人瞧过了。” 李舒连声赞她会讲话,青苗趁机就将一起进货的事体讲了,李舒当即答应下来,又道:“二少夫人要开店?开张时别忘了下帖子,我定去道贺。” 青苗代林依谢过,李舒问道:“不知二少夫人头回进货,想买多少,告诉我数目,我好使人一并去谈价。” 青苗道:“八字还没一撇,不过是先来与大少夫人商量,待得最后定下来,我再来相告。” 李舒点头道:“使得,横竖我们的店,时常要进货,你们也要进货时,随时过来知会一声便得。” 青苗谢过她,又陪她聊了一时,起身告辞。她回到杨府,将此行经过报与林依,大牢骚道:“二夫人好不近人情,与她有利的事,她都不肯答应。” 林依举起食指放到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理她呢,反正不与咱们住一处,你别到处嚷嚷,免得二少爷知晓,又要难过。” 青苗点头应了,自去杨家下人厨房做姜辣萝卜。林依则磨墨铺纸,记下她会做的一些小吃,预备开店时写菜牌。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 且说张仲微在翰林院办完一天的公事,归家途中,照着林依的嘱咐,上街挨个寻酒店,看哪家生意好,便走进去叫上几壶酒,讨个盒子拎着,约定明白再来归还。东京酒店,一般都很大方,别说酒器能外借,只要你来店中消费两次,连银器也肯借与你,因此张仲微一路畅行无阻,一条街走完,已拎了沉甸甸两盒子酒壶。 杨升恰巧也在这条街上闲逛,无意中瞧见张仲微举止古怪,连接钻了几家酒店,却不落座,只买酒拎着。他心下奇怪,又正好无事,便一路尾随,直到看见张仲微准备回家,才上前拍他的肩膀,问道:“外甥,你若想吃酒,何不坐下吃个痛快再归家,为什么要拎在手里累人?” 张仲微被他吓了一跳,急中生智道:“一人吃酒,有什么趣味,因此想拎回去与娘子同吃。” 杨升笑话他道:“我看你是畏妻如虎,不敢在外面吃酒罢。” 张仲微一心想脱身,也不与他争辩,只连连点头,道:“舅舅昨日送的好酒水,咱们吃上了瘾。”说完欠了欠身,辞道:“手上拎着物事,不好与舅舅行礼,娘子还在家等着,我且先去了。” 杨升自他话里听出趣味来,也去买了几壶酒,拿去与兰芝同吃,直吃到有了几分醉意,方才归家。 回到家中,牛夫人把他堵到房门口,责问道:“你又去哪里鬼混?” 杨升把张仲微搬出来当幌子,扯谎道:“不曾鬼混,是与外甥吃酒去了。” 牛夫人自然不信,道:“休要哄我,张二郎早就回来了。” 杨升这才想起张仲微起来就住在他家,瞒不得行踪,只好另寻了个理由出来,道:“娘,我方才遇到一件蹊跷事,张二郎四处寻酒店,却不落座,只买了酒带回家来。” 他是随口编来,好让牛夫人不再逼问他,不料牛夫人却对此颇感兴趣,不但不准备放过他,反一把将他拖进屋内,问道:“此话当真?” 杨升一心想让她快些离去,忙点了点头,打着酒嗝道:“千真万确,你若不信,自个儿打听去罢,我要睡了。” 牛夫人拍了他一掌,骂道:“就只晓得睡,万事不操心,今日咱们家两家酒楼掌柜的都在议论,说张二郎昨日向他们打听了好几种酒的价格,我看他这架势,也是想开脚店。” 杨升不以为意道:“如今脚店赚钱,他想开一家,也属平常。” 牛夫人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点着他的额头道:“你说的轻巧,东京城大小脚店三百余家,本来就僧多粥少,多他一间,就多个抢生意的。” 杨升嗤笑道:“我看你待他们亲亲热热,还以为你有多心善呢,他们现下无处谋生,想开个脚店,你不帮也就罢了,还要拦着。” 牛夫人有些尴尬,辩道:“在商言商,这与是不是亲戚,没得干系,总不能因为要帮他们,就减了咱们自己的收益。” 世间众人,大都把自身利益放在前头,所谓人不为已,天诛地灭,牛夫人为杨家家业打算,这无可厚非,杨升觉得她的话有几分道理,就不再顶嘴,转为安慰她道:“他们能有多少本钱,就算开脚店,也顶多是个拍户,能与咱们家抢生意?” 牛夫人想起张仲微两口子进门时,只得两只箱子,就笑了,道:“你说的不错,确是我担心太过。” 又摸着他的头道:“升儿,还是你有经商天份的,就此跟我把做生意学起来,过两年……” 杨升拼命躲过她的手,不满道:“我不爱学,除非你让我娶兰芝。” 牛夫人还不知兰芝已被杨升养起,嗔道:“兰芝是别人家的妾,讲什么胡话呢。” 杨升试探了一下她的态度,见她如此反应,不敢再朝下讲,只得装作醉了,一头栽到床上去。 杨升这里与牛夫人讲述了偶遇张仲微的情景,那边的张仲微亦是一样,一面与林依尝酒,一面道:“今日遇到了舅舅,好容易才糊弄过去。” 林依打趣他道:“不错,你如今也学会扯谎了,有做个生意人潜质。” 张仲微轻斥道:“胡说,做生意要诚信为本,怎可欺诈于人。” 林依赞同道:“这话在理。” 张仲微问道:“外祖母做惯了生意,为人一定精明,若是舅舅把方才情景讲与她听,会令她警觉。” 林依笑道:“且放宽心,他们顶多猜出咱们要开脚店,猜不出咱们是要专门招待女人。” 张仲微感叹道:“不过开家店而已,什么大事,还要瞒来瞒去。” 林依道:“我有什么办法,若不是外祖母曾劝阻我开店,也不至于瞒她。” 二人尝过酒,又叫青苗来尝,最后选出几种,与昨日的那些记到一起。林依拨着算盘,算出成本,桌椅暂时定了六套,共八百四十文;柜台及酒柜,两百三十文;酒具器皿、炭炉、木炭等物,约一贯钱足陌;酒水共定下五种,按斤计,单价总共一百四十文。 林依算完,报了个数:“共需两贯零两百一十文,足陌,按酒果子与人力另算。” 张仲微欢喜道:“成本不算高,这脚店很是开得。”又问:“与婶娘合伙买按酒果子的事,可问清楚了?” 林依点头,隐去方氏刁蛮一节,只拣好听的讲起来,果见张仲微开心不已。青苗在旁听见,问道:“二少夫人要雇伙计?” 林依先向张仲微道:“若我时时守在店里,只怕要被其他官宦夫人看轻。” 张仲微连连点头,道:“确是如此,除非必要应酬,不消出来得。” 林依再向青苗道:“既然如此,到时你一人怎忙得过来,还是须得再雇一人供使唤。” 青苗道:“现雇一人,若不晓得底细,倒被骗一把也是有的,不如寻个熟人来做事。” 林依道:“若有熟人肯帮忙,自然更好,但这是东京,又不是眉州,一时半会儿,哪里寻去。” 青苗将今日在二房家遇见杨婶的情景讲了,道:“我看杨婶在二房家,过得不甚如意。” 林依道:“二夫人本来就不大宠她,准是任婶又借机排挤她了。” 杨婶乃是张仲微的奶娘,张仲微对她很是有些感情,闻言急道:“我好容易熬出头,做了官,怎能让奶娘还在吃苦,既是她与任婶不和,不如咱们把她接来养活。” 杨婶为人,林依最信得过,若她来帮忙看店,真是再好不过的事儿,但方氏会不会放人,却是难说。张仲微亦是拿不准方氏的心思,只能道:“待寻到房子,把店面布置好后,咱们上祥符县一趟。” 林依点头同意,将成本单收起,静候灾后福利信息。没过几日,朝廷诏令下达,减免遭灾租户三个月的房租,下等房减一半,中等房减四成,上等房减三居。照着张仲微一家先前租的两间房,通共三个月算下来,不但没赔,反倒赚了一笔,林依拨着算盘,喜出望外:“咱们竟是因祸得福了。” 青苗也很兴奋,但却担心他们先前租的那种套房,不方便开脚店,道:“虽是减免房租,但仅限于朝廷出租的房,咱们若想租私人的,却是不行。” 林依想了想,道:“朝廷出租的套房,有明有暗,客厅用来开店,里间住人,倒是不错,只是地方小了些,摆不开桌椅。” 张仲微道:“若只是地方小,倒也不难,咱们租一套一明两暗的,把一里间和客厅打通,那样地方就宽敞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林依搬家 林依笑赞:“这主意不错,还是你头脑灵活。” 张仲微很高兴马上就能搬离亲戚家,二日便向翰林院告了半日假,直奔楼店务,问那“店宅务专知官”,东京城现有那些房屋,是减免租金出租的。“店宅务专知官”仔细查看过张仲微带来的原有房屋租赁契约,拿出一本厚薄子,搁到桌上,道:“这里面圈了红圈的,便是了,你自己看罢。” 张仲微站在桌前,一页页仔细看过,几乎各处都有减免租金的房屋出租,但并不是每处都有上等套房,他一直翻到最后几页,才选定了一处,既有三间的套房,也有下等房。他对此处十分满意,指与“店宅务专知官”一看,道:“我想租在这里,不知还有无空房。” “店宅务专知官”晓得张仲微是位翰林编修,笑道:“你倒是会挑,这间上等房再过去两间,就是王翰林家,后面下等房里,还住着欧阳府尹。” 张仲微惊讶道:“前几年去拜访欧阳府尹时,他还租着小院子,如今怎地只住下等房?” “店宅务专知官”以手掩嘴,悄声道:“家中人口渐渐多了,又不肯收礼,不住下等房,还能如何?” 张仲微甚是佩服欧阳府尹刚正不阿,就没有接话,只问:“我选的那处,究竟有无空房?” “店宅务专知官”又取了本簿子出来,翻了几页,答道:“才遭了灾,没几人租得起上等房,还有好几间空着呢,下等也是有的。” 张仲微放下心来,又问他道:“若我今日付钱,能不能当天就搬进去?” “店宅务专知官”极爱这等爽快之人,笑道:“自然是行的。”又捧他道:“编修好眼力,这处房子虽稍显僻静,但与富商云集的州桥仅隔一条巷子,实在算是闹中取静。” 州桥连接的,乃是一段御街,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青苗每日卖小菜的夜市,还有杨府,都在那附近,这样的地段,做起生意来,应是极好的,但张仲微担心林依不愿住得离牛夫人太近,便道要回去与娘子商量,将薄子还了回去。 他离了楼店务,回到杨府客房,林依接着,递过一盏茶水,问道:“房子租在哪里?” 张仲微将茶一气喝干,道:“与这里仅隔一条巷子,我怕你不喜欢,因此没敢付定金。” 林依奇道:“这里位置还算不错,我为什么会不喜欢?” 张仲微问道:“你愿意与杨府离得近?” 林依笑道:“这有什么相干?虽然外祖母不大愿意我们也开脚店,但总得让咱们讨一碗饭吃。” 张仲微把茶盏一搁,站起身来,道:“那成,我这就领你去旁边巷子瞧一瞧,若是你满意,咱们就租下来。” 林依便去取了盖头,又唤来青苗,随张仲微一齐出门。 州桥御街旁,深宅大院,住的全是巨商,旁边的小巷子,则是朝廷搭建的出租房,住的几乎全是大小官员。这里的房子,与朱雀门东壁的房屋格局大致相同,前面一排上等房,中间下等房,最后一排中等房。 林依先在房外来回走了两趟,赞道:“你们这些做官的,倒还清廉,不然不会全买不起房。” 张仲微带她走到巷子正中间的一间上等房前,道:“我看中的就是这间,你看如何?” 这屋子窗纸有些破损,倒方便了林依,她透过窗子朝里一看,一明两暗的套房,面积比他们先前的房屋大些。她回头向张仲微道:“位置很好,房子也不错,但这屋子比咱们之前住的那套大,不知租金是不是也多些?” 张仲微摸了摸脑袋,道:“因为没定下来要租,我就没打听价钱,明儿去问问再说。” 林依嘱咐他道:“问问他,朝廷官员租房,能不能便宜些。” 张仲微笑道:“你还没当上老板娘,生意人的架势倒先出来了。” 青苗自后面跑来,惊喜叫道:“二少爷,二少夫人,这间房后面的下等房门口,有个现成的灶台,咱们就租那一间,如何?” 张仲微与林依走到后面瞧了瞧,都觉得那灶台搭的不错,相视一点头,将这两处定了下来。二日,张仲微先去翰林院,以搬家为由,请了一天假,再直奔楼店务,问那两间房的价格。 楼店务对房屋价格的算法,与林依不同,面积并不是主要依据,只要不是过大,价格是一样的。一套一明两暗的上等房,加上一间下等房,共计八贯零四十九文,足陌。 张仲微是带了钱来的,当场清点完毕,将租赁契约签了,再一路奔回杨府,兴奋道:“娘子,咱们搬家。” 他们总共两只箱子,搬起来容易得很,青苗把箱子拖出来,让张仲微扛一台,她与林依共抬一只。林依嗔道:“急什么,我们在杨家住了这些天,临行总要去辞别。” 张仲微是乐过了头,竟忘了礼数。不好意思起来,忙整了整仪容,同林依一道去见牛夫人。 牛夫人听说他们要搬家,遗憾道:“我还想把客房隔断出来,与你们住呢,那小院围墙外,其实是临街的,开门做生意,最合适不过的。” 牛夫人话中隐晦的意思,林依听了出来,但时机未到,她只忽略过去,道:“我们也极想在外祖母这里住着,但朝廷减免了租金,不租可就亏了。” 牛夫人也不强留,又讲了几句客套话,唤来两名小厮,命他们帮张仲微一家把行李搬到新屋去。 林依谢牛夫人道:“待得屋里收拾干净,来请外祖母去吃茶。” 牛夫人笑道:“自然是要去与你暖屋的。”又向张仲微道:“莫要忘了外祖母,时常来坐坐。” 杨升也接到了他们要搬家的消息,带着袁六自门外进来,道:“我来帮外甥搬家,你可别换了地方住,就不来寻我吃酒。” 张仲微知道这吃酒的意思,含糊应了一声。杨升命小厮们把两只箱子扛了,又叫二门外备轿。林依忙道:“才几步路,不消麻烦。” 牛夫人道:“你如今是官宦夫人,派头该有的,哪怕一步路,也得坐轿子。” 林依退却不过,只得从了,到二门前上轿,张仲微骑马,两名小厮扛了箱子,由青苗领着,一行人朝州桥间壁的巷子去。 到了新租的家中,林依指挥着小厮将箱子搁进东边里屋,数出赏钱,送走他们,再将里间一锁,出来指了厅中西边那面墙,吩咐青苗道:“我看来路上就有等生意的匠人,你且去唤几个来,咱们先把这堵墙砸了,将西间与客厅打通。” 青苗应着去了,请来两名匠人,先将墙砸了,再粉刷一新。待得屋子收拾干净,已是二天,张仲微要去翰林院当差,仅剩林依与青苗二人忙碌,还好她们在乡下时,独立自主惯了的,做起事来利索得很,摆桌椅、置酒器,不出三日,小小脚店已是像模像样。 青苗再次去了趟祥符县,向李舒报上林依所需的按酒果子数目,请她一并去买,约好两日后去取。 脚店生意兴隆的关键,还是在酒,林依将进酒的差事,交与了张仲微,叫他拿着事先拟好的酒单子,挨个去买了来。 如此过了几日,各项事务齐全,独缺一名好焌糟,林依在东京人生地不熟,不知上哪里寻去,便欲找牙侩帮忙,青苗却道:“二少夫人,我与你推荐一人。” 林依奇道:“你在东京能认识什么人?” 青苗道:“此人二少夫人也认得,就是我们先前住所对面的卖酒婆婆,上回火灾,她家酒肆化作了一团灰,一家人正没着落呢。” 卖酒婆婆温酒的手艺,林依是尝过的,确是不错,连张栋都称赞过,于是道:“那你去问问,看她愿意不愿意,不过,你可晓得她如今栖身何处?” 青苗道:“晓得,全家人在夜市边上搭了个棚住着呢。”她当即去了夜市旁,道明来意,卖酒婆婆正愁全家生计无着落,想再开酒肆,却本钱全无,因此极爽快答应下来,称自己随时能上工。 青苗将卖酒婆婆领到林依面前,道:“二少夫人,卖酒婆婆寻来了。” 林依将卖酒婆婆打量一番,见她如今虽落魄,但身上的衣着仍旧整齐,遂暗自点了点头,问道:“一直婆婆、婆婆地叫着,还不知老人家如何称呼呢?” 卖酒婆婆答道:“老身姓祝,二少夫人唤我祝婆婆罢。”她自家开酒肆的经验,比林依足,晓得此番叫她来,不是只问问姓名而已,遂主动道:“温酒的家伙在哪里,我与二少夫人烫上一壶。” 林依这头回开店的人,极是愿意招些有经验的人来帮扶,闻言十分欢喜,连忙叫青苗将炭炉等物搬来,请祝婆婆展示手艺。祝婆婆见器皿中有件影青莲花烫酒壶,还未动作,先赞了一声。 第一百四十三章 邀约宾朋 林依笑道:“那是我陪嫁,如今生活艰难,只好拿出来使用。” 祝婆婆升起炭炉,热水烫酒,动作娴熟,转眼一杯温热的果酒,端到林依面前,林依啜了一口,温度适中,口感极好,她虽未面试过其他人,但之前考察脚店时,见过的焌糟不少,许多大酒楼的烫酒嫂嫂,还比不上这的手艺,于是赞道:“祝婆婆的酒,烫得愈地好了。” 祝婆婆谦逊道:“是二少夫人的酒好。” 林依当场决定留下她,暗自琢磨试用期一事,忽地想起,大宋并无劳动者保护法,若她对祝婆婆不满意,是随时可以辞退她的,甚至连理由都不消编得。 祝婆婆听说林依愿意雇她,十分高兴,爬下磕头谢她。林依与之约定,三日开始上工,早上须得提前一刻钟到店里,准备温酒器皿,晚上则迟走一刻钟,收拾家伙,每天工钱八十文,包一顿午饭。 这待遇很是公道,祝婆婆满意应了下来,又再三谢过林依,方才离去。林依向青苗道:“雇工虽少,规矩还是要的,你且拟个条目出来。” 青苗愣道:“这可怎么写?” 林依教她道:“简单,早上几时上工,晚上几时收工,若迟到早退,要扣几多钱……诸如此类。” 青苗听明白了,连称:“这个简单。”她马上铺纸,写了几条,捧与林依瞧,上面除了林依想要的考勤制度,还有工作期间不许无故离开,不许吃零嘴嗑瓜子儿之类。林依提笔改了几处,夸她道:“孺子可教,往后你就照着这些条目来管店。” 青苗将“规章制度”收起,郑重点了点头。 晚上张仲微归家,带回一沓帖子,递与林依道:“东京与乡下不同,不兴自己做帖子,都是买这种现成的、滚金边的帖子,我想那些夫人,都是讲究人,便也买了回来写。” 林依赞道:“你考虑得周到,应该如此。”她取过一张帖子瞧了瞧,上头邀请等语,俱已印好,只消填上人名即可,很是方便。 张仲微之所以带帖子回来,是因为林依打算与翰林院各位官员的夫人下帖子,邀请她们开张之日来吃酒----全场免费。 大宋习惯,已嫁女子,并不冠以夫姓,而是以娘家姓氏呼之,林依举着笔,犯了难:“你一大男人,不好去打听同僚夫人姓氏,可这帖子,该如何填?” 张仲微道:“不知女子姓氏,而暂以夫姓称呼,也是有的,算不算失礼。” 林依放下心来,叫张仲微拟出翰林院同僚名单,再照着名单,朝帖子上端端正正填了。待得她忙完,现少了一人,忙问张仲微道:“欧阳府尹的夫人怎地不在名单上?欧阳府尹如何虽然离了翰林院,但到底与你有知遇之恩,不请他家夫人,不大好罢?” 张仲微道:“你不晓得,欧阳府尹的夫人,与王翰林的夫人,素来不和,不但这回不能一起请,就是往后,你也要警醒些,千万别让这二人遇上。” 林依奇道:“欧阳府尹与王翰林交恶?不曾听你讲过。” 张仲微道:“欧阳府尹与王翰林亲热得紧,时常在一处吟诗作对,我也不知他们的夫人,为何相互瞧不上眼。” 林依猜道:“难道是因为男人要顾着官场情面,撕不开脸,因此把气恼交由娘子来处理?” 男人天生不爱八卦,对此猜来猜去的话题,无甚兴趣,张仲微附和了几句,马上将话头引开去:“咱们说好要把杨婶接来的,正好我明日有空,咱们上祥符县去一趟?” 林依道:“婶娘本来就不大喜爱杨婶,加之她是你奶娘,只要你开口,婶娘定然肯的。” 张仲微听这话的意思,是要他独自前往,就有些不高兴,问道:“你不与我同去?” 林依心道:“若方氏见了她,无事也要刁难三分,本来挺容易的一件事,反倒要复杂化,还不如张仲微一人前去的好。她怕这话讲出来,张仲微又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因此另想了个理由出来,道:“咱们脚店开张在即,不再怕外祖母抢先一步,我看是时候去知会她一声了,不然等到开张那天她才晓得,肯定要生气。” 此话在理,张仲微也是早就担心过这个问题,于是将林依先前的提议,爽快答应下来。 二日,他夫妻俩分头行事,张仲微去了祥符县,林依则准备动向朝杨府去。 她想起那天牛夫人讲过的“派头”等语,怕被她看轻,因此虽然只一巷之隔,还是命青苗雇了个轿子来,坐了过去。 牛夫人正在帐房算账,听见林依来了,忙放下账本,到厅中相见,笑问:“你们新租的屋,收拾好了?准备哪日与我下帖子?我好带你舅舅去暖屋。” 牛夫人不过礼节性一问,不料林依真就取出一张帖子来,双手递与她道:“我们新开了一家店,后日开张,到时想请外祖母同舅舅来坐坐,不知能否赏脸?” 牛夫人早猜到她们要开店,丝毫不惊讶,接过帖子瞧了瞧,故意问道:“你们要开甚么店?” 林依道:“是一家脚店,不过只招待女客。” 牛夫人这下惊讶起来:“只招待女客?哪有这样的店?” 正是这无人涉足,才好赚这头一份的钱呢,林依笑道:“仲微许多同僚家的夫人,平日里没去处,因此我寻思着开一家店,以供她们歇脚。” 大宋尚无女客酒店的先例,牛夫人对林依这份创意,执怀疑态度。她对林依也开脚店一事,本还存着三分不满,如今听说是个女客店,心道与自家生意没得妨碍,这就完全放下心来----不但放心,还隐隐生出些同情----哪有良家女子无事想要出去吃酒的,这样特立独行的店,亏本只是迟早的事。 牛夫人心中七分同情三分不屑,嘴上却捧林依道:“恭喜你们开店,生意一定比我们家的好。” 林依不知牛夫人真实想法,忙道:“只是小店一间,哪敢同外祖母的大酒楼相提并论。” 牛夫人将帖子递与金宝收好,道:“到时我一定带你舅舅去捧场。” 林依见她有送客的意思,忙道:“我今日来,除了与外祖母送帖子,还有一事相商。” 牛夫人以为林依是要借钱,斟酌一时,才问她有何事。 林依讲的,却同她心中所想完全不同:“我们店所进的酒中,有一种名为清风酒,还有一种白羊酒,听仲微讲,这两种酒,外祖母家的酒楼也有卖的,因此我想占外祖母一个便宜,与你一起进货。” 牛夫人没明白意思,问道:“你不知在哪里进货?还是不愿跑路?” 林依摇头道:“都不是,我是想,若咱们一起进货,买得多些,高阳店会不会把价格降一降。” 牛夫人从未听过这种做法,诧异道:“你倒是会算计,像个生意人。”她顿了顿,又道:“我们家两家酒楼,进货量本来就大,同不同你一起,都是一样。” 林依不知她是真嫌弃自家店小,还是欲擒故纵,便道:“若是外祖母不愿意,那我再去别处问问。” 牛夫人没想到她并不继续劝说,只好自己把话尾接了上来,道:“咱们是亲戚,自然要帮扶你一把,你要进多少酒,报个数目来。” 林依先谢过她,再答道:“批酒因急着开张,已是买了。等过上几天,我就能估算出下批的酒量,到时再来告诉外祖母。” 牛夫人答应下来,命人端上汤水,林依听杨氏讲过这条城里的规矩,迎客的茶,送客的汤,便端起碗略碰了碰嘴唇,告辞离去。 林依回到家没多久,张仲微便回来了,身后还跟着杨婶,不禁惊喜道:“你办事可真够快的。” 张仲微道:“婶娘爽快就我,还要留我吃饭,我怕你等久了,没吃便回来了。” 林依冲他一笑,拉了杨婶的手,问个不停。杨婶笑道:“二少夫人如今做了官夫人,还是没架子。” 林依命青苗搬了凳子来,请她坐下,笑道:“再有架子,在二少爷的奶娘面前,也摆不起来。” 杨婶朝屋内四处打量,啧啧赞道:“这店布置得真不错,一定生意好。”又问:“二少夫人要我做甚么,尽管吩咐。” 林依道:“我也是小娘子上花轿,头一回,该如何做,咱们商量着办罢。” 杨婶道:“做下人也好,做小二也好,总归不过是服侍人,这个我却是会的,二少夫人放一百个心。” 林依笑道:“晓得你脾气好,有耐性,这才特特向二夫人讨了你来,还望你莫要嫌弃我这里简陋。” 杨婶抹了抹眼睛,声音有些哽咽:“我晓得二少夫人与二少爷体谅我在那边过得不好,这才把我接了过来。” 林依道:“是我们粗心,你是二少爷的奶娘,本就该与我们住在一处,早就该把你接过来的。” 第一百四十四章 开张大吉 青苗插话道:“来了就好,还提不开心的事作甚。” 林依道:“极是,往后咱们高高兴兴过日子,比甚么都强。” 青苗接过杨婶手中的包袱,问林依道:“二少夫人,杨婶与我同住?” 林依给了肯定答复,青苗便挽了杨婶的胳膊,同她到后面去,与她指点住处。少臾,杨婶重回店内,再次向林依道谢。林依问道:“杨婶,你在二房时,每月月钱几多?” 杨婶明白,这便是要与她定月钱了,忙道:“有一口饭吃便得,不要甚么钱。” 林依道:“那成,不把月钱,付工钱罢,咱们店才开张,也不晓得是赚是亏,你与青苗都是自家人,我便克扣一二,每天五十文罢。” 杨婶默算一时,慌忙摆手道:“每天五十文,一个月就是一千五百文,我在二房时,一个月才两百文呢,这也太多了,使不得,使不得。” 林依笑道:“你也别高兴太早,店里有得赚,才有工钱,若是亏了本,只怕连每月的两百文我都拿不出来。” 杨婶忙道:“我们自当尽心尽力,一定亏不了。” 林依体谅杨婶一路劳累,许了她一天的假,叫她歇着去了,杨婶却闲不住,才到后面,就帮着青苗洗萝卜切甘露子,忙个不停,直叫青苗感叹,店里多了杨婶,少请两名雇工。 三日后,张家脚店开张,张仲微特意买来一挂鞭炮,待在门口放了,巷口来往人等,俱驻足张望,又有人听说这是翰林编修家开的店,就想进去尝尝,但门口却有杨婶拦门,称该店只待女客,男人不许入内,叫许多人啧啧称奇,围在门前想要一睹奇观,不肯离开。 林依见这许多人关注她新店开张,本是十分高兴,但她在店内等了许久,还只等来了牛夫人,就开始焦急起来,琢磨着,是不是因为门口挤着的男子太多,所以那些官宦夫人不肯来。 这副景色,却在牛夫人预料之中,她并不知林依是事先下过帖子的、且请的是张仲微同僚夫人,只暗暗可怜林依,出口安慰她道:“莫要心急,我们东京城的娘子们,是不大爱出门吃酒的。” 这话虽是安慰之语,林依却听着不大对味,心道,牛夫人处处热心,对晚辈关爱备至,但只要事关她家生意,就变得计较起来,也许这便是生意人的特性? 渐渐的,青苗也疑惑起来:“听二少爷讲,那些夫人,大都就住在这巷中,短短几步路,却怎地还不见有人来?莫非是见着我们店前男人太多,吓着了?” 林依担心牛夫人又幸灾乐祸,把青苗拉至一旁,才道:“我猜想也是这原因,却一时想不出好法子,你可有甚么主意?” 青苗毫不犹豫道:“我出去轰。” 林依嗔道:“胡闹,新店开张有人围观,多好的彩头,你却要特特去赶人家,小心赶走了人气。” 青苗苦恼起来:“又要他们走,又不能赶,那还能有甚么法子?” 主仆俩绞尽脑汁,还是未能想出好方法。正一筹莫展之时,忽听得外面一声惊叫,一阵喧哗,待得她们出门去看时,才现门口围观的人群,已尽数散开。林依心下奇怪,朝前一看,原来路边停了一乘小轿,轿后跟着好几个衙役,怪不得人群都散开了,想来是因为害怕官差的缘故。 她半是高兴,半是担忧,高兴的是,围观的人群终于离去,翰林院的夫人们,大概就快来了,担忧的是,她家店前来了衙役的事,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传遍,不知会不会影响日后的生意。 容不得她多想,轿上下来一位眉眼透着英气的娘子,径直走到她面前,旁边跟着的丫头介绍道:“这是府尹夫人。” 欧阳翰林的夫人?林依愣住了。 府尹夫人毫不奇怪她有如此反应,带着些嗔怪口吻,道:“我家老爷与你家编修,好歹算是有个知遇之恩,你家新店开张,竟不请我来?” 林依才去一难题,另一难题就又接踵而至,她暗自苦笑,担心王翰林夫人与欧阳府尹的夫人遇个正着。她为何不讲府尹夫人来,这原因可不敢直说,便胡乱编了个理由出来,道:“府尹夫人有所不知,今日小店才开张,酒水备得不算齐全,有一样酒,要明日才到货,因此准备明儿再与夫人下帖子。” 欧阳夫人爽朗笑道:“这有甚么关系,我今日先吃着,明日还来。” 话到此处,林依哪还敢推诿,忙亲自带路,把府尹夫人请了进去,命青苗取了档次最高的白羊酒,交与祝婆婆去温。杨婶端上一盘按酒果子,林依道了声“请”后,说要去厨下与府尹夫人炒两个下酒小菜,溜到了后面去,忙去抹满额的冷汗。 青苗跟着出来,一面张罗着下酒的小菜,一面问道:“二夫人怕府尹夫人?” 林依摇了摇头,道:“听二少爷讲,府尹夫人与王翰林夫人不对盘,我特意错开了日子请,哪晓得她今日就来了,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误打误撞。” 青苗道:“理她呢,又不是与咱们不对盘。” 林依想了想,笑道:“也是,是我糊涂了,她们乃是宦官夫人,基本的涵养,应是有的,再相互看不顺眼,也不至于在店内就闹起来,我怕甚么。”她放宽了心,就想着要把府尹夫人招待好,交待青苗,将大宋男女老少都爱吃的软羊装一盘子,以保万无一失,再把红丝水晶脍切一碟,看看府尹夫人可喜欢。 青苗将两样下酒小菜备好,交由林依端上桌去,府尹夫人见下酒菜真是从她自家厨房端来的,不禁奇道:“大凡小酒店,酒菜都是外来的,你家店怎地却是自备?” 林依解释道:“我开的是娘子店,只招待女客,男经纪不许入内,这就去了大半吃食的----”她把府尹夫人一指:“加之今日有贵客临门,不敢放外人进来,因此酒菜都是我自家厨房做的,花色虽少了些,但胜在干净。” 府尹夫人赞了几句,又道:“若寻到靠得住的女经纪,许她们进店来,还是使得的,咱们女子,吃酒还是次要,最愁无人说话儿,若店里有两个经纪,听她们讲讲街头巷尾的故事新闻,胜过多少下酒菜。” 林依暗笑,女人爱八卦,果然不分朝代,不分阶级的,连府尹夫人,都有这样的需求,看来寻经纪人之事,得提上日程了。 府尹夫人谈性颇高,一面吃酒,一面拉着林依聊个不停,牛夫人在旁看到眼红,心道林依倒是有些本事的,竟能将府尹夫人请来。她又是佩服,又是羡慕,就想也把府尹夫人请到自家酒楼里去坐一坐,为酒楼添些光彩。她这样想法,就端了酒杯,凑上前去,向府尹夫人笑道:“今日得见府尹夫人风采,真是三生有幸。” 府尹夫人不知牛夫人是何许人也,先把林依看了一眼,林依忙介绍道:“这是我外祖母,牛夫人。” 府尹夫人这才展了笑颜,与牛夫人碰了一杯,道:“不知是张翰林的亲戚,多有怠慢,勿怪,勿怪。” 牛夫人哪怪怪罪府尹夫人,忙恭维了几句,顺势就在桌前坐了。府尹夫人虽不喜她不请自来,但到底看在林依面上,又正好闲坐无事,便与之攀谈起来。但闲话几句,得知牛夫人乃是商籍,就有些心不在蔫起来,牛夫人觉出府尹夫人的情绪,就没敢把邀约的话讲出口,准备私下求一求林依,请她帮忙。 府尹夫人讲话,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牛夫人知情识趣,自动自觉离了桌子。林依怕她难过,正准备跟过去,却听见门口杨婶在招呼:“各位翰林夫人光临蔽店,真是蓬荜生辉。” 林依扭头一看,几位夫人已至门,连忙迎了上去。打头一位夫人,面容柔和,衣着朴素,却被众夫人簇拥着,无人敢越过她一步。翰林院中,数王翰林资格最老,林依便知这位是王翰林夫人了,忙上前与她见礼,道些欢迎之词。 王翰林夫人并不托大,回了一礼,才与林依介绍她身后的众位翰林夫人----赵翰林夫人、孙翰林夫人、黄翰林夫人、邓翰林夫人、陆翰林夫人,林依用心记下,与她们一一见礼,再将众人引至店中落座。 方才是在门口,王翰林夫人只留意打量林依,就没往店里看,此时走进来才现,欧阳府尹夫人正端坐桌前,一手执杯,一手执筷,吃得好不快活。她略愣了愣,旋即人就到了府尹夫人桌前,笑着打招呼:“府尹夫人也来吃酒?真是巧了。” 府尹夫人亦笑着回话:“原来是王翰林夫人,来同吃一杯?” 林依悄声与青苗道:“我们猜得果然不错,两位夫人再不对付,还是顾着面儿上情。” 正说着,王翰林夫人朝这边走来,将林依拉至一旁,道:“张翰林夫人,我们共有六人,须得拼个大桌。” 第一百四十五章 八卦纷传 林依道:“这不难,我这就叫她们把桌子拼起来。” 王翰林夫人作为难状,小声道:“你看,府尹夫人在店当中坐着,我们人又多,只怕不好安排。” 她们一行六人,仅需两张桌子即可,府尹夫人是坐在当中没错,但并不妨碍她们,因此王翰林夫人这番话,显见得是故意了。 林依暗自苦笑,才刚称赞王翰林夫人有涵养,她就与自己出难题来了,这可叫人怎么办才好。 林依头一回开脚店,无甚经验,不知如何处理,左右环顾,正好瞧见牛夫人好奇朝这边张望,突然想到,牛夫人经营脚店多年,定是经验丰富,何不去向她请教一二。 想到此处,林依向王翰林夫人道:“牛夫人也坐在中间,我先去问问她愿不愿意挪。”说完不等王翰林夫人接话,飞快走到牛夫人桌前,附耳请教。 这种事情,牛夫人在经商途中,不知遇到多少回,自然晓得如何处理。她还有求于林依,便很乐意教一教她,卖个人情,于是也附耳过去,道:“你既开了店,就是老板娘,不是甚么翰林夫人,客人提要求,你照办便是,就算得罪了另一位,也是客人得罪的,与你店家何干?” 她说完,主动挪到了边上的桌子跟前去,笑道:“我不与你们添麻烦。” 林依福身谢过她,再走到府尹夫人桌前,道:“府尹夫人,王翰林夫人要拼桌子,想请你挪一挪。” 府尹夫人抬头,朝四周看了一看,道:“那许多空地,为何偏要我挪?” 林依谨记着牛夫人的教诲,一句也不辩驳,只道:“我这就转告王翰林夫人。” 府尹夫人点了点头,仍旧独自吃酒。 店内空间不大,府尹夫人又没压低声量,因此她的话,几位翰林夫人全听见了,王翰林夫人自觉失了面子,待林依走到面前,不等她开口,便道:“张翰林夫人,你该帮我劝一劝,我们一定要中间的位置。” 她态度和蔼,语气却斩钉截铁,一副府尹夫人不挪地儿,她就不吃酒的架势。林依很是为难,正想再去与府尹夫人说一说,忽见其他几位翰林夫人,齐齐与她打眼色,她不知何意,只好停了脚步,赵翰林夫人出声道:“我们几个想更衣,劳烦张翰林夫人带路?” 更衣即入厕的委婉说法,但越翰林夫人定然只是想借机与林依说话,因此林依道了声“各位夫人请随我来”,将她们引至后面的下等房坐下。 赵翰林夫人果然是有话要讲,刚坐下就道:“张翰林夫人,你千万别听王翰林夫人的话,她敢得罪府尹夫人,咱们可不敢。” 林依本以为让府尹夫人挪位子,是众位翰林夫人共同的意思,如今看来并不是。她直接问了出来:“只有王翰林夫人想与府尹夫人换位子?” 众翰林夫人七嘴八舌道:“只有她与府尹夫人过不去,我们可没那意思,府尹夫人早就看咱们不顺眼了,就是被她带累的。” 林依不了解她们的恩怨纠纷,也不太愿意了解,只为难道:“王翰林夫人有吩咐,我哪敢拗着。” 赵翰林夫人道:“翰林院众位翰林学士,并无高下之别,只不过王翰林资历最老,咱们才捧着她。不过面儿上情,她倒还当真了,与府尹夫人对着干,非要拿我们作声势。” 这话太过露骨,其他几位翰林夫人面面相觑,不敢接话。林依见场面冷下来,不知其他夫人是甚么意思,又不好直接问得,只得问道:“各位都不愿拼桌子?” 邓翰林夫人道:“拖两张桌子,不拘在哪个边上拼一拼便得,何苦去得罪府尹夫人?” 黄翰林夫人见林依仍有为难之色,与她出主意道:“你就照着王翰林夫人的意思,使人再劝府尹夫人几回,若劝得多了,她仍不同意,那谁也没辙。” 此计虽算不得上策,但也唯有如此了。林依福身,口称多谢。黄翰林夫人招呼其他夫人道:“咱们出去罢,莫让王翰林夫人等久了。” 林依退至一旁,让她们先走,几位夫人依次出门,邓翰林夫人却故意落在后头,留了下来,拉着林依道:“赵翰林夫人怎样待王翰林夫人,我不晓得,但我却是真心尊敬她的。” 林依还没会过意来,邓翰林夫人冲她一笑,已是出去了。她正琢磨,却见黄翰林夫人折返,掩了门道:“有的人就是胆大,王翰林现在翰林院中,虽算不得上司,但谁晓得他日会不会拜相,她还怪王翰林夫人敢得罪府尹夫人,岂不知她自己也是个胆大包天的。” 林依一听就晓得她所指何人,但她不好接话,只能装傻问道:“黄翰林夫人指的是谁?” 黄翰林夫人“呀”了一声,丢下句“你真是个糊涂的,自个儿留意罢”,转身走了。 林依哭笑不得,直拿头摇,还没等她出去,孙翰林夫人又进来了,道:“赵翰林夫人莽莽撞撞,讲的话都作不了数的,我们……” 她话还未讲完,噎住了,林依扭头一看,赵翰林夫人就站在门口,瞪圆了双眼,责问道:“孙翰林夫人,我哪里莽撞了,你倒是说说看。” 背后讲人坏话却被撞见,是极为尴尬的一件事,孙翰林夫人讪讪一笑,道:“我也就是一说,没别的意思。” 赵翰林夫人道:“你们就是嫌我家官人资历浅,处处排挤我。” 孙翰林夫人赔笑道:“真没这意思,你多心了。” 赵翰林夫人见她态度尚好,就又好了,二人当着林依的面,亲亲热热讲了一阵,携手出去了。 林依正感叹于她们精湛的演技,转眼孙翰林夫人又来了,朝外张望好一阵,才走进来与林依道:“赵翰林夫人编排王翰林夫人的话,是她自己的意思,与我可没关系,张翰林夫人莫要误会了。” 林依忙道不会,孙翰林夫人又道:“那赵翰林,最是个不会当差的,我们家官人,就没几个没被他带累过的。” 这话可就扯得远了,林依开始不自在,忙转了话题,问道:“孙翰林夫人是从店里来的?你们要的桌子,要拼起来了?” 孙翰林夫人道:“王翰林夫人执意要赶府尹夫人走,已是使你家女小二去劝了两回了。” 林依听了这话,顿悟,她是老板娘,又不是店小二,此等小事,在后坐镇即可,何必要出去,让自己为难,也让王翰林夫人觉得失颜面。 她这样想着,心就定了下来,也不急着出去,拉了孙翰林夫人坐下,问道:“那府尹夫人反应如何?可愿意让了?” 孙翰林夫人掩嘴笑道:“欧阳府尹与王翰林的品阶虽相当,府尹夫人的人父亲,却是位老将军,连圣上都要礼遇三分的,她才不怕王翰林夫人呢。”说完起身道:“可不敢待久了,不然王翰林夫人疑心。” 林依送她到门口,自己却没出去,只坐在房内等消息。她回想方才一连串的情景,竟忍不住伏在床头笑了起来,这些所谓官宦夫人,人前端庄贤淑,派头、架子,端得足足的,可背地里,与寻常妇人也没甚么不同,照样会暗地里排挤人,背着人说三道四。 她歇了一会儿,青苗抹着汗进来,叫道:“累死我了。” 林依坐直了身子,问道:“外面情形如何?” 青苗比划着道:“又来了好些客人,把中间那两张桌子全坐满了,王翰林夫人总不能叫别人都来让她,只好收手了。 林依惊喜道:“生意这样好?” 青苗嘟着嘴道:“好甚么,来的都是巷中官宦夫人,那王翰林夫人真是过分,逢人便道她们是免费的,害得其他夫人都起哄,要二少夫人一视同仁,不许收她们的钱。” 林依惊呆住,良久才道:“王翰林夫人是在怪我没本事让府尹夫人挪位子,报复来了?” 青苗道:“她讲得笑吟吟,咱们也不好为这事儿责怪她。” 林依苦笑道:“二少爷与她们家官人同朝为官,要我请客,也说得过去,只是……罢了,开张大吉,请就请罢。”又问:“店中除了官宦夫人,再无别人?” 青苗道:“有她们在,谁还敢来?” 林依让她先回,宣布免单一事,随后自己也去了店中,举了酒杯,感谢各位夫人赏脸,与她们一一碰杯。杯觥交错间,许多夫人在议论,称:“张翰林夫人真真是大方,说不收钱就不收钱。” 还有人道:“哪里是她大方,那是被王翰林夫人逼着了,也不知她们结了甚么梁子。” 另有知情的人道:“不是她们结了梁子,是王翰林夫人在府尹夫人那里没讨到好,迁怒于张翰林夫人。” 第一百四十六章美味盖饭 林依穿梭在桌椅间,把这些话断断续续听到了一些,不禁感叹,果然有女人的地方,就有八卦,这件事,只怕过不了几天,就会传遍东京所有官员家的后院了罢。 这些夫人,来得都晚,没吃几盅,就到了正午,但她们没一人有要走的意思,林依只好叫青苗看店,唤了杨婶到后面的简易厨房,张罗着做午饭。杨婶抱怨道:“甚么官宦夫人,与寻常人家也没甚么两样,一听说今日不用付钱,就赖着不走了。” 林依笑道:“这是给咱们面子,别人家想请她们去,还请不到呢。” 杨婶也笑道:“那倒也是,咱们使出本事来,做顿好的,叫她们吃了还想来。” 林依看了看灶台,笑道:“像咱们这样仅有六张桌子的脚店,顶多算个拍户,哪有自己与客人开火的,都是到外面端饮食进来。” 杨婶一面生火,一面道:“说好今日请客,若到外面去买,可就贵了。” 林依挽了袖子,戴上攀膊来择菜,道:“正是,若不是因为请客,我也懒得做,十好几个人呢。” 她们没料到客人要留在店内吃午饭,菜备得不多,杨婶犯愁道:“这可怎生是好,我现去菜市买些来?” 林依为成本考虑,先摆了摆手,坐在菜筐子旁仔细想了一时,问道:“杨婶,你可还记得煲仔饭?” 杨婶笑答:“怎会不记得,二少爷最爱吃,以前在乡下,二少夫人老给他做的。” 林依脸一红,道:“进了城,日子一直紧巴巴,没能买个炉子,好些日子没做给他吃了。” 杨婶问道:“二少夫人想与店里的客人们做煲仔饭?” 林依道:“只有这样能省些钱,不消准备那许多菜色,而且不会浪费。” 杨婶犹豫道:“主意不错,可咱们哪来的炉子?” 林依拍了拍额头,道:“糊涂了,现在买炉子,哪里来得及,不如做盖饭,先把饭蒸熟,再炒个菜铺陈到饭上。” 杨婶赞道:“这盖饭听起来更容易做,不过咱们到底是待客,一个菜不大好,至少得两个。” 既然菜色少,就得依了各人口味,不然有人不爱吃,可就难办了。各位夫人究竟爱吃甚么菜,哪里才能打听到?林依略想了想,就有了主意,吩咐杨婶道:“各位夫人带来的丫头们,就在店外候着你去买几笼大包子,每人分两个。” 杨婶道:“那可得花钱。” 林依道:“反正今日破费是定了,不差这几个。”说完,回屋取来钱,交与杨婶去办,又叫她送包子时,顺路打听各位夫人的口味。 杨婶这才会过意来,连声称赞林依想得周全,她袖着钱,先到包子铺买了几笼酸馅大包子,端来与十几个丫头分。那些丫头,在外站了多时,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接到包子,个个喜出望外,齐声赞林依体恤下人。 杨婶就趁机将各位夫人的喜好问了,回报与林依,林依迅做出安排,吩咐她去买菜,两人忙碌不到半个时辰,十来份双菜盖饭,外加两碟小菜一碗汤,就摆到了各位夫人的面前。 府尹夫人今日心情最好,盖饭一端上来,就先尝了一筷子,赞不绝口,道:“都是我爱吃的菜,多谢张翰林夫人款待。” 其他夫人也是面露欣喜,不吝赞美之词,一时间,店内夸赞声四起,听得林依都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所谓众口难调,尽管林依费了心思,还是有人不喜这种安排的,但这是免费的午餐,有甚么好说道,于是那些不满的声音,都被各人咽到肚子里。 赵翰林夫人看起来是真喜欢盖饭,吃了个一干二净,还又叫了一份姜辣萝卜,她抹完嘴,仍意犹未尽,问林依道:“张翰林夫人,这是甚么饭,竟如此美味。” 其实盖饭能有甚么特别,只不过林依特意交待杨婶多留了浓浓肉汤汁,淋到了饭上,这才格外地香。她回答赵翰林夫人道:“这是我家杨婶做的,她在厨下干了一辈子,才有这手艺。” 杨婶见提到她,便走上前走,与赵翰林夫人行礼,谦虚道:“手艺不好,赵翰林夫人若有哪里不满意,尽管提。” 赵翰林夫人笑道:“好得很,只恨我家厨子做不来。”说完又问:“这盖……饭,是怎么个做法,你教教我,我好回去了也能做来吃。” 做盖饭的程序不复杂,但仍有诀窍在,因此杨婶犯难,只拿眼看林依。林依正斟酌词句,黄翰林夫人开口道:“赵翰林夫人,这是人家开店的诀窍所在,若被你学了去,还怎么开店?” 此话在理,众人纷纷应和,连王翰林夫人都觉得赵翰林夫人的要求太过分,悄悄瞪了她一眼。 赵翰林夫人再次被针对,又是委屈,又是气愤,便将了十来个钱出来,打赏杨婶道:“你的盖饭做的好,下回我还来吃。”说完面露得意,挑衅似的朝四周望了一圈儿。 官宦夫人最好面子,见赵翰林夫人先行把了赏钱,又是这副模样,哪肯落于人后,纷纷抑制出钱来,打赏杨婶,有那争强好胜的,不但打赏杨婶,还捎带着把青苗和祝婆婆的赏钱也给了。 小二得赏钱,与东家不想干,林依悄悄退至一旁,细心留意,现官人的官阶高的夫人,把的赏钱也刻意多加了几文,付得最多的,当属府尹夫人与王翰林夫人。 众夫人打赏完,有那小气的,就失了兴致,先告辞,还有人越打赏兴致赵高,又坐了半个时辰才离去。 待到店中空下来,已是午饭,林依还没能吃上饭,累得瘫坐在椅子上。牛夫人本来羡慕林依,但此时替她算了算账,整个上午,没赚到钱不说,还亏了老大一笔,她那满腔的羡慕加嫉妒,就化作了同情,上前安慰她道:“官宦夫人的面子,还是要卖的,她们也不会总来。” 林依打起精神,勉强笑了笑,留她道:“外祖母再坐会儿。” 牛夫人看了看店中,三排桌椅,每排两张,所有椅子都是空空如也,一个客人也没有,她不忍再坐下去,又讲了几句安慰的话,告辞离去。 林依望了望空荡荡的店,苦笑道:“横竖又没得客人,就在这里吃罢,你们都来,添些人气。” 青苗动了动嘴唇,想劝慰她,又不知讲甚么好,只得低低应了一声,到后面端来盖饭,招呼几个落座。 杨婶已是在后面数完赏钱,笑着向林依道:“二少夫人,你不用太难过,我得的赏钱不少,能抵今日三成本钱了。” 林依道:“那是你得的,我怎能占用。” 杨婶道:“我是张家人,分甚么你我,待会就与二少夫人拿来入账。” 青苗拍了拍荷包,也道:“我这里也有。” 林依忍不住热泪盈眶,想起在乡下的苦日子,也全靠她们一老一少帮扶,才能走到今天。 祝婆婆见她们主仆同心,也很受感动,热了一壶酒来,与林依斟上,道:“今天是个好日子,二少夫人且吃杯酒,乐一乐。” 林依示意她与杨婶和青苗也满上,举杯道:“说的是,今日开张,怎能不碰一杯。” 几人举起举杯,碰到一起,出清脆响声,把门口探头探脑的张仲微吓了一跳。林依听到动静,回头去看,道:“怎地这样晚才回来,我还以为你今日就在外面吃了。” 张仲微朝桌上坐了,道:“早就回来了,见店里都是女客,没敢进来,溜达了一大圈,才又回来瞧。” 林依又是心疼,又是好笑,道:“你不晓得到后面厨房去?” 张仲微摸了摸脑袋,道:“被众位夫人吓着,忘了。” 桌上几人哈哈大笑,冲淡了些愁绪。杨婶与张仲微添了碗筷,祝婆婆与他斟满酒,林依再次举杯:“来,咱们再碰一个。” 林依除了考察脚店那会儿,极少吃酒,张仲微笑道:“今日娘子这样高兴,定是因为店中生意很好。” 林依牢骚道:“是很好,都怪你们那位王翰林的夫人搅了局。” “王翰林夫人?”张仲微连忙问缘由? 林依懒怠再讲,青苗代劳,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张仲微听完也很恼火,道:“这两位冤家怎聚到了一处,不知是哪个与府尹夫人报的信,真真是可恶。” 林依苦笑道:“官宦夫人的本事,我今日算是领教了,叫你吃了亏,还讲不出不是。” 青苗插话道:“不但如此,还要挤出笑脸来,装作是心甘情愿。” 林依继续苦笑:“这就是所谓的打落了牙,还得往肚里咽了。” 张仲微不忍娘子难过,安慰她道:“虽然亏了本,但赢了好口碑,也算好事一桩。” 林依道:“我也是这样想,不然就腆着脸皮硬收钱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生意好转 张仲微点头道:是,凡事该往好处想,莫要积郁在心上,这才一个上午呢,兴许下午生意就好了。” 林依当他这是安慰之语,虽露了笑脸,但没往心里去,哪晓得到了下午,张仲微的话竟成了真,一大群娘子蜂拥至店内,有些好奇地四处张望,还有的指指点点不停。 林依见她们并不像要吃酒的样子,便使青苗上前攀谈,得知这些人中,大部分是商人妇,还有的是小官小吏家的娘子,她们虽是一同进店,但并不是一道来的。 既然不是一路人,为何举止都一样?林依正奇怪,就听见其中一位高个儿娘子叫道:“店家,上午府尹夫人坐的,是哪张桌子?” 青苗连忙上前,把她引到最中间的那张桌子前,伸手一指:“就是这张了。” 高个儿娘子面有惊喜,高高兴兴坐下,又叫道:“店家,上午府尹夫人,品了哪些酒,吃了哪些果子,全给我照样来一份。” 敢情是来体验府尹夫人生活的,青苗忙应着去了,打酒端碟子。 这高个儿娘子带了头,剩下的一众女人就跟炸开了锅似的,这个叫:“王翰林夫人上午坐在哪里,吃了些甚么,也与我照样来一份。” 那个叫:“我也要坐府尹夫人的桌子。” 总共才六张桌子,她们人人要坐,少不得要拼着坐,有些人大度让出地方来,还有些人霸道,就不肯,一时间店内吵吵嚷嚷,如同塞进了几百只鸭子,叫林依头昏脑胀。 青苗也是嫌吵,但生意火爆,谁人不喜欢,满面带着笑,穿梭在桌间,安排这个,劝说那个。杨婶本在门口守着,见状也来帮忙,两人忙乱了好一时,才把众人安抚下来。 林依站在柜台里,帮着装果子,递碟子,青苗走过来道:“二少夫人,这些娘子不知从何处听到的消息,个个都要上午官宦夫人们吃过的物事。” 林依笑道:“那不是正好,都是现成的,不必另买。” 青苗道:“可她们连盖饭也要吃,这不上不下的时候,吃饭做甚么。” 林依嗔道:“客人就是天,你怎能计较这个。” 杨婶也走过来,道:“我到厨下做去。” 林依推开柜台侧面的矮门走出来,道:“店里人多,你们两人还忙不过来呢,我去便得。”她走到后面简易厨房,系上围裙,把上午做过的盖饭,原样又做了一遍。 待得这些盖饭端上去,众位娘子个个赞叹不已,高个儿娘子道:“做官人家的夫人,就是会吃,你们瞧瞧,这样的盖饭,可曾见过?” 另一桌上有位娘子探过头来,道:“你们瞧这桌椅,竟也是不曾见过的样式。” 众娘子都低头去看,连连称是,就有人问林依:“老板娘,这样的桌椅,这样的饭菜,难为你怎么想得出来?” 盖饭也好,桌椅也好,都不过是稍稍改良,哪有甚么特别,林依正要谦虚,忽得记起,她现在是生意人,身份是老板娘,遂作了得意表情出来,笑道:“咱们店时常要招待官宦夫人,自然要多花些心思,你们现在吃到的盖饭,都是官宦夫人们最喜爱的口味呢。” 此话一出,果然又听见一片惊叹声,有甚者就多叫了几份,称要带回去与家人孩子也尝尝。 生意太好,林依只得重回厨房,又开始做盖饭,心里默念,生计所迫,只不过是广告效应,各位官宦夫人莫怪。 这拨体验官宦夫人生活的客人走后,生意又渐渐淡下来,但总算还有三三两两的人来,不至于让店里空荡荡。杨婶与青苗窃喜,林依却担忧,虽然有客人,但几乎全是巷中的居民,大概是听到消息,来瞧新鲜的,整条州桥巷,通共也没几户人家,女人就更少了,若生意只靠她们撑着,赚的钱大概连糊口都难。 临近晚饭时分,客人渐渐多起来,好些娘子在门口探头,问杨婶道:“听说你们这里有盖饭卖,几个钱一碗?” 杨婶答道:“一份盖饭,内含一盘白饭,两个热菜,两个小菜,一碗汤,共需五十文。” 问话的娘子叫道:“这样的贵?” 林依正担心生意不好,见来了顾客,不肯错失,连忙走过去解释道:“五十文的盖饭,是两个荤菜,若你要一荤一素,便是四十文,若只要两个素菜,只要三十文。” 娘子缓了惊讶的神情,问道:“那若只要一个素菜,几个钱?” 林依默默算了算,回答道:“二十文。” 那娘子还是嫌贵,旁边有个也等着买盖饭的大娘,已是掏了二十文出来,道:“到经纪人那里买份按酒果子,还要十来文呢,二十文吃饱饭,实在是合算。” 那娘子想了想,也是,便也数出钱来,道:“我买五份,免得晚上开火。”杨婶欢欢喜喜接了钱,交与林依,林依仿佛看到另一条生财之道,想了想,还给那娘子一文钱,道:“一次买五份,少收你一文。” 那娘子十分惊喜,到店内坐下等饭菜时,还在念叨:“到这里吃盖饭,比在这里开火还划算。” 与她一同买盖饭的大娘笑道:“这话可又讲偏了,若这里的饭菜比家里做的便宜,那店家赚甚么?” 娘子道:“我省了开火的时间,能多做些活计,可不是更便宜?” 大娘仍与她辩驳,但待得盖饭上来,却自己转了口,惊叹道:“仅这两碟子姜辣萝卜和酱甘露子,在别家店里就要卖十文。” 她俩拎了盛盖饭的食盒子,欢欢喜喜出店门,转眼就把张家酒店的盖饭份量足又便宜的名声,传遍了整条巷子。这条巷中所住的人,与朱雀门东壁的巷子不尽相同,他们大多只是无钱买高价房,温饱还是不愁的,因此许多人听说了盖饭好吃的消息,就打听着来到张家酒店门,想买一份尝一尝。 生意陡然好起来,林依十分得意,方才退还一文钱,引来这许多顾客,真真是合算。此时闻讯而来的客人,几乎全是只买盖饭不饮酒,因此祝婆婆清闲下来,林依成了最忙的人,在厨下炒个不停,直到张仲微回来,她还没能脱开身。 张仲微没打店门口过,径直绕到后面简易厨房,见林依正在做盖饭,欢喜道:“正巧我饿了,娘子真体贴。” 林依冲他一笑:“抱歉,劳烦多等等,这是客人的。” 张仲微惊讶道:“咱们家是酒店,又不是食店,怎地卖起饭菜来?” 林依笑道:“我也没料到会如此,但客人要买,难道我不卖?” 张仲微也笑了:“管他酒店还是食店,能赚钱就好。” 他以为林依一会儿就忙完,便到旁边等着,不料店中生意极好,他们又只有一灶一锅,因此等了好半天,还没能吃上饭,饿得肚子咕咕直叫。 林依让官人久等,有些不大好意思,便道:“你到屋里拿些钱,上街上吃去罢。” 张仲微摆手道:“你劳累了一天,还没吃上饭呢,我哪能独自去快活。”说着走到菜筐前,帮她择起菜来。 下等房周围的邻居,都极活络,有些早就现林依这边忙不开身,想过来帮忙,又敬畏她是位官宦夫人,不敢轻易搭话,此时见到张仲微也加入了做饭的行列,就寻到了搭话的由头,几人一拥而上,抢过张仲微手中的菜,将他推至一旁,七嘴八舌道:“这不是大男人做的事体,放着我们来。” 张仲微突然被群媳妇子推开,有些不知所措,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她们是来帮忙的。在乡下时,一家有困难,四邻来相帮,是极为觉的事,因此他马上适应过来,笑着作了个揖,道:“多谢各位嫂子帮忙。” 那群媳妇子哪敢受他的礼,四下避开。有一名机灵的媳妇子,挨到林依身旁,自称姓肖,要与她帮忙炒菜。这活计,林依可不敢假于他人之手,连忙婉拒。肖嫂子不死心,又道:“那我去店里与夫人帮忙,干到打烊,工钱二十文。” 林依想了想,同意了,冲着前面叫了两声,唤来青苗,让她领着肖嫂子去前头招待客人,换杨婶到厨下做盖饭。 其他媳妇子见了,眼红不已,但都是左右邻居,既然肖嫂子占了先,她们就不好抢生计,只能继续帮忙择菜。 林依很感激她们来帮忙,但毕竟是店中厨房,若厨房敞开,谁人都能进来,有些事体,还真不敢担保。于是她笑着上前,与她们福身,谢她们热心,又道:“有了肖嫂子,就忙得过来了,各位且回罢,若明日我这里还缺人,你们再来。” 林依与她们留了希望,几人就高兴起来,回过礼,四下散去。 店里青苗、肖嫂子与祝婆婆在忙着,厨下杨婶打理,林依终于忙里偷闲,歇了会子,又开始张罗着做全家人的晚饭。 第一百四十八章 又挨板凳 张仲微帮林依拾掇着菜蔬,问道:“娘子,大锅占用着,咱们到哪里开火?” 林依搁下菜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回屋取来钱,递与张仲微,叫他到巷口买个炉子回来。张仲微应了,接过钱朝巷口去,不一会儿便搬回一个,生起火来。林依翻出一只小铁锅,架到炉子上,笑道:“今后咱们全家人吃饭,就靠它了。” 她利索地热锅,放油炒菜,转眼三菜一汤就得,先与张仲微二人吃了,再招呼其他人,轮换着把晚饭解决。 接连几天,店中生意虽算不得太好,倒也正常,林依便与张仲微商量,请二房一家来吃酒,认认门。张仲微自是欣然同意,亲笔写了帖子,托个正好去祥符县的同僚捎了去。 二房一家接到帖子,都很高兴,商量着上张仲微家去做客。李舒身子沉重,不好出门,但还是张罗着打点礼物,将家中零嘴儿店卖的果子,各样包了一包。她与林依合伙进货一事,方氏是不同意的,但她们还是将事情办了起来,因此惹得方氏到现在都不大高兴,就责备李舒道:“仲微媳妇现开着酒店,甚么果子没得,还消你特特带去?你把我店里的果子都搬走了,叫我卖甚么?” 明明是李舒开的店,转眼成了她一人的,李舒妨着气,好言辩解道:“她的是她的,咱们的是咱们的,物事一样,心意却不同。” 方氏如今天天有钱赚,气壮不少,当即叫骂道:“你心里只有仲微媳妇,有无把我这个婆母放在眼里?” 他们租住的院子小,张梁在那边听到动静,忙跑过来劝架,骂方氏道:“仲微不是你亲儿?他开店,你连礼都不送?” 自打进了城,方氏还没挨过打,就忘了板凳的滋味,顶嘴道:“谁晓得他媳妇赚的钱,有无进到他口袋里,我还是谨慎些好。” 张梁硬话不起效,想举凳子,又怕吓着李舒动了胎气,只好把方氏拉至一旁,好声好气劝道:“媳妇乃是好意,你拦着作甚么,再说她替咱们怀着孙子呢,你也让着她些。” 方氏一听就火了,将他一推,失声道:“你处处护着儿媳,甚么意思?她怀着孩子了不起?谁人没怀过?”说着把张浚明住的屋子一指:“我自有孙子,不消她生。” 张梁强忍着怒气道:“你别忘了,伯临能到祥符县来当县丞,乃是李太守帮的忙。” 他不提李太守还好,一提起他来,方氏就是一肚子的气,骂道:“李太守设计大哥,逼得仲微只能窝在翰林院受排挤,别以为我不晓得,这都是媳妇娘家害的,亏你还好意思说。” 李舒被方氏吵闹惯了,本没当回事,仍若无其事站着,但她对李简夫设计张栋一事,确是有些愧疚,就不好意思再听下去,转身回了卧房。 这被方氏瞧见,又得了理,冲着她背影叫骂道:“你瞧瞧,有这样做人儿媳的?婆母还在这里站着,她倒先回房了。” 方氏离了跟前,张梁再无顾忌,二话不说,提起一只板凳就朝方氏身上砸。方氏这才记起张梁是有绝招的,但她却丝毫不后悔方才的言论。一面躲,一面叫:“咱们去衙门,找伯临评评理,仲微到底是不是他大嫂娘家人害的。” 张梁有许多道理可以与她讲,但都懒怠出口,只顾抡着板凳,追赶方氏。方氏左躲右闪,到底敌不过,被他追上,身上挨了好几下,最后一下还正好砸在额角,肿起个大包。 张梁还要再打,方氏吃痛,求饶道:“二老爷手下留情,破了像,可不好去见儿子。” 张梁这才勉强住了手,丢下凳子,上前面零嘴儿店的柜台里摸出一把钱,出门吃酒去了。任婶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他把钱取走,急的上跳脚,一溜烟冲回后院,向方氏告状:“二夫人,不好了,二老爷又上铺子拿钱去了。” 方氏捂着额角,有气无力道:“你只惦记钱,没见我额上起了包,还不赶紧拿冷巾子来帮我敷敷。” 任婶有经验,一见她这模样,就晓得生了甚么事,迅端来一盆冷水,动作熟练地绞了由子帮她敷着。 敷了一时,方氏缓过劲儿来,就又惦记上了铺子里的钱,责问任婶道:“再三叮嘱你要把钱看紧些,怎地又让他钻了空子?晚上算帐,亏空的钱,从你月钱里扣。” 任婶真是满腹的冤屈无处诉说,若不是方氏惹了张梁生气,他哪会上铺子里拿钱,明明都是方氏的错,损失却要她来承担。 方氏正在气头上,任婶不敢顶嘴,手下愈小心翼翼,生怕被她抓出错来,更要罚些钱去。她帮方氏敷完额头,越想越委屈,便走到李舒房里,问道:“大少夫人,你可晓得二夫人作甚么被二老爷打了?” 院子总共只这么大,张梁打方氏那样大的动静,李舒自然是早就知道了,但她不知任婶来意,便装作不知情,反问道:“二老爷打二夫人了?怪不得方才那边屋里乒乒乓乓。” 锦书以为她是要来讲故事的,嗔道:“有话就直说,莫要吊人胃口。” 任婶道:“我是真不晓得,瞧见二老爷到铺子里拿了钱,这才知道二夫人惹恼了他,挨了打。” 那铺子,本就是开给方氏混日子的,张梁去不去拿钱,李舒不在乎,便道:“都是一家人,拿了就拿了,你别总挂在嘴上,惹二老爷不高兴。” 她不在乎那点钱,任婶却是十分在意,哭丧着脸道:“大少夫人,二夫人说,二老爷拿走的那些钱,要从我的月钱里扣呢。”她绕了半天圈子,终于讲到了正题,李舒好笑道:“二夫人要扣你的月钱,我有甚么办法,你又不是我屋里的人。” 任婶把甄婶她们看了一眼,又想起去了林依家的杨婶,叹道:“只有我是个命苦的,脱不了身。” 李舒瞧她可怜,便与她出主意道:“二老爷如今坐着馆呢,又不是没收入,他既拿了二夫人的钱,叫二夫人去要回来便是,何苦为难你一个下人。” 任婶喜道:“还是大少夫人明理,我这就去与二夫人讲去。” 她几步快走,回到方氏房内,将李舒出的主意冒充是她自己想出来的,添枝加叶讲了和番。方氏觉得这主意不错,但她害怕张梁的板凳,犹豫道:“学生的束修,都是直接交到他手中,我哪晓得他藏在哪里?” 任婶道:“二夫人,又不是要你去翻找,直接去找二老爷讨不就是了?” 方氏瞪了她一眼,道:“若我要得来钱,还消你在这里出主意?” 任婶道:“我这里有个好法子,就怕二夫人不敢。” 方氏道:“甚么法子,且先讲来听听。” 任婶吊她胃口道:“二夫人若依照我的法子,不但能把二老爷拿走的钱填补回来,还另有赚头。” 方氏果然来了兴趣,连声道:“甚么好法子,赶紧讲来,若是有效,与你涨月钱。” 以任婶对方氏的了解,甚么涨月钱,都是一句空话,但求不扣月钱,就是好的了。她附到方氏耳边,低声献策道:“二夫人暗地里寻二老爷的一个学生,叫他下回的束修,莫要交与二老爷,而是交与你。” 方氏白了她一眼,骂道:“你当学生是傻子?就算学生年小不懂事,他家父母也不是好糊弄的。” 任婶叫道:“我的二夫人,你照原价收,人家自然是不准的。” 方氏听出了意思来,试探问道:“你是叫我……减些费用?” 任婶连忙摆手道:“我可甚么也没说。” 方氏琢磨一时,觉得此计可行,就满脸堆出笑来,连头上的包,也觉得没那么疼了。此时离交束修还有些日子,要想动作,还得等上一等,方氏觉得日子有了奔头,满心欢喜,也不计较李舒送礼的事儿了,高高兴兴把她包好的果子收拾了,扎了个漂亮的包装,准备到东京城去庆贺张仲微家的酒店开张。 二房还没来东京,张仲微先犯了难,与林依道:“娘子,咱们这店只招待女客,那我坐哪里?叔叔与大哥又坐哪里?” 林依还真没考虑过这问题,闻言也愁起来,道:“要不咱们打烊一天,专门招待叔叔一家?” 张仲微不同意,道:“他们来,就是想看看店里情景的,你把店关了,还能看着甚么?” 林依心想也是,没有客人来庆贺酒店开张,却把店关掉的道理,她仔细想了想,记起杨氏男女分席的规矩,立时有了主意,道:“咱们把下等房收拾出来,到时女客坐店里,男客坐后面,又有礼数,又合规矩,你看如何?” 张仲微连声称赞这主意不错,于是两口子齐齐动手,到后面挪桌子、搬凳子,把下等房收拾得干净又宽敞。 第一百四十九章胡搅蛮缠 二房来做客这天,张仲微与林依早早就起了床,将店内的桌子移到边边上,再使了个现买的屏风挡着,隔断出一个小小的、简易的包间来。因二房来的女客只有方氏一人,林依便请了牛夫人作陪,男客则有杨升作陪客。 方氏一进店门,就四处挑刺,先嫌门的酒旗不够大,又嫌店内的桌椅太少。待得到包间坐下,又道:“怎么连个像样的济楚阁儿都没得,用个屏风挡起,好不寒碜。” 牛夫人在旁微笑,并没有出来帮忙讲话的意思,林依只好自己上阵,亲手与方氏斟了杯酒,道:“小店是简陋了些,但酒水是上好的,婶娘且尝尝。” 方氏抿了一口,皱眉道:“这是酒,还是水?怪淡的,一点儿味儿都没有。” 牛夫人暗自笑,也端了酒杯,掩饰嘴角笑意。 林依深叹一口气,道:“店面简陋,酒水不上档次,都是本金不够的缘故,正想向婶娘借几个钱,好扩展生意呢。” 方氏马上住了口,道:“其实这酒水,细吃起来,还是有些滋味的。” 牛夫人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方氏不悦道:“牛夫人笑甚么?” 牛夫人尴尬,忙道:“方夫人所言极是,这酒水,要慢慢吃,才尝得出滋味来。” 方氏把人家的借口当作了真心夸赞,得意起来,转着酒杯道:“牛夫人,别看你是开酒楼的,吃过的酒,不一定比我多,我在娘家时,哥做官,每日里送酒的人家,数不胜数。” 牛夫人强忍着笑意,连吹带捧,把方氏哄得高高兴兴。 林依在旁瞧着,心道,到底是生意场上的老手,连哄方氏都不在话下,这份本事,自己可得学着点。 青苗将方氏带来的果子拆包,端了几碟子上来,道:“这是二夫人带来的按酒果子,各位尝尝。” 方氏端起碟子让牛夫人,又与林依道:“我们家仅剩这些果子,我全与你带了来。” 林依连忙谢她,道:“我这里也有果子,待会儿婶娘带些回去尝尝。” 方氏看着她道:“真专程送我,还是另有所图?” 林依不知何道,愣住。 方氏道::“上回你叫青苗到祥符县送果子与我,我还当你是特意去的,欢喜老半天,到最后才晓得,原来是为了搭我的福气买便宜果子。这回又送果子与我,莫非也是另有目的?” 面对这般没道理的话,胡搅蛮缠的人,林依只有吸气,吸气,再吸气,将那火气压得低低的,才开口道:“婶娘别生气,我年纪轻不懂事,行事难免有偏差,你看在仲微的面子上,教教我呀。” 换作别人,对方服了软,道了歉,就当给个台阶下,可方氏却理这一套,自顾自吃酒,看也不看林依一眼,道:“你现在是官宦夫人,酒店老板娘,我哪有本事教你的。” 林依坐在那里尴尬非常,恨不得立时就将方氏送回祥符县,偏后者并不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对,照常吃酒,照常夹菜,还时不时与牛夫人开开心心聊两句。 过了一时,青苗端上盖饭来,道:“这是咱们店里才有的盖饭,各位请尝尝。” 牛夫人道:“开张那天,我是尝过的,这饭的确好吃。” 方氏不知想起了甚么,心思却不在盖饭上,她透过屏风的缝隙,朝外盯着忙碌的青苗看了又看,问林依道:“我瞧你店里生意不错,青苗一人忙得过来?” 林依答道:“勉勉强强,实在太忙时,我就到厨下做饭,让杨婶也到前面来招待客人。” 方氏忽地关心起林依来,道:“何必那样辛苦,再雇一个人便是,也花不了几个钱。” 林依道:“是有这样的打算,但合适的人不大好找,且再看看罢。” 方氏马上道:“不消费力找寻,我与你送一个人来。” 林依暗自懊恼,早该想到方氏是别有目的,方才不该与她留话头的。此时改口,已为时过晚,她只得硬着头皮问道:“婶娘要荐哪个?” 方氏道:“你认得,还做过你几天的丫头呢,叫冬麦。” 冬麦品行如何,暂且不论,她如今可是破了相的人,怎好做店小二的事?林依直接表述了自己的意思,方氏却道:“标致的,你怕成了通房,我与你送个放心的来罢,你又不愿意,可真是个难伺候的主儿。” 这是哪里跟哪里,后院的事,怎能与生意相提并论?林依哭笑不得,道:“婶娘,非是我嫌弃冬麦,只是她现如今一脸坑坑洼洼,到店里做事,吓跑了我的客人怎办?” 方氏嘀咕道:“哪里那样不能当店小二的。” 林依听了这样的幼稚言论,更是好笑,指着牛夫人道:“开店的人,哪个不要求店小二相貌端正,不信你问我外祖母。” 这一声外祖母,终于叫牛夫人肯出来打圆场,道:“方夫人,既是破了相的丫头,寻个牙侩卖掉便是,多少还能赚几个钱,你留在家里,浪费粮食。” 方氏才不肯卖了冬麦,这可是她对付张梁的好借口,如今只要张梁想买通房,她便以屋里已有一个理由打回去。 林依与牛夫人都声称冬麦不适合做店小二,方氏只好偃旗息鼓,几人终于能好好吃酒,林依松气同时,更不敢掉以轻心,直到饭毕送走她们,才彻底放下心来。 林依走到后面,与张仲微抱怨道:“婶娘真是难伺候,非要把冬麦塞给我们。” 张仲微道:“你不答应便是。”说着将一包钱递与她道:“大哥背着人给我的,称我们才开店,手头一定紧张,因此拿了钱来帮衬咱们。” 林依掂了掂,重量不小,惊讶道:“大哥才做了几天官,哪来这许多钱,难不成是大嫂的?” 张仲微叹了口气,道:“这是别个与他送的礼,我已劝过他不要再如此,他却责怪我没脑筋。” 张伯临油滑,胜过张仲微许多倍,因此林依道:“大哥做事自有分寸,你管好自个儿便是。” 好同张仲微回到里间,将钱收起,道:“平日外祖母待我那样亲热,今日却始终不帮我讲讲话,害我独自对付婶娘,好不辛苦。” 张仲微道:“并不是人人都似你一样会打圆场,许是她没瞧出来。” 林依缓缓摇头,道:“肯定不是,外祖母何许人也,能瞧不出我尴尬?”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讲不清楚,使劲想了想,还是无果,只得放下。 自脚店开张,来买盖饭的人,多过吃酒的,林依初时并没觉得有甚么,反正做生意,能赚就行。但过了一段日子,她始终不见那些官宦夫人再来,就渐渐起了担忧之心,不知自己是哪里做的不对,才让她们不肯做回头客。 这日,她在店里坐着,瞧得赵翰林夫人在门前下了轿子,不禁喜出望外,连忙迎上前去,却见赵翰林夫人朝店内探头望了几眼,又退回了轿子。她着起急来,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隔着轿窗问道:“赵翰林夫人,都到了门口了,怎地不进来坐坐?” 赵翰林夫人指了店内几名买盖饭的妇人,道:“你瞧她们,穿得破烂不说,还脏兮兮,我与这样的人同坐一间店中,好不丢脸。” 那些人,是买二十文一份的盖饭的,自然穿得不算好,至于脏兮兮,倒也不像赵翰林夫人讲的那样夸张,林依正想辩解两句,赵翰林夫人已是起轿走了。她不禁认真思考起来,官宦夫人不肯上门,是否与此有关?酒店要走的路线,是否得定一定。 当晚,新晋老板娘林依,召集所有的员工,包括亲属张仲微与临时工肖嫂子,开了个会,讨论酒店的经营方向问题。她将赵翰林夫人到了门口却又回转的事讲完,问众人道:“是干脆改作食店,专心卖盖饭,还是只为达官贵人家的夫人们提供酒水?” 青苗率先否决了一个选项,道:“来买盖饭的,大都是只买得起二十文的,赚头太少,还是卖酒水合算。” 杨婶道:“只招待贵人们,自然更赚钱,可别个要买盖饭,总不能拦着。” 青苗道:“好办,咱们定一条店规,不点酒水,不许入内。” 张仲微反对道:“这是哪门子规矩,东京大小酒店几百家,恐怕也没把客人拦在门外的。” 肖嫂子笑道:“你们只晓得穷苦妇人在店里时,官宦夫人不肯进来,却不晓得,官宦夫人在店里坐着时,那些买二十文盖饭的人,怕冲撞了贵人,也不敢进来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林依琢磨,照这说法,两种不同消费层次的人,自身都是不愿同处一店的,那要想个甚么法子,才能把她们分开呢?她想了一时,仍是没得头绪,半是感叹,半是玩笑道:“咱们还是店面太小,不然设两间房,吃酒的坐一间,买盖饭的坐一间。” 青苗自从卖姜辣萝卜,生意窍日渐开启,闻言计上心来,附到林依耳边,献上一绝妙好计。 第一百五十章强人所难 青苗建议,在下等房处另设一柜台,专卖盖饭,凡有只买盖饭不吃酒的客人,都叫她们到后面排队去。 此计甚好,解决了贫富两拨人不愿共坐一店的矛盾,又没有增加成本。林依抚掌大赞,讲与另几人听,另几人也是齐声称妙。 青苗的建议还是太简单,林依仔细思考过后,将之完善,下等房并不设柜台,仅把窗户稍作修改,使其成为递送盖饭的窗口,要买的人在此排队;单卖的盖饭,不再现炒现卖,而是事先大锅炒好,盛在食盆里,以供客人随意搭配;酒店内卖的盖饭,还是现炒现卖,但卖的价钱贵上三成。 酒店内,允许女经纪人自由出入,但为了贵人们的安全考虑,仅限于从业三年以上的熟面孔----这项辩认工作,就交由祝婆婆把关。 林依对人员的分派,也另作了调整,下等房内空间相对封闭,面对的又是容易做手脚的食物,因此须得一个可靠人,就让青苗坐镇;酒店内是杨婶负责,要求祝婆婆不用温酒时,也要帮忙招呼;厨下则由林依亲自操勺。 如此安排过后,客人们买盖饭,无须再等待,随买随走,虽不能坐下吃,但难得快捷,生意反而好了许多,每日里到下等房前排除的客人,排起长队,其中不仅有州桥巷的近邻,还有闻名而来的远客。 林依瞧着这情景,喜在心头,炒起菜来格外起劲。然而生意虽更好了,她却日益清闲下来,因为盖饭窗口的饭菜,都是一大锅一大锅事先炒好的,往往忙碌半个时辰,能管上很久;前面酒店卖的盖饭,倒是现炒现卖,但客人还是不多,因此让她没了活儿干。 杨婶与祝婆婆每每感叹,虽然单设了盖饭窗口,酒店生意还是不大如意,林依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但一时之间也想不出甚么好办法,真真是愁人。 青苗那里生意好,却也有抱怨,称一次性做的饭菜太多,往往还没有卖完,就冷掉了,因此向林依提议:“二少夫人,咱们一次少炒些?” 林依忖度,就油盐柴火等成本考虑,肯定是炒的回数越少越赚钱,不如做个保湿食台,又方便又节省。她寻来个工匠,将自己的想法细细讲与他听,大宋的工匠,领悟力和手艺都是极好的,隔日就送了个薄铁皮食台来,上面八个食槽,打开下面的柜门,乃是加火的炉子,里头丢上几块木炭,让它慢慢燃着,能管大半天。 青苗见了这样物事,爱不释手,立时将饭菜移了过去,朝窗前一摆,再也不用担心饭菜会凉掉。 盖饭生意日益走上正轨,前面酒店的生意也渐渐好转,隔三岔五就有翰林院的夫人来照顾生意,带得那些爱体验官宦夫人生活的娘子们,也频频光顾。 这日,林依暂时无事,在店内闲坐,忽见牛夫人到访,连忙迎了上去,亲自引她入座,笑道:“多谢外祖母来照顾我生意,想吃甚么酒?” 牛夫人却先示意她坐下,再才唤来杨婶,点了一壶白羊酒,一个四色果子拼盘,又寻一个经纪人将软羊和乍脯各买了一碟子。酒菜齐全,牛夫人招呼林依道:“今日外祖母请你。” 林依也不推辞,笑着先敬了她一杯。 牛夫人朝店内环顾,见店内六张桌子,已坐满四张,这样好的生意,实在出乎她意料之外,不禁问道:“生意还好?” 林依谦虚道:“勉强度日。” 牛夫人替她布了一筷子菜,又问:“府尹夫人这些日子没来?” 林依笑道:“府尹乃是一城长官,府尹夫人想必也是忙的,哪有空总来。” 牛夫人细细问她府尹夫人的喜好等,又压低了声音求她道:“我想结交府尹夫人,苦于没有门路,仲微媳妇,你帮帮我。” 林依奇道:“上回我脚店开张,不是已把你引荐给府尹夫人了?” 牛夫人叹道:“那日你也瞧见了,府尹夫人瞧不上商籍的人呢。” 府尹夫人的态度,林依没法改变,她感念牛夫人的恩情,便替她想出个主意来:“不如我再把府尹夫人请到店中来,叫外祖母作陪?” 牛夫人是想把府尹夫人请回杨家酒楼,到张家脚店来有甚么用,于是与林依商量道:“能否把招待府尹夫人的地方,设在我家酒楼?” 林依吃惊道:“外祖母,你家酒楼,可是有男客的,府尹夫人怎会前去?” 牛夫人自己做生意,抛头露面惯了,并不觉得女人家偶尔去酒店坐坐,有甚么要紧,便道:“又不是没有济楚阁儿,朝阁里一坐,门一关,谁人看得见,好过你这里大门口路边开。” 林依十分为难,又不好推却,只好道:“那我帮外祖母去问问,成与不成,不敢打包票。” 牛夫人见她应下,十分高兴,笑道:“不管成事与否,我都承你这个情。” 林依虽答应帮牛夫人的忙,但仍觉得此事悬的很,当初她考察大小脚店,还是张仲微陪着,才敢进去坐一坐,府尹夫人身份高贵,在这些方面,肯定更是讲究。她料得果然没错,府尹夫人听了这邀请,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不但如此,还骂了好几声馊主意。 林依办完了差事,把牛夫人请到店中来,却没敢把府尹夫人的态度如实报与她,只道府尹夫人不肯去有男客的店。牛夫人感到十分遗憾,道:“从后门绕进去,不叫人看见,也不成?”说完不待林依开口,自己反驳道:“堂堂府尹夫人,岂肯从后门进。”她长叹一口气:“难道我真没这个福气?” 林依见她失望,又出主意道:“要不外祖母在家里设宴,邀府尹夫人前来?” 此法虽是退而求其次,但也算不错,牛夫人就又高兴起来,连声称赞:“还是你脑筋活。”她马上回家去准备,而邀请府尹夫人的差事就又落到了林依身上。 青苗听说此事,抱怨道:“府尹夫人何许人也,是那样好邀请的?牛夫人也太强人所难。” 林依道:“罢了,牛夫人待我们不错,就当报恩了。”这回她去见府尹夫人时,郑重带上了帖子,不料府尹夫人却很不高兴,将其丢到一旁道:“三番两次相邀,定是有事相求,我家老爷公正廉明,可不做这样的事情。” 府尹夫人把话讲到这里,林依就不敢再邀,不然背个拖府尹夫人下水的名声,可不好听。 隔日,牛夫人主动来打探消息。林依将府尹夫人的话,原封原转告与她,又安慰道:“许是邀得太频繁,外祖母晾一晾再去。” 牛夫人很是懊恼,道:“是我考虑不周,不该频频相邀,这下府尹夫人记得了我,只怕下回再邀,也是被拒绝。”她说完,一杯接一杯,开始吃闷酒。 林依瞧她这模样,以为她是真有事求府尹夫人,遂关心问道:“外祖母可是遇到了难事,不妨说出来听听。” 牛夫人能有甚么难事,只不过是张家脚店开张那天,见到许多官宦夫人来捧场,觉得极有光彩,便也想请一位到杨家酒楼坐坐。 林依听了牛夫人的想法,觉得很不可思议。问道:“既然外祖母只是想寻人撑场面,为何不直接寻达官贵人来,而非要寻他们的夫人?” 牛夫人暗道,她连官宦夫人都请不来,哪有能耐请她们的官人。不过林依这话,给了她提醒,开口笑道:“你这话有理,竟是我糊涂了,我家酒楼里,进出的都是男客,自然请官老爷来更便宜。” 林依见她想转过来,笑着点头称是。 牛夫人就等着她表达,见她点头,马上话锋一转:“可惜我们商籍人士,平日里哪有机会见到达官贵人,连他们家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 林依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果然牛夫人下一句话就是:“仲微媳妇帮帮我,请欧阳府尹到我家酒楼坐坐呀。” 林依苦笑连天,婉拒道:“我一妇道人家,哪好去请府尹大人。” 牛夫人已替她想好了办法,道:“不消你去,叫张二郎走一趟。” 林依去邀府尹夫人,只是女人家私下的交情,多去几次并不妨,但若是张仲微出面,性质可就大不一样了。牛夫人是亲戚不假,有恩在前也不假,但林依可不敢拿张仲微的前程去做赌注,这样的要求,她不能答应。 她斟酌着词句,向牛夫人道:“外祖母,最近朝廷捉拿行贿的官员,查访得紧呢,让仲微在这风口浪尖上府尹家,不大好罢?” 任她言辞婉转,牛夫人还是不大高兴,当即沉下脸来,道:“你若是怕这怕那,那还开脚店作甚么?” 先前一直亲亲热热,此刻一语不合,就变了脸色,林依回想牛夫人以前对待张栋前后不同的态度,心道,看来这位外祖母,性子未变,还是同以前一样“爱憎分明。”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上门闹事 牛夫人到底是长辈,林依再怎么反感她强人所难,也不会因了一点小事就闹翻脸,于是故意忽略之前的话题,道:“我的确是胆子小,不过这与开不开脚店,并无甚么干系。” 牛夫人上下看她两眼,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朝廷早就明令京官、朝官和州官,都不许行商,在京城的,除了自家住的房屋外,还不许广置物业呢。” 难道那些官宦人家宁愿受穷也不做买卖,不仅是观念差异,还另有这样的原因在?如果真是这样,从开张到现在,店里来过那许多官宦夫人,怎无一人提醒林依?又或者,她们都心知肚明,是故意想看着林依倒霉?也许已经有人在朝上参了张仲微一本了?林依明知牛夫人在此情此景下讲了这番话,应是别有目的,但还是忍不住往深处去胡思乱想。 牛夫人瞧出林依还是在意的,遂添油加醋道:“有个太子洗马,因‘坐知琼州日贩易规利’而贬了官,还有法令规定,别说官员不能做买卖,连赴任时购进货物带到任上去卖,都是不行的。” 牛夫人讲得有鼻子有眼,由不得林依不信,但她再怎么相信,也不敢再流露出来,免得更加被动,于是道:“那我明日就把店关掉,回乡种地。” 她拿这话一堵,牛夫人反倒不知再讲甚么,讪讪道:“我也是恰好想起,怕你吃亏,才提了一提,并不是故意要吓唬你。” 林依顺着她这话,真装出惊恐的模样来,起身道:“外祖母先回罢,我要去寻仲微商量商量,把店关掉算了,他的前程要紧。” 牛夫人以为林依真信了她的话,几分内疚,又有几分窃喜,心道,若林依关了店,正好她自己再开一家,把生意接过去。她越想越美,便离了张家酒店,回家与杨升商议去了。 林依虽然晓得牛夫人吓唬她的成分大些,但还是有些惶恐不安,待得张仲微回来,马上拉了他问详细。张仲微笑道:“朝廷分布那些禁令,是防止有些官员借着行商,利用职务之便,以权谋私。咱们的脚店,是自食其力,怕甚么。” 林依将信将疑道:“当真?事关你的前程,可得打听清楚了。” 张仲微见她还是担心,安慰道:“你放心,我这样的小官,无权无势,又没碍着谁的路,哪有人来管我?还有,外祖母讲的太子洗马一事,还是开宝年间的事,那些法令,也是真宗时的事,这许多年过去,官员经商的,有增无减,从未听说谁被降职。” 林依听他一说,放心之余,突生受骗之感,都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牛夫人还拿来讲,敢情是真糊弄人。她又是气愤,又是委屈,与张仲微抱怨道:“我倒宁愿没住过她家了,不欠她人情,也就不会如此被动。” 张仲微认为,牛夫人故意吓唬晚辈,害他娘子担惊受怕,实在过分,便道:“往后不必给她面子,她灾后收留我们,也不过是看在我和爹做了收的份上,不然你想想以前,你同娘去她家,茶都没吃一口,就被她赶出大门哩。” 张仲微的硬气,给了林依极大安慰,扑到他怀里道:“下次她要我去邀府尹大人,我再也不去了。” 张仲微为了逗她开心,便将些今日生意如何的话来问她,果然成功转移了林依的注意力,令她精神抖擞地搬出算盘和账本,一样一样算给他看。 张仲微虽也关心生意,但并不关心账目,在旁听得直打瞌睡,林依这才反应过来,他只是要转移话题,遂嗔道:“当差没几天,本事涨了不少。” 张仲微爱她这含娇带怒的模样,一把搂住她,香了个嘴儿,道:“咱们好几天没……”话音未落,外面杨婶叩门:“二少夫人,店里有位客人点了盖饭。” 林依连忙应了一声,推开张仲微,到镜前去拢头。张仲微叹了口气,道:“娘子,我看你开店,比在乡下种地还辛苦,种地再累,好歹晚上能歇歇,你这真是不分白天黑夜了。” 林依道:“既是酒店,总不好天一黑就关门,我也没办法。” 张仲微道:“马上月底,我就要俸禄,等拿到钱,我与你雇个人来帮忙,如何?” 林依急着去做盖饭,道:“到时再看罢。” 张仲微看她匆匆出门,实在是心疼她日夜劳累,便跟了出去,到厨下与她帮忙。二人刚到厨房,杨婶追了过来,急问:“二少夫人,盖饭还未做罢?” 林依刚把锅铲拿起,摇头道:“还没来得及,怎么,客人要换菜色?” 杨婶摆手道:“不是,那位客人并不吃酒,只是买盖饭。” 林依道:“那你请她到后面盖饭店排队。” 正说着,前面店里传过来吵嚷声,杨婶一听那声音,道:“就是那位只买盖饭不吃酒的客人,方才要她到后面来,她不肯,不知这会儿又怎么了。” 林依放了锅铲,把厨房钥匙递与张仲微,叫他锁门,再与杨婶到店里去。店内,杨婶所述的那位客人,是一名三十开外的妇人,身上衣裳破旧,拿蓝手帕包着头,正与祝婆婆争吵:“你们这是甚么酒店,既然进来了,还能不叫我吃饭?” 祝婆婆还未搭腔,旁边有个华服娘子嘲笑道:“既然知道是酒店,为何不吃酒,只吃饭,这又不是食店。” 这话虽有帮衬店家的成份,但让那蓝手帕娘子听见,无疑上火上浇油,她一屁股坐到桌前,再不站起来,拍着桌子道:“有本事就别卖,既是卖了,为何不许我吃?今儿你们不把盖饭端上来,我就不走了。” 杨婶直皱眉,悄声向林依道:“我看她这阵仗势,就是来闹事的,但这知打扮又不对,定是被人收买,替人砸场子来了。” 林依道:“进门就是客,不管她甚么来路,不能欺压,旁边客人都瞧着呢。” 祝婆婆走拢来,笑道:“我开那小酒肆时,别的没学到,就会对付这样的人,二少夫人且看我行事。” 林依就是看在祝婆婆有开店的经验,才雇她来的,因此也极想看看她的本事,遂点了点头,叫她上去。 祝婆婆走到蓝手帕娘子桌前,低头哈腰,把姿态摆得低低的,恭敬道:“娘子,我们店的盖饭,除了白饭一碗,另有两荤两素,外加两样小菜,姜辣萝卜和酱甘露子,还有一碗汤。小菜加汤,是附送的,荤菜每样三十三文,素菜每样十三文,不知娘子要几荤几素?” 蓝手帕娘子眼一瞪,大声质问:“你欺负我不懂行?荤菜明明是每份二十五文,素菜是每份十文。”说完站起身来,挥动手臂,市场叫嚷:“大伙儿快来看哪,所谓店大欺客,张家脚店看我穿的破烂,就抬高价钱,想要赶我走。” 酒店是临巷的,经她这一嚷嚷,门口迅聚来一群人,男男女女都有,店内其他女客,本有人在骂蓝手帕娘子穷酸样,想帮着店家赶她走,但一见门外有了男人围观,马上结账离去。还有那浑水摸鱼的,未付酒钱就想溜,被杨婶抓住,还振振有词:“我在你店里受了惊吓,还被男人围着看,不向你讨损失就罢了,你还来找我要钱?” 杨婶拉她不住,叫她扎进人群,跑了,待得再追,又担心店里少了人,正犹豫,林依叫她道:“除非她下回不来了,不然总有追讨酒钱的时候,且先把这位闹事的打了。” 此时,蓝手帕娘子吓走了店内客人,得意非凡,正准备开溜,祝婆婆一个跨步上前扭住她手臂,叫道:“闹了场子,还想跑?快随我去见官。” 蓝手帕娘子年轻,力气大,用力一挣,便脱身出来,祝婆婆哪肯让她走,继续上前抓她,二人一个抓,一个躲,待得杨婶放走吃白食的娘子过来相帮时,二人已扭作了一团。 杨婶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们分开来,定睛一看,祝婆婆脖子上好几道红痕,都是蓝手帕娘子抓出来的,不过蓝手帕娘子也没讨到好去,头被扯落一地。林依恨道:“天子脚下,竟有刁民,杨婶快快拿绳子来,绑了她去见官。” 蓝手帕娘子拔腿就跑,杨婶箭步上前,抓住她后背心的衣裳猛地一扯,就把她扯进怀里来,再牢牢将她箍住,蓝手帕娘子拼命挣扎,可杨婶是在乡下做惯了粗活的,很有一把力气,轻易根本挣不脱,蓝手帕娘子心一急,叫道:“你敢拿我?可晓得是哪个叫我来的,说出来吓你一跳。” 林依拿了块上书“打烊”字样的牌子,朝门外一挂,再将店门一关,笑吟吟问道:“是哪个,我正想晓得呢,且讲来听听。” 蓝手帕娘子见她拴了门,真个儿慌起来,冲着门口高声道:“别以为你关了门,就无人晓得,那些看热闹的,还在外头呢。” 第一百五十二章 谁人主使 林依还是笑,把声量提得比她还高:“我虽然关了门,但一没骂你,二没打你,就算外头有人听着又怎样?” 蓝手帕娘子狡黠一笑,张口就叫,声音尖利:“来人啦,有人动用----” 话未完,戛然而止,原来林依从柜台里抓了一把钱,丢到她面前。蓝手帕娘子看看地上的铜板儿,又看看林依:“你这是作甚?” 林依下巴一抬,道:“讲出背后主使,这钱就归你。” 蓝手帕娘子低着头,目光从左至右,从右至左,口中还念念有词,似是在数钱,过了一时,抬头道:“添十文,我就告诉你。” 林依爽快地又丢了十文到地上:“说。” 蓝手帕娘子飞快的答道:“是欧阳府尹的夫人叫我来的。” 林依继续问:“为甚么叫你来,是何目的?” 蓝手帕娘道:“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对话中,林依一直盯着她的眼睛,觉出她目光有闪烁,略一沉吟,命杨婶放开她。蓝手帕娘子没了束缚,迅蹲下身子,把地上的钱一拢,朝荷包里一塞,飞奔出门去了。 林依把杨婶一推,急急吩咐:“追,跟着她。” 杨婶连忙跟出门,盯准蓝手帕娘子,一路尾随,杨婶到底不是东京人,对东京地形并不熟悉,在州桥巷中时还好,但一出巷,七拐八拐,眼前就不见了蓝手帕娘子的踪影。她使劲揉了揉眼睛,四处转了一气,还是一无所获,只得垂头丧气归家,向林依请罪道:“二少夫人,我跟丢了人,请你责罚。” 林依听她讲了经过,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罚你做甚么。” 祝婆婆道:“我倒是对东京熟,但却年老了,跑不动,不然就跟出去了。” 杨婶问林依道:“二少夫人不相信是府尹夫人主使的?” 林依道:“府尹夫人与咱们无冤无仇,为何要使人来闹事?” 杨婶与祝婆婆一想,都点头称是。 这时,青苗跑进店来,道:“盖饭卖光了。”林依正要开口,青苗又道:“我晓得有人闹事,二少夫人无心再炒菜,因此把窗口关了。” 林依哭笑不得,道:“就你鬼机灵,既是不做活儿了,来帮我想一想,这闹事的娘子,到底是何人指使的。” 青苗先把那闹事的人大骂一通,再问:“二少夫人没把她捆起来问个详细?” 林依道:“外面都是人,还没捆,她已鬼哭狼嚎,我担心把官差招来,便丢给她五十文钱,诱她讲了。” 青苗马上问:“那是谁?” 林依答道:“她说是府尹夫人。” 青苗毫不犹豫摇头道:“不可能。” 林依奇道:“何以见得?” 青苗肯定道:“府尹夫人我是见过了的,满脸英气,待人又爽利,肯定不会做这种事,要说是那刁钻侍候的王翰林夫人所为,我倒还信些。” 杨婶得了提示,悟出些门道来,道:“莫非闹事娘子的背后主使,是王翰林夫人?她与府尹夫人不和,咱们可都是看见了的。” 祝婆婆觉得杨婶所讲有理,附和道:“王翰林夫人为了栽脏府尹夫人,这才使人来闹事,又故意报出府尹夫人的名号,好与她麻烦。” 她们分析的都有道理,林依却缓缓摇头,问杨婶道:“你真看见闹事的娘子出州桥巷了?” 杨婶重重点头,道:“若不是出了巷,我也不至于跟丢。” 林依道:“那只怕与府尹夫人和王翰林夫人都没得干系。” 另三人齐齐问道:“何以见得?” 林依故意考青苗,以目光示意,要她作答。 青苗想了一时,道:“我晓得了,府尹夫人与王翰林夫人,就住在巷子里,那闹事的娘子肯定急着回去报信,却径直出了巷子,说明背后之人,是住在巷子外。” 林依告诉点头,杨婶却提出不同见解:“也许主使人就是府尹夫人,闹事娘子泄了底,担心受怕,因此不敢去报信,径直回家躲起来了。” 林依一愣,这也不是没可能,毕竟无人能担保闹事的一定不是府尹夫人。青苗几人继续分析,你一句我一句,越讨论越糊涂,到最后竟是人人都有嫌疑。林依听到头痛,挥手叫她们下去,独自回房坐下,对着墙壁呆,心道,城中谋生,果然比乡下更不易,乡下顶多有几个地痞无赖,都在明面儿上,不似城中人,个人脸上笑嘻嘻,背地里捅刀不惜余力。 且说张仲微,锁好厨房门后,就去了街上溜达,考察各酒店有无好酒水,有无好菜色,待到他回来,现脚店、盖饭店都打了烊,心下十分奇怪,再进屋一看,林依呆坐在桌前,忙上前将她轻轻一推,问道:“生甚么事了?” 林依将方才的情形讲与他听,道:“好险,差点让她乱嚷嚷,坏了名誉。”又叹:“有人浑水摸鱼,未付酒钱就溜了,还不知亏了多少。” 张仲微悔道:“我不该去街上,害你受累,幸亏没出甚么事,不然我真是后悔莫及。” 林依不甚在意,道:“既开了脚店,这些事是免不了的,总不会回回你都在家。” 张仲微问道:“你可晓得是谁人主使?” 林依苦笑一声,把方才与青苗几人的分析讲与他听,道:“人人都有嫌疑,怎办?” 张仲微摸着脑袋,喃喃自语:“雇人闹事,那可是要花钱的,谁人这样大方?”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林依脑中灵光一闪,是了,雇人闹场子,既要出钱,又要担风险,若不是有利可图,谁人会犯傻? 依照这条分析,雇人到酒店闹事者,无非有两种目的,一是所谓的商业竞争,眼红林依赚钱,因此来闹一闹,好让店中生意变差----符合此项的,非牛夫人莫属;除此之外,大概就是与张仲微有关的党派之争,或是李简夫一派,或是王翰林。 林依将自己的分析讲与张仲微听,又笑话他道:“中立真是不好,哪一派都想咬你一口。” 张仲微摸着脑袋,疑惑道:“最近翰林院风平浪静,并无甚么迹象呀。” 林依默想一时,问道:“李太守是一派,婶娘的哥哥方睿与他不对付,因此是另一派,那欧阳府尹与翰林院的众位翰林学士,是哪一派?”她问完,不待张仲微开口,先自答道:“欧阳府尹与你有知遇之恩,那是看在李太守的面子上,因此他与李太守是一派,是也不是?” 张仲微想了想,道:“是,也不是,欧阳府尹虽与李太守交好,但政见并不尽相同,他与王翰林面和心不和,倒听说是真的。” 林依听糊涂了:“那欧阳府尹到底是哪一派?” 张仲微道:“他是哪派都沾点儿边,又哪派都不是。” 圆滑一派?林依甩了甩头,又问:“翰林院情形如何?” 张仲微道:“黄翰林、邓翰林、陆翰林追随王翰林;赵翰林与孙翰林则与李太守是一派。” 林依听着听着,觉出些滋味来,把开张那日翰林夫人们的明争暗斗讲与他听,好笑道:“原来孙翰林是王翰林的对方,亏得他家夫人还急着表明立场,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又或是怕我在王翰林夫人面前讲漏了嘴。” 张仲微道:“都说除了欧阳府尹,就属王翰林拜相最有指望,谁人不给自己留条后路,就算政见不同,也不敢把关系闹得太僵。” 林依道:“你们官场上的乱七八糟,我闹不懂,只想晓得,今日有人闹事,是不是与他们有关。” 张仲微沉上心来,仔细思考林依先前的分析,最后得出结论,党派之争不可得知,但闹事者的主使人,肯定不是牛夫人. 林依接连被牛夫人逼迫,本来就不高兴,闻言反驳道:“这结论你是怎么得出来的,莫非就是因为她是咱们的长辈?你别忘了,我们虽叫她一声外祖母,其实却并不亲。” 张仲微道:“与这些无关,娘子你想想,外祖母虽然也开酒店,但她那两间酒楼,都是招待男客,就算闹事者弄砸了我们的生意,与她又有甚么好处?” 林依光想着牛夫人是劝阻过她开酒店,又试图邀约府尹夫人的,就忘了这一茬,听了张仲微这话,觉着有几分道理,便道:“那暂且将她放到一边,再想想官场上与你不和的人,哪些最有可能派人来捣乱?” 张仲微苦笑道:“既然是不和,那都有可能,一时哪里分辨得出来。” 林依想了一时,也是好不头疼,又见夜已深了,只得一将疑问暂且按下,宽衣歇息。 二日酒店、盖饭店,照常开张,由于头天蓝手帕娘子那一闹,酒店生意惨淡了许多。林依十分恼火,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坐在柜台后,继续猜想那闹事人是谁。 青苗惦记昨日之事,无心卖盖饭,便与杨婶换了个差事,让她到后面站着,自己则跑到前面店内,问林依道:“二少夫人,可有了头绪?” 林依摇头,把昨日与张仲微的对话,讲与她听,问道:“都说当局者迷,也许答案呼之欲出,我与二少爷却没想到,因此请你来讲讲,哪个最有可能?” 第一百五十三章 水落石出 青苗迅答道:“是牛夫人。” 林依奇怪道:“你为何这般肯定?” 青苗道:“二少夫人讲的甚么党派之争,我听不懂,不过那些官老爷,砸了咱们的店又有甚么好处?” 林依道:“牛夫人砸了我们的店,也没得好处,她家开的酒楼,是招待男客的。” 青苗不以为然:“现在没开,不等于将来不开。” 此话有理,林依若有所思,缓缓点头。青苗主动请缨道:“二少夫人,我去杨家找袁六问问,探探消息,如何?” 林依想了想,同意下来。 青苗便解下腰间围裙,朝杨府去。杨府就在州桥巷间壁,距离极近,没几步就到了,青苗到底在此处住过几天,晓得规矩,没过大门,直接绕到下人住的西跨院,向那守门的小厮道:“我来找袁六,麻烦大哥叫一声。” 守门小厮被这一声大哥叫得神清气爽,侧身朝院中几棵树下一指,道:“那不就是。” 青苗谢过他,朝树下去,待得走近,才现不是袁六一个人。旁边还有一名女子,这女子青苗也认得,就是牛夫人的贴身丫头金宝.青苗并没有因为金宝就停下脚步,仍旧直冲冲走了过去,金宝瞧见她,一愣,旋即把头仰得高了些,问道:“青苗今日有空到我们这里来?店里生意不忙?” 青苗觉得这话有深意,愈认定指使闹事的人是牛夫人,遂道:“店里生意实在太忙碌,我们二少夫人只好又雇了两个人,倒让我闲了下来,便来寻袁六哥说说话儿。” 她这一声袁六哥叫得亲热,金宝不经意皱了皱眉,故意问道:“怎么,你又来找袁六哥借厨房?你上回累得他被我们夫人骂了一通,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袁六被骂的事,青苗却是头一回听说,怔怔问袁六:“真的?” 袁六摆了摆手,道:“也没甚么,只是说了我两句,你别往心里去。” 青苗听了,愈想与袁六说话,便道:“袁六哥,借步说话。” 金宝在旁听了,酸溜溜道:“有甚么话,非要背着人讲,难不成是有信物相赠?” 青苗恼火她这态度,顶道:“就是送信物,怎地?” 金宝恨瞪了她一眼,气呼呼地扭身离去。青苗向袁六笑道:“她走了正好,免得咱们挪步。” 袁六担忧道:“金宝可是我们夫人面前的红人,你不怕得罪她?” 青苗奇道:“我又不是你们杨家人,她再红,与我何干?”说完忽地叫了一声,问道:“袁六哥,我没带累你罢?” 袁六摇了摇头,道:“不妨,你来寻我,有甚么事?” 青苗扯了个谎,道:“我们酒店生意太好,店面不够用,二少夫人想扩一扩,却无奈本金不够,因此想向牛夫人借钱,她不知牛夫人大方与否,便遣我来打听一番。” 袁六道:“这个只怕是难的。” 青苗问道:“怎么个难法?是牛夫人小气,还是她想自己开店?” 袁六一惊:“你怎么……” 青苗立时了然,脸上却装出不解,问道:“袁六哥,我不过随口一问,你怎地如此惊讶?” 袁六这才觉出自己失态,忙掩饰道:“我们夫人是有些小气,但却不许人讲,我是看你口无遮拦说出来,这才吃了一惊。” 青苗一笑,也不辩驳,道:“既是她小气,定然不肯借钱的,我且回去报与二少夫人知晓。” 青苗回到家中,在里间寻到林依,先嘀咕道:“没想到杨家的人,都是两副面孔,金宝是,连袁六也是。” 林依奇道:“何出此言?” 青苗将金宝讲的那些话复述一遍,林依还不相信,道:“我们在杨家住着时,金宝服侍得极尽心的,从未讲过过火的话。” 青苗嗤道:“她在主人面前一副嘴脸,下人面前又是一副嘴脸。” 这样的人倒也很多,林依劝她想开些,又问:“你不是去向袁六打听消息的,结果如何?” 青苗道:“袁六也是双面人,平日待我不错,真向他打听起消息来,甚么也不说,还是不小心讲溜了嘴,才叫我晓得了详细----指使闹事的人,肯定就是牛夫人没错。” 林依倒觉得袁六的行为无可厚非,毕竟对于一个下人来说,还有甚么比忠诚更重要呢?青苗听了林依的解释,连连点头,道:“二少夫人说的是,若换作他来向我打听消息,我也是不肯讲的。” 林依将面前的账本拍了拍,长叹一口气:“就算晓得了又如何,拿她无法。” 青苗义愤填膺:“怎么没法,拿她去见官?” 林依问道:“你可有证据?” 青苗愣住,旋即道:“二少爷可是个官……”她说着说着,气势弱了下去,叹道:“若二少爷是在开封府衙门当差就好了。” 林依被她逗笑起来,道:“就算二少爷在衙门当差,也不能以权谋私呀。” 青苗想了想,道:“若真想报复牛夫人,法子多的是,咱们且等两天,待她的新酒店开起来,我也去砸场子。” 林依本想劝她两句,但一起,青苗的性子,是来的快,去的也快,等到牛夫人的店开起来,兴许她早就过了冲动期了。 她这回却是想错了,牛夫人的动作奇快无比,下午就听见上街做工归来,路过盖饭店的肖嫂子称,不远处新开了一家酒店,也是专招待娘子们,那店装修豪华,宾客盈门,比起张家脚店的生意来,好过许多倍。 牛夫人的动作竟这样快,林依很是吃惊,她断定,牛夫人的店,肯定是在闹事前就谋划好了,只等闹完事,张家脚店的生意一惨淡,她的店就开张,正好把张家脚店的客源拉过去。 正想着,王翰林夫人自店前经过,林依忙打招呼道:“王翰林夫人好久不见,进来坐坐?” 王翰林夫人柔柔一笑:“不是我不照顾你家生意,只是听说你家常有人上门闹事,我可受不起惊吓。” 林依眼睁睁瞧着王翰林夫人出巷子上了轿,想必是朝杨家新店了。她气恼非常,忿忿朝柜台里坐了。过了一时,有一娘子进门,林依认出,是最爱体验官宦夫人生活中的一位,忙上前招呼,不料那娘子在店内环顾一圈,扭头就走,口中抱怨:“裁缝娘子骗我,说这里来了官宦夫人,哪里有人影子?” 有人在外面高喊:“不是我骗你,是你寻错了地方,有官宦夫人的店,在巷子那边。” 林依强压怒气,正欲回到柜台,有名小厮上门,递过一张帖子,道:“我们家酒店开张,请林夫人赏脸。” 林依见他认得自己,猜到是杨家人,打开帖子一看,果然是牛夫人请她去自家新开的酒店吃酒。 所谓输人不输阵,林依命青苗取钱,大方打赏了送帖子的小厮。青苗待那小厮一走,便朝后面冲,林依拉住她问道:“你作甚么?” 青苗道:“咱们去恭贺牛夫人新店开张。” 林依奇道:“自然是要去的,可你去后头作甚。” 青苗更奇怪:“既是要去闹场子,不操家伙怎么成?” 林依哭笑不得:“青苗,这里不是乡下,能由着你性子来,你这一去,可就授了人把柄,是能将你抓去见官的。” 青苗恍然:“怪不得杨家那许多下人,牛夫人不派她们来闹事,却要另雇人来。”说完又懊恼:“城里人行事,许多弯弯道道,我实在看不惯。” 林依轻声道:“见多了就习惯了。” 青苗眼珠转了转,突然笑道:“我只不过是才来城里,一时不适应罢了,拐着弯坑人,谁人不会?二少夫人且放心,看我行事。” 林依对牛夫人,早已一肚子的气,因此并不拦着青苗,只嘱咐道:“小心些,别让人现。” 青苗附耳过去,讲出计策,又问:“二少夫人,家伙带不得,那咱们怎么去?” 林依笑道:“庆贺别人新店开张,自然是要备礼去的。” 她翻出自家酒店开张时的礼单,寻到牛夫人一栏,照着备了一份价值相当的贺礼,再打烊了脚店,只留杨婶在后面卖盖饭,自己则带着青苗与祝婆婆,朝杨家新开的酒店去。 她们到巷口打听了一回,来到杨家新酒店,你道这酒店在何处?原来就在杨家宅院,乃是把最后一进院子连着后花园隔断出来,做了个庭院似的高级酒店。青苗懊悔道:“我方才来杨家时,该绕到后面瞧一瞧的。” 林依安慰她道:“瞧了又能如何,还不是一样要忍着气、带着笑来道贺。” 酒店前,离着门老远就设了一排红绿杈子,以阻隔行人,杈子进口处,立着两名膀大腰圆的媳妇子,负责拦住男客;门还扎了两层彩楼欢门,正中一梯形檐子,每层顶部都扎出山形花架,其上装点有花儿、鸟儿等各类饰物,檐下垂挂着许多流苏。 再往里看,门上一面硕大招牌闪着金光,上书五个大字----杨家娘子店。 第一百五十四章 以牙还牙 青苗见林依驻足不前,轻声催她道:“二少夫人,这有甚么好看的,我恨不得几棒砸了它。” 林依却道:“学着点,以后咱们家开大酒店,也照着这样来。” 走到门口,递上帖子,一名丫头上前,引她们入内,迎面并非酒楼,而是杨府后花园,因是冷天,花树凋零,然而枝头却遍扎彩纸,倒比真花更惹眼;园中廊庑掩映,排列着小阁子,阁上各垂着帘幕,隐约可见帘后人影晃动,想来是吃酒的场所。 林依虽不齿牛夫人作为,但也不得不佩服这份巧心,大冷的天,坐在暖阁内,饮热酒,赏风景,该是心旷神怡的一件事罢。 园角处更有一片竹林,结竹杪为庐为廊,作为钓鱼休憩之所。林依越看越爱,忍不住赞叹出声,旁边有人接话:“可惜不曾下雪,不然饮酒赏雪,真真是美事一桩。” 林依听这声音耳熟,扭头一看,原来是府尹夫人,她正惊讶,自府尹夫人身后,又转出一人来,却是牛夫人,她朝林依一笑,开口时,接的却是府尹夫人的话:“这有何难,待得下雪,我再请府尹夫人来。” 府尹夫人对这回答,似是很满意,勾起唇角笑了笑,自朝阁里去了。 林依瞧出来了,牛夫人这番举动,大有炫耀的成分,言下之意:拖你林依帮个忙,如此的难,你看我自个儿还是把事情办成了;又或是:我一商人妇,能凭已之力将府尹夫人请来,托你帮忙时,你却称不可行,难不成是故意推诿糊弄我? 牛夫人走近林依,笑道:“上回请府尹夫人来,因准备以男客店招待,惹恼了她,因此考虑再三,开了这家娘子酒店,好向她赔罪。” 这话听起来,是对林依的一番解释,其实林依并不认为牛夫人另开一家娘子酒店有甚么不妥,毕竟商业竞争到处都有,张家脚店不可能始终占那头一份,但竞争归竞争,为了拉客,就雇人上对手店里去闹事,不是君子所为,更何况她是林依的长辈。 知道牛夫人是幕后主使又如何,她如今就站在林依面前,带着胜利者的微笑,林依却不仅拿她无法,还得露着笑脸,违心道一声恭贺。 非常之人,须得使非常手段,幸亏有青苗,不然这亏,可就白吃了。主仆连心,青苗竟感应到林依所想,偷偷朝她举了举袖子,告诉她,一切已准备停当。 林依想起青苗出前,自厨房取来的“成果”,忍不住微笑起来,脚步轻快地随着引路丫头,到观景阁去。 进得阁内坐下,模样标致的女小二先端上数碟看菜,请林依挑选。林依为了她们的后招,特意挑的都是汤汤水水的菜肴,好在这是冬天,如此刻意,并不招人怀疑。 选好下酒菜,看菜撤下,酒水端上,林依点的酒,名为“开门红”,名字喜庆,但听不出名堂,待得端上桌来,杯中果然是红艳艳,林依吃了一口,有水果味道,但却又不是果酒,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酒,想要问小二,又怕被牛夫人知晓,更涨她气焰,幸好带了祝婆婆,讨教一番得知,单论杯中酒水,其实普通,但这酒中,却是掺了樱桃的。 大冬天的樱桃,实属珍贵,正店所卖的酒水,恐怕都达不到这档次,林依不禁咂舌。祝婆婆则有些灰心,趁那小二出门,向林依道:“二少夫人,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卖盖饭罢,这样一家宅院酒店,卖的又是这样的酒水,咱们哪里比得上。” 青苗斥道:“祝婆婆,你真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祝婆婆忙闭了嘴,又替自己辩解道:“我只是讲实话,并不是生了二心。” 林依看了她一眼,没作声。 转眼菜肴上来,一味百味羹、一道三脆羹,一道盐豉汤,小二还端上一碟子旋炙猪皮肉,道:“客人点的羹汤,不好下酒,因此我们东家另送一份旋炙猪皮肉,您沾着这梅子酱吃。” 林依丢去赏钱,道:“代我多谢你们东家。” 小二道谢,躬身退下,顺路替她们关上了门。 祝婆婆上前指点道:“旋炙猪皮肉不算名贵,但寻常酒店,都是沾大蒜末和白醋,她这里却是用梅子酱,这就高了一层。” 林依今日来,撇去其他目的不谈,也是偷师学习的好机会,因此用心记下,以备他日自家店里使用。 青苗见阁内无人,上前一步,袖子一抬,就想行动,林依却轻轻拦了她一下,吩咐祝婆婆道:“你去把小二唤来。” 祝婆婆应着出去了,青苗奇道:“二少夫人,你防着她?” 林依理所当然道:“她又不是咱们家的人,自然要防着。” 青苗点头,自袖中取出一物来迅扔到百味羹里,再拿调羹搅了搅。刚放下调羹,祝婆婆就领着个小二进来了,林依若无其事吩咐小二道:“我见府尹夫人也在这里,你帮我把这碗羹端过去,当是我请她的。” 小二才接过林依的赏钱,自是很乐意帮忙,马上取来托盘,将百味羹装了,端到府尹夫人那边去。 林依目送小二出门,亲眼见她进了侧对面的一间小阁,心内默数一、二、三,就听见那边传来一声尖叫,正是府尹夫人的声音:“羹里有蟑螂!” 随着这声叫嚷,一群人呼啦啦朝那阁里奔去,其中就有牛夫人.林依为了不让人生疑,叫祝婆婆留在阁内,自己则带了青苗,也到府尹夫人的阁内瞧热闹。 屋里,府尹夫人坐在桌前,面若冰霜,她的一名丫头指着碗边的一只蟑螂,正在质问牛夫人:“亏你自夸一定会让府尹夫人满意,倒是说说,这是甚么?”另一丫头帮腔道:“府尹夫人若有个闪失,你担待得起?” 牛夫人不愧为商场老将,面无一丝惊慌,镇定自若地问道:“这道百味羹,是谁端上来的?” 端菜来的小二奋力挤过人群,想进到屋里去回话,但林依抢先了一步,夸张叫道:“这是我才点的菜,想到府尹夫人是爱百味羹的,因此才上桌,就让小二给她端了来,怎地里头却有蟑螂?都是我的不是,该看个仔细再送来的。” 围观的人群中,不乏家中也有开酒店的,极乐意瞧牛夫人开张头一天就倒霉,就有人出声道:“林夫人,这与你不相干的,蟑螂在羹下,再怎么瞧也瞧不出详细来,倒是该把厨子叫来问问,再到厨下考校一番。” 另一人酸溜溜道:“你是不晓得,牛夫人酒店里的厨房,都是不许外人入内的,害怕别人使坏。” 先前那人道:“怕人使坏?我看是厨房里有蹊跷,怕被人觉察罢。” 牛夫人见她们落井下石,气愤不过,但这几人并非她邀请而来,而是听说杨家娘子店开张,特特赶来偷师的,巴不得她的店开张头一日就关门大吉,好自己回去另开一家,因此根本不在意牛夫人的情绪,自顾自议论个不停。 林依看在眼里,很是奇怪,难道人人的想法都是一样,想别人家倒闭,自这一枝独秀?东京城这样大,招待男客的酒店好几百家,难道大家多开几家娘子店,就真能抢了生意去,也不见得罢?她目光扫过仍黑着脸的府尹夫人,明白过来,原来她们要争抢的客源,不是别人,正是这些官宦娘子,牛夫人派人去闹事时,大概也是这样想的,林依的店一日不垮,官宦娘子一日不肯赏脸到她这商人妇开的酒店里来。 端百味羹过来的小二挤过层层人群,终于到得屋里,喘着气回牛夫人的话:“夫人,这百味羹是林夫人请客,叫我端与府尹夫人的。” 青苗不满道:“这话我们二少夫人早就讲过了,还消你来补充?” 牛夫人抬头去看,人人脸上俱是多此一话的表情,不禁暗恨林依把话讲在了前面,抢占了先机。有些话,她自己不好出口,便轻轻咳了一声,示意身后的金宝出列。 金宝会意,马上上前一步,冲青苗道:“这羹既是你们送的,与我们夫人何干?说不准那蟑螂,就是你们偷偷放进去,来砸我们家招牌的。” 林依暗夸一声聪明,可惜青苗更胜一筹,早料到此场景,做了个万全的准备。她以目示意,叫青苗上前,青苗便走到桌边,先向府尹夫人告了个罪,再拿起一双筷子,问道:“府尹夫人,这筷子你还用不用?” 府尹夫人显出嫌恶的表情,别过脸去:“脏死人,谁还使它。” 青苗轻轻一点头,用那筷子夹起蟑螂,抬高了手,叫众人看清楚:“各位看看,这蟑螂一看就是煮熟了的。” 那些官宦夫人,当然是分辨不出来的,被那蟑螂恶心得个个朝后缩。开脚店的商人妇们,则一眼就辨了出来,叫道:“牛夫人,真是你家厨子煮羹汤时不留神掉进去的。” 第一百五十五章 消除后患 牛夫人心里直敲鼓,自己也开始怀疑,是否真是自家厨子不当心,落了蟑螂到羹里去,不过她再怎么自疑,也不肯轻易承认,便再次轻声咳了两下儿。 金宝再次出列,她不敢直视林依,便斜眼瞄着青苗道:“无缘无故,为何要送百味羹与府尹夫人,其中定是有鬼。” 不待林依与青苗出言反驳,出人意料的,府尹夫人开了口:“我与张翰林夫人相交已久,她请我吃碗百味羹,这也有问题?” 府尹夫人言语间维护了林依,金宝哪里还敢开口,看了牛夫人一眼,灰溜溜缩到了后面去。杨家酒店的那些竞争者位,立时抓住了机会,起哄道:“牛夫人,既是自己有错,就赶紧承认了罢,赖到客人身上去,算甚么本事?” 牛夫人极想回嘴,但府尹夫人的态度在前,她怕自己开了口,不但不能挽回甚么,反倒把贵人得罪了,因此只好忍了又忍,上前行礼赔罪:“小店管理不善,叫府尹夫人受惊,往后定当严加约束厨房。” 府尹夫人搭了丫头的手,起身道:“你若一开始就似这般态度,我也便看在你新开张的份上,不予计较,但你见到脏物,不但不认错,反倒百般推诿,实在让人厌恶。” 这话严重,牛夫人急着辩解,但府尹夫人根本不理她径直出店去了。那牛夫人紧追着解释,只当没听见。 林依实在没想到府尹夫人会帮她,十分惊喜,她自己虽也备好了说辞反驳金宝的那些话,但肯定远不如府尹夫人的言更有效果。 店中的那些客人,因为那只蟑螂,更因为府尹夫人的拂袖而去,纷纷离店,转眼花园就变得空荡荡。 牛夫人追着府尹夫人,一直到她上轿,仍旧无功而返。她颓然转身,现林依就站在身后,先是一惊,随即咬牙切齿:“没料到你花招还真多,连事先把蟑螂煮熟都想得出来。” 林依故作迷惑状,道:“外祖母在讲甚么,我怎么听不懂?”牛夫人正想咒骂,林依自祝婆婆手中接过带来的贺礼,双手捧与牛夫人,笑盈盈道:“外祖母,我家脚店开张,多亏你照顾生意,今日你也开了脚店,这是我与你的回礼。” 她把“照顾”与“回礼”两词咬得极重,登时看到牛夫人脸上红一块白一块。金宝见牛夫人没有反应,揣度她的心意,抬手挥落林依手中的贺礼,啐道:“猫给耗子拜年,不安好心……” “啪----”话未完,脸上挨了结结实实一巴掌。 林依正在可惜滚落一地的贺礼,不曾留意,还以为是青苗打的,待得抬头一看,才现那一巴掌,出自牛夫人之手。 下人帮主人出手,反倒挨了打?林依诧异不已。 牛夫人骂金宝道:“你是甚么身份?敢冒犯翰林夫人?” 嚣张如牛夫人,虽敢暗中使坏,却不敢明着得罪林依,这大概就是官宦夫人的身份,带来的特权与好处。此种情景,应该淡定,但林依是欲人一个,还是忍不住嘴角上扬,心生几分得意。 心里头再怎么得意,场面话还是要的,林依先劝牛夫人:“外祖母仔细手疼。”又看着金宝道:“这样不知尊卑高下的丫头,教训是该的,但外祖母切莫因此气坏了身子。” 青苗觉得今日扬眉吐气,趁她们讲话的空档,将地上的贺礼捡起,码好,丢进金宝怀里,道:“我们二少夫人,是最讲究礼数的。” 言下之意,你们家挥落亲戚的一片心意,真真是无礼之极。牛夫人的表情,又扭曲起来,林依不忍再看,匆匆上轿离去。 回到家中,张仲微已当差归来,在里间坐着了。青苗见祝婆婆已回去,便兴高采烈地向张仲微讲起她的好计策,讲起牛夫人吃亏的景象。她正在兴头上,张仲微却打断她,责备道:“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外祖母暗算我们,你再去设计她,那下回是不是又轮到她来我们店闹事了?” 青苗虽觉得他的话有理,但一腔热血被浇了盆冷水,还是有些不服气,辩驳道:“若不报复,牛夫人只会认为咱们好欺负,难不成就由着好一直暗算下去?” 张仲微哑口无言,但还是觉得青苗的行为不妥,但问林依道:“娘子,你由着青苗丢蟑螂,就不怕明日外祖母也上咱们家丢一只?” 林依沉着脸道:“我处处怕得罪人,不想却处处被人认为好欺负,从今往后,我也要做个恶人了,谁也休想占到便宜去。” 张仲微没听懂,问道:“娘子,你说甚么?” 林依哼了一声,道:“你怕外祖母以牙还牙?我还怕她不来呢,上回那娘子闹事,是我才开店,没经验,下回若还有人来,你且看我手段。” 张仲微道:“若是能有法下一剂猛药,杜绝她的念头,那就最好了。” 林依笑道:“不愧是我官人,我也正有此意。” 林依将今日府尹夫人与她帮腔之事讲民张仲微听,称自己为此感到十分惊讶,张仲微却道:“虽说咱们大宋朝,天下学子都是天子门生,但欧阳府尹对我有知遇之恩,因此拿我当学生看,维护我一二,实属正常,他是老师,府尹夫人便是师娘,自然会在外人面前为你开脱。” 林依打趣道:“这样看来,我今日是沾了你的光了?” 张仲微大言不惭道:“那是当然。” 二人笑闹一番,青苗插话道:“二少爷,二少夫人,你们究竟有无法子斩草除根?” 方才张仲微讲的那些话,让林依心里有了数,此时听到青苗问,便命她磨墨,提笔写下几行字,递与张仲微瞧,问道:“你看可行不?” 张仲微仔细看过,道:“倒也可行,反正欧阳府尹哪派都不是,你与府尹夫人走得近些,倒不怕人讲闲话。” 林依问道:“王翰林与欧阳府尹不对付呢,你不怕他晓得,与你难堪?” 张仲微道:“只要你不讲,欧阳府尹与府尹夫人不讲,王翰林怎会晓得?” 林依道:“这可说不定,女人间话最多,难保府尹夫人不以此为炫耀,告诉王翰林夫人。” 张仲微到底更了解欧阳府尹,肯定道:“你放心,欧阳府尹为人谨慎,而且清高,决不会允许府尹夫人拿这事儿出去讲。”他想了想,又道:“倒是欧阳府尹会不会同意这事儿,还真难讲。” 林依听了他前一段话,正高兴,却被他后一句打击到,失望道:“照你这样讲,此事还真不容易成。”她讲完,也想了想,突然道:“要不,我直接去寻王翰林夫人?” 青苗插话,表示反对:“二少夫人忘了?王翰林夫人那人,小心眼,斤斤计较,还爱迁怒,与她打交道,可真要费些脑筋,咱们去寻她,只怕她一个甚,情况更糟糕,还不如独自撑着呢。” 林依笑道:“我不过一提,你就讲了一箩筐。” 青苗撅嘴道:“我是真心相劝。” 林依点头道:“我省的,且不论王翰林夫人为人如何,单论她对咱们的好处,也并不大,虽说王翰林与欧阳府尹都是拜相的热门人选,但就目前情况而言,到底是欧阳府尹的实权更大,更能帮上咱们家的忙。” 张仲微略为惊讶:“娘子,我从不知你这样会算计。” 林依叹气道:“人人都如此,我是不得已而为之。” 青苗道:“算计别人,总比别人算计自己好。” 林依道:“我无心害人,自保而已。” 她从张仲微手中拿回那张纸,又问了一遍:“真的妥当?” 张仲微笑道:“妥当,只是你真的舍得?” 林依玩笑道:“在乡下时,我为了娘好婶娘,甚么没舍得过,这还算少的。” 她重新坐到桌前,照着那张纸,又撰了一份,待得墨迹吹干,将其折好,装进信封,滴蜡封严实,再命青苗送至欧阳府尹家,又叮嘱道:“递到门上即可,不消你进去,还有,记得打赏。” 青苗应了,将信封小心塞进怀里,朝巷子东头去。 林依这边想着如何断绝牛夫人想法,牛夫人那边也在琢磨怎样对付林依. 牛夫人气愤难平,一面骂林依欺人太甚,一面骂金宝没眼色,竟敢明着与林依难堪,险让她落人口实。 金宝十分委屈,但她很清楚,不满的情绪,是一丝也不以露出来的,不然死得很惨,在杨家,只有牛夫人舒坦了,底下的人才有好日子过,因此她默默把那些难听的骂句受了,还与牛夫人出主意:“夫人,林夫人的法子粗劣的很,她能朝咱们羹碗里扔只熟蟑螂,难道咱们不会?” 牛夫人立在窗前,望她装饰豪华的庭园式酒店,后道:“你懂得甚么,张家脚店本来就只一点点大,称他脚店,还是高抬了,充其量不过是个拍户,就算吃出只死蟑螂,别人也不会觉得有甚么,毕竟只花了那几个钱,就不好要求太高。咱们这酒店,就是在男客店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下作手段 金宝听出牛夫人的话语中流露出几分得意,赶忙拍马而上:“那是,好些个正店,还比不上咱们家呢。” 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牛夫人脸上微微露出些笑意,道:“正是因为如此,大家眼睛才盯着咱们,特别是那些男客店比不过咱们的,更是怀着一腔妒意,一瞧见吃出只蟑螂,就跟着起哄,巴不得我们酒店,立时就倒闭。” 照牛夫人的想法,是不用丢蟑螂的法子,但金宝却有不同见解:“夫人,今日被林夫人这一闹,明日咱们的生意,肯定要变坏,只怕我们好容易拉来的官宦夫人,又要上张家脚店去了……” 牛夫人恨这话,狠瞪了她一眼,骂道:“我心里没数?还要你来提醒?” 金宝赶忙解释道:“夫人莫急,我有法子。” 牛夫人问道:“甚么法子,讲来听听,若是不中用,拖去打板子。” 杨升不自主哆嗦了一下,道:“她们的店,与咱们的不同,乃是大门临巷,门前人来人往,连个阻拦的屏风或院子都无,咱们只要寻两个泼皮,冲进去走一圈,担保再无人敢去。” 牛夫人大笑:“妙呀,店里进了男人,哪还有官宦夫人敢待,若是能把谁摸一把,别说官宦夫人,就是平民百姓的娘子,也不敢去了。” 金宝见自己的计策得了牛夫人的欢心,心知性命无忧,大松了一口气。牛夫人向来赏罚分明,笑道:“只要能成事,涨你月钱。” 金宝喜滋滋地应了,道:“那我这就去寻几个泼皮来?” 牛夫人骂道:“糊涂,我们才与她们起了争执,张家脚店马上就有人去闹事,人人都会想到是咱们下的手。” 金宝讨好得过了头,又挨了骂,旁边几个小丫头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好不辛苦。金宝不敢再多话,乖乖退至一旁,道:“我听夫人吩咐。” 牛夫人得了好计策,再不为生意烦恼,踌躇满志,只待时日过去,一等大伙儿都淡忘了杨家娘子店的蟑螂事件,就对张家脚店下手。林依虽不知又有一阴谋诡计正在暗处伺机等待,但早料到牛夫人不会轻易罢休,因此有些焦急地,等着府尹夫人的回信。据送信的青苗称,开门的丫头接了信,进去禀报府尹夫人,再出来时,只叫她回来等消息,其他的甚么也没讲。 林依暗喜,既然没直接拒绝,只怕是有戏,讲与张仲微听,张仲微也是如此想法。 他们两口子料得不错,府尹夫人接到信封,还道是林依写与她的信,她们离得如此之近,有甚么话不能使丫头来传,还要特特写信来?展开来看,才现封茼中并非是书信,而是一式两份的契约,契约上大概的意思是,由于府尹夫人投资了张家脚店,因此得到为期一年的分红,份额是一成,下面已加上了林依的大名,另有一空白处留着,只等府尹夫人签署。 欧阳夫人遇见送礼的情形很多,但这样儿的却是头一回见,她呆呆地看了契纸半天,冒出一句:“张翰林夫人这招,真真是高明。” 欧阳夫人的贴身丫头点翠,即那日在杨家娘子店责问牛夫人的那位,小声道:“果真是高,就算被人瞧见,也辩不出这是送礼。” 贴身丫头往往都是最知主人心意的,府尹夫人正是作了如此想法,才没有同往常一样断然拒绝林依的好意,而是叫青苗回去等消息。 欧阳府尹清廉,名声在外,府尹夫人在他的指示下,不知将多少礼物拒之门外,但说她不想收礼,那是假的,家中人口多,开销大,挣钱的人,却只有欧阳府尹一人,哪怕他俸禄不低,仍是捉襟见肘,不然也不会从最先租住的小院落,搬到了下等房里来。 点翠瞧出府尹夫人的犹豫,怂恿她道:“夫人,张翰林夫人送礼,必定与老爷无关,单纯是为了夫人你。” 府尹夫人奇道:“这话从何说起?” 点翠道:“一是要感谢夫人,那日在杨家娘子店维护于她;二来嘛,张翰林虽是个编修,但无权无势,他家那个脚店,还得靠夫人你照拂呢。” 府尹夫人本就犹豫,听到这里,更是心动,便道:“若真是像你这样讲的,我收下这个,倒也不算……” 她还没说完,就被突然进屋来的欧阳府尹打断:“不算甚么?” 府尹夫人吓了一跳,来不及将契约藏起,只好主动递了过去。这位府尹夫人,在外有几分霸气,但在家中,却是对欧阳府尹敬畏有加,因此心中害怕不已,只等他的责骂声传来。 不料欧阳府尹把那契约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虽皱着眉头,开口讲道:“夫人经商,也是为了家里,我不好说得,但此事莫让他们知晓,免得惹来闲话。” 府尹夫人愣了好一会儿,才会过意来,欣喜道:“老爷你同意?” 欧阳府尹在她身旁坐下,道:“若是换作别人,我肯定不同意,但既然是张翰林家,那就算了。” 府尹夫人笑道:“老爷是真把张翰林当学生了。” 欧阳府尹道:“难得张翰林懂得感恩,在翰林院不偏不倚,丝毫没有投靠王翰林的意思,我虽不屑于结党拉派,但多个助力,总是好的。” 府尹夫人点头称是,欧阳府尹还有公事要忙,起身朝衙门去了。点翠替欧阳府尹打过帘子回来,笑道:“恭喜夫人。” 府尹夫人一笑,命她磨墨,朝那两张契约上签了名儿,再使人将其中的一份送回张家脚店去。 林依一家接到这份已签署了府尹夫人名字的契约,人人都是欣喜若狂,青苗立时便道:“我出去走一圈,叫她们都晓得咱们店不是好欺负的。” 林依责备道:“休要张扬,不然惹来更多麻烦。” 青苗忙住了嘴,低头认错:“我太高兴,一时忘了形。” 林依将契纸好生藏好,道:“万事俱备----” “只待东风?”张仲微接了一句。 林依笑着摇头:“只等咱们的外祖母上门。” 牛夫人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过了十来天,一日晚饭时分,店中客人正多,忽有两名泼皮不顾杨婶阻拦,冲将起来,在店内左看看,右摸摸。杨婶赶忙上前,道:“二位客官,咱们这是娘子店,不待男客。” 一泼皮朝外努了努嘴,嬉皮笑脸道:“明明是张家脚店,不是张家娘子店,婶子莫要骗我。” 有几位面皮薄的娘子,已把酒钱放到桌子上,悄悄出去了。杨婶见状,着急起来,仗着力气大,拽起一个泼皮就朝外走,那泼皮不曾留神,被拖出好几步,方才叫道:“哎呀,这位大婶好心急。” 杨婶面红耳赤,回头啐了一口,骂道:“小兔崽子,我的年纪,能当你祖母。” 另一泼皮见杨婶腾不出手,抓住这机会,走到一娘子身旁,就要伸手去摸,却忽得听得一声大吼:“住手。” 那泼皮唬了一跳,缩回手。扭头去看时,却见也是一位娘子,就笑了,道:“怎么,这位小娘子吃酸?” 他口中的这位小娘子,正是青苗,只见她笑嘻嘻向泼皮走进几步,道:“这两位大哥,请稍带片刻,我们家店主,定不会叫二人失望。” 那两名泼皮还道店家要塞钱了事,对视一眼,心道多收一家的钱,也没甚么不好,反他们进来过了,已能交差,于是双双闭了嘴,只等青苗领他们下去把钱。 青苗安抚住两名泼皮,再朝店内几位正想躲出去的娘子喊道:“今日让各位受惊,实在过意不错,因此几位的酒水,一律免费,另还送上软羊一盘,与各位压惊。” 那几位娘子听见,脚步顿了一顿,迟疑道:“你这娘子店来了男人,叫人怎么吃酒?” 青苗轻轻一笑,抬手拍了两下,掌音未落,就见四、五名彪形大汉手执麻绳,冲将进来,众人还没瞧明白,那两名泼皮,就已被捆了个结结实实,嘴里还被细心地塞上了麻布。 青苗朝众位娘子团团一福,道:“这就捆了他们去见官,到时还请各位作个见证。” 有几位娘子看在免费酒水的份上,就点了点头。青苗谢过,叫杨婶看着店里,自己则带了那几名彪形大汉,押着两名泼皮,到开封府衙门告状。 欧阳府尹听说是张家脚店出了事,格外上事,立时升堂,命人将泼皮押上来,审问道:“张家脚店与你们有何冤仇,使得你们去捣乱?” 那两名泼皮大呼冤枉,叫道:“青天大老爷,我们并不是有意,只不过以为张家脚店是男客店,想进去吃杯酒,不料还没坐下,就被他们捆了来。” 欧阳府尹见青苗跪在堂下,便问:“他们讲的,可属实?” 青苗将方才店内情形描述了一遍,道:“店内的娘子们,都能作证,只是她们都有些身份,不好抛头露面上堂来。” 欧阳府尹道:“这倒不妨,遣下人来也一样。” 几名衙役领命,由青苗带路,朝张家脚店去。 第一百五十七章 府尹断案 脚店里,那些娘子都还在,青苗请几位衙役在门外候着,自进店里将上堂作证的请求讲了。这些娘子方才受了惊吓,对那两名泼皮也是恨意颇深,加之只需下人前去便得,就都答应下来,各自派出丫头,随青苗去堂上作证。 有了证人,案子便得简单,欧阳府尹听过几名丫头所述,当即丢下签儿,打了两名泼皮各三十大板。 那些衙役,都会察言观色,瞧出欧阳府尹有惩治之心,不敢留余力,一板板下去,都是实打实,三十板结束,两名泼皮的屁股已皮开肉绽。 欧阳府尹案子办完,正要退堂,师爷凑到近前,悄声道:“府尹大人,方才点翠朝这边打眼色,只怕是夫人有事寻你。” 欧阳府尹本不喜欢夫人干预公事,但一想,张家脚店是有府尹夫人股份的,或许真有事也不定,于是暂不退堂,先到后面见夫人,问道:“夫人怎地到衙门来了,可是有事?” 府尹夫人道:“张翰林夫人才刚来找过我,称那泼皮闹事,乃是背后有人指使。” 欧阳府尹捻须颔:“不错,我也有此猜测,他们平素行径虽无赖,但也并非没脑子的人,若不是得了别人的好处,哪敢贸然得罪朝廷官员。” 府尹夫人继续道:“老爷不妨派两名衙役,悄悄尾随那两名泼皮,暗中探一探。” 欧阳府尹认为此计可行,答应了府尹夫人的请求,待得回到堂上,便与师爷耳语了几句,叫他下去安排。 退堂声响起,几名衙役上前,提溜起两名泼皮,扔了出去,两名泼皮身体皮实,虽被打了三十大板,仍忍住疼痛,爬起来就跑,他们不曾留意到,身后已有四名衙役,正在悄悄尾随。 泼皮急着去向主使者讨药钱,弯路都没绕一个,径直来到杨府后门,叫守门的婆子领了进去。见到牛夫人,哭天抢地,外带抱怨,称她交与的差事太棘手,拖累了他们,因此要多讨五贯足陌的医药费。 五贯足陌,可是整整五千文,显见得是敲诈了。牛夫人气不过,骂道:“你们办砸了我交待的差事,还有脸回来?” 泼皮之所以称之为“泼皮”,自然是不肯讲道理的,一个哼哼唧唧称打得重了走不动道,一个则在地上翻滚不已,耍起无赖来。 牛夫人经营酒店多年,牛鬼蛇神见得多了,哪会怕这些,当即唤了几名家丁进来,要拖他们下去。 一泼皮叫道:“牛夫人,你有本事就在这里将我们一棒打死,否则来日方长,有你好看。” 另一泼皮补充道:“除非老实付钱。” 牛夫人被激起了性儿,怒道:“我倒要看看,你们有甚么能耐。”说完吩咐几名家丁,取家伙来,先将他们老实打一顿,再轰出去。 泼皮仍旧耍横,嚷嚷道:“有本事将我们一顿打死----” 话未完,雨点般的棍子已落到了身上,疼得他们抱头就朝外窜,不料还未到门口,就被人堵住了去路,与此同时,追着打的棍子,也停顿下来,抬头一看,原来四名衙役,跟门神似的拦在门口。 一泼皮反应极快,马上跪倒在地,喊起冤来:“牛夫人仗势欺人,动用私刑,请青天大老爷作主。” 一衙役道:“我不是青天大老爷,你也不消装腔作势,全跟我们到衙门走一趟。” 牛夫人想到她与泼皮方才的对话,衙役全听到了,一颗心,就差点跳了出来,她一面暗骂看门小厮不尽心,一面上前招呼,想挽回一二:“几位官差,请厅里坐。” 四名衙役根本不吃这套,两人押了泼皮,另两个朝外一指:“牛夫人请。” 看着这趟衙门,是非去不可了,牛夫人唤来管家,向衙役道:“我妇道人家,怎好上堂,几位官差行个方便,叫管家代劳,如何?” 能到杨府做管家,自然是人精,左右一瞄,瞧准个领头的,凑到跟前假装行礼,一块份量十足的小元宝,就塞到了衙役手中。 衙役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地将元宝转到了袖子里,道:“那就管家随咱们走一趟罢。” 牛夫人见衙役肯收贿赂,心道此事还有回转的余地,大喜,忙将管家拉至一旁,好生叮嘱了几句,才叫他随衙役到衙门去。 此事她却没料准,欧阳府尹自身清廉,对下属的管教也极严,根本无人敢私自收受贿赂。那打头的衙役一到堂上,便将元宝呈上,他不急着讲办案经过,却先将牛夫人指使管家行贿一事讲出,门口围观的人群一听,纷纷都道:“定是牛夫人使的坏,不然为何要行贿,心虚而已。” 管家听到冷汗淋漓,惶恐不安。欧阳府尹听完衙役所述,又听过泼皮的交待,将惊堂木一拍,作出如下判定,牛夫人买凶闹事,罪不可赦,处于罚金百贯。 百贯对于牛夫人而言,并不算多,但此事的恶劣影响,远不是金钱可以弥补的,自欧阳府尹退堂之后,牛夫人便被列为各大酒家最不受欢迎的人选,店主们个个对她提防万分,杨家三酒楼的名誉,也降到了极点。 不仅如此,杨升最大的兴趣,就是流连酒楼,但自从出了这事儿,不论他进哪家酒店,都被拒之门外,酒家皆称:“谁晓得你是来吃酒的,还是来捣乱的。” 杨家坏名远扬,杨升深受其苦,没奈何闷在家里,对牛夫人抱怨不停。牛夫人责骂他道:“我这般举动,也是为了生意,如今出了事,你不帮着也就罢了,还只晓得抱怨我。” 杨升顶嘴道:“咱们家的生意,一向很好,若不是你突奇想,要开甚么娘子店去与外甥家抢生意,就甚么事都没有。” 言下之意,是怪牛夫人自讨苦吃,牛夫人气极,抓起鸡毛掸子就打,那鸡毛掸子原是插在花瓶中作装饰用的,扎得并不牢固,还没打几下,鸡毛飞落了一地,杨升不是逆来顺受的人,不肯乖乖挨打,东躲西藏,将那熏炉打翻了两个,花瓶打碎了三个,气得牛夫人咒骂不停。 杨升正躲得欢,忽地瞟见金宝在门口与他打眼色,心知有事,便胡乱叫道:“娘,你要生意回转,也并不是没得办法。” 牛夫人晓得她这儿子,虽吊儿郎当,头脑还是有的,便住了手,气喘吁吁地扶着博古架问道:“你有甚么馊主意,且讲来听听。” 杨升急着出门向杨升问究竟,胡诌道:“你去向外甥媳妇赔个礼道个歉,叫东京城里的人都瞧见你们和好了,万事就解决了。” 牛夫人闻言更气,手一举,已没剩几根鸡毛的鸡毛掸子,又朝杨升身上招呼过来,骂道:“好你个混小子,我身为长辈,叫我去向她赔礼?” 杨升一面躲,一面道:“她虽是晚辈,却是官宦夫人,咱们若不是亲戚,娘你见了她,还得行礼呢。” 牛夫人一愣,突然两行泪流了下来:“都怪你爹去的早,生计无奈,入了商籍,不然我也算个官宦夫人呢。” 杨升见母亲伤心,不好再躲,忙上前去搀她。牛夫人生性好强,推开他的手,道:“你接着出去犯浑,我去自歇一歇。” 金宝连忙过去扶她回卧房,路过杨升身旁,迅低声吐出一词:“袁六。” 杨升了解,待牛夫人回房,一溜烟跑到二门外,袁六果然在那里候着,见他前来,忙附耳过来,小声道:“少爷,兰芝方才稍信来,称牛大力又来调戏她。” 牛大力乃杨升表兄,牛夫人哥哥的儿子,杨升闻言,双眼圆瞪,怒道一声“欺人太甚”,朝外冲去。到得兰芝住处,牛大力已是趣闻,兰芝扑到杨升怀里,哭道:“少爷,他成天来扰,如何是好。” 杨升抚慰了她几句,转身又朝牛家跑,叫出牛大力,二话不说,先一拳挥过去,直击他鼻子,顿时鲜血淋漓。 牛大力吃痛,伸手一抹,满手是血,登时吓得哭叫起来,一面朝家中跑,一面叫道:“我要去告诉爹娘,叫他们评评理。” 牛大力爹娘,乃是牛夫人哥嫂,他们知晓,可不就等于牛夫人知晓了,杨升不敢冒险,连忙追过去,扯住牛大力,道:“亏得你还是我表兄,做人忒不厚道,跟踪我到兰芝处也就罢了,竟然还去调戏她,你到底有无把我放在眼里?” 牛大力觉得十分委屈,捂着淌血的鼻子道:“你还晓得我是你表兄?为个伎女就能把我打成这样。” 杨升吼道:“是你调戏她在先。” 牛大力道:“你那兰芝,不知被多少调戏过,你怎地不一一打回去,就晓得欺负我。” 此话戳中杨升深埋心中的痛,忍不住朝他胸前又补了一拳。牛大力再次哭喊起来,又要朝家中跑,杨升拽住他道:“你要甚么伎女,我买了来送你,但兰芝不行,你若再碰她一下,小心我剁掉你的手。” 第一百五十八章 娶妻协议 牛大力梗着脖子道:“兰芝不一样是伎女,凭啥你能碰,我就不能碰?别的伎女我还就不要了,就要兰芝。” 面对如此不讲理的人,杨升气结:“她是我的女人,你不晓得?” 牛大力嗤笑道:“你的女人?把卖身契拿来与我看。” 杨升语塞,兰芝虽被原先的银主赶出,但并未将卖身契还给她,简而言之,她如今还是伎女,主人却不是杨升. 牛大力见杨升讲不出话来,洋洋自得,道:“既然没得卖身契,那兰芝就算不得你的人,既然不是你的人,凭甚么不让我碰?告诉你,我不但要碰,还要把她接进家里去。” 杨升威胁他道:“别忘了我们杨家有做官的亲戚,你别惹恼了我。” 牛大力打断他道:“你们家不就两门官亲么,一个远在衢州,另一个虽在跟前,但人人都晓得,你们才刚闹翻了,他们不来寻你们麻烦,就该高呼万幸,还敢寻来做靠山?” 牛大力虽浑,讲的话却句句在理,杨升再一次语塞,就不免抱怨牛夫人与张仲微家把关系闹僵,弄得现在连个撑腰的人都无。他现在就想回去劝牛夫人,让她上张仲微家去缓解关系,不过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便是安抚牛大力,因为他又在嚷嚷,要回去向父母告状,还要将杨升欺负他的事,告诉他的姑姑牛夫人。 杨升故作亲热,搂住牛大力肩膀,问道:“表兄,你要我怎样,才肯放过兰芝?” 牛大力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道:“你能开甚么价码?论钱财,你家没我家多,论权势,我爹还捐了个官在身上呢,你全家都是布衣。” 杨升一愣,还真是这样,他的确拿不出甚么具有诱惑力的物事来,不禁懊恼,都道牛大力人蠢,为何到了他面前,脑子比谁都灵光? 牛大力也搂住他肩头,笑道:“表弟,你也莫太小气,那兰芝不过是个伎女,就是借我玩两天又怎地,待我兴致过了,一定原封不动还给你。”他见杨升的脸色越来越糟糕,连忙补充道:“不仅还你,还多送两个。” 杨升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住揍他的冲动,正色道:“表兄,我是想迎娶兰芝作正妻的,这样的玩笑,开不得。” 牛大力张大了嘴,惊讶道:“我玩笑?我看你才是玩笑,这都多少年了,怎地还把这话挂在嘴上。” 杨升盯住他眼睛,认真道:“我是说真的。” 牛大力一阵大笑:“你就白日做梦罢,娶兰芝,别说你娘,我都不会答应,我可不愿管一名伎女叫弟妹。” 杨升道:“管你愿不愿意,兰芝都是你未来的表弟妹,你对她尊重些。” 牛大力捧腹,笑得喘不过气来,指着他道:“好,好,好,我等你一个月,若一个月后你还没将她娶进门,我就将她收进房。” 在一个月内娶兰芝,杨升可没有把握,不过能赢来一时安宁,还是不错的,他想了想,道:“一个月太短,一年。” 牛大力摇头:“两个月。” 杨升:“十一个月。” 牛大力:“三个月。” …… 二人一阵讨价还价,最终达成折中协议,以半年为期,若半年内杨升还没办法娶兰芝过门,她便归牛大力所有。 杨升暂时稳住牛大力,与其分别后,直奔家中,劝说牛夫人去张仲微家赔礼道歉,修复关系。 牛夫人才被他气到,还躺在榻上缓气儿,就又见他来讲这个,立时火大,指着他唤金宝:“去替我打这个不肖子。” 金宝哪里敢打杨升,但牛夫人的命令,若不服从,下人挨打的人,就是她。于是只好硬着头上前,装模作样朝杨升身上拍了两下。牛夫人犹觉不解恨,连声叫道:“取家伙来打。” 金宝只好去寻了柄条尺来,朝杨升胳膊上敲了两下,牛夫人还在喊打,金宝劝道:“夫人,少爷已晓得错了,暂且放过他罢。” 牛夫人竖起眉毛,骂她道:“小骚蹄子,你为甚么替少爷讲话,莫非是看上了他?” 金宝连声称不敢,牛夫人已伸出了手,朝她身上拧了好几下。杨升瞧得直皱眉,一语不,转身就走。他回到自己房内,心想劝牛夫人去道歉,看来是行不通了,不如自己去,也是一样的。既然是道歉,就得备份像样的礼,最近杨家生意惨淡,杨升已有好久没从牛夫人那里领到零花钱,数了数自己的积蓄,又少得可怜,只好在卧房中搜罗一番,偷偷将些值钱的家伙装起,当作礼物送到了张仲微家。 他挑的时候不错,正是张仲微在家,不然林依肯定不会见。张仲微请他到里间坐下,道:“舅舅今日怎么有空到我家坐坐?” 杨升诚恳道:“我是来特意向你赔礼的了。” 张仲微忙道:“你是长辈,这话我怎么敢当。” 杨升叹道:“现如今不管我去哪个酒楼,都只有被拒之门外的份,真是苦不堪言,我知道是我们错在先,怪不得你们恼怒,只望你们大人有大量,原谅我们这一回。” 张仲微挠了挠脑袋,诚实道:“我们并没有恼怒。” 也是,张家既没上杨家去闹,也没嚷嚷着要找牛夫人算账,罚款的事儿,乃是欧阳府尹的话,衙役执行的,那些罚来的钱,张家也并未捞着好处,全部是充了公,因此张仲微说他没有恼怒,杨升还真挑不出甚么来。 此话不通,杨升灵机一动,不再提道歉的话,改口道:“我家有位友人自四川来,捎了好些辣豆瓣,我看你今日就有空,不如到我家去尝尝。” 张仲微不想去,便扯谎道:“这两日身上不爽利,别把病气带到了你家。” 杨升道:“正巧我认得一位好郎中,且随我去瞧瞧。” 张仲微无病,自然不肯去,又再寻不出借口,只好大声唤杨婶来换茶。杨婶听到,连忙走到柜台边上,向林依道:“我才送了茶进去,怎地就要换,只怕是二少爷遇到了难事,二少夫人快进去看看。” 林依听了,觉着有理,便取来一壶热茶,亲自送进去。杨升晓得张家脚店真正做主的人是林依,见她进来,忙邀请她与张仲微一道上杨家做客。 林依并不推辞,只问:“劳动舅舅亲自来邀,怎么好意思,不知你此行,是不是外祖母的意思?” 杨升习惯性的想点头,但忽地警醒,这事儿可说不了谎,不然万一林依去了杨家,牛夫人却不肯出来作陪,怎办?他思来想去,还是只能讲实话:“是我自己来的,我娘也有这意思,只不过……只不过……” 他下一句,在林依的注视下,讲不下去,磨蹭一时,将牙一咬,把他与牛大力订协议的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央道:“这事儿拖了好几年了,外甥、外甥媳妇,你们帮帮我。” 长情的人难得,更何况对象是那样的身份,林依很有几分佩服,便问道:“舅舅想要我们怎样帮你?” 杨升见她没有拒绝,喜道:“上我们家吃顿饭便得。” 林依好笑道:“我倒是愿意去的,就怕还没进门,就被外祖母赶出来。” 这事儿牛夫人还真做得出来,杨升无言,只好退而求其次:“那咱们到酒楼去坐坐。” 林依笑道:“依我看,根本不消这样麻烦,舅舅今日到我们家来,肯定不少人都瞧见了,你只要离去时脸上是带笑的,旁人便都明了了。” 杨升觉得这话不错,大喜,谢过林依,将礼物留下,告辞离去。 张仲微有些奇怪,与林依道:“我还以为娘子要将他赶出去。” 林依嗔道:“到底是长辈,怎能如此对待,不论他如今怎样,当初收留我们时,是真心实意的。” 张仲微却道:“早知外祖母是这样的品行,当初咱们就是睡大街,也不到她家去。” 林依道:“舅舅一向不理睬家中生意,外祖母行事,他定是不晓得,今日却能以长辈身份来道歉,实属不易,咱们做人不能太过,再说成*人姻缘,美事一桩,是积德的事呢。” 张仲微忍不住笑起来:“只怕这桩美事,会叫外祖母气得直跳脚。” 林依笑看他一眼:“我可没这样讲,是你胡诌。” 青苗卖完盖饭,打烊进来,瞧见地上一只箱子,问道:“二少夫人,何时上街买了这许多物事回来?” 林依摇头道:“不是我买的,乃是杨少爷送来的礼。” 青苗很是惊讶,取过剪子拿在手里,怂恿她赶紧开箱,瞧瞧杨家的礼,是真心,还是假意。 林依点了头,又笑骂:“你这妮了,晓得甚么礼是真心,甚么礼是假意?” 青苗已是剪断麻绳,掀开了箱子盖儿,叫道:“二少夫人,你来瞧这礼。” 林依探头一看,两只珍珠地刻花瓶、一只云纹镂空薰炉,余下的几样,她就叫不上名字了,忙唤仲微道:“你是做了官的人,快来瞧瞧这几样名贵物事。”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夫人聚会 张仲微凑过去,觉得越看越眼熟,奇怪道:“这不是舅舅卧房里的摆设?我在他房里见过的。” 林依恍然,好笑道:“看来他果真是背着外祖母来的,手中无钱备礼,因此把自己房里的物事搜罗了一箱子来,也真是难为他。” 张仲微道:“只怕外祖母晓得,要责备于他。” 林依道:“那是肯定的,咱们与他还回去。”她盖好箱子,另取来一条麻绳,原样捆了,再到路边唤了个人力,叫他跟着青苗,把箱子送去杨府。青苗领着那人力,边走边抱怨:“这送的是哪门子的礼,倒要我们自己贴人力钱。”到了杨府门,她心里还有气,就懒得交行那许多事,只道是送还回来的礼,却没提杨升的名字。杨府乃是牛夫人当家,那看门小厮理所当然地,就把箱子抬到了她面前。 牛夫人命人开箱,只扫了一眼,就瞧出这是杨升房中之物,立时将他唤了来,劈头盖脸地骂。 杨升辩解道:“好容易有门做官的亲戚,与他们亲近些,有甚么不好?” 牛夫人却道:“做官又如何,他们只顾着自己赚钱,可曾与咱们的生意添一份助力?再说,我咽不下这口气。” 杨升嘀咕道:“家中生意已然不如以前,我劝你老人家,该咽的气,还是得咽了,莫要意气用事。” 牛夫人听了这话,却笑了:“你也太小瞧你娘,以为离了张二郎那芝麻大点的小官,就成不了事么?” 杨升不明白这话的意思,正要问详细,金宝进来,禀道:“夫人,王翰林夫人的轿子,已到二门了。” 牛夫人欢喜起身,连声吩咐:“快快请进来。” 杨升见牛夫人有客要待,心想这是溜出去的好时机,于是连忙转身,一溜烟跑出门去瞧兰芝了。 且说青苗办完差事回到家中,还在抱怨:“一份礼没收着,倒贴几文钱,还白送杨少爷一人情。” 林依安慰她道:“只要咱们生意好,理那许多作甚。” 这话在理,青苗又有了干劲,与杨婶帮忙去了。 林依与牛夫人的那场官司,出人意料的,造成极大的广告效应,许多酒家都在琢磨,一定是娘子店的生意好,二人才争到对簿公堂,既然有钱赚,大家都想分一杯羹,不出一个月,东京城的娘子店,如同雨后春笋,一夜之间冒出十来家来。所幸林依本身是宦官夫人,那稍微讲究些的夫人们,还是爱上她店里来,加之府尹夫人时不时地来坐坐,替她留住不少“慕名而来”的客人,因此虽有竞争,生意也还算过得去。 生意好转,林依忙碌起来,每日里不但要准备盖饭店的伙食,还要应付脚店客人的要求,十分辛苦。有些客人很不理解,问她为何要拼命挣钱,凭张仲微的俸禄,大家节省些,也不是过不下去。她们不晓得,在林依账本的最后一页,写着这样几个字:努力工作,赚钱买房----林依穿越前,这八个字,记在她职业规划的最后一页,但还没来得及实现,就一头扎到了宋朝,也不知是不是老天开了玩笑,这目标,在千年后没能完成,却挪到这千年前来了。 她日夜辛劳,张仲微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每每自翰林院回家,便自动自觉到后面帮忙,但林依亦心疼他当差辛苦,总将他赶出厨房去。 转眼到了放俸禄的时间,张仲微将四贯钱带回家,交与林依,惭愧道:“当差一个月,只有这几个钱,实在愧对娘子。” 林依接过钱,笑道:“你的功用,不在于此,因此不必难过,你想想,若不是你有官职在身,咱们就打不赢官司,生意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好。” 这是实话,若无张仲微的身份在,张家脚店或许挺不到现在,张仲微稍感安慰,将林依的手放在掌心握了握,又道:“同僚们都领了俸禄,相约凑份子吃酒,我还在犹豫去不去。” 林依当即数了钱出来与他,道:“交际还是要的,为人随和些,莫要格格不入。” 张仲微应了,接过钱放好,自觉保证道:“你放心,我不叫伎女。” 林依冲他一笑,收好他的俸禄,自去厨下忙活。 过了三两日,张仲微休假,与同僚们上酒楼去吃酒,林依则照常在店中照料生意,她刚炒完两份盖饭,想要歇一歇,就听得杨婶在唤,走到店中一看,原来是府尹夫人来了。 府尹夫人闻得林依一身油烟味,不经意皱了皱眉,问道:“你究竟是店小二,还是翰林夫人?” 林依引她到桌前坐了,无奈道:“人手不够,没得办法。” 府尹夫人再次开口,隐隐有责备之意:“店中生意虽要紧,也别忘了你真正的身份,总在店里忙活,都不出来与其他官宦夫人聚一聚,怎么能成。” 语气虽有些严厉,却是一片好心来提醒,林依心下感激,却又有些委屈:“老早就听我家官人讲,他那些同僚夫人,最爱集会的,我倒也是想去,盼来盼去,却无人与我下帖子。” 府尹夫人冷哼道:“翰林院的那帮子人,个个自视清高,眼睛长在额头上,休要理会他们。”说完又问:“明日我们就有集会,我来邀你,如何?” 林依笑答:“受宠若惊。” 杨婶照着府尹夫人平时的喜好,端上酒水、下酒菜等,直到看到府尹夫人脸上露出满意笑容,这才退下。 府尹夫人与林依碰了一杯,道:“我虽邀了你,却并非我做东,因此帖子就不下了。” 林依好奇问道:“那主人家是谁?” 府尹夫人在碟子里拣了一块软羊吃了,随口答道:“管他是谁,反正不是你我。” 这回答让林依感到诧异,又问:“那地点选在何处?” 府尹夫人笑道:“这般好事,自然不能便宜了别个,就在你这店里罢。” 林依尊府尹夫人是位股东,也不谢她,只犹笑道:“府尹夫人可是存了私心了。” 这话听在府尹夫人耳里,比感谢的话更悦耳,顿时笑容满面,与林依又碰了一杯。 林依仍旧有些疑惑,一般召集聚会的主人,都对酒水吃食等,有些特定要求,但她却不知主人是谁,怎生是好? 府尹夫人叫她放宽心,道:“好吃好喝,尽管上,挑贵的,便宜的不要。” 府尹夫人过话,林依心里有了底,连声保证,一定让参加聚会的各位夫人满意。府尹夫人叮嘱道:“好几位官宦夫人都要来,她们平日里甚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不会在意酒水好不好,只是来找个乐子,寻个消遣,因此你要多备些棋盘等物,让她们乐呵乐呵。”林依还真不知那些夫人们平日爱好甚么,遂虚心向府尹夫人讨教:“我家只有围棋,不知够不够用。” 府尹夫人马上回答:“这哪够用,围棋、象棋、弹棋、双陆,都得备着,可惜场地不够大,不能顽射箭。” 不愧是将门之后,居然惦记着射箭,林依想了想,投壶与射箭,倒也差不多,便提议道:“我准备个铜壶,咱们顽投壶,如何?” 府尹夫人连声称妙,又道:“我方才讲的那些玩意儿,你去街上买来备着,钱到时算在酒水里。” 这也有人付账?林依对这次聚会,越来越好奇。听府尹夫人的口气,是只求高兴,本钱不计,既是花钱,谁人不会,林依当天就将各种棋子儿买了回来,还遣着青苗到勾栏订下一位专会讲故事的女说话人,到时来热闹热闹气氛。 各色准备停当,二日,林依在脚店门上挂了打烊招牌,停业一天,清出场地,专门招待各位夫人。巳时,张家脚店前已停了好几乘轿子,几位客人悉数来齐,其中除了一位开封府少尹夫人是新面孔,其余几位都是林依见过的诸翰林夫人。 店中的长方形桌子,早已拼到了一处,因来客以府尹夫人为尊,便请她上座,府尹夫人却不肯,道:“大伙儿随意聚一聚,这般讲究作甚么,快把桌子挪开来,还照平日的摆放,爱到哪里坐,就到哪里坐。” 赵翰林夫人劝道:“尊卑有序,礼不可废,还是有个讲究的好。” 少尹夫人却道:“还是府尹夫人会安排,咱们坐着一张老大的桌子,可怎么下棋作乐?” 府尹夫人冲少尹夫人轻轻点头,露了笑颜。林依忙指挥杨婶与祝婆婆,将桌子重新归位。赵翰林夫人凑到林依身旁,小声嘀咕:“就属少尹夫人最会溜须拍马。” 林依不好回话,也不愿回话,但她身份最低,最不开口,显得没礼貌,只好道:“我是头一回见少尹夫人。” 赵翰林夫人还要再说,孙翰林夫人走过来,强行把她拉走,小声道:“开封府与翰林院,井水不犯河水,你与少尹夫人有甚么争头。” 府尹夫人与林依暗地里是合作伙伴,却不愿让旁人知道,因此刻意不与她亲近,只让少尹夫人陪坐,林依也十分配合,除了过去敬酒,就只在翰林夫人那两桌打转。 第一百六十章 女人八卦 赵翰林夫人热情地拉林依到她与孙翰林夫人那桌坐下,笑道:“张翰林夫人好本事,杨家那样大的一家店,就因一官司,差点关门大吉。” 这话听着有些刺耳,林依顾不得甚么礼貌不礼貌,没有作声。隔壁桌上的黄翰林夫人瞧见,主动出声解围:“杨家是咎由自取,与张翰林夫人倒也没甚么关系。” 林依因着这话,就势坐了过去,避开赵翰林夫人。黄翰林夫人乐意看到赵翰林夫人吃瘪,笑容满面,与林依道:“多少次都想叫你出来聚一聚,却怕耽误了你的生意。” 林依玩笑道:“像今日这般,直接到我店里来,就不耽误了。” 黄翰林夫人道:“放心,咱们官人同在翰林院为官,自然是要照顾你生意的。” 邓翰林夫人却道:“张翰林夫人,平日里不是咱们不爱来,实在是因为你店里未设济楚阁儿,鱼龙混杂,不好讲话儿了。” 店内没有包厢,的确是一大问题,但林依目前资金不多,实在解决不了,只能道一声抱歉。 黄翰林夫人安慰她道:“谁都是从无到有,一步一步慢慢来的,我看你店里生意一向不错,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把这店面扩一扩了。” 林依笑着举杯:“承你吉言。” 三人讲了这一时,同桌的陆翰林夫人,始终只闷头吃酒,一句话也不肯多讲。林依以为是自己哪里招待不周,忙悄声询问黄翰林夫人。 黄翰林夫人看了陆翰林夫人一眼,借着更衣,把林依拉至店后,方道:“别多心,非是你招待不周,是她自家出了烦心事,上回你家店开张时,她也是一句话也无,你忘了?” 林依回想一时,的确如此,便问道:“不知陆翰林夫人家出了甚么事,咱们可帮得上忙?” 邓翰林夫人不知使了甚么借口,也溜了出来,凑到她们近前,接口道:“这事儿咱们可帮不上忙,是他们家走丢了一名妾室,寻了好几个月都没找到人。” 黄翰林夫人掩口笑道:“你哪里得来的消息,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甚么妾室失踪,是陆翰林夫人编出来哄陆翰林的,那妾室名唤兰芝,当年乃是京城名伎,自从陆翰林买到家里来,陆翰林夫人就看不过眼,一日趁陆翰林不在家,将其赶了出去,陆翰林回来后向她要人,她便谎称是兰芝自己走失。” 兰芝被杨升藏着呢,自然是轻易找不到的,不过兰芝的银主就是陆翰林,林依倒是没想到。 邓翰林夫人不解问道:“这样的借口,不是很好?为何陆翰林夫人还闷闷不乐?” 黄翰林夫人面露不屑道:“没得管住男人的能耐,还要耍手段,怪得了谁?陆翰林因兰芝一事,一直不大搭理她,如今更是各名伎家的常客,陆翰林夫人见他总也不归家,就着起急来,想把兰芝重新找回来,不料兰芝却跟蒸了似的,怎么找也找不着。” 林依听到这里,插嘴问道:“朝廷不是有明令,不许官员狎伎的?” 黄翰林夫人与邓翰林夫人齐齐笑道:“看来因为张翰林才出仕不久,你对官场也不甚了解,那狎伎,除非捉奸在床,怎作得了数,朝廷又没说不许官员上伎女家坐坐。” 林依见她们谈起这类事体,表情轻松,想来都是御夫有道之人,便夸赞了几句。 邓翰林夫人笑道:“咱们能有甚么本事,做个悍妇罢了,王翰林夫人才是真正的御夫有方,他们家别说妾室,连通房都无,王翰林更是从不踏入伎馆半步。” 因林依就在一旁,黄翰林夫人便道:“张翰林夫人是否深得王翰林夫人真传,家中也是没个屋里人的。” 林依可不愿被人把她和王翰林夫人绑在一起,忙道:“我哪能与王翰林夫人相提并论,我们家倒是想养屋里人,只是没钱。” 黄翰林夫人一笑,道:“咱们出来得久了,赶紧回去罢,免得陆翰林夫人生疑。” 邓翰林夫人再次与林依抱怨:“你瞧,没得济楚阁儿,就是不方便,大冷天的,咱们要讲悄悄话儿,还得出门来。” 林依玩笑道:“各位夫人多捧场,让我多赚几个,马上就能设几间济楚阁儿了。” 几人回到店内,府尹夫人正在同另几位夫人投壶作戏,还有一群娘子围在左右,却是林依不认得的。黄翰林夫人与她介绍道:“那是些商人妇,还有几名小官吏的娘子,来巴结府尹夫人的,你不消理会得。” 林依点头,随她们一同上前,那群娘子纷纷上前见礼,只见一名穿着打探富贵不凡,开口笑道:“人到得齐了,那咱们都来耍,且拿些彩头作注。” 各人一听此话,心知肚明,她这是想送钱来了,几位翰林夫人面露笑容,齐齐称赞这主意不错。府尹夫人却跟没听明白似的,笑道:“如此甚好,且取酒来,投输的自饮一杯。” 夫人们面面相觑,赵翰林夫人道:“吃酒无甚趣味,还是拿钱作赌注的好。” “俗气。”府尹夫人丢掉手中竹矢,生起气来,重新坐回酒桌前,不再理她们。 出主意的华服娘子着慌,忙上前解释:“我们生意人,只认得钱,无意污了府尹夫人的耳,请夫人原谅。” 府尹夫人哼了一声,自顾自吃酒。少尹夫人道:“府尹夫人能让你们来,已是与了你们脸面,莫要太过。” 华服娘子连连点头,其他娘子则噤若寒蝉,再不敢轻易出声。几位翰林夫人失望回座,脸上大都有不屑神色,性子最直的赵翰林夫人已在口无遮拦,小声嘀咕:“假清高。” 孙翰林夫人扯了扯她袖子,劝她莫要乱讲话,赵翰林夫人却一副不甘不愿的表情,别过了脸去。 林依见气氛有些尴尬,忙叫那女说话人上场,讲起故事来,这才将大家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杨婶端上热菜,旋煎羊、盘兔、野鸭肉,北宋餐桌,以牛羊肉为尊,其中由于朝廷保护耕牛,牛肉不是轻易能买得到的,因此有羊肉,已是极好;其次便是鸡鸭鹅等家禽,至于猪肉,是穷人的口食,上不得台面的;且东京城流行吃野味,因此这三道菜一端上来,众人都赞好,连府尹夫人都暗地里冲林依点了点头。 三张主桌上,数林依辈分最低,她端着酒杯,挨个敬过去,好容易落座,正想吃两筷子菜,那群商人妇与小官吏娘子们又围拢上来,少不得也吃了两杯,幸好这些酒度数都不高,不然真能醉倒。她打走娘子们,终于安稳坐下来,吃了两口菜,抬眼望去,各位夫人都红光满面,却无一人现出醉意,看来个个都是历练过的,有副好酒量。 府尹夫人由少尹夫人陪着,听那说话人讲故事,极为专心,林依看见,松了口气,看来今日的安排,还算合她的心意。 赵翰林夫人大概吃多了几杯,笑问众翰林夫人:“咱们家的老爷少爷们,今日也去酒店吃酒了,不知这会儿在聊些甚么?” 孙翰林夫人不知她接下来又讲出甚么惊世骇言,忙抢先接住她的话:“都是翰林院同僚,还能讲甚么,左不过是些公事。” 赵翰林夫人撑着脸,哈哈大笑:“你也太老实,我可不信你家邓翰林这般尽职尽责,酒桌上还谈公事。” 孙翰林夫人见她果然没得正经话讲,有些着急,连忙唤来杨婶,吩咐道:“赵翰林夫人醉了,煮碗醒酒汤来。” 邓翰林夫人却故意要逗赵翰林夫人讲话,装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探过身子问道:“他们不谈公事,还能谈甚么?” 赵翰林夫人不顾孙翰林夫人阻挠,挥舞着胳膊道:“一群男人聚到一处,除了聊女人,还能聊甚么?” 邓翰林夫人目的达成,朝后一缩,把邻桌同样探着头的赵翰林夫人暴露出来,果然,府尹夫人猛一回头,一记凌厉眼神扫来。林依以为府尹夫人要出言斥责,但没想到,她那眼神极快地又收了回去,垂着眼帘,语气温和:“虽是平常集会,但娘子们都在呢,莫要太出格。” 此话是在告诉赵翰林夫人,这里不仅有她们几个官宦夫人,还有布衣娘子,言语上以身作则,莫要掉了价,失了身份。 官宦夫人看来都挺在意身份一事,府尹夫人此话一出,各人都状似不经意地与赵翰林夫人划清了界限,黄翰林夫人与邓翰林夫人讲话,孙翰林夫人端起酒杯,去了陆翰林夫人旁边。 赵翰林夫人觉察出不对劲,十分委屈,挪到林依身旁坐了,道:“一个二个,虚伪得很,面儿妆得正经无比,心里还不知怎么想呢。” 林依也想离她远些,却不好做得太明显,便道:“府尹夫人也是为了你好,她是不想别的娘子误会你,我想你也愿意她们出了门,在你背后指指点点,是不是?” 第一百六十一章 偷攒私房 赵翰林夫人觉得林依的话有道理,略想了想,道:“那我去向府尹夫人道谢。”说着拿起酒杯、酒壶,起身朝府尹夫人那桌去了。 林依成功将赵翰林夫人从自己身边支走,长出一口气,黄翰林夫人瞧见,暗地里朝她竖了竖拇指。 邓翰林夫人面有得色,指了一盘新上的下酒菜,招呼大家来吃,几位夫人说笑着,转眼就仿佛忘掉了方才的不快,另起话头,讨论起各自官人俸禄的支配情况来。 黄翰林夫人道:“我家老爷自留一贯钱自用,其余交与我做家用。” 陆翰林夫人正与陆翰林冷战,家用钱大概没得多少,勉强笑了笑,没作声。 邓翰林夫人则得意称:“我家老爷最自觉,俸禄一领到手,直接交与我,一文私房也不攒。” 黄翰林夫人与陆翰林夫人都不相信,道:“他们在外的应酬不少,荷包里怎么可能不留钱。” 大宋大概没有甚么收入**一说,邓翰林夫人见她们不相信,急着证明,便将邓翰林的收入脱口而出,道:“你们别不相信,真是交给了我。” 黄翰林夫人与陆翰林夫人齐齐笑出了声:“邓翰林与我们家老爷品阶一样,俸禄怎地少了好几贯?” 陆翰林夫人在此事上找到了平衡,又补了一句:“莫不是攒了私房,逛伎馆去了?” 黄翰林夫人一本正经道:“邓翰林不是那样的人,顶多养了个外室。” 邓翰林夫人十分尴尬,又不愿跌了面子,分辨道:“我家老爷资历浅,俸禄比你们家老爷少。” 少尹夫人来敬酒,听到这话,觉得奇怪,就多了句嘴:“俸禄多少,可不管资历的事。” 邓翰林夫人立时下不来台,狠瞪了她一眼,少尹夫人不知哪里得罪了她,举着酒杯,敬也不是,不敬也不是,正为难,幸好府尹夫人唤她,这才解了僵局,告了个罪,回桌去了。 邓翰林夫人不再开腔,独自吃闷酒,那捏酒杯的力度,比先前很大了些,林依猜测,等她回家,一桩事,恐怕就是盘问邓翰林的俸禄去向了。她正琢磨别人,忽听得黄翰林夫人道:“张翰林老实本份是出了名的,他的俸禄,定是全数上交。” 邓翰林夫人才受了暗气,心情不好,在旁道:“张翰林的俸禄,总共才五贯钱,自然要全交的,不然吃甚么。” 五贯?昨日张仲微回来,可只交了四贯,是他瞒下了一贯?还是邓翰林夫人故意这样讲? 林依脑中转瞬好几个念头过去,脸上却若无其事,问道:“邓翰林夫人讲得没错,咱们家贫,若不都拿出来家用,就只能喝西北风了,不过,我家官人领了多少俸禄,邓翰林夫人怎么知道的?” 这话隐含质问之意,邓翰林夫人却不以为然,道:“百官俸禄,自有等阶,又不是甚么秘密,在座的几位,家中官人大都做过张翰林一样的职位,想必也都知道俸禄是多少。” 林依一面听她讲,一面留意各翰林夫人的表情,却并未现有甚么变化,也无人反驳邓翰林的话,她心中那莫名的不安,愈多了些,难道邓翰林夫人的话是真的?张仲微的俸禄,真的是五贯钱?那还有一贯去了何处,为何不告诉她,难道是他攒了私房? 一贯钱可不少,他瞒下这钱作甚?花天酒地,包养伎女?不会的,张仲微一向老实,断不会有这样的花花心思,林依暗地里替自己打气,但旋即又有个声音冒出来:”东京繁华世界,伎馆遍地,再老实,他也是个男人,在法度和社会规则都纵容的条件下,谁人能保证他不会变质?自从张仲微进京赶考到正式进城,他点滴的改变,林依都看在眼里,头脑灵活了一点,处事圆滑了一点,伶牙俐齿了一点,也不排除……向张家其他男人以及各位同僚,学习了一点。 林依越朝深处想,越是心烦意乱,抬手一口饮下杯中酒,走到府尹夫人身旁,趁着同桌的少尹夫人不在,问她道:“府尹夫人,欧阳府尹可曾做过翰林编修?” 府尹夫人答道:“做倒是做过,不过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你问这做甚么?” 林依扯了个谎,扭捏道:“昨日官人要将俸禄交与我,我顾着面子,不曾收,今日醒转,却想晓得到底有几多。” 府尹夫人大笑,林依怕引起他人注意,忙道:“我羞着呢,府尹夫人莫要讲出去。” 府尹夫人笑道:“男人赚钱养家,天经地义,他与你钱,为何不收,这与面子甚么干系?”说完回忆一番,道:“若我记得没错,翰林编修的俸禄,是五贯钱。” 这话如同一支鼓槌,再次将林依的心狠撞了一下,她并不是介意张仲微攒私房,而是对他瞒着自己有芥蒂,回想成亲以来的种种,不禁反思,难道是她管得太严了,适得其反。 林依故作镇定,在府尹夫人处圆了话,听过她的教诲,重回翰林夫人桌前,陪她们吃酒下棋讲闲话。 好容易熬到聚会结束,她已是身心疲惫,浑身无力,将外面一摊子丢与杨婶等人去收拾,自己则回到里间,一头倒在了床上。 张仲微晚上才回来,手中拎了一盒子,进门便叫唤:“娘子,那酒楼的点心好吃,我与你捎了一盒。”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林依恨恨想着,没有挪身。张仲微没等到回应,抬起醉眼一看,林依蒙着被子,躺在床上,他唬了一跳,酒意醒了几分,跑上前摸她的额头,问道:“娘子,你怎地了,怎么大白天地睡觉,可是身子不爽利?” 林依气道:“都甚么时辰了,还大白天。” 张仲微朝窗外看了看,天色确是有些晚,他自觉理亏,便打开盒子,取出块点心,喂到林依嘴边,讨好道:“娘子,快些尝尝,好吃着呢。”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林依将这几个字,再次默念一遍,下意识地就想推开他的手,突然间脑中却有念头闪过,或许是自己管得太严,才有今日后果,不如使些手段,外松内紧,先不打草惊蛇,待得暗地里慢慢查探。 她打定主意,脸上就显出笑来,将那点心轻轻咬了一口,赞道:“果然不错,你们会享受。” 张仲微见林依熄了火气,心花怒放,继续讨好道:“娘子,他们都叫了伎女,就我没叫。” 林依此时听到这话,就有些不相信,不过她也不着急,反正官宦夫人的集会,就是小道消息集散地,甚么都打听得到。 张仲微服侍林依吃完点心,又主动去打来水,与她两个洗澡歇息,林依看着他忙前忙后,愈断定他是做了亏心事,心中将他斩作了百万段,只脸上装出笑来。 二日早上,林依极想悄悄尾随张仲微,看他究竟是不是径直去了翰林院,但却被不知情的杨婶绊住了脚,只得作罢。 杨婶捧上账本,向林依禀报道:“这是昨日官宦夫人们集会的账目,请二少夫人过目。” 昨日吃了哪些酒水菜肴,林依心里大致有数,因此只扫了一眼,她对何人结的账,更感兴趣,问道:“昨日开销不少,不知最后是谁做的东?” 杨婶回道:“那位娘子头一回到咱们店来,我并不认得,就是昨儿满身绸缎,打扮最入时的那位。” 林依想了想,问道:“是不是投壶时,提议拿钱作彩头的那位?” 杨婶点头道:“就是她。”说着,将昨日结账时的情形描述了一遍,原来聚会结束后,官宦夫人们先行离去,那群娘子却留了下来,你推我攘,争抢着要结账,最后华服娘子胜出,将酒钱结了。 林依诧异道:“她们家中都那般有钱?还争着结账?” 杨婶道:“我听她们讲,凡是官宦夫人集会,她们必定到场结账,为的就是与夫人们套套近乎,遇事时能与她们行个方便。” 那帮娘子们的行为,很容易让人理解,不过是变相行贿罢了。但林依回想昨日府尹夫人的种种,却是令人费解。既然府尹夫人肯来参加聚会,就是认同了变相行贿一事,那带彩投壶,也是变相行贿的一种,她却为何生起气来? 林依觉得,府尹夫人的这番行为,很值得琢磨,也许想通了,她才能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官宦夫人。她将账本带回里间,坐到桌前,托腮凝思,暂将张仲微攒私房一事忘却。 林依苦思冥想一整天,茶饭不思,还真让她理出些思路来----参加集会的,不止府尹夫人一个,就算有人告,她大可推到别人身上去;但倘若投壶,论技艺,当属府尹夫人一,再说其他人也不敢赢过她去,游戏下来,彩头必定全落府尹夫人处,如此这般,目标太明显,她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因此佯装生气,一来能避免落人口实,二来能表明自家清廉,一举两得。 第一百六十二章 事情真相 林依总结出这一大篇,也不知猜得对不对,她一面佩服府尹夫人心思缜密,一面可怜所有的官宦夫人,包括自己,活得太累,一句话出口,得先在脑子里过三遍。 人生之不如意,十之**,既不能逃避,就只能坦然面对,林依冲着镜子握了握拳,替自己鼓了把劲。 昨日聚会上,好几位夫人对张家脚店目前的情况,都有些意见,一是认为环境不够高雅;二是认为酒水不够名贵;三是希望店内有济楚阁儿。府尹夫人私下与林依商量过,问她是否考虑走高端路线,林依却是有心无力,资金不够,甚么都是空谈,不过她将这些意见,都认真记录下来,作为小店的经营目标。 大的改善做不到,小的还是可以试一试,林依去订做来两架竹帘似的屏风,朝两外角落摆了,里设酒桌板凳,这样的济楚阁儿虽简陋,但那竹帘屏风却有趣,人坐在阁儿里,外面景象一览无遗,外头的人却瞧不见里面。这样的设计,许多人都爱,倒也增添不少生意。 林依尝到甜头,继续开动脑筋,想请勾栏的女说话人来脚店讲故事,说话人却嫌张家脚店人流量太小,不愿意。林依诱惑她道:“我这店客人虽不多,却是一个顶俩,你讲的故事,若被府尹夫人听过,脸上难道没得光彩?” 说话人心动,于是与林依达成协议,每日饭时,到张家脚店讲故事,收入全归她自己,脚店不抽成。 有了说话人,脚店热闹许多,客人们坐的时间长了,点的酒水相应也多了,林依每日瞧着,心里喜滋滋。她除了照料脚店,还有一半心思,放在张仲微身上,期望有一天,他能主动交待那一贯钱的去向,然而等了好几日,也没有迹象。 这日青苗上菜市买菜归来,急吼吼地来寻林依,问道:“二少夫人,咱们家要添人口?” 林依玩笑道:“连你都养不活,哪来的钱再养人?” 青苗奇道:“那二少爷去卖人口的地方作甚么?” 林依脑中轰的一声,立时想起张仲微瞒下的一贯钱,急问:“真是在买人口?你别看错了?” 青苗言之凿凿:“头上插着草标,旁边站在牙侩,错不了,就在那菜市口,二少夫人若是不信,尽管自己去看。” 林依按捺住冲将出去的念头,继续问道:“你既然瞧见二少爷,怎地不上前问他?” 青苗答道:“怎么没问,二少爷称,是二少夫人叫他去的,我这才回来问你。” 林依没作声,青苗前后一想,觉出不对劲,结巴起来:“兴许是我听错了,二少爷不是那样的人。” 林依恨道:“我赚点钱不容易,可没多的拿出来替谁养人,你叫杨婶去菜市口,把二少爷叫回来,记着,不许他买人。” 青苗道:“何须杨婶,反正店已打烊,没得事做,我去便得。” 林依道:“怕他倔脾气上来,不听人劝,杨婶是他奶娘,讲话比你好使些。” 青苗恍然,忙跑出去叫来杨婶,将林依的吩咐转告。杨婶一听,生怕张仲微小两口由此不和,比林依还着急,脚不沾地的去了。 林依在房内直、走来走去,等到心焦,暗道,菜市离家并不远,杨婶跑得还算快,却怎地还不回来?她正想遣青苗再去看看,青苗自己跑了进来,脸上红扑扑,禀道:“二少夫人,袁六来送喜帖。” “喜帖?”林依一愣,旋即想转过来,问道:“杨少爷要成亲?”青苗点头道:“袁六是这般讲的,我还没敢收帖子。” 林依道:“为何不收,再这么着也是亲戚,若真是他成亲,自然是要去吃一杯喜酒的。” 青苗应着去了,到门口不知与袁六讲了几句甚么,再捧了喜帖进来时,脸就更红了。林依好奇看了她一眼,没有多问,展开帖子来看,果然是杨升要成亲,但帖子上并未写明是哪家嫂子,只注着日期与吃酒的地点。 林依捧着这样的帖子,觉得很是奇怪,就算不写新娘闺名,总要有个姓氏。 青苗指了帖上写的酒楼名字,道:“袁六特意叮嘱,请二少爷与二少夫人,到时直接上酒楼去,不消先去杨府。” 在酒楼办酒席,林依并不奇怪,她早就听官宦夫人们讲过,东京有许多酒楼,专门承办红白喜事,客人去了,自有人招待,不消主人操半点心,但杨升办亲事,怎地不让人上门道贺,难道北宋婚庆仪式到了如此前的地步,能在酒楼里完成? 她脑中无数个问号,想把袁六叫进来问问,他却已走了,只好吩咐青苗把喜帖收好,等张仲微回来再商量。 林依足足等了半个多时辰,才从窗户里看到张仲微身影,见他身后并未跟着人,这才松了口气。 杨婶先一步进门,悄声向她道:“没得事,二少爷是一片好心。” 林依不解其意,故作镇定,待张仲微进来,若无其事地将袁六送来的喜帖递过去,道:“舅舅三日后成亲,使人送了张奇奇怪怪的喜帖来。” 张仲微接过喜帖,却不看,眼睛直朝林依脸上瞟,吭哧道:“我,我本想买个人回来与你,却无奈东京人口价格太贵,一贯钱连根头都买不着,我与杨婶讨价还价半日,还是空手而归。”说着将一贯钱取出,交与林依。 林依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没接那钱,大方道:“男人手头留些钱是该的,你自拿去花罢。” 张仲微主动把钱锁进钱箱,道:“我清闲官员一名,平日又没甚么应酬,留钱作甚么。” 林依听见这话,实在忍不住,问道:“那你这回留钱,又是为甚么?” 张仲微马上回答:“为了买人撒,想与你挑个人帮忙,却挑来挑去都是贵。” 林依酸溜溜道:“我要甚么人帮忙,是你想买个人服侍罢?” 张仲微愣了愣,才醒悟林依在想甚么,好笑道:“你成日忙得团团转,倒还有闲心胡思乱想,我是看你成日辛劳,想买个人与你打下手,免得你被厨房锁住了脚。” 林依将信将疑:“当真?扯谎可没好下场。” 张仲微正色道:“我既答应过你,就不会出尔反尔,你且放一万个心,咱们家不会突然多出个人来。” 林依不好意思起来,重开了钱箱,将那一贯钱又取了出来,塞给他道:“身上无钱,怎能叫男人,你自留着罢。” 张仲微还是不接,道:“月挣五贯,付房租都不够,哪还好意思攒私房,你快些收回去。”又道:“只恨东京人口价格太贵,买不到一个来与你分忧。” 林依心里甜丝丝,依偎着他道:“何必买人,东京店家,大都是雇人使呢,待我得闲,也雇一个来。” 张仲微欢喜道:“看我,还道是在乡下种地了,竟忘了雇人这茬。”说着就朝桌前坐了,说要写个招工启示。 林依按住他的手,道:“这些日子都忙过来了,雇人不急这几天,你且先瞧瞧舅舅送来的帖子,叫人好生奇怪。” 张仲微展开帖子一看,也连声称奇:“哪有成亲不许客人上家中观礼的?” 林依道:“难道东京风俗与乡下不同,新人能在酒楼拜堂?” 张仲微肯定道:“不可能,哪有这样的规矩,其中必有蹊跷。” 林依心中有个猜想,难道杨升要娶的对象,乃是兰芝,想要瞒过牛夫人,才有如此举动?若真如此,这事情可太过荒谬,听翰林夫人们的口气,兰芝并非自由身,还是陆翰林家的人呢,杨升要偷娶朝廷官员家的妾,这罪过可不小。 张仲微听过林依所述,吃了一惊:“兰芝竟是陆翰林家的妾?舅舅怎会犯这样的糊涂,闹不好,是要吃官司、坐大牢的。” 林依苦笑:“他虽有舅舅的辈分,年纪却比你还小,又从未涉足世事,因此会有此幼稚举动,倒也不奇怪。” 张仲微将喜帖朝袖子里一塞,起身道:“不成,我得寻舅舅去问问,这事儿若闹大了,咱们是要受牵连的。” 甚么是亲戚,就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林依忙替他扯了扯袍子,叫他赶紧去,再三叮嘱,若杨升要娶的真是兰芝,千万要让他将念头打消。 张仲微应了,先到杨府,门上小厮却称杨升前几日与牛夫人大吵一架,忿然离家出走,已好几日没见人影了。张仲微做了几日官,人情世故很懂得了些,毫不犹豫地将几个钱递过去,问道:“为何事争吵?能否告知一二。” 小厮在袖中捏了捏钱,嫌少,便只含混道:“听说是天大的一件事,详情我却不敢讲,被夫人晓得,定要被赶出门去。” 要换作以前,张仲微定然听不出这话中的意思,但今日不同往昔,他一听就明白,这是嫌钱少,于是又数出十来枚,递了过去。小厮接过二笔钱,总算满意了,也不怕牛夫人驱赶了,将事情始末,详详细细讲了一遍。 第一百六十三章 惊遇八娘 杨升与牛夫人争执的,正是他与兰芝的婚事,事情很简单,一个想娶,一个不让。牛夫人放出狠话:“要想娶兰芝,除非我死了。”杨升有别于一般的“孝子”,听了这话,不是回心转意,而是离家出走。至于去了何处,由于牛夫人正在气头上,并没派人去找。 张仲微听完看门小厮所述,心里有了数,看来林依所料不错,杨升成亲的对象,多半就是兰芝,为了瞒过牛夫人,才准备把婚礼放在酒楼举行。 张仲微虽然把事情弄了个清楚,但无奈找不着杨升。还是无法,正苦恼,突然想起送喜帖的是袁六,遂问看门小厮道:“你可晓得袁六现在何处?” 看门小厮答道:“那日随少爷一同出门,也是到现在还未归家呢。” 这上行踪全无,张仲微没办法,只好先回家,将事情讲与林依听,二人一同商量。林依斩钉截铁道:“舅舅要怎样折腾,咱们管不着,但连累亲戚,却是不地道,这桩亲事,不能成行。” 张仲微犯愁道:“道理我晓得,可找不到他的人,怎办?” 林依略一思忖,道:“我们犯不着替别人管教儿子,再说是长辈呢,轮不到晚辈指教,且取笔来写一封匿名信,送到杨府。” 张仲微直呼好主意,当即一人磨墨,一人铺纸,拿左手写了一封歪歪斜斜的信,请个闲人送到了杨府。 牛夫人接到书信一看,马上就信了,她是最了解自己儿子的,背着家人成亲的事,他还真做的出来。 片刻之后,杨府家丁尽数出动,四下搜寻兰芝下落,牛夫人则亲自回了趟娘家,向牛大力询问杨升去向。 牛大力晓得兰芝住处,但却自诩是守信之人,要恪守那道协议,因此不肯讲。牛夫人吓唬他道:“兰芝是有主的人,你不晓得?若我们被人告了,你们家也讨不了好。” 牛大力只知杨升离家出走,并不知他已作了娶兰芝的准备,因此以为牛夫人指的是他自己,忙解释道:“姑姑,我只想把兰芝接回来玩几天,并不是真要收她。” 又是个不争气的孩子,牛夫人气不打一处来,但面前毕竟是内侄,比不得儿子能随意打骂,只得压了火气,好声道:“好孩子,我晓得你讲兄弟义气,但你表弟想要娶兰芝,这可是天大的祸事,不是你能兜得起的。” 牛大力跳将起来,叫道:“我只当他说笑,他还真要娶?我可不要下贱的伎女做亲戚。”说着,不等牛夫人问,主动将兰芝的藏身之处讲了出来,道:“杨升没别处可去,必定就要那里。” 牛夫人马上带领众家丁,气势汹汹朝兰芝住处去,不料却扑了个空,据房东称,就在几天前,杨升已将兰芝接走了,至于现在何处,并不知晓。 牛夫人又是一顿气,重新调配人员,四下散开去搜寻。 林依与张仲微在家,也很是焦急,时不时地遣青苗去打听,但每次得来的消息都令人失望。林依道:“陆翰林夫人找寻兰芝的时日不短,也是没找着,看来在东京城寻个人,的确有如大海捞针。”她想了一想,将喜帖重新翻出来,把上面酒楼的名字记到一张纸条上,遣一名闲人送与牛夫人。 张仲微有些不明白,林依解释道:“舅舅既然去酒楼订了酒席,或许留下了住址,不妨让外祖母去试一试运气。” 牛夫人是聪明人,接到纸条,立即奔赴酒楼中,却不料杨升也是聪明人,除了付定金,甚么也没留下。牛夫人一连搜寻了三天,仍旧无果,眼看着到了婚礼这天,实在无法,只好派人埋伏在酒楼四周,只等杨升一出现,就将其擒获,捆回家中。 青苗打探消息是把好手,将这些信息,一一报与张仲微和林依知晓。小两口听说牛夫人已作了安排,大松一口气,连声道:“这个舅舅,真不让人省心,只望此事之后,能让他长些教训。” 自牛夫人酒楼设埋伏,不到一个时辰,就将欢欢喜喜来成亲的杨升,逮了个正着,当场捆了个结结实实,嘴里塞上布,抬回了家中。至于兰芝,牛夫人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但念及她是别家的人,不好动手,没便为难她,只命人将其送至陆翰林家。陆翰林夫人正愁找不到兰芝,忽见其归来,欢喜不已,倒谢了牛夫人好些话。 杨升的荒谬事,终于顺利解决,牛夫人为了彻底断掉他心思,迅替他订下一门亲,只待定、聘、财三礼行完便成亲。 消息传到张仲微耳里,他彻底放下心来,笑赞林依:“幸亏你想出匿名寄信的法子来,不然就算我出面阻拦此事,也要得罪舅舅。这下可好,皆大欢喜。” 林依有些感叹,惊世骇俗之事,到底是不长久,杨升自诩部署周密,却被牛夫人轻轻松松就破坏掉了。经过此事,林依对自身也有感叹,没想到她也有学会弯弯道道、背地里行事的一天,果然是环境造就人。 危机解除,张仲微又开始催促林依,希望她忙雇一名帮工,别让自己那样累。林依得官人体贴,欣然从命,将张仲微亲笔书写的招工启示,贴到了厦门旁,她开出的工钱,只能算中等,但张家脚店店面小,意味着事情少,活少轻松,加之贵妇盈门,在这里做工,哪怕只是小二,都觉得有面子,因此广告贴出去不到两天,前来应聘的人,几乎把门槛踏断。 林依对店小二的挑选,十分严格,相貌端正、手脚勤快自不用提,除此之外,还得家事清白;识文断字为佳;最好是东京本地人,免得出了事,找不到人。在这苛刻的条件下,一连挑了数日,都未招到合适人选。 张仲微觉得林依要求过高,林依却认为,张家脚店几乎每天都有官宦夫人光临,若挑选的店小二不合适,冲撞了贵人,可是天大的损失和麻烦,因此宁缺毋滥,一定要挑个好的。 这日,林依忙完厨房的事体,照常朝店中角落里坐了,挨个询问应聘者。忽然,门口的杨婶轻呼一声,林依没有在意,继续低头,查看应聘者的指甲缝是否干净,过了一会儿,有一人朝林依桌前站了,轻声问道:“三娘子,我来你店里帮忙,可使得?” 这声音,林依再熟悉不过,抬头一看,惊喜叫道:“八娘?”张八娘神情憔悴,风尘仆仆,勉强笑道:“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张八娘出现在此处,林依本就惊讶,再听见这不对劲的话,愈觉得奇怪,忙叫那些应聘者改日再来,挽起张八娘,将她带进里间。 在外面,张八娘是硬撑着,一进屋,就抱住林依哭开了。林依安慰了她好一阵,才叫她勉强止了泪,问道:“你怎地进京来了?可是你家公爹改任?” 张八娘双眼红肿,含着泪,哽咽道:“我,我被休了。” 这消息太过震惊,林依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急问:“好端端的,为何要休你?” 张八娘的泪,又流了下来,转眼泣不成声,林依从她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听出个大概----张八娘的舅舅兼公爹,与李简夫的关系越来越恶少,他三番五次想拉拢外甥张伯临,都是未果,一怒之下,便指使儿子方正伦写了封休书,将张八娘赶出了家门。” 张家已举家迁往京城,张八娘无处可去,幸好李舒有家仆留在老宅,打听到城中有一位娘子要北上进京寻夫,便叫张八娘与之结伴,这才使她顺利到了东京。 林依还有许多疑问,但见张八娘实在哭得伤心,不好开口,又得知她还饿着肚子,便去厨下亲自炒了几个菜,端过来与她吃。 张八娘满腹愁苦,根本吃不下,经林依再三劝说,才勉强吃了半碗饭。林依暗叹一口气,捡那不打紧的问题先问着:“你怎么晓得我们家住在此处?” 张八娘露出些许笑容,道:“是我运气好,与我同行的丁夫人,就在这隔壁租了一间房,我本来打算到她那里先住下,再慢慢找寻,却不想在店门口瞧见了杨婶,这才晓得你们就住在这里。” 林依忙道:“丁夫人是邻居?那我备一份礼,过去谢她。” 张八娘低头扭手指,不好意思道:“进京的路费,我还没还她,三娘可有余钱,先借我使一使,我到你店里做工抵债。” 林依嗔道:“一家人,计较这些作甚么。” 她问过张八娘路费的数额,取出钱来,本想立时备礼过去道谢,但见张八娘的精神状态实在不佳,便叫她在房内休息,独自朝隔壁去,报上姓名,将钱还与丁夫人,万福道:“多谢丁夫人带我家八娘上京,还替她垫付路费,这里先将钱还上,改日再来拜谢。” 丁夫人回礼道:“林夫人太客气,我与张八娘,都是苦命人,相互帮扶是该的。” 第一百六十四章 仲微发怒 想必丁夫人的婚姻,也是不顺,林依不便多问,再次替张八娘谢过,告辞回家。 张八娘还呆呆地坐在桌前,眼神空洞,林依坐过去,轻声问道:“叔叔和婶娘,可晓得此事?” 张八娘机械般地摇头,道:“我不敢给他们写信,因此应该是不知情。” 林依便道:“那我请人到祥符县跑一趟,给叔叔婶娘捎信。” 张八娘着慌,抓住她的手道:“别,千万别,若我爹晓得,定要打上门去,若被我娘晓得,定要把我骂个半死。” 若是因为担心挨骂而瞒着,倒能理解,但出了这档子事,难道不希望娘家人替自己出气?张梁打上方家门去,有甚么不好? 张八娘嗫嚅道:“我儿子还在方家……” “他们不肯把儿子还你?”话一出口,林依便知讲错了,在这个时代,若生的是闺女,跟着娘被一起赶出门,还有可能,若是儿子,就趁早断了念想罢。 张八娘大概是想儿子了,又小声啜泣起来。林依很同情她,但也被哭到头疼,劝她道:“我晓得你难过,可光哭也解决不了问题,你且先坐着,我到街上寻个闲人,先到祥符县报信。” 张八娘见她站起身了,慌了,忙拖住她胳膊,哭道:“三娘子,看在咱们打小就在一处的交情上,千万莫要告诉我爹娘,我不想把事情闹大。” “不想闹大?那你有甚么打算?”林依被她拖着动不了身,只好重新坐下,道:“你把想法讲给我听听,若是有道理,我就替你瞒着。” 张八娘见林依还是愿意帮忙的,就抹了泪水,道:“我不愿被休,我想回去。” 林依不解:“既是想回去,为何还要进京?” 张八娘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我到方家求过许多次,舅娘和官人都愿意我回去,只舅舅不肯,因此我想求你们帮忙,去劝一劝舅舅。” 林依认真问道:“王夫人和方正伦,真的都愿意你回去?” 张八娘重重点头,林依却仍旧不相信,他们若真还想认张八娘这个媳妇,为何不送些钱与她,或替她寻个暂时安身的地方?不过也有可能是真的,毕竟像张八娘这样柔顺的媳妇,就是在大宋也不多见,有了她,方正伦能随意逛伎馆,收通房;有了她,王夫人怎样摆婆母的威风都无妨。 张八娘惦记儿子,任林依怎样分析都不信,一心只想让方睿回心转意,把她接回去。 林依无法,只得顺着张八娘的意思,帮她想主意,问道:“你舅舅为何要赶你出门?” 张八娘答道:“因为与李太守生隙。” 林依继续问道:“李太守与你有甚么干系?” 张八娘继续回答:“因李太守是大哥的岳丈,舅舅这才迁怒于我。” 林依问到这里,不再话,张八娘醒悟过来:“我该去寻大哥帮忙。” 张八娘终于相通,林依却一点儿都不高兴,她才脱离了苦海,又想跳回去,还不听人劝,真是让旁观者急死,而她自己却浑然不觉。但婚姻与感情的事,外人永远只能劝导,无法帮你拿主意,张八娘自己认准了道,林依再着急也无法。 既然想着重归于好,那就只能让二房诸人帮忙,于是林依重提去祥符县报信的话题,张八娘沉默一时,道:“三娘子,你只与大哥大嫂报信,别让我爹娘知晓,可好?” 林依道:“我能这样吩咐送信的人,但你爹娘与大哥大嫂,住在同一处,想瞒着他们,只怕不大可能。” 张八娘就又沉默了,林依明白,这是不想让她送信的意思,她很愿意尊重张八娘的意见,可这事儿除了二房几人,她与张仲微都帮不上忙,于是想了一想,与张八娘商量道:“要不,我遣人请大哥前来,只道有事,并不与他讲明,待他到了,再由你与他讲,如何?” 这样既能解决问题,又能瞒过张梁与方氏,张八娘高兴起来,道:“还是你有主意,就是这样罢。” 林依便走出门去,寻了个闲人,叫他上祥符县去报信。 张八娘以为林依帮了她的忙,想要报答,就不肯闲着,主动到店里,与杨婶一起招待客人,她生得柔弱,讲话又轻声细语,倒是有许多夫人喜爱她,纷纷赞林依雇了个好小二。林依哭笑不得,挨个解释完,又拉张八娘进去,心想她娇生惯养的人,哪里做得来这个,不料张八娘挣脱她的手,摆起碗碟来,动作极麻利,道:“我在家做的活儿,比这个多多了,服侍客人,算不得甚么。” 客人中有那过来人,竟连声附和:“正是,服侍过婆母再服侍客人,轻松不过。” 林依看着张八娘忙碌的背影,娴熟的动作,心中升起的不是佩服,而是心酸。她在家也是捧在父母手心,受尽百般宠爱的小娘子,几年不见,怎被磨砺成这样,或者该称为……折磨? 晚上张仲微回来,照例不敢进店,只在后面待着,直到吃晚饭时,才现多了一人,再仔细一看,那多出来的,竟是他许久未见的妹妹张八娘。他大吃一惊,问道:“八娘,你怎地进京来了?” 张八娘把她对林依讲过的话,又与他讲了一遍,然后垂不语。张仲微老实人,也有脾气的时候,把桌子重重一拍,怒道:“你又没犯七出之罪,他们竟敢休你?”说着饭也不吃,称要赶去祥符县,让方氏写信,向方睿问个明白。 张八娘双眼含泪,望着林依,林依深以为张仲微的做法很对,就没作声。张八娘见林依站在张仲微一边,只好开口道:“二哥,三娘子已使人捎信去祥符县了。” 如今的张仲微,不怎么好糊弄,当即问道:“甚么时候去的?” 张八娘怯怯答道:“上午……” 张仲微本已坐下,一听这话,又站了起来,道:“从这里去祥符县,来回只要一个时辰,若真是去的信,叔叔与婶娘怎会到现在还不到?” 他一把将张八娘从座位上拉了起来,拖着朝外走:“你休要软弱,且随我去祥符县,向叔叔和婶娘讲个明白,再叫他们与你讨公道。” 林依望着张仲微,突然觉得这个男人,真的成熟起来。 张八娘叫道:“三娘子,你告诉他呀,咱们真去过信了。” 张仲微还是信任林依的,遂停下脚步,回头问道:“娘子,真去过信了?” 林依毫一隐瞒,将张八娘想瞒着张梁与方氏,只与张伯临去信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张仲微本是想把张八娘拖去祥符县,听了这话,却变了主意,不但不拉她朝外走,反将她推进里间,再端进去几样饭菜,最后将门反锁。 林依听着张八娘在里面哭喊,十分诧异张仲微所为,而张仲微的解释,也大大出乎她意料:“我看她就是犯糊涂,这样的混帐夫家,还想着回去作甚,离了方家也好,凭着咱们一家人做官,还怕再寻不着人家?” 林依怔住,他口中的“混帐夫人”,可是他血缘上的舅舅,换作平时,他决计不敢这样骂,看来此番真的是气着了。 张仲微缓了口气,见林依也站着,忙道:“娘子你忙了一天,赶紧吃饭罢,我到祥符县去去就来。” 此时天色已晚,林依担心他安危,不许他独自前去,劝他道:“方家远在四川,你就算这会儿赶到祥符县,又能如何?不如等天亮了,耽误不了甚么。” 张仲微方才是气着了,才那般着急,此时冷静了一会儿,觉得林依的话有道理,便坐了下来,与她一同吃饭,道:“我早就料到过,方家不会善待八娘子。” 林依给他夹了一筷子菜,道:“那你就别生气,为方家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张仲微沉着脸道:“我是气八娘子,都被休了,还不醒悟。” 以张八娘的性子,作出重回方家的选择,林依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作为儿时玩伴,亲密的小姐妹,她很是心疼张八娘,不愿她回去,恨不得也学张仲微,把她关起来,拴起来,好不让她回去继续受苦。 现实与想象,总是有差别。林依吃完饭,觉得老把张八娘关着,也不是个事,便问张仲微道:“你准备将八娘子一直关着?” 张仲微道:“等明天叔叔与婶娘来了再说。” 张八娘心里本就苦楚,再让她一人独处,只怕会更难过,林依很想去开导开导她,讲些安慰的话,但张仲微就是不许她开门,称这是为了张八娘好。 林依想了想,决定采取迂回战术,问道:“你把八娘子关在里面,若她要入厕,怎办?” 张仲微毫不犹豫答道:“里面有马桶。” 林依暗暗翻了个白眼,又问:“她睡里间,我们睡哪里?” 张仲微朝店中看了看,道:“外面地方不小,咱们把桌椅拼起来,就在这里睡。” 第一百六十五章 鸡同鸭讲 张仲微竟是油盐不进,林依才刚佩服他有魄力,转眼就被气得牙痒痒,她来回走了几步,突然灵机一动:“大冬天的,你总要让我进去抱床被褥出来罢?” 正是天气冷的时候,张仲微无法不答应,便点了点头,走去帮她把门打开。林依身手灵活,侧身闪进屋,飞快地把门又关上了,张仲微再推时,里面已上了拴,急得他大叫:“娘子,你别惯着她。” 林依笑道:“我陪八娘子一处安歇,怎么就是惯着她了。” 原来只是林依进去,并不是要放张八娘出来,张仲微就放了心,不再作声。林依开箱,翻出一床干净被褥,又取了个枕头,再半开房门,将物事递出去。不一会儿,外面就传来拖动桌椅的声音,张八娘听见,抹了抹泪眼,惊讶抬头,问道:“三娘,外面甚么动静?” 林依道:“是你二哥在拼桌椅,咱们家小,只得这一间卧房,我把他赶到外面睡去了。” 张八娘眼中疑惑更甚,问道:“那青苗住哪里?” 林依指了指后窗,答道:“后面还有一间房。” 张八娘不解道:“那为何不让二哥去青苗房里睡?” 林依一愣,看来张八娘与大多数人一样,都认为陪房来的丫头,自然而然是屋里人。她解释道:“青苗有志向,不愿做小,我想与她挑个好人家呢。” 张八娘问道:“那二哥愿意?” 林依好笑道:“我的丫头,与他甚么相干?” 张八娘担心道:“你真是胆大,你不怕婆母责备?” 林依笑道:“婆母远在衢州,管不着。” 张八娘满脸的羡慕,掩也掩不住,道:“要是表哥也有挣个功名,谋个官做就好了。” 林依很是怀疑张八娘管教官人的能力,只怕就算离了王夫人,她也管不住方正伦。这话她不敢讲出口,以免更惹张八娘伤心,想了想,郑重问道:“八娘,你真还想回方家?可想好了?” 张八娘低头扭手指,道:“儿子还在方家呢,我想回去。” 母亲想儿子,天性使然,林依不好劝得,又问:“这次方家休你,乃是因为方老爷迁怒,那平日里,他们待你如何?” 张八娘低声道:“只要勤快,就还过得去。” “甚么?”林依吃惊,“你长子嫡妻,方家又富贵,要你勤快做甚么?难道不是侍奉好公婆即可?” 张八娘道:“舅娘讲了,家中人口多,开销大,手脚不勤快点,总有一日要受穷。” 林依默默数了数,方家连上张八娘,总共只有五口人,这叫人多?张八娘却摇头,称方家奴仆不算,内院所住人口,多到数不清,除了嫡亲的五口儿,还有方睿的妾室、方正伦的妾室,另还有专供待客的姬妾无数。 林依瞠目结舌,方家宅院她也去过,不想那不大的后院,竟住了这许多人,方睿与方正伦,正是好胃口。不过方家有钱,王夫人又精明,若是养不活,绝不会让这许多人住在家里,林依可以肯定,王夫人要求张八娘手脚勤快,是为了折腾她,而非为了赚钱。 张八娘听了林依的分析,并不反驳,只道:“她是婆母,只有她吩咐的,没有我回嘴的理。” 林依教她道:“没让你去回嘴,但你可以做,就算要做,还有下人们呢,瞒着王夫人让她们代劳,有甚么不可?” 张八娘摇头道:“别说代劳,就是帮一下,舅娘马上就能知晓。” 原来方家下人,都是王夫人的耳目,林依很奇怪,张八娘当初嫁到方家,是带了陪嫁丫头去的,后来方氏又送去一个通房,这些,难道不是张八娘心腹?难道她们都是同任婶一样的人,见利思迁,投靠了王夫人? 林依将这疑惑问张八娘,张八娘道:“她们倒算是忠心,可惜几个丫头,被舅娘卖的卖,送的送,一个也没给我留下,后头送来的通房,表哥嫌她生得不好,遣去做了个粗使丫头。” 林依越听越觉得这样的人家待不得,同时又气张八娘自个儿立不起来,方家富贵不假,可张家也不差,虽说穷点,却出了三个官,要换作个跋扈的媳妇,有娘家撑腰,又有儿子在手,能在家横着走,为何张八娘就甘愿矮人一等过活呢? 林依拿这话来问张八娘,张八娘很是不解,道:“我谨守妇德,仍然被休,若做个不守规矩的,岂不是更惨?” 林依与她思维不同,想不到一处,顿生无力之感,靠在椅背上缓了缓神,告诫她道:“有娘家撑腰,你想回去,也不是不行,但若这性子不改改,苦日子还在后头,就是再被要一回,也不是不可能。” 张八娘被吓得哭起来,捂着嘴道:“我处处谨慎,力求挑不出错来,却为何人人要与我为难。” 林依叹道:“是你自己先为难了自己,所谓人善被人欺的道理,你该明白。” 张八娘哭着辩解:“难道我该下婆母顶嘴,不听她的话?不事姑婆,只怕被休得更快。” 绕来绕去,还是绕不出这个圈子,林依把消极抵抗和迂回战术细细讲与她听,道:“让自己过得舒服些,并不是非顶嘴不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又有甚么不行?” 张八娘觉着林依讲得有理,但却担心自己学不会,其实林依对此也很怀疑,又认为,照张八娘的性子,被休并不算坏事,能脱离苦海,没甚么不好,就算再寻不着好人家,独自一个快快活活过一生,也强过被婆母折磨一辈子。 在这之前,林依是顺着张八娘的意愿在思考问题,想教她如何在方家立足,但这一番谈话下来,她越来越觉得,张八娘的柔弱性子,根深蒂固,是改变不了了,若她再回方家,注定还是要受苦。 至此,林依改变了想法,开始劝阻张八娘重回方家,又道:“八娘,我这里正缺帮手呢,留下来与哥嫂住,定不让你委屈。” 张八娘握住林依的手,感激道:“我晓得你待我好,担心我,只是各人有各人的命,我命中注定就是要受苦的,没得法子,再说儿子还在方家,我放心不下。” 林依很是气恼她这毫无道理的命运论,恨道:“照我看来,你这回被休,正是老天爷开了眼,好容易助你一回,你却要自作孽,怨得了命?” 张八娘嗫嚅道:“我儿子……” 林依毫不犹豫打断她道:“他是你儿子,也是方正伦的儿子,更是你舅舅舅娘的宝贝孙子,你还怕他们虐待了他不成?只要有你舅娘在,就算方正伦日后要娶,也亏待不了他。” 张八娘最怕强势的人,林依好言劝着,她还能反驳两句,此时林依的态度强硬起来,她就结结巴巴讲不出话来了。 林依看出这一点,心想,既然张八娘是这样儿的性子,此事倒也好解决,待得明日将张梁方氏请来,叫他们强命她留在娘家,就甚么都解决了,这样做,张八娘也许会不甘心,但总好过再次羊入虎口,自个儿受苦不说,还叫亲人们跟着担心。 二人谈心,至深夜才睡,二日林依便想赖床起晚些,但张八娘却早早儿地就坐在桌前梳妆打扮了,她也只好跟着起来,打着呵欠问道:“你不困?多睡会子也无妨。” 张八娘开了林依的妆盒,开始抹粉,道:“我听见外面在摆桌椅了,想必是店已开门,我出去帮帮忙。” 林依按住她的手,道:“店里有人照料,不消你操心,赶紧去睡罢。” 张八娘却不肯,笑道:“在家时,起得比这还早呢,今日已是睡得久了。” 林依无言,心中一阵酸楚,愈打定主意,不能再送张八娘去方家,过那不是人过的日子。 张八娘很快收拾好自己,打开卧房门,到店中与杨婶和祝婆婆帮忙,杨婶见张八娘这样早就起床,想起她在娘家时的娇生惯养,不由得悲从中来,悄悄抹了抹眼睛。 张仲微走进里间来,林依服侍他梳洗,问道:“昨夜睡得可好,桌子硬不硬?” 张仲微有些无精打采,道:“睡得不算好,却与桌子无关,我听见八娘哭到半夜,哪里睡得着。” 林依道:“都怪我,是我劝她留在娘家,她却不肯,这才哭了。” 张仲微一捶桌子:“她竟然还没想通。” 林依把强行留张八娘在娘家的主意讲与张仲微听,问道:“我这样,是不是管得太宽了些?” 张仲微摇头道:“我想得与你一样,不过到底能不能成行,还得看叔叔与婶娘的意思,毕竟父母在堂,没有我们晚辈讲话的地方。” 张仲微言语间,不再像昨日那般冲动,想来昨夜也是想了很多,冷静了下来。林依道:“说的是,八娘的事,咱们做不了主,关键还得看叔叔与婶娘的意思。不过她若真留在娘家,我愿意接济她,叫她搬来与咱们住罢。” 第一百六十六章方氏闹场 张仲微头梳好,站起身来,道:“那就这样,我先去祥符县报信,待把叔叔与婶娘接来再商量。” 林依点头,另取一件干净棉袍,与他换上。刚套进一只袖子,外面传来吵嚷声,张仲微侧耳一听,竟是方氏的声音,惊讶道:“我还没去报信,婶娘怎地就来了?” 林依还不信,走去将门打开一条缝,朝外一看,那拉着张八娘又哭又笑的,还真是方氏。她很能理解方氏见到女儿的心情,但这毕竟是酒店,闹出这样大动静,怎么做生意? 门外,杨婶已开始劝说方氏,让她小声些,莫要影响其他客人。方氏哪里是肯听劝的人,闻言声量更大了些,尖着嗓子叫道:“这可是亲妹子,千里迢迢来投奔,不好生招待也就罢了,还叫她做这些粗笨活儿。” 这哪里是在驳杨婶,分明是在骂林依,林依在官宦夫人堆里混迹久了,圆滑许多,并不出去接话,只招手叫张仲微近前,把他朝外一推:“婶娘骂你呢,快出去辩解。” 张仲微对方氏,也深感头疼,暗叹一口气,走出去解释:“婶娘,我们疼八娘还来不及,哪会逼着她做活。” 张八娘轻扯方氏的袖子,小声道:“娘,是我自己要帮忙的,你别怪二哥二嫂了,咱们进去再说。” 方氏叫道:“有甚么见不得人的话,还非要进去讲?我就在这里站定了,不讲清楚,谁也别想走。” 林依将门框狠捶几下,心想今天的生意,只怕是做不成了,以其开着门把人家吓跑,不如趁时辰尚早,关门打烊一天算了。她走出门去,与店内的两三位客人团团万福,称张家脚店今日关门歇业,请她们明日再来,又笑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这本经书,今儿轮到我家。” 客人们都是过为人,不但没刁难,反而冲林依理解一笑。林依亲自把她们送出门去,再三道歉。 方氏见林依被迫关了店门,十分得意,转向张八娘道:“你别怕,有娘与你撑腰,他们不敢欺负你。” 林依被气笑起来,到底是谁欺负谁?她很想与方氏理论一番,但考虑到今日的主角并非方氏,而是张八娘,便把火气忍了下来,问方氏道:“婶娘好些日子没进城了,今日怎地有空来坐坐?” 方氏看起来比林依更生气,竖起眉,瞪了眼,边讲边骂,林依与张仲微费了大力气,才听明白个大概,原来方氏今日来,完全是误打误撞,她原来的目的,是来借钱的,没想到一进门,就看见张八娘在做活,一时怒气直冲脑门,就把借钱的事忘了,改骂起林依来。 林依听完这些话,满腹的气愤,全化作了哭笑不得,直截了当问道:“婶娘,你就不问问,八娘子为何只身来京城?” 方氏看了林依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傻子:“这还用问,定是我大哥高升,举家赴京了。” 林依彻底无语,与这样的糊涂人,还有甚么好说道?她决定使个金蝉脱壳,将方氏留给张仲微兄妹俩去应付,遂道:“婶娘大清早就起来,想必还没吃早饭,我这就下厨去,炒两个你喜欢的菜端上来。” 方氏没觉察出林依是想溜,反而对她这番贤惠的举动,稍感满意,于是端着架子轻一点头,到桌边坐下来。 林依舒了口气,迅溜到厨房。青苗正在厨房里洗菜,准备做早饭,见林依进来,问道:“二少夫人,前面出了甚么事?我听见有人嚷嚷,正想要去看,又平息下来。” 林依挽了袖子,与她帮忙,道:“没出事,是二夫人来了,今日歇业一天。” 青苗嘀咕道:“二夫人好大的派头,她一来,咱们就得歇业。”她从菜筐里又翻出根,问道:“早上多加菜?” 林依没好气道:“加甚么,照常,她耽误我一天的生意,这损失还没处讨呢。” 青苗很高兴林依这态度,欢呼应了一声,把萝卜放了回去。两人齐动手,早饭很快便得,青苗正要朝外端,林依拉住她道:“咱们吃饱了再出去,待会儿还不知怎么闹呢。” 青苗便将托盘放下,盛了两碗饭,与林依先吃起来。还没吃完,就听见前面店里已闹将起来,嘣嘣嘣拍桌子的声音、乒乒乓乓器皿落地的声音,还夹杂着方氏尖厉的叫骂声。 青苗几次想站起来,都被林依按下,只得随林依的节奏,慢慢吃完饭,又慢慢地把碗筷洗了,直到前面渐渐安静下来,才端了托盘,一同朝店里去。 方氏余怒未消,见到林依主仆进来,马上骂道:“一顿早饭,花了个把时辰,你想把我饿死?” 林依根本不理她,把托盘朝桌上一放,就唤杨婶取笔墨纸砚来,问道:“坏了哪里?” 杨婶一面仔细察看,一面禀报:“屏风一架、装果子的小碟两只,酒杯三个。” 青苗上完菜,扭头叫道:“还有一把椅子也砸坏了。” 林依一一记到纸上,搁笔责怪张仲微:“明晓得婶娘火气大,还端酒与她吃。” 方氏气道:“我来看望亲儿,酒也不能吃一杯?” 林依还是不理她,搬来算盘,一面算损失,一面报数,她故意把损失提高了些,听得张仲微都直皱眉,深恨刚才手脚慢了,没能拉住方氏。 方氏见林依只算账,不理她,故意挑衅道:“不过砸坏你几个杯盏,怎么,你还想要我赔?” 林依推开算盘,笑道:“婶娘哪里话,咱们如今虽然是两家人,可毕竟也是你养大的,别说几个杯盏,就是百个,千个,也由得你砸。” 这话讲得极中听,就是张仲微方才对她还有些埋怨,此刻都消散开。方氏对这话,也挑不出错来,哼了一声,气呼呼坐下。 林依走到饭桌前,招呼他们落座吃饭,张八娘眼睛红肿,想来是刚刚又哭了一场,林依取出自己的手帕递给她,安慰道:“莫要难过,婶娘在这里呢,定会与你作主。” 方氏听见这话,脸上有明显被惊醒的表情,问道:“八娘子,你是因何被休?” 林依诧异非常,方氏已大闹一场,物事也砸过不少,却连张八娘被休的原因都还没弄清楚?那她方才大脾气,是为了甚么? 林依明白了,敢情方氏是只顾着脾气,还没来得及听缘由。张八娘抽抽搭搭,把她被休的原因,讲了一遍。方氏气道:“男人官场上的事,与女人何干,你舅舅这回太过分。” 林依默念一声佛号,到底是亲娘,脾气再坏,脑子还算清醒,没糊涂到把罪过推到自家闺女身上去。 张仲微见方氏也有责怪方睿的意思,便道:“婶娘,八娘子还想回去,你说她糊涂不糊涂?” 方氏没作声,内心十分矛盾,她心疼闺女不假,但张八娘被休,是使张家蒙羞的一件事,往后不管是张伯临,还是张仲微,都会因此事被人嘲笑,这是她很不愿看到的。所谓手心所背都是肉,闺女是亲生的,儿子也是亲生的,到底是为了脸面,送张八娘回去,还是顾全张八娘后半生的幸福中,留下她来? 方氏神色复杂,可是少有的事,林依和张仲微都看呆了,一时竟猜不出她心中所想。 方氏犹豫时的小动作,同张八娘一样,都是扭手指,左扭扭,右扭扭,直到林依担心她手指断掉,才开口道:“此事重大,我要同你爹商量商量。” 张仲微急道:“这有甚么好商量的,咱们还在眉州时,方家待八娘就不怎样,如今咱们远在京都,她待遇如何,可想而知,好容易离了那里,就在娘家安稳住下来,不回去作甚么。” 方氏此刻十分冷静,与他道:“我晓得你心疼妹子,可也该替你哥哥,替你自己想想。” 这话显见得就有些重男轻女了,张八娘不知该继续哭,还是该庆幸方氏也有将她送回去的心思。 林依觉得他们都有些想当然,张八娘已然被休,再送回去,可不是一句话的事儿,还得看方家乐意不乐意呢。接受张八娘被休的现实,固然丢家族脸面可腆着脸皮去求方家重新接纳张八娘,就不丢脸了?况且张八娘原先在方家的地位就不怎样,被休后再回去,只怕更要被方家人踩在脚底下。 林依明白,自己身为侄儿媳,若讲出这些意见,实在算得了多话,但一看到张八娘红肿的眼睛,她就克制不住,还是讲了出来。 方氏听完,又生起气来,问道:“照你这样讲,送她回去也丢脸,不送回去也丢脸,那究竟是送她回去好,还是不送她回去好?” 林依暗自腹诽,亏方氏还自诩出身书香门,理解能力竟如此低下,她的意思如此明了,是想留下张八娘,方氏为何就听不明白呢?她哪里晓得,方氏不是没听懂,而是自身犹豫不决,她这番话,其实也不是在问林依,而是在问她自己。 第一百六十七章去还是留 张仲微回答了方氏的问话,道:“既是被休了,还回去做甚么,就留在娘家,父母俱在,还有哥嫂,饿不着她。至于脸面,不值得甚么,反正我是不在乎,哥哥应该也一样。” 方氏平素挺爽快的人,今日磨蹭起来,把手指扭来扭去。林依实在受不了她这副模样,扭头唤青苗:“上祥符县去一趟,把该请的,都请来。” 方氏能够预料,张梁来后会是甚么样的情景,忙道:“不消去得,待我回去再与他慢慢商量。” 青苗动作奇快,不等她讲话,人已冲出门去了,急得方氏紧追出去,林依连忙把张仲微推了一把:“婶娘对州桥巷不熟,赶紧把她追回来,免得走丢了。” 张仲微应了,飞奔追去。杨婶站在门口张望了一时,道:“二夫人回去后再同二老爷慢慢商量,也没甚么不好,二少夫人何必叫他们都到店里来,好不闹腾。” 林依自然也晓得,张梁来后,与方氏必有一场大闹,但她为了张八娘,顾不了那许多了:“等她回去慢慢商量,三五日都得不出结果。” 说话间,张仲微把方氏追了回来,挽着她一路走,一路劝:“娘,八娘的事耽误不得,赶紧全家人聚齐商量商量是正经。” 方氏很满意“全家人”这说法,稍稍安静下来,重新落座。林依见饭菜已冷,下厨热过,一家人继续吃饭。 祥符县此去不远,加之张梁赶路,必然是急的,因此不到一个时辰,张梁和张伯临,就出现在张家脚店内。 方氏不敢看张梁,采取了先声夺人的战略,问张伯临道:“你媳妇怎的没来?” 张伯临一愣:“她身子沉重,不太方便,再说家里也不能没人,便叫她留下了。” 方氏不给张梁开口插话的机会,继续道:“身子沉重有甚么,坐个轿子就来了,又不用她走路。”说着吩咐跟来的任婶:“回去一趟,叫大少夫人坐轿子到这里来。” 任婶看看她,又看看张伯临,不知该不该迈腿。 张伯临心疼媳妇,问方氏道:“咱们来,不是要商量八娘子被休一事,与我娘子有甚么干系?为何非要她前来?” 方氏等的就是这话,声量马上就高起来:“怎么没得干系,你妹子被休,就是被她害的。” 张伯临莫名其妙,问道:“娘,此话怎讲?” 方氏将方睿受李简夫一派排挤,迁怒张八娘的事讲了一遍,反问道:“你舅舅就是因为你媳妇娘家,才休了八娘,这难道没得干系?” 张伯临毫不犹豫反驳:“官场上争来斗去,再平常不过的事,哪有因为这个,就休掉外甥女的?是舅舅做事太不厚道,与我岳丈甚么相干。” 方氏讲一句,他顶一句,实在气不过,伸手打了他一掌,骂道:“你这不肖子,翅膀硬了,敢与娘顶嘴了?” 张伯临挨了打,倔脾气愈上来,不仅不道歉,反别过脸去。方氏一见他这模样,更是气得慌,又想打二巴掌,但手还没伸出去,自己脸上先挨了张梁一掌。 这一掌声音清脆,想必使了大力,吓得众人都是本能一缩。方氏抚了抚脸,一片火辣辣,她直觉得疼得紧,又不想在孩子们面前犯怵,便一梗脖子,问道:“为何打我?” 张梁气道:“你白活了一把年纪,越过越糊涂,伯临能谋到这样的好差事,是谁的功劳?你若真想怪罪李太守,那先叫伯临把官卸了。” 方氏辩道:“伯临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及,就算没有李太守,一样能做官。”又道:“当初我就不同意他娶李氏,是你们一厢情愿娶了她来家,依我看,赶紧将她赶回娘家,方家不来接八娘,就不许李氏回来。” 这番歪理,既把张梁气得胡子乱抖,又让他得了提醒,他把跟着来的任婶唤过来,吩咐道:“我也写一封休书,你赶紧送二夫人回娘家,方家不来接八娘,二夫人就不许回来。” 林依正要为这主意抚掌叫好,方氏却面露得意之色,道:“我替公婆守满了三年孝,你休不得我。” 林依不大明白这说法,问过张仲微才知,原来“七出三不去”里有一条,为公爹或婆母守孝三年的女人,不能被休弃。 方氏此前并没想到这一点,乃是急中生的智,她此时有恃无恐,连张梁的巴掌也不怕了,安安稳稳朝桌前一坐,道:“二老爷,你还是赶紧寻李太守算账去罢。” 张梁先警告她道:“不许在媳妇面前胡言乱语,不然小心我打掉你的牙。”然后问张八娘:“闺女,你有甚么打算?” 林依揉了揉胀的太阳穴,老天,他们这一家子,总算回到正题上来了。 张八娘被他们这一巴掌来,一巴掌去的,给吓着了。就算跋扈如王夫人也没有动不动就打人的习惯。 林依见她瑟瑟讲不出话来,忙过去搂住她的肩,抚慰了好一会儿,又代替她答道:“八娘子的意思,是想回方家去。” 张梁一时没转过弯来,点头道:“回去,是要回去,嫁妆得讨回来。” 一群人都愣住了,林依推了推张八娘,示意她自己讲。张八娘鼓起勇气,开口道:“我想儿子,我不愿被休,我想回方家去。” 张梁望着她,有些不敢置信:“他们这样对你,还回去作甚么?听爹的话,就在家里住着,亏待不了你。” 张八娘垂头,默不作声,方氏把张梁拉到一旁,小声道:“闺女是亲生的,我也想留她,却怕儿子们在官场上被人笑话,你看这事儿……” 张梁不待她讲完,又是一记巴掌甩过去:“平日里叫你为了儿子的前程,善待儿媳,你不肯听,怎么到了现在,你又晓得替他考虑了?”他打骂完方氏,转头问张伯临与张仲微:“留你们妹子在娘家,你们可嫌丢人?” 张伯临与张仲微齐齐摇头,道:“八娘又没犯错,是方家行事不齿,有甚么好丢人的,不过这事儿不能就这样算了,得讨个公道回来。” 张梁连声称是,认为张家应该派人去赶赴眉州,打上方家,一来为张八娘讨公道,二来把嫁妆讨回来,以供张八娘日后用度。 张八娘见他们你一句我一句,根本不考虑她的意见,傻眼了,拉着林依小声道:“三娘子,帮我说说,我是想回去的。” 林依气她气到无力,道:“咱们都愿意你留下来,你就非要往火坑里跳?” 张梁听见她们的对话,道:“八娘,你要重回方家,让爹娘担心?这可是不孝。” “不孝”的大帽子压下来,张八娘只好将心思压下,不敢再作声。方氏对于张八娘的去留,本来就只是犹豫,并非不愿她留下,此时见张家男人们都没意见,也就随了大流,上前扶起张八娘,道:“快随娘回家去,叫你嫂子与你做顿好的。”说完顺路瞪了林依一眼:“你大嫂这回欠了你人情,定会好好对你,不像你二嫂,只会叫你做活。” 林依只盼她赶紧走人,懒得辩解,张梁与张伯临都晓得方氏受无事生非,也都只当没听见。 方氏见无人搭理她,一生气,又不走了,拉着张八娘重新坐下,道:“你二嫂开酒店呢,想必菜色不错,咱们吃了中饭再走。” 林依气到笑起来,她不肯在众人面前小气,以免落了口实,便吩咐杨婶去厨下,拾掇午饭。 张梁难得来看一回儿子,见林依愿意招待,也就不走了,坐下问道:“既然不急着走,咱们且来商量商量,派谁回眉州讨八娘的嫁妆。” 众人对望,张伯临与张仲微都有公务在身,不能随意离京,在座的,只有张梁是自由人。张梁看了一圈,自己也明白过来,笑道:“原来只有我是个闲人,也罢,就我一人去罢。” 方家家仆众多,张梁独自前往,能讨到甚么好?别公道没讨着,反被方家伤了。林依心细,想得更多,把张仲微的袖子轻轻一扯,道:“叔叔路上无人服侍,把大嫂的家丁带几个去。” 张仲微会意,补充道:“大嫂在老家也有几名家丁,爹你到了眉州,先别急,叫齐了人,一道去。” 相比他们的担心,张梁显得胸有成竹,把张伯临的肩膀一拍,道:“我先去雅州,向亲家借人,看他方家能有多神气。” 林依一直以为张梁除了打方氏,再无别的本事,听了这话,却对他刮目相看,直觉得他比起方氏来,还是多出几分头脑。 张伯临隶属李简夫一派,极乐意打压方睿,以前还碍着他亲舅舅的身份,不好出手,如今是他休张八娘在前,就再无甚么顾忌。 张仲微如今是中立人士,李简夫与方睿相斗,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因此他也极乐意看到方睿吃亏,替张八娘出一口气。 大家都没意见,张梁就准备继续讨论出行时间,正要开口,方氏叫道:“二老爷路上无人照料,我与你同去。” 张八娘也怯怯开口:“我也想与爹一道去。” 第一百六十八章打上门去 方氏要跟去眉州,大家都心知肚明,定是她担心娘家吃亏怀恨,想去调和调和。可张八娘为何也想去眉州?几双眼睛,齐刷刷望向了她。 张八娘深埋着头,声音细如蚊蚋:“我想回去见见儿子。” “不行。”张梁斩钉截铁回绝了她的要求,他是最了解这个女儿的,她这一回去,一多半会放下身段哀求方家让她回去。 众人都猜得到,若张八娘回去,只会自取其辱,于是纷纷都来劝她。多重声音响起,张八娘立时没了主意,道:“你们说怎样,就怎样罢。” 张梁劝服了张八娘,又转向方氏:“你就留在家中,我一人去便得。” 方氏生怕去不成,赔着笑道:“此去路远,你没个人服侍怎么成,还是我跟去的好。” 张梁道:“家中那些丫头,不拘哪个跟去就好。”原来他是想一举两得,既替张八娘出了气,还能一路有美人相伴,方氏暗恨,故意道:“那就让冬麦跟去。” 张梁果然马上反对:“冬麦笨手笨脚,另换一人。” 此等小事,拿到众人面前来讨论,张伯临嫌丢人,忙道:“丫头都是我娘子管着呢,回去问她去。” 方氏一想,儿媳跟前的门头,想必他做公爹的人,不好意思讨要,就放下心来,附和张伯临道:“伯临讲得有理,我身边再无人,你只跟儿媳说去。” 张梁猜出了她的用意,狠瞪一眼过去,却无可奈何。 转眼午饭得,杨婶端上饭菜来,众人同桌坐了,夹菜吃酒。张八娘惦记儿子,最关心张梁何时出,便问了出来,张梁称,待得盘缠行李备齐就出。 张八娘被休的事,太过沉重,各人都无心好好吃饭,没扒几口就将碗筷放下了,只有方氏不愿张梁去眉州,故意拖延时间,慢吞吞吃着。张梁急着回去凑盘缠,一把夺下她的筷子,骂了几句,将她从座位上拖起来。 方氏挣不脱,只得随他出门,张八娘跟在后面走了几步,突然道:“爹,娘,我想就留在三娘这里。” 方氏诧异回头,道:“你到娘身边住着,岂不更好些?你二嫂只会使唤你,留在她这里作甚。” 林依淡淡道:“若我真使唤她,她又怎会甘愿留下。” 张八娘恳切道:“我与三娘多年未见,好些话要进,就让我留几日罢。” 方氏还要劝她,张梁却认为张八娘住在哪里,实为小事,不愿为这个耽误时间,便截住她的话,问林依道:“八娘叨扰你几日,你可愿意?” 林依笑道:“自家妹子,有甚么愿意不愿意的,只怕屋小,委屈了她。” 张梁对她的回话很满意,遂将张八娘留下,拖着方氏走了。张伯临落在后面,望着张八娘叹了口气,道:“此事到底与我有关,是大哥对不起你。” 张八娘道:“大哥何出此言,是我自己命歹,与你不相干的。” 张伯临自袖子里抑制出一块银子,递与她道:“来得匆忙,不曾去兑成铜钱,你自己跑一趟罢。” 张八娘不接:“大哥这是作甚么。” 张伯临道:“你净身出门,想必没带甚么钱,且拿着使用罢,与自家哥哥还客气甚么。” 张八娘只好接了,转头就递与林依,向张伯临道:“我住在这里,吃喝都是三娘的,我把这钱与她,大哥勿怪。” 张伯临一笑,叫她把钱留着,另取了一块银子给林依,道:“劳烦弟妹。” 林依推了回去,打趣他道:“我晓得大哥上任后捞了不少油水,只给这点银子,我嫌少,拖一满车来,我才要。” 张伯临晓得他们如何还算过得,不缺张八娘一口饭,便将那块银子也塞给张八娘,笑道:“你且等着,总有那一天。” 张仲微去送张伯临,林依则拉了张八娘进里间坐,命杨婶端上茶来。张八娘捏了捏手里的两块银子,问道:“三娘,附近哪里有兑房,我兑来铜钱与你使用。” 林依道:“我不缺这几个钱,你自己留着罢。” 张八娘不由分说,将银子塞进她手里,捂住她的手道:“你若不收,我就回去了。” 林依拗不过她,想了想,将两块银子还给她一块,道:“你总要留些钱零花,咱们各拿一块,可好?” 张八娘应了,林依便唤杨婶进来,叫她趁今日得空,去兑房将银子换成铜钱,待得铜钱回来,足有两千文,张八娘便道:“三娘帮我租个房子。” 林依笑道:“使得,我再与你添上几贯,就在这巷子里租一间。” 张八娘看了看面前的一堆铜,诧异道:“这许多钱,还不够租么?” 林依道:“东京物价贵,犹以房价为最,我这套上等房按月算,每间是八贯。” 张八娘咂舌道:“还真是天价,那后面青苗住的下等房,每月几多钱?” 林依答道:“五贯九十七文。”又安慰她道:“你不用担心,我与你添些钱便是。” 张八娘坚决不肯,道:“我吃你的喝你的,本就过意不去,怎好意思再要你出钱租屋。” 林依再怎么劝她不要见外,张八娘还是不肯,她只好道:“你并不是没钱的人,等叔叔把你的嫁妆讨回来,你再还我,好不好?” 张八娘脸红起来,扭了半日手指,才小声开口道:“我当年陪嫁过去的物事,早花得差不多了。” 林依很是气愤:“方家还缺钱花么,竟花你的钱。” 张八娘叹了口气,道:“这倒不是他们花的,我在方家住着,上上下下都要打点,胭脂水粉,也要花钱,不知不觉,就花得差不多了,幸好还有几亩田还在那里跑不掉。” 林依怔道:“他们不把月钱给你的?” 张八娘轻轻摇头,林依长叹一声,不好再提这让人既伤心又气恼的事体。张八娘不肯让林依资助她租屋,又不肯回娘家,这可让林依犯了难,总不能让她上下等房和下人一起睡。上等房虽有三间,可其中两间都改作了酒店,只得一间卧房,若天天都跟昨日似的叫张仲微睡桌子,他肯定要抱怨。 张八娘看出林依为难,道:“三娘,你不必操心我的住处,店里地方大,我把桌子拼一拼便得。” 林依不同意,道:“大冷的天睡桌子,不出三日,就得得病。” 张八娘欲争辩,但一想,若真受寒生起病来,请郎中、抓药花费的钱,只怕比租房还多些,于是就闭了口,苦思住处的问题。 二人各自想办法,屋内一片寂寞,突然敲门声起,杨婶在外禀报道:“二少夫人,隔壁的丁夫人来了。” 林依回过神来,忙道:“快快有请。” 丁夫人走进屋来,与林依、张八娘相互见礼,又递上一只陶罐,道:“这是我从四川带来的辣酱,请林夫人尝尝,虽不是甚么物事,却是家乡口味。” 林依接了,当场开罐闻了闻,喜道:“好酱,正愁东京买来的所谓四川辣酱都不对味呢。” 丁夫人见林依喜欢,比自己吃了还欢喜,笑道:“若真喜欢,吃完了我再送来。” 林依笑着谢过,请她到桌边坐下。丁夫人见张八娘面有愁容,奇道:“八娘子,你千里迢迢到京城来,不就是为了寻娘家人的,如今见到了,怎么还愁眉不展?” 张八娘把住房的难处讲与她听,苦笑道:“我只想过东京繁华,就没想到,繁华的地方,物价也是贵的。” 林依道:“我要给她另租间屋子,她却不肯,正商量对策呢。” 丁夫人道:“这也没甚么难的,若是八娘子不嫌弃,就搬去与我同住。” 张八娘自眉州一路行来,与丁夫人日夜相处两个月,二人已是相熟,听了这话,有些动心,却又不好意思,道:“我一路上的吃穿用度,都是丁夫人资助的,到了京城,还要叨扰你,实在过意不去。” 丁夫人笑道:“算不得叨扰,我如今一人住着,正愁没得伴儿呢,你若愿意过去陪我,我倒要感激你。” 林依昨日替张八娘还路费时,去过丁夫人家,她家确是人口简单,除了她自己,就只得奶娘夫妻相伴,而后者住在青苗隔壁,上等房内,仅丁夫人一人居住,连个丫头也无,因此她称孤单,林依倒是相信的。 张八娘想要过去住,又怕林依不同意,便只拿眼看她。林依有些好笑,说起来张八娘比她还大三岁呢,遇事却没个主意,不过这事儿,她做嫂子的,担不起责任,便道:“等问过你二哥再说。” 寻常人家,女人都是做不了主的,大小事体,须得问男人。丁夫人对此能理解,便不再提,另将些家乡趣闻来讲,让林依听入了神。 丁夫人告辞前,顺口问了林依一句:“林夫人是一直都在州桥巷住着?” 照目前看来,丁夫人一路照应张八娘,将她安稳带到京城,为人应是不错,但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林依的回答,还是保留了几分,道:“是,我家官人在朝为官,这里离他当差的地方近,因此一直住在这里。” 第一百六十九章 教育案例 林依这话,透露出两个信息,一,不愿丁夫人再往下问,以免多生事端;二,告诉对方,张家是官宦人家,最好别打主意。 不料丁夫人一听说张仲微是个官,反倒兴奋起来,连朝外走的脚步也停下来,问道:“我正想上衙门寻人,能否请你家官人帮个忙?” 若是寻人,林依还是乐意帮忙的,但涉及衙门,她就爱莫能助了,告诉丁夫人道:“我家官人并不在衙门当差,只怕帮不了你。” 丁夫人顿感失望,福了一福,告辞归家。 丁夫人一走,林依便问张八娘道:“你曾讲过丁夫人进京寻夫,她要上衙门找的人,可是她家官人?” 张八娘点头称是,又道:“三娘,我能顺利找到你们,全仗丁夫人,她此番要寻官人,却人生地不熟,你们若能帮上忙,就帮一把罢,我在这里替她谢过。”说着,冲林依福下身去。 林依是她嫂子,倒也受得她的礼,便没有躲开,问道:“丁夫人是甚么人家,官人又是谁,为何失踪?” 张八娘想了想,答道:“她夫家姓贾,听说住在朱雀门东壁。” 林依听了这话,心中一动,正巧张仲微送完张伯临回来,便唤他道:“快来听听,只怕是我们同旧邻居有缘。” 张仲微进得里间来,好奇问何事。 张八娘将丁夫人的家事讲了一遍,称她家官人贾老爷,乃是个行商,在东京置了一外宅,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对此丁夫人早已习以为常,但眼看着天冷下来,家中老小要添置过冬衣物,却不见贾老爷捎钱回家,丁夫人就着起急来,到处打听贾老爷的下落,这不打听还好,一打听吓一跳,原来贾老爷在京吃了官司,现正在大牢里出不来,丁夫人情急之下,只好将孩子交与公婆照看,再向亲戚借了几贯钱,上京救夫来了。 林依听得一个“救”字,嗤道:“这样的男人,还有甚么救头,告诉丁夫人,别耗费钱财了,随他去罢。” 张仲微以为她是看不惯贾老爷养外宅,驳道:“各人想法不尽相同,贾老爷常年不在家,另买一人服侍,情有可原,再说他吃官司,并非他的错,而是被林夫人连累。” 林依话语中带了些气愤,道:“养外室的人,不在少数,可养了外室,就不顾家的人,没几个。你没听八娘讲,丁夫人连置办过冬衣物的钱都无,贾老爷能撇下家中老小,只把钱林夫人,真真是可恨----唤她林夫人,真是抬举了,顶多当个林娘子。” 张仲微方才没听仔细,经林依这一说,有些惭愧,道:“如此看来,确是人品不佳,怨不得吃官司。” 林依突然想起一件事,打开箱子,翻出一匹蜀锦,道:“这是当初林娘子为了封口,送与我的,你们瞧瞧,她一个外室,出手如此阔绰,正室夫人却连过冬的钱都无。” 张八娘听到这里,才完全明白,原来贾老爷在京不仅吃了官司,还有一外室,她问道:“那你们讲的林娘子,如今何在?” 林依将那日朱雀门东壁失火的情景,讲与张八娘听,道:“她妇德有亏,又闯了祸,想必是躲起来了。”她将那匹蜀锦递与张八娘,道:“这是丁夫人家的物事,还是归还原主,你与她送过去罢。” 张八娘接过蜀锦,看了看张仲微,欲言又止,林依瞧见,替她问道:“八娘子想上丁夫人家借住,不知你同意不同意?” 张仲微问道:“丁夫人家几口人?” 林依推了推张八娘,张八娘答道:“上等房住的,只她一人,奶娘夫妻住在后头,就在青苗隔壁。” 张仲微看向林依,见她微微点头,便答应下来,道:“若只她一人,去住无妨,改日再叫你二嫂登门道谢。” 张八娘见他同意,欢喜应了一声,捧着蜀锦朝隔壁去了。 林依笑问张仲微:“你这般轻易就答应了,不怕八娘子被丁夫人骗了?” 张仲微道:“一路上好几个月,要骗早就骗了,非要挨到八娘子寻到娘家才骗,难不成是傻子?” 林依笑着摸了摸他脑袋,道:“我家官人,愈聪敏了。” 张仲微朝窗外看了看,道:“八娘子这一去,定要将我们方才谈论的话,告诉丁夫人,只怕过不了多时,她就要来寻你了。” 林依不以为意,道:“就算寻我,我也只能将当日情景如实相告,寻夫一事,恕我无能。” 张仲微学她方才的样子,也摸了摸她脑袋,笑道:“你在官宦夫人堆里混迹了几日,也变聪敏了。” 林依拍掉他的手,嗔道:“少油腔滑调,我明白,凡事要量力而行,再说贾老爷那样的人,有甚么好相帮的。” 张仲微爱她娇嗔的模样,将手挪到她腰间,一把揽了过来,亲了下去,恰逢张八娘掀帘进来,看个正着,二人慌忙分开,双颊通红。张仲微尴尬咳了两声,问道:“蜀锦丁夫人收下了?” 张八娘狭促地朝林依眨了眨眼,故意问道:“三娘,你的脸怎地这样红,莫不是病了?” 林依听了这玩笑话,感觉未出阁前那娇憨的张八娘,又回来了。忍不住有泪盈眶。张八娘见她眼角湿润,还道她是着羞,赶忙转移了话题,道:“丁夫人很喜欢那匹蜀锦,请你过去一述呢。” 林依料想丁夫人是要详细打听贾老爷的情况,也不推辞,理了理衣衫头,由张八娘做伴,朝隔壁而去。 丁夫人将林依当作了贵宾接待,亲手煮茶,又端上好几碟果子,道:“茶果粗陋,只怕入不了林夫人的眼。” 林依拈起一块尝了,又抿一口茶,笑道:“丁夫人客气,我正想家乡的吃食呢,你这茶也煮得好。”她对于自家住处,方才扯过谎,因此不待丁夫人相问,自己圆话道:“我曾在朱雀门东壁住过,但那场大火,太过吓人,我实在不愿再提,因此不管谁问,我都只称没去过那里。” 此话出口,林依小小鄙视了一下自己,还真如张仲微所讲,官宦夫人堆里混久了,圆谎的本事都见长。 这谎果然圆的好,丁夫人表现出十二万分的理解,惭愧道:“说起来,这火是因我家才起,我这里与林夫人赔不是。”说着起身,福了下去。 林依却躲闪开,道:“与丁夫人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你赔的哪门子礼?” 丁夫人也不坚持,重新落座,叹气问道:“林夫人,听八娘讲,我家官人在东京有一外室,可是真的?” 林依怔道:“丁夫人不知情?” 丁夫人苦笑道:“我早有察觉,也问过几次,可官人总不耐烦,久而久之,就不敢问了。”又问:“那外室的下落,林夫人不知?” 林依道:“大祸临头,只晓得逃命,实在无暇去照管她,不过并未听说有人丧生火海,因此她性命应是无碍。” 丁夫人有些失望,林依将她神情瞧在眼里,很是奇怪,难道丁夫人想找林娘子不成?不过林娘子偷情,害得贾老爷吃官司,或许丁夫人想将她揪出来替夫报仇也不定。 丁夫人还真是想找寻林娘子,她端起一盘果子,让了让林依,央道:“林夫人,你家官人在朝为官,家中又开了脚店,人来人往,消息定然灵通,若是有我家外室的消息,能否相告?” 若不是林娘子偷情,也不会引来那场大火,林依自己还想找到她骂几句呢,因此爽快答应。 丁夫人谢过她,指着张八娘送过来的蜀锦道:“我家多年未见过蜀锦,区区外室,却能以此物送人,想来她手中钱财不少,我须得讨回来,以奉送公婆,抚育孩儿。” 林依先前以为丁夫人的性子与张八娘差不多,此刻听了这话,却对她刮目相看,看来她还是有主意的人,不消旁人干着急。 这对于张八娘来说,是极好的教育案例。林依一告辞回家,便将丁夫人所为分析给她听,道:“丁夫人先前太软弱,不敢逼着官人要家用,才使得家中连过冬的钱也无,如今她吸取教训,硬气许多,能想到寻外室讨钱,今后的日子应是不会差的。” 张八娘苦笑道:“我已是被休之人,还讲这个有甚么用。” 林依急道:“你这性子若不改改,就算再嫁,也没好结果。” 这话大概是有些重了,张八娘嘤嘤哭起来,张仲微听见动静,欲进来相劝,林依却拉了他出去,道:“忠言虽然逆耳,但总要有人来讲,且让我当一回恶人敲醒她,不然她这一辈子都是苦。” 张仲微不忍,但仔细想了想,还是一咬牙,同林依一起退了出去。 林依将丁夫人想找林娘子的事告诉他,道:“你若有她的下落,也告诉一声。” 张仲微磨牙道:“不消你说得,因她不守妇道,害得多少人流离失所,若真寻到,我先将她送到官衙。” 第一百七十章李舒被打 二日一早,林依趁着店还未开张,召齐杨婶几个,将找寻林娘子的事讲了,杨婶未经历过那场大火,倒还罢了,青苗想起烧毁的锅碗瓢盆和衣裳、祝婆婆想起以前的小酒肆,都是恨到磨牙,齐齐称,要竭尽全力帮丁夫人找到林娘子,狠揍一顿。 店中生意一如既往,六张桌子爆满。林依正在里间得意,祥符县来人报信,称方氏卧病在床,想见儿女。虽然报信人急得满头是汗,林依却不以为意,心道方氏昨日离去时还是好好的,怎会一夜之间就卧床不起,定是她想跟去眉州,耍出来的花招。 她心里如此想,样子还是要做,便取出几个钱打赏报信人,劳他多跑一趟,到翰林院中请张仲微回来。张仲微听说方氏生病,也是不信,无奈告假,与林依相视苦笑。带上张八娘,雇了三乘小轿,奔赴祥符县。 他们却都料错了,方氏是真卧床不起,不过并非生病,而是受伤,头上扎着白布,还渗着血。张仲微几人俱是一惊,张八娘猛扑上去,哭叫道:“娘,你这是怎么了?” 张仲微与林依稍显冷静,到床前看过方氏,就把任婶朝外一拉,问道:“二夫人是谁人所伤?” 任婶看了张仲微一眼,道:“除了二老爷,谁敢伤她?” 原来凶手是亲爹,张仲微责怪的话,骂人的话,全都出不了口,张嘴愣住。林依问道:“二老爷为何打二夫人,可是为了昨日的事?” 任婶摇头称不是,却又不肯讲缘由,林依问了好几句,也没问出甚么来,只得转身去寻李舒. 李舒卧房门口,挂着厚厚的皮帘子,小丫头通报过后,打起帘儿,请林依进去。屋内,李舒在榻上躺着,手里抱着暖炉,锦书与青莲一边一个,正替她捶腿。林依上前行礼,笑道:“大嫂倒会享福。” 李舒连忙起身,回礼道:“才从二夫人那里回来,站了半天,腿直麻,这才叫她们来捶捶。”说着请林依到桌前坐下。 青莲端上茶来,向林依抱怨道:“稍微好心些的婆母,见儿媳替她怀着孙子,哪会让她亲力亲为,又不是没得下人服侍,就算不是真心,客套话总要讲一句,咱们这位二夫人……” 李舒厉声打断她的话,斥道:“婆母卧床,儿媳伺病,乃是天经地义,你自个儿想偷懒,莫要把我扯上。” 锦书见青莲,偷笑几声,上前拉她道:“大少夫人贤惠的名声,生生叫你给污蔑坏了,还不快随甄婶去领家法。” 青莲好心维护李舒,却没分辨清场合,活该被罚,瘪了瘪嘴,委委屈屈地随甄婶下去了。 林依茶还未来得及吃一口,先观了一出戏,不禁替李舒觉得累。 李舒问她道:“你去瞧过二夫人了?” 林依点头道:“瞧过了,听任婶说,她是被二老爷打的?” 张梁打方氏,李舒已是习以为常,一面嗑瓜子儿,一面慢慢讲,权当是佐茶的八卦。 原来,昨日张梁一回家,就开始翻箱倒柜,说是要凑盘缠,翻来翻去,却现钱袋子空了,他不好意思来向李舒借,便想出个主意,去学生家提前收束修,不料接连跑了两三家,学生们都称,束修已被方氏收走了。张梁当时就了脾气,责怪学生们不该将束修交与别人,一学生胆小,见他吹胡子瞪眼,怕了,吐露实情:“师娘称,交与她,能少出几个钱。” 张梁听方氏少收了束修,气得只差吐血,他担心跌了面子,不好意思逼着学生补齐,就只能回家拿方氏出气,抓起就打。 李舒慢悠悠道:“我们想去劝,却无奈关着门,只听见二夫人高声求饶,也不知打了几下,门开时才现她头上破了皮。” 林依不得不佩服方氏胆子大,这种事,稍微想一想,就能猜到张梁会火,她不但代收束修,还少算了钱,也不知是当时没想到张梁的反应,还是明知故犯。 李舒谈性甚浓,看出林依的疑惑,不待她问,主动解释道:“二老爷爱出门吃酒,自己赚的钱不够花,就隔三岔五上二夫人的零嘴铺子打秋风,二夫人是亏空得狠了,才想起打二老爷束修的主意。” 原来是报复行为,林依恍然大悟,联想起方才任婶的反应,问道:“这馊主意,是任婶给二夫人出的罢?” 李舒一笑,手一抖,一把瓜子儿散落地上:“弟妹真真是聪敏,一猜即中。” 林依也笑,暗道,任婶这狗头军师,已不知是几回带累方氏了,也亏得方氏还一如既往信任她,实乃奇事一桩。 李舒笑了一气,问林依道:“听说八娘回来了?她可是恨我?” 看来他们并未把张八娘被休的事瞒着李舒,林依宽慰她道:“八娘是明白人,不会乱埋怨人,大嫂别多心。” 李舒拿瓜子尖划着桌面,道:“不埋怨最好,埋怨也无妨,今儿上午二夫人还道要把我休掉呢,我不在乎多一人抱怨。” 林依轻笑道:“大嫂是聪敏人,这事儿怎么想不明白?八娘子的夫家,既是二夫人的娘家,她就算晓得是方家的过错,也不会在旁人面前讲,当着我们的面,她除了抱怨你和你娘家,还能怎样?” 李舒一愣,旋即丢掉那粒瓜子儿,拍着桌子笑道:“你看我,真是当局者迷,光顾着生闷气,就忘了二夫人也是有苦难言。” 林依见她想通,起身一福,道:“八娘子是苦命人,此番被休回家,还要靠大嫂多照拂,我这里替她谢过。” 李舒道:“你是她嫂子,难道我不是?不消你提醒,我自好生待她,怕只怕,我做得再好,也入不了二夫人的眼。” 说曹操,曹操到,林依还没接李舒的话,小丫头来报,称张八娘来了,李舒忙命备茶备礼。张八娘进来,与李舒与林依行礼,唤了声“大嫂”,再到林依身旁坐下。 李舒接过甄婶递来的一只盒子,推到张八娘面前,道:“你才来东京,想必少胭脂水粉使用,我这里有几样送你,你别嫌弃。” 张八娘坚辞不受,二人推来推去,使那盒子跌落,震开盖儿,现出里头的物事来,金灿灿地晃人眼,原来不是甚么胭脂水粉,而是满满一盒子金饰。 张八娘诧异无比:“大嫂,你这是……” 李舒摆手止她下面的话,道:“咱们女人,从来都是身不由己,你别问缘由,我也不道那劳什子的歉,快把盒子收起,好好过日子罢。” 李舒讲话爽利,张八娘反不知所措,林依帮她把饰收好,塞到她怀里,道:“既是大嫂一片心,你就收下罢。” 张八娘这才将那盒子捧了,起身向李舒道谢。 李舒摆了摆手,扶着腰起身,道:“我也歇了好一会子了,再不到前面去,二夫人又要骂,就不留你们了。” 张八娘想起自身,怀着儿子时,服侍婆母也是照常不误,不禁心生同命相连之感,上前扶住李舒,再回头唤林依:“咱们一同去。” 大概是因为见到了儿子与闺女,方氏的精神很好了些,林依几人到时,她已坐起身,半躺在床上,由张仲微喂粥吃。 方氏被亲儿服侍着,本是高高兴兴,但一见林依和李舒进来,就变了脸色,责道:“服侍婆母,乃是儿媳的职责,你们一个二个跑得不见影子,却要我做官的儿子来忙碌,是甚么道理?” 此话全然道理不通,还冤枉了人,林依与李舒念及她正在病中,都不与她计较,默默将这责骂受了。 方氏见她们不作声,愈来了兴致,推开张仲微道:“儿子,你歇着去,叫你媳妇来喂我。” 林依正要上前,李舒却抢先一步,接过粥碗来,向方氏笑道:“娘,哪有我这儿媳闲着,却叫侄儿媳来服侍你的道理,没得让人闲话。” 此话明是表孝心,实则在提醒方氏,张仲微如今已是大房的儿子,同她不相干了。 方氏见李舒偏着林依,愈恼怒,便等她将一勺子粥喂到自己嘴边时,故意刁难,咬住半边调羹一用力,让大半勺子的粥酒得满被子都是,随后借机大骂:“伯临娶你何用,连个粥都不会喂。” 李舒知她是故意,不以辩驳,只唤来任婶,替她换被子。方氏当她不理睬,更来劲,声称要休她回家。众人都习惯了方氏的闹腾,从张仲微到张八娘,个个充耳不闻,只帮着收拾床上的那一摊子。 不想方氏趁众人不注意,一巴掌朝李舒脸上招呼过去,李舒挺着肚子,躲避不急,结结实实挨了这一掌,半边脸立时肿起来。李舒何曾受过这种气,立时就哭起来,拉了甄婶就朝外走,道:“既然二夫人瞧我不顺眼,那咱们就家去。” 众人都忙着去劝李舒,只有林依留意到,方氏在李舒讲出这句话后,脸上现出奸计得逞的表情。她不禁心中一动,难道说,方氏不是单纯耍泼,而是故意为之? 第一百七十一章 咎由自取 一向冷静的李舒,在挨过方氏一巴掌后,方寸大乱,不听众人相劝,哭哭啼啼地回房,叠声吩咐她房里的下人们收拾衣物细软,准备回娘家。林依赶过去,凑到李舒耳边小声道:“大嫂,你若真回娘家,可就中了二夫人的计了。” 李舒心思玲珑,更胜林依,听了这话,略一思忖,便明白了意思。方氏是故意要赶她回家,好以此为要挟,逼李家按兵不动,别跟着张梁上方家去闹。 一旁的甄婶,也听明白了,趁机劝李舒道:“大少夫人,此去雅州甚远,你又有身孕在身,万有一个闪失,怎生是好?” 李舒已抹去了泪,嘴上却道:“我自然晓得此时不宜远行,只是婆母赶我,我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再待下去。” 林依明白,李舒已不想回娘家,只是还差个台阶下,此时不拘张梁或张伯临,来劝两句便好了,可惜这两人,一人在衙门,一人还在外收束修,远水解不了近渴。她想了想,故意问道:“大嫂,你们这院子不错,租为几个钱?” 李舒不知李舒突然问这个做甚,照实答了价钱,道:“祥符县离东京近,物价不贵,这么个小院子,不比你城里几间房便宜?” 林依顺着她的话,又问:“那是谁人出的钱?” 李舒好笑道:“自然是我出的,他们谁拿得出钱?” 林依把甄婶看了一眼,不再出声。甄婶是人精,马上会意,向李舒笑道:“大少夫人,院子是咱们出钱租的,凭甚么让我们走?且安安稳稳大大方方地住下,谁要看不惯,自走不送。” 林依此计甚妙,李舒果然高兴起来,道:“我竟忘了,这本就是我的屋,去留由我自己作主,别个管不了。”说着挽了林依的胳膊,留她道:“你们好容易来一回,吃了饭再走。” 方氏在病中,林依两口子的确不好马上就走,便应了下来。李舒吩咐小丫头道:“让厨房备两桌酒,再使人到衙门知会一声,叫大少爷早些回来陪二少爷。” 李舒在家时,大概是专门受过家事培训的,安排起事务来,井井有条,那些下人,也全是机灵无比,一听说她不回娘家了,不消人吩咐,马上快手快脚把已打包的物事重新归位。 林依一面留神观察,一面暗暗学习,李舒经方氏这一闹,身子疲乏,朝榻上歪了,笑道:“弟妹莫怪我没坐像。” 林依笑道:“又没外人,大嫂想怎么躺,就怎么躺。” 二人吃着点心,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也不管方氏在由谁服侍。小半个时辰后,张伯临大概是听报信人讲了家中情形,匆匆赶回家来,他怕被方氏缠住,不敢先去看她,径直回房,问李舒道:“娘子,你没事罢?” 李舒抬手指了指,叫打帘子的青莲将张伯临拦在门外,道:“我已被休了,大少爷还不晓得?二夫人要赶我回雅州,我挺着肚子走不动,幸好这院子是嫁妆钱租的,想来还是住的。” 言下之意,这院子,张家人是住不得了,张伯临进退两难,僵在那里。青莲心疼她,向李舒求情道:“大少夫人,要休你的是二夫人,又不是大少爷,你与他置气作甚么?” 再大度的正妻,心里都藏有一小坛醋,更何况李舒并不是真大度,青莲当着她的面维护张伯临,恰似只不懂事的猫撞翻了那坛子,酸味飘得满屋子都是。张伯临还算机灵,猜到李舒要吃味,马上抓住青莲的胳膊,朝外一推,道:“你是甚么身份?这里有你讲话的地方?” 锦书逮住机会,马上走出去补了一句:“看来家法还没领够,甄婶该再取尺子来。” 甄婶老成,不似两个小的只会互掐,当即朝张伯临使了个眼色,又向林依道:“二少夫人,我们大少夫人为小少爷扯了几尺布,却不会裁剪,能否劳驾移步,帮忙看看?” 甄婶口中的小少爷,是指庶出的张浚明,她这一句话,语出双关,主要目的是要引走林依,将空间留给李舒两口子;附带目的,是告诉张伯临,李舒贤惠至极,自己怀着嫡子,还想着与庶子添新衣,反观之,方氏要休她,是多么的不明智,多么的无理取闹。 林依暗赞一声好贴心的奶娘,起身随她走了出去,道:“裁剪一事,我也不大懂,甄婶还是上街寻个好裁缝来,别耽误了给浚明做新衣。” 甄婶明了,这便是洞晓她用意,遂一笑:“我是怕大少爷面皮薄,二少夫人见谅。” 林依笑道:“我不是那愚钝之人。”二人分别,林依朝方氏卧房去,张仲微与张八娘正围在方氏床边,竭尽全力哄她开心。方氏见林依进来,连忙问道:“李氏动身了没有?” 林依随口扯了个谎,道:“身没动,胎气倒是动了几分。” 张八娘马上跳起来:“哎呀,这可是张家头孙,我得去瞧瞧。” 方氏也信了林依的话,吓得一颗心狂跳不止,她声称要休掉李舒,不过是虚张声势,与李家施压罢了,那一巴掌,也只是想作个导火索,并非真想让李舒千里迢迢回雅州,此时她听说李舒动了胎气,又是后悔,又是害怕,生怕张梁得知,赶回来将她打死。 林依将她神色瞧在眼里,很是不屑,既然不是无所畏惧,又何必演那一出,让自己下不来台。 张八娘见方氏愣住,以为她是默许自己去探望李舒,便转身要走。 此时张伯临正在房里哄李舒呢,可不好让旁人打扰,林依忙朝张八娘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放心,又道:“大嫂本要留咱们吃饭,可眼下她那里正忙,咱们就别添乱了。” 张仲微朝外看了看,天色已晚,他很想留下伺候方氏,但无奈二日还要去翰林院当差,便向方氏告辞,准备归家。 张八娘道:“我留下照顾娘,你们赶紧回罢,冬天黑的早,别耽误了路程。” 方氏还惦记着李舒动胎气的事,生怕张梁回来再打她,就想把张仲微和林依留下当劝客,忙道:“仲微,你们留住一晚,明早再回。” 此去东京不远,明早再赶往翰林院,倒也使得,张仲微犹豫起来,看向林依。林依猜得到这院子里,还有一场大闹,才不愿留下趟浑水,便道:“我倒是愿意留下的,只是住哪里?” 二房所住的小院,是按人头租的,半间也不多,就是张八娘留下,都没得住处。 方氏生怕他们因此都走了,忙朝地上指了指,道:“有多的被褥,你们就在这里打地铺。” 林依问道:“我们睡在婶娘卧房,那叔叔住哪里?” 方氏愣住,这院子,可没有设书房,张梁除了卧房,没有别的去处。她还曾为这个,高兴过好一阵子呢,不想今日却成了掣肘。就在她愣神的时候,帘子掀起,张梁走了进来,见张仲微几人都在,奇道:“你们今日怎到得齐全?仲微不用当差,仲微媳妇不用开店?” 张仲微答道:“听说婶娘受伤,我们赶来探望。”方氏再有不是,也是张仲微亲娘,因此他有些埋怨张梁出手太重,就将“受伤”二字,咬得重重的。 张梁却认为方氏是罪有应得,活该挨打,唬着脸道:“我离家前,她还是活蹦乱跳,哪里来的伤?都赶紧回去,该当差的当差,该开店的开店,莫要在这里耽误了时间。” 方氏生怕张仲微几人就此离去,捂着额头小声嘀咕:“都流血了,这不是伤?” 林依也认为方氏挨打,乃是自找的,特别是她打李舒的那一掌,也该让张梁还回去,与李舒讨个公道。 张梁听见方氏嘀咕,将手一抬,作势又要打,吓得方氏一缩头,再不敢腔。 张梁转身,将张仲微三人都赶出门去,称方氏无病无灾,不消他们来探望。张仲微看着被张梁关上的大门,觉得有些荒唐,他来探望伤病的亲娘,却被亲爹赶了出来,林依心想,李舒的下人,一个比一个精,想必过不了多时,李舒被打的事,就要传到张梁耳中,方氏又该自讨苦吃了。 方氏在打李舒的时候,难道想不到张梁的反应?林依觉得,她还是知道的,只是她没想到,李舒不是张八娘,不仅不会逆来顺受,还会不动声色反击一下。 林依厌恶方氏为人的同时,也心生几分佩服,她为了维护娘家,甘愿冒被打的危险,这份勇气,几人能有? 林依想心事,张仲微气恼张梁,张八娘担心方氏,一路无语。 回到家中,脚店盖饭店都已打烊,杨婶与青苗围上来,问道:“二夫人无恙?” 张仲微与张八娘都是无精打采,连开口作答的意思都无,林依朝杨婶和青苗眨了眨眼,道:“咱们还没吃饭呢,快炒两个菜端上来。” 青苗道:“我猜到你们是饿着肚子,早让杨婶做好了,热热便得。” 第一百七十二章 方氏吃瘪 杨婶下厨去热菜,须臾端上来,三人吃了,林依先送张八娘到隔壁丁夫人处借住,再回来与张仲微两个安寝。 隔了一日,祥符县来人送信,称张梁收齐束修,已奔赴雅州。待向李太守借足了人手,再朝眉州去;另还捎来李舒与林依的书信一封,信中,李舒感谢林依在方氏面前提动胎气一事,让她寻着了借口,如今天天躲在房里安胎,轻易不出房门半步,到方氏跟前伺候的事,顺势就免了。 既然已不在家,张八娘就想去方氏房中打地铺,照顾她养伤,但店中忙碌,少不得人,只好趁上午客人少、较空闲的时候赶去祥符县,午饭前再回来。她这般来回跑,林依担心她累着,便道:“我叫肖嫂子来帮几日忙,你住到祥符县去,待二夫人伤好再回罢。” 临时雇人,可是要花费的,张八娘不好意思让林依多出钱,摇了摇头,仍旧两头跑。幸好方氏身子算结实,没出几日便大好,这日张仲微听张八娘讲了方氏痊愈的事,便又告了一日的假,买了些吃食,带着林依和张八娘上祥符县去探望。 他们到得方氏房间,方氏跟前只有任婶一人侍奉,她一见张仲微等人来,马上诉苦:“我有儿媳,却跟没有似的,整日不见人影,病中时也不见她来侍候。” 正巧李舒听说林依来了,赶来相见,听见这话,故作惊讶状:“二夫人这样快就娶了新妇?” 方氏一时没听明白,唬着脸道:“甚么新妇,你莫要打岔,说的就是你。” 李舒笑道:“我不是方才被二夫人休了么,二夫人适才怪儿媳不侍候,不知讲的是谁。” 李舒平日总以温文尔雅示人,方氏从来不知她也是伶牙俐齿的,不禁愣住。青莲上回当着李舒的面维护张伯临,没能讨到好,这回学乖了,帮腔道:“二夫人都已将大少夫人休了,怎还好意思住她的屋?” 俗话说的好,见好就要收,过了,便成欺人太甚,青莲多加的话,恰是后者,惹来李舒瞪眼,锦书察言观色,忙将其拖了出去。 方氏奈何不了李舒,就打起林依主意,当着李舒的面,起了劲地夸她,最后表示,想留她在这里陪自己。 林依一口回绝:“大哥大嫂都在这里,婶娘却独留我侍候,置他们于何地?” 张八娘忙道:“娘,我留下来侍候你。” 方氏只愿折腾儿媳,闺女还是心疼的,忙道:“罢了,你二嫂又不肯放你的假,来回跑累得慌。” 张八娘替林依辩解道:“二嫂许我回来的,是我自己不肯。” 方氏在李舒和李舒处都没讨到好,唯一的闺女又还偏着林依,直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闷得慌。 张伯临中途从衙门回家取物事,听说李舒在方氏方里,以为她又被方氏刁难,火急火燎赶来,随便寻了个借口,迅扶着她离去。 方氏不招人喜欢,竟已到了如此地步,林依几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讲甚么好。方氏也觉出气氛不对,生出几分伤心,挥手道:“你们都不愿陪我这老婆子,去罢,去罢。” 林依生怕待久了,方氏又生出花招来,一听这话,就真告退,先行溜了出去。没过一会儿,张仲微与张八娘也出来了,称方氏怕耽误他们的正事,不要他们陪。林依心想,方氏还零点是厚此薄彼,一点不加掩饰。 几人回家,生活重新走上正轨。张仲微照常当差不误,林依料理脚店,张八娘成为店小二中的一员。如此过了几日,林依渐渐现,店中的客人,开始对着张八娘指指点点,她心下奇怪,正想寻个相熟的客人差距一问,就被来店里吃酒的赵翰林夫人招手唤了过去。 赵翰林夫人问林依坐下,指了张八娘问道:“张翰林夫人那是你家小姑子?” 林依答道:“是,我家二房的闺女。” 赵翰林夫人又问:“听说她是被休回来的?” 赵翰林夫人鄙夷的神态,丝毫不加掩饰,林依皱了皱眉,道:“这是我们家的家事,想来不影响赵翰林夫人吃酒。” 赵翰林夫人听出林依的不满,叫道:“我是替你着想,家中有人被休,已是很丢脸,你还留她在店里晃悠,生怕别个不晓得?” 赵翰林夫人的声量不小,店中人都听到了,齐齐扭头望过来,张八娘的脸涨得通红,已有落泪的趋势。 孙翰林夫人是同赵翰林夫人一道来的,见林依黑了面,忙解围道:“被休的是二房的人,张翰林夫人是大房的媳妇,谈不上丢脸。”说完又小声劝林依:“张翰林夫人,恕我讲句不好听的话,这小姑子,要么送回娘家,要么另嫁他人,留在你店中,确是不好看,当心影响了生意。” 就算她们是好心劝告,也犯不着拿到店里来讲,更不该当着张八娘的面讲,林依心下气恼,沉着脸站起来,准备赶人。但还没等她开口,已有人抢了先,屏风后传出一洪亮的声音:“一派胡言!” 声音之响亮,引得店中客人纷纷回头去看,只见屏风后走出一年轻女子,头戴珠冠,穿着打扮不俗,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却目不斜视,径直走到赵翰林夫人这桌,冷着面道:“被休的女子可耻?照你们这样讲,我们这些做人媳妇的,就算被婆家折磨死,也不能回娘家来?” 女子的话铿锵有力,但也不是反驳不起,依照三从四德,依照纲常伦理,为人媳者,就该恭顺无怨言,就该逆来顺受,哪怕死在婆家,也不能回来让娘家蒙羞。 赵翰林夫人脾气冲,按说听过这番话,会将桌子一按,起来回嘴,但此时她却噤若寒蝉,甚至露出一丝惧意,让林依好生奇怪。 珠冠女子讲完,见赵翰林夫人和孙翰林夫人都没反应,丢下一句“懦夫”,命丫头结账,走出店门去了。 赵翰林夫人与孙翰林夫人见她的背影从门口消失,才拍着胸口,大喘了口气,匆匆丢下酒钱,也离去了。 林依悄声问杨婶:“刚才那戴珠冠的客人是谁?” 杨婶摇头称不知,道:“以前没来过,是位新客人。” 林依将好奇和疑惑压下,走去安慰了张八娘几句,张八娘含着泪,不敢讲话,生怕一开口,眼泪就要掉下来。林依见她已是伤心至极,不忍再叫她忙碌,便让她进里间休息,另唤了肖嫂子来临时帮帮忙。 随后几日,在张八娘背后讲闲话的客人有增无减,吓得张八娘不敢再出来,林依又是气愤,又是无奈,只好让她去陪丁夫人做针线打时间。 张仲微在翰林院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敌对一派的同僚,笑话他张家家教不严,妹子德行有缺,才被休回了家;拉拢一派的同僚,劝他赶紧给张八娘另寻人家,好止住流言。 对于张八娘德行有缺的诽谤,张仲微很想辩驳,但方睿是他血缘上的舅舅,若当着外人的面埋怨,那些爱揪错处的同僚,又该说他德行有缺了。 因张八娘被休,让张仲微和林依都郁郁寡欢,张八娘十分过意不去,回娘家住了几天,又给张伯临和李舒带来了同样的麻烦,她感到绝望,三番两次提起,要重回方家。 方氏一直担心娘家危机,又见张八娘被休一事让张伯临和张仲微遭人笑话,就有几分意动,支持张八娘回眉州去。但张伯临兄弟和林依坚决反对,李舒存心想看方家被打,若张八娘回去,这出戏可就看不着了,于是也帮着去劝张八娘,这许多人坚持,方氏闹腾不起来,张八娘又是个没主意的,你一劝,我一劝,就又留了下来。 一个月后,杨升娶亲,张仲微与林依前去相贺。新人拜过堂,挑开新妇的盖头来,只见新娘子样貌平淡无奇,甚至算得上丑,众人不禁都好奇,杨家有钱,杨升又生得相貌堂堂,牛夫人为何与他挑了一房丑媳妇? 一知情者道出天机,原来牛夫人担心杨升娶了媳妇忘了娘,因此特意选了个面貌普通的,免得他过于沉迷。众宾客听了,议论纷纷,牛夫人却是满面春风,四处敬酒,似对新娶的儿媳十分满意。 林依这桌,坐的都是晚辈,按说牛夫人不必到这边来,但她偏偏拐了个弯,凑到林依身旁,借着与她碰杯,小声道:“仲微媳妇,赶紧把张八娘送回去罢,闲话纷纷扬扬,都影响到我家生意了。” 林依如今最恨听到这话,毫不客气回嘴道:“外祖母家的脚店,自从被府尹罚过款,生意就惨淡,怎能把罪过推到我们八娘身上。” 牛夫人见林依讲话如此犀利,不敢置信:“我可是你外祖母,你这样与我讲话?” 林依一心想把青苗培养成甄婶那样的人精,就没接这话,只把青苗看了一眼,青苗没辜负她的期望,立刻上前道:“牛夫人,你面前的可是位官宦夫人,你这样与她讲话?” 第一百七十三章 旗开得胜 牛夫人没想到连青苗也这般伶牙俐齿,登时张口结舌,林依心想大喜的日子,总要与杨升几分面子,于是向牛夫人递地警告性的眼神后,安静坐下。 所谓欺软怕硬,世人大抵如此,牛夫人连碰两枚钉子,就不敢再招惹林依,端着酒杯上别处去了。青苗附在林依耳边,低声笑道:“二少夫人,看来还是做恶人的好,叫别个怕咱们,胜过咱们怕别个。” 林依轻轻一笑,心道,那都是托张仲微的福,若不是她有个官宦夫人的身份,断不敢与名义上的外祖母顶嘴。 杨家有钱,听说新妇娘家也有钱,因此婚礼捧场极大,新房的嫁妆摆不下,都搁在院子里供人参观,酒席不但府中有,三家脚店也摆开了,菜色流水般地朝桌上端。 酒席吃到一半,变故变生,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将一名年轻女子推攘至牛夫人面前,笑道:“牛夫人,我们夫人得知你今日娶新妇,特意送个妾来道贺。” 众宾客纷纷朝牛夫人处望去,她们才见过了其貌不扬的新妇,再看那兰芝,直觉得美若天仙。 牛夫人并不介意杨升纳妾,但今日新妇才进门,此时纳妾,无疑是打新妇的脸,打新妇娘家的脸。 这时候,新妇虽已进了新房,不曾看到这一幕,但女家有些家眷,还在席上坐着,个个盯着牛夫人,看她如何行事。 牛夫人心想,陆翰林与杨家无冤无仇,他断不会无缘无故送兰芝来搅场,其中必有缘由。牛夫人并非蠢人,能想到这屋,就不敢轻举妄动,将那领头的婆子拉到一旁,塞去满满一把钱,好言问道:“不知陆翰林有何指教?” 婆子收下钱,皮笑肉不笑道:“哪敢谈指教,我们老爷一片好心,听说牛夫人家缺人手,特意送两个过来。 两个?牛夫人朝兰芝那边看了看,先是疑惑不解,待得想明白,吓出一声冷汗,结结巴巴道:“陆,陆翰林,想要如何?” 那婆子是受过陆翰林叮嘱才来的,并不想把这事儿闹大,自怀中取出兰芝的卖身契,道:“我们老爷讲了,妾本来就是送来送去的物事,不值甚么,加之杨少爷年轻气盛,更是能理解,这里是兰芝的卖身契,牛夫人拿一千贯钱来,兰芝就归你。” 牛夫人叫道:“兰芝如今是残花败柳,一千贯也太贵了些。” 那婆子不慌不忙道:“看来牛夫人是许久不曾买过人了,如今下等婢女,也要四百贯一个呢。” 杨升已落人口实,对方还是个官,今日这兰芝,牛夫人是买也得买,不买也得买,她平生头一回感到憋屈,不情不愿地叫那婆子跟着帐房去了。 众宾客见兰芝留了下来,顿时议论纷纷,有人问林依:“听说杨少爷多年前就吵着要娶兰芝,可是真的?” 还有人来打听:“张翰林夫人,那兰芝不是陆翰林的妾吗,他家与杨家甚么关系,竟亲厚到以妾相赠?” 林依虽恨牛夫人,但落井下石的事,还是做不来的,因此不管谁来问,一律微笑以对。 有一眼尖的,眼见女家亲眷纷纷离席,笑道:“甚么亲厚,我看是有仇才是,你们别看新妇长得丑,娘家却是有些权势的,陆翰林择了今日送妾来,摆明了是要看牛夫人笑话。” 林依抬头看去,女家亲眷已将牛夫人团团围住,似在质问她为何选在今日与杨升纳妾,牛夫人急得满头油光,解释不停。过了一会儿,9大概是得了授意,走到兰芝身旁,欲将她领出去,不料杨升却满脸惊喜地从二门外奔进来,一把将兰芝的搂在怀中。 宾客们好奇的目光,从牛夫人那里转到了杨升身上,还有些面皮薄的,见杨升举止大胆,羞得别过脸去。 牛夫人见场面开始脱缰,当机立断,唤进几名小厮,将杨升强行拖了出去,再命两个婆子一左一右将兰芝夹在中间,不知带到了哪里去。 林依见女家亲眷重新落座,好奇问道:“不闹了?” 一人笑道:“堂都拜过了,再闹又能怎样,反正来日方长,一名小妾而已,揉圆搓扁,还不是由得正妻来。” 看来短期内,杨家是不得消停了。牛夫人内宅不宁,大概腾不出时间来暗算他人,林依暗自高兴,连吃好几杯酒,尽兴而归。 回到家中,张仲微见林依双颊红艳似桃花,忍不住香了好几口,笑道:“舅舅成亲,你这样高兴?” 林依笑道:“我是替舅舅高兴,终于抱得美人归。” 张仲微虽然坐在外面席上,但对二门里生的事,也略有耳闻,遂捏了捏林依的脸,好笑道:“替舅舅高兴?我看你是替外祖母‘高兴’罢?” 林依嘻嘻一笑,也不辩驳,仗着几分酒劲,主动去扯张仲微的腰带,张仲微且惊且喜,不顾外面就是脚店,将林依抱到了床上去,裹在被子里做了些事体。 杨家妻妾一同进门的事,转眼就在州桥传开,街坊邻居的注意力,全被吸引过去,随后几日,张家脚店最红火的八卦话题,由张八娘被休事件,转为杨家妻妾分庭抗礼。 张八娘见众人的目光不再盯在她身上,自在许多,渐渐地,又开始出来帮忙。那日替张八娘打抱不平的珠冠女子,又上门好几次,专程找张八娘闲聊,一来二去,两人成了好友。 林依好奇珠冠女子的来历,向张八娘一问,才知她是欧阳府尹的闺女,同张八娘一样,也是新近才被休回夫家。 原来是府尹千金,怪不得那日赵翰林夫人与孙翰林夫人都不敢与之斗嘴。林依很高兴张八娘有了新朋友,认为这是她开始新生活的一步,为此,她还专门以张八娘的名义设酒,款待了府尹千金一回。 月底,眉州传来消息,李简夫家仆与方家械斗,混战人数多达数百名。轰动乡里,甚至惊动了官府。此事影响极为恶劣,据称,当今圣上雷霆震怒,要求严加查办,照说李、方两家都有过错,但李简夫早已隐退,无法责罚,几个儿子虽遭牵连,但因子不言父过,只受到了口头警告,未有实质性惩罚,而方睿则没这么幸运,他被勒令闭门思过,官职也降了一级。 张伯临得知此事,暗乐,李简夫真乃老狐狸,明明是张梁寻仇,却不让他露面,由此保护张伯临,不然那降职的人,又要多一个。没过几日,张梁带着张八娘的嫁妆,旗开得胜回京,随后摆了两桌酒,请张仲微一家吃饭。林依坐在席上,笑容满面,跟李舒同时举杯,与张八娘相贺。张八娘的嫁妆,没剩下多少,但数百亩的田契尚在,被张梁带了回来,有了这些田,她就算不再嫁人,后半生也有依靠,张八娘想到这里,脸上有了笑意,与林依李舒二人频频碰杯。 席上的人都高兴,只有方氏闷闷不乐,娘家吃亏,意味着她今后在张家要矮人一截,一远一近两个儿媳本来就不大听话,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林依和李舒晓得方氏的心情,却都不愿去安慰她,生怕惹事上身。张八娘心疼亲娘,想安慰,却又不知从何讲起,只能默默帮她夹两筷子菜。闷酒最易醉人,方氏没几杯就喝高了,朝桌上一俯,吐了满桌子,吓得她旁边的李舒花容失色。 张八娘把方氏搀了下去,一众下人上来换过桌面,林依与李舒却都无心再吃。好容易熬到男人们散席,林依将微醺的张仲微扶了,告辞回家。 张仲微看起来心情很好,一路上有说有笑,到了家中还不停歇。林依绞了巾子与他擦脸,故意逗他道:“方家吃亏,婶娘正难过呢,你却这般兴高采烈,不怕她见了更寒心?” 张仲微却道:“让我高兴的另有其事,与这个无关。” 林依更加好奇,追问不已,张仲微却神神秘秘,不肯相告,只道过几日便知。 二日,张八娘自祥符县回来,将田契交与林依,托她保管。林依当着她的面,将契纸同李舒送她的金饰锁到一起,再把钥匙交到她手中,笑称:“如今你是咱们家最有钱的人。” 张八娘一笑,将钥匙贴身藏好。 她虽然手头有了钱,却仍甘愿当个店小二,在林依店里帮忙。张仲微怕委屈了她,便与林依商量着另雇一个人。林依却认为让张八娘多接触一些人,有益无害,张仲微觉得林依所讲有理,也就随她去了。 府尹千金听说张八娘向夫家讨回了公道,备礼前来道贺,府尹夫人也随着一道来了。林依不敢怠慢,留出屏风后的位置,端上最好的酒菜招待。府尹夫人指了闺女,向林依笑道:“这是我家三女儿,大家都唤她衡娘子,想必你见过好多次了。” 林依笑道:“是,贵千金与我家小姑子是好友。” 府尹夫人站起来,玩笑道:“既然她们相厚,咱们就不在这里碍眼了。” 林依闻言,心知府尹夫人是有正事要讲,便将她引进里间,命杨婶另备一份酒菜。 第一百七十四章 好事近了 府尹夫人到得里间,一眼瞧见林依自制的窗帘,好奇走过去,看了又看,赞道:“张翰林夫人手巧,难为你怎么想得出来。” 林依谦虚道:“简单的很,府尹夫人若喜欢,我做几个送到你府上。” 府尹夫人对窗帘很感兴趣,欣然接受,又问道:“如今专门招待女客的酒店不少,可曾影响店里的生意?” 林依笑道:“影响不了,咱们的店小,只得六张桌子,若东京城的客人们都上店里来,还坐不下呢。” 府尹夫人放了心,道:“这倒也是,她们漏掉的客人,就够咱们赚了。” 林依将门打开一条缝,请府尹夫人看外面,只见店内张张桌子都是满的,生意极好。 她掩上门,笑道:“府尹夫人隔三岔五来坐一坐,我们这一个月,就赚够了。” 府尹夫人笑着点了点头,却又问道:“杨家娘子店的事,你可听说了?” 林依以为她指的是杨升娶亲的事,道:“陆翰林赠妾的事,府尹夫人也听说了?” 府尹夫人一愣:“你这讲的是哪一桩?” 原来她们所讲的,不是同一件事,林依尴尬一笑,将杨升成亲那日,陆翰林送妾的事讲了一遍。府尹夫人冷哼一声:“男人们的风流韵事,不提也罢。”又问道:“这段时间,杨家娘子店的生意又红火起来了,你竟是不知?” 林依听出她话语中暗含责备之意,忙解释道:“这个把月,光顾着为小姑子忙活,想必府尹夫人也有耳闻。” 府尹夫人听她提张八娘被休的事,突然笑起来:“世间之事,机缘巧合,真是妙不可言,我家马上就有喜事,说起来还要感谢你家小姑子。” 喜事?林依马上联想到同样被休的衡娘子,难道是她要改嫁?府尹夫人猜到林依在想甚么,摆着手笑道:“莫要想歪了,这桩喜事,与她无关,而且既是我们家的喜事,也是你们家的喜事。” 林依越听越糊涂,府尹夫人偏又不讲明,让她好奇心猛涨,追问了几句。府尹夫人笑道:“别急,再过几日,自然明了。” 这话,与那日张仲微的语气倒有几分相似。林依断定,他们有事瞒着自己。 府尹夫人把话题重新转到正题上来,问林依道:“杨家娘子店的生意好转,你如何看待?” 府尹夫人从来只坐等分红,不兴过问生意的,今日特特提起,林依十分好奇,答道:“上回那事儿,都过去个把月了,总会有人淡忘,加之他们店内环境雅致,生意好起来,倒也不奇怪。” 府尹夫人道:“好大一只蟑螂呢,官司又灰头灰脸,哪能这容易就被人忘了,环境再雅致也没用,他们生意能再度好起来,全因攀上了高枝。” “高枝?谁?”林依头一回听说,惊讶问道。 府尹夫人并不直接回答,只道:“王翰林的俸禄,还不如我们家老爷,她家夫人却能天天去杨家娘子让吃酒,照你看来,这是为何?” 此话虽是问句,但府尹夫人一定知道答案,不过是想考校林依。林依仔细琢磨起来,一种可能,是牛夫人的思路与她一样,与王翰林夫人送了股份,但参照牛夫人以往的行事作派,此种可能性不大;另一种可能,即牛夫人许了王翰林夫人免费去吃酒,兴许还送了礼,反正王翰林夫人一去,自有招揽生意的效果在,她横竖是亏不了的。 林依将她的分析讲与府尹夫人听,又自嘲道:“我家官人同样是个官,还与牛夫人沾亲带故呢,我的待遇,却与王翰林夫人截然不同,果然官阶差了几品,就大不一样。” 府尹夫人一边听,一边点头,听到最后这句,突然道:“别急,不远了。” 这话没头没脑,听得林依一头雾水,但府尹夫人并没打算解释,只接着她前面的话道:“我打听到消息,同你猜得一样,杨家娘子店,确是免了王翰林夫人的酒钱,且还送过一份大礼。” 府尹夫人讲完,将酒杯朝桌上重重一顿:“王翰林夫人收受贿赂,好大的胆子。” 林依虽不大懂得官场上的道道,但也晓得,官员私下收些小礼,大家都是习以为常,就算闹出去,也没甚么大不了,毕竟像欧阳府尹这般清廉的官员,并不多。 这些门道,林依都知道,府尹夫人自然不会晓得,那她为何还这样大的反应?林依正疑惑,抬头瞧见府尹夫人唇边一丝得意的微笑,忽地明白过来,当下正是拜相之争激烈的时候,任何一丁点儿的小毛病,都能被对手所利用,作出大文章来。 府尹夫人见林依不作声,以为她愣住,遂拉起她的手,拍了拍,道:“这些事,你晓得就行,不必操心,凡事有我呢。倒是脚店的生意,该想想辙了,若还蛤只有六张桌子,就算对手少了一家,也多赚不了。” 这暗示太过明显,林依不用动脑筋,就能明白----王翰林要失势了。王翰林夫人无法再替杨家娘子店做活招牌了,总而言之,杨家娘子店离倒闭不远了,林依得想办法扩大店面,以接纳多出来的人流量。 林依很乐意扩大店面,但本金从哪里来?开店几个月来,虽然赚了一些,但远达不到杨家娘子店那样的规模。 府尹夫人只负责透露信息,筹钱的事,她可不管。在林依思索的时候,府尹夫人再次拍了拍她的手,勉励了几句,起身告辞。 林依早就想扩店面,今日经府尹夫人这一提,愈激起斗志,待她一走,就去翻账本,拨算盘,忙个不停。 张八娘送走衡娘子,走进里间来,见林依忙碌,奇道:“三娘,还没打烊呢,你算甚么帐?” 林依边算边叹气:“六张桌子太少了,想将店面扩一扩,钱却不够。” 张八娘笑道:“我还道甚么事。”说完,取出贴身收藏的钥匙,开了藏钱的小箱,将李舒送她的一匣子饰拿出来,放到林依的算盘前,道:“卖了这个,还能顶几个钱。” 林依看也不看就推回去,道:“那是大嫂送你的,我怎能拿来使用。” 张八娘道:“这有甚么,你就当是我入了股,若不够,我那里还有百亩田。” 林依捧起匣子掂了掂,笑道:“大嫂还真舍得。” 张八娘也笑:“那你这做二嫂的舍得不舍得?将你这红火的脚店,分我几股?” 林依拍了她一下,故意道:“几股?你胃口也太大,顶多分你一股。” 二人嘻嘻哈哈,似回到了小时候,笑闹一阵,林依取出一杠杆,称了称饰的重量,再折算成铜钱,摇头道:“还是不够。” 张八娘惊讶道:“这匣子饰不算少,足够把隔壁的上等房也租下来了。” 林依奇道:“我是想开一家宅园式的酒店,再租一间上等房做甚?” 张八娘愣了半晌,感叹道:“三娘,自小我就晓得你是个有雄心的,但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得一步一步来,在东京买个宅院,那得花多少钱,咱们还是先租一间上等房再说。” 张八娘所讲不错,但林依有她的想法,官宦夫人多,是张家脚店的优势,人人都是冲着这点来的,反言之,若留不住官宦夫人,张家脚店也就离倒闭不远了。而现如今,东京城内酒楼式的娘子店、宅园式的娘子店,已有好几家,许多官宦夫人都爱去,张家脚店若不是还有府尹夫人常常来,生意早被抢光了。 林依问张八娘道:“若再租一间上等房,改成脚店,会多吸引几个官宦夫人来么?” 张八娘觉得不可能,摇了摇头。 林依叹道:“先前官宦夫人聚会时,就已有人抱怨了,咱们店面小,又没济楚阁儿,她们不爱来呢。” 张八娘想了想,道:“你讲得也有道理,若一样都是宅园式的酒店,咱们家掌柜的是官宦夫人,她们家掌柜的却是布衣,那些爱讲究身份的官宦夫人,一定更愿意上咱们店来。” 林依又开始翻账本,道:“就算租不了宅园,也该把酒楼租一栋,不然官宦夫人都要跑光了。” 张八娘问道:“不知租一栋酒楼,或租一座宅园,价钱分别是几多?” 林依道:“等你二哥回来,叫他打听去。” 张八娘点头,笑指饰匣,叮嘱道:“别忘了我的股份。”林依作势要打她,张八娘迅拉开门,溜出去了。 晚上张仲微回来,林依没急着讲扩店面的事,先将府尹夫人提过的“喜事”来问他。她拎住张仲微的耳朵,道:“到底是甚么事,你们都晓得,只我一人蒙在鼓里。” 张仲微叫了声“哎哟”,求饶道:“娘子,是好事,又不是坏事,你揪我作甚?” 林依想了想,逗他道:“好事近了?莫非是要纳妾?” 张仲微努力将耳朵挣脱出来,又钳住她的手,道:“尽瞎扯,好事在欧阳府尹家里,我只不过是沾沾光。” 第一百七十五章 双喜临门 张仲微与府尹夫人,都口口声声称有好事,究竟能是甚么好事?林依问道:“这好事,是欧阳府尹,还是他家人?” 张仲微道:“自然是欧阳府尹。” 欧阳府尹?男人这辈子,三桩大喜事,无非是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林依突然灵光一现,问道:“可是欧阳府尹要高升?” 张仲微赶忙捂住她的嘴,小声道:“还只是小道消息,莫要嚷嚷。” 林依一猜即准,很有几分得意,心道,这肯定不是小道消息,府尹夫人谨慎,张仲微老实,他们都道好事近了,那定然**不离十。 张仲微听过她心中所想,摸着脑袋一笑,并不反驳,林依愈断定自己猜对了。 三日后,张仲微带回消息,欧阳府尹在圣上面前参了王翰林一本,告他收受商人贿赂,圣上因前段时间的眉州械斗事件,本来就对王翰林有看法----王翰林运气不好,与倒霉的方睿同属一派,此次受贿事件,便成了压倒危房的最后一根稻草,虽不至于令王翰林贬职,却使他颜面扫地。 王翰林受贿一事被揭,直接影响了行贿人,杨家娘子店的生意一落千丈,就在林依为此欢欣鼓舞,积极筹备资金,准备大干一场之时,更好的消息传来,两派之争,渔翁得利,欧阳府尹升官,任参知政事,权同副相。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话不太好听,却十分贴切,曾经的欧阳府尹,如今的欧阳参知,虽不属于任何党派,却有亲近之人,张仲微很幸运,就属于其中一员。 自从欧阳府尹高升的消息传出,州桥巷的人流量,陡增数倍。那些个官员,个个都是人精,晓得张仲微与欧阳参知走得近,来道贺时就稍上了各自的夫人,叮嘱她们到府尹夫人面前贺过,再来张家脚店与林依套套近乎。 张家脚店总共才六张桌子,根本容不下这许多人,幸好那些夫人并不是真来吃酒的。不拘哪里挪个凳子就能坐下,只是苦了林依,不仅要亲自出来招待,还要提起精神与她们周旋,如此迎为送往好几日,把她累得够戗。 这日又送走一批官宦夫人,林依直觉得腰酸腿疼,早早儿地就命打烊,躲进里间,一头倒在床上,再不想起来。张仲微与其相反,是在家闲了好几天,见状忙走上来,替她捶腰捏腿。 林依趴在床上,舒舒服服地享受着按摩服务,嘀咕道:“作甚么我一天到晚应酬那些夫人们,你却藏在房里享清闲。” 张仲微道:“这是欧阳参知吩咐的,不能叫人瞧出我与他关系好,免得惹来麻烦,因此我只躲在家里闭门谢客,连翰林院也不去。” 既是把麻烦事都计算上了,想必已对张仲微作出了安排,林依笑意盈盈,问道:“欧阳参知还与你讲了甚么?” 张仲微晓得林依在想甚么,俯下身子,低声道:“欧阳参知有心提拔,却无奈我资历尚浅,再说此时行事,太过招摇,且再等上一等。” 林依并不性急,道:“如今朝中局势混乱,比起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官职低些,并非坏事,再说背靠大树好乘凉,趁着有欧阳 参知照拂,赶紧多赚些钱,在东京安个家是正经的。” 张仲微替她捶着腰,惭愧道:“要安家,得挣钱。靠我那几个俸禄,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幸亏娘子能干,会开脚店。” 林依笑道:“那也是托你的福,若你不是个官,这店哪能开得顺。” 小小一记马屁,叫张仲微笑开了怀,格外帮林依多捏了一会子。 二日,张家脚店生意又爆满,张张桌子前坐的都是官宦夫人,林依挨个看去,期间有许多熟人,靠墙的赵翰林夫人,还有角落里的陆翰林夫人。 赵翰林夫人拉住张八娘的一只袖子,盛情邀她也坐下吃一杯,浑然忘了不久前她才讲过张八娘的闲话。 陆翰林夫人与林依并不熟络,今日却主动走到她面前,问她可得闲坐一坐。林依实在有些累,不愿应酬,但陆翰林夫人的身份比她高出许多,这会儿又是店中客人,她没理由不去,只好随她到桌边坐下。 陆翰林夫人把身段放得低低的,亲手斟满酒,递到林依手中。林依有些受宠若惊,忙客气问道:“我店里的酒菜,还合陆翰林的口味?” 陆翰林夫人点的酒,还有几碟子菜,都是店中最贵的,笑道:“那杨家娘子店,自诩东京一,我看他们卖的酒菜,还不如你家的。” 杨家娘子店,已濒临倒闭,陆翰林夫人怎拿出来与正当红的张家脚店相比?这些官宦夫人,个个精明无比,林依可不认为陆翰林夫人是无心之语,其中必有深意。她仔细想了想自身与牛夫人的关系,决定谨慎作答,道:“杨家娘子店乃是大酒店,我们这却只得六张桌子,顶多算个拍户,哪能与它相比。” 陆翰林夫人略微一愣,不再深究此话题,转而谈起杨升的亲事,道:“不知我送去的那个妾,合不合杨少爷的心意,张翰林夫人若遇见他,替我问一声。” 陆翰林夫人句句不离杨家,究竟是甚么意思?林依最讨厌打哑谜,不由得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道:“陆翰林夫人说笑了,我这外甥媳妇,怎好去过问舅舅的后院。” 林依语气不善,陆翰林夫人听了出来,忙赔笑道:“张翰林夫人休气,我这不是担心送的妾不合杨少爷的心意,牛夫人不喜欢么。” 这话前言不搭后语,林依反倒听明白了,陆翰林夫人大概也明白兰芝送的不是时候,知道牛夫人会恨她。牛夫人的态度,陆翰林夫人并不放在心上,但她拿不定张家与杨家的关系,担心张家也因此恨她,所以到林依这里探风来了。 张家有可能将陆翰林恨上,这结局,陆翰林夫人肯定早就想到了,但早些时候他们根本不把官微言轻的张仲微放在眼里,因此不管不顾,如今时局不同,才着起急来了。 看来陆翰林夫人与陆翰林不够聪明,杨家与张家的关系如何,哪里需要试探,打听打听之前的官司,再看看杨家娘子店行贿一事是谁告的,就能知道了。 林依念及张仲微在翰林院当差,与同僚搞好关系很重要,于是就想宽一宽陆翰林夫人的心,但她不好当着外人的面,明着讲自家与外祖母家的关系不好,便只委婉道:“许久不曾去过杨家,不知情形如何,哪日遇到,再帮陆翰林打听罢。” 按照常理,陆翰林夫人听见这话,该高兴才是,但她嘴角虽然朝上翘着,眼里闪过的,却是一丝失望。林依眼尖具见,大为困惑,待要仔细琢磨,却听见张八娘在赵翰林那桌唤她,只好起身,与陆翰林夫人告了个罪,转到张八娘那边去。 张八娘明显吃多了几杯,双颊通红,拉住林依道:“三娘,赵翰林夫人好酒量。” 林依猜想她是不会推酒,才吃多了,不禁好笑道:“赵翰林夫人好酒量,又不是你好酒量,为何要使劲吃?” 赵翰林夫人笑道:“我与八娘子投缘,就请她多吃了几杯,张翰林夫人切莫怪她。” 林依看看她,又看看张八娘,不知她们是和解了,还是面儿上情,只好讲些不疼不痒的客套话:“我家的酒,可还中吃?” 赵翰林夫人大声赞道:“整个东京城,就属你家的酒味道最好。”她似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当即唤来祝婆婆,又点了一壶酒。 有人大方花钱,林依偷着乐,扶了张八娘起身,道:“八娘醉了,我扶她进去。赵翰林夫人慢用。” 赵翰林夫人明显还有话讲,但林依不待她出声,就扶着张八娘转过了身去,迅进了里间,叫张仲微把门关起。 张八娘酒劲冲上来,脸上烫,忙挣脱了林依的手,倒了盏冷茶吃下,方觉得好些。林依问她道:“赵翰林夫人与你道过歉了?” 张八娘点了点头,道:“她说那日是无心之语,叫我别往心里去。” 林依提醒她道:“城里不比乡下,掏心掏肺的人少,虚情假意的人多,遇事得多分辨。” 张八娘的脸更红了,慢慢垂下去,道:“我晓得这酒不该吃,但她是客人,又是官宦夫人,我不知如何推辞。” 林依教她道:“下回再遇见这种事,就道你是酒保,要招待客人,不能饮酒。” 张八娘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林依指了指床,道:“歇会子再出去罢。” 张八娘方才吃酒,已是失职,不敢再停留,忙摇了摇头,重回房中。 张仲微方才一直没出声,等张八娘出去,才替她求情道:“娘子,八娘子头一回做店小二,规矩多有不懂,今日就饶了她罢,若有再犯,再扣月钱不迟。” 林依好笑道:“我一句重话也无,更没提月钱,你这是求的哪门子情?” 第一百七十六章 险中圈套 张仲微笑道:“我晓得你分寸拿捏得好,但言语间还是有些许责怪。” 林依道:“就是要她听得出来,须知她朝店里一站,就不仅是我的小姑子,更是酒保一名,凡事无规矩不成方圆,该责罚的,不能含糊,不过念在她是头次犯错,我确是没打算罚她。” 张仲微忙躬身一揖,道:“娘子大度,是为夫小人之心了。” 林依轻拍他一掌,拉他到桌边坐下,道:“少嬉皮笑脸,我有正事问你。” 张仲微问道:“娘子有甚么事,愿闻其详。” 林依将陆翰林夫人之异状讲与他听,又道:“稍微有点儿眼力劲儿的,都该看得出来我们与杨家关系不好,陆翰林夫人并不像那愚笨之人,为何却看不出来,还特特来试探于我?” 张仲微听了这话,严肃起来,仔细思忖一番,沉声道:“的确是试探,但试探的目的,只怕与你想的不同。” 林依更加奇怪:“那她是为了甚么?” 张仲微没急着作答,反问道:“陆翰林夫人试探张杨两家的关系,你是怎样回答的。” 林依道:“这事儿众人都晓得,横竖瞒不住,我便照实答了。” 张仲微大松一口气,笑道:“到底是我娘子,就是机灵。” 林依糊涂了,问道:“这里面有甚么干系不成?若我骗她,称张扬两家关系好,又会如何?” 张仲微道:“若真这样答,可就中了她的圈套,如了她的愿了。” 林依大吃一惊,她虽猜到陆翰林夫人是有所图,却没想到事情这般严重,自己竟是差点中了圈套了,忙问:“陆翰林夫人究竟是甚么目的?” 张仲微摆了摆手,先起身察看门栓,牢牢锁了,又将窗户关严实,再才坐回来,低声道:“照我看,他们准是怀疑我们两家关系不好是装出来的。” 林依大惑不解:“这有甚么好装的?”说完又自嘲:“我自认为向那些官宦夫人们学到不少,没想到还是不中用。” 张仲微道:“官场上的事,你看不明白也正常,你可还记得,陆翰林与王翰林是同属一派的?” 经这一提醒,林依明白过来,方睿、王翰林、陆翰林,都是同一派,近来他们那派,接连受挫,先是方睿降职,后是王翰林被圣上责罚,前一桩事,与张伯临的岳丈有关,后一桩事,与张仲微的外祖母有关,总而言之,都与张家有些关联,因此他们便对张家生出疑心来。 林依又仔细想了想,问道:“王翰林他们是怀疑牛夫人行贿一事,乃张家故意安排,这才使陆翰林夫人来探消息?” 张仲微点头道:“与我想的一样。” 林依一阵后怕,若当时她答的是张扬两家关系好,可就正中陆翰林夫人下怀了,她拍了拍胸口,道:“幸亏我照实答了,不然便要弄巧成拙。” 张仲微道:“张家太过显眼,已遭人记恨,往后还是避讳些好。” 林依赞同道:“说的是,也别尽想着升官财,平平安安才是最重要的,如今咱们有欧阳参政庇护,哪怕你只当个编修,一样能财。” 张仲微见她胸有成竹的样子,笑问:“娘子已想出财的门道了?” 林依起身,端正福了一礼,笑道:“正是要求编修帮个忙,上牙侩那里打听打听各种酒楼的租价。” 张仲微一愣:“你要租酒楼?” 林依将扩展店面的想法讲与张仲微听,本以为他会同张八娘一样极力反对,但没想到,张仲微却是大为赞同,他认为,从这几日官宦夫人的往来情况,就能罕见张家脚店日后生意的走向,因此租一间符合官宦夫人身份的酒楼,十分必要。 林依获了支持,有些激动,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反对,把说辞都想好了。” 张仲微道:“我作甚么要反对,我与同僚们出去吃酒,稍微差点的酒楼,他们都不爱去,想来他们的夫人也是一样讲究的。如今她们看在欧阳参政的面子上,还来照顾生意,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没有人愿意一直坐在不合自己身份的酒店里吃酒。” 林依扑过去,紧紧将张仲微抱住,激动道:“还是官人深知我心。” 张仲微回抱住她,惭愧道:“我也是嘴上讲得好听,落到实处,一筹莫展,租酒楼可是要钱的,我的俸禄少,光靠咱们攒下的钱,只怕是不够。” 林依取出张八娘的饰匣,递与他瞧,道:“这是大嫂赠与八娘子,八娘子又拿出来助我的,说是当她入了股。” 到底是亲妹妹,行事大方又贴心,叫人感动,张仲微将匣子递回林依手中,道:“正好有八娘子相助,咱们就把酒楼租起来。”他趁着这两日休假不用当差,便避开巷中来往的官员,选了另一条路出巷,溜到街上去寻牙侩,打听酒楼租价。 东京房价贵,租酒楼的价钱就更不用说,张仲微打听了好几家,认真做了记录,最便宜的双层酒楼,每月租价是两百贯足陌,宅园式的酒店,那就更贵了,一座最便宜的也得上千贯,吓得张仲微没敢细问。 林依看过张仲微的记录,很是失望,她最想租的宅园式酒店,成为了泡影。张仲微见她沮丧,安慰道:“那酒楼是两层的,总比咱们现在这间强,不如去看看再说。” 林依不是很愿意,因为双层的酒楼一般也是临街的,她之所以中意宅园式酒店,除了环境优雅,就是因为带个院子,能为防止外人闯入,让来吃酒的娘子们更有安全感。 不过,近日来张家酒店的官宦夫人实在太多,又个个点名要见林依,使她疲惫不堪,若出去看酒楼,正好能躲一躲,也是好的。因此林依就依了张仲微,戴上盖头,随他去同见牙侩,再由牙侩领着,去瞧那栋月租两百贯的酒楼。 林依对这样的酒楼,本就不大喜欢,等到了地方,更觉失望,那两层的楼房,根本不能称之为“酒楼”,里面没有刷墙,没有铺地砖,桌椅板凳全无,甚至连个像样的厨房都没有。她忍不住质疑道:“这楼只得个壳子,也要两百贯?” 张仲微也很不满:“简直是抢钱。” 牙侩晓得张仲微是个官,不敢怠慢,陪着笑道:“大官人,东京的酒楼,就是这个价,你若觉得不合算,不如买一栋更好。” 张仲微问道:“买这样一栋,需得几个钱。” 让林依租这样的酒楼,她都不愿意,买来作甚,忙道:“咱们不买,且到别处看看再说。” 她拉着张仲微,别过牙侩出来,叹道:“我一直都晓得东京房价贵,但没想到还是低估了,两百贯竟只能租个破破烂烂的楼。” 张仲微道:“那楼只是简陋些,并不破旧,咱们租下来,刷一刷,铺一铺砖,还是能用的。” 林依很想捶他一拳,无奈是在街上,只好忍住了,没好气道:“再置办些桌椅板凳,重盖一间厨房,是不是?” 张仲微哑口无言,尴尬咳了两声,红着脸道:“花费的是多了些。” 林依自言自语道:“不知那装修好了的,每个月得多少钱。” 张仲微忙掏出他之前的记录,指着其中一条与她看,道:“我问过牙侩的,这栋每月五百贯的,装饰得极好,别说桌椅板凳,连温酒的炉子都有。” 五百贯,林依吞了吞口水,张仲微每个月的俸禄,是五贯,这栋酒楼每个月的租金,竟是他俸禄的百倍,着实吓人。 张仲微也意识到这一点,更显尴尬,把记录收了起来,结结巴巴道:“咱,咱们再看看。” 回到家中,林依盯着账本了好一会儿呆,突然一拍桌子:“反正都是个贵,我还看那两层的酒楼作甚,直接去瞧宅园。” 杨婶正在推门,想要进到里间来,猛一听见这话,惊讶道:“二少夫人,你怎么晓得有人要租宅园?” 林依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问道:“有人要出租宅园?” 杨婶点了点头,将一封茼递上,道:“不知谁家的小厮,跑来将这个与我,说是他家有宅园要出租。”讲完又问:“二少夫人,方才我还没告诉你呢,你怎地就晓得租宅园的事了?” 林依转过头去,冲张仲微一笑:“这大概就是心想事成?” 张仲微也觉得这事儿太巧,凑过来同林依一起拆那封茼。封茼内并没有信,只有一张招租启示,两人把启示看完,齐齐“嗐”了一声:“这叫甚么心想事成。” 原来那招租的人,是牛夫人,她想出租的,正是杨家娘子店。林依道:“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杨家娘子店如今门可罗雀,再不将店 盘出去,就要亏本了。” 张仲微道:“看这样子,外祖母是急着脱手,不然不会给我们也送一份来,此时若租下,倒是能压压价,不过……” 林依见他吞吞吐吐,奇道:“当家人,你这到底是想租,还是不想租呀?” 第一百七十七章 学习窦义 张仲微很矛盾,一方面,他认为机会难得,出于成本考虑,应该将杨家娘子店盘下;另一方面,他却担心由此会让人误会张杨两家的关系,毕竟王翰林一派已开始怀疑了。 林依听过张仲微的疑虑,斩钉截铁,替他作了了断:“咱们不租,杨家娘子店是自杨府后院隔断出来的,我才不愿和牛夫人离得那样近。” 张仲微便将那招租启示揉作一团,丢到一旁去,道:“就听娘子的,咱们不租。” 林依自己不愿租,还是留意了杨家的动静,心想,不知哪个有运气,低价将那座宅园租了去。她却是想错了,从商者,大都爱讨个好彩头,而杨家娘子店自开张以来便事故不断,他们都认为该店风水不好,对牛夫人招租一事,要么不屑一顾,要么趁机压价。 落到最后,竟无一家将生意做成,牛夫人无奈之下,只好又将酒店重新改回了杨家内院,可惜了那些豪华的装饰。林依瞅准机会,托牙侩出面,将牛夫人低价抛售的贵重桌椅和精致酒器尽数买下,捡了个大便宜。 酒器是银的,搁到里间,桌椅板凳摆不下,便搬到下等房藏起。青苗一面帮忙,一面笑得欢快:“牛夫人的店不曾盘出去,这回亏大了。” 林依道:“她再亏,咱们也赚不着,宅园还是没着落。” 青苗不作声了,良久,道:“二少夫人别急,咱们慢慢赚,总有攒够钱的一天。” 青苗的性子才是最急的,却反过来劝林依,惹来众人一片笑声。青苗抱怨道:“城里就是麻烦,这要是在乡下,随便哪里寻一块地,就能盖房子,根本不消花钱去租。” 祝婆婆是土长土长的东京人,对城里的情况更了解,反驳道:“你这话却差了,盖房子,跟城里还是乡下并无关系,只要有钱,在哪里都能盖。” 青苗叹道:“说的是,可不就是没钱,若咱们手里有钱,也能在东京买一块地,想盖甚么样的酒店,就盖甚么样的酒店。” 林依听她们讲买地,突然想起在杂书中看过的一则小故事来,那本杂书,还是在乡下时,自张家小院一角落捡到的,她猜想张仲微大概也读过此书,便叫青苗带着众人继续搬桌椅,自己则拉了张仲微回房,问道:“仲微,你可晓得前朝富商窦义?” 张仲微挠着头想了想,道:“略知一二,他盖房租屋起家,不到四十便为长安富。” 果然张仲微也是知道的,林依兴奋起来,奔到书箱前一阵猛翻,却一无所获,失望道:“那本书不曾带到城里来。” 张仲微疑惑道:“娘子,不过一本杂书而已,自然不会带到城里来,你特特寻它作甚么?” 林依道:“我记得窦义当年只花了极少的钱,就买下了一块地皮,但却忘了他是如何做到的。” 张仲微记性好,略想了想就记起来,道:“他之所以花费少,是因为买的地,乃是个废弃不用的粪池,虽然足有十几亩,但根本没人要,他只花了不到八十万的钱,便将其买了下为,雇人填平,再盖店铺,租与波斯人做生意,由此了财。” 林依听着听着,两眼放光,恨不得立时奔住东京大街,也寻个废弃的粪池买下。 张仲微瞧出她心思,好笑道:“若钱这样好赚,人人都去了,你想想,朝廷可是不许布衣百姓大量囤地盖房的,窦义却为何能做到?” 林依并不知朝廷有如此规定,愣了,道:“我只记得窦义是买地建了马球场,送与当场太尉,讨了他的欢心,从此才飞黄腾达,却不知里头有这样的原因在。” 张仲微见她蔫蔫的,似霜打了的茄子,问道:“娘子,你突然提起窦义作甚,难不成你也想买地?” 林依趴到桌上,道:“我想学窦义买粪池。” 这话太过逗趣,张仲微大笑不止,林依没好气白了他一眼,道:“怎么,许窦义买粪池盖商铺,就不许我也盖个酒店?只是我没他那样的好运气,只能想想罢了。” 她半开玩笑,张仲微却认真思考起来,道:“娘子,你若只是想盖酒店,何须十几亩,一亩地,甚至半亩地足矣。” 林依猛地直起身子,来了精神,急急问道:“你有办法弄到地?” 张仲微缓缓踱着步,道:“识字的人不多,就算识字,也少有人会去看杂粪池也能盖房财的人,定是极少的。” 林依听得一头雾水,问道:“别人不知这事儿,与咱们有甚么关系?” 她讲这话时,张仲微正好走到她旁边,见她双眼懵懂,煞是有趣,忍不住伸手敲了敲她脑门,笑道:“既然大多数人都不晓得,或许京城说不准还有废弃的粪坑遗漏也不定。” 林依不顾他的手还搁在自己头上,跳将起来,拽了他就朝外走:“咱们上街瞧瞧去。” 张仲微从未见过林依这般性急的模样,好笑道:“瞧甚么?看哪里有粪坑不成?” 林依一顿足:“你少笑话我,难道你有更好的主意?” 张仲微拉了她重新坐下,道:“其实咱们大宋,同窦义一样买地盖房出租的人,不在少数。” 林依点头道:“那是,东京城遍地出租的房子,总是有人盖的,那些人,想必不是大商贾,就是高官。” 张仲微道:“不只这些人,你忘了咱们这两间房,是向谁租来的?” 林依脱口而出:“楼店务。” 张仲微却轻轻摇头,原来楼店务只管出租,负责盖房子的,另有部门,称为“修完京城所”,这“修完京城所”,本来只负责修筑城墙和宫殿,等到城墙修得差不多,宫室也盖得够豪华,便奏请朝廷划拨地皮,盖房出租,林依他们所租的房屋,就是这样来的。 张仲微讲完,又道:“朝廷划拨土地,都是成片成片,我就不信其中没有废弃用不着的地方。” 林依一下一下敲着桌子,道:“有肯定是有的,但不靠关系,肯定弄不到。” 张仲微的那篇话,本是讲解与林依听,没想到把他自己的信心也提了上来,道:“管他呢,先寻到地再说,说不准‘修完京城所’正为无用的地愁也不一定。” 此话有理,若真好运如同窦义,能寻到众人都不愿要的地,林依也有信心将其买下来。 夫妻俩从前朝富商处得来启示,说干就干,林依取过盖头,张仲微抓了把铜钱,二人到巷口租了一乘双人轿,同处坐了,方便低声细语,免得被旁人听了去。 东京城极大,这时天色已晚了,两人不敢走远,就在州桥附近转了一圈,只见处处繁华,别说废弃粪池,连竹席大小的无用之地都找不出来。 林依略显沮丧,道:“窦义的运气,果然不是人人都有的。” 张仲微颇不认同这句话,驳道:“亏你还算聪敏人,怎么悟不出来?窦义那不是运气,而是眼光。” 林依登时汗颜,惭愧不已,亏得她自诩穿越人士,见识却不及本土男张仲微。惭愧之余,又深感幸运,这位见识不凡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自家官人,终身的依靠。她这样想着,心中甜蜜,就不知不觉朝张仲微身上靠去。 轿帘还掀着呢,张仲微唬了一跳,却舍不得将林依推开,便飞快地伸出一只手,扯下帘子,将路人的目光隔在帘外,再把林依紧紧搂了。 夫妻俩有了共同的目标,感情格外浓厚,两人自外面回来,直到上床就寝,还在聊个不停,意犹未尽。林依盖上被子,抱住张仲微,合眼微微一笑:“还有大半个东京城没逛呢,一定能找出一块废弃的空地来。” 二日,夫妻俩早早起床,精神抖擞地准备再次出,接着寻找废弃不用的荒地,不料才出卧房门,就见牛夫人端坐在店中,面前摆了四、五只酒壶,还有一整套四时花卉的酒杯。 牛夫人这时节,这时辰,到张家脚店来作甚么?林依一眼看出,牛夫人面前的酒壶和酒杯,都不是张家脚店之物,想必是她自己带来的,她不由得暗自生疑,这是唱得哪一出? 时辰尚早,店中别无其他客人,只有牛夫人静静坐在最中间的位置上,张仲微也看出了异状,轻拉林依的袖子,悄声道:“娘子,别理她,我们悄悄溜出去。” 林依好笑道:“这是咱们的店,又不是她的,作甚么要跟做贼似的。再说我行事向来问心无愧,心里有鬼的人,是她。” 张仲微见她停下了脚步,问道:“那咱们不出去了?” 林依道:“反正你几日都不用去当差,咱们待会儿再出去也是一样,且等我去会她一会,看她又想出了甚么花招。” 牛夫人虽然是外祖母,张仲微却极不放心她的为人,提醒林依道:“小心着点,她虽是长辈,却隔了好几层,别尽让着她,也该让她晓得咱们不是好欺负的。” 第一百七十八章 牛氏受气 林依轻轻一点头,道了声“省的”,挺直腰朝牛夫人走去,笑道:“外祖母今儿有空上咱们店坐坐?一大清早就吃酒,恐怕不太好,我这里有各种各样的甜水,外祖母要不要尝尝?” 牛夫人扯了扯嘴角,也不知是笑了,还是没笑,指着桌上的一排酒壶道:“这是我们家的酒,仲微媳妇来尝尝。” 林依脸一沉,上别人店请老板尝自家店的酒,这可就是较劲了,只是杨家娘子店都倒闭了,牛夫人这是踢的哪门子馆?牛夫人好似没瞧出林依脸色不大好,伸手朝自己对面的座位一指,示意她坐下。 林依如今可不怕她,倒想看看她葫芦里卖的甚么药,便遂了她的意,朝桌前坐了。 牛夫人既然慎重其事地来,想必酒中有乾坤,林依抑住心中好奇,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随手端起最边的一杯,抿了一小口。这酒的味道,林依还算熟悉,杨家娘子店开张时,曾在桌上吃过,那时听祝婆婆讲,这是在酒中掺了樱桃,再尝另外四杯,也是在酒中掺了别的物事,只是掺的口种太多,一时辨不出来是哪些。 牛夫人待林依尝完,问道:“仲微媳妇,你也是开脚店的人,觉得我这酒水如何?” 林依放下杯子,真心赞道:“正店也有这样的酒卖,却没外祖母家的味道好。” 牛夫人自得一笑,道:“这是我家祖传的手艺,自然非同一般,你若是看得上,我亲自教你。” 既冠上了“祖传”二字,又怎会轻易教与别人,林依可不是好糊弄的人,一下就听出了破绽来,不过她没把心思露在脸上,反而顺着牛夫人的话道:“这样珍贵的秘方,那怎么好意思……” 牛夫人见她如此,以为她上了道,露出笑容,道:“都是亲戚,莫讲见外的话……” 林依装作迫不及待,急急忙忙打断牛夫人的话,问道:“外祖母,这五样酒,便是五种秘方,你卖与我,要几个钱一张?” 牛夫人见她迫切,笑容更盛,摆手道:“你这话就更见外了,我是你外祖母,怎好意思收你的钱,你把我家娘子店买下,这五张秘方,不收你一文钱,全附赠于你。”说完又似舍不得,嗟叹道:“你这时候买我的店,可是捡了大便宜了。” 谁不知杨家娘子店已经倒闭了,且盛传风水不好,谁买谁倒霉,牛夫人敢将这篇胡话讲出来,让林依不禁开始反省自己----平日她是不是表现得太软弱可欺了?以至于牛夫人敢将这样拙劣的伎俩拿出来糊弄她? 牛夫人见林依一直不作声,以为她是在犹豫买不买,便道:“你放心,我不会亏了你,只要八百贯,那店就是你的了。” 这价钱,还真让林依怦然心动,原来不是单纯的拙劣伎俩,而是有价格攻势作后盾,只可惜,她就算把店便宜赠与林依,林依也不肯收下,她可不愿交店开在杨家后门口,更不愿因此让王翰林一派起了疑心。 这些原因,林依不能讲出口,她也懒得现编理由,直接拒绝道:“我们不愿买外祖母的店,你还是去问问别人罢。”说完起身行礼,道:“我还有事,外祖母慢慢吃着,我先行一步。” 牛夫人欲出声相拦,但又觉得求着林依,折了她长辈的身份,于是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吃她自己带来的酒。她浑然没事人一般,青苗却瞧她不顺眼,同杨婶嘀咕:“一大清早就来寻事,还想哄着二少夫人把她家破店买下,当咱们是傻子么?” 杨婶也是个直脾气,信奉有仇就要报,听过任婶的报怨,就想替林依出这口气,遂把白巾子朝胳膊上一搭,再到柜台前取了一份酒水单装样子,走到牛夫人桌胆弯了弯腰,恭恭敬敬道:“这位客人,我们店有规矩,不点酒水,不能久坐。” 杨婶脸色平静,带着此谦卑,浑然就是一名尽职尽责的酒保,丝毫瞧不出有怒气,她也不管牛夫人认不认得字,将酒水单翻开,摊到她面前,道:“客人,小店有数十种酒水,任您挑选。” 牛夫人多年算账,略识得几个大字,但面对密密麻麻的酒水单,还是有许多字认不出来,她对杨婶讲的那条规矩,本就不满,再看了这份看不太懂的酒水单,更不高兴起来,阴沉着脸道:“我经营酒店数十年,从未听说过有这规矩。” 杨婶笑道:“那是因为您家酒店的店面大,不似咱们这小店,一共只得六张桌子,若人人都跟您似的,那真要吃酒的客人,可就没位子坐喽。” 这话极有道理,牛夫人反驳不了,急了,将酒水单朝地上重重一扔,道:“不是我没钱点,实在是你们店中的酒水粗劣不堪,入不了口。” 她生气,杨婶却不气,脸上依旧带着笑,问道:“那照您看,甚么样的酒,才算是好酒?”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牛夫人马上将桌上摆着的酒壶一指,道:“这才是好酒。” 杨婶还没接话,青苗忍不住了,叫道:“哎哟,我们夫人与你客套一句,你还就当真了,不就是果酒吗,满大街哪家没有,我们祝婆婆调出来的,比你这味道更好。” 牛夫人又是气,又是疑,道:“好话儿谁不会讲,既是有好酒,拿出来瞧瞧。” 青苗站着不动,撇嘴道:“那是专门与官宦夫人准备的,等牛夫人封了诰命再来吃罢。” 若把杨婶的话比作暗刀子,那青苗就是来明的,只这几句,就叫牛夫人受不了,将桌子猛一折,呼地站起身,就要招外面的仆从进来。 青苗不待她开口,大声喝道:“谁敢在朝廷命官家撒野?” 杨婶装作害怕不已,撒腿就朝外跑:“不得了,出事了,我上衙门报官去。” 牛夫人想起上回那场不愉快的官司,忙叫守在门口的自家丫头拦住杨婶,上前和颜悦色道:“我只是想尝尝你们家的酒,你急甚么,既是瞧不起我,不愿给我吃,那我也不强求,这就告辞。” 杨婶与青苗看着牛夫人拂袖而去,欢欣不已,相视大笑,只有祝婆婆很担忧,牛夫人毕竟是张仲微的外祖母,这瞧不起长辈的名声传出去,可不怎么好听。 晚上等张仲微夫妻回来,祝婆婆将这担忧讲出,林依这才知道他们不在家的一天里,店中差点出了事。杨婶与青苗都不肯承认自己做错了,站在张仲微两口儿面前,异口同声道:“就算罚我们的月钱,也要叫牛夫人晓得厉害。” 青苗还补充道:“最好让她见了咱们就绕道走。” 张仲微觉得这句话不对味,轻咳一声:“别个见了大恶人,才绕道走呢。” 众人扑哧笑出来,气氛缓和许多,祝婆婆道:“二少爷说的是,咱们开店做生意,来的都是客,得罪不得。” 张仲微却道:“若放在以前,我就要说青苗几句,不过今日,得罪的好。” 他才刚隐晦批评过青苗,怎转眼就改了口风?众人都是不解,只有林依心知肚明,张家下人公然赶走牛夫人的事一传出去,张杨两家交恶,就由不得王翰林不信了。 虽然歪打正着,但林依还是说了青苗几句,道:“同样是给钉子吃,杨婶就比你有手段,既呛着了人,又句句是理,让人挑不出错来。” 青苗服气,低头认错道:“我不该提那酒只有官宦夫人才能吃,若真让她嚷嚷开去,给二少爷和二少夫人安个不敬长辈之名,麻烦可就大了。” 林依暗道,这个倒是不必操心的,如今人人都晓得张杨两家关系不好,无论牛夫人讲甚么,别个也不会全信,再说她只是外祖母,并非祖母,差了这一个字,就与“不孝”没关系。 虽然林依并不担心,却没讲出来,且让青苗惦念几天,好让她长长记性。 时辰也不早了,祝婆婆辞去,杨婶到厨下做饭,青苗回房反思。张仲微待他们一走,就跳将起来,冲去把门关了,回身兴奋道:“娘子,咱们下等瞧的那块地如何?” 林依没他这样激动,冷静道:“那地倒是空着,但只不过石头多些罢了,你怎晓得就是废弃的地皮,说不准早有人看上了。” 张仲微依旧兴奋,搓着手道:“我留意过了,那块地四面盖的都是出租房,样式与咱们住的无二,你想想,朝廷划拨宅基地给‘修完京城所’,都是成片成片,他们断没有四面都盖了房子,却独留那一块空地的道理。” 此话有理,但林依还是觉得玄乎,便道:“咱们在家里猜来猜去也没用,不如出门打听打听。” 张仲微连连点头,道:“我明儿就去‘修完京城所’,寻个人问问。” 第一百七十九章 风水宝地 林依却摇头,道:“八字没一撇,莫要惊动了官员,还是找来牙侩问一问。” 张仲微觉着有理,便先没朝“修完京城所”去,而是等到二日,寻了个牙侩来家。 林依顾及现在的官宦夫人身份,不肯轻易让别人看了相貌去,但在家戴个盖头,又觉得别扭,便将店中的屏风搬了一个来,搁在里间,自己则朝屏风后坐了。 张仲微就坐在屏风前的交椅上,又命杨婶搬个凳儿来,请牙侩坐,牙侩知道他是个官,不敢坐,只肯站着回话。 张仲微将昨日见着的那块地描述给牙侩听,他照着林依先前的嘱咐,只讲了那块地的大小形状,却没讲在何处----两口子约好了,若这牙侩连地方都讲不出来,就一定是对东京城不熟,那他们换个人再问。 夫妻俩运气不错,这位牙侩对东京城大小地皮了如指掌,当即就答了上来,道:“张官人,你讲的乱石地,可是东面市旁的那块?” 地点分毫不差,张仲微面露笑意,点了点头,问道:“你可晓得,那块地是否归‘修完京城所’所有?” 牙侩躬身答道:“回张官人的话,那块地的确是在‘修完京城所’名下,不过……” “不过甚么?有话明讲,亏待不了你。”张仲微追问。 牙侩倒不矫情,即刻讲明实情,张仲微两口子看中的那块地,并非真正的废弃地,而是修完京城所的一名官员假公济私,在为朝廷盖房子时,偷偷留下了一块,又怕明眼人瞧出来,便拖来几块大石头堆上,充作乱石地,以掩人耳目。 林依昨日的无意猜测,竟是准了,原来那地真不是废弃的,张仲微不解问牙侩:“既是有人特意留下,却为何没盖房子,任其荒在那里?” 牙侩答道:“那人前些年犯事,被革了职,地皮也就耽搁了下来。” 张仲微了然,道:“不知‘修完京城所’还愿不愿卖那块地。” 牙侩道:“张官人想买?我奉劝你一句,还是别买了。” 张仲微问道:“为何?” 牙侩道:“留地的人还没来得及盖房子,就把乌纱帽给丢了,晦气;再说那块地与犯官沾边,张官人又是在任上的,还是不要买的好。”说完又补充了一句:“都是小人愚见,张官人勿怪。” 牙侩这样讲,很可能就此丢了生意,可见是真心相劝了,林依顿感此人还算老实,便轻轻叩了叩屏风框,示意张仲微到后面来,将一把铜钱递与他,小声道:“这人还不错,与他几个赏钱,叫他帮咱们留意着。” 张仲微会意,拿着铜钱打赏了牙侩,道:“多谢你实情相告,我们还要买地,若有合适的,麻烦知会一声。” 牙侩问道:“不知张官人想买甚么样的地?像刚才那块一样的?是可遇不可求,只怕再寻不出二块了。” 张仲微想买的,是别人废弃不用的地,可这话要是讲出口,难免令人生疑,他欲寻个万全的理由出来,却一时想不到,只好走到屏风后问林依,附耳道:“娘子,你脑子灵光,快些编个借口出来。” 林依在官宦夫人堆里混迹这么久,扯谎的活儿学得最好,眼珠子一转就编出一个来,小声告诉张仲微. 张仲微认真听了,重回屏风前,向牙侩道:“我们受人所托,想买一块别人废弃不用的地皮。” 牙侩果然十分诧异,问道:“别人都是尽着好地买,张官人却为何偏要买差的?” 张仲微将林依编的理由讲出:“我们有个远房亲戚,正与兄弟闹分家,他不愿把好地皮分给弱弟,因此想偷偷买一块劣地,以次充好。” 兄弟萧墙的事,牙侩见得多了,当即表示理解,丝毫未生疑,又再三保证尽快帮张仲微寻一块称心如意的地皮。 张仲微送走牙侩,大赞林依这理由编得好。林依若有所思,道:“城中牙侩遍地,自有他的道理,往后不论买甚么卖甚么,都先找牙侩问问的好。” 张仲微感叹道:“幸亏听了你的话,先寻牙侩来问,不然贸然去了‘修完京城所’,还指不定惹出甚么麻烦来呢。” 夫妻二人都认为方才那名牙侩不错,但保险起见,还是又见了几位,将买地之事相托,再静候他们的消息。 且说劝他们别乱买石地的那名牙侩,生意虽暂时没做成,但还是拿到了赏钱,他心下高兴,办起事来格外有效率,没过几天,就又来寻张仲微两口子。称天汉桥果市旁有一块空地,足有大半亩,堆放的全是烂水果,一到夏天,臭气冲天,‘修完京城所’早想把这块地卖掉,却无奈没人要接手。 天汉桥即州桥,林依接连逛了两天的街,却忘了在家附近转转,眼皮子底下的一块好地,差点遗漏掉。 天汉桥果市,离州桥巷极近,这比林依想象的还要好,她在屏风后激动起来,张仲微也是一样的心情,不待她示意就开口问牙侩:“不知那块地的具体大小,还有价钱如何?” 牙侩道:“那地块,‘修完京城所’极想出手,却又无人愿意买,因此价格一降再降,若张官人想要,我就去帮你打听打听,顺路还还价。” 张仲微大喜,正想点头,林依出声截住他,口吻极为不满:“地虽然够大,却堆的全是烂果子,我那远房兄弟买下,还得花大力气清理,平添几多麻烦。” 牙侩笑道:“其实雇几个人力,倒也不难,上头堆了烂果子,正好还价。” 这牙侩真是再机灵不过,林依坐在屏风后,微笑起来,但口气依旧带着些许不满:“那就劳烦牙侩压压价,若不将人工费用省出来,我是不肯要的。” 牙侩连连称是,张仲微又要打赏,林依却将他止住,只称生意做成之后,必有优厚酬劳奉上。 牙侩告辞,自去“修完京城所”询问打点。 张仲微将屏风挪至一旁,笑道:“娘子越来越有生意人的风范了。” 林依扑哧笑出声:“哪里,都是跟官宦夫人们学的,用到生意上来罢了。”又道:“不说别人,就是那些翰林夫人,个个都比我强,幸亏她们不屑于做生意,不然我可就没活路了。” 张仲微听她提起翰林夫人,悄悄告诉她道:“我那天听一位同僚抱怨,要启奏圣上,查封娘子店。” 林依先是一惊,旋即明白他这是玩笑,不然他自己早就急了,哪还会用不急不缓的语气讲来听。她揪住张仲微的耳朵,笑骂:“越来越油滑,竟拿我的店来打趣?” 张仲微大呼“娘子饶命”,笑道:“我讲的千真万确,翰林院的同僚,大都家中清贫,每月能有结余让他们去吃几回酒,就算不错了,如今了添了娘子店,不但他们要吃酒,家里的夫人也要吃,钱只那一点点,哪经得住两人花销,这才抱怨起来。” 林依松了张仲微的耳朵,笑倒在床上,问题:“这是你哪位同僚,抱怨娘子分了他的酒钱?” 张仲微笑答:“是赵翰林,你认得他家夫人的。” “原来是他,夫妻俩的性子,倒是相像的很,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林依对这答案,不觉得奇怪,“赵翰林夫人确是爱吃酒,常常上咱们店来呢。” 张仲微道:“你听过也就罢了,可别讲出去。” 林依白了他一眼,道:“当我傻呢,若是讲后,赵翰林夫人不来了,怎办?”说着就要从床上爬起来,张仲微却扑过去,将她压在身下,凑到她耳边道:“娘子,机会难得……” 林依探起身子,望了望窗户,又望了望门,见都是锁着的,便由着张仲微掀起了裙子。张仲微见林依配合,十分高兴,搂着香个不停。正要入巷,忽听得门响,杨婶在外禀道:“二少夫人,有位夫人要赊账,我不敢作主,特来问你。” 张仲微懊恼不已,但正事又不能不理,只得爬起来理衣裳。林依同样泄气,见他这副模样,又觉着好笑,故意朝他身下捏了一把,再才拢着头去开门,问杨婶道:“谁人要赊账?” 杨婶答道:“一位熟客,赵翰林夫人。” 这样的巧?才讲了赵翰林抱怨缺酒钱,赵翰林夫人就来赊账?林依惊讶,与张仲微相视一眼,忍着笑问杨婶道:“你没与她讲咱们店里的规矩?” 杨婶答道:“讲了,可赵翰林夫人非要赊账,我又不好同她吵,没得办法,才进来问二少夫人。” 林依自门缝里朝外看了看,六张桌子,满满地都是人,赵翰林夫人赊账,不是甚么大事,但怕此先例一开,各人都效仿,店内流动资金,可就周围不灵了。 杨婶也明白这道理,问道:“二少夫人,要不我去硬向她讨,叫她家丫头回家取钱?” 林依忙道:“不妥,翰林夫人都是要面子的人,她想赊账,必是真有难处,怎能为几个酒钱得罪了人。” 第一百八十章 瞒报面积 杨婶问道:“又不好赊账,又不能得罪,那咱们怎么办?” 林依想了想,起身朝外走,道:“我去瞧瞧。” 杨婶紧跟在她身后,低声提醒:“二少夫人,赵翰林夫人花费的酒钱共计六十文。” 林依听完,人已到了赵翰林夫人的酒桌前,先朝桌上扫了一眼,下酒的只有一盘按酒果子,这样就花了六十文,看来点的是好酒。她不待赵翰林夫人出声,先笑着打招呼,带着些许责备意味:“赵翰林夫人这是瞧不起我?几杯酒还非要付钱,就当我请你成不成?” 赵翰林夫人方才被杨婶讨要酒钱,闹得不愉快,此刻听了这话,稍稍觉得挽回些面子,但这些翰林夫人,就同众位翰林一般,骨子里大都有些清傲之气,她不肯平白无故受林依恩惠,执意要自己付账,但却又拿不出钱来,只称先赊欠着,改日再来付。 林依很不理解,让她请一顿,叫没面子,那赊账就叫有面子了?虽然赵翰林夫人平日里就不讨喜,但林依还是不愿为六十文钱伤了和气,便道:“小店虽然有概不赊欠的规矩,不过赵翰林夫人与我家官人乃是同僚,自然与别个不同,正好我们家官人明日要当差,就麻烦赵翰林将酒钱交与他得了。” 她当着众酒客的面讲完,又赶紧附到赵翰林夫人耳边,小声道:“我这是讲与别的客人听的,赵翰林夫人最是聪慧,想必知晓我的难处。” 赵翰林夫人本是脸色有变,听了她这番解释,才和缓下来,又提高了声量道:“你放心,明日一准儿让我家老爷把酒钱带与张翰林。”说完,扶着个小丫头出店去了。 林依对她最后的表现,十分不解,回到里间讲与张仲微听,道:“我那番话,并非针对赵翰林夫人,乃是讲与别个听的,不过是担心开了先例,人人都照着学,以她的头脑,该听得出来,怎会在后头被上一句?”她讲完,又一拍额头,笑道:“糊涂了,我在作戏,想必她也是,哪里是真要赵翰林将酒钱带给你。” 张仲微却连连摇头,称林依还是不够了解翰林夫人们的性子。林依不信,道:“你只与赵翰林打过交道,怎会晓得他家夫人的脾性。” 张仲微也不解释,只道:“娘子,咱们打赌。” 林依被激起了性子,将黄铜小罐敲了两下,道:“赌就赌,你若输了,替我捶腰捏腿半个时辰。” 张仲微微笑道:“这不难,就算不输,你叫我捶,我敢不动?不过,你要是输了,如何?” 林依自信满满,随口道:“你若输了,我出钱,让你去正店吃酒。” 二人就此下了赌注,只等二日张仲微当差回来报消息。 翌日,张仲微还没归家,牙侩先来了,与林依带来了天大的好消息----天汉桥果市旁的地,买着了。 牙侩办成了差事,眉飞色舞,边比划边讲述:“那块地,‘修完京城所’早就想卖的,但却不肯让出清理烂果子的费用来,我费了好大的周折,又请管事儿的吃了一顿酒,才把价谈下来。”说完将一张契纸递一旁边侍立的杨婶,道:“张翰林夫人若是满意这个价钱,我就再去‘修完京城所’跑一趟。” 林依看了看契纸,上面记着那块地的面积与价钱,一亩地,不计各种手续费,总共一千贯。 牙侩道:“这也就是因着上面堆了烂果子,不然两千贯也不一定买得着。” 林依对此价格并无疑虑,只是抖了抖契纸,道:“我记得前些日听你讲过,那块地并没得一亩。” 牙侩道:“那是小人的估算,具体大小,只有‘修完京城所’丈量过,若夫人对此有疑问,我再去趟‘修完京城所’,或去趟衙门,请他们遣人来量。” 林依没有立时应声,思忖片刻,道:“不必着急,且等我与官人商量后再说。”她自黄铜小罐里抓出一把铜钱,叫杨婶递与牙侩,请他莫要将张家买地之事传出去。 牙侩还记得林依买这地,事关兄弟分家,想要保密,实属正常,便不疑有他,谢过林依,把钱袖进了袖子。 送走牙侩没多大会儿,张仲微便回来了,一进里间的门,就解下腰间的荷包,抛与林依,得意洋洋道:“娘子,快数出钱出来,请我去正店吃酒。” 林依解开荷包,倒出里面的钱数一数,不多不少六十文,她惊讶道:“这是赵翰林替他夫人还的酒钱?” 张仲微点了点头,答道:“正是。” 林依愿赌服输,搬过钱匣子,一面数钱,一面自言自语:“赵翰林夫人竟讲的是真话,叫人费解。” 张仲微吃着茶,道:“这有甚么想不通的,翰林夫人好面子,本欲赊账,被你那话说的,抹不下脸面。” 林依嘀咕道:“这也觉着没面子,那也觉着没面子,难道赊账就有面子了?” 张仲微附到她耳边,悄声道:“她大概不是存心赊账,是忘了家里没钱了,听说赵翰林前几日就开始托人当家什,只是瞒着她。” 林依吃惊道:“怎穷到如此地步?” 张仲微摇头道:“详情不知,我也只是从旁从那里听来片言只语。” 到了脚店,点上好酒吃完,才醒悟家里没了钱?这倒也像赵翰林夫人做出来的事,林依将头直摇,另与张仲微讲起正题,把牙侩送来的契纸递与他瞧。 张仲微看过契纸,击掌叫好,将林依输给他的钱递还回去,道:“此等大事在前,我还吃甚么酒,娘子,赶紧凑齐一千贯,咱们把那块地买下。” 林依白去一眼,指了契纸道:“照你这般置业,家当全亏光。你忘了牙侩曾讲过的话了?那块地顶多只有大半亩。” 张仲微这才细细看契纸,现上面记的,是整整一亩地,他困惑道:“是牙侩估错了,还是‘修完京城所’报错了?” 林依将契纸折起来放好,道:“管它呢,咱们去量一量便知晓。” 张仲微赞道:“还是娘子你细心,差点被蒙混过去。” 林依却道:“休要嚷嚷,我自有主张。” 张仲微不知林依心里藏着甚么计谋,不过他一向相信林依,也不多问,只全力配合她。 林依收好契纸后,跟没事人似的,照常算账,照常吃晚饭,直到天黑下来,才叫张仲微带着杨婶,上天汉桥果市丈量那块烂果子地。那块地无遮无掩,量起来倒也容易,只是遍地腐烂的酸味臭味,将张仲微主仆二人熏得不轻。 林依等到他们回来,赶忙将湿巾子递上,又遣杨婶下去休息。待得张仲微收拾干净,方问:“结果如何?” 张仲微冲她竖了竖大拇指,道:“娘子料事如神,果然少了二分。” 照着“修完京城所”开出的价格,多报二分,林依他们就得多付两百贯,这可不是小数目,张仲微很是气恼,翻出那张契纸,道:“明日我亲自去‘修完京城所’,找他们理论理论。” 林依却没生气,也没着急,轻轻敲着桌面,问道:“仲微,照你看,在东京城,以一千贯的价格,买下八分地,贵不贵?” 张仲微一愣,道:“若单论价钱,自然不贵,只是他们谎报面积,我咽不下这口气。” 林依又问:“自朝廷手中买地,规矩我不大懂,依你看,瞒下这两分地,是‘修完京城所’的意思,还是牙侩擅自作主?” 张仲微肯定道:“牙侩没这样大的胆子,这份契约,终究是得‘修完京城所’签字的,还要送去官府盖章备案,因此定是‘修完京城所’捣鬼。” 林依想了又想,决然道:“既然是这样,此事到底为止,咱们只当不知情,以一亩地的价格,将这八分地买下。” 张仲微怔住了,惊讶道:“娘子,你疯啦,这可是两百贯。” 林依神神秘秘一笑:“吃亏是福,须知东京城里废弃不用的地方多着呢。” 张仲微猜到林依的打算,但还是不解:“就算日后你还想买废弃的地,也犯不着白送‘修完京城所’两百贯,要知道,这块地可是他们急着脱手的,并非咱们上赶着要买,离了我们,你看谁还要这块地。” 林依存心要卖个关子,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道:“你就听我这一回,咱们亏不了。” 张仲微还是不甘心,但林依使用的,不是她的嫁妆钱,就是她辛苦挣来的钱,他再不愿意,也不好意思硬拦着,只得动了动唇角,露出个的勉强的笑容。 林依很有自信,这两百贯不会白花,但官人也得哄着,遂把张仲微还给她的钱又取了出来,塞进他手中道:“瞧你那脸,拉长似个丝瓜,赶紧带了钱上正店乐呵去罢,家里挣钱有我呢。” 张仲微将钱一拢,转身道:“那我真去了。” 林依觉着这口气不对劲,猛地想起正店是有伎女坐镇的,忙一把拽住张仲微,嘻嘻笑道:“官人,咱们自家就开着脚店,作甚么要把钱送到别人去?来来来,我这张家脚店的老板娘,亲自与你温酒……” 第一百八十一章 承包工作 张仲微是故意逗林依,并不是真要去正店,遂半推半就,看着她斟了酒,倚着作陪,待得几杯下肚,二人将买地之事敲定,林依取过契纸,亲自磨墨,张仲微签上大名。 二日,林依使人唤来了牙侩,将签过字的契纸交与,托他去办剩下的事务。牙侩急着拿到中人费,办事效率颇高,向晚便将诸项事宜办妥,把官府盖过章的红契送了过来。 张仲微从翰林院回来,见契纸已在桌上,拿起来仔细看过,赞道:“这牙侩办事不错,手脚快得很。” 林依道:“我也是这般认为,因此又打赏了他一回。” 地皮既已顺利买下,两口子开始商量清理烂水果的事,张仲微要当差,林依不便抛头露面,此事该交与何人去办才算稳妥? 张仲微犯起难来,掰着指头数过去,杨婶、青苗,乃至张八娘,都要在店里忙碌,二房一家人又隔得远了些。他想来想去,挑不出合适人选,心想祥符县离得也不算太远,便与林依商量:“人力好雇,只是差个人督工,不如寻大嫂帮忙,向她借个可靠的家丁过来?” 只要他们开口,李舒必然是肯的,但方氏会不会借此为由,总往东京跑?林依不愿冒这样的风险,又不好明说,只好另想了个法子出来,道:“何必舍近求远,把地包给肖嫂子一家便是,咱们只设个期限,随他们雇几个人去。” 他们店中短人手时,肖嫂子经常来帮忙,因此极熟,且她家就在后面下等房内,叫一声即到,比去祥符县请人来可方便多了。张仲微觉着这主意不错,同意了,林依便唤了杨婶进来,叫她去请肖嫂子夫妻。 肖家离这里只几步跑,肖嫂子同她男人肖大很快就到了,二人见张仲微也在,敬畏他是个官,爬下就磕头,磕完才道:“张翰林,林夫人,有事尽管吩咐。” 林依见他二人拘谨,无奈看了张仲微一眼,问道:“你们想不想赚钱?” 肖大闻言愣住,肖嫂子却是常到店中帮忙的,一听就明白这是来活儿了,忙笑着回话:“家中好几张嘴,正等着钱买粮食呢,可不就缺赚钱的门路,林夫人与我们指一条,我们全家人感激不尽。” 林依早在他们进来前,就戴好了盖头,此时听了肖嫂子的回答,便起身道:“既是想赚钱,随我来。”她与张仲微二人,带了肖大与肖嫂子出门,来到天汉桥果市旁,这块地,堆放水果不是一天两天了,弥漫着一股子酸臭味,黄昏下,能看见有流浪汉在其中翻寻,大概是想找出略为完好的果子充饥,角落里,还有几片破烂油布搭成的低矮小棚,不知是猫窝,还是狗窝。 林依忍着臭味,指了那堆成小山的烂果子地,道:“我把这块地,包与你家清理,如何?” 肖嫂子想也不想就应承下来,喜道:“这活儿容易,一定与林夫人办好。”她根本不问清理的原因是甚么,一看就是老出外做工的人,林依对此很满意,问道:“清到一个烂果子也不剩,须得几日?” 肖嫂子指了指肖大,道:“我们两口子,还有两个半大的小子,一齐动手,大概得十天。” 十天太长,且听肖嫂子这口气,并没想到去雇人,林依与张仲微商量片刻,道:“三千文钱,五天内清完,若你们办不到,我就只能另请他人了。” 肖嫂子与肖大都露出惊讶的表情来,道:“五天,我们人手恐怕不够。” 林依和张仲微没有作声,肖嫂子迅算了笔帐,用胳膊肘把肖大撞了撞,小声道:“当家的,不如雇几个人来帮忙,咱们开工钱。” 肖大想了想,重重点头:“使得,三千文哪,雇人也有赚头。” 他两口子商量完毕,正要向林依讲,斜里冲出个人来,一路小跑到林依跟前,叫道:“二少夫人,你要雇工,何不雇熟人,我家也有好几个小子呢,个个都有一把力气。” 这人来得太突然,林依愣了愣才辩清,原来是祝婆婆,她很奇怪祝婆婆怎会在这里,问道:“你不是早就回家了么,到这里来作甚么?” 祝婆婆朝烂果子地的角上一指,道:“我家就住这里,可不是故意要偷听二少爷与二少夫人讲话。” 林依顺着她所指看去,呆住了,几片破烂油布搭成的小棚子,被她误认为是猫窝狗窝的地方,竟是祝婆婆的家!她眉间浮上同情之色,有些不敢置信,问道:“你们就住这里?” 祝婆婆叹了口气,道:“朱雀门东壁那场大火,我的小酒肆毁了,无钱再租屋,本来在夜市旁搭了个棚子住着,却有官吏三番五次来驱赶,无奈之下,只好搬到了这里来。”说完热情相邀:“二少爷,二少夫人,上我家去坐坐?” 林依也受过苦,不是那等娇生惯养之辈,但看了看那同烂果子一般散着酸臭味的小棚子,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就站在原地讲话。 祝婆婆见他们不动,也不强邀,重申自己的意图,道:“二少爷,二少夫人,你们要请人清理这片地?雇我们呀,我们家人多,个个都是壮劳力。” 肖嫂子不满道:“张翰林与林夫人已将这片地包给我们了,你横插一杠子,算甚么事?” 祝婆婆不理她,只与林依讲话:“二少夫人,我在你店里做工,儿子们帮你清理场地,若是他们不尽力,你扣我工钱,多便宜的事。” 肖嫂子一听,急了:“就你在店里做工?我也常去的。再说你儿子们做工,与你甚么干系?” 肖大与他媳妇帮腔,道:“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林夫人已允了我们了,你还是等下回罢。” 林依这世,是苦水里泡大的,看着祝婆婆家的小棚子,那断然拒绝的话就讲不出口了,叹着气与肖嫂子夫妻打商量,问道:“你们一家包一半,可好?” 肖嫂子满脸委屈,道:“总共也没多大一块地,若是只清一半,不合算。” 肖大见林依的目光投向祝婆婆家的小棚子,猜到她是生了同情之心,便道:“谁都不好过,我家幺儿还等钱看病呢。” 林依给了希望在前,不能怪肖嫂子两口子没同情心,再说肖大讲的也是实情,大家都是穷人,谁也不能比谁好上多少。 祝婆婆有些眼力劲,见林依犹豫不决,料定她还是偏着自己的,只是碍着肖嫂子夫妻,遂央肖嫂子道:“你家好歹还有屋住,你看我家,只得几片油布,下起雨来,到处漏水。” 肖嫂子分毫不让,道:“我家下个月的房租还没着落呢,再说东京一年到头也下不了几场雨。” 双方相持不下,林依只好出面打圆场,道:“都怪我,一时没想到祝婆婆,不过我答应肖嫂子在先,只能对不住了,若下回还有活儿,一定包给你。” 她说完,把手伸到张仲微身后,轻轻一戳,张仲微为官几个月,很懂些世故,忙反应过来,这是叫他扮白脸呢,忙抱怨出声:“祝婆婆家中有困难,也不早说,等我们找了肖嫂子才出声,能怪着谁?” 林依与张仲微一唱一和,祝婆婆不敢再出声,过了会儿,想起林依最初的提议,去与肖嫂子商量:“肖嫂子,你是好人,分一半儿与我家,如何?” 肖嫂子已同肖大商量好要雇人,让出一半的地,就是让出一千五百文钱,自然是不肯的,便道:“祝婆婆,你别急,一定让你家也赚到钱。” 祝婆婆以为她同意,大喜,正要谢她,肖大开口了:“我们还要雇几个人,就从你儿子里挑,如何?” 祝婆婆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转瞬就化作了怒气,想要骂他,又舍不得那几个工钱,忍了忍,问道:“几个钱一天?” 肖嫂子想着她在张家脚店帮一天的忙,工钱是五十文,便伸出五根指头,道:“五十文,不管饭。” 祝婆婆嫌钱少,道:“搬运烂果子,又累又臭,至少得一百文一天。” 东京城向来不缺人力,肖嫂子是看在林依的份上,才许了祝婆婆的儿子来帮忙,见她不但不感谢,还讨价还价,就有了三分气恼,道:“我们只出得起五十文,祝婆婆若嫌少,那就只能另请他人了。” 祝婆婆跺了跺脚,没接下这份工,但也没拒绝,只转身朝小棚子跑,大概是与儿子们商量去了。 林依想把这块地承包出去,就是不愿理会这些纷争,她拉了拉张仲微的袖子,道:“既是把地包给了肖大一家,万事自有他们打理,咱们且家去罢,到时验收付钱便是。” 肖嫂子拉了拉肖大,两口子跪下磕头,谢道:“请张翰林与林夫人放心,我们自当尽心尽力,保证清到一个烂果子也不剩。” 林依朝祝婆婆家的小棚子看了一眼,道:“若是祝婆婆家的儿子中用,就雇他们罢,都是街坊邻居,帮扶一把。” 第一百八十二章 拔钉子户 肖嫂子自祝婆婆讨价还价,就生出几分厌恶之心,但林依的面子不能不给,还是应了一声。 林依与张仲微转身,准备回家,走了几步又回头,道:“若能提前清完,每提前一天,我多赏你们五十文,半天则是二十五文。” 五十文,可是肖嫂子在张家脚店帮工一天的工钱,她喜出望外,暗暗打定主意,要尽早把这些烂果子清理干净。 林依夫妻带肖嫂子两口子回家签契约,听见小棚子里传来一男子愤怒的话语声:“林夫人倒是好心,要分咱们一半,都怪那姓肖的作恶。” 这大概是祝婆婆的哪个儿子罢,林依微微皱眉,回头看了看肖大与肖嫂子,见他们神色无异,也就没有出声。 肖嫂子夫妻并不识字,张仲微递过去的契纸,他们看不懂,但声称信任做官的,当场按了手印。 一式两份的契纸,张仲微收拾起一份,另一张交与肖大,拱手先谢道:“这几日就劳烦二位费心了。” 肖大二人哪敢受朝廷官员的礼,侧身闪开,又爬下磕了个头方才安心。林依命杨婶送肖大两口子出去,向张仲微微笑道:“看来往后还不能动不能就行礼,不然倒叫别个诚惶诚恐,适得其反。” 张仲微摸了摸下巴,七分无奈,三分得意,叫林依瞧见,狠狠掐了他一把。 自此,两口子只等烂果子地清理完毕,接着盖房子。日子又回复了正常,张仲微当差不误,林依成日算账,间或遣青苗去打听各种建筑材料的价格。 转瞬三天过去,由于肖嫂子一家加班加点,小山似的烂果子很快被铲平,眼看着要提前完工,四天头上却出了事。 林依正在里间拨算盘,肖嫂子火急火燎地跑了来,禀道:“林夫人,祝婆婆的儿子祝二讹诈,你可得替我们作主。” 讹诈?林依一愣,问道:“怎么回事,你慢慢说来。” 肖嫂子忿忿不平,道:“咱们就要完工了,祝婆婆一家却赖在那小棚子里,死活就是不搬,一群人都耽误了功夫等着他们呢,亏我还听了林夫人的话,好心雇祝二来帮忙,真是狼心狗肺。” 北宋钉子户,林依明白了,不过,这与讹诈有甚么干系? 肖嫂子接着道:“因祝二拿着我们的工钱,我便让他去劝他一家子搬家,可他磨蹭着就是不去,我家那口子急了,推攘了几下,他就嚷嚷着说胳膊折了,不但不搬了,还倒要我们拿出钱来,声称不给钱,他就要去告官。” “有这等事?”林依的眉头,皱了起来,起身将门推开一道缝,朝外看了看,见祝婆婆正在替客人温酒,叫唤不得,只好回身把盖头戴上,同肖嫂子一起到烂果子地去。还没到地方,老远就听见有人叫“哎哟”,随着林依越走越近,那“哎哟”声就愈地大了。 烂果子地上,一群人围拢着,中间躺了个汉子,一脸胡渣,正抱着胳膊直叫唤。肖嫂子大声叫着“让开、让开”,拨出一条路来,指着中间那人向林依道:“这就是祝婆婆家的儿子,祝二,讹诈的便是他。” 话音未落,那祝二就嚷嚷起来:“胡说,你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你男人伤了我,反要诬陷我讹诈,你可要替我作主,我家妈妈还在你店里做工呢,你可不能让旁人将她儿子欺负了去。” “我家没有青天大老爷,我也不是青天大老爷的夫人,莫要浑叫。”林依听了祝二这篇不着边际的话,很是有些不对味,雇工的儿子也归她管?这范围是不是太宽泛了些?此刻她懒得深究,甚至没有理会祝二,只扭头吩咐肖大:“去寻个郎中来,与祝二瞧伤。” 祝二一听要请郎中,眼中闪过一丝惊慌,连声道:“不必,不必,我们穷人皮糙肉厚,歇两天便得。” 人群里有个声音补充道:“耽误了做工,这钱得补,还有养身子的钱,也得给。” 林依闻声望去,是个年轻媳妇子,包着头,脸上黑黑的,不知是晒的,还是沾了锅底灰,瞧着很有几分面熟,她正回忆这是何人,肖嫂子告诉她道:“那是祝二新娶的媳妇,伶牙俐齿,厉害得很。” 林依朝祝二媳妇看了几眼,后者竟朝后一缩,将头深深埋了,一副怕她瞧见的模样,叫人好生奇怪,但此刻不是理会细枝末节的时候,林依再次唤肖大:“去请郎中,伤情耽误不得。” 肖大得令,转身就要走,却被祝婆婆赶来拦住,二人推攘一时,祝婆婆落了下风,忙伸着脖子叫道:“二少夫人,不是甚么要命的伤,不必请郎中,花钱着呢。” 听祝婆婆这口气,她是知道祝二受伤一事的,但林依一直留意着四周,并没看见有人去通风报信,那她,是如何知晓的?难道有千里眼不成?林依轻哼一声,看来这事儿,祝婆婆脱不了干系。 祝婆婆见林依没有出声,以为她是默许,忙将肖大一推,道:“别去请郎中了,二少夫人准了。” 肖大拿不定主意,转头看林依,林依隐在紫罗盖头里,让人看不清脸色,道:“祝婆婆说不必请,那就不请罢,我想,你儿子受伤,肯定需要人照顾,这几日你就不必来店里了,安心照料他,等他伤势全好了再来。” 祝婆婆当场呆住了,她的工钱,是按天结算的,少去一天,就少得一天的钱,这几日照顾下来,可是得不偿失。 祝二媳妇见祝婆婆讲不出话来,忙开口道:“祝二有我呢,不消婆婆费神。”林依越看她越觉得面熟,仗着有盖头遮掩,盯着她瞧了又瞧,后者注意到林依在打量她,连忙朝人堆里挤了挤,把头更垂低了些。 祝二媳妇这番异动,连肖嫂子都留意到了,遂朝她招了招手,道:“你躲啥,有甚么话,到林夫人跟前来说。”她说完,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祝二媳妇迈腿,就上前去拉,不料祝二媳妇竟如同惊弓之鸟,不等她碰到手,转身就跑。 林依好奇心更甚,琢磨着,祝二媳妇竟是怕她认出来似的,不知是哪一个熟人。 肖嫂子指着祝二媳妇的背影,向祝婆婆道:“瞧你这儿媳,太上不得台面,恐怕照顾人也不会周到,还是你亲自伺候儿子的好。” 此话正是林依想讲的,她微微一笑,肖嫂子果真是做工的老人儿,一定晓得祝婆婆停工回家意味着甚么,才这般来帮腔。 祝婆婆急了,老泪纵横,扑通跪倒在林依面前,央道:“二少夫人,你看我上有老下有小,好几张嘴等着我拿工钱回家吃饭,这若是耽搁一天,全家人就得饿一天肚子呀。” 林依轻轻一笑,问道:“既是怕误了工,那你这会儿跑来作甚,店规上写得清清楚楚,擅离职守,可是要扣钱的。” 祝婆婆张口结舌,结巴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是担心儿子伤情,这才跑了来,请二少夫人恕罪。” 林依本欲将她讹诈之事点破,但看她一把年纪跪在自已面前落泪,又有几分不忍,心想饥寒起盗心,除可恨,亦是可怜,便将原话咽下,只坚持要她停工回家照顾祝二。 祝婆婆见林依态度坚定,而祝二媳妇又跑得无影无踪,只好咬了咬牙,走到祝二跟前,举起他的胳膊,上下甩了甩,装出惊喜模样,叫道:“哎呀,只是脱臼,没得大事。” 这一段,显然是没串通过,祝二瞪大了眼,吼祝婆婆道:“都快断了,哪里只是脱臼,你还是我亲娘不是?” 祝婆婆当着众人的面下不来台,一个巴掌照着祝二脑袋呼过去,哭道:“娘晓得你疼,但娘停工回家照料你,可就没钱买口粮了,儿哪,你忍一忍,咱们穷人家,没那么娇气,挺一挺就过去了。” 林依本还在想着,等事情过去,与祝家送些钱粮来,但将祝婆婆这话一听,气得不轻,立时把同情心尽数收起,斩钉截铁地吩咐肖大:“去请郎中来,务必与祝二好生瞧瞧胳膊,这若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你的罪过,连我也要担干系。” 肖大应了一声,朝人群外挤去,祝婆婆又急了,猛扑过去,抱住肖大的一条腿,叫喊道:“肖大哥,真是脱臼了,咱们不怪你,要怪只怪我儿命苦。” 林依气笑起来,真想讹人,此时就该把姿态放低些,一面阻挠请郎中,一面话中夹枪带炮,这是生怕别个不生气? 肖嫂子是个机灵的,一看肖大被缠着走不了,便将她家的大小子推了一把,催道:“还不快去,郎中在哪儿,你又不是不知道。” 肖家大小子也不应声,闷声不响,低头就朝人群外冲,转眼跑出去老远。祝婆婆瞧见,但却追不上了,急得大叫:“我家老三老四呢,死哪里去了,赶紧把他追回来呀。” 第一百八十三章社会规则 旁边有人亲亲应了一声:“祝婆婆莫急,你家老三老四在赌钱呢,等输光了就回来了。” 原来家有赌徒,不穷才怪,只不知讹诈的生意,是谁想出来的。 祝婆婆赶不上肖家大小子,坐在地上哭天抢地,林依想起牛夫人雇人上店中闹事时,祝婆婆的英勇表现,再看看面前的她,不禁很有几分感慨。 天汉桥乃闹市区,甚么生意都齐备,肖家大小子很快就把郎中请了回来。郎中一来,事情变得简单无比,他抓起祝二的胳膊,顺着捏了捏,肯定道:“胳膊无恙。” 祝二不服,哎哟连天,非咬定自己胳膊折了,郎中脾气也不小,袖子一甩,怒道:“你敢质疑我的医术?那咱们上官府去论一论。” 祝二立马不敢吱声了,眼睛朝人群里扫来扫去,也不知在寻谁。祝婆婆见事情败露,不好再申辩,双膝一软,又跪倒在林依面前,苦苦央求:“二少夫人,实在是家贫得紧,没得办法,才出此下策。” 家再贫,与林依有甚么关系,又不是她害的,再说家贫也不能成为讹诈人的理由。肖嫂子朝肖大使了使眼色,两口子一人拽了祝婆婆,一人揪了祝二,声称要送官。 祝婆婆朝着林依,哀求连连。林依冷冷看了她一眼,道:“这事儿与我有甚么相干?我不过是怕耽误了进度,才来看看。” 肖大两口子见林依并不替祝婆婆求情,拽起他二人就走,围观的人群见事情水落石出,纷纷指责祝家母子,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张仲微带着几名衙役匆匆赶来,正好与肖大四人迎面碰上,急问:“出了甚么事?我家夫人在哪里?” 肖大见他身后有衙役跟着,惊喜道:“张翰林真是料事如神,咱们正要去官府呢。” 林依走出人群,唤了张仲微一声,奇道:“你不是在翰林院,怎么回来了?” 张仲微将她拉至一旁,压低声音道:“我听说这里出了事,怕你弹压不住,动用关系,上衙门叫了几个衙役来。” 林依看了看那几名立得笔直的衙役,再看看张仲微,笑道:“你难得威风一回,却要失望了,这是祝婆婆与肖嫂子家的恩怨,我只是过来帮帮忙。” 张仲微略一想就明白过来,问道:“还是为清理烂果子地的事儿?” 林依点了点头,道:“都是钱闹的,谁让家里穷呢。”她将方才生的事情,简明扼要与张仲微讲了一遍,又道:“你这几名衙役倒不白跑,正好把讹诈的祝婆婆与祝二压去衙门。” 肖嫂子听见这话,回头补充道:“还有祝二媳妇,不知跑哪里去了。” 一衙役接口道:“敢在张翰林的地皮上生事,任她逃到哪里,都得搜出来。” 这可是明目张胆的拍马屁,林依掩嘴偷笑,张仲微却挠了挠脑袋,凑到她耳旁:“我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 祝婆婆见了衙役,还在不住地喊冤,称要不是那场大火,她家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林依虽恨她,听了这话,还是不由自主心生怜悯,张仲微却理智许多,大声呵斥道:“没得住处,不会去福田院么,你在这里哭诉,是责怪朝廷安置不力?” 四周围观的人,本都与林依一样,有几分同情祝婆婆的遭遇,但一听张仲微这话,觉得十分有理,纷纷道:“张翰林说的对,你没房子住,大可去福田院,何必做这讹人的事。” 舆论往往效果惊人,众人一指责,祝婆婆再不敢吱声,乖乖地随衙役朝官府去了。 他们一走,围观的人群也就散了,转眼只剩下张仲微夫妻两人,林依问了问福田院的事,原来这福田院是朝廷所建的房屋,专门安置逃荒入京的流民、赤贫破家的市民、无人奉养的老人等,祝婆婆一家符合“赤贫皮家的市民”一项,完全可以申请去福田院居住。 林依听了张仲微的讲述,感慨万千,同情也好,心善也好,都要抓住正确的方法,不然好事没办成,反被人蹬鼻子上脸了。 “若不是那晚我多嘴一句,祝婆婆一家也不会恨上肖嫂子夫妻,看来我办事还是太不老成。” 林依与张仲微并肩朝家走,心生愧疚与悔意。 张仲微笑道:“你才多大年纪,办事老成才奇怪呢,心软也不是你坏事,只是凡事都得讲个规矩,不能乱了章法,像那晚,既然肖嫂子在先,祝婆婆再需要这份工,也只能等着。” 林依问道:“若我没讲那一句,祝婆婆恨的人,会不会变成我?” 张仲微好笑道:“你是谁?你是堂堂官宦夫人,她的雇主,借她一个胆子,也不敢与你对着干。” 张仲微讲出这番话,颇有几分上位者的自得,林依迷惘了一阵,随即重重点头,牢牢记下,既然活在大宋,就要谨守大守的社会准则,也许会别扭,也许以现代人的眼光看,有些冷血,但为了活下去,为了活得更好,不得不如此----向来只有人适应环境的,没有环境适应人的道理。 张仲微觉得林依容易心软很正常,她自小寄人篱下,小心翼翼看人脸色惯了,做任何事,都生怕别人会恨她,哪怕面对低人一等的人也是如此,这样并没有甚么错,只是如今他们的身份地位都有了巨大改变,实在没必要处处低头伏小。 张仲微把林依送回家中,还去翰林院当差,林依在里间坐了没多大会儿,张八娘和杨婶轮番进来询问祝婆婆的下落,怨不得她们着急,这脚店里没了温酒的人,根本开不下去。 祝婆婆此人,林依是不想留了,唤了杨婶一声,道:“祝婆婆家中有事,不能来了,咱们打烊关门,歇业几日,等招到新‘焌糟’再说。” 外面等在温酒的客人有好些,杨婶没空问详细,应了一声,急急奔出去与客人解释,林依跟出去,亲自与客人们道歉,许她们再来时,奉送一碟小菜。 待得挂上打烊的牌子,摘下酒旗,杨婶与张八娘围了上来,问林依道:“祝婆婆方才也是说家里出了事,火急火燎地丢下炉子就跑了。” 火急火燎?林依瞧了瞧温酒的炉子,果然是一片狼藉,还没来得及收拾,她紧锁了眉头,道:“祝婆婆的儿子,讹诈肖大,已是送官了。”说完吩咐杨婶:“去寻个专门替人招工的牙侩,请他明日一早,带几名‘焌糟’来我瞧瞧。” 杨婶领命而去,张八娘跟着林依进到里间,道:“三娘,祝婆婆的儿子讹诈肖大,与咱们店并无关系,为何要辞了祝婆婆?” 林依问道:“祝婆婆称家中有事,是自己说的,还是有人来知会她?” 张八娘想了想,道:“是她自己说的,不曾见到有人来唤她。” 林依道:“这就是了,讹诈一事,她定然先就知情,即使不是主谋,也是个共犯,这倒还罢了,我担心的是,她遇到一丁点儿小事就要报复,倘若他日我惹恼了她,那岂不是要在酒中投毒?” 依照这种推理,还真不是没可能,张八娘一阵胆寒,不再质疑,却又担忧:“那你辞退了祝婆婆,她会不会怀恨在心?” 林依想起张仲微方才“教导”她的话,不禁一笑,学着他的神情道:“我是雇主,想辞谁就辞谁,她若有胆子与我对着干,我就有胆子把她捆了,送进官府里去。” 张八娘想到张仲微如今的身份,对付一般刁民,确是不在话下,这才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笑道:“你要忙着招新‘焌糟’,我却想趁机躲个懒。” 林依知道她想作甚,问也不问,便道:“明儿叫杨婶陪你上街备礼,我出钱,替我向叔叔一家问好。” 张八娘笑道:“我心里想甚么,你全知道,莫非是我肚里的蛔虫?” 张八娘自从回到娘家,开朗不止一点点,林依心里高兴,与她笑闹一时,才坐下办正事,准备明日考校“焌糟”的酒水单子,张八娘则称要向丁夫人告别,朝隔壁去了。 天黑时,张仲微同肖大两口子在巷口遇上,一同回来。林依见了他们夫妻俩,问道:“事情如何?” 肖大兴高采烈道:“府尹大人主持公道,将祝婆婆、祝二、祝二媳妇,各打了几板子,还将主犯祝二投进牢里去了。” 肖嫂子好笑道:“祝二先前那样赖皮,我以为他到了公堂上还要闹腾,可你猜怎么着,他一听说要坐牢,竟是欢天喜地,乐颠颠地跟着衙役走了。” 张仲微与林依都是不解,奇道:“这是为何?” 肖嫂子笑道:“牢里管饭呀,他在家饥一顿饱一顿,还不如坐牢舒坦呢。” 张仲微与林依听了,唏嘘不已。 肖大忿忿道:“便宜他了。” 肖嫂子推了他一把,嗔道:“事情已了结,还提作甚,眼前有正事呢。”她转向张仲微与林依,道:“张翰林,林夫人,祝家已搬到福田院去了,剩下的那点儿烂果子,我们连夜清完,明日请你们过去看。”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一唱一和 张仲微听说清理烂果子地的工作能提前完工,十分高兴,道:“既然如此,我明天告一假,在家验地。”肖大与肖嫂子告辞离去,林依问张仲微道:“不防事,翰林院实在太清闲,只有学士们议事时,我才有点活儿做,其他时候,都是在饮茶。” 林依想起那此,某些机关部门,也是一杯清茶一张报纸一整天,忍不住笑了。 二日,张仲微早早儿起床,去翰林院告假,回家路上,见刚出笼热腾腾的大包子着实喜人,便买了两个,捎带给林依。 林依许久不曾吃过外面的小吃,见了热包子,很是欢喜,但见只有两个,问张仲微道:“你吃过了?” 张仲微道:“昨晚还有剩饭,叫杨婶炒炒便得。” 林依感动,却又一阵心酸,分了个包子与他,道:“买地皮、盖酒楼,要花钱不假,可也不少这几个包子钱。”说着非拉张仲微出门,与他也买了几个包子才罢。 二人买完包子回来时,店里已站了个人,杨婶守在一旁,林依将张仲微拉了一把,没急着进去,站在门边悄悄看了一眼,小声道:“是祝婆婆。” 正说着,杨婶从店里出来,低声禀报:“二少爷,二少夫人,你们刚出门,祝婆婆就来了,非要在店里等你们回来,我可不敢留她一人在里面,只好守着她。” 林依笑道:“做得好,还是你老成。”她让张仲微拿了包子,先进里间去吃,自己则朝祝婆婆走去。 祝婆婆见林依进来,忙不迭迭地行礼,脸上却无半分悔意,口中问道:“二少夫人,好端端的,咱们店怎么打烊了?” 林依拣了张桌子坐下,命杨婶上茶,祝婆婆以为是要招待她,正欲客套,却见杨婶只倒了一盏,放在了林依面前。紧接着,张仲微从里间送了两个包子出来,叫她吃饱了再说。林依也不客气,一手端茶水,一手拿包子,吃了起来。 林依不言语,祝婆婆越沉不住气,把刚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杨婶马上斥道:“你没长眼?没见我家二少夫人正吃着早饭呢,有甚么话不能待会儿再讲?” 杨婶待人从来都是和和气气,祝婆婆从未见过她这般厉声训人,一时呆住了,再不敢出声。 林依慢慢啃完包子,仔细擦手,与杨婶拉家常:“这家的包子不错,明儿多买些,让你们也尝尝。” 杨婶笑着应了,道:“那敢情好,我沾二少夫人的光,也尝尝这天子脚下的包子。” 祝婆婆想插话,又怕杨婶还训她,不住地吞唾沫。林依瞥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问道:“我不是让祝婆婆在家照顾儿子么,怎地却来了?” 祝婆婆赧颜道:“他进了大牢,不消我照料了。” “哦。”林依淡淡应了一声,看着杨婶收拾桌子。 祝婆婆见她又不作声了,着急起来,问道:“二少夫人,咱们歇业几天?” 林依道:“这可说不准,也许今天,也许明天,甚么时候门口的牌子摘下来了,就重新开业了。” 祝婆婆又问:“那咱们歇业,是为了甚么呀?” 杨婶端着托盘,正欲去厨房,回头斥道:“别一口一个咱们的,谁跟你是咱们?” 杨婶呛起人来,比青苗更甚,林依偷笑。 祝婆婆面露委屈,道:“二少夫人,我并未做错甚么,杨婶为何处处与我过不去。” 林依一口气憋在了胸口,这祝婆婆昨日才从官府回来,今儿就好意思称自己没做错甚么,也太大言不惭了罢? 杨婶也听见了这话,干脆将托盘放下,走到祝婆婆跟前,指着她鼻子骂道:“你是忘性太大,还是脸皮太厚?昨日你是因何缘由去的官府,又因何缘由挨了板子,倒是与我们好好说说?” 祝婆婆恍然大悟,辩白道:“二少夫人,昨日那是因为我家二小子与肖大家过不去,同二少夫人不相干的,我对二少夫人可是忠心耿耿,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忠心不忠心,林依不知,只晓得昨日那场戏,祝婆婆的演技真不错。她端起茶盏,啜了一口,状是不经意地提起:“祝婆婆好福气,儿媳妇口齿伶俐,一看就是个能干的。” 祝婆婆明知故问:“我有两个儿媳妇,二少夫人问的是哪个?” 林依微微一笑:“祝二媳妇,我看她很机灵,又没外出做工,因此想雇她到店里来做个酒保,不知祝婆婆意下如何?” 祝婆婆呆住了,面现惊慌之色,还有几分惧意。杨婶见她表情怪异,推了推她,奇道:“你不是总抱怨家中只有你一人赚钱,养活不了么,好容易二少夫人看上了你家的人,这是天大的喜事,怎地还不磕头道谢?” 林依见了杨婶这番表现,暗自赞许,到底年纪大些,老成许多,这若换作青苗,定要气急败坏地与林依咬耳朵,问她赶祝婆婆还来不及,怎以又要雇她家的媳妇。 祝婆婆稳了稳神,强作镇定,回林依的话道:“多谢二少夫人美意,可惜我家二媳妇性子急,只怕做不了酒保这活儿。” 林依笑道:“急性子怕甚么,青苗也是急性子,不是一样卖盖饭。”“这,这,不一样……”祝婆婆的声音越变越小,忽地急中生智,想出一借口来,道:“我家二媳妇已找到了活儿,一大早就出门做工去了。” 林依故作遗憾状,道:“那真是太不巧了,请祝婆婆先回罢,等你家二媳妇甚么时候做完工,再同她一起回我店里干活儿。” 祝婆婆急道:“二少夫人,我到店里温酒,与我二媳妇并无干系,为何非要她来我才能回来?” 林依看了杨婶一眼,示意她出声。 杨婶马上骂道:“我们二少夫人看上你家二儿媳,那是你的福份,你却推三阻四,到底存的甚么心?”说着就将祝婆婆朝门外推,道:“咱们不招你这样不识抬举的人。” 门外有那看热闹的,好事的,纷纷问道:“祝婆婆一向勤勤恳恳,怎地要解雇她?” 果然是人言可畏,幸亏林依主动闹将了出来,不然由着祝婆婆私下去一宣扬,别人还以为是林依苛待员工呢。 林依走到门前,道:“我家店还缺个温酒的了,为此都歇业了,听说祝婆婆家的二儿媳烫得一手好酒,我就想请她来帮帮忙,不料祝婆婆却推三阻四,就是不肯。大伙儿评评这个理,平日就是街坊邻居有个甚么事,都要帮扶一把的,她身为我店中雇工,却不肯救急,这能不叫我恼火?” 杨婶补充道:“我们二少夫人也不是要赶她,只是叫她带了二儿媳一起来,两人都到店里做工,这是好事,大伙儿说是不是?” 主仆二人的话,情理具备,围观人群马上改了风向,纷纷指责祝婆婆不仗义,有那想讨好林依的,就伸出手去打她,吓得祝婆婆抱了头,一溜烟跑远了。 杨婶冲着看热闹的人群团团福了一福,大声道:“待我们店雇到新‘焌糟’,还请大家来捧场。” 一群人口称“那是自然”,四下散去。 林依将解雇祝婆婆的事圆满解决,没留后患,没招来闲话,张仲微对她称赞连连,张八娘大松一口气,放心去了祥符县。 今日能顺利打走祝婆婆,杨婶助益不小,林依取了赏钱与她,叫她攒着,寄回老家与孙子花,杨婶欢天喜地地接了,自去藏起不提。 没过多久,肖大来讲,称烂果子地昨夜已清理完毕,请张仲微与林依前去查看。张仲微夫妻来到天汉桥果市旁,只见那八分的空地平整空荡,围着走了两圈,愣是没现一个烂果子。 林依对此效果十分满意,高高兴兴结了工钱,又信守诺言,多赏了肖大一家五十文钱。 肖嫂子捧着赏钱,谢了又谢。林依把她叫到一旁,道:“我这里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打听打听,不知你可愿意。” 有吩咐,就意味着有钱赚,肖嫂子有甚么不愿意的,连连点头道:“林夫人有事尽管吩咐,一定替你办得妥妥当当。” 林依问道:“你可还记得祝二媳妇?” 肖嫂子气愤道:“才讹诈过我,怎会忘记,恨不得还打她几板子才好。” 林依道:“我瞧着她面熟,却想不起是谁。” 肖嫂子回想一时,道:“昨日她躲躲闪闪,我也瞧见了,林夫人是想叫我去打听打听她是谁?” 林依点了点头,道:“事情没弄清楚前,莫要走漏了风声。” 肖嫂子是稳妥人,笑道:“我省得,看她昨日躲着林夫人,必是做了亏心事,我不能打草惊了蛇。” 林依也笑了起来,夸道:“你也是个机灵的。” 林依想打听祝二媳妇,一是好奇,二是担心背后被人捅了刀子还不自知;至于为何要找肖嫂子帮忙,那是因为肖嫂子是东京本地人,亲眷友人众多,对城中情况又熟悉,打听消息再合适不过。 第一百八十五章破土动工 肖嫂子领过打探祝二媳妇的差事,同肖大回家去了。张仲微与林依两人还留在原处,满脸欢喜地看着那八分宅基地,舍不得离去。 张仲微笑着碰了碰林依,问道:“娘子,盖房子的人寻好了?咱们明日就动工。” 林依叹道:“寻盖房的人容易,自有牙侩打理,只是盖甚么样的房子,我还没想好。” 从买地皮到现在,已过去四五天,林依早就在盘算盖房子的事,却怎地到现在还没想好?张仲微奇道:“你在顾虑甚么?” 林依拉他回家,翻出好几张图纸,递与他瞧。张仲微接过来一看,纸上画的,全是四合院,他挨着看过一遍,指着其中一张笑道:“原来娘子早已准备好了,我看这间就不错,咱们照着盖?” 林依在他身旁坐下,示意他看图纸右下角注明的房屋面积,道:“咱们的地皮有八皮,若盖居家住的四合院,足够了,但咱们是要开酒店,八分地盖起来的院子,只够坐几个人的?” 林依并不知道八分是几平方米,那块地堆着烂果子时,也看不出大来,但今日清理完后一见,估摸着顶多四、五百平方米,面积也不算小,要搁千年后,怎么着也是一别墅,但这面积用来盖宅园作酒店,可就有点不上不下了。 张仲微不理解林依的意思,道:“八分地,除去房屋,留院子建花园也尽够了,你究竟犹豫甚么?” 张仲微不曾进杨家娘子店里去瞧过,林依与他讲不清楚,想了想,问道:“若咱们居家盖房,建花园是为了甚么?” 张仲微不假思索答道:“自然是为了赏花。” 林依道:“可酒店里的花园,不光是为了赏花,还要让众位客人有摆桌子吃酒的地方。你是没瞧过外祖母家之前的娘子店,除了正经店面,花园里还有好些个小阁儿呢。” 张仲微至此才完全明白林依的心思,笑道:“你想一口吃成个胖子,却是不能了,那样的花园,全东京又有几个?” 他讲的道理,林依再明白不过,只是有些失望,自己与自己较劲罢了,又或者,是在与牛夫人较劲? 张仲微还是了解林依的,将那几张图纸整整齐齐折好,收到了匣子里,匣盖儿,道:“咱们不急,都留着,等日后有了钱,买更大的地,盖个比外祖母家更好看的宅园。” 林依笑看他一眼,引用了张八娘讲她的一句话:“你倒跟我肚里的蛔虫似的。” 张仲微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故意装着,板起脸道:“我是你夫君,你怎能将我比蛔虫?” 林依笑叹:“这老实人变聪敏起来,比寻常人更油滑。” 张仲微听到前半句,觉着是夸自己,咧着嘴直笑,待听到后半句,觉不对味,便猛扑上去,开始挠林依的胳肢窝。可怜林依,根本不怕痒,还得卖力配合,东躲西藏,闹了一身的汗才罢,直感叹这哄官人的活儿,也不是那么好干的。 闹归闹,正事还是要办的,张仲微在桌前搜罗了一阵,问道:“宅园盖不成,只能盖酒楼,这图纸呢?” 林依搬出账本翻开来,取出图纸递与他,道:“早准备好了,方才不过是白嘀咕。” 张仲微仔细看了看图纸,规规矩矩一栋双层酒楼,并无出彩的地方,倒是极符林依藏而不露的性子,但等他接过另一张材料报价单,就愣住了:“怎订的都是砖石?咱们不盖木楼?” 大宋砖瓦房不少,但楼房一般都是木头的,一是盖起来省事;二是节约成本,若全用砖石,这成本,可就要翻倍了。若不是朱雀门东壁的那场大火,林依也不会想到要盖砖瓦楼,木楼太易燃了,若酒店内不幸遇火灾,就凭那些娇滴滴的娘子们,恐怕一个都跑不出去。 之前的那场大火,张仲微也是心有余悸,因此听过林依的顾虑,虽仍心疼钱,但还是同意了。 会盖砖瓦楼房的工匠可不多,不过有万事神通的牙侩,一切都不是问题。如今他们是官宦人家,同开封衙门又热,不怕被人欺诈,办起事来顺利许多,不出三天,盖房的材料就陆续运到了天桥汉果市旁的空地上,工匠们也全部到齐。 上次清理烂果子地,肖大表现不错,林依信得过他,这回就仍雇了他来,负责监工,还安排他家几个小子到工地挑砖,挣几个零花。 破土动工这天,张仲微亲自到工地上放了一挂鞭炮,喜气盈腮,待得回来,道贺的礼和人,已把家门堵得水泄不通。 他们盖房这事儿,从未向外人道过,也不知这些官员并富商是怎么得来的消息。林依没料到这情况,带着杨婶、青苗招待客人,忙得团团转,暗自感叹,这些人,真是玲珑透了。 张仲微进自家店时,中间已用屏风隔开了,地方大的一边,坐的是男客,另一边挤的是女眷。那些道贺的人一见他回来,纷纷围上去,张仲微眼见家中茶盏都不够分,忙把林依叫出来商量了几句,随后取出钱,请男客们上酒店坐去了,张家脚店这才空敞了起来。 男客们一走,原来安安静静作淑女状的夫人娘子们,立时变了样儿,叽叽喳喳一片,东家长西家短,八卦满天飞,倒比方才人多时还要吵上几分。 陆翰林夫人瞧不惯,指了那群富商娘子,向林依抱怨:“到底是商人妇,吵吵嚷嚷地闹人。” 这几名富商娘子,林依并无交情,只是到店中吃过酒,今日想必是看在欧阳参政的面儿上,携了厚礼来道贺,又或者,她们就是为了见昔日府尹夫人,今日的参政夫人一面才来的,因为她们此时簇拥着的,就是参政夫人,而林依这位女主人,她们只是进门时打过招呼。 不过角落里的另几位翰林夫人,也正聊得欢,眉飞色舞的表情,丝毫不亚于富商娘子。 陆翰林夫人撇了撇嘴,又与林依道:“你看看她们,说是来与你道贺,却只顾自己聊天,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只是来你店里吃酒的。” 林依满不在意一笑,这情景,她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些官宦夫人也好,富商娘子也好,都是冲着参政夫人的面子来的,说到底,翰林编修的身份,哪里值得这许多人趋之若鹜呢,正如张仲微所说,狐假虎威罢了。 不过这份蹭来的光环,林依还是很在乎的,正因为欧阳参政这棵大树,他们才有这好日子过。穿梭在人群中的杨婶和青苗,都是得过指示的,其他客人都可以疏忽,唯独要把参政夫人伺候好。 陆翰林夫人连着向林依讲了两句话,林依都没搭理她,她隐约猜到林依还在为上回的事儿生气,不过这也怨不得林依,谁叫她好端端的,非要去试探张家与杨家的关系,还设了个套儿让人家钻呢。 上回林依运气好,歪打正着,没上陆翰林夫人的圈套。王翰林一伙人没能扳倒张仲微,陆翰林夫人站在林依身旁,就有些惶恐,端过两杯酒,欲向她赔罪。 但她才开了个头,就被林依截住,有些事,暗中可以心知肚明,搬到桌面上来撕破脸面,可就不好了。林依一脸的歉意,接过酒杯,主动与陆翰林夫人碰了一个,道:“方才正愁,竟没注意你在同我讲话,真是该死。” 陆翰林夫人不用再接着往下讲,脸面保全,松了口气,顺着林依的话问道:“张翰林夫人眼看就要财,还有甚么可愁的?” 林依听她提财,忙道:“生计所迫,糊口而已,哪敢谈财二字。”又道:“我家仍未招到好‘焌糟’,今日温酒的人,还是临时借来的,这样下去,怎么开店。” 张家脚店因走了“焌糟”而关门歇业的事,陆翰林夫人也有耳闻,忙安慰她道:“天子脚下,寻个‘焌糟’有何难,找牙侩帮忙就是。” 林依早叫牙侩挑好了人,已是初选过一遍,方才这样讲,不过临时找借口罢了,她听过陆翰林夫人的安慰,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谢她替自己宽心。 陆翰林夫人在林依身旁越待越心虚,便称想寻其他翰林夫人聊天,朝她们那边去了。林依想去与参政夫人聊聊酒店的事,但后者还在富商娘子和官宦夫人的包围中,根本插不进去,再说有些话,也不能当着人面讲,只能另挑时候了。 店中人虽多,但稍一留意,便可现众人只分作了两群,一群以参政夫人为中心,人数最多,占了十之**,另一群则三三两两,散漫许多,为的是王翰林夫人。 最孤单的,是林依这位主人,她独自站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好笑,自家酒楼破土动工,倒给这些人提供了亲近上位者的机会,今日她们送来那许多贺礼,实在不冤枉。 林依是主人,总不好一直在那里站着,但屋中只有两群人,是去参政夫人处锦上添花,还是去已落势的王翰林夫人处雪中送炭? 第一百八十六章原来是她 欧阳参政一家同张家本就亲厚,加上参政夫人在张家脚店有股份,与林依有经济利益关系,就算不刻意奉迎也没事;而王翰林夫人就不同了,心里大概正恨着张家呢,只碍着欧阳参政的面子,谁都不愿意与记恨自己的人打交道,林依也不例外,但王翰林是张仲微上司,与他家的关系,不论暗地里如何,面儿上还得过得去。 青苗见林依站在屏风后,朝翰林夫人们坐的地方望了很久,便拣了一壶才温好的酒搁在托盘里,端来递与她道:“二少夫人是不是想过去?想去就去撒,怕她们作甚。” 青苗哪里晓得朝中派系的明争暗斗,林依也不好与她解释,只告诫她要尊重张仲微上司和同僚的夫人们。不过林依正有去向王翰林夫人打招呼的念头,青苗这壶酒送的是时候,遂接了过来,朝翰林夫人们所在的桌子走去。 她到了桌前才现,并不是所有的翰林夫人都与王翰林夫人同桌,李简夫那派的孙翰林、赵翰林家的两位夫人都不在,她微微侧头,朝参政夫人那边扫了一眼,毫无意料地现了孙翰林夫人的身影,但赵翰林夫人还是不见所踪。 王翰林夫人瞟了林依一眼,道:“不用看了,赵翰林夫人已归家去了。” 林依一愣,不是在为赵翰林夫人提早回家,而是因为王翰林夫人的态度,看她神态自如,主动搭话,好似同林依甚么芥蒂也无。瞧这段数,比当前锋的陆翰林夫人高出不少,林依一面提醒自己要向她学习,一面殷勤斟酒,敬了王翰林夫人,又敬其他几位翰林夫人,连陆翰林夫人都没漏下。 与各人吃过一杯,林依好奇打探:“赵翰林夫人怎不留下吃两杯再走,难道嫌我家太过简陋?” 王翰林夫人端着酒杯就笑了,但却没开口,只把陆翰林夫人看了一眼。林依瞧见,暗道,怪不得有人说王翰林夫人碍着王翰林“德高望重的身份”,不爱背后讲人是非,怕落个说三道四的名声,但却极爱支使身边人去讲,以图个乐子,这时看来,果然如此。 陆翰林夫人是王翰林夫人的得力爱将,平日也没少干这代言的事,只一眼就明白她的意思,开口向林依笑道:“赵翰林夫人嫌你家简陋?别说笑了,你是没去过她家,连个囫囵凳子都找不出来。” 赵翰林家贫,林依有耳闻,不然上回也不会吃酒不带钱,但她家穷成这样,却是头一回听说,诧异道:“赵翰林不是月月有俸禄,不至于到那般地步罢?” 在座的几位翰林夫人,家里都不大富裕,陆翰林夫人叹道:“你家官人每月领回多少钱,你不晓得?能养活几个人?” 林依见王翰林夫人与邓翰林夫人连连点头,心想,原来张仲微的那些同僚,虽官衔比他高点儿,俸禄也是不多。 赵翰林家贫的事,本是王翰林夫人示意陆翰林夫人讲的,但后者讲着讲着,自己起了兴头,不待林依再问,继续道:“赵翰林家本来还得过得,可他一家子人都好面子,穷得叮当响,出门照样大手大脚,再加上添了一房小妾,日子就更难过了,以前还只是当衣裳当饰,前些听说这些都当光了,又欠了好几家酒楼的酒钱未还,实在想不出办法,现在正商量着卖房子呢。” 她前面那一大篇话,林依都隐约听说过,因此并不惊讶,只最后那一句让她感到意外,没想到赵翰林家竟有自己的房子,要知道,连欧阳参政都还是租房住的呢。 另几位翰林夫人对此并没甚么特殊反应,看来对赵翰林家的情况都很了解。林依好奇问了一句:“赵翰林竟买得起房子,真个有能耐。” 陆翰林夫人嗤道:“甚么能耐,祖产而已,也就三间破屋,其中一间还是茅草顶。” 原来不是自己挣下的,卖祖屋,在宋人看来,可是很丢脸的事,当初张栋那样困难,都不愿卖的,看来赵翰林家确是到了掀不开锅的地步了。 若是还没买地皮,这倒是个好机会,趁着赵翰林急用钱,又是同僚,低价买下他们的屋,也就算在东京安下家了,不过如今林依有了自己的地,哪还瞧得上三间小破屋,当下只是一笑而过。 王翰林夫人看了看林依,突然道:“赵翰林夫人与张翰林夫人还真是有缘呢。” 不声不响的人突然话,多半暗藏玄机,林依不敢轻易接口,只静静回望。王翰林夫人笑道:“赵翰林夫人的家,就在张翰林夫人正在盖的酒楼后头呢,你们马上就是街坊邻居了,可不是有缘?” 原来是指这个,不是暗指官场上的关系,林依松了口气,正要答话,陆翰林夫人笑道:“赵翰林不是马上要卖房了么,还指不定谁与张翰林夫人做邻居呢。” 王翰林夫人方才的话,的确是意有所指,因此对陆翰林夫人插的这一句极不满意,脸色虽未有变,却开始刁难起她来。 林依想起自家脚店开张那天,王翰林夫人也这般刁难过自己,暗道,她还真是对事不对人,只要让她不满,连亲信也一样逃不过。 陆翰林夫人招架不住,连连向其他几位翰林夫人递眼色求救,但谁人敢主动朝枪口上撞,俱端了酒杯装作没看见。 林依替陆翰林夫人感到不值,但也没要解围的意思,只称还有别的客人要招呼,起身朝参政夫人那边走去。 参政夫人仍被一群娘子簇拥着,看起来极享受这种氛围,见了林依也只略点了点头,示意她有话私下再讲。 林依趁机撤了下来,躲进里间休息片刻。杨婶端了杯茶进来,关切问道:“不曾想这许多客人,二少夫人累坏了罢?” 林依笑道:“有那些娘子替我陪着贵客,我清闲得很,哪里累得着。” 杨婶听说她有空,便禀道:“二少夫人,肖嫂子来了好一会儿了,说是你托她打听的消息有眉目了,我看店里客人多,没敢让她进来,只叫她在后头候着。” 定是祝二媳妇那事儿,林依一喜,忙道:“快叫她来,若客人问起,就说是工地监工肖大的媳妇,来禀报盖房进展。” 杨婶应了一声,转身去把肖嫂子叫了来,自己则还去外面招待客人。 肖嫂子一见林依便道:“林夫人,你猜得没错,祝二媳妇果然是你家熟人,曾经的邻居,还是你本家。” 第一百八十七章 隐晦之意 邻居?本家?那不就是曾红杏出墙,间接引起火灾的林娘子?林依不相信。当时虽然突大火,但屋小临街,抢出金银细软并非难事,林娘子手中有钱,怎会委身祝家的小棚子?这还是次要的,关键是,林娘子并非自由之身,不可能另嫁他人。再者,因为那场大火,祝婆婆对林娘子恨之入骨,为何非但没告她,反倒娶进了家门? 肖嫂子并不认识林娘子,对林依所疑惑的前两条,应答不上来,但是最后一条,她是知道的,回知道:“祝婆婆替祝二娶了林娘子,说起来还是因为林夫人。” 林依越诧异:“这与我有甚么关系?” 肖嫂子道:“祝婆婆虽恨林娘子,但也没想过去寻她,是后来林夫人吩咐要找到此人,祝婆婆心想办成这差事,说不定就有赏,这才打几个儿子闺女满街巷去找,他们也是东京本地人,各处都熟,没过几天就把林娘子找了出来。” 林依悄然,的确是有这么回事,那是受丁夫人所托,不过,祝婆婆既是为了赏钱才卖力寻找,那为何好容易找着,却不押了人前来领赏? 原来祝婆婆的儿子祝二,奔三十的人了,还没讨着媳妇,一见林娘子年轻貌美,就想占着不放人。林娘子也是个机灵的,看出祝二对她有意,就先施展本领,将他哄得服服帖帖,再将出些钱收买祝婆婆,向她道:“你不过就是为了赏钱,可林夫人家里也不宽裕,能打赏你几个?你若不把我交出去,又得了钱,又得了人,岂不美哉?” 林依听完肖嫂子所述,明白了大半,但还是有些疑惑,因为大多数人,包括祝婆婆、林娘子,都以为是林依要寻林娘子,并不知那是贾家大妇丁夫人的意思,于是问道:“林娘子仅为了祝婆婆不把她供出去,就甘愿委身小破棚子?那场大火虽因她而起,但她毕竟不是主犯,就算被供出来又如何?再说她不是没钱的人,怎没拿出来赁个房子住?” 肖嫂子办事仔细,这些都曾打听过,立时答道:“她刚到祝家,就拿了钱出来,准备租房子,但眼错不见,就被好赌的祝三祝四摸了去,还没等她气完,祝大开始抱怨,称她只给小叔子钱花,不给大伯子钱花,从那以后,她不再不肯出钱,祝二与祝婆婆搜过她几回,却没搜出来,只得罢了。” 她一面讲,林依一面点头,待得听完,全明白了,林娘子手里肯定还有钱,只不知藏在何处,不过这都不是林依操心的范畴了,既然人有了着落了,通知丁夫人便是,接下来,就是贾家的家务事了。 外面还有客人,林依不便出门,便吩咐肖嫂子道:“麻烦你再跑一趟,将这消息告诉我隔壁的丁夫人,再带她去拿人,她一定会重赏于你。” 原来林依也是受人之托,肖嫂子明白了,应了一声,转身朝隔壁去了。 祝二媳妇的身份查明,林依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正准备出去接着应酬,杨婶进来禀道:“二少夫人,客人们准备走了。” 林依奇道:“这才坐了多大会子,怎么就要走?” 杨婶的语气,颇有几分不满,道:“参政夫人才道了声乏,一群人就都起了身,说是要送参政夫人回去。” 林依安慰她道:“人家肯来,也是看了参政夫人的面子,殷勤是正常的。”她带了杨婶出去,到店门口送客,一群人簇拥着参政夫人,浩浩荡荡朝巷子那头去了。 林依走回店内,现王翰林夫人那桌的人还没走,王翰林夫人脸上,有嫉妒,有不屑,其他几人,眼神却直朝门口瞟,一副想追出去又不敢的模样。 林依适才送客时,接以过参政夫人的眼色,猜想是有事,但王翰林夫人几位不走,她也不好赶人,只得小声吩咐杨婶几句,再走去陪客。 杨婶到门外转了一圈,回来时脚步匆匆,向林依禀报道:“二少夫人,肖大才使人来,说工地上少了砖,得赶紧再买,不然耽误进度。” 林依连忙起身,与桌上几人歉意道:“实在对不住,我先去算账支钱,几位稍坐。” 方才参政夫人在店里时,陆翰林夫人等碍着王翰林夫人,不好去她跟前敬酒,此时就急着赶去参政家中,好来个事后补救,因而早就想走了。 她几人听说林依有事要忙,得了借口,忙起身道:“既然张翰林夫人有事,咱们就先走罢,改日再聚。” 她们嘴里说着,人就离了桌子,王翰林夫人暗恨,却又无法,只得随着起身,一起告辞离去。 林依送她们到门口,一路道歉不停,直瞧着她们走远了,方才回屋。 半个时辰后,参政夫人仅带了贴身丫头点翠,坐着小轿重返张家脚店,由杨婶直接引进了里间。 里间内,桌上两盏香茶冒着热气,林依正坐在桌边等她,见她进来,起身行礼,笑道:“我猜到参政夫人要过会子才能来。” 参政夫人无奈道:“才打走一群,翰林夫人们又来了,耽误了好些时候。” 林依取出正在建造的酒楼图纸,致歉道:“听闻参政夫人最近事务繁忙,就没敢去打扰,擅自作主把楼盖起来了,不过原先的契纸仍然有效,分红也照旧。” 参政夫人只要最后那句足矣,管她盖甚么样的酒楼,反正她也不懂。她把图纸推还给林依,笑道:“你做事,我放心。只是没想到你这样有能耐,竟买得起地皮,盖得起房子。” 林依谦虚道:“哪有甚么能耐,拿的是嫁妆钱。” 提起嫁妆钱,参政夫人沉默了,她家自请下堂的三女儿衡娘子,最近有媒婆来提亲,但她却因为备不起嫁妆,迟心不敢出草帖。林依一个孤女,嫁妆钱都能买块地皮,盖一栋房子,堂堂参政家嫁闺女,若嫁妆薄了,岂不让人笑话。 第一百八十八章 会错了意 参政夫人朝屋内看了看,没有张八娘的身影,问林依道:“你家小姑子,可曾开始备嫁妆?” 林依笑道:“她是二房的人,有无媒人上门提亲,只有她爹娘知道,我这里还没收到信儿呢,再说她是嫁过一回的人,嫁妆还在,另备也不是难事。” 参政夫人听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道:“还是你张家富裕,我家衡娘子,先前嫁时,嫁妆就不多,几年耗过去,更是所剩无几,再想嫁人,还得重新备嫁妆。” 参政夫人又是打眼色又是悄悄折返,就为了来感叹女儿的嫁妆?恐怕没这么简单。林依心思急转,突然想到,参政夫人是不是在变相索要钱财? 张家受欧阳参政照拂不少,往后还多有依仗,虽分了一成股份与参政夫人,但那也没多少,因此若让林依送些钱,她还是愿意的。不过,她虽这样想着,嘴上却没讲出来,只随着参政夫人东扯西扯聊了些闲话,等到张仲微酒后回家,便将她送出去了。 张仲微很吃了些酒,喝了碗浓浓的酸汤才稍稍清醒,却不肯上床歇息,只斜倚在床边,同林依讲话儿,问她道:“我看客人都走了,怎么参政夫人还在?” 林依笑道:“你吃醉了酒,倒比平日心细些。” 她将参政夫人特特来感叹闺女嫁妆的事讲了,问他道:“我估摸着,她是想让咱们送礼,你意下如何?” 张仲微摸了摸酒后烫的脸,道:“若欧阳参政真嫁女儿,是该送些。” 林依便去翻账本,瞧了瞧所剩金额,道:“我们正盖着房子,也不宽裕,就把八娘子入股的金饰取两样,再置办两匹蜀锦送去,如何?” 张仲微点头,道:“你看着办罢。”又问:“欧阳参政哪个女儿?” 林依答道:“就是与八娘子相厚的衡娘子,把夫家休了的那个。” 张仲微听了,勾起心事,沉默一会儿,道:“八娘子也该寻个人家了,你这做嫂子的,帮她张罗张罗。” 张八娘父母健在,婚事哪轮得到林依操心,她正欲反驳,忽见张仲微欲言又止,明白过来,张梁自开馆赚钱,就只顾自己快活,是指望不上的;方氏因为娘家失势,正消沉着,想不到女儿的婚事上来;而张八娘就算自己有心,也因脸皮薄,开不了口。 林依想到这里,便点头应下,道:“这若是在乡下,媒婆早就上门了,咱们在城里人生地不熟,是得自己操操心。” 张仲微也跟着点头,困劲儿上来,歪着睡着了,林依忙替他枕上枕头,盖上被子。 杨婶在外敲门:“二少夫人,有事禀报。” 林依出去掩上房门,才问:“何事?小声讲,莫吵醒了二少爷。”杨婶脸上有笑意,道:“肖嫂子方才来过了,叫我告诉二少夫人,林娘子找着了,已被丁夫人带回去请家法了。” 林依问道:“那肖嫂子呢?” 杨婶道:“丁夫人称,祝二强娶他人妾室,她要告官,因家中人手不够,请肖嫂子帮忙打点了。” 林依笑道:“我倒是替肖嫂子又谋了一份差事,她得请我吃酒。” 杨婶也跟着笑:“回头我告诉她。” 林依叫杨婶稍等,回家取了钱出来,命她到街上,把最好的蜀锦买两匹,再买一只红漆雕花的饰匣子。 杨婶问道:“二少夫人是自用,还是送礼?” 林依道:“送礼,二少爷有位上司要嫁闺女。” 杨婶听说是送去大官家的礼,踌躇起来,道:“二少夫人,我一乡下婆子,哪晓得城里人爱甚么花样。” 林依笑道:“城里的掌柜,精得很,你只告诉他用途,准保买得称心如意,你在旁也偷偷艺,如今我上街不方便,往后这些事儿,都得靠你们。” 看来在城里做奴仆,比乡下学问大,杨婶正色应了,带着钱上街去了。 州桥巷住的虽是穷人,但一出巷就是繁华的闹市区,绸缎铺子一家挨一家,杨婶没费多大功夫,就买回两匹上好的蜀锦,颜色喜庆,花样时兴。林依摸了摸,瞧了瞧,连声称赞,又将金钗两只装进新买回的匣子,一并交与杨婶,命她送去同巷而居的参政夫人家,称是张翰林夫人与衡娘子添妆。 杨婶带着礼物去了,不多时就回转,将一张借条递与林依看。 这是一张参政夫人亲笔所书的借条,上面写着,某年某月某日,欧阳参政家的白氏借了张翰林家金钗一对、蜀锦两匹,以一年为期,必还。 白氏,想必就是参政夫人,她写这借条作甚?林依糊涂了。难道是白夫人嫌礼太薄?若真是这样,可就错大了,林依忙问:“参政夫人收礼时,表情如何?讲了甚么?” 杨婶笑道:“参政夫人真是料事如神。” 林依奇道:“怎讲?” 杨婶道:“参政夫人猜到二少夫人要问这个,特意嘱咐我要将事情与二少夫人讲明白。” 原来是林依会错意了,参政夫人缺女儿的嫁妆不假,但她刚才来,只是想借钱,偏偏林依误会了,憋着不问,她面皮薄,见林依不接话,就不好意思开口,一直到走,都没把来的目的讲出来。 林依拍了拍额头,悔道:“瞧我,早就该想到欧阳参政向来清廉,从不收受贿赂的,又怎会因为一时困难就暗示我送礼?” 杨婶却道:“这样更好,若当时就挑明,反倒让参政夫人觉得没面子。” 林依想了想,果然如此,就把拍额头的手,挪去拍胸口,直呼:“我运气好,又歪打正着一次,只怕参政夫人正暗地夸我有眼力劲,晓得顾全她脸面,悄悄借钱去她家呢。” 杨婶笑道:“可不是,方才我去时,她脸上的感激之色就有十分了。” 她们一时高兴,声音大了些,屋内的张仲微被吵醒,十分不满地嘟囔了两声,林依连忙冲杨婶摆摆手,命她退了下去,自己则进屋哄官人。张仲微再次沉沉睡去,林依想着隔壁正在审林娘子,八卦心起,贴着墙壁听了听,那边却是悄无声息,心想,难道丁夫人心软,没舍得下手? 今日注定是忙碌的一天,正当她听不到墙角,也想躺一会儿时,牙侩来了,还带来初试过的四名“焌糟”,她怕又吵醒张仲微,忙戴上盖头,掩门出去,到店中挑了个离里间最远的桌子坐下。 牙侩指了那四名“焌糟”,道:“林夫人,我照着你的吩咐,细细查访过了,这里是她们家的户籍,及家居住址。” 上回初试,有六名“焌糟”的手艺都算上乘,但林依并未当场留用,而是命牙侩帮她查访“焌糟”家,挑出家世清白、居住不远的东京本地人。 牙侩将户籍等物奉上,户籍上,只有男子,是不会登记女人姓名的,因此林依看不出甚么来,但她另有妙招,挨着问她们家中有几口人,分别姓甚名谁,关系如何,再与户藉一一对照。 牙侩办事不错,林依问过一轮,四名“焌糟”在家世上,都没甚么问题。她之所以如此小心,盖因酒店内来往的夫人非富即贵,疏忽不得,丁点儿问题她都担待不起。 杨婶将温酒的炉子搬了来,林依留神看去,“焌糟”中有个身量最高的,赶忙上前帮忙,另一名圆脸的,则主动把酒具端了来。 四人又温了一次酒,挨个上前,请林依品尝。手艺仍旧是不相上下,但林依心中已有了决断,留下了高个儿“焌糟”与圆脸“焌糟”,工钱与祝婆婆先前一般,明日就来上工。 牙侩领过赏钱,将落选的“焌糟”带了出去。那两名幸运的“焌糟”,一个姓曹,一个姓梅,与林依磕过头,便跟着杨婶去学店规。 事情总算忙完,林依回屋,挨着张仲微躺下,张仲微睡得迷迷糊糊,感到身旁多了个人,还不忘翻过来搂住,林依拍他一把,笑骂:“不分清红皂白就抱,万一抱错人呢?” 张仲微还在睡梦中,自然没甚么反应,林依自顾自笑了一回,也进入了梦乡。晚饭前,二人大概是饿了,相继醒来,张仲微这才真现身旁多了人,佯怪林依压着了他的胳膊,不依不饶,非行了点子事才放过她。 青苗在外唤着,请他们出来吃饭。林依一面笑骂,一面穿衣裳,理头,张仲微酒劲未全消,不住地捣乱,一会儿要帮她系带子,一会儿要帮她梳头,足足闹了小半个时辰,才踏出房门。 此时饭菜都凉了一半了,杨婶是过来人,只暗笑不语,青苗却未经人事,撅着嘴抱怨道:“隔壁丁夫人送了好大一条炖鲤鱼过来,有头有尾的,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东京的鲤鱼,尚属常见,但会烧鱼的厨子,万里挑了,但凡有条鱼,都是拆散了卖,因此满大街的鱼羹鱼丝,头尾齐全的整鱼却难以寻到。 林依坐到桌旁,见那盘鲤鱼果然有头有尾,实属金贵,难怪青苗要可惜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燃眉之急 东京城里的鱼,大都拆开了卖,最初是因为鱼价贵,一斤鱼卖得将近一百文,寻常人家吃不起一整条,只能买一小份一小份的解馋,长久于此,卖全鱼的越来越少,而会烧鱼的厨子就更稀罕了。 上等的食店也有全鱼卖,现杀现氽,浇个酸甜的汁水,就朝桌上端,夹一筷子,腥气满口,不过宋人都习惯了,认为吃鱼就是吃这个腥味。但来自千年后的林依,哪怕在大宋也待了好几年,还是受不了那味儿,看着桌上的炖鱼,勾不起食欲。 张仲微却极喜欢,吃了两口,又分出一半,叫杨婶与青苗端下去吃。 丁夫人这条鱼,大概是自己做的,因不会调那个酸酸甜甜的汁,所以只好炖了,大宋没有料酒,她也不晓得搁醋,别说吃,闻着都腥。 北宋的烹饪技巧,蒸炸煎煮,样样都有,调味料也还算丰富,为何就是烧不好鱼?对此林依曾总结过,一是没有料酒去腥,也不知巧用醋和饮用酒;二是食用油太珍贵了,大多人都舍不得放,甚至厨房里根本没有油这物事,一条油星子都无的鱼,能好吃到哪里去。 林依见张仲微吃得津津有味,伸头瞧了瞧,好笑道:“这鱼一看就没搁油,还扑鼻的腥味,有甚么好吃的?” 张仲微吐出一根鱼刺,道:“从四川到东京,也就你一人舍得用油,连青菜里也要搁一勺,你出去看看,就是那些正店的厨房,青菜也不会炒着吃。” 这些“奢侈”的习惯,林依可改不了,嘀咕道:“咱们又不是买不起油,为甚么不吃,我看那些油炒的菜,你吃得比我还香甜。” 她回想到眉州张家小院的日子,头一回到厨房与杨婶帮忙,就炒了个白菘,方氏见她连青菜也用油炒,气急败坏,狠骂了她一通,不料尝过了这一次,下顿再吃那清水烫的青菜时,左右都不对味,心想着反正家中有旱地,不愁油吃,就叫杨婶也学会了炒青菜的手艺,从此张家的青菜做法,与其他人不同。 张仲微大概也想起了这段过往,呵呵直笑,林依白了他一眼,将那盘炖鱼挪到了他面前去。 张仲微将鱼全部吃完,才想起来问林依:“娘子,全鱼价格不菲,丁夫人作甚么送我们这份大礼?” 林依轻描淡写道:“大概是因为她家的小妾找着了,心里高兴。” “小妾?”张仲微愣了一愣,才想起是林娘子,高兴道:“找着了?在哪里?我拿她去见官。” 林依按住他道:“你糊涂了?火灾虽因她而起,但纵火元凶并非是她,官府哪会审理她红杏出墙的事。” 张仲微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道:“那倒也是,这事儿该丁夫人管,林娘子手里的钱不少,丁夫人这回财了,怪不得出手阔绰。” 林依也是这样猜测,若不是丁夫人逼问出了林娘子的钱,绝没能力买鱼赠人。说起来,丁夫人真是好手段,林娘子的钱,祝婆婆和祝二都没搜出来,却让她得手了。 但自从林娘子被带回来,隔壁就一直没听见动静,不知丁夫人使的是甚么法子。林依很想学习一番,心痒难耐,待吃过饭,就将店中的按酒果子装了一攒盒,命青苗送去隔壁作回礼,又悄悄与她道:“听说丁夫人将林依抓回来了,你去瞧瞧详细。” 打探消息,是青苗的一大爱好,闻言来了兴致,捧着攒盒,精神抖擞地去了。林依没等多久,就见青苗回来,忙问:“如何?” 青苗满脸疑惑,道:“我见着林娘子了,脸上虽有泪痕,人却是好端端的,衣着整齐,脸上连个红印子都无。” 林依又问:“她对丁夫人的态度如何?” “毕恭毕敬,隐约还有几分惧意。”青苗答道。 林依愈好奇,丁夫人究竟使的是甚么妙招?可惜她与丁夫人交情不深,没法继续打探。青苗也是好奇无比,出主意道:“八娘子与丁夫人可是至交好友,无话不谈的,等她回来,叫她去打听。” 林依点了点她额头,笑道:“鬼主意可是你出的,与我没干系。” 青苗一吐舌头:“我出的就我出的,待八娘子回来,我与她说去。” 张仲微好奇朝她们这边张望,问道:“娘子,你们讲甚么,也说来让我高兴高兴。” 林依随口玩笑道:“青苗说东街有个女孩儿,生得好颜色,她父母正欲卖她,我打算去问问价钱。” 张仲微不知是真没听懂,还是装作没听懂,道:“雇人多便宜,为何非要买,若是个老实的倒还罢了,若走眼买个不好的,退货或转手,都麻烦的很。” 林依听见“退货”二字,饶是她已习惯大宋的人口买卖,也禁不住一愣,到底那些尊卑高下的思想,于张仲微这土生土长的宋人而言,更深刻入骨。 再好看的女孩儿,张仲微只把她当货物,让林依不知这玩笑该如何收场,正怔着,张仲微凑到她跟前,小声道:“再试探,小心我当了真。” 林依一个激灵直起背来,朝张仲微看去时,他已走出店门去了,只回头冲她笑了笑,却让人辨不出是甚么意味。 林依追到门口,欲照着平常叮嘱一句“不许吃花酒”,张口时,却哑了嗓子,硬是出不了声。她呆呆地走回里间,倒在床上,落下几点泪来,明晓得张仲微也是句玩笑话,可心里就是堵得慌。 从乡下,到城里,环境在变,人也在变,尤其是张仲微的变化,尤其明显,脑子灵活了,是否意味着心思也活络了,会不会在将来的某一天,不用林依试探,他也会带个人回家? 林依知道自己胡思乱想了,可这也怨不得她,只怪大宋风气如此,诱惑太多,就算男人纳妾,也是合理合法,她连个诉苦的地儿都无。 躺了没多大会儿,林依就抹去了眼泪,翻身下床,开始算账,钱在自己手里,担心那许多作甚,有功夫瞎操心,不如想办法多挣几个钱。孤女出身,受苦无数的林依,只有钱最能给她安全感了。 账本不翻则已,一翻惊人,林依盯着一大笔支出,愣了半晌,才想起来,今儿才又买了一批砖头,她急急地拨起算盘,算完之后,呆住了,照这样下去,等房子盖好,连粉刷墙壁的钱都无,更别装饰花门,置办桌椅酒器了。 怎么办?面对眼前实际的问题,林依觉得自己刚才那番胡乱猜疑,实在幼稚得可笑。 她在屋内走来走去,心内焦急,眼神茫然。杨婶进来送茶,见了她这副模样,问道:“二少夫人怎地了,可是遇上了难事?” 难事,的确是难事,林依胡乱点了点头。 杨婶见她不开口,身为下人,不便细问,只好道:“我把二少爷叫回来,你们商量商量?” 林依的脚步停了下来,是该叫张仲微回来一起烦恼烦恼,家庭的重担,不能压在她一人身上,就算张仲微够自觉,也该时不时地提醒他,男人肩上负有养家糊口的责任,免得女人太过能干,反叫他生出些坏毛病来。 她冲杨婶点了点头,杨婶便去了,径直到工地,将张仲微请了回来。林依见他进屋,也不言语,只把账本摊到他面前,指了盖房的支出与他瞧。 砖石楼房的成本,比木楼高出许多,这巨额支出,张仲微早就料到了,只是他并不清楚林依的家底,因此不曾过问。 而林依,为了地皮和这栋房子,已把出嫁时瞒报的钱都拿出来了,若在房门完工前凑不到钱,全家人都得喝西北风。 想在短期内靠张家脚店赚够钱,是不可能了,张仲微想了想,道:“我去找同僚借。” 林依好笑道:“他们那点儿家底,你还不晓得?没向我们借就算好的了。” 这倒也是,比如赵翰林家,都穷到要卖祖屋了。张仲微将脑袋挠了又挠,道:“向叔叔婶婶借罢。” 林依瞅了他一眼,没作声。向方氏借钱,她可没那胆量,万一被缠上,生出许多事,不过,若瞒着方氏向张梁借钱,倒是可行的,只是听说张梁开馆入不敷出,吃酒还要抢方氏零嘴儿的钱呢。 方氏是怎样的人,张仲微也晓得,但心想到底是新娘,亏待不了儿子,便自个儿作主,把此事定了下来,又想到张梁夫妻钱不多,就算借,还是有缺口,遂道:“找哥哥嫂嫂再借点?” 林依并不知他已拿定了主意要向方氏借钱,还道他是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只向张伯临两口子借,便笑道:“使得,嫂子有钱,而且大方,不过亲兄弟,明算账,借条还是要写的。” 张仲微应了,照着账本上的预算,开始写借条,林依只高兴张仲微在替家中困难出主意,就没留意那借条,写了两张。 张仲微写好借条,揣进怀里,道:“趁着天还没黑,我到祥符县走一趟,这钱,早借早安心。” 第一百九十章 仲微借钱 林依笑道:“快去罢,反正大嫂不会收利息,早些借回也好。” 张仲微揣着借条,也舍不得雇马雇轿,凭着两条腿,一气走到了祥符县。张伯临与张梁都不在家,方氏在零嘴儿铺子里坐着,见到张仲微来,十分欢喜,忙叫任婶看着铺子,自己则带张仲微进屋。 张仲微道明来意,称自家正在盖房,短钱使用,欲向方氏借钱。大凡父母,都最疼幺儿,方氏一听说他要借钱,还没问缘由,先把钱翻了出来。张仲微一阵感动,歉意道:“婶娘还没享过我的福,却要继续为**心。” 方氏摆了摆手,将钱递与他,道:“我怕你叔叔又偷钱去吃酒,特特藏起来的,你赶紧拿去。” 张仲微借条上写的是十贯,但方氏递与他的,只有两贯余,看来是他把方氏想得过于富有。他的手,在怀里摸了好一阵,是另写一张借条,还是将十贯的那张拿出来?他犹豫一时,突然为自己这念头感到羞愧,方氏生养他一场,他不知尽孝,却在这里为几贯钱计较。 罢了,就先瞒着林依,用自己的俸禄慢慢填补亏空罢,张仲微毅然将怀中的十贯钱借条取了出来,奉与方氏道:“婶娘,这钱算我借你的。”方氏起先不肯接,称,哪有儿子向亲娘借钱,还要打借条的,但推攘中瞟见金额,心中生疑,明明借的是两贯多,为何借条上写的是十贯,莫非是儿子想要孝敬他,又怕儿媳阻挠,因此才想出这法子来? 张仲微越是把借条朝她手里塞,方氏就越觉得自己的猜想很正确,便捏了借条一角,问道:“仲微,你那酒楼,是你管,还是林三娘管?” 张仲微如实答道:“我要在翰林院当差,哪有那功夫,再说我们家开的是娘子店,男人不许入内的。” 方氏“哦”了一声,又问:“那赚的钱,是你管,还是林三娘管。” 张仲微孝敬是孝敬,心眼儿还是留了几个的,听见这话不对味,就扯了个谎,道:“我是一家之主,钱自然是经我的手,她管经营,我管收钱。” 方氏闻言,自内心地笑了,连声道:“好,好,还是我幺儿有能耐,不像你哥哥,钱都是媳妇管着,向他借一文钱都难。” 张仲微越听越觉着不对劲,听方氏这意思,她是向张伯临借过钱,且没能得逞,既然她自己都缺钱,那这两贯多钱是哪里来的? 方氏见他作深思状,脸上一红。这模样落入张仲微眼里,让他想起,方氏也曾向林依借过钱的,那时被张八娘的事一闹,才不了了之,难道方氏不是真没钱,而是打着缺钱的借口刮敛儿媳的钱财? 张仲微很不愿把自己的亲娘朝坏处想,使劲甩了甩脑袋,站起身来,欲去哥嫂房中继续借钱,但还没迈开步子,突然想起只有李舒一人在屋里,他这做小叔子的孤身前往,实在不妥,便又停了下来。 方氏问道:“儿哪,你要去哪里?留下吃过饭再走。” 张仲微以实情相告,央方氏带上他的借条,帮他去向李舒借钱。方氏满口答应,借条也不接,起身就走,口中道:“亲兄弟,要借条作甚,没得生分了。” 张仲微拗不过她,只得将借条收起,送她出门。 方氏娘家虽落势,但她兄长方睿只是降了职,并未罢官,来日方长,总有再升上去的时候,因此她时时提醒自己,面对儿媳时,不能输了阵脚,于是昂起头,大摇大摆地走到李舒房前站定,等着青莲打帘子。 青莲因为自作主张,很是吃了几回亏,如今有些患得患失,见方氏站在门口,不知是挑帘子好,还是先进去禀报好。 在她犹豫的空档,方氏等急了,一巴掌呼过去,骂道:“不长眼的奴婢,没见着二夫人我站在门口么?” 李舒在房内,将这一巴掌听得清清楚楚,但她并不介意张伯临的妾室挨教训,便懒怠动弹,只朝锦书挥了挥手。 锦书又一次逮着了压过青莲的机会,连忙走出门去,笑嘻嘻地照着青莲的脸,又扇了一巴掌。 青莲还指着有人出来替她撑腰呢,没想到等来的是一巴掌,立时懵住了。 方氏因为这一巴掌,气消了许多,向锦:“还是你懂规矩,这丫头欠调教。” 锦书掀起帘子,请方氏进去,笑道:“不是奴婢自夸,我乃大少夫人跟前的人,自然比那处心积虑爬上主人床的狐子强些。” 李舒嫌这话难听,站起来向方氏行礼时,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方氏却因这话勾起了前尘往事,想起那好容易才赶出去的银姐,同青莲一样,也是男人出趟门,就带了回来。 方氏感慨,看锦书顺眼许多,竟开口向李舒提议道:“我看这丫头不错,做通房也有不少时日,是时候升她做姨娘了。” 方氏平日虽蛮不讲理,但从没管过儿子的屋里人,今儿这算是头一回,李舒愣住了。 甄婶不是当事人,反应更快些,插话道:“大少夫人早就有意抬举她做姨娘,只是她的肚子不争气,奈何?” 寻常人家不成文的规矩,通房丫头生下儿子立了功,才能被升为姨娘,因此方氏的提议被驳回,虽有些气恼,却讲不出甚么来。 李舒此时已回过神来,为防止方氏又生事,忙把锦书青莲都遣退,只留了甄婶同两名不起眼的小丫头在屋内侍候。 方氏刚才只是临时起意,并不深究,吃过一口茶,另提此行的真正目的,称她是替张仲微借钱来的。 这若是张仲微或林依亲自前来,李舒会毫不犹豫将钱借出去,但来人是方氏,她就犹豫起来,因为前两日方氏找她借过钱,而她推脱的理由是嫁妆钱花光了。 今日她若把钱借给张仲微,方氏必定也借机讨要,她可不愿吃这个亏,便依旧咬定手中无钱。 方氏才不肯相信她的话,这满屋子的陈设,随便拿一两样去当铺,都能换回不少钱来,岂会无钱相借?不过她在张家的地位,今时不同往日,断不敢讲出让李舒当物事的话来,只可怜兮兮道:“你看不起我这婆母也就罢了,仲微可是伯临嫡亲的弟弟,你不能不管他。” 李舒无奈道:“娘,不是我不愿借,是实在没钱。” 甄婶提醒道:“大少夫人你忘了,柜子里还有三吊钱呢。” 方氏心中一喜,还没等露到脸上,李舒就开口了:“那是下个月的房租。” 甄婶大急:“三吊钱可不够付下个月的房租的,怎办,怎办?” 李舒叹气道:“还能怎么办,等大少爷俸禄,不知等到哪日去,只能先把我的衣裳当两件了。” 甄婶就一面叹息,一面打小丫头去翻李舒的衣箱,一时间屋内忙乱成一团。 方氏分辨不出她们是真缺钱,还是在做戏,正狐疑瞧着,突然听见李舒问她道:“娘,你那里还有没得钱,先借给我用用。” 方氏一跳老高,好似凳子上长了钉子,一面摆手朝外走,一面道:“我哪里有钱,有几个钱全让你爹摸去吃了酒。” 她才出房门,屋里就传来闷闷的笑声,可惜她没听见。 张仲微还在小厅里坐着,方氏却觉得自己没脸去见他,便随口唤了个媳妇子过来,命她去与张仲微讲,说她累着了,要歇会子,就不留他吃饭了。 张仲微听了媳妇子的转述,猜想方氏是没借到钱,他哪会因为这个怪方氏,便走去欲安慰她,不料方氏卧房的门已关上了,他只好向任婶交待了两句,转身回家。 方氏因觉得无法向张仲微交待,躲着不肯出来,张仲微走在路上,也觉得无法向林依交待,进了城,转来转去,就是不敢回家。东京天子脚下,繁华之都,甚么行当没有,他才兜了两个圈,就瞧见街边有一家钱庄,这钱庄,不但替客人保管钱财,还能将钱外借,与那些暂时手头短的客人救急。 张仲微心想,他可不就是那暂时短钱使的客人,遂抬腿走了进去,开口向钱庄老板借钱。 钱庄老板眼皮子都不抬,不问他借多少钱,也不问他借钱作甚么,只问:“你打算用何物抵押?” 张仲微愣了,原来钱庄的钱,不是那么好借的,要想借钱,须得拿实物来抵押,而他有甚么?甚么都没有。 他一时心急,将自己翰林偏修的身份讲了出来,想以此博得钱庄老板的信任。 钱庄老板笑了:“谁不晓得翰林院个个是穷官,借出去就别想收回来,你们那位赵翰林,借钱至今不还,房契还抵押在我这里呢。” 张仲微受到如此奚落,脸红似煮熟的虾米,将头一低,匆匆走出门去。 天色渐渐暗了,他再不情愿,也得归家,一步步挨回去,一头扎进里屋。林依正在布置二日重新开业的事体,见他垂头丧气地回来,很是奇怪,忙将剩下的事情交待给杨婶,自己则跟进了里屋去。 第一百九十一章 出人意料 张仲微见林依进来,愈觉得没脸,挨在凳子旁,不知是坐好,还是站好。林依奇道:“你这是作甚么?” 张仲微取出方氏所借的两贯多钱,放到桌上,颓然道:“我没本事,嫂子那里没借到钱。” 林依笑了:“原来你是为这个。”说着捧过匣子,叫他看。张仲微一探头,只见匣子里搁着两个银元宝,他拿起来掂了掂份量,估摸着能换二十贯铜钱,这数目可不小,他十分奇怪,问道:“这是哪儿来的?” 林依道:“大嫂使人送来的,送钱的小厮刚走。” 张仲微更为奇怪了,问道:“婶娘向大嫂借过的,她不是不肯借么?” 李舒为何不借钱给方氏,林依不用想都知道,那小厮送钱来时,还特意叮嘱,莫要将此事告诉方氏,以免她纠缠。李舒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她愿意接济小叔子,但不愿将钱把给方氏. 张仲微还看着林依,等她回答,林依没好气戳了他一指头,道:“你当官后多出来的机灵劲儿,一回二房就没了?明晓得婶娘与大嫂不对盘,还委托她去借,这能借得来?” 张仲微明白了:“这钱,是大嫂瞒着婶娘借我们的。” 林依点了点头,又道:“甚么叫‘瞒着’,别讲得这样难听,这钱是大嫂的嫁妆钱,她借给谁,还消跟婶娘报备?” 张仲微不明白“报备”的意思,但听得出林依口气不善,忙将借钱的话题就此打住,取出怀中的借条道:“我去与大嫂送借条。” 林依道:“不消你忙碌,我已写了借条,交与小厮带去祥符县了。”她取过张仲微带回来的两贯余钱,大略数了数,道:“是省陌,一贯不足一千文,你借条上可注明了?” 张仲微有些不高兴,道:“婶娘生我一场,跟她还计较这省陌足陌的事儿?” 既是借钱,不是孝敬,就一码归一码,不然依着方氏那性子,又生出多少事来,林依不反对与方氏钱财,毕竟她生养了张仲微一场,但如今是两家人,给多少钱,得走明路,稀里糊涂地给,就算给再多,方氏也敢称没收他们分文;更重要的是,若被正经婆婆杨氏知晓,如何交待? 这些琐碎的道理,跟男人永远讲不明白,林依不想花冤枉功夫,只道:“我赚两个钱也不容易,省陌的两贯钱,我还,多出来的,你自己解决。” 张仲微负气道:“都不消你管,我领了俸禄还钱。” 林依淡淡道:“没问题,不过领了俸禄,得先把养家的钱给我,剩下的才能拿去还账。” 张仲微没想到林依如此精明厉害,唬住了。林依拍了拍他肩膀,笑道:“急甚么,婶娘是你亲母,难不成还给你算了利息,设了期限?” 期限、利息,自然是没有的,但谁能保证方氏不会上门来讨债?讨两贯多钱,张仲微不怕,可方氏接去的借条上,写的是十贯,这若被林依知道…… 一想到这个,张仲微冷汗直下,后背凉飕飕,心中升上悔意来,但他不愿在林依面前露了怯,更怕林依让他去把借条讨回来。于是强作镇定道:“你说的是,自个儿亲娘,又没设期限,不急,不急。” 林依瞧出了张仲微的异样,但她没往深处想,只以为是他担心那几个俸禄不够还账,其实她刚才也是一时气话,若张仲微真拿不出钱来,她还能坐视不理?再说她开店赚钱,全靠张仲微朝廷官员的身份庇护,少了他,哪来这样好的生意,实不该同他分甚么彼此的。 夫妻俩各想着心思,但都没开口,沉默坐了一会儿,张仲微起身,称要去工地转转。 林依存心要让他担点责任,拦住他道:“大嫂说了,她陪嫁的田产都在四川,虽收了租,钱却一时半会儿运不到东京来,加上二房开销又大,她只拿得出这两枚银元宝,能值多少钱,想必你也看出来了。” 张仲微看了看钱匣子,又看了看方氏所借的两贯余铜钱,问道:“钱还不够?” 林依丢了账本到他跟前,道:“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就这几个钱,哪里够用,等酒楼盖成,外面要搭花门,里面要刷墙,购置桌椅器皿,还要雇人,采办酒水,照我估算,咱们至少得准备五十贯足陌,现今已有了二十二贯,还剩二十八贯没着落。” 二十八贯,对比张仲微每月五贯的俸禄,简直就是天文数字,他捧着脑袋想了又想,也没能想出招来。 其实林依早有了主意,偏要他也体会下赚钱的艰辛,就是按着不说。直到吃过晚饭,见张仲微仍旧愁眉苦脸,才装作与杨婶、青苗聊天,道:“等新酒楼盖起来,咱们把关得严些,不能甚么人都放进来,没得冲撞了贵人。” 杨婶想起曾到店中捣乱的娘子,心有余悸,连连点头称是。林依又道:“我有一法子,能叫闲杂人等进不来,只不知好使不好使。” 杨婶颇有兴趣问道:“甚么法子,二少夫人讲来听听。” 林依的法子,便是后世的会员制,凡是想入张家脚店吃酒的,得先进行资格审查,验明身份,交足会费,成为会员后方能入内吃酒。 杨婶对生意一事一窍不通,青苗却有几分天赋,道:“这法子倒是不错,既能保证入内的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又能筹措一笔钱,使咱们手头宽裕些。” 最后半句,算是讲到点子上了,这丫头没白教,林依赞许点头,却又担忧:“若是咱们把会员交上来的钱都花了,而这时她们又反悔,想要把钱拿回去,该如何是好?” 青苗道:“这有何难,交钱时定个契约即可,若是反悔,叫她与府尹说去。” 杨婶附和道:“正经娘子,哪个敢上公堂,只要稍微提一提,就自动打消讨回钱的念头了。” 有这样简单?私下订立的这种契约,应是违法的罢?林依将信将疑,眼神只望着张仲微那边瞟。 张仲微好笑道:“别望了,想晓得详细,直接来问我便是,竟同我耍花招。” 青苗吃吃笑了起来,杨婶瞪她一眼,把她拉出去了。 林依见屋里只剩下她夫妻两人,佯装生气,将桌子一拍,道:“这店不是你的?晓得些甚么,主地劝报上来,还要我去问你?” 张仲微到底气势强不过她,乖乖坐过去,道:“私下订契约,到了堂上,是不作数的。” 果然如此,林依满脸的失望神色,掩也掩不住。 张仲微曲起手指敲了敲桌子,叫道:“大冬天的,热茶也没得一盏。” 林依猜到他下面还有转折,才在这里装模作样,狠剜他一眼,唤青苗倒上茶吃了,问道:“怎样做才能合法?” 张仲微被她晾了半天,想要报仇,装作没听见,捶着腿道:“赶了半天的路,累着了。” 林依咬牙道:“赶紧说,叫我满意了,借婶娘的钱,不消你操心。” 一提借方氏钱的事,张仲微就心虚,再不敢拿势,道:“想要合法,很简单,签完契约后,到官府缴纳税款,盖个印信,使之变成红契即可。” 林依不相信,一般买卖土地房屋时,才缴税办红契,会员契约,官府恐怕是见都没见过罢。 张仲微嫌她胆子小,道:“只要你肯缴税,官府就敢盖章,有了章,日后有事,官府不能不管,这样你还怕甚么?” 林依上下打量他两眼,行哪,当了几天官,胆子也肥了,不过他是北宋本土人士,又在官场混迹,讲的道理,大概是可行的。 张仲微见她仍旧犹豫不决,道:“你放心,待酒店开张,请参政夫人多过来坐坐,准保没人敢把已交的……甚么会员……钱再讨回去。” 参政夫人的名号,的确好使,林依吃了定心丸,又开始打量张仲微,问道:“你就这样相信我?也不问问这会员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张仲微苦笑道:“酒楼不久就要完工,手里却无钱。火烧眉毛的事,我管甚么制,只要能赚钱,不违法,就成。” 原来他的想法,这样简单,林依望了望门口,瞟见杨婶与青苗的身影,暗道,她们的心思大概也一样,只要能筹到钱就行,至于怎样操作,随林依去。 招募会员,筹措资金,不是件小事。林依认为自己该下参政夫人商量商量,便欲前往欧阳参政家,但又怕自己这一过去,停留的时间太久,惹人生疑,于是等到二日张家脚店重新开门开业,命杨婶打着店中进了新酒的名号,将参政夫人请了来。 参政夫人进了门,不见杨婶将她朝屏风后引,而是把她朝里间带,就猜到林依是有正事,笑道:“张翰林夫人备了甚么好酒,特特请我来吃?” 林依等杨婶出去带上了门,方才回话道:“等咱们的新酒楼开了张,要甚么样的酒都有。” 参政夫人听出她话中有话,问道:“怎么,盖房短钱使了?” 林依点了点头,笑道:“参政夫人神机妙算。” 参政夫人叹道:“你又是买地皮,又是盖酒楼,我早料到本金不够,只可惜我是自身难保,衡娘子的嫁妆钱,还是找你借的。” 林依道:“参政夫人不必为难,我已有了法子,想请参政夫人帮我拿个主意。” 参政夫人喜道:“快快讲来。” 林依将会员制的想法讲了一遍,故意隐去红契一节不提,参政夫人听后,给出的建议,与张仲微不差分毫,林依这才真的觉得此计可行----她不是不相信张仲微,而他到底涉世不深,担心他的阅历。 林依有了参政夫人撑腰,一颗心终于定定的,笑道:“咱们不过是确保万无一失罢了,就冲参政夫人的面子,谁人敢退款?” 参政夫人摇了摇头,道:“咱们的关系,不能向外人道,若真有那毁约的,也莫把我抬出来,只叫她吃官司。” 这道理林依懂得,忙点头称是。参政夫人见她再无别的事情,便起身出去吃酒了,说是怕在里间待久了,让人生疑。 林依为了避嫌,没有跟出去,只叫杨婶好生伺候着。开门时,她现丁夫人俨然也在酒客中,身后站着林娘子,毕恭毕敬捧着酒壶,比寻常丫头还低眉顺眼。丁夫人到底是怎么驯服她的,林依好奇心又起,只盼着张八娘快快回来,帮她去打探。 晚上打烊后,杨婶称店中人手不够,问林依是否请肖嫂子来帮忙,林依正盼张八娘回来呢,便叫青苗吃过饭,趁着天还没黑,去祥符县与张八娘报信。 当时天色晚了,方氏不许张八娘走夜路,因此耽搁了一夜。 二日一大早,林依正与张仲微喝粥吃包子,瞧见张八娘迈进了店门,忙招呼她道:“这样早就来了?想必没吃早饭罢,快来坐下,尝尝你二哥买的包子。” 青苗也想早点知道丁夫人的妙招,忙着添碗添筷子,殷勤备至。张八娘却扭捏着,不肯入座,眼睛直朝门口瞟。 林依两口子心下奇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登时都愣住了----方氏拎着个包袱,就站在门口,盯着他俩看,大概是在等人去迎接。 真是担心甚么来甚么,这亲娘,也来的太快了些,张仲微心里一慌,率先跳将起来,一个箭步冲到门口,接过包袱,挽住方氏,背对着林依悄声道:“婶娘,还你的钱,我还没凑够,且容我两天,先别跟三娘讲。” 方氏奇道:“我昨儿才借钱给你,哪会今日就来讨要。” 张仲微摸了摸脑袋,疑惑道:“那婶娘……” 方氏气道:“无事就不能来瞧瞧你?” 张仲微光顾着钱,输了理,忙扶了方氏,请她进门。方氏却不动身,眼睛只盯着林依,那意思,是非要林依过来扶她。 林依丝毫不介意做做表面文章,以彰显她的贤惠,小步疾走上前,与张仲微一左一右将方氏搀了,笑道:“婶娘真是疼爱闺女,还亲自送八娘过来,叫我这自小没娘的人,好生羡慕。” 方氏明明是来瞧儿子的,怎变成了送闺女?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林依的话儿又挑不出差错来,若反驳,叫张八娘怎么想? 在方氏思考的时候,林依已同张仲微将她搀到了桌前,青苗捧上粥碗,杨婶递过筷子,她也只好就势坐下,准备先把肚子填饱,再思考她来的目的。 林依旧店还开着,新店也在筹备中,正是忙的时候,方氏这时候来添甚么乱。她好不埋怨张八娘,就把张仲微瞪了一眼,瞪得他胆战心惊。 张八娘觉得有愧于林依,难过得吃不下饭,筷子在碗里直扒拉。 青苗站在方氏身后,眼瞪得溜圆,恨不得能靠眼刀把她给瞪回祥符县去。杨婶怕青苗的小动作被瞧见,忙着拉她,急得满头是汗。 当事人方氏却浑然不觉,吃完一碗粥,还要添二碗,林依存心要做好面子工程,放着下人不使唤,亲自与她盛粥。杨婶趁机赞了句:“二少夫人真是孝顺,就算是亲婆母,也不过如此了。” 这话气得方氏摔了筷子,林依忙帮她捡起来,假意责备杨婶道:“这话说的,婶娘一样要孝顺。” 方氏觉得林依今日格外乖巧,就平了气,接过筷子,继续吃饭。丝毫没觉,这主仆二人一来一去,已将她的身份界定----她只是婶娘而已,并非亲婆母。 这层意思,方氏没听出来,张仲微却听出来了,他纵然有几分不高兴,但也晓得亲疏远近有别,若林依待方氏太亲热,传到杨氏耳里,一定不好听,因此在林依又要亲手与方氏取包子时,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襟,示意她让下人们来。 看来他还不算太糊涂,林依暗自欣慰,不顾方氏杀人似的目光,将本欲递给她的包子,放进了张仲微的碗里。 张八娘没瞧出桌上的风云暗涌,但她天生敏感,察觉出气氛不对,就起身欲溜,正好林依想叫她去隔壁探消息,便同她一起离桌,上里间嘀咕去了。 林依一走,方氏就占了她的位子,坐到张仲微身旁,抱怨个不停,讲李舒不孝顺,讲张伯临耳根软,讲张梁爱偷她的钱。 张仲微一直默默听着,左耳进,右耳出,直到方氏开始数落林依的不是,他的眉头才稍稍皱了下。林依方才如何待方氏,他是瞧得清清楚楚,可没一丁点儿失礼的地方,方氏还要这样说她,实在是有些鸡蛋里挑骨头了。 方氏自从娘家失势,多了门看脸色的本事,瞧出张仲微的不耐烦,忙变换话题道:“仲微,我瞧你这屋子够大,就在你这里住两天。” 她使用的是陈述句,根本不带个问号,显然是自己替张仲微两口子作了主,完全没考虑过他们的感受。 张仲微此时已经傻了眼,他想过方氏要来讨钱,想过她要来闹事,可就是没想过,她会要来住两天,这事儿他可不敢作主,如何是好? 第一百九十二章 林依设计 方氏为何突然想到城中来住?她以前可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念头,张仲微呆愣过后,生出疑惑,便向方氏问缘由。 这一问不得了,方氏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张梁的种种恶行----偷她的钱,打她,逼她买妾,每日不吃醉不归家,等等等等。说来也怪,张梁这些行径,只针对方氏,他对待其他人,都是和和气气,不论是同张伯临夫妻,还是同张仲微夫妻,都没有大矛盾,因此张仲微听过方氏的诉说,未能产生共鸣,只是心疼亲娘经常挨打。 但待得方氏向张仲微展示过她小臂上的一块紫青,张仲微就坐不住了,让张梁这样打下去,方氏岂不是非死即残?他一把扶起方氏,要送她回祥符县,向张梁讨个公道。 方氏却不肯走,抓住他胳膊,央道:“儿哪,我好容易来一趟,且让我住两日,享两天清福再走。” 张仲微见她讲的可怜,心一软,便走到里间,询问林依的意见。 林依刚把张八娘送去隔壁,正举了半个包子啃着,一看就是还没吃饱,又不愿回饭桌,躲进里间点补来了。她见张仲微进来,冲他晃了晃手中的包子,嬉皮笑脸道:“你也来一个?” 张仲微猜想,林依一多半不会同意方氏住下,他心中忐忑,面儿上就挤不出笑来,僵着一张脸将方氏的请求讲了,立在桌边等回答。 林依没像他想象中的那样大雷霆,甚至讲起话来,语调十分轻快:“我也想留婶娘住两天,只是房屋不够,八娘子还是在隔壁借住的呢,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张仲微一拍脑袋,对呀,没得多余的房间,多好的理由,他方才怎么没想起来。 他不再多话,返身到店中,向方氏复述林依的话,但只称是自己想到的。 他虽然没提林依的名字,但却是自里间一出来就变了卦,方氏再愚笨,也猜得出此事与林依有关,当即不依不饶,非要进去同林依理论。 张仲微哪里敢让她进去,连忙张开双臂,拦住方氏,杨婶也来帮忙,上前抱住方氏的腰,又连连冲青苗打眼色,叫她进去禀报林依. 青苗转身就跑,匆匆进到里间,还没开口,林依便抬手道:“我知道了。” 青苗奇道:“二少夫人,我还没讲呢。” 林依哼了一声,道:“外面这样大的动静,我又没聋。去告诉二少爷,店已开门,说不准甚么时候客人就要来。” 这只是半截话,青苗等了会儿,还不见下半句,问道:“二少夫人还没讲,要二少爷怎么做呢。” 林依看了她一眼,没作声。青苗忽地明白了,客人转眼就要来,店内怎能由着方氏闹腾,该如何做,张仲微心里应有数。她一溜烟跑了出去,大声转述了林依的话,又一溜烟跑了回来,瞧见林依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急道:“二少夫人,你怎么还坐的住?” 林依奇道:“那我该如何?” 青苗将门一指:“二夫人还在外头呢,仅凭二少爷一人,怎制服得了她,你怎么还不着急?” 林依好笑道:“她只不过是婶娘,又不是我婆母,我急甚么?” 青苗跺了跺脚,道:“不是这层关系,俗话说得好,拿人手短,何况二少夫人你还借了她两贯多钱,单凭这个,就不好硬赶她,我是急这个。” 林依恍然,大笑道:“我说你今日怎没出去抖威风、替主分忧,原来是顾忌那两贯多钱。”她站起身来,开了钱箱,取出原封未动的两贯多钱,抛到桌上,吩咐道:“去,还与二夫人,好叫你没得顾忌。” 这暗示,再明显不过,青苗开心地笑了,拿起钱道:“二少夫人放心,不消一刻钟,就让你再听不见那呱嗓的声音。” 她拎着两串钱出去,示意杨婶松开方氏,将钱塞进后者手中,道:“二夫人,还你的钱,借条拿来。” 方氏将钱朝桌上一掼,气道:“怎么,想还清了帐,好赶我走?没那么容易。”说着自怀中掏出张仲微给她的借条,朝青苗跟前一递:“你好生瞧瞧,看清楚看明白,要想赶我走,也行,先把这十贯钱还清了。” 张仲微看着方氏把借条掏出来,心道一声“坏了”,忙把方氏拉到一旁,好言劝说,但方氏根本听不进去,别着脸不看他。 青苗是识字的,见借条上写的是十贯,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使劲揉了揉眼,看了好几遍,见那数字还是没变化,这才着急起来,冲里面间高声叫道:“二少夫人,不得了,二夫人这是打劫来了。” 林依莫名其妙走出来,接过借条一看,只见上头写的不是两贯,而是十贯,再仔细一看,认出是张仲微的笔迹,顿时一口气就堵在了胸前,直觉得憋得慌。 青苗相信林依的为人,她还的是两贯余钱,那方氏就肯定只借了两贯余,不可能多出八贯来。既然实际数目没错,那就是借条写错了?青苗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二少夫人,是二少爷手误?” 这又不是阿拉伯数字,怎会手误,林依黑着脸,已气得讲不出话来,将借条朝地上一丢,就转身回了里间。 青苗跟了进去,她再不明白,看见林依这脸色,也甚么都明白了,这借条上多出来的八贯钱,定是二少爷故意为之。她心疼林依的钱,难过的道:“二少爷为何要这样做……” 林依一向不爱生气,因为生气对自己没好处,火大伤肝,她可不愿用别人的错处,来惩罚自己。这回也是如此,她闷坐一会儿,努力让心境平复,安慰青苗道:“别急,二少爷这也是孝顺,想还二夫人的生养之恩。” 青苗小心翼翼地瞧了瞧林依的脸色,问道:“那此事就这样算了?” 林依笑了,她不生气,不等于不反击,心平气和,是为了修身养性,这同打落了牙朝肚里吞,完全是两个概念。 青苗就怕林依愁眉苦脸,一见她笑了,便知道有门,擦拳磨掌道:“二少夫人有甚么吩咐,尽管讲。” 林依瞧她这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扑哧笑了:“来日方长,不急这一时,要是耽误了开店,那可是得不偿失了。” 青苗连连点头,却又问道:“当务之急,是把她赶出去,可她声称,不见着十贯钱就不走,怎办?” 赶方氏,林依多的是手段,吩咐道:“叫杨婶带二夫人去丰和酒店吃酒,你悄悄去祥符县,请大少爷来接人。” 丰和酒店,是跟风兴起的一家娘子店,距离不远,但却与张家脚店隔了一条街,林依这样安排,是想把方氏支走,以免来了客人,她还在吵闹。 青苗应了一声,转身就走,林依想了想,又叫住她,道:“大少爷公务繁忙,还是不劳烦他了,大少夫人又有孕在身,不能叫她添堵,你只把二老爷请来,等他到了,也不必上咱们家,直接带他去丰和酒店接人。” 张梁一来,还怕方氏不走?青苗笑成一朵花,脆声应了,小跑出门。 方氏听说要请她去丰和酒店吃酒,虽然高兴,却又狐疑,问道:“你们自己开着酒店,却让我去别人家吃?” 青苗早就寻了个借口,跑出门朝祥符县去了,杨婶扯了个谎,向方氏解答道:“咱们店太小,怕委屈了二夫人,那丰和店可是两层的大楼房,二夫人朝那楼上坐了,吃着酒,瞧着风景,岂不比坐在这小店里更舒服?” 方氏心想,既然请她去吃酒,那就是不赶她走了,她暗自得意,脸上却绷着,一副不情愿的模样随杨婶走了出去。 方氏一走,店中空荡下来,张仲微在原地站了会子,觉得这事儿躲是躲不过的,便硬着头皮走进里间,开始解释。他到底初为人夫,不知这种时候,女人要的是道歉,并非事后的解释。 事情开始变得糟糕,他的解释,林依全认为是借口,冷冷道:“张翰林还是赶紧去翰林院罢,小心误了工,拿不足五贯钱,欠二夫人的十贯钱,就更还不起了。” 林依从没讲过这般难听的话,可见是真气着了,张仲微自认有愧,默不作声地受了,过了会儿,闷声道:“事已至此,我说甚么都没用了,这钱,我会想办法还清的,你不用担心。” 林依别过脸,懒得看他,道:“我不管这事儿,只提醒你,不许因为还这莫须有的债务,耽误了养家。” 张仲微的五贯钱,付房租都不够,顾了家,哪还有钱来还方氏?他从没想过这一层,此时是真后悔起来,恨不得去与方氏打商量,把借条要回来。 说话间,两名“焌糟”来早工了,再过了一会儿,店里陆续有酒客来了,林依想着杨婶青苗都不在,便走去隔壁唤张八娘,经过张仲微时,看也没看他一眼。 张仲微一阵难过,想等林依回来再好好与她说说,却又怕女酒店越来越多,到时不好出去,只得叹了口气,到翰林院当差去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方氏被骗 青苗一路跑到祥符县,很快就把张梁请了来,但丰和酒店是娘子店,张梁不好进去,青苗只得请他在外稍候,独自到店内寻方氏. 方氏坐在二楼最好的位置,极显眼,青苗一上楼就看见了她,先与杨婶交换了一个眼神,再上前唤方氏,道:“二夫人,二少爷买回两匹绸缎,却不知你喜欢不喜欢,不如你随我回去看看?” 张仲微如今最是资金紧张的时候,哪来的钱买绸缎,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该想得到,但方氏一高兴,就甚么都忘了,马上站起身来,要回去瞧儿子的孝心。不料,她才走到门口,就被拦住了,膀大腰圆的女酒保跑步上前,向她要酒钱。 方氏没在意,随手把身后的杨婶一指,示意酒保找她要钱。杨婶拽住方氏,愁眉苦脸道:“二夫人,我一个下人,哪来的钱结酒钱?” 酒保一听这话,越不让方氏走,抬手又叫来一个,一前一后夹住她。方氏急着回去瞧绸缎,却挪不了步子,大骂杨婶道:“坏心肠的奴婢,既是请我来吃酒,怎么连钱都不带。” 奴婢请主人吃酒,那两名酒保还是头一回听说,都认为方氏是在耍无赖,当即变了脸色,将掌柜的请了来,称要送方氏去见官。 方氏自然百般辩驳,但掌柜的哪里肯信,命酒保扭了她就走。这要是真上了堂,妇人家的脸面可就丢光了,方氏真着急起来,忙道:“几多钱,我结,我结。” 掌柜的示意酒保放开方氏,道:“一共是一百八十文。” “甚么?”方氏尖声叫起来,“我才坐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要一百八十文?你这哪里是卖酒,简直是打劫。” 青苗在后暗笑,方氏来城里,存的是打劫的心,不曾想却反被劫了。 方氏的零嘴儿店,三天也赚不到一百文,这一百八十文在她看来简直就是巨款了。她死活不肯朝怀里掏钱,向那掌柜的道:“我儿子是翰林院的编修,我儿媳的店就在隔壁街上,店名叫张家脚店,你把帐先记下,回头我叫她来结。” 杨婶早料到方氏有这一手,进店不久便借着去催酒,同掌柜的打过招呼了,称方氏在店中的任何消费,都同张家脚店无关,因此丰和酒店掌柜的任方氏怎么说,就是不肯放她走。 方氏急得直跳脚,青苗还在旁边添火:“掌柜的,你可别听她胡诌,我们东家的婆母姓杨,乃是位诰命,凡在朱雀门东壁住过的人,都是晓得的。” 方氏一听,转头又去骂青苗,青苗躲闪开去,跑到门外,唤张梁来瞧。 张梁不敢离娘子店太近,伸着脖子望了望,一眼就看见方氏在门内跳脚,贤淑模样全无。一时间,他血气上涌,直觉得整个张家的脸面,都让方氏给丢尽了,遂怒气冲冲地吩咐青苗道:“快快把二夫人请出来。” 青苗一缩脖子,道:“这可请不出来,二夫人赖着酒钱不肯结帐,店家不让她走,还道要送她去见官呢。” 见官?张梁的脸涨了个通红,一半是气的,一半是羞的。他颤着胳膊指向方氏,斩钉截铁地命青苗去翻方氏的荷包,先结了酒钱,再把人带出来。 青苗嘴上说着:“这可是二老爷的主意,二夫人怪罪下来,你得替我扛着。”脚下却一步不停,飞快跑到方氏面前,口称“二夫人得罪了”,迅将她荷包翻了个底儿朝天,搜出二百文,一百八十文与了掌柜的,剩下的二十文仍旧放回去。 此时方氏的两条胳膊,全被酒保反扭着,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青苗把钱递了出去。 掌柜的掂了掂钱,啐方氏道:“明明有钱却不给,没见过你这样赖皮的人,怪不得张家不愿理你。” 方氏欲哭无泪,想揍青苗两下,却又没她灵活,抓不着她,正垂头丧气,突然想到张仲微还在家等她,就又来了精神,心道,青苗虽是林依的丫头,但张仲微却是家主,且回家叫他惩治去。 她重新振作起来,抬头挺胸走出店门,便还没高兴三分钟,就见张梁杵在面前,唬得她连退三步。张梁大步向前,先朝方氏的荷包探手,将剩下的二十文装进自己的荷包里,再才开口骂道:“前日我向你借钱,你怪我只知道吃酒,没想到自己却背着我跑到城里来快活,一顿酒就吃掉了一百八十文。” 方氏委屈道:“怨不得我,是仲微媳妇耍心眼子,说好请我吃酒,吃完却不见人来结账。” 张梁气道:“胡扯,哪有请人吃酒,自己却不来的?分明是你要栽脏陷害。” 方氏见他信林依不信自己,心中十二万分的委屈,竟当街抹起泪来。张梁才不是怜香惜玉之人,见她哭泣,更觉烦恼,道:“我们家,就是让你这样败了的,如今仰仗儿子儿媳度日,你就该收敛些,花大价格吃酒也就罢了,还污蔑仲微媳妇,你可晓得,她现今是官宦夫人,不是你污蔑得起的。” 张梁越说,方氏越委屈,那泪珠子,掉个不停。惹来路人纷纷回头,张梁嫌丢人,忙将方氏一扯,道:“跟我回去,以后无事不许到这来。” 方氏呜咽道:“仲微买了绸缎,还等着我回去瞧呢。” 张梁不耐烦道:“他家正盖着房子呢,哪来的钱买绸缎。” 方氏瞪大泪眼,反应过来,自己是上了青苗的当了。她恶狠狠地朝旁边瞪去,却现杨婶与青苗早已不知所踪,她心中那些恨哪,恨不得抓住青苗咬两口,只可惜此刻虎视眈眈的人,是张梁。 张梁扯着方氏的袖子,到路边拦了两乘轿子,一面将方氏塞上轿,一面嘀咕二十文钱还不够打轿夫,这趟出来,亏大了。 杨婶与青苗到家时,店中客人不多,林依正趁空与张八娘闲聊,青苗满心兴奋,冲上去就要禀报好消息,杨婶忙拉住她道:“怎还这般莽撞,你想当着八娘子的面,讲她娘的笑话?” 青苗慌忙捂住嘴,唬道:“差点做错事,幸亏你提醒。”她到底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情,便站到林依身后侍候,只等张八娘一走,就向林依禀报。 张八娘正向林依讲述从隔壁打探来的消息,称:“丁夫人真个儿好手段,用一盏白水就唬住了林娘子,不但让她讲出来私房钱的下落,还令她毕恭毕敬。” 青苗本是来回话的,此刻却听住了,忙问:“一盏白水怎能唬住人?丁夫人是如何行事的?八娘子你教教我,得闲我也试一试。” 林依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也不晓得学个好的。” 张八娘道:“说起来也简单,丁夫人吓唬林娘子,骗她那盏白水是毒药,问她是想要命,还是要钱,若是要命,就拿钱来换,若不想拿钱,就自个儿把毒药喝了。” 果然是极简单的招式,却耐不住管用,这丁夫人,是个有心计的。林依见张八娘对丁夫人的行径佩服不已,心中一动,道:“八娘子,你若有这些个手段,也不会在婆家受欺负了。” 张八娘一听,垂下头去,隐约可见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林依猛地醒悟过来自己讲错了话,连连道歉,张八娘低低地讲了一声“没事”,起身干活儿去了。 青苗望着张八娘的背影,道:“二少夫人也没讲错,若八娘子不学着点,将来寻了新婆家,还是受欺负的命。” 话虽不假,却不是她一个下人能讲的,林依板起脸看了她一眼,道:“这若让有心人听见,我可护不了你。” 青苗忙低头认错,再才将丰和酒店生的情景,讲给林依听。林依抚掌笑道:“这招果然好使,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怕二夫人闹事了,只要她来闹,我就去请二老爷。” 青苗也很高兴,将张梁恼怒不已的模样绘声绘色描述了一遍,才回后头去准备中午要卖的盖饭。 杨婶招待过几个客人,凑到林依跟前小声道:“二夫人这次回去,挨打是逃不过了,只怕她由此把二少夫人和我们都恨上,我和青苗,都是下人,倒不怕甚么,只担心二夫人在二少爷面前嚼舌根子,让二少爷埋怨二少夫人。” 林依先安慰她道:“你们哄了她这些时,她肯定是恨你们的,不过,我若连你们都护不周全,这主人算白当了。”说完又笑道:“至于二少爷,若他是个耳根软的,我又何必在意他。” 杨婶见林依笑得云淡风轻,又自信满满,就放下心来,继续去招待客人。林依从小没少受方氏的欺负,这回大获全胜,实在是高兴得很,便在店里也占了个座儿,吃上两杯。 张仲微记挂着林依还在生气,晚上特意提前回家,还顺路买了一样林依从没吃过的黄雀祚,他只顾着要讨林依欢心,就忘了脚店还没打烊,里头都是女客,他不好进门,只能在外徘徊。 第一百九十四章 仲微生气 此时正值东京最冷的时节,黄雀祚很快就冷下来,任张仲微将其揣在怀里也不管用。他自己也冻得慌,跺了左脚跺右脚,便绕到后面,欲到下等房里去避避风。但白日里的下等房,乃是卖盖饭的地方,外面是排队的顾客,里面是盛饭菜的铁皮餐车,还有忙个不停的青苗,他进去实在不合适。 于看厨房,锁着门,也进不了,张仲微只好捡了个背风的角落,蹲了下来。幸好没过多久,杨婶来为酒客做个下酒小菜,这才将厨房门打开,将他拉了进去。 杨婶是一手将张仲微带大的人,此刻见他冻得鼻头红,心疼不已,就有些埋怨林依太过火,不该给张仲微脸子瞧。 张仲微搓了搓冻僵的手,将黄雀祚递给杨婶,叫她热一热,与林依送过去。杨婶正气着林依呢,便道:“二少爷也没吃饭呢,待会儿晚饭时再热。” 张仲微没觉察出杨婶的情绪,想了想,道:“也是,这时吃了,占着肚子,晚饭就吃不下了。” 杨婶见张仲微冻成这样,还在替林依考虑,突然就觉得林依不懂事,只顾着设计方氏,没想过张仲微的心情。但这念头才刚闪过,她便自己啐了自己一口,这能怪林依么,方氏那副讨人嫌的模样,任谁见了都能气到思虑不周,就是她自己,还不是积极配合了一把。 灶膛里的火燃起来了,杨婶看着张仲微,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他推到灶后去烤火。 张仲微在厨房待着,好容易等到前面打烊,才端着热好的黄雀祚进到店里去。他偷偷瞧了瞧林依的脸色,觉得还算正常,这才走过去坐下,欲借黄雀祚来开场,但还没张口,先连打三个喷嚏,接着咳嗽起来。 到底是夫妻,林依心里再有气,见着他这样,还是着急,忙着递手帕与他,又唤来杨婶去厨下煮滚烫的姜汤来。 张仲微擦过鼻涕,摆着手道:“我没事,娘子无须担心。”说完指了那道黄雀祚,道:“特意给你买的,赶紧趁热吃。” 林依取来一件厚实衣裳,叫他披上,又吩咐青苗把火炉拨旺些,搬到张仲微旁边来,待得忙活完,才尝了一口黄雀祚,连声赞好吃。 张仲微见黄雀祚对了林依的口味,展颜笑了,道:“你喜欢吃,我明日还给你买。” 林依明白他是刻意讨好,其实她也不想继续冷战,只是事情不挑开来讲清楚,她心里永远有个结,于是决定自己先坦诚,道:“孝敬亲娘,天经地义,只是用打借条的方式来行孝,太过匪夷所思,你要孝敬婶娘,明着送钱便是,难不成我还能拦着?” 张仲微的脑子,始终没转过弯来,觉得打借条和明着送钱,是一回事,于是接着早上的话,继续向林依解释。 杨婶端着姜汤上来,听见张仲微的话,再一看林依,那脸色已黑得能拎出墨汁。她是过来人,晓得张仲微讲错了话,有心要帮他一把,便将碗塞进他手里,再冲林依笑道:“二少爷已晓得错了,二少夫人饶他这回罢,下回行事,他一定先考虑周全。” 张仲微欲分辨,被杨婶一个眼神止住,只好点了点头,道:“就依你,再不打借条。” 林依晓得他没真意识到错误,但有些话,她不能讲出来,不然太伤感情,只能装作相信他,其他地方装糊涂,让事情就此揭过。 杨婶又走到林依身后,轻轻推了推,林依以为是要她表态,便夹了一筷子黄雀祚,放到张仲微碗里。 张仲微不是小气的人,见此举动,就当作是林依同意和解,舒了一口气,将黄雀祚送进嘴里。他朝四周看了看,不见张八娘,便问道:“八娘子呢?” 林依答道:“丁夫人家做了好菜,请她作客。” 其实张八娘是内疚自己将方氏带了来,而且怕张仲微两口子饭桌上吵架,才躲到了隔壁去。不过张仲微真正想问的人,并非张八娘,因此也不深究,只不住地朝门口张望。 林依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张仲微望的,定是方氏。毕竟他去翰林院时,方氏只是去酒楼吃酒,并没说要回祥符县,此时她心里很矛盾,一方面,想主动将请走方氏的事讲出来,以占个先机,不然若让方氏抢了先,白的都能讲成黑的;另一方面,她又担心张仲微听了会生气,毕竟那是他亲娘,他肯定不愿方氏丢丑。 林依烦恼极了,开始后悔当时没多思量,单凭一时气愤,做出了可能会影响夫妻感情事来。又或许,此事会被方氏利用,借以挑拨她和张仲微的关系,要知道,方氏向来不介意做些损人不利已的事,大概会很乐意看着她和张仲微闹矛盾。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林依思前想后,将心一横,开口道:“咱们家没住处,我叫叔叔来把婶娘接回去了。” 张梁接方氏意味着甚么,张仲微很清楚,当即脸色就变了,筷子一扔,起身朝外跑。林依捡起他滑落地下的衣裳,追了上去,喊道:“天都黑了,你去哪里?才吃了姜汤,别又受了凉。” 张仲微推开她的手,脸上毫无表情,冷冷道:“我去祥符县,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娘挨打。” 林依听他称呼的是娘,而非婶娘,整个人都僵住了。张仲微这回,是真生气了。早知道就不逼着他为借条的事道歉了,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林依后悔莫及。 杨婶不愿看着小两口就此伤感情,忙追上林依,提醒她道:“二少夫人,你打算让二少爷走着去祥符县?” 林依恍然大悟,忙奔回里间取钱,再次追上张仲微,喘着气道:“我错了,你回头再罚我,先去雇顶轿子。” 张仲微不理睬,绕过她继续朝前跑,林依紧追上去,道:“那我陪你一同去。” 张仲微脚步一滞,侧头看了看林依通红的脸,到底还是接过了钱,但并没雇轿,而是雇了匹马,飞驰而去。 林依又急又怕,又跑了这一段路,乍一停下来,直觉得浑身虚脱,幸好杨婶和青苗就跟在后头,忙上前将她扶了,赶回家中。青苗将几块红碳放进手炉,塞进林依怀里,抱怨道:“二少夫人不该讲的,不然二少爷也不会跑。” 林依苦笑道:“纸包不住火,迟早会知道的。” 青苗却道:“二房与我们来往并不多,一时半会知道不了,就算传出来,二少夫人一口咬定二夫人胡诌,信你的信,准比信她的人多。” 杨婶责备道:“你知道甚么,只晓得添乱。”说着把她推了出去,转身安慰林依道:“二少夫人别太自责,你是担心店里的生意,才起心赶二夫人走,这怪不得你。” 林依还是苦笑:“没人愿意留她,只是我不该请二老爷来。”杨婶笑了:“二老爷不来,还真没人能请二夫人回去。” 林依盯着杨婶,认真道:“我还以为你怪我呢,没想到只是为我开脱。” 杨婶叹道:“我哪有资格怪二少夫人,说起来,叮嘱丰和酒店掌柜的不许赊账,还是我的主意呢。” 林依只知方氏在丰和店丢尽了人,却不晓得杨婶在其中捣了鬼,她欲责备,但却开不了口,说到底,这事儿还是方氏自身德行不够,她又不是没带钱,却拗着不肯给,只想着算计人,能怪谁? 杨婶见林依默默不语,以为她在生气,忙跪下道:“我自作主张,带累了二少夫人,请二少夫人责罚。” 林依扯了扯嘴角,想笑一笑,却没成功,她闭了眼,轻声道:“你去罢,我等二少爷回来。” 杨婶想劝她回房去睡,但张了张口,没讲出来,心想男人都是爱弱者,兴许张仲微回来见了林依这副憔悴模样,心一软,就不和她计较了。 杨婶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将门带上,林依自走去栓上门栓,再也忍不住,靠着门板慢慢蹲下,痛哭起来。 这婆媳间的关系,夫妻相处之道,怎就这样难呢?比周旋于官宦夫人间难,比赚钱更难。林依再苦再累时,也没这样绝望过,她捂着脸,坐在冰冷的地上,直到沉沉睡去。 此时张仲微一路狂奔,刚到了祥符县,在二房见着的一个人,是张伯临.张伯临才哄着李舒睡下,正准备到青莲房里,听说张仲微深夜来访,忙走到厅中相见,问道:“仲微,你怎么这时候来,出了甚么事?” 张仲微前心后背都是汗,朝后面望了一时,问道:“婶娘今日安好?” 张伯临比他精上许多,一听他只问方氏不问张梁,就明白了他担心的是甚么。方氏是怎样的一个人,张伯临比张仲微看得清楚,他不愿兄弟太过自责,又不好明着讲方氏的不是,遂瞅着张仲微似笑非笑:“你婶娘有我这儿子在身旁,却要你深夜赶来问安,你叫我如何自处?” 第一百九十五章 得知真相 张仲微从未见过张伯临这样的态度,愣了愣才闷声道:“大哥,你晓得我不是这个意思。” 张伯临表情严肃,道:“我与你一母同胞,又一起长大,自然晓得你不是这个意思,但外头的那些人,官场上的同僚,隔壁邻居,同巷街坊,他们都会同我一样想吗?” 张仲微彻底呆住了,怔怔看着张伯临,不知如何接话。 张伯临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也是读书人,该晓得重礼法,莫要做些事情,让伯父伯母见了寒心。” 这样的话,林依也讲过,但张仲微没朝心里去,此刻听张伯临也这样讲,不禁更觉委屈:“过继的事,不是我愿意的……” “胡说!”张伯临喝断他的话,厉声道:“能讲出这样的话,就是不孝。原来你的孝顺,只做表面功夫,真正的纲常伦理,却浑然不顾。” 张仲微嗫嚅道:“哥哥……” 张伯临缓了口气,道:“你叔叔与婶娘,有我呢,我是他们亲儿,能亏待了他们?你就不要操心了,记得同伯父伯母常联系,与弟妹好生过日子,比甚么都强。” 张伯临自小就比张仲微主意多,张仲微还是很佩服他的,便将他的话,听进了不少。但他此行目的,是要瞧一瞧方氏,看她有没有被张梁打伤,见不着她的人,于心不安。 张伯临见张仲微站在厅上不肯走,猜到他想作甚么,但他晓得,只要方氏一出来,今晚谁也别想睡,便推着张仲微朝外走,道:“弟妹肯定还在家等你,我就不留你了,改日有空再来顽。” 张仲微抵住门槛,问道:“哥哥,我只问你一件事,今日婶娘自城里回来,叔叔打她了没?” 张伯临打了个哈哈,道:“我在衙门当差,晚上才回来,不知有这回事。” 张仲微了解张伯临,正如张仲微了解他,一听这话,就知道方氏挨过打了,不禁暗暗埋怨林依,虽然他也不愿方氏留在城里住,但无论如何,都不该找爱打方氏的张梁来接她。 一个要送,一个不肯走,兄弟俩僵持在门口,张伯临转头唤了一声,叫家丁来帮忙,送张仲微回去,不料声音大了些,惊动了方氏。待她匆匆跑出来,看见张仲微站在门口,立时飞扑上前,将他拉进城里来,上下打量个不停,连声问道:“我儿,是不是你媳妇欺负完我,又欺负起你来了?” 张伯临拉开方氏,道:“娘,仲微找我是公事,不能有旁人在场,你还是先进去歇着罢。” 张伯临扯谎,简直是信手拈来,脸不红心不跳,煞有其事的模样,叫张仲微都恍惚觉得,他真是来谈公事的。 但方氏却不信,揪住张仲微的袖子不肯放,道:“别哄我,他是翰林院的清闲小官,哪有公事与你谈。” 张伯临忘了,方氏亦算是出身官宦家庭,对官场大概的门路,还是弄得清楚的。他哄不住方氏,只好高声唤任婶,叫她来扶方氏进去。 方氏在张伯临寻杨婶的空隙里,已是拉住张仲微哭开了,数落林依、骂杨婶,骂青苗,骂张梁,末了还撸起袖子,给他看胳膊上的伤,称她一回到家,就被张梁臭揍了一顿。 张仲微看着她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十分难过,质问张伯临道:“哥哥,你刚刚说你才是正经行孝的人,那婶娘挨打,你怎么不护着点?” 张伯临瞪他一眼,强行将他拉到一旁,小声道:“你可晓得爹为何要打娘?听说她在丰和酒店吃过酒,明明兜里有钱,却硬是不结账,在酒店大门口又叫又跳耍赖账,爹嫌她丢尽了张家的脸,这才打她。”说完又补充道:“酒店人多嘴杂,其中难免就有你同僚家的娘子,明日你到翰林院,多半会遇着嘲讽,趁早有个准备罢。” 张仲微跟听天书似的,一怔一怔,听完了,还在犯迷糊,方氏有钱却不结账?在酒店门口公然赖账?张伯临知道他一时难以接受,叹着气拍了拍他肩膀,道:“我晓得,为人子女,不可讲娘亲的不是,但咱们这位娘亲,自从家里变穷,就同以前大不一样了,你莫要一味顺着她,该劝得还得劝,不能让别人瞧咱们的笑话。” 张仲微很难过,很难过,走去问方氏:“娘,你既然有钱,为何不结酒钱?” 张伯临没想到张仲微竟当着方氏的面问了出来,忙将他拉开,向瞠目结舌的方氏道:“娘,你累了一天了,赶紧去歇着罢,我送仲微回去。” 方氏回过神来,嚎啕大哭,扯住张仲微的袖子死命一拉,撕破一道大口子,叫道:“我辛苦养大你,你倒来质问我,是不是你媳妇教的?明明是她与我耍心眼子,说好请我去吃酒,却不去结酒钱。” 张仲微替林依辩解道:“她定是忙着店里的生意,忘了时辰。” 张伯临一听这话,就暗叫一声“糟糕”,以他为人夫为人子的经验看来,此时和稀泥,最是要不得。 所谓和稀泥,就是在媳妇面前维护娘亲,在娘亲面前又维护媳妇,这样做法,只能落得两头不讨好。 果然,方氏本只有七分不满,听完张仲微的话,就变作了十分,抓住他又哭又闹:“你媳妇不孝,且回去休了她。” 林依就算待她不好,也与不事姑婆不沾边,再说出妇,轮不到方氏这个做婶娘话,正经婆母杨氏还在呢。张伯临生怕传出去惹人闲话,忙与匆忙起来的任婶一起,将方氏拖开,叫张仲微快走。 方氏扯住张仲微的半边破袖子,不肯放他走,口口声声叫他休了林依。这样大的动静,连早已上床睡觉的张梁也听见了,他披上衣裳,只站在天井里问了一声,就吓得方氏紧闭了嘴。 张仲微趁机挣脱出来,到天井寻到张梁,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恳请他手下留情,往后莫要再打方氏。张梁一向认为方氏是自己讨打,十分不以为然,但做了官的亲儿深夜赶来相求,总要给几分面子,便点了点头。 张仲微得了张梁许诺,总算轻松几分,出门上马,赶回家中。他上前叩门,才拍了一下,门就吱呀一声开了,林依红肿着眼出现在他面前,将他让了进去。 张仲微见林依是哭过的样子,抬手抚了抚她的脸,却甚么也没说,回房一头扎进被窝里,蒙上了被子。 林依瞧见他这副模样,以为是张梁把方氏怎样了,慌张起来,连忙将他推了推,问道:“婶娘有事?” 张仲微在被子里摇了摇头,仍旧是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林依听见被里有闷闷的哭声传来,不禁纳闷,他这是在为谁伤心难过? 张仲微现在是甚么心情,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反正除了难受,还是难受,加上一去一来出了一身冷汗,被风一吹,感冒加重,直觉得头昏脑胀,在被子里闷了不多时,就剧烈咳嗽起来。 林依被这咳嗽声吓了一跳,把手伸进被子里,摸了摸张仲微的额头,触手滚烫。她连忙开门跑到后面,拍下人房的门,叫青苗去请郎中,叫青苗去煮生炉子,预备熬药。 她吩咐过下人,又奔回房中,将张仲微蒙住头的被子拉至肩头,再递给他一块帕子,声音理智又果断:“把泪擦干,郎中就要来了,不能让他看见你这样,不然传去翰林院,你怎么做人。” 张仲微想起张伯临叫他做好被人嘲讽的心理准备的话,无声苦笑,轻声问了一句:“你为何没去丰和店结账?” 林依本有几分愧疚,想好不与张仲微计较的,但她最恨男人不顾惜自己的身体,认为这是最不负责任的表现。 她生性刚强,一旦生出气性儿来,根本懒得解释,只一声:“忘了。” 这倒真是个好理由,张仲微没了话讲,又问:“你想让婶娘走,明说就是,为何要偷偷请叔叔来?” 林依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有本事将她劝走,我跟你姓。”说完隔着被子,重重拍了他一掌,怒道:“给我躺好,莫要言语,我可不想做寡妇。” 杨婶端姜汤进来,听见他们的对话,叹着气向张仲微道:“都怪我,叮嘱丰和店不让二夫人赊账,不然她也不会……” 林依出声打断她的话道:“不要胡乱搅责,不赊欠是应该的,不然人人都打着我的旗号去赊账,我哪里来的钱还?” 杨婶继续叹气:“是,确是没钱,咱们家正是艰难的时候,新盖的酒楼能不能如期开张,还说不准呢。”她向面张仲微,又道:“二少爷,你也不小了,该体谅体谅二少夫人,她那样做,还不是为了不影响店里的生意,倘若由着二夫人闹,要全家人喝西北风?” 林依忍了这样久,终于听到一句公道话,禁不住又哭起来。 是,林依是有钱,但她是为了这个家,而非针对方氏,张仲微终于想转过来,心中畅快几分,同时又深恨自己无能,上不能孝敬方氏,下不能养活家人,累得林依为生计操心。 他表达自己的歉意,以此来劝林依止泪。不料杨婶却道:“这怪不了二少爷,不谈别的,就拿这房子来说,根本不该你们出钱。” 张仲微若有所思,林依却诧异道:“不该我们出?那该谁来付房租?” 第一百九十六章 婆媳宝典 杨婶还没作答,张仲微开口道:“父在子不立。”林依不知这话是甚么意思,问了一番才明白,所谓父在子不立,即只要当爹的还在,儿子不管长到多大,都不必自立门户,而父亲过世前,也有义务给儿子留些家产。 瞧杨婶和张仲微的表情,大宋是兴这一套的,林依虽然不屑于啃老,但既然她必须得遵守社会规则,为何别人能不守,这也太不公平。她有意让张仲微给张栋写信,但想了想,还是没讲出口,只道:“这事儿二少爷拿主意罢。” 正说着,青苗带了郎中来,在外敲门,林依忙戴上盖头,请郎中进来请脉开方,抓药煎药,足足忙了个把时辰才得以歇下。 林依睡得晚,二日就起迟了,才刚梳头,便听见杨婶来报,称参政夫人在外吃了会子酒,要求进里间来见见林依. 这定然是有正事了,林依看了看仍卧床的张仲微,实在不方便请参政夫人进来,便出去解释,再随参政夫人上她家去。 参政夫人带着林依回家,分宾主坐下,命丫头上茶,先问候了张仲微的病,再才谈正事。问道:“上回你与我讲起甚么会员制,怎过了这些天,还不见动静?” 林依不好意思道:“这几日家中事务多,耽搁了。” 参政夫人端起茶盏,吹了吹,问道:“可是张翰林的婶娘来了?我亦有耳闻。”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竟连参政夫人都知道了,林依脸上一红,道:“让参政夫人笑话了。” 参政夫人摆了摆手,不以为意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丰和店的事我也听说了,与你又没关系,不必自责。”又问:“可有甚么难处,尽管讲来,能帮的我一定帮。” 林依苦笑,不作答。 衡娘子掀帘进来,笑道:“与婶娘不和是小事,只怕是小两口闹别扭了。”她挨到林依身旁坐下,道:“我家奴仆早起出巷打水,瞧见你家婶娘在你脚店抖威风了,这要换作我,早一顿打出去了,也亏得你能忍。” 参政夫人道:“你这暴脾气若是不改改,再嫁一遭,还是得跑回娘家来。”这话训得很重,衡娘子却不以为然,撇嘴道:“我也晓得不好,可又能怎样,难道就任由人欺负?” 参政夫人被她这态度气到了,想对她进行婚前教育,正好张家的案例就在跟前,便想拿来一用,遂向林依道:“我仗着虚长你几岁,欲给你些建议,不知你想不想听。” 林依正愁不知如何处理婆媳关系,闻言欢喜道:“求之不得。” 参政夫人肩负教导女儿的职责,是真上了心,正色向林依道:“此事是你错在先,怨不得没法收场。” 是她的错?林依愣住了。 衡娘子不满叫道:“林夫人有甚么错,难不成由着她婶娘胡闹,耽误店中生意?” 此话正是林依当时所考虑的,于是连连点头。 参政夫人露出一抹笑容,问道:“那店只是张翰林夫人的?张翰林没份?”林依若有所思。 衡娘子没听明白,道:“那又不是张翰林夫人的陪嫁,自然是他们夫妻俩共有。” 参政夫人道:“既然明白这道理,那着急甚么。”她讲完,转向林依,道:“这事儿从一开始,你就不该管,再遇着与婆家有关的事,躲得越远越好,实在没处去,就上我这里来。” 林依还没完全开窍,问道:“那店里的生意……” 参政夫人打断她道:“又不是你一人的店,到了那时,生意丢给男人去操心,只要让他吃一回亏,就能学乖了,待到再有这种事,他比你还积极。”说完又拉过衡娘子,道:“光给男人讲大道理,是行不通的,他们听不进去,非得让他扛事情。” 衡娘子嘀咕道:“我就是瞧不惯婆母的行径……” 参政夫人喝道:“再瞧不惯也得忍着,不许在官人面前抱怨,有些话,人人都讲得,唯独你做儿媳的讲不得。婆母刁难你,你不会动脑筋躲开?就非要硬碰硬撞?你给我记着,天塌下来也有男人顶着,别甚么事情都自己扛,他的娘难,就叫他自个儿想辙去,你只躲到背后歇着。” 林依听了参政夫人教导女儿的话,真如醍醐灌顶,觉得所有的难题都迎刃而解了。她忍不住喜悦,站起身来,深深拜下去,谢参政夫人提点之恩。 参政夫人笑道:“不必客气,你小两口和和睦睦,多腾些心思把酒楼开好,就是谢我了。” 林依重新坐下,欲提会员制的事,参政夫人却先把衡娘子支了出去,再才示意她讲话。 林依在那世,见过的会员制太多,可谓是信手拈来,形式上的事,没甚么可操心的,唯有签订不退款契约,还要仔细斟酌,至少打点官府的钱,得计算到会员卡的成本中去。 参政夫人沉吟片刻,道:“你只管把成本先算出来,契约的事,等张翰林病好后,去衙门问问,让他们给你个实价。”说完又低声补充道:“我会提前让人过去打招呼的。” 林依听张仲微讲过,现任开封府府尹,也是欧阳参政的门生,所谓人熟好办事,想来不用担心。 二人谈好会员制的事,林依满怀着喜悦心情回家,见了谁都是笑眯眯的,甚至还在店中陪几位熟客吃了一杯。 当她回到里间时,张仲微已起床,正在披衣裳,称自己病好了,要去翰林院当差。林依三两下扒了他衣裳,将他按到床上,捂上被子道:“一,我不想当寡妇;二,你去了翰林院,也只能领到五贯钱,还不如替咱们店里办点事赚头更多。” 张仲微留神林依的表情,不像是还生气的样子,眉眼间甚至流露出喜色,他不禁暗自奇怪,林依怎去过一趟参政夫人家,回来就大变样了。 林依忙着取账本,计算会员卡的成本,转头一看,张仲微还愣着,便道:“回神,赶紧把病养好,上衙门打听红契盖章的价钱去。” 张仲微问道:“甚么红契?” 林依讲了会员卡一事,道:“你得把打点官府的钱,和契税的钱问清楚,我才好算出总成本,以确定一张会员卡卖多少钱。” 张仲微从昨天到现在,一直沉浸在方氏事件的后遗症中,经林依这一提醒,才记起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不禁生出几分羞愧。 林依算好大略成本,递与张仲微看时,状似不经意地,轻声讲了一句:“此事是我错在先,以后不会了,你放心。” 张仲微没想到林依会先道歉,心里埋藏了许多话,都不好意思再讲出来了,也低声承认错误道:“昨日我性急了,不该给你脸色瞧。”说完又难过起来:“婶娘是怎样的人,待你如何,我哪会不知,但她毕竟是我亲娘……我……我……” 林依已在参政夫人处得了婆媳相处宝典,再不惧方氏挑衅,便大度道:“我明白,也理解,我答应你,以后任婶再娘怎么闹,我都不会有半个‘不’字。” 哼,就把人见人嫌的方氏,丢给张仲微自个儿去操心罢,林依暗暗笑着,甚至盼望着方氏早些再来,好让张仲微也吃吃苦头,才晓得林依的难处。 林依还记着参政夫人讲的那句话,天塌下来也有男人顶着,使只如实向张仲微报出资金缺口,称急需印制会员卡的钱,却并不提供任何意见,只默默坐在一旁,等张仲微拿主意。 张仲微裹着被子,侧躺在床上看过账本,道:“家里还有大嫂和婶娘所借的二十二贯,拿来印制会员卡,待得会费收齐,新酒楼的装修就有着落了。” 林依道:“马上就要交房租了,这二十二贯不顶用。” 房租等事,向来是林依操心,这回她打定主意要躲清闲,便推了个一干二净。张仲微头一回真正为家事操心,想了许久,觉得自己除了卖酸文,再也没甚么其他挣钱的本事,可卖酸文,才能赚几个钱,根本不顶用。他想来想去,没甚么好主意,便与林依商量道:“要不咱们写信,向爹娘借钱?” 眼下正是个难关,大宋又没有银行贷款,除了借钱,确是没有二条路走,林依很是赞同这建议,但却谨守参政夫人的劝解,凡是与婆家沾边的事,都不表意见,遂道:“我一妇道人家,知道甚么,你拿主意便是。” 林依陡然万事不理,张仲微就觉得肩上的担子重起来,准备翻身下床去写信。林依按住他,摸了摸他额头,觉着不怎么烫手,这才取过衣裳与他穿好,许他下床去写信。 张仲微铺好纸,准备下笔,林依担心张栋的日子也过得紧巴,怕与他们添麻烦,便问道:“衢州知州的俸禄如何?” 最穷的是京官,外任官员个个富得流油,更何况是富饶的衢州,张仲微道:“十个翰林编修加起来,也顶不上一个知州。” 第一百九十七章 方氏复返 林依本还为向长辈开口借钱而羞愧,待听说张栋竟这样富,就心安理得起来,想当初,她为张栋夫妻补贴的嫁妆钱,着实不少,如今有难,找他们帮忙也是该的。 张仲微很快写好信,寄了出去,但张栋到底会不会借钱,还是未知数,因此他们不敢动用借来的二十二贯钱,会员卡一事,也就耽搁下来。 卡片虽然暂时印不了,但具体方案可以先定下,林依拿着笔,在纸上写写划划,酒客预付费用,买下会员卡,以后再来消费,则在会员卡上作下表记,同时在店内会员簿上登记,由客人签字或按手印为证。 会员卡根据充值金额,由高到低分为三等:金卡、银卡、铜卡。持卡到店内消费,分别享有不同折扣,以及座位的优先权。 同时实行积分制,根据消费的实际金额计算,累积到一定的积分,可换购店内酒水或下酒菜。 张仲微看过林依写下的条款,啧啧称奇,整个东京城,这样的规矩,可找不出二家。 会员卡制度,效仿起来十分容易,估计张家新酒楼开张后不久,其他酒店便会跟风,甚至很可能优惠力度更大,积分礼物更好,因此这不能作为他们取胜的关键,要想宾客盈门,还得利用官宦夫人爱面子的心理,不时邀请贵人来店中作客,以抬高酒楼的档次。 林依仔细思考过后,决定等会员卡印制后,拿出一部分去送礼,但不是由她去送,而是先交给参政夫人,再由她转赠。 方方面面都考虑好了,只等精确成本和资金。当晚,张仲微烧退,二日便被林依赶去了衙门,将契税价格问了出来,至于上下打点的费用,由于参政夫人事先打过招呼,谁也没敢收,省下了一笔。 张仲微自衙门回来,与张仲微再次算账,得出一张会员卡的成本价是十文。十文钱一张小纸片,可真算不得低了,但大宋纸张贵,印刷更贵,这也是没办法,张仲微担忧道:“只怕许多人不愿出钱来买。” 林依奇道:“这卡又不是另外收钱,怎会没人要。” 张仲微惊讶道:“不另收钱?那我们不是每卖一张就亏十文?” 林依翻出了酒水单子来看,道:“羊毛出在羊身上。” 张仲微听不懂,向她问详细。林依解释道:“把酒水价格抬高些,成本就收回来了。” 张仲微不同意,道:“各店的酒水,都是从正店进回来的,价格自然也都差不多,你比别家店价高,哪还有客人愿意上门?” 林依听得直点头,道:“有理,酒价不能动,只能打下酒菜的主意。” 他们店里的下酒菜,分为两种,一种是从外头购进的按酒果子等,任何酒店都有,这样的菜,林依排除在外,并不准备加价;还有一种,是现炒的热菜,一般的店,为了节省用油,都是以蒸、炖、氽为主,羹品居多,而张家卖的下酒菜,大多是油炒,可算是独一份,凡是这样的菜,林依都提笔加上了一两文,将会员卡的成本分摊进去。 万事具备,只欠资金,不过林依并不担心,以她对杨氏的了解,只要她有钱,肯定会支援的,只是说服张栋的时间问题。 张仲微与林依讨论完会员卡的事,回到翰林院当差,林依则照常在家照管酒店,应酬客人。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着,转眼十来天过去,就在小两口重新恢复甜蜜生活时,方氏却又来了。 还是清晨,还是脚店刚开门而客人未至,方氏手持借条,踏入店中,四处搜寻林依,要她还钱。 林依牢记着参政夫人的教导,丢下句“参政夫人寻我有事”,便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了。 方氏动作不及林依快,又被青苗挡了一下,就眼睁睁瞧着林依走远了。她想追,但对此处地形不熟,只好折回店中。 张仲微朝店外张望一时,没见着张梁的身影,便问方氏道:“婶娘,你独自来的?” 方氏答道:“不一人来还能怎样,任婶要留下看零嘴儿店,你大嫂有丫头,却不肯借给我。” 张仲微哪里是问下人,乃是问张梁,他生怕张梁得知方氏又偷偷进城,再次打她。 方氏听了张仲微的担忧,笑着摆手称无妨。原来张梁有一名学生搬家到邻县,请他到邻县吃酒去了,没个三五天回不来。 张仲微抹了把冷汗,松了口气,请方氏上里间坐。方氏却不肯,在门边栋了张桌子坐下,拉着张仲微抱怨道:“你媳妇太不像样子,一见我来就躲了。” 其实张仲微也不知林依的话是真是假,因为这段日子为了会员卡的事,参政夫人的确没少找她。他向方氏解释了林依的去向,又道:“娘子也是为了多赚些钱,才时常外出,望婶娘体谅。” 方氏本欲驳斥,但转念一想,林依多赚钱,就能早些将十贯钱还上,这是好事。她这般想着,脸上就露了笑,和颜悦色道:“仲微,好容易你叔叔不在家,我在你家住几天。” 上回就因为这事儿,闹得大家都不愉快,说张仲微心里没点儿怨气,那是假的。他搬出张伯临的话来推搪道:“婶娘,非是我不愿留你住,只是怕这事儿传出去,影响哥哥的声誉。” 方氏想不明白,她到名义上的侄子家,实际上的亲生儿子家住两天,怎么就影响张伯临的声誉了? 张仲微见她转不过弯来,只好挑明了讲:“婶娘无缘无故到我家住着,这不明摆着让人指责哥哥嫂嫂不孝么,这样的闲话,若是传开去,让哥哥怎么做官?” 方氏很不以为然,但又怕真影响了张伯临,便犹豫起来。此时店外已有客人朝里张望,但是见到张仲微坐在门口,都不敢进来。 张仲微见生意做不成,着急万分,终于开始理解林依当初的做法。他苦劝方氏道:“婶娘,你在这里坐着无妨,但只要我在,女客就不敢进来,不如咱们上里间坐去?” 方氏看了看门口,确是有好几个女客都掉头走了,她乐意为难儿媳,却舍不得为难儿子,便依了他的话,到里间去坐。 里间的陈设,十分简朴,甚至连个花瓶也无,方氏不夸林依勤俭会过日子,却怪她没情趣,挑剔一时,又朝窗外张望:怎地还不回来,就算参政夫人相请,也该讲明家里有客人,早些回来侍候。 其实林依出去才一刻钟,根本算不得久,张仲微忙命杨婶上酒菜,以转移方氏的注意力,又道:“婶娘,我手头紧,实在拿不出钱来,那十贯钱,能否缓一缓?” 方氏根本就不是存心讨债,只是想以此为借口,在城里住下而已,刚才她已被张仲微打消了念头,灰了心,便道:“不着急,若你家真是你管帐,这钱你不还也成。” 张仲微还记得自己曾扯过的谎,道:“自然是我管钱,这个婶娘放心,我许你的钱,也一定还。” 方氏还是了解自己的儿子的,不大相信他的话,道:“那你把账本拿出来我瞧瞧。” 张家的账本上,都是林依的笔迹,再说未经林依的允许,他可不敢动,只好又扯了个谎,道:“咱们家开的是娘子店,来往的都是女客,我一大男人,怎好管店,因此账目都是娘子在记,我只管向她要钱。” 方氏分析这段话,意思是,林依出力,张仲微收钱,怎么看都是好事。她乐呵起来,笑道:“还是我儿子精明,只是记得仔细对账,莫让她藏了私房钱。” 张仲微自然连连点头,生怕方氏又生出甚么主意来。这时日头已升高,再不去翰林院,可就迟了,他本也可以不去,但总得去告假,于是与方氏商量道:“婶娘,你先坐着,我去翰林院告假后,再回来陪你。” 方氏这才想起来,这个儿子,是有公务在身的。她不愿张仲微耽误正事,又不想就此离去,抱怨道:“都怪你媳妇不懂事,不晓得回来陪客。” 张仲微起身,欲去翰林院告假,但此时店中女客很多,他没法出去,只好打开窗子,准备跳出去。 方氏在儿子面前,向来都是知情理的,见自己害得他连正门都没法走,便主动起身告辞。 张仲微看着方氏满脸失望的离去,心里有些难过,但时间不容他细想,双腿一蹬,跳下窗台,赶往翰林院。 林依在参政夫人家看衡娘子的嫁妆,青苗不时回店中打探消息,才过了半个时辰,就听说方氏走了,二人都很诧异。 参政夫人借机教导衡娘子:“你看,娘讲得没错罢,只要儿媳不在跟前,做婆母的,与儿子闹不起来。” 林依福身谢参政夫人妙计,参政夫人命人取来几个鞋样,递与她道:“拿着这个回去,免得让人说你是躲出去的。” 林依喜道:“还是参政夫人想得周到,待我做好鞋垫,送几双与你。” 第一百九十八章 谣言危机 参政夫人不过是帮林依寻个借口,不想她是真会这门手艺,闻言比她还高兴,低声笑道:“我家衡娘子想绣鞋垫送公婆,却不会拿针,我正欲寻人代劳呢。” 林依满口答应帮忙,许诺三日内将鞋垫纳好,送与衡娘子。参政夫人叫衡娘子谢过林依,将她送至门口。 林依回到家时,张仲微已去了翰林院,店中生意照旧有条不紊,衬得她无所事事,便端来一盆水,将里间打扫了一遍,再戴上盖头,上工地转了转,半天时间就过去了。 下等她算完帐,特意叫杨婶提前打烊,亲自下厨做了几样精致小菜,又温了一壶好酒,等张仲微回家后,与他对酌。 自方氏事件后,张仲微头一回受到这样的待遇,简直受宠若惊。夫妻俩把酒言欢,好似忘掉了先前的不快。 晚上,林依坐在灯下纳鞋垫,称是参政夫人所托,又故意问张仲微:“我今日没能赶回来陪婶娘,她可曾生气?” 张仲微不愿讲方氏的真实态度,以免林依生气,便道:“你是有事正,婶娘不会怪你的。” 林依轻笑一声,也不反驳,只道:“婶娘怪不怪我,我不在意,只要你不怪我便成。”说完又问:“婶娘总在你面前讲我的不是,你听进了多少?” 张仲微诚恳道:“咱俩又不是头一天认识,你是怎样的人,我很清楚,不会理会旁人怎么讲。再说,如果我真听信婶娘的话,当初也不会娶你了。”他从后环住林依的腰,脸贴上她的脸,轻声道:“我晓得你委屈,可她是生我养我的亲娘,你若能瞧在我的份上担当几分,我感激不尽。” 林依掰开他的手,转身面对他,正色道:“你错了,我从来不介意婶娘对我怎样,她再怎么闹腾,我都能忍,让我受不了的,只是你的态度。”林依这番话,乃是自肺腑,乍一听觉得不可思议,其实想一想,也很好理解,有谁会介意不相干的人的态度呢?只有自己在意的人,才能伤害到自己。 “我的态度?”张仲微不太明白,“你要我怎样?” 林依白了他一眼:“别和稀泥。我与婶娘起纷争,你谁也别帮,越帮越糟。” 张仲微想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笑问:“是参政夫人教你的?” 林依道:“是参政夫人教导女儿,我偷听了两句,觉得真是字字珠玑。” 张仲微点头道:“我确是不大懂得这些,往后一定注意。” 林依还记得,方氏今日上门,乃是来讨债的,便问道:“箱子里的十二贯还未动呢,你没拿去还给婶娘?” 张仲微道:“婶娘不急着要我还。” 方氏这般好心?其中必有缘由。林依追问了几句,张仲微吐露实情:“我跟婶娘讲,我们家是我管钱,她这才……” 林依惊喜道:“原来你也是会扯谎的。” 张仲微脸一红:“老人家总是要哄的。” 林依笑着掐了他一把,暗道,参政夫人教的法子真灵,男人果然要亲身经历过,才会成长。而且这哄字诀,听起来很不错,下回若方氏刁难躲不过,也搬出来用用。 张仲微帮林依把灯挑亮了些,道:“我看酒楼快完工了,衙门里若还有需要打点的,尽管叫我去。” 林依咬断一根线头,笑道:“放心,免不了你的差事,干得好,我与你开工钱,助你早日还清婶娘的钱。” 张仲微不好意思起来,嗔道:“一家人,讲这个作甚。”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林依夫妻俩经历了这桩事后,感情反而变好了,凡事有商有量,更重要的是,两人都开始认真学习如何做一个合格的丈夫和一名聪明的儿媳。 林依对此现状和未来的展十分满意,谁也不是天生就懂得处理家庭间的复杂关系,只要有心去学,总会向着完美靠拢。 一晃小半个月过去,眼看酒楼即将竣工,外面却谣言满天,纷传张家新酒楼的所在地,原先是埋过死人的,这才变成了烂果子地,最终低价卖给了林依. 肖大听到这样的传言,十分气愤,向张仲微夫妻道:“若地下真有死人,我们打地基时,怎没现?” 肖嫂子已四处打听过,大概知道些端倪,道:“谣言是从些小泼皮口里传出来的,咱们酒楼败了,他们能有甚么好处,想必是暗中有人指使。” 这样的事,想也不用想,肯定是竞争对手中的某位,抑或是几家联合起来也不一定。 肖嫂子天天跟着肖大盯工地,可不愿意辛苦盖起来的酒楼被人呼作“鬼楼”,便自告奋勇道:“张翰林,林夫人,我再去仔细打听一下,看到底是谁家与咱们过不去。” 肖大十分赞同,道:“揪出捣乱的人来,送他去见官。” 林依想得复杂些,道:“谁不晓得我们是官宦人家,还敢大胆造谣,只怕背后有人。” 肖大不以为然:“再有人,也要讲道理。” 肖嫂子比肖大机灵些,拍了他一掌,道:“若是讲道理,也不会使下作手段了。”说完与林依出主意:“实在斗不过,就出钱私了。” 林依十分清楚谣言的影响力,只怕就算揪住元凶,也消除不了负面影响。她叮嘱肖大,仍旧要牢盯工程,不能让盖房进度受到了影响;又托肖嫂子继续打探消息,一有情况,立即来报。 肖大两口子一走,张仲微就催促林依道:“此事非同小可,你赶紧去与参政夫人商量商量,若捣鬼的人背后真有靠山,少不得还要参政夫人出面。”说完又道:“我马上去趟衙门,不论此事实情如何,先去报个官,占个先机总没错。” 林依点头,夫妻俩兵分两路,一个奔赴衙门,一个赶往欧阳参政家。 参政夫人早就听说了此事,正在家等着林依呢,一见她来,还没等上茶,便拉了她急急问道:“究竟怎么回事?是哪个胆大毒辣的主儿使坏?” 林依从没见府尹夫人这样焦急过,不禁奇怪。参政夫人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失了风范,尴尬一笑,道:“你不是外人,我也不瞒你,衡娘子的婚期,已经定了。” 林依马上明白过来,想必是嫁妆还没备齐,急需钱用。欧阳参政一向清廉,家中进帐有限,参政夫人就只能盼着张家酒楼的分红了。 参政夫人着急,还有一层原因,世人最信鬼神之说,埋骨之地所盖的酒楼,谁人会上门?就是转卖,都无人肯接手的,若不赶紧制止谣言,张家新盖的酒楼,就算是毁了。 林依也着急,但着急也没用,总要等把使坏的人查出来再说。参政夫人听说谣言是从小泼皮口里传出来的,反倒松了一口气,道:“那些泼皮,都是认钱不认人,多塞几个钱,总能问出来。” 林依还以为探听实情有多难,原来不论甚么时候,都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她想起方才并没给肖嫂子塞钱,连忙起身告辞,匆匆赶回家中,取了钱命杨婶与肖嫂子送去。 参政夫人的话没错,街上的小泼皮那样的多,总有个把嘴松的,但他们大都是些小喽啰,只知道消息是从州桥一带的泼皮老大处传出来的。这泼皮老大姓黑,是个光棍,排行一,人称黑大,他自己在中间加了个老字,叫人唤他黑老大。 林依听过肖嫂子所述,才不信散布谣言是黑老大的主意,他背后,一定还有指使者。她问肖嫂子道:“平常这些泼皮,谁与他们打交道?” 肖嫂子仔细想了想:“他们成日不是打架,就是行骗,与那些倒霉的人接触最多。” 这话颇有喜感,林依笑了起来,道:“既有人受害,想必会去报官,官府的衙门,应是熟悉这黑老大的。” 肖嫂子觉着她讲得有理,连连点头。 上衙门打探消息,肖嫂子可没这能耐,林依给了赏钱,叫她只盯着市井间的情况便是。 肖嫂子退下,此时张仲微已到翰林院去了,说是要在同僚间打探打探消息。 林依耐心等到他回来,问道:“可有收获?” 张仲微摇摇头,道:“拐弯抹角问了一整圈,并没有流言蛮语。” 林依晓得,翰林院中派系不少,若是一方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定有许多人来告密,既然没有消息,那些事一多半就与他们无关了。 她刚得出此结论,张仲微却又道:“听说王翰林重得圣眷,高升指日可待。” 王翰林家又不开酒楼,他再怎么高升,也不会与张家酒楼过不去,林依不得其解。 张仲微提醒她道:“你别忘了,王翰林曾收过我们外祖母的贿赂,王翰林夫人还与杨家娘子店撑过门面。” 是有这事儿,林依还记得,但王翰林正是因为此事受了责罚,怎还会顶风而上?再说杨家娘子店早就倒闭了,犯不着还与张家脚店为难,毕竟损人不利己的事,不是人人都爱做的。 第一百九十九章吕氏告密 张仲微始终觉得王翰林与谣言的事有关,不然不会这么巧,正好在他仕途出现转机之时,有欧阳参政入股的张家酒楼就倒了霉。 林依认为这两者间不存在联系,先,就算扳倒了张家酒楼,也不会与欧阳参政造成仕途上的损失;其次,参政夫人入股张家酒楼的事,极其隐秘,不可能有人知道。 夫妻俩各持一词,不过倒也没相争不下,毕竟他们最关心的,是揪出散布谣言的真凶,而至于他为甚么要这么做,不是现阶段该琢磨的。 林依把黑老大的事告诉张仲微,让他去衙门问问衙役,看这黑老大平素惯与甚么人来往,从他身边亲近的人下手,打听出幕后指使来。 张仲微立时动身朝衙门走了一趟,但打听到的结果,让他们夫妻很失望,衙役称,黑老大一向独来独往,没甚么亲近之人。 张仲微道:“不如让衙役寻个借口,把他拖到堂上打顿板子,看他招不招。” 林依好笑道:“先不说无缘无故不抓好人,他肯散布谣言,定是拿了人家不少钱财,岂会轻易开口。” 夫妻二人正一筹莫展,杨婶来报,称杨升的娘子来访。 杨升的娘子吕氏,可是牛夫人的儿媳,张仲微夫妻的舅娘,自从张杨两家闹翻,他们就绝少走动,这位舅娘,突然在黄昏时分造访,是为了甚么? 张仲微与林依满腹疑惑,但也不敢少了礼数,热情地请吕氏进店里坐,但吕氏却称外面不好讲话,要到里间去。 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林依与张仲微对视一眼,将吕氏引到屋里去。 林依还是在杨升的婚礼上见过吕氏,那里就觉得她其貌不扬,今日她未上浓妆,加上旁边还站了貌若天仙的兰芝,就愈被衬得无光。不过杨家有钱,她穿戴的,都是东京城时兴的衣料和饰,显出通身的富贵来。 吕氏张口一句话,就把张仲微和林依吓了一跳:“我是偷跑出来的,若被婆母现,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两家人虽不亲,但好歹是亲戚,舅娘探望外甥,怎么还要偷偷摸摸? 张仲微与林依都不知如何接话,只能望着她,等她自己朝下讲。 吕氏时间不多,不敢耽误,朝兰芝望了一眼,催促道:“你在牛大力那里听到了甚么,还不赶紧讲来。” 张仲微问道:“牛大力是谁?” 吕氏道:“是我婆母的娘家侄子,脑子缺根筋,除了歪门邪道,甚么都不会。” 张仲微夫妻见吕氏贬低杨升的表兄不遗余力,不禁咂舌,他们哪里晓得,牛大力垂涎兰芝已久,自从她成为杨升的小妾,就不时上门,伺机调戏,吕氏现过几回,从此厌恶上了他。 兰芝站在吕氏后边,没有动身,吕氏不耐烦道:“赶紧讲,耽误了时辰被夫人现,咱们俩都没好果子吃。” 兰芝并无惧意,闻言竟走到吕氏面前跪下,道:“少夫人,我今日不说,是被你责罚,若说了,是被夫人责罚,横竖都是一个死,不如做个守信的人。” 吕氏恨得牙根直痒痒,劈手一个嘴巴子过去,骂道:“伎女果然没好的,在家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就转反悔。” 兰芝捂着脸,辩道:“我没答应过,是少夫人误会了。” 兰芝知晓的事,肯定与张家有关,不然不会跑到这里来上演大妇教训小妾的戏码,而张家,目前除了新酒楼的谣言,还能有什么事?林依想到这里,也把不肯张口的兰芝恨上了,但她总不能伙同吕氏刑讯逼供,只能另想办法。 张仲微也猜到了兰芝知道的是甚么,但他很奇怪,吕氏也是杨家的人,怎会好心跑来告诉他们? 吕氏逼不出兰芝的话,又不好在亲戚家动用家法,只能满怀歉意起身,准备告辞。林依想证实心中猜想,忙上前挽住吕氏的胳膊,留她道:“舅娘好容易来一回,好歹把这盏茶吃完再走。” 看来吕氏也是个聪明人,一听就晓得林依还有话要问,便真个儿停下脚步,道:“反正是晚了,就再坐会子。”说完又随便寻了个借口,把兰芝遣了出去。 林依见吕氏眼角直扫张仲微,便把张仲微也推了出去:“我们女人讲话,你外边待着去。” 吕氏笑道:“不是嫌外甥,是有些话,当着他的面不好讲,毕竟我家婆母,是他的外祖母。” 林依暗笑,最不待见这位外祖母的,就是张仲微。他可不介意听到牛夫人的甚么坏话。她问吕氏道:“兰芝究竟知晓些甚么?望舅娘相告。” 吕氏道:“我时间不多,咱们长话短说。” 原来前些天牛大力吃醉了酒,又打着探望姑母的旗号,来寻兰芝,也不知牛夫人是有意还是无意,总给他们制造机会,称丫头们笨手笨脚,就叫兰芝去伺候。牛大力是真醉了,胡乱讲了些话,事关张家新酒楼,被兰芝给听见了。 吕氏道:“我去的迟,到时只听到了片言只语,甚么‘鬼楼’之类,待牛大力走后我询问兰芝,她却死活不肯讲。” 吕氏可是杨家的儿媳,为何特意跑来与张家通消息,莫不是烟雾弹罢?林依满腹狐疑,便问道:“舅娘告诉我这些,不怕外祖母责罚?” 吕氏哼了一声,道:“我成亲那天,她便买个妾回来打我的脸,这口气,我咽不下,就是不能让她称心如意。”她还有层私心,没有讲出来,只有牛夫人当家不力,她才有机会夺过管家大权,眼下正是好时机。 无论吕氏讲的是真话,还是胡编,林依都不大相信,牛夫人的娘家,与张家无冤无仇,为何要花力气散布谣言? 虽说不信,还是得详细问一问,林依故意道:“原来牛家也是开酒楼的,这可真没听说过。” 吕氏道:“他家早年是经商,但自从年老爷买了个官做,就自视清高起来,从此收手,只置办田庄收租过活。” 林依疑惑道:“他家又不做生意,为何与我家酒楼过不去?” 吕氏摇头道:“那我可就不知道了,不过这事儿,我婆母就算没参与,也是知情的,牛大力前段日子,朝我们家跑得可勤了。” 直到现在,林依还是没全信吕氏的话,不过还是装出十二万分的诚意感谢她冒险前来相告,将她送了出去。 张仲微待吕氏一走,就赶回里间来,急问林依到底问出了甚么。林依将吕氏所言转述,张仲微也觉着她的话玄得慌,无论从哪方面都讲不通。 两口子琢磨不透,便暂时搁一旁,先坐下吃饭,饭桌上,林依感叹道:“那兰芝,是舅舅心尖尖上的人儿,拼了命要纳进门,就为了让大妇呼来喝去,动辄挨巴掌?” 张仲微奇道:“她不肯开口,你不恨她?” 林依道:“恨是恨,不过她有她的立场,也能理解。” 张仲微吃着吃着,突然搁下碗,道:“我想出点子了,定能让黑老大开口。” 林依惊喜问道:“甚么法子?” 张仲微叫她附耳过来,低语几句,林依将信将疑:“这方法好使?” 张仲微自信道:“他挣再多的钱,也得有命花,肯定好使。” 林依道:“这事儿得先给参政夫人打声招呼,万一有纰漏,也有人补救。” 张仲微点头道:“吃完饭,你上参政夫人家去一趟,请她事先给衙门通消息。” 林依应了,匆忙扒了两口饭,朝参政夫人家去,将事情办妥。 二日,张仲微两口子还没起床,衙门的衙役就出动了,突袭黑老大的家,从他床底下搜出整整一匣子的钱,衙役一口咬定这是黑老大偷来的,将他带去堂上,没问几句,就使上了板子。 黑老大也算是条汉子,挨过三十大板,仍不肯透露主顾姓名,等到四十板时,开始编造理由,一会儿称是借来的,一会儿称是捡来的。府尹道:“既是捡来的,那就先留在官府,待得寻到失主再说。” 黑老大板子都不怕,但一见到他那匣子钱被搬进堂后,立时就急了,将谁人与他的钱,交待他办甚么事,一五一十都讲了,末了还道:“这钱是我该得的,府尹要打便打,钱得还我。” 府尹乐了,真又打了他三十大板,再将钱匣子还给他。随后命衙役拖着黑老大去指认幕后主使人。 张仲微与林依在家等消息,等到心焦,杨婶安慰他俩道:“肖嫂子才去探过,听说堂上都审出来了,只要指认过就定罪。” 张仲微咬牙切齿道:“待得元凶归案,定要让他站在州桥桥头喊上三天。” 林依奇道:“喊甚么?” 张仲微道:“让他当众承认张家酒楼下埋有死人的话,是造谣的。” 这话提醒了林依,就算元凶服罪又如何,大宋又没得电视,又没得网络,连报纸都无,能有几人知道衙门里破获了谣言案件?只怕就算把人关进了大牢,街上传的还是与张家酒楼不利的小道消息。 第两百章 杨氏归来 没过多久,衙门那边就有消息传过来,称经黑老大指认,造谣的就是一街之隔的丰和店,丰和店一直嫉妒张家脚店有贵妇来往,而现在的张家脚店,只有六张桌子,尚不能对它形成威胁,但只要新酒楼一开张,必会直接影响邻近的丰和店,因此丰和店老板出了这阴招,想让张家酒楼开不了张。 张仲微官阶虽低,但好歹是朝廷官员,丰和店为何有这样大的胆子,敢和张家脚店对着干?林依认为其中必有缘由,便请肖嫂子去打听了一番,果然,丰和店老板娘,乃是王翰林夫人的远房表妹。 林依很是气愤,道:“王翰林可真够记仇的,难道他还在怀疑是我们举了他受贿一事?或者还在疑心我们与牛家的关系?” 张仲微才从欧阳参政家回来,了解到不少情况,闻言摇了摇头,道:“并非如此简单。” 原来林依与参政夫人来往过密,落入了王翰林夫人眼里,她怀疑参政夫人同她当初一样,也是收了贿赂,才总来张家脚店捧场,因此想借张家酒楼危机事件,逼张家再次与欧阳参政送礼,好抓个正着。 林依想起自谣言开始,她就频繁朝参政夫人家跑,不禁有些后怕,幸好她的行贿手法天衣无缝,不然还真中了王翰林夫人的计了。 丰和店老板已上了公堂,王翰林的计策落空,但谣言的影响仍在,张仲微眉头紧锁,恨道:“我去让官府封了丰和店。” 林依灵光忽至,拦住他道:“我有一招数,或许有用,只是太过阴险。” 张仲微急道:“所谓他不仁我不义,我们就算耍阴招,也是被他逼的。” 林依与他耳语几句,又嘱咐道:“肖大还指望着酒楼装修,赚更多的钱呢,想必也恨这谣言,此事就叫他去办。” 张仲微冲她竖了竖大拇指,唤来肖大,仔细叮嘱,又塞给他一把钱,许诺事成之后,再付一半。 肖大袖了钱,回到家中,静等天黑才出门,奔郊外的乱坟岗而去。二日天才蒙蒙亮,就听见满桥的人在议论纷纷,称丰和店门前的地下,埋的有死人。到了下午,传言稍稍有变化,称真正的埋骨地,乃是丰和店,为了混淆视听,才嫁祸张家新酒楼。 没过三天,丰和店不封自倒,人人绕道而行,丰和店老板才挨过板子又失店,坐在店前大哭一场,拖家带口投奔王翰林去了。 肖嫂子向林依回报过这消息,又道:“那帮了忙的死人,乃是乱坟岗上破席卷,这下被衙门现,送去了漏泽园丛葬,说起来倒算咱们做了件好事。” 林依点了点头,取出钱打赏肖嫂子,肖嫂子千恩万谢地去了。 谣言之事到此为止,就算告一段落,但林依总觉得还有遗漏,既然事儿是丰和店做的,幕后主使是王翰林,那与牛大力有甚么干系?若他没参与,这样机密的事,绝不会传到他那里去。 张仲微也觉得此事可疑,但兰芝是杨升的妾,她不开口,没法强求,只能暂时且按下。 没过几天,酒楼竣工,但装修的钱还没着落,林依正着急,门口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杨婶出去一看,激动回报:“二少爷、二少夫人,大夫人回来了。” 林依迎出去,杨氏已到了屋里,正好奇地打量店内陈设和几名酒客。她很惊讶杨氏怎么突然回来了,但并没露在脸上,免得让杨氏误会她是不欢迎自己回来。 林依笑吟吟行过礼,道:“娘回来怎么不事先告诉一声,我好接你去。” 杨氏指了指自己身后的一行人,笑道:“有这么些人跟着,不消你去接。” 林依朝后一看,跟来的下人还真不少,门外四名家丁,守在两口大箱子旁,门口两个小丫头,随杨婶站着,紧跟在杨氏身后的,一个林依认识,是流霞,另一个却眼生,但她身上的服色,与肖嫂子相差不大,想必不是杨氏的贴身大丫头,就是张栋到衢州后新抬举的通房丫头。 杨氏见林依打量他们,向后唤道:“都过来与二少夫人见礼。” 一声令下,请安声一片,连门外的四名家丁都跪下了。林依来到大宋,一直过的是苦日子,还不曾见过这等场面,片刻惊讶过后,倒也没怯场,淡淡道了声“起来罢”,就命杨婶拿钱来打赏。 此时不是饭点,店内酒客不多,但也都个个伸长了脖子朝这边张望,林依不愿影响生意,便请杨氏到里间坐。 杨氏朝外招了招手,命家丁把箱子抬进来,林依连忙拦道:“娘,我这开的是娘子店,男人不能进来。” 杨氏朝店内一看,果然从酒客到酒保,都是女人,笑道:“我在衢州就听说东京如今兴娘子店,果然如此。”说着叫家丁远远地避开,莫站在门口吓着了客人,又叫小丫头出去抬箱子。 林依见那些下人都是训练有素,想来不管是买是雇,价格都不便宜,看来1在衢州,还真是财了。 门外的大箱子颇为沉重,两名小丫头根本抬不动,杨婶见状要上去帮忙,杨氏却道:“流霞、流云,还愣着作甚,赶紧去搭把手。” 流霞干脆应了一声,率先出门去了,那被唤作流云的,却露出委屈神色,顿了顿才跟着出去。 杨氏随林依进到里间,趁着下人们还在外抬箱子,急问林依:“外面的店,是你开的?” 林依点头道:“正是,生计艰难,只好开店糊口,我们还盖了间新酒楼,手头更紧,这才厚颜向爹娘借钱。” 杨氏道:“自个儿爹娘,甚么借不借的,有我们在,本就不该你们来操心生计,我已带钱回来了,这店,还是赶紧关了的好。” 林依以为杨氏是担心他们亏钱,忙道:“娘放心,我们这店,红火着呢。” 杨氏急道:“这与亏不亏钱没关系,咱们一家子都是做官的,怎能自降身份去行商,没得让人笑话。” 李舒也是出身官宦世家,都乐意让方氏开店,不以为耻,为何杨氏这般在意?她哪里晓得,杨氏因为娘家由官转商,已是自卑了好多年,哪会愿意自家儿媳也走上从商路。 杨氏见林依不作声,继续苦劝:“你瞧瞧你周围的那些官宦夫人,可有从商的?” 这话,林依还真反驳不了,就像赵翰林家,宁愿卖祖屋,也不肯起做生意的心,就是与杨氏一样的心理,觉得从商降了身份。其实大宋并不怎么抑制商业,做生意很容易赚钱,再说又不是入商籍,有甚么要紧。 林依从大道理上,没法说服杨氏,只好隐晦地告诉她,张家脚店并不是她一人的店,其中有一位大人物参股。 杨氏做官宦夫人多年,一听就明白了其中的弯弯道道,想必这位大人物,与张仲微的仕途有利。她是很理智的人,当即就打消了继续劝服林依的主意,但要求林依明确告诉她,那位大人物是谁。 林依很犹豫,不是她不愿意,也不是信不过杨氏,而是怕参政夫人不高兴。 杨氏道:“你到底涉世不深,我得给你把把关,看看这位夫人,值不值得相交。” 杨氏的话很有几分道理,林依道:“娘,我与人有言在先,不经她的允许,不好开口,待我问过她的意思再告诉你,如何?” 杨氏点头道:“做人要守信,你是对的,只别忘了就成。” 两人讲了一大篇的话,还不见箱子进来,杨氏有些生气,唤了两声。流霞跑进来道:“我们抬不动那箱子,正在慢慢挪。”说完睁着亮晶晶的眼望杨氏,大概是希望她能开口,让杨婶去帮忙。 林依都看出了她的心思,正要开口,杨氏却道:“那就慢慢挪罢,我不着急。” 流霞抹着汗跑出去,半句怨言也不敢有,看来去了衢州后,没少受调教。 杨氏向林依道:“我听说你在东京麻烦不断,上个月就劝身朝东京来了,在路上收到了衢州转来的信,正好我带的钱足够,不然还得折回去。” 原来杨氏不是专门送钱来的,她口中的麻烦事,是指方氏?这真让林依没想到。 她还是没能猜对,杨氏道:“你放心,牛夫人虽是我继母,但比不得你与我亲,要是她还欺负你,只管告诉我。” 原来是指牛夫人,这都过去好久的事了,杨氏怎么还提?林依先是诧异,不过略想了想就明白过来,大宋传递消息,除了口口相传,就只能靠书信,这两种方式,都是极慢的,几个月前生的事,上个月才传到衢州,倒也不稀奇。 林依福身谢杨氏道:“我们尽使娘操心,还让你亲自跑一趟,真是过意不去。” 杨氏笑道:“几个月没见,你与我生分了。我回东京来,倒也不全是为了你的麻烦事,乃是不愿意待在衢州成天堵心,不如回来跟着儿子儿媳享清福。” 除了张栋纳妾,还有甚么能让杨氏堵心的,不过她能放心大胆的回来,想必已作了万全的准备,林依想起还压在她箱底的药方,猜想杨氏肯定还有一张“更好”的。 第两百零一章 林依分房 林依婆媳又讲了会子话,流霞她们终于把两只大箱子都搬了进来,四人都累得直喘气,杨氏道了声“辛苦”,却片刻都没让她们歇着,招呼流霞与流云上前,重新与林依见礼,介绍道:“流霞伺候得好,我抬举她做姨娘了,这个流云,是路上新买的,如今是个通房。” 虽然是妾室,但到底是张栋身边的人,林依欲起身回礼,杨氏却将她按下,道:“你如今甚么身份,哪消与她们回礼,且安稳坐着,别折杀了她们。” 流霞附和称是,流云脸上虽有些许不满,但也没说甚么。林依看了,暗自好笑,就算她不是官宦夫人,也犯不着给一个通房丫头回礼,真不知她这不满,从何而来。 流云的神色,林依能瞧见,其他人自然也瞧见了,流霞当众就讲了出来,啐道:“别仗着有几分大老爷的宠爱,尾巴就翘到了天上去,这东京可不比衢州,别不懂规矩,给大夫人脸上抹黑。” 流云眼一竖,就要回嘴,杨氏斥道:“要吵回房吵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林依瞧了这一出,明白了,杨氏带流霞回来,既能移走张栋身边的惹事精,又能给流霞找点儿事做,真是一举两得。 杨氏方才叫两个妾室回房再吵,可林依根本没空闲的房间来分,便与杨氏商量道:“娘,我们的新酒楼,已然竣工,转眼就能住人,现在另租房,实在划不来,不如我同仲微在店里挤一挤,你往里间,其他几位,都到后面去委屈几天,如何?” 杨氏笑道:“我带来的有四人,还有几名家丁,不再租几间屋,哪里住得下?你放心,钱娘这里有。”说着命流霞开箱取钱,交与林依,道:“你先安排酒楼装修的事,别耽误了。” 林依谢过,命人去请张仲微回来。张仲微听说杨氏回东京,不知出了甚么事,一路狂奔归家,见她正与林依谈笑风生,这才松了口气,上前见礼。 杨氏见张仲微气喘吁吁,忙拉他坐下歇息,林依却笑道:“没空让你歇着,好几桩事要你去办呢。”她将杨氏拿来的钱递过去,道:“你带着这钱,先去给娘,还有姨娘、下人租间房子,再去交待肖大,酒楼装修的事,赶紧开工。” 林依讲的,件件都是大事,张仲微不敢再歇,忙起身去了。林依惦记着会员卡的事还未办,便与杨氏讲解了一番,杨氏并不太懂生意场上的事,只道:“你先把合作人是谁告诉我,咱们再决定这酒楼还开不开,若是开得,那甚么会员卡的钱,我出了;若是合伙人靠不住,等酒楼装修好,赶紧卖掉。” 在杨氏眼里,酒楼只是幌子,最终得为张家男子的仕途服务,这心理,林依十分理解,她答应杨氏,明日一早就去寻合伙人。 杨氏指了流霞几人,道:“我这几个丫头,都不能闲着,你店里若是缺甚么人手,尽管叫她们来帮忙。” 有个小丫头,十分机灵,忙上前一步,向林依道:“二少夫人,奴婢小扣子,人虽愚笨,手脚却勤快,愿意到店里做个酒保,替二少夫人分忧。” 这话讲得实在中听,林依由衷佩服杨氏调教人的本事,笑道:“我们店小,酒保暂时不缺人,不如你到后面和青苗换班卖盖饭,也让她有空歇一歇。” 小扣子应了一声,问杨氏道:“大夫人,我这就去寻青苗姐姐?” 杨氏点了点头,许她去了。另一个小丫头不甘落后,也称要去,林依笑道:“后面地方小,窗前两人站着都挤,你还是留下服侍大夫人罢。” 杨氏几人都奇道:“甚么窗口?盖饭又是甚么?” 林依觉得讲也讲不明白,干脆带着她们到后面去参观了一番,又叫青苗盛出几份盖饭,端到里间请杨氏几人尝了尝。 虽是大锅做出来的盖饭,杨氏却赞不绝口,拉着林依的手道:“只有你做的饭好吃,我到了衢州,换过好几个厨子,就是做不出这味儿来。” 别说衢州,就是都城东京,会用油来炒青菜的,也找不出几家来,相比之下,自然是林依做的菜可口些。 流霞与流云附和着杨氏,也赞叹了几句。林依向杨氏笑道:“娘既然爱吃,我天天给你做。” 杨氏将流霞二人一指,道:“有她们在,哪轮得到你动手,且跟着娘享享福。” 这话林依接不得,到底是公爹的妾,就算心里再瞧不起,面儿上情得足,便将话题引开了去,称张仲微的堂妹张八娘也在店中做活,叫她来与杨氏请安。 杨氏趁着张八娘还没进来,同林依道:“我听说张八娘是被休回来的,为此你叔叔还撺掇着李简夫同方睿家干了一场?” 看来杨氏虽远在衢州,却事事都清楚,林依点头道:“是有这样事儿,不过咱们却是因祸得福,只苦了八娘子。” 怎么个因祸得福法,杨氏心里明白,道:“我看张八娘也是因祸得福,那个方家不是人待的。” 说话间张八娘敲门进来,与杨氏见礼。杨氏虚扶一把,命流霞将一盒茶饼递过去,道:“这是我从衢州带来的龙游方山阳草坡出的茶,当地人都极爱吃的,你拿去尝尝。” 张八娘谢过她,笑道:“东京人也盛赞龙游茶好吃呢,只是一直无缘得见,今儿我托大伯母的福,也尝上一尝。” 林依玩笑道:“你要尝,自己煮去,你大伯母偏心,只送了你,没送我呢。” 杨氏大笑:“不偏心,不偏心,我那箱子里还有好些,都是你的。” 外面店里还有客人需要招待,张八娘没坐多久,便起身出去了。杨氏望着她的背影微微叹息:“是个好孩子,可惜命不好。” 又劝林依道:“我晓得你与她情同姐妹,但她总待在咱们这里也不好,还得让她回娘家去,叫她娘与她寻一户人家。” 林依叹了口气,道:“这些道理,我都懂得,只是依她这性子,再嫁还是要吃亏,我实在不敢轻易开口,怕误了她终身。” 杨氏却道:“天下这样大,总有比她还老实的人家,也别把她嫁远了,就在东京城寻户人家,时时探望,错不了哪里去。” 林依起身一福,笑道:“那我先替八娘子谢过娘了。” 杨氏笑道:“这是叫我去与二夫人打交道呢?你也学坏了。” 林依恳切求道:“娘,我晓得婶娘难缠,只是我旧年在乡下时,全靠八娘照应,如今她落难,我不能不管她,你就当是帮媳妇了,这份大恩大德,我永远记得。” 杨氏叹道:“也是,若由着你婶娘来,不知又要将八娘嫁到哪里去,没得害了那孩子,我就当是积善行德了。不过这事儿是不能向你婶娘提起的,不然一片好心,又要让她当作驴肝肺,且等有机会,向你叔叔提一提。” 林依见她答应了,大喜,连忙又深深一福,谢她帮忙。 张仲微去过楼店务,就在张家酒店斜对面,租下了一套一明一暗的上等房,以供杨氏居住,又在张家简易厨房的隔壁,租下了两间下等房,一间女仆住,一间男仆住。 林依觉得张仲微如此安排十分妥当,正欲小声夸他几句,就听见流云嘀咕:“下等房怎么只租了两间,分明不够住,我可是老爷的通房,怎能与小丫头们混在一住。” 流云一指头戳到了她面上,骂道:“通房也是丫头,并没有委屈了你,想住单间,等当上了姨娘再抱怨罢。” 流霞骂的是流云,可话里话外,都是在暗暗责怪张仲微办事不力,没给她这位姨娘单独安排个住处。林依恨她蹬鼻子上脸,但杨氏没出声,她也不好开口,只能狠狠瞪去一眼。 可偏偏杨氏就想听她的意见,特意问道:“媳妇,你说这新租的房子,该如何安排?” 林依先解释了一番,道:“新酒楼后面有个小院,等装修完毕,咱们便能搬进去,不必多租屋,花些冤枉钱。” 她这是替杨氏省钱,后者自然只有高兴的,笑着点了点头。 流霞听过林依的话,本已将不善的目光投了过去,但一见杨氏的笑脸,马上审时度势,也跟着点起头来。 林依才不管流霞心里是怎么想的,一个妾室,与正头娘子相比,哪怕高了一辈,仍是那脚下的泥,想要对着干,只能说是不自量力。 她接着道:“丫头们和姨娘,都先委屈几天,在一间房里挤挤罢,娘年纪大了,夜里没个人照料,我可放心不下,就叫她们四人,夜里轮流值夜罢。” 流霞自小跟着杨氏,做惯了值夜的差事,闻言倒没甚么,但流云却从来没值过夜,只晓得那是极辛苦的差事,脸上就露出不忿来。 杨氏假装没看见,只叫她们按照林依的分派,下去打扫屋子,铺陈床卧。流霞最是了解杨氏的脾性,一丝不满也不敢再露出来,低眉顺眼地谢过林依的安排,率先出去了。 第两百零二章 林依管家 流云的城府,却要差上许多,在杨氏面前时还能忍住,但一到下等房就露出了本性,坐在床板上抱怨道:“我看二少爷与二少夫人都看咱们不顺眼,分房间一事,分明就是他们两口子串通好的,我就不信多租一间下等房,能多花多少钱。” 流霞心里也是这样想的,认为张仲微两口子并非勤俭,而是嫌她们分享了杨氏的钱,不然他们自己的下人,仅有两名,怎么却占了整整一间房?但她深知,凡是杨氏喜欢的,就算她再不喜欢,也得装着喜欢,不然绝没有好下场。杨氏对待张栋的女人,可一向是心狠手辣的。 流云还在抱怨个不停,流霞为了讨杨氏喜欢,也为了藏住自己的真实想法,便上前把流云从床上拽了下来,喝道:“二少爷和二少夫人也是你能抱怨的?给我跪下。” 流云在衢州时,比流霞受宠许多,杨氏待她也还不错,因此她一点儿也不怕流霞,站直了身子,回嘴道:“你以为你是谁?同我一样是个奴呢,就敢来罚我的跪?” 流霞理直气壮道:“我是姨娘,乃是半个主子,而你只是个丫头,我怎么罚不得你?” 流云嗤道:“半个主子,那是咱们大夫人心好,与你脸面,你还当了真了。” 流云方才抱怨张仲微夫妻的话,让杨氏听了肯定生气,流霞自认为抓住了流云的小辫子,岂肯轻易放过,抓住她的胳膊,使劲朝前一带,道:“你不肯跪也成,同我见大夫人去。” 流云方才讲了些甚么,她自己心里很清楚,但小丫头小坠子去取抹布了,屋内没有三人,她大可咬定是流霞诬陷她,因此虽有些心慌,却不至于害怕。不过被拉扯到杨氏面前去,不是甚么光彩的事,流云可不愿遂了流霞的意,拼命挣扎。 小坠子端着盆水进来,又将三块抹布摆到桌上,但流霞与流云二人只顾着扯来扯去,丝毫没有要来打扫房间的意思,还时不时的叫上两声:“小坠子快来帮忙。” 上等房和女仆的下等房加在一起,足有四间,打扫起来,工作量不小,若要让小坠子一人完成,她可不愿意。但她不敢指使流霞和流云,便匆匆赶往林依卧房,向杨氏告状。 杨氏听说流霞和流云不顾规矩在打架,一点儿也没生气,甚至连处罚的话都没进,只让小坠子转告那两位:“在东京,咱们家是二少夫人当家,今后她们的月钱,由二少夫人放,若短了物事,也只管来找二少夫人。” 小坠子记下,跑回下等房,将杨氏的话转述。流云一听,只觉得双膝软,不等流霞推她,自个儿就跪下了。 流霞庆幸自己没同流云一样乱抱怨,得意洋洋,道:“这下晓得厉害了?看日后二少夫人怎么收拾你。” 流云后背淌冷汗,嘴上却不甘示弱,还嘴道:“你别当二少夫人是傻子,我方才是在她面前抱怨了二少爷不假,可你接的那话是甚么意思,你以为她听不出来?” 流霞仔细回忆,当时林依的脸色,好像真是变了一变的。她的后背,也嗖地凉了起来,深悔不该卖弄小聪明,这旧仇加新恨,还不知林依会怎么整她呢。 她寻了把椅子坐下,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的处境,还是比流云略好些,她到底没有明着抱怨,至于话里的话,一口咬定自己没那意思便得;而流云抱怨张仲微,可是直截了当讲出来了的,就算林依要威,也是先整治流云,而她则能趁此时间,好好地与林依改善改善关系。 如何改善关系?流云才刚讲了林依夫妻的坏话,这个得让她知道。流霞的唇角,不知不觉勾了起来。 小坠子见她们两个,一个呆愣跪着,一个傻笑,都不来帮忙打扫,急得直想哭,这几间屋子,长久无人居住,灰尘厚厚一层,顶上还有蜘蛛网,光靠她一人,肯定是没法在杨氏入住前打扫干净的,到时肯定要受责罚。 她越想越急,真哭了出来,央求道:“姨娘,姐姐,你们身量高,且把屋顶角落里的蜘蛛网搅一搅,如何?” 流霞与流云各自想着心思,根本不理她,小坠子只好抹着泪,又去找杨氏。杨氏听了她的哭诉,不作答,只朝林依努了努嘴。 小坠子也算机灵的,马上扑过去跪下,道:“二少夫人,我不怕累,只是怕耽搁了大夫人歇息。” 林依看了看杨氏,后者冲她微微笑,一副无论你怎样处置,我都不介意的模样。林依虽然不明白杨氏为何要让她来解决这事儿,不过既然有人撑腰,她还怕甚么,于是也微笑起来:“不就是不爱干活,甚么大事,正好她们来东京后的头一份月钱还没,拿去到街上雇两名媳妇子,肯定有不少人争抢着来呢。” 小坠子心想,若她真这般做了,不知流霞和流云怎么恨她,于是忙道:“这是新规矩,她们还不懂,且等我告诉她们去。” 林依点了点头,叮嘱道:“屋子要打扫干净,特别是大夫人住的那间,若是她们不上心,那还是拿月钱雇人来的好。” 小坠子应着去了,杨氏问林依道:“有无怪我一回东京,就与你树敌?” 林依忙称不敢,道:“只是娘在这里,哪轮得到我管家。” 杨氏道:“我晓得你是个好孩子,只是有时心太软,你要晓得,一味地怕事是不成的,大多数时候,你得让别人怕你。我这两个妾室,都不是省油的灯,管教她们的事,就交给你了,我要一身轻松地享享清福。” 杨氏让林依管家,林依并不奇怪,因为以前杨氏在京时,家也是她管的。但流霞和流云,却是张栋的妾,虽说家中,都该当家人管束,但杨氏这番话讲出来,总让人听着怪怪的。难道她别有用意,是想让林依提前操练操练,好为以后管教张仲微的妾室打基础? 杨氏的一双眼,仿佛参看穿人的心思,道:“你放心,我自己是个不喜妾室的人,怎会偏偏朝你屋里塞人,叫你堵心?我的确就是想享享福,没有别的意思,你莫多想。” 这话如同一剂定心丸,打消了林依所有的胡思乱想,她由衷地感激杨氏,笑道:“既然娘信任我,我就试着管管,横竖出了错,也有娘兜着。” 杨氏也笑道:“总共也没多少人,能出甚么错。” 杨氏有她的打算,正是因为家中人口不多,才把流云和流霞两个刺头丢给林依,让她学着管管人,同时把心肠练硬些。 在月钱的压力下,流云和流霞很快就帮着小坠子把房间打扫干净,前来向林依禀报。 林依正想让她们去歇一歇,就听见杨氏道:“许久没回东京,都忘了面条是甚么味儿了。” 流霞马上道:“我去擀面,晚上给大夫人做个淹生软羊面。” 杨氏皱眉道:“油腻腻的,谁吃那个?” 流云见流霞讨好不成,暗笑,道:“叫流霞擀面,我与大夫人做个桐皮面。” 流霞暗恨,流云要讨好杨氏也就罢了,偏还要拉上她擀面,到时力气是她出的,得脸的却是流云。她才不肯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遂道:“大夫人是惦记东京口味,你提这南边传过来的桐皮面作甚么?” 流云不以为意,道:“别以为我头一回到东京,我被卖前,在东京待过好几年呢,这桐皮面早就传到北边来了,许多东京人打小都吃它呢。” 杨氏道:“就是桐皮面,顺便把一家人的晚饭都做了,不得马虎。” 杨氏没有过多的吩咐,流霞却明了,今晚得她擀面了;流云见杨氏肯定了桐皮面,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见说她们得准备全家人的晚饭,不禁暗暗叫苦。 但她们二人,不仅不敢讲半个不字,还装出一副开心模样,争先恐后地朝厨房去了。 小坠子也要跟去,杨氏却将她留下了,夸她道:“你遇事能来禀报,很好,去歇着罢。” 小坠子谢过她,转身去了。杨氏向林依道:“有些人,不能让她们歇着,一闲就要生事。” 让流霞和流云拖着疲惫的身子去做晚饭,就是对她们变相的惩罚?林依猜想着,向杨氏道:“媳妇记下了。” 流霞和流云,还不算太毒,生怕晚饭不做好,连觉都睡不成,因此在厨房里虽有争吵,却没太过分,还提前把晚饭端上了桌。 饭桌上有三人,杨氏、林依和张仲微。其他的人,都在旁伺候。 张仲微才从工地回来,描述着新酒楼的宏伟和那两屋的花门,十分兴奋。流霞几人都听入了神,问道:“那样大的酒楼,真的只招待女客?” 杨氏正高兴,就没怪她们插嘴,道:“别显出村来,没听见二少夫人讲过,如今东京的娘子店,到处都是呢。” 流霞想去见见世面,便怂恿杨氏道:“大夫人,得闲咱们也去瞧瞧,顺便帮二少夫人打探打探同行的消息。” 第两百零三章 杨氏归宁 杨氏骨子里还是瞧不起生意人的,闻言沉下了脸,道:“二少夫人乃官宦夫人,谁与她们是同行?” 流霞今日这是二次讨好杨氏未成功,便不敢作声,灰头灰脸退至一旁,惹来流云吃吃地笑。 流霞见流云幸灾乐祸,更恨她几分,等到杨氏吃完饭回房,就溜去林依房里,把流云暗地里抱怨她夫妻俩的话讲了,又道:“我对二少夫人,也多有得罪,但我这人没甚么心思,好的坏的,都摆在脸上,不像有些人,当面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 其实流霞也算个有城府的,但她运气不好,遇上的主子杨氏,更精明,能一眼看穿她的心思;而林依吃过她的亏在前,想来这辈子是不可能再轻信于她了。 林依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去罢。” 流霞对她的反应有些失望,但并没灰心,她知道,有些人就是这样,表面装作不在乎,心里却是恨极。她和林依相处的时间也不算短,对于她的性子,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这她这回,却是猜错了,林依是真的不在意,公爹的一个能通房丫头,与她何干?只要心思不打到她家的男人身上来,她根本就不会多看一眼。 至于流云的抱怨,很正常,哪有员工会不抱怨老板的呢,况且她也不是背地才抱怨,当面就嘀咕上了,这样没心思的人,无甚妨碍。而流霞口中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当是她自己才对。 张仲微掀帘进来,正好和流霞打了个照面,不禁皱起了眉头,也不管她还没走远,就问林依道:“她来做甚么?往后不许她进咱们的屋,免得她又起坏心。” 林依笑道:“你是主子,与下人计较甚么,让她们闹腾去,翻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 张仲微挨着她坐下,掏出一张单子,开始报装修材料的价格,林依一面听,一面记帐,两口子直到夜深才歇下。 二日,林依先到参政夫人家,称她家婆母想知道酒楼的合伙人是谁,但她未经参政夫人许可,不敢擅自相告。 参政夫人知道杨氏并非等闲,而是位知州夫人,正经的诰命;衢州知州,可是手握实权,结交这样的人,对欧阳参政是有好处的,于是她欣然同意林依将她入股的事告诉杨氏。 而杨氏得知林依的合伙人乃是副相夫人,大喜过望,对酒楼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但不再反对,还处处出谋划策,而且还拿出一笔钱,再三嘱咐林依把酒楼装修得更豪华些,好吸引更多的官宦夫人光顾。 自从杨氏回来,林依过得极为舒心,外面工地有了钱,一切都按部就班,她只管与张仲微核对账单;家里有流霞流云争宠,抢着做事,也不消人操心。 如此过了几日,杨家来人,请杨氏回娘有坐坐。杨氏气她不在京时,牛夫人不但不照顾林依,还处处挤兑她,因此摆起了架子,就是不回。直到杨升亲自来请,才给了面子,定下回娘家的日子。 回娘家前,杨氏见张仲微和林依没有像样的见客衣裳,便请来裁缝,与他二人新做了两套,又将自己在衢州置办的饰,送了林依几件,直到把她打扮得无比贵气,才雇来轿子,带她出门。 牛夫人天生势利眼,本还在为杨氏摆谱而生气,但一见她们一行个个都是珠光宝气,立时就觉得矮了一截----杨家也有钱,但却没地位,比不得张家如今钱权都齐备。 杨升平日里没少埋怨牛夫人,怪她得罪了张家,生生将个靠山变作了仇家,他有心改善关系,便把张仲微一搂,带他出门吃酒去了。 牛夫人却有自己的想法,张仲微官阶低,指望不上,张栋官虽不小,却离得太远,她找到了那位靠山,比他们可强多了。 吕氏听说杨氏来了,赶来相见,杨氏是头一回见她,送了份丰厚的见面礼,又让林依随她去转转。林依知道杨氏是有话单独与牛夫人讲,便跟着吕氏到她房里去。 吕氏房里,兰芝正跪着,看样子不是一时半会儿了。林依看了吕氏一眼,心想这位舅娘真胆大,竟明着苛待杨升的心上人。 吕氏让林依坐下,命小丫头上茶,却没有让兰芝起来的意思。兰芝偷偷抬头,看了林依一眼,正好让吕氏瞧见,骂道:“看甚么看,难不成想让张二少夫人与你求情?也不瞧瞧自己是甚么货色,当初明明没怀孕,却要装作有喜,厚着脸皮混进杨家来,如今又与牛大力不清不白。” 吕氏指名道姓,兰芝脸上挂不住,小声辩解道:“少夫人,我陪牛少爷吃酒,是夫人的意思,我不敢不去。” 吕氏弹了弹指甲,笑道:“你放心,这事儿有我瞒着,少爷还不知情,不过你若还是咬紧牙关甚么也不讲,那可就怪不得我了。” 林依听明白了,怪不得吕氏训妾不避着她,原来讲的还是那日谣言的事,不知这兰芝到底掌握了甚么秘密,竟让吕氏比她还上心。 吕氏虽骂着兰芝,却无一丝急躁,这让林依怀疑,事情的真相,吕氏早就知情,只不过是要借兰芝的口而已。 兰芝一如既往的口风紧,任吕氏如何责骂,就是不张口。吕氏拿她无法,只得让她下去,又与林依诉苦道:“这兰芝,到底是妓女出身,胆子大得很,连我扬言将她卖掉都不怕。” 林依故意道:“谣言的案子已结,她不愿讲就算了,舅娘别难为她。” 吕氏眯了眯眼,问道:“若背后还有隐情,你不想晓得?若真正的幕后之人不挖出来,你不怕日后又被算计?” 林依听了她这话,愈肯定,吕氏是知情之人,但她自己不想说,又撬不开兰芝的嘴,林依能有甚么办法? 吕氏见林依脸上淡淡的,生怕她不理会,便关上房门,与她道:“你看我们家,如今是我婆母掌权,处处与你张家为难,这若换作我当家,绝不会如此。” 吕氏在杨家的境况,林依有所耳闻,其实她娘家硬实,牛夫人待她还算过得去,只是她一直对兰芝与她一同进门之事,耿耿于怀,认为她的脸面,全让牛夫人给丢尽了,因此处处与牛夫人作对,想要夺过酒楼的经营权和管家权。 林依认为吕氏完全是在赌一口气,牛夫人只得杨升一个儿子,将来这一切,还不都是她的,性急甚么。 吕氏的确是赌气,她嫁妆丰厚,根本瞧不上牛夫人的那点子家底,她就是想看到牛夫人吃瘪,暴跳如雷的模样。她见林依迟迟不表态,追问道:“仲微媳妇,你到底帮不帮我?” 林依好笑道:“舅娘,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讲甚么,怎么帮?” 吕氏道:“你帮我,其实也是帮自个儿,咱们同心合力,逼兰芝讲出实情,如何?” 林依还以为吕氏要提些让她为难的要求,没想到只是这个,大松一口气,道:“舅娘都拿她无法,我能有甚么法子?不如舅娘再加把劲儿,逼她讲出实情,我这里先谢过。”说着就起身,与吕氏深深一福。 吕氏是想让林依动用衙门的关系,秘密审讯兰芝,若能寻个借口提她过堂,那就更好了。但她没想到,林依竟是滴水不漏,不等她出声,就先堵了她的口。 吕氏讪讪笑了笑,一语双关道:“到底是有婆母的人,长进不少。” 这是暗讽林依在婆媳斗争中成长了?杨氏确是教了林依不少,但却不是如吕氏所想。 林依暗道,吕氏的心眼儿可真不和,明明知道实情,却不相告,偏还要假惺惺地邀约林依一起逼问兰芝,想必存的私心不少。 不过林依并不在意,如今的张家,没甚么要求着杨家的地方,看不惯了,各自丢开,又没甚么损失。至于兰芝的秘密,她本是一筹莫展,但今日见了吕氏如何待兰芝,就有了信心,一定能问出来。 吕氏见林依闲闲吃茶,根本不接话,明摆着没把她这个舅娘放在眼里,不禁又气又急,但她一介布衣,就算是长辈,也不敢在官宦夫人面前火,只得把气恼憋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杨氏与牛夫人秘谈完毕,命人来唤林依,告辞回家。林依与杨氏同坐一乘轿子,奇道:“外祖母怎不留我们吃饭?难道我们家如今的身份,还让她瞧不上眼?” 杨氏没作声,直到回到家中,遣退闲杂人等,才与她道:“你还没瞧出来,杨家寻到更好的靠山了,这才不把咱们放在眼里。” 林依惊讶道:“娘,你怎么看出来的?” 杨氏冷笑道:“我今日试探了继母好几回,任她话风再紧,还是听出了几分来。” 林依将王翰林受贿案讲与杨氏听,道:“她早就这样做过了,如今又寻靠山,倒也不稀奇。” 杨氏恨道:“她寻靠山,我管不着,但不该到张家挑事。”又与林依道:“她既不给我留脸面,你也犯不着与她客气,若再寻事,只管加倍回敬。” 第两百零四章 准备工作 林依与杨氏斟了盏茶,叫她消消火气,笑道:“早就回敬过了,不然杨家娘子店不会倒,我是怕娘听了生气,这才瞒了这些天。” 杨氏并不知此事,忙问详细,待得听林依细细讲过,展颜大笑,直夸她干得好。 林依又将谣言和兰芝之事讲与杨氏听,请她帮忙拿个主意。杨氏笑道:“你不是没主意,是想寻个撑腰的人罢?” 林依不好意思地笑了,凑到杨氏跟前耳语几句。杨氏觉得利诱这招不错,便道:“此事包在我身上。” 过了几日,杨氏寻了个由头,邀请杨家一家吃酒,因她家也有两名妾室,吕氏便把兰芝也带了来。林依趁机送了兰芝几个钱,诱她讲出真相,兰芝起初仍旧口风紧,但在林依又加了两样饰后,就爽快地把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原来散布谣言的主意,是牛夫人出的,她与王翰林的关系,就从未断过,只是如今变聪敏,开始由明转暗。但凡有事,只通过牛大力的父亲传递,牛大力的父亲是朝廷官员,与王翰林接触,不容易引人注目。 林依见兰芝将这一篇讲下来,有条不紊,猜想她早就没打算瞒着,只是想谋取些好处,那吕氏只知威逼,却不知利诱,这才让林依占了个便宜。 林依套完兰芝的话,不动神色地重新入席,陪杨氏招待吕氏,席间,吕氏有说有笑,好似昨日的不快没有生过,让林依感慨,原来人人都备有一张面具,像方氏那样甚么都挂在脸上的,倒是凤毛麟角。 午饭后,杨升夫妻告辞,杨氏带林依离了脚店,到她卧房坐下,问道:“事情办妥了?” 林依点了点头,将兰芝所讲的实情转述,杨氏早就猜到牛夫人有靠山,倒也不奇怪,道:“我看兰芝不是个好的,与她两样饰,可惜了。” 林依笑道:“不可惜,她这回尝到了甜头,下回就不需要我主动找她了。” 牛夫人搭上了王翰林,往后指不定还要出甚么幺蛾子,能在杨家安一双眼,确是不错,杨氏微笑点头,赞道:“所言极是,你看得长远。” 没过多久,酒楼装修完毕,趁着天气晴朗,敞门敞窗户通通风,新的桌椅板凳,酒具器皿,林依早已订下,只等墙壁干透就拖回来。 印制的会员卡,已分装到小盒内,且另交与参政夫人一盒,托她分送给东京有头有脸的官宦夫人。张仲微虽厌恶王翰林,但毕竟是上司,因此将会员卡讨来一张,送给了他。 东京天气干燥,想来墙壁很快就干透,近几日,林依开始与杨氏和张仲微商量筹备开张的各项事宜。 张仲微还记得牛夫人来砸过场子,担心新酒楼树大招风,又有人上门捣乱,因此建议:“我看许多大酒店都养有打手,专门对付吃酒赖账之人,不知咱们也养两个?” 杨氏十分赞同,道:“这样大一栋酒楼,难免出差池,以我和三娘的身份,实在不宜常露面,依我看,不仅得雇看场之人,还得请个掌柜的。” 看场子的人好找,请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便是,但掌柜的是关键人物,不仅要八面玲珑,还得熟悉城中的官宦夫人,不能贵人上门,她却认不出来,更重要的是,得够忠心,不然能将店给搬空了。 杨氏微皱眉头,这一时之间,上哪儿去挑个合适的人选?林依却胸有成竹,笑道:“我这里有两位,时常招待官宦夫人,对她们的喜好脾性,都还算了解,更难得的是,对张家忠心耿耿。” 杨氏颇感兴趣,问道:“是哪两位?” 林依朝对面的张家脚店一指,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杨氏悄然,她指的是杨婶和张八娘,她们在店内做酒保,已不是一天两天,的确熟识各种情况,又够忠心,堪当掌柜的。不过张八娘那性子……杨氏看了张仲微一眼,没敢明说,只与林依玩笑道:“我还以为你要抬举青苗做掌柜的呢,毕竟她才是打小跟着你的人。” 林依道:“青苗性子急,不够老成,再说她一直在后面卖盖饭,并不熟悉酒店内的情况。杨婶也是咱们张家的老人儿了,且是仲微的奶娘,我信得过她。” 杨氏马上接口道:“瞧我这糊涂的,竟忘了她是二郎的奶娘,既是如此,那便是她罢。” 杨氏的选择,同林依一样,张八娘虽也可信,但一来性子软,二来她还要再嫁,还不知落脚地在哪里,而掌柜一职,换来换去可不合适。 婆媳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其实她们是多虑了,张仲微向来重情义,杨婶在他心中的地位,并不亚于张八娘,他是很乐意看到自己的奶娘步步高升的。 既是商量妥当,便兵分两路,杨氏请牙侩,去挑凶神恶煞的婆子;林依则同张仲微唤来杨婶,先恭喜她高升,再与她细细讲解掌柜的职责。 对于杨婶来说,服务张家,就是她这辈子最大的责任,唯一的工作,因此没有假惺惺地讲些自身能力不足之类的话,而是拍着胸脯向林依两口子打保票,一定帮他们把酒楼照看好。 杨婶喜气洋洋地重回脚店干活儿,林依担心张八娘没能当上掌柜的,心里有郁结,便叫了她来里间,与她谈心。但张八娘的性情,与张仲微有几分相像,只是替杨婶高兴,并无半分妒忌,笑道:“三娘能与我份活儿做,让我能打时间,我感激都来不及,哪会与杨婶争这个,别忘了,她也是我的奶娘。” 林依见她豁达,放下心来,仍让她出去做酒保,过了会子,又唤青苗来。青苗没等林依开口,先问道:“二少夫人,你们都去经营大酒楼,盖饭店怎么办?” 这事儿林依考虑过,杨婶当了掌柜的,就得另聘一个厨子,这新来的厨子,肯定不会做盖饭,如何是好? 青苗听说林依的担忧,笑道:“照我看,这厨子不请也罢,咱们开的是酒店,又不是食店,至于盖饭,我来做便得,前面有小扣子照应,耽误不了功夫。” 东京的确有很多酒店都不设厨房,全靠提篮子的经纪人供应,还有许多依附酒楼而生的小食店,专门向酒楼提供应菜品。但张家酒楼吸引人的所在,有一项便是油炒青菜和烧全鱼,林依不想舍弃,她还指望靠这个把会员卡的成本赚回来呢。 至于盖饭店,所赚的钱有限,反占用一个厨房两名丫头,实在不合算,于是同青苗商量,撤销盖饭店,让她专管酒楼的厨房。青苗有些不情愿,道:“咱们的盖饭店关了门,让那些老主顾上哪里买盖饭去?我们的新酒楼虽然也有盖饭卖,但不是这些穷街坊能买得起的。” 林依道:“赚钱要紧,顾不了这许多了,不过有许多人善于偷师另一开家也不定。” 这话提醒了青苗,提议将盖饭店转租出去,教授接手者做盖饭的手艺。林依严词拒绝,并告诫青苗,不许将做盖饭的手艺传出去。 青苗十分不解,卖盖饭根本赚不了几个钱,为何要将手艺保密? 林依并非舍不得盖饭手艺,而是不愿炒青菜、烧全鱼等菜品的秘密外传,说来也怪,炒青菜、烧全鱼,本是极简单的一件事,但许多竞争对手就是参悟不透,仍使用着大宋的传统做法,也正因为这样,才使得张家酒楼的下酒菜,成了独一份。 青苗听了林依的解释,才明白林依为何要让她来管新酒楼的厨房,当即保证道:“二少夫人放心,我绝不把张家的手艺传出去。” 青苗的人品,林依还是相信的,点头道:“新酒楼的厨房,我早已命人分作了独立的两间,一间给雇佣的厨子,做一般菜色;另一间留给你专用,凡是咱们张家独创的菜,都栓上门再做,莫让人偷师了去。” 青苗慎重应下,林依又交与她另一件大事,让她去杨氏处寻牙侩,挑两名合适的厨子,青苗邻命,转身去了。 张仲微到新酒楼转了一圈回来,问林依道:“新酒楼极大,楼上又全是济楚阁儿,这酒保,是不是得多雇几个?” 他话音刚落,小坠子便来请林依,称杨氏和青苗已挑完了人,请她过去接着挑酒保。张仲微一笑,原来早就安排好了。 林依到得杨氏卧房,两名健硕的媳妇子已在那里候着,见她进来,磕头见礼。杨氏道:“她们是牙侩特意费心挑来的,虽为女流,却个个都会些拳脚功夫,我本来只想挑一个,但想着晚上也该有人看家护院,多个人能换班,就都留了下来。” 林依笑道:“还是娘考虑得周到。” 青苗上前禀道:“厨子也挑好了,不过光看,辩不出本事高下,因此我叫她们打烊后再来,做几道菜与我们尝过,再决定留谁。”说完又笑嘻嘻补充道:“正好省得杨婶做晚饭。” 第两百零五章 杨氏高招 林依笑骂一声“鬼机灵”,命她回盖饭店,向老顾客吆喝几声子,告诉她们,盖饭店过不了几天就要歇业了,请街坊邻居们多多原谅。 杨氏对林依这一决定很是认同,在她看来,为了保持身份的高贵,能不做生意就不做生意,至于酒楼,只因那是与贵人联络感情的工具,才不算在内。 牙侩领进一群媳妇子,请杨氏与林依挑酒保。这些媳妇子,都是牙侩依照林依的指示,事先调查过的,全是家世清白,住得又近的东京本地人。 不选年轻女孩儿,却要选有家有口的媳妇子,这是林依的主意,培养一名熟练的酒保,不是三两天的事,而大宋女子出嫁早,若雇女孩儿来,指不定做几天就该嫁人了,还是雇媳妇子做得长久,而且媳妇子肩上有家庭重担,做事也更尽心尽力。 林依按照挑人的惯例,先观察衣着,再察看指甲缝,拣那爱干净的,挑出二十个;接着问她们家中可有婆母,没伺棒过婆母的三人,弃之;再问她们家中可有小姑子,与难缠的小姑子打过交道的,优先录用。 一番询问,最后挑出十五人,但这还不算完,林依还想考她们的记忆力,便吩咐牙侩,等张家脚店打烊之后,再带她们来。 牙侩应下,带着一众人离去。 杨氏向林依道:“新屋落成,总会有人送礼来,有的是物,有的却是人,你得做好准备。” 送礼来,收下便是,送人的情况,林依没碰见过,还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杨氏很满意林依这想法,人际场复杂无比,同样是送礼,也不能一概而论,得仔细分析过利害关系再作决定。 晚上,张家脚店打烊后,由青苗挑选的厨子掌勺,做了一桌丰盛的菜肴,品菜前,林依先命杨婶把店内所有的酒都摆出来,连同桌上的菜,一一向十五名候选酒保介绍,让她们在最短的时间内记下,然后背给大家听。 最后林依选那记性好,声音清晰悦耳的,留下十名试用,让她们明日就来参加培训,并与牙侩约好以一个月为限,试用期内不合格的,或退或换。 选好酒保,一家人坐下品菜,并许青苗也来尝味道。挑选厨子,倒比挑酒保简单许多,菜烧得好坏,一堂便知,作不得假。几道菜尝完,由最熟悉东京人口味的杨氏拍板,留下了其中两位。同酒保一样,也以一个月为试用期,顺利通过试用,才能转正。 事情忙完,送走牙侩,大家才正经坐下来吃饭,饭桌上,杨氏突然问起:“我回东京已有些日子了,可曾去祥符县报过信?” 张仲微与林依相视一眼,齐齐摇头。青苗口快,道:“我们倒想去只是怕,如今新店开张在即,正是忙的时候,不能添乱。” 张家新添的几人,听了这话,都是云里雾里,不知祥符县与忙乱,有甚么联系。杨氏却是心知肚明,道:“开张是大事,亲戚肯定是要请的,但那天客人多,恐怕忙不过来,还是提前请二房一家来聚了聚的好。” 林依听了这话,暗赞不已,到底姜还是老的辣,若开张那天再请方氏,保不齐惹出甚么乱子,而提前宴请,管她怎么闹腾,都没外人看见,丢不了脸----这一招,实在是高。 杨氏带来的几人,都不认得去祥符县的路,便叫小扣子明日看着盖饭店,让青苗腾出空来,一早就去祥符县送信。 林依琢磨着,依方氏的性子,只要她来,肯定就会把张仲微“借”了她十贯钱的事告诉杨氏,以其让她占先,不如让张仲微自己跟杨氏说去。 张仲微大概也想到了这事儿,一吃完饭,就把林依拉到了一旁,问道:“那十贯钱的事,娘可知晓?” 林依白了他一眼,道:“不知道,等着你去说呢。” 明儿一早,方氏可就来了,此事等不得,张仲微把牙一咬,就出门去了杨氏房里。林依怕他惹杨氏不高兴,连忙跟了去。 张仲微上回同林依吵了一回架后,学聪敏了,没敢把实情告诉杨氏,只道当时手头紧,向方氏借了点钱,若方氏明日吵闹,还请杨氏莫要朝心里去。 林依心想,他能不讲实情,可难保方氏也不讲,以其让她来惹杨氏生气,不如自个儿老老实实承认,以求得杨氏原谅。她想到这里,便拿胳膊肘使劲撞了张仲微一下儿,又挡到他侧面,堵住他的去路。 这样大的动作,张仲微自然明白是甚么意思,但犹犹豫豫、吭吭哧哧,就是开不了口,还是杨氏瞧出了异状,主动问道:“二郎有甚么事?” 张仲微躲不过,只得将那日的情景原原本本讲了。 林依逼着张仲微讲实情,只是为了防方氏,可不是为了挑拨他与杨氏的关系,因此极怕杨氏生气,赶着替张仲微辩解道:“娘,仲微也是一时糊涂,他已晓得错了,往后再不敢了。” 杨氏脸上没有生气的迹象,可也没带笑,淡淡应了一句“知道了”,就让张仲微退下,独留了林依在屋里。 张仲微一走,杨氏脸上的表情就放松了,微笑着向林依道:“别再怪二郎了,他这钱,我替他还了。” “啊?”林依着实吃了一惊,“娘,你别惯着他,得让他长点儿记性。” 杨氏看起来是真没生气,脸上仍旧带着笑,道:“二郎行事虽然欠妥,但心眼儿是好的,如果他连自个儿的亲娘都不惦记,就别指望他来惦记我这过继来的娘了。” 林依有点懵,杨氏不是一向不乐意张仲微与方氏走得太近么,怎地现在大变样?难道她以往的态度,只是做给方氏看的?不过以方氏那性子,的确不能给好颜色,不然就要蹬鼻子上脸。 杨氏瞧出林依的疑惑,笑道:“等你将来也当了娘,就能明白了。” 林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起身告辞。她回到房内,将杨氏的决定告诉张仲微,张仲微感激杨氏替他着想,心中内疚,暗暗誓,即便是过继来的娘,也一定要好好孝敬。 林依担心这债务还得太轻松,张仲微就不会当回事儿了,那望过去的眼神,就带上了威胁。张仲微被她盯得一哆嗦,连声保证往后孝敬方氏,一定走明路,再不敢犯同样的错误。 林依提醒他道:“不光如此,往后不论给婶娘送礼还是送钱,都不许越过娘亲去,送去前,还得先让娘过目。娘待咱们不薄,你可不能让她寒心。” 张仲微郑重应下,林依这才许他宽衣上床,依例行事。 青苗最不爱方氏来家,二日磨磨蹭蹭,直到杨氏遣人来催,才不情不愿地出了门。半个时辰的路程,被她走了个把时辰才到,张家二房门,乃是方氏的零嘴儿店,任婶正坐在里头,一面看店,一面偷嗑瓜子。 青苗走过去,大力敲了敲柜台,皮笑肉不笑道:“任婶,谁家养了你,可真是倒霉,连卖钱糊口的零嘴儿都不放过。” 任婶吓得一个激灵,满手的瓜子儿撒了一地,忙不迭迭地弯腰去捡,还不忘央求青苗别告诉方氏. 青苗朝门前的大石上一坐,捡了片落叶扇着风,道:“那你去里头替我传个信儿,就说大夫人自衢州回来了,请二老爷和二夫人去吃酒。” 任婶怕她告密,连忙从柜台后钻了出来,请她帮忙看会子,又问:“只请二老爷和二夫人,大少爷和大少夫人不请?” 青苗剜了她一眼,道:“我可不敢替你看店,万一你把短缺的零嘴儿赖到我头上,怎办?咱们后分两路,你去请二老爷和二夫人,我去请大少爷和大少夫人。” 任婶还真有过这念头,不想被青苗猜中,又是一场惊吓,喃喃道:“咱们都进去,那谁来看店?” 青苗道:“那是你的事,我管不着,你若不愿意去,也成,但我到二夫人面前讲漏了嘴,你可别怪我。” 任婶偷偷看了一眼店内地下的几粒瓜子壳,哪敢讲一声不愿意?她匆匆进院,拉了个粗使丫头出来,强令她坐到店内,再从青苗谄媚一笑,请她一同进去。 看来任婶是想祸害那粗使丫头了,青苗正想回头提醒一声,却见那丫头的手,也悄悄伸向了瓜子盒,便将那话吞了回去。 青苗到了李舒房里,张伯临还在衙门,仅李舒一人在家,听说杨氏回京,很是高兴,但无奈她身子沉重,又不大愿意同方氏一起出门,遂以生产在即为由,婉拒了杨氏的邀请,但她答应,若张伯临得闲,一定让他去。 青苗完成差事,攥着赏钱出来,任婶已在院子里等着了,满脸羡慕地望向她的手,道:“二老爷不在家,大夫人请二夫人的事,我已同她讲了,不过你来,是领了大夫人的命,我劝你还是到二夫人跟前打个照面,免得她怪罪。” 第两百零六章 鸿门之宴 青苗随手丢去几个铜钱,道:“谢你提醒,我这就去。” 任婶接住钱,眉开眼笑,就把青苗先前威胁她的事忘到了脑后,殷勤备至地引着她来到方氏房前,还亲手替她打起了帘子。 青苗一向泼辣,方氏内心里,还是有些怕她的,因此并没为难她,只问了些杨氏有无在衢州财之类的话。青苗一律应答不知道,方氏拿她没辙,只得放她去了。 青苗办成差事,一路飞奔回家。这回只花了不到半个时辰,她回禀了杨氏,二房一家正好明日就有空,一早便来。杨氏遂命她去通知林依,明日脚店歇业一天,专门招待二房一家。 林依听过青苗的传话,知道这是提防着方氏,家丑不可外扬的意思,便马上叫杨婶把二日歇业的牌子挂了出去,那几个参加培训的酒保,也放了她们一天的假。 家里开着脚店,有一宗好处,凡有客人来,酒水菜蔬都是齐备的,不消特意准备。二日,杨婶早早起床,由青苗和小扣子打下手,将店内的特色菜拾掇了几样,整治出一桌丰盛的酒席。 临近晌午时,二房一家到了,张梁与方氏走在前面,张伯临则在后照看着一箱贺礼。 杨氏见了那箱子,与林依小声道:“你叔叔和大哥还是懂事的,晓得与我们撑门面。” 林依点了点头,来不及接话,方氏已风风火火进了店门,她连忙向方氏说了一声,迎上前去。 杨氏是长嫂,没有动身,等着二房一家向她行过礼,才招呼他们坐下,命小扣子小坠子上茶。 张梁还记得杨氏最讲究男女有别,便主动提出,由他带着张伯临和张仲微上别的房间坐去。杨氏却道:“都是一家人,我又才回来,没那么多讲究,就在这里坐罢。” 杨氏转变这样大,张梁虽疑惑,但还是依言坐了。林依暗道,杨氏向来不做无谓的事情,留张梁和张伯临在这里,定是想让他们为那十贯钱做个见证。 她猜得不错,果然还没等入席,杨氏就命流霞把十贯钱抬了出来,满满一小箱,搁到方氏面前,道:“这是仲微借你的钱,拖了这些时日才还,实在不好意思。弟妹你数数,若是对得上,就把借条给我罢。” 方氏竟私藏过十贯钱?张梁瞪大了眼睛,惊讶而又愤怒,他还记得自己每每向方氏讨酒钱,方氏都说没有,原来全是骗人的,方氏感觉到张梁的目光,哀叹,回家一顿毒打是跑不掉了,但她又舍不得为了逃脱挨打而不收这十贯钱,只得咬牙把手伸进怀里,掏出借条来。 流霞接过借条,递与杨氏,杨氏并没有接住,只就着流霞的手看了一眼,暗恨,方氏果然是有备而来,不然怎会把一张借条随身带着。流霞到底跟随杨氏多年,十分通晓她心意,待她看过借条,没急着撕毁,而是转手又递与张仲微,这是请他验真假的意思。 张仲微自然不好意思仔细查看,但林依就在他旁边,微微探头,见纸上的笔迹确是出自张仲微,便冲流霞轻轻点头。 流霞遂走到温酒的炉子前,将借条丢进去,烧了个一干二净。 方氏惦记着回家后的那顿打,已是乱了心智,安安静静坐着,言语寡少,笑不露齿,倒显露出几分大家出身的模样来。 事情已了结,杨氏招呼大家入席,道:“对面厅里也摆了一桌,男人们若嫌我们呱嗓,就上那边吃去罢。” 张梁乐得不与方氏同席,忙带着张伯临兄弟到斜对面的上等房去了。张梁一走,方氏直觉得浑身轻松,敢放开笑了,也敢大声讲话了。她朝桌上看了看,想挑出些毛病,扳回一局,但满桌森森的鱼肉,也不乏清淡的小菜,搭配得恰到好处,实在让人挑不出甚么来。 如此这般,方氏更为生气,心想若不是杨氏白捡她一儿子,怎会过得如此舒心。 林依瞥见方氏的脸色变了,但只当没看见,今日她有保护伞在,甚么也不怕。 方氏紧捏着筷子,桌上的菜挑不出毛病,就打起桌边人的主意,杨氏是长嫂,她不敢轻易挑衅,便把目光投入林依,道:“我身为长辈,却不见人来斟酒,真是没规矩。” 林依朝她面前的酒杯看了一眼,明明是满的,需要斟哪门子的酒,分明是故意找茬。 杨氏与她使了个眼色,叫她忍耐。林依不知杨氏有甚么后招,只好站起身来,拎起酒壶,假意朝方氏杯中点了一点。 杨氏得意洋洋,正准备继续支使林依为她布菜,就看见对面厅中侍候的小坠子慌慌张张地奔进来,扑倒在杨氏面前,哭道:“大夫人,二老爷欺负我。” 杨氏斥道:“胡说,二老爷甚么身份,怎会欺负你,定是你没伺候好。” 小坠子捂着脸道:“我并不敢,谨道大夫人嘱咐,一直小心伺候,在桌上,二老爷还夸我来着,可我领他去茅厕的路上,他就,就……” 小坠子泣不成声,讲不下去,但她身上的领口开了,腰间的带子也散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生了甚么事,定是张梁趁着如厕,借机调戏于她。 方氏的脸,刷地一下就绿了。林依暗暗奇怪,张梁与张栋不同,他虽好色,却知晓分寸,李舒房里那许多美貌的丫头,都没见他拖一个到房里去,怎会趁着做客,调戏起大嫂的丫头来? 小坠子还在哭诉:“大夫人,我虽只是个丫头,却是清清白白,二老爷这样对我,叫我今后有何面目示人……” 杨氏面色铁青,转向方氏,问道:“弟妹,你说这事儿该怎么办?” 方氏强作镇定,装出满不在乎的模样,道:“不过是个丫头,多大点事。” 杨氏将桌子猛地一拍,怒道:“堂堂知州家的丫头,比你都高贵几分,岂能容你调戏?” 方氏的酒杯一个没端住,叫几点酒水浸湿了衣襟,慌道:“又不是我调戏的,你只问那调戏的人去。” 杨氏扭头唤流霞:“二夫人的话,你听见了?” 流霞应了一声,就欲拉着小坠子朝对面去。方氏心想,张梁向来敬着张栋与杨氏,若叫他作答,要么是花大价钱把小坠子买下来,要么是付一笔赔偿费。而钱从哪里来?方氏瞧了一眼脚下的钱箱子,慌手慌脚站起身来,扑向流霞,想去拦她,但今日流云转了性子,十分配合流霞,飞快地伸出一只脚,绊了方氏一下。 方氏一个踉跄,正好跌在杨婶怀里,杨婶忙将她搀回座位,一个劲儿地劲:“二夫人,你可得当心身子,可虽跌坏了。” 方氏眼睁睁地看着流霞与小坠子走进斜对面的上等房,直觉得脚下的十贯钱,都长了翅膀,马上就要嗖嗖地飞回杨氏房里去。她可不是坐以待毙的主儿,越急越有主意,与杨氏商量道:“大嫂,咱们妯娌好容易见面,别让一个丫头伤了和气,既然二老爷喜爱她,我就拿我家的丫头,与你换一换,如何?” 杨氏只觉得好笑,望着她不讲话。方氏自顾自继续唠叨:“说起来还是我亏,我家那个丫头,已然十七八,生得好,手脚又勤快,而你这这个,最多不过十三四,眉眼没长开,做事也笨拙……” 林依见她讲得天花乱坠,忍不住插嘴问了一句:“婶娘想拿谁与我娘换小坠子,不会是冬麦罢?” 方氏丝毫不觉得尴尬,点了点头,道:“正是她,她可……” 众人哄堂大笑,淹没了方氏的后半截话,在这屋里的,除了新来的流云,谁人不知冬麦是怎样的人,一想起她那满脸的斑斑点点,还有那懒得出奇的性子,再结合方氏夸她的话,都忍不住笑了又笑。 方氏自然明白她们为何笑,腆着脸皮道:“冬麦生得好容貌,只是后来得了场病,才有了些许瑕疵,但只要扑些粉,就看不见了。她以前是不爱动,不过自从病好后,比谁都勤快。” 青苗见她信口胡诌,实在忍不住,嗤道:“是挺勤快,都被打去做洗衣裳的粗使活计了。” 杨氏一直没作声,只命人取来小坠子的卖身契,递与方氏看,道:“弟妹讲的对,不能因为一个丫头,伤了我们妯娌间的和气,弟妹既然想要小坠子,那我就原价转卖与你好了,若你想拿别的丫头来换,也没问题,只要卖身契上的价格相当即可,若是你家丫头价低,也不要紧,差额可以拿现钱来补。” 杨氏接连几个“若是”、“不要紧”,让方氏听晕了头,再一看小坠子的卖身钱竟有一百贯,就只晓得嘀咕“我没钱。” 杨氏十分善解人意,道:“没钱也不要紧,打个欠条慢慢还,都是自家亲戚,我不收你利息。” 方氏有点懵,不知自己怎么就被杨氏给绕了进去,她决定,从现在起,一句话也不讲,只坐等张梁那边的消息。 第两百零七章 暗藏心机 杨氏见方氏保持沉默,也不再开口,一时间,桌上安静下来。 不多时,流霞回来了,但却不见小坠子的身影,她凑到杨氏耳边,欲小声讲话,杨氏却道:“有甚么不敢让大家听见的,就站在那里讲。” 流霞只好退回中间,大声道:“二老爷说,小坠子只不过是个下等丫头,算不得大夫人跟前的人,他买下她做妾,倒也不算违了规矩。” 张梁讲的是规矩,听在方氏耳里,就全变作了“钱”,她耳边轰得一声炸开,再听不见旁的话。 杨氏道:“小坠子的确只是个下等丫头,不然也不会只一百贯,二老爷既然瞧得上她,那是她的福气,叫她去收拾包袱罢,待会儿就跟二老爷回去。” 流霞道:“二老爷还向大夫人讨要小坠子的卖身契。” 杨氏捏着卖身契,却不递出去,只看着流霞。流霞会意,忙道:“二老爷说了,二夫人那里有十贯,先付给大夫人,算是个定钱,至于剩下的九十贯,让二夫人给大夫人打个欠条。” 杨氏点头,一面命人却取笔墨纸砚,一面向方氏道歉:“照说二老爷喜欢,我这做嫂子的,就该送给他,只是小坠子那丫头,大老爷也是要中意的,若不收你们几个钱,我怕他怪罪于我。” 方氏一想到张梁竟然收了个妾,心头的恨意上来,就把九十贯钱的事挤到了一边去,流霞替她把笔蘸好墨,塞到她手里,半劝半胁迫逼着她写下了欠条,按下了手印。 流云在一旁嘀咕:“小坠子卖亏了,大夫人养她这几个月,个头都长了不少,若交与牙侩去卖,肯定能卖一百五十贯不止。” 杨氏斥道:“都是自家人,亏了就亏了,我还能赚二夫人的钱不成?” 方氏气得满脸通红,浑身打颤,几欲坐不稳,她一想到自己每回进城来,都是搅得别人家鸡犬不宁,今日却是她自己吃了大亏,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于是双手一撑,就想站起来撒泼。 但杨氏身后站着两个眼生的媳妇子,假意上来与她斟酒,一手就捏碎了一酒杯。方氏目瞪口呆,那媳妇子还抱怨是这酒杯太薄,不经捏。 杨氏责备道:“看你们惊吓了二夫人,还不与她赔罪。” 两名媳妇子福身行礼,待得她们回位时,方氏已悄悄坐了回去,不敢再起闹事的心。 杨氏心情颇好,频频举杯,邀方氏同饮。又将些衢州风俗来讲,时不时还问问方氏二房如今的境况。 方氏明明是怀着讨债的心思来的,结果到了最后,变成了她倒欠杨氏九十贯,这让她方寸大乱,前言不搭后语,坐了没会子,觉得浑身不对劲,便站起身来,想去问问张梁,是否一同归家。 杨氏见她没带下人来,忙叫她坐下,让小扣子去问。张梁这会儿喝得正高兴,才不愿回去,方氏气呼呼地把筷子一摔,也不告辞,独自先走了。 杨氏不满道:“目无长嫂,没得规矩。” 流霞把方氏座位底下的那箱子钱拖出来,笑道:“二夫人心里正窝火呢,大夫人原谅则个。” 杨氏道:“她窝火,我还窝火呢,好好一个丫头,亏着本与她了。” 流云不满流霞独自站在钱箱前,忙道:“大夫人,我帮你把箱子搬进去。” 杨氏看了林依一眼,道:“交与二少夫人,入账罢。” 林依忙道:“买小坠子的钱,并不是从公帐走的,这钱还是娘自己收着的好。” 杨氏想了想道:“也罢,还有张欠条呢,等二夫人把钱还齐,咱们再商量入账的事。”她说完,便命流霞与流云二人把钱箱子抬到她卧房去,又许她们从中取出五百文平分。 好端端的,杨氏为何要赏这两人,是因为她们今日在方氏面前表现“良好?”林依越看越觉得今日这事儿有蹊跷,不过不管真相如何,都与她没有妨碍,因此坐得定定的,十分安稳。 流霞与流云欢天喜地地谢过杨氏,合力抬起钱箱,朝斜对面去了。桌上只剩了杨氏和林依。前者吃了口酒,嫌店大人少太空旷,便吩咐道:“把我和二少夫人爱吃的菜拣几盘子,送到里间去,剩下的,你们撤下去吃罢,不用伺候了。” 杨婶几人照着她的吩咐做了,在里间另设一张小圆桌,摆上两副碗筷,然后退了出去。 林依猜想杨氏是有话要对她单独讲,于是斟上两杯酒,安静不语。杨氏却只慢慢吃着,过了好一会子才突然冒出一句:“二老爷没有调戏小坠子,是小坠子主动勾引的他。我没有提前告诉你,不是对你不信任,只是还没来得及。” 这话证实了林依的猜想,不过她认为这两者间,没有太大的差别:“若二老爷自己不动心,小坠子勾引也无用。” 杨氏笑了起来,大感欣慰:“正是这个理。” 张梁一把年纪,得了个水灵的小丫头伺候,在林依看来,怎么都是他占便宜,因此一点也不替他心疼那一百贯,只是疑惑:“小坠子愿意去给二老爷做妾室?” 杨氏淡淡道:“这是她的福分。” 林依黯然。 杨氏又道:“自然是事先问过她的,若她心有抵触,怎么替我办事。她这样的丫头,容貌不算上乘,空有机灵也无用,本来只是配穷小厮的命,如今能有机会做个妾室,一辈子衣食无忧,有甚么不乐意的。” 林依本以为小坠子是被迫的,这时听说她自己也乐意,放心之余,又不禁感叹,原来并不是谁都把做妾视为洪水猛兽,对于很多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女人来说,那是她们改变命运的一条捷径。 杨氏话中,称小坠子不要替她办事,甚么事?是想在二房安放一双眼睛和一双耳朵?林依懒怠朝深处去猜想,只不自主地替小坠子担心,方氏在许多事上缺根弦,但对付妾室,却极有一套,小坠子未来的日子,恐怕不太好过。 杨氏却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似乎对小坠子十分有信心。 婆媳二人没有再出声交流,一直到吃完饭,杨氏才重新开口:“往后二夫人那里,就交给我了,你只管经营好酒楼,多与各位官宦夫人走动走动,这男人在官场上的升迁,还少不得要你协助呢。” 林依很高兴杨氏帮她分担一些事情,真心诚意谢过她,送她到对面去。对面厅中的三个男人,都已吃醉了,其中尤以张梁为最,起身与杨氏行礼时,差点站不稳。 张伯临担心张梁再喝下去,连家都回不了了,便趁着杨氏过来,向她告辞。杨氏吩咐小坠子将张梁扶了,又叫流云雇来两乘轿子,将他们送上了轿。 流霞在里间听见动静,奔出来问道:“大夫人,你准备送小坠子的饰钱物,是现在叫她自己带过去,还是怎地?” 杨氏道:“既是与她做脸,就做到十分,将那些物事用红绸子扎了,挑个吉日送到二房去,叫二老爷与她摆酒席正式开脸。” 流霞接口道:“若不摆酒,就将物事再搬回来,没得通房丫头还陪送嫁妆的理。” 杨氏正是这个意思,闻言微微一笑。流云觉着流霞的话映射了她,脸上很不好看,当着杨氏的面,又不好讲甚么,憋得十分难受,便想另起一事出个风头,好压过流霞去,遂向杨氏提议道:“大夫人,我去查吉日,到时那些嫁妆,就由我去送,顺便嘱咐小坠子几句。” 流霞嗤笑道:“小坠子是要做姨娘的人,需要你这通房丫头去教导?别让人笑掉了大牙,以为我们大房没规矩。” 杨氏今日心情不错,见她们拌嘴也不斥责,反而和稀泥道:“多大点事,想去就都去罢,你们平日也没甚么出门的机会,只当是去散散心了,记得到了二房,言语要客气,莫要惹恼了二夫人。” 流霞和流云高高兴兴应了,视线对碰,互哼一声,各自把头别开。林依瞧得直笑,只可惜到时无法亲自去观戏。 杨氏大概是累了,朝榻上一躺,懒懒道:“媳妇你去忙,流霞、流云也都下去罢,准备准备出门的衣衫饰,别让人瞧着寒酸。” 这话是暗许流霞与流云能肆意招摇,听得二人心花怒放,恨不得立时飞向下人房去翻那些压箱的宝贝,但林依在跟前,她们不敢逾越,只能慢慢跟随其后,直到林依回房,才争先恐后地朝下等房跑。 林依走进里间,张仲微才喝过杨婶送来的醒酒汤,正倒在床上迷迷糊糊,他听见门响,唤了一声“杨婶”,没等到回应,再一抬头,才看见是林依,笑道:“娘子,瞧你脸红的,想必也吃了不少酒,快来躺躺。” 林依瞧张仲微神色如如,得出两点结论,一,他认为张梁领走小坠子一事,十分平常;二,他对方氏欠下杨氏一百贯的事,毫不知情。 第两百零八章 开张大吉 林依除去鞋袜,到床上躺下,本想与张仲微讲一讲小坠子的事,却被他一把搂住,亲住了嘴。她不想为别人扫了自家官人的兴,只好集中精神,迎合上去。 一时事毕,张仲微突然道:“娘子,我晓得你要讲甚么,你放心,叔叔爱纳妾,那是他的事,我不跟着学。” 林依侧头望他,抬手摸了摸他汗津津的脸,轻声道:“是不能跟着学,我可拿不出一百贯给你买妾。” 出乎林依的意料,张仲微竟晓得小坠子的身价,而且认为一百贯,是衢州的低价,若是在东京,买个下等婢女,一般须得四百贯。这样看来,杨氏讲得没错,此事竟真是方氏占便宜了,怪不得她虽然气愤,却没在价钱上多作纠缠,也怪不得张梁二话没说就决定将小坠子买下。杨氏一文不赚,把小坠子卖给了张梁,恐怕就是为了给方氏添堵,让她少点时间上别人家捣乱,这一招,谈不上很高明,但肯定有效,而林依一想到方氏如今反欠了大房九十贯,就止不住地乐。 方氏这一气而归,果真就忙乱起来,再无心理睬别人家的事,直到大房的新酒楼开张,也无暇上门挑刺。 张家新酒楼开张这天,热闹非凡,外有双层彩门金碧辉煌,内有参政夫人捧场,十分地有面子。许多提前收到林依所赠会员卡的贵人们,三三两两结伴而来,与张家酒楼格外添了不少光彩。 酒楼上下两层,下面是大堂,门口候着两名女跑堂,白毛巾搭在肩头,入手左边是柜台,陈列着各种美酒,右边整整齐齐二十套桌椅,酒保经纪穿梭期间,靠窗立有女说话人,墙边更有温酒焌糟;楼上分作单间,全是济楚阁儿,以百花为阁号,每阁有专门的酒保招待,殷勤自不必说。 酒楼内的每一名酒保,都事先经过了培训,在唱报酒名时,顺便与客人讲解会员卡的种种好处,推销会员卡。但林依现,不少官宦夫人对此都持保守态度,兴趣浓烈,但真正出钱购买的极少。 参政夫人悄悄安慰她道:“咱们大宋的官员,大都清廉,家中没多少结余,会员卡虽然划算,但毕竟要一口气拿出几百文来,负担不小,她们囊中羞涩,这才犹豫,并非不想买。” 林依闻言,琢磨着是不是再推出一种“铁卡”,定价更低,以留住清廉之家的官宦夫人。这念头才刚浮现,还没来得及细想,杨婶便来禀报,称牛夫人在楼上济楚阁儿,说想见一见林依. 参政夫人笑道:“她还敢来,倒也胆子大。” 林依道:“到底是亲戚,面儿上情。”她叫来个酒保,端了酒盘跟着,上楼见牛夫人,一进门,就先与牛夫人和吕氏敬了一杯,讲了些多谢捧场之类的话,把礼节做得足足的,以免让人挑了刺去。 吕氏待林依,比牛夫人热情许多,先拉林依挨着她坐了,再连声称赞张家新酒楼宏伟非凡,远牛夫人原先开的杨家娘子店。 这话让牛夫人心里很不舒服,板着脸驳道:“我们家开娘子店时,你还没嫁过来呢,晓得甚么。” 吕氏也不顶嘴,只冲林依一笑,立时衬出牛夫人的小气来,让牛夫人又添了几分气恼。 林依微笑着看她们婆媳斗法,心想这世事真是难预料,本以为杨家要多个委屈小媳妇,没想到到头来受气的是牛夫人. 牛夫人的面前,摆着一张会员卡,她将卡片朝林依那边推了推,问道:“这是你家卖的?” 林依一看,正是张家酒楼的金卡,预存一千文,消费打七折。她点头笑道:“多谢外祖母照顾生意,一来就买了会员卡,不过这金卡最是合算,能替你省下不少钱呢。” 吕氏拿起会员卡,晃了晃,笑道:“这是我买的,我让娘也买一张,她舍不得花钱。” 牛夫人没理她,继续问林依:“听说你家酒楼开张家,这样的卡已送了好些出去?” 这事儿牛夫人是怎么知道的?肯定是与王翰林有来往,在王翰林夫人处瞧见的。一千文可不是小数目,就算最低档的铜卡,也得六百文呢,这些卡免费所赠之人,都是朝廷三品以上的诰命夫人,牛夫人哪里够资格,况且她向来只晓得与林依作对,林依才不愿白送她会员卡使。 幸好送那些卡,都没经过林依的手,乃是参政夫人代办,因此她回答得格外理直气壮:“外祖母从哪里听来的?我可没朝外送过会员卡,这一张卡好些钱呢,送来送去,不得把酒楼送亏了?” 牛夫人不相信,但她只晓得王翰林夫人那张,是张仲微送的,其他人的卡从何而来,她并不知道。但她可不敢把王翰林夫人讲出来,以免引起林依的怀疑,于是扯了个谎,诓林依道:“楼下好些持卡的夫人,都说她们的卡,是别个送的呢,难道不是你?” 这话一句就是编出来的,林依才不上这个当,笑道:“外祖母说笑了,你也是做生意的人,酒楼比我家还多一栋,你敢不敢亏着本送这样的会员卡出去?” 牛夫人将信将疑,但林依言之凿凿,由不得她不信,只好闭上了嘴。 林依暗自冷笑,原来特特把她叫上来,就为了问这个,也亏得牛夫人脸皮厚,三番两次得罪张家,还好意思来讨会员卡。她想着想着,又突然警醒,牛夫人虽生有一双势利眼,却从来不贪小便宜,怎会为一张会员卡而计较,只怕是王翰林夫人打她来问的,目的就是探出林依给哪些官宦夫人送了礼,同哪些达官贵人有交往。 看来杨氏还真说对了,她们开酒楼,不全是为了赚钱,来酒楼的客人,也不全是为了吃酒。 林依见牛夫人再无话可讲,便称楼下客人需要招呼,起身离去。在她出济楚阁儿不久,吕氏就寻了个借口,追下楼去,拉住她道:“仲微媳妇,将你的会员卡,卖我几张。” 林依暗自奇怪,吕氏不是已经买了一张了,怎么还要买?不过有生意做,何乐而不为,她开心问道:“金卡最合算,舅娘要买几张?” 吕氏道:“我买得多,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慢慢说。” 林依更为诧异,便将她引至后院的空屋里,寻了条板凳请她坐下,歉意道:“济楚阁儿都坐满了,这院子也还没来得及收拾,委屈舅娘了。” 吕氏却道:“如此正好,我是偷溜下来的,若我婆母问起,便称去瞧你家后院了。”她自怀里掏出金卡,道:“这样的卡,给我来十张。”又问:“听说还有银卡和铜卡,分别是甚么价?” 林依答道:“银卡预存八百文,消费打八折;铜卡预存六百文,消费打九折。”吕氏略作考虑,便让林依将银卡和铜卡各卖二十张与她。林依好奇心盛,故意道:“舅娘买这么些用得完?不如用一张买一张,到时我派人与你送到府上去。” 吕氏朝四周看了看,见后院静悄悄并无旁人,这才小声道:“我哪里用得了这些,是买来送人的。说起来还得你和我婆母,若不是你们方才闲聊,我也想不出这主意来----既然有人收卡,必定就有人送,别人送得,我也送得。” 原来是购买会员卡当作礼品送人,这在大宋尚属先例,不过林依在那世见得多了,并不以为奇,更不过问吕氏究竟所送何人,只感谢她照顾生意,痛痛快快取来金、银、铜五十张会员卡,与吕氏在空荡的后院,做成了交易。 待林依走出后院时,袖子里多了沉甸甸一锭金元宝,乐得她走路都轻快了许多。她钻进柜台,将金元宝交与杨婶,叫她入账。杨婶一面打开抽屉,一面禀报道:“二房来信,称大少夫人生了个大胖小子,大夫人已打人送贺礼去了,叫二少夫人不必操心,只管把酒楼照看好。” 林依听说李舒喜得贵子,十分高兴,笑道:“今日特殊,酒楼开张,不得闲去探望,等忙过了这阵子,再去看大侄子。” 杨婶锁好金元宝,叫新晋帐房张八娘记上账,赞道:“还是二少夫人有本事,我在这里站了半天,也没能卖出这样多的会员卡去。” 林依已隐约捕捉到赚钱的门道,但还未成型,不便多讲,只称全靠酒保尽心推销,才促成她做了这笔生意。 张八娘记完账,仍不住地抬头瞄林依,林依察觉,问道:“八娘子想回去瞧侄子?” 张八娘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称她有些相信爹娘。林依笑话她道:“前几天大夫人宴请二房,谁叫你躲在隔壁不肯来,这会儿又想了?” 张八娘只低了头不作声,店内生意红火,不住地有人来结账,林依不想耽误她工作,便道:“咱们酒楼才开张,一时半会儿肯定不得闲,且等大嫂摆满月酒的时候,咱们一起去。” 第两百零九章 兵来将挡 整个酒楼的员工,也就张八娘和青苗识字,而青苗要照看厨房,若张八娘一走,便无人记账,因此确是少不得。张八娘也清楚这状况,遂点了点头,继续干活儿。 林依也重回大厅应酬,一天下来,赚得不少,累得也够呛。打烊后,杨氏过来瞧了瞧,劝她道:“今日才开张,你来盯着是对的,往后便只在后院坐镇,无事不必上前面来。” 林依点头应了,同杨氏一起回州桥巷----因酒楼急着开张,他们一家仍住在原处,还没来得及搬。 走到家门口,杨氏念及林依辛苦了一天,便叫她回房歇息,不必来立规矩。林依谢过杨氏,将她送到斜对面,再才转身回房,流云与流霞两个,已在里间门口候了多时,见林依回来,争先恐后去迎,嘘寒问暖,一个称自己替她准备了茶点,一个称自己替她打好了泡脚的热水。 林依走进里间,果然看见地上脚桶内,热气腾腾,旁边小几上摆着新鲜点心和一盏热茶。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不过有人伺候,何乐而不为。林依开开心心朝凳子上坐了,任由流霞帮她脱靴袜,流云帮她捏肩捶背。片刻过后,她已是舒舒服服地泡着脚,一面享受足底按摩,一面吃点心喝茶。 流云站在林依身后,帮她捏着肩,还不忘小声嘀咕:“就知道跟我学,见我捏肩,她就按脚。”说完还提醒林依:“二少夫人,那点心是我孝敬你的,你可别安到了流霞头上去。” 敢情两人不是约好了来的?林依心下奇怪,不过稍微想了想就明白过来,眼前最要紧的事情,除了开好酒楼,就是搬新家,酒楼她们肯定是不操心的,今日特特来讨好林依,十有**是为了能分间好房。 林依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偏偏就是不作声,看似十分享受她们的刻意讨好,笑道:“大夫人把你们调教得好,有了你们,省得我另外再买丫头了。” 林依房里的两名下人,杨婶做了掌柜的,青苗管了厨房,目前确是没人使唤。流云脸色微变,听林依这意思,是打算一直拿她们当使唤丫头了?她才皱眉,就被流霞瞧见,嗤笑道:“你仗着二少夫人瞧不见,就摆出脸色来?若是无心服侍二少夫人,就歇着去罢,这里有我一人足够。” 流云哪肯承认,咬死自己没摆脸色,乃是流霞诬陷。她们吵吵嚷嚷,林依听得不耐烦,斥道:“我看你们一个都不是好心的,我从早忙到晚,你们不晓得?好容易回来歇会子,还吵吵闹闹,存心不让我好过。” 林依如今的态度,直接影响着流霞与流云的生活水平,因此她二人挨训,一声都不敢吭,紧紧把嘴闭了,集中精神,捏肩的捏肩,按脚的按脚。 没过一会儿,张仲微也回来了,见林依正在泡脚,心生羡慕,笑道:“娘子好个会享福。” 流云正捏得道:“我另打一桶水来,二少爷也泡一泡?” 张仲微可不敢让张栋的爱妾帮他打洗脚水,闻言唬了一大跳,话都不敢接就又退了出去。 流霞一扫林依的脸色,马上斥责流云:“好不懂规矩的婢子,自己到门外跪上一刻钟。” 流云委委屈屈地看着林依,道:“我是一片好心。” 林依闭上眼,没有作声,流云不敢再辩,自动自觉走到门外,挨着墙根跪下了。流霞自上回设计林依未果,就晓得了她是个容不下妾的人,因此再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她见张仲微还在外头没进来,便收起脚桶,替林依擦脚,道:“这脚一次泡久了也不好,我到外头盯着流云去,免得那妮子偷懒。” 她盯着流云是假,换张仲微进来与林依进来与林依独处是真,林依很满意她如今懂事,微笑着点了点头。 流霞一出门,张仲微就掀帘进来了,笑道:“流霞倒是知情识趣。”林依道:“她要是不擅长见风使舵,在娘跟前也就待不了这么久。”张仲微诧异道:“她这次回东京,我看你待她还好,原来仍旧是防着她。” 林依笑道:“甚么好不好的,她吃了我家的米,就得干活,只要肯干,我就不难为她,我又不指望她多忠心,理会那许多作甚。” 张仲微明白了,这是拿流霞当外人叫,他指了指门外,又问:“流云那丫头跪在门外,又是怎么回事?她再淘气,也是娘屋里的人,你莫要惩罚太过。” 林依不以为意,道:“娘巴不得我把她们调教得服服帖帖,才不会因为这个怪我,倒是你,怜香惜玉了?” 张仲微脖子一缩:“我哪里敢。” 林依轻轻一拎他耳朵,笑道:“谅你也没这个胆儿。”说着站起身来朝门外走,道:“我去烧水,亲自与你泡脚。” 张仲微笑眯眯地应了,朝床上一躺,等着娘子的爱心服务。但林依还没走两步,就被匆匆赶来的杨婶叫住了:“二少夫人,白日里收了好些贺礼,如何处置?” 林依揉了揉肩,道:“今日累了,贺礼又跑不了,明儿再说罢。” 杨婶却还是把她拦住了,道:“死物是跑不了,可还有活物呢?” 林依一愣,难道被杨氏猜中了,真有人送人来? 杨婶继续朝下讲,证实了林依所想,确是有人送了几名婢女来,因是打烊后才送来的,所以林依不知道。 真是会挑时候,林依揉了揉眉心,问道:“大夫人可知晓?” 杨婶只认张仲微和林依两个主人,杨氏是排在后头的,因此摇了摇头,道:“我一收到人,就起来告诉二少夫人,还没来得及去大夫人那里。” 收人可不比收物,一不小心就要惹麻烦,林依拿不定主意,只好进去与张仲微讲了一声,转身朝杨氏房里去。 杨氏早料到会有此事,一点儿也不奇怪,一面叫林依安心,一面问杨婶:“送来的是些甚么人?” 杨婶回道:“全是婢女,年纪小的十四五,大的十七八,容貌有好有差,我分不出是上等还是下等的。” 杨氏先问林依的意见:“现在就领进来瞧瞧?” 林依点头道:“我听娘的。” 杨氏冲杨婶挥了挥手,杨婶便返回酒楼,将那几名被当作贺礼的婢女领了来,叫她们三人一排站在厅内站好,再请杨氏与林依出来瞧。 一共六名婢女,排了两排,俱低眉顺眼,敛神聚气,看起来都是训练有素。一排中间的那名,容貌最为平常,杨婶指了她,最先介绍:“这是王翰林送来的,说是怕我们酒楼人手不够,让她来帮忙,做个酒保。” 林依十分诧异,与杨氏对望一眼,王翰林也太嚣张了,竟敢明目张胆地送奸细来。只不过,即是送奸细,为何不挑好看的送,却要送个容貌一般的来?就不怕张家瞧不上,而打去做粗活?林依猜想,这肯定是牛夫人出的主意,她晓得林依不许张仲微纳妾,担心送了美貌的来,反而进不了张家的门,因此稳妥行事,只送个让林依寻不着借口的。 林依想到这里,止不住地暗暗笑,这人若要存心寻借口,还怕找不着?她和善地冲那名婢女一笑,侧头与杨氏商量道:“我看这婢子生得粗壮,就她叫去洗衣裳罢,正好家里缺个粗使丫头。” 杨氏也猜到这丫头是牛夫人买的,转由王翰林来送而已,不然以翰林院官员的俸禄,哪怕是个学士,也不会有钱到买婢女来送人。她听过林依的分派,夸赞道:“媳妇能干,如此安排十分妥当。” 那婢女却不愿意,恳请道:“两位夫人,婢女会洗碗碟,就让我去酒楼帮忙罢。” 让她去洗碗碟,林依怕洗不“干净”,若是她叫偷偷洒上些甚么,那祸可就闯大了。就是派她去洗衣裳,林依都不大放心,打定主意,只让她洗下人的衣裳,主人的衣裳另派妥当人清洗,不许她插手。 杨婶见杨氏与林依都没有接那婢女的话,就明白了她们的意思,斥那婢女道:“替主人做事,还由得你挑三拣四?王翰林夫人没教你学规矩?” 林依忙道:“王翰林夫人最为讲究,岂会没教过她规矩,定是这婢子擅作主张,存心要丢王翰林夫人的脸。” 这话若传到王翰林夫人耳里去,指不定就真想歪了,那婢女大急,忙自扇两个嘴巴,请求林依原谅。 林依懒得与她费功夫,只问杨婶剩下那几名美貌婢女,分别是何人送来的。 杨婶报上名字,林依和杨氏却都不认得,还是有名婢女自报家门,称她家原主人是城内富商,因仰慕林依,才将她与另一名婢女送了来,还补充道,若是林依对她们不满意,大可退换,一直换到满意为止。 另几名婢女纷纷点头,称她们家主人也是一样的意思。林依再仔细一问,这五名婢女,分别是三户富商送来的,打的都是仰慕林依的旗子,至于是真想攀附张家,还是想借林依的手转去参政夫人那里,就不得而知了。 第两百一十章 两妾密谋 别个送来的人,林依可不敢用,先前之所以留下那名婢女,皆因王翰林在翰林院位高权重,张仲微又还要在翰林院当差,得罪不起,而这几名,还是打了的好。杨氏提议,将她们全送至参政夫人家,一来能讨好参政夫人,二来能卖那些富商一个人情。 林依笑道:“娘,欧阳参政乃有名的清官,从不收受贿赂的,即使不是物而是人,只怕也不会收。” 杨氏道:“送不送,是我们的心,收不收在她。” 林依便依了杨氏,命杨婶把那五名婢女,送至参政夫人处,又叫小扣子把王翰林送来的媳妇带了下去,教她学规矩。 房中只剩下了林依婆媳,她向林依叹道:“别个送来的人,总是使着不安心,只恨王翰林的面子不好驳得。那丫头就算遣去洗衣裳,也是一双眼,叫我放心不下。” 杨氏笑道:“这才一个,你就受不了了?现在是二郎官小,你才没遇过这样的事,待他高升,送人的只多不少。你要嫌那丫头碍眼,就赶她到别处去住,反正酒楼后面的院子太小,根本住不下那许多人。” 张家新酒楼后面,带有一处小院子,但总共只得三间房,根本不够住,林依原来的打算是,待得搬过去,到了晚上,就把酒楼大堂内的桌子拼一拼,铺上铺盖,让下人们去睡。如今多了个婢女,便要另租一间房,她实在不愿意。 杨氏见她犹豫,又出了个主意:“我带来的四名家丁,可不好进酒楼,还得另租一间房与他们住,不如就租间大的,从中隔开,与那婢女居住,你看如何?” 林依抚掌道:“还是娘点子多,如此甚好,隔出来的那间房,既是她的居所,也是咱们家的洗衣房,四名家丁就在隔壁,还能看住她,以防她乱跑。” 杨氏笑道:“你开的是娘子店,我那四名家丁毫无用武之地,正闲得慌呢,如此也好让他们有个差事。” 林依一直对养四名闲人颇有意见,这会儿见杨氏主动提起,忙道:“差事多着呢,如今的大酒楼,可不比先前的小脚店,每日买菜倒泔水,都是力气活,正用得上他们。那院子有道后门,就让他们从该门出入,既做了活儿,又不影响前面的生意。” 杨氏也不愿家里有人闲着,觉得林依如此安排十分妥当,便点了点头,许她调配那四名家丁。 去参政夫人家送婢女的杨婶,不多时便回转,果然不出林依所料,五名婢女,参政夫人一个也不收,只叫林依自行处置。 林依心道,王翰林是同僚,又是上级,收下他送来的人无妨,但这几名都是富商送来的,若是收下,恐怕有受贿之嫌。 杨氏笑话她太多心,大宋官员千千万,若收个把婢女就叫受贿,那受贿的人多了去了,何况她们是因为张家酒楼开张,作为贺礼正大光明送来的。 杨氏做了多年官宦夫人,经验丰富,既然她都这样讲了,林依便放下心来,决定将这五名婢女卖掉,换回真金白银。不过此时天色已晚,去叫芽侩不合适,还好杨婶与青苗如今在酒楼睡,空出间屋子,林依便命流霞和才罚完跪的流云带她们去那里安置。 流霞与流云领着五名婢女来到空房,又把王翰林送来的那个也叫了来,将她们朝里一推,再把门一锁,万事大吉。但她俩并未就此离去,而是躲到简易厨房后,低声议论起来。 流霞先抱怨道:“好容易挣来个姨娘,却连个使唤丫头也无,还不如在衢州时的光景。” 流云刚被流霞算计,罚了跪,心里正不爽快,闻言讥讽道:“你本来就是个丫头,有甚么好抱怨的。” 流霞冷笑道:“我如今没了丫头使唤,就只好使唤你了,谁叫你就是个丫头呢。” 流云心下一惊,回过味来,若不给流霞谋个丫头使唤,受苦受累的是她。想到这层,她忙将锁婢女的屋子一指,道:“丫头又不是没有,一共六个呢,你就讨一个来使唤如何?” 流霞见她上道,暗自高兴,但又作出愁眉苦脸状,道:“哪有那般容易,你没听见二少夫人要卖了她们?再说那几个,一看就是狐媚子,留在身边可不让人放心。” 流云当初就是个普通丫头,因生得“狐媚子”,才让张栋瞧上了,因此极看不惯流霞防患于未然,嗤道:“男人又不在身边,你也太操心。” 流霞不是个容易被激的人,听了流云这话,仍旧决定谨慎行事,不能给自己留后患。她抬起胳膊,把流云撞了撞,道:“咱们家通共也没几个下人,哪有那么多衣裳要洗,不如咱们同心协力,把王翰林送来的丑丫头讨来使唤,如何?” 流云心中一动,问道:“若是讨得来,算谁的丫头?” 流霞为了拉拢流云作同盟,自然满口好话:“算咱们俩的丫头。” 流云一向是侍候人的,从没得过别人的侍候,闻言开心笑了,拉起流霞就朝林依房里走,道:“咱们现在就去与二少夫人说。” 流霞忙拽住她,道:“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咱们现在就去,恐怕二少夫人不信洗衣裳的活儿轻,且先等那丫头洗上两日。” 流云马上道:“那我去与小扣子讲,叫她这两日自己洗衣裳,免得给那丫头添负担。” 流霞横了她一眼,不满道:“你把嘴管严些,莫要讲与别人知晓,不然传到大夫人耳里怎办?” 小扣子跟小坠子一样,确是都爱到杨氏跟前打小报告,流云考虑不周,因此虽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却没敢反驳流霞的话。 流霞提议,让流云两日后以那婢女活儿少贪玩为借口,去向林依提分派丫头的事。 流云疑惑道:“你不与我同去?” 流霞耐心解释道:“我是姨娘,才有资格使唤丫头,但若我去,就显得娇气了,不如你去帮我讲话,兴许大夫人和二少夫人见我们姐妹和睦,一高兴就答应了。” 流云觉着有理,便点头答应了。二人就此商定,又却查看了一遍门锁,同回杨氏那厅中向林依复命。 流霞瞧着流云高高兴兴的样儿,暗笑不已,就她这样没心机,还妄想当姨娘呢,两日后讨要个丫头,若事成,皆大欢喜,万一不成,林依也只会怪她,罪过落不到自己头上来。 林依处理完婢女的事情,又陪杨氏吃过一盏茶,才重新回房歇息。此时张仲微已洗漱完毕,上床捂着了,他见林依去了这会子才回,便问是否家里出了事。 林依将那六名婢女的事讲了一遍,特别强调王翰林也送了人来,张仲微闻言一惊,又听说杨氏与林依已安排妥当,这才放心睡觉。 二日林依起床,牙侩已在厅里候着了,一问才知道,乃是家丁奉杨氏之命,趁早请来的。林依忙先去杨氏处请安道谢,再才回来料理家务,将那五名美貌婢女,卖了个好价钱。她虽当着家,却尊重婆母,先将钱送至杨氏房里,杨氏不收,才归入公中。 张仲微临出门时,瞄了一眼账本,笑道:“多收几名婢女,顶酒楼个把月收益了。” 林依拿笔方戳了他一下,道:“那你想想法子,多办几回酒,好叫别个有机会来送礼。” 张仲微笑着出门,去了翰林院,林依则合上账本,准备去酒楼看看。她刚锁好抽屉,就见流云在门外探头探脑,不禁唬了脸道:“想进就敲门,鬼鬼祟祟作甚?” 流云讪笑着溜了进来,与她行礼道:“我来问问二少夫人早上想吃甚么,我好去做。” 家中小厨房,如今确是她与流霞负责,不过今日这般殷勤,肯定不寻常,林依站起身来整理衣裙,道:“我去酒楼吃,你只备大夫人的饭即可。” 流云上前向步,帮她扯裙子,取盖头,笑道:“咱们酒楼盖好,我还没去瞧过呢。不知能否沾二少夫人的光,也跟去见见世面?” 她心里打的甚么小九九,林依一清二楚,不过是盯上了酒楼后院那几间房,但她并不晓得,那房总共只得三间,任她再怎么动脑筋,也改变不了甚么,因此林依乐得做个人情,道:“只要大夫人准许,你就跟我去罢。” 流云是背着流霞来的,此时后者正在帮杨氏梳头,若她去禀告杨氏,就等于告诉了流霞,自然是不肯去的,心想横竖不过一通责骂,也值不了甚么,便扯了个谎,称自己已知会过杨氏了。 林依戴上盖头,率先出了门,流云连忙一溜小跑跟上,一起到了酒楼。她站在门,先看见那华丽无比的彩门,再望见楼上雕花的栏杆,忍不住偷偷地乐,心想能抢在流霞前头,在这样豪华的酒楼后院抢先占个房间,就算回去挨骂,也值了。 此时时辰尚早,客人未至,酒楼内空荡荡,但林依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转头叮嘱流云慎言慎行,不许到处瞄,莫丢了张家的脸。 第两百一十一章 两妾相斗 林依却是多虑了,流云虽感叹于酒楼内的宽敞豪华,但目的却不在于此,根本无心旁顾,目光只朝堂后那面墙扫视,偷偷观察通向后院的门在哪里。 林依本着好事做到底的原则,主动与她指出后门所在,许她随意去参观。流云得了允,快活得似条抢到骨头的小狗,飞快奔向了后院,后院不大,横着十步,竖着十步,让流云大失所望,再细细一数房屋,才得三间,想必是杨氏一间,张仲微夫妻一间,她与流霞一间。 原来还是要和流霞挤一个屋,流云狠狠扯着手帕子,在院内走来走去,十分烦躁。 林依察视过酒楼,拣了张桌子坐下,准备吃早饭。青苗亲手做了几个小菜端上来,问道:“流云呢,我叫她来伺候。” 林依喝了口粳米粥,笑道:“人家好歹也是大老爷跟前的人,你还真拿别个当丫头使唤?” 青苗将托盘敲了两下,道:“我不管是谁跟前的人,反正咱们家不养闲人。”说着把托盘朝个酒保怀里一丢,挽起袖子就上后院去了。 流云还在院子里绕圈圈,眉头皱起老高,青苗一瞧就火了,冲将过去,一手将她推了个踉跄,骂道:“我还道你来收拾房屋,却在这里躲懒。” 流云晓得她是林依跟前的红人,不敢得罪,忙辩解道:“我不是来收拾屋子的,二少夫人并没分派这活计。” 青苗叉着腰,凶巴巴问道:“那你来作甚么?” 流云道:“我来瞧瞧……”她本想说来瞧瞧屋子,但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半途上转了话,问青苗道:“青苗姐姐,我看这里有三间屋子,其中必定有你一间罢?” 青苗根本懒得去猜测她是甚么心思,直接啐道:“我们下人,哪能同主人平起平坐,你莫忘了自己的身份。” 这一句话,把流云打入了深渊,她头上虽有“通房”二字,却左不过也是个下人,难道连与流霞挤着住一间房的资格也无?青苗是林依跟前的红人,她如此想,是不是代表林依也是这样考虑的?流云十分地惶恐,又十二万分地不甘心,便故意问青苗道:“不知青苗姐姐住在哪里?” 青苗朝大堂一指:“晚上把桌子拼了,就在酒楼里睡。” 流云故作可惜状,道:“青苗姐姐生得好模样,怎能受这样的委屈,照我看,那间屋子该你独住才对,该让那流霞睡酒楼去。” 青苗该成为甚么样的人,才有资格与主人同住一个院子,她心知肚明,因此没有好脸色给流云,故意气她道:“就算我住了那屋,也是同流霞一起,轮不到你头上,你有心挑拨离间,不如算计算计如何朝上爬。” 流云没一句话讨到了好,瘪着嘴,不敢再作声。 青苗见她委屈瘪嘴,不耐烦起来,一手抓起她胳膊,一气拽到大堂上,指了林依道:“二少夫人在吃饭,你还不去伺候着。” 主人在吃饭,流云却在后院溜达,确是说不过去,因此她虽然仍旧瘪嘴,却不敢反驳,乖乖走上前去,到林依身后侍立。 林依一早转卖婢女,进账颇丰,心情很好,待吃了个七八分饱,就和颜悦色问流云道:“院子看过了?觉得如何?” 流云还委屈着呢,开口就讲了真心话:“好是好,就是屋子少了点。” 林依指了指酒楼内忙着做准备工作的酒保们,道:“那你就盼着酒楼多赚钱,等攒够了些,咱们换大院子住。” 这话流云爱听,虽然攒钱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但有希望,总比没盼头的好。林依走到柜台前,向杨婶交待了几句,便戴上了盖头,准备回家。 流云几步跑上去,搀去林依的胳膊,一面扶着她走,一面试探问道:“二少夫人,我看那后面有三间房,不知如何分配?” 林依笑道:“依你看,该怎么分?” 流云打定了主意,那间屋,若她不能住,也定叫流霞住不了,于是答道:“自然是大夫人一间,二少爷与二少夫人一间,还有一间作待客之用。” 这样的布局,林依倒真想过,只是不甘心另租屋与两个妾室住。她笑着问流云:“那你和流霞住哪里?” 流云早就想好了答案,马上道:“我们自然同其他下人一样,到酒楼内拼桌子。” 林依不相信她能有这样的觉悟,但却很高兴有人道出自己的心声,于是忍着笑道:“你既有这样的想法,何不向大夫人讲去?” 流云也不笨,一听这话,便知林依这关是过了,她想到流霞也要睡桌子,开心不已,一回到家就去见杨氏,称酒楼后院屋子少,自己甘愿同流霞睡酒楼,腾出一间屋子来作客厅。 流霞就站在杨氏身后,闻言暗恨不已,她流云要讨好主人,何必拉上她林依,真是个害人精。 杨氏微微侧头,问询流霞的意见,流霞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却不甘落于人后,让流云出这风头,便笑道:“这主意还是我昨晚想出来的,正准备与大夫人讲呢,却让流云抢了先。”说完不等流云接话,便向杨氏屈膝道:“这屋子少租一天,就少付一天的房钱,因此搬家宜早不宜迟,我这就去收拾包袱。” 杨氏不吝言辞,夸奖了她几句,放她去了。流云眼看着本该她得的夸赞落到了流霞头上,即便目的达成,心里仍是堵得慌。她这会儿已是落到了后头,生怕收拾包袱的功劳也被流霞抢去,忙向杨氏告退,追了出去。 林依那边也在收拾包袱,她与张仲微仅有一口大衣箱,将钱匣子朝里一搁,就算是收拾好了。她锁上里间的门,走到杨氏这边,问道:“娘,我与仲微的物事已装好了,你这里还有甚么要帮忙的?” 杨氏摇了摇头,道:“我们才回东京,也只有两口箱子,随时都能走。” 流云在外听见,存心要拣一件事盖过流霞去,忙掀帘进来道:“大夫人,二少夫人,那院子到处是灰,我与流霞先过去收拾呀。” 林依夸她道:“还是你想得周到,扫干净些,中午赏你一道菜吃。” 流云谢过她,得意洋洋看了一眼后进来的流霞,把她扯了出去。 林依与杨氏相视而笑,商量起新客厅该如何布置,哪里要摆个花瓶,哪里要添置一件陈设。 流云与流霞去了酒楼后院,先是站在院子里大吵一驾,吵到一半,被青苗进来训斥了一通,才开始埋头干活。还没到饭点,厨房的准备工作自有人做,青苗还不算太忙,干脆就当起了监工,很快便指使流云二人把三间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流云认为讨好青苗,就是讨好林依,因此听了几句训,倒没甚么,而流霞身为丫头时都没瞧过青苗脸色,如今升作姨娘,却要受她指使,心里存了一包的气,偏又作不得,忍得好不难受。 两人完工,回去复命,又被安排抬三只箱子,累得一塌糊涂。好容易挪到新家,待想歇一歇,才想起这里没有她们的屋子。 流霞的火气蹭蹭地直往上窜,一指头戳到流云的脸上,咬牙切齿骂道:“瞧你出的好主意,这下可好,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无,你倒是上酒楼歇去呀?” 流云累得腿软,站都站不稳,她心里也后悔,嘴上却不肯服软,道:“你再骂,后天我不帮你去讨丫头。” 流霞这才想起自己还有求于她,只好将继续骂她的念头收了回去,嘀咕道:“我就不信那丫头讨来后,你不抢着使唤。” 林依在屋内,已听见了她们拌嘴,心想把她们累病了,还得花钱请郎中,实在划不来,便遣小扣子出来传话,让流云与流霞上客厅歇着。外面安静下来,林依闲不住,又想到酒楼去转转,才出房门,却被隔壁房里的杨氏叫住了。杨氏不爱林依总朝酒楼跑,劝她习惯于官宦夫人的生活,闲时做做女工浇浇花,有钱时便做个东,请其他夫人到家里来聚聚。 林依心想,她们聚会,还不是得到酒楼内,有甚么分别。但杨氏却认为这差别大了去了,混淆不得。林依虽有不同见解,但还是依了杨氏,答应从今往后,安于后院,无事不出门。 杨氏瞧她闷闷地,笑道:“你若是闲得慌,咱们就坐了轿子上街去,搬了新家,也该添置些物事。再到饰店打个金项圈,等你大哥的儿子满月时作贺礼。” 林依闻言大乐,原来自家酒楼不能常去,街却是逛得的,她生怕杨氏反悔,连忙回房内戴好盖头装好钱,回来将杨氏搀了就走。 杨氏瞧她心急,笑了,拍着她的手道:“我不让你去自家酒楼,是怕长此以往,别人要把你当生意人,反忘了你官宦夫人的身份。不过自家酒楼不能常去,别人家的娘子店还是去得的,虽然要花些钱,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是不是?” 第两百一十二章 讨要丫头 杨氏真是位开明又有趣的婆母,林依闻言更乐,扶着她亲亲热热出门,一同坐轿子到街上去。 州桥那端,连接着御街,过得桥去,繁华热闹,更胜数倍。街道两旁店铺林立,路上行人如织。 杨氏念着林依自来东京,就没添置过新衣裳,便命轿夫在一家绸缎庄前停了下来,带着林依到店里去,要给她挑匹布料做裙子。 掌柜的是个大嫂,眼极尖,瞧见她们是坐轿来的,猜想是有钱人,便捧出几匹织锦,供杨氏婆媳挑选。 杨氏朝柜台上看了看,摸着一匹宜男百花的蜀锦,问林依道:“看来看去,还是咱们四川的织锦最好。” 林依还没答话,掌柜的已是连赞三声“好”,称杨氏有眼力,会挑布。杨氏挑的那匹布,乃是极艳丽的黄色,林依并不喜欢,但她认得那布料上的花样,也晓得是甚么寓意,于是不好推却,只得也赞了声好。 掌柜的极有眼色,一听林依也称好,立时就取了尺子出来,帮她量尺寸,准备裁布料。 林依琢磨着,只她一人做新衣,可不合适,便在那堆蜀锦里,帮杨氏挑了一匹紫葵花。杨氏见林依有心,便含笑收了,一面叫那掌柜的来量尺寸,一面问林依道:“咱们给二郎也挑一匹。” 林依笑道:“我想着他做了官,要时常在外见客,早就与他做了好几身袍子,等下一季再算他的罢。” 原来只是她自己勤俭,却省下钱来与张仲微添了新衣,杨氏暗赞一声贤惠,喜爱林依的心,更添了几分。 掌柜的裁好布,问道:“两位夫人要做甚么样式?” 林依这才明白,这家绸缎庄乃是一条龙服务,不但卖衣料,还包做衣裳。她只在乡下做过衣裳,不知东京流行式样,虽在官宦夫人身上瞧过几件,却叫不出名字来,只得以目示意,请教杨氏。 杨氏是最爱花钱的人,向来不肯委屈自己,先前是因为三郎的病,才窘迫了几年,如今她手里又有了钱,自然要极尽奢侈,于是吩咐掌柜的,两条裙子,褶裥要多,要细,裙间还要缀上些珍珠。 杨氏讲式样,林依不懂,可一听珍珠,便晓得这两条裙子价钱便宜不了,她有些心疼钱,但漂亮的衣裳谁人不爱,加上转卖婢女才赚了不少钱,就安下心来,准备奢侈一回。 杨氏交行完掌柜的,又带林依去买屋内陈设,订做送李舒儿子的金项圈,一路上,教了林依好些富贵知识,如何挑绸缎,如何挑好瓷,如何辨别金子的成色,诸如此类。 林依十分用心地记下,努力按照杨氏的要求,做个合格的上层社会夫人,而不是只会赚钱的暴户。婆媳二人采购一番,回到家中,将买来的摆设交与流霞几人,命她们把客厅好生布置。 转眼两天过去,流云在流霞的催促下,寻到林依,称派给新来洗衣女的活儿太少,令她每日足足有半天是空闲的。流云抱怨完,又补充道:“二少夫人,你可讲过,咱们家不养闲人。” 张家连上家丁,下人总共七、八人,洗这些衣裳,对于无其他活计的婢女来讲,确是少了。林依点头道:“多谢你提醒,容我再想想,与她多派些活儿。” 流云见林依同意她的看法,大喜,忙道:“不用二少夫人费脑筋,我这里就有个主意----流霞身为姨娘,却没个使唤丫头,实在有失我们家的体面,不如叫那婢女洗完衣裳,就到她跟前当差。” 林依望着她微微笑,问道:“这是你的主意,还是流霞的主意?” 流云为了将差事办成,便称是自己的主意,与流霞无关。但林依根本不信,流云向来与流霞不对盘,怎会突然如此好心,讨要丫头这件事,要是流霞撺掇流云,要么是她二人合谋。 若她们讨要的是个普通婢女,林依兴许就同意了,但那婢女乃是王翰林的一双眼睛,遣的越远越好,哪还能朝屋里领,这两人真真是糊涂。 流云眼巴巴地瞧着林依,再三保证:“流霞也没多少活儿让她做,耽误不了洗衣裳。”林依本想耐心与流云解释,别人家送来的丫头,不能随便使唤,但突然想到,这道理流云可能不明白,但流霞跟随杨氏已久,肯定是知道的,正是因为她知道,才不肯自己来,而是怂恿流云来挨骂。 可怜流云中了圈套还不自知,犹自为流霞讲着好话,让林依看了直好笑。两妾相争,林依本不想管,但流霞不该拿她当傻子,不然事事都来烦她,那还得了。 流云到底是杨氏身边的人,若贸然罚她,是打了杨氏的脸,虽然杨氏讲过任由林依调教,但林依绝不敢天真到当了真,于是与流云道:“这事儿我做不了主,你问大夫人去。”她心想,流云的把戏,她都能瞧出来,杨氏也一定能猜出是流霞捣鬼,至于如何处罚,就让杨氏定夺罢。 流云还当林依是默许,喜滋滋地去了杨氏房里,不料才把事情讲完,就让杨氏狠狠训斥了一通,接着又被逼问谁主使者是谁。 流云心想,骂都骂了,供出流霞也是框然,不如替她瞒着,借机向她讨好处。于是她一口咬定讨丫头是她自己一人的主意,并没有二人参与。 杨氏同林依一样,料定此事还有流霞的份,但流云不肯承认,她也无法,只能另找机会敲打流霞。 流云挨完骂,灰头灰脑地出去,在屋后树下寻着流霞,抱怨道:“你出的馊主意,叫我去讨丫头,结果丫头没讨成,倒害我被大夫人训斥。” 流霞瞧着她那模样,心里偷着乐,嘴上却委屈道:“大夫人不同意,我也没料到,这只能怪我们运气不好。”流云斜眼瞥着她道:“我念着姐妹情谊,可咬紧牙关没把你供出来。”流霞暗道,谁叫你不供,供了我也能撇清,这下倒好,变作我欠你人情了。流云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不住地提醒她、暗示她,要她拿出些好处来,感谢自己的守口如瓶。 流霞摊手道:“拜你所赐,咱们没了屋住,现在那点子细软,都在大夫人房里,你叫我如何去取?” 流云哼了一声,道:“你去取自己的物事,莫非大夫人还能拦着?”流霞无法,只好进到杨氏房里,去开自己的小箱子,期间杨氏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后背,吓得她不敢呼气,等到出来时才现,后面的衣衫湿了一片。她将根银簪丢到流云怀里,道:“还你人情,咱们两讫。” 流云接了银簪,不住地摸着,笑道:“这是哪里话,往后还有要帮忙的,只管说一声儿。” “有甚么要帮忙的,不妨讲来,让我也听一听。”杨氏自墙那边绕了过来,冷冷问道。 流云被唬了一大跳,银簪子啪地一声,落到了地上。流霞在屋里时就被吓了一道,这时再一惊,腿就直软,扑通跪了下去。流云心道一声完了,也跟着跪了下去。 杨氏扫了她们一眼,甚么也没再讲,就转身回房,但直到天黑,流云和流霞也没敢站起来,直到晚饭后杨氏记起二日便是吉日,要遣她二人去与小坠子送嫁妆,这才法外开恩,叫她们回屋,不过不许吃晚饭。 到了二天,因是吉日,许多人家办喜事,欧阳参政家的衡娘子,也是这天出嫁,杨氏将小坠子的嫁妆交与流云与流霞,便携张仲微夫妇上门恭贺去了。 主人不在,后院便没开火,流云与流霞二人饥肠辘辘,到酒楼厨房去讨吃的,又被青苗给骂了出来,只好拿出各自的私房钱,在路上买了两个炊饼充饥。 两名家丁跟在她们后面,挑着箱子,因此一行人走得慢,将近正午时,日头太大,有些晒人,流霞便取出随身带的伞,叫流云帮她打着。流云不服气,骂道:“我看你就是想使唤我,不然好端端的,为何带把伞出门?” 流霞理直气壮道:“谁让你没本事,讨不来丫头,那我就只好使唤你了。不过你本来就是个丫头,叫你撑伞,并不委屈你。” 流云没想到她这样翻脸不认人,气道:“小人,亏我昨日还替你瞒着。” 流霞指了指她头上的银簪子,道:“你的情,我已经还了,再说我也没因此讨到好,还不是跪了半天。早知道这样,就不送你簪子了,白亏我几多钱。” 流云还欲还嘴,后面的家丁催道:“赶紧走,不然迟了,你是个丫头,就与姨娘撑撑伞,又能怎地?” 流云在衢州时,有张栋护着,何曾受过这等气,她朝后狠瞪一眼,却又无可奈何,只好接过流霞手里的伞,朝地上重重敲了两下,撑开举起。 流霞有了流云撑伞,才觉得自己真是半个主子,她心中得意,也就不计较敲伞的事儿,而是拿出主人派头,催大家快走,别耽误了功夫。 第两百一十三章 一箱嫁妆 流云不服气,一路上不停地嘀咕:“昨日罚跪还不是因为你,大夫人明明没听到甚么,你随便扯个谎,也就过去了。” 流霞剜了她一眼,道:“你懂甚么,咱们前面讲的话,大夫人肯定也听见了,不然不会我进屋时就盯着我看,只怪我不够警觉,仍取了簪子出来。她的脾气,你还不晓得,若当时有狡辩,只怕就不是跪半天这么简单了。” 流云虽不如流霞那般了解杨氏,便多少晓得些,因此不得不承认她讲得很有道理,闭口不再提。一行人到了祥符县,打听到二房家,方氏一听说大房的人上门,还带着两名家丁,还以为是来讨债的,不等流霞流云进门,就朝里间躲。等到两人进来,她自门缝朝外一看,见她俩身后还有只大箱子,又听见说她们是来与小坠子送嫁妆的,这才三步并作两步跑出来,亲亲热热地请她们坐。 流霞率先坐下,流云也要坐,被她瞪了一眼,只好仍旧站着。方氏盯着那只大箱子,舍不得挪眼,心想小坠子不过一个妾,哪配有嫁妆,正好取来一用,把大房的债务还上。 流霞先恭喜方氏得了嫡孙,再欠了欠身,道:“禀二夫人,大夫人的意思,趁着吉日,与小坠子摆两桌酒,正式抬她做妾。” 方氏瞧在大箱子的份上,一句反驳的都无,全应承下来。立时命任婶去张罗。流霞又道:“咱们家有人做着官,行事当与别家不同,还是到官府立个正式的纳妾文书来。” 这会儿不管她讲甚么,方氏都是点头,道:“好办,伯临就在衙门呢,叫他们去办。”流霞瞧着方氏唤来小厮,吩咐他上衙门去了,遂道:“我们与小坠子好几日不见,怪想念的,还望二夫人许我们去看看她。” 方氏巴不得她们赶紧离了这里,好让她有空开箱子,因此爽快点了头:“出门左拐,最后一间便是她的屋子,你们且去罢,开席时再唤你们。” 流霞起身,与她福了一福,到门边唤进家丁,把那大箱子抬了,准备就走。方氏慌了,忙拦道:“小坠子屋小,搁不下,就放在我这里罢。” 流霞笑道:“既是她的嫁妆,总该抬去让她瞧瞧。”方氏舍不得这箱子,马上道:“我叫她来,就在这里瞧。”说着亲自走到门口,朝左边唤了两声。 小坠子早听说流霞与流云送嫁妆来了,这都是事先商量过的事,因此她没急着出去,只在房里奉迎张梁,与他温酒。张梁吃得舒心,拍了拍她,道:“你嫁妆来了,都不去瞧瞧?看二夫人都叫你了。” 小坠子叹了口气,道:“说是我的嫁妆,可二夫人会交与我?” 以方氏的作派,确是不会放手,不过张梁也惦记着那九十贯的欠款,便替方氏讲话道:“二夫人也只是替你保管,慌甚么。” 小坠子将一盏酒喂到张梁嘴边,笑道:“别以为我不晓得二夫人打的甚么主意,不就是想拿我的嫁妆去还债么,可我一个妾,大夫人能赠几个钱,想想也换不来九十贯。” 张梁脸色一变,正在斥责她不替家里着想,嘴里就被灌进了酒。小坠子托着酒杯,笑道:“我的嫁妆,通共也没几个钱,反正还不清二夫人的欠款,还不如交与我自己锁着,好替二老爷多打几壶酒。” 张梁看了看面前的酒水与下酒菜,都是他自己出钱置办,心想小坠子的话倒也不错,她一个妾,嫁妆哪值九十贯,也就是几斗酒的钱,若是交与她收着,往后吃酒就不用他自己掏钱,倒也是美事一桩。 小坠子见张梁意动,趁热打铁道:“二夫人铺子里,日日有进项,却舍不得拿几文出来与二老爷打酒,二老爷何苦还替她想着欠债,我都替你不值。再说了,就算你替二夫人把债还清,她赚的钱,还是不会分你一文,实在划不来。” 明明是张梁买妾,经小坠子一讲,却变成了只有方氏欠钱,偏张梁还就爱听这话,便拿定了主意,要去帮小坠子把嫁妆讨过来。 小坠子见张梁起身,忙拦住他道:“二老爷,不可强取,不然就算讨要嫁妆,我也没好日子过。” 张梁问道:“那你待如何?” 小坠子踮起脚,朝他耳边低语几句,转身先出了门。她来到方氏那屋,团团行礼,向流霞流云道了声辛苦,接着当了方氏的面,将箱子打开。方氏探头一看,里面有几匹布料,却不甚精致,立时就灰了一半的心,撇嘴道:“大夫人也太小气,特特与你送嫁妆来,却只有几匹烂布。” 流霞笑道:“二夫人此言差矣,非是大夫人小气,而是替二夫人着想,不能叫一个妾的穿戴,过了正室去。” 自从方氏上回放话要休李舒,李舒就再不肯拿嫁妆钱与她添东添西,因此她全身上下,就没几件好衣裳,若小坠子穿了绫罗绸缎,还真是会越过她去。 可方氏起心就没想把嫁妆还给小坠子,而是想据为已有,因此还是暗怪杨氏想得太多。小坠子知道,若不给方氏点甜头尝尝,这嫁妆,恐怕是拿不回去的。她自箱子角落里,掏出个小包,打开来,里头是一对琉璃簪、一对玉镯、一对银耳环,她将这些饰托到方氏面前,请她挑选。 小坠子这般识趣,方氏还是欢喜的,但琉璃簪不值钱,玉镯成色不佳,银耳环太小,她看来看去,一样都瞧不上。心想着银子多少值钱些,就把银耳环拿了起来,口中犹道,我不是要使你的嫁妆,只是怕你丢了,替你保管。 小坠子也不反驳,顺着她的话,谢她费心费神。 流霞站起身来,与小坠子道:“咱们好几天不曾见,且回你屋里去讲讲话儿。” 小坠子问过方氏,得了允,便叫门外的家丁进来抬箱子。方氏这才明白过来,小坠子这是丢卒保车,拿一对银耳环塞住她的嘴,好叫她不好意思开口留箱子。 但方氏何许人也,岂会为一对小小的银耳环折腰,大喝一声:“且慢,小坠子你年少玩性大,恐怕弄丢了物事还不自知,这箱子,还是我替你保管更为妥当。” 小坠子回头,为难道:“我已与二老爷讲好,把箱子交与他帮我保管的,二夫人你看这……” 方氏毫不犹豫将张梁贬低一番,称他只会花钱,不会赚钱,又好杯中之物,若把箱子交与他,不出三天就进了当铺。 张梁照着小坠子的嘱咐,就躲在门外,将这话听了个清清楚楚,一时火气窜起老高,冲进门去,理也不理方氏,叫那家丁抬起箱子就走。方氏心想那箱子嫁妆虽不大值钱,但多少能救救急,于是便斗胆去拦,张梁怒道:“我看在有客的份上,不与你计较,你切莫蹬鼻子上脸。” 方氏瞧见他袖子里惹隐若现的大拳头,不自觉就朝后退了一步,让那两名家丁趁机把箱子抬了出去。 张梁临走前,不忘警告方氏,若她胆敢打小坠子嫁妆的主意,他绝不轻饶。 流霞与流云跟到小坠子房里,帮她把箱子锁好,推进床下。她俩打量着屋内,羡慕道:“同样是妾,我们却比不得你,还有间单独的屋子住。” 小坠子笑道:“这是大少夫人为了谢我,特特与我新租的。” 流霞与流云都十分惊讶,小坠子来了才几日,就能让李舒谢她?小坠子笑个不停,道:“自打我来了二房,二夫人就只围着我转,再想不起寻大少夫人的麻烦,大少夫人感激我,这才租屋与我住。” 流霞瞧那窗台上好大一个海棠式样的花盆,瓷质细腻,不是凡品,想来也是李舒所赠,她真是又羡慕又伤感,将如今自身的处境讲与都没得,也觉得难过,叹着气劝道:“且忍忍罢,我看二少夫人是个会赚钱的,想必过不了多久,连粗使丫头都能有屋住。” 说话间外面就喧哗起来,原来是酒席得了,里外两桌,张梁等在里面那桌,院子里是特意为小坠子几人备的,她们妾室,本没有上桌的资格,但今日特殊,便在外面设了一桌,让她们也坐个席。 小丫头将小坠子请到桌上,她却不敢就坐,先到里面与张梁方氏磕过头,又敬过茶,这才回转落座。 张梁想着小坠子许诺她的话,觉得这妮子真是知情识趣,比方氏懂事,便特意命下人人都去院子里向新姨娘行礼。 因李舒房里人多,一时间,院子里挤满了人,俱躬身行礼,口称见过新姨娘,让小坠子脸上极有光彩,直觉得就算把嫁妆都把给张梁,也是值得的。 流霞与流云脸上的羡慕,遮也遮不住,又不好意思让二房家的人瞧见,只得借着与小坠子敬酒来掩饰。 第两百一十四章 嫡子满月 酒杯一伸出去,流霞才现,流云不知甚么时候也上了桌,她眉头一皱,轻声斥道:“你懂不懂规矩,一个丫头,也敢上桌,这不是让人笑话咱们大房么?” 流云倒也晓得体面,不愿当着二房这许多人的面与她吵闹,便眼巴巴地望着小坠子,盼她与自己讲句话。 流霞赶在小坠子开口前,按着她卖身前的姓,唤了她一声郭姨娘,道:“你如今做了姨娘,往后得留神,莫要让那些有心朝上爬的丫头钻了空子。” 二房院儿里的丫头还真不少,确是不能乱了规矩,小坠子虽有心替流云求情,但如今她身份不同,也得为自己考虑,若今儿让一个通房上桌,那往后若张梁也有了通房,是否也该与姨娘平起平坐? 不过今日是她大喜的日子,不宜闹将开来,于是笑道:“是我考虑不周,忘了另设一桌。”说着吩咐厨房,在她们的大桌旁边,再摆上一张小桌,请流云过去坐。 流云心中暗恨,黑着一张脸挪到小桌子前坐了,直到张伯临的两个通房丫头来道贺,也坐到了小桌子前,她见有人相陪,才脸色稍霁。 流霞待小坠子吃过几盏酒,悄声与她道:“如今咱们都有了归宿,八娘子却还孤身一人,大夫人与二少夫人瞧着,实在不忍心,你为何不趁着今天的好日子,等晚间与二老爷独处时,向他提一提?” 小坠子问道:“这是大夫人的意思?” 流霞点了点头,道:“八娘子有父有母,这事儿本不该我们大房操心,但她性子软弱,若不寻个老实婆家,只怕再嫁日子也难过,你千万嘱咐二老爷,与她挑个老实本分的人家,莫要由着二夫人胡来。” 这是小坠子到二房后,杨氏交待给她的一件事,她万万没想到,却是为着二房的闺女,不禁深感杨氏与林依心善,往后指着她们做娘家,日子想来不会难过。 流霞还惦记着向杨氏回话,吃过酒便起身告辞,与流云两个,一个喜洋洋一个气鼓鼓,一路别扭着回到家中。 杨氏听说她们差事办得好,小坠子也机灵,十分高兴,特许她们去厅里歇息两个时辰。 林依也在一旁听着,她实在没想到,小坠子竟能在二房过得如鱼得水,愣是没让方氏讨着好,不禁暗自佩服。 没过几日,杨氏与林依的衣裳做好,绸缎庄掌柜命人送了来,两人试穿一回,都十分满意,杨氏要付钱,被林依拦住,用转卖婢女的钱付了账。 待得杨氏与林依订做的金项圈送到,张八娘来瞧了一回,便邀林依陪她逛街,去与李舒的儿子买一枚长命锁。 因账房无人替代,林依只好与她商量,等打烊后再去,张八娘爽快同意,林依却琢磨起来,该是时候多请一位账房了,不然张八娘被锁住了手脚,哪里也不能去。 杨氏听说林依要请账房,建议她买一个来,稳妥可靠。林依却觉着,买一个能写会算的人来,那得多少钱,还是雇人划算,再说帐房只管记账,并不收钱,想贪污挪用也没路子。杨氏听她讲得有理,只好依了她。林依便请了牙侩带人来,一番考校,最后挑出一位落魄秀才的闺女,请她在张八娘有事外出时,前来顶班。 转眼一个月过去,二房为嫡出的孙子大摆满月酒,大房备了丰厚的贺礼,举家前往祥符县坐席。 二房院子小,凡是男客,都引往了酒楼,家中只招待女客,这让讲究规矩的杨氏很满意。李舒娘家远在雅州,因此兴送了贺礼来,并未来人。杨氏见她屋内人少,见过侄孙子,便只自己出去,留下林依陪她讲话儿。 李舒羡慕道:“还是你婆母好心,不禁体谅自个儿媳妇,还能体谅侄媳妇。” 林依望着她笑道:“我婆母待你比待我好,还特特送个人来与你分忧。” 李舒知她指的是小坠子,忍不住捂嘴笑了,但又见张八娘在一旁,不敢打开来讲,只得转了话题,赞她们送的礼很吉利,她很喜欢。 张八娘见到襁褓中白白胖胖的小子,就想起了自己的儿子,抱着不肯撒手。李舒与林依见到此情景,都暗叹了一口气。 几人正说着话儿,张浚明迈着小腿儿冲了进来,看见桌上有糖,跳着就要抓,嘴里喊着:“娘,糖,糖,娘……” 他的奶娘忽匆匆赶进来,慌忙将他搂进怀里,道:“小少爷,客人在呢,咱们出去。” 李舒嗔怪道:“不就是讨个糖,这里也没有外人,看你吓着他。”说着招手叫张浚明过来,将他抱至膝上,拿了糖喂他吃。 林依见李舒待庶子有如已出,并不因有了嫡子就冷淡于他,很有几分佩服,扪心自问,她肯定是做不到这点的。 吃酒时,方氏因欠着杨氏的钱,生怕她讨,话都不敢多讲一句,昔日的风采荡然无存。林依沾光,落了清静,愈佩服杨氏有计谋,制服了方氏不说,还让她两口子觉得占了便宜,讲不出二话。 张家根基不在北边,亲戚甚少,来客在多是张伯临的同僚夫人,吃过酒,略坐了坐便散了去。 厅内只剩下张家自己人,张梁便命人收拾了桌子,取出一摞媒人送来的帖子,递与杨氏瞧,请她帮张八娘挑上好夫婿。 张八娘一听说那是写了男方生辰八字、家庭概况的帖子,羞得扭身就跑,叫也叫不住。 杨氏好笑道:“她是再嫁,自己作得主,却害羞成这样子。” 张梁拱手道:“那就只能劳烦大嫂,帮侄女挑一挑,选出合适的,再拿去与她瞧。”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讲得热闹,完全视方氏为无物,气得她差点摔了茶盏。李舒也不愿耽误张八娘的终身大事,便领着自家房里的两名妾,走到方氏面前,邀她去房里瞧嫡孙。 锦书与青莲,都是调教过的人,极会看李舒的眼色行事,不等方氏开口,就一左一右将她扶起,笑嘻嘻道:“二夫人,快去我们大少夫人房里瞧小少爷,小少爷想祖母呢。”又朝后唤小坠子:“郭姨娘,快些帮二夫人拿着帕子。” 几人不容方氏插嘴,一阵风似的把她卷走了,看得众人都乐。且不理方氏在李舒房里怎样看嫡孙,厅内这几人没有她的干扰,很快挑出了两名人选,一家住在东京城内,一家则就在这祥符县。东京城里的那位姓罗,是个落书生,如今与张梁是同行,靠坐馆为生,妻子早亡,留有一女,年方十四;祥符县的这位姓时,家中做着大生意,颇有钱财,他也成过亲,媳妇年前让他给休了,留有一子,今年五岁。 林依凑在杨氏身边看完,忍不住问道:“那就没那未成过亲的?” 杨氏指了指剩下的那堆帖子,道:“自然有的,不过不是家贫如洗,就是身有残疾。” 林依一想也是,就算开明如现代,离过婚的女人,身份也就减了,更何况是千年前的大宋。不过,等她将罗、时两人的帖子又仔细看了一遍,就明白了杨氏的用意----这两位,都是父母早亡,张八娘若嫁过去,便无须在婆母面前立规矩。 不过林依有一担忧,当时就讲了出来:“没有婆母,固然不用立规矩,可这样一来,男人也就没了管束,八娘子又好性儿,岂不是让他们能够为所欲为。” 张梁与杨氏都觉着她讲得有理,思索起来,过了一时,张梁拣起罗:“如此看来,还是选这书生妥当,到底是读书人,做事不会太出格。” 林依暗道,那些出格的事,只怕大都是读书人做出来的,没读过书的,还想不出来呢。张梁也是读书人,这话她不敢当着面讲出来,只好道:“还是把两张帖子都拿去与八娘子瞧瞧,万一她想离父母近些呢。” 张梁点头道:“言之有理。” 林依便将罗、时二人的帖子袖了,出去寻张八娘.其实张八娘根本未走远,就挨着墙边站着,躲在个角落里,生怕人瞧见,可眼睛又不时朝屋里望。 林依忍着笑,走上前去,将她碰了一碰,问道:“咱们是在这里看,还是寻个屋子坐下再说。” 张八娘朝四周看了看,院子里不时有下人经过,她脸上有些红,小声道:“咱们到大嫂屋里去。” 林依心想方氏在李舒屋里呢,去那里做甚么,但方氏毕竟是张八娘的亲娘,怎好直接道明要避着她,只得寻了个借口,道:“大嫂屋里人多,又有个奶娃,不甚方便,不如到浚明的屋里去。” 张浚明此时多半在李舒房里,再说就算不大,他只明是个虚岁三岁多的娃娃,不防事。张八娘便点了头,跟着林依到张浚明屋里去。 第两百一十五章 八娘婚事 张浚明房里,奶娘正在收拾玩具,小浚明则举着个风车,跑东跑西。林依将出几个钱,叫奶娘带张浚明去外面买糖葫芦吃,把他们去了出去。张八娘关上房门,也不坐下,含羞看林依. 林依冲她一笑,自袖子里取出罗、时二人的帖子,递与她道:“这是两个冒尖的,叔叔与婆母都道好。” 张八娘低头看帖子,问道:“那你觉着呢?” 林依挨着她坐下,推心置腹道:“是不是最好,那是其次,关键是两人要能过到一块去。” 张八娘连连点头,一手托着帖子,另一手在上头不住地摩挲,林依探头一看,乃是罗书生那张,便知张八娘是中意他了,遂问了她一句。 张八娘到底与她熟,又是平辈,因此虽害羞,话倒不曾藏着,道:“三娘,你是晓得我的,我自幼便爱读几本书,只因表哥自己不爱读书,也不爱看着别人读,这才忍了几年。” 林依明白了,张八娘是瞧上了罗书生是个读书人,嫁过去会有共同语言,笑道:“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觉着这个强些。” 张八娘含羞一笑,把帖子递还与她,又起身福了一福。林依仍把帖子藏进袖子,拉着张八娘的手,玩笑道:“这人虽好,但却只凭纸上几笔,瞧不出详细,待我们寻个机会,偷偷去瞧两眼,万一是个麻子,也便罢了。” 张八娘笑推她一把,嗔道:“你才麻子呢。” 林依诧异道:“还未谋面,这就护着了。” 张八娘满面通红,道:“亏你还是二嫂,哪有嫂子样儿,就算要瞧,也得等他提相媳妇,正大光明的瞧。” 相媳妇林依是知道的,男女成婚之前,若男方想提前相看,便请媒人告知对方,约定时间,遣家人前往女方相看;或选个环境幽雅的酒楼,让新人提前见个面。 不过这相媳妇,主动权在男方,若他家相看满意,便赠金钗一支,若不满意,则送彩缎两匹压惊。自然也有那女家收了彩缎而不服气,告上官府的,这是闲话。 林依问道:“若罗家相媳妇,只遣媒人和亲戚到你家来瞧,你还是见不着罗官人。” 张八娘扭扭捏捏道:“请媒人美言几句即可。” 林依乐了,原来张八娘只是表面害羞,其实内里门儿清,这下她可放心了。她袖着帖子,重回厅上,欲将张八娘的决定告诉张梁与杨氏,却现那里早已闹作了一团。 李舒站在门外,瞧见林依过来,忙拦住她道:“二夫人正与二老爷争执呢,你先别进去。” 锦:“都怪青莲没看住二夫人,叫她溜了出来。” 青莲回嘴道:“我没看住?那你作甚么去了?” 眼见两个通房就要吵起来,李舒忙低声喝止,命她们退至一旁。 林依问道:“二夫人为何与二老爷争吵?” 李舒答道:“就为八娘子的婚事,二老爷与大夫人中意罗书生,二夫人却称时大官人才是佳婿。” 方氏准是瞧上了时家的钱财,不过身为母亲,希望女儿过得更好,也无可厚非。林依朝里面瞧了瞧,担心道:“那时大官人确是不错,只不过八娘子自个儿挑的也是罗书生呢,这可怎办?” 李舒一点儿也不担心,轻松道:“怎办?少不得闹一场,不过咱们是晚辈,哪里插得上话,且到我房里吃盏茶再来。” 林依心想,反正张梁坚持的也是罗书生,就让他与方氏理论去罢,于是便同李舒朝她房里走,又问道:“我方才瞧了瞧,我婆母并不在厅里,却是去了何处?” 李舒掩嘴笑道:“大夫人精得跟甚么似的,二夫人一来,就躲出去了。” 两人到了房里,才现杨氏也在,正由甄婶陪着,逗弄李舒的儿子,才取了大名的张浚海。杨氏见她们进来,向李舒笑道:“我来瞧瞧侄孙子。” 李舒忙请她坐下,命人换新茶。 杨氏问林依道:“见过八娘子了?” 林依将罗书生的帖子递过去,杨氏便明白了,道:“咱们挑的都是罗书生,虽有二夫人中意时大官人,可有一场好吵。” 虽然张八娘自己爱那罗书生,但毕竟都不曾见过,也不能说明时大官人就一定不合适。林依与杨氏和李舒商量,张八娘命运多舛,再嫁一定得慎重,不如她们先帮她相看相看,再拿主意。 李舒笑道:“不消你说,二老爷将八娘心疼得紧呢,那些能到家里来的帖子,都是他老人家亲自打听,亲眼见过了的,所说个个都是一表人才,家世清白。” 可怜天下父母心。林依没想到一向只会吃酒的张梁,为了女儿,竟也能做到如此。杨氏也觉得作为父亲,张梁这次的确是不错,但方氏一向蛮横,不知这回争吵,谁能占上风。 李舒得知杨氏的担忧,安慰她道:“二老爷时常在家抱怨,先前就不该听二夫人的话,将八娘子嫁与了方家,这回她再嫁,定不会再听二夫人的。” 正说着,张八娘冲了进来,正要开口,见杨氏也在,又把嘴闭上了。杨氏晓得她想讲甚么,拉她坐下,道:“你放心,你爹会替你作主,我们也会帮你。” 张八娘羞得低下了头,小声道:“多谢伯母。” 也许方氏瞧上时大官人,是看上了他家的钱财,不过林依并不觉着这有甚么不对,兴许人家既会赚钱,又与张八娘有相同的爱好,喜欢读书呢。若真是那样,张八娘嫁到时家去,倒也不错。这样想着,她便问李舒道:“帖子上的那些人,既然二老爷都亲自瞧过,那他有无打听过,时大官人是否爱读:“这个却是不知。”说完,见林依有些失望,又笑道:“爱不爱读书咱们不晓得,不过同住祥符县,他大字不识,我倒是知道的。” 林依瞧着张八娘的目光黯淡下去,嗔怪李舒道:“大嫂,都甚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玩笑。” 李舒也现张八娘神色不对,忙止了笑,道:“二夫人一定争不过二老爷,为何你们都不信我?” 她还真是没料错,话音未落,就见青莲飞奔来报,称二夫人被二老爷教训了一番,败下阵来,同意将张八娘的草帖,送去罗书生家。 林依看着张八娘的脸色重回春光明媚,替她高兴之余,又止不住感叹,大宋女子的婚姻大事,竟不到半日便定了下来,实在称得上是神。这素未谋面,只听了旁人描述,就要嫁了,倘若进了门才现性子不和,品行不佳,该当如何?林依突然觉得自己能嫁给知根知底的张仲微,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大宋,实属幸事了。 张梁即时请来媒人,将草帖交付,觉得心情舒畅,直留大房一家吃过晚饭,才使人送他们回去。 临行家,林依念着张八娘要成亲了,问她是否就留在家中,以应酬媒人。张八娘觉着好笑,就算她是再嫁之身,婚事自己能作主,但应酬媒人,也轮不到她,自有父母操心,她唯一需要出面的地方,除了相媳妇,就是成亲日。 这番说话,让骨子里还残留着自由恋爱观念的林依,又感叹了一把。 回到家中,天已黑了,林依又累,洗了就睡,张仲微却羡慕张伯临年纪轻轻,就有了两个儿子,遂缠住林依不放,恨不得立时也生出一个来。 林依想起杨氏所赠的宜男百花裙,再看看卖力干活儿的张仲微,突然开口道:“咱们成亲也有大半年了,怎却还无消息,明儿请个郎中来瞧瞧罢。” 张仲微正在兴头上,嫌她不专心,哼哈了两句,低头堵上了她的嘴。他不在意,林依却放在了心上,二日便背着杨氏,将郎中请到了家里来,隔着屏风伸出了搭了帕子的手,请他号脉。 那郎中乃是京城名医,达官贵人家的常客,林依花了大价钱,才请到他出门。这位名医,年纪不小,白胡子大把,皱着眉头细细诊了半日,却忽地站起身,起脾气来:“夫人这是逗我老头子顽呢?明明有了喜脉,却称不孕,害我诊了半日。” 林依不大相信,她月事较之上月,确是迟了两三天,不过她这几个月一直为新酒楼劳心劳力,月事不规律乃是常事,而且,这才推迟几天而已,就能诊出怀孕了? 她心中怀疑,但不敢得罪名医,只得任由那老头子了一通脾气,再收下他开的保胎药方,付了不菲的价钱。 青苗自后门悄悄送走郎中,回来恭喜林依,又要去告诉杨氏这个好消息。青苗却担心是诈糊,拦住了她,命她重新请个郎中来瞧。青苗心想,方才请的是名医,那这回就请个普通的,于是在街边随便拉了个游医,领回家来。 这位游医诊过脉,称林依是体寒脾虚,操劳过度,才导致不孕,最后开出一张调养药方,让她按时服用。 青苗本觉得再请郎中是多此一举,可这下也犯起糊涂来,林依到底是不孕,还是有孕? 第两百一十六章 孕事疑云 这人哪,要么怀孕欣喜,要么不孕失望,可这诊断结果截然相反,让人怎么办?林依现在的心情很复杂,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青苗觉得名医的说法更可靠,毕竟口碑在那里摆着,但林依认为再有名的郎中,也有失手的时候,于是让青苗陆续又请了几名郎中来,一号过脉后,那几名郎中的见解,可谓是众说纷纭,有说不孕症的,有说身体失调的,也有说有喜的,还有一位琢磨良久,称就算是有孕,也是时日尚早,怕是断不准,建议林依先观察一段时间,再作诊断。 青苗送走最后一位郎中,关起门来问林依:“二少夫人,他们各说各的,咱们究竟听谁的好?” 林依苦笑着抚上小腹,无奈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只能照有位郎中讲的,等上一等再看了。” 青苗笑道:“这话有道理,若二少夫人是真有孕,再过几个月,肚子该大了,一眼就能瞧出来。” 林依忍不住笑了,哪消等那么久,若这个月过完月事还不来,那十有**就是有了。笑着笑着,她的表情僵住了,月事不来,除了怀孕,也有月经不调的可能,哪能就肯定是前者呢,那位郎中让她等一段时间再行诊脉,倒是有几分道理的。 青苗见林依表情怪异,关切问道:“二少夫人,你可是身子不舒服?我去照着方子抓药罢。”她取过方子,又开始犯糊涂,是抓安胎药,还是抓调理身子的药,又或是该抓治疗不孕症的药? 林依叹了口气,道:“收起来罢,等过段时间,重新请郎中来瞧过再说。” 青苗知道今日之事是瞒着杨氏的,便把药方小心叠好,锁进了箱子里。 晚上,林依躺在床上呆,张仲微逗了她好一时,也不见个笑脸。他琢磨半晌,想起昨晚林依的话,忙问:“娘子,你请郎中来家了?” 林依点了点头,仍旧不作声。张仲微瞧她这表情,心一沉,抓紧她的手道:“莫急,有病治病,总会有办法的。” 林依翻了个身,闷声道:“倒不如有病,该怎么治就怎么治,还畅快些。” 张仲微见她讲得蹊跷,忙问详细。林依将那几个郎中的诊断讲了一遍,又翻身下床,取出一叠药方,苦恼道:“仲微,你说我该听谁的?” 张仲微哪懂得这个,挠了挠脑袋,安慰她道:“各执一词,总比下了决断好,咱们就先等上一等,过些日子再请那有名望的郎中来。” 他的想法,与林依的打算是一样的,就目前来说,也只能这样了。林依将药方重新藏好,叮嘱张仲微道:“先别告诉娘,免得让她担心,等郎中确诊再说。” 张仲微点了点头,又不住地安慰她,叫她放宽心,直到哄得林依一笑,才安心睡去。 这世上,就没有不漏风的墙,林依一天之内请了这许多郎中来家,想把所有人都瞒过去,是不可能的。杨氏那里,先得到了消息,但林依不讲,她就不问,且禁止底下的人私自议论。 二个得到消息的人,让人怎么也想不到,居然是远在祥符县的方氏.那位诊断林依体寒脾虚的游医,走街串巷,隔日到了祥符县,正巧方氏因没能招得时大官人做女婿,身子不适,将他请了去。她闲话中得知游医头一日刚去过张家大房,便不住地打听询问。 那游医做人不地道,明明收过林依的封口费,却还是经不住方氏软泡硬磨,一不留神,就把底儿抖露了出来。 那体寒脾虚、操劳过度等语听在方氏耳里,就等同于不孕症,她心里不急,因张八娘而起的小病症好了,身子也适了,待游医一走,便火急火燎地从床上爬起来,请张梁,唤李舒,称张仲微恐怕要绝后,赶紧帮他寻个能生养的美妾送过去。 张梁和李舒冷不丁听她讲了一大篇,皆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到等她讲出林依患有不孕症,这才明白过来。 张梁也十分关心张仲微的子嗣情况,急急忙忙问道:“郎中确诊了?大房使人来送信了?” 方氏是自己作主把身体不调改成了不孕症,心里还是有些虚,支支吾吾道:“我是听方才那个游医讲的,他昨日才去给仲微媳妇瞧过病。” 李舒不相信,前日她儿子满月,大房不但送了金项圈,还把欠她的十贯钱还清了,既是过得这样富裕,怎会请个游医去瞧病。张梁听她这一说,也怀疑起来,问方氏道:“你莫不是听错了?” 方氏大声唤任婶,立马就准备换出门的衣裳,道:“听没听错,我走一趟便知。” 李舒欲拦,张梁却觉得该去一趟,便准许方氏带上任婶,朝东京城去了。 自林依新酒楼落成,方氏和任婶还是头一遭来,打听着才寻到地方,抬头一看,重檐叠瓦,画角飞梁,好个威风的酒楼。任婶踌躇道:“二夫人,你看大房这酒楼盖的,哪像是请游医的人家,许是你听岔了,咱们还是回去罢。” 方氏瞪她一眼,道:“你瞧大房达了,就替他们说话了?” 任婶忙称不敢,缩到方氏后面去。 方氏昂挺胸走到酒楼门前,问那跑堂的道:“你们东家在何处,叫她来见我。” 跑堂的瞧她两眼,认定是闹事之人,正要唤镇场的媳妇子,却听得柜台的张八娘唤了一声娘,这才晓得是二房的夫人,忙恭敬将她迎了进来。 张八娘以为方氏是为了她的亲事来的,待想上前,却又不敢,便把杨婶推到面前挡着。 杨婶只好走出柜台,命酒保上酒,招待方氏。方氏却把手一摆,道:“我不是来吃酒的,你们二少夫人在哪里?” 不是吃酒的,那就是来寻事的,杨婶马上朝跑堂的便了个眼色。跑堂的,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之人,立时会意,悄悄溜到后院去了。 杨婶怕方氏在酒楼里闹将起来,便哄她道:“二夫人,二少夫人并不住在这里,你且绕到酒楼后面,从那小门进去。”其实酒楼内有直通后院的门,杨婶是为了给跑堂的留出报信的时间,才故意这样讲。 方氏朝酒楼内看了看,的确不是居家的地方,那后门又隐蔽,没让她现,便信了杨婶的话,站起身来,一面朝外走,一面问道:“杨婶,我把你送与大房,如今风光了?现在这酒楼任何职?” 杨婶谦逊道:“不过帮二少夫人打打下手罢了,承蒙她看得起,叫我做个掌柜的。” “掌柜的?”方氏脚步一滞,回头看了一眼,惊讶道:“原来掌柜的不是我家八娘?” 杨婶听她语气不详,忙道:“‘掌柜的’只是讲出来好听,其实就是打杂的,八娘子是主子,怎能做这样的话计,自然是有更重要的职务在身。” 方氏不依不饶,非要弄个清楚,问道:“那八娘子现任何职?” 杨婶道:“二少夫人最信任八娘子,叫她管着帐呢。” 张八娘也靠了过来,道:“娘,三娘说她信不过别个,只叫我管账。” 方氏并不晓得林依这酒楼,帐房只管记账、并不管钱,她眼珠儿一转,心道,帐房这职务,确是重要,且又有油水可捞,不错不错。 于是脸上笑开了花,抓住张八娘的手连拍两下,转身走了出去,直奔后院。 杨氏与林依早已接到跑堂的信儿,但却都猜不出方氏来做甚么,只疑惑,她还欠着大房的钱呢,就敢上门寻事? 流云与流霞两个奉命,在院门口坐着嗑瓜子儿,小扣子则在院子里扫地。方氏一来,见到的就是这副景象,她认得流霞两个,便径直走过去,叫她们二人让路。流霞与流云两个笑嘻嘻起身,拉方氏在板凳上坐下,递过一把瓜子儿,指了尘土飞扬的院子道:“二夫人,得罪,家里正大扫除,到处是灰,且委屈你在这里稍坐,待得屋里收拾干净了再进去。” 方氏心道,只是叫她等一等,并不是将她拒之门外,便真坐了下来,接过瓜子儿来嗑。流霞与流云,嘴又甜,又会引人说话儿,三言两语就把方氏的来意套了出来。她们早就知道林依请游医的事,倒也不奇怪,仍旧神色自如地陪方氏闲话。 而院子里扫地的小扣子,则趁方氏不注意,悄悄丢了扫帚,奔进了屋里去,急急地将方氏方才讲的话,转述了一遍。 林依听说方氏是为她的“不孕症”而来,大吃一惊,脸色刷地就白了。杨氏也是一惊,她只晓得林依请了许多郎中来家,却不知是为这事儿。她朝旁边一看,瞧见林依的脸色不对,忙按下旁的心思,道:“媳妇,二夫人的话哪里作得了准,定是她道听途说,上门寻事。” 事到如今,林依想瞒也瞒不住了,只得将昨日瞧病的情形向杨氏讲了一遍。她讲完,心中忐忑,又怕杨氏失望,又怕杨氏难过。 第两百一十七章 再请名医 杨氏还道是郎中下了结论,原来还有希望,忙安慰林依道:“你没生养过,所以不知道,这胎若才怀上,是不大诊得准,所以郎中们才各持其词,咱们且等上一等,到了下个月,再请郎中来瞧。” 杨氏讲得有理有据,让林依心里好受不少,不过方氏还在外头,想借机生事,该如何打才好? 林依担心方氏找茬,杨氏却毫不在意,因为她得知京城名医诊的是林依有喜,觉得此事**不离十,方才只是怕有个万一,让林依空欢喜一场,所以才劝她等一等。 方氏在外等得不耐烦,催小扣子进来问。 杨氏心想,若林依有喜,可受不得气,还是不要让她与方氏见面的好。于是便劝林依回房,道:“这几日你得好生保养,且回去歇着罢,二夫人那里,我来打。” 方氏上回在杨氏面前吃瘪,林依还记得,知道她对付方氏,是绰绰有余,于是便依了她,放心回房。 方氏在院门口候了半天,消磨掉不少火气,进屋时就没急着吵闹,先朝四面看了看,问道:“仲微媳妇怎地不在?” 杨氏面露不悦,责道:“弟妹也是大家出身,见了长嫂竟不行礼?” 不守礼数乃是大忌讳,讲出去人人都会谴责,方氏只惦记着寻林依,居然忘了这样重要的事,登时脸上红作一片,忙不迭迭地福下身去。 由于方氏的疏忽,一回合,杨氏占了上风,她脸上一派云淡风轻,请方氏坐下,闲闲吃茶。 方氏见她如此,断定她还不知情,于是故作神秘,问道:“大嫂,你们大房出了天大的事,你还不晓得?” 杨氏面露疑惑,旋即恍然:“昨日我头疼脑热,却查不出病因,遂请了好些郎中来家里瞧病,弟妹指的可是这事?不过京城名医已帮我瞧过了,不是甚么大症候,吃几剂药便好。” 不是林依瞧病?怎变作了杨氏?方氏糊涂了,不知该相信面前这位,还是相信那游医。她低头琢磨一时,忽地明白过来,女人不孕,乃是丢人的事,杨氏定是为了替林依隐瞒,才谎称是她自己瞧病。 这一想通,方氏就又神气起来,冲杨氏笑道:“大嫂,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既得了病,就得治,千万别讳疾忌医。” 杨氏装作听不懂她的话,奇道:“昨日我才照着方子抓了药,这还叫‘讳疾忌医’?” 方氏盯着她道:“大嫂,你明晓得我指的不是你,而是仲微媳妇。”说着站起来,叫道:“仲微媳妇呢,婶娘到了也不出来拜见。 杨氏皱眉道:“咱们张家,如今出了三个朝廷官员,也算得是个官宦人家,弟妹如此大呼小叫,成何体统?你若再不守规矩,至张家脸面于不顾,就别怪长嫂代行母职,请出家法。” 方氏见杨氏这般严厉,唬了一跳,忙重新坐下,嘀咕道:“早已分了家了,你大房的家法,行不到我们二房来。” 杨氏冷声道:“既然你晓得分了家,就莫要管我们大房的事。仲微媳妇如今是我的儿媳,轮不到你来问询。” 方氏十二万分的委屈,道:“我是一片好意,担心大房子嗣,若是仲微媳妇不能生育,还是早些与仲微收房妾室。” 杨氏道:“弟妹听哪个乱嚼的舌头,甚么不能生育,没影儿的事。” 方氏叫道:“真是谁人生的谁人疼,我看你根本就没把仲微的事放在心上,这样的大事,都敢捂着,想叫我家仲微无后?” 杨氏不怪张仲微在方氏面前行孝道,但却是恨方氏还把张仲微当儿子,处处越权,因此一听此话,火冒三丈。她自重身份,不肯与方氏对骂,便高喊一声:“流霞还不来换茶?” 流云与流霞就在外头候命,听得一声儿,齐齐跑进屋来,前者狠瞪了方氏一眼,骂道:“好端端的,二夫人咒我家二少爷作甚?明明地我恙,生生被你讲作了无嗣。” 后者也想讨杨氏欢心,不甘示弱,笑嘻嘻与方氏道:“既然二夫人这般操心二少爷的子嗣,何不买个妾与他送来?” 流霞在外人面前,素来与流云配合得好,这也是杨氏特意将她二人带在身边的原因之一,只见她装模作样斥道:“流云你休要诨说,二夫人现欠着大夫人的债,你还怂恿她花钱与二少爷买妾。” 杨氏对她二人的表现十分满意,出声道:“虽然分了家,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家,提那欠债作甚,还怕二夫人不还。”说完又安慰方氏:“她们两个妾,懂得甚么,弟妹切莫动气,那钱我不急着要,你慢慢还便是。” 方氏气呼呼地,已是准备动手了,经杨氏这一说,却不好再作,万一杨氏翻脸不认人,当场叫她还债,怎办? 流霞与流云两个也识趣,上前行礼、道歉,忙个不停,称她们上不得台面,不懂事,惹了方氏生气,请她原谅。 杨氏许方氏暂时缓还债,两个妾室也道了歉,方氏里子面子都全了,又见杨氏咬定林依无事,不肯松口,只得站起身来,告辞回家。 林依等方氏离去,才从房里出来,问杨氏道:“娘,婶娘可曾为难你?” 杨氏笑道:“我毕竟是她长嫂,她哪里为难得了我,就是我斥责她几句,她也不好出去说道。” 林依听了这话,突然觉得大宋谨守礼教,还是有宗好处,长嫂在弟媳面前,始终占有优势,不像她面对方氏,顾忌甚多。方氏也是不会做人,其实只要她不主动寻事,林依看在张仲微份上,凡有好处都少不了她的,可惜她处处与人为难,只知把林依朝死有里逼,这才让林依只惦记着防她,生不出敬爱之心来。 杨氏眼里满是笑意,看了看林依毫无异状的肚子,催她回去歇着。又叮嘱看门的家丁与媳妇子,以后只要方氏再来,都直接领来见她,不许去烦林依. 四、五日后,张家二房将张八娘的草帖定帖换过,开始应罗家的要求,准备送张八娘去约定的酒楼相媳妇。张八娘事先塞给媒人的钱起了效,罗家选择了“过眼”,即由罗书生亲赴酒楼,与张八娘相见。 林依很是替张八娘高兴,一是高兴她能提前见到未婚夫婿,二是高兴她那份机灵劲,晓得买通媒人说服罗家。她几乎能预见,这样的张八娘到了罗家,即使性子依旧软弱,但因上无婆母弹压,定能过得如意。 相媳妇这日,林依作为张八娘的二嫂、闺中的二嫂,极想陪她走一遭,但杨氏却不许她去,称时候差不多了,强留她在家,再请京城名医,为她诊脉。 好巧不巧,杨氏这次请的名医,还是上回那位,老头子号过脉,又一通脾气,大骂张家看不起他的医术,不相信他的诊断结果,骂完,为了报复,开了一张贵之又贵的安胎药方。 当时屋内的情景很是怪异,从杨氏到张仲微再到林依,明明挨着骂,脸上却笑得十分灿烂,仿佛听的不是怒骂,而是恭贺声。 张仲微出去送名医,也不管那张安胎药价钱几何,照样抓了来,即刻拿到小厨房去煎。 杨氏握着林依的手,笑道:“我就晓得是有喜了,先前没有十分的肯定,才不敢告诉你。” 林依也笑道:“还是娘有经验,遇事不慌。” 杨氏马上道:“多生几个就有经验了。”羞得林依这现代人也垂下头去。 张仲微看着青苗煎好药,亲自端上来,要喂林依服用。杨氏还在一旁,林依不好意思,直拿眼瞪他,可惜张仲微欢天喜地,根本瞧不见她的眼神,一个劲地把汤匙朝她嘴边喂。 杨氏心里也高兴,瞧他两口子恩爱,抿嘴笑了,悄悄起身,把下人都带了出去。 林依拍了张仲微一下儿,嗔道:“娘还在这里呢,你就这样,也不怕人笑话。” 张仲微理直气壮道:“我怎样了?我喂我自个儿媳妇服药,怕甚么?”说着,盯着林依的肚子直乐呵:“还有我儿子。” 林依心里一直有份忧虑,担心自己是真的不孕,因此没把方氏来过的事告诉张仲微,今日孕事确凿,心头涌上许多委屈,扑到张仲微怀里,哽咽道:“前些日子,婶娘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我不孕,找上门来,要与你纳妾。” 张仲微忙把药碗挪开,免得洒了,他听林依讲完,忍不住暗暗埋怨方氏,若林依真是不孕,又怎能在那时候提纳妾,岂不是朝她伤口上撒盐。身为人子,他再认为方氏做得不对,也不好在林依面前讲她的坏话,只能再三表明自己的态度,不纳妾,坚决不纳妾。 林依最注重的,还是张仲微的想法,只要他同自己一条心,任方氏再怎么闹,也伤不了神。她见张仲微态度鲜明,抬起头来时,嘴边就啜了笑。张仲微见她展颜,方放下心来,又一时兴起,含了一口药,低头嘴对着嘴,喂到她口中。 他举动突然,林依先惊再喜后甜蜜,连过口的蜜饯也省了。 第两百一十八章 床之事 张八娘相媳妇回来,得知林依有孕,十分高兴,张罗家要亲自下厨,与她炖补汤。李舒陪张八娘去见过罗书生,也在林依这里,笑着拦她道:“八娘子,你还是与你二嫂讲讲罗书生罢。” 李舒隐晦,张仲微却口快,讲了实话:“八娘,你那手艺,我都瞧不上,还敢炖汤与你二嫂。” 张八娘顿脚气道:“二哥,你快当爹的人,还挖苦我。” 林依抚着小腹笑了,怪不得人人都盼子嗣,瞧这孩子还未出世,就已让大家开怀了。 张八娘确是想与林依讲一讲罗书生,但碍着张仲微,不好意思开口。偏生张仲微关心她,也想听一听,赖着就是不肯走,最后还是林依再三保证如实转述,才把他推了出去。张八娘挽着林依的胳膊,将头靠在她肩膀,含羞带笑。林依见她这模样,就全猜着了,问道:“如意了?” 张八娘将身扭了两下,嗔道:“甚么呀,休要胡说。” 李舒有心逗她,接道:“既是胡说,那等我回去禀明二老爷与二夫人,退回定帖,另改户人家。” 她一本正经,张八娘就当了真,急道:“定帖已下,怎能再改。” 李舒与林依对视大笑,张八娘这才明白过来,羞得不敢抬头。 李舒代张八娘言,将罗家的情况讲了讲。那罗书生今年三十四岁,上无父母,旁无兄弟姐妹,家中只得他与女儿罗素云。 林依暗道,家中人口越简单,越适合单纯的张八娘,这罗家,确是不错。 李舒又道:“罗书生书教得好,长年有人请他去坐馆,日子过得还算殷实。他是东京本地人,家人几间祖屋,院子隔了一半出租,另一半自住,说的是若娶亲,就把那一半收回来,免得屋小,委屈了八娘子。” 张八娘满脸通红,道:“收甚么院子,仍租出去就好,东京特价贵,能赚一个是一个罢。” 李舒与林依齐齐打趣她道:“还没嫁出去,就开始替人家着想了。” 张八娘愈羞起来,捂着脸不敢看她们。林依了解张八娘,她羞归羞,心里一点儿不糊涂,遂道:“看叔叔婶娘这样子,很快便会定婚期,你嫁妆可曾备得,讲出来咱们合计合计。” 张八娘忧道:“我只得几亩薄田,还远在四川,奈何?” 林依接口道:“还有大嫂所赠的一匣子饰,全投在我这酒楼里,不过咱们张家酒楼,如今在京城也有些名气,你带着股份出嫁,倒也风光。” 李舒点头称是,与长嫂身份,与林依商议,两家凑个份子,帮张八娘备一份像样的嫁妆。 照说父母在堂,这事儿轮不到两个嫂子出力,但张梁与方氏境况如何,大家都晓得,少不得要多担一份。 张八娘万分感激,却又称不敢让一两位嫂子破费,坚辞不受,直到李舒称此举不但是为了她个人,还关于张家脸面,她这才勉强同意,但只称是借的,将来一定奉还。 李舒与林依商量后,又问过张八娘的意见,当时便将嫁妆单写了下来,计算金额,李舒出了大头,林依出小头,又另有体已相赠。她们都深谙方氏的脾气,虽决定要助张八娘,却把嫁妆单藏起,也不许张八娘向其他人讲,只等方氏主动来讨时,再装作不情不愿地模样拿出来,以防她借机加码。 李舒与林、张二人讨论完嫁妆事宜,动身归家,向公婆禀报过相媳妇的细节,又提了提林依有孕的事。 张梁一听就责怪起方氏来:“那日我就说是你听错了游医的话,你偏不相信,还跑上门去问,生生得罪了大房一回。” 方氏嘀咕道:“我是好心,仲微是我生的,我能不替他着急么。我也就是没钱,不然都买了妾送过去了。”她说着说着,突然眼一亮,拉了张梁道:“仲微媳妇有了孕,怎好服侍仲微,不如咱们送个妾过去。” 张梁觉得这主意还不错,但送妾就得先买半,小坠子的身价钱尚未还清呢,哪里来的闲钱,他捻着胡子晃了晃脑袋,道:“这事儿不急,以后再说罢。先办八娘的婚事。” 方氏道:“八娘的婚事有甚么难的,把你的束修取几贯出来,添些嫁妆便是。仲微那媳妇,向来与我们不贴心,我得挑个与咱们亲近的人儿,调教一番后送过去。” 东京地界买人,可比不得眉州乡下,动辄就是几百贯,张梁觉得方氏是在痴人说梦,懒得理她。 他走到小坠子房里,问她道:“我前些日子叫你替我收着的钱呢,拿出来数数。” 小坠子知道他是在攒钱,要与张八娘办嫁妆,闻言忙开了箱子,取出个小匣子,捧到他面前。张梁搬着匣子,横着数,竖着数民,数来数去,还是只有三贯钱,他仰天长叹:“怎么会到如此地步。” 小坠子朝外努了努嘴,道:“二夫人那里还有两贯钱呢,我早上才看见任婶拿进去的。” 张梁一拍匣子,道:“八娘是她生的,那两贯钱,少不得要她拿出来,只是这样钱也不够,叫人好不苦恼。” 小坠子想了想,问道:“不知二老爷舍不舍得少吃两盅酒?” 张梁道:“只要我闺女嫁得风光,就是从今往后不吃又何妨?” 小坠子便爬到床下,抱出自己的嫁妆箱子,打开来道:“我这里还有几匹料子,本是想留着与二老爷换酒吃的,若是二老爷不嫌弃,就拿去使罢,虽说不是甚么好料子,但多少能换几个钱。” 张梁没想到小坠子这般有情意,竟舍得拿自个儿的嫁妆与张八娘作嫁妆,他着实有些感动,取了那布料,向小坠子保证:“你放心,将来二老爷我决不会亏待了你。” 两头都在忙活,张八娘的嫁妆,很快备齐,但方氏却并不知道,因此没有辜负李舒与林依的“期望”,先后向张伯临和张仲微提出要求,让他们为妹子的嫁妆出份力。 李舒与林依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套路,先是拒绝,后在方氏的反复要求下,才装作勉强答应,将早就准备好的嫁妆单子呈了上去。 这些小动作,张伯临与张仲微自然是蒙在鼓里,按照李舒的说法,院内的家务事,不是男人该插手的,问都不该问。 张八娘很快便风光嫁了出去,因罗家就在东京城,离得并不远,而罗书生也不是迂腐之人,便仍旧到张家酒楼做帐房。婚后几日,她过得极为惬意,忍不住悄悄与林依感叹,没有婆母折腾的日子就是好,想做甚么做甚么。 林依听了,愈觉得自身苦恼,原来自她怀孕,杨氏便下了禁令,不许她与张仲微一个房里睡,并让她搬到了自己房里,说要亲自照顾她。杨氏乃是一番好心,林依十分理解,但她的作息规律,确实与杨氏不同步,更重要的是,她与张仲微年轻小夫妻两个,实在是不忍分离,就算头三个月不能做那些个事体,也不妨碍他们想在同一张床上搂搂抱抱的念头。 张八娘听说杨氏不许林依与张仲微同房,很是赞同,认为子嗣为大,还是小心为上。林依见张八娘也认同杨氏的做法,愈苦闷,一路耷拉着脑袋回房,长吁短叹。 张仲微今日沐休,正在房里等林依,一见她进来,便飞也似的冲过去,扒在门边朝两边望了望,见四处无人,才赶忙把门关紧栓好。 林依看他小心翼翼,好笑道:“这是咱们自己房间,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娘子,怎么闹得跟做贼似的。” 张仲微扶她到床边坐下,又是亲嘴,又是摸肚子,忙个不停。抽空她答一句:“都是自己的不假,可让娘瞧见,又要唠叨半天,咱们还是小心些。” 林依凑到他耳边,将他耳垂咬了一下,问道:“怎么,几天独卧空床,憋着了?” 张仲微老实承认,没有她在身旁,夜里孤枕难眠,只恨那边有杨氏,不能过去把她抢了来。 林依安慰他道:“娘确是太过小心,但也是为了我们好,且先顺着她罢,再慢慢想办法。” 张仲微“嗯”了一声,搂着她舍不得放。林依瞧他一副可怜模样,悄声问道:“要不我帮你解决解决?” 张仲微眼里有渴望,但还是义正严词地拒绝:“郎中讲了,头三个月不许同房。” 林依白了他一眼,道:“谁要与你同房。” 张仲微被勾起了兴致,凑近她的脸,问道:“那怎么帮我解决?” 林依伸出手,晃了晃,道:“五姑娘。” 张仲微还是成亲前,由张梁拐弯抹角地教导了些床之事,他没逛过勾栏,更没读过春宫,哪听得得林依的话,只眼睁睁、呆愣愣,瞧着林依伸着小手,掀开了他的袍子,随后听到好感叹了一句:“怪不得你们都要穿开裆裤,原来如此。” 你们穿开裆裤?难道她不是一样穿着?张仲微听着别扭,正想问一句,林依的手,却在他身上动作起来,令他一时血涌上脑,就把甚么都忘了,只知揽紧林依的腰,接连唤了好几声娘子。 第两百一十九章 朝廷禁令 林依头回上手,技术生涩,好在张仲微也是一次见识,二人又是兴奋,又是怕关门的时间太长,引起杨氏怀疑,不时地支起耳朵听门外的动静。 刚完事,外面就有人敲门,林依忙抓起帕子擦手,张仲微奔到桌前翻书,慌乱一番,才想起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杨婶,而非杨氏房里的人,这让张仲微和林依大松一口气,杨婶是来找林依的,禀道:“二少夫人,有人要买会员卡。” 林依奇道:“要买会员卡,你卖与他便是,为何特特来告诉我?” 杨婶满面笑容地解释道:“这位娘子同上回的吕夫人一样,是个大主顾,一人就要买十来张,数量太多,我做不了主,这才来禀报二少夫人。” 林依问道:“她买这许多作甚?可曾问过?” 杨婶答道:“问过了,她说买来送人。”又悄声道:“那娘子的官人,是城中富商,听跟她来的丫头讲,买这些卡,是为了到生意场上送礼。” 这同吕氏买卡的目的也差不多,林依了然,吩咐杨婶道:“咱们做卡,就是为了卖的,以后再有人来买,不管多大数量,你都能作主,事后知会我一声即可。” 杨婶记下,又保证卖出会员卡,一定做好详细记录。林依做了这笔会员卡生意,本没放在心上,但却没想到,自此以后,没出一个月,东京城竟流行起送会员卡来。原来购卡娘子的官人,在商界颇有声望,他家使卡送礼,引得许多人效仿。 张家酒楼无意中得了好处,才个把月的时间,就把开张时印制的会员卡全卖光了,由此筹到一笔不菲的流动资金。 全家人都没想到,会员卡卖得如此之快,个个脸上喜气洋洋,犹如过节一般。这日晚上,一家人齐聚杨氏房中,喜笑于色,商讨这笔钱的用处。 杨氏先拉了林依到她身旁坐下,笑道:“你怀的这孩儿,乃是个福星,还未出世,已给咱们大房带来了财气。” 张仲微心想林依能怀上这孩子,乃是他的功劳,趁杨氏不注意,朝林依挤了挤眼。众人都在,还做小动作,林依红了脸,装作没看见,只请教杨氏,该如何处置这笔钱。其实她心里早有了计较,或者说,她早就想好了投资的渠道,只愁没有资金,如今钱从天降,自然要考虑一番,但杨氏毕竟是长辈,是婆母,须得事事以她为先。 杨氏的思想稍嫌保守,建议林依将那钱,作留下酒楼必须的流动资金上,其余的全运回四川老家购置田地。她认为这样安排最为稳妥,而且田氏就在乡下守着,不用白不用。 林依能理解杨氏的想法,在大宋置办田产,的确是最保险的做法,但田地有个缺点,生钱缓慢,而林依却想忙让这钱翻个倍。 杨氏见林依垂不语,猜到她有不同见解,遂笑道:“你在我面前还见外?有甚么想法,不妨讲出来,咱们议一议。” 林依遣走其他人,等屋内只剩下了她与杨氏、张仲微三人,方才开口道:“咱们现住的这块地,买来可是占了大便宜的。” 张仲微对此记忆犹新,连连点头,问道:“莫非娘子还想买地?” 林依肯定地点了点头,道:“东京城这样大的地方,一定还有别人都不要的荒弃之地,我们何不将其低价买来……” 杨氏不等她讲完,便摇头道:“还买宅基地作甚,难道再盖酒楼?咱们可不是生意人家,莫要搞混了。” 林依笑道:“买来自然是要盖楼,不过不是自用,而是卖掉,或出租。” 杨氏皱眉道:“这还是做生意,有甚么分别。” 林依知道,在杨氏心中,行商始终是低人一等,这观念,恐怕这辈子是改不了了。她不知如何劝服杨氏,只好朝张仲微打眼色,但张仲微却仿佛没看见,不仅不接话,还上前把她给搀了起来,嗔怪道:“你现怀着身孕,不宜劳心劳神,这些事体,还是交与娘去办,想必娘也急着抱孙子,不会怪你不理家事。” 说完,不理会林依瞪大的眼,又向杨氏道:“娘,我看买田之事可行,只不过此去四川,路途遥远,若托镖局运送钱财,不免多出些开销,照我看,不如先等上一等,待得有同僚去四川赴任,请他帮咱们带了去,岂不是既稳妥,又省钱?” 杨氏觉着他言之有理,点头称善,又催他赶紧扶林依进去歇息。 小两口进了里间,将门关起,林依拎住张仲微耳朵,笑道:“张仲微,本事见长,竟敢糊涂娘亲?” 杨氏就在厅里呢,张仲微忙捂住她的嘴,小声道:“这是缓兵之计,不是糊涂,休要瞎说。” 林依忍俊不禁,又不敢大声笔出来,伏在桌上,双肩耸动好一时,才抬头道:“我看不是缓兵之计,而是瞒天过海罢?” 张仲微笑笑,道:“理它呢,好使就成。明儿就去城里逛逛,找找废弃之地,晚上晚些回来,你帮我到娘跟前讲一声,就说我陪同僚吃酒去了。” 有个价值观一致的官人,真乃幸事。林依依偎在张仲微怀里,细细叮嘱:“找到合适的地,先别声张,也别着急寻牙侩,不然有生人进进出出,娘一定会晓得。” 张仲微点头道:“娘轻易又不出门,瞒住她再简单渤,到时你有甚么主意,只与我讲,我再去与外面约见牙侩,如何?” 如此妙计,林依能有甚么意见,高高兴兴朝他脸上香了一口。 杨氏的咳嗽声,在门外响起,张仲微忙推开林依,站起身来,道:“我得出去了,不然连累你又被娘唠叨。” 说话间,杨氏已推门走了进来,称天色已晚,就要歇息,让张仲微且回房去,明日再来。 张仲微行过礼,朝门口走去,回身关门时,冲林依做了个鬼脸。林依不禁暗笑,常住一起时,不见他这些逗乐的举动,如今分睡两房,倒懂得哄她开心了。 杨氏虽没见到张仲微的鬼脸,却瞧见了林依脸上的笑,遂语重心长道:“媳妇,我晓得你们年少夫妻,总爱在一处,不过你这是头一胎,仔细些没有错。你放心,我不是要借机与仲微纳妾,就算二夫人再提这样的事,我也会给她驳回去。” 这话听在林依耳里,倒是贴心的,她真心真意点了点头,道:“我听娘的。” 二日,张仲微忙完翰林院的差事,便雇了匹马,满东京城里跑,盯着街道两边,搜寻那荒芜的、长了草的、没人要的地。他如此奔波了两日,真找到一块“好地”,一口散臭气的死水池塘。据池塘的附近的居民称,这池子已臭了大半年了,官府却嫌费用,一直不肯派人来填,四周住户苦不堪言。 张仲微心中窃喜,官府不管,他才有机可乘呢。就让他代行官府职责,来把这臭池塘填上罢,他满心欢喜,也不急着回家,先到京城修完所走了一趟,从那里的官员处得知,那池塘正好就是无主之地,修完所有权出售。 这消息让张仲微喜上加喜,从修完所出来,催马飞驰回家,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林依,也让她高兴高兴。不料他下马,候在门口的小扣子就冲上来,急道:“二少爷,你怎么才回来,大夫人和二少夫人已等你半天了。” 张仲微不知出了甚么事,连忙进屋,只见杨氏与林依坐在厅上,下面站着杨婶、青苗等人,正在议论纷纷。 到底出了甚么事,让店里忙活地几人都跑了来?张仲微心里咯噔一下,一面与杨氏见礼,一面急问缘故。 杨氏紧攥着茶盏,面色铁青,林依瞧了瞧她的脸色,代答道:“外祖母眼约咱们酒楼生意好,怂恿王翰林在圣上面前进了些谗言,如今朝廷重禁官员经商,咱们家的酒楼,怕是开不了了。” 牛夫人!张仲微早就把她恨之入骨了,一听说她又设计张家,气得牙痒痒,但碍着杨氏在跟前,他不好流露真实情感,刻意装作满不在乎,道:“不开就不开罢,咱们这块地,是低价买的,酒楼的生意又好,现在转手卖掉,不知多少人争抢着要,定能卖个好价钱。” 他讲完,凑到林依身旁坐下,悄声告诉她:“地找着了,修完所也肯卖。”林依莞尔,怪不得他能讲出不在乎的话来,原来是把更赚钱的路子寻着了。买地盖房,做个房地产商,比开酒楼赚钱许多,只要下一块地能顺利买着,就算没有牛夫人这一出,林依也打算将酒楼盘出去了。而且,在大宋,买地卖地,盖房卖房,可算不得是生意之流,朝廷再怎么下禁令也不怕。 因此,他夫妻俩虽气愤牛夫人又做小人,但毕竟胸中有更赚钱的法子,因此并不着急。 杨氏不知他们心里的小九九,但也不担心家中进项,因为还有张栋在衢州,生计不愁。她只担心,若没了酒楼,该拿甚么把张家和欧阳参政绑在一起,张仲微的仕途,可全寄望在他身上了。 第两百二十章 进军地产 杨氏的担忧,林依也考虑过,他们一家之所以能在东京顺风顺水,全仗欧阳参政照拂,因此两家间的纽带断不得,就算酒楼开不了,也得另想个门路,拉他们入股。方法倒是不难寻,她两口子既然要倒腾房屋,少不得还要参政夫人暗中相助,不如就依葫芦画瓢,仍照当初的做法,送一张契约去参政夫人那里,凡卖房卖地赚了钱,就分她一成。 林依这番思忖过后,所有的问题都已不是问题,但倒腾地皮房屋一事,杨氏已明确表示过不同意,因此一切与此相关的事,都得瞒着她。杨氏还在犯愁,林依在旁看着,于心不忍,但话几次到嘴边,又生生吞下去了。 张仲微自然也晓得,只要有财的门路在,就不用担心与欧阳参政家的关系,他同林依一样,只瞒着杨氏,好不辛苦,于是另转了话题,来吸引她的注意力:“娘,我们家酒楼开不成,与外祖母家有甚么好处?为何她要步步紧逼?” 杨氏恨着牛夫人呢,果然一听此话,就忘了欧阳参政那节,道:“她好处我着呢,咱们开不了酒楼,自然要盘出去,她便能趁机接手。” 张仲微气道:“偏不盘给她。” 林依道:“就算她买不到咱们的酒楼,也有好处----接手张家酒楼的人,没有参政夫人撑场面,生意肯定不能与现在相比,而她有王翰林撑腰,再开一家娘子店,岂不是满京城一家独大?” 张仲微咬牙道:“原来她还记恨杨家娘子店倒闭的事,但那是她自作自受,怎怨得了我们?”他话一讲完,觉语气重了点,生怕杨氏不高兴,忙去瞧她脸色。 不料杨氏比他更气上百倍,一是气牛夫人步步紧逼,二是气她行事,全然不顾继女。林依知道杨氏对牛夫人是没一丁点好感的,遂悄悄握了握张仲微的手,劝他安心。 禁令是朝廷下的,他们再气愤,也不能拿牛夫人怎样,但却又不愿咽下这口气,便聚商量,想要寻个法子报复。但还没等他们想出方法来,杨家的人就上门了,不过并非牛夫人,而是吕氏。 杨氏听得小扣子通传,冷哼一声:“动作还真快。” 林依却隐隐预料到,替他们报复牛夫人的人来了,笑道:“娘先别着急,这位舅娘,向来与外祖母不对盘,她所来何事,还不可得知呢。” 她还真没料错,过了会儿,吕氏脚步匆匆进门来,开门见山道:“我是偷溜出来的,长说短说----明日我婆母会来买你家酒楼,你们千万别卖给她。” 就算吕氏不打招呼,林依也不会把酒楼卖给牛夫人,但想要套吕氏的话,装作不解道:“舅娘这是作甚么,咱们乃是亲戚,若外祖母出的价钱合适,自然就卖了。” 吕氏掏出两锭元宝,拍到桌上,道:“你卖谁不是卖,人家的价钱,不一定不出的比我婆母低。这两锭银子,值二十贯铜钱,当是谢礼。” 酒楼,肯定是不会卖给牛夫人的,不过这谢礼,该不该收?林依看了看杨氏,等她定夺。 杨氏却斥责吕氏道:“你把我当作甚么人了,我岂会因为二十贯,就得罪母亲?” 吕氏还要再说,杨氏已命小扣子送客,吕氏是偷溜出门,没空纠缠,只好失望而归。 杨氏教导林依道:“她们婆媳要怎么闹,是她们的事,咱们别掺和进去。” 林依点头受教:“娘所言极是,媳妇记住了。” 二日,牛夫人果然遣了管家来,出了相当高的价钱,要买林依的酒楼。林依猜得到,牛夫人之所以愿意出高价,是看上了她家因行会员卡,资金大半已回笼,买下这样的店,怎么算都不亏。 林依既已知道朝廷禁令是由牛夫人而起,怎会如了她的意,根本就不肯出来见管家,让他扑了个空。 来买店的人,络绎不绝,出价一个比一个高,林依挑花了眼。这日她正在房里瞧帖子,张八娘寻了来,称她凑了些钱,想要买下张家酒楼。林依暗暗责怪自己,既是要卖酒楼,怎忘了张八娘,忙道:“卖与你,可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了。”又悄悄告诉她道:“我们店的会员卡,全都卖了出去,钱在手里捏着呢,若你买酒楼,这些钱自然也就归你,我已算过了,连地皮带酒楼,并不需要你别出半文。” 张八娘恍然大悟:“怪不得要买酒楼的人,把门槛都快踏平了。” 林依立即起身,去请示杨氏,杨氏自然也乐意把酒楼卖给自家人,于是按照市价,将这块地皮和酒楼,都盘给了张八娘.酒楼卖给自家人,好处多多,张八娘另有房子住,并不需要那后院,暂时就还是让林依一家住着,杨婶与青苗,也照旧在酒楼帮忙。 林依本是打算以会员卡筹措的资金,却做房地产生意,如今虽没了这笔钱,便卖酒楼所得的更多,本金更为充足了。她卖掉酒楼后的头一件事,便是将收入的一成,送到了参政夫人家。参政夫人也知道朝廷禁令,并未多问缘由,只感叹张家酒楼这一卖,累得他们家也少了收入。 但没等参政夫人感叹完,林依就将倒腾房子的事告诉了她,并主动提出,以后的收入,比照先前的酒楼,分她一成。 参政夫人且惊且喜,又连连摆手,称这份礼太贵重,她收不得。林依取了新契约与她瞧,笑道:“参政夫人是正经入股,怎能算作是我送礼。不过这事儿还八字没一撇,所以不敢让参政夫人签契约,等我将各项事宜办理妥当,再来知会参政夫人.” 如此妥当的送礼方法,参政夫人怎会不受,她暗暗高兴,连声道:“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尽管使人来说。” 林依忙完这几天,略感疲惫,刚道一个累字,就被杨氏和张仲微勒令在家卧床休息,日日补汤补药侍候着。杨氏甚至亲自喂她喝汤,道:“咱们家如今可是半点不缺钱,你只管好生养着,除了生儿子,甚么都不用想。” 林依心想,享受归享受,那些钱可不能搁着生霁,得赶紧买下地皮盖房,转手赚多的钱。她如今卧床,甚么也做不得,还好外面还有张仲微打理,不至于让她的财之路停滞下来。 经卖酒楼这一耽搁,张仲微再去京城修完所时,现那臭水池塘,竟还有个人也想要,正在那里与相关官员谈条件,谈价钱。看来京城中独具慧眼的人,也不只他家娘子一人,又或许此人是参悟了张家地皮的秘密,想要跟风也不一定。 张仲微不动声色,站到那人身旁,默默听着。此人看起来是个生意老手,开价极低,修完所的官员不愿意,正与他理论。一番唇枪舌战,双方没能分出个高下,价格僵持在那里。 那官员大概没遇到过这样的主儿,有些生气,一抬眼瞧见张仲微,记起他也来问过这臭池塘,忙欢喜问道:“张翰林也来买这块地?” 张仲微毫不犹豫道:“不买。”他虽不懂生意经,但两人争抢同一块地,价格势必会被抬高的道理,他还是懂得的。 生意人大概瞧出了甚么,冲那失望的官员一笑,加了一次价格。臭池塘从来无人问津,好容易有人要买,是爽快卖了,还是再抬抬价?官员犹豫起来,生意人见他犹豫,自己却不犹豫了,转身就走。官员着急起来,忙叫道:“时大官人……” 姓时?莫非是张八娘挑过的那祥符县时家?张仲微来不及细想,朝修完所官员打了个手势,令他住了嘴,拱手道:“那人再出价,也只是个生意人,修完所与他结交,有甚么好处?你我同朝为官,行个方便又如何?” 那官员张了张口,正要讲话,却被一同僚叫了过去。同僚与他附耳道:“你怎的犯了糊涂,张编修乃是欧阳参政的学生……”话未完,就被官员打断:“欧阳参政官再大,也管不到修完所来。” 同僚气道:“你糊涂了不成?张家几个月前,曾在我们修完所买过一块烂果子地,那地本是八分,我们报了一亩,他家却二话不说就付了钱,这般好糊弄的人家,不卖他卖谁去?照我看,往后只要他家看中的地,全给他留着,旁的人不消应付了。” 官员连声称是,笑道:“是我糊涂了,怎忘了这茬,我也不理那时大官人了,这就将臭池塘卖与张编修去。” 第两百二十一章 典个房住 修完所的场地,总共就那么大,两名官员的对话,让张仲微听了个一清二楚,虽说结果是让人欣喜,但还是叫张仲微吃了一肚子的气,原来他们肯把臭池塘卖给他,是看上了张家傻愣糊涂、好糊弄。 吃气归吃气,买卖还是得做,怎么也不能为了一时意气,放着大笔的钱不赚。张仲微怕被杨氏知晓,不敢把契约拿回家,便与修完所的官员做了个口头约定,臭池塘与他留着,明日一早就带钱来签契约。 张仲微心情复杂,又是高兴,又是气愤,回到家中便与林依嘟囔:“那修完所狗眼看人低。” 林依吃惊:“怎么,他们不愿把池塘卖与我们?” 张仲微摇头道:“不是,这事儿已然谈妥,就照着上回烂果子地的价钱,明日带钱去签契约。” 林依十分高兴,却又更为奇怪:“你去修完所,不就是为了买地,既然买到了,为何还要拉着个脸?” 张仲微把修完所的那两名官员的对话复述给林依听,愤慨不已:“打谅谁是傻子呢,上回他们多报两分地,咱们又不是没看出来,只是不与他们计较罢了,没想到如今到成了他们的话柄。” 原来是这么回事,林依笑起来:“怎能叫话柄,这是我特意种的因,今日结的果。倒腾房屋的生意,并非我们创,肯定还有人想得出来,就算想不出来,看着我们赚了钱,也会跟风,将来地少人多,修完所凭甚么非要把地卖给咱们?就凭咱们装糊涂。” 既是故意为之,张仲微的心情好了很多,再仔细想了想,复又高兴起来,称赞道:“还是娘子有远见,我向修完所打听过,那与咱们争抢池塘的时大官员,就是祥符县那位,家中钱财无数,极出得起价的,若不是咱们装过糊涂,单凭价钱,肯定争不过他。” 林依道:“装糊涂只是一方面,咱们背后还有参政夫人撑腰,那些官员精着呢,你还怕他们不知道?” 张仲微哈哈一笑:“这叫双管齐下。” 夫妻俩想着,只要明日把地契一签,就等于大把的钱财到了手,不免又是欢喜,又是兴奋,正在那里商量,家中就要添人口,等赚了钱,得买个大房子住,突然就听见院门口有吵架声,唤来小扣子一问,原来是青苗来寻林依,却在门口同一陌生男子吵了起来。 青苗虽泼辣,但向来知晓分寸,怎地会在自家院门口与男子吵架,其中必有缘故。林依起身,欲出门去看,被张仲微以怀有身孕、不宜操劳为由,将她拦下。 张仲微只身到了院门口,果然看见青苗在与一男子吵架,那男子看着甚为眼熟,原来就是在修完所见过的时大官人。他喝住青苗,斥道:“客人上门,你不去通报,吵嚷做甚么?” 青苗忿忿不平:“二少爷,他是哪门子的客人,他是专程上门,欺负人来的。” 时大官人冲张仲微一抱拳:“在下时昆,先前在修完所,已与张编修有一面之缘。” 张仲微回礼,道:“家中地方小,又有女眷,不便请时大官人进去,有甚么事,就在这里说罢。” 他是个官,要在外面待客,时昆不敢有异议,忙将他来的目的讲了一遍。原来时昆离开修完所,乃是佯装。指望着官员会叫住他呢,没想到张仲微横插了一杠子,让他抹不下脸,只好真走了出去。不过他没买到池塘,哪里肯甘心,待张仲微一走,就又回转,再次加价,请修完所把池塘卖与他,但这回修完所态度很鲜明,称池塘已许给了张仲微,哪怕他出再高的价,也不肯出手。 时昆说服不了修完所,又打听得张仲微为人宽厚,便找上门来,想求他把池塘让与自己。 他若不讲那“为人宽厚”,兴许张仲微的态度还好些,这词儿这会儿听在张仲微耳里,就等同于“好糊弄”,令他猛然沉下脸来,道:“我家丫头还真没讲错,你确是上门欺负人来的。”说完看也不看时昆,拂袖就走。 时昆欲追,青苗却把手一招,门边铁塔似的两个家丁就扑过来,把他拦了个不透光。 青苗跟进屋里,道:“对付这种想占便宜的人,就该强硬些,不然往后他还得上门。” 张仲微奇道:“你怎地晓得我们家要买池塘?” 青苗道:“我不晓得,只晓得他要占我们家的便宜,就同他吵了起来。” 林依听他们讲了经过,嗔道:“买卖不成仁义在,赶他作甚么,叫家丁请他走便是。”说完又点着青苗的额头道:“你这个爆脾气,若再不改,将来怎么嫁得出去。” 青苗撅了撅嘴道:“我不嫁。”说着掏出一包钱,递与林依,道:“二少夫人,八娘子与我工钱了,我没处藏着,你替我拿着罢。” 林依接过来,锁进钱箱,在账簿上做好记录,笑道:“替你收着,与你办嫁妆。” 青苗羞红了脸,扭身跺脚,又恳求道:“二少夫人,你如今怀了身孕,身边却没个人侍候,怎么能行,还是让我回来侍候你罢。” 张仲微觉得青苗讲得很有道理,连连点头,道:“娘子,你是该有个人贴身服侍,那小扣子太小,又要服侍娘,哪里忙得过来。流霞流云两个又不老成,叫人不放心。再说酒楼如今是罗家的,我们是该把张家的人收回来,不然叫人说闲话。” 林依看着青苗,问道:“你真想回来?” 青苗重重点了点头,道:“不光是我,杨婶也想回来,八娘子待我们虽好,但毕竟那是别人家的生意,我们却是张家人。” 在哪里不是一样的活儿?林依没法理解她们这样的想法,但却愿意尊重,更何况她们心向着张家,乃是大好事,遂道:“且先等一等,待我们买到大房子搬了家,就让你们回来。” 青苗高兴地点了点头,重新去酒楼做活。 张仲微是男人,最不爱寄人篱下,总觉得酒楼既然已经租出去了,他们现在住的就是罗家的房,让他浑身不自在。方才经青苗这一说,他搬家的愿望就更强烈了,便与林依商量,能否不等买地皮,提前搬家。 林依拗不过他,只得打开账本,仔细算账,一通算盘拨下来,预留下买地皮和盖房的钱,还剩两百贯可供支配。 照着张仲微的意思,家中有女眷,还是买个小院子的好,但只有两百贯,要在东京好些的地段买一进庭院,却是不能。林依提议道:“还是先租房住?” 张仲微想了想,问道:“赵翰林要卖房,你可曾听说?” 林依摆了摆手,道:“早就听说过了,可这么久也没动静,大概已卖掉了。” 张仲微将她的手一捏,道:“你如今谨守娘的教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外面的新闻都不晓得了,赵翰林的屋,因有个邻居刁难,脱不了手呢。” 林依听得迷糊,凡典卖、倚当物业,先问房亲,房亲不买,次问四邻,四邻不要,他人并得交易。因此赵翰林要卖房,不仅要得到家人和族人的肯,还须得邻居同意。 赵翰林运气不好,曾与邻居有过节,如今卖房时,就受到了刁难,那邻居以他卖房损害了自己的优先购买权为由,拒绝在小本子上签字。 林依听过张仲微的解释,大略知道了赵翰林为何卖不了房,不过这与张家有何干系?难道张仲微想要绕个大圈子,先帮赵翰林说服邻居,再接手他的房?她可不同意张仲微这样做,得罪人不说,而且麻烦。 张仲微笑道:“你说的对,赵翰林卖房,与我甚么相干,他卖不出去,咱们才有机可乘呢。” 林依拍他一把,道:“那赵翰林夫人虽不怎么讨人喜欢,可也没害过咱们,你别幸灾乐祸,落井下石。” 张仲微好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这样的人?我的意思是,他卖不了屋,咱们正好典过来住。” 典房?真是个好主意,赵翰林缺钱,张家缺房,两厢得益。而且赵家的祖屋,林依是见过的,虽然不大,但够住,坐北朝南,通风采光,都是好的。林依越想赵兴奋,又不免懊恼,这样妙的法子,她怎么没想出来。 张仲微见林依也道好,当即就到隔壁请求杨氏。能有房住,乃是好事,更何况赵翰林那进小院子,就在张家酒楼后头,极近的所在,再好不过。杨氏听张仲微讲完,欢喜不已,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当时天色已晚,张仲微本欲二日再去寻赵翰林,但转念一想,明日大家都要去翰林院当差,那时再谈这个,反而不美,横竖赵家就在后头,不如马上就过去,先探探赵翰林的意思。 他问过林依,林依也觉得早些行事为妥,于是便带了个家丁,出门走了几步,来到赵家敲门。 第两百二十二章 无妾是福 赵翰林家还在吃饭,一穿着破烂的老妪出来,将张仲微领了进去。 他朝屋里一看,座上赵翰林与夫人,五个娃娃,旁边还有三名妾室侍立,好大一家子人,再看桌上碗碟,一盘老菜叶,一碟子黑乎乎的咸菜,几个娃娃就着一壶开水,一面吃,一面偷眼看他。 张仲微忍不住地感叹,还是娘子英明,不纳妾,不然家中这许多人口,哪里养得活,瞧这赵翰林家,过得真够寒酸。 赵翰林虽然就住在张家酒楼后头,但却与张家鲜有来往,今夜见张仲微前来,不禁惊奇,起身迎他,请他上座吃饭。 张仲微忙摆了手,只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了,也不吃茶,直接道明来意。他们想典赵家的房子,这消息对于赵翰林夫妻来说,简直是喜从天降,连几个妾室都是将笑堆上了脸。 赵翰林问道:“不知张编修要典多长时间,愿意出多少钱?” 典屋居住,只不过是权宜之计,张仲微不愿长久住在别人家,便少说了一百贯,道:“我这里有一百贯钱,每贯一千文足陌,不知赵翰林肯将屋子租与我几天?” 赵翰林领了他到院子里去瞧,一进的小院子,三间正房,东西各有三间偏屋,茅厕厨房具备,屋后还有个小园子。他亲自举着灯笼,请张仲微看过,道:“张编修,不是我自夸,我这几间租屋,虽不大,却牢固又实用,你这一百贯,少了些。” 张仲微笑道:“我也晓得一百贯不多,不过我们只是暂住,不消太长时间。” 赵翰林只是想要他加价,住的时间越长越好,他家正缺钱呢,可不愿张家只住几日便走,不然短短的时间,他凑不齐一百贯来还。 张仲微见他垂不语,道:“赵翰林,咱们同在翰林院,有甚么想法,不防直说,万事好商量。” 赵翰林看了看屋内的妻小,与他讲了实话:“张编修,不瞒你说,我们家正缺钱买米呢,这一百贯,确是雪中送炭,但想让我把这一百贯还上,只怕一时半会儿是没这能耐。” 张仲微笑道:“这有何难,多典几日罢了。” 赵翰林瞅了他一眼,没吱声。张仲微明白了,这是嫌一百贯太少,他照着先前租屋的价格,默默算了一会儿,道:“一百五十贯,含你屋里的家什,典两个月,如何?我家也不宽裕,再要多的,就拿不出了。” 赵翰林仍旧嫌少,望着张家酒楼方向,酸溜溜道:“你张家才盘出一栋楼,还缺钱使?” 张仲微叫了声冤,道:“赵翰林,你也晓得,我家酒楼才开张没几个月,本钱都没收回来呢,就遇朝廷下禁令,真是有苦没处说去。” 赵翰林知道禁令与王翰林有干系,他又素来与王翰林不合,便点附和道:“都怪有人多事,断人财路。” 二人继续商议,价钱卡在一百五十贯上,总也上不去,赵翰林正着急,一个妾在门口叫道:“老爷,夫人使我来讲一声儿,一百五十贯就一百五十贯,再多,你就又要朝家里拉人了。” 赵翰林臊得满面通红,把那妾狠骂了几句,但到底不敢违了夫人的意,便照着张仲微的提议,将时间价钱定下,约好二日一起去办手续。 张仲微事情办妥,回到家中,禀报过杨氏,携林依到他那边坐下,将赵翰林家的情形当笑话讲与她听,道:“怪不得赵翰林家收入不少,却成日喊穷,原来要养活那许多人。” 林依看他一眼,道:“这下你知道了,不许你纳妾,是为你好。” 张仲微一笑:“娘子英明。” 夫妻俩正说笑,流霞奉了杨氏的命令,在外叩门:“天色已晚,请二少夫人回屋歇息,有话明日再说罢。” 张仲微立时收了笑容,磨蹭半天,才哭丧个脸去开门,把林依送了出去。流霞又是好笑,又是羡慕,小心翼翼携着林依回到杨氏屋里,小声道:“我不羡慕大夫人,只羡慕二少夫人。” 林依勾起嘴角一笑,没有接话,上前与杨氏行过礼,一同进屋歇下。 二日,张仲微先同赵翰林去办妥了典房的手续,又托他去翰林院时,帮自己请假;随后带着家丁,丈量臭池塘的面积,待得摸清情况,才朝京城修完所去。 修完所的官员,等候已久,一见张仲微就笑道:“张编修怎么才来,时大官人都来磨了好几趟了,不过我们守信用,咬着牙关把池塘与你留着。” 时昆还不死心?不知是真是假。不过只要池塘还在就好,张仲微懒怠深问,接过契约仔细看起来,果然不出所料,契约上的面积,又整整多出两分,他暗自好笑,还是同上回一样,并没有多加一厘,不知是不是看了欧阳参政的面子。 修完所的官员笑眯眯地看着张仲微二话不说,爽快在契约上签了字,心想同僚讲得果然不错,还是与老实人打交道更便宜,往后只要有烂地,还是要卖与他。 张仲微一趟出门,办成了两桩事,心情颇佳,顺路又买了些酸梅子,拿回家与怀孕的林依吃。 林依拣了一粒送进嘴里,酸得皱起眉头,忙道:“我不爱吃这个,下回别买了。” 张仲微挠了挠脑袋,嘀咕道:“不是说怀了身子,都爱吃酸的?” 林依心想,人人胃口有不同,这有甚么奇怪的。 张仲微自怀里掏出两份契约,一份是典房的,一份是买地皮的。林依接在手里,满心欢喜,老实表扬了他一通,将剩下的酸梅子,都奖赏给了他。 张仲微瞅着梅子,愁眉苦脸,道:“赵翰林急着用钱,说半日功夫便能把院子腾出来,咱们下午就可以搬家。” 林依高兴道:“这样的快?那赶紧叫她们收拾包袱去。” 张仲微示意她朝窗外看,道:“还消你吩咐,回来时,流霞流云两个已在院门口候着呢,一听说下午能搬家,早就去收拾了。” 林依顺着他所指一看,果然她们正在收拾院子里还是半干的衣裳,笑道:“准是睡桌子睡烦了。”说着唤来小扣子,叫她去把张八娘请来。 张八娘就在前头,须臾便至,问道:“三娘找我有甚么事?” 林依道:“我们典了一处房子,就在这后头,下午便搬家。” 张八娘舍不得她走,待听得就是赵翰林那院子,近得很,才笑道:“我下午来与你帮忙。” 林依将收回杨婶与青苗的事与她讲了,道:“我身子日渐沉重,确是得有两个人照料,八娘子另寻个掌柜和厨子,也不算太难。” 杨婶要走,张八娘倒不觉得甚么,她横竖没事,自己能充任掌柜一职,只是青苗掌握着许多独门菜谱,她这一走,那些菜谁来做? 林依见张八娘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笑道:“那些菜,别人不晓得详细,难道你也不晓得?以前在眉州,我不知做过多少这样的菜与你吃。” 张八娘脸红道:“我那手艺,你是晓得的,叫我讲讲方法尚可,若要亲自掌勺,却是不能了。” 林依笑道:“要你下厨作甚么,挑个信得过的人,将法子教她便得。” 张八娘重燃希望,抓住林依的手,问道:“三娘许我把那些法子教与别人?” 林依大方道:“又不是甚么独门绝技,一些心得而已,既然你需要,尽管去使,想必你为了自家生意,绝不会胡乱教人。” 张八娘点头道:“事关生意,自然只教信得过的人。”又央林依道:“我只是半瓶子水,不顶用,青苗得闲时,还请她来帮帮我。” 林依笑道:“没问道,只是记得与她开工钱。” 张八娘又坐了会子,见小扣子进来收拾包裹,便起身告辞,仍朝前面去了。青苗掌着私家菜,张八娘没找着继任者前,她还脱不了身;倒是杨婶,没过会子就回来了,一面帮着打包裹收箱子,一面大呼还是家里好。 杨婶与小扣子还没忙完,流云就偷偷摸摸地溜了进来,擦着林依的椅子边儿跪下,抹着眼泪开始诉苦----桌子太硬,流霞太吵,等等等等。 林依看着好笑,好言安慰她道:“我知道,委屈你睡了几个月的桌子,实在过意不去。你放心,待得搬到新典的院子,一定给你安排一张软软和和的床。” 流云露了笑容,但泪珠儿还挂在脸上,道:“二少夫人,流霞仗着自己是姨娘,总欺负我,不是我气量小,只是怕被她打坏了,以后大老爷见了怪罪……” 此时林依已瞧见流霞进了屋,便连连与流云打眼色,叫她住口。但流云好容易酝酿出情绪,一时没留意,仍自顾自说着。 流霞在后听着,一口银牙几欲咬碎,几步上前,揪起流云,就给了她一下儿,骂道:“本来从没打过你,但既然你说了,那我就打两下,免得白背了这黑锅。” 第两百二十三章 搬进新家 流云是甚么想头,林依再清楚不过,准是想搬到新屋后自己住一间房,她可不想给一个丫头这样的待遇,不然都按照这标准,那几间房哪里够分?但现在把这想法讲出来,肯定要被流云缠住,她不想怀着身孕,还费这个神,于是将头一扶,唤了声“哎哟”,同时朝杨婶递了个眼色。 杨婶见她们来烦林依,早就按捺不住了,一接到林依的暗示,便冲将上去,一手拎一个,全掇了出去。 流霞与流云还没回过神来,房门就哐当一声关上了,杨婶隔着门板教训她们两个道:“二少夫人怀着身孕,你们却来吵闹,是何居心?若气着了她,你们担待得起?你们乃是大老爷的房里人,有甚么冤屈,自与大夫人讲去。” 流云委屈道:“我是大老爷房房里的人不假,可东京是二少夫人当家,不找她找谁?” 可惜隔了一道门板,也不知杨婶听没听见,反正候了半晌,也不见动静。流霞见流云诡计落空,十分高兴,得意洋洋地甩着手帕子,道:“等搬到新院子,一准儿给我分个单间,我得去把先要再收拾收拾。” 流云手里也攥着块才拭过泪的手帕子,却甩不起来,狠狠扯了两下,冲进杨氏房里,跪下道:“大夫人,搬家后怎么分房,我不在乎,但我宁愿住马棚,也不同流霞一个屋。” 杨氏问道:“分房的事,二少夫人说了算,不过,你为何不愿与流霞一个屋?” 流云正要开口,现流霞已经跟了进来,只好把嘴闭了。 流霞骂道:“你说呀,怎么不说了?”说着也跪了下来,向杨氏道:“大夫人,方才流云在二少夫人跟前诬陷我打她,求大夫人明鉴。” 杨氏一拍椅子扶手,怒道:“谁许你们去烦扰二少夫人的?累她动了胎气,如何是好?” 流霞忙道:“我并没有去烦二少夫人,是流云惦记着分房跑了去,被我瞧见了。” 流云驳道:“你还没烦?当着k的面就打了我几下。” 杨氏不听她们分说,唤来杨婶问究竟,得知二人都有份,遂各罚月钱二十文。二十文,也就几个包子钱,但两人都瘪了嘴,其中尤以流云为最,原来她每个月的月钱,只有五十文,这一下去了一小半;流霞的月钱也不多,仅有一百文,因此心里也不痛快。 张家上上下下,就属她们俩月钱最低,连小扣子每个月还能领到两百文呢,不过这并非林依克扣,而是杨氏过话,称妾室的职责,是服侍男人,如今张栋不在东京,她们无事可做,便只能领一份低低的月钱。 流云想着下个月的月钱,只剩下了三十文,真伤心哭起来,一出房门就抱怨道:“我们虽没能在大老爷跟着侍候,但也尽心服侍了大夫人,为何只能领这么点月钱?” 流霞暗叹,身为妾室,身不由己,再有钱又有何用,她只要身份地位足矣,遂道:“你吃喝都是家里的,四季衣裳也由大夫人分,哪有地方要花钱?五十文足够了。” 流云瞪着泪眼,道:“总要买些胭脂水粉。” 流霞横了她一眼,道:“大老爷又不在东京,你涂脂抹粉是要给谁看?” 流云张了张嘴,不知拿甚么回嘴,败下阵来。流霞面露得色,连罚钱二十文的沮丧都没了,笑容满脸的重回房中,帮杨氏收物事,献殷勤。 吃过午饭,林依先遣下人过去打扫房屋,再命家丁抬箱子,举家搬迁。赵家离得没几步远,下人们还在搬箱笼时,林依就让张仲微带着她和杨氏走了过去,把房分了。 正房三间,照杨氏的意思,中间做厅,东边她住,西边是张仲微夫妻的。林依逛了一圈,把靠院门和东西厢房,分给家丁住,东边剩下的两间,中间住流云和小扣子,靠近杨氏卧房的,住流霞;西边中间住杨婶,靠杨婶夫妻卧房的,住青苗. 林依分完房,特意问流云:“没让你和流霞一起住,这下满意了?”流云又是一个欲哭无泪,她与流霞住,好歹能让人瞧出身份有别,这下与小扣子挤一处,个个地拿她当普通丫头了。 分完房,箱笼也正好归置整齐,林依正要进房,却有家丁问道:“几位主人,我们旧屋隔间住的洗衣丫头,可要唤她过来?” 林依这才记起,家里还有个王翰林送来的奸细,这可怎么安排好?让她住家里,睡都睡不安生,放外面,还要另租屋与她住,好不破费。杨氏颦眉,亦是苦恼。最后却是一向不管家的张仲微出了主意----一个洗衣的丫头,哪有资格住瓦屋,就在院子外,靠着墙边搭个棚子,能遮风蔽雨即可。 杨氏与林依皆称善,当即使命家丁去寻材料,将棚子搭好,叫那丫头搬了进去,仍旧替张家下人洗衣裳。 全家人都安置妥当,林依回房歇了会子,自后窗朝外看时,现后面还有个小园子,立时来了兴致,拉着张仲微出去看。那园子收拾得倒整齐,种着好些花木,虽然不是名贵品种,却也开得绚烂,叫人流连。林依踱着步,丈量一番,笑道:“地方不太小,可惜不是自家的,不然种几颗菜,就不用上街去买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杨氏房中传来一声低笑,但马上就克制住了。林依听出是杨氏的声音,定是笑她不懂风雅,又怕伤着了她。她也觉得自己太过俗气,好好一个花园,竟想着种菜,不禁一时脸红,扑到张仲微怀里把脸藏起来。 张仲微同林依一样,自小生在乡间,不似杨氏一辈子都住在大城市,因此他觉得林依的想法才正常,种花虽好看,却不顶用,还不如种菜呢。 夫妻俩赏了会儿花,想坐下吃酒,又怕风吹着了,只好回房。没过会子,小扣子就来取林依的铺盖,带来杨氏的吩咐,让林依晚上仍去她房里睡。 小扣子抱着铺盖走了,林依欲跟过去,却被张仲微抓住,依依不舍道:“只是叫你夜里过去睡,这会儿还早着呢,吃过晚饭再说。” 林依依言坐下,闲话一阵,玩闹一阵,张仲微就又想起了那日的‘五姑娘’,非拘着林依动作一番才放过她。 一家人许久不曾住过宽敞的院子,个个兴奋莫名,晚饭后仍旧谈天说地摆龙门阵,夜深才睡。 毕竟是典来的房子,期限只有两个月,赚钱大计,仍刻不容缓。如今欧阳参政风头正劲,林依便让张仲微仗势多请几日假,在家谋划谋划那块新买的地皮。 张仲微抚着盖了官府印信的地契,笑道:“上回是清理烂果子地,这回换作填池塘。” 林依瞧着他那欢喜劲,道:“肖嫂子一家办事不错,还是请他们来。” 张仲微点头称是,喜滋滋地将地契又看了好几遍,才交由林依收起,自己则到杨氏跟前扯了个谎,称同年办诗会,要去吃酒,溜了出去。他到了肖大家,道明来意,肖大两口子就是靠帮人做工赚家用的,有活儿做,焉有不应的的道理,何况他们曾清理过烂果子地,有经验,晓得承包一说。 张仲微带他们到臭池塘瞧过,道:“若有人问起,你们只说是官府造福于民,要填臭水池,切莫报我的名号,免得传到我们家大夫人耳里,责备我不务正业。” 肖大两口子都应了,还是照上回的价,领了钱,自去雇人挑土帮忙。 张仲微没花到一个时辰,就将事情办妥,高高兴兴回家,得意洋洋向林依邀功。林依却直把他朝外推,急道:“你与娘讲的是赴诗会,哪有不到一个时辰就吟完诗的?赶紧出门再溜达溜达,最好吃罢午饭再回来。” 张仲微后悔不已,扯甚么谎不好,非要讲赴诗会,路上还想着能节约点时间陪娘子呢,这可好,半天光景都要在外度过。他无奈走出门来,无处可去,便重回池塘边,准备亲自监工。 肖大两口子才雇了劳力来,正在分派任务,见到张仲微回来,忙一路小跑上前,道:“张编修,你来得正好,有位姓时的官人,不停问东问西,我们打不了,还是你去见一见罢。” 姓时的官人?莫非还是那争着买池塘的时昆?张仲微跟着肖大走去一看,果真是他。 时昆冲张仲微一笑,唱了个喏,问道:“不知张翰林填了池塘,要盖甚么?” 张仲微见他三番五次纠缠,很不高兴,面无表情道:“我只是为民做好事,填了这池塘。” 时昆微微一笑:“这池塘填好后,不比烂果子地差,空着岂不可惜?” 张仲微一愣,这才想起,他家买地盖酒楼的事,早在京城传为佳话,时昆虽然住在祥符县,但却是生意场上的人,哪有不知道的。他暗暗自嘲,扯谎的功夫真不到家,在家在外,两下都失败。 第两百二十四章 仲微吃醋 时昆见张仲微怔怔的不言语,竟把问题重提,再次问他填完池塘后,打算盖甚么房。 张仲微早已同林依商量过,这地方周围都是居民房,并不临街,因此要盖个两进小宅院,一进自住,一进出租。但他讨厌时昆纠缠,不想讲与他听,便道:“我张家盖甚么房,自有打算,不消时大官人操心。” 时昆瞧出他的不耐烦,却未退缩,反而迈进一步,低声道:“张编修,听我一句话,待你把池塘填平,修一清雅的客栈,保准你赚大钱。” 张仲微暗道,简直是一派胡言,东京城里的客栈,都开在车水马龙之处,那些外乡客,怎会到这样僻静的地方来打尖住店。他认定时昆是没能抢到池塘,故意来混淆视听的,因此不想再与其交谈,背着手绕到了池塘对岸去。 时昆见张仲微不理他,脸上现出失望之色。肖大一面偷眼瞧他,一面与肖嫂子窃窃私语:“你瞧那时大官人,这又不是他家的地,管张编修盖甚么,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偏还一副痛心疾的模样,好不奇怪。” 肖嫂子嫌他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拣了块土疙瘩砸过去,叫他住了嘴。 张仲微在池塘对岸站了会儿,不见时昆跟过来,回头一看,不见了人影,这才露了笑容。他没站多久,就被池塘里的臭气熏得受不了了,心想自己真是进城时间长了,不如以前在乡下那般吃苦,就当去了诗会,中午还是回家去吃饭吧。 晌午时分,张仲微进了家门,故意抱怨诗会不管饭,把杨氏糊弄了过去,惹得林依闷笑不已。饭罢,林依把他揪进房里,问道:“去哪里逛了会子?” 张仲微道:“还能去哪里,只能到臭池塘边转了转,碰到个难缠的人。”他把遇见时昆的事讲与她听,又道:“娘子,他居然叫我们盖客栈,还说那里盖间精致的客栈能赚大钱,你说可笑不可笑。” 林依觉得奇怪,僻静的地方不好做生意,人尽皆知。时昆出这样的主意,若是为了骗人,手段未免太幼稚,难道他真有一番高见? 正琢磨,小扣子来报,称那天被青苗骂走的那人,又来了。张仲微一惊:“菲非还是时昆?”他出去一看,还真就是时昆,站在门口,笑容可掬地与他作揖,称特来拜见张编修,想与张编修一叙。 张仲微想也没想,就准备让家丁赶人,小扣子跑过来,小声告诉他,林依想见一见这位时大官人。 张仲微吃惊,进屋去问林依:“娘子,这人难缠得紧,你见他作甚?” 林依道:“我妇道人家,见他作甚么,只是想躲在屏风后,听你问他几句话。” 张仲微问道:“娘子想问甚么?是想叫我骂他几句?” 林依轻轻摇头,招手叫他过去,附耳几句。张仲微听了林依的意思,不以为然,但买地皮盖房一事,本就是她的主意,只得依了她,请进时昆来。 时昆几次碰壁,今日终于得以进屋交谈,十分珍惜机会,一坐下就挑开了话题,仍提盖客栈一事。 张仲微坐在屏风旁,照着林依的意思,问道:“人迹罕至的地方,盖了客栈,谁人来住?再说朝廷才下了禁令,官宦人家,不许经商。” 时昆笑道:“不是修一般的客栈,而是盖一座大院子,分成若干独立的小院,精致陈设,各取雅名,专门租与进京赶考的学子,同携家眷进京候职的官员……” 张仲微坐的位置,朝前能看见时昆,朝后能看见林依,他耳里听着时昆的话,眼睛朝后一瞟,正好瞧见林依凝神细听,眼神亮晶晶,想是觉得时昆的建议大有可取之处。 娘子看我时,眼神好像从没这样亮过,张仲微心头隐隐泛酸,毫不客气打断时昆的话,质疑道:“瞧你讲得天花乱坠,何不自己盖去,不怕讲与我们得知,抢在了你前头?” 时昆起身一揖,笑道:“张编修方才也说了,朝廷有禁令,你家为官宦,就算晓得修客栈能赚钱,也不好做这笔生意。”他进门时,就瞧见屋里的厚屏风后躲着个人,虽看不清是男是女,但以他猜测,那才是能作主的人,遂朝着屏风也拱了拱手,道:“若张编修肯照我提供的图纸盖客栈,愿意现在就与你签订契约,预付定金,待房屋一盖好便买下。” 池塘都还没填平,就先有了买家,这对于想倒腾房屋的林依一说,真是喜事一桩。 林依在屏风后,连连与张仲微使眼色,想叫他与时昆留个余地,日后再来详谈。 但张仲微瞧见时昆冲屏风作揖,气得不轻,哪里还看得到林依的眼色,呼地起身,铁青着脸叫送客。 时昆莫名其妙,不知自己哪句话得罪了张仲微,他欲问个究竟,但张仲微却已背过了身去,无奈之下,只得告辞。 林依更是莫名其妙,几步自屏风后转出来,责问张仲微:“咱们买地盖房,不就是为了赚钱?眼见得钱送到了家门口,你却朝外推,是何缘故?” 她讲着讲着,见流云几个在外探头,遂大步走过去,带着些气性儿,呯地一声关上了门,吓得院子里的下人俱缩头。 张仲微见她动作大,皱眉道:“你也当心些,怀着身孕呢。” 林依怒道:“你既晓得我怀着身孕,就不该来气我。讲好叫你问话,你却还没谈完便送客,你倒是说说,为甚么不就此让时大官人买下咱们的地和房?” 张仲微哑口无言,他能讲,是因为时昆冲着屏风示好?那屏风厚厚实实,根本不透亮。他本已觉着理亏,正要落败,却想起林依那亮晶晶的眼神,心头又是一阵酸溜溜,遂梗着脖子道:“不让他买,就是不让他买。”说完不等林依接话,气呼呼地摔着门走了。 他们两口子从来不曾红过脸,偶尔一次吵架,让下人们都吓着了,全缩在院子里,不敢吱声。张仲微虽冲了出来,到底还惦记着林依双身子,便把小扣子一指,道:“进去看着二少夫人,莫叫她摔了物事。” 林依方才彪悍关门的模样,小扣子是瞧见了的,她瘪了瘪嘴,这劝解的差事,怎么就落到了她头上。但二少爷的命令,她不敢违抗,只得小心翼翼朝林依房里去了。 张仲微很生气,但并非气林依,而是气自己,为甚么没有本事让林依看向他的眼神,也那般亮晶晶。他一时胸闷,便走向院门,想出去吃两杯,一醉解千愁,但还没挨着门槛,就被流霞叫住了,称杨氏有请。 张仲微只得回转,去见杨氏,杨氏也听见了他们两口子吵架,不问缘由,先把张仲微责备了一通,称他不懂得心疼媳妇,让林依置气。张仲微听着听着,愈觉得自己有愧、没本事,待得听完教诲,也不去吃酒了,干脆到马行雇了匹马,直奔祥符县,找张伯临谈心去了。 张仲微到祥符县时,张伯临还在衙门当差,听说兄弟来找,连忙告了假,出衙门来迎他,奇怪问道:“你怎么不到家里去坐,却到这里来了?莫非有事?” 张仲微声音闷闷的,道:“无事,只是来找哥哥吃两杯。” 张伯临还道他是官场上遇见了麻烦,忙引他去了个酒楼,挑了间济楚阁儿坐下,细细问缘由。 张仲微只不过是吃干醋,外加恨自个儿没本事哄得娘子芳心,这叫他如何讲得?只好斟了满满两大杯酒,一杯递与张伯临,一杯无干不敬,道:“我只是来寻哥哥吃酒,并无他事。” 他满脸的愁苦,张伯临岂有看不出来的,忙问道:“是在翰林院不顺心?” 张仲微摇了摇头,道:“清闲之事,清闲差事,能有甚么不顺心的?” 张伯临略为放心,又安慰他道:“你有欧阳参政帮扶,升迁只是迟早的事,无须忧虑。” 张仲微无所谓的点了点头,又与他碰了一杯。张伯临瞧他这态度,的确不像是为官场的事,他酒杯挨着嘴唇,却不就饮,琢磨一时,忽得灵光闪现,忙放下酒杯,伸出胳膊将张仲微脖子一勾,贴耳笑道:“好兄弟,告诉哥哥,是不是因为弟妹有孕,你空房寂寞,想找个人陪陪?” 这是哪儿跟哪儿?张仲微一时没反应过来,怔住了。张伯临瞧他木木的,还以为自己说中了他的心事,遂将他肩膀一拍,笑道:“你放心,这事儿包在哥哥身上,决不让伯母与弟妹知晓。” 张仲微已回过神来,闪身一躲,道:“哥哥说笑,我不爱这个。” 寻欢作乐的事,全凭自愿,张伯临倒也不强求,只是奇怪:“公事也不为,私事也不为,那你愁眉苦脸,是为哪般?” 张仲微继续吃酒,不作声。张伯临又猜:“得罪了伯母?” 第两百二十五章 方氏转型 张仲微依旧沉默,只埋吃闷酒,这让张伯临起急来,拿酒杯朝桌上一顿,道:“你既是只吃酒,不说话,叫我来作客作甚么,我这便去了,莫耽误衙门的事。” 张仲微见他急了,忙拉了他一把,欲将实情相告,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下----他不是不愿讲,而是不敢讲,那番捻酸狎醋吃醋的话若讲出来,让张伯临误会了林依的名节,如何是好?于是起身,与张伯临拱手唱了个肥喏,连声道歉,谎称是才搬了家,心神未定所致。 张伯临虽然不信这话,但大房搬家,他还是头一回听说,遂关切问询,就把先前的话题抛到了一边。张仲微同他讲了新住处,张伯临当即表示,要带全家人去与他暖房。张仲微称:“哥哥不必如此客气,那房是典来的,又不是自家的,暖屋作甚。” 张伯临道:“就不许我们去瞧瞧你的新住处,认个门,好来往?” 他都这样讲了,张仲微还能说甚么,吃完酒便随他去见二房其余几人,讲了搬家一事,邀请他们得闲时去耍。 因没有定具体日期,张仲微就当是随口一邀,并未当作大事,夜里回家后也没向杨氏禀报,径直带着一身酒气去了自己房里。他推开门,习惯性地唤了声娘子,不见有人答应,方才想起,林依如今夜夜都在杨氏那里,这间房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摸了摸茶壶,是冷的,被窝,也是冷的。虽说这些并非因今日争吵而起,但他还是坐在床沿,了好半天的呆。他头天夜里饮了酒,又没睡踏实,二日就起迟了,日上三竿才去杨氏房里请安。 杨氏见他迟到,以为是不满头日自己的责备,于是有些不悦,与林依道:“我以为他宿在了祥符县呢,原来竟回来了。” 张仲微脸一红,慌忙跪下,请罪道:“昨日与哥哥吃了几杯酒,醉了,睡得忘了时辰,这才请安才迟。” 杨氏听说是醉了,哪还记得怪他,一叠声地唤人,叫杨婶去熬醒酒汤,叫小扣子去倒酽酽的茶。张仲微忙道酒已醒了,让杨氏不必忙碌,杨氏却不肯听,仍旧张罗不停。 张仲微偷偷瞅了一眼林依,见她脸上有些泛白,似是也没睡好,待要询问,却怕她还在生气,便摸到她旁边坐下,没话找话:“我在祥符县见着了哥哥,他说不日便带全家人来替我们暖屋。” 林依听了没反应,杨氏却在旁嘀咕一句:“又不是自家的屋,暖甚么。”接着问张仲微:“你叔叔与婶娘都来?” 这话问的是张梁和方氏,但重音却落在后头。张仲微心里咯噔一下,大悔,方氏来了,林依只有吃气的,好端端的讲这个作甚,真是昏了头,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十分地怪自己口拙,酒醒也要装作没醒,按过小扣子递来的酽茶,吃了满满一盏,又把杨婶新熬的醒酒汤喝了一碗下去。 那醒酒汤的滋味,真不怎样,张仲微喝完才后悔,皱个眉头,正好与林依搭话:“娘子,有无过口的蜜饯?” “你又不肯盖客栈来卖,哪来的钱买蜜饯?”有生意不做,夜归不报,林依这会儿对他两重气,闻言脱口而出。 张仲微一愣,忙看向杨氏。 杨氏果然已听见了,问道:“你们要盖客栈?” 林依自知失言,忙掩饰道:“我们昨日画图耍子,输了的拿硬纸盖客,客栈……” 林依仓惶圆谎,却圆不下去,急得满脸通红,杨氏见她这副模样,却理解成了那是他们的闺房之乐,也脸红起来,摆着手道:“二郎才喝了醒酒汤,你扶他过去歇着罢。” 此话有如大赦,林依顾不得还在与张仲微生气,扶了他就走,一气回到卧室,才抚着胸口叫“好险”。 张仲微晓得林依不会轻易放过他,故意装可怜,朝床上软软一歪,一面偷眼看她,一面有气无力地道:“才吃了醒酒汤,胃里闹得慌。” 林依看他一眼,道:“既然胃不舒服,为何扶的是头?” 张仲微大窘,慌忙把遮眼的手,挪到肚子上,继续叫哎哟。林依实在撑不住,笑了,走到床边拎他的耳朵,问道:“昨日买卖的帐,我待会儿再与你算,先问你一问,昨夜为何不归家?” 张仲微忙辩解道:“回来了的,不信问守院子的家丁。只是回的有些晚,担心吵醒了你们,才没敢过去告诉。” 林依仍旧揪着他耳朵不放,气道:“你不过去讲一声,我就以为你没回来,担惊受怕了一整夜。” 张仲微理亏,不敢求饶,只可怜巴巴地望着她,道了声歉。夫妻吵架,要想和好,最灵的就是一方服软。张仲微这一声歉一道,林依的态度就软了下来,松开他耳朵,道:“下不为例。” 张仲微殷勤拉她坐下,问她早饭吃的是甚么,又问午饭想吃啥,林依却不卖帐,推开他的手,道:“还有个歉没道。” 张仲微装傻充愣:“还有甚么,我不记得。” 林依也不逼他了,道:“不记得就算了,照我说的做便是。昨晚你离家出走后,我已派人去打探过了,那臭池塘离礼部贡院,只隔着一条街,难得离考场近,地方又清幽,适合读书。时大官人讲得不错,在那里盖个专供赶考学子租住的院子,再合适不过。你今日就去寻时大官人,与他商定盖客栈的事,态度要和缓,但价钱不能让。” 她只顾讲,却没现,那醋劲儿上来的张仲微,已在磨牙。 “我昨日就讲过了,咱们不与他做生意。”张仲微斩钉截铁地回绝了林依的提议。 “为甚么?”张仲微态度如此坚决,让林依气恼变少,多了几分奇怪。 为甚么?因为林依那亮晶晶的眼神,还是时昆作的那个揖?这理由,张仲微一个都不好拿出来讲,只好退了一步,道:“你想修客栈,咱们盖便是,难道就非要卖给时昆?” 这笔生意,的确不是非时昆不可,但主意是他出的,盖了客栈却撇开他,是否有些不道义?再说他愿意出图纸,先签契约付定金,多好的事,为何不答应?林依想不通。 张仲微能感觉到林依带着狐疑的眼光,在他全身上下,来回扫视,让他倍感不自在。 林依盯了他许多,见他仍不肯松口,只好道:“依你也行,但你得如实告诉我,为甚么不愿同时大官人做生意。” “他……他……”张仲微“他”了好几次,终于想出个能讲的理由来,“他与咱们抢过池塘,此番出主意,定没安好心。” 林依知道,张仲微的倔脾气上来,几头年也拉不回来,她不愿因为纠缠此事,耽误了正经活儿,遂朝桌边坐了,自取笔墨涂涂画画,研究盖个怎样的客栈。 张仲微端茶倒水,殷勤服侍了一会儿,但林依始终不理他,最终自个儿觉着无趣,换了新离酒楼的青苗来伺候,自己则踱出院门,准备去臭池塘边上监工。他顺着大路走了没几步,竟遇到了二房一家,张伯临手里牵着张浚明,怀里抱着张浚海,笑道:“正准备到八娘的酒楼问一问你们的新住处,没曾想遇着了。” 张梁也笑:“看来今儿暖屋的日子挑的好,合该乐一乐。” 张仲微连忙向李舒借了个家丁,使他先去与杨氏和林依报信,再陪着二房几人慢慢朝回走。 他们到家时,林依已领着几个下人在门口候着了,上前一番见礼,引进厅里见杨氏,又打人去请张八娘. 二房因为听说大房换了大房子住,人来得格外齐整,张梁夫妻带着小坠子,张伯临夫妻带着两个通房,两个儿子,挤满了一在。几人则寒喧完,前面罗家酒楼送了几碟果子来,还带来张八娘的口信,称她生意忙,走不开,先送几样果子来道贺,到了中午,少不得还有一桌酒席。 林依笑道:“忙才有钱赚,这是好事,不过再忙午饭还是要吃,中午叫她一定过来。”报信的人接了赏,应着去了。 方氏今日来,先见了林依略略现形的肚子,已有三分欢喜,这会儿又听说张八娘开着酒楼很出自息,愈高兴起来,那往常总要讲几遍的尖酸刻薄话,全然未提起,让众人又是诧异,又是暗喜。 李舒将襁褓中的张浚海塞到林依怀里,叫她抱一抱自己的儿子,沾点运气。张浚明三岁的小人儿,爱跑爱跳,不时扑到大人怀里,嘻嘻笑着,让厅里气氛融洽不少。 中午,张八娘果真亲自送了一桌酒席来,鱼、肉、鸡、鸭,满满当当十几个盘子,众人围坐,和和乐乐吃了一顿饭。 直到大房一家回去,林依仍旧恍神,不敢相信方氏已来过。 且说那填土臭池塘,比当初清理烂果子地容易许多,没过几天就差不多填平了。完工那日,青苗图新鲜,也跟去看热闹,不想在池塘边上,又遇着了时昆。 第两百二十六章 青苗明志 时昆领着个长随,正在池塘边踱步,指指点点,高兴道:“填池塘已将完工,近来天气又好,想必客栈很快便能竣工,到时咱们将其买下,家里又多一进项。” 长随拍马而上:“这全因老爷出的好主意,说起来张家也该感激你。” 青苗见了,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去赶他道:“我家池塘,不消你操心,且家去罢。” 时昆从未遇过这般泼辣的丫头,唬得退后两步,但待得看清她是一个人,并非张仲微领着,就笑了,道:“来得正好,我这里有一样物事,烦劳带给你家能替这池塘作主的人。”说着,自袖子里掏出一卷纸张,递与青苗. 青苗不接,先问是何物件。 时昆料想她一个丫头,打开也看不懂,便道:“你只管带回去,你家主人一看便知。” 青苗听出他口气里的轻蔑,一时不服气,劈手就将那卷纸夺过来,当着他的面展开,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份房屋图纸,角上标着尺寸,顶上写着客栈二字。她几眼扫完,不屑道:“不过是张客栈图,我当是甚么稀罕物。” 她轻飘飘一句话,却让时昆大吃一惊:“你竟认得字?” 青苗把下巴一抬,哼了一声:“狗眼看人低,我不但认得字,还拨得算盘算得账,别以为你能做几笔生意,就自认为了不起。”说完把图纸朝袖子里一塞,转身就走,道:“我虽不耐烦你,但事关主人,还是替你跑一趟,便宜你了。” 时昆仍在惊讶中,与长随感叹道:“多少正经小娘子都大字不识,张家一个丫头,竟能写能算,真叫人难以置信。” 他正感慨,青苗却又回转,接着他道:“你,我都答应替你传递消息了,怎地还不走,难道非要我唤人来硬赶?” 长随欲回骂,但想起他们是有求于人,只好忍住了。时昆朝青苗一拱手,道了声谢,离开池塘。 青苗亲眼看着他们远离,又叮嘱了肖大几句,方才归家。此时张仲微与林依都在房里,一个靠窗,一个靠门,她站在台阶上琢磨起来,时昆让她把图纸交给能替池塘作主的人,那该交与张仲微,还是交与林依? 时昆是见过张仲微的,若想交与他,直说便是,没必要转个弯子,青苗轻轻一点头,参出了其中道理,直径向坐在窗边的林依走去,也不禀告,只把图纸递过去。 林依接过图纸,展开一看,面露惊讶,先瞧了张仲微一眼,见他正埋头读书,没注意这边,便仍旧把图纸卷好,塞进袖子里,再扶着青苗的手站起来,称坐累了,要去院子里转一转。 张仲微忙丢了:“我陪娘子去逛。” 林依笑着婉拒:“听说下回排差遣,得先考试,你还不赶紧背书去,我等着沾光封诰命呢。” 张仲微确是有心升官,挣个诰命回来,好让林依看向他的眼神也放放光,于是依言重回桌边看书,叮嘱青苗小心服侍。 林依扶着青苗,慢慢绕到屋后,看四周无人,才把图纸拿出来细看,一面看,一面问:“是时大官人托你送来的?” 青苗点了点头,道:“二少夫人真是神机妙算。” 林依心道,盖房的事要瞒着杨氏,而张仲微有公差在身,不好天天去盯着,往后少不得还要青苗相助,不如将此事告诉她,多个臂膀相助。她拿定了主意,便将时昆献策,张仲微不允讲了出来,苦笑道:“这事儿本来只瞒着大夫人,现在却还要瞒着二少爷,真是……” 在青苗心里,林依才是唯一的主人,让她瞒着杨氏也好,瞒着张仲微也好,丝毫没有心理障碍,甚至连张仲微为何不愿采纳时昆的建议都不问,只道:“二少夫人要用时大官人的图纸,还需谨慎些,我看他居心叵测,得防他害人。” 林依道:“这是自然,你拿着这个出去,多寻几个牙侩,让他们找些懂行的人帮忙看看。” 青苗应了,接过图纸,藏进袖子里。林依领着她回房,谎称要吃新出的枣儿,塞给她一把钱,叫她出门去了。 张仲微潜心读书,丝毫没留意到这边的动静,让林依放下心来。 随后几日,林依寻出不少借口,让青苗一趟一趟的跑,好在她现在是孕妇,脾气古怪些也无人质疑,便将这事儿混了过去。这日,青苗事情办妥,悄悄回禀林依,那边图纸乃是用心设计,大院中套着小院,各自独立,互不干扰,实为佳作。 林依定了心,决定就用这张图纸,暗道,时昆送上这份大礼,定然是有所求,这客栈盖好后,若他来买,少不得还要继续瞒张仲微,优先卖与他。不过所谓买卖,当然是价高者得,到时若时昆出价高,想必张仲微也讲不出话来。 林依将图纸拿与张仲微看过,谎称是拿钱请人设计的,张仲微也不懂这个,她说好便好。只是决定盖客栈,到底是采纳了时昆的意见,让他心里闷得慌,于是愈奋读书,誓要在差遣考试中,取得好成绩。 三日后,肖大将盖房的工匠集齐,客栈破土动工。青苗因晓得了这事体,便有空就溜出去,代主巡视,监督工程。自从她时常朝工地跑,时昆也去得勤了,有时就找她搭讪,有时送些果子,还有一次,竟带了个算盘,激着她拨了一回。 如此次数多了,饶是青苗在某些方面有些迟钝,也觉出不对劲来,但时昆献了图纸,就不好同以前一样赶他,只得耐了性子,同他周旋。 时昆的举动,青苗的态度,肖嫂子都看在眼里,一日终于忍不住拉了青苗问道:“青苗,时大官人家里做着大生意,米粮满仓,钱财万贯,多好的人家,你怎地却总敷衍他?” 青苗脸一红,啐道:“肖嫂子讲甚么胡话,他家再有钱,与我何干,难道要我上赶着奉承?” 肖嫂子急道:“嗐,咱们又不是深宅大院里的小娘子,害甚么臊,时大官人对你有意,瞎子都看出来了,你就算要拿身价不愿上赶着,也该时不时露个笑脸与他。” 青苗一听这话,就火了,跳起来道:“肖嫂子,甚么叫要拿身价?我又作甚么要给他笑脸?我告诉你,我虽然是个奴婢,却也有些志气,断不肯与人做小的。” 青苗声量大了些,肖嫂子望见时昆再朝这边张望,也不知是不是听见了。 她慌忙打手势,叫青苗噤声,道:“别说你是丫头,就是我这样的自由身,遇见时大官人,也只有把闺女送与他做小的份,哪敢觊觎主母的位子,你这妮子真是……” 青苗见她误会自己想做时家正室,脸愈涨得红了,誓赌咒道:“我甚么身份,自己知道,决无痴心妄想。富贵人家的门槛,我不稀罕。”说完气呼呼地,起身就走。 肖嫂子生怕她生气,到林依面前告一状,忙拉住她解释道:“是我糊涂心思,误会了你,既然你有志气,我便助你如何,往后但见时大官人,我先将他拦了,免得近你的身,叫别个嚼舌。” 青苗欢喜起来,道:“甚好,如此多谢肖嫂子.” 肖嫂子终于重讨了青苗欢心,如释重负,仍去干活。青苗则捡了块空地坐下来,一面以掌扇风,一面盯着工匠干活。时昆在离她十来步远的一块大石后,手攥一把团扇,走来走去。长随见他踌躇,奇道:“老爷,你特特使我买了扇子来,却又为何不与她送去?” 时昆很不耐烦,道:“你没听见她方才的话?不与人做小哩。” 长随的心情,向来是随着主人而变,见时昆烦躁,他也烦起来,气道:“那妮子真是不识抬举,多少人排着队想进咱们时家的门,她却还拿乔。” 时昆狠瞪他一眼,道:“多少人还比不上她呢,拿得笔,算得帐,我看那些所谓名门闺秀,一个也不如她。” 长随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再不敢擅自讲话,蔫蔫退到了后面去。时昆又犹豫了一时,到底还是没忍住,转过大石,将扇子递到青苗面前。 青苗正热呢,低头一看,好一把做工精良的团扇,两面素绢,湘妃竹柄,上绣仕女纳凉图。她见了扇子,满心欢喜,再抬头一看,却是时昆站在面前,登时就变了脸,唤肖嫂子道:“肖嫂子,你方才答应我甚么?” 肖嫂子一面暗自可惜这段姻缘,一面爬上土坡,提壶倒凉茶,不由分说,把时昆撮到了旁边去,又站到他面前,挡住他看向青苗的视线。时昆也不是傻子,此情此景,拿脚后跟也能猜见青苗的意思。所谓强扭的瓜不甜,既是她无意,再痴缠也无用,时昆推开肖嫂子的茶,叹着气将团扇又带了回去。 青苗监工到傍晚,见时昆早已离开,轻松之余,又生出些惆怅,不禁暗骂自己几句不争气,收拾物事回家。 第两百二十七章 忧喜参半 厅上,杨氏与张仲微夫妻,正在听一名家丁传杨家的消息,吕氏为了架空牛夫人,竟出狠招,搭出嫁妆,又向娘家借了一笔钱,给杨升买了个进纳官。买官本属平常事,但如今有朝廷禁令,杨升一旦为官,杨家两栋酒楼就得关门,听说牛夫人为了些事,与吕氏闹得不可开交。 朝廷禁令为何而下,还不是因为牛夫人心术不正,要害张家,而今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让杨氏拿掌称颂不已。 青苗迈腿,欲进厅里去,却被个家丁叫住,递过一封信,说是四川来的,让她带进去呈与杨氏。青苗接了,进屋见杨氏,呈上信件,再退至林依身后侍立。 杨氏拆开,瞧了几页,竟连封筒丢与林依,带着气道:“你瞧瞧你弟媳,当初还道要与三郎守灵,装得情真意切,这才过了几年,就守不住了。” 林依莫名其妙,拿起封筒一看,原来是远在眉州老家的田氏寄来的。田氏在信中称,她三年孝期已满,而乡下又困苦,因此想进城来,侍奉公婆,与家人团聚。 这要求在林依看来,既合情又合理,不知杨氏为何大动肝火。殊不知,她是个局外人,才得以客观看待,而杨氏自然而然的,是维护她的亲子张三郎,故对田氏有些态度也不奇怪了。 田氏虽然成亲早,其实比林依也大不了几岁,年纪轻轻就守寡,林依很有些怜悯她,因此劝杨氏道:“娘是在乡下待过的,晓得那里的确不如城里安逸,再说咱们一家人住在一起多好。” 杨氏的声音带了哭腔,道:“一家人?叫她进城享福,让我儿子独自一人孤零零待在乡下?” 林依见杨氏忆起伤心事,连忙垂下头去,不敢再作声。良久,就在她以为田氏进城无望之时,杨氏却又点了头,道:“还是让她来罢,瞧她心思已活动,再在乡下待下去,怕是要出事。” 这是担心田氏守不住,要出墙?林依不敢朝下猜,站起身来,应了个“是”字,又道:“咱们有一季的田租,是三少夫人收着呢,那些钱,虽然又置办了些田地,但却还有剩的,此次她进城,正好让她带来。还有乡下现有的那些田,托杨婶的儿子照管,娘意下如何?” 杨婶疑道:“让杨婶的儿子管田,很是妥当,但田氏手里的钱,何不就留在四川,继续置田地?” 林依是想把田租运来,多几个本钱买地皮,但杨氏既已质疑,而剩下的田租也没几个钱,就只好把此想法打消,道:“是我糊涂了,咱们现在又不缺钱使,就依娘的意思,把钱留在四川继续置地。”说完,回房写信,传达杨氏的意思,许田氏进城,并与李舒去信,请她派遣留守眉州的家丁护送。 田氏一介女流,独身进京,路上想必要花不少时日,因此林依不必急着为她安排房屋等事,一切只等她回信。 半个月后,有喜讯传来,圣上赏识欧阳参政,特赐他宅一幢。张仲微一家受邀,到参政新居赴宴。参政夫人见他们来,很是高兴,尤其待林依与其他人不同,亲自领了她,参观自家新宅。 皇上钦赐的宅,果然气象非凡,前后五间五进,宽敞明亮,一个园子,亭台楼阁,花团锦簇,与之前租住的房屋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林依看了,羡慕赞叹不已,随参政夫人同到水中凉亭坐下。 参政夫人先将修客栈的进度关心了一番,再提正事,道:“如今铨司有几个缺,我们家老爷想让张编修去外省县城做个知县,被我拦住了,林夫人不会因此怪我罢?” 张仲微做知县,乃是高升,这是好事,参政夫人为何阻拦,原因林依一猜便着,定是她舍不得地皮房产的股份,不愿张家离京。且不论参政夫人私心对错,既然她开口讲了,林依还能如何,只能慌忙欠身,道:“参政夫人言重,我哪里懂得这些,只知我家官人能有今天,全靠欧阳参政赏识。” 参政夫人对她的回答很满意,点头微笑道:“你放心,边远小县不去,自有更好的等着他,我们家老爷,对张翰林是极为看重的。” 林依起身道谢,待得重新坐下,突然想起一事来,问道:“我听官人讲,他们升迁,是要考试的?如今还未开考,为何就有缺了?” 参政夫人道:“又不是初次考试,考甚么试,再说张编修当年乃是头甲人选,就算初选,也不必考试。” 林依疑惑了:“那……” 参政夫人眼望水池对岸,面露不屑,嗤道:“那都是王翰林想出的把戏……” 林依顺着参政夫人的视线看去,原来是王翰林夫人由一众夫人簇拥着,正在那里赏花。她听过参政夫人的一番解释,方才明白,翰林院现有一微末小职空缺,皇上恩宠王翰林,许他自挑人选。王翰林就想出了考试选人的方法来,命翰林院的下级官员,读书备考。 参政夫人收回目光,道:“能让王翰林自选的职位,能是甚么好差事,不过是想借此拉拢人罢了。”说完,深深看了林依一眼。 林依被看得胆战心惊,忙替张仲微表忠心,道:“我家官人不想考哩,只是无奈。” 参政夫人一笑,不置可否,微微侧身,指了池子里的锦鲤与她瞧。林依瞧着那水中的鱼儿游来游去,忽然明白过来。张仲微到翰林院才多少时日,怎会突然升迁,定是欧阳参政以为王翰林要拉拢张仲微,着急了。如此说来,还得感谢王翰林,只不知欧阳参政会与张仲微安排个甚么职位,听参政夫人的意思,是不愿张家离京,那多半不是京城,就是京畿。 晚宴过后,杨氏率全家辞别,与林依同坐一乘轿子回家,一路上握着她的手,笑逐颜开,称她得参政夫人赏识,让自己脸上有光。又道:“你是天生的旺夫相,二郎得你为妻,日后必能官运亨通,仕途坦荡,不似我那苦命的三郎媳妇,说是来冲喜,却……” 杨氏讲着讲着,伤心起来,慌得林依安慰了她一路。 回到家中,杨氏称头痛,林依扶她躺下,欲贴身服侍,却见张仲微站在窗外与她打手势,便换了流霞与流云进来,命她们小心伺候。 林依走出门去,正想问张仲微有甚么事,就被他拉进了自己的卧房,将门锁起。林依还道他是想做那事儿,不悦道:“百事孝为先,娘身子不爽利呢,我得过去伺候着,你自己解决罢。” 张仲微按她坐下,道:“这样的大事,我怎么解决得了。” 林依将他的手一拍,道:“就用他,怎么不能解决?” 张仲微这才明白她的意思,哭笑不得:“娘子,你想哪里去了,我是指我升迁一事。” 林依有些脸红,道:“我也听说了,参政夫人透露你要升迁,且不愿咱们离开东京。”说完又笑了:“这是喜事,我去讲与娘听,兴许她的头就不疼了。” 张仲微将她一拉,道:“我升迁,乃是小事,但你可晓得,欧阳参政替我挑的,是哪个缺?” 林依颇感兴趣,忙问详细。 张仲微表情十分复杂,道:“你肯定猜不到……竟是祥符县知县一职。” 林依大喜过望,这可是越级升迁,欧阳参政还真是有本事。她正高兴,突然想起,亲属同地为官,理应回避,那张伯临还在祥符县做县丞呢,怎么张仲微又要去? 张仲微见她面露疑惑,便知她也想到了问题所在,苦笑起来。林依犹豫问道:“大哥也要升官了?或是平调别处?” 张仲微低声道:“前不久才见过大哥大嫂,你可曾听他们提起?” 林依凡事都朝好的方向想,道:“兴许调令已在路上。” 张仲微惨然道:“大哥并非朝中无人,若有调令,哪能不知,只怕是朝中风向要变了……” 林依细细一思量,张仲微要调往祥符县,张伯临就得走,既然后者不是要升官,难道是要撤职?她越想越心惊,这果然是件天大的事,连忙推了张仲微一把,催他去祥符县报信。 张仲微缓缓摇头,跌坐到椅子上,道:“来不及了,欧阳参政既然敢将此事告诉我,就一定早有部署,我这时候去报信,除了会让他疑心,别无他用。” 林依惊道:“怪不得参政夫人拿王翰林拉拢人的事来试探我,原来大有深意。” 张仲微也是一惊,问道:“那你是如何作答的?” 林依道:“我也算是混迹官场夫人群多时的人了,怎会让她起疑,自然是表了一番忠心。” 张仲微安下心来,道:“他们试探人,是常有的事,你只小心应付,别往心里去。” 林依点了点头,道:“省的,既然得了好处,自然就得付出代价,何况只是费点神,并无妨碍。” 第两百二十八章 伯临入狱 张仲微没有料错,欧阳参政果然早有部署,说起来,这次是他与王翰林暗中合作,同力扳倒李简夫一派。没出几日,那派许多官员撤的撤,贬的贬,而张伯临因是李简夫的女婿,牵连更甚,被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锒铛下狱。 与此同时,张仲微提交文状,顺利通过了铨司差注,及过门下等一系列勘验手续,得到了祥符县知县的差遣。 一时间,张家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张仲微高升,忧的是张伯临入狱。虽说倒霉的是张家二房,但同为张姓,哪有不忧心的,远在衢州的张栋着急上火,特意派遣亲信回京捎信,让张仲微去向欧阳参政打探消息,谋取营救张伯临的办法。 其实就算张栋不讲,张仲微也是准备去的。这日他特意在酒楼订了个济楚阁儿,备了一桌酒,只道是要谢师恩。将欧阳参政请了来,等得酒过三巡,先大礼谢了欧阳参政提拔之恩,再恳求他拉张伯临一把,称张伯临本性纯良,虽然投靠李简夫,但并未做过有损欧阳参政之事,并暗暗提醒欧阳参政,张伯临曾参过王翰林一本,算得上是王翰林一派的政敌。 欧阳参政听着听着,笑了,张伯临与张仲微虽分两房,却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他自然懂得,断没有提拔了张仲微,却任由张伯临在牢里的道理。 他饮下一杯酒,暗示张仲微,只要张伯临与李简夫脱离关系,不但能免除牢狱之苦,且能步步高升。 怎样才能算是和李简夫脱离了关系?张仲微陪欧阳参政吃完酒,回到家中,暗自琢磨。 此时张梁夫妻与李舒已入京,挤在大房的小院子里居住,一起商量救张伯临的办法。张仲微回家时,见李舒抹着泪从西边正房出来,突然明白了欧阳参政的意思,他走进房去,见只有林依一个在里面,便将门关上,复述了欧阳参政的话,道:欧阳参政竟是想让哥哥休掉嫂子? 他没想到,林依听了这话,丝毫不吃惊,道:“别提了,大哥是受李太守牵连,大哥都知道,叔叔和婶娘正逼大嫂自请下堂呢。” 张仲微恍然,怪不得李舒方才是抹着泪出去的,原来是张梁和方氏逼她离开张家。 林依颇有些兔死狐悲,道:“他日沾大嫂的光时,吃她的,喝她的,叔叔还拿她当个宝,如今怕受牵连,就要赶她。若哪日我生意失败欠了钱,是不是也要赶我出门,再把债务推到我身上?” 张仲微也认为张梁和方氏此举不妥,做人不能忘恩负义,但要救张伯临,这又是最为便捷的方法,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两难境地,长吁短叹一时,突然起身道:“我真是糊涂了,这样的事,自然需要大哥自己拿主意,光我在这里愁有甚么用?” 林依道:“极是。”说着取了几块散碎银子出来,递与他道:“铜钱笨重,太显眼,拿这个去买通牢役,见到大哥再说。” 张仲微感激地握了握她的手,袖着银子出门,待贿赂过牢役,到牢中见到了张伯临,将欧阳参政的暗示和张梁夫妻的决定告诉了他。 张伯临听后,急道:“胡闹,于情于理,都不能休了你大嫂。”她将如玉孝中产子一事告诉张仲微,道:“这事儿李家是知道的,若休了你大嫂,惹得他们将我告,如何是好?我如今虽然下狱,却还有东山再起的时候,若声名受污,这辈子就完了。” 张仲微惊呆了,良久方道:“哥哥你好糊涂。” 张伯临苦笑道:“年少风流,如今知道错已晚了,好在咱们大宋不杀朝臣,顶多流放罢了。” 张仲微跪坐在破烂的草褥子上,抬头四望,牢中除了家里送来的一床被子,别无他物,墙上着霉,散出一股子怪味,角落里有个破碗,盛着半碗浑浊不堪的水。他越看越难过,抓着张仲微的胳膊,讲不出话来。 张伯临反安慰他道:“当初娶你大嫂,也是看中了她的权势,因此如今一切,都是该受的。”又催他道:“你还有大好的前程,别因着我被牵连进来,早些回去罢。” 张仲微含着泪,三步一回头,离开牢房回房,痛哭了一场。林依在旁坐着,不知他是因为救不出张伯临而难过,还是因为明明有办法却不能使能而伤心。没过会子,院子里闹起来,林依向外问了一声,青苗进来回道:“大少夫人要走呢,两位小少爷啼哭不止。” 张仲微以为是张梁和方氏要休掉李舒,大惊失色,慌忙跑到厅里去,寻到他们,道:“叔叔、婶娘,大哥孝中做的那点子事,想必你们是晓得的,怎能这时候休了大嫂。” 方氏却道:“无凭无据的,休了她又怎样,随她告去。再说如今浚明大了,差的那几个月,根本看不出来。” 张仲微急道:“即便如此,咱们也不能做那忘恩负义之辈。” 方氏从未听过张仲微讲重话,偶一听之,就觉得受不了,正要跳起来训斥,被张梁拦住了。张梁心平气和道:“仲微误会了,你大嫂是自请下堂,与我们无关,不信你去问她。” 张仲微顿了顿足,转身出去,却不好亲自去问,便将林依扶出房,叫她代劳。李舒此时正抱着张浚海朝门口走,见林依出来,连连朝她使眼色。林依心知有缘故,便叫张仲微去陪着张梁与方氏,待他进屋,才朝李舒走去,低声问道:“大嫂,你真要走?” 李舒点了点头,小声道:“趁他们都在房里,我把儿子抱走了,望你念在我们妯娌一场,莫要声张。” 林依朝院子里看了看,除了李舒的陪嫁,别无他人,想来流霞流云之类,都已塞过钱买通了。她劝李舒道:“大嫂,浚海还小,你要带他到哪里去?今日仲微才去看过大哥,大哥不愿休你呢。” 李舒苦笑道:“伯临是怎样的人,我很清楚,看看当年的如玉就知道了。他娶我,本就不是爱慕我的人才,平日里虽如胶似漆,大难来时,一样要各自飞,此时还不肯休我,不是不愿意,而是有担忧。不过……”她将一封快塞进林依手里,道:“他毕竟是我儿子的爹,你叫他放心,那事儿我不会讲出去的,我爹娘那里,我自会打点。” 林依将信藏进了袖子里,握住李舒的手泪流不止:“别无他法了么?你如今娘家也去不得,带着个奶娃娃,能到哪里去?” 李舒扑哧笑了,道:“你以为我要到哪里去?只不过是官场风云,又不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我仍回祥符县住着,难不成官府要来抓我?” 她这样一讲,林依也笑了,李舒有儿子有钱有家仆,哪里不好过生活,将来只怕还有二房上赶着她的时候,倒是她自己太过忧虑了。 张梁和方氏很快就现张浚明不见了,两口子一琢磨,肯定是李舒偷偷带走了,登时大动肝火,方氏站在院里骂娘,张梁要派人去追。 林依很看不惯他们的言行,仗着有杨氏撑腰,凉凉地应道:“叔叔与婶娘要追也成,只是我们家没有人手,你们家的,又被大嫂带走了。” 方氏抬头,到处张望,却现门口的家丁,不知踪影,其他下人,也是一个不见,她料定是林依与李舒串通,大骂:“你这黑心肠的,要害我孙子。”骂完林依,又骂张仲微:“瞧你娶的好媳妇,不帮自家大哥,却帮着外人。” 张仲微辩驳道:“婶娘,浚海是跟着他亲娘走了,还会有事?”他怕林依动了胎气,说完就把她扶了进去,带上房门才重新出来。方氏见他不但回嘴,还护着媳妇,登时火冒三丈,要照着小时候,罚他的跪。 杨氏一听,也火了,怒道:“你要罚儿子,到牢里把他救出来,爱怎么罚就怎么罚,莫要到我家耍威风。” 张梁心想,张伯临就算救出来,官运只怕也比不上张仲微,何况张栋还在衢州风光。以后二房求着大房的时候多着呢,怎好此时得罪了他们?他想到这里,嘴里训斥着“你竟敢对大嫂不敬”,劈手就给了方氏一巴掌。落手后,他感觉不对劲,且四周变得静悄悄,抬眼一看,原来张仲微不知何时挡到了方氏前面,替她挨了这一掌。 张梁望着张仲微脸上的红掌印,想到他如今是侄子,且是做了官的侄子,就有些不知所措,举着的手也忘了放下去。 方氏亦怔住了,没想到护着媳妇的儿子,也会护着娘。 杨氏心里酸酸的,到底是亲母子,晓得护着,若换作是她,不知张仲微有无这份孝心。 林依站在窗前瞧见这一幕,先惊愕,后心疼,接着理智上来,生怕杨氏从此与张仲微生分,忙扶着青苗的手出去,道:“大嫂既已自请下堂,还不想办法把大哥接回来?听说那牢里又黑又潮,再不着急,得了病可不得了。” 此话如同投湖小石,激起千层浪,让各怀心思几人回过神来,纷纷行动,张仲微去寻欧阳参政,张梁去准备张伯临的干净衣裳,方氏则带人去备饭备酒。 第两百二十九章 李舒留言 张仲微去过欧阳参政处,打理好一切,便去牢里接了张伯临回来。 方氏接着,见他面容消瘦,狠哭了一场。张伯临拜过长辈,谢过张仲微两口儿,先去沐浴更衣,收拾清爽了才来入席,举杯敬酒。 方氏不停地与张伯临夹菜,唠唠叨叨:“我儿,赶紧吃,吃饱了好去把我孙子寻回来。” 张伯临这次能出狱,就猜到了李舒已休,但他不知儿子被带走,抬头四周一看,果然只有张浚明,没了张浚海。不过他同其他人是一个心思,儿子跟着亲娘,吃不了亏,再说张浚海只有几个月大,跟着李舒才是最妥当的,于是劝方氏道:“娘急甚么,我这次能出来,多亏欧阳参政相助,待我拜谢过他,再谋一个缺,等到重新做了官,还怕你孙子不回来。” 张伯临向来最会哄人,方氏一听就止了哭,饭也不吃了,回房翻箱倒柜,将私房钱两贯拿了出来,交与张伯临去谋缺。 酒毕,张伯临请张仲微作陪,去拜见欧阳参政,路上问他道:“你大嫂带着你侄子,去了哪里?” 张仲微这回,有些瞧不惯张伯临等人的行为,道:“你都把她休了,还问这个做甚。” 张伯临辩驳道:“我哪里肯休她,爹娘讲了,是她自请下堂。” 张仲微看他一眼,道:“若你们不逼她,她会肯走?夫妻本该共患难,怎能大难来时各自飞。” 张伯临被兄弟一席话讲到羞惭,沉默不语。二人走着,直到参政府门,张仲微才告诉他:“大嫂有一封信留在我娘子那里,你去取来一看便知。” 张伯临拱手谢了,同他一起进去,递上帖子,等候欧阳参政接见。 此时,欧阳参政正在与夫人闲话,讲的就是张伯临兄弟。欧阳参政自认为又多一助力,很是欢喜,参政夫人却泼冷水道:“别看张伯临是张编修兄长,德行差远了,比不上张编修忠厚老实,为人可靠。” 欧阳参政奇道:“何以见得?我只听说张家大郎天资聪颖,更胜张编修百倍。” 参政夫人不屑道:“再聪颖,也得忠心可靠才行,你看他当日为了飞黄腾达,便娶李家女,如今为了重回官场,二话不说就将她休了,一点情分都不顾的人,能指望他忠于你?” 欧阳参政觉得夫人言之有理,张伯临理智冷静,凡事只选对自己有利的,干脆利落,毫不心软,从这些看来,他比张仲微更适合官场,但欧阳参政却不需要这样的人,他宁肯栽培老实听话的张仲微,更让人安心。 一番计较,欧阳参政心里已有定论,待得接见张伯临时,便只叫他去吏部提交文状,等候差注,其他的,只字未提。 以张伯临之精明,自然觉出了欧阳参政的疏远,但张仲微却安慰他道:“先前我也是这般照章程办事,结果没过几天,就得了知县的缺。哥哥且耐心等待,一定能得到个好缺。” 张伯临如今失去了李简夫这座靠山,除了等待,又能怎样,只得点了点头,心事重重地随张仲微回家。 大房住处,方氏已在指挥小坠子和锦书、青莲等人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张伯临很奇怪,以前方氏想方设法要到大房来住,如今住着了,怎么却又要急着搬?青莲见他疑惑,悄悄告诉他道:“大夫人好生厉害,虽然面儿上和和气气,却一丝便宜也不给二夫人占,二夫人自己受不了,这才想搬回祥符县。” 张伯临见李舒把李家带来的两个通房丫头都留给了他,又是感激,又是愧疚,遂急急走去寻林依。讨来李舒的信件,躲到屋后拆看。他以为李舒信中是些悲切的句子,舍不得的言语,但没想到,完完全全猜错了。李舒信中讲了这样几条: 一、祥符县的房子,是她出钱租的,如今她已不是张家人,因此警告张伯临等,别打房子的主意,要想安顿,自寻住处; 二、带走张浚海,非是要夺张家嫡子,而是替张家考虑,怕他们养不活,好心帮他们减轻负担,等到张浚海长大,还是让他认祖归宗; 三、一日夫妻百日恩,张伯临如何待她,自己心里有数,但她却做不出无情无义的事来,因此将两个通房留给他,但卖身契还在她手里,若张伯临哪日不想要了,只给送还与她,不可私自变卖; 四、眉州老家有两处房屋,一处是祖屋,二房有一半,那一半她不管,但那栋新屋,乃是她出钱盖的,如今休离,便要收回; 五、二房乡下的几亩薄田,一直是她陪嫁的下人在照管,如今这些人也要撤回,请张伯临忙另觅人选,否则田地荒芜,她概不负责。 张伯临读完,心口一阵疼,忍不住叫了声“哎哟”。方氏闻声赶来,与锦书两个把他扶进房去,又是揉胸口,又是喂热茶。 张伯临满脸通红,不知是疼的,还是羞的,他推开锦:“娘,祥符县的房子,乃是李氏租的,咱们是去不得了,如今我要在京城候选,不如就在附近租个房屋,待得获了差遣再另作打算。” 方氏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去住已休儿媳的屋子,闻言脸也红了,吭哧了两声,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懂得那许多,你与你爹商量去罢。” 张伯临捂着心口,让锦书扶了,到厅中见张梁,父子俩商量一气,决定将张八娘酒楼后院的三间房租下来,搬过去暂住。这番打算,好是好,张八娘是张家的亲闺女,哪好意思多收钱,但那院子只得三间房,而二房上下,一共有七个大人,一个孩子,哪里住得下? 张梁叹了口气,道:“如今落魄,也只能挤一挤了,我与你娘带着浚明住一间,那雇来的奶娘,辞了罢,省些钱好买菜;另外两间一间住郭姨娘,一间住你的两个通房丫头,如此正好。” 张伯临赞同道:“还是爹会安排,我这就去问罗妹夫和八娘子。” 张八娘早就听说张伯临落难,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却又帮不上忙,如今见兄长安然无恙归来,高兴得又是哭又是笑,再一听说他们要租自家的屋,哪里肯收钱,忙忙地亲自带人去打扫,让张伯临他们赶紧搬过来。 张伯临起初怕罗书生不愿意,推辞着要付钱,张八娘笑道:“他才不理会家务事,大哥且放心大胆地来住。”张伯临这才受了,回去通知父母,辞别大房一家,又央林依派个家丁,去祥符县向李舒报平安。 林依应了,使人去祥符县,又把青苗做的点心包了几包,一并送去。张仲微送过二房一家回来,与林依道:“大哥对大嫂,虽然有些无情,但到底还记得与她个信儿去,不算全忘了昔日恩爱。”林依磨牙道:“若换作我,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老死不相往来。” 张仲微自倒了一盏茶水吃了,不慌不忙道:“我看大嫂此举,只是权宜之计,她还是要回来的,不然为何把两个李家丫头留在了张家?” 林依一想,还真有这可能,不然李舒为何就留在了祥符县,却不回老家去?她替李舒不值,但各人自有各人的想法,旁人不尽得知,唯有感叹两句罢了。 张仲微走去摸了摸林依的肚子,道:“大哥是聪敏人,既是脱险,就不再需要我们替他操心,万事他自会处理。” 又道:“我今日替婶娘挨了一巴掌,娘心里一定不好受,娘子,你且去替我斡旋斡旋,美言几句。” 今日事多,张仲微又一直在外面跑,以至于林依这会儿经他提醒,才想起他替方氏受过的事,忙捧了他的脸,细细看了一回,心疼道:“叔叔下手也太狠。” 张仲微暗叹一声,催她去杨氏跟前。林依瞪他一眼,道:“这会儿晓得着急了?当时挨打时,怎没想起来?” 张仲微赔着笑脸道:“一时心急,哪想得起这许多。” 林依教他道:“叔叔老打婶娘,的确不好,下回再遇见,拦住他的手便是,何苦巴巴地把自己的脸凑过去,又吃了痛,又惹了娘不开心。” 张仲微一愣,悔道:“是我愚笨,下回听娘子的。” 林依将他的脸又摸了一把,走出门去寻杨氏。此时杨氏正躺在榻上,流云打扇子,流霞站在榻后,替她揉着太阳穴。林依见了,忙问:“娘又头疼了?我去请个郎中来。” 杨氏摆了摆手,道:“没甚么大碍,被二房一家吵闹了几日,这才头疼。” 林依叹了口气,在榻边坐下,接过流云手里的扇子,帮杨氏慢慢扇着,道:“他们也是心急,好在大哥已出狱,想必日子又好过了。” 杨氏哼了一声,道:“即使是官场,也见不得无情无义之人,你以为大郎休了妻,就有好日子过?只怕往后人人都要看不起他。” 第两百三十章 祥符赴任 林依虽答应了张仲微的请求,但真到了杨氏面前,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犹豫半晌,方道:“娘,仲微这人,你是知道的……” 话才起头,就被杨氏打断:“我知道你要讲甚么,娘不是那般小气的人,你叫二郎莫多虑。” 林依感激一笑:“娘----” 杨氏伸手取下她手中的扇子,温和道:“你身子重,别累着,过去歇着罢。” 林依如今与杨氏一个房,杨氏不让林依在这里歇着,却叫她过去,分明是想让她去定一定张仲微的心,林依会意,起身去了西边正房,将杨氏的意思传达。 张仲微听过,舒了一口气,道:“幸亏娘大度,我去买些新鲜果子,与她送去,顺便到工地上瞧瞧。” 林依瞥他一眼,笑道:“讨好娘,也不用这般赶着,叫他们去买罢。”说着唤了青苗进来,叫她拿钱,让家丁买去,又问张仲微道:“你打算甚么时候去祥符县上任?” 张仲微道:“虽然得了缺,但现任知县还有一个月才任满,祥符县离东京就几步路,不着急,咱们下个月再作打算。” 林依欢喜道:“咱们典的这房子,正好还能住一个月,等到你上任,就搬到祥符县后衙去,不必再费神找房子。” 张仲微点头称是,想到即将升任知县,喜不自禁,终于将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光。 一晃又是半个月过去,张伯临仍未候到差遣,眼看着任上攒下的几个积蓄越来越少,家中却无进项,心急如焚;而两个通房,毕竟是李家人,心偏着李舒,日子一久,就对他有些爱理不理,张伯临是有苦说不出,烦闷非常,于是走到斜对门去,寻张仲微说话。 张仲微这半个月正好相反,家里又有钱,人又清闲,且还有个知县的盼头,天天侍奉母亲,陪伴娘子并未出世的孩子,好不快活。张伯临将他一家子一看,聊聊后悔,道:“我还不如被流放,至少家里人口是齐全的,不似现在,妻离子散。” 张仲微嫌他讲得太严重,道:“大嫂就在祥符县,又不远,你何不看她去,顺便瞧瞧儿子。” 张伯临苦涩一笑:“我哪还有颜面见她。” 张仲微沉默下来,不知怎样安慰他才好,过了一时,想到酒能消百愁,遂请他去了酒楼,准备陪他一醉方休。 二人到附近酒楼,挑了个济楚阁儿坐定,叫上两壶酒,先饮了个三、四分醉。张伯临拿筷子敲着酒壶,凄然道:“兄弟,哥哥这半个月,过得好不辛苦,差遣迟迟没有消息,家里的钱,一日少过一日,再这般下去,只怕无米下炊。” 张仲微忙道:“我家里还有几个钱,哥哥若要,待我禀明娘亲,取来与你。” 张伯临睁着半醉的眼看他,道:“你做了几日官,也学会打马虎眼了,明明晓得我讲的不是这个。” 张仲微垂下头去,嗫嚅道:“哥哥,我哪一日不朝欧阳参政家跑几趟,无奈他只是推诿,我也无法。” 张伯临问道:“欧阳参政到底是哪里对我不满?” 张仲微茫然摇头,称自己已问过,但欧阳参政却不讲。 张伯临灰了半边的心,只觉得那酒都是苦的,大宋的差注,历来员多阙少,往往是三员共一阙,即一个差遣,至少有三个人竞争,至于花落谁家,就得各凭手段了。他如今要靠山没靠山,要钱没钱,政绩就更不用说了,好容易自欧阳参政那里看到点希望,又给掐灭了,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张仲微见张伯临一杯接一杯的吃酒,晓得他处境艰难,却又帮不上忙,心里好不难过。 突然张伯临将酒杯一顿,道:“我再活动一个月,若仍无希望,就回家种地。” 张仲微吓了一跳,十年苦读,好容易挣来功名,岂能说丢就丢。他忙着劝慰张伯临,宽他的心,张伯临却道:“我又不是立时就走,说不定事有转机呢?” 张仲微见他还是乐观的,略略放心,便不再劝,只举杯同饮。 两三个时辰后,张伯临醉成了一摊泥,张仲微略为清醒,强撑着将他送回家中。方氏领着锦书与青莲接着,把他们都扶了进去,一个躺床上,一个躺榻上,分别灌下满盏的酽茶。 方氏见张伯临醉得不省人事,责怪张仲微道:“你也不劝着些,怎能由着他吃。” 张仲微歪在榻上,苦笑道:“哥哥心中烦闷,就让他醉一回罢。” 方氏道:“我听说你深受欧阳参政赏识,你媳妇又与参政夫人交好,何不前去,替你哥哥美言几句,哪怕是个微末小官也好。” 张仲微闭上眼,缓缓摇头,道:“早已去过了,若是有法子,也不至于去吃闷酒。” 方氏坐在塌角,垂泪不已,道:“当初我就反对要娶李家女,是你爹和叔叔非要搭攀高门大户,这才惹来一场祸事。” 张仲微道:“婶娘,话不能这样说,李家照拂哥哥不少,大嫂又贤惠,又孝顺,还与张家添了血脉……” 方氏一拍榻板,打断他的话,怒道:“谁是你大嫂?事到如今,你还替她讲好话,还嫌她把你哥哥害得不够?” 张仲微见方氏生气,慌忙起身,解释不停。方氏却认为他是强词夺理,竟将他赶了出去。张仲微踉踉跄跄,跌出门来,好在自家就在斜对面,门口又有家丁,见此情景,忙赶过来将他扶了进去。 林依闻讯,在内接着,将他安顿到房里,又命杨婶去煮醒酒汤,自已则拿了帕子,替他擦汗,嗔怪道:“既是醉得很了,就在婶娘家歇好了再回来,难不成她还会赶你?” 张仲微可不就是被方氏赶出来的,闻言苦笑:“婶娘怪我替大嫂讲话,不喜我哩。” 林依不悦道:“都这时候了,还犯糊涂。欧阳参政为何不待见大哥,你们不晓得,我却是知道的。” 张仲微吃惊道:“你怎么知道的?参政夫人讲与你听的?欧阳参政为何不喜欢大哥,快快讲来。” 林依将参政夫人对张伯临“无情无义”的评价讲与他听,又道:“我看大哥从此以后的仕途,不会太顺了,不过这是他自讨的,怨不得别个。” 张仲微叹道:“大哥心里,还是有大嫂的,当时他并未讲出休离的话来,还让我劝一劝叔婶呢。” 林依道:“大嫂说他是为了如玉的事,才不敢休她。” 张仲微偏着张伯临,道:“谁晓得是不是,或许大哥是真舍不得大嫂。” 张伯临心里究竟怎么想的,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林依不再强辩,接过刚煮好的醒酒汤,喂张仲微喝了下去。 这一个月里,因张伯临不敢去见李舒,二房几乎与李舒断了联系,但大房却时常遣人去祥符县,看望李舒母子,交往一如先前。 转眼又是数十天过去,典房之期临近,但赵翰林却拿不出赎回房子的钱来,只得携妻登门拜访,央求张仲微与林依再宽限一个月。 张仲微是宽厚之人,见昔日同僚有难处,自然不会步步紧逼,但他马上就要去祥符县,东京的房子再典一个月有甚么用? 林依也是落过难的人,很愿意帮赵家一把,但他们的钱,全投进了地皮和客栈里,若拿不回这一百五十贯,资金将会周转不灵。 赵翰林夫妻见他们俩始终不肯答应,只得失望而归。 林依以为赵家要很拖欠几日,但没想到,没出两天,他们就把钱还了来。原来那日赵翰林夫妻俩回家,为钱吵架,惹恼了赵翰林夫人,提脚就把个妾给卖了,不但还清了张家的钱,还让生活脱离了困境。 张家收回钱,开始拾掇行李,准备搬去祥符县。此时田氏已在进京的路上,林依担心她到后寻不到人,便拜托斜对门的张八娘时常盯着些,到时告诉她。 张仲微赴任前,张八娘设宴,请张家两房吃了顿酒,与大房一家辞别。三日后,大房举家搬往祥符县,住进了县衙后宅。 行李刚搬到,张仲微便去与前任知县交接,杨氏今日颇为高兴,让林依别急着分配房屋,先来逛后衙。林依见天色尚早,便依了她,带着一众下人,慢慢逛去。这后衙不算太大,但比他们先前住的地方宽敞多了,两进小院,前后分别七间房,北面三间正房,东西各两间厢房,虽然没有小花园,但一进院子的天井里,种着好些花木,生得极繁茂。 杨氏领着林依逛了一遍,怕她累着,便让流云搬来凳子,同她在那些花花草草前坐了,欢喜瞧个不停。 流霞捧上香茶,搁到她们手边,凑趣讲了好些讨喜的话,引得杨氏大悦。流云有心要争一间单独的屋子住,不甘落后,道:“大夫人,二少夫人,我带他们打扫屋子去?” 流霞嗤笑道:“前任知县搬走时,早就让人打扫过了,你没瞧见这间间房屋都是干干净净?” 第两百三十一章 李舒做客 流云讨好主人不成,反被流霞奚落,很是生气,但当着杨氏和林依的面,又不好作,只好强忍着道:“大夫人,二少夫人,我一心想多为家里做点事,却没留意房屋已打扫过了。” 杨氏今日心情好,笑道:“知道你勤快,中午多赏你一道菜。” 流云福身谢赏,觉得颜面挽回了几分,脸上又有了笑意,但她要的,可不仅仅是一道菜,而是一间单独的屋子。她的眼神,不住的朝林依那边瞟,心道以前是院子狭窄,没有空闲的房屋,如今前后十数间屋,总该轮到她了罢? 林依何尝不知道她的心思,暗暗好笑,每次搬家,都要上演一出争房的戏码,她倒也不嫌累,如今两进院子,正好杨氏与林依夫妻各占一进。房子是足够的,不存在分配的难题,因此林依不想代杨氏作主,出声道:“娘,你带着流霞她们住一进院子,我们住二进,可好?” 杨氏听明白了她的意思,轻轻一点头,指向西边的厢房,道:“流霞住一间,流云与小扣子住二间罢。” 流云听她如此安排,虽不敢当面质疑,却委屈得直掉眼泪。 杨氏见状,不悦道:“咱们家今非昔比,凡事都得讲规矩,没听说过哪家的通房丫头还能独占一间房的。” 这规矩,流云懂得,但她心想,若是自己留在衢州,早就挣上个姨娘了,千不该,万不该跟着杨氏到东京来。她越想越难过,竟飞奔去刚分到的屋子,伏在床板上哭起来。 杨氏大怒,道:“二少爷才上任,咱们又搬新家,喜庆不过的日子,她却来触霉头。” 流霞听得一声,忙追进房去,不知使了甚么法子,止住了流云的哭声。 林依暗呼一声阿弥陀佛,幸亏他们屋里没得妾,不然多生许多事端。杨氏被流云这一闹,觉着累了,便叫林依去二进院子料理家务,自己则扶了小扣子的手,走进房去。 林依到了后面,见宽宽敞敞的几间大屋,院子里又整齐,开心不已,带了杨婶青苗,又里外逛了一遍才进正厅。杨婶与青苗都是手脚勤快的人,让林依坐着吃茶,自去收拾行李,不到半个时辰,就将张仲微夫妻的箱笼归置妥当,重回厅内服侍。 杨婶指了院内剩下的一只箱子,问林依道:“二少夫人,我与青苗住西厢头一间,离你近些,好服侍你?” 林依摆了摆手,道:“罢了,我们房里人少屋多,将来又不会有妾,你们一人住一间罢。” 杨婶与青苗欢喜谢恩,各去收拾房间。过了会子,小扣子来禀,称后衙与前衙相接处,有两间耳房,杨氏把家丁安置到了那里,又问林依想如何安排那名洗衣女。 林依暗道,当初留下王翰林送来的婢女,全因碍着他翰林院元老的面子,如今张仲微已不在翰林院当差,没了顾忌,不如将她打了去。她向小扣子道:“我欲将那婢女卖掉或送人,不知大夫人意下如何?” 小扣子笑道:“大夫人正有此意,请二少夫人与二少爷商量过后再行事。” 林依点头,叫她回去复命。 中午,衙门一干僚属宴请张仲微,使他临近傍晚才带着一身酒气归家。林依指挥着杨婶青苗忙碌了一通,将他安顿好。张仲微仗着酒劲,抓住林依的手不肯放,杨婶忙拉着青苗出去了,还帮他们把门带上。 林依一阵脸红,但与个酒醉的人又讲不通道理,只能任由他抓着。张仲微靠在榻上,将林依抱在怀里坐着,笑问:“娘子,这后衙你还满意?” 林依拍了拍他的腿,笑道:“怪不得人人都想当官,只房子一项,省下多少钱来?” 张仲微笑道:“这算甚么,你瞧欧阳参政家的大宅,那才叫气派。” 林依捏上他的脸,道:“你野心倒不小,但给我记着,平平安安才最重要,你看大哥……” 提及张伯临,张仲微神色黯淡下来,道:“祥符县县丞一职还空着,我瞅着心里难受。”又道:“大嫂和侄子,就在祥符县住着呢,你哪日得闲,请他们来家里坐坐。” 林依帮他调了调靠枕,道:“我早想见见她了,不如就明日?” 张仲微摇了摇头,道:“最近几日,有你忙的,肯定抽不出空闲。” 林依听不懂他这话的意思,茫然看他,可等到二日,就全明白了----衙门各僚属家的娘子们,携礼来访,主簿夫人、县尉夫人,乃至捕头娘子,跟走马灯似的,一个接一个的登门,两三日后方休。 林依不曾见识过这场面,虽会应酬,但却不知那礼当不当收,也不知该如何回礼。幸亏有杨氏从旁指点,方得以应对从容。 四日头上,终于得了些空闲,林依揉着腰,坐在厅里看她们清点贺礼,叫青苗登记入账。张仲微自堂前踱进来,见林依辛劳,心疼道:“你若是累,就把这些家务事交与娘打理。” 林依笑道:“我只是盯着,又不动手,哪里就累了,若是没事做,闲得慌,才难受呢。” 张仲微不信,小声道:“你若不累,揉腰作甚。” 林依看了下人们一眼,低声笑道:“那只能怪肚子里的这个爱闹腾。” 张仲微笑逐颜开,伸手欲摸,却被林依打开,嗔道:“你不去前面料理公务,却回后堂来厮混。” 张仲微笑道:“我只是惦记你,抽空上后头来瞧瞧,这便去了,还有些公文要与主簿商议。” 林依欲起身送他,被他按住,只得目送到门口,再接着看下人们清点贺礼。待得这摊子事忙碌完,终于清闲下来,隔了两日,便使人去请李舒来家赏花。 李舒自从离了张家,只带着儿子在祥符县度日,轻易不出院门,连个说话的人也无,正是寂寞时,听闻林依来请,欢喜非常,忙忙的备了厚礼,坐轿子来看她。 林依在院门口接着,见她仍旧是奴仆成群,前呼后拥,料想日子过得不差,放下心来。李舒进得院门,与林依相互见礼,又哄奶娘抱着的张浚海叫婶娘。她带来的下人一溜儿进来,爬下与林依磕头,口称拜见知县夫人。李舒笑道:“休要怪我摆谱,我如今孤独寡母,不多带几个人,根本不敢出门,生怕让人劫了去。” 林依听着有些心酸,勉强笑了笑,命人拿了封儿打赏。她领着李舒进去见杨氏,坐下闲话,互问近况。杨氏知道李舒与林依妯娌相得,定有许多知心话讲,便许她们去二进院子耍,吃饭时再过来。 林依便与李舒到后面去,先绕着院子参观一番,再进厅分宾主坐下,李舒因见东面有两间厢房空着,便笑道:“你家该添两个人了。” 林依敷衍道:“急甚么。” 李舒掩嘴笑道:“还不急,你肚子都挺起来了,还能伺候二郎?” 林依瞪她一眼,笑了,道:“没得我辛苦怀儿,他却逍遥快活的理,且让他煎熬几天。” 李舒笑个不停,道:“你与东京的王翰林夫人,有得一拼,听说她家也是连个通房也无。” 林依不以为然,道:“不纳妾的人多了去了,值个甚么。” 李舒却摇头,道:“糊口都难的平头百姓,自然不纳妾,二郎如今堂堂知县,你不纳,自有人送了来。” 林依胡作凶神恶煞状,道:“来一个,赶一个。” 李舒愈笑得厉害,笑着笑着,眼时却淌下泪来,道:“你是有能耐的,拿得住自家男人,才敢讲有底气的话,不像我,半点自信也无,生怕休妻的话自大郎嘴里讲出来,急急忙忙就先走了。” 张伯临到底想不想休妻,林依猜不着,不好妄言,只得劝李舒莫要太难过。 李舒抹了泪,问道:“听说他这个把月,过得艰难?” 林依点了点头,把二房一家的近况告诉她----全家人借了张八娘酒楼后的三间挤着,张浚明没了奶娘,由冬麦带着,日夜哭闹;锦书和青莲担心张伯临娶继室,惶恐不安;张梁在街上摆了个摊儿,替人代写书信,赚几个菜钱;方氏带着任婶和小坠子,亲自照料全家人生活,倒安静了不少。 李舒用心听着,却不见林依提张伯临,忙问道:“你大哥还在为差遣奔波?” 林依看了她一眼,道:“欧阳参政认为大哥休妻,是无情无义,不肯用他呢。如今员多阙少,他又没钱打点铨司,只能排队等着。” 李舒怔道:“这……若他心里曾想着要休我,这便是自作自受;若没想过……那我自请下堂,岂不是害了他了?” 林依看着她,微微叹息,这人世间,最难猜的,最猜不透的,就是人心。张伯临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旁人哪能得知,只有去问他自己了。不过事已至此,就算问明白了又如何? 李舒大概也明白,事情已无斡旋的余地,何况张梁和方氏认定是她连累了张伯临,就算不离开张家,她也没好日子过。 第两百三十二章 田氏进京 林依见李舒黯然神伤,正欲安慰她几句,却见青苗拿了封信进来,忙问:“是三少夫人来信了?” 青苗笑道:“二少夫人神机妙算。” 李舒见她有事要料理,起身告辞。林依留道:“好容易来一趟,大嫂吃了饭再走,咱们一起来看弟妹的信,想必是她快到东京了。” 李舒笑道:“都住在祥符县,来往倒也方便,改日再来叨扰罢。”又苦涩一笑:“我如今已不是张家人,哪能与你同看家信,这声‘大嫂’,也切莫再叫了,免得让人误会。” 李舒听她这样讲,愈伤感,亲自送她出了院门,又去讲与杨氏得知。杨氏虽也叹息,但却没放心上,毕竟是二房的事,与她没甚么相干。 林依拿出田氏的来信,奉与杨氏,杨氏却道:“我已瞧过了,你自看罢。”林依点头,当场抽信出来看,里面果然是讲田氏已近京都,两日内必到。 杨氏道:“我们离乡时与她买的丫头,已经嫁人,她只一人进京,很好安排,就住我这进院子的东厢房,叫流霞与流云去收拾。” 流云与流霞领命,寻了铺盖器皿,到东厢去了。 杨氏又问起王翰林所送婢女的事,林依却已忘了,忍不住一阵脸红,忙回到二进院子,使人去前面请张仲微。张仲微正与几位幕僚议事,听得林依唤他,匆忙赶回后衙,问道:“娘子何事寻我?” 林依道:“我只问你一句话,耽误不了你的事----王翰林送来的媳妇,我寻牙侩来卖了,可使得?” 张仲微道:“如今我与王翰林无甚关联,卖就卖罢,不过,怎么突然想起这事儿来?” 林依脸红道:“刚搬来时娘就提过,被我给混忘了。” 张仲微笑道:“你怀着身子,难免疲惫,忘记一两件事,也没甚么。”说着低下头,朝她脸上香了一口,重回前衙去了。 林依想着田氏只身一人来京,无人服侍,正好把洗衣女卖掉,换个小丫头来。她使人请来牙侩,道明意图,牙侩听说知县夫人要照顾生意,只觉得满脸生光,忙忙地拿一个极俊俏伶俐的小丫头,来换林依的洗衣女。 林依是买卖过人口的,一眼就瞧出,这笔生意,是牙侩亏了,于是坚持要加钱。牙侩却不肯收,道:“林夫人到我这里换人,是小人的荣耀,是贴本也心甘情愿。” 林依这知县夫人,乃是崭崭新,生怕行为举止不当,给张仲微脸上抹黑,于是坚辞不受,非要加钱。杨氏得知后面的情形,却使小扣子来把林依唤了去,教她道:“你在他这里换人,就是给他撑场面,能与他招揽来无数生意,这同参政夫人总上张家酒楼吃酒,是一个道理。那小丫头,你只管收着,值不了甚么。” 林依觉得杨氏所言,有些道理,遂听从了她的意见,同牙侩做成了这笔生意。 新换来的小丫头,进张家门前,经人调教过,礼仪举止,都是大户人家婢女的作派,再见林依时,自动自觉跪下磕头,请她赏名字。 林依道:“我不是你正经主人,你是要服侍我家三少夫人的,等她来了,请她赏名儿罢。” 那丫头闻言,依旧磕头谢了。林依见她知礼,有几分欢喜,命杨婶教她规矩,晚上送到杨氏那边,与流云和小扣子同住。 张家大房虽然搬到了祥符县,新盖的客栈却还未竣工,因此青苗时常奉命找借口,前往东京查视。这日家中无事,她便照例寻了个由头,前往东京城,先到工地转了一圈,再去罗家酒楼,代张仲微夫妻探望张八娘. 不料,张八娘却不在酒楼内,跑堂地拉住青苗道:“你们家当夫人出了事,被我们掌柜的扶回家去了,你赶紧瞧瞧去罢。” 青苗心里的少夫人,只林依一个,闻言啐道:“乱嚼舌头,我们二少夫人在家安稳坐着呢。”讲完忽地警醒,莫非是三少夫人田氏?她一路飞奔,赶到罗家,进门一看,那坐在偏厅痛哭的,不是田氏是哪个。再细一瞧,只见田氏头散了,钗环不见了,抹胸被撕破老大一块,露着雪白的胸脯,却使一把团扇勉强遮着。 那把团扇,双面素绢,湘妃竹柄,上绣仕女纳凉图,青苗瞧着眼熟,正待细想,却听见张八娘唤她,忙上前去行礼,询问究竟。 张八娘满脸焦急,道:“三少夫人刚到东京,还未进城便遭人打劫,多亏一位姓时的官人跑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才得以脱身。” 青苗一怔,终于想起这把团扇在何处见过,再看田氏胸前时,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里头。 张八娘未曾留意青苗的异状,继续道:“我家官人与时大官人上官府报案去了,想必不久便有回音,你这会儿来得正好,赶紧回祥符县报信,请二少爷同二少夫人使人来接三少夫人。” 青苗应了一声,转身就走,却终究忍不住,回头多了句嘴:“八娘子若有多的衣裳,就拿一件与三少夫人换上罢,总拿把团扇遮着,也不是个事。” 张八娘道:“刚才就要与她换,她却只是哭。” 田氏的手,正紧紧攥着那湘妃竹柄,闻言脸上潮红一片,忙随张八娘进屋换衣裳去了。 田氏被打劫,还走了光,乃是一件大事,青苗不敢耽搁,一路飞奔回祥符县后衙,禀报与杨氏等人。 众人听说了消息,都是大吃一惊,林依急急忙忙地叫小扣子到前面说了一声,派衙门的轿子去接田氏。 杨氏眉头紧锁,奇道:“田氏有李氏家丁护送,怎会被打劫?” 此话一出,众人的目光全投向青苗,等她回答。青苗一愣,仔细回想一时,答道:“我没见到甚么家丁,八娘子也不曾提起。” 杨氏满腹狐疑,焦急等待田氏到来,又怕累着林依,便叫她回去歇息,等人到了再叫她。 林依也心急,待要留下,却见青苗与她打眼色,便依了杨氏,回到二进院子。 青苗扶了林依坐下,禀道:“方才人多,事关三少夫人名誉,我没敢开口----她不光被劫了钱财饰,胸前的衣裳也被扯破了,白花花的肉露着。” 林依大吃一惊,急问:“此事还有谁知道?” 青苗想起那把团扇,道:“是时大官人救她回来的。” “时昆?” 青苗点头,答了个“是”字。 林依略略放心,时昆还惦记着张家新修的客栈,想必不会将此事外传。 张仲微自前面匆匆赶回,先见过杨氏,又来寻林依,焦急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林依示意青苗,让她将田氏的情形又讲了一遍。张仲微听得是时昆救了田氏,不但不感激,反而生气道:“我就晓得姓时的不是好人,那些甚么劫匪,多半是他找来的,想借此来要挟我们把客栈卖他。” 林依不知他为何如此恨时昆,好笑道:“时昆能认得我们家三少夫人?真是稀奇了。” 青苗也奇怪张仲微的态度,道:“二少爷,三少夫人进京的事,连二房都不知道,时大官人怎会晓得?” 张仲微理亏,忿忿坐下,不再言语。林依只当他是着急,忙命青苗倒上凉茶,又安慰了他几句。 张仲微坐不住,拿了自己的帖子,称要打点这次的意外,匆匆出去了一趟才回转。 半个多时辰后,田氏乘坐的小轿到了门口,流霞带着流云等人将她接进厅里见杨氏,小扣子则来请张仲微与林依。 张仲微两口子到时,田氏正在厅上跪着,哭作一团。林依不禁奇怪,她才受了劫难,又是新到,要哭也是坐着哭,怎么却跪着?流云要讨好当家人,悄悄告诉林依道:“李氏家丁本要护送,三少夫人却为了节省路上的开销,拒绝了。她搭乘一条商船进京,路上倒无事,进京前却在荒郊野外让人给打劫了。大夫人气她行事糊涂,这才罚她的跪,不许她起来。” 林依听了,也生出一肚子的火,田氏真是条糊涂虫,怨不得杨氏一直不喜欢她。她这趟若失了清白身,就是害人害已,即使不替自己打算,也该想想张家的名声。 林依侧头一看,张仲微面色冷峻,想必也是气着了。他两口子都不出声解围,田氏就只能一直跪着,啼哭不止。 杨氏被她闹到头疼,叫流霞来揉太阳穴,又遣闲杂人等,问张仲微道:“你与开封府尹关系如何?” 张仲微却答非所问:“儿子已遣人送帖子去了,抓住劫匪,一定治以重罪。” 杨氏欣慰点头,道:“你到底做了知县,行事机灵许多。” 林依听得云里雾里,觉得他们是在打哑谜,便悄悄一拉张仲微的袖子,小声问究竟。张仲微低声道:“也没甚么,就是知会府尹,抓住那几个贼人,不要客气,朝死里打----此事到底与田氏名声有碍,不能传出去。” 林依明白了,那几个劫匪,多半是不能活着走出府衙大门了。 第两百三十三章 青苗砸人 杨氏还有话要问田氏,却碍着有张仲微这大男人在,遂以林依身重体乏为由,让张仲微扶她回房休息。待得厅中只剩了她与田氏,方开口问道:“你衣裳被撕破,还有谁看见了?” 田氏捂着胸口,双颊飞霞,蚊蚋般答道:“时恩人救我时,瞧见了。” 杨氏又急又怒,朝小几上猛拍一掌,一个茶盏盖子跌到地上,捧得粉碎,吓得田氏花容失色。 杨氏狠狠盯着田氏,悔道:“早知你行事如此轻率,当初就不该娶你进门,冲喜没冲成,倒要变作张家的笑话。” 田氏心里藏着那把扇子,待要辩驳,杨氏却已出声唤流霞,命她将田氏送进东厢一间,从今往后,不许踏出房门半步,一日三餐,全送到房里去吃。 田氏被软禁,吓得浑身软,哪还敢提团扇,忙把嘴紧紧闭了。流霞一人拉不动她,又唤了流云和小扣子进来,三人同心协力,将她搀进东厢,劝道:“三少夫人,你是守节的人,出不出房门都一样,你瞧这屋子,二少夫人亲自带人收拾的,色色都齐全,你就安心在这里吃斋念佛罢。” 这番劝慰听在田氏耳里,怎么都不是滋味,一时觉得是奚落,一时觉得是挖苦,忍不住伏在桌子上嚎啕大哭。 流霞几人退出房门来上锁,提醒道:“三少夫人,要哭也小声的些,不然被大夫人听到,得送你回乡下去。” 田氏心想,早知进城来是这番光景,还不如独自在乡下逍遥快活呢。她这般想着,那哭声就愈大了起来。 流霞听得直皱眉,又怕杨氏怪罪,忙走进厅里去,道:“大夫人,我去劝劝三少夫人?” 流云嘀咕道:“有甚么好劝的,直接塞块帕子了事。” 流霞一掌掴去,骂道:“三少夫人是主人,岂容你这奴婢多嘴?” 流云委屈,欲申辩,杨氏冷冷看她一眼,道:“不懂尊卑的妮子,打得好。” 流云吓得冷汗淋漓,缩了头,不敢再吱声。 流霞又请示杨氏,如何待田氏。 杨氏还带着气恼,道:“不必管她,哭累了,自然就歇了,若旁人问起,就说她思念亡夫,这才哀切不止。” 流霞应了,退至一旁。 杨氏想起田氏被撕开的抹胸,就心神不定,于是命流霞请来张仲微,道:“田氏承蒙时大官人相救,该备个酒谢他。” 这话在理,纵然张仲微对时昆没好印象,也不得不答应下来。回去转告林依,让她做准备。 隔日,时昆接到帖子,笑一声“张编修做了祥符县父母,倒离我很近了些”,吩咐长随备厚礼,动身赴宴。 张仲微到外面待客,林依在里面清点礼物,大小盒子摆满了桌,这时昆,竟是上到杨氏,下至张家新来的小丫头,一个没落下,人人都有份,让人不得不感慨,如此八面玲珑的人,怨不得生意做得好,大财。 林依注意到,除却三位夫人,就属送与青苗的礼最厚,锦盒里盛的,竟是两支镶珍珠的金钗,光彩夺目,把流霞这姨娘的礼都压了下去。 林依心知有缘故,没有声张,待其他人的礼物都分了下去,才独留下青苗,将那锦盒递与。 青苗打开盒子,见是一对价值不菲的金钗,吓了一跳,忙丢回林依手里,道:“这礼太重,我收不起。” 林依道:“收不收得起,由我说了算,但其中有甚么缘故,却得由你告诉我。” 青苗不是扭捏之人,大大方方把在工地上的一些事讲了,道:“二少夫人,你是晓得我的,不愿与人做小,时大官人把我想差了。” 林依盖上盒子,道:“那这份礼,还真是收不得,待会儿叫二少爷还与他。” 青苗笑道:“还是二少夫人懂我。” 林依见她脸上带笑,眼里却是惆怅,不免暗叹一口气,起身开了自己的饰匣子,取了一只珍珠簪,递与她道:“这是大夫人自衢州带来与我的,虽比不上时大官人的那两支,但也算好的了,你且拿去戴罢。” 青苗摇头,不肯接。 林依也知道,青苗的惆怅,不是为金钗,但还是把珍珠簪插到了她头上,道:“这是奖励你有骨气。” 青苗谢了赏,告退出来,顺着天井新移的一排海棠,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外面去。合该她与时昆有缘,才出门,就遇着了。时昆见了她,又惊又喜,道:“我这几日生意忙,不能在工地待着,匆忙去了两次,却又没见着你。” 青苗没好气道:“那又不是你的地,不消劳烦时大官人每日去盯着。” 时昆笑道:“你还是这脾气,不曾改。” 青苗见他摆出十分熟络的样子来,更加生气,扭身就走,时昆就叫住她道:“你头上多了珍珠簪,却不是我送的。” 青苗猛退两步,恨道:“我虽是个奴婢,也容不得你这般轻薄,若再叫我听见这样的话,休怪我不客气。” 时昆觉得她是误会了,上前两步,想要解释,青苗却以为他要耍混,捡起一块石子就丢了过去,没想到,那石子虽小,却有个尖角,正中时昆额头,立时流下血来。时昆捂着脑袋,傻了,青苗见他头破血流,一时心虚,转过身,一溜烟地跑了。 张仲微听到动静,搁了酒杯走出来,见时昆满头是血,吓了一跳,忙问出了甚么事。 时昆已回过神来,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道:“走路不当心,磕了。” 张仲微连忙叫人端水来,与时昆清洗伤口,又上了些药,将他送了回去。张仲微是个实诚的,时昆自称是磕伤,他就当作是磕伤,并不深究;待人走后,便进到内院,向杨氏回禀待客的情况,称时昆在桌上只是谦逊,不敢居功。 杨氏隐晦问道:“他可曾提起当时的事?” 张仲微愣了一愣,才明白杨氏问的是田氏被劫的事,摇头道:“只骂了一通劫匪可恶,并不曾多讲。” 杨氏闻言,猜想时昆算是个嘴严的人,稍稍放心,挥手叫张仲微下去了。 流霞与流云送饭到东厢房,搁下食盘就走,却被田氏叫住问道:“怎地这时候才送来?” 流霞耐着性子解释道:“三少夫人莫怪我们送饭来迟,这全是为了你----时大官人救你一场,总要请人吃个便饭,方才厨房赶着做席面,所以没顾得上你。” 田氏正扇着团扇,闻言停了下来,惊喜问道:“时大官人来了?我这次脱险,多亏了他,得去谢他一谢。” 流霞欲答话,流云却拉了她就走,道:“三少夫人出不得房门,怎么谢,咱们赶紧去吃饭是正经,饿得慌。” 流霞被她拽出房来,只好带上门,埋怨道:“三少夫人到底是主人,你怎能如此怠慢,还嫌上回那巴掌打得不够?” 流云就是记恨着那巴掌呢,全算到了田氏头上去,闻言不屑道:“她一个寡妇,又没一儿半女,也值得我们奉承?” 流霞道:“你怎知她就没飞黄腾达的时候?” 流云笑道:“就算有这命,也是到别人家,在我们家,是不会有这机会了。” 流霞略一想,明白了这话的意思,笑着:“休要胡说,三少夫人立志守节的。” 她们隔着门板讲话,哪里消得了音,全一字不漏的落在了田氏耳里,让她又是臊,又是不甘心,饭也吃不下,委委屈屈伏在桌上哭了半天。眼看着饭菜都凉了,她还没动筷子,正想叫小丫头来收下去,却忽闻窗外有人交谈,悄悄推窗一看,原来是林依派给她的小丫头桂花正在问青苗:“姐姐,时大官人不是刚走,怎地又来了?” 青苗神情有些慌张,匆匆答道:“没有亲自来,只是遣了个人。” 桂花又问:“遣人来作甚?” 青苗似是急着走,不耐烦道:“我怎么晓得,自己打听去。”说完就朝二进院子去了。 田氏听得是时家来人,满心欢喜,招手叫桂花进来,拔下间的一根琉璃簪,塞到她手里,使她去打探消息。 桂花接了簪,藏进袖子,跑到耳房里,向家丁问了两句,回来告诉田氏道:“三少夫人,时家来的是个媒人。” 田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问了三遍,方才肯定,紧紧将那把团扇抓了,欲去见杨氏,又有些害羞,只得耐着性子,在屋内等候。 且说青苗到了二进院子,急急忙忙寻到林依,扑通跪下,叫道:“二少夫人救我。” 林依吃了一惊,忙问出了甚么事。 青苗哭道:“我失手砸伤了时大官人,躲了出去,方才回家时,听门上说,时家派人来了,想必是来找我算账的。” 张仲微从前面进来,恰好听见这话,惊讶道:“原来时昆头上的伤不是跌的,而是你砸的,你好大的胆子。” 青苗得他责怪,愈哭得厉害,却不忘解释:“他言语轻薄,又欲图谋不轨,我是为了自保……” 第两百三十四章 一腔执念 张仲微急道:“你要整治他,我半分意见没有,还要与你道个‘好’字,但他今日乃是我们家的客人,你要砸,也得等他离了张家,不然他平平安安来的,到了趟知县府,就带伤回去,这叫甚么说法?” 林依劝道:“青苗一向是火爆脾气,说也说不好了,你还是到前面去探探消息,看时家来的是甚么人。” 张仲微应着朝前面去,但还没踏出厅门,就见流霞领着个媒人打扮的人,撑着清凉伞,往这边来了。他退回厅内,指了让林依看,林依忙叫青苗起来,躲进西厢去,莫让别个瞧见了泪痕。 未几,清凉伞儿随流霞进来磕头,只见她黄背子,一窝丝,果真是个媒人,再一问,时家遣来的人,正是她。 林依同张仲微想起刚才青苗吓的那样儿,都忍不住地笑。媒人上前,道明来意,一是要为青苗赎身,二是要替时家提亲,求娶青苗。又要赎身,又特特遣了媒人来,是纳是娶,一目了然.林依且惊且喜,与那媒人道:“青苗自幼服侍我,我也愿她有个好归宿,不过她肯不肯走,还得问她自己的意思,你且先回去,待我问过了她再回信儿。” 她欲打赏,青苗却在西厢,杨婶在厨房,虽有流霞在跟前,却不好让她见着钱,于是只好亲自进里间,取来上等封儿,递与媒人。 媒人接了丰厚赏钱,觉得此事有望,欢天喜地。又见林依挺着肚子还要亲力亲为,自认为掘了另一条生财之道,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转,告辞离去,直奔县城牙侩家。 林依送走媒人,唤了青苗进来,将方才的事讲了,笑着看她。青苗红着脸,扭捏起来,半晌方道:“不是来找我算账的就好。” 林依扑哧笑道:“你就这点儿出息?就算时家上门寻理,还有二少爷护着呢,别忘了,他如今可是堂堂知县。” 她一边说着,一边扭头去看张仲微,这才现,后者正唬着一张脸,黑似锅底,忙惊讶问道:“时家提亲,乃是喜事,你沉着脸给谁看呢?” 张仲微不做声,待青苗躲了下去,才道:“娘子,你也不想想,青苗再能干,也只是个婢女,他时昆家大业大,作甚么要娶她?” 林依不以为然,道:“时昆有钱不假,但只是个商人,娶个婢女又何妨?” 张仲微摇头道:“他家是商籍不假,可时姓在祥符县乃是大族,枝繁叶茂,岂会容他娶个婢女回家?收作偏房倒还罢了。” 林依道:“媒人都来过了,你还质疑这个?” 张仲微道:“定是他觊觎客栈,且想与我张家拉上关系,这才说服了族中诸人,要娶青苗.” 听了这番话,林依也迟疑起来,若时昆真如张仲微所想,那这桩亲事,还真得再斟酌斟酌。 张仲微重回前衙办事,临走前,再一次表明自己的立场,不许将青苗嫁去时家,免得误了她终身。 青苗躲在西厢,见张仲微出了院门,忙跑进厅里,眼巴巴看着林依.林依叹了口气,道:“你放心,就算没人来赎你,等你出嫁时,我也会将卖身契还你。” 青苗的脸又红了,垂头望着脚步,声音低低的:“二少夫人,你晓得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林依知道她是个清醒人,也不瞒她,将张仲微的分析和态度,原原本本讲与她听,又道:“二少爷是为了你好,怕你遇人不淑,你切莫怪他。” 青苗心中五味纷呈,勉力笑道:“二少爷是一语点醒梦中人,我一个丫头,何德何能,会让时大官人瞧上?是我自己痴人做梦,当了真了。” 林依见她难过,也不好受,想了想,道:“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反正有三媒六聘,正室的位子假不了,何况还有我们与你撑腰,嫁过去也不妨。只要你点头,我这就去回复媒人。” 青苗坚决地摇了摇头,道:“娶我的人,可以对我无意,但怎能有所企图?若办我嫁人,与张家添麻烦,我这辈子都过意不去。” 这若换作别的丫头,听说能嫁进富家作正室,只怕飞奔着就去了,哪还理主人家怎样。林依感动非常,劝慰勉励了青苗几句,就叫她下去歇着,今日不必再上来侍候。 时家媒人上门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后衙,成为众人口中最大的新闻。杨氏待下人,一贯不太上心,更何况是林依的丫头,因此对此事持无所谓的态度。杨婶历来与青苗亲厚,又同是四川出来的,自然是替她高兴的。小扣子桂花,除了艳羡,还是艳羡。 流霞与流云,都是嫉妒心满胀,趁着与田氏送饭的机会,躲在东厢大牢骚。流霞故意道:“青苗是二少夫人跟前的人,与你又没利害关系,她再好运,也碍不了你的事。” 流云笑道:“我倒还罢了,反正是个丫头,见了谁都得行礼,你可就不一样,如今是青苗与你行礼,以后见了她,就该换作你行礼了,还得口称夫人。” 此话恰中流霞痛处,她与青苗,历来是差不多的身份,后来她飞上枝头做了姨娘,高出青苗半头,却不受青苗尊重,这已够让人窝火了,岂料,如此青苗竟走了大运,要做正经夫人,这以后,两人的身份天壤之别,让她嫉妒到气闷。 田氏被她们视作无物,在旁听了半晌,疑惑道:“你们究竟在讲甚么?青苗交了甚么好运?” 流霞正窝火,没好气道:“她要嫁与时家做夫人了,往后别说我们要与她行礼,就是三少夫人,也要同她平起平坐。” 田氏一听此话,心里先有了不好的预兆,怪不得前些日家里有媒人来提亲,杨氏却不曾来通知她,原来是朝青苗那里去了。她强撑着问道:“是哪个时家?” 流云答道:“还有哪个时家?就是救过三少夫人的时家。” 田氏一听,浑身冷,一双筷子捏不住,啪地落到汤碗里,溅了一身的汤水。流霞就坐在她旁边的小凳子上,慌张避开,不悦道:“三少夫人当心些。” 流云站在后面,笑道:“不怪三少夫人,三少夫人是甚么身份,往后要与一个丫头平起平坐,心里怎会舒服。” 田氏勉强笑道:“我怎会如此小气,青苗能嫁入时家,是她的福气。” 这话太假,流霞与流云都是暗哼一声,出去了。 田氏独坐房中,取来团扇,豆大的泪珠脱线似的落到扇面上,打湿了好大一片。许久,桂花来收盘盏,见到如此景象,吓了一跳,忙问:“三少夫人,是饭菜不合口味?” 田氏依旧落泪,道:“我一个寡妇,又有谁在意我爱吃甚么,不爱吃甚么?” 桂花琢磨,这是在抱怨下人服侍不周,还是在抱怨林依不关心她? 田氏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自顾自地讲起往事来:“三郎还在时,大夫人就不待见我,嫌我性子软,可她不想想,我贫苦出身,冲喜的身份,连下人都瞧不起我,如何硬气得起来。等到三郎过世,大夫人怪我冲喜不力,处境就更加地难了,我想着,跟到城里也是受人白眼,还不如就留在乡下守孝,这一待,就是三年多。三年里,只有我一人孤零零住着,丫头蠢笨,手里又无钱,虽有田租收上来,可那是大夫人的、二少夫人的,我生怕多用了一文,将来就不受她们待见。” 她讲着讲着,泪如雨下,听得桂花都心酸起来,抹着眼泪递帕子,同情道:“三少夫人若过得不顺心,不如改嫁去。” 田氏之所以要进京,就是存了改嫁的心,此时被桂花无意点出来,吓了一跳,忙道:“休要胡说,当心被大夫人听见。” 桂花不以为然道:“咱们大宋,改嫁的人多了去了,值不得甚么,三少夫人何须小心翼翼?” 田氏看了她一眼,故意道:“说得轻巧,咱们这深宅大院住着,哪来的改嫁机会?” 桂花不以为然,点头道:“这倒也是,若大夫人不放出话去,根本不会有媒人上门。”说完又劝田氏:“三少夫人何不向大夫人说去?若你不好意思,我替三少夫人跑一趟。” 田氏想起杨氏那冷冷的眼神,止不住一颤,慌忙摆手道:“千万不可。” 桂花见她又抱怨又不肯行事,不喜,遂收拾碗筷,不再开口。 田氏进城前,还在为改嫁的事烦恼,她不敢告诉杨氏,就没了接触媒人的机会,到哪里寻到合适的人家去?可是老天怜她,叫她进城前遇见了时昆,又得他赠扇,遂将一颗芳心暗许,只当他会来提亲,就算没有正室的位置,偏房的名分总会有一个。 谁知媒人来是来了,看中的却是青苗。这让田氏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她痛的不是失了良人,更非嫉妒青苗,而是她一个寡妇,婆母又厉害,若不攀上时家,便是过了这村不没这店了。 第两百三十五章 墙下偷听 若不能嫁到时家,她上哪里再寻个人家去,这是唯一的路子。田氏哭着哭着,眼神却明亮起来,心里有了计较。 桂花收拾好碗筷,准备离去,田氏叫住她问道:“方才我与你讲的话,你不会转头就告诉大夫人罢?” 桂花停住脚,道:“三少夫人把我看成甚么人了,我既跟了你,就是你的人,又怎会去大夫人面前搬弄是非。” 田氏闻言,暗暗高兴,开了衣箱,取出珍藏多年的一对银镯子,套上桂花的手腕。桂花吃惊道:“三少夫人,我不会乱讲的,你这是作甚?” 田氏紧握她的手,央道:“这黄连似的日子,我不想再过了,求你帮我一把。” 桂花心生怜悯,道:“三少夫人,我是你的丫头,帮你做事是该的,你有甚么吩咐,讲来便是。” 田氏大喜,忙附耳过去,讲了几句。桂花虽然只有十三、四岁,但到底学过几天规矩,懂得厉害,听过田氏的计策,迟疑道:“三少夫人,你想改嫁,直接告诉大夫人便是,怎能私下与男子相会?” 田氏连连摆手,道:“千万不能让大夫人以为改嫁是我的主意,得让男方主动来提,我再假意推辞一番,这事儿就万全了。” 桂花虽然觉得田氏可怜,但听了这话,不知怎地,脑子里竟冒出一句当了甚么还要立甚么的话来,她连忙甩甩头,把这奇怪的想法甩干净。 田氏见桂花摇脑袋,还以为她不肯,心许诺道:“待我成事,要甚么没有,断不会忘了你的好处。” 桂花认为此事重大,不肯答应,但又舍不得已套上手腕的一对银镯子,便假意敷衍田氏道:“我连时大官人住在哪里都不知道,得慢慢去寻访,三少夫人别着急。” 田氏心急如焚,却怕催急了桂花,让她说漏了嘴,只得耐着性子道:“迟些不要紧,只千万别传出去,不然你我二人的性命堪忧。” 桂花摸了摸手上的银镯子,满口应了,关门出去。她不过是贪图钱财,才胡乱应付田氏。其实根本没想去找时昆,才出房门,就把这事儿忘到爪哇国去。 谁料没过三天,时昆竟真的到张家来了,桂花外出提水时瞧见,心想,莫非是老天要助田氏,又或是自己当有这财的命?她虽然不愿主动去时家寻时昆,但也不想拒绝送上门来的机会,于是飞也似的跑去东厢通知田氏去了。 时昆带着长随,刚递过帖子,正在门口等候,忽见一个丫头见了他就跑,水桶都不要了,惊得愣了半晌,摸着脸道:“莫非我生得这样凶神恶煞?” 长随也是吃惊,道:“哪里话,老爷乃祥符县有名的美男子,那丫头定是见了害臊,才跑了。” 主仆二人在门口议论一时,还不见有人来接,等得好不心焦。长随抱怨道:“老爷既已使了媒人,就当在家等候,何苦亲自来一趟。” 时昆将把折扇收拢,敲了他一记,道:“这都好几天了,张家还没个信儿,定是媒人办事不力,或者传错了话,让张家误会了,我一定要亲自来问问,才能安心。” 此时张仲微正在房里磨蹭,一件见客的衣裳总也换不好,林依急道:“见时昆一面,要了你的命?” 张仲微虽然做了知县,在林依面前,还是当初的少年模样,一面扯衣带,一面嘟囔:“我家的丫头,不给就是不给,有甚么好问的。” 林依哭笑不得,道:“那你就出去,当面拒绝他,好叫他死了这条心。” 张仲微手一顿,接着飞快穿衣,道:“这话在理,我这就出去会会他,叫他死了这条心。” 林依瞧他出门,忙招手叫来青苗:“快,咱们也上前头。” 青苗不明白,伸手扶了她,疑惑道:“我们去前头作甚?二少夫人若要去,怎么不同二少爷一起走?” 林依拍了拍她脑袋,道:“傻妮子,咱们是去听墙根,怎能正大光明?” 青苗见她要偷听,还讲得理直气壮,笑个不停,待扶着她到了外书房,贴着墙根站定,再朝窗内偷瞒了一眼,才现里面坐的正是时昆,一张脸立时就红了,扭身要走。 时昆为甚么要娶青苗,到目前为止,都是张家人自己猜测,林依不愿青苗留下遗憾,这才特意带她来听墙根,此时见她要走,忙一手拉住她,一手伸出食指,放在嘴边晃了晃,叫她稍安勿躁。 书记内,时昆的声音先传出来:“张知县,前几日我遣媒人上门,不知……” 张仲微没等他讲话,就出声打断:“不必再讲,我家的丫头,你不用再打主意。” 时昆道:“张知县是否对我有误会?我是真心实意想求娶青苗.” 张仲微哼道:“真心实意?你是对我家的客栈真心实意罢?” 时昆笑道:“张知县也太小看我时某,那间客栈,张知县不愿地卖我就算了,同我娶青苗有甚么干系?” 张仲微语气里满是不相信和不屑:“你敢说你别无目的?” 时昆道:“自然是有目的的。” 此话一出,窗外两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尤其是青苗,小脸惨白一片。 里面,时昆问张仲微道:“其实我前面还有个娘子,被我休了,张知县可知我为甚么要休她?” 张仲微道:“想必是不贤。” 时昆道:“非也,我先前那位娘子,出身书香门,父兄都是有功名在身上的,她为人又贤惠,又孝顺,还给我添了个儿子。” 张仲微掩不住惊讶:“那你是高攀了,这你都敢休?” 时昆道:“世人都道商户下贱,那位娘子也不例外,她万般都好,就是不许我经商,成天在我耳边唠叨,劝我弃商从农,最好还买个官做。” 张仲微道:“那也是为了你好。” 时昆却道:“所谓人各有志,我经商,也不全是为了钱,只因从小就爱这门行当,哪日不翻账本不拨算盘,心里就慌。她不许我从商,这叫我怎么活,还不如送她回娘家,另觅良人。” 张仲微迟疑道:“这与你要娶青苗有甚么关系?” 时昆的语气,满是向往:“我若早晓得张知县家的青苗能写会算,还拨得一手算盘,先前那个娘子就不娶了,直接把青苗抬回家去,从此我在外跑生意,她在内算账,真真是天作之合。若她愿意安于室内也无妨,我们商人家,没那许多臭规矩,就随我东西南北地跑去,与我作个好助力。”说完又道:“张知县怀疑我求娶青苗的目的,乃人之常情,但就算我娶了她,得不到好处,也是张知县说了算,又何须担心?” 里头的张仲微,不知是甚么态度,许久不曾出声,直到窗外的林依等到心焦,才听得一句:“青苗是我夫人的陪嫁,此事须得问她去。” 这便是准了,里外的人都听了出来,时昆甚么反应,林依看不到,反正她自己是一阵狂喜,不是为张仲微点了头,而是为时昆待青苗的一番情义。 青苗抹着泪,双膝跪下,欲感谢林依,又怕里头的人听见,只好磕了两个头,爬起来搀了林依回内院去了。 里面的时昆欣喜若狂,拜倒谢过张仲微,准备回家备聘礼,但还没走出院门,就被一名小丫头拦住了,定睛一看,原来就是先前见了他就跑的那个。 那丫头正是桂花,奉了田氏的命令,来请时昆入内一叙。时昆直觉得荒唐,他一名男子,哪能随便去见个寡妇,忙谎称有事务在身,转身就走。其实田氏就躲在墙角里站着,见他要走,忙出声唤道:“时大官人。” 时昆吃了一惊,忙举目四望。田氏有桂花放风,大胆出言:“上次多亏时大官人相救,一直没机会谢你,我这里有一个荷包,权当谢礼,还望时大官人莫要嫌弃。” 时昆不是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一听这话,就知田氏甚么心意,不禁皱眉道:“时某不缺荷包,田夫人自用罢。” 时昆喜欢的,是青苗那样的坚贞自爱,他看不上倒贴过来的女人,言语里未免就带上了些鄙夷。田氏听了出来,大惑不解,若是时昆对她无意,又缘何赠扇于她?她本是胆小怕事之人,但因有了改嫁执念,就难免孤军一掷,遂将心中疑惑,拿出来问时昆。 时昆早把那扇子给忘了,听她提及,忽然想起,那把团扇本是准备送与青苗的,因此扇柄隐秘处,记得了个时字。他想到这里,大骇,那刻字若被人现,误会他与田氏私通,如何是好?看田氏的样子,巴不得与他沾上关系,因而团扇的秘密,不能让她知道,须得想个法子,将团扇骗回来。 时昆有了这层顾忌,不敢照愿意拒绝田氏,更不敢在此处久留,遂匆忙换上三分笑脸,安抚了田氏几句,称此处不好说话,待来日得闲再来瞧她。 第两百三十六章 繁事化简 田氏也怕被人瞧见,只得眼泪汪汪,极为不舍的看着时昆走了。 时昆回到家中,长吁短叹,长随问道:“张知县不肯放人?” 时昆摇头道:“张知县只说要问过夫人,这事一多半是准了。” 长随奇道:“既是准了,那老爷不急着去备聘礼,在这里甚么愁?” 那日救田氏时,长随也是在场的,因此时昆不瞒他,将田氏有意,扇子藏字一事托盘而出,然后继续伤脑筋,琢磨那偷扇子的方法,问道:“我买通田夫人跟前的丫头,把团扇偷出来,你看如何?” 长随更为奇怪了,道:“那扇子乃是老爷好心与田夫人遮羞的,既然借出时是正大光明,为何讨还却要偷偷摸摸?” 这可真是当局者迷,时昆猛一拍大腿,叫道:“是这个理,老爷我没白养你。”他马上命长随磨墨,铺纸写信,提笔时,觉得田氏春光泄露一事,不能提,不然坏了她名节,又是自己的干系,于是小小扯了个谎,称前些日解救田氏时,因见她是要中暑的样子,便将一把团扇借与,扇子本是小物件,不当讨还,但此扇乃是时家长随时三新买,准备送与媳妇的,且扇子柄末,刻了个时字,为了不让人误会,他才特意写信,望张家将团扇归还。 时昆写完信,向长随笑道:“时三,拿你做个幌子,莫怪莫怪。” 长随也识得几个大字,看了笑道:“我怪甚么,说不准张家见了信要感恩,赏我一笔也不一定。” 时昆将信装进封筒,封好,交与长随送去,自己则轻轻松松、高高兴兴地办聘礼去了。 两家同在祥符县,距离不远,不到一个时辰,信件就到了杨氏手上,她看过之后,命人将田氏叫来,问道:“你进京那日,手里有把团扇,如今在哪里?” 田氏不知杨氏要难,乃是带着那把不离身的团扇来的,闻言只好把手一伸,道:“就是这把,大夫人怎么想起问这个?” 流霞接过团扇,递与杨氏,杨氏接过来,将扇子倒转,果见扇柄末端刻着个小小的“时”字,她心头火起,按捺问道:“此扇从何而来?” 田氏日夜摩挲这把扇子,自然知道扇柄处有甚么,此刻见杨氏一拿到扇子就去看柄头,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她脑筋慢,一时编不出理由来,又想到时昆方才离去时,待她又亲热,又和善,想必一定会给她个名分,于是将心一横,讲了实话:“这扇子,是时大官人送与我的,那日我抹胸被毁……” 杨氏的两个太阳穴,突突的直跳,厉声问道:“送还是借?” 杨氏吓得浑身软,不敢再照着心意讲,忙道:“借的,是借的。” 杨氏道:“既是借的,为何不及时归还?” 杨氏嗫嚅着讲不出话来,突然俯下身子,朝着青砖地,重重地磕头,口称:“我的身子,已是叫时大官人看去了,他又肯担责,大夫人,你就慈悲,放我去罢。” 血水自田氏额上淌了下来,杨氏嫌污了青砖地,皱眉道:“既然你清白已失,怎还有颜面存活于世?” 田氏惊得目瞪口呆,直觉得身子僵硬,舌不能动,口不能言.杨氏将时家来信丢与流霞,道:“你也识得几个字,且念给她听。” 流霞领命,将信念来,田氏越听越觉得眼前黑,未等听完,已是晕厥过去。杨氏厌恶地看她一眼,命流霞将她拖进东厢,锁了起来。 流霞安置好田氏,命桂花守着门,再重回厅内,捡起团扇,问杨氏道:“大夫人,大扇子?” 杨氏定了定神,道:“将时家的信交与二少夫人,请她备谢礼,归还扇子。” 流霞应着去了,到得林依处,却是青苗接着,原来林依听墙根累着了,还在歇息。 流霞想了想,就将团扇和信递与青苗,请她转交。自己则回去复命,那封书信虽已拆了,但青苗是不会私自看了,不过那把团扇,她可是再熟悉不过,拿在手里转了转,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杨氏将扇子送到林依这时来干甚么。 待林依歇好出房,青苗将信与团扇呈上,称是杨氏那边送过来的。林依展信看了,又递与青苗,道:“你未来夫君的信,你也瞧瞧罢。” 青苗红着脸看了一遍,怔住了。林依问缘故,她不敢隐瞒,道:“时大官人扯谎,那扇子……是他的。” 林依问道:“你怎么知道?” 青苗的脸更红了:“他曾将此扇赠我,我没要。” 林依笑了,收回书信:“傻妮子,有福气,这是宽你的心呢。” 青苗有些明白,又有些糊涂,懵懵懂懂看林依.林依笑道:“自己想去罢,若想不通,待得嫁过去,叫时大官人教你。” 青苗心里又是甜,又是羞,竟忘了反驳,扭身就跑。林依忙叫住她道:“还没嫁人,就不想替我做事了?赶紧帮忙备谢礼,连着扇子送去时家。” 青苗忙垂着头又跑回来,取了钥匙开箱子,挑礼物,待得忙完,向林依道:“二少夫人,我情愿一辈子服侍你。” 林依故意道:“那好,过两天时家送聘礼来,我不收。” 青苗叫道:“二少夫人!” 林依大笑,窘得青苗真躲了出去。 张仲微审完一宗案子回来,正好瞧见这一幕,道:“你只晓得逗她,赶紧寻牙侩再挑个丫头。” 林依应了,又将时家来信递与他瞧,道:“看看,三少夫人借扇不还,不知娘怎么生气呢。” 杨婶端着几碟子刚做的点心进来,道:“早就生过气了,现今把三少夫人锁在东厢呢。” 林依并不知杨氏责备了林依甚么,便道:“先前就不许她出房门,如今也只是锁着,反正她守节的人,足不出户倒没甚么。” 杨婶把点心碟子摆开,退了出去,两口子来吃点心,你喂我,我喂你,倒也有乐趣。 时昆是生意人,办事有效率,一收到张家归还的扇子,觉得危机解除,当天就把成箱的钱抬去送林依,要赎回青苗的卖身契。林依不肯要那钱,送钱的媳妇子却道这是与青苗抬身价,挣脸面,方才收了。 青苗恢复自由身,林依摆酒与她庆了一回,不料二日酒还没醒,时家的媒人又上门了,自抹胸里抽出草帖,请她填写,说要商议婚事。青苗被林依等人取笑了一回,央张仲微填了,交与媒人带回。 时家族大人多,林依担心青苗去了他家受欺负,遂禀明杨氏,认青苗做了娘家妹子,与她抬个身份,从此姓林。 这边张家忙碌,媒人忙碌,时昆也没闲着。他家本有几个通房,因要迎娶青苗,为显慎重,全都打了,又细细教导小儿子,待青苗进了门,要口称娘亲,晨昏定省,不得有误。 如此忙乱了半个月,该换的帖子都换了,而时昆在外省有一笔大帐,要赶出收钱,因此与张家商议过后,就近挑吉日,摆酒席,办喜事,热热闹闹、风风光光把青苗迎进了门。 青苗到得时家,奴仆都来拜见,口称夫人,未敢有怠慢。外人都道她是知县夫人的娘家妹子,以林夫人呼之,处处高看她一眼。就是时昆那小儿子,都因继母有身份,格外以她为敬,而青苗又心善,待他视如已出,没几日功夫,就把他哄得娘亲娘亲叫个不停。 时昆娶了个称心如意的娘子,门都不想出,不到三天就主动将家中账本奉上,以瞧着青苗拨算盘为乐。眼看着出门的日子临近,他舍不得青苗,想着反正娘子能干,竟携了她一起登舟,游着山玩着水,夫妻一道出门收账去了。 这效率太过惊人,以至于林依回不过神来,心里有些空落落,但一想到青苗竟有度蜜月的福分,又替她高兴,又是羡慕不已。 张仲微想不明白,不就是出门玩一趟,有甚么好羡慕的,遂道:“咱们进京时,一路上走了几个月,又有山,又有水,不是一样?” 林依恨他不解风情,攥了拳头就朝他身上招呼,恨道:“你这榆木脑袋,那是赶路,怎能同蜜月相提并论。” 张仲微只晓得日月,哪里懂得蜜月,被打得好不冤枉,又碍着娘子的大肚子,不好躲闪,委委屈屈求饶道:“你要吃蜜月,我与你做去。” 这也能做?林依惊讶,竟放他去了。张仲微到了厨房,指挥杨婶,朝白面里加蜜糖,以大宋的样式,做了一盘菱形的月饼,与林依端了上来。 林依见了,捧着肚子忍俊不禁,笑着:“好个蜜……月。” 张仲微得意道:“娘子,我这蜜月如何,比时昆的强不强些?” 林依笑到直唤“哎哟”,连声道:“强些,强些,你这盘蜜月,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张仲微得了夸赞,自认为胜过了时昆,遂一手抓了个月饼,在林依面前手舞足蹈地耍宝,逗她开怀一笑。 夫妻俩正乐着,忽闻前院的桂花扯着嗓子在喊:“不好了,三少夫人上吊了!” 第两百三十七章 一帖哑药 林依两口子吃了一惊,双双站起身来,赶往前院。他们到时,杨氏已出面,喝住了桂花,叫她与小扣子、流云等人把田氏放下来,抬到床上,又使人去请郎中;待得一切有条不紊地办完,才回身与林依两口子道:“你们的弟妹,大概是思念亡夫心切,想随了去。” 林依并不知田氏的心思,也不知她做的那些事体,因此很有些同情她,暗叹一声,就要进去看她,但却被杨氏和张仲微双双拉住,道:“你怀着身子,别冲撞了。” 林依只得停住了脚步,扶着张仲微的手回房。田氏生起未卜,她无心再吃糕点,便命杨婶把碟子收了下去。 张仲微站在门口,朝前面张望,道:“好端端的,怎么就上吊了?” 林依也奇怪,这半个月,大家都在忙青苗的亲事,并不曾有人去理会过田氏,她能有甚么想不开要自缢的? 两口子正在猜测,桂花竟来了,上前磕头。 林依奇道:“你不去照料三少夫人,到后面来作甚?” 桂花朝外张望一时,见四下无人,便道:“二少夫人,婢子有事禀报。” 林依见她神神秘秘,索性叫张仲微把厅门关了,让她仔细讲来。桂花没有辜负林依的“期望”,从田氏思嫁,一直讲到私会时昆,还道:“我看那把团扇着实可疑,自从被大夫人收去,三少夫人就魂不守舍。那日青苗姐姐出嫁,三少夫人哭了整整一宿,又接连好几天没进饮食,方才我正想去劝她吃些汤水,却现她寻了短见。” 私会时昆,是半个多月前的事,桂花为何挨到现在才来告密?想必是今日见了田氏凄凉,想以此讨好林依,改投明主。 林依微微笑着,叫张仲微进屋抓了一把钱赏给桂花,谢她实情相告。桂花攥着钱,正高兴,就听见林依问道:“你手上的镯子哪里来的?” 张仲微眼里似能冒出火来,插了一句:“是谢你带她去见时昆罢?” 桂花脸一红,没作声,默认了。又辩解道:“二少夫人既然把我给了三少夫人,那她就是我的主人,主人有令,我岂敢不从?” 确实,虽然林依才是当家主母,但认真说起来,桂花乃田氏的丫头,是该听她的话。林依虽不齿田氏的行为,但少不得要替她掩盖一二,遂责骂桂花道:“一派胡言,三少夫人向来贞洁安静,立志守节,岂会做出这等事来?定是你这妮子偷了她的镯子,怕被责罚,为了拿住她的把柄,这才蒙蔽主人,诱她去与男子相会。” 桂花没想到林依竟变了脸,望着手里的赏钱,呆了。 田氏私会时昆的事,虽不是桂花的主意,可也与她脱不了干系,这丫头是学过规矩才来张家的,不可能不懂得寡妇幽会的厉害,定然是贪图钱财,这才暗助田氏,做出这等丑事来。 张仲微十分在意张家的颜面,对桂花怒目相视,无一丝一毫同情,叠声喊人,要拖出去打死。 林依皱眉道:“家里有病人,我又怀着孩子,怎好见血光,再说传出去也不好听。” 张仲微问道:“那怎么办,难道就轻饶了这婢子?” 林依先将杨婶唤进来,叫她拿抹布塞住了桂花的嘴,免得她嚷嚷,再命杨婶将其送往杨氏处,道:“虽然我当着家,但此事重大,又关联着三少夫人,还是请娘亲定夺的好。” 张仲微赞同,扶了林依,也朝前面去。 杨氏见了口塞抹布,反剪双臂的桂花,再看后面跟着张仲微夫妻,心里隐约明白了大概,当即遣散下人,关起厅门,只留下流霞侍候。 林依将方才桂花告密的事讲与杨氏听,又叫流霞取走抹布,来对口供。杨氏听后,望着桂花冷笑道:“这妮子想卖主求荣攀高枝呢。当咱们个个都是傻子?” 林依道:“教唆主人的婢子留不得,但弟妹躺在床上,我不好私下处罚她的丫头。” 杨氏道:“你才是当家人,罚她都罚她,何况她的丫头?” 林依听出杨氏语气里带着气恼,不知是气田氏私会时昆,还是气她寻了短见,忙道:“那我寻牙侩来卖掉,丫头也是钱呢。” 杨氏却缓缓摇头,盯了桂花好一阵,道:“你去寻牙侩,这丫头明儿再与你送来。” 林依不解其意,但既然杨氏有吩咐,她便听从,打杨婶去请牙侩做准备,明日来领人,顺路另捎几个小丫头来瞧,补上青苗和桂花的缺。 晚上,前面院子传来消息,称田氏留了半口气,杨氏却不甚上心,也不知能不能挺过去。 二日,杨氏将桂花送了来,却已是哑了,林依这才明白,留的这一夜,是去灌哑药了。这手段虽毒辣了些,但却是桂花自找的,她当初引田氏去见时昆,就该料到有这下场。 张仲微也认为杨氏处理得当,灌了哑药,就免得桂花卖出门还胡言乱语,败坏张家名声,影响他的仕途。 牙侩到张家来领人,又另带了几个小丫头,约莫十一二岁大,林依嫌太小,便叫她改日另挑好的来。 家里一下子少了两个丫头,使唤人手明显不够,林依只得先就近雇了两名粗使媳妇子,一个负责洒扫,一个负责洗衣。 如此过了两三日,田氏仍旧没有好转,杨氏便与林依商量,要把她转到尼姑庵去养病,免得弄得家里死气沉沉。没想到,这话传出去不到三天,尼姑庵还没寻妥,田氏却慢慢好了起来。 杨氏见田氏好转,气得不轻,料定她是害怕尼姑庵清苦,才好了起来,之前要死要活,只是做给人看的。 田氏醒转后,现桂花不见了,忙向送饭的小扣子问缘由。小扣子回答她道:“三少夫人丢了银镯子都不晓得?那妮子私藏了你的饰,被二少夫人知晓,二少夫人禀过大夫人后,寻牙侩来卖掉了。” 银镯子?田氏慢慢想了一想,大惊失色,难道是她私会时昆的事被察觉了?可这事儿并无他人知晓,林依是怎么查到桂花那里去的?她哪里晓得,这是桂花一心想换人,自个儿捅出去的,也不知叫作聪明反被聪明误,还是叫作面儿上聪敏,内时愚笨。 田氏越想心里越害怕,怪不得她躺在床上这几日,杨氏不闻不问,敢情是真的想让她死。 小扣子见她迟迟不动筷子,不耐烦起来,催道:“三少夫人,你如今不招人喜欢,没见着流云她们都不肯送饭来了?也就我可怜你,来一趟,还不赶紧吃,耽误了我做工,我下回也不来了。” 田氏如今四面楚歌,不敢执拗,连忙抓起筷子扒了几口,便称自己吃饱了。小扣子收拾了碗筷要走,田氏却拦住她问道:“二少夫人这会儿在哪里?” 小扣子是杨氏调教过的,可不比桂花,道:“我一个丫头,哪里晓得主人家的行踪。”说完端着托盘就走了。 田氏茫然无助,呆呆坐了一会儿,决定主动去找林依,拐弯抹角问桂花的事,探探口风,也好晓得杨氏想怎么处置她。 她拿定了主意,习惯性地去头边取扇子,不料却摸了个空,登时心碎,将那眼泪又流了两行。 田氏抹了泪,推开窗户,朝外张望一时,见杨氏不在厅里,卧房的窗户又关着,想必瞧不见她,便提着裙子溜了出去,直奔二进院子。 此时,林依正在院子里挑人,大小丫头站了一地,杨婶和牙侩都在她跟前侍候。田氏蹑手蹑脚走过去,行礼,唤了声:“二嫂。” 林依抬头,忽地瞧见她脖子上的勒痕,吓了一跳,待看清是田氏,奇道:“弟妹不在你房里养病,出来作甚么,小心吹了风,更添症状。”说着不等田氏接话,就命杨婶把她送回去。 林依待田氏一向都客客气气,从未这样不给面子,田氏一时愣住了,任由杨婶扶了胳膊朝外走。她哪里晓得,因她起过害青苗姻缘的心,林依恨着她呢,言语上刻薄,还算好的,只恨不得将她赶出门去。 田氏被硬扶着走了几步,回过神来,使劲挣扎,回头冲林依道:“二嫂,你卖了我的丫头,总得许我再挑一个。” 林依想断然拒绝她的要求,便牙侩和那些丫头都在跟前,她不想传出妯娌不和的传言,只好叫杨婶扶田氏过来,抬了把椅子让她坐。 田氏只是想寻林依私下讲话,并非要挑甚么丫头,因而还算安静,不论林依问甚么,都只点头称好。 林依看着她就来气,一时性子起来,她叫好的,反而不留,如此任性一番,竟又没挑着丫头。还好牙侩见多了挑剔的主顾,不以为怪,带着丫头们退下,称改日再来。 牙侩离去,田氏终于等到了与林依独处的机会,忙道:“二嫂,难免且屏退左右,我与你说话儿。” 第两百三十八章 田氏结局 林依没动,道:“弟妹有甚么话,就赶紧说吧,我身子不舒服,要进去歇息了。” 田氏无奈,只好压低了声儿,问道:“不知我先前那个小丫头桂花,去了哪里?” 林依看了她一眼,道:“卖掉了,弟妹若想知道详细,且问娘去罢。” 田氏一听杨氏,吓得一抖,哪还敢再提,连忙闭了口。林依站起身来,扶了杨婶的胳膊,就要进去,不料田氏竟挨着她的腿,跪了下去,央道:“弟妹救我,我在这里,碍了许多人的眼,何不与我另寻一个去处。” 林依假装听不懂,道:“你不管要去哪里,只管与娘说去,我管不了。”说完抬腿就走。 田氏欲追,却被杨婶轻轻一拦,连退几步,落在了后头,只得眼泪汪汪地回去了。 林依经过桂花告密,已晓得田氏一门心思要改嫁,她方才虽然拒绝了田氏,但晚间却与张仲微商量,要遂了田氏的愿,把她嫁出去。 张仲微不明白林依为何这般热心,道:“她到底不是亲弟媳,隔了一层,你理会这些作甚,叫娘去处理。” 林依道:“她先前会勾引时昆,往后还不知要勾引谁呢,留她在家,终归不得安稳,还不如嫁出去,大家都落个清净。” 大宋嫂子改嫁,乃是常事,因此张仲微并未十分地反驳,随了林依的意思。 二日,林依真到杨氏面前,将改嫁田氏的事情提了。杨氏初听还有些不喜,担心走了田氏,三郎地下无人陪伴,但等到林依提及田氏心思已活,恐怕守不住,就犹豫起来,道:“我也不是没想过要嫁她,只是这嫁妆,谁人来出?” 林依道:“她一个守寡的人,又没硬实的娘家,还能嫁到高门大户去?顶多嫁个平常百姓罢了。咱们就当做好事,随便与她备几个锅碗瓢盆,便混过去了。” 杨氏心里不愿意,但想了又想,还是答应,道:“心野了,留了人也无用,还不知往后闹出甚么丑事来,不如早早打出去。” 林依点头道:“正是这个理,娘是明白了。” 杨氏道:“你是她二嫂,这事儿就由你去与她讲罢。” 林依应了,领命而去,到了东厢,告诉田氏,杨氏许她改嫁。田氏欣喜若狂,抓住林依的手叫再造恩人。林依见她是真想改嫁,并非一味痴缠时昆,对她的恨意,就稍稍减了些,和颜悦色道:“你想嫁个甚么样的人家,且与我说说,明日就请媒人来,到时少不得与你备几个箱笼作陪嫁。” 田氏十分感激,起身福了一福,道:“我也没甚么痴心妄想,只要同张家差不多便成。” 此话一出,林依噎住,杨婶笑。 田氏见她们这副模样,忙解释道:“非是我贪图富贵,只是小时穷怕了,不愿再嫁入贫困人家,过那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 杨婶忍不住嗤笑道:“三少夫人,不是我说你,你娘家的境况,还不如我这个奴婢呢,哪里高攀得上富贵人家,你也不想想,你是以甚么身份进张家的。” 林依正要斥责杨婶不分尊卑,田氏却与她辩起来,道:“我自然知道自己是甚么身份,又不曾妄想正妻之位,难道做个偏房也不行?” 林依没法理解她的思维,道:“大宋多的是一夫一妇的人家,你为何偏偏要做妾?咱们又不是不与你置嫁妆。” 田氏哽咽道:“二嫂,你是没过过苦日子,一天到晚只吃一餐粥,咸菜都没得一碟,只有野菜团子就着。” 林依想起自己在乡下过的那些日子,冷笑道:“我也不是出身富贵,甚至还不如你,但人不自立,哪能有好日子过,你又不是个有依靠的。” 田氏身无长处,大字都不识一个,哪里听得进这些话,只道:“二嫂若真心帮我,就替我向媒人打听打听,若真无人愿意收我做偏房,我就死了这条心,上姑子庵去。” 林依没想到,田氏胆小怕事这么多年,好容易硬气一回,却是拼死拼活要做妾,真是让人匪夷所思。不过当事人是这意见,她也没办法,只得原话回禀杨氏,请她拿主意。 杨氏听后,毫不在意,道:“她改嫁后,从此与张家就再无关系,我管她是去做妻,还是做妾,只要嫁得远远儿的就好。” 既然杨氏无所谓,林依便照田氏的意思,请了媒人来问。这位媒人就是与时昆和青苗做过媒的那位,她听过林依的意图,不解道:“虽说田夫人是个寡妇,可贵府连个婢女都嫁得这样好,为何不替她寻个一夫一妇的人家?” 连媒人都有这样的意识,真不知田氏是怎么想的,林依道:“她享福享惯了,不肯去穷人家受苦呢,若有富贵人家愿意聘她作正妻,那就最好了。” 媒人一缩头,道:“林夫人,你别怨小人不会讲话----田夫人是个克夫命呢,稍微有些家底的人,谁肯娶她?” 林依道:“她到底是知县家的弟媳。” 媒人笑道:“任谁家寡妇改嫁,从此就与前夫家没干系,难道还有谁借此与知县家攀关系----没这般厚的脸皮。” 林依先前之所以恨田氏,皆因她勾引时昆,如今见她只是要改嫁,就软了心肠,想替她谋一门好亲,遂问媒人道:“有没有不是大富大贵,但衣食无忧的人家要娶正妻?填房也无防。” 媒人笑道:“到底是知县家,运气好,还真有这样一户人家,就住在东京城,姓肖,他家有三个儿子,还未娶过亲,年纪比田夫人小两岁。” 林依仔细一问家中人口,家庭住址,现就是肖嫂子家的儿子,笑道:“倒是个旧识,就劳烦媒人走一趟。” 媒人自然应允,领了赏封,往东京城走了一趟,当天就将消息带回,称肖家得知田氏是林依的妯娌,认定她品行好,哪怕是个寡妇,也愿意娶她。 林依听了肖家如此赞誉,竟有欺骗人的感觉,红着脸将田氏请来,与她道喜。田氏含着羞,问那肖家境况。林依道:“肖家是我们家熟识,常替我们做工的……” 田氏才听了这句,就打断她道:“二嫂,我现今是知县家弟媳,转眼就是知县家短工?我不愿意。” 林依好笑道:“凭自己的手吃饭,短工又有甚么干系?” 在田氏看来,干系大了去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白嫩白嫩的手,难道从今往后,要去做力气活?她认定是林依还恨着她,因此不给她挑好人家,登时泪如雨下。 林依瞧着田氏流泪,恍惚间觉得不认识她,当初自愿替她看守菜园的田氏,哪里去了?是对她了解不够深刻,还是三年寂寞时光,消磨了田氏自强自立的心?又或者她在乡下的三年,是作威作福的三年,此番进城是要谋取更好的生活?只是与人为妾,生活能好到哪里去,她在杨氏身边多年,看也该看明白了。 林依琢磨不透田氏的心思,只得问媒人:“可有要纳妾的人家?” 媒人看了田氏一眼,笑道:“多的是。”说着,将有纳妾意图的人家,由远自近地报了一遍。 林依叹道:“帮她挑个大妇和善的罢。”说完又向田氏道:“做妾苦哪,你应是晓得。” 田氏却道:“我只小意儿服侍,自然有好结局,你看流霞便知。” 流霞好在哪里?林依愣是没看出来,干脆叫媒人跟去田氏房里,随她愿意给谁做妾。 田氏带着媒人回到房中,一番询问,一番挑拣,选定了一个来东京做生意的,即将回陕北老家的外乡人。媒人见她脸上满是憧憬,疑惑不解,问她为何放着正妻不做,非要与人做小,田氏道:“谁不愿意做正妻,那也得有人要我。” 媒人明白了,田氏在张家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不愿再动手做活,因此挑选夫婿,只在富贵人家里找;她的愿意,还是想做正妻的,只是苦于没人愿意娶她,才委屈降级,来做个偏房。 在媒人看来,只有那些家贫过不下去的,才会将女儿送去做妾,又或者爹娘老子心硬,卖了赚钱,也是有的。而田氏既有婆家愿意赠嫁,还要自甘堕落,这让媒人很瞧不起她,报了那行商的名号就走了,自去寻林依商议。 田氏因为杨氏的不待见,从来就是受人歧视的,因而倒也不在意,随媒人去了。 林依听过媒人的回禀,甚么都没说,径直领着她去见杨氏,杨氏现今巴不得田氏快些出门,眼不见为净,于是督促林依抓紧办事。 林依叹着气,尽仁义,替田氏备了一只箱子,装了两身衣裳,几根琉璃簪,挑了个黄昏,一乘小轿送她去了。 田氏改嫁,杨氏觉得很对不起儿子张三郎,因此起了拜佛的念头,择了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到庙里烧香去了。 林依接连请了好几回牙侩,都没挑到称心如意的丫头,不禁烦闷。张仲微得知,提议道:“何不到大嫂家看看侄子,散散心?” 第两百三十九章 仍有留恋 确是有些日子没见着李舒了,林依还真有些想她,又念及她与田氏也是妯娌一场,田氏改嫁,该去知会一声儿的,于是就备了几样礼,去拜访李舒. 李舒仍旧住在原来的院子里,看门的家丁多了两个,大门却是紧闭的,待林依使人通传过后,门才打开,甄婶出来,将轿子径直引至天井,再扶林依下轿,歉意道:“林夫人休怪迎接来迟,只因我们李娘子独居,才时常将门关了。” 林依听出她称呼有变,想必是为了李舒的骨气,不免心生敬佩。 李舒迎到房门口,先与林依行礼,口称知县夫人。林依忙着回礼,嗔道:“你也来打趣我?” 李舒笑道:“你的性子,我晓得,但礼不可废,不然落人口实。” 林依与她携手进房,道:“你还叫我三娘,我唤你舒姐姐,若不依我,我转头就走了。” 李舒依她,唤了声三娘,命人上茶,又叫奶娘把张浚海抱来见婶娘。林依抱着张浚海,见他小胳膊粉嫩藕节似的,爱极,直夸李舒会养孩子。李舒叹道:“不知浚明如今怎样了?他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到底养了一场,怪想念的。” 林依道:“既然想他,为何不去看看,祥符县离东京又不远,只当去散心了。” 李舒摇头道:“说说罢了,若真见着,谁知是散心,还是堵心。” 林依想起那两扇紧闭的大门,担心是有人欺负孤独寡母,上门寻事,便将张浚海交还奶娘,向李舒问她们母子的近况。李舒把张浚海一指,笑道:“这是知县的亲侄子,谁人敢来欺负咱们?我关紧大门,不过是防着是非罢了。” 这倒是实情,林依也笑了,待吃过几口茶,又将田氏改嫁的事告诉李舒,称家里人都不理解田氏的想法。李舒却不以为然,道:“我家庶出的几个妹妹,哪个不是宁做富人妾,也不肯为穷人妻。你想想,那田氏出身本就寒微,即便没嫁过张家,也是做妾的命----她娘老子舍得送她来冲喜,难道舍不得送把人做小?” 果然是各人想法各有不同,林依叹了口气,按下这话题。李舒陪她默默坐了会儿,终究还是放不下东京情形,拐弯抹角地向林依打听张伯临的近况,并掩饰道:“他过得如何,如今不关我的事,我只挂念我那两个丫头,若他养不活,我就去讨回来。” 林依笑道:“丫头既然是你的,何不去瞧瞧她们的近况?正大光明的事,若我不是身子重,就陪你走一趟。” 李舒眼里闪过一道光芒,但终安全还是垂下眼帘去,道:“我去瞧她们作甚,若过不下去,自然会回来。” 林依听了这话,恍然大悟,李舒将两个通房丫头留在张家二房,果然是大有深意的,丫头不回来,说明二房还过得下去,又或者,还有通风报信的功效。 过了一时,厨房摆饭,李舒请林依同到厅里吃了,又问了些张伯临近谋甚么差做甚么事之类的话,方才放她回去。 林依坐在轿子上,还在感慨,张仲微讲的没错,李舒的确还想着回来,但这般的好娘子,却不见张伯临来接,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轿子一路轻摇到家,进后衙,门口停住,林依扶了杨婶的手,绕过照壁去。此时杨氏还在庙里,一进院子的厅里,却坐了几个人,小扣子跑过来,禀道:“二少夫人,主簿夫人和县尉夫人来了。” 林依一面朝厅门口走,一面悄声问道:“她们突然前来,所为何事?” 小扣子指了屋檐下的两个丫头叫她看,道:“说是听闻二少夫人缺人使唤,特意送了两个来。”说着告诉她,那瘦长脸,样貌一般的,是主簿夫人带来的;鹅蛋脸,面容姣好的,是县尉夫人带来的。 林依点了点头,走进厅里去,主簿夫人同县尉夫人齐齐起身,与她行礼。林依行至主位坐下,笑道:“让两位久等了。” 主簿夫人正要坐下,闻言又站了起来,恭敬答道:“哪里,是我们打扰了。” 林依抬手示意,请她坐下,又命小扣子换新茶。 县尉夫人想赶紧办完夫君交待的差事,而她又是个心直口快的,便道:“那日听媒人讲知县夫人缺丫头使唤,我就想与你送一个来,却被令妹的亲事耽误了。” 林依不明所以,又听她解释了一通才明白,原来是替时家提亲的媒人,头一回上门就见林依要亲自取赏钱,料想她家缺人使唤,于是暗地里卖了人情与县尉,这才有了今日县尉夫人送人一节。 想必主簿夫人送人,也是一样的原因了,林依的目光,投向县尉夫人那边的位子。主簿夫人感应到,暗骂县尉夫人是猪脑子,慌忙起身解释道:“我可不敢暗地里揣摩知县夫人的心意,今日与县尉夫人一起送丫头来,只是碰巧。” 林依问道:“那你是怎么知道我家缺丫头的?” 主簿夫人道:“我心想,知县夫人搬来祥符县不久,又即将生产,身边定然是缺人手的,正巧家里有个手脚勤快的,为人又老实可靠的,便与知县夫人送了来。” 县尉夫人听了她这一番话,十分不服气,这不一样是揣摩上位者的心意,与她有甚么不同? 林依与她们并不熟悉,平素也没甚么来往,因此见了她们这会儿风格迥异的反应,并没甚么想法。只是她向来不爱使唤别个送来的人,不管揣着甚么心意都一样,于是笑着婉拒:“多谢两位费心,不过我家丫头已经挑好了,牙侩过几天就要送人来。” 县尉夫人临出门时,县尉是千叮万嘱过的,她生怕办砸了差事,忙道:“丫头是用来使唤的,多一个又何妨?” 林依道:“我家人甚是清廉,家中闲钱不多,能少养一个就少养一个罢。” 县尉夫人还要再说,却被主簿夫人暗中拉了一把,只好闭了嘴。主簿夫人笑道:“知县夫人才回来,想必也乏了,我们便不多扰,就此告辞。” 林依暗道,这主簿夫人虽然送人,却不强求,是个擅看人眼色的,看来官场真是卧虎藏龙之地,许多夫人都不简单。 小扣子将二人送了出去,杨婶扶着林依,回房歇息。不多时,张仲微回来,问林依道:“那两个打了?” 林依看他一眼:“原来你晓得,怎么不以我不在家为由,叫她们回去?” 张仲微摸了摸乌纱帽的翅子,摘下搁到帽架上,道:“她们是女眷,劝了一遍又不听,非要等着,我能如何?再说她们是送丫头来的,乃是一番好意,我怎能强行赶人。” 林依瞅着他道:“这番好意已被我拒绝了。” 张仲微笑道:“别人送来的,自然不能收,宁愿费些功夫,也要挑个无牵无挂的,亲自细心调教。” 林依也笑了:“你在官场混迹这些日子,倒有长进。” 张仲微故意唬了脸,道:“这样的话,是对知县不敬。” 林依毫不客气白他一眼,道:“少摆知县的臭架子,我还是知县夫人呢。” 夫妻俩笑闹一时,并肩坐下吃点心。主要是林依馋嘴,张仲微侍候,林依偎在张仲微怀里,与他讲起主簿夫人和县尉夫人,道:“我看那主簿夫人甚是精明,不亚于东京城的那些,不过县尉夫人真是个直肠子,虽说这样的人更好要与,但以这样的性子与其他官宦夫人打交道,岂不是要吃亏?” 张仲微却不以为奇,认为这两位夫人的性子,都是随了各自的夫君,这位祥符县主簿,乃是县衙的秘书官,专门负责处理各类文书,为人最是圆滑世故;而县尉是负责辖区治安,勇武有余,智慧不足。 夫妻俩正闲话,杨婶来报,杨氏归家,遂出去迎接,询问上香的情形。杨氏精神不错,笑道:“我帮你们各求了一支签,都是上上签。” 林依虽然不信这个,不过上上签谁人不喜,仔细一问,原来张仲微那支是升官的,她这支是添儿子的。 众人听过杨氏叙述,都为这样的好兆头欢喜起来,人人脸上都带笑。 聊了会子,张仲微起身,去前头办理公务;杨氏则留了林依,继续闲话。不料张仲微才出门,就又回转,后头还跟着张伯临和方氏. 林依连忙起身,将他们让进厅里坐下,笑着:“婶娘与大哥今日得闲?” 方氏没有答她的话,却道:“我们才进祥符县,就遇见了主簿夫人与县尉夫人,她们给你送丫头,你怎么不收?” 林依先是奇怪,方氏怎会认识那两位,待看到张伯临,才想起来,现任主簿和县尉,都是张伯临昔日同僚,他们的夫人,方氏自然是认得的。 杨氏听了方氏的问话,才知道家里出过这事儿,她认为林依处理得很好,别人家送来的丫头,都是眼睛和耳朵,自是不能留,遂替林依回答方氏道:“我们家有丫头使唤,何须别人送来。” 第两百四十章 幡然悔悟 方氏朝四面看了看,质疑道:“青苗嫁了,又没添新人,你们哪来的丫头使唤?还不如我们家人多。” 杨氏不接她的话茬,直截了当问道:“已近傍晚,弟妹这时候来,定是有事?” 方氏还有无数的话想要接着说,却被这一句打蔫了,缩回椅子,只把张伯临看了一眼。 张伯临只好起身,道明来意,原来是二房一家进项少、人口多,捉襟见肘,特来向大房借钱使用。 杨氏想起他们大房也曾穷到没饭吃,是张梁接济了几碗粥,虽说当时冷言冷语也受了不少,但好歹也算得过恩惠,于是并不刁难,只问他们要借多少。 张伯临没想到杨氏答应得这般爽快,愣了一愣才回答:“厚颜向伯母向十贯,若没有,五贯也成。” 方氏嘀咕道:“你弟弟如今做着知县,十贯自然是有的。” 杨氏好心助她,却不愿听这等言语,冷了脸道:“才买了丫头,手头紧,还真只有五贯。” 张伯临见杨氏明明是要借十贯的样子,经方氏一打岔,就少了五贯,心里真是又急又怨。他生怕方氏还要开口坏事,忙道:“五贯就五贯,等我谋得差事领了俸禄,一定奉还。” 杨氏只是不待见方氏,瞧他还是顺眼的了,便道:“一家人,不着急,慢慢还罢。”话音刚落,就见方氏面上有喜色,怕她赖账,忙补上一句:“弟妹欠的九十贯都还没还呢,这五贯是小事。” 方氏马上变回了苦瓜脸,耷着嘴角不作声。 张仲微与张伯临兄弟情深,有心要助他,便悄悄一拉林依的袖子,小声问道:“娘子,咱们家可还有闲钱?借哥哥几个,好度过难关。” 林依也愿意助张伯临,却不肯当着方氏的面,便自腰间荷包里,摸出一把小钥匙,偷偷塞进张仲微手里,压低了声音道:“却钱箱取五贯----私下里给。” 张仲微还道她是要瞒着杨氏,遂轻轻一点心,攥了钥匙在拳头里,起身道:“自我们搬到祥符县,哥哥还是头一遭来,且随我去逛一逛,再吃几盏酒。” 方氏不爱在杨氏面前久待,即已借到了钱,就想走。张伯临好说歹说,才使她耐下性子继续坐着,自己则同张仲微去了后头。 张仲微领着张伯临,到二进院子坐下,亲自捧上茶水,又取来五贯钱,交到他手里,道:“方才那五贯,是我娘借的,这五贯,是我和娘子的心意。” 张伯临接了钱,又是感激,又是羞惭,一时间竟不知讲甚么才好。张仲微拍了拍他的肩膀,自去厨房取来酒菜,摆开桌子,与他对饮,笑道:“自从当了知县,上酒楼吃酒总有人上来奉承,反而不美,就委屈哥哥在家里吃两口。” 张伯临想到自己做县丞时,最爱上酒楼,享受那阿谀奉承之声,不禁感叹:“你是个好官,比我强些。” 张仲微执壶,与他斟满,道:“哥哥何尝不是好官,只是受人连累而已,官场变幻,我也不是没经历过,没甚么好说道,来吃酒。” 张伯临举杯,与他相碰,再一口饮尽,呛得流出眼泪来:“哥哥这辈子,只怕再无缘仕途了。” 张仲微举杯的手,慢慢垂下来问道:“差注的事,还没消息?” 张伯临道:“前些日子,我把任上攒下的那些钱拢了拢,全提出打点了铨司,可那帮小人,见我如今失了靠山,竟收了我的钱,却不替我办事,害我不仅没等到差遣,还把几个钱败光了。” 张仲微听了这个,才明白过来。怪不得张伯临赋闲没几日就来借钱,原来是积蓄拿去打了水漂。他为张伯临鸣不平,义愤填膺道:“是哪几个不长眼的小人,哥哥告诉我,我找他们算账去。” 张伯临摆了摆手,颓然道:“罢了,他们之所以敢这样,还不是看了某些人的脸色,别因为我,影响了你的仕途。” 张仲微明白这话的意思,欧阳参政不待见,任他们怎样都是枉然。他默然举杯,狠饮一口,道:“哥哥,你总不好成日坐在家里,会憋出病来,要不到我这里来散散心?正好你是做过祥符县县丞的,就过来指点指点我。” 张伯临摇头道:“新任县丞恐怕已在路上了,我来凑甚么热闹,没得妨碍了你。”他身为家中顶梁柱,想想生计,确是愁,叹道:“我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以往有你大嫂在,我还以为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呢,如今自己管事,才知样样都不容易。” 张仲微听出他有悔意,又晓得李舒也留恋,大喜,忙道:“哥哥何不把大嫂接回去?” 张伯临看他一眼,道:“因为我穷得过不下去,就把她回来?那我真是枉为男子。” 张仲微道:“话不能这样讲,夫妻同为一体,本就该相扶相持,你看我与娘子便是这样。” 张伯临执意不肯,道:“你是有前途的人,我如今丢了官,怎能同你相比。” 张仲微寻思,要想重新撮合张伯临和李舒,还得先让张伯临寻个事做,把家养起来。他虽仕途平坦,但在讨生计的事情上,比张伯临还不如,因此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没寻出个门道来。 兄弟俩吃酒聊天,聊天最后,变作了吃闷酒,这闷酒最易醉人,真是不假,等到前面的方氏不耐烦,逼着林依寻来时,这二人已是醉得人事不醒。 张伯临这一醉,怎好归家,方氏大为恼火,又舍不得怪同样醉了的张仲微,就逮着林依一通好说。如今的林依,比以前很滑头了些,还没等她骂完,就捧着肚子叫哎哟,吓得方氏赶忙闭了嘴。 杨氏赶来时,醉酒的两人,已被安顿好,张仲微扶进了里间,张伯临被抬去了书房,她走进里间,见张仲微正就着林依的手喝醒酒汤,看样子还不是十分醉,才放心下来,道:“你哥哥心情不好吃闷酒,你该劝着些,怎么一起吃起来了?” 张仲微的脑袋隐隐作疼,抬手捶了捶,道:“我是因为想不出好主意,一时烦闷,才吃醉了,让娘替我担心,是我不孝。” 杨氏与林依都奇怪,齐齐问道:“你要想甚么主意?” 张仲微见房中只有他们三人,便叹道:“听哥哥的口气,仕途是无望了,但日子还得过,总得想办法替他寻个事做,养家糊口才好。” 杨氏道:“他若真有这个心,那便是出息了,你这做兄弟的,是该替他谋算谋算。” 张仲微又捶脑袋,苦笑道:“论起赚钱,我一不如娘子,二不如青苗,哪里想得出好主意,不然也不会吃醉了酒。” 林依见他一直捶脑袋,料想他是头疼,忙扶他躺下,帮着揉太阳穴,道:“若只是想我挣钱,现成的门路放着,何须费神?” 张仲微惊喜道:“门路在哪里?” 林依道:“哥哥寒窗十年,那是实打实的,既有满腹的学问,何不让他跟着罗妹夫,坐馆教书去?” 杨氏大赞此计甚妙,既能让张伯临赚几个束修养家,又不至于丢了读书人的面子。张仲微更是喜不自禁,立时头也不疼了,酒醉也忘了,爬起来就朝外跑,说要去把这好消息告诉张伯临. 林依忙拉住他道:“大哥这会儿醉得了辩不出人,你急甚么,再说此事还得罗妹夫同意不是?毕竟那馆是他的。” 张仲微经这一席话,冷静下来,道:“你说的是,如今那个馆,也只得十来名学生,既然罗妹夫一人教得,凭甚么要分哥哥一杯羹?” 林依安慰他道:“那也不一定,有了两个人,就能收更多的学生,两人轮流执教,赚得多一倍不止。” 张仲微就又笑起来,连声赞她好头脑,会赚钱。杨氏看着他两口儿和睦,心里也开心,三人说说笑笑,忘了烦恼。 过了一时,杨婶挑了帘子,禀道:“大夫人,二少爷,二少夫人,二夫人要走,叫二少夫人与他们备官轿。” 林依还未答,杨氏先皱眉道:“她连个诰命都不是,有甚么资格坐官轿,真是不懂事。” 林依怕张仲微脸上无光,忙道:“咱们家不是有两顶新买的蓝布小轿,与他们坐罢,不过大哥酒还未醒,怎么不让他多躺会子再走?” 正说着方氏自己过来了,先瞧了瞧张仲微,问了他酒醉的情形,再叫林依备官轿。 方氏也是官宦人家出来的,说她不懂规矩,林依不信,定是钱已借到手,胆气又壮了,想找茬挑事。张仲微在这里,林依看在他的份上,不愿与方氏争吵,便扯了个谎道:“婶娘,那官轿做工不好,脱了线,我才叫他们抬去修理了,还未送回来,今日就委屈婶娘坐一坐家常小轿,可好?” 她一面讲,一面与杨婶打眼色,杨婶就搀了方氏的胳膊朝外走,道:“二夫人,我们那两乘轿子,可是崭崭新的……” 第两百四十一章 消息惊人 方氏被杨婶一风似的撮走,坐上轿子回家了。张仲微惦记着二房的生计,张伯临的差使,于二日亲自跑了趟东京,将林依出的好主意告诉张伯临。张伯临也觉着这主意好,当时就将张仲微留下作陪,寻了个酒楼宴请罗明意图。 罗书生听说张伯临想跟他一起坐馆,为难道:“非是我不愿帮大舅,只是我那里总共不过十来个学生,就算分一半束修与你,也不济于事。” 罗书生这个态度,正如昨日张仲微两口子所料,张仲微笑道:“有了我哥哥,妹夫多招几个学生又何妨?” 罗:“若招得来多的,我早就招了,东京城吃这碗饭的人太多了,僧多粥少呢。”他讲完,见张伯临与张仲微都沉默下来,心知他们是不相信,又想,若不让张伯临亲身体会一番,他会一直当自己是扯谎,倒坏了亲戚感情,便道:“也罢,大舅就随我去教几天书,咱们一起招学生。” 张仲微见他应了,十分高兴,先举杯替张伯临谢了一道。张伯临生计有望,也自欢喜,叫来酒保添酒添菜,谢罗书生照顾,又谢张仲微的好主意,直到半醉才归。 张仲微带着酒气回家,一进房门就把林依揽了,笑道:“娘子出的好主意,哥哥有事情做了。” 林依推他道:“大白天的,当心人看见,虽是夫妻,也该注意些。” 张仲微朝四面一指,道:“哪里有人,杨婶肯定在厨房,没空上来。”又笑:“这没丫头使唤,有没丫头的好处。”说着说着,就把林依半搂半抱地拖进房里去了,过了大半个时辰才出来。 晚上杨氏听说张伯临跟着罗书生教书去了,也替他高兴,还办了个酒,与他贺了一回。从此张伯临跟着罗书生教书,只是新收的学生多寡,还不尽得知。 如此过了三五日,张仲微去看他,罗书生开的学馆,就在罗家的书房里,两间房打通,做的一个大教室,十来个学生坐在里头,地方倒还宽敞。张伯临正在教学生们背书,摇头晃脑的,很有几分教书先生的意思。他见张仲微前来,忙随手指了一篇文叫学生们诵读,自己则走出门来招呼张仲微,笑道:“你怎么来了?” 张仲微把手一举,三个桑纸包,隐隐透着油光,拿到屋里,请张八娘打开装盘,一个批切羊头、一个辣脚子、一个野鸭肉,笑道“今日得闲,特来瞧瞧哥哥,罗妹夫在哪里,叫他来一起吃酒。” 张伯临却不落座,只站着苦笑,张八娘另收拾了几样小菜上来,顺口答了一句:“他去城东招学生去了,晚上才能回来,你们哥俩吃罢。”说着替他们摆开桌子,再告一个罪,上酒楼忙碌去了。 张仲微再三邀请,张伯临才朝凳子上坐了,接过他递来的酒杯,道:“学生们还未散学呢,我只吃一杯,不然被罗妹夫知道了不好。” 张仲微抬头看了看天,不解道:“我就怕耽误你教书,特意天快黑了才来,你去把学生们放了再来吃。” 张伯临苦笑道:“学生不好招,为了多赚几个钱分给我,罗妹夫只好加收了束修,多收了钱,晚上就得多教一个时辰,不然学生的父母要挑理哩。” 张仲微今次来,一是想看看张伯临过得好不好,二是想趁机劝他与李舒复合,此刻看了这光景,却是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好好的探亲,又变作了一顿闷酒。 但事已至此,又暂时寻不到更好的行当,他只能劝张伯临暂且忍耐,来日方长。 此事按下不表。 十来天后,林依终于从牙侩那里挑来个小丫头,取名青梅,年方十四,手脚勤快,容貌却一般。流霞流云两个背后议论,还是二少夫人厉害,为防二少爷收人,先把源头就掐断了。 林依如今笃定张仲微的心意,哪理会这些闲言碎语,只是抓住些错处,小小罚了流霞流云两位,令她们很安静了些。 眼看着林依的月份大了,杨氏开始忙碌,准备生产要用的物事,又寻来好些个产婆,叫她们一起上阵,向林依灌输生产的知识,林依两世都未经历过生产,但晓得不论古今,生孩子都是女人的鬼门关,因此很乐意听听这个,但也架不住三、四个产婆天天在耳边唠叨,真是苦不堪言。如此密集的授课,成果就是,张仲微也成了半个生产通,甚至在林依耳边开玩笑,到时就算没有产婆,他也能帮着接生。 一日傍晚,肖嫂子造访,悄悄告诉林依,客栈竣工了。林依两口子,且喜且忧,喜的是家中又要多一进项,忧的是时昆和青苗都不在,无人可用。 送走肖嫂子,林依犯愁道:“如今那些产婆,就住在东厢,有她们日夜守着,我想去新客栈瞧瞧都不成。” 张仲微叫道:“罢了,娘子,你都快生了,还去看客栈,万一在半道上作,怎办?” 林依笑道:“这不是有你么?你总夸耀自己胜过产婆,到时可就有你立功的机会了。” 张仲微摸着她圆滚滚的肚子,道:“我可舍不得我儿落生在路上。”摸了会子,又道:“我借着拜访欧阳参政,顺路去瞧瞧罢。” 林依道:“也成,正好捎信给参政夫人,告诉她新客栈竣工了,各处该打点的,可以动手了。” 张仲微奇道:“打点甚么。” 林依心想,你这个大宋本土人士,倒还不如我了,道:“卖客栈不是容易的事,得族里同意,邻里肯呢。” 张仲微道:“此等小事,哪消劳动参政夫人,等时昆回来,叫他操心去。” 他这是肯卖给时昆了,林依暗喜,却故意道:“时昆那人,没安好心,不卖给他。” 张仲微想起先前自己对待时昆的态度,尴尬咳了两声,道:“他的确不是好人,我是看在你娘家妹子青苗的份上。” 林依晓得他爱脸面,也不驳他,只伏在椅子上笑个不停,直把张仲微笑红了脸。 虽说两口子决定了要卖给时昆,但张仲微还是抽空去客栈看了一回,只见那大院子套小院子,独自成户,却又相互关联,各院不但有风雅的名字,更有松竹掩映,绿水环绕,直看到张仲微都动了心,恨不得搬来住几日。 院子建得好,其中有时昆的功劳,但张仲微至今还不知那张图纸姓时,只晓得肖大一家建房有功,当即就写了张条子,让肖嫂子带去找林依领赏。他瞧过客栈,心满意足,高高兴兴地去见欧阳参政,又伺机传了个话进去,叫参政夫人晓得客栈的消息。 张仲微傍晚归家,将客栈情形,描述给林依听,笑道:“真是个好所在,只不知是谁人设计,该好好谢他。” 林依正在叠杨氏送来的小儿衣裳,漫不经心答道:“这有何难,等他回来,你备礼谢他便是。” 张仲微一愣:“谁?” 林依抬头笑道:“我妹夫。” 原来那客栈,时昆早就下手了,张仲微又泼翻了心底的一罐儿醋,犯起酸来,拣了个墙角的椅子,远远儿的离林依坐着生闷气。 林依走过去道:“你做了知县,愈小心眼了?不说要谢他,反生起气来。” 张仲微问道:“你也觉着他比我强?” 林依毫不犹豫答了个“是”字,让张仲微黯然神伤。 林依却接着道:“挑男人过日子,是看谁最合适,看谁最知冷知热,又不是看谁比谁强,若像这般比法,一辈子也别嫁了。我只晓得这世上最关心我,最在意我的人是你,任别人再有本事,也入不了我的眼。” 张仲微听了,半晌没言语,只紧紧握了林依的手,凑到嘴边,重重亲了下去。 他们这里守着客栈,担心闲置太久,耽误了挣钱,不想还没过三天,就听说时昆回了祥符县.那来报信的长随时三笑道:“我们老爷掐着日子呢,算到客栈该是这两日竣工,才不顾游玩,匆忙赶了回来。” 林依笑道:“坏了你们家老爷夫人的兴致,真是罪过。” 时三哈哈大笑:“我们老爷和夫人,都是爱挣钱的主儿,听说知县夫人有客栈要脱手,只有增添兴致,岂有败坏的。” 正说得高兴,产婆们进来,林依连忙转了话题,问时昆和青苗可好,何时能来家耍。时三虽然不知林依为何要瞒着旁人,但他也算久经生意场的人,机灵非常,马上接口道:“我们老爷和夫人都好,也问知县与知县夫人好,他们本来是要亲自拜访的,但因路上捎回的物事太多,一时归置不清,所以耽搁了。” 林依道:“不急,等他们忙完,我再请他们来家里坐。” 时三应了,磕了个头离去。他一走,林依就被几个产婆环绕,幸福而又痛苦地听了半天唠叨。 两天后,时昆终于忙完手头上的事,携妻造访知县府。张仲微前后设宴款待。林依想念青苗,扶着青梅的手,站在二进院子的门口张望,却许久不见人影。过了一时,前院传来嘈杂声,随后小扣子疾步走来,禀道:“二少夫人,时家的林夫人,竟把我们家原先的三少夫人给带回来了,大夫人吃了一惊,就把她们留在前面了。” 第两百四十二章 追讨彩礼 何止杨氏大吃一惊,林依更是惊诧得无以复加,田氏不是跟陕西行商走了么,怎会回转;即使回转,又怎会和青苗在一起,难道那行商乃是时昆冒名顶替,收了田氏为妾了? 她一面胡思乱想,一面急急走去厅里,只见有个妇人跪在当中,头梳仙人髻、身穿浅红半袖,不是田氏又是谁?只是她为何打扮得既似婢女又似歌伎?林依满腹疑惑,上前与杨氏问安,又与青苗相互见礼。 杨氏看上去面色不好,林依只好悄悄问青苗:“田氏怎地又回来了?” 青苗将缘由讲了一遍,原来也不足为奇,那陕西行商,原来是想把田氏带回老家去,岂料走到半道上,竟遇见了来接他的大妇,行商感动之余,想讨大妇的欢心,于是就地寻了牙侩,要将田氏卖掉。但价钱一直谈不拢,他又急着走路,正为难,赶巧遇见了昔日生意伙伴时昆,干脆托他将田氏带去,归还张家,讨回彩礼,又约好彩礼钱收回后,就存在时昆这里,等他来年再进京时来取。 看来得再为田氏操一回心了,不过改嫁一次也是嫁,改嫁两次也是嫁,只不过费些功夫罢了。杨氏何至于黑着脸?林依正疑惑,杨氏开口了,问的是田氏:“当日收了陕北行商的彩礼钱不假,但转头就赠了你做资嫁,如今他要退人,那你就把那钱拿出来,交与林夫人还给他罢。” 田氏垂着头,不敢看她,嗫嚅道:“临行前,那钱被大妇强行夺走了。” 杨氏气愤地转向林依,道:“我见她进门时不曾携带行李,便知钱没了,果然如此。” 原来杨氏是为彩礼钱生气,没了这钱,拿甚么还给陕北行商?就算杨氏再大方,让她无缘无故出一笔冤枉钱,心里也不会痛快。林依问田氏道:“彩礼钱足有六贯呢,全让大妇夺走了?” 田氏仍旧深埋着头,“嗯”了一声。杨氏勃然大怒,这陕北行商欺人太甚,简直没把祥符县知县放在眼里,将个净身出户的人送回来不说,还倒要讨回彩礼钱。她是有资本怒的,她官人现任衢州知州,儿子现任祥符县知县,要捉一个欺财诈骗的行商,简直是小菜一碟。 青苗乃是受人之托,见杨氏火,急了,忙道:“我和官人并不知田氏被夺去了钱财,不然也不会带她回来,或许其间有误会,杨夫人且容我们去问问那行商,再作打算。” 杨氏看在林依的面子上,缓和了口气,道:“你告诉那陕西行商,赶紧把钱送回来,不然吃官司是免不了的。” 青苗连忙起身应了,重新坐下吃茶。 杨氏寻思,若真要打官司,田氏还得作个见证,因此暂时不能嫁她,于是与林依商议,暂留田氏在家住几日。 林依思忖,田氏虽然不大安份,但容许她改嫁,已遂了她的愿,况且住在院子里,有杨氏盯着,想来不会出甚么事,于是道:“任凭娘作主。” 杨氏便命流霞流云两个送田氏去东厢,仍住原先那间房,又叮嘱她们牢牢锁门,不许田氏迈出房门半步。 杨氏安置好田氏,没了事情,便挥了挥手,许林依她们退下。 林依带着青苗,来到二进院子,净手入席。青苗仍同从前一样,帮林依摆碗布菜,经林依说了好几遍,方才在下坐下,她看了看新进的丫头青梅,道:“看着是个老实的,不知姐姐用着顺不顺手。” 林依抿着嘴笑了,原来青苗也是个爱吃醋的,忙道:“再顺手,也比不得你贴心。” 青苗不好意思一笑,低头饮酒,林依看她是有话要说的样子,便命青梅退下,守在门口。 青苗叹了口气,道:“其实田氏是个可怜人,只是做了那些个事体,实在叫人敬不起来。” 林依吃了一惊,忙问:“她又做甚么了?” 青苗咬牙恨道:“先前她妄想进时家的事,我们家老爷已经告诉我了。” 原来是前尘往事,林依松了口气,安慰她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她也不是有意,只是太想嫁人。” 青苗的性子,依旧火爆,将筷子啪地一搁,道:“若她变得安分守己,以前的事,我也懒得同她计较,可在我们带她回祥符县的路上,她是变了法的朝我们老爷身边凑,那满腹的心思都写在脸上,打量谁不知道呢。” 林依才平复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气道:“胡闹,她说要改嫁,大夫人同意了,她说宁做富人妾,不做贫民妻,大夫人也同意了,事事都遂了她的愿,怎么还胡闹?” 林依生气,青苗却笑了,道:“这也是我们家老爷有人缘。” 林依诧异道:“你才刚气得跟甚么似的,转眼又能笑出来?” 青苗不以为然道:“我只是气田氏不自重,又不曾担心甚么,我家老爷看不上她哩,不然这些事,我哪能知道----都是我家老爷告诉我的。” 林依打趣她道:“瞧你一口一个‘我家老爷’,想必一路上琴瑟和鸣,甚是相得?” 青苗害臊,红了脸不理她,自顾自夹菜吃,过了会子,突然道:“姐姐还是劝大夫人赶紧把田氏嫁了罢,这么个人放在家里,实在叫人不放心。” 林依道:“可不是呢,只是彩礼钱的事,确是叫人窝火,还是等解决了再说罢。” 青苗却道:“我看此事有蹊跷,那陕北行商家何其富有,怎会贪图区区六贯钱,再说他每年都要来东京做生意,岂会自掘坟墓,得罪祥符县知县?” 林依听着有理,可六贯钱沉甸甸的几十斤,田氏还能把它藏到哪里去?青苗也觉得此事蹊跷,他们带田氏回祥符县,一路上并不曾见她携有钱财,难不成真是陕北行商的大妇由妒生恨,夺了去? 她们怎么猜测都是无用,一切还等得陕北行商的解释,青苗是个急脾气,匆匆吃了几杯酒就告辞,到前面到时昆拖了回去。急问陕北行商的下落,称若此事不妥当解决,她往后再无颜进张家。 时昆听说了此事,很是憋闷,他今日去,是想好好与张仲微夫妻商量客栈一事的,哪晓得横生出枝节来。这六贯彩礼钱,关乎陕北行商的信誉,同为商人,时昆明白这意味着甚么,因此虽然烦闷,还是抓紧时间写了信,叫人快马加鞭,去追赶陕北行商。 张家,林依见田氏被锁,闹腾不出花样来,遂将她的事搁置一旁,关起门来,与张仲微商量卖客栈的事。 说起客栈,张仲微的心情很复杂,表情也因此变得怪异,道:“时昆真是条老狐狸,一直盯着咱们家的客栈呢,一听说我们要卖,连按了邻里手印的小本子都拿出来了。” 林依听了也诧异,由衷佩服道:“同这般有经验的人打交道,省却多少力气。” 张仲微虽然不同先前一样嫉妒时昆,但听见娘子夸他,还是难免生出醋意,泼凉水道:“光有邻里的手印有甚么用,还得族里的签名。” 林依如今晓得他爱狎酸吃醋,懒得同他计较,道:“老家远在四川,只有二房一家在京里,就叫他们签个名字罢。这事儿,是不是得劳烦张知县亲自走一趟?” 张仲微又现了少年心性,脸一别,道:“叫时昆去呀。” 林依忍着笑,将他耳朵一拎,嘴里讲的却是哄他的话:“叫他去,定要嚷嚷得世人皆知,你难道忘了,这事儿还要瞒着娘呢。” 张仲微还真把这事儿给忘了,闻言唬了一跳,再没心思去同时昆较劲,撑着脑袋,心里直敲敲。让二房签字,少不得要让方氏知道,以她的性子,岂有不宣扬的,就算不宣扬,也要逢人就炫耀几句,那些事迟早都得传到杨氏耳里去…… 张仲微越想越觉得可怕,若杨氏知晓他们小两口挪用了钱财,肯定要生气,进而生分起来。他可不愿看到这种局面,忙与林依商量道:“娘子,你一向脑子灵,赶紧想想办法,族里签字的事,怎样才能不让婶娘晓得?” 林依故意装作听不懂,反问道:“为何不能让婶娘晓得?她可是你亲娘。” 张仲微道:“这不是为了瞒着娘么,婶娘她性子直,万一讲漏了嘴?” 林依岂会不知得瞒着方氏,只是她如今做人媳妇久了,学聪明了些,晓得有些话谁都能讲,唯独做儿媳的不能讲,因此故意诱着张仲微自己想明白,想清楚。 既然张仲微已有了瞒着方氏的打算,林依便献策道:“二房的家主是叔叔呢,大哥的嘴也严,你去酒楼包个济楚阁儿,将他们请来吃酒,顺路就请叔叔把姓名签了,再塞他们几个钱作谢礼,央他瞒着婶娘,他一准儿是肯的。” 张仲微觉着这主意不错,遂朝她脸上香一口,以表谢意,又道:“哥哥在罗妹夫那里教书,却收不到足够的学生,累得罗妹夫要将自己的束修分一半与他,两人过得都不如意。” 第两百四十三章 几个难题 林依问道:“那你想如何助他?” 张仲微将她拦腰一抱,放到腿上坐着,笑道:“知夫莫若妻,我想就在祥符县开一个馆,招几个学生来让哥哥教。” 林依笑道:“若你真有这想法,哪消自己操心,请叔叔吃酒时,一并央他办了罢。” 张仲微初时不解,想了一时才明白过来,张梁可不就在祥符县开过馆,人脉都是现在的,让他来招生,真是妙极。遂欢喜道:“就照娘子说的办,咱们出钱,叔叔出力,把这个馆办起来。”他激动地讲完,又担心林依有想法,忙道:“开馆的钱,从我俸禄里拿。” 张仲微如今的俸禄,跟做翰林编修时相比,已是高出一大截,加上知县乃是实缺,各项补贴也不少,所以他才敢讲出这样的话来。但林依却瞪了他一眼,道:“平白无故,将我看作了小气人,他是你大哥,难道就不是我大哥,开馆的几个钱,我还是出得起的。”说着又拎起了张仲微的耳朵:“甚么叫你的俸禄?你有俸禄吗?那都是我的,统统都是我的。” “是,是,是。”张仲微忙不迭迭地表忠心,“人都是你的,钱自然也是你的,都是你的。” 林依心满意足地捧着肚子,朝榻上躺了,张仲微连忙脚跟脚过去,揉胳膊,捏脚,忙了个不停歇。 二日,张仲微起了个大早,到东京寻了个颇为气派的酒楼,上二楼选了个济楚阁儿坐下,也不亲自去二房,只叫个闲汉帮忙,去请张梁与张伯临来。 一刻钟后,张梁独自前来,称张伯临教书去了,脱不开身。张仲微这次来,主要是找张梁,因此缺了张伯临,倒也没甚么。 张梁不用张仲微让,自到上坐下,一看桌上,肚肺、赤白腰子、奶房、鸠鸽、野味、螃蟹、蛤蜊……满满摆了一桌,他见张仲微如此大方,满心欢喜,却又忍不住地嗟叹:“还是做官好,我们在祥符县住着时,平日也同这一般的吃,如今却只有青菜萝卜下饭。” 张仲微听了也伤感,忙道:“都是暂时的,待我与哥哥谋个好差事,还同以前一样过。” 张梁把“差事”听作了“差遣”,一张脸立时笑成了菊花,连成道:“到底是亲兄弟,自己当官,还不忘大哥。”又问:“是京官还是外任?”不待张仲微作答,自顾自地念叨:“京官清贫,还是外任捞钱,瞧瞧你爹便知……” 张仲微见他误会,忙打断他的话题:“爹,不是当官,而是我想在祥符县帮哥哥开一个馆。” 张梁愣住了。 张仲微继续道:“叔叔是在祥符县教过书的,认得的学生不少,这层关系,莫要浪费了。这回我来出钱,你来出力,一起将学生馆作兴起来,如何?” 张梁的一颗心,立时从云端跌到了泥里,他一向认为,跟张仲微比起来,张伯临才是真正当官的料。他一直指望这个大儿子能光宗耀祖呢,就是跟罗书生去坐馆,也不过是生计所迫,权宜之计,怎能甘心让他一直去教书,论为一介布衣? 张梁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情,失望道:“我还以为你要帮你哥哥寻个好差遣呢,哪怕没有肥缺,只要是个官,能重新走上仕途也是好的。” 张伯临如今不讨欧阳参政的喜欢,想要重新出仕,何其之难,张仲微不忍将实情讲出来打击张梁,只好劝他道:“先开个馆教书,解决生计,做官的事,来日方长……” 张梁认定是张仲微不愿出全力,不耐烦就打断他道:“你哥哥重新做官,不过是欧阳参政一句话的事,我不信就这样难,分明是你推诿。” 张仲微一心替他着想,反落了个不是,一时被激起性子,道:“哥哥休弃患难之妻,让如今当权的几位都瞧不起他,我能有甚么办法?” 张仲微长这么大,还从未在长辈面前过脾气,张梁一时惊呆了,半晌才抖着手指道:“仲微,你当了知县,脾气见长哪?” 张仲微也醒悟到自己言行不当,连忙起身,双膝跪下,请张梁原谅。张梁摆了摆手,道:“罢了,你如今只是我侄子,又是做了官的,我能拿你怎样?” 张仲微听出这话还带着气恼,不敢就此起来,张梁不耐烦,想走,却又舍不得这满桌子的好菜,便道:“生你养你一场的婶娘,还在家饿着呢。” 张仲微连忙爬起来,叫进店小二,让他送几盘好菜到罗家娘子店后院去。张梁见他挑的是几盘贵得离谱的菜,这才稍稍消气,将桌上的酒拎起一壶,就要回家。 张仲微还有事求他,忙将他拦下,讲了卖客栈,请他签字一事。 张梁心想,你不帮自家哥哥就算了,还好意思来求我,真是过继的儿子不再亲了,于是推开张仲微递过来的小本子,道:“我这会儿哪有心思理这个,且等你大哥谋到差遣再说罢。” 张仲微看着他大摇大摆地离去,赶忙追上,补了一句:“叔叔,客栈的事,千万别告诉婶娘。” 张梁赶着回家吃酒,已是去得远了,随口答应了一句,也不知有没有往心里去。 张仲微望着满桌未动的菜,叹了口气,叫进店小二,丢去一百文赏钱,请他全送去祥符县知县后衙。 张仲微坐在回家的轿子上,暗自琢磨,张梁最后的那句话,意思是不帮张伯临谋到差遣,就别想让他签字?张伯临的差遣,张仲微肯定是没法子的,如此一来,客栈岂不是卖不了了? 张仲微越想越烦躁,直到回了家进了院门,脸色还是阴沉的。林依正同杨氏坐在厅上,围着一桌酒席,冲他招手道:“才刚有东京酒楼的小二送了酒菜来,说是你点的?” 有杨氏在,张仲微真心掩饰情绪,换出笑脸,施过礼,也朝桌上坐了,道:“好容易进城一趟,却不知捎甚么回来了,因见这家酒楼的菜烧得不错,就点了几样,请娘和娘子尝一尝。” 杨氏笑得很开心,命流云与他斟满酒,欣慰道:“你是有心的,去城里办事,还想着我们。” 张仲微稍显愧疚,连忙举杯敬杨氏,又与她奉菜。三人说说笑笑吃完,已是正午时分,日头升起老高,阳光刺眼,杨氏照例要歇午觉,便命他们散了去。 张仲微扶着林依回到自己房里,脸色马上就垮了下来。林依好笑道:“作甚么这副模样,谁欠了你的钱?” 张仲微将今日与张梁不欢而散的情形讲与她听,叹道:“叔叔根本不听我分辨,奈何?咱们新盖的客栈没他的签名,怎么卖?” 林依一时气愤,道:“不签就不签,咱们不卖了,出租总可以罢?” 张仲微思忖一时,猛一拍桌子:“此计可行,卖房赚的是一时的钱,租房却月月有进账,更胜一筹。” 林依方才是在气头上,才讲了那些话。这会儿仔细想了想,却慢慢摇头道:“不成,客栈不卖,暂时收不回成本,若娘想起那笔钱,要去乡下置办田地,咱们拿甚么给她?” 张仲微一听这个,也犯起愁来,但却没丧失希望,而是催林依赶紧取账本来翻,看能不能从各个地方省一省,凑个**不离十。 林依依他所言,开抽屉,取账本,翻开来瞧,如今全家人的生活,有张仲微的俸禄,酒楼的租金收益是纯赚的,另外还有乡下几十亩田,到了下半年,也有进账,但这两项加起来,离客栈的成本,还是少了一大截。 两口子合上账本,相对愁,唉声叹气。突然张仲微想起一事跳了起来,道:“叔叔走时,是生了气的,不知会不会将客栈的事告诉婶娘。” 林依见他这副模样,还以为是想出了好主意,不料却是个坏消息,不禁埋怨道:“你就没叮嘱他?” 张仲微苦笑道:“我叮嘱是叮嘱了,可叔叔一门心思怪我没帮哥哥谋差遣,谁晓得听没听进去?” 林依靠在椅背上,道:“现在说这个也迟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张仲微并不乐观,方氏找茬他见得多了,倒不害怕,只是担心因此事,影响了他和杨氏的关系。他在屋内乱转一气,与林依商量道:“娘子,不如我主动去跟娘讲罢?直接告诉她,本来用来买田的钱,被我们拿去修了客栈。” 方氏这还没来呢,一切都只是猜测,何必急着朝枪口上撞?林依不同意他的想法,扭头唤了青梅来,叫她这两天不用做别的事了,就到大门口守着,只要看见东京来人,就赶紧进来通报。 张仲微不解道:“她守着有甚么用?等婶娘来时,已是迟了。” 林依却道:“别急,我自有主张。” 对于张仲微夫妻来说,防着方氏,瞒着杨氏,只是须末小事,怎样处置那间新客栈,才是最要紧的。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请张梁签字已成为不可能,这就意味着客栈卖不了了,既然卖不了了,便只能出租,租给谁,怎么租,如何尽快收回本金,凑足杨氏买田的钱----这都是让他们伤脑筋的问题。 第两百四十四章 三项秘诀 林依想着,客栈图纸是时昆贡献的,即便现在客栈改成出租,也当先通知他,于是同张仲微商量过后,决定去把时昆请来,又为了避人耳目,连青苗也一起请了,只说是林依思念妹子,请他们夫妻来吃酒。 以时昆之精明,猜到林依夫妻突然相请是为何事,接到口信,立即携青苗,带上早就准备好的礼物往张家去。 张仲微亲自将他们引进二进院子,命杨婶在门口守着。林依请他们到桌边坐下,摆上几碟香糖果子,边吃边聊,将族中不愿签字,客栈变卖受阻一事讲了出来。 时昆听后,丝毫不以为怪,笑道:“咱们大宋买卖房屋,本来就不容易,不然也不至于鲜有人做这门生意。”并主动提出:“既然卖不了,就租罢,按月收租金,是一样的。” 张仲微与林依大喜,双双问道:“就租与你,如何?” 时昆听了也欢喜,当即商议租金,将价钱约定,又提出一项长期合作计划,即以后的荒弃之地,由他来负责找寻,然后请张仲微动用关系买下,按照他的要求修建住房或商铺,修好后再转手租与他。 有人帮忙赚钱,谁不愿意,张仲微惊喜之余,又好生过意不去:“这样做,占了你的便宜了。” 时昆满不在意地笑笑,道:“若没有张知县,就买不来地,一切是白搭,还是我沾了你的光了。” 他二人因为这桩长久买卖,终于有冰释前嫌之兆,有说有笑,讲个不停。青苗却现林依脸上仍有愁苦之色,忙悄悄问道:“姐姐,难道你不愿与我家做生意?” 林依道:“若不愿意,也不会请你们来了,我们新建客栈,乃是瞒着大夫人,想必你也晓得。本想着将它卖掉,好把成本收回来,以免时日久了,让大夫人察觉。如今变卖为租,虽然也是门好生意,但却没法子一次性把挪用的本金凑齐,这若让大夫人知道,如何是好?” 青苗闻言,也犯起愁来,道:“大夫人一向反对二少爷和二少夫人做生意,这若让她晓得你们挪用家里的钱盖房出租,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是不痛快的。” 林依点头道:“可不就是担心这个。” 她们窃窃私语,让时昆听见,他有意相助,遂故意问道:“有甚么事聊得这样开心,讲出来让我们也乐呵乐呵。” 林依便将为回收本金而愁的事讲了。时昆听后,笑道:“我当甚么难事,好办得好,咱们按年付租金,一次多付几年,直到知县夫人凑足本金为止。”他讲完,顿了一顿,把青苗一指,道:“不过须得先问我们家管账的。” 青苗得他人前如此抬举,瞬间红了脸,不过讲出的话倒是豪气十足:“那就这么定了。” 林依两口子得他们相助,轻易解决了难题,真是又惊又喜,双双起身,诚恳道谢。时昆与青苗连忙闪身躲了,俯身还礼。忙完,几人重新落座,林依告知本金数额,时昆答应三日后将钱送来,顺路将契约签订。 客栈之事至此商定,张仲微夫妻落下心头大石,欢欢喜喜重新摆酒,四人吃了个痛快。 二日,张仲微最担心的事生了,晌午时分,他正在房里瞧着林依亲自刷他那顶乌纱帽,就见青梅咚咚咚跑了进来,喘着气禀报:“二少爷、二少夫人,快,快,东京城里的二夫人来了。”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两口子还是吃了一惊,林依慌忙道:“赶紧截她,先带到这里来。” 青梅连忙转身又跑了出去,不料还没出二进院子,就迎面遇上了方氏。遂将她带了进来,道:“二少爷、二少夫人,二夫人自己来了。” 杨氏乃方氏长嫂,方氏不先去见她,却径直来了后面,其中必有缘由,林依请她坐了,故意问道:“婶娘见过我娘了?” 方氏今日是带着目的来的,头脑十分清醒,道:“你这是明知故问。” 林依仍旧装作不懂,道:“侄媳愚钝,请婶娘明示。” 方氏是个直爽人,向来不爱那些弯弯道道,直截了当就表明了来意,道:“你帮我把欠你娘的九十贯出了,我就替你保守秘密。” 林依既已凑足本金,哪还怕她告诉杨氏,大不了拒不承认那客栈是他们的,闷头大财----如此倒还好了,免得有心人时常上门打秋风。她心里定定的,脸上就带了笑,道:“婶娘说笑了,我一向做人坦荡荡,哪来甚么秘密?” 方氏见她不老实,怒道:“东门城里的客栈,难道不是你的?当心我告诉你娘,说你瞒着她赚私房钱。” 林依敢打赌,方氏并不知道那客栈修在何处,便先与张仲微递了个眼色,再道:“婶娘定是误会了,我们在东京城并没有甚么客栈,仅有一栋酒楼,还盘给八娘子了。” 方氏见她讲得笃定,张仲微又沉默着不作声,就动摇起来,开始怀疑是不是张梁在骗她。但她好容易来一趟,轿子钱都花了几十文,哪有不捞着甚么就回的道理,便道:“就算没有客栈,酒楼也是有租金收的,仲微又做着知县,想必俸禄不少,那九十贯钱,你们替我还上,并不是很难。” 九十贯,那可是整整九万钱,她真是狮子大开口,林依和张仲微都愣住了。 方氏见状,面向张仲微,诉道:“我好容易将你拉扯大,别说饭食钱和辛苦费,就是州学的学费,都不止九十贯,你如今出息了,又不缺钱,难道替我还这九十贯不应该?” 这一席话,却有理,又有情,就连林依都为之动容。张仲微更是眼泪盈眶,抖着嘴唇就想答应。但林依却扯了他一把,道:“婶娘言之有理,你好歹养了仲微一场,他就算不能行孝道,也该报恩,但我们在家里是小辈,上头既有爹,又有娘,手里的钱都是公账,没有私房钱,你且容我们禀明娘亲,再孝敬你九十贯。” 这话虽然是讲给方氏听的,却让张仲微冷静下来,林依所言甚是,她虽然管着账,但一分一厘都在杨氏眼里,若平白无故短了九十贯,如何交待?即使他能挪出九十贯私房钱给方氏,也不好瞒着杨氏,不然若被她知晓,岂不寒心? 他这般思忖着,便开口帮腔道:“婶娘,我娘子讲得有理,这九十贯,包在我身上,但须得先禀明娘亲。” 方氏怕杨氏,比怕张梁的拳头更甚,一听这话就急了,骂道:“你是娶了媳妇忘了娘,不过九十贯,你还要禀明你那过继来的娘。” 张仲微并不知方氏这样惧怕杨氏,不解道:“婶娘,我又不是不替你还,你着急作甚?” 方氏拉不下脸面来承认自己害怕杨氏,支支吾吾讲不出来,反复只一句,做知县的儿子不能眼睁睁看着亲娘饿死。 林依见她扯远了,便道:“婶娘言重了,哪里就到如此地步,昨儿仲微还想着要助大哥赚钱养家呢,只是叔叔不肯罢了。” 她这一句话,成功引开了话题,方氏来了精神,问道:“是甚么赚钱的行当?怎没听你叔叔提起?” 张仲微将开馆一事讲与她听,道:“有我在祥符县,还怕哥哥开馆赚不到钱?只是叔叔一心盼望哥哥重新出仕,不肯答应。” 方氏与张梁不同,她并不十分在意张伯临做不做官,只要他能赚钱养家糊口,平平安安即可,于是大骂张梁糊涂,放着好好的差事不让张伯临去做,白白耽误了功夫。 张仲微两口子见方氏支持张伯临坐馆,暗喜。忙一唱一和地劝她赶紧回家劝服张梁,好让张伯临早日赚上钱。 方氏得知张仲微愿意出开馆的钱,十分高兴,就暂且忘了那九十贯钱的不快,笑道:“你们是亲兄弟,应该如此,相扶相持才是正途。” 林依点头附和,亲手包了一包果子,让她带回去与张浚明吃,又数出一百文钱与她,道:“婶娘,这是我偷偷攒的私房,与你付来时的轿子钱,待会儿回去,我派轿子送你,不消你花费。”说完,又特意叮嘱她莫要告诉杨氏。 方氏没想到林依又送吃的又送钱,倒真有几分欢喜,看她格外顺眼许多,笑着随青梅出去了,临走时还亲亲热热地道:“等你生完我再来看你。” 以往林依刻意讨好方氏时,方氏从来不领情,这回却仅靠一包果子加一百文钱,就换来了方氏的笑脸,这让她大惑不解。张仲微也没瞧明白,疑惑道:“婶娘怎么突然对你转了态度?” 林依道:“定是看在你愿意帮大哥开馆的份上。”她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有了计较,总结出三项专哄方氏的秘诀来。其一,看在她养育张仲微的份上,钱可以给,但切忌一次给太多;其二,不能光明正大的给,往骗她是私房钱,叮嘱她瞒过杨氏;其三,若方氏狮子大开口,就把杨氏抬出来做幌子。 林依想着想着,笑了起来,看来搞掂方氏,也不像想像中的那样难嘛。 第两百四十五章 扶进产房 又过了一天,三日头上,时昆亲自送租金来并与张仲微和林依签订了长期租约。林依处理好这档事,就坐在书桌前,敲着桌子呆,张仲微以为她不舒服,忙上前问缘由。林依却看着他问道:“你说这客栈的本金,该入哪一本账?” 张仲微朝书桌上一看,上头摆着两本账簿,一本是公账,一本是私账,记录着林依的嫁妆。他从来没想过本金归属的问题,经林依这一提,才认真追根溯源,修建客栈的本金,来自盘掉酒楼的钱,而修建酒楼所耗费的资金,大部分是林依的嫁妆钱,还有小部分为杨氏的赞助。照这样说来,修建客栈的本金,也包含两部分,一部分还是林依的嫁妆钱,另一部分则是杨氏的。 张仲微从来没有觊觎过娘子的嫁妆,一想明白,就建议林依按照当初酒楼的投资份额,将客栈的本金分开,归林依的部分,仍旧入她的私账,至于另一部分,则征求过杨氏的意见再说。 林依盛赞张仲微做了知县,大有长进,分析起事情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当即提笔将他的建议记下,又问:“酒楼和客栈,都有租金进账,这些是公还是私?” 张仲微毫不犹豫道:“既然是你自己出的本钱,自然算你的陪嫁。” 林依偏着头,笑着:“你倒是大方,只不知娘怎么想。” 张仲微不以为意,道:“娘何时讲过要你将嫁妆充公?她只是叫你管家而已,没得费神管账,还要自己掏钱的。” 林依细细回想,确是如此,倒是她多虑了。遂欢欢喜喜取过算盘,先前酒楼的投资比例算了出来,再让张仲微去问杨氏的意见。 张仲微到了杨氏跟前,瞒去客栈一节,只道两口子正在整理账目,恰好算好这里,便过来问问。酒楼回收的那笔钱,确是林依的嫁妆,杨氏并无二话,而属于她的那部分,则是张栋在衢州挣的,遂叫张仲微转告林依,全入公账。 张仲微回房,将杨氏的意思讲了,林依庆幸道:“我算是命好的,有个知情达理的婆母。” 张仲微不依,粘在她旁边道:“有婆母就是命好?好我呢?” 林依忙着算账,哄他道:“有你是我的福气。” 张仲微这才展了笑颜,心满意足地朝前堂去了。 林依新买的丫头青梅,还不大认得字,拨算盘就更是不会了,林依只好亲自上阵,算完公账算私账,又指挥青梅和杨婶,将时昆送来的钱妥当藏好。 她这一算账,足足忙乱了两三天,其间方氏捎信来,称她没能说服张梁,但张伯临愿意瞒着家里人,只身前往祥符县教书。张仲微认为这样也行,反正祥符县离东京不远,就算张伯临一个人来,想要回家探亲也方便。这下他也忙碌起来,寻场所,招学生,跑路子,几个僚属正愁找不到孝敬知县的机会,听说他要开馆,各显神通,一个愿意贡献家中房屋做教室;一个愿意帮忙招学生,另一个干脆就把家里的几个孩子都送了来,称要拜知县的大哥为师。 张仲微不想为了装清廉而拒绝他们的好意,但也不愿盲目接受帮助,毕竟坐馆的乃是张伯临,而非他自己。于是干脆将张伯临接了来,处处让他自己拿主意,力争开的这个馆,使他称心如意。 开馆尚在筹备中,林依那边已算完了账,杨氏自衢州带回来的钱,以及张仲微的俸禄,归入公账;而明处的酒楼和暗处的客栈,租金全部归入她的私账。 张仲微因张伯临亲自操心开馆的事,得了不少闲暇,便坐在林依身旁,看她翻账本,核对最后的账目。 林依将私账本子挪到张仲微眼前,指着上面的一笔支出道:“这是我的嫁妆钱,三贯。”说着又取过公账本子,上面也有一笔支出,亦是三贯,道:“这是你的俸禄,两笔一共六贯钱,赚与大哥开馆使用。六贯钱不算多,置办了书桌与凳子,就只够付头一个月的房租了,下个月的开销,得他自己出。” 张仲微对张伯临的能力很自信,道:“听说学生已是招了不少,哥哥下个月一定能挣到钱。” 林依点了点头,命青梅开钱箱,取出六贯钱。交与张仲微看过,再遣家丁与张伯临送去。 张伯临在外奔波了一天,晚上来到官府后衙,来谢杨氏和张仲微两口子。他虽弃了官道,却能自强自立,杨氏瞧了很有些欢喜,便主动提出:“听说你看中的场地离衙门不远,我叫她们把屋子收拾一间出来,你三餐就到这里来吃,晚上也在这里睡,好省下些开销。” 住在伯母兄弟这里,自然是好的很,张伯临大喜,忙起身谢她,又谢张仲微与林依。杨氏留他吃过晚饭,轿子送回东京,再与林依商量,究竟把他安排到哪一进院子。 一进院子里,住着张栋的两个妾,二进院子里则有弟媳林依,按着大户人家的规矩,张伯临住哪一进都不合适,但他们都是从乡下来的,曾经全在一个院子里住着,所以并不觉着有甚么。 林依同杨氏道:“我们院子里的空房多一间,照说大哥该住过去,但我这肚子,说不准哪天就生了,他现在去住着,恐怕不方便。” 杨氏点头道:“说的是,你那里的两间空房,到时一间得做产房,一间得住产婆,也空不下来。如此就把我们院子东厢二间收拾一下,叫他住吧。” 林依应了,着手派人去收拾,再去二进院子开了西边充作仓库的正房,翻出崭新的被褥铺盖,叫人去铺陈,又告诉杨婶,往后家里要添人吃饭,每餐的米和菜,要酌量增添。 很快,张伯临的学生馆便开了起来,二十来个学生整整齐齐,坐着崭新的桌椅,煞是好看。又过了几天,他不但收到足额的学费,还收到二十份茶水钱,想必是学生家长看在现任知县的面子上,格外孝敬的。他捧着钱回到官府后衙,虽是高兴,但回想自己当初的风光,还是有几分苦涩的,勉强向张仲微笑道:“大哥沾你的光了。” 张仲微道:“咱们两兄弟,讲这个作甚,没得生分了。” 林依玩笑道:“莫非是大哥缺人侍候,这才心情不好?我派人将锦书和青莲接来,如何?” 张伯临晓得她是玩笑,但还是赶紧解释道:“我如今吃住都在你家,已是过意不去,哪能再添两张嘴。” 林依只不过是说说而已,虽然添人不过添双筷子,但李舒也住在祥符县呢,如今离得这样近,正好趁机撮合他们俩。她有心让张仲微劝一劝张伯临,便替他们备了一桌小酒,带走下人,独留兄弟俩在房里。 张仲微明白林依的用意,他自己也是希望张伯临夫妻重归于好的。于是酒过三巡,便开口劝起张伯临:“大哥,当初大嫂离家,不管是我们张家的主意,还是她自己的主意,都只不过是迫于形势,如今你已远离官场,何不将她接回来,好好过日子?” 张伯临吃着酒,想着心事,却不答话。 张仲微急了,道:“那是叫你去接,你说过得寒酸,无颜见她,如今学馆都开了,眼看着生计有望,怎么还不去?再拖来拖去,儿子大了,不认你这个爹,看你如何是好。” 此话正中张伯临心事,他想念李舒倒是其次,主要是挂念小儿子,如今李舒家离这里,只有半条街的距离,他好几次都忍不住,偷偷走过去,朝那门张望,只是不敢去敲门。 他深深叹了口气,道:“接,接回来住哪儿?城里那个院子,已是两三个人一间挤满了,而且还是向八娘子借来的。我如今又借住在你这里,难道要让她也来借住?就算你愿意,还有伯母在上头呢。” 林依此时就在墙根下听到这里,急得直跺脚。俗话说知妻莫若夫,这张伯临怎就这么不了解李舒呢?以她的性子,只要他真心相待,不让她受委屈,难道她现租的那处院子,还不让他住不成?韶华易逝,这般等来等去,人都老了,林依替李舒不值,狠跺了两下脚,扶了青梅的胳膊,回房去了。 她大概是着急动了气,一进卧房,就觉着肚子隐隐作痛,忙叫青梅去请产婆来瞧,看看是不是动了胎气。自从那日杨氏请了产婆来家,她们就全在二进院子的东厢候命,此刻听得一声唤,三、四个人全涌到了正房里,问情况的问情况,摸肚子的摸肚子,最后异口同声道:“不是动了胎气,乃是月份足了要生产,赶紧准备产房。” 林依早就做好了生孩子的准备,这会儿听她们这样讲,想到马上就能与怀胎十月的孩子见面,那兴奋就盖过了紧张去。杨氏听说了消息,匆匆起来,亲自带人查看早就准备好的产房,认为各处都妥当了,才命两个产婆将林依搀了进去。 第两百四十六章 荣升父母 张仲微闻讯赶到时,产房门已经紧闭了,只能间或听到林依在呼痛,他的心随着那呻吟声一下一下的揪紧,好几次都忍不住想冲进去,却被守在门口的杨婶拦住了。 过了一时,杨氏亲自走出来安慰他道:“女人都要过这一关,目前情况顺着呢,不会有甚么问题,你且去同大郎吃酒,等生了我再派人去叫你。” 吃酒?此时的张仲微哪里有这心情,不但不肯离去,反而趁守门的杨婶不注意,溜到了窗边去,冲里头喊道:“娘子,你忍着些。” 林依正痛得满脸是汗,听见这话,笑了。几个产婆却慌忙失措,一个接一个叫道:“拿香炉把窗户顶上,女人家生孩子,外头怎能有男人。” 林依很乐意张仲微在外喊话,但却不敢得罪产婆,忙在疼痛中冲杨氏道:“娘,你叫大哥把仲微拉出去罢。” 杨氏笑道:“我去劝他都不肯听,哪里会听大郎的,随他去罢。”说完又向产婆道:“我儿子头一回做父亲,难免紧张,几位担待则个,等孩子落地,他自有赏钱奉上。” 林依听了这话,又是感激,又是高兴,但一个笑脸还未露全,下一婆阵痛又至,让她惊呼出声。 张仲微在外听见,心如刀绞,恨不得替她将这罪受了去。张伯临走进院子里来,劝他道:“三娘顺顺当当的,你着甚么急,且随我吃酒去。” 张仲微只盯着产房,看都不看他一眼,道:“你家浚海落地时,怎没听见说你去吃酒?” 张伯临想起那日,自己也是在产房外着急跳脚,就忍不住笑了,再不相劝,随他去担心。 林依在乡下时做过粗活,身子骨结实,又很有一把力气,因此虽为头胎,却生得顺利,从作开始,不到八个时辰,就听见产房头传来一声婴儿啼哭,甚是响亮。 一片“生了、生了”声响起,张仲微先前紧张过度,此时乍一松懈,竟身子软了,顺着墙面滑了下去。幸好张伯临应他旁边,连忙把他扶了起来,笑道:“恭喜兄弟升级当爹。” 张仲微站直身子,抹了头上的汗,将手一拱:“也恭喜哥哥升级当伯父。”说完咧嘴一笑,就朝产房里冲,口中高叫:“娘子,娘子。” 产婆们拦他不住,干脆放他进来,齐齐一福,来讨赏钱,张仲微随手朝外一指,叫她们找青梅去了。他直冲到产床前,叫了声:“娘子,你还好罢?”林依累极,疲惫笑了笑,叫他看杨氏怀里的孩子。 杨氏把孩子递给他,脸上带着些许失望,道:“是个女孩儿。” 张仲微一愣,怪不得刚才他进门时,产婆只顾着讨赏钱,却不报生的是男是女,敢情是怕报了闺女惹他不高兴,失了进账?头胎失利,是该失望罢,可他瞧着怀里皱巴巴的小娃娃,满心都是欢喜,一张嘴笑得合也合不拢。 杨氏虽然失望,但还是安慰林依道:“你们还年轻,总会有儿子的,且安心坐月子。”说着起身,把位置让给张仲微,自己则出去安排汤水,赏钱。 张仲微抱着闺女,就势在床边坐下,笑着:“好是好,就是丑了些。” 刚生的孩子,不都一个样儿,哪分甚么美丑,林依扑哧笑了,道:“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呢。” 张仲微小心翼翼地亲了亲怀里的肉团,道:“瞎说,我亲生的闺女,哪有不喜欢的。” 林依朝外努了努嘴,道:“娘也算是个明白人了,可还是掩不住失望。” 张仲微安慰她道:“老人家盼孙心切,难免的,你莫往心里去。我看闺女挺好的,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将来她长大,不知多少人踏破门槛来求我呢。” 林依又被他逗笑了,道:“你想得也太长远,只怕到了那里,你又舍不得了。” 张仲微想起张八娘嫁人时的光景,点头道:“可不是舍不得,叔叔两回嫁八娘子,都比娶媳妇更上心。” 林依仔细瞧着,见张仲微的确是欢欢喜喜,想必这孩子,会是他掌心里的宝贝,一颗紧绷的心,这才松懈下来,迷迷糊糊睡去。 杨氏亲自送羹汤来时,现林依和张仲微头碰着头睡着了,孩子搁在中间。她不知怎地,竟生出一丝羡慕,一丝感动,连流霞要叫醒张仲微,都被她拦住了。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最终帮他们把门带上,退了出去。 此时虽然已是深夜,但因为刚添了人口,两进院子灯火通明,无人歇息。杨氏回到房里,撑着胳膊,继续呆。流云见了奇怪,悄悄问流霞道:“大夫人这是怎地了?因为二少夫人没生儿子,不高兴?” 流霞道:“这是头胎,生闺女又有甚么稀奇,我看不是因为这个。”流云听了,更是不解,流霞也想不出所以然来。 她们哪里晓得,杨氏这是想起自己年轻时的光景了,那是她刚生了张三郎,与张栋两个好的蜜里调油,是甚么时候开始,他们夫妻俩就只剩相敬如宾,而少了那份亲热了? 突然,小扣子进来禀道:“大少爷来了。” 流霞忙进去通报,杨氏从回忆里醒过来,揉了揉眼眶,走到厅里去见张伯临,客气道:“今日家里忙碌,让大郎也跟着熬夜了,厨房备了酒,你且去吃几杯好歇息。” 张伯临却道:“田氏一天没进饮食,还请伯母使人与她送些饭菜去。” 东厢一间的门,一直是锁着呢,张伯临怎么知道里头住着田氏,还晓得她没吃饭?杨氏一愣,突然生起气来,问道:“是她隔着门告诉你的?” 张伯临忙道:“不是,是我听见隔壁有人哭泣,便走过去问询,这才晓得她没吃饭。” 杨氏很想硬邦邦讲一句,田氏用不着你来关心,但田氏不守规矩,张伯临并不知道,在他心里,只怕还当田氏是昔日的弟媳罢。杨氏心想,那些个事,讲出来丢人,不能上张伯临知晓,于是只好感谢他的提醒,再叫流云送一份饭菜去田氏房里。 流云领命,走到厨房,随便取了两个菜,盛了一碗饭,使个托盘端着,送去田氏房里。她进门时,田氏并未哭泣,而是举着一根铜簪,在对着灯细看,她听见门响,抬头看见是流云,忙把那根簪子朝帕子里裹,想要藏起来。 流云把托盘朝桌上一搁,快步走到她跟前,将手帕夺了过来,只见里头裹着三根一模一样的铜簪,拿在手里沉甸甸。她摸了摸自己头上,插的还是一根琉璃簪,便向田氏笑道:“我这头上,哪插得了三根簪子,不如送我一根。” 田氏慌慌张张地把簪子夺回来,道:“只是铜的,你哪里看得上眼。” 流云见她小气,不高兴了,甩脸子道:“亏我好心给你送饭来,你连根破簪子都舍不得。” 田氏流下泪来,道:“你是有人养活的,而我还不知要到哪里去,唯一值点钱的,就剩这三根铜簪了。”说着把自己头上的一根琉璃簪拔了下来,递与流云,道:“这个送你戴,可好?” 流云一匣子的琉璃簪,哪里稀罕她这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站在门口骂道:“大少爷怜惜你饿到哭,特特叫我来与你送饭,可你刚才脸上哪有半滴泪,分明是听见大少爷在外面,故意装个可怜样儿来勾引他。” 田氏待要分辨,又怕闹开去,让杨氏知晓。只好忍气吞声,端过托盘来吃饭,流云见她不还嘴,觉得没意思,遂骂了几句“吃吃吃,我们家都被你吃空了”,锁门离去。 她回到厅里,向杨氏禀报田氏的情形,道:“我看她好得很,不像饿了两顿的样子,是大少爷太过心焦了。” 这话有歧义,杨氏斥责道:“大少爷只是一番好心,你休要胡言乱语。” 流云委屈道:“我进门时,她不但没哭,不家闲情逸致瞧簪子呢,这哪里是饿得慌的模样?” “当真?”杨氏的后背,猛地绷直。 流云连连点头,将当时的情形描述了一遍。杨氏听后,信了七八分,大为光火。断定田氏是为了吃上饭,故意哭出声来引起张伯临的注意,又或者,还有别的目的。 杨氏的一口牙,几欲咬碎,一双手也攥成了拳头,流霞瞧出她在恼火,忙安慰她道:“大夫人莫要多虑,田氏顶多是想博得大少爷同情,好吃上一顿饭,她与大少爷名分既定,是不敢想入非非的,不然世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她给淹死了。” 杨氏是因为田氏有前科,才一时气愤,此刻听了流霞的话,舒了口气,道:“是我糊涂了,她再蠢,也至于自己朝绝路上走。”说完又道:“即使如此,她留着也是个祸害,得催着时大官人尽快把那陕西行商找来,了结了彩礼的事,好赶紧把她送走。” 流霞应了,记下吩咐,二日遣家丁去时家催促不提。 第两百四十七章 掴一巴掌 东京城里的张家二房收到林依生产的消息,由方氏带着任婶赶来。张伯临与张仲微到门口迎她,都以为她会因为林依生了个闺女,口出恶言,于是一边一个将她扶了,轮番地先讲好话。 张伯临称,他能顺利在祥符县开馆,多亏张仲微与林依相助,特别是林依,把自己的嫁妆钱都拿出来了,这样的好弟媳,哪里寻去。 张仲微则极力描述新生女儿的可爱,称自己最喜欢闺女,一点都不觉得遗憾。 方氏的态度,却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不但没有半句刻薄话,反而笑容满面地道:“闺女好,闺女贴心,仲微媳妇在哪里,我去瞧瞧她。” 张伯临与张仲微大感奇怪,不知方氏今日为何转变这样大。张伯临跟到产房门口,将张仲微拉后一半,悄声道:“我娘甚么性子,咱们都清楚,只怕刚才的笑脸是装出来的,你待会进去,机灵着些,莫让三娘才生完孩子就生气。” 张仲微牢牢记了,领着方氏进到卧房,也不让她近前,只在离床丈把远的地方掇了个凳子,请她坐下。方氏却是真欢喜,非要走近瞧孩子,亲手包了一会儿,双从任婶手里取过一个小包袱,递与林依道:“这是一块襁褓,和几件小衣裳,都是仲微小时候用过的,我都没舍得扔,一直带到了京里,现在派得上用场了。” 林依见她态度和蔼,不敢置信,看了张仲微一眼,才把包袱收下,在床上欠身谢她。 杨氏听说方氏进了二进院子,生怕她找林依的麻烦,忙遣了流霞来,请她去吃茶。方氏嘀咕道:“我亲孙女,却不让我多瞧瞧。”她满腹的不愿意,但无奈欠着杨氏的钱,只好随流霞走了。 她一走,林依便开口问张仲微,掩不住的惊讶:“婶娘这是怎么了?难道她真喜欢女儿?我以前怎没看出来?” 张仲微挠了挠头,道:“我也不晓得,她今儿一进门就带着笑,看样子倒是真心的。” 林依抱起孩子,使劲儿亲了一下,笑道:“咱们闺女,是福星呢。”她动作大了些,惊醒了孩子,哭闹起来,张仲微赶忙接过去,晃着拍着哄着,还不忘朝林依瞪去一眼,惹得她同闺女吃了半晌的醋。 方氏在杨氏那里才坐了不到一刻钟,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便谎称家里有事,辞了出来。任婶扶着她朝院门口走,悄悄问道:“二夫人,二少夫人生了闺女,你真喜欢?” 方氏道:“仲微媳妇是看着老实,其实比伯临先前的媳妇还难对付,上回我来,她好容易转了性子,晓得将嫁妆钱送些与我花,若这回生了儿子,长了气焰,岂不又回去了?我看她生闺女生好,从此就得小意儿做人,等我再叫仲微纳几房妾,多生几个儿子,她就更抬不起头了。” 任婶连声赞妙计,夸得方氏找不着北,又提醒她道:“择日不如撞日,何不今天就同二少爷讲了?” 方氏听了这话,心思真活动起来,暗道林依至少还有一个月的月子要坐,无法侍候张仲微,这时劝他纳妾,还真是好时机。她想着想着,脸上露了笑容,朝任婶挥手道:“你去寻二少爷,说我在院门外等他。” 任婶暗喜,连忙去二进院子找张仲微。她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眼看着二房衰败,大房兴起,她跟着方氏还有甚么出路,不如想法子,投靠二房。她进二进院子时,遇见了杨婶,见她一身好料子,头上还有钗环,一看就过着好生活,于是艳羡不止,愈坚定了要挤进大房的信念。 由于这样的信念,她计划先去找林依,再通知张仲微,但等她进到房里,才现他们两口子在一处,只好一个劲儿冲林依使眼色。林依见了好笑,便朝张仲微道:“你再不出去,任婶的眼都要斜下来了。” 张仲微大笑着出门,任婶面露尴尬,道:“二少夫人,我是好心来与你报信的,只因事关二少爷,这才让他暂避。” 林依抱着孩子,并不看他,漫不经心道:“甚么事,说罢。” 任婶将方氏的计划讲了,渲染气氛道:“二少夫人,你别娘我话不中听,这女人一旦嫁到夫家,要想站稳脚跟,一得靠娘家,二得靠儿子。这两样,你都没有,如今二夫人更是要怂恿二少爷纳妾,一旦新人进了门,哪还有二少夫人讲话的地方?” 林依对这样的话,不以为然,但也不得不承认,以大宋的环境看,任婶讲的是真理。她飞快抬眼,扫了下任婶的神色,慢吞吞问道:“那依你看,我该怎么办?” 任婶等的就是这句询问,忙笑道:“不是我自夸,二夫人最信任的人就是我,二少夫人只要把我要进大房,由我时时向二夫人进言,一定能使她改变主意。” 原来在这里等着呢,林依暗哼一声,她曾经受过的欺负,十件里头有八件都是任婶捣的鬼,把她要来大房?想的美。她心里恨着,脸上却不动声色,笑道:“你要向二夫人进言,留在二房岂不更方便?何必要到大房来?” “我……我……”任婶再编不出话来,只好道:“我看二少夫人这里缺人手,过来帮帮忙,我也算是张家的老人儿了,总比那新来的可靠些。” 林依断然拒绝道:“知县家怎会缺人手,倒是二房少了你不行。” 任婶还要再讲,林依截住道:“我们大房家的门,不是朝你开的,别再痴心妄想。你也别因为怨我,就到二夫人面前搬弄是非,惹恼了我,今天你讲的话,就要传到二夫人耳里去了。” 任婶没想到林依生了个闺女,还能这样气壮,唬得缩了缩脖子,道:“所谓忠言逆耳,二少夫人不听我的劝,苦日子在后头。” 林依冷笑道:“以你这样的身份,有些话是不能讲的,不然就是忤逆。”青梅端着鸡汤进来,听到后面两个字,惊叫:“忤逆?谁忤逆?”她见屋里除了林依,就只有任婶,遂指了后者问道:“二少夫人,是她出言不逊?” 林依是照着青苗的模子挑的丫头,晓得她也是个火爆脾气,便点了点头。 这若换了青苗,必要冲上去就打,但青梅更有弯弯肠子,只向任婶道:“你惹了二少夫人生气,还不赶紧随我出去,杵在这里等打呢?” 任婶听见这话,还以她是来解围的,忙颠颠地跟着她走了出去。不料她才走出房门,就被青梅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到了脸上,随后听见骂声:“那里头躺的是知县夫人,你有几个脑袋,敢来撒野?二夫人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任婶正想把方氏抬出来呢,却被她后半句堵住了嘴,好不难受。她仗着方氏的宠信,在下人堆里向来横着走,不想今日却遇见了敌手,不禁又气又恼,想要出去搬救兵,又记起还有正经差事没办,只好忍气吞声,先去寻张仲微. 青梅重回卧房,捧了鸡汤喂林依喝,问道:“我方才鲁莽了,请二少夫人责罚。” 林依想起任婶做过的那一桩又一桩的害人事,只恨这一巴掌太轻,咬牙道:“下回多打一巴掌。” 任婶在院子里找到张仲微,瞧着四下无人,便凑过去道:“二少爷,二夫人有事与你商量,正在院门口等着你呢。” 张仲微一愣:“你刚才与二少夫人讲话,也是二夫人的意思?” 任婶慌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是我想念二少夫人,特意去问个安。” 她同林依的关系如何,张仲微很清楚,丝毫不信这话,不过想要知道实情,待会儿向林依一问便知。于是没有深究,只一面朝外走,一面问:“婶娘找我有甚么事?” 任婶今日是多讲多错,已恨不得自扇几个耳光,闻言忙道:“我不晓得,二少爷见了二夫人便知。” 他们到达院外时,方氏已等到心焦,先把任婶狠狠骂了一通,再才与张仲微提纳妾的事,道:“仲微,大房为何要过继你做儿子?不就是想让你替他们留后,继香火?如今你媳妇不争气,没能生出儿子来,指不定大夫人怎么想你呢,说不准往后就要给你脸色瞧。” 张仲微耐心道:“婶娘我才二十出头,日子还长着呢,怎会生不出儿子?” 方氏赶忙接道:“你命中自然是有儿子的,听婶娘的话,赶紧纳一房妾室,添个儿子。” 张仲微急道:“儿子我娘子会生,为何非要纳妾?”他以前不愿纳妾,是由于林依不许;而现在不愿纳妾,却是因为见多了有妾人家的鸡飞狗跳,真心想过一夫一妇的日子,因此这话讲出来,显得格外真切。 方氏见他处处维护林依,替林依说话,很是气恼,竟道:“你那媳妇究竟有甚么好,叫你这般护着她?我看你就是被她弹压狠了,才万事都不敢自己作主。你不愿纳妾,也罢,那就把你大哥的儿子过继一个来。” 第两百四十八章 几滴眼泪 张仲微活到二十多岁,自认为受的最大的委屈,便是过继。虽说身为儿子,得无条件地服从父母的命令,但张梁和方氏连招呼都不打就把他送去大房的事,至今让他耿耿于怀。他自过继那日起,就暗暗下过决心,这辈子有两件事是他坚决不会做的,一件就是不将自己的儿子过继给别人,二件就是不过继别人的儿子。 这会儿方氏让他过继张伯临的儿子,可算是犯了他的大忌讳了。令他忘了孝道,也忘了恭顺,怒气冲冲道:“我和娘子都还年轻,又才生了头胎,婶娘就迫不及待要我过继?这世上,没儿子的人家多着呢,我就算一辈子生不出儿子,也绝不过继。” 方氏从见过张仲微怒的模样,一时竟吓住了,任婶更是唬得不轻,躲到了树后头去,张仲微讲完,还是察觉自己的态度不对,但由于他太过气愤,因此并不想向方氏道歉,而是甩了袖子,拔腿就朝院子里走。 方氏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竟站在院门口落起泪来。 任婶见张仲微走了,忙从树后闪身出来,一面替方氏擦眼泪,一面劝她道:“二夫人莫要伤心,也莫要怪罪二少爷,他还年轻,谈过继的确早了些,你还是想法子与他纳一房妾室,生个亲儿才好。” 方氏指着张仲微的背影,哭道:“刚才你没听见?我讲一句,他顶一句,到最后还冲我起火来,我这儿子,真是白养了。” 任婶笑道:“二夫人,男人的性子,你还不晓得?都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二少爷死活不肯纳妾,只是因为他还没体会个中乐趣,只要你送一个与他,处上几日,保准他想离也离不了。” 方氏听后,泪珠儿落得更多了,道:“我何尝不晓得这个道理,只是家里的几口人都养不活,哪来的钱买妾?难道把你卖了?”她提起“卖”字,突然来了想法:“不如把小坠子卖了去,得了钱,也不还债,只另挑个水灵的与仲微送来。” 任婶平日里,没少得小坠子的好处,这若把她卖了,她往后要上哪里捞外快去?于是赶忙劝方氏,称卖了小坠子,会惹张梁生气,又一再提醒方氏,张梁的巴掌和拳头,还有小板凳,不是那么好惹的。她一路劝,一路吓唬,把方氏朝回家的路上搀,又没钱雇轿子,只能一步步走了回去。 张仲微回到房中,犹自气恼,叠声唤人斟茶,连吃了三盏,才勉强压住火气。林依奇道:“谁人敢惹知县生气?” 张仲微苦笑,将方氏让他过继张伯临儿子之事,讲与她听。林依拍着怀里的女儿,道:“我还以为是劝你纳妾呢,怎么变作了过继?” 这回轮到张仲微奇怪:“确是提了纳妾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林依将任婶投诚,反被青梅打了一巴掌的事告诉他,道:“这么多年了,任婶真是一点儿没变,见谁有钱就想攀,我这里打了她一掌,还不知她在婶娘面前怎么编排我呢。” 张仲微与任婶同个屋檐下生活几十年,对她的为人再了解不过,遂半是玩笑半是安慰道:“她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就算你不打她,她也是要乱嚼舌根的,不在乎多这一回。” 林依被他逗笑起来,又故意逗回去,道:“让我猜猜,看你这样生气,过继的事肯定让你推了,既然推了一桩,另一桩定是答应了?不知张知县看中了哪家的女子?” 张仲微走过去,将她推了推,挤到她身旁坐下,接过闺女来,不高兴道:“我正烦闷呢,你还有心思玩笑。” 林依语塞,他刚才的话,难道不是玩笑?这真是只许官兵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张仲微摸着闺女仍旧皱巴巴的小脸,向林依道:“过继的事,纳妾的事,我都推了,我还冲婶娘了脾气。” 张仲微这样的性子脾气,可真是稀罕物,更何况是冲着方氏。林依惊讶了。 张仲微见她诧异,苦笑道:“我也没料到会这样。” 到底是青梅竹马的夫妻,林依对他的心事,还是了解几分的,惊讶过后,轻声问道:“若当初让你自己选择,你不会愿意过继罢?” 让她没想到的是,张仲微却摇了摇头,道:“我会选过继,我不是无情无义的人,大伯无后,我给他当儿子,是应该的,我只是……只是……” 林依轻声接道:“只是希望叔叔和婶娘提前知会你一声。” 张仲微点了点头,一手抱着襁褓,一手揽了林依的腰,将脑袋埋进她的肩窝去。过了一会儿,林依觉出脖子处有冰凉的泪水流过,抚上他的背,轻轻拍了拍。 方氏这一走,再没上门闹过,不知是被张仲微伤了心,还是琢磨与他买妾的事去了。林依两口子都不愿纳妾,正经婆母也支持,因此根本不把方氏的闹腾放在眼里,照常过他们的小日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林依越来越觉得自己带孩子没经验,奶水也不怎么足,虽有杨婶帮忙,仍旧手忙脚乱,于是与杨氏商量过后,决定雇一名奶娘来家。于是送了赏钱给牙侩,请她寻访老实可靠,有经验,奶水又足的奶娘。 她们运气好,正巧牙侩这里就有一人推荐,这媳妇姓花,家里三个小子,两口子养不活,于是最小的那个还没满月,她就给断了奶,趁着奶水充足,出来寻个奶娘的差事。 这花嫂子虽然家里负担重,却天生乐观,整天乐呵呵,觉得只要肯吃苦,总会有一碗饭吃。林依喜欢她这性子,问答几句,口齿清晰,干脆利落,叫她抱了孩子吃奶,姿势正确,动作娴熟,于是就拍了板,留下她来,约好每个月两贯钱,包吃住,每隔十天放一回假,一季一套新衣裳,若是干得好,另外加工钱。 祥符县的消费没有东京高,花嫂子对这待遇十分满意,当场就在雇佣契约上按了手印。 有了花嫂子,林依轻松了一大截,安心坐起了月子。 转眼一个月过去,这段时间城,花嫂子念及孩子小,主动放弃了休假,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赢得了张家所有人的赞许。林依出月子的头一件事,就是给她涨了一百文工钱,花嫂子领了钱,想着又能给家里的几个小子改善一顿伙食,心里很是感激,从此照顾起孩子来,更为尽心。 满月这天,张仲微慎重其事,请卜卦的给闺女算了命,又翻看过黄历,定下闺名张语,又有按排行的亲昵称呼张大娘。林依前世就是单名一个“语”字,听了这名字,感觉格外亲切,因此十分满意;但那个“张大娘”,虽然她知道这样的叫法,乃大宋的语言习惯,但还是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于是问张仲微:“能否换个称呼?” 张仲微毫不犹豫道:“行,还可以叫张大姐。” 林依猛拍额头,朝床上倒去,慌得张仲微连忙扑过去,抱住她急问:“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林依呻吟道:“仲微,不知怎地,我一听这两个名字,头就直犯晕乎,大概是犯冲?要不你给改一个?” 做娘的,与闺女的名字犯冲?这说法张仲微还是头一回听说,不禁觉得新奇,不过改个称呼,也不是甚么大事,便想了一想,道:“那就取个小名唤着,如何?” 林依连连点头称好,于是两口子又去翻黄历,蒙着眼睛乱点书上的字,忙乱了好一阵子,最后决定指花为名,唤作玉兰。 摆满月酒这天,除了几家亲戚,东京城里的、祥符县里的,许多乡坤官员,携妻上门道贺,连欧阳参政都赏了脸,带着参政夫人亲临祥符县后衙。来客太多,挤满了小小的后衙,不得已,只好在仿照二房曾经的做法,请男客们到酒楼坐席,将院子的空间留给女客。 满月最重要的习俗,便是洗儿。宾客们汇聚一堂,在银盆内煎香汤,下洗儿果、彩钱、葱蒜,再用数丈彩缎绕住银盆,先请身份最高的参政夫人以金钗搅水,再由来宾将钱撒入盆中,谓之添盆。 那些个张仲微的幕僚,或存心想通过林依巴结参政夫人的,纷纷抓了大把的钱朝盆内投去,甚至还有投银块的,让林依惊诧不已。 杨氏悄声与她道:“这是习俗,非是行贿。”林依便心安理得受了,待得洗儿结束,叫青梅和小扣子把盆端到后头去数钱。 满月酒摆了整整一天,二日又单独请二房吃了顿饭,可把林依累得多够呛,三日正准备歇上一天,却有流霞来报,称时昆带来了陕北行商夫妇,要与田氏对质,杨氏请她一起去听听。 由于陕北跟祥符县距离太远,这事儿都拖了一两个月了,林依也很想知道结果,于是不顾劳累,扶了青梅的手,走到前面厅里去。 第两百四十九章 三方对质 一进房子里,站着几名眼生的丫头和媳妇子,想必是陕北行商带来的,如此路途遥远,还带这么些从人,看来青苗所言不虚,他不是没钱的人家。厅内,杨氏端坐主位,左手边坐着张仲微,右手边是时昆夫妇,对面站有一名陌生男子,约莫四十岁上下,应该就是那陕北行商了。虽然有杨氏在,但中间并未隔帘子或屏风,大概是因为今日情形特殊,需要双方对质,这才抛开了那些规矩。 林依进门时,陕北行商正在辩解,坚称田氏所带去的彩礼钱,他根本没见过。杨氏见林依进来,指了指张仲微旁边的座位,示意她坐下,再吩咐流霞道:“人到齐了,去叫田氏来。” 流霞领命,去开了东厢一间的门锁,将田氏带到厅里。陕北行商一见到田氏,就破口大骂:“贱妇,你到我家时带的箱子,我一眼都没有瞧过,连你的钱长甚么样都不知道,怎会拿了去?” 田氏一阵惊慌,飞快地朝厅内扫了一眼,问道:“大官人,夫人没来?” 陕北行商一愣,答道:“路途太远,不曾来。” 田氏马上镇定下来,道:“大官人,我没说是你拿了我的彩礼钱,那是我临走前,夫人夺去的。” 陕北行商斥道:“胡说,我娘子掌管账务,又不缺钱,怎会贪图你的彩礼钱?再说她也不是那样的人。” 田氏被他一训,哭起来了:“大官人,真是夫人拿去了。” 陕北行商气得跳脚,连斥带骂,田氏哭得愈厉害了。 杨氏静静看完,出声道:“这里不是寻常人家,乃是祥符县后衙,你们要闹到甚么时候?” 陕北行商一凛,忙冷静下来,行礼赔罪,称自己是受了冤枉,一时性急,才忘了场合。 杨氏端起茶,不慌不忙吃了几口,问林依道:“媳妇,你看这事儿该怎么办?” 林依欠身答道:“好办,既然他们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不如各自举证,谁能拿出证据来,便是清白的。” 杨氏点头道:“此计甚好。”又抬头向陕北行商与田氏道:“那你们二人,各自讲出道理来罢。” 田氏拿帕子拭着泪,先开口道:“我的钱,是大官人的夫人拿走的,她人现在不在这里,没法对质,怎生是好?”她说着说着,哭声又大了起来:“看来我这冤屈,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杨氏听得直皱眉,怒斥道:“你要哭,就回房哭够了再来。” 田氏唬了一跳,忙缩了缩身子,把哭声住了。 陕北行商懊恼道:“是我的疏忽,怕我家娘子车马劳顿,没让她跟来,哪晓得如今少了人证。” 田氏今日一反常态,口齿格外伶俐,道:“大官人明知这回来,是为了对质彩礼钱,却不把夫人带来,是何道理?恕我直言,只怕你是心虚,故意不带她来。” 陕北行商骂了声“胡说”,道:“我哪晓得你把我家娘子扯进去了,还以为只跟我一人有关。”他说是这样说,但此事始终是因为他这边少了个人,才变得扑朔迷离,若他再拿不出确凿的证据,只怕杨氏就要逼着他拿出彩礼钱,搞不好还得吃官司。 田氏此时已擦干了泪,但还不敢落座,只在陕北行商旁边站着。陕北行商侧过身,一双眼直朝她身上扫视,似要把她吃下去一般。田氏被盯得不自在,朝后挪了一步,又挪了一步,眼看着就要撞着小几,突然陕北行商一个箭步追过去,一手扣住她的手腕,一手指了她身上的衣裳,问道:“你临行前,我特意与你做了两身衣裳,但你今日为何穿的是半袖,打扮得如同奴婢一般?” 田氏惊慌失措,一时乱了阵脚,根本不知回答甚么好。 杨氏闻言,很不高兴,陕北行商是在怀疑张家克扣了田氏的新衣裳?进而怀疑是张家爱财,故意借彩礼钱欺诈于他? 张仲微和林依也生出这样的想法,脸色都沉了下来。 杨氏沉声道:“她回张家时,穿的就是这一身,我张家尝尝官宦人家,岂会眼热她两件新衣裳?” 林依把坐在对面的青苗一指,道:“那日是林夫人送田氏来的,她作能证。” 青苗忙道:“田氏回来时,的确穿的是这身衣裳。” 陕北行商眼中疑惑更盛,问田氏道:“那我送你的两身衣裳去哪儿了?” 这陕北行商,算是时昆的朋友,青苗本是相信他的,但听了这话,却有些动摇,忍不住质疑道:“大官人,你若真拿了彩礼钱,交出来便是,也算不得甚么大事,何苦拿衣裳来扯谎?田氏上我们时家的船时,就是这身奴婢打扮,而且一路上也未见也换过甚么装束,不知你说的新衣裳,从何而来?” 陕北行商仔细回忆当时的情形,他因急着赶路,便携夫人先行,留下田氏、一名丫头和两名家丁在码头等候时家的船靠岸,他明明记得当天田氏穿的是新衣裳,怎会上船时就变成了奴婢装束? 他百思不得其解,后仔细一琢磨,断定田氏的衣裳,是在等候时家船只时换的,只是他仍旧不明白,田氏好端端的,为何要换衣裳?他将这疑问提了出来,本想难倒田氏,不料田氏却道:“夫人夺了我的彩礼钱,我身无分文,这才把衣裳当了,换了一身便宜货穿。” 陕北行商气得七窍生烟,又在厅里跳起脚来。 田氏的话,前后对得上,且有理有据,由不得人不信。青苗痛心疾道:“大官人,枉我还在姐姐面前替你讲好话,原来是我看错了。” 林依一直没作声,此时突然问道:“田氏,衣裳是你自己拿去当的?” 田氏明显一愣,随后答道:“不是,是陪我在码头等候的小丫头,帮我拿去质铺当的。” 林依继续问道:“行商送了你两件衣裳,闲置的那套,当掉容易,可有一套是穿在你身上的,你当时人在码头,如何脱下来的?” 田氏显然没想到林依问得这样仔细,想了想才答道:“就近借了间民房,在里头换的。” 林依又问:“小丫头拿着你的衣裳,进城寻质铺,当掉后再携着钱去买你这身奴婢衣裳,最后回到民房,这其中总共花了多长时间?” 田氏开始支支吾吾,答不上来,陕北行商却接话道:“那城里,我去过,到码头一去一来,至少得一个时辰。” 林依冲他略一点头,继续问田氏:“这一个时辰里,你就光着身子,在民房里等候小丫头回来?” 田氏没有作声,只点了点头。 时昆驳道:“胡说,我家的船就在不远处,只是有一处需要修葺,才耽搁了时候,但从离去到回来接你,绝不过半个时辰。你这一个时辰从哪里来的?” 田氏方寸大乱,慌忙道:“我,我……那个小丫头跑得快,没用到半个时辰。” 青苗问陕北行商道:“那小丫头在哪里,唤来一问便知。” 陕北行商犯难道:“不曾带来。” 杨氏不悦道:“大老远地叫你来对质,你一个人证都不带,究竟甚么意思?” 陕北行商连忙道歉,却又替自己辩解道:“我才到家,就接到时大官人的信,连气都来不及喘,就又朝回赶,实在是时间紧,心里又急,这才忘记了许多事情。” 杨氏见他讲得倒也有理,而田氏又露出了破绽,便暂时放过了他,问道:“除了那小丫头,还有谁人可以作证?” 陕北行商赶忙想了想,突然记起他带来的家丁中,有一名是送过田氏的,于是命人将他带了来,当着众人的面,问他道:“你送田氏那天,她可曾换过衣裳?” 家丁答道:“换过。” 陕北行商又问:“是怎么个换法?你说来听听。” 家丁一边回忆,一边作答,讲出的话,与田氏先前所述的无异。而田氏换衣一事,已明显被林依问出了漏洞,陕北行商勃然大怒,断定这名家丁,是事先同田氏串通好了的。 但家丁并不知林依问过田氏的事,咬定了证词不松口,正当众人都跟着着急,陕北行商拱手向杨氏道:“杨夫人,请允我将这厮带去好好问问,待问明白了再回来。” 他好几个下人都在院子里,倒也不怕他跑了,于是杨氏点了头,许他带着那家丁离去。 青苗未嫁时,最是爱打探消息的,现在嫁了人,束手束脚,不能出去偷看,坐在那里好不焦急。时昆留意到他坐立不安,不知她怎么了,忙小声问道:“娘子,你不舒服?” 青苗同样小声回答:“是,坐久了,不舒服,闷得慌。” 时昆忙道:“那我陪你出去走走。” 青苗大喜,两人起身,暂且告退,顺着西厢朝前散步,但走到院墙根下,青苗就不挪步了,时昆奇道:“既然出来了,何不出去走走?” 青苗已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忙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小声些,你听。” 第两百五十章 水落石出 时昆竖耳听去,墙外传来几声凄厉的惨叫,他浑身一个激灵,再朝青苗看去,却是听得津津有味。他还从来不知道自家娘子爱打探小道消息,大感兴趣,干脆将青苗一拉,小声道:“咱们到院门口躲着看热闹去。” 青苗大喜,二人自袖子里手牵着手,来到院门口,借着院墙挡住身子,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去看。只见陕北行商正操着一根足有手臂粗的大棒子,朝先前带进去的对口供的家丁身上敲,那家丁惨叫连连,惹得张家两个守门的家丁,也蹭到耳房口瞧热闹。 青苗见了,向时昆咂舌道:“那棍子是张家的,预备赶贼用的,却被你朋友拿来打下人,真够狠心的。” 时昆低声笑道:“官府后衙会遭贼?这棍子再不用,就要朽了,张家该感谢大官人才对。” 二人这一番言语,那边已打停了,陕北行商大概是累着了,将棍子将拐杖拄着,一边喘气,一边问那家丁:“肯不肯讲了?不讲的话,我就继续打。” 家丁反手捂着被打疼的后背,道:“老爷,我挨打不要紧,当心累坏了你。” 陕北行商见他还不肯开口,气道:“你怕我没力气打了?”他把耳房门口的两名张家家丁一指,道:“他们还有力气,我叫他们来打,如何?”说着,真走到耳房门口,将棍子递了过去,道:“劳烦两位接我的手,继续打,待得打完,少不得有几个辛苦钱奉上。” 张家家规严谨,那两名家丁不敢接棍子,但却笑嘻嘻地指点行商道:“官人何苦这样麻烦,既是你家家奴,就送去衙门,奉上辛苦费,请他们帮忙把几板子又如何?” 陕北行商赞道:“好主意,我这就去。”说着就去揪自家的家丁。 陕北行商的力气虽然不小,但到底没有章法,所以那家丁还勉强受得了,但一听要去衙役跟前,就犯起了嘀咕,听说衙役打人,极有技巧,能一点外伤都不露地将人打死,着实唬人。他想到这里,死活也不肯跟陕北行商朝前面去,跪下求饶道:“老爷饶命,我不是不想说,只是老爷经常教导我们,做人要守信,我这要是招了,岂不就成了不信不义之徒?” 陕北行商责道:“你身为奴仆,当把忠心二字放在最前头,连最根本的事都忘了,何谈信义?”说完,拿棍子捅了家丁两下,威胁道:“你要是不讲,就捆了你沉塘。” 那家丁伏在地上,连连磕头,央求道:“老爷,我讲,我全讲,只求老爷饶石榴一命。” 陕北行商大怒:“原来你死咬牙关不肯讲,是为了女人。” 院墙那边,听墙根的青苗明白了,敢情这石榴就是替田氏当衣裳的小丫头,这家丁乃是她相好,为了护她周全,才甘心挨打。 时昆凑到她耳边笑道:“虽然都不是甚么好家伙,但他待那丫头的一片情义,倒也让人动容。” 青苗不以为然道:“怎能因为自己的情意,就碍着别人?若人人都像他这样,天下都乱套了。” 原来自家娘子有大智慧,乃是懂大道理的人,时昆肃然起敬。他就站在院墙边上,突然瞧见陕北行商扯着家丁朝这边来了,连忙将青苗一拉:“来了,咱们赶紧回厅里去。” 青苗一面随他疾步走着,一面抱怨:“都怪你打岔,害我没听到家丁招供。” 时昆忙道:“急甚么,他到了厅里,还得再讲一遍。” 青苗这才笑了,两口子将陕北行商甩掉一截路后,放慢脚步,装作散步归来,不紧不慢踱进厅中。 他们刚回座位坐定,陕北行商就拽着家丁进来了,他一踏进门槛,就向杨氏道歉:“杨夫人,都是我管教不严,才让下人犯下大错,请夫人原谅。” 杨氏猜出事情已是水落石出,便大度道:“谁家都有几个刁奴,也算不得甚么事,既是问明白了,就叫他讲来听听罢。” 陕北行商将那家丁朝中间一推、一踢,使他当厅跪下,再喝斥道:“还不赶紧将事情始末老实交待?” 那家丁才被狠打一顿,又叫这一脚踢在腿弯里,疼得嗞牙咧嘴,他一面倒吸气,一面将事情讲了一遍。 原来田氏当衣裳,只是件小事,关键处关不在于此。田氏早在东京还未启程时,就悄悄托小丫头石榴将那六贯钱拿去换成镀铜的银簪,六贯钱实在太重,石榴一人搬不动,便叫来她相好的,既这挨打的家丁帮忙,两人一起,真陕北行商出门订船时,将田氏的钱箱搬到金银房,兑了三根镀铜的银簪。 他们办完差事,回来向田氏领赏,没想到田氏却把所有的钱都拿去兑了簪子了,连一个铜板也掏不出来。家丁和小丫头又着急,一路催着逼着,直到那天在码头上,他们威胁田氏要拐了她去卖,田氏才勉强答应他们,把两套衣裳交给他们去卖,换了铜板当赏钱。 小丫头当即就借了一间民房,又取了自己一套不大穿的旧衣裳,推她进去换。待得田氏换完,她将两套新衣包进包裹藏好,才将田氏送上了时家的船。 真相大白,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到田氏身上,田氏哭起来:“我是被逼的,他们非找我要赏钱,我迫不得已……” 杨氏见她死到临头还不讲重点,只晓得抹眼泪,就懒得再理她,扭头吩咐流霞去搜她的屋子。 流云见过那三根铜簪,兴奋起来,忙身杨氏讲了一声,也跟去了。她一面帮着流霞东翻西找,一面后悔道:“早知那不是铜簪而是银簪,我就抢也要抢一根过来。” 流霞瞥了她一眼,道:“你怎么不夺呢,只要夺了,今天跪在厅上的人,就多你一个了。” 流云被她奚落,偏又讲不出辩驳的话,只好忍了,过了会子,又自言自语道:“若我们找着簪子,就是有功,不知大夫人会不会将其中一根赏我。” 此时她们已翻遍了整个房间,连床下都搜过来,却还是一无所获,流霞闻言,就把气撒到了流云身上,啐道:“做你的春秋美梦,那可是银簪子,就凭你一个丫头,也配戴?” 流云眼一瞪,就要反驳,流霞抢先截住了她的话道:“有本事你先把簪子找出来。” 流云语塞,又在屋里乱翻了一时,仍没现簪子的踪迹,流霞趁机把她又好好奚落了一顿。 流云被气着了,把脚狠跺几下,摔门出去,直奔正厅。向杨氏道:“大夫人,房里没见着簪子,但这几天田氏没出过房门,物事一定还在,要么藏在她身上,要么埋在土里。” 杨氏赞许道:“讲得有理,先搜她身上,若是没有,再去查房内的青砖有无撬动的痕迹。” 流霞没想到流云没找着簪子,还能邀一记功,又恨又悔,不愿让她再抢一桩,连忙上前几步,扯了田氏就走,流云不甘示弱,架住田氏另一条胳膊,两人合力把她拽到西里间。 田氏已是瑟瑟抖,道:“我只是想改嫁而已,你们为甚么非要把我朝绝路上逼。” 流霞道:“又没人不同意你改嫁,你嫁就嫁,藏钱作甚么。” 田氏哭道:“说是给我备嫁妆,一件值钱的物事都没有,几根簪子,还是琉璃的。我在张家这许多年,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多少也该送我几个钱傍身,难道这六贯钱,我不该得?” 流霞与她相处很多年,见她讲得伤心,也有些难过,便将她拉到一旁,背着流云道:“你到现在还犯糊涂,连我都看不下去。若不是你擅自主张去勾引时大官人,惹来大夫人和二少夫人齐齐动怒,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田氏没想到她勾引时昆的事,流霞竟然知道,不禁睁大了泪眼。 流云看不惯她们讲悄悄话,遂冲流霞道:“你同她废甚么话,赶紧搜簪子。”说着就冲过去,把手朝田氏怀里探去。 田氏拼命反抗,拔腿朝角落里跑,流云穷追不舍,不料还没等她追到,田氏竟一头朝柱子撞去,头破血流,晕死倒地。 流云和流霞都惊慌失措,争先恐后跑出来,叫道:“大夫人,不好了,田氏撞柱子了。” 杨氏惊得站了起来,但却没有慌张,问道:“簪子可曾搜到?” 流霞一愣,流云则转头就朝回跑,过了片刻,出来时手里举了三根铜簪,道:“大夫人,找到了。” 杨氏点了点头,命流霞去请郎中,又叫流云和小扣子把田氏抬回她房里去。 陕北行商向杨氏讨过簪子,请时昆刮开,里头果然是银子,称过重量,也基本对得上,于是便起身告辞。不过他并没有带走簪子,而是称田氏出事,他也没想到,因此将这簪子留下,与她当药费。 杨氏知道,陕北行商甘愿千里迢迢跑这一趟,却又不取分文,为的是将来来祥符县做生意时,张仲微能行个方便,于是也不客套,就将那三根簪子收下了。 彩礼疑团真相大白,田氏却躺到了床上,生起未卜,张家人真讲不出是喜还是忧。 第两百五十一章 天降馅饼 杨氏很是气恼,田氏这一撞,请郎中,抓药、煎药,既浪费钱,又耗费人力,真倒成了个甩不掉的包袱了。 郎中还没来,田氏先醒了,捂着额头直呼疼痛。杨氏带着流霞流云来到田氏房间,将那三根铜包银的簪子丢到她床上,道:“你既然处心积虑想要黑下这六贯钱,那就拿着它,自己找郎中抓药去罢。” 田氏虽然爱这六贯钱,但却认为自己离了张家,根本没法独立生存,于是捂着额头只是哭。 流云出言相讥:“她哪里舍得走,出了张家门,一根针都要花钱买,就是再来六贯钱,也不够花销的。” 田氏的确是这样想的,猛然被点中心思,一时间竟不知是继续哭好,还是止了泪好。 杨氏不过是一时气话,真赶她走,又狠不下心来,便命流霞将簪子交与林依,并让流霞转告她,田氏请郎中抓药吃饭,都必须控制在六贯钱以内,不许过。 六贯钱,管田氏看额上的伤及一日三餐,还是绰绰有余,林依并不因她讨人嫌就有所克扣,药也好,饭也好,一顿不少。 田氏到底年轻,又有张家的好药好饭供着,只过了半个多月,额上的伤就好透了,但可惜的是,却留下了浅浅的一道疤痕,而时下的妇人又不兴留刘海,因此一道疤横在那里,很是扎眼。 林依见了她,道:“你说你好好的,撞柱子作甚,这破了相,只怕做妾也找不着好人家。” 这一席话,引得田氏又哭了一场,哭过之后,她还是找着林依,提出改嫁的想法。称就算她额上有疤,但到底年纪轻,还能生养,若彩礼钱少要些,还是有人愿意要的。 林依经过田氏瞒彩礼,撞柱子,已是怕了她,巴不得赶紧将她送出去。于是赶紧找到牙侩,告诉她不拘哪个地方,哪个人家,只要肯把田氏接去,不给彩礼钱都成。 张家人都以为田氏嫁不出去了,但却没想到,她这回运气好,没过几天,竟有一位夫人由牙侩领着,亲自上门来谈价钱。 正头娘子亲自上门看人,可算得上是一份殊荣。林依十分好奇,便命青梅将她们迎到厅里来。等到见了面,她才现原来是熟人,这位夫人,就是她在州桥巷的旧邻居,当初同张八娘一起上京的丁夫人。丁夫人既然要买妾,定是贾老爷刑满出狱了,林依一问,果然如此,原来丁夫人拿着林娘子交出的钱,行过贿,就把贾老爷救了出来。 林依心想,这贾老爷真不是个东西,他能提前出狱,全是丁夫人的功劳,结果一出来,不是忙着感激正室娘子,而是赶着要纳妾。她有些替丁夫人鸣不平,道:“你们家不是有林娘子?怎么还要买?” 丁夫人道:“林娘子前些日子走失了,一直没找到,我挂念孩子们急着要回老家,而老爷要重新开始做生意,身边没个人照顾,因此想买两个人,同旧时一样,放在东京住着。” 一个不够,还要两个?林依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定是贾老爷担心买的妾室仿照林娘子红杏出墙,所以一买就两个,让她们相互监督,当然也排除是贾老爷自己色心作祟。 林依让青梅领了田氏进来,指着她额头上的疤,向丁夫人道:“她就是田氏,已破了相,我也不瞒你。” 丁夫人笑道:“林夫人以为我为甚么要亲自过来相看?就是怕她额上无疤哩。” 林依恍然大悟,丁夫人虽然领了贾老爷的令,却压根就没想让他称心如意,正好她这回救他出狱,有功在前,就算买两个歪瓜裂枣回去,贾老爷也不好冲她脾气。 丁夫人将家中的情况向田氏讲了一番,又问道:“我家老爷长年南奔北路,我又住在老家,因此大多数时候,只有你与另一个妾在东京,寂寞孤寂,自然难免,不知你可愿意?” 妾室在东京,主母却在老家?那东京的家,岂不就是妾室的天下?丁夫人的讲述,在田氏看来,简直就是偌大一个香喷喷的馅饼,让她浑身上下激动起来,忙不迭迭地点着头,生怕迟上一秒丁夫人就要变卦。 丁夫人见她这样快就答应下来,就又问了一句:“你可要想好了,独自留在东京的日子,并不怎么好过,千万不要勉强。” 不就是没男人在身边?那有甚么要紧?田氏回忆自己之前的生活,自从嫁进张家,就遇上病怏怏的官人,就是守活寡的日子居多,等到官人死了,更是孤零零冷清清,她早就习惯一个人了。丁夫人所讲的艰难险阻,在她看来,根本不值一提。 她苦笑一声:“有甚么能比守寡还苦?” 丁夫人就是看中了她守过寡,耐得住寂寞,加上额上又有疤,这才特意从东京赶到了祥符县来,此时听她这样回答,十分满意,便转头向林依谈彩礼钱。 林依之前已被彩礼钱闹怕了,便同丁夫人商量道:“彩礼钱我们就不要了,只求一个死契,不管田氏生老病死,都再与张家无关。”她怕丁夫人多心,又补充道:“所谓初嫁从父,再嫁从身,若三番五次都回前夫家来,不像样子。” 丁夫人奇怪道:“难道她已改嫁过一回了?” 林依笑道:“是,改嫁过一回,也是与一个行商作妾,但才嫁过去没几天,那行商为了讨好正头娘子,就又把她退了回来----这倒也不是她的错。” 丁夫人点头道:“那行商的正室夫人,倒是个有福的。” 虽然林依不收彩礼钱,但丁夫人还是象征性的付了两贯,林依拿了这两贯,连同田氏养伤剩下的一根簪子,一起交给了田氏,道了声:“好自为之。” 田氏大喜过望,连称整个张家,只有林依一个是好人。林依却不领情,皱眉斥道:“你临走前还要挑拨离间一回?” 田氏生怕给丁夫人留下不好的印象,赶忙闭了嘴。 丁夫人问道:“你打算何时到我家?” 田氏觉得给丁夫人做妾,简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迫不及待道:“我无牵无挂,今日就随夫人去罢。” 丁夫人虽然诧异她如此心急,不过倒也没讲甚么,问过林依无意见,就当场把田氏领走了。 林依拿赏钱打走牙侩,舒舒服服安安心心吐了口气,走去前面向杨氏禀报。杨氏听后,点头道:“你做得很好,虽然田氏自甘下贱,但我们却要大方些,不能让人说三道四。” 林依处理完这桩事,了结了麻烦,高高兴兴回房哄女儿。又叫杨婶做了一桌好菜,烫一壶好酒,晚上全家人吃了个痛快。 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滋润,转眼七夕节快到了。林依很重视这个节日,其热衷程度,让张仲微百思不得其解。离七月初七还有上十天的时候,林依就亲手开始“种生”了,她将绿豆、小豆、小麦之类的五谷用水浸在瓷钵之中,待生芽数寸,苗能自立时,再以红蓝彩线束上,置放在小盆内,以供七夕节祭祀牛郎星时所用,取个乞巧之意。 七夕前一日,林依命厨房准备了鸡和时新果品,分送给几家亲朋好友,又给欧阳参政和张仲微的几位僚属家各送了些过去。 七夕夜至,张仲微见林依如此重视这个节日,天还没黑就命人在院子里摆上了瓜果,再走向娘子邀功:“明日一早,再来看这些瓜果,若上头结了蜘蛛网,就表明你乞到了巧。” 林依自己乞巧,却看不惯张仲微这样做,大为不满道:“怎么,你嫌我手拙?” 张仲微讨好娘子,马屁却拍到了马蹄子上,慌忙道:“不是,不是,娘子又会纳鞋垫,又会打络子,怎会手拙?”又大惑不解地问:“娘子要过乞巧节,却又不许我替你乞巧,那想要怎么过?” 林依将他胳膊一挽,拧了一把,嗔道:“听说东京城里,今日晚上热闹非凡,有竹子、木头或麻秸编成的棚子,上头还剪有五色彩纸,叫作甚么‘仙楼’,都是些乡下见不着的景象,你为何不趁着天还没黑,带我去转转?” 原来娘子是想出门去逛,张仲微这才恍然大悟,忙道:“这有何难,咱们这就去。”他亲自走进去帮林依取盖头,又吩咐花嫂子将玉兰抱出来。 哪有过情人节却带个小电灯泡的,林依气得直跺脚。花嫂子倒机灵,见她不乐意,忙上前把孩子又抱了进去,向张仲微道:“二少爷,孩子还小,就留在家里罢,你就二少夫人逛完了回来,再替她乞巧。” 张仲微心想也是,闺女才一点点大,今日街上人又肯定多,万一出个闪失可不好,于是只抱过小玉兰亲了亲,就交还给了花嫂子。他带着紫罗兰盖头回到院子里,亲手帮林依戴上,两口子到前面禀明杨氏,一齐坐上轿子,朝东京城里过乞巧节去了。(派派小说论坛思旭手打,转载请注明。) 第两百五十二章 相互吹捧 七月初七,相传是牛郎织女银河相会的日子。在大宋,这一天被唤作乞巧节,或女儿节,各家的女儿们,以各种方式来乞巧,期盼自己能变得心灵手巧,善做女红。 东京潘楼街东宋门外的瓦子,州西梁门外的瓦子、北门外、南朱雀门外街及马行街内,到处都是叫卖“摩喉罗”的商贩。张仲微记着家中闺女,走一处,买一个,转瞬间,林依手上已捧了三四个。这“摩喉罗”,就是个手捏的小泥人,张仲微买的几个,都是精制的,有的装着彩色雕木栏座,有的罩着红纱笼碧,还有的装饰着金珠牙翠。 这一趟逛下来,花了八百钱不止,林依心疼不已,坚决不许张仲微再买,张仲微拗不过娘子,没奈何,只好走去看“水上浮”,那是些用黄铸成凫雁、鸳鸯、龟鱼之类,彩画金缕的,由商贩举了,吟唱着引人来买。 夫妻俩一路走,一路逛,不期然先遇见青苗,后遇见张八娘,原来人人都趁着过节,出来耍子。因他们都带着继子继女,张仲微就遗憾自家闺女太小,不然也能带出来顽,林依又开始闹别扭,嗔道:“你就不想单独与我过个节?”张仲微见娘子生气,忙不迭迭地道歉,称自己每个节日,都只想与她两人过。但这样的说法,林依又不满意了:“那你把闺女置于何处?难道她不是你亲生的?” 张仲微急得满头冒汗,大呼女人真难琢磨,实在不好侍候。 夜渐深,街上却仍是车马盈市,罗琦满街,热闹非凡。林依买了一枝双头莲,拿在手里把玩。张仲微则买了一兜儿果实花样,个个都是油和面,加蜂蜜和糖做成的笑靥儿。又走过一条街,望见了他们停靠在路边的轿子,张仲微便称天黑夜凉,提议及早归家。林依也逛得累了,加上离了闺女几个时辰,心里怪想念,于是便扶着张仲微的手,上了轿子。 夫妻俩到家,到底还是把瓜果摆了出来,等待夜里结蛛网,林依又捉着闺女的手,穿了个双孔针,这才去歇息。 七夕三天,方氏带着节礼上门来了,虽然迟了几天,但杨氏对她的要求向来很低,既然还晓得还礼,就算不错,于是留她吃饭。 方氏今日一反常态,从进门到吃饭,表现得都十分正常,既没吵闹,也没挑事,只是吃完饭,称想去张仲微的院子里坐一坐。毕竟张仲微是她亲生的,杨氏虽然不喜欢她分不清关系,但还能体谅她的心情,于是就准了,叫林依带她一起过去。 方氏到了林依那里,还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先抱了抱玉兰,再问了问他们的近况,待得张仲微进来,又拉着他瞧了好半天,称她长胖了,夸是林依照顾得好。 林依还是头一回听见方氏夸她,简直是受宠若惊,但还没等她从陶醉里醒过神来,就听得方氏在问张仲微:“仲微,婶娘想做两身新衣裳,能不能借我几贯钱?” 方氏竟到了借钱做衣裳的地步,张仲微听了一阵心酸,想也没想,就要答应,却被林依一个胳膊肘撞过去,疼得直呲牙。 林依正色道:“大哥如今赚的钱,足够养家,怎会连做新衣裳的钱都拿不出来?若我们代行了他做儿子的职责,叫他怎么想?这不是明摆着要让人给他扣上不孝的帽子?” 张伯临的学馆,是越开越兴旺,以他收上来的束修、茶水钱,确是足够做新衣裳,张仲微也怕把钱借给了方氏,反倒让张伯临陷入了不孝的境地,于是犹豫起来。 林依却缓了口气,问方氏道:“婶娘要借多少?” 方氏先听林依义正严词讲了一大篇,哀叹借钱无望,正准备用些强硬的手段,却听见林依又关心起来,真个儿是喜出望外,忙道:“不多,两百贯。” “甚么?”林依两口子齐齐叫出声来,张仲微更是瞪大了眼睛:“婶娘,甚么衣裳要两百贯?” 方氏支支吾吾道:“全家人……四季衣裳……得要这么多……” 林依本来也没打算借钱给她,便照着想好的话应付她道:“借钱给婶娘,也不是不行,但须得先知会大夫人,毕竟她才是我们的娘。” 方氏忙道:“你不是有私房钱?就拿那个借我罢?” 林依干脆搬了黄铜小罐出来给她看,道:“这就是我的私房钱,总共不到三百文,婶娘若要,我分你五十,再多可就不行了,家里添了闺女,又新雇了奶娘,处处都要开销。” 方氏叫道:“那些自有家用,哪消你拿私房钱出来?” 林依道:“婶娘,人情冷暖哩,难道不要打赏的?” 方氏嘀咕道:“一个照顾女孩儿的奶娘,也值得打赏?你对女儿也太上心了些,那又不是小子。” 林依笑道:“我还不是跟婶娘学的。” 方氏一愣:“跟我学的?” 林依肯定地点了点头,道:“八娘子也是闺女,怎不见婶娘苛待于她?我看你与叔叔,都是把她捧在掌心里呢。” 方氏张口结舌,她能讲甚么?反驳林依的话?那不就是告诉众人,她没把张八娘当回事?她忍了又忍,把一口气慢慢憋下去,再一点一点挤出笑脸来,道:“是,是,闺女要娇养呢,那些个奶娘,就跟任婶一般,须得时时赏一赏,不然就不尽心。” 林依连连点头称是,夸方氏有见地的话,一句接一句,直到把她夸到不好意思。 方氏一下子听了这许多夸赞的话,就如同吃了好几杯浓稠的酒浆,脸也红了,眼也花了,但却还没醉到极致,极记得正事,道:“五十就五十罢,谁叫你穷呢。” 林依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分私房钱的事,便朝青梅抬了抬手。青梅强忍着笑,从黄铜罐子里数了五十文出来,交到方氏手里。方氏紧攥着钱,想着林依才夸过她,应该礼尚往来,便猛夸林依知冷知热,懂得怜惜亲戚,比张伯临先前娶的媳妇强多了。 林依心想,拿五十文换来方氏一通好话,倒也合算,便也露了笑意,命青梅把她送出去坐轿子。 待方氏一走,张仲微就拉住林依问道:“娘子,你说婶娘要借两百贯作甚?肯定不是做衣裳,哪来那样贵的料子。” 林依当着大房的家,才懒得去理会二房的事,淡淡道:“理她呢,大哥如今赚的钱,足够养家,她不愁吃不愁喝的,能出甚么事?” 张仲微心知她讲得有道理,但到底还是放心不下,于是借着要劝大哥把大嫂接回来,出门寻张伯临去了。 方氏离开大房,却没回东京,而是拐了个弯,来到李舒的住所。她看着那熟悉的院墙院门,想着这里以前也是她的家,不禁感慨万千。门口的家丁,都是认得她的,一见她来,如临大敌,赶忙使人进去通知李舒。 李舒听说方氏来了,皱眉问道:“她来有甚么事?” 家丁回道:“她还没上前搭话,只是呆站在那里看着。” 甄婶道:“莫非是有悔意,来接我们的?” 李舒道:“想的美,一多半不是甚么好事。” 甄婶道:“那我出去会会她,若不是好事,就不让她进门。” 李舒略一点头,道:“若只是想看孙子,就报出去让她瞧瞧,料想她也不会抢了走。” 甄婶应了,带了个平时嘴最快的小丫头,朝院门外去。 刚才方氏想进门,却被一名家丁拦住,正在那里吵嘴,抬头瞧见甄婶来,忙朝她招手道:“你来得正好,你家家丁,为何不许我进去?” 甄婶不答,反问道:“方夫人来我们家作甚?” 方氏道:“我来瞧瞧孙子。” 甄婶便转头吩咐那小丫头,叫她把张浚海抱出来与方氏瞧。方氏大怒:“我来瞧孙子,光明正大,为何不许我进去?” 甄婶看她一眼,故作惊讶道:“难道在门口瞧,就不是光明正大了?” 方氏语塞,心想还是林依好,比李舒强多了。她眼看着奶娘把张浚海抱出来,院门却又关上了,大急,忍不住讲了实话:“我是来借钱的,你让我进去。” 甄婶心想,李舒还真是猜对了,果然方氏来就没好事。她张开双臂,朝方氏面前一拦,道:“我们如今与张家非亲非故,方氏要借钱,找错人了。” 方氏接过张浚海,在怀里抱着,道:“我的孙子,乃是你家主人的儿子,怎会非亲非故?赶紧让我进去。” 甄婶让她钻了空子,只好问道:“你借钱作甚么?” 方氏把张浚海一指道:“他爹想把学馆扩建一番,却短了钱,因此托我来借些回去。” 甄婶遥遥地指了祥符县官府,道:“你放着正经亲戚不去借,倒跑到我们家来?” 方氏道:“初建学馆时,就是他们出的钱,如今扩建,不愿再添了,奈何?” 甄婶把手伸到怀里,摸了半天,摸出两个铜板来,递与她道:“我家李娘子如今孤儿寡母,生活艰难,哪来的闲钱借你,我这里有辛苦攒下的两个私房钱,方夫人且拿去用罢,不必谢我。” 第两百五十三章 便宜买卖 方氏看着那两枚光亮光亮的铜板,气了个仰倒,差点连张浚海都抱不住。奶娘见她浑身颤,心生警觉,赶忙把张浚海接了过去,躲回院子。方氏恨不得站在大门口同甄婶吵一架,不过她转瞬间就想到了更好的整治她的办法,于是只得意地笑了几声,便转身离去。甄婶几人见她怒极反笑,还道她是气糊涂了,哄笑一气,返回院子。 方氏咬着牙回到东京,在城门外顿了顿,还是没朝回家的方向去,而是偏了一偏,来到张八娘家。张八娘此时还在酒楼,家中只有她的继续罗敷,罗敷见外祖母来了,不敢怠慢,亲自捧上茶水,又叫小丫头去酒楼唤张八娘. 方氏拉着罗敷的手瞧了又瞧,夸她好模样,将来一定能寻个好夫家。罗敷未嫁女子,哪好意思听这个,慌忙扎进里间,不敢再露面。方氏正是要罗敷躲起来,好让她与张八娘讲悄悄话,于是只稳稳坐着,也不许丫头进去唤罗敷。 过了会子,张八娘脚步匆匆进地进门,还没坐下就问道:“娘,你就住在我家酒楼后头,怎么不去酒楼寻找,反到了这里来?” 方氏拉了她坐下,掏出帕子替她擦额上的汗,道:“我儿,你那两个嫂子,一个休了的,一个没休的,全都靠不住,我百般无奈之下,才找到了你这里来。” 张八娘见她话讲得不中听,又挂牵着酒楼的生意,遂急急忙忙问道:“娘,到底出了甚么事?咱们亲母女,你还拐弯抹角作甚么,直接讲来便是。” 方氏一愣,以张八娘以前的性子,哪会讲出这般爽利的话来,看来做生意真是磨练人,让她越来越向林依靠拢了。但方氏可不愿张八娘有这样的转变,若人人都自有主张,她朝哪里站?再说今日借钱这桩事,就得找个易拿捏的人。 方氏心想,张八娘再怎么变,终日归是她闺女,讲起话来,比媳妇方便多了。再说张八娘心软,只要晓之以理,动之以理,她一定会答应借钱的。 方氏想到这里,就开口了,拉着张八娘的手道:“八娘,你二哥头胎只生了个闺女,你二嫂真是不争气----这事儿你知道罢?” 张仲微得女儿,这样大的事,身为亲妹子的张八娘,哪会不晓得,不过方氏称林依不争气,让张八娘很听不下去,忍不住质疑道:“娘,我听说大哥头上也有过一个亲姐姐,只不过三岁头上夭折了,可有这事?” 话音刚落,方氏的脸就由白转红,由红转紫,五彩缤纷,煞是好看。原来她头胎生的,也是个闺女。只是时隔太久,有些淡忘了。张八娘到底是亲闺女,不忍看着母亲太过难堪,忙问道:“娘是为了二哥的事来的?” 方氏见她借是要入巷的样子,就把闷气抛到了一旁,道:“你二哥只生了个女儿,又被你二嫂逼着不许纳妾,我这做娘的心里,日夜煎熬。晚上连觉都睡不踏实,于是想来想去,还是给你二哥买个妾,迟早续上香火的好。” 张八娘是个与妾共处惯了的人,因此听了方氏这话,倒也不觉得奇怪,只是惊讶:“娘,在东京买个妾可不便宜,你别看那户买田氏的人家没花甚么钱,那是因为田氏冲喜不成,反把我三哥克死了,有股子晦气在,这才没卖起价。” 方氏兴奋起来,凑近她道:“若不是碰个便宜货,我也不会起这个心,那个妾,牙侩只讨两百贯,比下等婢女还整整便宜一半呢。” 张八娘不相信:“莫不是骗子罢?” 方氏连连摇头,十分肯定:“那个妾我见过的,怎会是骗子?” “娘见过?”张八娘奇怪问道:“那是谁?娘见过,我应该也见过。” 方氏却支支吾吾起来,转了口风,称那个妾是因为刚从乡下来,不懂行情,被牙侩骗了。 张八娘不相信,就算那个妾是这样,难道牙侩也只肯赚两百贯? 方氏继续圆谎,称牙侩也是刚从乡下来的。此话一出,愈使她的话漏洞百出,让张八娘的怀疑又添了一分。她耐心劝诫方氏道:“娘,就算你想与二哥买妾,也该寻个可靠的牙侩去买,切莫只贪便宜,受了骗去。还有,依我看,这事儿还是先问问二嫂的好,万一她不同意……” 方氏大怒,张八娘自从做了生意,就越来越像林依,如今都变得会自己拿主意了。她提高了声量,气道:“长者赐,不可辞。难道我花钱与她买妾,她倒还不欢喜?” 张八娘骨子里到底还是软弱,见方氏火,就不敢再讲。方氏见她服软,重提要求,让她借钱。 张八娘自然是不肯,就使了个缓兵之计,称家里暂时还没这么多钱,让她过几日再来。方氏自认拿捏得住张八娘,赖着不肯走,道:“你开着那样大的酒楼,一天的进账只怕也不只两百贯,怎会没钱?” 张八娘坚称无钱,方氏就耍起赖来,一把鼻涕一把泪,伏在桌子上伤心哭着,就是不肯走。正闹着,突然罗书生回来了,张八娘觉得方氏丢人极了,实在不愿让罗书生瞧见她的丑态,只好匆忙进屋取了两锭大金子,塞进她袖子里,道:“你自己兑去罢。” 方氏如愿得了钱,也不计较她语气不善,欢欢喜喜地离去,直奔兑房。央掌柜的将那两锭金子称了称,恰好值两百贯。她也不换铜钱,还将金子袖子,朝牙侩家去,一路上嘀咕:“八娘子真是做了生意的人,手量极准,一抓就是两百贯。” 这位牙侩,住在东京最偏僻的小巷子里,院前一扇破旧的篱笆门,没有上锁,方氏推了进去,唤道:“牙侩,牙侩。” 牙侩正在里头吃茶,听见是她的声音,大喜。向旁边一名妇人打扮的女子,道:“你真没料错,她果然是个楞头,这不就来了。” 牙侩心里欢喜,却故意磨蹭了半天,才一步一挪地走出去,懒洋洋叫道:“谁呀,好容易歇个觉,也不叫人安生。” 方氏道:“买卖上门,你还睡?” 牙侩斜着眼瞧她,道:“买卖?甚么买卖?” 方氏道:“我是来买林娘子的。” 牙侩转身就朝里走,道:“早就让人订了,我还道甚么事,早知道就不起来了,耽误我功夫。” 方氏好容易借到了钱,哪肯失了机会,连忙快步上前,拦住牙侩的去路,问道:“谁订的?可曾下过定金?” 牙侩故作思考状,道:“定金倒不曾下,不过他出价比你高十贯。” 方氏将袖子里的金元宝亮了亮,道:“多的十贯我没有,不过我能立时就把现钱付了,怎样?” 那金子闪闪亮,晃花了牙侩的眼,偏他还要强作镇定,为这十贯钱磨磨蹭蹭,犹犹豫豫,将方氏的胃口吊了个十分。如此过了半刻钟,她见方氏实在是没有多的钱,这才带着遗憾道:“林娘子只是叫我做个中人,并未卖身与我,因此行不行的,还得问她自己的意思。” 方氏忙道:“那咱们现在就去问。” 两人一同掀帘进屋,林娘子正坐在桌边,见她们进来,忙起身万福。方氏叫她抬头,再仔细看了一回,只见她瓜子脸,狐狸眼,一张小口血红血红,端得是惯常勾引人的模样,想必一定能笼络住张仲微的心。 她将两锭金子朝桌上重重一拍,道:“林娘子,你若是随我走,这两锭金子就归你。” 林娘子先是不同意,口径与牙侩一样,要她多出十贯钱,后经方氏一番讨价还价,还是以两百贯成交。牙侩乐颠颠地,自抹胸里掏出一张现成的契约,叫方氏来按手印。 方氏按了,又提议道:“咱们再到衙门去盖个印信,这才妥当。” 牙侩尖声叫道:“哎哟,夫人,衙门的印信,是那样好盖的?总要破费几个,才盖得上。” 方氏坚持道:“府尹与我二儿子极熟,想必不会收钱。” 牙侩笑道:“人口买卖,又不比土地,何必麻烦?” 大宋官府,对土地买卖的管理,要比人口买卖严格得多,凡是民间自立的地契,统称白契,若到了公堂上,官府是不承认的。但人口买卖就不同了,民间自立的人口契约,哪怕没盖官府印信,到了公堂,照样有效。 方氏这样想着,就依了牙侩,将契约贴身收好,叫林依收拾好包袱,跟着她走。她没想到的是,林娘子竟是孑然一身,连个装衣裳的包裹都无。这让她诧异之余,又忍不住抱怨连天:“这桩买卖,说起来还是亏了,你光溜溜一个人来,还得我给你添置物品。” 她讲来讲着,却又猛地醒悟,就算要花费,也是林依出钱,与她甚么相干?她这样想着,脸上的笑就多了起来,一路走,一路细细叮嘱林娘子,让她到了祥符县,一定要设法牢牢抓住张仲微的心,若能使他夫妻二人离心,那就最好了。(派派小说论坛思旭手打,转载请注明。) 第两百五十四章 方氏受骗 林娘子不管方氏讲甚么,她都满口答应,哄得方氏乐呵呵的。待得方氏讲完,她又开始提问,先问要去的人家家产几何,人口多寡,再问规矩松严,还问女人家能否轻易出门,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方氏自豪地告诉她道:“我这个儿子,现今是祥符县知县,一县之主,家中富贵自不必说。金银满屋,奴仆成群,至于规矩,只要你笼络住了我儿子,还不是由着你定?” 林娘子听得心花怒放,笑道:“说起来我与夫人的儿子真算有缘,以前你有个侄儿还住在州桥巷时,我曾远远地见过他一面。” 方氏笑着纠正她道:“你弄错了,我讲的祥符县这个,就是那个在州桥巷住过的。” 林娘子被弄糊涂了,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惊问:“你要送我去的人家,就是那曾经的张编修?他家娘子姓林的?” 方氏点头称是,林娘子的脸色登时变得十分难看,方氏瞧出她不对劲,忙问:“怎么,你同他们结过怨?” 林娘子勉强笑道:“哪里话,做过两回邻居,亲热着呢。”又抬头抹了抹额上的几滴冷汗,称旧病复胸口闷得慌,想买个饮子喝两口。 方氏瞧她脸色的确不好看,就信了,但却掏不出钱来,此时她们已行至城郊,路旁有许多大石头,林娘子就走去将其中一块擦了擦,请方氏坐下,道:“我有钱,我去买,夫人这里稍坐。” 方氏有些不信她,道:“你既然不舒服,还是我去罢。” 林娘子却将她按下,道:“奴婢在这里,哪有让主人跑路的道理,就算病到走不动,也该我去。”又道:“我的卖身契,夫人贴身收着呢,还怕我跑了?” 这两句话,前一句方氏听了极受用,后一句听了觉着有理,于是就坐了回去,许林娘子寻路边摊贩去了。 林娘子提着裙子,一路快走,转眼就在一个小树木前拐了弯。方氏还当弯路那头有饮子摊,没有在意,待得等了两刻钟还不见林娘子回来,这才着急去找。这一找,直找得她大惊失色、心烦气躁----林娘子无影无踪凭空消失了。 那小树林前头,还真有个饮子摊,好心告诉方氏道:“有个娘子,朝树林里去了,已是走了好半天了。” 方氏大急,提起裙子就朝树林里钻,那饮子摊主又好心提醒她道:“夫人,你若不是东京本地人,还是别进去的好,里头路形复杂,容易走不出来。” 方氏不想人没找到,却把自己给走丢了,于是听了摊主的劝,没走进树林,而是掉头朝东京城里去,她此时心内焦急,已顾不得甚么仪态,一路连奔带跑,头散了也顾不上。 又是一个两刻钟,方氏喘着粗气推开牙侩家那扇破旧的篱笆门,却与个陌生婆子撞了个正着,忙抓住她问道:“牙侩在不在?” 那婆子莫名其妙道:“甚么牙侩?你是谁?” 方氏反问她:“你又是谁?” 婆子将背后的房屋一指,道:“这是我家的房屋,你说我是谁?” 方氏一时没明白过来,又问道:“那卖妾的牙侩是你甚么人?” 婆子把胸脯拍了拍,道:“这里就住着我一个,儿子媳妇们都在外头做工呢,哪来的甚么牙侩。” 方氏听了,当即扯住她不放,称她是骗子,伙同牙侩来骗她。婆子先是拼命挣扎,待得从方氏的骂声中将事情听了个大概,就停了下来,问道:“你说的可是一个同我年纪差不多的妇人,领了个花容月貌的小娘子的?” 方氏连连点头,问道:“你果然是认识的,快告诉我她们在哪里。” 婆子笑道:“甚么牙侩,那就是一对过路的母女,说走累了,想借我的屋子歇一歇脚,睡上一觉,我想我一个单身婆子,哪里不能转悠会子,于是就借了,以此赚几个零花钱。” 方氏听到浑身冷,强撑着道:“你胡说,我几天前也在你这里见过她们。” 婆子道:“她们前后一共借了两三回,你前几天见着她们有甚么稀奇?” 方氏两眼黑,紧紧揪住那婆子道:“你问也不问清楚,就让骗子借你的屋?” 婆子听说了她的遭遇,十分同情,道:“照这样说来,她们根本不是甚么母女,却是伙同起来骗人的。不过你这两百贯的大买卖,都不事先打探清楚,却来怪我这个只赚十来文茶水钱的老婆子,甚么道理?” 方氏被顶得哑口无言,又想着此事不宜耽误,不然让林娘子她们跑远了,哪里寻去?于是就松开了婆子,先强行进屋里找了一通,见的确无人,才转身离去。 方氏不敢回家,又是一路疾奔,来到祥符县,披头散地冲进官府后衙,瘫倒在二进院子。院中晾晒衣裳的杨婶被她唬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旧主人,忙上前扶起她问道:“二夫人,你从哪里来,怎么如此狼狈?” 方氏连跑了两大段路,实在是没力气了,蔫蔫地把头抬在她的肩头,虚弱道:“我吃了一桩大亏,赶紧叫仲薇出来替我作主。” 杨婶将她扶进厅里,放到椅子上坐着,又叫青梅拿盐水来喂她,再才去一进院子通报。 林依正同杨氏几人打双陆作戏,张仲微抱着玉兰,在旁看着。杨婶不敢扰了他们的兴致,只在旁静立。杨氏取茶时,抬头瞧见了她,问道:“你怎么来了,有事?” 杨婶这才上前,将方氏来家的事情讲了。杨氏听得方氏上门,脸上果然就不好看,但还是向张仲微两口子道:“你们去看看罢。” 张仲微应了,将玉兰交给奶娘,再同林依一同回院。 二进院子的厅中,方氏才喝完两大杯盐水,勉强缓了过来,正扶着椅子喘气,瞧见张仲微夫妻进来,忙挣扎着起身,迎了上去,且哭且诉,将林娘子逃脱的事讲了一遍。 由于她心里虚,讲得没头没尾,害得张仲微两口竖起耳朵也没听明白。张仲微实在没办法,只好让她坐下,照着公堂上审案子的法子,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问她:“林娘子是谁?” 方氏答道:“我给你买的妾。” 林依的脸色马上就沉了下来,张仲微把她的手轻轻捏了一下,叫她稍安勿躁,接着问道:“她为何要跑?” 方氏道:“她与那个牙侩串通好了来骗我,牙侩那头收钱,她这头就跑了。”她从林娘子逃跑,讲到那房东婆子,哭道:“她们好大的胆子,连知县的婶娘都敢骗。” 张仲微听得哭笑不得,又问:“买这个妾,花了多少钱?” 方氏道:“整整两百贯,好大两锭金子呢。” 林依忽地一下站了起来:“原来你先前向我们借两百贯,就是为了给仲微买妾?” 方氏对她的不恭敬,有些不满,道:“你不借我,自有人借我。” 张仲微问道:“两百贯可不是个小数目,婶娘向谁借的?” 方氏道:“向八娘子借的。”又急道:“你一句接一句,究竟要问到何时去?还不赶紧派人去追那两个骗子?” 张仲微却不慌不忙道:“婶娘既然敢花两百贯,肯定是签了卖身契的,有这物事在手,还怕她跑了?” 方氏急道:“我就是听信了林娘子的这句话,才叫她给跑了。” 张仲微安慰她道:“官府捉拿逃奴,向来不遗余力,婶娘且将卖身契交给我,我叫上哥哥,一同上东京告状去。” 方氏听了这话,稍稍宽心,就将林娘子的卖身契自怀里掏了出来,递与张仲微. 张仲微自出去找张伯临去了,林依却坐着没动,方氏催她道:“你难道不是张家人?也赶紧想想办法呀,要不先派几个家丁,出去找着?” 方氏给张仲微买妾没成功,林依高兴还来不及,才不愿意去找,冷啍一声,起身就进了里间,方氏欲跟进去,青梅却将她拦住,道:“二夫人,你该去那林娘子走失的地方等着的,万一她只是迷了路,好容易回头来找你,你却不在,岂不是白白冤枉了人家?” 方氏气道:“她一头扎进了小树木,怎会是走丢?” 青梅道:“那可不一定,所谓人生有三急,就不许她寻上地方方便方便?” 方氏觉着她讲得很有道理,就顾不上外面日头正高,急冲冲地奔了出去,重回东京郊外的大石头上坐着。 张仲微拿着林娘子的卖身契,到学馆寻到张伯临,招手叫他出来,道:“婶娘在东京上了回当,得报官,哥哥赶紧同我走一趟。” 张伯临一惊,待得听张仲微讲了原委,赶忙将学生们都提前放了学,锁上大门,再同他一人骑了一匹快马,朝东京城飞奔。 马匹过城郊时,扬起一片尘土,迷住了路边苦等林娘子的方氏的眼,惹得她破口大骂,可惜张伯临与张仲微走得急,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派派小说论坛思旭手打,转载请注明。) 第两百五十五章 两张契约 张伯临兄弟到了东京,因为张仲微本身是个官,又与开封府尹相熟,因此就没有去鸣鼓,而是递上名帖,直接进到了后衙。 府尹听张伯临讲述了案情,气道:“竟有如此狂徒,胆敢在天子脚下行骗朝廷官员的亲戚?”当即唤来师爷,叫他拿着林娘子的卖身契去查。 师爷到存放文件的屋子里翻了一时,前来禀报:“府尹,这张卖身契好生奇怪。” 府尹问道:“奇在何处?” 师父递上另一张卖身契,道:“府尹,你来看,这是一张人口买卖的留底,在官府盖了印信的。”说着,又递上张仲微带来的那份:“府尹,你对照着瞧瞧。” 府尹照着他的话,将两张卖身契放到桌上,并排摆放,仔细对照一看,现了蹊跷之处,这两张卖身契买卖的人口,乃是同一个人,即林娘子,而盖过官府印信的那张上头,银主姓贾,而非方氏. 府尹抬手叫张仲微兄弟近前,让他们也看了,道:“虽说未盖官府印信的卖身契也有效,但若同时出现,自然以盖过的为准,何况贾家的这张,日期在前头,乃是几年前就买了。” 张伯临惊讶出声:“照这般来看,我娘买下的林娘子,其实是有主人的?” 府尹点了点头,又好心提醒他们道:“钱财被骗倒是小事,得防着贾家告你们拐骗人口。” 张仲微问道:“不知这贾家,再住何处?” 府尹命师爷查过,一讲,原来就是张仲微的旧邻居,纵火被抓,才放出来的那位行商贾老爷。 张仲微道:“我们与贾家无冤无仇,加之他只是个商藉,想来借他个胆子,也不敢诬告知县的亲戚,除非他以后不想做生意了。” 府尹认为他言之有理,便好心道:“不如我帮你把他叫来,就在这里问个清楚?” 张仲微正要答应,却被张伯临在背后戳了一指头,只好婉拒了府尹好意,称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把那行骗的牙侩和林娘子捉拿归案。府尹自然一口答应,就在厅里摆开笔墨,让张仲微画出林娘子画像,即刻点人去搜捕,又叫张仲微转告方氏,将那牙侩的画像也送一张来。 张仲微谢过府尹,同张伯临告辞出来,问道:“哥哥为何不让府尹请贾老爷来?” 张伯临道:“官衙人多,这又不是甚么好事,何必闹得纷纷扬扬。那贾老爷乃是你们的旧邻居,又不是不认得,私下找来问问便是,难道他还能不给你这知县的面子?” 张仲微依了他,两人绕到州桥巷,去敲贾家的门,不料开门的小丫头却告诉他们,贾老爷出门做生意去了,不在家。 张仲微想了想,道:“我家娘子同你家丁夫人相熟,想请她上门一叙,劳烦通报一声。” 小丫头却道:“夫人早就回四川老家了,也不在哩,家里只有两个姨娘,两位官人见不见?” 张伯临见这个丫头没头没脑,笑起来:“咱们又不是登徒子,见你家姨娘作甚么。” 那丫头红着脸把头一缩,就要关门,张仲微连忙叫住她,递了几个铜板过去,问道:“你家是不是有个姨娘姓田?” 小丫头答道:“是不是额头有道疤的?” 张仲微点头道:“正是……”他本来就此让小丫头把田氏叫出来,但又怕传出去不好听,于是便转口道:“既然没有主人在家,那就算了。” 小丫头见他们再无话要转,便将门关了。 张伯临问张仲微道:“既然田氏在这里,为何不叫她出来问问,看那林娘子身上,究竟有甚么古怪?” 张仲微道:“我们两个大男人,来见人家的妾,惹人闲话呢,且先回去,让我娘子来请。” 张伯临同意了,两人去牵了马,打道回府,因心里有事,又是一路疾奔,再一次让尘土迷了方氏的眼,又惹得方氏骂了一回。 张仲微回到家中,将他们去开封府衙门打听到的情况讲了一遍,再让她请田氏来家,仔细问一问。 林依极不乐意,道:“我帮着将此事了结,好让婶娘弄个妾来家?” 张仲微安慰她道:“只要我没那心思,就算妾进了门,还不是随你摆弄?” 林依最在意的,只有他的态度,见他心意坚决,语气肯定,就高兴起来,道:“说的也是,来了妾转手卖掉,说不准还能赚几个呢。” 张伯临又进来,先替方氏向她道歉,再请她帮个忙,叫田氏来问话。还是张伯临会做人,这番道歉的话,让林依消了气,叫过杨婶吩咐几句,遣她带着轿子,赶去东京城。 杨婶领命,叫了两个家丁,抬着家里的小轿子,朝东京城里去。轿子此时空着,她本来可以坐,但却急着办差,嫌慢,因此只甩着胳膊,迈着大步,同轿夫一起走着。 行路到底比骑马慢许多,他们在路上,就遇见了方氏。杨婶知道她为何坐在这里,心里笑。暗道若林娘子真是走失的,那牙侩怎么也不见了?分明就是一个骗局,偏方氏心存一线希望,所以看不破。她担心方氏独自在这里晒久了出事,便上前道:“二夫人,两位少爷已开封府衙门报了案了,你还是回去罢。” 方氏已是晒得头昏脑胀,就听了她的话,站起来朝祥符县的方向走。杨婶晓得林依此时不愿见到她,忙伸出胳膊拦了,道:“二失人,瞧人这满头大汗的,赶紧上轿子,我送你回家。” 方氏这才瞧见有轿子,大喜,爽快上了轿。闭着眼,摊在那里,等她感觉到轿子停了,睁开眼时,现已置身罗家酒楼后院,只好地奈下了轿子,仗着张梁还不知情,走了进去。 杨婶进去与张梁见过礼,再出来叫轿夫将轿子重新抬了,朝州桥巷而去。她敲开贾家的门,向开门的小丫头道:“我们家夫人新做了几套衣裳,请你们家的田姨娘趁着天亮,过去瞧瞧,晚了对着灯,只怕看不清。” 小丫头问道:“不知你们家夫人是哪位?” 杨婶答道:“是祥符县张家的林夫人。” 这小丫头乃是丁夫人留下的,却是知道林依,也晓得她家与田氏的关系,笑道:“原来是祥符县知县夫人,我这就进去通报。” 她进去里,找到正与另一个妾生闷气的田氏,将杨婶的话转告。田氏现在只是个商人家的妾,地位算低的,有知县家的夫人相请,多有面子的事,哪有不肯去的,急急忙忙就换了见客的衣裳,又将林依送她的那根铜包银的簪子插了,赶到门口去见杨婶. 杨婶冲她略福了福,请她上轿,道:“我家夫人正等着姨娘呢。” 田氏见她没有要攀谈的样子,有些失望,默默上了轿。 方氏上当失财的事,张伯临最着急,因为这笔钱一旦追不回来,就得由他还张八娘的债,因此亲自站在院门口等田氏,一看到她的轿子朝这边来,就飞跑进去通知林依. 林依能理解他的心情,也挺同情他,遂将对方氏的厌恶暂抛一旁,打起了精神来见田氏. 田氏为了那两贯钱和一支铜包银的簪子,还是感激林依的,进了门,道谢的话讲个不停。林依可没功夫与她叙旧,待得茶端上来,直入正题,问道:“上回你家夫人来时,说林娘子走失了,可曾找到?” 田氏不知林依怎会关心贾家的一个妾,但还是照实答道:“不曾,老爷忙着生意,没功夫去找她。” 林依又问:“她是独自出门适逛走丢的?” 田氏神神秘秘道:“哪里是走丢的,我听小丫头们讲,她是受不了老爷的打,偷偷跑掉的。” 贾老爷打林娘子?林依不奇怪,贾老爷之所以会有牢狱之灾,全拜林娘子所赐。估计早将她恨之入骨了,这回好容易出了狱,自然要揍她来出气。 田氏好奇问道:“林夫人,你问这个作甚?” 林依笑着:“你不晓得,我还在朱雀门东壁住着时,就与她是邻居,比认得丁夫人还早。” 原来是旧识,那关心关心倒也不奇怪,田氏了然,又问:“听说林夫人新做了几套衣裳?想必件件都是精致的。” 林依这才想起请她来的由头,忙叫青梅取出几件衣裳来,与她同看,末了又送她一件背子,道:“若有了林娘子的消息,千万告诉一声,我这旧邻居,还是挂牵她的。” 田氏喜出望外,欢天喜地地把衣裳接了,满口答应下来。林依让青梅送她出去,还坐了来时的轿子回东京。 田氏刚走,张伯临和张仲微就从里间出来了,庆幸道:“看来林娘子骗人的事,与贾家无关。” 张伯临取来一贯钱,递与林依道:“方才让你骗费了。” 林依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是给的背子钱,嗔道:“一件衣裳而已,又不是绸缎,也值得你如此?” 张伯临晓得她不是小气的人,不然开学馆的钱了,也要一并还了,于是又谢了一遍,将钱收起。 第两百五十六章 惊诧案情 田氏到过张家大房一趟,让林依他们知道了----林娘子虽然不是方氏的逃奴,但却是贾家的逃奴。二日,张仲微去寻过方氏,拿着牙侩的画像,连同这消息,一起告诉了开封府府尹。 开封府尹想着,多了这层关系在,若能抓获林娘子,他可就等于破了两宗案子,来年政绩考核时,脸上也有光,于是又多多加派了人手,全城搜捕林娘子和牙侩,每个出城的路口也不放过。 林娘子和牙侩都是女流之辈,一时间能走到哪里去,在这样大面积高强度的搜捕下,很快就被抓捕归案了。 事实上,这两位,根本就没想跑,官差抓到林娘子时,她正在裁缝铺子里量尺寸,准备做新衣裳,而牙侩则坐在路边的一家娘子店里,吃酒啃肉。 府尹听得回报,惊讶之余,又大为震怒,拍着惊堂木问堂下的两人:“你们好大的胆子,犯了案子还这般若无其事。” 牙侩和林娘子,显见得是行骗之初就串通过口供,应对的话一模一样:“大人冤枉,妾身不知犯了甚么罪。” 府尹见她们矢口否认,愈恼怒,命衙役将方氏那张卖身契拿到两人跟前,喝道:“你们胆大包天,竟然骗到朝廷官员家去了。” 林娘子根本不朝卖身契上看,称:“妾身不识字。” 牙侩常与这物事打交道的人,不敢称不认得,就凑着看了一眼,却道:“大人,这上头虽然有我的贱名,但笔迹,手印,都不是我的。这定然是有人刻意模仿,故意陷害。” 府尹不信,当场让她用左手右手都写了字,又抓着手按过手印,两下一对照,还真对不上,府尹大为奇怪又命师爷将贾家的那张卖身契取来,将林依的手印一对照,现也对不上。 在府尹心里,早就认定了牙侩和林娘子都是骗子,这会儿却出现这样的结果,让他惊呆了。难道后一张卖身契,真是方氏伪造的?府尹不相信,而此时,在门口围观的张伯临,已冲了出来,代母喊冤了。 府尹的一颗心,自然是偏着张家的,于是喊了退堂,将张伯临叫到后面,道:“凡事得有证据,不然就算本官相信你们也没用。” 张伯临明白,府尹处在这个位置,也极难做,于是道:“请府尹暂时缓几日,待我回去问一问母亲,查明真相。” 府尹允了,放他回去。 此时方氏并不在家中,而是赖在祥符县,任人赶也赶不走,她的心思,大家都明白,她是怕这场官司,让张梁知道了,因此要躲起来。只是纸终究包不住火的,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众人都晓得这道理,于是也就懒得理她了,任由她一人在院门口焦躁踱步。 张伯临刚迈过门槛,方氏就迎了上去,抓住他喜悦问道:“案子审得怎样?她们招了罢?钱追回来没有?” 张伯临很气恼,非常气恼,没好气地回答道:“还追钱呢,人家差点反告你诬陷。” “啊?”方氏诧异非常,连退三步,但马上又反应过来,重新扑上去,晃着张伯临的胳膊道:“这你也哄我?那张契纸,白纸黑字,还有通红的手印,这能有假?” 张伯临硬拽着她,一面朝二进院子走,一面道:“娘说对了,问题就出在这张契约上。” 说话间,他已拖着方氏到了厅上,一手拉开她,硬按到椅子上。张仲微和林依都在厅里候着,闻言都很惊讶,问道:“契约有问题?” 张伯临自怀里取出契约,展开来,指着最末端道:“府尹当堂对过笔迹和手印,与牙侩和林娘子的都对不上。” 方氏惊讶得动都动不了,僵在椅子上问道:“怎么会这样?这是怎么回事?” 张伯临带着气,语气不善:“怎么回事?这得问您哪。” 张仲微理解张伯临的心情,便这般与娘亲讲话,传出去像甚么样子,何况是为人师表的人,于是从后将他撞了一撞,自己问方氏道:“婶娘,她们当着你的面签名和按手印时,可有甚么异状?” 方氏已有些傻了,茫然道:“她们并不曾当着我的面签名和按手印。那张契约牙侩拿出来时,就已经答好名字按好手印了。” 几人都瞪圆了眼睛,望着方氏,不敢置信,身为二房当家主母,竟然犯这样低级的错误?不过仔细想想,倒也正常,方氏一辈子都住在民风质朴的乡下,哪里见过这样的骗术,加上她当时买林娘子时,是相信牙侩的,自然就会疏忽了这样的小细节。 张伯临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念叨着:“完了,就算那两人不敢反告一状,两百贯也是追不回来了。” 方氏一听,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张伯临听得心烦气躁,大吼:“人呢,快把二夫人送回东京去。” 方氏这会儿哪里敢见张梁,立时住了声音,可怜巴巴地看看张伯临,又看看张仲微,忽得扑到林依跟前,道:“仲微媳妇,你一向最有主意,快帮着想想辙。” 林依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冷冰冰道:“婶娘想把钱追回来,再与我们买个妾?” 方氏经这话一顶,转向张仲微,委屈道:“仲微,看你媳妇……” 张仲微正烦闷着呢,根本没留意到这边的动静,只与张伯临商量:“哥哥此事不能就这样算了,传出去,让人笑掉大牙。” 张伯临恨道:“极是,这口气怎能叫人咽得下。” 张仲微想了想,站起来道:“我再去东京一趟。” 张伯临问道:“你还要去寻府尹?可没确凿的证据,他也没法子。” 张仲微摇了摇头,道:“我不去寻他。” 林依听说他要进城,忙让他顺道把方氏送回去。方氏一听,直接两眼一翻,晕死过去了,也不知是真晕还是假晕,反正青梅掐了半天的人中,她就是不醒。 林依无法,只得禀明杨氏,将她抬去了张伯临现住的屋子隔壁,叫杨婶看着。张伯临到底还是担心亲娘,又取了钱,亲自去找郎中来瞧。 张仲微袖了那张假契约,骑马奔向东京城。到参政府下马,递帖子,求见欧阳参政。欧阳参政消息灵通,晓得他家在打官司,本来想避嫌,不见他,但3因为林依送的股份,月月都有进账,就替他讲话道:“若学生真有了难处,你这当老师的却不管,岂不是寒了人家的心?” 欧阳参政向来很敬重这位夫人,于是就听了她的话,命人将张仲微请进来。等到张仲微将案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欧阳参政自己愤怒了,东京城居然有这样的狂妄之徒,行骗到他学生家不说,还欲反咬一口。这事若不解决,不是打了张仲微的脸,而是打了他的脸。 他这样想着,赶忙命人去知会开封府府尹,再抓牙侩与林娘子,直接用刑。 张仲微十分感激,谢了又谢。 欧阳参政却道:“这回能直接用刑,全因一个是布衣,一个是逃奴,若下次换成有身份的,该怎么办?” 欧阳参政的话,十分明确,即叫张仲微管束愚笨的家人,莫要再贪图小便宜,中了这样低劣的骗术。 张仲微听得无地自容,只能诺诺应了,告辞出来。开封府那边一时半会儿还出不了结果,但张仲微还是上街买了几样礼物,拜访过府尹,再才回家。 他一回到家,方氏就醒了,将他叫过去问详细。张仲微到底还是心善,不忍将欧阳参政的责备讲给她听,只道有贵人答应帮忙,叫她放心。正巧杨氏听说方氏醒了,前来探望,听见这话,马上接口道:“既然有贵人相助,定然出不了甚么大事,弟妹且回家去罢。” 方氏哭丧着脸道:“大嫂,你好狠心,我还躺在床上,你就要赶我走。” 杨氏拍了拍额头,道:“是我糊涂了,你赶紧躺下,安心养病同,我自会派人去东京一趟,知会二弟。” 方氏大惊失色,赶忙求她,但杨氏根本不听。走出门去唤张伯临,道:“不是我狠心,只是你娘病了,这样大的事,我担不了干系,你还是赶紧回家报信的好。” 张伯临一听就明白了,杨氏是存心要借这个机会,好好教训方氏一顿。他虽然也有些怨方氏,但毕竟是亲娘,听了杨氏这样的话,心内五味纷呈,但杨氏的话,合情合理,任谁也挑不出错来,更重要的是,她是长嫂,在讲究长幼有序的大宋,就算她明着教训方氏,别人也讲不了二话。 其实杨氏底下多的是人手,随便派个人,都能去东京传个话,但她却偏偏要张伯临自己去说,摆明了是想把自己,乃至整个大房择个干净了。 张伯临是个理智的人,对杨氏这样的做法,虽然有些难过,但却十分地佩服,不愧是跟着张栋在官场上风雨几十年的人,形势看得十分清楚,该帮的地方不含糊,该利用的地方也绝不手软。 第两百五十七章 被逐出门 杨氏对张伯临讲完,转身就走了。张伯临还要在祥符县教书,依仗大房的地方多矣,对她的话不敢不听,便骑了马,亲自回家一趟,告诉张梁,方氏病在了大房,今晚肯定是回不来了。 张梁十分奇怪,方氏的身体一向很好,怎会说病就病了?他拦着脚步匆匆的张伯临,不许他走,问道:“你娘究竟怎么了?” 张伯临先是支支吾吾,后来一想,反正爹和娘,总会得罪一个,讲了得罪娘,不讲得罪爹,两害相较取其轻,还是先稳住爹罢。 张伯临暗地里一番计较,做出了决定,将方氏被骗,上衙门打官司险被诬告的事,大略讲了一遍。 方氏上当受骗,这事儿本身,张梁并不在意,他耳里只回响着一个声音,两百贯,整整两百贯! 张伯临见张梁的脸色不对劲,连忙扶他坐下,端了茶与他喝,又替他抚胸顺气。 张梁缓了缓,问道:“那两百贯是问谁借的?” 张伯临答道:“娘说是向八娘子借的。” 张梁一听,把茶盏都砸了,怒道:“咱们住的这房子,还是八娘子借的呢,她还好意思去借钱,这下欠了债,还怎么好意思住下去?” 张伯临也为此事过愁,但目前只能劝张梁放宽心,称开封府府尹还在提审牙侩和林娘子,相信案子很快就会有进展。 张梁听出了意思来,问道:“开封府府尹肯帮忙?” 张伯临道:“是仲微托人通了路子。” 张梁因为张仲微没能帮张伯临谋上个差遣,本来有些埋怨,听了这话,怨就淡了些,感叹道:“到底是亲了,还是不忍看着我们落难。” 张伯临赞同道:“仲微一直都很顾惜咱们二房。” 张梁叹道:“去把你娘接回来罢,总赖在大床像甚么,没得惹你伯母不高兴----咱们一家,以后仰仗他们的地方多着呢。” 张伯临应了,骑马回祥符县,说要送方氏回家,方氏死活不肯。张伯临只好骗她道:“爹出门去了,没有五六天回不来,娘怕甚么。” 方氏奇道:“他去哪里了?” 张伯临胡乱报了个勾栏的名字,听得方氏心头大恨,一时间把甚么都抛到脑后去了,急冲冲地自己就下了床,胡乱套了件衣裳,家去了。 张伯临是扯的谎,张梁自然正在家等着她,不过令人意外的是,张梁既没打她也没骂她,只叫她老实待在家里,街衙门断案的结果。张伯临见方氏无事,便放心地重回祥符县,尽管官司还没打完,便学馆还是开,不然没钱吃饭。 开封府那边,二天下午就传来了消息,好消息,牙侩和林娘子都不耐打,没几板子下去就全招了。对她们合起伙来骗方氏的计划,供认不讳。林娘子还道,她本来是想到银主家住几天,还能不能顺点值钱的物事回来,但一听说对方是与贾家相熟的张家,心里害怕,这才半路上跑了。 开封府尹断完案子,追回了方氏的两锭大金子,交与了张伯临。又命人找到贾老爷,把林娘子送了过去。结果张家和贾家都备了厚礼谢他,让他十分得意。而张仲微也备了一份礼,送到了欧阳参政府上,但欧阳参政一贯清廉,并不曾收,只道他把官做好,就是给他脸上增光了。 方氏听张伯临讲了衙门断案的情形,恍然大悟:“怪不得林娘子一路上向我问东问西,原来是想去搬空仲微家。” 张梁遣她道:“你把钱与八娘子送家去。” 方氏这两天低头伏小,不敢违抗,二话不说就去了。她前脚才踏出院门,张梁就向张伯临道:“去雇一辆车,咱们搬家。” 张伯临大吃一惊:“搬到哪里去?” 张梁道:“还能哪里,我也只有你一个儿子了。” 原来是想搬到祥符县去,张伯临为难道:“我如今住的还是仲微的房子呢。” 张梁道:“我也曾教过两天书,到了祥符县,正好与你做个帮手,两个赚钱,还怕租不起房子养不了家?” 张伯临见张梁不再反对他以教书为业,大喜,亲自动手去搬箱子,决定先到大房借住两天,明日一早就去看房子。他们家人多,物事又少,很快就将行李收拾妥当,搬到了车上。张梁带着小坠子、锦书、青莲、冬麦和张浚明爬上车,让张伯临骑马,命任婶去知会张八娘,告诉她搬家的事。 任婶早就觉着不对劲了,急得跳脚:“二老爷要通知八娘子,方才怎么不让二夫人顺道就说了?” 张梁不理她,叠声地催车夫开车,张伯临见状忙问:“爹,你不等娘回来?” 张梁黑着一张脸,道:“你娘替你祖父祖母守过三年孝,我休不得她,但留她在东京住,就是使得罢?” 张伯临与任婶明白了,他哪里是要搬家,分明就是变了相地赶方氏出家门哪。张伯临认为此举不妥,但又觉得,是该给方氏些教训了,于是不再出声,心想反正是老父的主意,难道他这做儿子的,还能不听? 他可以不在意,任婶却急了,要赶就赶方氏,赶她做甚么。林娘子那档子事,可是方氏一个人惹出来的,与她无关哪。张梁要走,任婶不让,竟冲到车前一跪,央求张梁带她一起走。 张梁却道:“你走了,谁来服侍二夫人?你可是她的陪嫁。”一句话就打了任婶,又叫车夫费力气,抽了她一鞭,然后一车一马,奔往祥符县去了。 他们到了祥符县,暂无住处,便由张伯临先进去,向杨氏讲了借住的事。杨氏听说方氏被张梁留在了东京,深感大快人心,忙请他们几口人进来,吃茶叙旧,安排房屋。张伯临带着两个妾住东厢二间,张梁带着小坠子住东厢一间,还剩下冬麦和张浚明没住处,就问过林依后,住到了二进院子的东厢二间,与小玉兰作邻居。 因为张家二房的到来,后衙两进院子立时就挤得满满的。林依听说张伯临的两个妾都来和他一起住,脑子里马上就不纯洁了,又不好冲着大伯子看,只好掐着张仲微的胳膊忍笑。 张仲微吃痛,自然要问个缘由,林依却不肯说,只好任由她把胳膊掐出了几个印子来。 他们这边因为没了方氏,而张梁又感激大房在这场官司中不遗余力地帮忙,因此两房人显得极亲热,吃着茶,聊着天,其乐融融。 东京城里的方氏,到了张八娘家,将钱还了,张八娘很高兴,便留她吃饭。母女俩正讲着,只见任婶飞跑进来,一骨碌跌到跟前,方氏正要斥她没规矩,就听见她尖着嗓子叫道:“二夫人,不好了,二老爷把你赶出家门了。” 方氏只当她疯了,骂道:“胡诌甚么,我是自己出来还八娘子钱的,怎么就变成被逐出家门了?” 任婶哭着解释:“二夫人,你才出家门,他们就收拾了行李,全搬到祥符县去了,只留下咱们俩在东京。” 方氏大惊,拍着桌子站起来:“大少爷也去了?” 任婶是张伯临的奶娘,倒还有些偏着他,便道:“二老爷开的口,他哪敢反驳?” 方氏急了一脑子门的汗,急冲冲地朝外走:“反了天了,这日子过不得了。” 张八娘也着急,就没拦他她,催着任婶跟上去,照顾着点。 方氏一步也没停顿,一气奔回家中,果然三间房都被清空了,只有她那间还留着个箱子。她顿感眼前黑,比出了林娘子那事还绝望,张梁不要她了,以后的生活怎么办?她陪嫁来的器皿,全换作了张八娘头一回出嫁的嫁妆,陪嫁来的田,只剩了几亩不值钱的旱地,而且还远在四川老家,不顶用。 张八娘的家,倒就在附近,可断没有儿子还在,却靠女儿养的道理,这点规矩,方氏还是懂的。再说姑父不比媳妇好对付,若真动粗赶起她来,她可没本事招架。 方氏看了看空荡荡的房间,问任婶道:“咱们还有多少钱?” 任婶哭丧着脸道:“二夫人,你问错了,你该问,咱们还有没有钱。” 方氏还真问道:“那咱们还有钱吗?” 任婶答道:“没了,二夫人,你还欠了我两个多月的月钱没给呢。” 方氏一巴掌扇过去,气道:“都甚么时候了,还跟我讲这个,他们走时,你怎么也不拦着?” 任婶捂着脸,委屈道:“他们是坐车走了,我哪里拦得住。”方氏叹了口气,开始愁,她们两人,身上连半块铜板也无,不说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今天晚饭总要解决罢?任婶不想饿肚子,极力怂恿方氏上祥符县去闹。方氏听了,把心一横,道:“说的是,他说让我留在东京,我就留在东京?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娘子,他到了哪里,也不能不管我。” 任婶欢快地附和了几句,道:“二夫人,你趁着天还没黑,赶紧去,我在家守门。” 第两百五十八章方氏求情 任婶的话,乍一听挺好,可仔细一琢磨,方氏惊讶了:“你让我一个人去?自己却躲在家里?” 任婶赔笑道:“屋子总要有人看。” 方氏把眼一瞪:“三间房都是空空的,哪里需要你看?” 任婶拧不过她,只得把门锁了,随她一起到祥符县去。她们主仆走到官府后衙门口时,张梁还在厅上,与杨氏等人闲话,他听得下人通报,斩钉截铁道:“把门关严实了,不许她进来。” 杨氏却道:“这是我家,若不许她进来,别个只会说我,不会说你。” 张梁只好起身,出去与方氏讲:“你老实在东京待着,一口饭少不了你的,若是你三番五次来吵闹,就托人把你送回眉州乡下去。反正那里房屋土地,都是齐全的,只要我不休你,就无人敢讲闲话。” 方氏叫这一番话吓住了,生怕他真把自己送回眉州,她可不愿孤零零一人待在乡下,于是把任婶一扯,掉头就跑。但跑了几步,又想起件事来,回去朝张梁伸手:“既然饭还是给我吃的,那把钱拿来。” 张梁在袖子里摸啊摸,摸出两百九十九个钱,又找看门的家丁借了一个,凑作个整数,交到方氏手里,道:“你们省着点,过四、五天没问题。” 方氏气道:“我们有两个人,你这才三百文,多买根针都嫌不够。” 张梁不耐烦道:“嫌少就别要,自己赚去。”方氏又被吓着了,连忙将那三百文抓过来,牢牢攥着,又道:“那我用完了,再来找你要。” 张梁道:“不必了,五天后我自会与你送去。”说完就进院子里去了,头也没回一下。 方氏委屈得直想哭,又无计可施,只好将那三百文钱袖了,准备回东京。任婶十分不满,只有三百文,看来她的月钱又泡汤了,就这么回去,她不甘心,于是怂恿方氏,就在这后衙门口大闹一场,就算不能逼张梁拿出钱来,能逼到张伯临也是好的。 方氏到了危急关头,倒还不糊涂,狠瞪一眼过去,骂道:“你没听见他说,要送我回眉州呢,就会出些锼主意。” 任婶的胆子,还没大到与方氏顶嘴,只好唉声叹气地随她回东京去。晚上,两人买了一个萝卜,两颗青菜,再到张梁留下的半袋子米里抓了两把,凑合着吃了饭。任婶一想起方氏拖欠她的月钱,心如刀绞,坐都坐不安稳。整个晚上,都在苦劝方氏,称硬的不成就来软的,去向张梁认个错,说不准他心一软,就肯让她也跟去祥符县了。 方氏被她讲得有些意动,正在犹豫,任婶又道:“二夫人,先前咱们家贫时,全靠你辛勤操劳,苦苦支撑,如今好容易宽松些了,却不让你跟去享福,实在划不来哩。” 方氏呼地站起身来道:“我明日就去,你也要见机行事,在一旁帮着些。” 任婶欢喜应了,铺床灭灯,服侍方氏歇下。 二日天才蒙蒙亮,方氏就被急切的任婶催着起了床,一路嘀咕着、抱怨着,走到祥符县去。开学馆的人,都起得早,她们赶到时,正巧碰到张梁同张伯临出门,遂欢欢喜喜迎上去问好。 张梁见是她们,大怒:“说好五天后我与你送去,怎么还没过一天就来了?” 方氏忙道:“我不是为钱来的。” 任婶补上:“二夫人想通了,晓得自己错了,望二老爷看在多年的夫妻情分上,原谅她一回。” 方氏听不惯这话,狠狠剜了她一眼。 也许真因为是夫妻,张梁也听不惯这话,道:“她若能知错,日头早就打西边出来了。” 方氏见他真不吃这套,连忙转攻张伯临,抓住他的胳膊道:“你爹不要我,你可不能不要,你为人师表的人,难道不讲究孝道了?” 张伯临忙道:“娘,我又不是不养你,你急甚么。” 方氏大喜,但还没等她高兴完,张伯临又道:“爹也没说不要你,只是让你留在东京而已,吃穿住用,他还是管的。” 张梁伸手将张伯临拉了过来,冲方氏道:“你若还拦着,耽误了我们开学馆,五天后恐怕连三百文都领不到。” 方氏心想,她自己是一文钱都赚不到,就算住在东京,也只能指望他们父子开学馆养家了。于是只好朝旁边挪了挪步,让他们过去。 任婶见求情失败,忍不住地埋怨。 方氏也很失望,叹气道:“这事儿急不得,须得慢慢来。” 任婶暗暗着急,再慢下去,拖欠的两个月的月钱,就该变成三个月了,她为了自己的辛苦钱,绞尽脑汁想了又想,终于又想出个主意来,道:“二夫人,二老爷之所以听不进你的言语,皆因他心里还恨着你呢,何不托个别人去说说看?” “托别人?”方氏怔道。 任婶点头道:“正是,二夫人找几个同二老爷关系好的,托他们去求情,说不准二老爷看在他们的面子上,就准许你搬到这祥符县了。”说着,板着指头就数起来:“大夫人、大少爷、二少爷、二少夫人、郭姨娘……” 方氏先把张伯临和小坠子否决掉了,道:“伯临方才的态度,你还没瞧明白?他的一颗心,偏着他爹呢。”又道:“我堂堂正妻,去求一个妾?就算能搬到祥符县,我还能抬得起头?” 把这两位一排除,就只剩下杨氏、张仲微和林依。其中杨氏的话,大概最有效,毕竟张梁就住在她家里,但方氏平生最怕的人,除了已过世的婆母,就数杨氏了。连张梁都要排在后头的,因此这位也被她给否决掉了。 如此一来,只剩下了张仲微和林依,方氏一想到张仲微,脸上带了笑,可再一想起林娘子事时林依的冷言冷语,却又开始打退堂鼓。任婶见她这个也不妥,那些也不行,急道:“二夫人,你若不去求二少爷和二少夫人,可就没人可选了。” 方氏犹豫道:“那天你没瞧见仲微媳妇的脸色,恨不得生吃我一口,我哪还敢去。” 任婶道:“那还有二少爷呢,二少爷是你亲儿子,难道不帮你?” 方氏叹道:“仲微你还不晓得,事事都听他媳妇的,我看这事儿,悬。” 方氏还真是爱走极端,以前比谁都胆大,如今胆子却比谁都小,任婶被她给气着了,一屁股坐到路边,不理她了。 方氏在后衙门后走来走去,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唤任婶道:“你去把二少爷叫出来,就说我有话与他讲。” 任婶见她终于想通了,连忙跳了起来,转个身,埋头就朝院门里冲。 两名家丁被她吓了一跳,来不及去拦,只好抓了根门栓,伸过去朝任婶腿前一拦一扫,令她跌了个四脚朝天。 一家丁冲过来,提溜起任婶的领子,骂道:“这里是祥符县官府后衙,你都敢闯,不要命了?” 任婶被吓着了,身上又疼得慌,冲门外哭喊道:“二夫人,这可真是墙倒众人推,他们不让我进门哪。” 方氏听见,匆匆起来,但还没等到她开口,家丁先告状道:“二夫人,咱们大夫人可从来没说过不许你进门,你若要进去,照着规矩通传便是,为何要由着这奴婢冒冒失失地乱闯?” 方氏被家丁这番话羞得脸通红,走过去劈手就给了任婶一耳光,骂道:“不懂规矩,就晓得丢我的脸。” 这些家丁,都是人精,晓得见好就收。不等方氏打下二个耳光,就问道:“二夫人可是要见大夫人?我们这就进去与你通传。” 方氏忙道:“不必麻烦,把二少爷请出来便是。” 家丁应了,叫住一个洗衣裳的媳妇子,叫她进去传话。洗衣裳的媳妇子,是没有资格踏进二进院子正厅的,她只能先找到青梅,再让她进去讲。青梅知道了,林依自然也知道了,张仲微这位当事人反成了最后晓得的那个。 林依亲自向张仲微讲了方氏在外等他的事,又问:“婶娘找你有甚么事?你可晓得?” 张仲微苦笑一声,道:“只怕人人都猜得出她来找我做甚么,肯定是不愿留在东京,想托我向叔叔求情。” 林依问道:“那你是应下,还是不应?” 若张梁是要休掉方氏,或者要把方氏赶回乡下去,张仲微肯定是要出面的,但如今张梁只是让方氏留在东京而已,那是繁华的大都市,又不曾少了她的吃穿,而且还有任婶侍候着,这在张仲微看来,并没有任何苛待的地方,于是他不想管,不愿意管。 他在厅内踱了几步,道:“我若不替婶娘求情,那就是没义气了。不过……叔叔答应不答应,我可左右不了。” 林依偷偷笑了,问青梅道:“二夫人既然来了,怎么不请进来?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青梅连忙赶去相请,过了一时,回报道:“二少夫人,二夫人不肯进来,非要二少爷出去,说要单独与他讲。” 第二百五十九章 又生一计 林依既已知道了张仲微的想法,就不怕了,将他推了一把,催他出去见方氏,并代她问好。 张仲微到了院门外,见到正在焦急踱步的方氏,行礼请安。方氏道明意图,让他到张梁面前,替自己求情,称一个人在东京太过凄苦,盼望同家人团聚。 张仲微满口答应,但又道:“我一定到叔叔面前提这事儿,但他答不答应,我不敢保证。” 方氏对他很有信心,道:“你叔叔就住在你家,自然要卖你面子。” 张仲微隔天吃饭时,当真顺路向张梁提了提,张梁才租了新屋,正要搬过去,头也不抬地说:“没租她住的地方。” 过了几天,任婶来替方氏打探消息,张仲微将张梁的态度讲了,并告诉她,张梁同张伯临几人,已新租了屋子,搬出去了,以后要找他们,不用再上大房家来。 张仲微在方氏面前,向来是孝子,如今竟然也不欢迎她了,这是怎么回事?任婶愣了愣,才极为不情愿的回转。她哪里晓得,张仲微现在不愿纳妾,是他自己真意识到,妾室乃家宅不宁之根本,而非林依所逼。因此方氏不听他的劝,非要朝他屋里送人,在他看来,就是想要破坏他和和美美的小生活----他这样想,倒也没冤枉方氏----她老人家可不就是这样打算的? 东京,方氏听过任婶的回报,倍感绝望:“难道要让我去求大夫人?” 杨氏一向看不上方氏,怎会帮她?任婶觉得这条路太不靠谱,于是劝方氏道:“大夫人巴不得看着二夫人你落难呢,叫好还来不及,怎会帮你?还不如另辟奇径。” 方氏这会儿是一点儿主意都没有,听了任婶这话,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急急忙忙问道:“你还有甚么法子?” 任婶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问道:“二夫人,依你看,如果大少爷去替你向二老爷求情,胜算有几成?” 方氏认真想了想,道:“肯定有**成的希望,至少比仲微的话管用,毕竟他们如今已不住大房家了,而二老爷还要靠着伯临的学馆教书,怎会不给人他面子?”她讲完,又叹道:“可是伯临的态度,你也瞧见了,他不肯去哩。” 任婶笑道:“有一个人的话,在大少爷面前最管用的。” 方氏愣了一愣,反应过来,却是带着气恼:“你是指李氏?伯临同他兄弟一样,都是见了媳妇忘了娘的。” 任婶点了点头,道:“正是她,若她能帮二夫人劝一劝大少爷,大少爷一准儿就答应了。” 方氏道:“当初伯临入狱,我是开口赶过她的,她恨我还来不及,怎会帮我?” 任婶笑道:“贸然前去,自然是不会帮的,须得先卖一个人情与她,这才好说话。” 方氏心中升起希望,忙问:“甚么人情,快快讲来。” 任婶先问道:“李氏当初离家,是否心甘情愿?” 方氏肯定道:“自然不情愿,她已是嫁过一遭人的,又带着个孩子,若不是手里还有几个钱,怎么过?” 任婶很开心地笑起来:“既然如此,二夫人何不扮一回红娘,撮合她与大少爷?” 方氏先是愤怒,当初李舒进门,她就是不同意,认为高官家的闺女,不好拿捏,如今好容易赶出去了,还要接回来?但她仔细一琢磨,李简夫已然倒台,李舒如今的娘家,还不如她呢,就算再接回来,料想也神气不起来,揉圆搓扁,还不是由着她这个婆母? 她心里的一口气,慢慢顺了过来,脸上也渐渐带了笑,夸任婶道:“这主意果然不错。” 任婶见事情有望,也很高兴,又叮嘱方氏道:“二夫人,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先莫要提起你的事,等到李氏重新进了门,备礼感激你时,再向你提起。” 方氏不同意,担心李舒忘恩负义,进了家门就不认她。任婶偷偷白了她一眼,暗道常听张家那几个读书人讲甚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这腹”,果然是不错的,方氏自己是这样的人,就以为人人都跟她似的。 这些话她不敢讲出来,只好耐着性子跟方氏讲道理:“二夫人,大夫人是要强的人,若她晓得你另有目的,就不肯了。她若不愿意你还能找谁帮忙去?” 好说歹说,终于让方氏听了进去,答应先撮合张伯临与李舒,再提求情的事。 任婶认为,张家的几个男人,都是服软不服硬,因此要想达到目的,就得以情感人,于是二日起了个大早,到前面罗家酒楼借来磨子,磨了一堆江米粉,蒸了几个团子,趁热给张伯临带过去,一路上,又叮嘱了些话。 方氏到学馆寻到张伯临,将热乎乎的江米团子递给他,又摸了摸他的脸,道:“上回来时,就觉着你瘦了,今日特意起了个大早,做了几个家乡的团子,赶紧拿进去,同你爹趁热吃了罢。” 张伯临真以为她是特意来送吃食的,感动到热泪盈眶,将团子送进去后,马上又回转,请方氏进到一间休息室,与她斟茶来吃。 方氏见他肯与自己坐下讲话惊喜异常,暗赞任婶的主意果然高明。她接过张伯临奉上的茶,却不吃,望着他道:“我儿,你消瘦得紧,看来只有妾室确是不顶用,没有正室在身边,就是不行。” 张伯临听见这话,还以为她是来劝他另娶的,一根弦立刻紧绷起来。 但方氏却道:“李氏那人,虽然蛮横些,但料理家事还是不错的,加上又与张家添了孙子,我也就不同她计较,你不如择个吉日,还把她接回来罢。” 劝张伯临把李舒接回来,事情本身,并不能让他惊讶。毕竟张仲微夫妇早就劝过他无数次了,但这样的话从方氏嘴里讲出来,就令他太过震惊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盯着方氏看了又看,总觉得那番话的后头,还有个“但是”。他的确没有猜错,方氏没有目的,怎会甘做好人,不过她是经任婶叮嘱过的,将后头的转折藏起来,因此张伯临等了半晌,也没等来变化。 张伯临自新租了房屋,就有意将李舒接回,只是苦恼如何去向张梁讲,此刻听见方氏有同他一样的心思,欣喜若狂,忙道:“娘有这样的打算,何不去向爹讲?” 方氏苦笑道:“你爹恨着我呢,怎会听我的话?” 张伯临失望道:“我做儿子的,更不好提了,看来我此生与她无缘。” 正说着,有学生来请,张伯临便告了罪,朝教室去了。 方氏自学馆出来,想到白跑了一趟,心情很是糟糕,将一腔怒火,撒到了任婶身上。任婶满腹委屈,道:“大少爷又不是不肯,只是让二夫人去向二老爷提一提而已,二夫人为何不答应?” 方氏气道:“二老爷会听我的?” 任婶回嘴道:“听不听的,讲了再说,二夫人这样一来,自个儿把自个儿的路堵死了。” 主仆俩都认为了自己才是有理的那个,吵吵闹闹地朝东京去了。张伯临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连方氏都在想念李舒,他还等到甚么?如今他屋也租了,赚的束修,也养得活家人,正是将李舒接回来的好时机,但他却迟疑,不知如何向张梁讲。 他不是不好意思,只是当初赶李舒走,张梁也有份,如今他这做儿子的去提,岂不是在打老子的脸?本来指望方氏帮忙,却被拒绝了,如何是好? 晚上学生放学后,他还不想回家,便与张梁在学馆门口分手,独自朝官府后衙去,想找张仲微吃两杯。张仲微正同林依逗小玉兰玩耍,见他愁眉苦脸,忙问缘由。 张伯临苦笑着讲了烦闷之事,向张仲微道:“要不你帮我向我爹提一提?” 张仲微还没应答,林依却嗤道:“你们这些男人,真以为女人生来就没骨气?大哥想要接舒姐姐回来,也不问问人家愿意不愿意。” 张伯临傻眼了,却又不能得不承认,林依讲得很有道理,李舒是甚么性子,他很清楚,若不问她的意见,贸然上门去接,她肯定不愿回来。加上他这几个月,由于羞愧、自卑,各种原因,都没去瞧过李舒一眼,说她心里没有气,他自己都不信。 林依见张伯临一脸颓然,又有些不忍心,教他道:“既然不晓得人家的心思,就该设法去问一问。” 张伯临心想,女人的心思,自然是女人更加了解,于是虚心求教道:“三娘指点指点我,大哥感激不尽。” 张仲微也帮着劝:“撮合姻缘,是积福的好事哩。” 林依本来就是愿意帮忙的,经他们两人这一说,马上思索起来,她想起李舒提过张浚明,便道:“我记得浚明的生辰马上就到了,何不以此为由,下个帖子给舒姐姐?” 张伯临犹豫道:“她待浚明固然不错,但毕竟不是她亲生的,她会给这个面子?” 第两百六十章 天降喜事 林依道:“你请她,显得你有心,至于来不来,则是她领不领情。”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张仲微先回过味来,喜道:“大哥,我娘子讲得有理,你就不想知道李氏愿不愿意回来么,若她愿意岂会不来?” 张伯临一想,真是这么回事,于是欢欢喜喜答应下来,又拱手道:“不管成不成,先在这里谢过你们。”他实在是盼着李舒回来,张浚明的生辰宴还没着落,先亲笔写了帖子来,央林依亲自与李舒送去,理由是:“万一她有话要捎带,那些丫头媳妇子怎听得清楚。” 林依暗笑一气,答应了,接了帖子,坐轿子到李舒家去。李舒听说她来了,很是高兴,连忙命人开了大门,请她进来,笑道:“好些日子不见你来,还道你把我忘了。” 林依玩笑道:“确是把你忘了,今日来,也不过是受人所托。” 李舒聪敏人,一听就猜到端倪,红了脸不作声。只接过张浚海来拍着。林依自袖子里取出帖子,递与她道:“再过几天,是浚明生辰,舒姐姐若有空,带着浚海去瞧瞧哥哥罢。” 李舒啐道:“谁要瞧他。” 林依见她听岔了,大笑:“我讲的是浚海的哥哥浚明,你道是谁?” 李舒窘了,脸上更红,只好借着看帖子来遮掩,瞧了一时,道:“虽然不是我亲生,但到底是从小带大的,还真有些想他。” 林依道:“他心里只有你这个娘呢,也是想得紧。” 李舒想起自从她离开张家,张伯临还没来瞧过她,就恨道:“孩子倒比大人重情意。” 林依知道她指的是甚么,故意道:“大人也重情意呢,只是没脸来。” 李舒闻言,点头道:“他的确是没脸。” 林依笑着起身,道:“有脸没脸的,等他自己跟你解释去。”又问:“舒姐姐到底去是不去呀,给个准话儿。” 李舒拍着她道:“做了几天知县夫人,果然狂妄起来。”待得送林依到门口,又笑道:“你亲自来请,我自然是要去的,怎能不给知县夫人面子。” 林依也笑:“只要你去,我差事就算了结,管你是给谁面子。”她告辞回来,将李舒答应赴宴的事讲了,大家都很高兴,张伯临更是谢了又谢。 杨氏得知此事,特意把张伯临叫去:“李错是个好样的,你想接她回来,是对的。只要她愿意回,你爹那里,我去讲。” 张伯临正愁这个,听见杨氏主动应承,喜出望外,但却又的担忧一件事,若张浚明的生辰宴,张梁并不欢迎李舒来,怎办? 杨氏听了他的苦恼,宽他的心道:“这有甚么难的,到时两处摆酒,男人都到你家,女客都到我这里来,两人根本连见都见不着,肯定起不了冲突。” 这就是要借场地的意思了,张伯临又是一阵欢喜,将她谢了又谢。 接下来的几天,大伙儿为了张伯临与李舒复合,都为张浚明的生辰宴忙开了,请厨子的请厨子,借桌椅的借桌椅,张伯临这个当事人,就更不用提,忙碌得脚不沾地,把学馆的事情全交给了张梁。 张梁只当他是重视庶长子,虽有些不以为然,但也没拦着。这日他独自在学馆教书,忽然有人来找,他丢了书本出来一看,却是个奴仆打扮的人,身上穿得比他还好。这人自称是王翰林家的家丁,奉命来请张伯临去王翰林府上讲话。 张梁一听,吓呆了,因为当初李简夫倒台,张伯临入狱这些事,就是王翰林同欧阳参政联起手来办的,如今他来找张伯临,只怕是凶多吉少。 张梁心中一阵慌乱,断不敢报出张伯临行踪,只道:“我儿子这几日有事,不知去了哪里,只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不如我跟你走一趟。” 可怜天下父母心,张梁虽然害怕,但还是想替张伯临去探探消息,因此才讲出这个话。 来人听后,虽然不大愿意,但转念一想,请不到儿子去个老子也算能交差,总比回去挨骂的好,于是就点了头,请张梁上了他带来的轿子。 张梁坐在轿子上,心下忐忑不安,暗自猜测,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先礼后兵? 自从李简夫倒台,王翰林顺风顺水,也同欧阳参政一样,有了一间御赐的大宅子,张梁所坐的轿子,就在这宅子前停下,等候看门的进去通报。 王翰林听说张伯临没请到,只来了张梁,十分恼火,认为这是张家不给面子,当即就要轰走张梁,根本不想见他。王翰林夫人却道:“老爷,你也不想想,你今日是为了甚么,才去请张伯临来,这事儿对他父亲讲,只怕还合适些。” 王翰林听了夫人这番话,复又高兴起来,连声冲下人喊了好几个“请”字,又赞夫人道;“还是你心细,且在帘子后听着,若我有忘记了讲的,你提点着些。” 王翰林夫人笑着应了,当真在帘子后设了个座儿,过去坐了。 张梁惶恐不安地进来,准备与王翰林磕头,王翰林却命人拦了,请他到椅子上坐下,又叫人端上香茗来,十分地客气。他越客气,张梁却越害怕,上了茶,却又不敢不喝,端起茶盏来时,一双手抖个不停。 王翰林不知他心里想甚么,只当他是上不得台面,还没开口谈事情,就先有了三分悔意。他想去问一问夫人的意见,就仗着自己是个官,把张梁晾在了那里掀帘进去了。 王翰林夫人见他进来,惊讶问道:“怎地了?” 王翰林不讲话,将她拉到里面,才道:“亏你把张家夸得跟甚么似的,你瞧那个张梁,连个茶盏都端不稳,怎么配得上我们王家?” 王翰林夫人急道:“罢哟,你还挑三拣四,也不瞧瞧我们十一娘今年都多大年纪了,再不出嫁,传出去羞煞人。” 王翰林拿闺女无法,只好叹了口气,重新出去。张梁正在厅里等得心焦,又不敢走,看见王翰林出来了,赶紧抹了抹额上的汗,大着胆子问道:“不知王翰林找小人来,所为何事?” 王翰林听他讲话倒有些文绉绉的意思,就把瞧不起他的心思,压下了几分去,问道:“你如今在哪里高就?” 张梁老实答道:“在祥符县开了个馆,教书哩,混口饭吃罢了。” 王翰林又问:“令子也有那里教书?” 张梁暗暗叫苦,果然问到张伯临身上来了,他斟词酌句,慢慢答道:“犬子已熄了做官的心思,只盼平平安安到老。” 他只望王翰林听了这话,能放过张伯临,却不料王翰林竟失望道:“我还以为他有些雄心壮志呢,怎这般经不起风雨?” 张梁当初好几次进京赶考,虽然没有考上,却也为了走关系,同好些官员打过交道,好歹算是见过些世面的人,他此时听了王翰林这话,暗自琢磨,难不成自己猜错了?王翰林其实是想提拔张伯临,而不是要害他? 王翰林见张梁低头不语,还以为他听不懂,愈觉得他上不得台面,干脆就把话挑明了讲,称他家有个女儿,今年刚满二十,听说张伯临学问不错,人也生得整齐,因此想与张梁结个亲家,只不知张伯临自从休妻后,可曾另娶。 王翰林敢讲这番话,自然是晓得张伯临没有另娶的,拿这个来问张梁,分明只是走个过场。 张梁听了王翰林的话,除了不敢置信,还是不敢置信,直到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疼得呲了牙,才相信这天大的好事,确是砸到他头上了。他因为太过喜悦,就忘了留意王翰林描述自己女儿的话,只晓得他家的儿子张伯临,被堂堂朝廷二品大员瞧上了,这只要娶了王翰林家的闺女,甚么仕途,甚么荣华富贵,岂不就是信手拈来的事? 他当即打着哆嗦,应下了王翰林的话,称一回家,就请媒人上门来提亲。王翰林对他的态度,还是满意的,便命人还是用轿子送了他回去。 王翰林夫人自帘子后转出来,不满道:“这张梁,果真上不得台面,眼皮子也太浅了些,一听说可以与咱们结亲家,连我家女儿生的甚么样儿也不问问就答应了。” 王翰林不悦道:“我说他上不得台面,你要驳我;我听了你的话,你却又有意见,到底要怎样,你才满意?” 王翰林夫人泼辣,不然王翰林也不会一个妾也没得,当即就与他吵了个天翻地覆。 当然,这些事情张梁是不知道的。他直到回了祥符县,也没想起来自己忘了问王翰林家闺女的样貌。他下了轿子,觉得自己是王翰林的准亲家,赏钱也没给,就大摇大摆地进了学馆。 这会儿张伯临已回来了,正在望着空荡荡的教室愣,不知父亲和学生怎么都不见了。张梁走进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别看了,学生都让我放回去了。” 第两百六十一章四处求助 张伯临诧异道:“爹,无缘无故,你放学作甚么,咱们家的口粮,可都指望着这些学生呢。” 张梁哈哈一笑,将他见王翰林的事绘声绘色讲了一遍,又洋洋自得道:“你有了这门好亲,有的是官做,还教这门子破书作甚么。”说着用力拍了拍张伯临的肩膀,出门寻媒人去了。 等到张伯临从震惊中醒过来,张梁已没了踪影,他拔腿追出去,边跑边问,足足追了半条街,才把张梁追到,气喘吁吁问道:“爹,你做甚么去?” 张梁奇道:“自然是去寻媒人,上王翰林家提亲去,不然跑了一门好亲,后悔大着呢。” 张伯临死命拽住张梁,不肯放他走。张梁不明所以,追问缘由。张伯临无法,只得告诉他,自己想与李舒复合。 这若放在先前,张梁没准就答应了,可如今将王翰林与李舒一对比,他自然而然地,要选择前者。他见张伯临想的同自己不一样,大骂他糊涂,但张伯临不管他怎么骂,就是不肯松手。 张梁到底上了点年纪,挣不脱张伯临的手,只好软了语气,道:“你若还想着李氏,将她接回来,做个偏房便是,何苦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大好前程?” 张伯临却道:“官场上的那点子事,儿子看穿了,不愿再回去,爹你就依了我罢,儿子不会让你饿着的。” 张梁急得跳脚,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由着张伯临,把他硬拖回去了。他坐在屋里生闷气,不过倒也没灰心,因为儿女的亲事,向来都是父母作主,就算张伯临不同意,他也一样能去换草帖。 张梁瞅着门外的张伯临,心道我看你能守到甚么时候,明日你总要去教书,我怎么也能寻到机会去媒人那里。 他却是低估了张伯临的本事,二日天还没亮,张伯临就去街上寻了个闲汉来,许他几个钱,命他从早到晚,守住张梁,不许他去媒人家。 张梁身后,多了个盯梢的,气到鼻孔冒烟,却又张伯临无法。他思来想去,觉着此事光靠着自己的力量,极为难办,不如求助于他人,他在东京祥符县这么多亲戚,总不会个个都似张伯临这般糊涂。 他想着想着,就笑起来,故意招手唤个闲汉:“喂,我儿子有没有跟你讲,不让我去走亲戚?” 那闲汉倒也实诚,答道:“不曾,张老爷只要不去媒人那里就成。” 张梁哼了一声,大步迈向官府后衙,去见杨氏。那闲汉想跟进去,却被家丁拦下,张梁得意洋洋地看了他一眼,朝里面去了。 杨氏见到他,客气问道:“新租的屋子,还住得惯?” 张梁答了,又寒暄几句,道:“大嫂,你瞧伯临这糊涂孩子,明明有一桩好亲,他就是不肯答应。” 杨氏心内一惊,问道:“甚么亲事?” 张梁要卖关子,故意反问:“大嫂先猜猜,今日我上哪里去了。” 杨氏是答应过张伯临复合的事的,可没心思与他猜谜顽,不耐烦道:“我怎么晓得你去了哪里。” 张梁还有事求他,听出她语气不善,不敢再显摆,老实答道:“王翰林家有个女儿,想嫁与伯临为妻,大嫂你说,这算不算天大的好事?” 杨氏将椅子一拍,气道:“你难道不知道王翰林与欧阳参政政见不和?你想让大郎娶王翰林家的女儿,是甚么意思?想让伯临与仲微兄弟俩反目成仇?” 张梁实在是没想过这层干系,瞠目结舌,愣了好一会儿才寻出个借口来:“伯临怎会与仲微为敌,他若娶了王翰林的女儿,倒似个‘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其实甚么王翰林与欧阳参政政见不和,只是杨氏讲出来吓唬张梁的,这二人在官场上都圆滑无比,有分歧也只在私底下,面儿上的功夫做得圆满无比,就算张伯临跟了王翰林,也没甚么大碍。只是这样一来,李舒怎么办?杨氏可是答应过张伯临,只要李舒有意回张家,她就要帮她说服张梁的。 杨氏盯着张梁,有很多话此时讲来,都嫌太早,无奈之下,只好从王翰林家下手,问道:“王翰林那个女儿,多大年纪,样貌如何,品性如何,你都了解清楚了?” 张梁愣住了,他记得王翰林好像提过一点半点,但当时他太过惊喜,甚么都没听进去。 杨氏见他这副模样,哭笑不得,又问:“王翰林想许给伯临的那个女儿,是不是今年二十?” 张梁连连点头,道:“依稀听见王翰林提过,就是二十。怎么,大嫂知道她?” 杨氏好笑道:“满东京城,谁不晓得他家有个嫁不出去的闺女,只是碍着王翰林的面子,不肯讲罢了。”说着,就详详细细讲起那王家闺女的情况来。 张梁听她讲了一通,才明白这偌大的馅饼,为何偏偏砸到了他头上----原来王翰林家的这个女儿,排行十一,但除了双亲,人人都不唤她十一娘,而是称呼麻娘。只因她长了好一脸的麻子,不戴面纱,根本没法见人。就因这一脸的麻子,哪怕她爹是翰林学士,也无人问津,一直挨到了二十岁,还没嫁出去。 张梁的一张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硬拗着道:“我早就猜到了,王翰林是甚么身份,若不是闺女有些小毛病,怎会瞧上我们家伯临?即使如此,还是我们高攀了,伯临若是娶了他家的闺女,前途无量。” 杨氏看着他,恨不得讲一句:反正不是跟你过日子,你当然讲得轻松了,只不知那满头满脸的麻子,张伯临见了,会不会唬得不敢进门。 她为了张伯临,慢慢地劝张梁道:“你就算是为了大郎的前程,也该与他挑个模样周正的,娶个麻脸媳妇回家,惹人笑话哩。” 张梁一心攀上王翰林,哪里肯听这个话,见她不肯帮忙,气呼呼地就走了。他在祥符县,就大房这家亲戚,再寻不出二家,于是出得门来,直朝东京去。那闲汉极是卖命,一路跟到东京,还与张梁开玩笑:“张老爷,四川老家去不去?我帮你雇马。” 张梁没闲心与他吵嘴,瞪过一眼,开始琢磨,东京两户人家,是去方氏那里还是去张八娘那里?他想了想,方氏是个讲不通道理的蠢货,还是先去探探张八娘的口风,于是就带着闲汉这甩不脱的尾巴,朝罗家而去。 此时正是酒楼最忙碌的时候,张八娘在店中脱不开身,张梁只好由罗书生陪了,坐着等她,但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她回来。罗书生叫闺女跑了一趟,还是只带回个口信:“酒楼客人实在太多,抽不出空来,娘讲了,若外公是要借钱,就同我爹说。” 张梁自然晓得张八娘为何有这样一句话,脸登时红了起来,心里把方氏暗骂了上十遍。他尴尬地朝罗:“我怎会到你们家来借钱,只是有件事情,想托你帮个忙。” 罗书生对岳丈,还是尊敬的,忙问他有甚么事,只要帮得上的,一定帮。 张梁听了这话,觉得女婿比儿子更懂事,便将王翰林有意结亲,而张伯临不但不肯,反而派了个闲汉盯梢的事讲了,又央道:“好女婿,你去请个媒人来家,我同她说。” 罗书生不想管张家的事,但转念一想,若为这么点小事就把的岳丈得罪了,划不来。不如使个金蝉脱壳的计策,媒人还是给请,但他自己只管躲出去,若别人问起,就称他当时不在场,甚么也不知道。 他想定了计策,就站起身来,道:“爹,你坐着吃茶,我去帮你请媒人。” 张梁不知他心里的打算,见他这搬热情,有些过意不去,忙道:“哪消你亲自去,随便遣个人便得。” 罗书生生怕走不脱,哪里肯听,只称旁人去他不放心,匆匆忙忙就走了。张梁暗夸着好女婿,喜滋滋地等着。 过了会子,媒人还没到,却听见院门口吵吵嚷嚷,闹个不休。罗家闺女胆子小,不敢出去,便央外公出去瞧。张梁走到院门口一看,原来是跟着他来的闲汉,将一个媒婆打扮的人拦在了门口,不许她进来。他先问那媒人道:“是我家罗女婿请你来的?” 媒人连连点头,指了闲汉,抱怨道:“你家怎么回事,特特请我来,却又不许进门,再不让我进去,我就走了,许多生意等着呢。” 张梁急得慌,抬脚踢了闲汉一脚,骂道:“赶紧闪到一边,莫耽误了老爷的正事。” 这一脚不轻,闲汉疼得倒抽冷气,心里却欢喜想着,有了这一脚,就能向张伯临多讨几个钱,于是高高兴兴地向张梁道:“张老爷,你想踢几脚就踢几脚,千万别客气。” 张梁气得猛翻白眼,只当他疯了,死命扒开他,冲那媒人叫道:“快些进去。” 媒人应了,快闪身进门。等到她在院内站定,转头一看,傻眼了----那闲汉倒扛着张梁,正大步朝外跑着呢。 第两百六十二章 破解之法 张梁倒挂在闲汉的肩膀上,硌得胸疼,头也晕,慌忙叫停,那闲汉却偏不听,直到跑至另一条街上,才把他放了下来。张梁惦记着那媒人,一落地就朝回冲,却被闲汉的拦了回来。闲汉威胁他道:“张老爷,我有的是力气,你若再跑,我就一气把你扛回祥符县去。” 张梁恨恨地跺脚,却拿他没办法,只好道:“那我去瞧瞧我家夫人。” 这个要求,闲汉准了,又跟条尾巴似的,随张梁到了罗家酒楼后院里,方氏见到张梁,喜出望外,却不知他是来送生活费的,还是来接她回祥符县的,于是眼巴巴地盯着,等待他开口。 张梁看了看院子里守着的闲汉,招手叫方氏近前,小声道:“你悄悄地出门去,寻个媒人,也别请来家里,直接叫她出个草帖,填了伯临的生辰八字,送到王翰林府上去。” 填草帖?那不就是要娶亲?方氏愣道:“送到王翰林家作甚?” 张梁笑道:“我们家要作兴了,王翰林有意将女儿嫁与我们家伯临,得赶紧提亲去。” 方氏还指望着卖李舒一个人情,好让自己有机会去祥符县呢。因此一听这话,坚决反对,死活不肯出门去寻媒人。 张梁一直认为方氏是讨厌李舒的,现在好容易有机会娶一房新媳妇,却为何不愿意?他百思不得其解,便准备动用武力。 任婶瞧着不对劲,连忙上前,道:“二老爷,只要你答应把我们接回祥符县,二夫人马上就去寻媒人。” 方氏好容易盼到李舒娘家失势,怎会愿意又娶一房不好拿捏的媳妇?她恨任婶讲得不如意,伸出巴掌就朝她脸上扇去,骂道:“哪个说要我去请媒人?” 张梁本来没指望方氏,但如今只剩下了她,只好耐着性子问道:“你为何不同意这门亲?王翰林那是怎样的人家,若伯临娶了他家小娘子,还愁没得官做?” 方氏才不稀罕甚么官不官的,她娘家哥哥是官,儿子伯临也曾是个官,如今都是甚么下场?她所期盼的,和张梁完全不一样,她只愿家里平平安安,吃喝不愁,再来个听话的好媳妇,怀抱两个胖孙子,这辈子就满足了。 这老两口,心里想得完全不一样,哪里谈得到一处去,完全是鸡同鸭讲,吵吵嚷嚷了好一阵,也没能出个结果。 张梁一气之下,到对面算命的摊子上借来纸笔,写上张伯临的生辰八字,交与任婶道:“这趟差事就交与你了,若办得好,重重有赏。” 任婶一听说有钱拿,十分愿意,搂过纸就要出门。方氏冲上去,把她拦在门口,骂道:“你到底是谁的陪嫁?你若是敢去寻媒人,我转头就把你卖掉。” 任婶还没答话,那蹲在门口的闲汉一听见“媒人”二字,嗖地就冲了进来,叫道:“谁要去寻媒人,先吃我两拳。” 方氏乐了,忙把任婶一指,道:“就是她,快些拦住了。” 闲汉上前一步,将任婶两条胳膊反剪,方氏则趁机搜出张伯临的生辰八字,撕了个粉碎。 张梁走出门来,瞧见这一幕,气得直转圈:“反了,反了。” 闲汉生怕张梁再待下去,他的工钱就要泡汤,于是放开任婶,冲张梁唱了个肥喏,道:“张老爷,若您寻了媒人,我一家老小明日就要喝西北风。” 这话只讲了一半,张梁正等着他接下文,人就被扛了起来,气得他哇哇大叫。闲汉也不理他,埋着头一路狂奔,直到见了张伯临,才把他放下来,伸手要工钱。 张伯临听闲汉讲了经过,赞许有加,当着张梁的面付了工钱,又叫他照旧盯着。张梁大骂张伯临不孝,惹来学馆里许多学生探头探脑,张伯临却故意大声道:“我生怕父亲路上有闪失,特意雇个人跟着,何来不孝一说?” 此话一出,那些脑袋就又能缩回去了,看来很是认同,张梁欲哭无泪,只好回家。坐在屋里生闷气,连小坠子端茶来,也被他赶了下去。他仔细想了想,张伯临为何不愿意娶王翰林家的闺女,皆因惦记着李舒,看来要想做成这门亲事,还得从李舒那里下手。 他想着想着,计上心头,马上投笔,与李舒写了一封信,大意是,张伯临这里有一门好亲,为了避免女家误会,希望李舒能深明大义,早日另寻人家,赶紧嫁了算了。 李舒正在家,高高兴兴地准备参加张浚明的生辰宴,等待与张伯临复合的日子,没想到,等到的却是这样一封信,直把她气了个火冒三丈,差点派家丁扔上张家门去。 甄婶劝她冷静,道:“此事其中必有蹊跷,还是找到张家大少爷,问个明白。” 李舒却摇头道:“还有甚么好问的,咱们遭人嫌了,赶紧回老家去罢。” 甄婶急道:“怎能不问个清楚就走,万一这不是张家大少爷的意思呢?” 李舒道:“我知道,这事儿十有**不是他的主意,但我就算要重回张家,也得他们家两位尊长同意不是?不然哪怕回去了,也得天天看着人家的脸色度日,有甚么意思?” 这话确是有道理,甄婶叹了口气,不作声了。李舒抱了儿子,开始指挥下人收拾箱笼,准备三天内就离开祥符县,回四川老家去。 大房那边,林依才刚得知张梁欲与王翰林结亲的事,急急忙忙赶到李舒家来,看到的便是这番忙碌着要搬家的景象。她大惊失色,慌忙问李舒道:“舒姐姐,你这是要搬到哪里?” 李舒站在屋檐下,看着下人们捆箱子,答道:“回四川,至于去眉州,还是去雅州,尚未想好。” 林依猜想她是听到了风声,忙道:“你莫要听外头的那些传闻,大哥可是一心一意想要接你回去。” 李舒心里堵得慌,也不分辨,直接取出张梁的那封信,递与林依瞧。林依一样是张家的媳妇,看了几行,也被气着了,摔了信纸道:“叔叔真是越老越糊涂。” 李舒见她摔了信纸,反倒笑了,问道:“你说我是搬回老家,还是留在祥符县改嫁?” 林依答不上来,只能报于苦笑。她眼看着屋里都被搬空了,心知耽误不得,匆忙告辞,催着轿夫以最快的度冲到学馆,寻到张伯临道:“大哥,你还在等甚么,赶紧去舒姐姐家看看罢,再不去,人都走了。” 张伯临惊讶道:“出了甚么事?” 林依没好气道:“问你爹去。” 张伯临不知是甚么事,让她也这么大脾气,待得匆匆赶到李舒家,见了那搬家的阵仗,又捡起地上的信件看了看,这才明白了端倪。 李舒抱着张浚海,离他三步远站着,冷冷道:“儿子还小,我不想改嫁,只怕要让你爹失望了。不过我也不愿做那等讨人嫌的,即刻就业回老家去,不耽误张家大少爷成亲。” 甄婶掇了一包钱出来,扔到张伯临脚下,道:“预先恭贺张大少爷新婚大吉,这包钱,就当礼金了。” 张伯临心中无鬼,倒也没臊着,只是愧疚得紧,他看了看李舒,又看了看她怀里已会拍着小手叫爹的儿子,突然一个箭步上前,抱过张浚海,向李舒道:“回老家也没甚么不好,我同你一起回去。” 李舒怎么也没想到张伯临会作出这个决定,一时愣住了。甄婶替李舒高兴却不忘提醒张伯临:“你就算走了,张家二老爷也一样能替你把王家小娘子娶进门,到了那时候,我们家李娘子算甚么?” 李舒听了这话,迅回过神来,夺回儿子,紧紧搂着,道:“若照你这般行事,我的浚海,生生由嫡出变作庶出了。” 跟李舒回老家,乃是张伯临临时起意,的确是没思虑周全,此时听甄婶一讲,也觉得不妥,登时烦恼起来。 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说你们还犹豫甚么,酒楼不是刚订了几桌,赶紧把复合的喜酒办了,甚么事都不用再怕。” 几个扭头一看,原来是林依。林依走到他们跟前,笑道:“恕我多事,不放心,跟来看看,不过算是跟对了,好歹出了个主意。” 张伯临仔细想了想,猛一拍手,转身就跑:“三娘这主意不错,我赶紧回家改帖子去。” 李舒追了几步,叫道:“不用改,街上有现成的喜帖卖。”说完,见众人都掩嘴偷笑,不好意思起来,羞红脸扎进了房。 她与张伯临二人也算得是好事多磨,林依不忍进去臊她,抱了抱张浚海,告辞离去,帮着张伯临准备喜宴的事。 就这样,张浚明的生辰宴,被临时改作了喜宴,原告的帖子压下,另喜帖出去,告诉亲朋好友,张伯临与李舒夫妻二人,即将复合了。 在大宋,这种被休后又被接回夫家的事,虽然不多,但也不算罕见。不过往往都是悄悄地知会亲友,不会大肆操办。而张伯临为的就是断了张梁的想头,因此怎么热闹怎么来,只要是认识的人,喜帖一张不漏,还特意给王翰林也送了一张过去,那成串的大鞭炮,更是买了一挂又一挂。(派派论坛思旭手打,转载请注明。) 第二百六十三章张栋回京 到了喜宴那日,所有的宾客都到齐了,张梁才得知李舒要回张家。等他紧赶慢赶到酒楼想要阻止,已是来不及了,只好哭丧着脸由着李舒叫了爹,接过张浚海来抱着。 张伯临乐呵呵地办完了酒宴,携妻带子回家去了,留下张梁坐在酒楼门口唉声叹气,经张仲微劝了好一会儿,才家去了。 林依先是担心张梁会到李舒跟前找麻烦,但转念一想,公爹到底不是婆母,好对付得很,于是就放宽了心。 张伯临与李舒终于又过上了安稳的小日子,杨氏却暗自疑惑,王翰林与张伯临,向来没甚么接触,好端端的,怎么就瞧上了他?她通过昔日东京的那些关系,悄悄查了查,现张伯临居然是n极力推荐给王翰林的。 杨氏惊怒之下,决定与娘家断绝往来,誓以后就算过年,也不会踏进n家半步。 张伯临与李舒历经了两次磨难,很懂得珍惜了些,你敬我来我敬你,日子过得亲亲热热,倒把两个通房丫头挤到了一边去。 方氏仍旧住在东京,虽然时不时地总上祥符县来,却再也不敢露出跋扈模样,只是见了李舒,总要磨一磨,称她与张伯临复合,自己也是出了力的,如今轮到她来还人情,去说服张梁,许她搬回祥符县。 李舒现在没得婆母在身旁,日子过得逍遥自在,自然不肯帮这个忙,只要遇见方氏,除了耍太极,还是耍太极,让方氏也拿她无法。 光阴如梭,转眼一年过去,小玉兰也会走路了,成日跌跌撞撞,找娘,找爹爹。这闺女长得像张仲微,让他爱极,只要一抱上,就舍不得撒手,这日他脱了官服,正与小玉兰躲猫猫,自己藏起来,让她找。小玉兰笑呵呵地东看看,西瞧瞧,一路寻到院门口。一抬头,却见个长胡子的老头,领了一大群随从,盯着她瞧,玉兰没见过他,觉得陌生,赶忙转身找奶娘,咿咿呀呀,叫她去喊家丁,赶人。 那老头的一张脸,先红,后紫。看起来气得不轻,但对着个小娃娃,又不好作,只好把袖子一甩,准备进院子。 张仲微等得久了,忍不住从藏身之处钻出来,想作个弊,提醒一下闺女,但一探头,愣住了,不敢置信唤了声:“爹?” 硼砂子老头正是张栋,威严地轻点一下头,当作应了。张仲微好几年不曾见他,赶忙上前磕头,玉兰跟着爹学,也磕了一个。张栋脸上总算有了点儿笑容,自一个妾手里接过一只盒子,递给玉兰,当作见面礼。 玉兰欢天喜地跑回二进院子,举了那盒子给林依瞧,林依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对成色上好,雕工精细的玉镯,她惊讶问道:“这是谁人送的?” 玉兰太小,讲不清楚,奶娘花女子上前代答:“在门口遇见一位老爷,二少爷管他叫爹,这镯子就是他送的。” 林依更为惊讶,站起身来:“大老爷回来了?” 花嫂子方才是头一回见张栋,不敢肯定,杨婶从厨房起来,道:“二少夫人,确是大老爷回来了,已朝大夫人厅里去了,二少爷跟着。” 林依得了肯定答复,遂抱起玉兰,也往杨氏那里去。 一进院子的厅里,张栋正在夸张张仲微,称他眼光好,又会做人,把欧阳参政跟得定定的,换得了官路顺畅,比张伯临强多了。 张仲微不敢居功,先道:“我能跟着欧阳参政,全靠当年爹的指点,不然依我自己的性子跟了李简夫,如今也好不到哪里去。”又道:“自从娘回京,帮扶我不少,参政夫人在私底下,也同我们家亲热。” 林依在门口听见这话,暗赞一声,张仲微这几年,果然是厉练了,长进不少,晓得捧张栋,捧杨氏,却只字不提自己和媳妇,免得引来反面效果。她走进厅里,与张栋磕头,与杨氏行礼,又哄着玉兰叫了祖父。玉兰听话,甜甜叫了一声,又非要钻到杨氏怀里歪着,使得杨氏笑容满面。 张栋对孙女的期望,并不怎么高,正因为如此,瞧起玉兰来,还算是顺眼,就着面儿上的情,夸了她几句聪敏可爱。 杨氏刚才得了张仲微的赞,要还情,便指了林依,夸道:“欧阳参政之所以与咱们家走得近,全靠媳妇把参政夫人哄得好。” 张栋看过家信,大略晓得些林依靠股份拉拢参政夫人的事,这样的手段,他是极为欣赏的,因此跟着杨氏,由衷赞了林依几句。 林依受宠若惊,又感到奇怪,张栋自己没了亲儿子,应该很盼着张仲微替他续香火罢,为何见了玉兰也高兴,见了没生出孙子的儿媳,也无半句怨言? 成长环境所致,林依是敏感的人,她认为凡是有异常的事情,都是有原因的,因此待得张栋话让他们夫妻退下,就拉了张仲微到偏僻处,悄悄问道:“爹怎么见谁都和颜悦色,难道在任上出了变故?” 张仲微好笑道:“好几年没回家,自然见谁都开心,你怎么尽朝坏处想。” 林依不好意思道:“我这不是担心爹么……” 张仲微肯定道:“放心,爹是极会做官的人,这次回京,是要高升了,他不想张扬,这才没传开。”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我也没想到他这样早就回来了,还以为下个月才到,所以没同你讲。” 林依将手一拍,接道:“其中必有缘故。”说着把他一推,怂恿他去听墙根。 张仲微死活不肯,反推她道:“爹带了那么些人回来,你这当家,还不赶紧去安排住处。” 林依一听,还真犯起愁来,张栋带回的人,男男女女足有十来口,一进院子和二进院子加起来,一共只剩三间房,这哪里够住?她与张仲微回到自己房里,同他商量道:“我看爹带了好几房下人回来,只怕要在外面租个房与他们住。” 张仲微却道:“不急,爹不一定住在祥符县,听说他下一个差遣,就在京里,这些人恐怕都要跟了去。” 即使如此,上任前的日子,总要对付过去,难不成张栋才来家,就要把他朝外赶?林依现,和男人商量家务事,果真是对牛弹琴,于是撇下张仲微,先使人去打听附近有哪些短期租房的地方,再派青梅去一进院子守着,等杨氏一得闲,就来告诉她。 半个时辰后,厅门终于开了,张栋脚步匆匆地出来,带着那一群人,全朝东京去了,一个也没留下。 随后,杨氏出现在门口,远望张栋离去的背影,神色复杂,青梅从她脸上瞧出一丝恨意,吓得一哆嗦,赶忙跑回二进院子,禀报林依。 林依纳闷,看了张仲微一眼,道:“难道是因为爹带了许多妾回来?” 张仲微摇头道:“我看不是,娘还在衢州时,爹的妾大概就不少了。”他讲得有道理,林依想起杨氏之所以回东京,就是因为受不了张栋一个接一个地纳妾,若要恨,早就恨了,犯不着今天才恨。那究竟是甚么原因,让平日喜怒不形于色的杨氏,忍不住在人前显了恨意?林依猜了又猜,猛地恍然:“仲微,此事一定与爹的反常表现有关联。” 张仲微还未接话,就见流霞出现在院子里,赶忙把要讲的咽了回去,又给林依使了个眼色,叫她噤声。 流霞走到门口,站定行礼,称杨氏有请林依,说完便匆匆走了。 张仲微两口子很诧异,因为平日杨氏传话,都是使唤小扣子,今日劳动心腹,必有要事。 林依整了整衣裙,朝前面去,暗道大概就是为他们刚才猜测的事了。她到了一进院子,刚进厅,门就被流霞从外关了,举目看去,厅内除了她自己,便只剩下杨氏。 杨氏靠在椅背上,看上去极为疲惫,林依上前行礼,轻唤一声。杨氏回过神来,指了指离自己最近的一张椅子,示意林依坐下。 林依依言坐了,问道:“娘叫我来,有甚么事?” 杨氏唇角浮上一抹苦笑:“你爹方才告诉我,他有一个通房有孕了,想要抬她作偏房。” 杨氏初听这一消息时,恰如睛日一惊雷,炸响在头顶,但这时她看林依,脸上虽有惊讶神色,却只是淡淡的,连诧异都谈不上。 林依为甚么表现淡然?林依马上就想通了,原因很简单,林依两口子如今有钱,张栋也有钱,谁也不消谁养活,张栋就算要生亲儿,rshu.net丝毫不影响他们的生活,有甚么好担忧的? 其实林依此刻的心情很复杂,从理智上来讲,她不关心张栋的妾有孕无孕;但从感情上来讲,她却不愿杨氏伤心难过,然而张栋是她公爹,她这个做儿媳的,就算有意偏着杨氏,又能讲甚么?哪怕要帮她,也只能暗地里,根本见不了光;再说,毕竟张栋才是与张仲微有血缘关系的那个,不管林依选择甚么样的立场,都得先问张仲微的意见。 第两百六十四章 夫妻交心 杨氏有些话想与林依讲,但一看她这淡然的表情,又不想出声,遂挥了挥手,叫她下去。 林依一怔,杨氏特特地叫她来,就为了告诉她张栋的妾怀孕了?下文呢?在她愣的间隙,杨氏又改变了主意,问她道:“我记得你同二郎成亲时,我给过你一张方子,你可还记得?” 那张方子,还压在箱子最底下呢,从来没派上过用场。林依答道:“自然是记得的,还在我那里。” 杨氏轻声道:“那是女人服的,还有张男人的。” 林依一时没明白,愣了一会和才醒悟----杨氏生怕张栋生出儿子来的人,为甚么敢放心大胆地独自回东京?只怕早就给张栋服过绝育的药了。若真是这样,那个妾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林依这会儿才结结实实吃了一惊,望向杨氏。 杨氏好似猜到她在想甚么,冲她点了点心,不知问她,还是问自己:“怎办?” 还真猜对了?深吸一口气,吐出一个字:“查。” 杨氏点了点头,脸上有欣慰之色:“同我想得一样。” 既然要查,事不宜迟,杨氏立即钦点人马,由流霞亲自带领,奔赴目衢州,暗中探访那个妾,到底与哪些人交往过密。 说实话,林依对流霞此行,并不抱太大希望,且不说那个男人能不能找到,就算找到,这干系性命的事,他肯轻易承认?古代又没有亲子鉴定技术,只要没有捉奸在床,他大可一口否认。 杨氏却似乎胸有成竹,流霞一走,她便是开始收拾行李,准备搬到东京,与张栋同住。 林依猜想,难道她是两手准备,一面寻找偷情者,一面暗地里下手,除掉怀孕的妾?只是张栋就在跟前,如此行事,太过大胆了罢? 杨氏还是去东京了,林依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送她到门口,望着通往京城的那条路,久久不肯回房。 张仲微一直觉着林依这几天极为神秘,总与杨氏关了门嘀嘀咕咕,此刻又见她这般模样,忍不住开口相问:“娘子,娘好端端的,去东京作甚?” 林依还道他是瞧出了甚么,忽地一惊,旋即镇定下来,勉强笑道:“爹在东京,难道他们不该夫妻团聚?” 张仲微做了几年官,机灵许多,马上反问:“娘若想团聚,当初就不会离开衢州?” 林依怀念当初那个傻愣傻愣的官人,道:“许是多时不见,想念了。” 张仲微仍旧不相信,驳道:“若想念,爹才去东京时,怎会不跟去,反耽搁了好几天才出?” 林依再编不出理由来,只好耍赖:“你自己问娘去,我怎么知道。”说完,甩了手朝里走。 张仲微跟着她回房,支走下人,关起门来问她:“我们夫妻多年,你还瞒我?流霞为甚么突然带人去衢州了?” 流霞去衢州的理由,杨氏早就编好了,对外称,她在衢州时曾在庙里许过一个愿,求菩萨保佑张栋高升,如今愿望成真,特意派流霞回去还愿。 此刻林依见张仲微质问,将这理由又拿出来讲,反正人是杨氏派的,若张仲微朝深处问,就一推三不知。 但张仲微听后,一言不,只深深看了林依一眼,转身朝前堂去了。他这是真生气了,林依有些惶恐不安,可又不能追上去告诉他真相,毕竟张栋不但是他名义上的爹,还是他的亲伯父,更重要的是,他也是个男人。哪怕这个男人出自真心不愿意纳妾,也绝不能指望他能够站在女人的角度看问题。 流霞去衢州的真实目的,林依可以告诉张仲微,可她担心被追问----在没有任何人证的情况下,杨氏怎会断定张栋妾室怀的是野种的? 若张仲微真提出这个问题,杨氏的药方必然要暴露,接下来,该是张仲微勃然大怒,深恨杨氏断他伯父的后路罢?一多半还会向张栋告密,使得张栋休了杨氏。 平心而论,林依并不赞同杨氏的做法,太过毒辣。但她身为女人,不由自主地同情杨氏,更何况,杨氏是真待她不错,反正张栋不育已成定局,有些事就一直隐瞒下去罢。 林依想了很多很多,突然就记起杨氏所赠的药方来,于是起身,拖出床上盛旧衣的箱子,找开来,开始翻寻。这一翻不得了,那张药方,竟然不见了踪影! 林依越翻越急,额上冒出密密汗珠。突然张仲微折返,出现在门口,道:“别翻了,药方在我这里。” 张仲微仍旧站在门口,没有近前,道:“我不是刻意偷看,是那天玉兰翻乱了你的衣裳,我好心替你收拾,这才看见了。” 林依脑中一片混乱,终于明白方才张仲微那深深一眼的含义。他既然找到药方,定已知晓其功效,心内一定恼怒非常罢?林依一心只在考虑如何替杨氏隐瞒,却没料到,先陷入困境的人,是她自己。 林依知道此刻不出声是不行的,她又不愿出卖杨氏,只好将事情揽到了自己身上,道:“我一向善妒,有这物事也不稀奇,所幸还没机会派上用场。” 张仲微的话语里,带上了气恼:“事到如今,你还骗我。” 林依前后左右仔细想了想,并不曾现有漏洞,不禁奇道:“我怎么就骗你了?” 张仲微气道:“你不是这样的人,若我真纳了妾,你只怕早就走了,头都不会回,怎会惦记着她们吃这样的药?” 林依一愣,随即感动,她没想到,张仲微竟了解她到如此地步。她眼中浮上泪花,哽咽着问道:“你不怪我留这样的方子?” 张仲微见她要哭,心先软了三分,放缓了语气道:“反正我是不会纳妾的,你有方子跟没方子,有甚么两样?” 林依扑过去,朝他身上捶了两下,嗔道:“那你还给我脸子瞧。” 张仲微闻言,又来了气:“本来没甚么事,你偏我瞒我,将我至于何地?”又小声问道:“方子是娘给你的?” 林依见瞒不过他,只好点了点头。 张仲微又问:“你们瞒着我的事,也同药方子有关?” 林依身子一僵,央求道:“仲微,你别问了,我要是讲了,就成了不信不义之人了。横竖此事与咱们没关系,就当不晓得罢。” 张仲微是读书人,在他看来,背信弃义是一件很严重的事,于是想了想,认真问道:“真与咱们没关系?” 林依也想了想,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道:“同你没关系,同我没关系,同咱们闺女也没关系。” 其实杨氏在张栋身上动手脚的事,张仲微很能猜到几分,当初张栋子嗣单薄的猜疑,还是他告诉林依的呢。他左想想,右想想,觉得只顾自家嫡亲三口,实在有些自私,但天人交战几个回合,还是点了头道:“既然与咱们没关系,你也别掺和了,当心引火上身。” 林依点了头,将那张方子烧了个一干二净,拍拍手道:“我不掺和,我甚么也不晓得。” 张仲微搂过她来,贴在耳边道:“以后有事不许瞒我。” 林依重重点了点头,紧紧地反抱住他。二人经过药方一事,反倒交了心,愈地亲热起来,成日粘在一处,很有些初成亲时的黏糊劲,让下人们瞧了都偷笑。 转眼两个月过去,其间东京风平浪静,让林依几乎忘记了那个妾的事,直到流霞归家,真带了个男人回来,才让她惊醒,同张仲微齐齐赶到东京去。她不是要的参和甚么,只是单纯地担心杨氏,不想她受到伤害。 林依当初料想的不错,偷情的男人不好找,想让他承认极难,那人见到张栋,跪下就喊冤,称自己只是那个妾的表兄,杨氏却非要诬陷他们私通,望张栋作主,还他们一个清白。 哪个男人愿意自己头上有顶绿帽子,张栋恨杨氏多事,狠瞪了她一眼。杨氏却不慌不忙,拍了拍手,里间就走出一溜儿人来,依次是那个妾的贴身丫头,衢州守大门的小厮,和衢州守二门的婆子。 最后由那个丫头,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称那个妾的表兄,为了不让人传闲话,每回都是带了光明正大的借口,从大门大摇大摆进来的,当然事先都与两道看门的人递过贿赂。 这话由那妾贴身的丫头讲出来,十分地令人信服,张栋的脸,瞬间就绿了。 林依望着气定神闲的杨氏,由衷地佩服,原来她特特赶到东京住了两个多月,不是为了向那个妾下手,而是为了让她周围的人讲实话,至于是威逼,还是利诱,那都已经不重要了。 张仲微见到这一幕,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原来林依和杨氏瞒住他的,是有关张栋的一桩丑事,这样的事,不晓得也罢。 张栋气到最后,已不知该作甚么反应,只一个劲地叫着,要将妾和那表兄,拖出去杖毙。 第两百六十五章还有期待 正当偷情的妾室与她表兄吓得瑟瑟抖之时,杨氏拦住了怒的张栋,称既然他们情投意合,何不成全他们,就当做了一桩善事。收藏~顶*点*书城书友整~理提~供 张栋哪里肯,坚决摇头。 杨氏却道:“那许多风流雅士,将妾赠来送去,留下的都是一段佳话,老爷效仿一二,别个只会赞你大度潇洒。” 张栋将这话听进去了,认真参悟其中道理,认为有些事情,的确是自己越在意,别人才越起哄,若自个儿先丢开了不当回事,旁的人也就淡了心思。 他这般想着,就故意露出淡然神色,朝那偷情的表兄挥手道:“不过一个妾,同我脚上的鞋履有甚么分别,你既喜欢,就拿了钱来,领去罢。” 将妾领走,那个表兄倒是乐意,只是拿不出钱来。小妾心知留下只有死路一条,拼命将平日积攒的物事搜罗了一堆,拿出来勉强抵了当初的身价银子,随她表兄去了。” “张栋只是在意别人怎么评价他,乃是个假大度,其实心里憋闷得慌,进了后院,那一大群妾接着,看谁都觉得给他戴了绿帽子,于是一气之下,叫杨氏唤来人牙子,将一屋子的妾,全部打了,只有在杨氏跟前侍奉的流云流霞留了下来。” 杨氏原先自衢州回京,就是懒得与张栋的群妾费脑筋,如今全散了,让她又生起过日子的心来,于是就没跟着张仲微夫妻回祥符县,而是留在了东京。官场上行走,本来就不是一个人的事,那些同僚的家眷,个个都需要应酬,张栋原先在衢州,乃是一州之长,少了杨氏还能勉强成行,如今调任回京,需要打点地方多之又多,因此十分高兴杨氏留了下来,做他的贤内助,左右手。 林依知道,张栋过段时间,缓一缓,肯定还想生儿子,不过杨氏是个有本事的人,无论出现甚么状况,肯定能应付得了。 张仲微也隐约知道了张栋绝育的事,但他并不打算去告诉张栋,因为他想着,既然已成既定事实,捅破了又能改变甚么?还不如大家一起瞒着,和乐度日,横竖他同林依孝敬些,也就是了。 他们两口子回到东京,访客不断,先是吕氏上门借钱,后是牛夫人赶来叮嘱,要求张家莫借钱与她。原来当初吕氏为了夺牛夫人的权,看到朝廷颁布了禁止官员从商的禁令,就故意给杨氏买了个官做,使杨家的两栋酒楼开不下去,全部关门了事。他们家少了收益进项,几座小庄子又经营不善,很快入不敷出,吕氏想借钱,牛夫人却命杨升辞官,重新做生意,婆媳意见不和,成日在家吵闹。 牛夫人降服不了儿媳,便向儿子求助,杨升却只顾着与兰芝快活,根本不理会,逼急了,还冒出一句:“当初我要娶兰芝,你老人家拦着不许,如今这个媳妇,可是你亲自挑的,不论好坏,与我不相干。” 牛夫人气得在家病了几日,吕氏趁机四处借钱,前者生怕她给杨家欠下一屁股债,拖着病体挨个给亲朋好友打招呼,叫他们别借钱与吕氏。 牛夫人特特跑到张家来嘱咐,真是多虑了,吕氏来张家,林依根本就没见,她实在找不出借钱给他们的理由。当初他们遭遇火灾,虽蒙杨家收留,但这点恩情,早就让后来接二连三的仇抹灭了,想到牛夫人甚至曾企图把王翰林家的麻子女嫁给张伯临,张家上下,就没一个待见杨家人的。 没过多久,眉州的方家,即方氏的娘家、张八娘的前夫家,生了一件大事,方睿犯事,抄家,罢官。方正伦后娶的媳妇,丢下尚在襁褓的儿子,回娘家去了。王夫人又要顾官人儿子,又要顾两个孙子,忙乱了几天,一病不起。 方家乱成一团糟,方氏就跟丢了魂似的,再也不惦记着去祥符县,只想回娘家看看。张八娘担心儿子,方家后宅没了主事的人,谁来关心孩子的冷暖?这二人都想回眉州看一看,两下一商量,竟真成行了。 罗书生自家也有孩子的人,将心比心,暂时关了学馆,将学馆和酒楼都托付给了林依,亲自送张八娘和方氏去了眉州。 前后两个多月,张八娘等人回转,令大家都吃惊的是,她竟然把儿子带回来了。大家都佩服她有本事,林依私底下问她:“方氏怎么了?是看在婶娘的面子上?” 张八娘道:“他们家败了,我娘家却正兴旺,舅舅觉着儿子跟着我,更有出息;表哥认为罗家帮他养儿子,看起来也不错,于是都准了。” 林依本来还想问问罗书生的态度,转而一想,这是多余,若罗书生不愿意,又怎会由着张八娘把儿子带回来。 张八娘带了儿子在身边,十分满足,由此格外感激罗书生,等罗家那个闺女出嫁时,拿酒楼挣的钱出来,替她置了一份厚厚的嫁妆,引得众人都赞她这个继母厚道。 方氏自眉州回来后,成日倦怠,再也打不起精神闹腾,张梁见她娘家败了,反而高兴,将她接回了祥符县,另置一间屋子住着,时不时就过去奚落两句。好在正受宠的小坠子,还有李舒都是厚道人,并没因此踩着她,让她的日子勉强还能过下去。 张伯临家的两个通房,由于李舒始终压着,一直没能生养,竟主动求去,张伯临本就觉得愧对李舒,便准了。李舒念着她们都是从李家出来的,并没找人牙子来卖掉,而是将她们嫁了人,一个去了邻城,一个去了外省。 一年时间里,林依在东京的房产,又增加了两处,正当她欢欣鼓舞之时,一纸调令下达,张仲微调往苏州,任通判,这差遣好是好,只是离东京可就远了,好在还有时昆,不至于没人照料。 临行前,亲朋好友陆续来送,青苗挺着七个月的大肚子,攥了林依的手,哽咽着不肯放。林依笑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是去享福,又不是受苦,你哭个甚么。” 青苗睁了泪眼,问道:“天堂是甚么?” “天庭,天庭。”林依连忙改口。 此时林依也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张仲微不肯走陆路,托时昆订了两条大船,一条住人,一条装家什,张栋又把自己的仗义借与他用,既安全,又威风。 这天黄道吉日,风和日丽,正是杨帆起航的好时候,张仲微怀抱玉兰,手扶林依,嫡亲三口,登船朝苏州去了。 正文完(派派论坛思旭手打,转载请注明。) 番外苏州幸福生活一爱女如命 张仲微到了苏州,走马上任,在知州下掌管粮运、家*、水利和诉讼等事项,这通判一职,品阶虽然不高,却是由皇上直接委派,辅佐郡政,相当于知州副职,且兼有监察职责,有直接向皇上报告的权力。 通判的位置极为重要,连知州向下属布的命令,都要通判一起署名方能生效。张仲微任了这样一个职位,一到苏州,那些溜须拍马,叙旧拉关系的,就跟走马灯似的,络绎不绝。更有甚者,连宅子都替他准备好了,收拾得整整齐齐,只等他一家三口入住。 张仲微带着妻小在船上过了一夜,同林依商量,住了别人的屋,总要受制于人,他们自己又不缺钱,还是另租的好。林依怀着身孕,正是昏昏沉沉的时候,听他讲得有理,就点了点头,随他去操办。 张仲微去租屋,根本不消自己操心,好几个牙侩主动上门,十来座宽敞又便宜的宅子,任他挑选。张仲微念及家中人口少,不肯要那太大的,只挑了一座三进带跨院的,命人收拾干净了,带着家人搬了进去。 他们带来的下人,除了青梅,就是杨婶,奶娘花嫂子因有家小,留在祥符县了。林依见人不够使,想添几个家本上丫头媳妇子,这消息刚传出去,就有许多热心人士,纷纷送上婢女来,水灵得一个胜似一个。 张仲微一见这架势,林依还没开口,他先吓着了,亲自下了封门令,凡是送人来的,一律拦住,不许进门。 林依故意逗他道:“何不挑那样貌出众的,留下几个,就算你不想收,也能卖了赚钱。” 张仲微瞅了她肚子一眼,道:“我是担心你动了胎气。” 林依起小脾气,揪住他耳朵道:“怎么,若我没怀孩子,你就要收进来?” 自她这回怀孕,张仲微就习惯了她的无理取闹,全归结于孕期不良反应,乖乖地把耳朵给她揪了一会儿,才道:“别个送来的人,哪里敢使。我也不会挑人,还是劳动娘子请牙侩来,挑几个。洗衣洒扫的,可以暂缓,关键是玉兰的奶娘,得抓紧。”讲完摸了摸她的肚子,补充道:“顺便给咱们老二也挑一个。” 林依笑着应了,自去请牙侩,挑人,不提。 隔了几天,那些受到拒绝的送礼者,又送了一批衣料玩物到张家,林依烦不胜烦,干脆以养胎为由,闭门谢客。那些人见送礼不能讨通判夫人的喜欢,就打起了玉兰的主意,挑了些专教大户人家小娘子学女工,学琴棋书画的清闲女门客,送到张家来。 这些清闲女门客,并非卖身之人,她们原告也是大户人家娇养的小娘子,自幼家教良好,富有才情,因为后来家道中落,才不得不出来讨生活,赚些钱补贴家用。 林依看了看身前的小玉兰,照着大宋的计算方法,她今年已经三岁了,女子出嫁早,若真要培养一个知书达理的小娘子,大概是时候了罢? 林依这般犹豫着,就勉强接受了那些人的好意,答应让几个女门客来教教看,但工钱由张家自己来支付。 自此,小玉兰只有吃过晚饭才有玩耍的时间,上午认字、下午学琴。林依计划着,先打两年的基础,等她大些,再学其他的课程。 这样一来,张仲微少了许多能与女儿相处的时间,因为那些女门客教习时,他怕林依吃莫名飞醋,不敢上前,只能站在远处相望。 如此过了不到半个月,张仲微就受不了了,与林依抱怨道:“玉兰还小,你逼得这样紧作甚么?” 林依奇道:“只学两门课,还紧?”又嗔道:“你以为我愿意?女孩子家,及笄就要说婆家,她今年三岁,再不抓紧,更有她着急的。” 及笄是十五,今年三岁,还有足足十二年,时间宽裕得很,张仲微不明白林依为何这般焦虑,待见了桌上的课程表,才恍然大悟,那张纸上,密密麻麻列了好些课程,有认字、写字、绣花、缝补、画画……挨着数下来,足有十来项,就算一年学一门,十二年也学不完,怪不得林依要这般着急。 张仲微举着那张表,哭笑不得:“娘子,你在祥符县时,可从来没起过这念头,怎么一来苏州,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林依不好意思道:“到这里后,也结交了几户人家,那家世家境,还不如我们呢,却将几个子一指,叫张仲微看那女门客,道:“那还是家道中落的呢,你瞧瞧那通身的本事。” 张仲微能理解林依的心情,她是琴棋书画一样不会,仅有写字一项,勉强过关,如今朝苏州才女们中间一站,觉得自惭形秽,生怕闺女将来也有这种感觉,所以才想从小就抓起来。 他搂着林依坐下,道:“从婶娘到八娘子,难道你没瞧出点甚么来?” 林依不解其意,愣道:“这与她们有甚么干系?” 张仲微与她解释了一番,大意是女子在夫家能不能立足脚,一是靠娘家,二是靠为人处事的能耐,至于甚么才情,能顶几分用处?他讲完,又自信满满地道:“就凭我们张家如今的声望,还担心玉兰寻不着好婆家?不知多少人抢着要呢。” 林依看着他,表情有些奇怪,问道:“你讲了这么一大篇,究竟甚么意思?” 张仲微摸了摸脑袋,眼睛不敢看她,道:“那些课程,不必学了罢,瞧你把玉兰拘得没了点活泼样子。” 林依看着他笑了:“琴棋书画你说用不着,那读书写字学不学?” 张仲微仔细想了想,道:“这个还是要学的,不然将来嫁了人,我与她写信去,她看不懂,怎办?” 林依笑倒在他身上,打趣道:“你就把她嫁在屋后头,连书信都省了。”她一句玩笑话,却叫张仲微当了真,开始思索,挑哪样的人家,才有进嫁的可能。 林依见他爱女如痴,不愿理他,挺着肚子起身,将那张课程表看了又看,到底还是一样心疼女儿,揉作一团,扔了。从此玉兰两年内的课程,只剩下一门,除了下午认认字,其他时间都是同张仲微捉迷藏,荡秋千,赖着要随他出门,也不知是谁给谁的乐趣更大。(派派论坛思旭手打,转载请注明。) 苏州幸福生活二再为父母 端午将至,张家上下忙碌,准备过节。大宋的端午,不是从五月初五开始,而是从五月初一----“端一”开始过起,自这日薄西山起,市面上开始卖桃卖柳、葵花、蒲叶、佛道艾等节日物品,都摆上了柜台,或由小贩经纪提篮,沿街叫卖。 玉兰嘴馋,张仲微又要送礼,林依提前包了粽子,咸的甜的,尽使些精贵材料,煮了满满一大锅。 他们家送礼,别人家也一样,到了五月初二,家里堆满了别家送来的粽子,乐了玉兰,却让林依哭笑不得。 又有些道观,备了经茼、符袋、灵符、卷轴、巧粽、夏桔等物,送赠贵宦之家,张仲微的职位在苏州举足轻重,自然也收到了好几份,多到堆放不下,林依只好命人准备了一个香案,凡此类物事送来,全放上去供着。 到了端三,张家有惊喜,青苗竟自祥符县到苏州,千里迢迢送催生礼来了。大宋习俗,每当女子怀孕月份将满之时,须由娘家父母亲、舅舅、姑姑,送礼催生。林依父母早逝,族人亦无走动,青苗想着,自己作为她唯一的娘家妹子,送催生礼虽然不太合规格,但总比没人送的好,于是就把时昆留在家中照看出生刚四个月的闺女,自己带了仆从,赶到苏州来了。 林依此时已到了生产的月份,听说青苗来送催生礼,感动莫名,亲自到门口迎她。青苗忙扶了她胳膊,小心翼翼朝里走,林依却推开她,笑道:“叫青梅扶我便得,你瞧瞧我这院子,比起祥符县后衙如何?” 青苗举目望去,只见粉墙黛瓦,奇石异树,果然与祥符景象大为不同。待得进到厅里,地上的青砖,竟是雕了花鸟鱼虫的,让她惊赞不已:“这院子这般讲究,姐姐果然是享福来了。” 二人坐定,小丫头捧上催生礼,一只银盆,盖着锦绣巾,巾上放着花朵,还有一张画了五男二女花样的草帖子。林依掀开锦绣巾,盆里盛着一束粟杆,她想起生玉兰时,这些习俗都不曾经历过,不禁一阵心酸,一阵感动,隔着银盒攥了青苗的手,开口时却是嗔怪语气:“你家闺女才四个月,实在不该丢下她,独自跑过来。” 青苗动容道:“若无姐姐成全,我哪有今日,更不会有她。” 二人叙旧一时,玉兰做完功课,跑到厅里来邀功:“娘,我今日认了十个字,爹夸我聪敏,要带我上街去耍。” 林依叫她与青苗行礼,笑道:“你瞧她这得意样儿,真不知随了谁。”一抬头,瞧见张仲微跟在玉兰后头进来了,便补了一句:“都是她爹惯的。” 张仲微认为女儿就是要娇养,若自个儿都不疼,还能指望去了婆家会受到看重?他存着这样的心思,所以不但没反驳林依的话,反而得意洋洋笑了一笑,抱起玉兰,问她想上街买甚么。 青苗过来与他见礼,笑道:“我家那个,时昆也是宝贝得紧。” 张仲微受了她的礼,谢她来催生,又问家丁要安好。三大一小聊了一时,林依见了青苗面露疲乏,便命青梅带她到前面院子去歇息。 张仲微进门时,手里就攥着一样物事,此刻见厅里没了旁人,便将拳头举到林依面前,摊开,掌心一枚“催生符。” 林依拿起来看了看,问道:“你特意去庙里求的?” 张仲微点了点头,帮她挂到脖子上,道:“这是保母子平安的,据说灵验得很。”又道:“还有一催生歌,我念给你听----一乌梅三巴豆七胡椒,细研烂捣取成膏。酒醋调和脐下贴,便令子母见分胞。”念完,又要起身,说去照着这“催生歌”,亲手调那催生膏药。 林依对甚么符呀膏呀的,并不大相信,但难得自家官人有关爱之心,难道还拦着,于是便让他去了。 因青苗来了,林依有了人陪,张仲微便在端午这天,带玉兰去逛街,逛到晚上,扛了三只箱子进家门,打开来看时,全是孩子顽的玩意。 张仲微将其中一箱送了青苗,叫她带回去与孩子顽。青苗倒是笑着收了,林依却嗔怪道:“来去路迢迢,让她大老远地带一箱子玩意回去,不是难为人么?” 张仲微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强词夺理道:“她带的有下人,又不消她扛。” 到底是一份心意,林依也不好多说,便走去看另外两箱,有一箱里头盛的是些陶瓷做的娃娃、泥捏的娇惜,并一大包小点心,盐豆儿、破麻糖、风糖饼,还有一个小玉兰扒在箱子边上,眼巴巴瞧着,一看就是给她买的物事。 另外那只箱子,林依就看不明白了,里面既有与玉兰那箱一模一样的陶瓷娃娃、泥娇惜,也有木片做的帆船,竹子做的竹马,还有一堆锣儿、刀儿、枪儿之类。 张仲微一面拿糖与玉兰,一面笑着解释:“这胎还不知是男是女,所以男孩儿女孩儿爱顽的玩意,我都买了些,以免遗漏。” 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但林依仍旧疑惑:“女孩儿爱的玩意,玉兰那箱里已经有了,何必再买一套?” 张仲微责怪她道:“若真生个女孩儿,与玉兰一样都是咱们的闺女,怎能厚此薄彼,让她顽些旧的。” 青苗听了,感叹道:“都说我们家时昆宠孩子,我看还不及姐夫半分。” 林依见张仲微这般举动,嘴上虽怪他浪费,心里却是高兴的,趁机还教导小玉兰,将来一定要孝顺爹爹。 林依瞧完玩意,命人收起,又吩咐厨房摆饭,准备过节。端午乃是大节,时人极为看重,夜幕降临,仍有小贩沿门叫卖,张仲微好心,使人去买了些回来,好叫他们早些回家团聚。林依由青苗扶着,走去瞧门上悬挂的艾草天师,与玉兰讲端午节的典故。 一时饭菜上桌,几人团团围坐,想到如今大家都是和和美美,吃起粽子来,格外香甜。明月当空,张仲微吃了两杯酒,诗兴大,摇头晃脑,惹得林依和青苗偷笑不止,陪他胡闹到夜深。 玉兰早就撑不住,叫奶娘抱去睡了,林依也觉得身子疲乏,正要去睡,起身时却腹中一痛,作起来。 虽然来得突然,但却是足月,加上他们又都是经历过生产的,因此并不惊慌,张仲微一把抱起林依,送到产房,青苗则分派起事务来,一面打人去请产婆,一面命厨房烧备汤。 那些产婆,是一早就请好的,只是因今日是端午,才放了她们的假,许她们回家过节去了。她们都是有经验的人,晓得林依的产期就在这几天,因此张家来人一叫,马上就动身,很快便至产房。 张仲微已不是头一回当爹,但那份紧张劲儿,却丝毫不曾减,在产房外踱来踱去,好不焦急。林依进去个把时辰后,产房内渐渐传来呼痛声,产婆的指导声,张仲微一心急,奔到门口,拍着门板喊话道:“娘子,你放心,就算你生了闺女,我也不纳妾,你莫要着急,慢慢生。” 产房内外哄堂大笑,朝内端热水的小丫头手一颤,一盆水洒了一半;产婆弯着腰,忘了喊吸气吐气;林依正在使劲儿,嘴角一弯,泄了力。 产婆眼瞧着不是事儿,赶出来,叉着腰命令张仲微躲远些,莫要捣乱。青苗连忙从产房里出来,将张仲微推到了院子外面去,又与他讲了些厉害关系。 张仲微听说生孩子是鬼门关,不得打扰,被唬住了,不敢再进院。只好在角门处站着,他正伸着脑袋朝内张望,突然听见角落里有人议论,讲的是“五月初五产子,男害父,女害母。”这是大宋广为流传的说法,意思是,五月初五这天生的孩子,若是男孩儿,克父;若是女孩儿,则克母。 张仲微让这番议论分了神,暗道虽然他不介意生男还是生女,但既然生闺女要克母,为了林依的安全着想,还是生儿子罢。 还没等他胡思乱想完,产房那头传来一阵响亮的啼哭,孩子落地了。 张仲微立刻精神振奋,奔了过去,他冲进产房,扒开产婆,直到产床前才停下来。他一见到林依满头的汗水和疲惫的笑容,立马就把五月初五生子有碍父母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上前找帕子,找水,又问孩子在哪里。 产婆抱了襁褓,早在旁边候着了,听得一声问,齐齐福身,大声报喜:“恭喜张通判,是位小少爷。” 张仲微满心欢喜,又是一阵轻松,抱过儿子亲了亲,自言自语道:“管它克父不克父,我都养定了。” 产婆是做这行的,听懂了他的意思,笑道:“张通判错了,这会儿已是子时末,丑时初,小少爷是五月初六生的,既不克父,也不克母,乃是个有福气的。” 张仲微听后大喜,重赏产婆。 林依不解其意,不过能生个儿子,她也很高兴,虽然她不重男轻女,但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上,能有个儿子傍身,稳妥许多,既安了张栋杨氏的心,也断了方氏送妾的借口。 青苗为他两口子高兴,特意去庙里上了一炷香,又留下照顾了林依十来天,才登船回祥符县。 张仲微与林依,自此儿女双全,凑作一个“好”字,深感此生足矣,别无他求。 苏州幸福生活三家的真谛 张仲微喜获麟儿,以其出生地为名,唤作张浚苏。 转眼三年过去,到了张仲微苏州任上的最后一年,这几年他在衙门里的差事颇为顺心,前途光明,只等卸任后回京,另候差遣;而林依在苏州无烦心亲戚纷扰,亦过得甚为如意。 想到即将离开苏州,张仲微与林依还有些恋恋不舍,两个孩子却是兴奋莫名,尤其是张浚苏,他还没有见识过天子脚下的繁华,听说京城里好吃好顽的物事数不胜数,那一颗心,早就飞远了。 没几日,中秋佳节至,林依寻思着,这恐怕是他们在苏州过的最后一个节了,于是早几日就开始准备节下吃食,还命人去请讲银字儿的、杂耍的、调教虫蚁的,存心想让大家都乐一乐。 张浚苏最爱过节,一大早不消人催,自己一骨碌爬起来,跑到林依房里,嚷道:“娘,爹今日很乖,我想带他上街去耍。” 这到底是谁带谁耍?为了上街顽,竟来了个父子颠倒,真不知这孩子跟谁学的。林依忍俊不禁,拿手点了点他的小脑门,笑骂:“真叫你爹听见,你又该挨板子了。” 张仲微对儿子要求严格,张浚苏有些怕他,闻言不再作声,只牵着林依的衣角,可怜巴巴地看她。 大宋各大节日,街上都热闹,唯独这中秋节,是一定要在家里过的,林依耐心与张浚苏讲道理,劝他稍安勿躁,到了晚上,又有好吃的,又有好顽的。 张浚苏不开腔,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一头扑进林依怀里,扭作一股糖。林依见不得他撒娇,心一软,便折中道:“叫姐姐带你去街上吃早饭,可好?” 林依总担心大街上的吃食不够干净,怕小孩子吃了容易闹肚子,因此平日里只准他们在家里吃,不许到街上去。张浚苏上回去外面吃早饭,还是一个月前,他早就想再去尝一尝了,此刻听林依松了口,一跳三尺高,欢呼着奔去玉兰房里了。 林依望着他蹦跳的背影,摇摇头,家里的厨子,都是照着外头的手艺做的,能有甚么分别,偏他就爱朝外跑。 张浚苏到了玉兰房里,玉兰还在梳妆,穿着一件桃红衫儿,端端正正坐在凳子上,由奶娘梳头。张浚苏性子急,等不得,好容易待她梳完头,抓起一朵绢花朝她头上胡乱一插,拉起她就朝外跑。 奶娘们急急跟出去,叫道:“小祖宗,慢着些。” 玉兰晕头晕脑被张浚苏拽着,直到出了大门,才知这是要去外头吃早饭。她也爱外头的吃食,闻言高兴,但还是停下脚步,教训了兄弟几句,嘱咐他不许乱跑,再牵了他的手,规规矩矩朝前走,命奶娘丫头婆子们在后头跟着。 两人到了街上,好一派热闹景象,街口盖的两个浴池,门前卖着门面汤,专供懒得自己烧水洗脸的人买来使用;再朝里走,越过卖调气降气各种丸药的摊子,就是专门早饭的一条巷子。 煎白肠、糕、羊血、鱼羹、粉羹、五味肉粥、七宝素粥……各种点心,应有尽有。张家的饮食虽然也丰富,但张仲微和林依都是过过苦日子的,本着不浪费的原则,每天早上只做两三样,像这样种类齐全的,张浚苏很少见到,立时笑逐颜开,沿着巷子一路吃下去,喝了粥,买了糕,还站在二陈汤的摊子前不肯走。 玉兰拉不动他,只好哄道:“二陈汤是大人才喝的,你一个小娃娃,眼馋甚么?” 张浚苏老老实实地点点头,道:“姐姐,浚苏听话,浚苏不喝二陈汤。” 玉兰欣慰地拍拍他的脑袋,一个“乖”字还未讲出口,就听见张浚苏道:“姐姐,金橘团小娃娃能喝,姐姐与浚苏买。” 玉兰让他揪住话柄,没奈何,只好与他买了一碗。张浚苏倒还懂事,先让玉兰喝了几口,再自己过来,几大口见了底儿。 此时他吃饱喝足,犹嫌不够,又指了应节气的玩月羹,央玉兰买与他吃。玉兰终于明白林依为何不亲自带张浚苏出来,原来他到了街上,这般缠人。为了张浚苏的肚子着想,她决定严肃一回,道:“你吃得够多了,不许再吃。” 张浚苏委屈道:“可是这玩月羹,浚苏还没吃过。” 玉兰哭笑不得:“你既然没吃过,怎晓得它叫玩月羹?” 张浚苏慌忙掩住口,红着脸垂下头去,但没过会子就又抬了起来,可怜兮兮道:“我上回见它,还是去年的中秋节,这整整一年过去,浚苏想它了。” 下人们在后面听见,笑个不停。张浚苏的奶娘上前,向玉兰笑道:“就与他买了罢,带回家,晚上赏月时吃。” 玉兰无可奈何,干脆买了好几碗,向摊主讨了个食盒装着,带回家来。 林依见了那一盒子玩月羹,哭笑不得,家里的玩月羹,正做着呢,怎么又买了这许多回来? 张仲微偏袒闺女,忙道:“奶娘丫头们跟出去一早上了,都辛苦了,将这玩月羹,拿去分了罢。” 林依剜了他一眼,依言将盒子递与奶娘,叫她们自去分食。 入夜,圆月当空,丝笙鼎沸,宛若云外。林依命人就在园子里摆下一桌,斟满新酒,端上鳌蟹,更有大盘石榴、梨、枣、葡萄,累累堆满桌子。 张仲微举杯祝月,又难免感慨,自那年进京候任离开眉州,竟是再也没回去过,两个孩子更是不知家乡模样,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得到机会,回去看一看眉山,岷江。 林依亦仰头望明月,刹那间有恍惚,辩不清这是千年前的月亮,还是千年后的那轮。闭眼回想,穿越前的林林总总,不知从哪年哪月起,开始渐渐淡忘,竟只有官人儿女,始终簇拥在心头。 张仲微饮尽杯中酒,忍不住感叹出声:“不知何时能再回家乡。” 林依搂住玉兰和浚苏,微微一笑:“家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张仲微回望她的笑脸,再瞧见儿女脸上的娇憨,瞬间释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