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皇万岁万万岁》 章一 皇太子(上) 大平王朝的乾德二十四年注定是不同寻常的一年。 春分刚过,从京中传来的三个消息就让潮安北路的十九个州县一下子都炸开了锅,街头巷尾茶馆酒楼,处处都有人在不停地谈论着。 一是,女皇陛下下诏,允北戬使者之请,开放两国边境数州自由互市,其中光是潮安北路就足足占了八个州。 二是,此次女子进士科州试开考在即,朝廷委派了文章誉满天下的太子太傅沈大学士前来潮安北路主持。自二十多年前的场女子恩科礼部试任副主考后,这可是沈大学士头一回主动请旨,愿再为女子进士科尽一份力。 三是,女皇陛下的独生子,大平王朝万民瞩目的皇太子殿下将要册立正妃了。 这三个毫不相关的消息一齐传来,令这些太平日子过久了的潮安民众们群情涌荡,一边磨拳擦掌着准备要在将来的互市中大赚一笔,一边翘以盼意欲一睹那个传说中的沈大学士尊容如何,又一边悄声揣测不知是哪家的王公千金能有天大的好运气,被太子殿下选中,册立为妃…… 而那座立在潮安北路冲州府城西河边的女学里,一个个蛾冠傅带的素衣女子们更是叽叽喳喳地议论个没完没了---- “若我说,朝廷此次关于两国互市的诏谕不甚简单,而女子进士科州试在即,到时候策论的题目就是要做与这相关的也说不定……”一个女子手攥毛笔,极其认真地在对旁人说着。 只是还未等她说完,就有一个青裙女子跳起来,不满地嚷嚷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那策论!没听见此次来潮安北路主持各州州试的是谁么?沈太傅沈大学士!”她见旁边几人都抬起头来,脸上便露出得意的神色,继续说:“沈太傅是什么人?那可是……我娘在家和我说,当年的沈太傅可是儒雅风流,天下文章第一人,不知迷倒了多少千金闺秀!” 另一人揉揉额头,挑眉道:“当年?当年可都是二三十年前了,只怕你见了现如今的他会大失所望呢,有空想他,还不如去想他儿子,听说他儿子沈知书才是响当当的一表人才,只可惜风流成性……不过我说,就要风流成性才叫好,否则你就算见到了也没机会啊……” 周围几人都咯咯地笑起来,眼里存了点暧昧的神色。 青裙女子地脸立即红了。一掐衣服。坐了下来。气呼呼道:“你们……你们就知道寻我开心!”她转头去看方才说话地女子。仍是气道:“严馥之。你一个女子。成天到晚就知道说这种话。你……你当真是枉读了圣贤书了!” 严馥之一耸肩。眯了眼笑道:“我不过一介商贾之女。本就不像你们读死读活地想要求个功名。自然是不用管那捞什子地圣贤之道……”她翘起手指。装模作样地吹了吹小指上葱管似地长指甲。“你说是不是?” 周围又是一阵哄笑。 有人凑上前来。讨好地问道:“严姐姐。听说你家有亲戚在京中做朝官。那你知不知道这太子妃一位会落到哪家头上呀……” 一听有人说起这个。所有人都像是花期采粉地蜜蜂似地。嗡地围了过来。想要听个究竟。 严馥之瞥了眼她。作势推开身边几个人。淡淡道:“天家大事。我就算再有能耐也没法儿知道啊……”她起身要走。却又悠悠停下。突然压低了声音道:“倒是有种说法。可作不得准。你们也不能说是我传地!” 众人纷纷点头,脸上期盼的神色又重了几分。 她这才一抿唇,道:“你们以为太子殿下立妃的事情这么简单?动动脑子!自乾德十四年至今,太子殿下参豫朝政已经整整十年,最近几年来皇上更是把北面各路的军政事务都交由太子殿下决断,如今又说要立太子妃----皇上与平王之间的旧事传言不需我多道,你们自是明白的,太子殿下乃皇上唯一血脉,皇上又岂会一手包办择妃之事?说是要立妃,只怕是皇上想要退位让政了……” 周围响起一片倒抽气声,有人立时惊道:“这么说来,天下要变主……” 严馥之“啧”了一声,马上抬手捂住那人的嘴,不满道:“这话岂是你我能说的?我可把话先说在头里,今儿说的话要是有人传出去,我可是不饶的!” 说罢,也不看众人的脸色,便拨开人群走了出去。 后面有人懦声喊道:“严姐姐,一会儿夫子要来,你怎么现在就走?” 她不耐烦地挥挥手,头也不回道:“我去瞧瞧孟廷辉,她昨日抱病,今日不知好些了没,别错过了夫子今日的课考……” 一听到她说那三个字,原本闹哄哄的女子们一下便安静了下来。 过了好半晌,待她走得远些了,才有人咳了两声,小声道:“看谁都好,去看那人,这不是没事儿找没趣么……” · 春日的阳光暖茸茸地洒进来,将她的脸颊映成了淡金色。 身旁竖过来一道人影,不偏不倚地将窗口堵住。 她皱皱眉,一下子警醒,睁眼时听见耳边传来放肆的大笑声:“担心你病没好才过来瞧瞧,没料到你却是在睡大觉!……孟廷辉,你看我的时候脸能不能不要这么臭……啊?” 头顶上探下来一只手,想要摸她的额头,却被她一掌隔开。 严馥之悻悻地收手,左右打量了下屋子:“一个人住在这儿,真病死了也没人给你收尸!嘁,我也是自找不痛快……” 孟廷辉直起身子,“啪”地合上了眼前桌上摊着的书,然后起来便往外走。 严馥之跟在她后面,不甘心地叫:“我说,夫子一会儿要考课业,你不会不知道吧……你这是要去哪儿,睡觉睡得路都不认识了?” 她不动声色地停下脚步,回头望过去:“严大小姐,与其跟着我,不如回去多看看书,州试开考在即,你这样……” 严馥之跑过来打断她:“看什么书?考什么试?我爹才不在乎我能不能考中呢,他给我留了一个酒楼外加两个脂粉铺子,待我从女学出来后便去帮他打理家业……我要那破功名作甚么?” 她听后顿足,微笑:“既然如此,那严大小姐更别跟着我了。俗话说的好,道不同不相为谋……” 严馥之绕到她身前,笑眯眯道:“你们书读得好的人就是这样,总假模假样的……你读书读得都要把自己读死了,想必最看重的就是这州试了,今日倒为何不去听夫子讲业?” 孟廷辉闭了闭眼,转身朝向太阳:“我何苦浪费时间听他讲那些我早已明白的东西。”说罢迈步就走。 严馥之在她身后拍手笑道:“孟廷辉,我就喜欢你这傲慢无礼的死样!旁人见了我亲近都还来不及,偏你把谁都不放在眼中!女子有这样的性情,真少见!” 孟廷辉默然,嘴角抽搐了一下,正想快步往前走,胳膊却被严馥之一把拽住。 严馥之拉着她直往西门走去,兴高采烈道:“我看出来了,你是憋在屋子里读书读累了,想出来透透气,不如去我家的酒楼,我请你喝酒,喝好酒!” 孟廷辉挣了两下却挣不过她,脸色不由僵了去:“严馥之,你放手。大白天的去酒楼喝酒,成何体统?” 严馥之不仅不放,反而将她拉得更紧:“呦,原来你孟廷辉还讲体统啊?上回是谁光明正大地给大家讲那本春宫图上的题词的?你还讲体统!” 孟廷辉脸色愈黑了,却不再挣脱,只是顺着她的力道往前走,口中低声道:“你不要这般大呼小叫的,我跟你去便是。” 严馥之得意地笑出声来,脚下步子更快,冲她挤了挤眼睛:“这才对嘛。” 章二 皇太子(中) 严家的博风楼今日比往常要安静许多。 楼外彩旗高高飘扬,酒茶大长灯笼红得刺目,抬眼望去看不见二楼有客,可一楼大堂却是人满为患,甚至还有站着等座的人,让人见了只觉怪异。 严馥之一只脚刚踏过博风楼的门槛,跑堂的便弯腰迎了上来:“大小姐。”说着,偷瞥了一眼旁边素衣布裙的孟廷辉,脸上笑意淡了些:“大小姐带朋友来,也不提前和小的们说一声……” 严馥之不管,只拉了孟廷辉往二楼去:“今日倒奇了,二楼怎么没客声?” 跑堂的急急忙地上前拦道:“大小姐不知,今日来了几个贵客,把二楼整个儿都包了下来。您瞧瞧这大堂里的人,有钱的还少吗?可有钱的也上不去啊……大小姐您看您要不晚些时候再……” 严馥之眼睛一斜,冷笑道:“我回我自个儿家来喝口酒还得排队候着了不成?” 跑堂的一脑门子的汗,知道她的性子,因是更加不敢拦挡,眼睁睁地看着她拉着人上了楼,终是一跺脚,回身去禀大堂掌柜的。 严馥之一拉一扯地拽着孟廷辉上了楼,口中嘀咕道:“黑着张脸做什么?你是不知道,来博风楼喝酒吃饭的人图的就是这二楼窗口的风景!不然还来……” 她只顾回头说话,不防楼梯口处忽然斜伸过来一只胳膊,挡了她二人的去路,当下不由顿住,皱眉抬眼。 “我家公子今日将这二楼全包下了,还请姑娘到楼下坐坐。”说话的人身形高大,长臂搭在楼梯扶手上,面无表情道。 严馥之扫了他一眼,微微怒道:“看这身上的衣料,倒也真有几个钱……只是你家公子知不知道,此时他是坐在谁家的地盘上?” 男人冷着一张脸。不再开口。目光越过她地头顶。直看向下面。 孟廷辉在后微微扬唇。心知严馥之极好面子。如今被一个下人这样忽视。怎会咽得下这口气。便抱了看好戏地心思向旁倚去。 果然。严馥之气得脸红。指着那人便道:“我倒是问你话呢!” 男人仍是不吭气。可临街大开地窗口那边却传来男子清亮地笑声---- “谁家地地盘?自然是我大平王朝皇帝陛下地地盘了。” 孟廷辉听见这话。不禁挑眉侧身。朝那边望过去。 一个年轻男子正倚坐在窗边,一条腿闲翘在窗沿上,手里拿着把墨黑色的折扇,悠悠地摇晃着,身上淡青色的锦袍下摆被风吹得忽上忽下,配上他那张笑得花一样的脸,倒真是有春来之感。 严馥之没料到那人会说这话,噎了半天才回头,对着孟廷辉冷笑道:“初春仍寒,却有人没脑子似的在扇扇子,扇得这儿冷风嗖嗖的……我倒不稀罕这儿了,走,我们下楼去……” “这位姑娘还请留步。”年轻男子却叫住她,然后冲守在楼梯口的男人撇了撇嘴。 男人会意,恭声道:“是,公子。”随即便让了开来。 严馥之动也不动,仍是冷笑:“原来这二楼就是被你包下来的?白长了双漂亮眼睛,竟看不见楼下有多少人因见无座而失望离去么?” 孟廷辉看见年轻男子脸色微变,不由低笑,兀自走去一旁,拣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了下来,无心去管他二人的口舌之争。 二楼那边辟了几个雅间儿,最靠西面的一间门半开半掩着,依稀可见里面坐了人,可却看不清模样。 年轻男子从窗口跳下来,直走到严馥之跟前,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脸色变得略显古怪,收扇道:“看这装束,你是冲州这边女学的学生?” 严馥之瞪他一眼,往孟廷辉这边走来,口中啐道:“不知廉耻的登徒子。” 年轻男子不怒,反在后跟了上来,笑着又问道:“敢问姑娘既然是女学的学生,为何不治学而来逛酒楼?姑娘可知皇上当初因要在国中建百所女学而花了多少心血?怎能将这大好光阴浪费在……” 严馥之简直是一头雾水,冲孟廷辉道:“真不知是哪里来的疯子。” 孟廷辉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将目光投向窗外。 年轻男子挑眉,“在下不是疯子,在下……” 话未说完,就被那边雅间里传出的男子声音打断:“延之,莫要多言。” 短而冰冷的一句,却令年轻男子顿时收了笑闭了嘴,往后退去。 严馥之直待看他进了雅间,这才回头,对孟廷辉哼道:“还算识相。不过你说,那雅间里的人听声音至多不过二十来岁,怎会让他这么服贴……孟廷辉,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嗯?”孟廷辉蹙眉,一副被人扰了好梦的样子,然后懒懒地朝后靠上椅背,“喔……我不知道。” 严馥之无奈地戳了戳眼前的小酒盅:“我说,到底有什么事情是你关心的?” 孟廷辉偏过头,半晌才慢慢道:“读书,考进士,入朝做官。” “就没想过嫁人?”严馥之盯住她,“当年沈夫人曾氏为朝中女臣第一人,官至枢密都承旨,最后还不是怕老了没人要,于是赶紧辞官嫁人……” 孟廷辉闭眼,“没有。” 她回答得如此干脆,严馥之听后不由哑然,良久才又开口,赌气似的道:“自沈夫人之后,这么多年来女子入朝为官,多是在鸿舻寺、光禄寺这样的地方,偶有在六部治事者,可却再没有能入主二府的了。别的女子想要考取功名,不过是图几年风光,你却好像是要一门心思地做大官,也不想想可不可能……” 孟廷辉的眼睫动了下,却没再开口。 垂在椅旁的手却轻轻地握了起来。 脑中有些画面一闪而过,令她心头阵阵紧,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 那一年那一场瓢泼大雨,那个人那一句肺腑之言…… 至今犹在耳侧。 寒风夜雨中那个人将她抱得紧紧的,口中的热气呼进她耳中,轻声说,小姑娘,别害怕,不要哭…… “孟廷辉?” 她这才幡然回神,点点头,“昨夜看书看的……太困了。”推桌起身,开口时声音泛哑:“大好春日,不得虚度,容我先走一步。” 严馥之一急,跟着站了起来:“孟廷辉,我三番五次地刻意讨好你,你难道就看不出吗?你为什么就不肯拿我当朋友?” “朋友?”孟廷辉斜眉,“朋友不是讨好来的。而且,”她微笑,“我也不需要朋友。” 雅间的门恰时在后被人推开,有男子抑不住的低笑声传来。 严馥之回头,见又是先前那个青袍男子,不由更来了气,就要张口骂他偷听旁人说话,却见里面又走出一人,不由一怔。 那人黑袍黑靴,衣着简朴,可脑后一根白玉簪却极名贵;身骨昂扬,一张脸清俊非凡,可右眼却被一块黑布蒙住,竟是独眼之人。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来,先前守在楼梯口的那个高大男子毕恭毕敬地跟在他们身后,寸步不离。 三人从她们面前走过时,那青袍男子却忽然停下,侧身低头,凑近严馥之的脸,笑嘻嘻道---- “姑娘刚才有句话说得不对。沈夫人曾氏当年可并非是因怕老了没人要才辞官嫁人的。以后切莫再像这样胡说八道。” 严馥之羞得脸庞通红,连忙朝后退了两步,口中骂道:“无耻!无礼!”她转身去拉孟廷辉,愤然道:“待我回去告诉我爹爹这个登徒子的行径,然后……”却现孟廷辉一副怔然的模样,定定地望着那个黑袍男子。 “廷辉?”她诧然唤道。 孟廷辉却毫无反应,手攥得如同石块一样硬,目光一路跟随着那人,看他一步步走向楼梯,看他一步步下楼,看他一步步出门…… 那人的脊背那么直,肩膀那么宽,步子那么稳。 腰间没有玉饰,反而挂着一块薄薄的黑色石片,上面隐约印有纹路,行进间轻轻晃动,隐在衣袍墨色中,若不细看,几乎现不了。 她看清,眼皮猛地跳了一下,浑身一颤,然后想也不想地便往楼下冲去。 是他…… 真的是他! 博风楼外艳阳高照,碎金似的光芒晃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她气喘吁吁地站定,四处搜寻他的身影。 有马儿的嘶鸣声从街边传来,她望过去,正见他翻身上马,勒缰转向。 他侧身,目光扫过她的脸,没有丝毫逗留,然后看向其余二人,嘴唇开合之间说了些什么,三人便催马离去。 再没回头。 她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一般,连上前问他一字的勇气都没有。 他不认识她了…… 可他又怎会还认识她? 十年前的她被他从死人堆里捡出来,衣衫褴缕,蓬头垢面,口齿不清,他甚至分辨不出她是男孩还是女孩。 十年后的她束系冠,穿着女学学生的衣裙,干净齐整地站在他面前,他怎能想到她就是当年的那个孩子? 这么多年过去,他是她心底里唯一惦念的人,可为什么如今见到了,却还是这样的结果? 十年前的他也是这样离去,她不知他的姓名,不知他的身份,只是哆嗦着记住了那张脸那只眼,和他腰间挂着的那片好看的石片,记住了他对她说过的每一个字。 十年后的他长高了也变壮了,可那张脸仍然清俊,那只眼仍然慑人,那片石片仍然挂在他腰间……她仍然没有勇气上前问他一句,他到底姓甚名谁,她以后还能不能再见他一面。 …… “孟廷辉,你怎么了?” 严馥之追了下来,口气有些怔迟。 她摇头,“没什么。”眼眶被阳光晒的有些酸,竟然有种想哭的感觉,停了停,才微笑道:“不是说带我来喝酒么?” 严馥之愣了一下,又马上笑起来:“是啊!” 她转身走回酒楼里,又道:“那还等什么?你可知,朋友是喝酒喝出来的……” 章三 皇太子(下) 马儿蹄踏石砖,声音清脆。 头顶上有才绽未久的嫩绿叶芽掉下来,带了春日里独有的清香。 “延之。” 黑袍男子忽然低唤了声。 “唔?”青袍男子忙催马上前,凑近轻声问:“殿下有何吩咐?” “你此次随我出京,诸事都得收敛,往后莫要行豪贵之举,且休要处处招惹陌生女子。”声音低寒,又透了几许无奈。 青袍男子低了低头,委屈道:“殿下这回微服简行,身边就只带了白侍卫一人,潮安北路原先是中宛的降地,民风不比京中……” “所以你在酒楼就炫富驱人?我还不至于吃顿饭就被人谋害了。”黑袍男子打断他,面色不豫:“沈太傅的那点俸禄不是让你这样糟蹋的。” 青袍男子面有臊意,小声道:“殿下忘了,臣自年初起也开始领俸了。” 黑袍男子侧头,冷声道:“是啊,我倒忘了。你沈知书是什么人,因承父母之荫,不需试科便可入仕,未历官而即处馆阁之职,便是朝中的新科进士也比不上你的彩头。……休说新科进士,我看便是当年的沈太傅,也不及你沈知书如今的名声一分!” “殿下……”沈知书情急欲言,却又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只闷声不吭,半晌才扭过头冲跟在一旁的高大男人求救似的道:“白侍卫。” 白丹勇看他模样可怜。忙驱马过来。解围道:“殿下看这冲州城变化可大?臣方才看这街旁各式酒肆铺子零总不一。比起十年前来不知繁盛了多少倍。可见潮安北路这几年来地吏治确与所奏相符。殿下地心血更是没有白费。” 黑袍男子面色稍霁。回头转望了一圈。才道:“确是同十年前大不一样了。白侍卫可还记得。当年母皇一纸诏书停废北面四路敕额外地寺院庵庙。因潮安一带上下官吏行令不当。以至多少未还编户地年幼僧尼都无家可归……” 白丹勇默然半晌。皱眉道:“臣斗胆。殿下当年方始参政。奉旨勘察中宛诸路降地吏情。可却撇开随行诸臣、一人孤身查视数州乃返。虽说现了不少污吏实情、救了不少幼僧地命。可殿下此举却让多少人提心吊胆、几夜不得安眠?臣此次只望殿下不管去哪儿都能让臣跟着。否则殿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臣便是有十颗脑袋也抵不过这失职之罪……” “白侍卫不必担心。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怎会有三长两短?倒是我这涉世不深地人。需得白侍卫多多保护啊。”沈知书笑嘻嘻地打岔。“明日一早我要去冲州西城河边地女学拜会学监。白侍卫可不能丢下我一人不管。” 白丹勇微微愕然。看了看他。又看黑袍男子。“殿下。这……” 沈知书冲男子挤了挤眼睛。嘴边藏不住笑意。 男子会意,脸色和缓了些,点头道:“兹事体大,沈太傅此次奉旨主持潮安北路的州试,冲州府的女学自然是最要紧的。延之行事向来不计后果,若让他一人前去只怕会出纰漏,明日便请白侍卫陪他去一趟,不过二三个时辰的事罢了,不需担心我会出什么事。” 白丹勇愣了一会儿,又仿佛想到了什么,开口欲言:“可是殿下……” 沈知书却飞快地打断他:“既如此,那我就先谢过白侍卫了。”然后眯眼一笑,两腿踢了下马肚,催马儿向前跑去。 男子扬唇亦笑,扬鞭震马,再无多言。 初春灿阳斜落下来,映亮了他一肩浅尘,那一只褐色左眸如同琥珀一般,清湛耀目。 · 翌日清晨,整座冲州女学都沸腾了。 女学大院的前堂,那间常年只供圣贤牌位、轻易不请客入的前堂,今日竟然被学监用来招待一个年纪轻轻的男子! 后院几间学堂空空如也,所有人都跑到前厅外的长廊下,围挤着在一堆,小声议论着,探头张望着,相互打听那个年轻男子到底是何来头。 “你们方才看见了吗,这里何时见过这么俊的人……”一个女子脸红着小声道。 “你就知道看男人的脸,说这种话也不知羞。你就没瞧见他腰间挂着的是什么?银鱼袋!”另一人急急地道。 有人小声问:“看他也不过二十岁出头的模样,怎会如此受宠,竟能有银鱼袋?” “真是见识短浅,”有人不屑地哼道,“我听人说过,在京朝官中但凡任馆阁之职者都是承荫入仕的,这样的人还能不得宠?我看里面这个,家中父辈定都是朝中高官,否则以他这等年纪,安能有如此大的殊荣?” 又有人不耐烦地道:“都别吵吵了,谁知道这人今日来这儿是为了什么?” “朝廷最近诏谕接二连三地下,谁能猜的准?不过他既是馆职,想必是为了此次的女子进士科州试来的。” 众人闻言,不由安静了片刻,随后又有人嘻笑道:“管那些做什么?里面这人,又年轻又俊,还又深得皇上宠信,你们就不想趁此机会……咳。”女子暧昧地笑了笑,然后右手在心口处比了个手势。 还没等她再说话,就有人直冲冲地闯了过来:“都在这儿看什么呢?” 有人皱眉,回头看见来人,忙轻声道:“严姐姐,你来了。” 严馥之凑到最前面,一边探身张望一边问:“到底是在看什么呢?我不过是多睡了会儿,怎么就错过好戏了?” “没错过没错过,”旁边的人赶紧让开,“来了个年轻男子,模样俊的要命,穿的倒普通,可腰间却挂着银鱼袋,学监还特地为了他开前堂迎客!” 严馥之一听就兴奋了,“银鱼袋?我听我家在京中做官的亲戚说过,朝中得赐银鱼袋的新科进士不过二三人罢了,这里面的是哪一个?”说着便把身子伸过长廊阑干,“让我看清楚点儿!” “好像不是新科进士,是馆阁之职……”有人小声答。 她却没听人说话,拼命伸脖子去看前堂里面的景象,却只看见皂衫一角,官靴一双,不由嘟囔道:“也不转个身,让我看看到底有多俊……” 还未抱怨完,里面的人就好似听见了她在说什么,就见他起身斟茶,弯腰敬向一旁坐着的学监。 严馥之远远地看着那人抬头微笑、转身回座……然后便生生愣住。 那双漂亮的眼睛…… 他他他……是他……! 她慌慌忙地回头,拉住先前说话的女子,“你说他是馆职?” 女子怯怯点头,不知她要做什么。 馆职……又有钦赐银鱼袋…… 她抬手按住脑袋,拼命回忆。 昨日在酒楼里,那黑袍男子唤他什么来着? ……延之……好像是延之。 她怔然片刻,忽然懊恼地轻叫一声,“我怎么才想到!” 甫一入仕便宠以馆阁之位,年纪轻轻便得银鱼袋之赐,朝中除了他,还能有谁? 延之……延之……不正是朝中中书令、太子太傅、集贤殿大学士沈无尘的长子----沈知书的字么! 既然如此,那昨日那个能令沈知书俯称命的年轻黑袍男子…… 严馥之一哆嗦,转身便问周围的人:“孟廷辉呢?你们谁见孟廷辉了?” 一群人都摇头,以示不知。 严馥之一跺脚,转身欲走,却忽然听见一人在后道:“我想起来了,早晨天刚亮时好像看见她出去了,问她去哪儿,她只说去城外转转……” 去城外? 她皱眉,随即愤然咬牙----这女人,心里究竟藏了多少秘密! · · · 晚上还有一章喔。 万岁在爬新书榜,姑娘们要记得顺手收藏戳推荐票呦。^_^ 章四 孟廷辉(上) 城外小径弯弯曲曲,遍地尘土,清晨微风习凉。 孟廷辉在一座废弃的旧庙前停了下来,弯腰扫去台阶上的厚尘,然后坐下,从胸前摸出本书,身子半倚在脏兮兮的木柱上,低头看了起来。 初升朝阳红得张扬,自东而上,往她头顶洒了一把细碎的暖光,舒服得让她不由自主地轻叹了一声。 此处寂寥,可心底却安然。 耳边仿佛传来一声声敲钟礼佛的声音,就好似多年前那一个又一个的清晨……若非那年朝中政令突下,也许她这辈子都会留在尼庵里。 可若非当年的那道政令,也许她这辈子都不会遇见那个人。 书页上的间隙处都被她潦草地涂勾满了,一个个蝇头小字此时看起来倒令人困,她随意一揽衣衫,阖目养神。 远处忽然响起马蹄声,渐渐大起来,又渐渐停下来。 她睁眼,好奇地向前张望,不知这么早会有谁骑马出城,到这种地方来。 数十丈外,官道边上轻尘漫扬,一人驭马在路口处徘徊不进,松挽缰绳,似是不知该挑哪条路走。 她眯着眼看了半天,忽然惊神,一下子站起身来。 他…… 怎会是他?! 她脑子来不及思考。双腿却下意识地朝前跑了几步。脚后跟阵阵软。 方才还在想他。此时他竟然就真地出现在她眼前! 那人恰好回身。朝这边望过来。看见她后稍有迟疑。随即一踢马肚。纵马而来。 马儿黑鬃长亮。在阳光下透着金属一般地光泽。让她看了只觉眼花。 还没反应过来时那马儿便停在了她身前,下一瞬,那人便翻身而落,稳稳站在她面前。 “姑娘,”他的眸子闪亮,声音低沉,语气温柔,“借问一句,往青州去的路可是左面这条?” 她怔怔地望着眼前这张脸,这张脸---- “姑娘?”男人的声音变得有些迟疑。 她回神,心中似有无数根线绞成一团,平日里的聪明气此时统统不见,半晌才答了句:“……让我看看。” 男人微笑,侧让开来。 她上前越过他,背身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觉得心口凉了些,脑袋清醒了些,才装模作样地向远处路口看了看,然后回身望向他,同样微笑道:“敢问公子去青州是要做什么?” 男人没料到她会反问,不由将她多看了两眼,想了一想,才答道:“走访一户远亲。” 她看着他,心知他有八成是骗她的,却仍是笑着道:“既然是走访远亲,那便走右面那条路吧。”说完,便不眨眼地盯着他,等他的反应。 男人果然挑眉,问:“听姑娘的口气,这两条路均可到青州?”见她点头,便又问:“为何走访远亲的话,就走右面那条?这两条路有何不同?” 她抿唇,目光始终不离他的脸:“左边的路虽是捷径,可却险窄难走;右边的路虽然宽平,可却要绕大截山路。公子既然是去走访远亲,想必不赶时间,所以我说让公子走右面那条路。” 男人抬头向远山望去,眉头微皱,片刻后低道了声“谢姑娘”,然后便牵马向左边那条路走去。 她看着他的背影,心口突突在跳。 竟没想到,老天会如此善待她,让她有同他说这么多话的机会! 可,她不想让他再次像这样背她而去…… 连个姓名都不留。 老天既然如此善待她,她又怎能再度错失机会? “公子!” 她向前飞快地跑了几步,叫住他。 男人回头,“姑娘还有何事?” 她站定,挽手在前,然后轻声问他道:“请问公子贵姓?” 男人松开马缰,对她一笑:“我姓何。” 原来他姓何。 真是个好听的姓啊…… 她忍住拼命上扬的嘴角,假装惊讶道:“公子姓何?我幼时有个朋友也姓何,只是失散多年再无联系,我看公子长得同我那个朋友有几分相像,敢问公子名甚?” 男人垂眼,想了片刻,才道:“单名一个‘独’字。”随即微笑,又道:“不过我家本不在冲州,想来并非是姑娘的旧友。” 何独。 她默念了一遍,眼底却有黠光一闪而过。 连自己名字都要想一想再说,这名字岂还有可信之处? 前一日在博风楼里她看得清楚明白,那个贵态四溢的青袍男子尚能听他差遣,想来他也定不会是什么等闲人物。 更何况十年前…… 他这是要瞒她他的身份。 可他一介贵人,为何孤身一人欲往青州去? 她便又道:“公子既然不是冲州人,那可知往青州去的路弯弯绕绕极易迷路,不如找个人陪公子一道去……” 男人笑了笑,“那倒不必。我多年前曾来过潮安北路一带,路还是认得的。只是十年过去了,这冲州北城外的官道多了好些,方才见了,一时不能确定,所以我才要问姑娘一声。” 她看着他,点了下头,却一时再想不出什么话能多留他些时间,只能望着他谢辞转身,持缰上马。 他欲挥鞭,手却一顿,转而拨转马头回来,低眼看向她:“姑娘看着倒有些眼熟。” 她浑身一震。 他是想起来了么……十年前的那一个雨夜…… 他又看了看她,“是昨日在博风楼见过的,是么?” 她垂下眼睫,心口泄了气,却仍是点了点头。 他又笑起来:“既然这么有缘,敢问姑娘姓名?” “孟廷辉。” 她抬头望向他,一字一字道。 “孟廷辉。” 他重复了一遍,然后侧过身子,“我记得姑娘是冲州女学的学生,还望姑娘莫要辜负皇上建学的一番苦心,好好读书试科,或许将来还能有缘,再得一见。” 她见他这回真要走,忙急着又道:“何公子既然这么说,想来家是在京中?” 他未回身,只是轻轻一点头。 长臂扬鞭,重落马臀。 一声粗嘶划碎了周身细风,黄尘随蹄而起,直入远处官道。 · · · 有票戳票没票留言哇姑娘们,存文养肥这种行为会让某亲娘抑郁而亡的。t_t 章五 孟廷辉(中) 孟廷辉刚推开屋门,便被严馥之一把拽了进去,只听门在后面被踹上,自己还未反应过来时人已被按在了椅子上。 她蹙眉,愕道:“你在我屋子里做什么?” 严馥之未坐,只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半晌才道:“昨日在博风楼时,你看见那黑袍男子下楼,为何要跟着追下去?” 孟廷辉揉了揉胳膊,站起身来赶人,面无表情道:“干卿何事?” 严馥之被她一直推到门口,却死拉着门框不肯出去,忽而诡笑道:“孟廷辉,你想不想知道他是谁?” 孟廷辉睨她一眼,不吭气,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 严馥之仍是不肯罢休,又叫道:“你告诉我你的那些秘密,我就告诉你他是谁!” 孟廷辉冷着脸:“我已知道他姓甚名谁,不需你告诉我。” 严馥之诧然:“你……你真知他的姓名?” 孟廷辉伸腿踢开门,用力将她推出去,“我要看书了。”就欲关门。 “等等……你等等!”严馥之卡住门槛,没好气道:“我可真是好心被当作驴肝肺!你不想提他也罢,可关于此次进士科的事情你总要听吧?” 孟廷辉手一顿。挑眉。 严馥之脸色红扑扑地。大喘了口气。埋怨道:“力气这么大。怎么不去考武举?”见她脸一黑又要驱人。慌忙又道:“你不知。今日学监放下话来。据传朝中有言。今年女子进士科第一人及第者允入翰林院!” 孟廷辉闻言一怔。半晌才道:“当真?” 严馥之见她松了手。便挤进来。又道:“这话还能骗你不成?今晨刚有京官来拜会过学监。说地就是此事。” 孟廷辉凝眉。却没吭气。 严馥之斜眼瞧她。“说是沈太傅之前向皇上进言。二十年来朝中女官未有当大任者。实与当初开办女学之期不符。因是特令翰林院今年为女子进士科开一敕额。允女子进士第一人及第者入翰林院。任编修一职。” 翰林…… 孟廷辉咬了咬嘴唇,抬眼朝窗外望去。 当然知道能入翰林院意味着什么…… 自乾德八年皇上擢拔时翰林学士承旨古钦为尚书右仆射以来,多年来朝中参政、六部主事者十有六七均出自翰林院。 此次竟允女进士同入翰林院,虽只是个小小编修,却也足以说明朝中吏制将起大变了…… 严馥之看着她的模样便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不由凑过来,安慰似的道:“放心,你书读得那么好,肯定没问题……” 孟廷辉敛神,半天才低声道:“莫说将来是否能侥幸登殿入试,便是眼下的州试,潮安一路人才济济,又谈何容易。” 严馥之盯住她:“这话可真不像是你孟廷辉说的!冲州女学里文章做得最好,傲气最大的那个人哪儿去了?你若过不了州试,那冲州可还有人能过得了?”她眨睫,忽而又笑:“再者,想想你那个黑袍男子……” 孟廷辉眼皮一跳,挥手便欲打她,怒道:“由得你成天胡言乱语!” 严馥之边躲边笑:“我虽不知你心里到底有些什么秘密,可那男子一眼便知是富贵之人,你若不高中状元,如何能攀得起他?” 孟廷辉的脸微微有些红,抓过桌上的一叠纸朝她扔过去。 严馥之利落地一侧身,又冲她笑了笑,反身出门,顺手落闩时又道:“待到你将来功成名就时,看你还打不打人!” 门板倏然合上,砰砰两声震得耳朵痒。 她站在原地,胸口微微起伏,许久才弯腰将散落一地的宣纸拾了起来,转头去看凌乱地摊了一桌的书。 京城…… 她闭了闭眼。 上得了京城,才有可能再见到他。 高中状元……虽是遥梦,可也不是不能做吧? · 女学外的大街上,二人二马正慢慢行远。 沈知书负鞭在后,回身望去,见已看不见女学堂檐了,才转头对身旁马上的男人道:“要纳女子进士科第一人及第入翰林,此事分明是殿下的主意,怎么如今偏要人说是我爹进奏的?” 白丹勇笑道:“亏沈大人从小就是殿下身边的人,这还看不出?” 沈知书默声想了片刻,才苦笑了下,道:“也是,朝中那一帮东朝旧班的老臣们,多半不愿意让女子分了权,又仗着是当年平王的旧臣,对殿下总是一副师之长者的模样,非借我爹于诸殿学士、翰林直阁二院的名声不能让他们同意此举。” 白丹勇点点头,神色略黯:“当年两朝诸臣合班新都,共参国政,皇上与平王得以共治天下,此制二十年前正是上策,只是如今再看……”他微微叹气,“倒是给殿下添了不少麻烦。” 沈知书听了不由抬眉:“白侍卫担任殿值也有二十余年了,此次宫中盛传皇上欲退位让政于殿下,此事可是真的?” 白丹勇未答,只看他反问道:“沈大人自幼伴殿下读书习武,东宫官中少有能似大人与殿下这么亲近的,大人就没想过将来殿下一旦登基,大人身为殿下信臣,该要如何自处?” “如何自处?”沈知书摸摸下巴,笑出声来:“自然是同我爹当初一样,佐理朝政,为上分忧啊!” 白丹勇没有接话,只是望着他。 座下马儿一抖长鬃,沈知书忽然皱眉,凉声问道:“白侍卫既出此言,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白丹勇低头,“臣不过一介殿侍,又能知道什么……” 沈知书攥住马缰,微有无奈:“是我爹的主意?他想要把我配去哪个偏远州县任官?我本来还纳闷,他这回怎会这么痛快地就让我陪殿下一道出京,原来他是早已盘算好了。” 白丹勇见前方街角处高楼竖匾映目,忙道:“想必殿下已在客栈中等了我们许久了,沈大人,我们须得快些走,莫要让殿下……” 沈知书见他策马欲行,急急上前拦住他,面色讪然,支吾了片刻才道:“白侍卫,殿下他……他已不在客栈了。” · · · 今天计划三更,不知道能不能完成……趴。 章六 孟廷辉(下) 白丹勇一听,脸色立刻白:“大人说什么?” 沈知书犹在讪笑,“白侍卫莫急,殿下他去北面看看,过几日便回来。” 白丹勇一甩马鞭,嘴唇都在颤,气道:“原来沈大人让我今日陪着一道去女学是借口!沈大人如今身任馆阁之职,怎么还像当年小时候一样,同殿下搞这种把戏?”他眼角一皱一皱的,掉转马头便欲往城北行去,“大公子,您这回是想要臣掉脑袋吗?殿下到底去了北面什么地方?“ 沈知书听见他急得连旧称都说出来了,忙笑着劝道:“白侍卫何出此言?白侍卫也算是看着我从小长大的,我安能致白侍卫于不臣之地?只是殿下有令,我不敢不从。殿下的性子白侍卫自是明白的,若是肯拘于那些条呈规距,那还是殿下吗?至于殿下往何处去了,没得殿下允许,我又怎敢随口乱说?殿下的心思到底如何谁又能猜得准,到时候若是坏了他的计划,那才是大罪一桩。” 白丹勇握着马缰的手虎口微裂,眉头紧皱了半天才道:“可若是殿下一人在外有个意外……” 沈知书仍是笑:“白侍卫只管放心。殿下自幼跟着殿侍诸班直习武,又有平王亲身教导,寻常人等哪能害得了他?” 白丹勇一脸苦色,连连低叹,“此事……此事回头若叫皇上知道了,还不知要动多大的怒!大公子,您昨日同殿下倒是演了一出好戏,可却是要把臣害惨了啊……” “白侍卫就别担心了,”沈知书已然催马往前走,“若是殿下真有个什么意外,我先把自己的脑袋砍了,给白侍卫当刑台上的垫脚石,如何?” 白丹勇苦着一张脸跟在后面:“都什么时候了,大公子还说这些玩笑话……” 沈知书笑了笑,未再言语,只挑眉侧头,朝北城外的远山望去。 赭色山巅隐有翠色,徜徉在细如棉絮的白云中。 他低眼。去青州大营地路。只怕不会那么称心如意啊…… · 城中桃花始开。嫩红色地桃瓣飞落四处。惹得蝶蜂追逐不停。 女子进士科州试三日试刚毕。沈太傅着人封院誊录判卷之时。冲州府衙内却传出了一个惊雷似地消息---- 太子殿下来潮安了! 微服简行。事前没有通知潮安北路各州府地任何官员。孤身一人便去了青州大营。又一路向南。在无人知晓地情况下勘视了北境沿线地数十个营砦。然后才快马而返。回了冲州府。 一入冲州城中,便直登潮安北路安抚使司衙门,谕令自安抚使、知府、通判以下涉权军务者归衙祗候。 一举震傻了潮安安抚使司衙门里的官员们。 有谁能想到太子殿下会挑这当口来潮安?又有谁能想到太子殿下竟会去青州大营勘视? 令出如剑,无人敢抗,纵是再惊再惧,也都老老实实地候在安抚使司衙门里,可心底却不知太子殿下这步棋走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 安抚使司衙门大院的青砖上跪满了一地的官员们。 春日迟迟,可一过正午,阳光便从空中如岩浆似的泼下来,浇在这群穿了厚重官服的男人们的身上,任是再心静如水的人也受不了这种炙烤。 不少人背后的官服已被汗水浸湿,几乎每个人都会隔一阵儿就拾袖擦拭额头滚落的汗水。 有人小声抱怨:“太子没说一个罚字,他董大人凭什么让咱们跪在这儿候着?” 旁边的人压低了声音道:“你是没长眼睛还是没长脑子?太子先前动了多大的怒都瞧不出来?董大人让咱们跪在这儿可是上策,否则还不知太子会怎么罚呢!” 又有人小声问:“不过是青州大营松颓了些,不至于动这么大的怒吧?再说了,董大人好歹是当年平王亲选的抚帅,太子不会不看平王的面子就……” “你懂什么?”中间的人打断道:“十年前的潮安僧尼案听说过没有?当年太子才刚满十四岁,可那手段……”说话的人打了个哆嗦,抬手在脖子上划了一下,“还是随平王一起打过天下的人,就这么给斩了!连报都没往京中报一声……” 周围一圈人听见,纷纷垂,再不敢多言,只觉头顶阳光竟透着丝生冷之意,连身上的汗意都瞬间消了。 …… 府衙二堂内倒是阴冷无光。 一个四十来岁模样的男人跪在厅中,俯道:“殿下从京而来,臣未有先察,实是大罪,还望殿下息怒。” “董大人。” 上座上的年轻男子低唤了一声。 董义成又伏了半天才抬起头,“还望殿下恕罪。” 男子面无表情,声音凉漠:“董大人不曾先察,又有何罪?倒是我未先行禀过大人便来了潮安,才是给大人添麻烦了。” 董义成慌忙又低头,颤声道:“臣不敢!”停了停,又道:“青州大营及北境沿线三十七个营砦松颓之事,臣已着人去察,外面院中跪着的都是平日里参涉潮安一路军务之人,要问要罚,都交由殿下处置!” 男子起身,“自乾德十七年至今,你潮安北路年年都问朝廷要粮要军饷,皇上知道北境沿线仍然不太平,又忌忧北戬屯于南面的大军,因是从未驳过你的折子,你要多少便给多少,只不过是想图一个北境平安。” 董义成额汗骤落,不敢吭气。 男子反手一挥,将桌上几份厚实的弹章扫至地下,“近两年北境总有流寇惹事,你潮安帅司是干什么吃的?北境上的十万禁军你是怎么养的?朝中不是没人参你,但凡参劾你的奏折都被皇上压下去了,可你是怎么对待上谕的?当真是太平日子过得久了,以为北境不会起大乱?” 董义成抬眼,欲辩两句,可一对上年轻男子那似剑一般的目光,便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男子冷笑,又道:“次次入京述职,都嫌朝廷重东西二面的州府官吏,看不起你们这些在降地各路的官吏……你倒是说说,大平国中二十八路,哪一路的安抚使有你董义成存的银子多?” “殿下,臣并无……” 男子解下腰间挂剑,抵在地上,挑眉道:“当年皇上与平王打江山定天下任是再苦再难也都从未亏过将士们一分。如今青州大营及其它三十七个营砦兵不强马不壮,城营颓毁无人修,甲械枪盾生锈者不可数计,朝廷每年拨给你治军的银子都去了哪儿?”他的手掌在剑柄上摩挲了几下,继而又道:“若是将来一日北境生乱,你潮安帅司便是举衙皆斩也不为过!”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董义成伏在地上,连连叩。 男子冷眉冷眼地望着他,正欲再言,二堂外面却忽然有人怯声通禀:“启禀殿、殿下,贡院方才来人,说是沈太傅让人带了份考卷来给殿下看。” 董义成闻声,忙从地上爬起来,去外面差诸吏回衙门治事,又将贡院来人请了进来。 来人紫衣短袍,拜过后便从袖中取了份誊录好的策论卷子,呈上来道:“虽不合例,沈太傅还是命小的前来呈给殿下过目。” 男子挑眉,一边接过来一边道:“既已锁院判卷,又怎可坏了规矩?太傅这是何意……” 来人低头:“沈太傅已将此人从本次女子进士科中除名,故而誊纸可以拿来让殿下一看。” “除名?”男子皱眉,“十年寒窗不易,这人为何被除名?” “所写策论与定题不符,太傅说此人虽然学识了得,却有炫才立异之嫌,故而依例将其除名。” 男子面色微凉,想了想,“既然如此,为何特意拿来给我看?” “太傅说,惜才。……太傅还说,这篇策论也许正合殿下心意。” 男子默然,右手长指轻轻一拨,那张誊纸便展了开来,匆匆阅毕,眼底骤现惊色,抬头问来人道:“可知此人姓名?“ 来人点头,“孟廷辉。” · · · 看到书评区这么多老读者的留言,某真是泪流满面,本来以为大家已经忘了某的说……扑到姑娘们,亲娘真是太爱你们了。^_^ 于是,大家还是会继续支持亲娘的吧……下个月万岁会pk,替小寡厚脸皮预订小粉红。^_^ 章七 京城(上) 董义成一身凉汗地走了出去,脚下步子又小又快,看见外面跪了一院的官员们,脸色顿时变得黑如炭,“都还跪着干什么?废物一群!” 跪在最前面的通判连忙起来,忍着膝盖的酸麻跟在他身后,小声问道:“董大人,太子如何?” 董义成低眼,连连摇头叹气。 周围人见状心中皆是一慌,却也不敢多言,只起身站好。 半晌,才听董义成压低了声音道:“杀伐决断,刚明之度,竟不输平王当年一分一毫!” 众皆默然,面面相觑,颈后又漫上来一层冷汗。 平王当年的狠辣冷戾谁人不晓? 持抢纵马,血染五国山河,拱让一家天下,一生一世何曾畏惧过旁人,眼眨手落间结果了多少人的性命! 董义成看了看众人的脸色,又冷哼道:“你们以为太子居于宫中便不懂治军治吏的那些手段?大错特错!你们不想想他这十年是怎么过来的,真以为北面各路的诏谕都是皇上下的?!” 他转身,气得踹了一脚前面那人,“说了多少遍,北面的城营要修、要修!现在倒好,让太子抓了个现形,你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董大人,”那人委屈道,“这事儿也不能怪我一人,当初不也是想着北境不会出什么事儿,省些民力么……” 董义成甩袖便往前走。“我可告诉你们。别看太子不声不吭地。手段可阴着呐。别以为仗着点旧功。就没人敢动你们!他如今人尚居于储位便能如此。待将来身登大位还不知会怎么样。仔细自己脑袋吧。诸位!” 跟在他后面地人急得眼眶都红了。“董大人。那……” 董义成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脚下一顿。回身随便指了一个人:“都被你们气糊涂了!去。到一堂偏厅把沈大人请来。就说太子找他有事。” 那人忙往一堂行去。 周围人见董义成怒气犹盛。便也不敢再问。直待他出了院门。才有人小声低叹道:“这回潮安倒是招惹谁了。来地都是什么人啊……” · 沈知书一脚刚跨进门内,口中便道:“殿下?……”问完才觉厅内没人,不由挑眉,往里面走了几步,探头望了下,才笑了笑,“殿下既是要休息,那臣过会儿再来。” “无碍。” 男子斜靠在矮塌上,低头侧脸,面容冷峻,手中捏着一张写满了字的纸,垂在一旁。 沈知书走过去,“听说殿下今日动怒,搅得帅司里人心惶惶。” 男子似是没听见,只一斜眉,将手中的纸递过去。 沈知书接过,目光一扫便皱起眉,“这?也太不合例……”眼睛上下瞥了几瞥,更是吃惊:“此人胆子也太大了!” 男子还是不言,闭了闭眼,方坐起身来。 沈知书神色认真起来,一撩袍摆,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又仔仔细细地将手中誊纸上写的东西看了几遍,才拊掌低笑:“好一篇策论,这若是让冲州府衙里的人看看,真得羞死他们!连一个女子的见识都不如。” 男子抬眼,“太傅已将此人从州试除名。” 沈知书诧然,又看了眼誊纸,“可是因此策论针砭潮安北路的吏治不效?” “太傅怎会是如此狭隘之人?”男子低声道,“断是不能因这一人而坏了规矩。” 沈知书扬眉:“可当年我娘殿试后犯事,不也是我爹力保她功名的么?怎么如今倒不惜才了?” 男子起身,朝他这边走来,“这怎能一样?当年太傅非主事者,且又是请母皇最后出面相保的。此次太傅主持潮安北路州试,下面多少双眼睛看着,安能不除此人功名?”他负手站定,“太傅若是不惜才,也便不会遣人将这个拿来给我看了。” 沈知书笑道:“这么说来,殿下有保全此人之心?” 男子沉默半晌,眼底闪过一丝迟疑,“不知她做这篇策论,究竟是为民述情还是为己拓名……若是前者,定是个狷介之人,往后在朝中少不了要吃苦头,只怕还没露尖便会被毁了;若是后者,那也太没有城府了,求功求名者世间甚多,想要爬得高又站得稳,靠这手段是没用的。” “殿下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沈知书亦起身,“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女子,尚未历事,定是想什么便写什么了,哪里管得了那么多。若是此人当真是不可多得之才,此番被进士科除名,岂非朝廷一大损失?” 男子抬手,用力按上那纸,沉眉不语。 孟廷辉。 那一个清晨的那一双眼,那么澈亮无杂地望着他。 他转头,又看了看笑着的沈知书。 许是自己真的想多了…… 他微一晗,声音轻凉:“拿上这誊纸去贡院,持我口谕,此人栋才不可多得,恩点为此次女子进士科潮安北路解元。” 沈知书倒是一惊,“解元?殿下保她功名便是,为何还要点她为一路解元?此例一开,若往后别的行路也效法此人,该要如何是好?” 男子微笑道:“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潮安北路出了个孟廷辉,且看她在京中会试能否再做妙论!” 沈知书想了想,方往门口退去,将离之时却又停下,抬头笑道:“殿下此举,可真够阴的。” 男子眸光冷然,“延之。” 沈知书忙收起笑容,垂了头退出去,将门掩好。 屋外翠色满院,春机盎然,几只蝴蝶翩跹而舞,微风迎面带花香。 · 州试放榜的那一日,冲州女学院墙外被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 “借过借过,让一让,麻烦让一让……” 严馥之拽着孟廷辉一路冲进人群,踮着脚使劲往前看。 孟廷辉僵着身子,蹙眉道:“晚些来看也一样,偏你就急得像什么似的。” “我急?”严馥之回头,笑得跟花儿似的,“我才不急我自己,我是替你急!” 孟廷辉无奈撇眸,望向人群外面。 前面忽然传来人小声说话的声音:“来了来了,就是她……” “哪个?” “就是那个,啧,茶色襦裙的那一个,后面站着呢,看见了没有?” “真没看出来。” “这事儿还有看不看得出来的?听里面人说,本来是被除了名的,正巧太子去贡院拜会沈太傅,瞧见这张考卷了,这才得以出头!” “话是这么说,但谁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啊……” 严馥之的身子忽然一震,抓着孟廷辉的手猛地攥紧了,回头激动道:“解元!廷辉,你的名字在榜上是第一个!” 孟廷辉面无波澜,只点了点头,“走吧。” 严馥之跌跌撞撞地被她拉出人群,看她一脸不豫的神色,不由道:“孟廷辉,你没烧吧?解元,潮安北路的州试解元!你不高兴?” 孟廷辉停下,抬头看了看她,脸色犹僵,却没开口。 除名后又遭恩点,此事历来为锁院秘事,便是她自己也不一定会知道个中详幕,若无人授意刻意传出,旁人怎么能这么快就知道? 于策论试上另做文章,是想一博。 可她不求为民述情,更不求为己拓名。 求的只是,能再见他一回。 · · · 晚上继续,二更一定,争取三更……^_^ 章八 京城(中) 先从冲州坐牛车到吴天府,又从吴天府走水路到寿州,最后同人合租了辆马车,直赴京城。 入京之日正是四月初八,逢佛生日,京中九大禅院各有浴佛斋会,用香药并糖煎了浴佛水赠与过院之客,城中街上人头攒挤,榴花细柳,气序清和,微风徐徐,彩旗轻扬,俨然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 孟廷辉下了马车,抬眼便看见街头那座三层楼高、恢宏雄伟的宜泰楼,立在原地微怔了怔,才挽了包袱向前走去。 向来都听说京城繁盛,可若非亲眼所睹,又怎能想像得出这种种景象。 宜泰楼门前的小二看见她,远远地便迎了上来,亲热地笑道:“姑娘是来京赴女子进士科礼部试的吧?”见孟廷辉点头,他便一扬手,“姑娘里面请。” 孟廷辉走进去,见酒楼一楼大堂甚是清静,不由微笑,“莫不是因赴礼部试的女举子都要住宜泰楼,宜泰楼便在礼部试结束前不事经营了?” 小二接过她的包袱,领她往柜前去,摇头笑道:“姑娘是从外府来的,不知京中习俗。今日乃佛生日,城中许多人都是一早便去禅院受浴佛水了,因是酒楼客少。” 孟廷辉这才明白过来,便笑着走到大堂柜前,对掌柜的说:“潮安北路冲州府,孟廷辉。” 掌柜的看她一眼,转身去后面案台上拿过一封信,递给她:“昨日刚到的,我本来还在纳闷,宜泰楼还没住进来这么一个人啊。” 孟廷辉讶然,接过信便拆了开来。 一张薄薄的信笺,飞扬跋扈填满了字,洋洋洒洒数言都在谴斥她的不告而别,最后一句才道,好生保重。 她唇角噙笑。目光扫到署名处。 其实不看也知道。能给她写这种信地人。除了严馥之。还能有谁。 不告而别确是她不对。可她平生最不会做地事情就是告别。 告别了又有什么用? 从此天各一方。有缘自会相见。 就好像…… 她脑中刚闪过一个人影,思绪便被人硬生生地打断---- “你就是孟廷辉?那个被太子钦点为潮安北路解元的孟廷辉?” 大堂中不知何时进来了几个素妆女子,其中一个正挤在她身旁,看见掌柜落笔记下的名字,脸上一副惊讶得不得了的模样。 孟廷辉想了想,微点了一下头,“姑娘……” 话未说完,那女子又惊道:“你真是孟廷辉!” 孟廷辉蹙眉,不解其意。 几个人交头接耳了几句,方对她笑道:“各路来的女举子都到了好些日子了,早有人把你的名字在宜泰楼传了个遍。” 孟廷辉僵住,挤出个笑容,“今晨方至京外,一路车马劳累,容我先歇一歇,再与姑娘们闲聊。” 她问了小二两句,便挽了包袱上楼。 几个人犹在下面窃窃私语---- “不过是撞了大运罢了,有什么好傲的?” “说的正是。潮安北路历年都没出过女状元,她就算是潮安北路的解元又能如何,文章说不定还不如京畿诸路随便的一个举子呢!” “能来京赴礼部试的,哪一个不是有真才实学的?等着瞧吧,看礼部试放榜时她能不能中贡生。” …… 她装作没听见似的上了楼,推门而入之时,指尖竟在轻轻颤。 恩点她为解元的太子殿下…… 果真是手段了得。 尚未开试,便让她成了众矢之的,一句传言便将她推上了风口浪尖。 是想告诉她,虽惜她之才,却不豫她先前的投巧手段? 是想警告她,礼部试上不可再孤意违例? 抑或是想让她心里背着这个大包袱入礼部贡院考试,看看她到底是不是真有栋梁之才? 房间虽小,但却整洁。 她将包袱随手一搁,然后把自己的身子重重摔上床。 碎花帐子在头顶摇摇欲落,鎏金吊钩微微闪着光,窗户半开着,依稀能闻见外面街上叫卖煮酒的甜香之味。 她闭上眼,手指轻轻划着床掾红木。 手段了得又如何? 她又岂是会在乎旁人之言的女子! · 午膳时分,宜泰楼一二层间明显热闹了起来。 清晨去禅院礼佛的人们有好些已经回城,聚在楼下笑谈着今日城中那些有趣的事物;住在宜泰楼里待考的好些女举子也三三两两地下楼吃饭,嘻笑声不断。 孟廷辉下去的时候,四座人声嘈杂,男女老少皆有,她便捡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了下来,要了一碗粥,一碟素菜,独自一人慢慢地吃着,静听周围人都在说些什么。 有人道:“今晨去城西的太常寺,看见有好些人特从京畿附近的州县赶来,就为分一份浴佛水!” “太常寺遗客的浴佛水据说也是要往宫里进的,既然是皇上喝的,大家自然都想去沾一沾这龙气了。” “这些年来天下富足,皇上又体恤万民,不兴兵、不加赋,最近又听说北境要与北戬自由互市,真希望这日子就一直这么太平下去……” “哎,你们听没听说,待太子册立正妃之后,皇上便要退位让政了……” “哪里来的谣言?” “不管是不是谣言,只这太子妃一位,你们倒是说说,京中哪家的王公千金能有这福气?” “这还用说?非沈家大小姐莫属!” “哪个沈家?” “还能有哪个沈家,自然是沈太傅家的千金……” 一桌人都啧啧点头,“倒也是。沈夫人当年是跟着皇上御驾亲征立过血功的,沈太傅与皇上君臣相得数十年,若论与天家的情份,朝中谁人敢比?……沈家大小姐又是跟着她兄长自幼一道在宫里玩闹大的,与太子的情份更是匪浅,更何况还有颍国夫人这个干娘,怎么说也算的上是贵戚了。再者,沈家大小姐年已二十都还未许配人家,你们说说这是为什么?自然是等着太子妃这个位子了……” 说话间,有几个女举子模样的从外回来,坐下后满脸懊丧,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旁边一圈正吃着饭的女子们瞧见了,纷纷凑过来问道:“怎么样,古大人肯收帖子么?” 一个女子冷瞥了众人一眼,“收什么收?古大人是什么人,除了平王,任是谁的人情都不看的人!”她停了下,又撇嘴道:“此次会试皇上放古大人任主考,我看诸位就省省心思吧,有空多读读书,别奢望能提前投帖问路了!” 一众女子皆唏嘘出声,失望回座。 孟廷辉不动声色地听着,慢慢搁下手中的筷子,掏出帕子来轻轻一抹嘴,准备起身上楼。 身旁那桌方才议论太子侧妃之事的忽而有人低声道:“瞧瞧,正说着呢,就来了!” “谁来了?莫不是沈家千……” “啧,没瞧见刚停在宜泰楼外的那辆马车么?钦赐四轮的!车上下来的那个年轻女子不就是么!” 孟廷辉闻言回身,朝宜泰楼门口望去。 女子一袭妃红色的襦裙,臂纱轻绕三片玉环绶,销金紫绫褙子刚刚没膝,脑后松松地挽着个朝中女官正时兴的流云髻,正施然迈槛而入。 · · · 我不会狗血的,所以姑娘们表乱猜剧情……^_^ 另外就是听说现在的小粉红规则变了,我智商无能,姑娘们研究后如果觉得有能力的话就给小寡留下11月的小粉红吧……鞠躬。 章九 京城(下) 迤逦昼永,如春风撩岸、百叶激颤,她这一入,一时间将里面在座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 大堂掌柜的亲自出来相迎,脸上堆满了笑:“沈大人,不是说傍晚才来吗?我这儿还没给大人准备好呢……”又转过头去唤人:“赶紧去后灶催催!” 女子轻轻一笑,道:“家母今日身子不豫,没有去禅院,所以我就早来了。掌柜的不必急,我在这儿等等也无碍。”然后便走到一旁桌边,撩裙落座,等人将东西拿来。 直眉大眼,樱薄小嘴,肤色不甚白,眉宇间虽隐隐透着股英气,可却仍然是美极了。 孟廷辉看得有些失神,总觉得眼前女子的面孔有一丝熟悉之感,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心中暗道,倒也只有这等家世出众的美人儿,才能配得上那个万民瞩目的太子殿下。 一旁的女举子里有人细声细气地道:“听说她上个月才入职方馆,而且是皇上开了特恩的。如今沈家一对子女均在朝为官,当真是一门皆荣啊……” “虽说都是沈大人,但这位沈大人可比她哥哥会做官多了,”旁边一人接口,听声音像是京畿诸路的,想来对朝中之事颇有了解,“据传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连二府六部的老臣们都对她赞不绝口。” …… 孟廷辉抿抿唇,眼底突然黑了些,转身回座,重新拿起筷子,慢悠悠地拨了拨盘里剩的几根菜。 女子在门口静静地坐了半晌,忽然偏过头来朝这边望了望。 这一望。先前低声议论地那些人登时都闭了嘴。没过一会儿。便都纷纷起身上楼去了。 孟廷辉垂眸。复又抬眼。看向那女子。微微一笑。然后起身走过去。 “沈大人。” 她立在桌旁。轻声道。彬彬有礼。 女子眼睫动了动。目光迎上她。“阁下是?” 孟廷辉稍一低头。声音依旧轻轻地:“在下孟廷辉。此番上京赴女子进士科礼部试。在下久闻沈大人才名。方才听人闲言乃知大人在此。因是不忍失缘。冒昧之处还望大人见谅。” 女子眼中忽然亮了下,“是潮安北路的那个孟廷辉?” 孟廷辉的嘴角不可察觉地扬了扬,继而点头,“正是在下。” 女子指了指身侧,笑道:“坐。” 她便依言坐下,然后从袖中摸出一张薄帖,轻轻搁在桌角,“都说沈大人善为词赋,在下不才,今日见京中盛况,方才于房中亦做了两小赋,还望沈大人指点一二。” 女子想了想,才伸手拈过帖子,却不打开来看,只捏在指间把玩着,良久才道:“我先前听闻你在潮安北路州试的事情时,以为你定是个狷介之人,不屑做这种投帖问路的事情,何曾想我却错了。”她看着孟廷辉,将帖子原封不动地推了回去,“只可惜我与此次礼部试没有丝毫关系,孟姑娘投错人了。” 孟廷辉面不变色,只微笑道:“只怕在下若真是狷介之人,沈大人反倒瞧不上了。不过是两小赋罢了,沈大人戒心甚重。” 女子定定地盯了她许久,红唇忽扬,连笑了好几声才道:“好一个孟廷辉。”她复又将帖子拿过来,一边翻开看,一边继续道:“若换了旁人,只怕早就被我方才那一席话给吓退了。你说得没错,朝中从来不乏狷介之士,可砭清激浊之人在官场上从来都是不讨喜的。连站都站不稳,空有一肚子经世之才又有何用?可怜这道理竟没多少人明白。” 孟廷辉微笑,“谢沈大人。” 女子阅毕,叹道:“孟姑娘果然好文采。”抬眼笑了笑,“也别叫我沈大人了,我双名知礼、复字乐焉,孟姑娘以后叫我乐焉便好。以孟姑娘之才,此次进士科金榜题名又有何难,到时孟姑娘与我同朝为臣,还望能够相互扶持才好。” 孟廷辉连忙起身,“不敢。” 沈知礼还欲再说什么,就见有人从楼后小步快跑而来,手中拎了两个油纸包,对掌柜的道:“掌柜的,都包好了。” 她便也站起身来,笑向孟廷辉道:“家中有事,我不便久留,待会试放榜之日,与孟姑娘在礼部院外再会。” 孟廷辉点头,抬手轻揖了一下,宽长的袖口垂落腰侧,边角微卷。 唇边淡淡有些笑意漫上来。 独自望着楼前细柳许久,才终是一眯眸,转身上楼。 · 沈宅外榴花一地香,流云轻散,清静得紧。 门口小厮看见沈知礼从马车上下来,忙去迎:“大小姐回来了。”又接过沈知礼手中的东西,跟在后面进门。 沈知礼拢拢耳旁碎,嘱咐道:“这些东西都是大公子爱吃的,一会儿见着老爷可别说是我买的,只说是别人听见大公子今日回京,送来府上的。” 小厮默然,跟在后面一声不吭。 她边走边四下打量,见府中甚是冷清,觉得不对劲,便转头问道:“怎么,大公子还没回府?不是说天没亮时就到城外了,然后同太子一道入宫觐见皇上去了么?” 小厮上前几步,小声道:“回是回来了,只不过大公子在同老爷置气,连夫人特意给他备的接风饭都不肯吃一口。” 沈知礼讶然,“为了何事?” 小厮嗫喏了半天,一副不敢说的样子,直待见她脸色作怒,才慌忙道:“听说……听说大公子要放外任了,潮安北路,青州!” 沈知礼一下子愣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蹙眉片刻,便一路往后院沈知书的屋内走去。 垂柳过廊,有鸟儿叽喳振翅,后院东面第三间屋子的门半开半掩着,外面竟没一个下人候着。 她伸腿踢开门,走了进去。 里间垂帘立即一晃,一个年轻男子走了出来,眉毛斜皱,“也就只有你敢踢我的门。” 说着,便往屋中椅子上一坐,锦袍下摆滑膝而落,长腿半屈,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沈知礼反手关上门,盯住他:“让你出知青州一事,是爹的主意?” 沈知书睨她一眼,冷冷哼唧了两声,一脸不置可否的表情。 沈知礼脸色有点僵,“你不愿意去?” “哐噹”一声,桌上的纸镇被他横袖扫到地上。 她一惊,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 沈知书起身,气道:“不愿意去?尚在冲州府时,我就奏禀过太子,若是不放心潮安北路帅司的那群官吏们,大可以让我去青州!”他抬脚又踢了一下那纸镇,“谁曾想不待我回京自己上奏皇上,爹就主动请了旨意,放我外任,去青州!” 沈知礼挑挑眉毛,等他继续。 他甩袍转身,犹然是气得不行的模样:“沈太傅为国为民为朝政为皇上,甘心自己的独子去北境大营历练!我就知道,不管什么事儿到了最后,都是成就了沈太傅的名声!” 沈知礼上前两步,弯腰将纸镇捡起来,“为了这么点事儿,你也值得同爹置气。” 她见他怒气仍盛,不禁叹道:“听说你今日回京,我还特意去宜泰楼买了你爱吃的几样小食回来,待会儿自己去灶房看看罢。” 沈知书回头,见她要往门外去,又听她口气不像要留府的意思,不由皱眉:“你这是又打算去哪儿?” 她停了一下,小声道:“去古相府上。” 他闻言,脸色蓦然变了下,迟疑了一瞬才上前,对着她脑后低声道:“古相的夫人刚过世未久,你这时候去,太不像话。” 沈知礼静立半晌方回头,眼角微红,“什么叫不像话?” 沈知书一急,“都过了这么些年了,你怎么还是这心思?若叫爹知道了,你……” 她冷笑:“大公子尽管去禀太傅。”说罢,上前推门欲离。 他一把拽住她胳膊,低声道:“沈知礼,我这可是为了你好。” 她狠狠甩开他,“大公子只管放心,我这回去,不过是替人给古相投个帖子罢了,断不会做那些让人看不起的事儿!” · · · 今天出去了一天,回家晚以致更新也晚了,抱歉抱歉。 我太恶趣味了,捂脸。 章十 殿试(上) 城南三门巷一带大抵都是朝中公卿贵戚的宅第,高墙朱门的宏宅比比相邻,唯独古府颇为简素,若无院外门额上高高悬挂的钦赐朱匾,莫论谁也想不出这竟会是当朝左相的府邸。 微风扫径,暗道清幽,天上的云絮棉软如丝,就似要落。 沈知礼跟在古府下人的后面,慢慢地走,心也好似天上绵云一般,软软地挤作一团,在胸腔里上下左右轻轻飘荡着。 “相爷本来这几日是不见外客的,但方才看见沈大人的名剌,便又破了例。”下人边走边对她道,声音含笑。 沈知礼垂眼,看着脚下的碎草:“这几日,来相府投帖拜门的女举子们定是非常多吧?” “可不是!”下人扬了扬眉毛,“自打相爷被放此次女子进士科礼部试主考的旨意一下来,相府的门槛都快被人踏烂了。” 她笑了笑,“依你家相爷的脾性,闭门不见客倒是正理。” 下人乐呵呵地绕过一个廊弯,指了指前面一处小厅,“相爷方才在花厅作画,沈大人自己进去便是,我去给大人上点茶来。” 沈知礼抬眸望去,厅顶翠瓦映着阳光,微微灼目,不由低头,朝前走了两步,又回身叫住那人,“我来同相爷说几句话便走,茶就不必了。” 下人怔了怔,张口欲言,却见她已转身,飞快地走了过去。 · 沈知礼至厅前时方顿了顿。想了片刻。才抬手拨开门上珠帘。轻迈而入。 厅里光线柔暗。长长地一张黑漆木案立在墙边。案前站了个男人。正半伏着身子。持豪点墨。 她在门口站定。没往里面去。也没开口。只是望着他。 男人听见身后声音。也未回头。只是低声开了口:“乐焉来了?” 沈知礼这才上前。弯腰去捡地上散落地宣纸。口中应道:“嗯。”走去将纸轻搁在案上。又站定了不吭气。 男人悬腕微顿。偏过头来。脸庞瘦而清矍。双眼炯炯地看了她许久。才撇眸笑道:“你倒是好久没有上我这儿来了。上回你爹娘来给拙荆进丧时也没见你。今日却又是为何而来?” 她挪不开目光,怔望着他嘴角笑纹,半晌才一舒眉,从袖中抽出孟廷辉的那折薄帖,递过去:“来给相爷荐个人。” 古钦将笔搁下,伸手接过,二话不说便展开来看,可脸色却在看见帖下的名字时变了,登时将帖子扔在桌角,“胡闹。”撑案想了想,才去看她,皱眉道:“此人同你是什么关系,竟能让你来给她投帖。” 沈知礼像是早料到他会是这反应,不急不恼地又捡了帖子,铺在他眼前:“今日在宜泰楼偶遇的,我倒喜欢她的这两小赋,更喜欢她的行事。” 古钦脸色愈黑,“此人在潮安北路州试时的事情我听说了,若非她的解元之名是太子恩点的,我定要将此人除名!”他转身,负手走去将窗子推开,“倘是天下人都知如此投巧可行,将来的女子进士科要成什么样子?” “相爷稍安,”沈知礼轻声开口,唇角弥笑,“我就知道相爷是这性子,因而特来替她一荐。否则此番礼部试相爷任主考,她孟廷辉倘是头名,相爷定会抹了她的彩头,她孟廷辉倘是只中了贡生,相爷只怕也会将她划到没考中的举子里去……” 古钦嘴唇一动,想说什么,却终是没开口,只背身对她站着,望向窗外院中远处。 沈知礼淡望着他,又继续道:“相爷想想此次女子进士科同往年相比有何不同的?太子的心思相爷难道不清楚?女进士第一人及第者允入翰林院,相爷当年亦是从翰林院入主中书的,此间深意不需我再道罢?而翰林院是什么地方,清流汇聚,旧臣当道,若是一个空有才学而不懂处世之道的女子进去了,能有个什么好结果?” 她见他仍不吭声,不由笑了笑,“这个孟廷辉,才学出众却不迂腐,虽说行事投巧,可却极有分寸。若要我说,此番上京的女举子里面,我还没见过比她更讨人喜欢的了。此女若不得入翰林,谁人可入?谁人能入?” 古钦回头,目光颇是复杂,“你来我这儿替她说情,却不想她会不会承你这份人情。” 她撞上他的目光,喉间不由哽了一下,半天才接道:“孟廷辉是聪明人。” 他却冷哼:“光你说也没用,还得看她在礼部试上做得如何!况且还须得等到殿试之后,看太子会钦点何人!” 沈知礼垂,“相爷也知太子为何这次会请皇上下旨翰林院开一敕额给女子。多年来朝中女官不过都是些花架子,这与皇上当初兴女学开恩科的念头相差何许大也!可这又是因为什么?相爷也是跟着平王从东都来的旧臣,想必比我更清楚罢?朝中的东班旧臣们如今一日日权盛,对女子入朝为官一事都存了什么样的心思,恐怕相爷最是明白。皇上不与这些旧臣们计较,还不是因看在多年来同平王的情份上!” 古钦闻言,脸立时就黑透了:“乐焉不得放肆!” 她默然片刻,又道:“皇上欲退位让政于太子一事,禁中老臣们都知道。太子一旦继承大统,还会像现在一样对那些老臣们恭让礼敬不成?此次允女进士入翰林,不过是太子走的第一步棋罢了,这事儿我明白,相爷明白,朝中老臣们更是明白。若是寻常一个饱学女子,入了翰林又有何用?朝中党伐倾轧,这么多年来牺牲的人还少么……” 他抬手打断她:“休要再多言。”展眉平了平气,才走回案边,对她道:“来看看我作的画。” 沈知礼依言闭嘴,走了过去。 案上画卷长铺,画上春色浓浓,细柳亭轩,燕飞莺鸣,慢水远行…… 他低眼,伸手取过笔,调了淡朱色,递给她,另一手点了点画上桃树空空的枝丫,微笑道:“还差几朵桃花。乐焉可还会画桃花?” 她心底猛地一震,面上却依然平静,“相爷当年亲手教的,乐焉如何能忘?” 持笔微颤,闻得他笑声在侧,心头愈浮。 淡淡地描了桃花,却未松笔,转而顿腕,笔锋落向宣纸一角的空白处,数字迅成---- “恨春迟,夜来得个春消息。 春心暗动,春情枉寄,春事只春知。” 章十一 殿试(中) 古钦看着她收笔清墨,目光不由又转回那些字上,琢磨了片刻方道:“乐焉是有意中人了?” 语气微微透着些迟疑。 沈知礼垂袖,轻声道:“是啊。” 他怔然,继而又问:“哪家的公子?” 她却不再言语,只顾低了头看桌上那画卷。 古钦转身踱了几步,眉头皱起,“前几日皇上与中书几位老臣还说起太子册妃一事,你……” 沈知礼的脸色骤然间垮了下来,打断他道:“承蒙皇上和相爷看得起乐焉。可相爷不想想,太子岂是在这事儿上能听人摆布的?与其此时同我说这些,不如去问问太子是如何想的。” 他未料到她会是如此反应,脸色微有不豫:“你与太子从小一道长大,众人这么想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冷笑:“相爷也是自我幼时便看我长大的,照此说来,我同相爷之间又将如何?” “胡闹!”古钦面作怒色,“此话岂是能随口胡说的?” 沈知礼长袖骤落,背身往门口走去,眼眶已不自觉地红透了,抑了抑,才僵着声音开口道:“今日来找相爷,该说的话都已说完了,久留也是不便,望相爷好生保重。” 听不得他再说一字。她便夺门而出。 指间上犹存了他握笔地温度。掌心中依稀裹着朱墨香气。 一地碎草漫裙。空有桃色。无人应。 · 大平王朝乾德二十四年四月十八日。女子进士科礼部试开考。京城南雀门太学以北、礼部贡院以东地七条街尽行宵禁令。日不得过车马。夜不得过行人。 三日后考生出院。礼部试主考古钦着有关大臣们按例锁院判卷。朝中中书诸事皆由右相徐亭料理。 五月五日,女子进士科礼部试放榜,潮安北路解元孟廷辉高登榜,判为此次礼部试会元。 这一消息不到半日便传遍了整个京城,举众闻之哗然,谁都没想到先前那个在州试上“撞了大运”的孟廷辉竟能在礼部试上再夺头筹。 一时间众说纷纭,有说她是女文曲现世的,也有说她是鸿运当头的,但不管说什么,几乎人人都在翘以望半个月后的殿试---- 这个孟廷辉,她能不能够连殿试的头筹也一并拔了,成为大平王朝有史以来第一个三元及第的女进士? · 时已入夜,礼部贡院外甚是冷清,内院里灯烛暖暖,透过窗纸,可见仍有不少官员们在屋子里忙碌着。 古钦一边叫人封卷入册,一边问身旁鸿舻寺的官吏道:“这大半个月来我被锁在贡院里,竟不知中书门下二省所议的殿试策论题目是什么?已经呈给皇上去阅了没有?” 鸿舻寺的官吏摇了摇头,“昨日还没有,今日不知呈上去了没有。” 古钦面露狐疑之色:“还没有?往年这时候都已定题、着大学士封题置案了,怎么今年这么慢?” 周围的人都摇头,以示不知。 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深夜来扰,不知相爷肯让我进去否?” 古钦回头,看清来人,慌忙上前几步,弯腰欲行大礼,口中道:“不知殿下会来,臣有失远迎。” 男子笑着扶起他,“我也是一时兴起。方才从六部出来,车过街角时看见贡院里还亮着灯,想来相爷正在封卷,所以来看看。” 古钦赶紧让开来,“殿下上座。” 男子却不坐,只是走去案前扫了两眼,转头问道:“想借此次礼部试头名孟廷辉的策论卷一阅,不知可否?” 古钦脸色微僵,半晌低声道:“殿下恕罪,此事不合例。” 男子笑望了一旁的鸿舻寺官员几眼,又看向古钦:“相爷还不知,此次殿试母皇已有旨意,让我替她升殿主持。” 古钦先是一怔,随后大惊失色,口中连连道:“这……这……”半天才又吐出几个字:“……臣确是不知此事。” 心中却如翻江倒海般地滚过了数个念头。 殿试…… 能为皇上亲试中进士者历来都谓之“天子门生”,如今皇上却要让太子升殿主持……可见皇上是当真定了退位让政的心思了。 既如此,今年的这一科女进士们岂不是成了太子登基后的批亲吏,更将是任重非凡啊…… 他心底里连连苦笑,脸上却没露色,转身叫旁边的官吏将已封好的策论卷呈过来,翻出孟廷辉的那一份,双手递向男子:“太子既然是要替皇上主持殿试,那么看看也无碍。” 男子接过来,转身背光,将题纸扯开,先是细细地看了一回,然后又飞快地扫了一遍,嘴角笑意慢慢敛去,回头对古钦道:“把榜上前五名的策论卷都拿来与我一阅。” 古钦点头,身旁的几个官吏们便匆匆翻出题纸,呈上来。 男子一一阅毕,脸色变得有些冷,抬眼看向古钦,“孟廷辉的这篇文章虽说做得不错,可我却看不出她比这几人好多少,相爷何故判她为会元?” 古钦欲言,却听男子又接了一句:“莫不是她在考前曾得机会投帖至相爷府上?” 这话语气生冷,明显带了责难之意。 古钦微微垂,“臣确是得了她的帖子,不过不是她来臣府上投的,而是沈知礼替她投的。” 男子听后蓦然转身,眉毛斜扬,“此话当真?” 古钦点头,“臣岂敢欺瞒殿下。孟廷辉的策论虽与这几人不相上下,可处世之道却要精上许多。当年皇上旨谕进士科礼部试判卷不得糊名,意在从宽取士;既是要从宽取士,那便不当只论文章判功名。依臣之见,能让沈知礼亲来臣府上为之投帖之人,将来在朝中定不会是平庸之辈。” 男子捏卷两指紧了紧,复又低头看了眼那题纸上的名字,嘴角不由一撇。 竟没想到,当日所见的那个貌似平常的年轻女子,能有这等心机手段…… 他将题纸放回案上,却无再言。 古钦想了想,又道:“至于才学高下、文章好坏,殿下可于殿试之后再细细评定。” 男子慢慢地点了下头,负手欲离。 古钦却又唤道:“殿下,”见他停下,才急着道:“方才听人说,此次殿试的题目中书还未呈阅皇上议定……” 男子侧头,微笑道:“母皇旨意上有言,此次殿试题目由我来定。” 古钦又是愕然,半晌才回神,“敢问殿下,可否将所定题目与臣一览?” 男子仍是笑,“待至殿试之日,相爷自然就知道了。” · · · 赶文赶得我头晕眼花…… 刚刚才申请pk,不知道能不能赶在明天中午pk开始前审核好……眼泪。 如果中午前没审核好的话,请姑娘们帮小寡留留小粉红,等万岁通过审核了之后再投票,拜托拜托了…… 不是第一次pk了,但这回却是紧张到了手脚冰冷的地步,亲娘自己也很无语凝噎。 所以,真的要拜托大家了,万分感谢…… 现在再去赶一章出来,pk真是个体力活儿哇,泪。 章十二 殿试 三更到。 亲娘领着小寡参加十一月的pk,虽说是本着娱乐精神,但还是希望万岁的名次能够好看点,所以请曾经眷恋过欢喜和现在热爱着小寡的姑娘们多多支持一下吧,真是万分感谢,捂脸。^_^ · · · 乾德二十四年五月十五日的黎明,天黑得似被墨泼过了一样,风吹入衣仍是生寒,皇城宫阙外的石砖道上却早已排满了来参加殿试的女子们。 小内监们拎着盏盏宫灯候在一旁,好让礼部的官吏们在校名时能看得清楚一些;有鸿舻寺的女官们拿了特制的宫饼给排队等候的女子们,又轻声嘱咐道:“每人只有一包,待到晚上入夜了才能出来,自己看着办。” 待礼部的官员将来的人都验明正身过后,天已亮,这时才有光禄寺的人来,一路领着女子们到宝和殿后的丹陛下祗候。 孟廷辉站在人群当中,抬头便见远处宫殿的飞檐高柱,殿上琉璃瓦在夜色下蒙蒙亮,周遭一切都好似像在梦中似的。 身边一人的身子突然一抖,喉间出古怪的声音。 一旁的礼部官吏忙过来查看,然后便冲不远处的宫人喊道:“吐了,快把她扶走!” 孟廷辉微微蹙眉。看着那女子被两个宫人搀走。目光又移向她方才站过地地方。 那块宫砖色泽沉暗。青灰色地雕纹密布其上。 多少个日日夜夜地苦读。多少场考试多少篇文章。才能走到这里来。 可却因为紧张。生生让自己丧失了这一展鸿图地大好机会。 当真可惜。 她心底略叹。搓了搓冷得麻地指尖。 又等了一刻有余,前方殿中有人传话出来,礼部的官吏们便让候着的女子们按照排定的顺序依次登殿。 大殿之中宫烛明亮,殿砖光可鉴人,只见龙座高高在上,下面满满当当地排好了殿试用的桌椅。 孟廷辉找到自己的位子,同别人一样坐好。 远处殿角金柱上的龙纹在烛光下微现狰狞,九爪腾云状甚为慑人,她盯着看了半天,才收回目光,望着面前空空如也的桌案上。 殿中比外面暖热许多,可指尖却好像更冷了些,掌心也开始微渗凉汗。 她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笔墨摆好,正暗在心底嘲笑自己没出息时,就听见殿外宫伎的奏乐声响了起来。 礼部、光禄寺、鸿舻寺三处的官吏们入殿站好,等待考试的诸位女子们也纷纷自座上起身。 孟廷辉亦站了起来,心知这是太子要升殿了。 拜这位太子殿下所赐,她因州试一事而在京中享有如日中天般的“名声”,她虽不言不表,心底却也不甚痛快;本以为此次进士科中再不会同他有任何联系,可她却没料到,在礼部试结束后的第三天,便传来了此次殿试将由太子代皇上主持的消息。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开。 她兀自想着,头微垂,听见身边众人高呼“殿下”,便也跟着拜了下去。 殿砖冰凉冷硬,硌得她膝盖很疼。 有男子低亮的声音自正前方的高座上传下来,“都坐,殿试之上不必拘谨,一会儿好好做文章方是正理。” 这声音就如同一把小鼓槌一般,“咚”地敲了一下她的耳膜。 脑子里面轰然一声响。 她不管不顾地抬起头来,向正前方望上去---- 墨靴两侧金线纹案,黑袍之上五爪傲龙怒气勃然,男子两手撑在膝头,长腿半屈,端坐在殿中龙座上。 剑眉英挺,脸庞削瘦,一双眸子竟是双瞳异色,左眼深褐,右眼黑蓝…… 他脑后的白玉龙簪耀亮不已,刺得她眼底酸。 她好似被浇了一桶热水,然后又被丢去万丈寒渊之底,浑身上下刺烈的痛,却被冻住,一点都动不了。 这个人这张脸…… 怎会是他? 怎会是他! 他的右眼…… 她紧紧咬住嘴唇,撑在地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 非是独眼之人,不过是不让人瞧见他的真容。 她揣测过无数次他的身份,可却万没想到他会是国之太子。 她幻想过无数次与他再见面的场景,可却绝没料到会是在女子进士科的殿试上。 此时此刻,她只觉得,自己真是蠢透了。 她那么渴望再见他一面,她那么渴望他能够像她看他那样来看她一眼,她那么渴望----他……可她现如今在他心中是个什么样子? 但她要他。 无论如何,她都要他。 高高的龙座鎏金绽彩,在她眼前慢慢变大---- 如果靠近那里才能靠近他,那她就算是要将无数人踩踏在脚下才能前进半步,也绝不会犹豫一分一毫。 …… 他的目光慢慢扫过座下众人,看见了她,又掠过她,瞥向一旁的礼部官吏,微微一点头。 有翰林院的大学士自殿侧上来,从内案上取过策论题目,捧授给候着的礼部官吏。 礼部官吏揭开题上黄额,高声颂出---- “为君难为臣不易论。” …… 这沉厚的声音令她浑身一激,陡然回过神来。 脑袋里面仍旧是空白一片,怔着,跪接过了礼部官吏下的裱金题纸。 身子僵着坐回位上,仍是在想他。 却不敢再抬头看他一眼。 身旁的女子们已经开始落笔急书,笔尖触纸而过的声音擦过她耳廓,她才恍然低眼,看向自己手上攥着的题纸。 耳边又响起礼部官吏的声音:“……不得更题,日落交卷。” 这才彻彻底底地清醒过来。 她揽过袖子,拾笔蘸墨,眼波微闪,笔落题纸---- 为君难, 为臣更不易。 …… 他坐着,一动不动地望着这些素衣素妆的女子们。 都是这么的年轻,这么的充满朝气,可她们究竟知不知道,真正的朝堂是个什么样子。 他要女子入翰林院,可他要的不是一件好看的摆设,而是一个能真正入主政事堂的女子---- 就如同他的母皇一样。 他的父母曾经是这片土地上最强大的两位帝王,他生来便坐拥万丈江山,手握天下权重,身受万民瞩目。 他不曾经历过那一场烽烟狂起的五国之战,不曾目睹过那一段爱恨纠缠的天下之争,可他懂得身下之座上的千钧之担,更了解这片土地上的根根茎茎。 父母那永存史书的丰功伟绩令天下万民景仰,可这天下人中,又有谁能知晓他心中的雄心壮志? · · · 那个……没出息的亲娘还是紧张得不行,据别的姑娘研究一般第一天的pk名次基本上就是这个月的pk名次了……擦汗,所以,还是拜托姑娘们了啊……有小粉红请戳戳小粉红,没小粉红就请多戳戳推荐和留留言吧,再次感谢大家,亲娘一定会努力写文的,握拳。 章十三 传胪(上)P求小粉红 十分感谢姑娘们对小寡的鼎力支持,愿所有看文的大家都开心幸福。_^ · · · 大殿朱门紧闭,内中宫灯色暧,一室静得出奇。 太阳升了又落,殿砖之上一片斑驳灰影,细密的花纹,边缘模糊,如春日里多般压抑的情。 不少女子搁下手中的笔,取出凌晨时分在殿外丹陛下祗候时领的宫饼,在位子上静静地吃了起来。 唯独她一直垂着头,悬腕挥笔,墨点白宣,背脊竖得笔直,好似一点都不知累。 眼底墨色浓郁,下笔如飞,红线直格中字迹工整,左手边上的裱金题纸已摞起一薄叠。 一片红唇纤眉素颜中,他的目光渐渐移向她,看她眼睫不自禁地上下轻掀,看她额角碎挡了眉梢,看她脸上一副极其投入认真的神色,看她倾心在写这一篇文章。 周围数个女子吃了东西,又重新开始写策论。 就只有她身边地那一包宫饼。仍是完好如初。动也未动。 他地眼神颇显玩味。身子一斜。索性横臂撑了下巴。凝眸盯住她。 脑中回忆起那一日在冲州城北地黄土官道上。破庙一座。素衣一人。双眼执拗而坚定地望着他。竟然开口问他。他贵姓。他名甚。 他自生来至今。还从未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他地名字天下人尽知。可却没有一人敢叫。更没人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寡者。独也。 自古帝王皆寡独,便是他那对如同剑与剑鞘般匹配的父母,亦是独自走过了多少岁月,流了多少血汗与泪,牺牲了多少人与事物,才换得这一生短短数十年的相依相守。 以寡为名,并非是想要他一生寡独,而是这浸染了二人一生心血的江山天下,独他可继。 他是二人一生一世的唯一子嗣,帝王之苦之难之孤寡,将来除了他,还有谁人有资格代领? 旁人只看见他风光无限,却哪懂他肩头重担究竟有多沉,为君难,为君难不可道。 便是可道,却也无人道。 …… “殿下?” 身旁光禄寺的官吏见他盯着一个女子出神,不由在他耳侧低唤了一声。 他幡然回神,知自己失态,不由皱眉,又抬眼望了她一下,却恰触上她探过来的目光。 犹是同那一日一样的清湛目光。 他不动声色地挪开眼,望向殿角一侧,目光沿殿晃过与座众人,然后才收回来。 她看起来这么年轻,至多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一张脸庞单纯清秀,可行事投巧手段圆滑,同他以往见过的女子有着太大的差别。 是渴望官位还是想要高俸? 他微微阖眸,又想起数日前古钦在礼部贡院里对他说的话。 连沈知礼都肯为她投帖…… 他要的不就是一个能使他人为己用、能在朝中坚定不移地向上爬的女子么? 大红色的烛液滴了下来,火一样的色泽,血一样的触目。 再抬眼时,却现她仍然在望着他。 他眸子一眯,心底惊然,不由撑座起身,看向她的位子。 光洁的桌案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摞裱金题纸,她的笔墨均已收好,旁边的那包宫饼仍是未吃。 有礼部官吏也看见了,走过去低语询问,见她已全部答完,不禁吃惊,然而按例不得提前离场,便让她就这么坐着,等日落时分再与旁人一道退殿。 他看清,眸光愈凛然,就见她微低了头,看着自己面前的桌案,神色专注,久久不动,也不知在想什么。 这女子…… 他复又撩袍落座,嘴角微动。 倒也有趣。 · 夜已深,东宫外阁里仍是灯火通明。 数名翰林院大学士与礼部主事者都在长案前忙碌,将殿试题纸按姓氏整理好,有翰林院的经筵侍讲一份份地捧来他身前,高声将其上策论文章读出来。 他坐在案后,一边翻阅着两省递来的奏折,一边听人念那些策论,良久才收了散落一案的折子,抬眼道:“拿来,我自己看。” 立即有人将厚厚的策论卷子搬到他面前案上。 他伸手翻了两下,抬头:“孟姓的可在这里面?” “殿下稍等。”那人回身,又搬了一摞来,恭敬地放下,从中抽出一份来呈给他:“此为孟廷辉的策论文章。” 他瞥了那人一眼,嘴唇微动,刚想说他不是要孟廷辉的,却又想起此次殿试中姓孟的只有她一人,不由眉冷,僵着脸接过了那人递来的一摞题纸,哗啦一下摊在案上,目光扫了过去。 为君难,为臣更不易。 臣尝闻人言,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 此所以吾朝得以开边而享天下、四海归一也。 …… 他没有看下去,目光只留在那一句话上,逐渐变得炙热起来。 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 她怎会写这句话? 他定了定神,才继续往后看下去,一个个傲挺的小楷连成一文恢宏之象,令他不由拊掌暗叹。 谁又能信这等文章会是她那种行事的人写出来的? 从来才学之人多狷介,他何曾见过似她这样的女子。 又想起宝和殿中,她在座上抬头看向他的目光,和她后来盯着书案的专注神情。 她心里所想的到底是些什么? 她到底图的是什么? 他想了片刻,方握起笔,蘸了朱墨,在她的题纸右上角处勾了一记,然后转身叫人来,道:“鼎甲三人与二甲七人最迟后日须得选定,然点谁为一甲进士第一人及第,则待小传胪后由我亲定。” 礼部官吏闻言极是愕然,继而犹豫道:“一甲第一人若是不定,小传胪时殿下欲依何顺序召见此十名贡士?” 他扬眉:“二甲七人即按名次,至于鼎甲三人,”低低一笑,“尔等随意,但将孟廷辉放在最后传见便可。” · · · 再次感谢姑娘们投票,亲娘感激涕零,这一章先放上来,白天会再更一章,如果今天分数到四百了,晚上还会再加更,抱抱大家,真的谢谢。^_^ 章十四 传胪(中) 第二更到,请多支持。_^ · 小传胪的当日,自凌晨始便有光禄、鸿舻二寺的官吏们在宝和殿中忙碌,排案布凳,备金榜裱宣,待至天边泛白才将诸事准备妥当。 东宫殿门外却相较冷清,几个殿侍站在廊下,默声无言,看里面殿中烛光通明,却没人敢扰。 远处有人走来,一个殿侍下意识地上前挡在门前,待那人走近,他看清后方笑道:“原来是沈大人。” 沈知礼手里捧了一本薄卷,亦微微笑着看那人:“太子两日前着令职方馆查一个人,我特意赶在小传胪前送来给太子过目。”说着,探头望了下殿内,又道:“太子又是一夜未睡?” 殿侍点头,脸色颇是无奈:“太子的性子,沈大人也是知道的。”说着,侧身上前,叩门禀道:“殿下,职方馆的沈大人。” 等了许久,里面才传来允入的声音。 沈知礼推门入殿,一边往里走一边道:“殿下。” 男子从里面走出来,身上松松地披了件外袍,看见她,脸色微凉:“职方馆的人怎么叫你来了。” “臣也是职方馆的人,有何不可来的?”她笑嘻嘻地,上前呈上手中的东西,“殿下着人查孟廷辉的身世,职方馆昨夜已誊抄入卷,臣亦是一夜未眠,赶在天亮之前送来给殿下。” 他脸色漠然。伸手接过。“此处没你地事了。” 沈知礼却不走。候在一旁。看他翻开那薄卷。一页页扫过。脸上地神色变得有些诡暧起来。 果然。他翻了几页后人便僵住。半晌才一合卷。冲她道:“怎么还不走?但凡孟廷辉地事情你都要插一手不成?”语气冰冷不善。 她一撇嘴。“臣便是无丝毫功劳。也有半点苦劳吧?太子殿下就这样对待臣?”她眼底笑意浓浓。“看孟廷辉地样子。倒想不出她地身世这么可怜。从小无父无母。幼时被人拐入潮安北路冲州以北地一座尼庵。未编户而遭剃度。八岁那年恰逢皇上下旨。停废潮安北路敕额以外地寺院尼庵、重令年幼僧尼编户入籍。时潮安北路冲州府地通判张越行令不效。致使大批无户年幼僧尼无家可归。寒夜里不知冻死了多少。而孟廷辉正是其中之一。” 他脸色不豫。撇眸盯住她。似是知道她下面要说什么。 沈知礼低眼望着他掌中薄卷。又道:“可她后来却被贵人所救。编籍入户。然后被送去当时冲州府新建未久地女学里。”她停了停。“可当年那个贵人是谁。职方馆却查不出来。此于我大平王朝职方馆潮安北路房而言。可真是奇耻大辱啊。” 他横眉,“沈知礼,你可以退殿了。” 她抿唇轻笑,朝门口退去,口中道:“若是臣没记错的话,十年前的潮安僧尼案是太子一手经办的,而当时殿下年不过十四,却令潮安一路骄臣人人自危,此事当年轰动天下,殿下从此声名大震……” 他一把攥紧了那薄卷,寒声道:“沈知礼。” 她断了下面的话,脸上犹带了浅笑,退了出去,伸手把殿门关上。 朱环在门板上轻颤了两下,咯噔作响。 他皱眉,右手攥得愈紧了起来。 · 自卯时起,宝和殿外便有宫人领了殿试后位列前十的女贡士来此祗候,待太子传召见谕后,一个接一个地入殿觐见。 初阳自东边升起,又慢慢地移到天空正当中,脚下的青灰色宫砖也被晒的开始烫。 孟廷辉一动不动地站着,已过巳时,还是没有人来唤她,正午的阳光热而毒辣,烧得她脸庞一片潮红。 等到前面第九个人经传入殿觐见之后,才有一个黄衣舍人自高高的殿阶上下来,冲她道:“孟姑娘,该你了。” 她轻轻喘了一口气,走上前去,跟在那黄衣舍人的身后入了殿。 殿门在她身后徐徐阖上,森然一声响。 火辣辣的阳光被厚实的殿墙隔在外面,殿中一片阴凉,空气中都像带了丝水气似的,一下便润了她干涸热烫的唇。 “坐。” 不待她看清殿中人,不待她行臣子礼,他的声音便传入她耳中,同样的清凉,又带了点哑意,直入心尖。 她闭了下眼,适应了殿中光线,瞥见身旁置了锦垫高凳,却没动,只向前方坐着的人看过去,轻声开口:“殿下。” 薄薄的单袍衬出其下硬朗的身骨,襟前金线暗纹繁复交错,灼亮的瞳眸,微黯的脸色,一双长腿竟是叠搁在金案之上,斜眉如锋,神色虽端肃,却是一副不羁之态。 她喉间瞬间有些干,不曾见过这模样的他,更想不到他会有这模样……指尖有些麻,转眸去看,殿上竟是再无一人,心口不由砰然一跳。 他看着她,叫她:“孟廷辉。” 她陡然回神,低头:“殿下。” “就这么想要状元之位?” 他开口直接了当,话语如刃劈风,她双耳微凛,听清了,却像是没听清,一脸朦懂。 他不急,静静地等着她开口。 一殿寂静,殿外偶有飞鸟振翅扑檐而过的沙沙声,搅得人心更躁。 她面色平静,一字一句道:“臣不只想要状元之位。” 他听了这话倒也不觉惊奇,只道:“还想要什么?” 她轻轻扬唇,“殿下有言,此次女子进士科第一人及第者允入翰林院,赐正七品编修一职。然而我朝有定,历科进士第一人及第者都授从六品翰林院修撰一职,为何女子进士第一人及第者却要低人一品?” 他淡淡道:“你还未当上状元,尚无资格说这些。” 她低头,“倘是凡事都需在其位才能言其政,那翰林院的清议之名又是从何而来。” 他起身,“好一张厉害的嘴。”绕案下阶,走来她面前,“你倒说说,倘是让你当了这个状元,你会怎样?” 她仍旧低着头,“殿下方才说了,我还未当上状元,尚无资格说这些。” 话音未落,她的下巴便被他一把握住,抬了起来。 她微惊,抬眼正触他的目光,深涧似的一双眸子,到底也生寒。 他臂肘半弯,低了头打量她,记忆深层连续翻涌,却始终看不出她就是当年的那个孩子,捏着她下巴的手指一直未松,许久才慢慢开口道:“你既是这么想当这个状元,我便让你当这个状元。不但让你当这个状元,还赐你从六品修撰一职,允入东宫经筵侍讲,并修前朝之史,可进两院观诸翰林学士起草诰敕,再赐佩银鱼袋。如何?” 一字字落入她耳中,震得她心神恍然。 下巴微痛,只见他眼底深意层层覆上来,可她却不解。 如此殊宠…… 他到底是何意? 她凝神半晌,不答反道:“……君臣有别,殿下行此孟浪之举,太不合矩。” 他松手放开她,“你连进士之名都还没有,如何能以臣下自居?开口却屡道狂言,何曾将我放在眼中?” 她抬头,一路望进他瞳底,异色眼波深深漠漠如汹涌之涛,淹得她心头一片水湿淋漓。 他挑眉,对上她的目光。 她却微微弯唇,靠上去一点,“殿下也尚未登基继承大统,如何能以君上自居?既是非君非臣,那我便是狂妄一点又如何?” 他的眸子缩了缩,张口欲言,却不防她忽然凑近,偏头吻了他的左颊。 · · · 今天的pk分数涨得真是惨淡无极限啊,亲娘心理素质不好,没敢去瞧榜单,估计万岁已经被踹下来了吧,擦汗……第二更先放上来,有小粉红的姑娘还请支持一下亲娘吧,没有小粉红戳戳推荐票也好啊,泪流…… 章十五 传胪(下) 胆大包天。 他左颊上仍有温香残存,脑中却只闪过这四个字,低眼去看,正对上她那双水汪晶亮的眼,端的是一副无辜的表情。 “你……”他皱眉欲言,可下一瞬她又凑了上来,轻轻衔住他的下唇。 他额角一跳,垂眸,见她眼角弯如月,内中含笑,再一偏头,便准确地吻住了他。 她的舌尖湿漉漉的,小心翼翼地划过他唇间,试着向里面探了点。 他的身子僵着,没有动,也没有推开她,可盯着她的目光却如剑似火,生生劈进她眼底。 …… 不是没有碰过女人。 十二岁那年便有宫女来侍寝,用他父王之言,此事也是学问一门,为帝者如何能落了雄风。 只记得当时母皇笑着啐了一口,脸微微有些红。 然而他却尝不出其间有何**,只觉是草草一场仪式,召告他已**,从此能入中书观诸相议政。 数年之后同知书偶然说起此事。却也被知书笑说。他当是天生冷情寡欲。全无乃父之风。 …… 可他何时被一个女人如此“轻薄”过? 他一想到这两个字。后颈愈僵硬起来。连十根手指都开始痒。 孟廷辉。 当日在冲州官道上问他姓名地孟廷辉。于殿试上光明正大地盯着他看地孟廷辉。此时此刻胆大包天地对他行此逆举地孟廷辉……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女人? 而她到底又是想要干什么? 他没有推开她,只是想看她究竟能放肆到什么地步,却不料她竟然真的敢得寸进尺地伸手上来抱住他的腰。 她似乎很满意他的“无作为”,眼底笑意愈浓,嘴唇微微离开他一些,唇间轻吐几字:“何公子。” 他浑身轻震。 几时听父王讲过,当年的杵州一夜,母皇也是这样唤他的。 这女人…… 他终于抬手,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盯着她的目光似能杀人:“孟廷辉,你信不信……” “我信啊。”她睁大了眼睛,毫不犹豫地打断他,“殿下把我扭送到刑部大牢,不日便将我凌迟处死,罪名就安个轻薄殿下之名,殿下以为如何?” 他眼皮跳了下,额角痛。 怎能想到这个女人如此才学,如此抱负,竟然会是如此无赖…… 她却一脸严肃的模样,嘴唇轻抿,像是当真在等他定夺。 殿门忽然在外被人叩了两下,有黄衣舍人推开了条门缝,“殿下,皇上找……” 话没说完,后面的字就都被生生咽了下去。 那人眼睁睁地看着殿中这一幕,进也不能,退亦不是,人似被钉在了地上一般,连低头都忘了。 大传胪放榜前的小传胪本就只是个形式过场,太子召见将定为一、二甲的十名女贡士也只是遵进士科定制罢了,本以为此时孟廷辉该将退殿,谁曾想……谁曾想…… 她的右手尚卡在他精瘦的腰间,他的右手紧紧握着她的左手。 她贴着他,而他倾身,两人之间不过一纸之距,亲密的模样简直令人脸红心跳。 门外有光禄寺的人候着,此时亦是透过大开的殿门瞧见了里面的景象,当下便将那犹在怔愣的黄衣舍人拽了出来。 “砰砰”两声巨响,殿门被人从外慌乱地关上。 殿内一下子暗了下来,连角落里的宫烛细焰都在微微抖。 他的脸色黑如凝墨,咬牙忍了半天,才没将她的手腕捏断,放开她,“孟廷辉……”狠狠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说她以下犯上,目无君臣之纲,所以格了她的一身功名? 此话说出去,谁人能信! 且不论她孟廷辉平日里在人前是怎样一副进退有道的模样、怎会有人信她能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行径,端说方才他二人在别人眼中的动作---- 他箍着她的手腕、低头靠近她,不是他欺凌她又是什么? 他堂堂太子之名望,今日竟这般毁在她手里。 不能格她功名,若是格了她的功名,外朝清议还不知会怎样评论此事……他拳头捏得指骨泛白,冷眼盯着她。 她也无言,先前脸上谑闹的神色皆已不见,显然是同没料到会被人撞见,心底揣度半天,却也不知他会是什么反应。 “孟廷辉,”他突然开口,面色缓了些许,眸底却依旧生寒,“此次女子进士科状元之位,非你莫属。” 她微微讶然,不料他至此时还能说这话。 他转身,一路走向殿中金案,上面大小金榜并笔墨一应俱备----那本就是等他在小传胪后亲写进士姓名用的,此时看那裱金黄榜却甚是刺眼。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背影,看他俯身拾笔,蘸墨落榜,当真将她的名字写在了头一个。 殿外高树葱翠,鸟儿轻鸣,春过夏已至。 · 乾德二十四年五月二十日,女子进士科殿试放榜,潮安北路解元、京中礼部试会元孟廷辉再登榜,成为了大平王朝女子进士开科以来第一个三元及第的女状元。 接着又有诏下,着赏孟廷辉入翰林院、任从六品修撰一职,允入东宫经筵侍讲,并修前朝之史,可进两院观诸翰林学士起草诰敕,再加赐佩银鱼袋。 此诏一出,本已沸腾的京城又如烈火之上添烹油,瞬时便炸了锅。 历年历届进士科,何曾见过如此礼遇殊荣? 流言蜚语一时疯长如野草蔓藤。 太子殿下从来不好女色,此次却在殿试上被潮安北路来的孟廷辉吸走了神,又在小传胪的当日独会其于宝和殿……而孟廷辉也不是省油的灯,自是知道顺竿往上爬,媚上之态常人不可想像也…… 佞幸宠臣,佞幸宠臣。 翰林院的清议之潮轰轰烈烈地涌了起来,任是谁也不甘心让这样一个女子入翰林。 可流言蜚语不过是流言蜚语,纵是清议声潮再高,却也没有一个人敢真的上折子给皇上,请皇上收回已下诏书。 可却都在心里兀自思想着,将来要如何对付这个能靠如此手腕入得翰林院的女人…… · 一早天晴,扑面微风裹着初夏热意,风过撩袖,吹起一阵香。 孟廷辉沿着宫城外的朱漆杈子慢慢地走着,分明能感受到两边路过之人的异样眼光。 她抿唇,眼底暗了又亮。 他可真是好手段,知道此事一旦传出去必逃不过清议之责,所以便将她也一并拉了下水。 好一个翰林院,好一个太子殿下…… 她深吸一口气,抬眼朝远处宫墙望过去,却看见一个绿裙女子站在秘书省的朱墙边上,远远笑望着她。 她挑眉,定睛看过去---- 那女子早已笑着迎了上来,举袖微揖,道:“孟大人。” 孟廷辉看清了她的容貌,脸色忽然变得不自然起来,半晌才点点头,“沈大人特意在此等我?” · · · 继续替小寡小孟求粉票推荐票。谢谢大家支持。^_^ 章十六 东宫(上) 沈知礼笑吟吟地道:“正是。”说罢,便转了个身,跟着孟廷辉一道往宫城北廊外的翰林院走去。 孟廷辉却停了步子,“沈大人找我有何事,不如直接言明。” 沈知礼看她脸色不甚晴朗,也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不由微觉怪异,只是道:“近日来大内各都堂省院都对孟大人非议不休,其中又以翰林院为甚。今日孟大人头一回入翰林,我正巧路过此地,便想着陪孟大人一道去,孟大人以为如何?” 孟廷辉听后微怔,随即抿唇垂,“是我想差了,多谢沈大人一片好心。” 原本看见沈知礼在此等她,还只当她是因听了那些沸沸扬扬的传言,特来向她兴师问罪的----京城人人皆言,她沈知礼是太子立妃的不二人选,以她同太子这么多年的情份,此时不闻婚旨,却闻太子被孟廷辉一把搅了清誉,此事她如何能不介怀? 可却是自己想多了。 沈知礼瞥她几眼,垂睫道:“孟大人以为我来是何意?” 孟廷辉倒也直截了当:“听见大内那些非议,沈大人倒不恨我?” 沈知礼浅笑,“孟大人真是直性子,这种话也能直接问出口。”她停了好半晌,才道:“我为何要恨孟大人?” 孟廷辉低眉,“沈大人不图太子妃之位?” 沈知礼眼波轻闪,“我若不图,孟大人以为自己能有机会?” 孟廷辉低眼看脚下。宫砖连绵无尽。直入皇城禁中。镌镂龙凤飞云之状。色沉暗灰。 半天。忽然笑出声来。却不言。 沈知礼看见她笑。自己也不觉笑了出来。“我朝太子殿下地心思何曾放在男女之事上过。都说皇上只待太子册妃后便退位让政。却不知太子是什么人。他不欲册妃。谁能逼他册妃?而皇上退位一事只怕是已就定地了……” 孟廷辉撇眸看向远处。道:“沈大人同我说这些宫禁秘事做什么。” “秘事?”沈知礼眸子轻转。脸色又变。微笑道:“说到秘事。我前些日子也曾得幸一阅孟大人幼时之事。” 孟廷辉道:“我自幼无父无母。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地事情可让人注目。” “孟大人何必妄自菲薄,”沈知礼又道,“孟大人少时的那些事,太子殿下也全知道。” 此话颇有所指,倒令她听后心底一颤。 这么说来,他如今竟是知道她就是当年的那个孩子? 不由想起那一日宝和殿中,他捏着她下巴打量她时的神情,寒冽眸光似要看进人骨子里去,想必那时他就已是知道了的。 她微微蹙眉,忽然间好像想透了些什么,转而又是一怔。 当时他口赐殊荣与她,分明是体恤她多年命舛,也是好让她这个无家无势的女人将来在翰林院不遭人欺,谁料她却只当他是在讽刺她渴求功名,反倒说他非君她非臣,逆心一起而去轻薄了他……如今殊荣犹在,可这意义却是早已大不相同,他因她的逆举而恼火,所以他要她陪他一道丧了这清誉在外。 远处宫阙雕甍画栋,峻桷层榱,诸院堂殿琉璃瓦顶耀目生辉,朱栏彩槛处处皆是。 绕过两个曲尺朵楼,翰林院便在前方。 沈知礼领她往前走去,口中又道:“翰林院的老臣们自诩人品端方、学问纯粹之人,殊不知一肚子学问都被派在了逞清议口舌之快上。今日我陪你入翰林,断无人敢刁难你,平日里只要你不说错话,任是他们心中再怎么看你不惯,也没处苛责你。” 孟廷辉听了心生感激,没料到她会是如此慨然之人,不由道:“沈大人于礼部试前为我投帖之恩我还未谢,如今又待我这般好,却要我情何以报?” 沈知礼只笑不言,待走到翰林院阶前才轻轻地道:“我倒要谢你才好。若不是你此次搅了这么一波风潮出来,只怕那些老臣们奏议立我为太子妃的折子早就呈上去了。” 孟廷辉蓦然偏头,看着她:“这么说来……” 沈知礼抿唇,不待她说完便将她向翰林院的阕亭内推了一把,二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 里面立马有人起身相迎,看见沈知礼便笑:“沈大人今日怎么有空来这儿了……”眼睛一瞟,看见孟廷辉,登时僵了脸色。 孟廷辉认得这男子,殿试之上他曾于殿外黄案前奉题,想来亦是个修撰,便微微低头,揖了个礼。 西面待诏厅内有紫服官员出来,见了沈知礼也挑眉,“乐焉怎么来这儿了?” 沈知礼笑,“刘大人今日在院可正好。我与孟大人是旧识,方才在宫城北廊下不巧碰见,知道她今日入翰林,便同她一道过来,正好拜会刘大人。” 孟廷辉跟着行礼,口中道:“刘学士。”知道此人正是殿试那日陪在太子案边的翰林学士刘仞,便低眉顺眼地不多言。 刘仞不回她礼,只冲沈知礼微笑道:“沈太傅上回说要为我新作的画题诗,至今也没逮到他有空的时候。” “待我回去催催我爹,怎能忘了给刘大人提诗?”沈知礼脸上堆满了笑,似是不经意地扫了一圈周围,“主编检的方大人今日倒不在?我还想荐孟大人入编检厅同方大人学习一阵儿呢。” 刘仞神色微凛,开口便拒道:“编修前朝之史的修撰、编修人手已足,且待诏、典簿二面也暂无空缺,孟大人才学出众,我一时不知让孟大人在翰林院做什么才好,待过几日同诸位学士们商量了,再同孟大人说。” 孟廷辉微笑,“谨听刘大人安排。这几日我便在院里帮诸位学士、承旨、修撰们整理整理文卷就是。” 刘仞本以为她定是个倨傲之辈,再加上她与太子之间那风风火火的传言,想必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女子,可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卑恭,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皱了皱眉,便领了她去里面各厅堂拜见翰林院大学士及学士承旨们。 岂料沈知礼却不依,不等他二人转身,便在一旁笑着叫道:“既然待诏、典簿、编检都无缺位,想来经筵侍讲之职尚可让孟大人一试?” 刘仞大惊失色,“经筵侍讲要为皇上讲史论籍、谘议政事,非翰林学士不能担此重任,孟廷辉不过一介新科进士,如何能……” “刘大人误会了,”沈知礼打断他,“大人没见皇上诏赐中有‘允入东宫经筵侍讲’之语么?我看这几日便让孟大人去东宫祗候,太子近来政务愈多,中书门下二省每日报上去的折子有多半都是太子代皇上批复的,夜里身边时常少个替他草拟敕文的人。” “这、这……”刘仞神色愈吃惊,显然是不解沈知礼竟然肯让孟廷辉进东宫,简直是哑口无言。 周围竖着耳朵在听的人不在少数,此时闻言皆是惊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来了----谁都知道沈知礼与太子可谓青梅竹马,一朝若立太子妃,她定是不二人选,可这孟廷辉与太子之间的谣言非但没让她动怒,反倒使她拱手将孟廷辉往太子身边送?疯了不成! 沈知礼已拉了孟廷辉往外走,背身冲众人笑了笑,眼底明媚,“刘大人若不反对,我便顺道带孟大人去东宫了。” 刘仞惊神方回,一时想不出拿什么理由驳她,只得回身取了块翰林院入右掖门的朱字木牌,递给孟廷辉:“既是要去东宫,可要仔细下笔,莫要坠了翰林院学问精粹的名声!” 孟廷辉亦在怔愣中,只讷讷地接了木牌,随沈知礼走了出去。 外面阳光正好,高树长枝阔叶如扇轻摆,碧天翠叶,七彩琉璃,朱门金钉,越走越近,越近越不真实。 她终于回过神来,扭头便问沈知礼:“怎么方才入翰林院前,你没同我说一声……” 沈知礼眨眼,“我也是一时想出来的。本也没料到刘仞做事会一点余地都不留,可他既然这样,就别怨我钻这空子!” 孟廷辉蹙眉,“挡一时不能挡一世,我又不能一直在东宫待着,终有一日是要回翰林院的。” “待你一会儿见了太子,”沈知礼诡笑,“只管说是翰林院的老臣不肯与女子共事,让太子替你出头,给你在翰林院谋个修史的闲差。” 孟廷辉眼中的光忽然一淡,“太子恼我还来不及,又怎会替我出这头。” 沈知礼扬眉,只是笑,不再说话。 · 过了右掖门便是天章阁,一路向东可见枢密院、都堂及中书门下二省,穿过文徳殿旁边的阔廊,再往北二百步可见东华门,皇太子宫便在东华门内。 孟廷辉跟着沈知礼一路走到皇太子宫前,心口突突在跳。 远处宫阙楼檐恢弘衔天,面前青砖石阶彩纹漫地,一想到这殿中之人,她的指尖便止不住地轻颤。 沈知礼替她递了翰林院的牌子,那几个侍卫也是认得沈知礼的,只收了牌子笑道:“太子今日下朝后去次都堂治事未归,听人说出都堂后又去校场观殿前诸班直骑射了,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不如让孟大人在此等等?” 孟廷辉只是谢过,道不敢于东宫叨扰,待晚些时候再来,便要回了牌子,同沈知礼原路往回走去。 心里竟有些失望。 仿佛是绷紧了的一根弦毫无预告地被人挑断,一切期冀都已作废。 沈知礼抱胸,官服长袖垂扬,眯着眼对着阳光,赞了句:“当真好天气。”又转头冲她道:“我是从职方馆溜出来的,须得早些赶回去,出大内的路你都认识了罢?” 孟廷辉点头,忙道:“不必管我。” 目光遥送沈知礼出了东华门后一路往东南向走去,她低头看了眼手中木牌,嘴角轻撇。 这朝堂官场,当真是不好处的…… 西面横街处忽然传来马蹄踏砖的声音,清清脆脆,一下连着一下地顺风飘过来。 禁中之地,谁能于此处过马不下…… 她脑子里刚刚升疑,便又骤然反应了过来----东华门内,东宫之前,他当然不用下马! 才想着,就见马儿长鬃逆风而飘,一人驭马慢驰而来。 他身上披了薄甲,背上挂着长弓,左肩满满一箙白羽利箭,低头挽缰,手腕处淡麦色的皮肤在阳光下微微泛着汗湿亮光。 她立在东华门前未动,看他步步行近,手心里有汗渗出,终是上前几步,开口---- 可未等她出声,他便抬头,一眼便望见穿了绯色官服的她,身子在马上明显地一倾,扬鞭道:“你在此处做什么?” 声音清寒中带了哑意,似是累了。 她没出声,只是望着他。 他斜眉扬起,看见了她手中握着的那块牌子,神色微微了然,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利落地一翻身,下了马。 殿前的几个侍卫看见,急忙过来牵马,又替他卸了长弓,取下箭箙,恭声道:“殿下。” 他一路大步上阶,向殿内走去。 她便跟着他入了殿。 殿门被人在外重重关上,一室陡暗。 他开口:“他们让你来东宫祗候?” 她不置可否,将手中的牌子轻轻摆在门口的高几上,行了个礼,“殿下。” 他的眼底似是有火流过,神色却淡然,仿佛没有想要追究她为何被派了这差事,只是向里面走了几步,然后站定,抬手扯开身上的薄甲。 肩甲落地,膝甲落地,胸甲落地…… 她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慢慢宽甲,虽知他是刚从校场观骑射回来,可却没料到他竟会当着她的面做这种事。 甲胄下只着了件单袍,背后已被汗水浸湿。 她看清他背后肌肉的轮廓,脸颊忽而有些热,正欲扭过头时,却见他回身,一边松腰间袍带,一边看向她。 藏青色的宽长袍带一路滑落,锦袍襟口大开,露出他裸实精壮的胸膛。 她挪不开目光,可却不得不开口:“殿下为何不回内殿再……” 他却朝她走过来,目光微凉,打断道:“当日你在宝和殿中尚且不惧,怎么今日倒胆小如鼠?既然敢来东宫,就该料到会有这些事情。” 她离他如此之近,他颈间胸前的汗粒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耳根已然红透了,脸上却仍做漠色,知道他意在讽刺她,便上前一步,轻声道:“臣没有怕。倘是殿下想要臣为殿下宽衣,臣不敢不遵。” 说着,便抬手触上他的胸前,将那锦袍轻轻向两旁褪去。 他微僵,眯了眼打量她,见她粉颈微弯,貌似认真地在为他宽衣,眼底不由更寒。 是没料到她会是这反应,可这女人…… 她脸色如常,将他的袍子褪了,右手揽袍子时顺势滑下去,似是不经意地抚过他腰下三寸。 他浑身大震,眸底瞬时冰融火起---- 这女人! · · · 那个,这章其实是两章的量,但是某实在是不高兴拆开了,也懒怠搞什么pk加更求票的名堂了……熟悉亲娘的姑娘们都知道,咱还是按从前欢喜时候的规矩来,亲娘写多少多少,不管是两千还是四千还是八千,只要写了就一次更了…… 另外,某现某只要不打滚求票,这票就不涨啊,姑娘们你们这是要逼亲娘做泼妇状咩……今天打个小滚先,姑娘们力所能及地给小寡赏个票吧……^_^ 章十七 东宫(中) 她将袍子挽在胳膊上,手缩在袍摆下,抬起小脸,又是那一副无辜的样子,声音小小的:“殿下恕罪,臣是无心的。” 他气血翻涌,说不出话来。 她说她是无心的,他还能怎样责罚她? 她本就不是专门侍奉他的宫女,以翰林院修撰之身来东宫替他宽衣,此事传出去是谁的脸上好看? 他的头又开始痛,怎么事事到了都好像是他吃亏? 她又将他汗湿的袍子卷了卷,缩在袍子下面的手竟然再次碰了碰他,几根指尖轻轻扫过他身下隆起的地方。 他浑身在一瞬间绷紧,且不敢信这女人真的能胆大包天至如此地步! “啊……”她竟又先开了口,一脸懊恼的表情,“臣……臣又不小心了。” 她飞快地垂下头,压住嘴角笑意,抱了他的衣袍欲退,可才一转过身,腰间便横过来他粗壮的胳膊,将她勾扯回来,耳边响起他冰寒透骨的声音:“孟廷辉。” 他的胸膛压着她的背脊,她可以闻见他身上汗水与香料混合的味道,他身上的热度透过官服传到她身上,烫得她浑身上下都红了。 她觉察得出他勃然欲的怒气,定了定神,才淡声道:“殿下,若是此刻有人进来看见臣被殿下这样箍着,殿下觉得那人会作何想法?” 他气极。“你以为我当真不能奈你何?” 她挣扎着回过头。望着他结了层霜似地地脸。竟然微笑:“殿下忘了。我朝不杀士大夫。臣现如今也是有功名地人了。” 他冷笑道:“不能杀你。也能贬你。” 她点头。仍旧微笑:“殿下自是能贬臣。只不过殿下要给臣安个什么罪名呢?没有伺候好殿下么?” 他双拳紧攥。捏得指骨都要碎了。手臂上青筋爆起。看着她这张巧笑倩兮地面孔。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罪名。朝中律法何时给她这样地行径定过罪名? 向来只有皇上好臣子容色以宠之、故有佞幸宠臣之说,便是他母皇当年,一朝上下也只闻她好男色、从不闻男色犯她。 自乾德三年开女子进士科至今,又有哪个在朝女官敢对他动手动脚? 说到底,这样的事情若传出去,她至多背个顺势而就之名,而他才是那个贪美恋色的罪魁祸。 他心火雄燃,又慢慢趋冷,终是开口,一字一句道:“孟廷辉,你若在翰林院修撰一职上出个什么差错,朝中绝没人能保你。” **裸的威胁。 她冲他扇了扇眼睫,表示明白。 他本已消退了些的火气又被她激上来了,她不怕他,她为何能不怕他?朝中上下谁人见了他不是恭卑有礼,凭什么她孟廷辉却是从骨子里不怕他? 她是不怕他。 她如何能够怕他? 十年前的那一个寒雨之夜,在那座破庙草棚之中,那个面孔英俊的少年那么温柔地抱着她,低声哄她睡觉,还给她讲了他母亲对他说的话。 停废潮安北路敕额之外的寺院尼庵,不是要害她们无家可归,而是要禁私度僧尼、禁僧俗舍身、断手足、炼指、挂灯、带钳之类幻惑流俗者。 那时候的她冻得泪眼汪汪,听不懂他说的话,只知道好多寺庙尼庵里的铜器佛像都被官府的人收去用来铸钱了,可是佛像怎么能够用来铸钱呢? 那个少年却对她说,他母亲曾言,夫佛以善道化人,苟志于善,斯奉佛矣;彼铜像岂谓佛邪?且吾闻佛在利人,虽头目犹舍以布施,若吾身可以济民,亦非所惜也。 幼小的她仍是不懂,只傻呼呼地看着他,往他怀里缩。 他抱紧了她,又轻轻地对她道,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 过了多少年,她才懂得这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于宝和殿殿试时,看见他高座在鎏金龙案后的那一刹,她就知道,他将来一定会是大平王朝最贤明的君主。 望着他覆了冰霜似的脸,看着他寒如深渊似的眼,可脑中想起的只是那一年的那个温俊少年。 这叫她如何能真的怕他? 非明主所为,他断不会做。 她又怎会怕他因这个人情怨就将她无故贬流,这又岂是他会做的事? 于是她靠在他怀里,淡淡地笑出了声。 她顶着他的怒火,意有所指地开口道:“殿下是否忘了,十年前的那一夜,可是殿下主动把臣抱进怀中的。这算不算是殿下‘轻薄’臣在先?” 他对着她柔水般的眼,身上的骨头一寸寸都硬了起来。 这个女人,她还能再无耻一点么? 她却无视他的目光,不怕死地继续道:“臣不过是讨回当年的一点公道罢了,难道殿下还觉得吃亏了不成?” 他猛地松手放开她,扯过她手中的袍子重新披上身,走出殿外唤人过来,高声道:“给孟大人升案!” 立即有宫人进来,将外殿一角的高案上点了宫烛,又备了笔墨纸张,凳上铺了锦垫,动作麻利极了。 他负手便进了内殿,将今日次都堂里呈进的折子都拿了过来,堆在案上,“京外诸行路递上来的,按抚司分好让我看;京中六部三司递上来的,按轻重缓急通禀我;门下中书二省封驳回来的,统统替我再驳回去。” 说完,他看着她,“可有问题?” 她竟然摇头,转身绕去案后,开始俯身研墨。 他盯了她一会儿,才又走回内殿,着宫人送水进来让他洗浴。 身上的袍子汗渍冷湿,却带了她身上微微的淡香,令他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只觉她好似还在他怀中靠着一般,呼吸也淡淡地飘在他颈间。 · 皇城外的更鼓声远远传来,甚是飘杳。 入夜已深,案前邸报尚未复完,肩颈已是酸不可耐。 他扔了笔在案上,身子向后倚去,动了动脖子,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外殿里的孟廷辉。 隔了数道帘幔,她的身影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模模糊糊的,好似是已伏在案上睡着了。 数个时辰下来未闻她来扰他,除了用膳之外便只在案前静静地做着他交代的事情。 她的“乖巧”倒也令他觉得讶异。 他就这样望着她,那伏在案上的身子显得那么柔软,令他一下子想起白日里她在他怀里时的感觉。 是软的,香的,女人的身体。 她看着他的眼神,那话语,那声调,那不怕他的戏谑的神色,不是不诱人的。 他到底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 经历过人事,知道男女之间是什么感觉。 可她呢? 他伸手去握案上的茶盅,脑中又滚过她碰他下身时的感觉。 茶水滚烫,烫得他指尖痒。 夜深人静的此时此刻,想起这些,骨头里面似也在叫嚣,体内有水在蒸腾,令他微微躁动起来。 她睡得很熟。 他却感到难以安坐,只消一看她,心里便会控制不住地想一些龌龊的画面…… 手不由自主地向身下探去。 幻想着她伏的不是**的桌案,而是他的身上,那一双眼淡望着他,善辩的嘴唇微微张着,不安分的纤细手指圈着他揉着他,让他舒服地低叹。 太龌龊。 她将是他的臣子,他那般冷面对她,此时此刻却在脑海中对她做这种事情。 可是越龌龊,便越兴奋。 别样的刺激…… 他喉间低哑出声,一掌腥濡湿气,半晌才收回涣散的神思,睁开了眼。 一抬眸,就见帘随风起,她不知何时已醒,正端坐在书案后,嘴角含笑,凝望着他的一举一动。 · · · 一大早要出门,所以凌晨的时候把今天这章上来。晚上回来得晚,看看能不能再继续写吧…… 苍天大地,某真是觉得自己越来越邪恶了……捂脸,捂脸,使劲捂脸,你们不许说亲娘不netbsp;最后,写文写得肩颈酸疼的亲娘继续在地上打滚求票… 章十八 东宫(下) 她的脸庞在纱帘后半隐半现,远远的,他只觉她目光如针,扎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又痒又痛。 猛然一惊神。 疯了吧。 他方才一定是疯了,才会在此地此刻做这种事情。 夜深人静的皇太子宫中,他满脑子都是一丝不挂的她,在与她不及十丈的桌案后舒快得连她还在这里都忘了。 疯了…… 他顶着她的目光,看她竟然起身,拿起她身前案上的几本折子,朝他走来,甚至还拾袖揉了揉眼睛,当真是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他不禁有些怀疑自己先前看见的,她此时的目光这么温软,她一定是没有看见他刚才……她又怎会看得见?他身前的桌案四角高矗,将他腹下全部掩住,她方才坐在那里,根本不可能看见。 如此一想,僵着的脊骨便放松了下来,人靠上椅背,伸手掀了桌上的茶盅盖子。 孟廷辉撩开纱帘,走近他案前,将那几本折子放在他案上,轻声道:“臣有事想问问殿下。” 他抬眼看她的脸,嫩红泛泽,在昏黄的烛光下微呈淡淡的金色,一双眼中仿似存了无数颗星星,萃灿惑人,说话时张开的嘴唇似被朱笔描过,一时令他才平静不久的身子又开始躁热。 怎么能想得到。她就是当年那个脏兮兮地、蓬头垢面地缩在他怀里、连话都说不清楚地小姑娘。 之前数次见她。他竟也没现她地容貌如此耐看。神情如此诱人。 沈知书生性风流。常笑他不识女色。只知女人容貌好看与否。却不懂品评女人骨子里地柔媚之态。 知书说。有些女人容貌极美。可天生就是个冷木性子。犹如菜肴佳色。入口却是无味。这让男人如何能尽兴;有些女人风骚于外。可却经不得细品。一时畅快了便也就畅快了那一时。再想不起她长地是什么样子;有些女人长得不算惊艳。可她看你地眼神、对你说话地口气、抚弄你地样子……就像是吸满了水地海绵。时时刻刻滋润着你。让你不觉得腻不觉得干。想去揉捏她。却反被她弄得水**。 他是不知女色。 他地母皇曾经是天下最有名地美人。容色才略胆魄再无女子能及。他自幼便听父王尝道。当年他地母皇。是能够只消一眼便让人魂与神授地女子。便是他那饱尝女色地父王。也无法克制住自己面对她时地勃**。 他如何还能觉得这世间的女子容色令他惊艳? 可是孟廷辉不一样。 她长得甚而不如沈知礼漂亮,可她看他时的眼神半是挑衅半是诱惑,好像他是她欲捕猎逗弄的猎物一样。她聪慧,有才,狡黠,且又世故。她不怕他,她甚至敢伸手撩拨他。她的吻细细的,挑逗而又骄傲,是不惧他太子权势而示威,更是知道他不会当真拿她怎样。她的手指……强势却又温柔,精准却又模糊,令他真的想要一把掐死她。 他从来没有遇过像她这样的女人。 他的母皇不是,从小同他一起长大的沈知礼不是,朝中上下那些安分守己的女官们更不是。 十年前的他在潮安北路救了不止她一个人。 他没法记住她,她却将他记了整整十年。 十年后的他与她以这种方式再次相遇,她如跳动的火苗一般,一次次挑拣他身上骨子里内心中最敏感的地方烧,将他烧得浑身火热。 就连她现在站在他身旁,只是低眉低眼地轻声同他说一句话,他在脑子里也能幻想出种种他不该想的情境。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二十四年来专注于朝中政务,知道自己肩上的胆子有多重,哪还有闲情闲思去理会这种事情。 寡欲之名于帝王而言不算光彩,可他知道自己并非寡欲,被言作寡欲,总好得过当年父王那以色为食之名。 那个年代是属于一切强者的年代,可现如今他怎能背着那样的名声来接手这诺大一座江山。 “殿下?” 她同他说话,却不见他回应,不得不又唤了他一声。 他只是盯着她,看她眼角眉梢存的那一丝丝水样媚色,看她一本正经地拿着折子来找他,这鲜明的对比实在过于刺激。 身前桌案宽宽长长,冰冰凉凉。 他应该把她拎起来扔出殿外,而非像此时这样容忍她用那种目光看他。 可是她又开口,声音听上去比先前更加软了,“殿下的袍子下面是怎么了?” 这一句彻底让他转回神来。 她低头看着他裆下,那里隐约可见湿渍。 他面不改色,握着茶盅的手动了动,冷声开口道:“茶水洒了。”随即起身,走去里面盛了水的铜洗边上,就势拿巾子沾水擦了擦手,然后背着她整理了一下衣袍,这才转身回来。 她的眼底却变得亮晶晶的,映着烛火的微芒,神情也如这昏黄的色泽,让人瞧不出她脸上真色。 他按上她拿来的几本折子,挑眉:“要问什么?”伸指拨开,目光扫了扫,见都是关于潮安北路的,心底不由有些了然,便又仔细地翻看了下。 一是关于潮安北路的八个州县与北戬互通市易的,另一个则是关于他下谕处治有关青州大营一事的潮安帅司官吏们。 她见他已看,便不多作详述,只是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太子殿下心中是否对北戬存了别的打算?” 他闻言,拿着折子的手变得有些僵,余光瞥见她脸上笃定的神色,心中不知为何又有了火,“干卿何事?” 她笑了笑,没再说话。 他恼怒,便证明她猜的是对的。 当年皇上与平王一统天下,却没有兵犯北戬;而北戬虽然称臣,可这么多年来遣使朝献的次数却是越来越少。 他奏请皇上下旨令北境互通市易,却自己微服去了潮安北路、一路探查青州大营及北境其余数十个营砦的兵防诸务,后来又因青州大营松颓一事在潮安帅司大雷霆。 倘若这都不令她起疑,那她孟廷辉便真对不起这三元及第的彩头了。 他数年来不动声色地参豫朝政,不代表他会遵循他父母划定的旧道一路走下去。 他将来要做的不是一个单纯继往开来的君主,而是一个能越他父母所创丰功、长留史册的真正帝王。 他看着她,目光颇为复杂,心中防她,却又裂了条细缝。 被她窥觑到心中所想既是恼火,却又隐隐兴奋。 她果真是…… 不同于其它女子。 她好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突然探身去拿他搁在案上的笔,口中道:“臣还有东西要写给殿下。” 丰满柔软的胸部轻轻擦过他立在一旁的肘侧。 他胳膊上起了一阵颤栗,似有火焰顺着他的颈骨一路向下,停在他腰间,将他点燃。 她似是不知,拿笔蘸了墨,却又半转过身子,对向他。 他的呼吸微微有些重,目光停滞在她眉眼上,余光却止不住地瞥向她的胸口。 绯色官服虽是宽松,可她腰间系了玉銙,胸前好看的弧度被勒得极为诱人。 她看着他,忽然倾身靠过来,“臣方才可是说中了殿下的心事?” 丰满柔软的胸部这回彻底压上了他的身子。 他真的不敢相信,她怎能一而再再而三地…… 她眼底黠光一闪而过,又开口:“久闻殿下不好女色,却不知殿下向来是自己抚慰自己的……” 他的身子僵了一瞬,蓦然抬手将她按在身后的案上,咬牙切齿道:“孟廷辉,你是当真想死。” 她是看见了的。 她果真是看见了的。 这个女人怎能这样,她知不知道他刚才正是因为她才…… 她在他掌箍之下放软了身子,浑身柔摊在案上,眼底依旧亮晶晶的,语气依旧是不怕死的挑衅:“殿下这是想要对臣做什么?臣听人说,寻常男人舒快过一次之后,是没有办法这么快再硬起来的……不过殿下岂是寻常男人,只怕臣是言之有错。” 他张口,却结舌。 只觉得自己的脸在抽搐。 知道她无耻大胆,却不知她能如此无耻大胆。 她的目光甚至还一路往下探,去看他究竟“硬”了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黑,只觉她是挖了个大坑在给他跳。 他若是不硬,那他在她口中岂非甚是“没用”。 可他若是硬了,那他岂非正是想要对她“做什么”…… 她眨眼,又叫他:“殿下?” 他浑身绷着,骨头里面的火苗一簇簇在跳,直想掐死她,一把掐死她……再也忍不住,双手将她按得紧紧的,俯身低头,狠狠咬住了她那张红得惊心的嘴唇。 · · · 太累了,更晚了不好意思……o 另外,这个月的小粉红有多金贵大家都知道,姑娘们谁要是再给欢喜投粉红而不给万岁投粉红的的话,亲娘就让小寡一辈子ed……(很严肃很严肃地继续求小粉红) 章十九 骑射(上) 热烫的舌头挤入她口中,如长枪掠地一般将她的唇舌尽数占据。 他做得少,不代表他懂得少。 亲哪里,怎样亲,何时该柔何时该重,他熟捻得就像一等一的老手一般。 她微微喘息。 却引得他更猛烈地吻下去。 按着她身子的手向下移,一把抽掉她腰间的玉銙。 官服阔袖垂荡在桌案旁边,他顺着袖管伸手进去摸她,细腻的皮肤,光滑的肌理,一路向上再向上,牙齿咬开她官服襟前,嘴唇烙上她的胸。 这么丰满,这么柔软,这么腻人。 怎会想得到这一件袍子下面会是这样的身子。 他停住不再动,只觉牙根都是酸软的,浑身**凝在腰下三寸之处,火辣辣地焚烧他的心。 他从未如此时此刻这般憎恨自己为什么不在皇太子宫里留个女人。 否则又怎会如此轻易地就被她撩拨到丢盔弃甲地地步。 她地腰枝在他**轻轻扭动。 她胸前地红果就在他眼前巍巍颤立。 他闭眼。又睁眼。看见地还是她衣衫半掩地样子。水样地润人。湿乎乎。**。湿嗒嗒…… 就这么做下去。 明日起便免了她地官职。将她收进皇太子宫。 他的掌心痒得痛,**从未有如此时这般难以被满足,纠结恼怒怔迟一时间如数丈麻绳一般将他捆了起来,欲下手,却动不得。 真是疯了。 自己怎能有那样的想法?! 她是他钦点的女子进士科状元,是大平王朝个能入翰林院的女进士。 当初为了能使那些东班旧臣们同意他的这一奏议,他费了多大的功夫、忍了多少怒火,才促就了此一事。 可他不使她知政识策锻炼其材,反倒将她压在身下做这种勾当,甚而还起了将她减官而留在身边的念头。 这不是疯了又是什么?! 他如何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 不过是一个能让他有**的女人罢了。 …… 她的嘴唇仍然红得惊目,饱满丰润如浆果,眼底却黑得透彻,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全然没了先前那种挑衅之态。 他抽出手,慢慢撑起身子,将她的官服裹紧了,把玉銙在她腰间重新系好,然后道:“下来。” 她竟也真的听话地下地,抬手将自己的官服整理了一番。 他转身,抽笔摊纸,倾身写了些什么,然后递给她,再开口时声音暗哑得几乎辨不清:“明日回翰林院去,拿着这个去找张仞,就说是我说的,让你在编检案上跟着方怀学修前朝之史,不必再来东宫祗候。” 她伸手接过,“嗯”了一声,声音也透着哑意。 这一声“嗯”虽是寻常,可听在他耳中又是撩人万分,就好像她方才被他压在身下时唇间吐出的那些断断续续的音节似的。 他看她,却不见她有什么反应,不觉又纳闷起来。 方才她胆子泼天也似的大,直诱得他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了,为何此时此刻又露出这种淡然恭敬的神情。 这女人…… 他本以为她够心思足世故,不外乎是想要功名利禄,却不料她会来撩拨他,更想不到她在做完那些大胆无耻的事情之后竟会是这一副什么事情都没生过似的模样。 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究竟图的是什么? 她又把他当成什么人?! 她将那薄纸轻轻折好,收进袖袋中,然后又去将案上错落摊着的几本关于潮安北路的折子重新理好,看他道:“臣方才忘了说,殿下白日里吩咐臣做的事情,臣俱已做完。” 他不吭声,看着她慢退出去,直想开口问她,她心里面到底在想些什么! 可却问不出口。 方才“无耻”之人又岂是她一人,若论“无耻”,他扒了臣下官服的行径才是当真无耻。 可,她走了几步,待到殿门边上时又转回身来,眼中温亮,红唇微开:“臣在翰林院颇不为那些老臣们所容,不肯与臣实差,又因沈大人从中相扰,才使臣前来东宫祗候。臣一心为民为皇上,又岂愿居于殿下翼后?今日种种大逆不道之举非臣本意,实是想让殿下将臣遣回翰林院去,如今有了殿下的这一纸字谕,臣便能安然于翰林编检案下理事了。臣多谢殿下,先前得罪之处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他站得笔直,听她一字一句地慢慢说完这些话,脑中只觉好似雷轰过际,震得他心火簇拉拉地飚了上来。 真的应该,一把掐死这个女人。 他以为她对他有意。 他以为她那些媚色那些手段是真的为了诱惑他。 可他却是全错了! 她哪里柔媚?她哪里是对他有意? 看她此时这一本正经的样子,想想她从前的那些世故手段,他怎么会蠢到这个地步,当真以为她孟廷辉敢拿那得之不易的功名来搏这一晌贪欢? 他不外乎是,被她利用了一把。 他内心气到极致,脸上却是淡定万分,手在身后攥得紧痛,嘴角却是微扬:“孟大人走好。” 她抿抿唇,竟然报他以微笑,又对他行了个礼,然后才推门出殿。 他听见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了,这才松了拳,转身一脚踹翻了案后高椅,又横袖一扫案上的笔墨寒砚。 孟廷辉。 他按在案上的手在抖。 石面上犹然带了她身子的温度,那淡淡的衣香好似褪不去,就在他鼻间萦绕不休。 她将是他的臣子。 她一心为己为民为利禄为名声,何曾当真将他放在眼中过。 她心思狡诈,她无所不敢为,她为了达到目的连自己的身子都不在乎,她这个女人…… 他咬牙,一闭眼,脑中挥不去的是她馨香软嫩的胸脯。 他何时被人这样对待过,他何时被女人这样对待过……他何时被一个居于他座下、向他俯称臣、为他按理朝事的女人这样对待过。 恨不能爱不能,离不能见不能。 他从前不信他父王同他说的这两句话,他不信他父王同母皇二人当年如何会……恨不能爱不能,离不能见不能。 然而今夜今时,方始信。 · · · 这两天累疯了……oo 章二十 骑射(中) 入秋之后,翰林院亭堂里外均是落叶,微卷的叶片,短硬的直梗,青红棕黄纷纷漫漫。 里面厅明几亮,举袖不沾尘。 孟廷辉坐在书案后面,身前案上堆着数尺高的卷簿,显得她人更是娇小。 这些书中大多是前朝旧志,有些已是破败不堪,书脊线角都散了开来。 她埋着头,看得仔细,宽宽的官服袖口被她自己挽系在臂上,指间紫毫飞快地在面前册子上点记着。 皇上年前有旨,着翰林院大学士方怀衔领诸学士承旨并修撰、编修,承修前朝诸国史录。 这份差事翰林院里不知多少个编撰都在眼红,不少居翰林院三四年的年轻进士都没能被方怀看中,而她因拿了太子的手谕便轻易进了这位在翰林院二堂东面的编检厅,因而更是兢兢业业,不敢犯丝毫差错,就怕她费劲心思得来的这份差事也没了。 方怀虽不似张仞那般严苛,可性子生冷,因才华横溢、经纶满腹而受诸多学士承旨们尊重仰慕。此番她在他案下治事,虽只得了个协录地方志的枯燥差事,也足以让她在翰林院稍松一口气了。 外面秋阳静好,微风略凉,透过窗棱吹进来,轻轻掀起她眼前平铺的几张纸。 她抬手压住,抬眼向窗外望去。 额前碎被风撩起,眼瞳中倒映着院外一地秋色,嘴角轻弯。 不管怎么说。是好是坏。她到底是坐在这里了。 她既是坐在这里了。那便无论是谁都别再想将她赶走。除非……是她自己想走。 正欲回头时。忽见外面来了个女官。裙袂翩跹地朝里面进来。 孟廷辉方一起身。就见沈知礼地头从门后探进来。不由微微笑了起来。道:“什么风将你吹来了?” 沈知礼看看编检厅内此时并无旁人。便放肆地快步走到她案前。低眼看了看她身前那堆卷册。“怎么。今日一天还没顾得上吃东西罢?” 孟廷辉点头。伸手去揽那些摊开地破旧史册。眯了眼笑:“沈大人这可是逾矩了。” 沈知礼口中轻轻地“嗤”了一声,瞥她道:“我爹当年的那本野史写得才叫好,前朝旧事我自幼便当来枕边故事听的,谁还想看你身前的这堆老旧史书?” 孟廷辉抿唇不语,只将书册卷纸都理放整齐,才冲她道:“找我何事?” 沈知礼从袖中摸出一小包宫饼,丢到她案上,“孟大人还是先吃些东西罢,免得饿坏了身子,更不好著史了……” 孟廷辉忍不住笑出来,知道她是在恼自己,也便不多言,拿了那饼轻咬起来。 沈知礼半晌没吭气,终还是没憋住,又开口问她道:“我今晨在大内瞧见内殿值的人在写去北苑骑射的诸臣黄帖,怎么没见有你的名字?” 孟廷辉慢条斯理地吃了小半个宫饼,伸指掠过唇角,才轻声道:“我去北苑观骑射做什么?” 沈知礼挑眉,脸上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朝中多少女官,哪一个不盼着这一年一度的北苑骑射大典!偏你倒不愿意去?“ 孟廷辉不由苦笑,指着案上尺余高的书册对她道:“这儿你也不是没瞧见。方大学士派我做的事儿岂是轻松的?我近日来连觉都睡不够,哪还有心思想那骑射一事?”她把没吃完的宫饼重新包好,又道:“一来我不会骑射,二来我对禁中诸班直的侍卫、京畿诸军的将校们都没那兴趣,我何必浪费时间去观那捞什子的骑射?” 沈知礼弯唇,“太子殿下亦是要去的,到时定会纵马射箭与诸军将校一较高下,你也没兴趣?” 孟廷辉眼睫轻轻一颤,没料到她会说这话。 已是近四个月没有见过他。 自那一夜从皇太子宫离开,次日回翰林院,便一直没得机会再见他一面。 他一定是恼怒她的。 否则四个月来他多次着人锁院拟诏,不少翰林修撰都得幸于夜里一道观诸学士同太子议拟诏书,可他却唯独不传她。 她早就知道他会这样,可她又岂是图那一晌贪欢的人。 她心里想要的东西太多太多,又有谁能真的明白,她做这些事情,究竟是图了什么。 沈知礼在一旁盯着她。 她轻笑,抬手抚平耳边乱,转神答道:“既如此,那便去看看也无妨。” 沈知礼笑得诡异,“我还一直没问你,当时为何只在东宫留了一日便回了翰林院?” 孟廷辉抬眼,一副惊讶的神色,“我还不是照你说的,给太子告了一状,说这翰林院的老臣们不屑与女子共事。太子一怒之下便将我遣回来了,张大学士看见太子的手谕,再有怨气也撒不出啊。” 沈知礼看了她两眼,脸色微妙,却没再接口,只是退后将她打量了一番,道:“想你也没骑装,不如我明日遣人给你送套我的旧衣,你也省得再为了骑射大典而特意去添置了。” 孟廷辉只是笑,也怠于虚伪客气,干脆道:“多谢。” 骑装…… 脑中闪过的是那一日他身披薄甲、高坐马上,浑身是汗的模样。 不由咬唇微笑。 · 乾德二十四年十月初八,京郊北苑宝津楼下数十丈内人声鼎沸,各色彩旗迎风扬展,诸军百戏呈于楼下,诺大的一片空地上满是长鬃骏马,又有柳条立靶围在场中。 满朝文武京官齐至,男子均是跃跃欲试,女子则是兴奋不已,除了在朝的女官们,不少京中勋贵府上的千金闺秀也在不远处廊间置了座,看这一出盛大骁悍的骑射大典。 北苑本是平王为皇上所造,因皇上心念旧都西苑风貌,平王便特意在新都建成后于北郊择了块地,着人造成与当年遂阳西苑一样的宫苑来。 自乾德五年北苑建成至今,平王每年都会于此行骑射大典、与臣下一较骑术射艺之高下,然自皇太子十四岁参豫朝政之后,主持北苑骑射大典一事便交由太子主理,平王不再过问。 朝中女官们多是在光禄寺、鸿舻寺这样的地方任差,平日里哪里能见到京畿诸军的年轻将校们,因而都盼着这骑射大典,恨不能能在北苑骑射之日撞上个如意郎君,自此辞官嫁人。 孟廷辉站在一大群女官之中,目光未像旁人一样注视着那一群群年轻彪勇的将校们,而是远远地投向高坐在宝津楼上的那一人。 隔了这么远,她看不清他的脸庞,可记忆是如此鲜明,单那一件黑得渗心的骑袍就足以令她在心中描摹出他的眼唇鼻口。 那么英俊。 那么挺拔。 那么……令她为之心折。 远处忽然传来三声响亮的箭啸之声,有数骑人马奔纵驰来,其中领头一人银甲耀目,在这碧天灿阳下甚是引人注意。 身旁的女子们一下子激动起来,纷纷朝前挤去,有人小声地叫道:“是神卫军的狄校尉!” “哪个哪个?”挤作一团的女官们急着去看。 先前说话之人又道:“最前面那个便是!我听我堂兄说了,此次骑射大典,可是太子殿下专门着人将他从神卫军召回来的,想必这狄校尉定是骑术非凡!” 孟廷辉听了,不禁好奇,也抬眼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 马上男子笑得明媚,脸庞清瘦,一杆长枪握在手中,直擦场边众人驰而去,却冲另一头一个站着的女子屈身示意。 她愈好奇,探身去看,就见那女子正是沈知礼,下一瞬便听见沈知礼微带羞怒的声音传来:“好你个狄念,怎的如今越来越放肆了!” · · · 呃,突然有预感,会有姑娘来找亲娘算旧帐……遁前再厚脸皮地求一下小粉红……捂脸光遁……gt;o1t; 章二十一 骑射(下) 孟廷辉不知那个在马上光芒夺目的年轻校尉是谁,可听沈知礼的语气,二人竟像是熟识多年的旧友一般;又念及方才身旁女官所说的话,料想此人身份定是不凡,否则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那种举动来。 周围的女子们眼中放光,脸色潮红,看着他纵马朝场中驰去,言语之间皆是赞不绝口。 沈知礼却在地上跺脚,目光如飞刃一般地盯着他的背甲,半晌才撇眸,小声啐道:“当真可恶!” 孟廷辉挪过去两步,扯扯她的袖口,“此处太阳刺眼,我去那边廊下坐着看。” “不成!”沈知礼忙在后拉住她,“那边哪里能看得清?再者,半个时辰后还有专门让女官们骑玩的打马球子,赢者可有重赏的!” 孟廷辉拗不过她,只得站在她身旁,朝不远处望去。 宝津楼下横门大开,已有数帜明黄大旗旋升了起来,大内诸班直常入祗候的侍卫们骑着高大骏马,列队缓缓行出。 身后有人兴奋地叫:“是沈大人!” 沈知礼抿着唇笑,眼不眨地盯着那边最前方的男子,就见那人两手空空,不持缰辔,只用脚轻踢马肚,便催马儿一路走了过来。 孟廷辉这些日子来检修前朝诸史、遍读新旧通典,因而知道这是骑射大典上的“引马”之人,待他驭马行过之后,骑射才当正式开始。 而大典“引马”之人,非皇太子身边近臣不可为,又因听见旁边几人唤他“沈大人”,她立时便反应过来,此人正该是沈知礼的双生哥哥沈知书。 沈知书地大名京中谁人不知?她甫一入翰林院。便经常听见那些学士承旨们闲来议论馆阁里地那些年轻人。其中以沈知书地名字出现得最多。除此之外。朝中女官们更是常在私下谈论这位沈家大公子。其风流之性人人皆知。只是不知将来哪个女子能收得住他地心、嫁得进那沈府大门。 孟廷辉看着他骑马走近。那一身绢布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一双眼明亮湛澈。那一张脸---- 她瞬间愣住。这人分明就是当日在冲州府严馥之家地酒楼上见过地那个嬉皮笑脸地年轻男子。 难怪……难怪她第一次看见沈知礼时。就觉得沈知礼甚是眼熟。 她其实早就该想到。当日跟着皇太子一同微服上潮安地。除了沈知书。还能是谁。 沈知礼向前迈了小半步。仰头轻轻叫了声:“哥!” 男子在马上回头,望见她,脸上笑容变得极是灿烂,晃得这边一众女官们眼角酸,纷纷挪开眼,不再盯着他不放。 他的目光扫过来,看见孟廷辉,眉头不由一挑,勒着马缰停了停,才又笑起来,口中高吁一声,急急策马而去。 沈知礼拽了拽她的袖口,炫耀似的道:“我哥俊么?” 孟廷辉淡笑,脑中浮过那一日沈知书一脸无赖的样子,口中应道:“正如传闻中的一样俊。” 沈知礼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我娘也说,我哥比我爹当年俊了何止千百倍,京中不知有多少女子都想嫁给他。” 孟廷辉亦笑,却只抿唇不语。 沈家旧事,她入翰林院后亦闻一二。 当年的沈无尘是皇上登基亲政后的第一个状元,三元及第,风光无限,人道天下文章第一人,历任大理评事、著作左郎、太常丞、右司谏、太常少卿、秘书监、吏部侍郎、左丞、工部尚书,以三十二岁就拜尚书右仆射,成为朝中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个宰相。可谁曾想这样的一个男子,数年来不闻其风流轶事,直到三十七岁那年才娶了夫人曾氏。 沈夫人曾参商亦是奇女子一人,大历九年女扮男装举进士,以二甲第三十九名入礼部主客案下,后因机缘得见皇上,被擢为卫尉寺少卿;大历十三年皇上御驾亲征,曾参商随驾出征,在军中建功无数;至天下承平,皇上以其护驾有功而昭其女子之身于朝、许以女装上朝、授枢密都承旨,使她成为了朝中有史以来第一个能够列居枢府高位的女子。然而这样一个雄心壮志的女子,却也会因所爱之人而辞官退朝,自嫁人之后再不问政。 若无当年的沈夫人曾氏,怕是宫中无人会议开女子进士科,国中诸路不会兴建这么多的女学,而朝中更不会有数以百计的女子为官。 可当年的沈夫人曾氏一定想不到,自她之后便没有女子能再入主二府,而这么多年来朝中女官多为摆设之用,便是今科女状元能入翰林院一事,也成为了朝中老臣们闲来无事时的谈资。 是幸非全幸,是悲非全悲…… 孟廷辉自顾自地想着,全没觉自己已走神许久,直待被沈知礼叫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 沈知礼笑着奚落道:“是不是我哥太俊了,让你想了这么久?” 孟廷辉抬头,看向宝津楼上,一本正经道:“沈大人再俊,能有太子殿下俊否?” 沈知礼哑然,没料到她口出之言竟然如此大胆,不由被她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蓝天如幕,细云如丝,秋风洗空,吹透根根金芒,远处宝津楼上那硕大的黄盖下坐着的人,仍是挺峻如斯。 他遥望着下面的一切,看她站着,看她微笑,看她同身旁的人说话,看她一个人出神,看她……抬头看向他。 隔了这么远,可她眼底的笑意却那么明显。 他喉结处微微有些紧,看着她身上那件紧紧的绛色骑装,竟一时挪不开眼。 衣带将她的身子勒出好看的曲线,她的胸脯又挺又翘,一头黑束在软弁之下,耳边落出的几根丝荡在一旁,愈衬得她脖颈白皙柔嫩。 思绪陡然飘回那一夜的皇太子宫里。 他微微闭眼,又微微喘息,搁在身体两侧的手微微攥起。 已是近四个月未见。 却不料再见她时,仍是做不到坦然自处。 虽是刻意避开她,连每次夜里着翰林学士锁院拟诏时召承旨、修撰在一旁祗候的事情都不与她,可他依然知道,她在翰林院做得极好。 编修前朝诸史一事由他总纂,方怀每隔十日便会将典志一类的簿册拿来让他过目。记修地方志的那些细密小楷,熟悉而又刺眼,每一字都写得极认真工整,就像她当初的那篇策论一样。 他知道她一定会做得好,她那么渴望功名利禄,又怎么会不珍惜这样的机会。 可看见她果真做得好,他心里的滋味却变得极为复杂。 她越是能当一个好臣子…… 他便越不能遂了自己心底之愿,越不该使她被人落上佞臣之名。 · · · 这一章是补昨日的,晚上还有一更。 这几天状态实在不好,而说的话到底也没人能真的理解。 我从来不会在意名次如何,更不会因为名次的好坏而让自己心生抑郁,我只是气自己,不该用自己的道德标准来要求所有人,更不应该在明明知道事情会这样展的情况下还为这样的结果来郁闷。我只是气自己没用,就这么简单。 · 鉴于这两天的pk分数涨得实在慢,而我既已走上了这条要死要活的路,就只能想想能让分数涨快点的办法,以免自己又因为看见万岁被“神奇”地踹下来而郁闷: 1,最俗的,pk分数每涨250分----加更一章。 2,由于很多姑娘没有pk票,那么为了感谢大家给我投推荐票(话说能上页的周推荐榜也是个安慰啊,谢谢大家),一周推荐如果过2000----周末加更一章。 3,万岁的收藏也涨得十分缓慢,请姑娘们都注册登录后点击加入书架吧,收藏每涨500----加更一章。 4,鉴于万岁的书评区远没有当初欢喜的热闹,而我又是个视评论为写作唯一动力的人,所以决定,每有一篇千字长评----加更一章。(话说当初欢喜才一万多字的时候就有长评了的说……看不见评论我真是觉得人生都没意义了……t_t) · 条条框框都划拉好了,姑娘们请多支持,我会继续努力。鞠躬。 章二十二 美(上) 轻风拂沙,迷了人眼,入耳一声轰隆战鼓之音,远处场中有数匹披甲战马飞驰出,当中一人手擎一只大红绣球,用红锦索击球掷地,随即又有响箭划空声响起,周围数骑纷纷尥蹄,诸军将校持弓追逐射之,就见那绣球亮红如火,在这色泽黄黯的土地上飞奔滚,瞬间便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统统吸引住了。 骑射大典方始开。 左边的将校们单脚踩蹬,仰手射球,右面的则是俯身扯弓,两手合力,那一颗绣红大球被箭擦射得飞奔乱跳,随着牵锦索之人的力道而跃起落下,足有丈余高,引得旁观众人连连赞叹出声。 这一群将校彪悍精勇,身上透着戾气,马背之上,举手投足间都显现出其不同于朝中文官们阳刚的一面。 在场外观骑射的女官们已是兴奋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唇齿之间只留赞叹的啧啧声,一束束目光追随着那些奔驰纵跃的身影,久久不收。 孟廷辉也从未见过这种场面,一时睁大了眼睛,望着远处那一骑骑的高人壮马,心中只觉天下再壮魄的景象也不过如此。 ……真男儿,当如是。 怔迟间,耳边只听沈知礼凑近了问她道:“之前叫你来观骑射,你还说不来,此时可不后悔了罢?” 她笑眯眯地点头,身子同其她女官们一样往前靠了靠,想看得更清楚点。 沈知礼挽了她的胳膊一道上前几步,指着远处对她道:“这才刚开始,好戏还在后头,你且等着瞧罢!” 话音将落,就见那边又有数骑驰出,个个都是薄甲散缨,英挺非凡,最前面的一人正是方才让沈知礼又羞又恼的那个狄校尉。 女官们瞧清。顿时纷纷躁动起来。 擂鼓声再一次响起。那边数人齐齐三声高喝。驱马驰散开来。然后便以令众人眼花缭乱地度表演起骑术来。 有人自鞍上起身。右脚离镫。屈身轻挂马鬃之上。左脚踩蹬。左手同时探前抓着马儿长鬃。右手持缰绕场驰行;有人弯身下去。两手抓住马镫。用肩膀顶住鞍桥。人在马背上倒立起来。任马儿疾驰慢行。都自岿然不动;还有人只用一脚踩镫。整个身子都横在鞍桥一侧。一手握鞍、一手把鬃。另一脚顺着马身直直地挺着。当真是令人惊诧咋舌。 沈知礼在旁轻轻道:“‘献鞍’。‘倒立’。‘飞仙膊马’……” 孟廷辉看得目不转睛。知道沈知礼自幼定是由其母教习骑射之术。想必是精谙此间诸道。便微笑着听她一个个解释。 众人表演过后。那个身着银甲地狄校尉才驭马行出。然后将缰绳随便一松。整个人跃身下马。口中急催一声。令马儿昂脖向前奔去。 女官们均是一怔,不知他这是要做什么。 可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就见他已朝马儿狂奔而去,未及几瞬便追上了还未全力的战马,自后面一把握住马尾,翻身而上,稳稳地落在马背鞍桥之上。 他一个漂亮的转身,利落地扯出长弓一柄,张弦搭箭,根根白羽雪亮刺眼,就听弦鸣声铮铮不断,那一根根横镞利箭便破空而出,一簇簇地扎在了场边立着的纤细柳靶之上。 全场惊神。 孟廷辉亦是惊诧万分,不想他能有如此身手,红唇微张,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沈知礼却在一旁轻轻“嗤”了两声,小声嘀咕道:“有甚么好看的,我娘说了,这些花架子一点用处都没有,能在战场上杀敌的才是真本领!” 孟廷辉仍是不由自主地望着那个在马背上意气风的狄念,半晌都收不回来目光,心底不知暗赞了多少声,待听见沈知礼的话,才回眸浅笑,“你同他倒是有什么过节,偏要这样奚落他?” 沈知礼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撇了撇嘴,“你当我是奚落他?我说的话可是字字珠玑,你千万别高看了他这身手----若论花样好看,也许他狄念能排第一,可若论驭马之精湛、箭术之精准,军中这些年轻将校里面还没人能比得过太子殿下。” 她闻言,不禁微微扬眉,转头望向宝津楼上。 隔了这么远,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可却隐约觉得他正望向她这边。 秋风忽地刮起,吹得楼前黄盖一颤一颤的。 他是在盯着她。 看她因为场上的那些年轻将校而兴奋得脸庞红,看她凝眸望着狄念、久久怔然的神色,看她一副恨不能再上前数步、近睹那些男人们的风采的样子…… 心头突然火大起来。 人被凉风一吹,那火更是一簇簇地燃遍了四肢百骸。 她若不动不语,他断不会心起杂念。 可她又动又语,那目光那神情那脸庞那身子……无一不让他心起杂念。 心中在唾弃自己的想法幼稚,可人已撑座站了起来,甩袍转身,横迈了两大步,走到楼头,定睛向下面看去。 那些军中将校们在马上高呼,周围围观的众人纷纷喝彩,女官们巧笑嫣然,其中便有她。 他看清,不由眯了眸子。 身旁有属官来询:“殿下可是要下场?” 他点头,转身朝楼下走去,又漠声吩咐道:“备马,长弓一柄,羽箭二十支。” · · · 谢谢姑娘们支持,看见书评区的留言s真是巨感动啊,虽然没有过千长评,但是俺还是决定明天双更,以报答大家……*^_^* 俺就是这么个时而敏感时而任性的小破别扭性子,其实过一会儿就没事儿了,谢谢姑娘们包容开导俺……o 章二十三 美(中) 有人远远地舞起了黄帜,场中数骑看见了,立时都退去一旁候着。 狄念亦是收弓,却不下马,揽辔在原地兜了个圈子,转头望向女官们这边,又冲沈知礼遥遥一笑。 阳光下,他脸上的汗珠颗颗剔透,脖颈上黝黑的皮肤也透着亮。 沈知礼瞧见,又是羞恼,直拉着孟廷辉转身往后退,口中道:“胆大包天的家伙!” 孟廷辉亦非傻子,看那狄念几次三番对沈知礼的态度,心下也揣度出想必他是对她有意,只是不知以沈知礼的家世地位,这男子究竟是什么样的身份,才敢于众人面前如此不拘礼数,向她频频示好。 可她纵是腹有千疑,却也明白自己的身份,便忍住没开口问。 沈知礼略略退了几步就又停下,瞟了瞟那面被人高擎着的黄帜,小声道:“太子殿下要来了。” 孟廷辉立即抬头,却见宝津楼下横门仍是合着的,半晌一弯唇,笑自己沉不住气。 周围却有几个金勒彩衣的女子挤了过来,将沈知礼簇拥在中间,笑嘻嘻地问她道:“都说沈大人府上同天家旧情颇深,想必是知道这狄校尉的底细的,不如说给我们听听?” 孟廷辉微微讶然,不想这些女官们出口竟会如此直截了当。 待嫁女儿的那点小心思自然是人人都明白,只不过朝中女官婚许之事本就不同于寻常女子,非朝中二府三司六部的才俊之辈不能入眼,可像沈知书这样的男子又实难于下手,倒不如军中那些年轻有为的将校们好相与,今日此时见一狄念,这些女官们心中自然都是蠢蠢欲动。 她想着。不由觉得有些好笑。便斜眸去看沈知礼。 沈知礼一改先前在她面前羞恼地样子。此时脸上亦是堆满了笑:“既是这么想知道。何不如直接去问太子?横竖此人也是当年太子从旧都遂阳带回来地。” “我们又不同于沈大人。如何敢去问太子?”有人嘻笑着说。“听说这狄校尉与已殁武国公颇有渊源。否则也不会让皇上这么另眼相待。放在禁中内殿值没两年便让他去了神卫军。品阶更是比旁人升得快。这无功无劳地。便已是正五品地至麾校尉了----想想沈大人地兄长。也没他升得这么快呀?” 沈知礼听了不一言。只是盯着说话那人。半晌才垂下眼睫。冷笑道:“你也知是和已殁武国公有渊源地。那还问这些做什么?单冲武国公这三个字。皇上就算是封他个亲爵又有谁人敢持异?不过是个正五品地至麾校尉。就让你们眼馋成这个样子了----” 方才说话地女子见她脸色不豫。忙赔笑道:“瞧瞧。沈大人这莫不是要论我们地罪了?朝中谁人敢对已殁武国公不敬?----不过是不闻武国公生前有子嗣存世。所以想从沈大人这儿讨个明白罢了……” 远处忽起震天一声响鼓清音。将她地话生生截断。一群女官们皆小惊了一下。纷纷扭头去看。 宝津楼下横门已开,单骑如箭,势出迅猛,飞一般地从里面疾驰而出。 萃灿如金的阳光漫天撒网似的罩下来,马上之人黑甲泛光,座下骏马亦是通体全黑,乘骑精熟,驰骤如神,在这青天广幕之下有如风吹冷墨一般,染得周围诸骑人人皆是黯然失色。 疾驰如风,马挺人立,四只铁蹄踏沙而过,掀起一阵黄风,那人张弓搭箭只在一瞬,眨眼之间便闻风啸箭鸣之音,声声不歇,如利剑割耳一般令人陡痛。 风平沙落,他持弓勒缰,人马立在诸军将校之中。 不远处的二十根纤细柳靶犹在狂颤,先前被狄念射中的那些靶头已然尽数断落,二十支雪羽横镞射入靶后黄沙地上,整齐利落得好似被人细致地铺摆过一般。 一片肃静无声。 场外众人皆是怔神无言,连先前兴奋不已叽喳不休的女官们都没了声响。 孟廷辉站着,望着,手指尖又凉又烫,心头一阵阵儿地紧。 泼墨走龙一般的流畅华丽,铁血刚戾却又雍容高傲,这男人身上那独一无二的气势,又有谁人能比得了一分一毫? 他回身转望一圈,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几瞬,然后慢慢收弓松缰,长指抚过鸦青弓渊,冲一众侍卫将校们高声道:“再射!” 一语唤回众人心神。 一时间举众沸腾,高呼喝彩之声比比皆是,响震云天,经久不休。 她这才微微垂下头。 这样的男子,有谁可一人据为己有? 他是天下万万人的太子殿下,却独不是她一人的太子殿下…… 沈知礼在旁看得高兴,笑得开怀,“太子殿下的骑射之术可是自幼便由平王亲自教习的,哪里是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花架子们能比的?” 孟廷辉轻吁了口气,平复了下心底汹涌激荡之情,才点了点头,“是啊,太子殿下……自是无人可比。” 说话间,那边人马驰进间又开始一较射术之高低,不时有高呼大笑声传来;这边却有宫监舍人牵了体型较矮小的宫马过来,让久候多时的女官们上场玩玩打彩结球子一类的,也好同样博个彩头。 女官们又一下子都兴奋起来,因知皇上历来喜好女子上马习射,所以此时都欲一展风姿,也好多吸引那边军中将校们的目光。 沈知礼头一个去牵了马来,手指顺着长鬃划了划,又扯了扯马缰,踩蹬翻身而上,轻催马儿走了几步,动作娴熟极了,然后才又回来,望向孟廷辉道:“可会骑马?” 孟廷辉有些局促不安,点了点头,却道:“原先在女学时倒是学过,只是平日里没机会常骑,怕是没办法像她们那样……” 沈知礼笑着打断她:“会骑就行,打那彩球子没什么难的,到时候你看我怎样,你就怎样便好。今日你既已来了,倘若是横竖不肯上马,背后还不知要被人怎样议论呢。” 孟廷辉犹在迟疑,旁边又有几个女官牵马过来,对她笑道:“沈大人说得极是,孟大人若是不肯上马,岂非看不起我们?” 有黄衣舍人牵了匹枣红色的马儿来与她,也微笑道:“孟大人放心便是,不过是与女官们玩的物什,断不会出什么事的。” 她只得接手牵过马儿,笑着谢过众人。 近四个月来她独处翰林院,正正经经地做事,朝中未闻她与太子殿下又有什么不雅之事传出,再加上连沈知礼都与她交善,因是这些女官们都纷纷与她示好,而她先前已被毁了七八的清誉之名也恢复了不少。 挨上眼下这情境,她若是一再别扭下去,旁人还只当她是位独人傲,不肯与别人交好;且又难得有一个同众女官们相交的机会,她又岂能就这样白白地浪费了? 她想着,便又对身边几人笑了笑,鼓气勇气踩蹬上了马。 马儿还算听话,只垂一抖红鬃,便乖乖地任她驱驾左右。 大家都兴高采烈地催马往前行,又有黄衣舍人捧了彩画杖来给女官们,就见不远处的彩球被高悬于柱上,只待一声令下,便会有人伸索将球打下来。 马儿轻蹄踏沙,她见还算安稳,便放下心来,转头望着沈知礼笑了笑,道:“无碍。” 沈知礼也跟着放了心,道:“往后你若闲了,我带你去骑马……”话未说完,却见孟廷辉座下马儿突然昂脖,望见远处男子们骑射景象,一下子尥蹄兴奋起来,想也不想地便撒蹄向宝津楼那边奔过去。 孟廷辉尚未反应过来,右手紧紧拽着马缰,不知这马儿缘何会突然狂,只是心口如鼓在震,拼命俯下身子去抓那马鬃。 沈知礼焦急的声音在后面传来:“你当心那箭----” 她闻声抬头,就见马儿已然横冲直撞地劈进这边射靶一带,迎头便有刺眼冷箭直飞而来。 大骇之下,人已惊惧抖,顾不得多想,只侧了身子去躲,谁曾想这马儿看见箭镞之光便愈狂躁起来,毫无方向地狂奔起来。 她握不住马缰,身子右倾之时整个人都朝下倒去,只觉左踝被马镫卡住硬拗了下,痛得钻心,下一瞬便觉人已脱了马身,直冲地上落去---- 腰间忽然一阵急痛,有人将她捞了起来,头晕目眩间只觉天翻地覆,人被狠狠按在**的马鞍上,胸口火辣辣的疼。 她喘着气,睁眼,惊魂未定,周遭景物仍在变化,自己分明是在另一匹马儿的背上,被人搂按在前。 黑骏战马雄姿勃,又稳又快地朝外驰去。 他带了怒气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看见箭了会躲,你还不算太蠢。” · · · 这是第一更,晚上还有一章。 谢谢笑姑娘的长长评,明天还是两更……^_^ 章二十四 美(下) 不算太蠢? 她深吸一口气,右肋处传来钻心的一阵痛,心里隐隐有火窜出。 那匹娇小的枣红色宫马先前像疯了似的狂奔乱窜,一路将她带到箭阵当中,又将她狠狠甩下马背,她没当场毙命已算上天眷顾,就算是他出手将她从马蹄下救出来,可他凭什么动怒,又凭什么这样说她? 腰腹处一阵阵地疼,她直不起身子,只能伏在他鞍前,由他搂了一路往宝津楼奔去。 身后蹄迹远远没入黄沙之中,那边已是全然炸开了锅,肇事宫马已被人收服送走,诸军将校及女官们皆是又惊又骇,一想到方才孟廷辉差点在此丧命,就是阵阵后怕。 秋风乍起,许是他策马太快,令她觉得浑身都被风吹得冷透了,头上的软弁早已不知掉到哪里去了,一头长扑簌簌地甩下来,在马身一侧轻轻荡啊荡的。 颠簸中,她只觉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在疼,可他却不懂怜香惜玉,箍在她腰间的大掌如铁钳一般,像要揉碎她的每一寸肌骨。 她费力抬眸朝前望去,就见马儿一路从宝津楼下的横门穿过,而他竟不似要勒停的模样,仍是猛甩马鞭,策马朝北面奔去。 树愈多林愈密,蹄下宽径碎石铺就,一眼望不见头,不知是要延伸到何处去。 她终是忍不住,开口问他道:“殿下这是要去哪里?” 他的手掌移上去,按了按她胸下肋骨处,听见她吃痛惊喘,才冷声冷语道:“我自生来至今,还没见过骑马能把自己跌成这样的女人。” 她闭眼。心底气极。 他话中地浓浓讽意她便是傻子也听得出。可她却不知他到底缘何动怒。更恼自己竟会因他简简单单两句话而心头起火。 隔了好半晌。觉出马渐减。她才不咸不淡地开口道:“殿下何许人也。殿下身旁地女人又岂是臣能比地?臣不敢自比文武双全雄才伟略地皇上。更不如才貌出众骑术精湛地沈大人。殿下没见过像臣这么蠢地女人。倒也不奇怪。” 他猛地一收马缰。将她揽入怀中。凉声道:“你是不知好歹还是胆大包天?皇上也是你能议论地!” 她僵着。声音淡下去。“臣没有议论皇上。” 他看她疼地连嘴唇都在抖。却还在死撑硬犟。不由拧眉。松手放开她。低吁马儿兜了半圈。到一处矮廊前才停下。一边翻身下马一边道:“从头到尾都只顾盯着男人看。自是骑不稳马。这次没被摔死是你命大。” 她愕然,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盯着男人看? 她几时从头到尾都只顾盯着男人看了? 就算是她盯着男人看,又和她被马儿摔伤有什么关系? 他立身于马下,抬眼正对上她疑惑的目光,高壮的战马正垂喷息,她的身子软乎乎地伏在那马背之上,衣上那浓洌的绛色同马儿粗猛的黑亮毛混在一起,竟让他觉得莫名挑逗,好似她那姿势正是专门摆给他看的…… 可她那是什么眼神? 她疯了似的驭马冲进将校们比赛骑射的柳靶之中,却不知冷箭无眼,没当场射中她便已算天眷,他看着她那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心中恼怒不说,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出手救她,她可知他这一匹战马从未被女人这样骑过?可她非但不感恩戴德,反倒露出一副生气委屈的模样,她当她是谁?她又当他是谁? 他越想火越大,直恼自己不该一时冲动,就算他不救她,也定会有旁人出手----想必那倒是合了她的心意,那些军中的年轻将校们在她眼中,定是萃灿如星,否则也不会令她连匹马都驾驭不住。 她见他如剑一般地戳在地上,动也不动,不知他心里面在想什么,只得蹙眉,自己挣扎着下马,可是才一动,便疼的直吸气。 他眼角微动,没再开口,只是飞快地伸手接住她,力道甚轻,托着她的腰让她下了马,然后打横一抱,将她箍在怀中往前面的矮廊里面走去。 她愈愕然起来,不解他这忽起忽落的脾气,可鼻间满是他身上的尘汗之味,抬眼就见他挺俊的侧脸,心口瞬时没出息地塌了一块。 他步子极大,绕过矮廊,直入里面内厅。 她轻轻地吸了吸鼻子,大着胆子往他怀里偎了偎,用余光偷偷瞥他,见他没甚么反应,便又理所当然地把脸贴上了他胸前**的冷甲。 这一双手臂长而结实,将她稳稳地抱在怀里;这一个男人顶天立地,救了她一次又一次。 脑中不由自主地想起十年前的那一夜,那个少年的那一双手臂那一个怀抱,温暖了她整整十年。 眼眶忽然有些潮润。 可还未等她多思,前方便传来了人声---- “殿下这是……” 他的步子微顿,却又继续向前走去,大步绕过说话之人,低声吩咐道:“去传狄念,让他把方才在宝津楼前失控的那匹马牵来让我看看。” 她急忙扭头去看后面,就见沈知书一双眼亮得慑人,满面都是暧昧的笑意,听他支吾地应了下来,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行去。 他突然低眼看她。 她不防,竟好像被他看透了心事似的,脸蓦然红了。 身后却又响起沈知书遥遥传来的声音:“殿下,臣想明白了……殿下这莫不是英雄救美?” 她看出他的眼角明显地一搐。 再回头去看,沈知书已然跑得没了人影儿。 他的手臂顿时变得僵硬僵硬的,然后猛地站住,将她整个人放了下来,嘴唇微动:“能走就自己走。” 她一挨地,左踝处便是剧痛,连站也站不稳,可心中到底是明白他的意思的,便咬了嘴唇不吭气,半晌才开口道:“臣虽不善骑术,可也不会蠢到三心二意连马都勒不住,只怕是那匹宫马有问题。” 他扬眉,语气冷戾:“你倒果真是不蠢。”看着她那不敢挨地的左脚,他脸色又变,“脚也受伤了?” 她无视他那不善的口气,淡定地点头,一副无论如何都没法儿再向前走了的样子。 却不料他忽然蹲下身来,探手握住她的脚踝。 · · · 第二更到,明天继续双更喔……还差三张粉票就到第一个250分加更了,看看是不是后天也要继续双更……^_^ 另外就是,编辑gg今天说《欢喜》的实体书上册已经全面铺货上市了,各大书店应该都有了,网上像当当的话可能还要再过几天才能上架,下册的话应该月底前也能全面上市了……虽然不是第一次出版,但听见欢喜上市还是非常激动开心的,因为这是某烟付出最多也是最呕心沥血的一本书,所以还是希望姑娘们多多支持吧,不买书的话也可以等下册上市之后去翻翻后面的后记,比网上大概多了不到一万字左右……(有姑娘之前说在淘宝上买了盗版,里面章节是不全的而且没有独家后记,所以大家不要上当,正版的封面就是欢喜现在网上的那个封面)……再次对当初支持欢喜的姑娘们表示感谢,没有你们,就没有欢喜的今天。鞠躬。 章二十五 伤(上) 她惊得向后一退。 脚踝处传来“嘶啦”一声,上好的杂色锦绣捻金丝番段被他一把扯开,露出她那已是红肿不堪的踝侧。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手掌用力一压。 她痛得叫出声来。 他起身,低声道:“没断。” 她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觉他的情绪来来去去得莫名其妙,此时此刻脚踝处的痛楚令她再也顾不得去多想,只是跟在他身后,一瘸一拐地往里面走去。 雕柱画檐繁复精致,金芒耀眼,九曲回弯后又是另一番天地,微风阴凉,倒柳枝垂,宽殿大门巍巍正开。 外面有随驾来北苑骑射的黄衣舍人,此时见了二人忙上前来迎,道:“殿下。”恭身让开,又道:“可是前面骑射大典已毕?” 他不答,只是往里面走,反问道:“先前给沈大人引见的那几位将校都已送出去了?” 舍人点头,“都是按殿下的吩咐做的。”那人不留痕迹地看了看她,略有迟疑道:“殿下,这位……” “无碍。”他淡淡道,没再多言,直领着她进了殿中。 她打量着周围地一切。从来没有想过在这专供皇家射猎观武用地北苑之中会有此等雕楼彩殿。气势恢弘不亚于大内外省诸阁。更没想到他会带她来这里休憩。 屋内空阔却又冷清。壁角一对长椅。当中一座高案。卷册笔墨摊了一堆。又有低斗搁在一边。上面满满都是书。 再里面。依稀可见有长幔轻纱。矮榻一座。显然是他休寝之处。 只是这屋内衣物甚少。怕是他也不常来。 可既是如此。那方才为何又见沈知书从这里出去? 她微微垂睫。想到刚才他同那舍人之间地对话。心中愈起了狐疑----沈知书人在馆阁。平白无故地见那些军中将校做什么? 军中将校…… 想起前一阵儿朝中有传言,道皇上欲使沈知书出知青州,此事虽是沈太傅亲禀奏的,可却实是太子的主意。 谁都知道太子同沈知书自幼一同长大,名为君臣上下,实是手足之情,因而俱是不解太子为何不让他继续在馆阁挂一荣闲之职,反而突然让他去潮安北路那偏僻的青州,而沈知书未经试科而入朝为官,所受历练甚少,又怎能担得起出知一路大州的重担? 她想着,不禁抬眼看他,却见他正盯着她。 天知道他心里面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当年他才不过十四岁,就雷厉风行地处置了潮安北路僧尼案相关的一干官吏,其手段之决绝狠辣,其处事之雷厉风行,无不令人胆寒生栗,当时又有谁能想到他能做出那些事来? 是谋是策,是雄心是壮志,到底何人能知他心中所想。 他盯了她半晌,忽而开口,冲那舍人道:“去传御医来。” 舍人微微愕然,却不敢多言,只是应声退了出去。 她却大惊,慌慌忙地想去拦,口中道:“万万不可,这成何体统?”一时忘了脚上有伤,刚走一步就颤巍巍地要跌倒。 他一把拉过她,语中含怒:“脚虽没断,身上这些骨头却难讲!你耽搁着不给御医瞧,倘是有个三长两短,今日坠马之事传出去倒成了什么?” 她顿时默声,明白了他的意思。 若知她是小恙无碍,旁人不过当她此番是自己不慎以致跌马;可若是听闻她大伤难愈,以朝中那些无风也起三尺浪的先例而言,旁人定会要将今日此事查个明白不可,那匹马究竟---- 他先前也叫沈知书去传狄念牵马来查,想必心中亦是起疑,所以是要赶在宫监司马诸官过问前先料理了此事。 然而疑虽疑,却不可让外朝众人窥了先机,反要她做出一副是自己不小心坠马受伤的样子来。 此时想来,他一路将她掳到这里来,或许正是不想让她在宝津楼外被旁人质询,以她当时惊惶失措的心情,还不知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她挤出个笑,小声道:“太子殿下多虑了,臣不过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修撰,又有谁会想要加害臣?再者,就算是事先计划了,又怎知臣一定会上马?” 他瞥她一眼,松手,“希望如此。” 她冲着他冷冰冰的面孔笑了笑,眨眼道:“臣方才还当殿下是担心臣,谁曾想是臣自作多情了。” 他缓缓垂眼,脸色未变,“知道就好。” 她抿唇,忆起方才他抱她时的感觉,此时却也不愿理会他这张黑脸,只是道:“臣这骑装还是问沈大人借的,可惜却被殿下扯坏了。” 他微微气郁,“孟廷辉,朝廷可是没有让你领俸?” 她摇头,又道:“殿下可知臣这四个月来兢兢业业,赢得朝中众人正眼相待有多不易,却不想今日殿下一出英雄救美之戏,又给臣身上泼了不少脏水……这套骑装并臣的清誉,殿下可要怎么补偿臣?” 他嘴角僵着,不知能说什么。 倘是这世上还有什么话是她耻于说出口的,他绝不会信。从前那么多个深夜,他看着那一卷卷记述详当的前朝地方志,那一笔一划所凝注的心血,那一张透过宣纸淡淡浮现在他眼前的脸庞……他又怎会想到她一转身便能变成这一副样子,便是说那修史的与站在他身前的是两个人,他也肯信。 他一定是疯了,才会之前因她而心生潮涌。 屋子里面光线弥暗,光束透过窗棱裂成一条条在她脸上晃过,有微尘在光圈里面轻轻浮动着,一室静得出奇。 她低眼,知道自己过于无耻,可却不知还有什么别的方法能够让自己在他心中烙下一个又一个痕迹。 四个月来她倾尽心血去做自己份内之事,所撰之卷力求页页完美,可那些代表了她心血的东西除了被方怀一次次冷漠地收走高束入阁,可会让他知道她做得有多好? · · · 俺今天出去了一天,回家晚所以写得也晚……t_t……这一章先放上来,晚上还有一更,不过可能会比较晚,姑娘们明早看也可以……t_t · 另外应编辑gg的要求配合宣传一下欢喜的实体书: 《欢天喜帝》的实体书终于出来了,目前上册已经全面铺货店、当当网和淘宝网都有卖,姑娘们可以选择购买,下册预计月底前上市,请多关注支持。 然后就是有个小小的请求,如果姑娘们方便的话,请在当当网给欢喜留几句话的评论吧,这样也算帮欢喜打打人气,买或者不买都可以留评的,只要注册登录一下就可以……某烟擦汗,这也是没有办法,编辑gg给的任务……请姑娘们帮忙支持一下吧,大家的举手之劳对某烟来说则是巨大的鼓励和动力啊,谢谢大家了。*^_^* 附上当当网的购买链接 章二十六 伤(中) 一别四个月,他数次夜里锁院着人拟诏,她却没有一次机会能够见他一面;今日骑射大典,他光芒万丈,众人瞩目,她只觉得自己低渺得如同他坐骑下的黄土沙尘一般。 挑衅他,他只当她是年少气盛;撩拨他,他却能克制有加;她之所以大胆放肆,不过是仗着自己那点小聪明和对他品性明德的笃定罢了,永远能给自己的所作所为留个借口找条退路……她敢玩火,却不敢玩过火,到底他将是高高在上的君,她将是屈膝在下的臣。 正如此时此刻。 她敢张嘴逞口头之快,却不敢真的要他怎样,就连此时脚痛得站也站不稳,却也不能开口求他赐座----他犹然站着,她安敢坐下? 他看着她,就见她满面淡然,好像丝毫不知自己说的话有多么忤逆又有多么无耻,那一副模样就像是从来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也从来不怕做的事情会有什么后果似的。 她挑衅,可挑衅时眼底明亮温润,犹是一副孩子气,他只当她是年轻不懂事,不与她计较;她撩拨,可她撩拨完之后又那么冷静猖狂,所找的理由也是冠冕堂皇,让他挑不出她的错;她是大胆放肆,可他又岂能因为这个治她的罪?他还未登基掌政,而她更谈不上是犯上----她殿试后于琼林宴上在皇上面前是多么的有礼卑恭,平日里何曾在旁人面前失过半分常态,谁人能信她在他面前次次都是这样? 他知道她在翰林院做得有多好,他更知道她渴望被认同渴望被擢拔渴望能步步高升直入青云九霄,可他不解,她既是这么想要飞黄腾达,为何又有胆子来一次一次地触怒他。 然而每每看见她这张始终貌似淡然又不以为意的脸,他纵是再有怒气,也不出来。 她是不在乎他的。 那双眼睛仿佛是在说,他既是十年前救了她,总不会十年后杀了她;那张红唇仿佛是在讲,她生就独人独命,无父无母无家无势,她怕又能怕什么? 他想着,脊背微微有些凉。 外面忽然传来一声高昂地马儿嘶鸣声。伴着男子低狠地吁喝声。一路传入二人耳中。 他抬手。指向内殿一角地软榻。“坐。” 声音直低到地上去。沉哑不已。就只这一个字。可她却听出了十重音色。就见他阔步朝外走去。薄甲触光亮。 她便乖乖地挪过去。偎入软榻上。 软垫上有宫中特殊地香味。同他身上衣物所用香料地味道一模一样。丝丝入鼻。令她不由自主地全身都放松下来。 她地目光朝窗外探去。就见他朝廊外远处立着地一人一马走去。那人正是狄念。而那马分明就是那匹癫狂乱窜将她摔下马背地矮小枣红宫马。 他转了个弯,狄念便牵了马跟他往后面行去,二人一马渐渐走出了她的视线范围,就好像他知道她会在此处张望,特意不叫她看见似的。 她定定地坐了一会儿,轻轻转身,打量这内殿物什。 先前隔了长幔轻纱,她在外看不甚清,只见有这软榻立在一角,却不知那墙边还摆了数样物什。 其中一个方形大盘甚是醒目,里面用黑沙筑就,形状奇特,足有三四寸深,上面还零零乱乱地插着些异色标记。 她不禁有些好奇,见窗外并无人影,便又挣扎着起身,走到那方盘前面细细打量起来。 · 外面阳光已不似先前那么火烈,微风穿树而过,甚是凉爽。 狄念卷了马缰在指上,一副微微不安的模样,嘴唇几次张开欲言,却终是没有吭声,只等身前男子话。 他负手而立,脸色黑得吓人,盯着那马儿看了好半天,伸手顺着马儿红鬃慢慢抚了几下,才开口:“此马果真不是骟马?” 狄念点头,“殿下未着延之来同臣说的时候,臣就已经收马验明过了。按理说大内之中宫监司马皆是骟马,而送来骑射大典上供女官们打彩球子的宫马更是需选性情温顺的骟马,可这匹马却不知为何混了进来,又偏偏被孟大人选中了。” 那马儿在他掌下不安地昂脖抖鬃,又狠狠尥了几下蹄,一副道地好斗性狠的模样儿。 这毛色这马眼,这一副马骨如此健硕,虽还未完全长大,可却能看出是良驹一匹,分明是军中战马的上佳之选,怎会被宫监司马的官吏误打误撞地送来北苑的骑射大典上? ……可,这果真只是个误会和巧合么? 大内宫马挑选喂养出厩何等森严,又岂是能随随便便就蒙混过关的。 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抓紧了马鬃,冷冷道:“此事可曾告诉过旁人?” 狄念摇头,“臣只说是这马儿一时受惊,而殿下想要试骑一下,便将马儿领过来了。” 他想了想,皱眉道:“也好,这匹马先留在此处,就说我要了。”他伸手揽过马缰,又仔细打量了一番这马,“也算是匹好马。此事莫要传出去,你且先回宝津楼前,同诸军将校就说我今日已倦,不能再奉陪了。” 狄念点头,欲走时却又停下,眼神犹疑,“殿下……” 他抬眼,“嗯?” 狄念犹豫了片刻,才道:“殿下要延之去青州的事情……” 他不语,手却慢慢松了马缰。 狄念又道:“殿下要是果真考虑好了,不如把臣也调去青州大营那边,好歹与延之也能有个照应。” 他垂眸,低声慢道:“光一个延之去青州就已经让朝中上下热闹不已,若是让你同去青州大营,那些老臣们岂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我想干什么了。” 狄念想了想,苦笑道:“可是延之那性子,若是一人去了青州,殿下也不想想他能……” 他目光微凛,直扫过去,打断道:“你却不想想你是什么身份,只要母皇还在位一日,她可会让你去那种地方?” · · · 更晚了更晚了,真抱歉……t_t 然后那啥,事情是这样子滴……晚上的时候群里的trinity姑娘给天姿那边也写了长评,于是俺一激动,就说明天更一章天姿……嗯……结果刚才更新万岁的时候看见小粉红刚好涨够加更的了,按理说明日也该双更……但是俺考虑了一下,鉴于有不少姑娘也惦记着天姿,不如明日我还是加更天姿那边,待后日再来双更万岁……姑娘们觉得行不……毕竟俺不是无敌小人……t_t · 另外,容俺在这里说点掏心窝子的话: 俺知道姑娘们都会拿万岁和欢喜做比较,但是俺真的觉得这两本书是完全没有可比性的文,因为俺从万岁一开始的写作风格和目的就是不一样的……欢喜是俺呕心沥血的一本书,天姿是俺走火入魔的一本书,万岁则是俺试图在华丽文风和故事叙述节奏性之间找一个平衡点的转型作品……欢喜写得俺很伤,both心理生理,歇了三个月后动笔写天姿,依旧感觉很伤,因为当时的状态十分走火入魔,只是想把故事写得越妖越好把人物塑造得越妖越好,全然没有想过自己的驾驭能力是否吃的消……所以很多姑娘初看天姿会觉得很震撼,可是却不知道俺写起来有多纠结和挣扎……但是俺是不会坑的,只要有精力和时间,就会把天姿慢慢写完,毕竟这是一个俺自己很萌的故事,而且在网上绝对不会v,请大家对俺有信心…… 说了这么多,俺其实只是想说,感谢姑娘们对俺的支持,谢谢大家喜欢欢喜,喜欢天姿,喜欢万岁,这三本书都是俺的亲娃娃,每一本都是很用心尽力在写的,但是俺想让大家看见三种完全不同的创作风格,俺一直觉得,写作之路很漫长,创作之路更艰涩,唯有不断努力吸取意见才能越过去的作品----当然,这只是俺自己的想法,可能有姑娘不喜欢万岁或者不喜欢天姿,但是没有关系,不喜欢万岁的姑娘可以等俺慢慢写天姿,不喜欢天姿的姑娘可以只看万岁,都不喜欢的姑娘们,希望俺的下本书你们会喜欢! 最后还是那句话,真的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俺很感动,很感动,很感动……*^_^* 章二十七 伤(下) 狄念闻言,神情有些无奈,又道:“殿下此言当真是要折杀微臣了,只是……”他微有吞吐,“殿下的那些打算,皇上现如今可已是知道了?” 他默声不语,眼神却凌厉起来,嘴角微微一撇。 狄念会意,不再问下去,只跟在他身后往廊前行去,边走边道:“殿下方才出手救起孟大人,着实令场上女官们为之一震。” 他仍旧不语,拐入廊内。 狄念碰了个软钉子,摸不透他心中怎么想的,便道:“殿下若是没别的吩咐,臣就先回宝津楼前去了。” 他却回头,“你说得倒也没错,让延之一人去青州,我是不甚放心。只是若此时不放他去历练一番,将来如何能在朝中助我一臂之力?再者,潮安北路多年来吏治不效,此间原因朝中人人都知,人人都不愿言。若是没有东班几位老臣的庇护,那些旧臣们哪得如此猖狂?而若不在那边放个亲腹之臣,我又如何能放得下心?我亦想过,延之此去青州,若是营砦军务他实难断,便修书谢明远,让他自凉城遣个亲将过去,这总也好过我千里周章地从京中把你调至青州大营去。何况你在军中又无功绩,便是去了也不能立时服众,反会让人觉得是我过于刚愎自用了。” 狄念想了想,点头道:“殿下言之有理,是臣想差了。延之平日里虽一副诸事不往心里去的样子,可他心里面定是像明镜似的,此番断不会让殿下失望。更何况,虎父焉能有犬子?” 绕过廊弯,门槛就在眼前,可他却停了脚步,对狄念道:“你且先在外殿坐着等一等,一会儿顺路送孟廷辉出去。” 狄念一怔,“让臣送孟大人?” 他冷哼了一声,“我方才将她带走就已是不成体统了,若是一会儿还送她出去,那像什么话?” 狄念只得点头,跟着他一道走了进去。 外面候着地黄衣舍人眼尖。早恭身过来给狄风置了座。又向他禀道:“御医刚才来瞧过孟大人。说是没有大碍。回头让御药房地内监送些药。殿下让孟大人好生休养一段日子就好了。” 他点头。目光转向内殿。 长幔轻纱微微曳荡。她地身影看起来甚是绰约。模糊之中竟觉偎在软榻上地她极为恬然。安静乖巧得让人不忍去扰。 殿外秋风扫叶。日头西跌。远天边际已有淡淡地霞丝漾出。 “殿下?” 狄念在后叫了他一声。声音迟疑中又带了敦促。 他这才朝里面走去,步子沉而缓,拨开纱幔,与她尚有几步之隔时便停了下来,“孟廷辉。” 她睁眼,看见他,便笑了笑,费力起身下地,“殿下。” 他望向她的左脚,又看了看她的身子,见她神色并无之前那么痛楚,才低声道:“无碍便好。” 她一头黑仍未绾束,犹像之前被他从马上抱下来时似的,此时望见外面坐了别的男子,不由一怔,抬手去拢肩上长,轻声道:“殿下是还有正事罢?臣在此处倒是……” 他看着她这模样,眉头轻动,却也无言。 她的目光却越过他肩头,看向那边角落处的方形大盘,径直问道:“殿下想要何时举兵进犯北戬?” 他的身子明显地一震,却没说话,只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待看清那方盘后眼底微黯,“不过是寻常诸路沙图罢了,为何这么说?” 她低眼,“臣非傻子。那分明是潮安、永清二路与北戬接境处的营砦兵防图。殿下忘了那一夜在东宫里臣问殿下的话了么?” 他冷笑,“你若再胡言乱语,我可真就不客气了。” 她突然抬眼,目光韧亮,却只是看着他,不再开口,那眼神仿佛是在说,他承认与否无关紧要,她是已然笃定了的。 他的掌心又开始犯痒,每次被她如此一盯,自己就好像无所遁形了似的,只想一把掐死她了事。 她却慢慢地挪过去,撩开他身旁长幔,走了出去,“殿下自有雄心壮志,臣自是不敢多言。” 他仍是站着没动,只是寒声唤道:“狄念。” 那边狄念早已站了起来,着舍人去牵匹马过来,然后待孟廷辉走近,便微微笑道:“孟大人,殿下让我送你出去。” 她点了点头,嘴角微扬,没再回头看他,只是跟在狄念身后走了出去,口中道:“方才竟没看清,原来是狄校尉。” 廊间一地落叶映着斜阳清辉,苍黄叶片淡淡泛金,色泽甚是怡人夺目。 狄念打了个响哨,将马儿催到廊桥之前,在下护她翻身上去,待看见她安然坐稳,才牵了马往外走去,笑着道:“我不比太子,不好与孟大人共骑一马,只好委屈孟大人多在马背上待一阵儿了。” 她抬眼望向远处黄尘沙象,“说来倒是我拖累了狄校尉,若没有我这个累赘,狄校尉眼下早可以单骑飞马回去,尚能一睹沈大人的马上英姿。” 狄念瞟她一眼,听出她话中之意,却也只是笑了一下,岔开话题道:“待过了横门便不必再骑马了,到时叫内司监的人寻一驾二轮马车来,送孟大人回城去……孟大人眼下是住在诸院阁的女官公舍内罢?” 孟廷辉点头,先前松松绾好的头此时又被风吹得落下肩头,在傍晚霞光下愈显滑亮,“我自幼无父无母,因而入翰林院之后也没想过要这么快地置宅,横竖都是我一个人罢了,住在哪里没什么紧要的。只是不比狄校尉之辈,自大营回京时还能同家人小聚几日。” 狄风侧头,挑眉望向高坐马上的她,眼里尽是笑意,“孟大人此言差矣,殊不知我也是个孤儿。” · · · 天姿那边也更了…… 俺知道这章字数有点少,但是俺实在是太困太困了,明天还要去考一个莫名其妙的试,现在必须去滚床了……咱明天双更啊…… 另外就是,trinity姑娘很好很强大,俺又现万岁这边也有乃一篇新长评,于是……嗯,俺后天依旧双更……乃可真是大家的福音,俺的刽子手啊……t_t…… 章二十八 寒冬(上) 霞飞云红,她的面颊显得素净得紧,眼里惊诧之色一闪而过,却转瞬定了神,只淡笑道:“倒没想到。” 狄念知她话中之意,竟是自嘲地一笑,道:“不知底细的见了我,谁能想到我是孤儿?” 孟廷辉默声无言,听了他这口吻,心里竟有些戚戚之感,可是转念一想,虽同是无父无母之人,可他的境况却比她要好了不知多少倍。 之前那些女官们不是道,他狄念深受皇上宠爱,又是太子心腹近臣,更是与已殁武国公颇有渊源…… 可他既是孤儿,又怎会同武国公有关? 她纤眉微扬,目光疑惑,虽然想问,却自知不该开这口。 狄念斜睨了她一眼,“孟大人定是在想,凭什么我一个孤儿能享得如此浩荡皇恩,而孟大人却得十年寒窗苦读才能有今日尺寸之功名?” 孟廷辉扬唇,脸上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 狄念又笑,“我自幼长在旧都遂阳,四岁那年被人收养,养我之人正是在西苑为已殁武国公守陵多年的乔夫人。乾德十八年春,北戬遣使来朝献,太子代皇上赴遂阳迎使,后来恰在去西苑拜墓时遇见了我。” 孟廷辉仔细在听,虽不知那些旧事如何,更不知他说的那个“乔夫人”是谁,可却也隐隐有些明白过来,便轻声问道:“于是你就跟着太子回了京?” 他点头,“那年我十六岁,因从小在西苑中同那些守苑侍卫们玩耍得熟络,所以会些骑射之术,太子当时问我,想不想同武国公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我说自然想,娘说她给我起名之时就是想要我一生勿坠武国公之忠君报国之志!” 她微微晗。听他如此坚定之语气。仿佛这一腔热血凝于胸腔已不知多少年。不禁略有些动容。 狄念顿了顿。才又抬头。“后来我随太子回京。入宫觐见皇上与平王。皇上对我说。想当年武国公亦是无父无母之孤儿。被先帝从杵州带回遂阳。未几便逐露锋芒。抗敌平寇威震沙场。成为世人敬仰地一代名将。虽是最终以身殉国。可却尽享天下人之赞誉……” 他话犹未说完。可她却轻叹了一口气。 已殁武国公狄风。只怕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便是过了这么多年。这个名字也总是被那些老人们挂在嘴边。 而她这几个月来遍览前朝诸史典志。更是对这个名字心生敏感。 铁骨铮铮。忠君不二。伴君十五年。力战无数场。银枪铁剑一生情。白骨苍灰万代名…… 那该是怎样的一个男子,才值得这么多人这么多梓墨来反复记述他那一件件战绩功勋? “……平王也说,”狄念的声音将她心神唤回,“武国公一生未娶,且无子嗣存世,而我亦是孤儿出身,又机缘巧合地被太子带回京中,此事怕也是上天之意,因而便将我留在了殿前司内殿值诸班习武,一切规格份例皆与其他勋贵子弟们一样,三年半前才放我去神卫军历练。” 孟廷辉没有想过他会如此爽快地将自己身世和盘托出,心中不禁有些别样滋味,可却也只是安安静静地听完他说的话,没再吭声。 想来那几年他居于皇上与平王膝侧,与太子之间的关系定是不言而喻,更不需提他之前为何能对沈知礼那般无礼大胆,而沈知礼竟也敢当众啐骂他----自是因多年来亲近交好,才能得如此嚣张放肆。 马儿弯蹄抖鬃,模样甚是不耐烦,他二人行迟缓,一面说一面走,待此时望见远处横门金檐,天边似已染了一层墨迹,细月也不知什么时候挂上了楼前。 狄念扯了扯马缰,吁马儿往烛火明亮的地方行去,冲她笑道:“孟大人和我不同,能有今日翰林一席之位全是靠自己努力的结果,但凡女子在朝为官者,无不是饱学多德之人,着实令我佩服。” 孟廷辉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狄校尉言重了,我是运气好。” 狄念看她,“我昨日回京,夜里同延之出去喝酒时还听他提起孟大人,说大人这几个月来在翰林学士方大人案下撰修前朝地方志,大人递上去的那些文簿颇得太子殿下赏识,想来擢升之日当不远矣。” 她脑中似有火花擦过,耳底嗡鸣,好像是把他的话听错了,不由紧着追问道:“狄校尉方才说了什么?” 他扭头看她,眼底明亮,映着近处灯笼微光,宝津楼边上已有人看见他二人,急急地朝这边来迎。 她的声音一下子弱下来,眸子却定定地望着他:“你说太子殿下他……” 狄念点头,目光却迟疑,好像她怎会像不知此事一样。 她低头,两只手握紧了马鞍,濛濛夜色掩住了她唇边漾起的笑涡,灯笼晕黄的光线却将她的脸庞映得格外柔美。 ……他是看了的,他其实是看了的! 那些她用心良苦所撰所写的东西,原来方怀都已是呈给他看了的……可他在她面前那一张薄冰似的脸,倒让她真的以为他丝毫不知、丝毫不在乎她在翰林院的这小小作为。 她的心情一下子愉悦起来,被人扶下马时轻声对狄念道:“多谢狄校尉。” 狄念以为她是谢他一路将她送了出来,便也笑:“孟大人客气。”却不知她此时谢的不过是他那不经意的一句话罢了。 两面高楼彩灯张明,远处人笑马嘶声接连不断,夜风吹透一心凉,却也无人寒。 · 骑射大典一过,京中便一日堪比一日冷。 今年初雪迟至,皇城大内直到十一月中才被覆了一层银装,那一片片宫殿檐角上的碧彩琉璃瓦掩映在刺目雪芒之下,倒显得黯然失色。 皇太子宫内已是寒氛阵阵,可却无人敢生暖阁之火,按往年之例,太子是一定要等到禁中各宫阁诸院皆已升火置熏笼后,才肯着人升东宫暖阁的。 长案冰冷切肤,白纸朱墨,奏章一摞便是半尺厚。 有宫人叩殿,轻声禀道:“殿下,翰林院的方学士来递簿子了。” 他没有抬头,只是低应了一声,右手持笔蘸了下墨,目光仍在眼前摊开的折子上。 殿门开了又合,冷风卷着雪沫飞窜进来。 方怀走过来,将东西搁在案上,便立在一旁候着。 他搁下笔,拿了一册卷簿拿过来,像平常一样飞快地翻了翻,便放在一旁,留待夜里闲时再细看。 几册哗哗翻过皆是无恙,可待翻到最下面一册时,长指却停在其中某页,半晌后从里面抽出了几张叠得整齐的薄宣。 他不动声色地将纸展开,一眼就看见上面那些清秀隽丽而又熟悉的小楷,眉头不由一紧。 以孟廷辉之品阶,尚不能单独向上呈写奏折,不料她竟会想出这么个办法来给他写东西……可她怎知他会看这些? 他捏着纸,目光挪向站在一旁的方怀,开口问:“这个你已看过?” 方怀点头,“臣次次呈来殿下案前,都要先检阅一次,因而已经看过。” 他声音顿时寒了几分,“为何要把这个一并呈上来?” 方怀却不语,只站定了望着他身前案沿。 他慢慢垂眼,眸光逡扫这几张纸上所写之言,脸色变得愈黑了起来,端坐良久,才一把捏碎了这几张纸,重新持笔蘸墨,在孟廷辉所撰的那册卷簿上狠狠地写了几个字,然后扔了笔,起身下案,边往外走边道:“拿回去让她重写。” 殿门被猛地推开,哐噹直响。 方怀见他阔步下阶,才一展眉头,上前去收案上卷簿,就见孟廷辉那一册其上墨迹已被朱涂不辨,四个带了怒气的大字红得触目---- 大胆妄言。 · · · 俺今天mc肚子痛,下午回家趴了一会儿床才起来写的……于是俺现在继续去写第二更……捂脸…… 章二十九 寒冬(中) 这章是补昨天的第二更。 · 入夜之后,霜铺满阶,雪沫凝成薄冰片片,在院前宫灯微芒下愈显冷魄夺目。 远远望去,秘书省后墙上悬着的那排冰棱好似一段段细小尖刃,夜风凛冽,寒冰触目及心,只单单望着,就觉那冷意好似要寸寸侵心,叫人无处可躲。 孟廷辉从翰林院里出来,身上只裹了件厚袄,绯色官袍下摆一路擦着雪,已是半湿不湿的样子,一手拎着个硕大的书匣,一手拢着衣口,垂睫看路,快步往外走去。 横街北面的内都堂里尚亮着光,她从朱漆杈子下面哆嗦着走过去,目光不由自主地便望向了那边---- 紫蟒金銙,入不需下马,出必得府车,她还须得多少年才能有机会走进那扇竹桃金漆的红木大门…… 脚下才刚转过一个小弯,前面便晃过来一盏明闪闪的宫灯。 她停下,遮袖去看,见是个黄衣舍人,面目眼熟,可却一时想不出是在哪里见过。 那人冲她一揖,“孟大人。”然后侧身,手里宫灯略扬向街角那边。 孟廷辉顺着那人所指看过去,前面宫砖青冷,上面雪迹斑驳不堪,一辆马车停在路的尽头处,车盖前面细细一根黄锦在夜风里垂垂飘曳。 她心下瞬间了然。却也没开口说什么。只是小吸了口冷风。垂了头朝那马车走过去。 舍人走在前面。不着痕迹地将手中宫灯里地火儿吹了。周遭顿时暗了一片。只有远处没灭灯地诸院阁中散来地光线淡淡地照着脚下地路。 她走到马车跟前。站定。开口叫:“殿下。” 厚重地马车毡帘动了动。被人撩起。车里面昏暗不已。只能依稀看出他地身形。却怎么都看不清他地脸。 舍人退到一旁候着。 她等了半天不见他开口。便又凑上前半步。冷得颤声道:“天寒地冻地。殿下不在宫中治事。来这里找臣做什么?” “上来。”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让她莫名其妙地觉得胆寒。 她跺了跺官靴上的雪渣,将手中的书匣搁在车前木板上,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 马车里面暖烘烘的,显是置了暖炉,她方才被冻得够呛,此时一下子暖意及身,两只手都不自觉地抖,好半晌才略略缓过来了一些。 “坐。” 他又开口。 她一直躬着腰,此时听见他话,才摸索着坐了下来,轻声又问:“殿下找臣何事?” 昏暗之中,他望着她。 虽看不清她的脸色,却仍能看见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红唇在微微颤,缩在袖子里的手直哆嗦。 他将身边的一只小手炉递过去,她瞧见,便安静地接过去,抱在怀里,暖了好半天,身子才不再抖。 她突然笑了笑,“殿下既是来兴师问罪的,何必还要让臣先暖和一阵儿,横竖教训一顿便是,也免得耽误殿下时长。” 他淡声道:“既是知道我来问罪,方才又为何要装模作样地问来问去?” 她埋不语,抱着暖炉的模样好像要舒服得睡过去了似的,脑后髻摇摇欲坠,几撮长柔柔地弯在颈窝里。 他就这样坐着,动也不动地望着她。 知她在翰林院颇为努力,每日定不会早早离院,于是自酉时三刻起便在这里等她,谁知一直等到过了戌时,才听黄衣舍人说她已出来。 车板前的那个书匣那么硕大,里面不知都装了些什么东西,照此看来,她定是回了公舍还要继续点灯撰文。 莫说朝中女官,便是翰林院并诸馆阁的寻常士大夫,又有谁会像她这么卖命? 可她这么卖命,又到底是做给谁看的。 她的声音从臂弯里泄出来,低低弱弱的:“这暖炉都烧得不大热了,想来殿下在此处已等了许久。可等了这么久,却又不一辞,殿下究竟想要如何?” 他听出她是累了,可心底却更韧然,直伸手过去,在她身前摊开掌心。 她的头稍稍抬起些,看清里面那些已被揉得支离破碎的纸沫,神色滞了滞,却又眨眼,道:“殿下看了?” 却听不到他答话。 她便直起身子,歪过脑袋去瞧他,昏昏暗暗的车厢内他坐得挺直,车帘透过的淡光轻轻拂过他脸侧,那一双异色双瞳看上去甚是慑人,俊额薄唇,一张脸凝肃得让她心口蓦然一紧。 “别在我跟前玩花样。”他终是开口,大掌复又握紧,声音轻寒,“好一份‘驳开边策’,你不过一个小小的正六品修撰,也敢如此妄议中书朝政?” 她的嘴唇微微扬起,“只怕臣这一纸东西倒是说出了翰林院老臣们想说又不愿说的话,否则方大学士也不会不收而呈上去让殿下看。” 他看向她的目光如苍鹰瞰兔,寒戾不已,“北境诸州县与北戬互通市易,此事乃皇上钦定;沈知书出知青州,整肃北境沿线营砦之军防戍务,此事更是皇上亲允的;至于潮安安抚使司吏治不效一事,又与开边有何关系?你口口声声为国计为民生,道不可轻易兴兵事、不可为图开边而进犯北戬----我倒要问问你,朝中何时说过要兴兵事?” 她却也不惧,目光直顶过去,“太子殿下说得没错,事事都是皇上钦定亲允的,可一朝文武谁不知道这些其实都是殿下的主意?可潮安北路帅司官吏们多为东班旧臣,尤以军中为甚,又有不少是当年领了功勋的,与朝中东班老臣们根茎相错,岂是殿下想动就动得了的?北境一带俨然一小朝廷,偏隅自安,谁又愿再执兵戈?殿下心中对北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打算,连臣都能看出来,就更莫说两府三司的其他老臣了。” 他双手撑膝,倾身过去,竟是冷笑:“听你这语气,倒像是同意朝廷兴兵北戬;可若是同意兴兵北戬,你这纸东西又算是什么意思?岂非是你自掌耳光不成?” 她与他近在咫尺,连他嘴角细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不由微怔,半晌方垂下眼睫,轻声道:“臣这一篇驳开边策,本就不是写给殿下看的。” 章三十 寒冬(下) 这章是今天的份,俺貌似仍有一章长评加更没更,于是继续爬走努力……弱弱地求下小粉红,谢谢大家……^_^ ·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话中之意,皱眉道:“你说什么?” 她低着头,眼睛望着手中拢着的暖炉,目光飘忽不定,声音依旧轻轻的:“臣说,那东西本就不是写给殿下看的。” 他何时见过她在他面前露出过这种卑恭的神色,不由怔然,脑中想起方才她说的话,却好像明白了些,手指捻着那纸沫,若有所思道:“你这是特意写了让方怀看的?” 她不语,只静静地坐在他身前。 他脸上微现诧色,脑中却飞快思索起来,久而又皱起眉,低声问她道:“你知以翰林院老臣们为的清议之流都不愿朝廷举兵,所以就故意写了此策让方怀看见,想要博取他的好感与信任?” 她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臣这一科的女进士皆是殿下亲试而点的,虽说是天子门生,可比起皇上与平王来说,到底是要和殿下关系亲近些。将来殿下一旦登基掌政,臣等势必是朝中年轻俊材之抵柱,会被殿下所倚重。殿下锐意进取,朝中老臣们政见多不合殿下心意,而殿下的那些打算只怕也入不了老臣们的眼。臣在翰林院若想出头,自然得想法子让诸学士、承旨们看清臣是站在他们那边的,殿下可是明白了?” 他漠不出声,心底却似激流过滩,震了一震。 白日里看见她这一篇策文时直可谓是怒火攻心,却忘了方怀当时看他的目光,更没有细想她怎会如此大胆。 她抬睫瞅着他,又开口:“可是,臣这一篇策文的目的并不止于此。” 他对上她地目光。仍是没有出声。 她便继续道:“不管殿下心中到底是怎么打算地。眼下这些作为哪一件不让朝中地老臣们怀疑殿下想要对北戬起事?沈大人才去青州不久。人生地不熟。想要短日内帮殿下整治北境营砦军务实也是难事。而朝中东班旧臣们又怎会眼睁睁地看着殿下地人在潮安大动手脚。势必会在背后给沈大人下绊儿。翰林院老臣们明面上不说。可哪一个心里面不是想看看殿下地下一步是要怎样行事地?臣这一篇策论可谓逾责之作。殿下倘是不想被老臣们窥觑到心中打算。不如借此机会将臣诏斥一翻。罚俸减官随殿下之意。如此一来便可让老臣们知道殿下果真并无举兵北戬之心。至于沈大人在青州如何行事。那便不关殿下授意了。就算是有人再起疑意。却也不能堂皇在朝言之。” 这一番话语不快。声音轻缓。却让他听得面色凝冷。周身戾气勃。 怎会想到她要说地话竟然会是这样地。 本以为她在翰林院地这大半年里不外乎是读史撰志。却不料她耳聪心明。竟能将朝势看得如此清楚。且又如此懂得揣摩上意…… 可他从没想过可以利用她----她不过一个女子新科状元、小小正六品翰林院修撰。她连自己在朝中地位子都还没站稳。又有什么可让他利用地?----可她竟然铺好了路又将自己送上门来让他利用。 可她又怎么算准了他一定会按她所说的去做? 他岂是那么好摆布的人?她还真是高估了她自己,且又低估了他! 他的身子朝后靠去,定眸看着她,口中不冷不热道:“如此说来,你心中竟是愿意让朝廷兴兵的?” 她依旧那般瞅着他,眉头轻轻动了一下,然后垂睫道:“兴兵与否,俱非臣所愿。臣之所愿,唯殿下之愿耳。” 他的后背一硬,整个人有些僵,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就听她声音落下去,又道:“殿下若计兴兵,臣便望朝廷兴兵;殿下若厌战事,臣便望天下承平。” 她说完便抿了唇,静待他开口。 他听明白了她说的话,可是又听不明白她说的话,她想要说的究竟是……他额角骤然一跳,心底仿佛明白了些,可却不愿深想下去,只觉胸口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呼吸微梗,半晌才复开口,漠声道:“你倒是忠心。只是你想未想过,倘是我此番将你斥责罚俸,将来你在翰林院又该如何立足?” 她突然笑了笑,再抬头看他时眼里亮晶晶的,好似漫天萃灿星群都映进了她瞳底,“怕是此番殿下罚臣越狠,翰林院的老臣们对臣就越有好感,明年春末考满之时定会向上呈情举荐臣,到时纵是殿下一万个不愿意,也不能不擢拔臣。” 他说不出话来。 好一个孟廷辉……好一个她。 在看那几张薄宣之时,他何曾想过那背后的她竟会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便是在朝为官数年之人,怕是也没她算计得精明。 方怀既是看着他看了那一篇策文,倘若他无动于衷,倒显得过于刻意和不正常,如此一来,旁人更会觉得他是动了对北戬兴兵的念头…… 唯有重重责罚她才是常人所为。 可是要责罚她,难道能责她忤逆上意、谏言朝廷不得出兵?笑话!自然是要责罚她口出狂言,而他和朝廷绝无兴兵北戬之意。 ……这到底也还是遂了她的心意。 他坐着,脑中百转千思,终还是心下暗叹。 竟是无法小觑了她。 可她今日因忠君而行此策,它日若是心生旁念而奸计丛出,他这岂非是在养虎为患? “殿下。” 她久不闻他之言,又轻轻地叫了他一声。 他回神,对上她的目光,温温润润如清泉暖溪,倒叫他刹然想到她方才说的那几句话,心里好像有些什么别样情愫滋漫出来,一时搅得他烦躁不堪,只冷冷回她道:“下车。” 她倒也知趣,没再问他打算如何,只听话地将怀里的手炉放回他身边,搓了搓指尖,便撩起帘子出了马车。 下去站稳后,才弯身去拎车板上的书匣。然而刚刚转身欲走,后面就又传来他沉漠的声音,叫她站住。 她回身,没看清时头顶上便盖下来一件暖烘烘的黑羽长氅,将她整个人都罩了进去。 黄衣舍人快步走了过来,上车,车帘倏然落下。 车盖前那垂垂飘曳的细长黄锦被夜风刮得簌簌在抖,随着马车远驰而渐渐消失在昏淡的光线中。 她犹然怔神,待到马车拐过街角、再也看不见时,没拎书匣的那只手才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上的长氅。 鼻间满满都是他身上那好闻的气味。 不知在原地站了有多久,天上又飘起了雪。有小小雪粒打着卷儿飞落下来,正巧擦过她的脸颊,沁凉不已,这才令她恍恍回过神来。 章三十一 青州(上) 这章算补长评加更,今天的更新晚点再奉上,请姑娘们有啥票戳啥票吧,拜谢。 · 正月初一年节,国中凡大府州县皆放关扑三日。 京中自正旦大朝会后至十五日元宵放灯前,皇上与平王凡驾出三次,城中禁车马人行,待至元宵是夜,大内方立木正对瑞德楼,开御街以供京中百姓集游,奇术异能、歌舞百戏不绝于目,而乐声嘈杂连绵数十里,举城皆是喜闹非凡。 青州虽不比京城繁华,可知州衙门正月里上下结彩,舞乐之声、欢腾之象又何次于京城大内半分。 城中上丘门以南一带,皆是富豪商贾的商铺府邸,林林总总不可计极,数十条街均结彩棚,满满铺陈着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奇巧玩意儿。除此之外,女子们爱用的冠梳、珠翠、头面、衣着、花朵和男人们喜欢的领抹、靴鞋、各式玩好也都应有尽有,城中百姓们都知这是各大铺子为了年后的两国互市而做的打算,为的就是想吸引那些从北境以外来的买卖商贩。 严家在青州开的新铺子正在虎南街的深处。 城中商贾圈的人都知道严家在冲州府的生意做得极大,此次来青州开铺子正是看中了此地将与北戬互市的明利罢了,否则严家老爷也不会大下血本地将冲州府铺子里那些极名贵的花石奇物运来青州,更不会让严家的大小姐亲来青州打点新铺子上下。 十五日元宵清晨,严府内外甚是冷清,天上却是冬日里难得一见暖阳,后院阶前的薄冰竟有些融化之意。 深闺暖阁里光影暗朦,榻上女子犹在酣睡,红纱帐里青丝绕颈,薄绸之下体躯曼妙。 前院那边隐隐约约有争执吵闹声传来,她微微蹙眉,没有醒,只是翻了个身便继续睡。 未几。屋门突然被人急叩。有丫鬟在外面大声唤她道:“小姐。小姐!外面知州府衙里来了人。一定要把铺子里地那座黄杨三本彩雕拿走!” 严馥之这才醒了过来。 睁眼。望向头顶上地销金彩纱轻帐。凝眉想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屋外丫鬟说地话。 于是猛地坐起身来。张口便啐道:“还不快把我地衣物拿来?” 丫鬟推开门。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把腹围襦裙挽纱绒氅统统往她床边一堆。一边去绞热巾子。一边小声道:“那彩雕可是老爷地心头宝贝。此次特让大小姐一路带到青州来。做咱新铺子地镇店之宝用地。谁曾想这青州府衙地人如此可恶……” 严馥之利索地穿戴齐整。下床斥道:“那些都是官府地老爷们。岂容你这般背后议论?”说着。走去妆台前。拾了两朵翠玉芍药按在耳垂上。再一照铜镜。也未接丫鬟递来地热巾子。便风一样地大步刮出了门。 因是元宵方灯之日,城里面的人都起得晚,此时来上丘门一带逛铺子的极少,她一过府里中庭,就听见前面铺子里不断传出的嘈杂声,在这左右邻舍间极是刺耳。 铺子后门守着的小厮看见她来了,忙起身开闩,“大小姐,您来得正好,快去看看那些衙爷们,闹得太不像话了!” 严馥之冷着一张脸,抬腿迈进铺子里,就见三五个知州衙门里的人坐在厅中,一个个都是满脸不豫,严家的伙计在旁也是面有怒色,而那座黄杨三本彩雕正被一个衙官抱在怀里。 “大小姐!”那伙计见了她就像是见了救星,大呼一声,眼眶都要红了。 严馥之冲他点了点头,一拢身上绒氅,走上前来,对几个衙管笑道:“严家初来青州,倘若哪里没守青州的规矩也是无心的,还望几位官爷多多包涵。” 抱着那彩雕的男人起身,打量了她一翻,脸上也挤出个笑:“严家的生意名扬潮安一路,哪里会没守规矩?只是我们弟兄几个今日想买你这铺子里的黄杨彩雕,你这伙计偏偏不让我们买!” 那伙计急切欲言,却被她止住,顿时悻悻地站在一旁,低了头。 她轻笑:“这东西本是家父的宝贝,此次割爱让我带来青州做镇店之物的。可话虽如此,难得几位官爷们喜欢,若是想买,那便买了去吧。” 那男人听了顿时喜形于色,招呼了身旁几个人,转身便欲出门。 严馥之蹙眉,叫他道:“这位官爷,还没付银子呢。” 男人转身,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在青州给衙门里买东西,可还没听过要付银子的!” “哦?”严馥之挑眉,看了眼身旁的伙计,这才明白过来方才为何会吵闹起来,只是道:“青州城内有这规矩,我还没听说过。” 那人道:“你当这彩雕是给谁买的?这是奉通判王大人之命,买了送去给年前新到任的知州沈大人的!我们逛了一圈,也就你严家的这黄杨三本彩雕像那么回事儿,沈大人若是喜欢你这东西,那是给严家天大的面子!” 严馥之黛眉微扬,立着想了想,脸色未变,依旧笑道:“好说。若是能博知州大人高兴一场,那我纵是十座彩雕也不敢不拱手相让。只不过我严家自打做生意以来就没记过不付银子的账,几位官爷若是没带银子出来也不要紧,肯否写个字据搁这儿,也好让我回头像爹爹呈明,这彩雕是给青州府衙的大人们了。” 那男人想了想,点头道:“写个字据有甚难的?”说罢,便问伙计要了纸笔来写。 她双手抱胸站在一旁,脸上神色冷热不辨,声音却轻轻的:“敢问这彩雕到底是记在通判王大人名下,还是要记在知州沈大人名下?” 男人手腕顿了顿,偏过头去和身旁几个人商量了下,方回头道:“想来若是沈大人看中了这彩雕,不日呈至京中皇上、太子座下也说不定,到时可是给你严家长了脸面!此物就算在沈大人名下便是。” 严馥之点头,待那人写好,便接过来着伙计收好,然后笑眯眯地恭送几个男人出了铺子大门。 待人走远,她这一张笑脸才蓦然垮了下来,回头冷眼看着小厮伙计们,狠声吩咐道:“这几日倘是再有知州衙门的人上铺子来,一律拦在前院,直接让人来叫我!” 伙计苦着脸应了几声,快走几步,跟在她身后。 她大步往后院走去,边走边冷笑道:“不过一个小小的青州知州,怕是连胡子都还没长齐,只当我严家是好欺负的不成?” 章三十二 青州(中) 正月十五夜里,城内放灯亮如白昼,举众欢颜,笑语声沸,而知州衙门的后院花厅里更是宾客满座,灯烛明熠,觥籌交错间谈声不断。 后院屋内,沈知书正在换衣,腰间银鱼袋取了又系,对镜理了理鬓,转身欲出。 外面进来个二十多岁模样的男子,候在一旁,对他禀道:“大公子,三日前您派人去送了飞帖的那些文武官吏们,今夜都来了。” 他笑,“那便好。”抬脚出门,却又转头,对男人道:“胡越林,待一会儿到了前面,可休要再唤我大公子。” 胡越林撇撇嘴角,想说什么,可一抬眼就触上他严肃的目光,便只点了点头,道:“听大公子吩咐。” 沈知书一路阔步往花厅走去,知道他这是一时改不了在沈府上的旧谓,也无多责,只问他道:“让你查的事情如何了?” 胡越林压低了声音,道:“大公子先前猜的果然没错。派去大营那边的人回来说,青州大营上下将校无一不唯通判王奇马是瞻,详查之下才知,京中来北境各营砦中的月头银本是皇上体恤苦戍边境的将士们才钦诏的,可这王奇竟然说是他再三向京中上折子请命才有了众将士们每月的这点额外饷银----如此一来,那些不闻京政的将校们哪个不对他王奇感恩戴德?” 沈知书抿唇听着,脸色越来越黑,听到最后足下一顿,立在地上好半晌才继续往前走去,口中不咸不淡地道:“青州地处偏隅,潮安北路的官吏们本就是张狂得紧,谁曾想这青州的吏治竟是格外无法无天。他王奇的胆子真是泼天也似的大,连皇上的一片苦心都敢往他自己身上揽做功劳用?” 胡越林脸色也不善,紧问道:“属下今夜便拟草折,待明日一早大公子阅后便签上京,直呈太子案前,大公子觉得如何?” “单凭那些将校们的一面之辞,”沈知书眉头深陷,“便是此次上折参劾王奇,也没法儿一下子就扳倒他。更何况他还有朝中那些东班老臣们做靠山,说不定还会反咬我一口……此事急躁不得,还需得从长计议。” 胡越林颇不甘心,却也驳不出口,只是闷闷道:“大公子详虑……此事要不要先告诉老爷一声?” 沈知书地脸色瞬时就变了。冷哼了一声。再不言语。足下走得飞快。没几步便迈阶而上。直往花厅里面行去。 珠帘撩起。火盆舌焰咝咝轻窜。一厅酒香菜色让人眼前一亮。满座文武官吏们见他进来。纷纷搁下手中地酒盅。起身相迎。“沈大人”之声响了一路。 虽说与座众人哪一个都比他资历深。可却没有一个人敢轻怠这个他这个年纪轻轻便坐上了知州之位地“勋贵子弟”。尤是想到他那几乎无人可比地家世。便更是对他讨好有加。 就连虽与他同阶、可却比他年长了整整十岁地青州通判王奇也是起身恭迎。笑道:“沈大人请我们来赴宴。自己却出来得这么晚。” 沈知书满脸都是笑。一个个回揖过去。最后走到王奇案旁。撩袍与之共座。笑道:“方才有点急事耽搁了。让王大人同诸位大人们在此久等。倒让延之好生愧疚。” 王奇忙道:“不敢。沈大人地这一席酒菜色香味俱全。定会让我等食酣忘归。便是青州城内最好地馆子也比不上今夜沈大人地一番心意。” 在座人人皆附和称道。 沈知书笑着敬了众人一杯酒,道:“延之此来青州,实是奉皇上之谕、受太子之所信,只愿诸位大人能与延之齐心协力,为皇上与朝廷分忧。延之若是日后哪里做得不对,还望大人们莫要吝赐指教才是。” 王奇官袖掩杯,一饮而尽,众人看了便也纷纷举杯,笑道:“沈大人言重了。” 王奇扔了酒杯,看看众人,对身旁侍从使了个眼色,见那人小步快跑出厅,才对沈知书道:“沈大人此话当真是说到在下心里去了。大人身为太子近臣,却甘来偏郡历练,当真是令在下佩服不已。” 沈知书只是笑,“延之一肚子空学,入朝为官未几便担此重任,实在是惶恐不已,还请王大人平日里于军务民政上多加指点。” 说话间,那个出去的侍从又已回来,两手捧了个硕大的黑漆木盒,呈到王奇身前。 众人皆望向这边。 王奇抬了抬下巴,那人便将盒子打开来,捧到沈知书跟前。 沈知书嘴角始终向上扬着,眼底笑意却早已没了,就见眼前木盒中一座上好的黄杨三本彩雕,此等奇玩之物,便是京中也难得一见。 王奇道:“都知沈大人乃雅学之士,此次千里远行赴青州知州之任,想必颇念京中风物。这彩雕不成敬意,权当是我等为贺沈大人上任而献的小礼,还望沈大人莫要嫌弃。” 沈知书想了想,又抬眼一扫众人脸色,突然朗声笑起来,“多谢王大人,延之还就好这个。”然后便上前接过那木盒,转手交给胡越林时脸色微变,却也没再多说什么。 王奇看了,微微笑了笑,冲在座文武官吏们一挥手,众人便都坐了下来,继续谈笑宴饮。 沈知书坐下时低声道:“王大人此礼当真贵重,殊不知是花了多少银子才买来的,倒让延之如何是好啊……” 王奇仍是微笑,“也是旁人送给在下的,没花什么银子,沈大人高兴便好。” 胡越林在后立着,不动声色地低眼,将那彩雕上下打量了一番,终是在盒子内角看见了小小的一个“严”字。 厅外夜空月朗星稀,树枝缠雪似银,一地清辉。 · 翌日天晴,太阳才刚露了个脸,府衙后院便有下人穿堂一路急行,直去沈知书的房前叩门。 “大人……” 沈知书人尤在床上未起,闻声抬手揽帐,哑声应道:“何事?” 那人怯声道:“府衙门外来了个女子,击鼓不走,说是来向大人讨债的……” · · · 默默地擦把汗,俺终于把欠的加更都补完了……过去的一周真是痛并快乐着呀……o 新的一轮加更不知道啥时候开始……姑娘们的粉票推荐票收藏以及长评只管朝俺砸来吧,俺愿意继续痛并快乐着……*^_^* 章三十三 青州(下) 沈知书懒懒地起身,揉了揉因宿醉而头疼的额角,定坐了半晌,才让人进来服侍更衣洗漱。 青州民风不比京中,北地之人又颇多恣肆狂意之徒,他自到任以来也遇过不少难缠的刁民,因是此时听人说有女子来讨债便也没放在心上,只当又是哪个想来举状的女子找的借口。 待到了府衙前堂,却见一个狐裘翠裙女子拢着双袖,好整以暇地坐在凳上,一双眼睛明亮如星,盯着他一路走进来。 胡越林站在一边,手里捏着张薄薄的纸,脸色微有尴尬。 她见沈知书走近,这才起身,浅浅一躬身,“民女严馥之,见过知州沈大人。” 那“知州”二字还咬得颇重,倒有些讽刺的语气在里面。 沈知书站定,此时看清了她的面庞,不觉一时怔然,想起她正是那一日在冲州府严家的博风楼里见过的那位女子---- 严馥之更是眯了眼,尖下巴略微抬起,嘴角一勾,笑道:“沈大人,别来无恙。” 当初在女学里她是暗下里见了他的,自知他的身份,因是此时也不见慌乱,倒是他仍旧一副恍恍没反应过来的样子,半天不吐一字。 胡越林慢走两步过来,贴近他耳朵,低声道:“大公子,这是冲州府严家的大小姐……” 沈知书蓦然挑眉,打量她的目光立时变了。 严馥之。 难怪那一日在博风楼里她能那么放肆妄为。那可是她家地酒楼。她有什么人不敢得罪? 严家在潮安北路商贾圈里地名号他是自打来了青州后才略闻一二。可纵是知之不详。也明白严家此次是为了北境地互市而特意在青州上丘门以南开了家新铺子。而那铺子里地奇玩古物、花石彩雕更是多不胜数。一时间引得青州城中人人侧目。而本地地商贾们更是将其视为一大对手。 他脑中想通。脸色便也淡下来。笑着道:“沈某当日不知是严大小姐。多有得罪。甚是惭愧。只是不知沈某欠了严家什么债。引得严大小姐亲自登衙来讨?” 严馥之眸子一撇。望向胡越林手中地那张薄纸。 胡越林已经呈了过去。声音低得只有他二人才能听见:“想来是府衙里地那些人干地。” 沈知书飞快一扫,眉头微皱,转瞬即明,却问她道:“这些人并非是沈某指使的,严家讨债怕是找错人了。” 严馥之冷笑:“昨日他们可是说,那彩雕是奉了王奇大人的授命,买了来送给沈大人的,而沈大人若是高兴,定还会命人送至京中,呈至皇上、太子座下以供赏玩。这债我不问沈大人来讨,倒要向谁讨去?” 沈知书脸色本是黯着,听了她这话后却忽然转亮,上前半步,低声问道:“你方才说,是谁的授命?” “通判王奇王大人,”她扬眉,“怎么?” 沈知书凝眸片刻,忽然微笑,“甚好。”随即转身,望向胡越林,“去把那彩雕拿来,还给严大小姐。” 胡越林脸色亦是怪异,却也没说什么,转身便回内府去了。 严馥之瞧着奇怪,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更没想到他会如此痛快地就把东西还给她---- 倒与她从前在冲州府接触过的那些官吏们甚为不同。 沈知书走到一旁,撩袍座下,又冲她道:“严大小姐请坐。” 她低眼,想了一想,便走过去在他身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沈大人倒是个爽快人,只是我们生意人历来讲究个本利,东西虽是要还给我,可这利息我仍旧是要讨一讨的,否则严家铺子岂不是白受了这冤枉气?” “好说。”沈知书仍是笑,语气更是爽快,“只要严大小姐肯答应沈某件事儿,任是多少利息,沈某都愿付。” 严馥之只觉稀奇,“何事?” 里面胡越林已捧了木盒走出来,放在了她身旁的案几上。 沈知书瞥一眼胡越林,又看着严馥之,偏过头压低了声音:“严大小姐肯否写一份呈情状子,就说是青州通判王奇以皇上欲赏花石彩雕之名,在青州大行豪夺渔取于民之行。” 严馥之一愣,没想到他说的会是这样,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沈知书嘴角弯弯,又道:“这些俱都是属实之事,并非是让严大小姐捏造……” 她蹙眉,“可那些话只是听衙官们说的,我怎能肯定那些都是王大人的意思?” 沈知书眼底微凛,缓缓道:“严大小姐若是肯写这份呈情状子,沈某不需大小姐开口讨利,自会让人免了青州严家铺子将来在互市时要向官府缴的所有赋税,严大小姐以为如何?” 严馥之垂眸沉思,不语,可却显然是被他说的话劝动了。 倘是能免将来互市中所有要缴的赋税,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而有他沈知书做官府出面撑台,她严家在青州商贾圈的名望就更是令人不可小觑了。 沈知书等着她,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沈某记得严家在京中也是有人为朝官的,严大小姐的堂兄严桥封在宗正寺多年未得擢拔,沈某与宗正少卿孙数然恰是挚交……” 严馥之抬眼,笑着打断他:“沈大人莫须多言,明日我便遣人把呈情状子送来给大人。” 沈知书微笑。 她便悠然起身,把装了彩雕的木盒抱进怀中,“还望沈大人言而有信,过些日子定互市诸律时多替严家考虑考虑才是。” 沈知书亦起身,陪她走到门外,又吩咐外面候着的衙役道:“送严大小姐回府。” 严馥之笑着望了望他,轻声道:“沈大人真是好手段,我当日竟没看出来沈大人是个如此阴狠的角色。” 当初只当他表相风流,谁曾想他会有这等心机。 沈知书只是笑,看着她转身前行,口中亦是轻声道:“严大小姐说的话,沈某可听不懂。” 外面一路灿阳,冬日碧天罕见,晒得人心暖呼呼的。 他回身,飞快地走回里面,冲胡越林道:“今日便拟折子,参他王奇三大罪,明日快马签,直呈太子案前!” 胡越林晗,跟在他身后往内院行去,“正愁那王奇没有明案落在大公子手里,他的手下就刚好做出这么件事儿来……此次大公子把这事儿与先前青州大营月头银之事一并呈奏上去,狠狠参劾王奇一番,论他三番两次以皇上之名行欺民之事、揽皇上体恤将士之心为己功,纵是后者没有真凭实据,也定会将皇上惹得龙颜大怒,到时太子殿下在侧旁敲,朝中那些老臣们便是想要保他王奇,怕是也没法儿保得住。” 沈知书步子轻快,鬓微散,长眸闪亮,脑中闪过严馥之最后那颇有深意的笑容,不禁扬唇,低声道:“当是天助我也。” · 泪眼汪汪求小粉红。 章三十四 锋芒(上) 咣当”一声,本已落了锁的翰林院大门又被人打了开来。 两盏宫灯一闪而过,光影摇曳。 男子大步迈了进去。 袍下前裰被寒风吹得翻飞扬起,灰表黄里,混映着沿缝盘旋而上的五爪龙迹,在这苍暝夜色中犹为慑人。 身后素月清辉轻拍院墙,那微黯的朱色上似是蒙了层纱,朦胧缥缈如在梦中。 他走着,脑后玉簪白亮凝光,倒衬着他那一张脸黑峻得紧。 眉头微沉,一双异色眸子冰样寒冽,抿紧的薄唇似是险刃一般锋利迫人。 身旁掌灯的黄衣舍人步子蹑浅,一副惶恐的神色,显是知道他心情不豫,生怕哪里做得不好而触怒了他。 院内积雪白痕满布砖道,他每一步都走得稳而重,靴下灰雪出刺耳的咯吱声,引得里面厅内的人听见了动静,慌忙迎了出来。 “殿下。” 方怀一敛袖,躬身行礼。 他不语。目光淡漠地擦过方怀地肩侧。一路望进朱门半开地制诏厅中。然后直直迈步上阶。进了厅中。 一室忙碌地人纷纷住了手。表案黄宣。冷墨暖烛。襥冠玉带各色鱼袋接连入目。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僵了僵。 孟廷辉站在最里面。眼睫轻掀。看清了他地脸色。然后便垂了头。 怕是这里地每一个人都料到他晚上会来。 可当真看见满面怒容地他。却没人再敢任意专行。俱都站定了。等他开口吩咐。 他就只是立在门口。一个个将屋中众人看过去。极缓。可目光却狠烈。让人招架不住。 所有人都低眼,只有她反而抬起头,逆着他的目光迎上去。 她读得懂他的眼神,更知道他为何会如此动怒。 …… 十日前,沈知书自青州签上京的一道奏折让朝中上下大起狂澜,那道折子连参青州通判王奇三大罪,句句如刀、字字见血,尤以青州大营月头银一事及其以皇上之名行豪取渔民之举为重,令满朝文武又惊又惧,更使得皇上龙颜大怒。 遂令中书门下二省重臣及御史台群吏议事,本欲将其革职查办,却因以古钦为的东班老臣们劝阻,以沈知书未得月头银一事之确凿证据而缓图之,终以诏王奇归京、暂授太仆寺主事一职、留待细查而告结。 朝中东西两班旧臣多年来不穆已久,而沈知书作为西班老臣之沈无尘的长子,此一封弹章更是让两面多年来对峙的情形愈紧张起来。再加上太子与沈知书私交甚好,朝中几乎人人都以为此事是经太子授意而为,且又是特意针对东班旧臣们的手段。 私底下虽窃窃传谣,可没人敢在朝中当众言之,只当此风波将告一段落,而待王奇归京、御史台细察后再做论断。 谁曾想事情却远没这么简单地就结束。 一日前,翰林院奉命锁院拟诏,诏谕暂革王奇青州通判一职、转迁太仆寺主事,此诏本当以严辞苛训之语气而制,却不料当夜拟诏之人措辞婉转圆滑,竟是只字不提王奇革职转迁之缘由,且通篇诏文转承模糊,分明是欲为王奇遮其罪失。 此一篇草诏于清晨时分呈至内都堂,立时便被当时在内都堂治事未归的太子撕了个粉碎。 堂堂翰林院,竟然不明君心,拟出此等诏文,当真是忤逆不道! 一下早朝,太子便着人去查翰林院前夜为何人锁院拟诏,可整个翰林院竟是人人都说不知。 分明是欲庇护拟诏之人。 更是光明正大地昭示这些翰林院老臣们对此事的反对之心。 直可谓是无法无天…… 怎能让他不动怒?! …… 他立着不动,脸上却满满都是兴师问罪之意。 一屋子人都陪他站着,良久都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更不知他究竟想要怎样,又是想要从何人何处下手。 漫地烛色,夜里寒风从大开的门间股股窜入,冷得要命。 她忽然走上前去,伸手拖过旁边的一把乌木椅子,置在高案旁,冲他道:“殿下。” 他目光扫过来,冷然慑人,看了她半晌,才挪动脚步,走过去坐下。 凉滑长袍一展膝头,两手交握。 她又过去倒了杯热茶,捧来他面前,轻声道:“殿下请用。” 他伸手握过那茶盅,不管烫意刺人,只是紧紧攥着,终于开口,却是叫她:“孟廷辉。” 她本欲转身回去,却在听见他的声音后依言站住。 他道:“昨夜翰林院按月值轮排,是该哪几位学士、承旨、修撰留夜锁院拟诏?” 在场数人的目光瞬时都凝在了她身上,如熊燃之焰一般,烧得她从头到脚体无完肤。 她不需看也知道方怀等人的目光是什么样的,当下摇头,没有丝毫犹豫地答道:“回殿下的话,臣不知道。” 重重的一声“啪”,那案上茶盅已经落地,官瓷迸碎,滚烫热茶泼溅四周一圈。 他的手肘轻倚案上,拳微攥。 倘是目光能够杀人,那她早已被他凌迟了千遍万遍。 她脸色淡然,好似不知他的怒气有多大,竟然缓缓弯下腰,一片片地将那碎瓷捡了起来。 他气得额角都暴起青筋来。 倘若这翰林院中肯有一人说实话,那人无论如何都该是她,可他怎能想到,竟然连她都有对着他撒谎的一日? 她捡完了碎瓷,便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水亮的眼睛注视着他。 “孟廷辉,”他又开口,微微咬牙,“我再问你一遍,昨夜留院的都是哪些人?” 她眼底温亮,看着他,静静地看着他,然后突然跪下来,轻声道:“昨夜留院的人里,有臣。” 章三十五 锋芒(中) 那地上犹有水渍,和方才她没有拾干净的细碎的瓷渣。 她就这么跪在那里,膝盖处的绯色官裙被微微浸湿,膝下有碎瓷的边角露出来,容色恬淡,眼里水光润明。 昨夜留院的人里,有她。 他听得很清楚,可眼底寒意愈重,又问了一遍:“除你之外,还有谁?” 她竟然对他微笑,轻声道:“自我朝开国以来,夜里翰林院锁院之后便不得允人再入;除皇上以外,任是三公重臣都不得逾矩,敢问今夜殿下是因何要事而坏了这规矩?” 在场众人谁人不知其因,偏她能对他问得出口。 方怀在后皱眉,抬头看她,旁边几人的目光也略有所变,皆是替她捏了把汗。 他坐着,盯着她。 是因何要事? 自今晨至此刻,大内中还有谁不知道他缘何动怒? 便是此时这制诏厅中一屋子的翰林学士承旨们,又有谁敢像她这样无所谓地问出这句话来? 且还用如此冠名堂皇地祖制来压他。 他知她最会装模作样。更知她这一语一字后必都藏了弯弯心思。只是此时此刻他是真地怠于再同她周旋。更不想看着她这一双貌似清湛无辜地眼。 指节僵冷不已。只消一动。就觉骨头都在轻嚣。 “孟廷辉。” 他开了口。却只叫了声她地名字。再无一字。 她低眼。知冷暖懂进退。听得出他那三字下地戾气有多重。当下垂袖。伸手从袖袋里摸出本薄折。双手捧着。毕恭毕敬地呈至额前。“昨夜诸位学士、承旨奉命拟诏。臣以修撰之身在一旁祗候。待草诏拟毕后誊抄入宣。可臣之前位低历浅。未曾于夜里留院祗候过。昨夜乃是头一回。因而不懂规矩。错将废稿当成草诏誊抄了一份。今晨舍人将抄本呈去内都堂给殿下看前也未及详查。乃致殿下如此动怒。竟不顾坏了祖制而夜里来院问罪。此种种俱都是臣之失责。这是臣地请罪折子。还望殿下息怒。” 人人愕然。 身后翰林院诸人谁也未想到她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可纵是心中再惊再奇,面上也作不动声色状。 他的脸色亦是遽变。 怎能想到,今日令大内禁中内都堂六部乃至秘书省同诸馆阁大为震动的这一封草诏,竟会被她三言两语间就化作误会一场。 更想不到的是,她竟然连请罪折子都拟好了,好似是早知他会来,所以特意在此等着他来问罪一样。 这是在逼他不得不信她说的话。 可他又如何能真的相信她说的这番话? 即便她从前了无经验,也不可能当真会傻到把废稿当成草诏誊抄入宣,而拟好的诏书在往内都堂前又怎会没人再查一遍? 但她既已这般说了,翰林院的老臣们更不会开口相驳----她一个人把所有的罪责都揽了,他们只怕是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会说她所言不实? 然而废稿终究是人写出来的,纵是因失误而错誊流出,也足以证明翰林院众臣对王奇被罢青州通判一事的态度。 可他却没法再详究。 她的双手一直高举着,十指微曲,那一封薄薄的折子安静地躺在她的掌心里,亮白如雪芒,刺眼万分。 他的火不仅没有消褪,反而被她这一出主动请罪的戏码激得更加旺盛,可脸色却已不似先前那么黑----他自十四岁那年便入都堂视事,观风起潮涌大小政事无数,又岂是不会演戏之人? 于是他微微扬唇。 然后伸手接过了她的折子。 心底却是狠狠地道---- 孟廷辉,今日你为博翰林院众臣之心而自甘领此乌有之罪,它日可莫要后悔失了他的信任。 他一边翻开折子,一边低声道:“如此重责,岂容你这般儿戏?罚俸半年,从此夜里不得留院祗候,倘是……”目光在扫遍折子后突然一滞,话也跟着顿了一下,眸子又重新瞥向她,然后才道:“倘是以后再误一事,便永不得再入翰林院。” 语气虽寒肃平缓,可捏着折子的两指却紧得要命。 她伏身叩下去,开口道:“谢殿下不贬之恩,臣以后在翰林院定当竭力尽心,再不敢犯一差半错。” 他看向她身后众人,翻肘立案,指间捏着的折子哗地一下垂落开来,上面的字不算小,足以让众人看清,然后他一晃腕,那折子一角便挨上了案边的宫烛青苗,嘶啦一下便着了起来。 她听不见他开口,便一直叩在那里,两手压的地方满是碎瓷,扎得她掌心生疼。 方怀突然出列上前,躬身道:“殿下恕臣直言。孟廷辉自入翰林院以来便兢兢业业、恪尽己责,此次誊错诏书一事也是偶例,倘是罚她从此夜里不得留院祗候,臣以为过重了。” 此言一出,其余众人皆是纷纷附和。 她犹然跪着,一动不动,额伏地,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神情。 他看着那折子被火吞噬殆尽,搓了搓指尖沾到的灰,竟是痛快地应道:“便听方学士之言,只罚她半年俸禄。” 她立时道:“谢殿下。” 声音轻轻柔柔,直直敲进他心底。 他起身,脸色转缓,对着方怀及其余几人道:“如她所言,未经先行请旨,我今夜来此确是坏了规矩。” 一屋子人皆言不敢,垂了头恭送他出门。 待他走了出去,远远地没了影儿,才有老臣转身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疼惜道:“这地上冰冷,又有瓷渣,跪了这么大半晌,只怕是难受坏了罢。” 她笑着摇头,“不碍事。” 方怀撇眸,定望了她一阵儿,遂道:“你今夜便先回去休息罢,明日一早再来找我。” 她乖静地应了下来,去收拾了自己的物件,披了厚袄,便出了门。 外面寒风刺骨,官裙下面被茶浸湿了的地方瞬时结了层薄冰,硬硌硌地敲着她的膝头。 一出翰林院大门,转向御街,没走几步,她便被人一把扯了过去,来不及反应时足下一绊,身子蓦然跌进男人的一双臂膀中。 章三十六 锋芒(下) 静夜中,长长的御街上了无人声。 不远处翰林院朱墙高檐下泄出的昏黄光线斜漾过来,淡淡映亮了她眼前的男子面庞。 一张脸寒如千年冰壳,异色双眸中满满都是怒意。 夜风轻过,撩起她的绯色襦裙,渗骨凉意一点点侵上来。 她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殿……” 甫一开口,她的下巴便被他狠狠捏住,抬起来。 她差点咬到舌头,唇微张,看着咫尺之间的那张脸,一时间连呼吸都忘了,只见他唇边慢慢地泄出白气,这才幡然回神,攥紧了手中的书匣。 知道他会动怒。 抑或是,他的怒火从始至终就没褪祛过。 沈知书参劾王奇一事,他心中定是偏袒同意的,然因古钦之故而未能将其革职却诏还归京,只怕他早已是大大不悦;翰林院此番光明正大举反对之意,他竟是因她而连火都撒不出来,叫他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她过往种种私行犯上之举。他未与她真正置气;可这回在朝政上她挡他之路。他绝不会这么轻易地就放过她。 更何况。她在那折子上还写了…… “你可知自己都写了些什么?”他开口。语气沉僵无比。“古钦乃二朝老臣。为国为民不可谓不呕心沥血。纵是于朝政上与我意见相左。又岂会行此忤逆上意之举?” 她低眼。不去看他怒色。只道:“殿下意欲在此处对臣如何?就不怕会有人看见?” “孟廷辉。” 他手上力道加重。她地下巴蓦然一痛。抬眼就见他那愈不豫地脸色。 她微微咬唇。 知他不喜多言,可他每次一叫她的名字,就会让她从心尖上都开始颤,那三个字从他口中道出,纵是怒火横生,也掀得动她百般潋滟之情潮。 她一字一句道:“臣在折子上写的俱都是实言,殿下愿信便信,不愿信则罚臣,臣绝无二话。” 他猛地松开手。 竖格红线,一行二十四字,工工整整洋洋洒洒的一封请罪折子,纵是他后来扬手示众乃焚之,又有谁能看得清她压在底线上写的那行蝇头小字。 昨夜确是她留院祗候。 张仞、刘刚二学士接内都堂来人传古相手谕,乃锁院制诏。 短短一句话,竟是扯了三个重臣进来,话锋更是直指当朝相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古钦,其意若何,他能看不懂? 他能因翰林院所制的那封草诏而动怒,却绝不肯因她这不知真伪的一句话而对肱股忠臣起疑。 之前二府三省重臣共议王奇一事时,古钦纵是多有持异,却也是因沈知书于青州大营月头银一例上未举确凿证据罢了,绝非是因私心而欲偏保王奇一人。 他是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从翰林院的其他人那里求证,她这所言究竟为实为虚,更遑论他究竟是该信还是不信她。 不由想起那一夜她对他说的那番话。 她欲博翰林院老臣之信任,且又欲对他恪尽忠责,因是行此种种之事----可他当真能信她那番话否? 安知她不是因一己之私欲,二面讨好,二面做人,挟他之亲信而在翰林院众人面前演戏,又借翰林院之内事而在他面前污击朝中忠臣? 他不会傻到受一个女人摆布。 然而他也从未像此时此刻这般因一个女人而大动肝火,甚至因她而起了怔疑退却之心。 纵行如剑,而势平八荒四野。 他自幼便听父王之教诲,多年来于朝政上兼听而独断,何时被人搅得这般错乱无决过? 他一早便知她不可小觑。 可他绝没料到她一次次地让他对她另眼相看----可看却看不透,她这心底里存的,究竟是忠义还是…… “殿下。” 她轻声唤他,下巴微仰,眼角水露盈盈。 一副妩静的模样,脸上全没了方才在制诏厅里跪着时的那种倔强和强韧的神色。 他沉眉,脑中陡然闪过的是当初她在东宫内殿中、在他冷案上的挑逗之样,更是想起了那一次她在北苑骑射受伤时、伏在他那匹高骏战马上的柔弱神情。 她当真是叫他琢磨不透。 这张脸庞如此年轻单纯,这双眼睛如此湛澈透亮……她望着他时,就像是要一心一意地望着他,什么都不想,只是望着他,就好。 他身子忽然一冷。 一时竟不敢看她的眼。 天知道她心底里到底是什么样的。 她如此才隽而多思,在旁人眼中分明是良臣之选,可他却隐隐觉得不该用她。 他把握不住她,他不知她将来会变成什么样,他厌恶这种感觉,因而宁可从此以后不再看见她。 ……可真是笑话。 他竟会有这种想法? 他岂会因一个臣子而…… 忽起一阵狂风,吹动树梢积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盖过他与她的肩头,扰断了他的思绪。 她抽了抽鼻翳,低声道:“殿下,臣很冷。” 他不语。 她轻轻跺脚,又道:“殿下,臣自未时以后便没吃过东西。” 他仍旧不语,好似没有听见她在说话。 她鼻尖红红的,一双眸子里的水好似也被冻住了,目光半晌不移,只是看着他,继续道:“殿下,臣再在此处站下去,就要因饥寒交迫而晕倒了。” 他眉头动了一下,听她声音甚是可怜,可却不信她的话。 天知道她又要玩什么花样。 她看着他,眼睫忽而一扇,垂了眸子轻叹一口气,双腿一弯,身子蓦然朝他那边倒去。 他反应不及,只下意识地伸臂一揽,叫她不要跌伤。 却不料她歪了脑袋,一张小脸准确地埋入他襟前厚袍里,紧闭双眼,再也不动一分。 · · · 谢谢书友091120095939230姑娘的长评,明日加更。^_^ 章三十七 册妃(上) 这几日因私事而致状态不好,写得慢,剧情推得也慢,我自己很纠结,长评的加更争取今天写…… · 他揽在她腰间的手臂有些僵。 低眼看她,见她埋了头在他胸前,半侧的脸颊色泽苍白,呼吸淡淡轻轻的,好似是真的晕了过去。 他叫她:“孟廷辉。”语气仍旧是生冷含怒,隐隐带了威胁之意。 她不语不动,就这么倚靠在他身上。 纵是隔了两人厚重的冬衣,他也能感受到她身子的柔软曲度,在这寒冷寂夜中一点点地擦起他体内的火花。 脑中不可控制地,又想起了那一夜。 他深吸一口凉风,抬眸望向远处街角暗影中候着的黄衣舍人及车驾,然后看了看她,又低着声音叫了她一次:“孟廷辉。” 她还是没有反应。 他的胸口处有些烫,既而微微恼火,明知她极可能又是装的,却绝对没法儿就这样把她扔在这冰天雪地里。 于是他箍紧了她。略弯下身子捡起她方才掉在地上地书匣。然后横臂一搂。将她拦腰抱了起来。往前方车驾处慢慢走去。 她脖颈轻弯。脸庞半垂半侧。在雪色月辉下显得极是皎嫩。眼睫随着他地步子而上下颤抖。 他低眸。看着这样子地她。心头地火不知为何渐渐灭了。 这么心安理得地模样。就好像她要他抱是多么天经地义地一件事。从十年前地那一夜到今夜此时。她是真地全然放心。把自己统统交给他。 她是无赖。可他竟没法抗拒得了她这无赖。 临至车前。那舍人才又重新掌了灯笼。颇为知事地将光线转向照不到她地地方。然后才小声询道:“殿下意欲如何?” 他皱眉,不可能这样子带她回东宫,可若是送她回女官公舍亦是过于招摇,于她于己都无好处,然而冷风侵体,此地亦不可久留,两害相权取其轻之下,便漠声道:“女官公舍。” 舍人张帘,他抱着她上去。 马车里面一贯的暖热,她被他放在一侧软褥上,然后听见他低声吩咐了些什么,车帘骤落,轱辘声起,车驾缓缓前行。 光影靀暗,一片静悄悄的。 她一动不动地绻着身子,不敢张眸**,生怕一睁眼看见的就是他那张含怒带威的脸。 他一定是气她的。 可她不知除了这样,方才还有什么办法能消祛他之于翰林院一事的熊熊怒火。 御街朱漆杈子下,他的脸黑峻如炭,因她上书言古相二字而大为动怒,责她一句,冷眸半晌,寂言良久,可那一双眼里透出的狠厉之光却让她一时惊惧起来。 呈那封折子时,是没料到他会因古钦之事而如此动怒的。 她知自己是逾矩过言了,可从未见过他能色戾似此,她在那一瞬间是真的怕了,而他盯着她久久不语,她更是琢磨不透他在想什么、他想要做什么……唯一的念头便是让他在今夜不究此事。 于是就这样…… 心想,横竖他是不会对一个晕过去的女人怎么样的,便是他立时丢她在地、弃她而去,也好过再在这折子一事上对她严究到底。 可却没想到他会抱着她上了这车驾,然后送她回去。 他每抱她一次,她便愈贪恋起这双手臂的力量,和他胸前那暖暖的热意。 她是真的想要他,极想极想、想得…… 车身忽然一震,猛地停了下来。 外面有宫灯亮影拥簇而来,明晃晃的光线透过帘缝刺进来,陡然撕破了这一厢昏暧。 耳边传来外面的说话声,低语窃窃,听不大清。 她蹙眉,不知是生了什么事儿,可却没办法睁眼去看。 软褥一旁忽然动了下,是他起身。 车帘被撩了起来,宫灯之光又亮了些,就听有稚嫩的声音道:“……平王倒没什么,是皇上要找殿下,派了十余个人在禁中寻了一圈都没寻着,这才遣咱家来大内外省院附近看看。” 想来是个在皇上身边当差的小黄门。 她心头一紧,竟不知这深更半夜的,是有何要事惹得皇上不寝不眠,而遣数人前来寻他。 他却也没问,只是低声对人道:“我这就去。”下车后甩下帘子,又对那黄衣舍人道:“我随他们走过去,你将孟大人送回公舍。” 舍人微有迟疑,却还是垂应了下来。 她听清,睁眼起身之时马车又轻晃而行,忙抬手拨开车窗厚帘,就见他黑袍清影在后,背对她朝西面走去。 一路深雪寒心,他没回头,她却一直未移目光。 待车身陡然一倾,转弯而行,再也看不见他时,她才默默地放下手,垂了眼。 帘苏垂摇,摇碎她一心期冀。暖氛轻漾,漾动她双眼轻水。 是夜真寒。 · 翌日,待至日头高升,她才睡醒。 翰林院有例,头一夜留院制诏的,第二日不必天明前就入院,因是她慢慢梳理了,又翻了翻昨夜带回却未来得及看的卷簿,才收拾了书匣出门。 路上想起来方怀昨夜临别前嘱咐她的话,因而一进朱院,过了前堂后便径直去了编检厅。 翰林院里人人见了她都格外友善,弯目笑眉的样子,倒叫她一时间作不得反应。 一边有几个七品衔的编修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另一头的几个学士承旨也在笑论着什么,一院光景与平常相比,竟是热闹嘈杂了些。 方怀在里面案前坐着,她走进去,将书匣搁在一旁,轻声道:“方大人。”见他抬头招手,她才微笑着走了过去。 “坐。”方怀指了指一侧,慢声道:“有一事我与张大学士已商议良久,一直未得机会与你说。前段日子,门下省左司谏一缺……” 她不甚在意地点着头,好奇心作祟,耳朵微微竖起,细听那面的窃窃之声,没多久耳边便飘来几句低语。 几个编修中的一人道:“……国书是昨儿夜里由来使送到的,门下省的人一看,丝毫不敢耽搁,立时就呈至御前细禀……嗐,这不都是听那几个在内都堂祗候的人说的吗?今日早朝一毕,皇上便诏了二府老臣入阁细议去了----太子册妃的大事,又是北戬的公主,谁敢马虎?……” 她听清,脸色蓦然变了。 章三十八 册妃(中) 这章是长评加更,擦汗。 · 方怀说了些什么,她全然听不见。 甚至已忘了自己站在哪里,正在做什么。 思绪恍恍回至一年前的那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冲州府的官墙上张贴着黄宣邸报,道北境将要开通互市,道沈大学士将要来潮安北路主持女子进士科州试,道太子殿下----将要册妃。 他大婚之后,便要登基,便要身受这天下万民伏拜称颂。 一年不到的时间里,她只觉好似又过了一个十年,日日月月飞一般地流逝,竟让她忘了他会册妃,会大婚。 他是皇上与平王的独子,是大平王朝人人敬仰的皇太子,是能够继承这万丈江山、广袤社稷的唯一人选。 她与他的距离,直可谓天高地远,可触不可近。 昨夜纵是身在那黄盖车驾中,纵是人在他一双硬臂中,她也走不进他心底一步一寸,更是不敢奢望那天家垂睐。 天家,天家。 那容貌才略天下无双地皇上。那铁骨昂扬气势迫人地平王……她就算触得到他。又焉能岂望那二人地另眼相看。 就连之前谣传最盛地太子妃人选沈知礼。在这“北戬公主”四字前也顿时显得了无份量。 也只有此等天家贵胄。才当是能匹配他地恰适之人。 “孟廷辉?” 方怀皱眉。看她出神。不由严声叫她。 她眨眼。深吸一口气。抬眸。开口:“大人。” 先前方怀说了些什么,好似是听见有“左司谏”几字,可却不知他同她提这个是要做什么…… 方怀道:“半月前,古相便要翰林院荐一修撰去充门下省左司谏一缺,我与张大学士商议良久未得定,终在今晨早朝之前向古相举荐了你,调呈入夜前便出,只是现下要问问你,去门下省你可愿意?” 她脑中轻震,几不敢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好一会儿才一字字地反应过来----左司谏,竟是让她入门下省! 此一缺虽在门下省是个小小五品补官,为左谏议大夫进补阙言,可却是能够位在二省之内,更是能够时时见到----他。 经久渴望能够被擢升,可却从来没有想过这擢升能够来的如此之快,且是如此令她慌措不已。 她低头,颤声道:“回大人的话,下官自入翰林院至今尚不到一年,当初以女子进士科第一人及第之身忝列正六品修撰一职已是承蒙皇上太子之恩,如今倘是受大人之荐而入门下省,只怕难以让翰林院的其他同年们心服。大人不若待今春课考之后再看臣该适何职……” 方怀抬手止住她的话,“左司谏一缺品秩虽低,可却需敢诤言进谏者任之。张大学士同我本来尚在犹豫之中,可经昨夜之后,他与我都定了心思,若是要从眼下的修撰之间选一人举荐,当是非你莫属。你若非是因不愿入门下省而推拒,那此事便就这么定了,也莫要再多说旁的了。” 她咬唇,不语不动,似是默认了他的定议,头依然是低着,极力忍着不让心底翻涌之情流露出来。 静静听着,方怀一点一点叮嘱她的种种事情,将来去了门下省也莫要忘了翰林院的同僚们,或许将来不知何时又会被授为翰林学士而回院…… 她不时地点头,以示记住了,可思绪却在慢慢地飞散开来,直飘去隔了数条石砖阔街数堵宫墙的那一处,他在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方怀终于说完,她也终于平复了心情,微笑着起身,眸子里满满都是水,脸上一副感激之情,“多谢方大人这段日子来对下官的教导,下官今后不论身处何位,定都会视方大人为平生之师。” 方怀点头,脸上如往常一般没什么表情,可却绕过长案,取了本书来搁在她的书匣上,“待调呈来了,你便去罢。” 她揖拜而谢,也未再说什么客套之辞,心知方怀极是厌恶虚与委蛇之人,便抱了书匣转身,欲退至外厅。 方怀却又叫住她,声音略低:“都说翰林院乃清议之流,出口评人论事用辞常常分寸太过,但翰林中人纵是张狂忤逆,也总是光明正大之徒。待你去了中书门下知院二府内,才会知这朝堂上下云涌如何,遇事须得三思而后行。” 她凝眸,脸庞微微偏了偏,才一笑,点头而退。 · 检修前朝地方志的丈高卷簿都已被收拾妥当,移交给其余接手的编撰们,她把案上的笔墨石砚摆放整齐,朝屋外望去,日未西跌,时辰尚早,竟叫她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未几,外面有绯袍官吏入院,来递内都堂签的调呈。 方怀代她接过,于众人面前宣读。 她安静地站在案后,听着听着,便不由自主地挑眉抬眸。 没料到,除了要调她去补门下省左司谏一缺外,竟还加授校书郎、符宝郎,谕令中言,此乃太子特恩,又诏她即刻接了牌子去门下省祗候。 在场众人包括方怀在内,皆是惊讶不已。 本以为她昨夜当众让太子下不来台,太子当是怒不可遏,从前种种风传谣言也已烟飘云散,谁曾想太子竟会又有特诏赐下。 她孟廷辉,二十年来第一个三元及第的女状元,第一个能入翰林院的女进士,第一个能以校书郎、符宝郎、左司谏三职并兼之身入门下省的女官。 这种种先例,竟都为她而开。 没有一个人知道太子究竟是怎么想的。 可却没人吭一声。 她已不算是翰林院的人了,纵是方怀也不好开口再说什么。 来递敕令的官吏立身于一旁,看她道:“孟大人,若是都交待妥当了,便随在下入左掖门去罢。” 她心有千疑,亦是不解他究竟意欲如何,可仍是不动声色地接了调呈和牌子,只随手拎了她那个大书匣,跟着那人出了院门。 章三十九 册妃(下) 过了北廊外横门,远望可见檐角飞峭、宏伟森肃的大庆殿半隐在宣德楼后,其上亮彩琉璃瓦映出的光直衔天幕,太阳西移,远远天际似也被镀上了一层薄金,如梦一般,颇不真实。 她走着,低眼看着脚下的块块宫砖。 或粗或细的纹逢中嵌满了冰渣子,令砖面上的那些神兽图案愈清晰。 龙章凤案,双雕突魑……一个个都是森冽不已,足令观者胆寒。 领她去门下省的官吏一路不曾开口吐露半字,只大步大步地往前走。 她便也未言,只跟着他大步大步地往前走。 入左掖门,顺南廊下慢行,过枢密院,过中书省,再过内都堂……门下省的宽宽门阶便在眼前。 那人也未先行入禀,只回对她微微一点头,道:“孟大人。” 她会意,不由定了定神,在他身后踏阶入内,走过一段回廊,便由他带着进了东南面的一间敞厅。 一路上遇人不少,可这些人皆是神色匆匆,不论是朝外走的还是往里来的,在看见她时也至多是目光略晃,面上均无讶然之色。 她心底却讶然起来。 想当初她以女子之身入翰林院时。那满满一院男子谁人不将她当作稀罕之物来打量。本以为今日入门下省也当得似彼之“待遇”。却不料这里地人竟是根本就没把她当成一回事儿。 走至此处。那人才终是开了口。道:“门下省谏院内凡十一人。除左散骑常侍一缺尚未补外。左谏议大夫郭大人同其余左司谏、左正言等十人皆在此厅内供差。” 她冲他笑了笑。以示明白。随即抱着书匣走了进去。按他所指将东西放在一张空案后。然后才问道:“还未请教大人姓名?” 那人亦笑了笑。“敝姓曹。单名一个京字。在下不比孟大人。举进士至今将要四年矣。却还只是一个小小地左正言。” 孟廷辉动眉。定睛看了他一会儿。只觉他面色暖然。可话中却隐隐有讽刺之意。半晌才微微一笑。道了句:“曹大人过誉。”转身向里面帘后望了望。又问道:“既如此。不知郭大人眼下在否?” 曹京也向内张望了下。见似是无人。不由扭头去向旁边坐着地几人道:“这位便是翰林院举荐来地那位孟大人……”见几人都是一副了然地神色。他才又笑问道:“郭大人先前不是说要在此等着见她一面么。怎地眼下倒不在了?” 一人探头朝外面看了看,见无人经过,便凑过来些,道:“你不知道,之前你拿了调呈刚走没多久,内都堂那边便来人传话,说是平王孤身独来,让中书门下二省凡三品以上的主事者都过去!” 曹京面露惊色,“平王?” 孟廷辉挑眉,抬眸看过去,心头亦是小惊。 自十年前太子参豫朝政以来,便不闻平王过问国政军务,更不闻平王再入内都堂视事。 虽是人人都知,这江山天下、万丈社稷当有一半功归平王,可平王之于此事却是一向云淡风清,便是皇上多次下诏请进尊赐,也都一概拒之不受,这么多年来唯一在乎的便是皇上的安危体泰。 前不久朝中还有传言,道皇上之所以要退位让政给太子,实乃是平王动了想要返居旧都、与皇上共享天年的念头。 皇上与平王其情之深,但凡在朝者谁人不知,因是此言一出竟也无人不信,都在心底暗叹不已。 可怎知,平王竟会于今日破了已徇十年之久的例,再度前来内都堂过问朝政! 曹京一时满面好奇,又是一副错过了好戏的扼腕神情,倾身过去低问道:“你们可见了平王气度如何?久闻平王当年聛睨天下之雄风,可我入朝四年来竟是从未得见……” 那人摇头,轻叹:“除了平王所诏之人,中书门下二省其余的官员们哪个敢不知死活地去内都堂瞧热闹?……也是在你回来前不久才听那边出来的人说----平王当着那些二省老臣们的面摔了相玺!” 曹京咋舌,“何事能惹得平王动怒?” 一旁又有人凑过来,诡笑道:“亏你还是谏院平日里最知事的人,这都想不出来?今日早朝上最惹群臣涌议的事是什么?早朝一毕,皇上诏了老臣们入阁又是要议什么?” “自然是太子册妃一事。” 曹京还未开口,孟廷辉的声音便自后面传来,轻轻软软的。 几人回头,就见她眼神明亮,脸上笑意盈盈,显是已听他们说话许久,忍不住要插一句嘴。 那人笑了笑,“孟大人果然聪明,人在翰林院都能对内朝的事知道得这么仔细。” 孟廷辉上前两步,抿了抿唇,又道:“我也是听你们议论的有趣,以前在翰林院的时候可听不到这么多事。” 几人脸上均是微露得意之色,曹京也笑,对那人道:“如此说来,平王是不乐意那些老臣们所奏欲请太子尚北戬公主为太子妃之议?” “定是如此,”旁边一人接口道:“不然怎会皇上那边才议完没多久,平王便闻风而来来内都堂威示一干老臣?本是听说古相最为推促此事,平王人至内都堂时正见中书省的人拟撰应请文书,一下子便恼了……可眼下看来,二省之内怕是再也无人敢奏议应允北戬国书之请了。” 曹京脸色变得有些古怪,嘴唇动了好几下,才低声道:“……二国修好,连皇上都未示反对之意,平王为何极不愿太子尚北戬公主?莫不是从前听到的那些传言是真的……” 他这话一出,几人均是面色不自在起来,半晌才有人小声道:“那些传言谁知真伪,只不过平王从前在位时便与北戬有过不少过节,想来不愿让北戬的人将来坐上后位也在常理之中。” 孟廷辉在旁细细地听他们说的话,心中虽不知他们所谓传言是什么,可也多少明白了,这太子将册北戬公主为太子妃一事定是要无果了。 心头好似有一块巨石瞬间被人挪去,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她对几人扬唇浅笑,一脸不明就里的模样,转了身子回案去收拾她从翰林院带来的东西。 方一俯身低头,厅门处蓦然传来一声凉凉的低唤---- “孟廷辉。” · · · 简单说几句关于万岁一文中的官制。 我在写文时对于有关文章的事情总是很自闭,若是无人提醒,我可能不知万岁里面所写到的种种官职名称会让大家不解,此责在我,抱歉。 虽说我一直写的都是架空文,可是我却不愿真的“架”了“空”了这中国古代的内涵,所以文里多多少少能看出一些某朝代的痕迹。由于个人喜好的原因,我一直受宋代的官制影响很大,其中尤以宋初暨元丰改制之前的官制为甚,于是万岁一文里面所用的官体制度大部分是依宋初来的。 但是也有特例,翰林院及后文中会涉及到的一些少数官职是参考了明代的体制来的,但是这部分所占为数不多,所以暂且搁在一旁不提。 但凡对宋朝有点了解的人都知道,宋代以冗官制最为出名,在朝诸官常常位不在其职,各种官职名目繁琐冗累,可谓一言难尽。我拿宋初的官制体系来写万岁,实是习惯性和下意识的举动,因为人总是会挑自己最熟悉和最理解的来写,但是我现在却觉得,这样子也许对于读万岁的读者们来说过于艰涩了点,毕竟宋初的那些官名和制度不如明清之类的近朝让大家觉得耳熟能祥。 但,正因万岁是架空文,所以为了不使剧情那么涩,我并没有完全遵循某一个特定时点的官制,而是把宋初和元丰改制之后的、我个人认为较合理的官制综合在一起拿来用了。当然,后文写到一些特别需要注明的地方的时候,我会再次说明自己的想法。 总的说来,万岁是用三省六部-枢密院这套中枢官制的系统,文中的左司谏是门下省的属官,与左散骑常侍、左谏议大夫、左正言同掌规谏讽谕,凡朝政阙失、大臣至百官任非其人、三省至百司事有违失,皆得谏正。可能很多人都熟悉御史台,但是这个职位与御史台的侍御史/监察御史的职能是不同的,御史主要是纠劾百官谬误、弹举诸曹司不法之举。另外,左司谏与左正言还掌登闻鼓院的各种进状,且遇大事可廷诤,而御史则多为奏劾。当然,宋代历经几次官制改革,建中靖国元年后也将谏官案许以御史台察,但这尚不在万岁的范围内,所以不详表。 基本上要解释的就是这么多,往后若有新官职出现的时候,我会再做注释。 最后想说的是,我不是学文史出身的,所读之物也多是兴趣使然,宋史的职官志----相信略知一二之人都明白----是二十四史里最冗长的职官志,因而我必不能够处处皆准,所以如果文中哪里有误,还望各位原宥海涵,秉持着看小说的心态来看万岁,当然,我必当竭尽全力来将万岁的官职写得合情合理。 谢谢大家的支持,鞠躬。 章四十 余波(上) 几人听见这声音皆是惊了一下,其中一人飞回头,待看见门口之人,登时慌得连手中的笔都握不牢了。 “殿下。” 纷纷正身低头,敛袖道。 孟廷辉手上收拾东西的动作未停,眸子轻抬,缓缓望过去,目光在他那张自打她入朝以来便不见其笑的脸上逗留了片刻,才道:“殿下找臣何事?” 方才她与这几人只顾议论内都堂的事情,连他来了都没觉,更是不知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又将他们说的话听去了几成。 看着这几人在看见他时那诚惶诚恐的表情,她忽然有些想笑。 在翰林院待得久了,这“清议衙门”中的人哪一个会怕朝中重臣贵勋,便是那一夜他怒气腾腾地来兴师问罪时,一院诸臣也没有当场面怯过。 她不曾想到,到了这中书门下二省的地界,他的威势竟好似大了数倍,单看这几人的样子,也能想像得出他平日里在二省都堂内是如何治下视事的。 于是她这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倒让旁边几人愣了愣。 他只是淡望着她,声音依旧凉凉的:“随我去内都堂,日落时分可走。”说罢,便转过身去,走出了几人视线范围外。 她低眼,手上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未想过第一天来门下省便能被传至内都堂祗候。虽知左司谏一职位低言重。可这突如其来地加宠还是让她不能一下子适应。 更何况。若是单单传她去内都堂。大可随便遣个黄衣舍人来传话便可。他何必要特意来此一趟? 虽有疑虑。可还是不敢怠慢。她随手将东西放妥。理了理官服。便直身欲走。可才一抬头。就见身旁几人正默声望着她。 这目光。三分吃惊三分不信三分嫉妒。还剩一分隐隐约约地敬服在内。 她弯唇。亦是默声回望过去。然后便快步走了出去。 受翰林院二位大学士举荐。蒙皇太子特恩。她以一身三职入门下省之事怕是无人肯服。可他竟然屈尊亲来传她去内都堂。这又是多大地荣耀和宠信。只怕这谏院中地人看了之后。没人会敢对她不敬。 廊角琉璃瓦光五彩耀目,他的肩头亦是染就一层薄辉,人立在檐下,犹如崖边奇松一株,挺拔峻峭得让人不能直视。 她知他在等她,便垂手轻走过去。 心头忽动,有小朵小朵的浪花在胸腔里翻跃,让她隐隐颤抖,呼吸微促。 想开口,问他为何会亲身来此。 可却不知为何,竟是怎么都问不出这话。 他看见她来了,也无多言,只领了她往西面行去。 一路上廊柱错落,细雪映朱,偶有鸟飞振翅,嚓嚓声更显得他二人之间静谧无声。 她终于开口,“殿下是从哪里过来的?” 先前同那几人闲言时,未曾听说他在内都堂,想来平王冲老臣们火时他应是不在场,可不知眼下他是否已听说了此事。 他道:“枢府。” 言简意赅,步子不顿,语气一如既往的凉漠。 她低应,辨不出他究竟生气了没有,便是寻常百姓,在听见旁人在背后议论自己大婚之事时怕也会恼,何况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又如何能够真的不气不火。 可他眼下这模样,竟似方才那些人所论之事同他丝毫无关一样。 她又问:“臣今日接调呈,才入门下省,人还未站稳便被殿下带去内都堂祗候,殿下这样是否考虑欠妥……” 他足下一慢,人停了下来,侧头低眸,目光探进她眼底,“你孟廷辉还有怕的事情?” 此话语气平平淡淡,可却让她脊背一寒。 至是才知,他其实是全听见了的,他对于她所说的那些话是存气带怒的。 她低头,“臣妄议平王、殿下,臣有罪……” 他打断她:“你没罪。”然后继续往前走。 她识相地闭嘴,可却愈想不明白他,不知他这一句一变的态度是什么意思,索性直截了当道:“朝中上下为了太子妃一事已是乱议纷纷,却不闻殿下自己究竟意欲如何……殿下可愿尚北戬公主为太子妃?” 他走着,不语,目光始终望着远处的殿墙。 她想了一想,忽而想起他说他才从枢府过来,脑中一闪,片刻后微叹,“臣这话倒是问得多余了。殿下雄心壮志,又怎会愿意让区区一个北戬公主挡了殿下的宏伟大业。” 他蓦然开口:“你放肆。” 她便闭嘴。 是放肆,可她何时不放肆过,他不是不知她大胆放肆,可他一次次容忍她,又对她加恩加宠的,这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二人一路再也无言,直待走到内都堂北面的宽阔砖廊上时,她才又道:“其实对于殿下来说,只要不是北戬宗室之女,册谁为太子妃都无甚紧要的,不是么?” 他在她身前半步,听见此话时身形忽滞,可却未回头,也未开口,直直大步进了内都堂的门。 里面紫袍金銙满满映目,高案雪宣朱墨籍乱,人声嘈杂,议论之声不绝于耳,显是一副乱阵未平的样子。 她跟着他走进去,可却像空气一样,一屋子人里好像没有一个注意到她,目光尽数凝去了他身上。 他入案落座,身子往后一倚,眸光扫了扫都堂里今日值印的人,顺手翻开案上落着的卷宗。 东面一角有些动静,未几便见古钦持了折子过来,递上去:“殿下。” 他接过,翻开看了看,望向古钦身后的几人,坐定不语。 古钦道:“此为臣等奏请回绝北戬来使之请的联名折子,殿下若是无异,便尽早落玺定音罢。” 他将折子扔在案上,“今晨听说古相衔领一众东班旧臣在景德殿劝皇上应允北戬之请,怎么眼下说辞却变了?” 古钦垂,“臣同几位参政多番商量,以为……” 他不客气地打断道:“是因父王来过。” 几位老臣脸上都变了变,却也没有开口相驳。 他又道:“倘是我说,我要应允北戬来使之请,你们又将如何?” 一屋子人听见这话,不约而同地愣住。 她站在角落里,只觉耳膜颤,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古钦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措辞半晌才道:“还望殿下三思。” 他的脸色立时就黑了,“父王多年来余威不减,古相至今仍惧其言?” 古钦站着,不一言。 她心思玲珑,看这架势也知他是在气什么----他入主政事堂已逾十年之久,可一遇重事,这些东班旧臣们眼中竟仍是只有平王,而无他这太子。 再一想到之前的青州之事,若不是这些东班旧臣们的执意袒护,那王奇又如何能不被革职彻查? 边上有人上前道:“臣等商议,不如请旨册沈太傅之女沈知礼为太子妃,如此以来也好回绝北戬来使之请……” 他冷眼望过去,半晌无语,随后猛地一扬掌,将案上相玺摔了下去,一把火气直冲冲地撒了出来:“今日便让你们知道,这世上不只平王一人敢在你们眼前摔玺砸印。” 章四十一 余波(中) 那玺方印半仰着,倒在众人脚下。 紫袖挨着金銙,乌黜黜一片,比不出谁的脸色更黑更难看。 一众无言。 …… 当年天下五分,东有喜帝,西有欢王,二人本是宿仇,却在五国狼烟、天下战火中携手共行,横枪立马血染江山川原,平南岵、灭中宛、臣北戬,四国裂土,二朝相峙;然而一世死生功业终抵不过二心相缠情深,是谁让了谁的江山,是谁夺了谁的天下,又有谁真可断言? 论平王一世悍主,雄踞一方聛睨万人,知自己伤重难愈而将一家天下拱送一生挚爱,失了帝号失了江山可却得了她,得了这大平王朝的一片盛世繁景。 虽称平王,可自乾德四年群臣请上尊号为辅国神武平皇之后,朝中还有谁人不知,皇上是愿把这江山天下都给平王。 而这些当年随平王半生征战半生为政的东班老臣们,纵是国号已改二十五年,心中也只有平王一人是他们的君上。 太子是平王的独子没错,可太子自幼便与皇上的心腹老臣们更为亲近----当年暗谏皇上杀平王以绝患的沈无尘多年来教导太子识民知政、当年随皇上御驾亲征的枢密使方恺为太子讲解诸路军务,而太子自打十四岁那年参豫朝政以来,便多与这些亲附平王的东班老臣们政见相左;虽还不至于当廷诤辩,可是以古钦为一干老臣们心中是清楚明白的。 眼下朝中大权东西分掌----古钦为尚书左仆射、当朝相,而方恺为枢密使、独掌军务大权,其余的知政使相及三省六部主事之职亦是由两面平分而领;但,倘是将来皇上一旦退位,而太子一旦登基掌政,这朝中东西两面老臣相对相峙的局面只怕会往一面倒。 老臣们明白,朝中新贵们明白,皇上与平王更是明白。 然而皇上不语。平王不提。老臣们皆是暗地里举朋党之争。这层薄薄地窗户纸便从没被人戳破过。 可谁能想到。今日此时。就在这内都堂里。当着两边老臣们地面。太子竟然亲手将那层纸扯开揉碎。硬生生地冲古钦等人了这火。 …… 一片静寂无声中。忽然有人轻轻咳了一下。 老臣们扭头。目光聚向角落里地一个纤瘦人影。脸色微变。好似直到此刻才现这屋中站了个女官。 他亦撇眸望过去。 就见孟廷辉敛袖上前几步,小心翼翼地穿过几个紫袍老臣之间,走到他案前,弯腰将那相玺拾了起来,捧在手中,拿官服袖子擦了擦,然后才轻轻地放回案上。 她抬头,嘴角扬着,眼底笑浓,看向盯着她的众人,轻声道:“下官孟廷辉,今日头一回来内都堂祗候,诸位相爷若有何事,只管吩咐下官便好。” 古钦挑眉,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这名字不是头一回听见,可这女人却是头一回看见。 脑中忽闪而过的是一年前的春日,古府花厅中,沈知礼低眉细语对他说的那番话。 点她为礼部试会元时没有想过这孟廷辉究竟是个什么模样,甚至在听见方怀与张仞两位翰林学士共同举荐她补门下省左司谏一缺时,也没多花时间去琢磨她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然而此时此刻,方觉出这女官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同。 莫说在朝的女官们,便是寻常一个见惯了他们这些尚书知政的官员,在面对眼下这一室剑拔弩张的情境时,也未必能做到像她这么坦然。 更何况,这是她头一次来,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高官重吏们。 可她那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顿时让先前紧张难耐的气氛烟消云散,便是高座在上的太子,在见了她的动作之后,脸色也松缓了些。 古钦收回目光,借机上前,道:“臣等断然不敢不尊殿下,然册立太子妃一事非殿下一人之事,实乃国之大事,因是恳望殿下三思……” 他目光凝重,嘴唇紧抿,似是怒火又起。 “相爷,”孟廷辉的声音滑过来,切断了他生冷的目光,“下官有话想说,还望相爷准允。” 古钦抬头,正触上她清亮无杂的眼,不由自主便道:“何话?” 她又弯了弯唇,“下官入朝时浅,不比诸位相爷们同皇上与平王相得相近,可纵是如此,下官亦尝闻皇上当年亲政前并未大婚,而平王更是在登基掌政数年后才册后的。” 古钦脸色微变,却没有打断她,于是她又继续道:“于是下官想,为何太子殿下如今必得先大婚而后登基?何不效法皇上与平王当年,先承社稷江山而后大婚册后?如此一来,回绝北戬来使之请也是简单多了----只道太子欲以皇上为鉴,此时并无册妃之意便可,且又能合了平王那边的心意。” 话音落毕,一屋子人面面相觑,竟是无话可接。 古钦一时语塞,没想到她位低人胆大,竟敢在这里讲这些话,且不说旁的,单就她那一口一个太子登基,便足可谓是忤逆大胆了,可看太子的脸色竟无不豫,于是更不知是该斥她还是由着她继续说。 她所道之事不是没人想过,可皇上就只有太子这一个子嗣,朝中谁人不盼太子能够广纳妃妾、多诞龙子? 因而纵是有人想,却也无人敢当众说出来,生怕会被旁人参劾为居心叵测之徒,更是因不知太子心意如何、怕说出来的话过于忤逆、以致太子直接降罪…… 可她竟然毫无顾虑地说了出来! 她转身,轻声又道:“殿下之意如何?”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扫向冷案高座之上,静默以待。 他望着她,半晌都不答一字。 她微微垂睫,又补道:“臣方才忘记说,虽是不册太子妃,但殿下可纳几个侍妾于东宫,毕竟一朝上下都望殿下能够多子多嗣。” 古钦心里一咯噔,竟不料她能把话说得如此全整,让人挑不出刺儿来。 他依旧望着她,可眸色微凛,好半天才偏过头伏望古钦人等,道:“皇上欲于八月二十六日出禅位诏书,在那之前,朝中不必再提册立太子妃一事。” 她眯眼,嘴角垂了些。 他分明是从禁中听了皇上的意思才过来的,而这禅位之日已定一事老臣们竟还未闻,想必是之前皇上待平王回禁中后才与之相商的结果。 既如此,他方才为何还要动怒还要摔玺,还要同这些东班老臣们撕破脸? 她愈觉得想不明白他。 心头忽然一凉。 八月二十六日正是他的生辰。 还有半年时间…… 他便是这大平王朝的皇帝了。 · · · 俺知道俺还欠一章长评加更……擦汗。 另,欢喜下册已经6续铺货上市了,淘宝貌似已经有卖,当当估计还得过几天。 章四十二 余波(下) 既闻皇上不使再议册妃一事,那便不敢有人多言。 虽知皇上退位是早晚的事,可仓促之间听见太子竟将于半年后便行登基大典,仍是令人有措手不及之感。 沉默半晌,古钦方道:“既然如此,殿下以为该要如何回绝北戬来使之请才显得体?” 他道:“便依她先前说的。” 古钦又看了她一眼,目光略有深意,却没说什么,只是应了下来。 有人上前收去先前呈上去的应请折子,其余人等纷纷散了开去,回案治事,未几便闻议论低声又起。 他忽然道:“孟廷辉。” 她抬头。 他敲敲案沿,竟是道:“当初礼部试判卷之夜,古相曾当面对我推举过你,你能有今日三元及第之身,当谢古相肯点你为会元。” 她脑转飞快,来不及细思,身子已是下意识地转过去,揖道:“多谢古相当日之恩,下官如今人在门下省,还望古相将来够能多多提携。” 古钦脸色沉肃,“不敢。你是殿下近臣,如今居于门下省更得谨言慎行,莫要堕了殿下的名声。” 殿下近臣? 她眉头蹙起。直朝座上望过去。 入朝至今近快要一年。她像这般见他地次数统共也不到十次。这“殿下近臣”之名是何时安在她头上地? 她自己倒是从未听说过。 他又道:“古相还不知。昨日翰林院誊错草诏一事。便是她干地。”语气微带戏谑。 天灵骨盖铮叮一响。仿佛有金物敲了脑袋。她瞬时就明白了他今日带她来门下省到底是居心何在。 怕是仍旧不肯信她在那封请罪折子上写的话。 翰林院拟的那封诏书,究竟是古钦授意与否,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就这么不清不楚地作罢。 他不轻信她,她却反而坦然了。 朝中朋党之争互相污击之事他见得还少?若是肯这么容易地就信了她,她只怕还会觉得有丝失望。 是要试她,亦是要试古钦。 她竟然缓缓松了口气,被他这样谑责,总也好过在雪天寒夜里被他那似冷剑般的目光无言逼问。 古钦显是没料到他话锋转得这么快,目光一晃,低声道:“……臣今日早朝时分见到方、张二位翰林学士,已然听二人说了。” 他点头,神色微黯,道:“我忘了,这孟廷辉来门下省还是他二位学士今晨向古相举荐的,竟不知那些自命清流的翰林学士承旨们会对古相如此敬服。” 他说得轻松,可古钦的脸色登时就变了。 她默声站在一旁,就见古钦撩袍欲跪,口中道:“殿下此言是欲置臣于……” 他挑眉,止住古钦:“古相这是要做什么?”说着,话锋又是一转,直言道:“还有一事,我方才是从枢府那边过来的,青州通判一缺枢府议由曹字雄去补,不知中书这边的意思如何?” 古钦低着头,道:“但由殿下决定,臣等绝无异议。” 他深望了古钦一阵儿,方点头,却是对她道:“你去吧。” 屋外晚霞正红,恰是日落时分。 她行礼而退,待至了屋外,才觉出袖中双手攥出了一把汗。 不过是波澜不惊的三言两语,可那话中隐而不宣的深意却足以让闻者心生惧意,想古钦一生在朝经事无数,又怎会不明白。 日落后风便有些凉,吹得她官服前裰翻飞扬起,露出里面的厚重襦裙,擦得这地上积雪簌簌作响。 她心中有事时便走得飞快,仍然在想刚才内都堂里他的那些话,册妃,登基,草诏,青州……他话锋句句利落,总在她还没琢磨透时便转去了另一事,此时方觉自己在这都堂重政之地有多青涩。 转弯时忽然撞上了人,身子倒在一旁廊柱上,肩膀都磕得痛。 她抬眼,身前半步站着个男子,约莫三十多岁的样子,满脸都是歉意,口中连连道:“对不住,对不住……” 她的目光移下去,这绯袍褐靴金鱼袋十二孔玉銙……再移上去,一双细细长长却极为明亮的眸子正盯着她。 男子朝后退一步,抬手揖道:“想必是翰林院调补来的孟大人。” 孟廷辉直起身子站稳,“敢问可是中书舍人廖从宽大人?” 男子笑,“正是。孟大人果然伶俐。” 她拨拨头,垂眸道:“今日在门下省未见过大人,因是猜想大人是中书省的。中书省置官凡十一人,可位不及三品却能佩金鱼袋的,就只有廖大人一个。” 廖从宽让开路来,却是转向同她一起往原路行去,仍是笑道:“久闻孟大人才名,却不想今日是这般撞上了。” 他步子稳健,和她挨得很近,臂摆之时敞袖都能擦到她的手背。 她不动声色地避开些,依旧是垂着头看脚下,“廖大人这是要往哪里去?太子人在内都堂,廖大人不去太子身边记行,倒同在下往门下省走做什么……” 廖从宽脚下一顿,却探身凑到她面前,仔细将她打量了一番。那目光让她觉得无所遁形,只得直迎上去,待他看够了,才撇开眸子。 他眯着眼笑道:“孟大人莫要见怪,内子仰慕孟大人才作已久,在府上时常同廖某说,若有一日见了孟大人,定要看仔细了,然后再回去告诉她孟大人长了什么样。” 她微微尴尬起来,“定要让尊夫人失望了。” 廖从宽却摇头:“怎么会?孟大人虽不施脂粉,但也绝对比得过这朝中大半女官。” 孟廷辉无言以对,自入朝至今还未碰到过似廖从宽这样的人,本欲拔腿离去,可一想到他的身份家世,便又忍了下来,“廖大人谬赞。” 他便又笑,“廖某斗胆一请,下个月二十九日正逢内子生辰,孟大人肯否赏光来府一晤?” 她推拒道:“到时廖大人府上定是举座重臣,在下去了倒显得格格不入。” 他目光古怪,“孟大人现如今亦是太子近臣,又何出此言?倘是孟大人一意推拒,想必是瞧不起廖某这等承荫纨绔之流。” 孟廷辉没料到他说话如此直率,又惟恐在此处被有心人看了去,忙道:“在下绝无此意。下个月二十九日,在下必当登府会拜尊夫人。” 廖从宽这才扬眉,冲她一笑,“到时遣人送帖子给孟大人。”说罢,便反身大步往内都堂那边行去。 她转入一旁廊道,边走,边微微蹙眉。 廖从宽。 她怎会这么容易地就撞上他? · · · to灰猩猩姑娘: 俺别无它法,只好借章尾这地儿和你说两句……擦汗,俺的系统估计和**不兼容,所以自从改版之后站内短消息就只能收而不能回……你给俺写的评俺看了,俺很喜欢也很感动,但是俺也不知道为啥你不能在书评区出来,擦汗……于是俺这个不能回站短的人和你这个没法儿书评的人就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交流了,希望你别误会俺是故意不给你回短信……捂脸。 章四十四 进状(上) 这章是长评加更,前面还有一章,别漏看了。 · 廖家几代为臣,廖从宽其祖廖峻自先帝康元十一年起为相,至本朝乾德二年乃以中书令衔致仕,后于乾德五年过世,谥忠文靖公;其父廖铭袭爵承荫,亦是官至中书令、御史中丞,后因体虚而于乾德二十二年致仕。 廖家一门深蒙皇恩、上下通极显要,若论厚爵贵勋,放眼朝中,除却沈家之外竟是无姓可比。 可廖家到了廖从宽这一辈却是大不如前,朝中人皆暗道,廖从宽才疏隽而寡学术,然有口辩、且智多善谀;皇上因念廖家两代忠臣,乃特赐廖从宽尚书左司员外郎一职,四年后迁给事中、起居舍人,赐紫金鱼袋,例同使相三品重臣。 廖夫人张氏正是翰林学士张仞的大千金,廖从宽虽按理来说应同西班老臣们关系亲近,可实又因夫人及张仞的关系而同东班老臣们联系颇密,再加上他那显赫的家世,朝中青年才俊之臣亦是颇多附之。 这样的一个人物,孟廷辉从未想过自己会那般容易地就与之相识、且轻易便得到他开口相邀。 说是张氏仰慕她的才作,可张氏又是什么人?翰林学士府深闺里养大的千金,年轻时亦以诗赋闻名京中,怎么可能会仰慕她的才作? 可纵是心疑,她也无法拒之不去。 莫说她已当面答应了廖从宽,便是单冲廖从宽在朝中东西两面的人脉和这廖姓一字,她也没有理由能够不去。 · 三月二十九日正逢春季课考。待从吏部出来。已是日跌时分。大内之中春色亦绽。御街两旁桃李梨杏翠叶初露。在夕阳地照耀下更显娇嫩。 廖家特意遣了辆马车来接她。待至城南廖府时。天色已暗。府院外面一溜十六盏晕蒙蒙地灯笼。进去便见彩带结树、高阁楼台无不点灯。处处都是长幔轻纱。足见廖从宽对其夫人张氏地宠溺之度。 因是张氏生辰。所以不少来赴宴地朝臣们都带了家眷来。多数千金们都是在太学读书地。相互间也都颇为熟捻。而孟廷辉是直到来了才知。廖从宽除她之外。在朝女官中就只请了沈知礼一人。 可沈知礼是什么身份。张氏若请沈知礼那必也是看在沈家地面子上。她又如何能和沈知礼去比?因而她整个晚上都心不在焉地。频频琢磨廖从宽请她来究竟是什么心思。 入夜后酒宴正酣。沈知礼一手拽着细褶宽摆襦裙。一手持了酒注子。一路越过数条长案过来找她。见她便笑:“孟大人----” 孟廷辉瞧见她地神色和动作。不由咬舌而笑:“你这是取笑我。” 沈知礼抿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腰间,又瞅瞅她的,伸手指道:“瞧,你那银鱼袋佩着可真是神气,我可就没有----” 孟廷辉倾身夺了她手中的酒,拉她坐下,笑道:“喝多了罢?” 沈知礼脑袋一歪,顺势枕在她肩头,也不顾旁人的目光,眯着眼望着厅中最前面的三张,却是猛地一弯腰,干呕了起来。 章四十四 进状(中) 孟廷辉低叹,从袖中抽出巾子递过去给她,“你也莫要这样折磨自己,世上的好男子多了去了,便是当日的狄校尉……” 沈知礼一把拍开她的手,浑身抖。 马铃轻响,沈府上的小厮从车厢后探出半个身子,“大小姐。” 孟廷辉收回巾子,见她神情不比往常,脸上泪珠扑簌簌地滚粉而落,不禁一时语塞,也不知沈府的人望见这么一副情景心中会作何想法。 沈知礼抬袖抹了抹颊,迎风冷吸一大口,然后大步过去,临上车前却回头望了她一眼,可又终是没说什么,只揽了帘子上车走了。 身后有廖府的人过来请询,说是可遣马车送她回公舍去。 她这才感到手脚冰凉,隐隐觉得自己不该知道这一切,可却偏偏阴差阳错地知道了,一时微恼,半晌才反身应了那人,坐了廖家的马车往回行去。 西津街头夜市刚开,灯亮如昼,各色铺子叫卖声远远传来,夜风夹杂着果子和肉的香味,令她有些恍惚起来。 马车从东市子桥上行过,下面河水静淌无声,细小的水纹漾起一棱棱的镜样光芒,衬得这夜色更深。 这城中如此繁华,一副太平盛景,那街上人人都在笑,幼女少年牵着手乱跑嘻闹,大人赏一颗从夜市摊子上买的金丝梅儿便会使他们乐得手舞足蹈。 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丝格格不入。 本就是平凡人。可这么平凡地生活她却也从来没有享受过。 爹娘是谁她不知。合家欢乐她不晓。这么多年来都是孤灯茕影。一方屋舍独处之。 高官贵宅中地酒宴上。她纵是一直在微笑。可心底里也终究融不进那些家世显赫地承荫子弟们中去。 这诺大一个天下。她有谁人可倚可靠? 便是连像沈知礼那般任性地为情而醉酒流泪。对于她而言也是万分荒唐不可为之事。 她一个什么都没有地人。偏偏恋上了那个手握全天下地人。 因为思其人不得而去流泪,终不过是至奢无用之举。 她又有什么资格去因为得不到他而伤心? 风吹车帘,马车轱辘咯吱一声,竟是停了下来。 透过帘缝望出去,见已是朱雀门外贡院一带,闹市已去,路宽且暗,有个宫里的小黄门在下拦驾,道:“太子口谕,着门下省左司谏孟廷辉即刻入东宫觐见。” 廖府的小厮松缰,不知如何是好。 孟廷辉已然撩帘下车,将他遣回去,然后对那小黄门道:“有劳带路。”小黄门步子飞快,转向行去,她跟在后面,过了御街才又道:“敢问太子为何知道我会从这里过?” 那小黄门瞥她一眼,不答,足下又快了些。 就这么一路逆着夜风直入宫门,近东宫时她抬手摸摸髻,又拉拉衣裙,才随人迈阶而上。 殿内暖意逼人。 门板在后一合,她便躬身向座上道:“殿下。” 他斜坐着,一手快翻着案上的折子,眼不抬地道:“廖家的酒可是美酿?” 她知他定是知道她去了廖府,否则也不会让人在贡院处等着她,更知他这话意不在问她,满腔诘意甚浓,倒好像她去廖府是一件劣举似的。 于是便低眸视下,不吭声。 他又问:“左司谏一职是做什么的?” 她就算再傻,也知自己定是哪里触怒了他,不由上前小半步,轻声道:“掌规谏讽谕。凡朝政阕失、大臣至百官任其非人、三省至百司事有违失,皆得谏正。” 他终于抬眼看她,“入门下省还不及三个月,便能去廖从宽府上赴宴了?” 她抿唇不语。 他忽然扬手甩过来一本折子,砸在她脚下,冷声道:“我看你是身在门下省便不知自己姓什么了。” 她也不多语,弯腰捡起那折子,还没看时心中便隐约有些明白,待一翻开,只匆匆一扫,便阖了眸子,嘴角一划冷笑。 折子是御史台侍御史严叟上的,参劾她与中书舍人廖从宽相交过密,而二省谏官最忌与給事中、舍人相通,遂进言限令她今后不得入内都堂等政事之地,而入中书省亦不得由正门出入。 她合上折子,想了想,方道:“御史台群吏每逢月末便要寻些事端以拟弹章,否则是交不了‘功课’的,殿下对于这点应当比臣要清楚。想来殿下也没打算要按这折子所奏之法来限隔臣,只是臣不知殿下为何如此动怒。” 他眉峰陡扬,字字有如寒潮掀滚:“数朝中多少女官,谁人像你一样入朝一载便能官至正五品?出入中书门下二省,又有内都堂谏正之权,这二省当中有多少人都恨不得你能踏错一步,好看你狠狠地摔下来,你知是不知!” 她面色恬淡,微一点头,又道:“臣自是知晓。只是臣不知,纵是臣狠狠地摔下来,那也是臣自己的事,殿下为何要动怒?” 他一哽,眉紧紧皱起,半晌一推案,起身走下来。 她拢袖站着,头低垂,看着那双墨靴一路而来,停在她面前半步,不禁一扬睫,道:“殿下若是因臣亲附廖从宽而动怒,便依严叟之奏,限臣不得入内都堂等政事之地,臣绝不自辩。” 侍御史严叟乃是古钦一手提拔的,身处东班臣党多年,这封弹章虽是弹劾她与廖从宽交游过甚,可那暗下之意分明是针对他对她恩宠过甚,而她决不信严叟这封折子是无人在后指使、自行而拟上的。 连她都会怀疑,他又岂会不疑?就冲他眼下同东班老臣们这张甚于驰的关系,他也不可能真的依了严叟之请,限隔她于政事之地外。 他不语,她依旧半垂颈,只是眼中稀光渐凉。 她虽是人处门下省、又颇多亲附太子,可却从未想过要真要与这些东班臣党们作对----毕竟同殿为臣,政见不同不足以成为党争之祸----可却不料这些人会当她是好欺善压之辈,以为一两封弹章便能将她吓退了不成? 她兀自想着,又道:“殿下,臣……” 他峻眉忽而一舒,打断她:“你退殿罢。” 她不由抬起头。 又是如同上次那般,怒气来了又走,情绪一阵阵儿飞也似地变。 她这才开始纳闷,不知他这几次三番对她态度多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想来想去却不敢多想深想,生怕自己是自作多情。 他比她高那么多,看着她的时候双眸低眄,那瞳中异色愈蛊惑她心,脑中不由自主地就想起来之前在闹市街前所念所想的事情。 于是忽然就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她轻咳,试着问他道:“此事并非大事,殿下遣人斥臣一顿便好,何必还要夜里传臣入东宫?” 他脸色变了些,不答她话,可目光却没离开她的脸。 她触上他的眼神,声音瞬时轻了下来,慢慢道:“殿下,臣之前回来的路上行过东市子桥,看那西津街头的夜市很是热闹……臣当时在想,若是能和殿下一同去逛逛便好了。” 他眸子略阖,眼底尽是拒人于千里外的凉意,嘴唇微动,似是欲言。 不待他开口,她便扬唇,抢着道:“臣只当自己是在做梦,胡言乱语罢了,殿下别又斥责臣。” 他果真没有诘责她,反而盯紧了她,慢慢地问:“为何是想要同我一起?” 她受不得他这似能洞彻人心般目光,立时便垂了眼,心头在颤,好半晌才启唇,笑道:“臣倒是想答殿下之问,可臣不敢犯皇上与平王的尊讳。” 他何等多智善思,不可能听不懂她的意思,可他却偏过头去,半天才道:“你在廖府酒喝多了,早些回去休息。” 她料到他会是这反应,当下轻应,敛袖行了礼,慢慢退出殿外。 外面夜雾正浓,遮蔽了天上稀星地上繁树,将她的心浸得潮润湿重,万般深情,点点生寒。 殿内烛光正耀,映亮了紧闭高门一案长折,将他的脸晃得忽明忽暗,两个朱字,笔笔跋扈。 喜,欢。 她说---- 她喜欢他。 章四十八 心(下) 他从未像这般主动拥抱过她。 可这一抱,却令她觉得这么多年来所图所想的不过就是这样的一个拥抱,温暖有力,坚硬悍然,足以让她倚靠放心。 他以为她会泪流不止,可她只小小抽噎了一阵儿,便埋了头在他胸前,湿漉漉的长睫微微垂下,呼吸也跟着淡下来,好似气力已尽。 这一夜她定是又惊又惧,想必是疲累非凡。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屈臂揽着她的腰,让她就这样靠在自己胸口睡过去,低眼注视着她状似恬静的脸庞。 一看见那触目的掌括指印,他心头的火苗就隐隐在跳。 露在衣裙外面的肌肤上尚有这么多的伤痕,他几乎可以想像得出来她之前是怎样被人欺侮的。 撑在床边的手不由自主地攥了攥。 还好,她没大碍。 否则…… 她仿佛能感受到他的怒气,浅睡易醒,眼皮微微一动,又睁开了眼,一双黑眼仁儿仍透着水雾,望向他。 他慢慢把她放平。又替她掩上被子。“睡。” 她在头挨上软枕地时候蹙了蹙眉。他顿时明白他又碰到了她地伤。脸色不禁一黑。冲门外喝道:“来人!” 沈知礼推门进来。看见里面地情形。不由又往外退了半步。才低头道:“殿下。” 他横眉。“着人去宫里传御医。” 沈知礼一声不响地退了出去。轻轻掩上门。 孟廷辉伸手轻扯他地袖口。“殿下又何必为难沈大人?”她转动身子。微笑道:“臣还没醒来时。沈大人便找了郎中来瞧过了。”她又指了指床头放着地几个小药盒。“郎中说都是外伤。拿这些药捈抹几日便好了。” 他看见她微微带笑的脸,眉目愈冷冽,一张脸黑到底,不语,探手去拿过那几个药盒,一一打开来,放在鼻下仔细闻过,紧锁的眉头才稍稍舒开些,挑了其中一个浅乳色的药膏,划指抹了一层,另一手去捧她的脸,然后一点点地抹在她的伤处。 药膏软凉,他的手指却极硬烫,虽是小心,可下手仍是不自知地有些重,她被他碰过的地方会痛,但却忍着未说,只是怔怔地望着他。 她知他一向认真专注,任是什么事情到他手中都会做到无人可比,可她却从没想过他会这么认真专注地……对待她。 他的脸色黑冷不豫,可看着她的目光却是温温漠漠,令她心跳逐渐加快,到最后脸色竟也泛红。 想起那一夜她对他袒露心迹时,他偏过头不看她的神色。 想起白日里她接到他命人送来的夜市小食时,心里那且惊且喜的感觉。 她尚未问过他心思究竟如何,便遭了此事;可她看着他此时的模样,突然觉得,有些事不是非要问了才能确认的。 就这样,也好。 他替她的脸、耳根和脖颈上的伤痕都抹了药,然后合上药盒盖子,拊掌于膝,定望了她半晌,才哑声道:“……可曾看清那些人?” 她闻言,脸色登时转寒。 心知他必不会轻饶那些人,更知他定是忍了许久才问出这句话,可她却是无言以告。 夜色那么黑,挣扎之时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分毫便被打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已在沈府里,连后面究竟生了什么事都不甚清楚。 半晌,她才摇了摇头。 他看出她目光复杂,可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只当她是又想起那令人惊惧的事情,不由伸手抚了抚她的,起身道:“这几日便留在沈府里,待身子无恙了再入朝。” 但她神色镇定,不像是回想起不堪之事的模样,看他要走,又突然开口叫住他:“殿下。” 他回头,挑眉。 她半撑起身子,“殿下,臣有一请。” 他见她眼中水亮,就知她心头必又是盘算了些什么,不禁皱眉,不解她怎会在此时此刻还有心思一本正经地向他求请,于是冷眉冷眼地看了她半天,但终是不忍驳她,只道:“说。” 她的声音却凉下来,一字一句道:“臣请殿下准臣参审王奇一案。” “荒唐!”他想也不想地便驳了她,脸色作怒。 且不说她现在一身伤痕,竟不多想想自己身子如何,单说王奇一案他已交由大理寺、刑部并御史台三司会审,又哪里容得门下省去参一脚! 她看他脸色变了,也不多言,只静静地一拢薄被,眼睫掀起又落,一脸苍淡之色。 纵是她再傻,也知今夜此事必与王奇一案有关----先前御史台侍御史严叟那封参劾她的折子被他压下不表,想必御史台的人私下定会议论太子对她恩宠过甚,而她这佞幸之名必也少不了;今日王奇又因她一封奏疏便被太子下了御史台狱,此事放在旁人眼中,定会以为又是因她擅谀所致。 那些东班臣党们…… 她想着想着,额角就开始痛起来。 她还是太天真,以为不与人恶争便可安然无事,却哪知她不蓄意害人,别人却不会因此而放过她。 说到底,此事必也是为了恐吓她而行----想来王奇一人还不值得东班臣党们因此事而报复她,不过是因风闻她颇受太子宠信而担心她日后会更加得势,所以想要使些手段让她知道知道厉害,莫要一日到晚只知希意谀上。 她脸色愈冷,手在被子里轻轻攥起。 若是要将她逼到这个份上,那便不要怪她不走为善之路。 她抬睫,看向他道:“殿下今夜来此必又是不掩而行,想来此时大内禁中人皆已知。御史台群吏已言臣受宠颇甚,臣这清誉以后哪里还找得回?” 他对上她的目光,语气不善:“你不满?” 她忽而一笑,柔声道:“臣怎会不满,臣只是……”纤眉微展,声音低下去:“臣只是觉得,既已背了这希意谀上、佞幸宠臣之名,殿下若不允臣所请,臣这一身伤也是白受了。” 他哑然,峻色一缓。 忽而,忽而有些想笑。 他知道她的小心思,更知她这是要耍小手段,可此时看着她这副模样,他竟再也驳不出口。 更何况,伤她之人罪不可恕。 他虽会背她彻查,却也知她会不甘。 既如此,也罢。 他斜眉侧眸,低声道:“允你。” 她抿唇,看着他推门出去,心底蓦然一颤。 是谁说过,久不见太子笑,殊不知太子笑亦慑人…… 确是不虚。 章四十九 意凶(上) 屋外月影清斜,狄念倚在树干上,把玩着手中的那把剑,时不时地看一眼沈知礼,却也无言,直待太子从屋内出来,才站直了身子,“殿下。” 他扫一眼沈知礼,又看了看狄念,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你怎会这般巧地遇上此事,出手救了她?” 狄念跟上去,轻哼道:“殿下也不细想想,此事怎会是恰巧?臣离宫未行多远,便碰上了门下省左正言曹京,是曹京说孟大人许是有难,才让臣返身向回女官公舍的路上去看的----” 他足下僵了僵,皱眉打断道:“曹京人在何处?” 狄念把长剑交还给他,“臣之前顾不上多问,可又觉得此事必不简单,便让皇城司的人把曹京拘了。” 他陡然扬眉,神色一惊:“你好大的胆子,竟能随随便便地让皇城司把门下省的命官给拘了!” 狄念低头,“殿下未见孟大人当时的情形,臣实在是压不下心头火气,想那曹京之所以知情,必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便干脆先把他拘了,待通禀殿下之后再细问。” 他攥剑,冷冷道:“既是能拘曹京,怎么不见你拘几个行凶之人?” 狄念踢了一脚地上石子,恼道:“臣赶到之时那些人还未得手,但见有人来了便作鸟兽散,动作利落得不得了,显是事先谋划好的。臣当时见孟大人在地不醒,一时慌了神,只急着与曹京找人将孟大人送过来,根本顾不上去追那些人。” 路上有几个沈府的下人走过,皆是低了头不敢乱看。 他抑了抑怒气,待过了前堂才又道:“你今夜也算是给太傅府上惹事儿了----太傅近几年来甚少过问政事,领了中书令衔就等着致仕了,你将孟廷辉送来沈府,倒会叫朝臣们以为孟廷辉与你、与沈家皆是交游甚密,且太傅在那些东班朝臣们眼中又成了什么?” 狄念抬眼看向夜空。嘀咕道:“臣一介武将。搞不懂朝中这些弯弯绕绕地事情。可臣便是再不济也知太子心里是偏袒孟大人地。否则东班地那些人也不会闹出这么大地动静。” 他在沈府门前站定。声音愈寒:“我从未偏袒过她。”然后侧头。戒道:“此事是谁所谋尚未查明。你切不可胡言乱语说是东班臣党干地!” 狄念一挥手。遣人去将二人地马儿牵来。才接道:“此事还需查明?若非古相如今权势滔天。那些东班朝臣安敢如此肆无忌惮……”口中之言忽然一顿。脸色变得不自然起来。目光微闪。冲身后小声道:“你、你怎么也跟出来了?” 门槛内几步。沈知礼正站得笔直。定定地望着他二人。 狄念才一说完。立时便撇开眼。目光飘忽不定地望着远处。 沈知礼提裙。慢慢地走到二人身旁。轻声道:“殿下。古相断不会指使人去做这种下三滥地事情。” 她未搭理狄念,可这话却让狄念满面讪色,不由又看向她,飞快道:“我方才不是那个意思。” 沈知礼慢慢地低了头,“殿下,古相心中不会不忠殿下,而殿下也不会不明白,为何还要……”她一哽,竟有些说不下去。 他一翻掌,挂剑上腰,未答沈知礼的话,见沈府小厮牵马来了,便上前一跃而上马背,握缰抽鞭,拢辔转了半圈,方低眸视下,对她道:“我亦非昏庸之辈,此言不必由你提醒。” 沈知礼依旧垂着眼,搁在身前的手微微动了下:“殿下英明。” 他看向狄念,见狄念略有无措地望着沈知礼,不由一牵唇,终是没再说什么,扬臂狠抽了一鞭,纵马驰去。 · 皇城司的官吏将曹京带入门厅时,夜已过半,天边微露曦光,寒意浓冽,刹然便让他浑身一激,清醒了不少。 “殿下,人带来了。”官吏在前垂低禀,然后便退了出去,反手落了门闩。 屋内甚黯,曹京抬眼时只能看清一人负手立在前方,还来不及细辨就赶紧撩袍向前跪下,伏身道:“殿下恕罪。” 男子解剑,搁在一旁案上,剑鞘触石铮叮作响,这声音登时又令曹京一颤,埋下头不敢说话。 “尚未有人说你有罪,你又何来恕罪之说?”他道,声音不凉不暖。 曹京战战兢兢地开口:“殿下明察,臣与孟大人一事绝无关系,臣与孟大人同省为僚,无论如何也不会加害孟大人,倘是臣想害孟大人,也不会去拦狄校尉出手解围了。” 他不言,只是望着曹京。 曹京只觉如芒在背,便又壮着胆子道:“昨日登闻鼓院接百姓状告太仆寺主事王奇,臣当时劝孟大人不要接这状子,实是不想得罪王奇背后的那些重臣。孟大人在魏少卿面前坦言会退了那状子,魏少卿却是不信,在孟大人走后拉着臣盘询了一番,又说一旦孟大人有变,便要臣立时去太仆寺传信,否则便让臣吃不了兜着走。” 他终是开口:“昨日太仆寺知王奇出事,是你去通风报信的?” 曹京苦笑,摇头道:“太子一纸谕令着人羁王奇下御史台狱,又命大理寺、刑部并御史台三司会审,此事震动二省枢府,又哪里轮得到臣去通风报信?孟大人心明手快且又掩人耳目,就连臣也是在太子身边的黄衣舍人来谏厅传太子谕令时才知此事的……臣后来去太仆寺找魏少卿,不过是想呈明那状子不是臣附奏疏而上的----臣知此举颇有趋利避害之嫌,可臣心里实在是怕啊。魏少卿见臣去找他,以为臣亦是心附于他,便对臣说----‘我知你颇明事理,奈何门下省如今偏有个谄谀太子的孟廷辉,若不给她点颜色瞧瞧,她往后还不知又要欺谁害谁’----臣当下便慌了神,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待出来时见天色已黑,便想去告诉孟大人让她这几日当心点,可路上却看见孟大人平日里拿的书匣摔碎了一地,无措之时恰巧遇上才从宫里出来的狄校尉,便请他同臣一道往女官公舍赶去……” 后面的事情不必曹京多言,他自是已知。 他默思片刻,上前几步道:“我安知你不是受旁人指使,欲将此罪加在魏明先头上?” 曹京以额叩地,声音抖:“臣万死不敢欺瞒殿下。” 他转身拿过佩剑,朝门外走去,“天亮时着人送你出宫,明日迁调御史台,可有异议?” 曹京怔神,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登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叩门,三浅一重,待外面皇城司的官吏将门打开,才又道:“莫要高兴得太早,迁你去御史台是作它用,你既是明事理,便该知道往后要怎么做。至于孟廷辉一事,我一日未查详当,你便一日不得脱嫌。” 曹京颈后俱是冷汗,连连点头,口中谢恩。 天外晨光初现,金芒斜洒,他斜迈一步,人就立在曦色清风中,声音低至几不可闻:“去御史台后的第一封弹章,便参古钦结党不臣。” · · · 接责编通知十号上架,所以这几天会努力多写点放在公众版,每天二更可能做不到,但隔日二更应该是可以的,如果有加更的话会放在中午左右。非常感谢pk期间姑娘们的支持,希望万岁上架后大家还能继续支持俺,鞠躬。 章五十 意凶(中) 二日后孟廷辉迈出沈府大宅时,还不知朝中已是又起波澜。 歇养时虽未久,可脸和脖颈上的淤青已褪了不少,沈府上的人不与她说朝中之事,她也就明理地不问,更不愿因她而连累了沈太傅一门清誉。 出府时正是晌午时分,沈知礼尚在职方馆未归,孟廷辉不敢叨扰曾氏,只略略一别,便独自一人走了出去。 却不料沈府大门外面停着辆厚帘马车。 车饰简朴,可却是难得一见的四轮,倒让她有些奇怪起来。这若是城东一带哪家重臣勋贵府上的车驾,那定是会精心装饰一番,不像这马车上下几无缀饰,而四轮马车除皇上钦赐外不能在城中肆行,可这车驾竟不知何由能够停在此处。 她虽起疑,却也没多注意,拢了袖口绕行向前。 马车门帘一掀,里面有人叫她:“孟大人。” 孟廷辉停步转身,一眼认出那人正是从前见过的东宫侍从,下意识地便转眸看了看四周,却没看见那人的身影,这才低头抿唇,上前道:“黄侍卫是在等我?” 黄波点头,一扬车帘,“太子殿下赐孟大人四轮车驾,往后入朝进宫皆可御车而行。” 她怔然,朝中凡三品以上朝臣得此殊荣者也是屈指可数,他怎会如此不顾规矩地赐她四轮车驾…… 想着,就又听黄波唤了她一声,当下便也顾不得多想,只对人道了声谢,便拾裙上了马车。 黄波不敢与她共坐。只在前驾车缓行。孟廷辉未放车帘。目光投向黄波地背影。轻声问道:“黄侍卫今日竟不用在东宫值守?” 黄波嗫喏了两声。才讪笑一声:“太子殿下说了。这几日先让下官来护着孟大人。” 孟廷辉双颊蓦然一红。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是怕她再出意外。才又是赐车驾又是遣侍卫地。于是便道:“有劳黄侍卫。只是请黄侍卫一会儿将车停在御街南巷处。我自己走回公舍便可。” 黄波默声。手中持缰转向。竟是将马车驾往官宅丛立地余曲东街。 孟廷辉以为他不熟路。便提醒道:“黄侍卫。这条路可不是回女官公舍地。” 黄波将马儿催快了些。待驰到街内一间小宅院前才停下。跳下车。冲她笑道:“太子殿下赐宅。孟大人还请下车罢。” 她又是一怔,绝无想到他还会赐她宅院,不由探身朝前望过去,就见那宅子朱门简素,可却是檐高瓦亮,仔细看看就如同这驾四轮马车一般,貌不招摇,然内里却是极尽张扬之势。 倒是像极了他的手笔。 她不知说什么才好,在车上坐了半晌,才慢慢下来,走道那宅门外,抬头看向那高额门匾,上面两个龙飞凤舞的鎏金大字刹然映亮了她的一双眼。 孟府。 她扬眉,抿唇微笑,眼角却有些酸。 自幼无家,便是在京为官也从未想过要自己置宅,左右也是她一个人过,住在哪里没甚差别。 可却没想过,她这第一个家,会是他赐的。 她转头看黄波,见他笑意亦浓,便微微哂道:“太子殿下隆恩浩荡,我这佞幸之名必是要坐定了。”说罢,伸手轻一推门,抬脚迈槛而入。 黄波显是之前就来过的,对宅子里面熟悉极了,带她一间间厅屋看过去,又叫过府里的小厮使女让她认识。 每间屋子里都备了家什,连她放在女官公舍里的东西也都搬了过来,几个下人皆是老实模样,宅子里青草漫香,花树枝摇,春景舒丽,令她身心紧态慢慢地松懈下来。 孟廷辉逡绕过一周,方在院中坐下,低眼微笑:“黄侍卫想必会在心中取笑我,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黄波站在一旁,闻言忙道:“下官没有。” 孟廷辉抬头,眼底明亮,“不瞒黄侍卫,这是我第一次住进这种地方,感觉倒像做梦似的。” 黄波不言,只静立着,待她起身往外走时才跟上去,低声道:“太子殿下有言,孟大人今日不必入朝。” 孟廷辉摇头,仍是往外走,“那日走得匆忙,谏厅里的几本簿子还未誊完,过几日便要递上去封了的,怎好连日来都让曹正言替我代劳。” 黄波道在后道:“曹大人昨日已奉旨迁调御史台,不再在门下省任左正言了。” 她一顿,似是不信,回头问:“你说什么?” 黄波点头,“曹大人左迁御史台侍御史。” 孟廷辉凝眉想了片刻,方道:“是太子的谕令?” 黄波低头道:“三司之吏事,下官何由知之?孟大人不必多问多想,太子殿下自有分寸。” 她转眸盯住他,弯唇道:“想必这两日朝中不止此变,黄侍卫不如痛痛快快地一次全告诉我。” 黄波迟疑了一下,道:“曹大人左迁御史台未及半日便上了折子,参劾尚书右仆射兼门下侍郎古钦结党不臣,其下太仆寺少卿魏明先蓄意藏祸、包庇犯事罪臣王奇。古相于昨天夜里告病,奏请皇上允其在府养病一旬,此间不入朝治事,太子代皇上准其所请,又遣御医赴古府问诊,连赐御药上膳数种。” 孟廷辉闻言垂睫,掩去眼中惊色。 虽不解曹京缘何会被左迁至御史台任侍御史,可那封参劾古钦的弹章必是经他授意乃敢上奏;王奇一案开审在即,这一封弹章直可谓居心叵测,既言古钦结党不臣,那么以古钦的性子便是无论如何也会告病归府以示避嫌,誓要在朝臣天下人面前做一个清正之态出来。 她心中明白,东班朝臣们所行之事古钦必不能尽知尽掌,而那些位在正四品以上的众卿新贵们多也是倚仗着古钦之名而以势压人,她虽不知古钦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可却明白这一封弹章貌似弹劾古钦,实也是在护其不被王奇之案牵连。 古钦一旦告病在府不问朝事,那帮东班臣党们纵是想要在王奇一案上做什么手脚,也绝无法再将古钦扯进来以壮势,如此一来,三司会审王奇一案必不会再受掣肘。 想到王奇一案,她便又问:“本当是今日开审,不知情形如何?” 黄波笑了笑,“太子殿下道此事是登闻鼓院接的状子、孟大人呈的奏疏,便要三司延迟数日,待孟大人归朝之后一并参审。” 孟廷辉有些尴尬,扭头避开他的目光,轻声一应,慢慢转身往回走,只道:“既如此,那我也用不急着去谏厅了,横竖事事都被太子殿下排布妥当了,我左思右想倒是显得无用。” 她走了几步,却又似是想起了什么,轻声道:“倒想起一事,一会儿我叫人送张飞帖去廖大人府上,晚上可否请黄侍卫陪我一道去趟廖府?” · · · 这章是加更,晚上还有一章。^_^ 万岁目前处于无推荐无榜单裸奔中,还请姑娘们每天登录一下戳几张推荐票吧,非常感谢。 章五十一 意凶(下) 夜至廖府时,已是掌灯时分,一院通明,又有人在门口候着,专等她来。 孟廷辉下车后,黄波仍不放心地道:“孟大人可要小心些,莫要让下官掉脑袋。” 她一下子笑出来,眼角弯弯,看了黄波几眼,才随廖府的人进中堂去见廖从宽。 让黄波陪她来,不是怕自己会出意外,而是知道黄波乃是太子心腹侍卫,她的行踪黄波必会细细向他回禀,与其让黄波为难,不如让其直接陪她来廖府省事。 廖从宽其人何等世故,日落时分一接孟廷辉遣人送的帖子,便明白了她的意图三分,夜里也未再见别客,只等她上府拜谒。 孟廷辉进门便揖:“廖大人。” 廖从宽眯着眼笑,道:“孟大人何必如此客气,今日在朝方闻太子赐孟大人车宅,只怕廖某将来还要仰仗孟大人。” 她亦笑,心中已能想见朝中那些流言是如何谈论此事的,可像廖从宽这样的人必不会在乎她品性究竟如何,只消她是旁人口中的红人宠臣,那他便不会拒不攀近,当下便道:“在下今日来是有事想求廖大人。” 廖从宽挑眉,淡淡道:“可是与王奇一案有关?” “不愧是廖大人。”她微笑,开口愈直截了当:“参审此案的御史中丞薛大人多年来不倚东西二党、为人冷漠交游甚窄,可却是令尊廖公当年入主兰台后一手提拔的,想必与廖大人定是交情匪浅。” 廖从宽掀了茶盖,却是不喝,手指摩挲着杯缘,半晌才道:“你是担心薛大人于此案会偏袒王奇?” 她点头。眼不眨地望着他。 大理寺卿潘聪云是西班老臣。自是不用担心;刑部侍郎刘若飞乃是从前中宛降臣。近年来多附于东班臣党。想来对王奇必会留情;如此一来。便要看御史中丞薛鹏如何行事了。 廖从宽忽而轻笑。“孟大人这又是何必?太子既允孟大人代二省谏厅参审此案。其意为何朝中谁人不知?纵是此番薛鹏站在刘若飞那边。孟大人与潘聪云二人之议也足以使王奇声名大损、减官罚俸不在话下。孟大人何必硬要将人赶尽杀绝不可?” 孟廷辉脸色变也未变。声音颇凉:“在下就是想要将人赶尽杀绝又如何?廖大人若是肯帮这个忙。在下必会择时以报;廖大人若是不肯帮这个忙。在下只当今夜不曾来过。” 廖从宽想了想。“孟大人能拿什么来报?” 她脸上带笑。语气微硬:“廖大人多年来于东西两党皆是颇多经营。想来也不需在下地这点浅报。而在下所能许诺地不过是。若有一朝得势则必不忘今夜之事。只是不知廖大人看不看得起在下。” “口气不小,”廖从宽脸上笑纹深深,可眼底却深邃,“廖某此次便帮孟大人这个小忙,还望孟大人将来莫要忘了今夜说的话。” 孟廷辉起身,笑着揖道:“告辞。” 廖从宽亦站了起来,同她一道走出中堂后才唤人来,“送客。” 黄波见她出来,脸上神色有所松缓,当下护着她往廖府外行去,却闻廖从宽在后笑道:“孟大人。” 她悠悠转身,望过去。 廖从宽目光扫过黄波,又看向她,竟是轻一晗:“廖某信孟大人将来一日定会令朝中众人敬服生畏。” 她当他是意指太子恩宠,目光不由一变,可夜色遮去她不豫之色,只留她微扬的嘴角,就见她定立半晌方一点头,未道一字,随黄波快步走了出去。 · 路上街肆繁景映目而来,她人在车中,心却在宫城朱墙之内,身子随车微微颠簸,一颗心也是忽左忽右在颤。 临近余曲东街时,又突然觉得不真实起来。 她何德何能,竟能得他如斯宠信,位列五品便享钦赐车宅。 这一生从未想过要佞态谀上,她所作所为不外乎是因真的恋他念他,可如今低眼看看自己,怎落得真就是一副佞幸之样? 而他到底当她是真情还是假意,她不知,这种种又是否是出自他的真心? 自古君臣相得多无善终之例,且他又岂是昏庸之人,必不会只因欲护她而逾例赐她赏她。 她百思不得,未过多久就听黄波在前吁马勒缰,车驾缓停。 撩帘欲下,却见宅子外立着一人,身条昂扬,俊骨临风,令她一时间恍然不知所处,直望着他大步过来,上了马车。 车帘被人一把拉下,黄波在外又惊又喜地叫了声“殿下”,便又重新绕缰上掌。 她还未转过神来,身边就多了一人,有宫中熏衣的淡香飘起,耳边传来他低沉有力的声音,“去西津街头。” 车驾掠过孟府门前,又向前行。 孟廷辉蓦然侧头,望向身旁之人。一车昏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可心口却是砰然在跳,怔迟半晌,才轻道:“谢殿下赐臣车马宅院。” 那一夜的情形忽然涌入她脑中,此时再见他,竟会觉得有丝尴尬,尤其是在得了他这么多封赏后,愈 他未动,“夜里不在府上待着,倒去了何处?” 她不知他会在夜里来找她,更不知他方才在宅外等了多久,当下不禁语塞,良久才叹道:“臣去廖大人府上了。” 他微微侧身,横臂伸手,掀起她那边的车窗纱帘,让街上稀光透洒进来,借着那光飞快一扫她的脸颈,然后才放了帘子,“伤才刚褪,便又迫不及待地出去惹事?” 她被他这样看着,一时无言,想来想去也不知要怎样开口,索性垂了眼不吭声。 他眸光如刃,盯着她不放:“你去找廖从宽,是要把王奇赶尽杀绝方罢休?” 她仍是默默地坐着,不一辞。 知他这几日来定是动了不少手段,单凭曹京那一封参劾古钦的折子便可知他心里亦不愿此事牵连更多人,而允她参审王奇一案已是天大的恩宠,可她却又私下去找廖从宽,想来他此刻得知后心中定是不悦。 良久都不闻他开口,她便悄悄地抬睫去瞅他,却一下子撞上他一直未挪的目光,冷毅却又隐隐带情,令她一愣。 他动眸,低声道:“意非责你,不必如此紧张。” 她听出他声音略有松缓,于是一扬唇,转而问道:“殿下今夜来此是为何事?” 他不语,却催黄波将马车再驾快些。 越近西津街头,车外便越喧闹,各色小贩叫卖声和孩童的笑闹声掺杂着传入车中,烘得车内都透着暖意。 黄波将马车转入一个偏巷里停稳,在外道:“殿下。” 他揭开车帘,对她道:“下车。” 她好像隐约有些明白,可却不敢信他会做这种事,目光征询地探向他,却不见他回应,于是只好撩裙下了车。 因未入朝,她今日便没穿官服,身下一条素色长襦裙,配了销金枣色长褙子,尽显身段。 他亦下车,回身嘱咐了黄波几言,便带了她往前面夜市热闹之处行去。 灯烛簇亮,她这才得空细细看他,见他也是简袍素带,而右眼处竟是又蒙了一层黑布。 她心头一悸,轻声道:“殿下这是要带臣去逛夜市?” 他未答,却反问她:“你不愿去?”声音虽凉,可语气却极缓。 她摇了摇头,心头好似有什么东西融化开来,满满溢了一腔,整个人都在轻微颤。 那夜她道那梅红匣儿被弄丢了,他未言语,可她却是极难过,那是他送她的东西,其意何等珍贵,让她无论如何也无法释怀。 今夜他离宫赴此,竟会是为了带她来逛夜市…… 未及她多想,右手便觉一暖,竟是被他牵了起来。他长臂一垂,那凉锦敞袖便落下来,将他二人的手覆住,让人看不出。 她微惊,步子一顿,抬眼去看他。 他握紧了她的手,低声道:“人多,莫要走散了。” 她便垂眼,由他牵着向前走去,手指轻轻地弯了弯,反握住他的掌,一片烫意凛心。 章五十二 情(上) 自街角南去,当街水饭、熝肉、干脯铺子林立不绝;待至朱雀门附近,又有旋煎羊、白肠、鲊脯、冻鱼头等肉食摊子时时叫卖;除此以外,更有褐衣小贩推了车在卖麻腐鸡皮、麻饮细粉、素签沙糖、冰雪冷元子、水晶角儿、生淹水木瓜……这些都是春末夏初时节在京中时兴的小食,一路上齐齐沿街铺行,令人目不暇接。 孟廷辉小步走着,望着这些色味皆全的食摊,顿觉饥肠辘辘,未行多远,目光便凝在前面卖沙糖的小车上不移了。 那小贩眼尖,直喊她过去:“这位小娘子,咱这沙糖可是独家秘签制的,快让你家相公给你买点儿尝尝!” 她面上一潮,飞快地抬头看向身旁之人。 他脸色却依旧如常,拉着她走过去,道:“从前在冲州府的时候不曾见过这些小食?” 她笑笑,“潮安一带的吃食本就与京中大不相同,这夜市里的俱都是道地京中小食,臣自是未曾见过。” 他一牵嘴角,走过去摸出十五文钱递给那小贩;小贩乐呵呵地接了钱,拿小匣儿盛了些素签沙糖,交到孟廷辉手上,又打趣道她这相公颇知疼人。 她脸色愈红,被他握在掌心中的右手也在烫,不由半转过身子,捧紧了那小匣儿,轻叫一声:“殿下。” 被他这样拉着手,她是没法儿吃这沙糖;且此地虽少贵勋之流来逛,可若是万一遇上朝中哪个官吏,他二人又要如何是好? 他低眼,伸手到那匣儿中捏了根细签出来,将签上沙糖递到她唇边,然后微微一扬眉。 她半个身子都僵了,半晌才蓦然垂睫,张嘴将糖含入口中。 耳边人声嘈杂。有小孩儿从二人身前飞跑过去。笑闹穿行不断。可她却什么都听不见。眼睫在抖。抑不下眸中惊颤之色。 沙糖渐融。甜味四溢而腻人。唇舌似是躲无可躲。软软地败在这一场甜香惊澜下。 他长腿一迈。继续拉着她朝前走去。肩背笔挺。似是对自己之前做了什么毫不在意。 她手心汗湿。差点滑了那小匣儿。步子微有踉跄。好不容易才跟上他地步伐。长裙逆风扑曳擦地。脑中这才清醒了些。不由定声问他:“……殿下为何要对臣这么好?” 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无缘无故地对她好。而她又怎肯轻信这几乎像一场梦一般地幸福短瞬----他竟会真地无所求地对她好? 他大掌翻动。更是攥紧了她地手;锦袍袖口轻轻摩挲着她地细腕。令她微痒难耐。 她如呛水之人一般,一触上他低眸探视的目光,便呼吸不能,几将溺毙于他这清冽慑心的神色中。 他盯了她许久,才收回目光,继续阔步朝前走去,低声慢慢道:“因为我想。” ……呵。 她喉间微叹,眼波轻晃。 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是多么的简单,却又是多么的有力。 因为他想。 他有那样的一双父母,有这样的一片河山,他之愿便是天下万民之念,因为他想,他便能做。 可是不是真的是只要他想,便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不能做的,更没有什么东西是他求不到的? 她垂袖,任夜风拂衣乱而不顾,目光始终注视着他峻峭的侧脸,心底似清泉蓦止,一汪寒静。 他之难她俱知。 这一个帝位何等冷硬,这一座江山何等妖饶,这一国万民何等繁治,这一个男人又是何等雄心壮志锐意进取。 他心底里埋了多少事情她不知,他骨脉里涌着何样气血她不晓,她唯一知晓的不过是,她不愿他那么难。 不管他做这些是为了什么,不论他最终会如何对待她,她都将心甘情愿地伏在他座下尽效这一腔爱意忠胆。 这一生纵是只有今夜此刻能享得他一寸柔情,她心亦已足矣。 不知不觉走到街底一角,只余一家孙记麻软酥茶铺子,茶旗在外高扬,里面人声鼎沸,甚是热闹。 他收臂轻拽,将她拉到身前,微一低头,道:“这家铺子在京中颇为声名远扬。” 她想起方才买沙糖时他也是一副熟络的样子,于是小奇,问道:“殿下久居宫中,怎么会对这些事情如此熟悉?” 他眼底忽而一温,声音低了些:“皇上亦爱吃这些。” 她不禁抿唇,由他拉着进了铺子里面。 从不知他与皇上母子之间是如何相处的,更没想到那样一个容略天下无双的女子竟会也爱这些平民之物,可看他方才的神情,她却也能感受到他言辞间的孝意和敬重,想来他母子二人平日里定不似旁人传言中的那般颇多疏离。 一进去,门口数人的目光便尽数聚了过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二人。 她眉头微动,又侧头看了看他。 便是简袍素带毫不张扬,他在人群当中也是独有气势,任是谁也无法对他视而不见。 这样的男子,生来便该掌这江山命脉万民诸业,又有谁敢言能将他独占独享? 她纵是此时此刻人在他身旁,心中也绝不敢奢念,他将来能有一日会是她一个人的。 见他要的两小碗麻软酥茶被人端上台来,她赶忙放下糖匣儿,抢在前面掏了二十文钱搁在柜上,看他挑眉,才低眉轻道:“殿下对臣好,臣……亦想给殿下买点东西。” 他闻言,眼底遽然黯了些,接过酥茶,转眸一望身周,见铺中已无空座,便又带她走出去,斜行数步,拐入街底一处死角里。 这才终于松开她的手。 她站定,背倚墙砖,看他递了一碗过来,便笑眯眯地接过,捧至唇边轻嘬一口,然后满足地小叹一声,道:“臣以前从未想过,能真的同太子殿下一道来逛这夜市,还会在深夜里倚立街角喝酥茶。” 他亦喝了一口,眉目微晴。 她低眼盯着手中的粗木茶碗,半晌才道:“殿下还有三个月就要登基承统,臣不知今生往后还有没有机会能像今夜这般与殿下执手出行,而殿下以后还会不会对臣这么好?” 他手中动作停了停,却未言语。 她又道:“殿下,倘是将来朝中人人都道臣是奸佞之辈,希意谀上排贬异己残害良臣,殿下可还愿如现在这般同臣亲近?” 他突然侧过身子,长臂撑在半身高的墙砖上,封了她能走的路,高大的身影将她牢牢罩住,让街外窥不见这一角。 她的心一下子猛跳起来,抬眼又去望他。 背街临光,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他低声叫她:“孟廷辉。” 这一声令她连手指尖都麻,脊背战栗。 他倾身压近她,哑声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一定要以明君之姿留名青史,非流芳百世不可?” 她眼皮轻跳,反应不及,答不出一字。 他抬手,伸指触上她的唇,抹去她嘴角处沾了的茶渍,双眸一低,又叫了她一声:“孟廷辉。” 她被他碰触过的地方一片滚烫,定望他良久,方颤声道:“可臣之志,却在殿下之史笔芳名。” 他却久久不言,只是看着她。 她受不了他这样的目光,不由蹙眉:“殿下若是……” 话未说完,他便低头吻了她,凉薄双唇擦过她的额,移去她耳边,“孟廷辉。” 她只觉魂魄似被抽离躯骨,一心神智亦被这最后一声低唤轰得一干二净,双手不管不顾地伸去抱他的腰,偏过头去寻他的嘴唇,舌尖滑进他齿间,拼命似地吻他咬他,像是要将这一年多来的诸多思念尽泄于这一刹。 手中木碗陡落,温茶泼溅二人裙袍。 他将她环入怀中,任她吻任她咬,狠狠地回应她那急切的红唇素齿,心也跟着一点点烫起来。 这不是她第一次吻他,可这却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是吻到了他。 夜色清曚,月辉轻涟。 不去管将来到底怎样,不去管他心究竟何意,便是下一瞬就会被人撞见,便是明日就要遭天下人唾骂,她亦不愿放手。 不愿放手。 章五十三 情(中) 二日后孟廷辉归门下省入朝视事,又三日,王奇一案三司会审乃开。 在御史台狱拘了二旬有余,又被连审二日一夜,王奇却仍是神清智明,拒不供认青州大营月头银一事,更对京郊芾县百姓联名所诉之状不屑一顾,只道太仆寺少卿魏明先已按往年马价尽数赔偿了那些百姓,而当日出手伤人之事又非他本人所为,纵是要论罪,也不过是追减官俸罢了。 大理寺卿潘聪云力断当将王奇贬流仓州,却遭刑部侍郎刘若飞因王奇本人未曾供罪而驳之,一桩官案左右分立东西两班臣党,互不相让,终是剑锋侧转,但看御史中丞薛鹏如何请断。 薛鹏自乾德十八年入主兰台后便以清贵之姿闻名天下,朝中众人虽知他于此案必不会偏倚两党之一,却绝无想到他会许允孟廷辉入御史台狱问审王奇----便是潘聪云与刘若飞也是在将王奇提至都堂后乃审的,她孟廷辉身列二省谏院,又如何能享台谏之例、下狱联审王奇? 然而薛鹏却以太子特旨准允孟廷辉参审此案,而孟廷辉位微品低不足以与三司重臣共列公堂之上,便正好使她下狱问审王奇,也省去了太子日后再遣殿中侍御史来狱勘察。 这理由如此冠冕充足,朝中无人能夺其议,而孟廷辉更是恭拒不如从请,知道这是薛鹏看在廖从宽的情面上而私与她的好处,当下就于开审无果后的第三天夜里孤身去了御史台狱。 狱吏们已遵薛鹏授意,入夜后见孟廷辉来了,便一路放行,直将她请至羁押王奇的独囚牢房中,又在外给她备了座案笔墨、细锦软垫、茶水小食,生怕她在这阴湿牢狱中遭一点儿不适。 羁押王奇的牢房算是台狱里条件颇好的,四壁下皆是厚茅以避湿气,有床有褥,又有案台灯烛,一日三餐也比旁的犯臣要好得多。 孟廷辉到牢房门外时,恰见王奇捧着饭碗在吃,不由止住跟着她的狱吏,一个人走过去,隔着冷冰冰的牢门望向他。 王奇听见声音立时抬头,看清是她,想也未想便起身走来门边,张嘴便朝她狠啐一口。 他嘴里嚼碎了的饭菜渣滓溅至她官服上,一片狼藉。 孟廷辉脸色淡然。回身对狱吏道:“王大人已是吃饱了。去收了他地饭碗。撤了他地水菜。” 两个狱吏诺应。开锁进去收了东西。正欲落锁。却被她止住。 她吩咐几人候在一旁。自己也撇座不入。只站在牢房外面。与王奇四目相对。久而淡淡一笑。“王大人这牢房太过舒服。待我走后。你们换一间给他。” 王奇愤容满面。张口便骂:“你不过一个媚上佞小。安得入台狱来审我?太子是瞎了眼才会让你入朝为官!” 孟廷辉轻声道:“我自是不比王大人官威浩荡。在青州远郡竟敢将皇上心血占为己功。而在天子脚下亦敢对百姓行苛霸之举。”她转头。问狱吏道:“对太子口出悖逆之言。该当何罚?” 狱吏微有迟疑。想了一想。才答道:“未有定罚。但由孟大人落。” 她没想到薛鹏手下的人竟然如此知颜识色,不由微微一笑,望向王奇,却是吩咐狱吏道:“我是不懂台狱里审犯的种种手段,只是平日里若有什么法子能不留伤痕,便拿出来让我瞧瞧罢。” 王奇微惊,却仍是怒骂道:“你孟廷辉好大的胆子,薛中丞只说是入狱联审,你安敢背着他私自用刑?” 孟廷辉挑眉,“王大人为官已近十二年,怎会还是如此幼稚?薛中丞名曰联审,却只让我一人独来,其中何意王大人竟看不出?”她又浅浅一笑,“我孤身无家,纵是惹出了什么事也不惧不怕。薛中丞向来独善其身,只怕是巴不得由我‘大胆妄为’才好。若是能将你逼出供来,那自是皆大欢喜,倘是你死也不肯认罪,那便是出了事也由我一人扛责,薛中丞他何乐而不为?” 那边两个狱吏已拿了一板细细的银针过来,又有人在旁掌灯,将针尖用火燎过,炽焰噬银,微泛蓝光,那色泽在这阴暗的牢房中看起来竟是极为骇人。 孟廷辉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半晌,冲一人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们动手。 两人将王奇的身子按住,一人持针在他眼前晃了晃,低声道:“王大人,下官可要得罪了。”说着,就要往他耳侧扎去。 王奇一声惊喘,浑身都开始抖,冲她大声叫道:“你想要我说什么?” 狱吏的动作一停。 孟廷辉嘴角微弯,道:“在芾县强索民马、纵吏伤人之事。” 王奇仍在抖,口中飞快道:“太仆寺少卿魏大人已按往年马价赔了钱给那些百姓了,你还想要如何!” 她道:“衙兵出手伤人,是你授意与否?” 王奇拒言,那狱吏手指便一动,银亮针尖微微戳进他耳侧皮肤,他立时便抖叫了一声:“是我!” 孟廷辉点点头,又道:“青州大营月头银一事。” 王奇眼珠微微充血,狠狠瞪着她道:“我朝历来不杀士大夫,你焉敢今夜一再用刑逼我?倘是果真将我逼死,你又何来活路?” 她忽而冷笑:“我朝是不杀士大夫,可若是王大人畏罪自杀又如何?” 王奇一怔,随即疯了似的挣扎起来,“你敢!” 她冷眼看着他,“王大人若是不肯招供,只管试试我敢不敢。王大人是不知,我没有潘寺卿只将你贬流至仓州的公明之度,更没有薛中丞闻名天下的清贵之态,我不过一个媚上佞小,清誉名声在我眼里皆是粪土,我又有什么不敢的?” 狱吏的手指微转,王奇登时抖得更加厉害,大喘道:“沈知书所劾之言俱是真的,是真的!” 孟廷辉眼底一黑,使眼色让狱吏住手,又转身叫在后记供的台吏将供纸拿来,使王奇画押。 几人一松手,王奇便颤着倒在地上,半伏半跪,许久才略微回神,抬头看她欲走,忙抖声道:“孟大人,孟大人留步!” 她回头,面冷声凉:“王大人是不是又要威胁我?王大人是想不到这三司重臣们顾虑重重不敢对你用刑,而我却真敢下此毒手逼供,我知你纵是要被贬流,也定想出狱后找人‘收拾’我,对不对?” 王奇连连摇头,嗓子亦哑,道:“孟大人,我还有话要说,能不能……”他转眼看看周围几个狱吏,眼神犹疑。 孟廷辉会意,微微蹙眉,随即遣退几人,让他们在十步外候着,然后才道:“何事?” 王奇道:“我知孟大人是恨那一夜的事情,才对我下手如此之狠!可是孟大人,那无耻之事是魏少卿派人干的,与我全无关系啊,孟大人万不能把此恨泄在我头上!”他盯着孟廷辉手中的供纸,又道:“倘是我告诉孟大人一件秘事,孟大人可否将青州大营月头银一罪抹了?单就芾县民马一案已足以令我减官罚俸了,孟大人又何必如此狠绝?” 她淡望着他,不答却问:“有何秘事能值得我把你的罪抹了的?” 王奇脸上一副豁出去了的神色,压低了声音道:“孟大人可还记得去年骑射大典上被马摔伤的事儿?” 孟廷辉闻言小惊,想起去年那时他人尚远在青州,又怎会知道京中此事,且又是一副神秘不已的模样,显见是知道内情的,于是更加不解,不禁蹙眉,厉声道:“你是今年三月初才奉诏回京入太仆寺的,如何能知去年北苑骑射用马之事?” 王奇却不答,只是低声道:“孟大人不知,那次的事情也是魏少卿干的!” 章五十四 情(下) 第二更。 · 孟廷辉愣而无言。 先听他道之前那夜的事情是魏明先派人干的已是微惊,谁料他又道连去年骑射大典上她被马摔伤一事也是魏明先干的---- 她疾声道:“你何凭何据,竟敢污蔑太仆寺少卿魏明先?” 王奇略一迟疑,“前些日子魏少卿府上宴客,酒酣食足人熏醉,见无旁人,他一时说漏了嘴,才叫我听见的。”他低眼,“孟大人若要凭据,我也是拿不出的。我若非被孟大人逼到眼下这地步,当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此事说出来的。” 孟廷辉只冷冷问:“我与魏明先无冤无仇,去年北苑骑射时我亦是刚入翰林院不久,连见都没见过他,他为何要蓄意害我?” 王奇脸色小变,看向她的目光微显古怪,“孟大人以为非得和魏少卿有仇才能使他加害于你?魏少卿向来以东党新贵自居,处事时时连古相都不请不问,刚愎自用之度无人可比。当初沈太傅代太子奏请皇上着翰林院开一敕额给女子进士科一事便已让诸多东党朝臣们心生不快,而太子后来竟又逾例赐孟大人正六品修撰一职,更是让那些不愿女子为要密之官的守旧东党们心生异念。魏少卿此举非是要加害孟大人,实是做给太子看的。” 她面色阴晴不定,“魏明先视你为心腹之人、于此案上处处保你助你,你却三言两语便将他出卖得干干净净,倒要叫我如何相信你所言为真?” 王奇道:“孟大人前几天夜里遇难一事想必太子已是细查过了,孟大人何不去问问太子那事究竟是谁在后指使的,由是方知我所言绝不为虚。” 孟廷辉凝神片刻,忽而冷笑:“纵是你所言皆实,但你了无实证,空口白话又如何能作弹劾魏明先的证据?” 王奇连忙将身子撑起些。急道:“所以我之前才说。若是孟大人肯将我那青州大营一罪从供纸上抹了。我便告诉孟大人一件秘事!想要将魏明先弹劾减官。不必只求那二事地实证!” 她想了想。纤眉微扬。“我且先听听你有什么法子。” 他却踟躇不言。 孟廷辉见状。作势转身欲走。“也罢。魏少卿不过一介四品少卿。我又岂会真惧其势?” 王奇慌忙叫住她。“孟大人莫走。我说。我说。”他皱眉。像是下了极大地决心。才道:“孟大人可知。魏少卿地母亲已于一个半月前去世。可他却匿丧不报。拒不回籍守制丁忧。” 此言一出。孟廷辉才是真地大惊失色。 论朝中祖制,在朝官员莫论品衔,逢父母之丧必当回籍丁忧三年,倘是匿不报丧,必当遭革职贬罚,绝无例外。 且革职事小,清名事大。举进士为官者哪一个不是多年饱读圣贤书之人?于丁忧一事上隐匿犯制,堪称大逆不道之举,足以令朝臣天下人耻而唾之,将来若想再次起复也是难上加难,直可谓是一事断送一生官命! 她如何能想到,魏明先竟会做出这种不孝欺君之举,而王奇竟会知道如此秘事! 王奇看她眼神遽变,这才苦笑一声,又道:“孟大人实是不知,我与魏少卿是同乡,又是同年举进士为官的,孟大人以为他在此案上处处助我是因视我为心腹之人,可他其实是怕我将此事说出去,而我原也想坐待他保,谁曾想太子竟会又让孟大人参审……” 孟廷辉一把捏住那供纸,冷言打断他道:“王大人怕是不知,我那一夜被人掌括触石以致脑侧受伤,近几日来耳朵一直都不好。王大人方才说了些什么,我是一个字也没听清。至于这青州大营月头银一罪,恕我难替王大人抹去,而王大人既已画押在上,就别怪我明日呈至三司堂前以供潘、刘、薛三位大人断案。” 王奇几不能信她会翻脸说出这些话,脸色煞然作白,“你……”一口血涌上喉头,整个人都开始抖,“你今日对人苛酷如此,它日必将不得好死!” 她也未怒,竟是微笑:“说起来,我十年前便该‘不得好死’了,谁知上天眷顾,竟让我被人救了。如今这条命活来也并非是要为自己谋福,便是将来必将‘不得好死’又有何惧?” 王奇再也说不出一字,急急地喘着,隔了半扇牢门怨恨地望着她,身子忽而抽搐了两下,横倒在地,口吐白沫,不醒人事。 孟廷辉蹙眉,抬手招来狱吏处理,又叮嘱道定罪之前万不可让他出事,随后又将身后案上的纸尽数收了,然后才慢慢地走出台狱。 外面夜风清凉,伴着春末夏初特有的水香味道,将她身上的牢狱暗气一扫而光,裙摆翩然,丝低绕,眼角眉梢间的冷厉之色也减了三分。 因知黄波正守着车驾在不远处等她,由是便也不多逗留,直出了御史台,往外走去。 待至门口时,忽闻右侧有人叫她:“孟大人。” 孟廷辉转头看过去,见那人正是曹京,不由有些惊喜,上前道:“怎么,今夜是曹大人在台值事?” 曹京微微笑了下,点头,道:“当初从门下省谏厅迁调御史台颇为匆忙,也没同孟大人打声招呼。”他将她打量一番,见她气色还好,好似放心了些,又笑道:“听闻孟大人出行已有钦赐四轮马车,还望将来能够在太子人前多替我美言几句。” 她脸色略红,不知他是认真的还是在说笑,忽而想起那日黄波所说曹京是奉了太子谕令才左迁侍御史一职的,又念及他不日前才上的那封参劾古钦结党不臣的弹章,不由敛了笑,轻声问道:“曹大人现如今是转而亲附太子了?” 曹京面有尴尬,一副不置可否的神色,又似有难言之隐,许久都没接话,待到里面有人唤他进去,才对她笑了笑,“有事先行,下次找机会好好一叙。” 孟廷辉却赶紧拦住他,道:“我不是要探你私事,只不过你连古相都参了一折,想必东党那边也不会再拉拢你,往后你除了亲附太子怕也没别的路可走。”她顿一顿,见四周近处无人,才又压低了声音道:“今夜刚巧有一事想请你帮忙,若你肯为,我保你不出一月便能升官。” 曹京止住步子,眉微锁,“何事?” 她声音愈轻了,“太仆寺少卿魏明先隐匿母丧、不报朝廷。” 曹京大惊,“当真?” 孟廷辉点头,又道:“此事我会先传去让翰林院的老臣们知道,待翰林院清议声一起,你便以侍御史纠劾百官谬误之责写封弹章呈上去,到时御史台群吏必将群起而附之,不愁魏明先不被革职。” 曹京仍是惊然不已,半晌才道:“翰林院的人多也是东党的,你如何能让他们肯对魏明先起斥议之潮?” 她低眉淡笑,“曹大人是不是忘了,我亦是翰林院出身。”她敛袖一揖,“怎么才能让翰林院的人开口,曹大人不必过虑,只消到时见机拟好弹章呈上去便是。” 曹京也是一揖,目光犹然失色。 孟廷辉欲走,却又回头补了句:“飞黄腾达之机便在此一回,曹大人不会和自己的官运过不去罢?” 曹京这才回过神来,慢慢地点了下头,目光在她脸上盘旋不去,口中道:“孟大人,在下此番可是信你了,倘若能真如孟大人所计,在下将来在朝中便跟着孟大人行事了。” 孟廷辉冲他笑笑,再不多言,返身朝御史台外阶前行去。 黄波遥遥看见她的身影,便斥马驾车迎了上去,“孟大人怎么去了这么久,下官就差冲进御史台找人了!” 她撩裙上车,脸上略有歉意,微笑道:“还得麻烦黄侍卫,再陪我去趟翰林院。” 章五十五 潮涌(上) 抱歉更晚了,明日要出门,更新依旧会晚。o · 弯月半褪,天边曦光初现,翰林院外一片素静。 未几,内侍都知前来开院锁,里面的学士承旨们零星走出,皆是满面倦容。 方怀最后才出来,对那捧诏欲回禁中的内侍都知低声说了几言,才掩了门往街外行去。 街角暗处,一辆四轮马车停着,待他走过之时,车厢前帘忽然一动,里面传出一声轻唤:“方大人。” 方怀侧头,看清帘后之人,脸色不由一僵,皱眉不言,竟是继续向前走去,可未走两步,便被人拦了下来。 黄波笑着道:“孟大人叫不住方学士,可方学士总不至于连太子的面子都不给罢?” 方怀认出他是太子身边近侍,不禁愣了下,转头道:“怎么黄侍卫现如今竟是在她身边?” 黄波一边请他往马车那边去,一边道:“太子之令。” 方怀闻言,脸色愈黑了,怔迟片刻才上了马车,却未放帘,只问道:“孟大人只怕是久等了,有何事便直说罢。” 孟廷辉听得出他那声“孟大人”中地冷冷谑意。不由一垂睫。小笑了下。语气颇是无奈:“我知方大人如今已是听多了传言。心中看不起我。”她从袖袋中抽出一物。直截了当道:“可我今日来。却是有要事与方大人相商。” 方怀脸色漠然不为所动。接过东西。慢慢地打开看过。才猛地一惊。“此事当真?” 她点头。不说话。只是打量他地神色。 方怀皱眉沉思片刻。忽而抬眼盯住她:“魏明先隐匿母丧不报朝廷。此事你既已知晓。便该直接去告诉太子。为何还要特意来找我?” 孟廷辉轻轻道:“直禀太子虽一样能将魏明先革职免官。可不保他将来仍能再受旁人引荐而起复----先朝也不是没有过这样地例子。但若由翰林院先清议唾斥之声、再由御史台群吏联名弹劾其不孝欺君之行。便能彻底毁了他在朝内外地名声。且能令天下人皆知其为人。便是到时有人想要为他开脱复荐。也会碍于朝中清议而不敢出列。” 方怀紧攥那纸。眉皱愈紧。 她停了停,又微微一笑,“况且,如果是因我直禀而令太子将他革职免官,只怕翰林院的清流之臣们又将说太子是远贤臣而亲佞小,我又何忍再使太子清名因此蒙尘?” 方怀瞥她一眼,漠声道:“翰林院出了你这样的臣子,还想要谈何清议之名?” 孟廷辉不恼,只道:“敢问方大人,我除了颇受太子恩赐宠信之外,可曾真的做过什么悖德之事?” 方怀目光清矍,语气益不屑:“只论太子逾例赐你车驾宅院、许你以二省谏官之身参审王奇一案,便足可谓是目无朝制之举。我虽不知你是使了什么手段能够入台狱直接问审王奇,可想必是靠着私通命臣、逢谀太子才得了这等机会的。便是方才你说要毁魏明先一生官名,也足以看出你为人有多么薄德----自古贤臣皆是厚德待人,焉有你这等处心积虑打压异己之辈?再者,古相之前被曹京参劾结党不臣乃至告病在府、多日不问政事,你敢说此事与你丝毫无关?!你若不行奸佞之举,又怎会有人在后传议你种种之事?” 她抬头,双眸水亮,依然是笑着道:“既然方大人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那就莫要怪我又行小人之举----今日方大人既是已知魏明先匿丧一事,倘若方大人因对我私有成见而对此事视若无睹,我必将直禀太子方大人亦是结党不臣、蓄意包庇不孝欺君罪臣之辈,便是因此而无法使魏明先损誉毁名也无妨。方大人先前也说了,太子对我是逾例赐宠目无朝制,想必太子不会不信我禀奏之言,到时魏明先被革职免官不在话下,至于方大人……” 方怀容色且惊且怒,似是不信她会说出这种话。 她笑容愈加灿烂,声音轻了些:“对了,方大人不会忘了,还有不到三个月皇上便要内禅、太子便要登基了罢?” 方怀盯着她看了半晌,怒色愈盛,“你这是威胁我?我在朝为官二十余年,便是皇上与平王亦不会这样对我说话!” 孟廷辉摇头,语气极是和善:“方大人息怒,我怎会是要威胁方大人?我知方大人历来明辨是非,当初破例举荐我去门下省任差便是惜才忠君之举,今日必不会对魏明先之事视而不管,否则我也不会特地来找方大人了。” 方怀脸色僵着,望向她的目光颇为复杂,终是低哼了一声,拂袖下车,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拐出御街后才收了回来,脸色顿显疲惫,冲在车前站着的黄波轻声道:“回去罢。” 黄波利落地跳上来,挽缰驾车,又回身探手将帘子替她放下来。 孟廷辉却揽住车帘,轻轻舒眉,微笑着问他道:“黄侍卫,你方才既已听见方学士骂我是奸佞小人,为何还是对我这么好?” 黄波挑眉,“下官心里只有太子殿下,下官也看得出孟大人是真心对太子殿下好,下官为何要因旁人之言而不对孟大人好?” 她眼眶忽湿,笑着应了声,再无多言。 · 乾德二十五年四月末,王奇一案三司会审终得具结。刑部侍郎刘若飞拒不断其有罪,而大理寺卿潘聪云及御史中丞薛潘则以孟廷辉下狱问审之供定其忤上欺君、目无寺制、纵吏伤民等数条罪状,奏请将王奇贬流仓州,太子遂允其请。 王奇奉诏出京,却在离狱之后上折请查孟廷辉滥用私刑之举,朝中骤起风言,道门下省左司谏孟廷辉不止逾位问审、更是目无台狱之制而对命官动用私刑,着请太子将其减官罚俸,可太子却因王奇所奏无证而驳朝臣之请。 五月初,翰林学士方怀拜表,道太仆寺少卿魏明先隐匿母丧不报朝廷实乃不孝欺君之行,翰林院请议斥潮一时遽涌,天下人闻之侧目;御史台侍御史曹京随后参劾魏明先为臣大不敬、拒不回籍丁忧之罪,奏请将其革职下狱问审,御史台群吏闻之亦皆联名拜表参上。太子随即召二府重臣廷议此事,遂革魏明先一切官职,逐其回籍丁忧守制。 后十日,太子以孟廷辉于王奇一案奏状及时、审狱有功而擢迁其为右谏议大夫、龙图阁直学士,享正四品官例俸赐。朝堂内外闻之无不震惊,或有上折谏曰太子诏出仓促、恳请太子收回成命者,皆为太子所驳。 · 自五月以来,京中流言飞窜,大街小巷无不在谈孟廷辉被擢为右谏议大夫、龙图阁直学士一事。其谀上之名、苛狠之风一时遍传京城,又以其入仕不到二年便一路官至正四品而令人瞠目咋舌。 就连往常朱门冷阖的的孟府宅前也渐渐变得热闹起来。 孟廷辉乃当今太子身前一等一的红人宠臣,那些入朝未久的年轻仕子们,但凡渴望仕途通顺者,哪一个敢不来巴结逢迎她? 还有短短两个月便要举行皇上内禅大典,朝堂内外几乎人人都在揣度,待太子一旦登基,孟廷辉于朝中定会更加势盛。她虽不过一个正四品的谏议大夫,可这名头却已能抵得过任何一个参知政事。且不论太子对她的宠信之度如何,单就尚书左仆射古钦自三司会审王奇一案便告病在府、迄今未曾归朝理政一事来看,也知东党此番已因王奇、魏明先二人之事而受了不小的打击,便连一向习于向太子谏正的古钦都未出面对孟廷辉置一辞。 · 城南落花遍道,古府内香氛满溢。 又是一年桃花开。 厅门被人轻叩两下,“相爷,沈大人来了。” 未等里面的人应声,门便被人推开,沈知礼慢慢地走了进来,将手中提着的朱色膳盒搁在门口的矮几上,冲里面坐在案前的人道:“相爷身无一病,还想要在府里待多久才罢休?” 古钦抬头,扔了手中的书卷,望向她,面孔微板,“我怎么没病?” 沈知礼合上门,蹙眉道:“相爷心中究竟是在盘算些什么,不如同乐焉说说。” 他亦皱眉,语气带了责难之意:“又来胡闹。” 她长睫忽落,“相爷不说个明白,乐焉今日就不走了。” 古钦看她一副倔强的模样,不由起身,欲道重责之言将她喝退,可却终是斥不出口,定定地立了许久,才锁眉低声道:“你在政事上若能有你爹半分才敏识事之度,也不会来问我这话!” 章五十六 潮涌(中) 沈知礼闻言竟是凉凉一笑,道:“相爷对太子明明就是一番忠胆,却为何在旁人口中成了个结党庇羽的刚愎之人?乐焉确是天生愚笨,敢请相爷赐教一番。 古钦冷面不语,屈腿而坐,久而又望了她一眼,皱眉低叹:“你还是娃娃心性。” 她仍是站着,不肯挪退一分。 他便掩了书卷,问她:“你可曾听说过先朝大历十二年时皇上与平王各为大婚之事?” 沈知礼抬头,不解他怎会突然说起此事,只下意识道:“幼时自是听家父家母提起过,读家父著玩的那本野史时也看到过。” 当年的平王还不是平王,而当年的皇上也非现如今的皇上。 平王彼时犹是那个名震天下的东喜帝,横枪立马撼动五国铁壁,一腔柔胆只付皇上一人,却在大历十二年遣使求尚皇上宗室之女为后,而他古钦便是当年平王遣去的那个国使;其后未及半年,皇上亦于国中行大婚之典,纳时翰林医官、殿中监宁墨为皇夫。 她虽未亲身历见彼时盛典,却也能想见当年二帝先后大婚必是轰动天下的一件大事。 古钦将她犹疑之色尽收眼底,又道:“你可知,当年的皇上与平王虽是同年大婚,可平王是亲诏遣使求尚皇上宗室之女,而皇上却是被朝中众臣相逼、迫不得已而为之?你可知,当年衔领群臣拜表上折紧逼皇上体国大婚的人中,正有被朝中上下称为先朝贤相的廖文忠公廖峻?” 沈知礼听他历数这些陈年旧事,却只字不提如今朝中之势,不由愈不解,拧眉细思许久,脑中才忽而一明,好像隐约抓住了点头绪。 他却不再看她,将目光投向窗外远处:“平王当年十五岁登基、十六岁亲政,杀伐决断惟己断夺,在位十余年,朝中无人敢悖其愿;而皇上自十四岁登基始便由先帝重臣辅佐,以廖公为的二府老臣虽替她平党争治国事,可她在你爹于朝中起势之前的数年中,又何尝不被那些旧老忠臣们处处掣肘?” 她紧望着他。“相爷……”口虽不言。可心中已知他是何意。 古钦一扯嘴角。声音低下去:“太子何许人也。二皇旧事他能不知?他对为帝之术、党争政斗之事。怕是看得比眼下这些朝中老臣们还清楚!” 他顿了顿。又接道:“我古钦一生忠上。便是平王当年宁将一家江山尽付与皇上一人。我亦不敢有怨。如今更不会对太子行不忠之举!论东党种种逆行。我虽能替太子平之。可又如何敢替太子平之?我若替太子治东党逆举。则天下人皆知朝中有古相之贤。而不知殿中有太子之略。我又安能重蹈当年廖文忠公于皇上地覆辙?” 沈知礼抿抿唇。轻道:“所以相爷宁可弃贤相之名。却也要成就太子一手揽政之机?可相爷并非是廖文忠公。便是此时替太子理治朝事。将来待太子登基后。也必不会如廖公当年对皇上那样于国政军务上处处掣肘太子。相爷何苦就要委屈了自己?” 古钦瞥她一眼。“幼稚!”他手指一敲案沿。道:“我且问你。太子为何与你爹如此亲近?” 她微微挑眉。想了想。道:“是因我爹为太子太傅。太子自幼便与其常居常处。” 古钦却摇头,淡道:“是因你爹自从领太子太傅之衔后便不再过问朝政。倘是你爹至今仍行参知政事之权,太子绝不会同他如此亲近!” 沈知礼脸带讶色,望着他。 古钦又道:“自古为君者最忌何事,又最擅何事?你看太子如今对东党朝臣颇狠,那是因东党近几年来势头过盛,而我又甚得朝中请议之赞,倘是如今换作西党势盛,太子必亦会挑方恺为臣不当之事----为帝者权衡之术,太子知之甚明。你当我此番告病在府、不豫政事,只是单单欲为太子立威立名?我又何尝不是出自于为自己的考虑!倘是我替太子平党争治国事、贤相之名远传内外、而东西二党不再政争,太子又将拿什么东西来制衡我,又将要如何再信我?帝王权衡、两党高低,本就非一时一事能定----你且想想十一年前震动天下的潮安僧尼案,彼时西党势头何其张狂,涉案朝官中有多少都是亲附方恺的?太子可曾手软一下?而现在太子对方恺又是何等密近,当年又有谁能想得到?” 沈知礼脸色变了几变,说不出话来。 古钦看向她,目光俨然带了惜斥子辈之意,“你若是以为太子不愿朝中两党相争无止,那便是大错特错。倘说这朝中有谁最想要见二党相争不休,那人必是太子无疑!” 她喉头阵阵紧,未曾想到古钦会对她直言心中诸事,更不曾想到他所说的会是这样,当下只觉自己唐突冒失,竟敢登府欲责他告病一事,不由咬唇半晌,方岔开话题道:“相爷可知孟廷辉被擢右谏议大夫、龙图阁直学士一事?” 古钦慢慢一点头。 沈知礼见他无甚反应,不禁微觉奇怪,又问:“朝中众人多言太子此举不当,相爷不欲上折劝太子三思?毕竟如此一来,孟廷辉在京中的风评也是连差到底了……” 古钦盯住她,打断道:“太子行事虽时而张狂无羁,可心性却是慎虑多思,必不会只因一女子之故而无视朝制至此地步。” 她低眉略想,“那是为何?” 古钦神色一沉,半天才低道:“太子心中之意,我又从何而知?” 沈知礼便不再多言,转身去将那朱色膳盒拿了过来,搁在他案前,打开给他看,略微一笑,“乐焉看相爷久不出府,特意做了几个小菜来给相爷,只怕眼下皆已凉了。” 他望向膳盒中,目光久滞,终是揽袖拾箸,默声尝了口,道:“不凉。” 她心轻动,敛眉垂。 院外桃花碎瓣拂窗,一朵春心,半寸隐忍,纷纷漫漫一室香氛浓情,却也无人懂。 · 夜暮时分,宫中鸟雀声稀,几缕红云缠绕殿角,绵而剔透。 东宫殿前,小黄门一路疾步下阶,满脸堆笑:“方才内诸司的人来殿请问内禅大典之制,而后尚衣局的人又为太子度试大典衮冕,此时才退,实是让孟大人久等了。” 孟廷辉闻声转身,眉目含笑,抬手递过去两封折子,“劳烦公公把这个呈给太子,我就不入殿叨扰了。” 小黄门却侧身让道,“太子有谕,着孟廷辉觐见。” 她不禁微怔。 本是承他之令而拟了王奇一案前后详疏来呈给他,虽不必亲来递折,可她却是因想要见他一面而特意前来东宫的;待听见他忙于大典诸事,心中又实不愿占扰他本就不多的休憩时间;可欲退之时,却没想到他会谕令要她觐见。 她无法,只得收了奏章,随那小黄门上阶入殿。 一进去便看见殿中一张朱木衣案,上面平平整整地摊着青衮、蔽膝、中单、抹带、勒帛、玉剑、龙带、赤舄……无一不是图章繁复、金珠贯饰,令人顿有眼花缭乱之感。 这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是真的要登基为帝了。 “孟廷辉。” 一声平唤自座上传来。 她这才定了定神,抬眼看过去,见他正定望着她,忙上前道:“殿下。” 这语气虽亦平稳,可她心底却已是轻浪陡涌,脑中想到的是那一夜在街市暗角下,他连唤三声她这名字,那一字字入骨噬心,足令她为之顷狂。 自那一夜后,这还是她头一次与他二人独处。 脸不禁缓缓一红。 她不闻他声,便又上前几步,抽出折子递上去:“此为殿下要臣拟的奏疏。”然后又拿出另一本,道:“此为臣谢恩却官之奏。” 他撑臂在案,眸光暗邃:“可是嫌我擢拔你还不够多,才要却官?” 她咬唇,却还是止不住笑出声来,“殿下说笑了。”抬眼触上他的目光,心口又是微震,低声道:“殿下岂是未闻京中流言?臣不过尺寸之功,安能受此擢拔。” 他不接她的奏章,只道:“我赐你的,你安敢不受?” 她不禁一哑,驳不了他这微带了霸气的话,可这话入耳却是极为令她心折,当下又觉有丝尴尬,放眼朝木案上的衮服看过去,转问道:“皇上内禅、殿下登基大典诸制,可是皆已议定了?” 他点头,起身下案,走去那案前,随手拿起那把玉剑,斜眉道:“不过繁冗礼制而已。” 她亦跟过去,微笑又问:“敢问殿下登基大典的前导官一缺最后议由何人来担?” 自建朝至今未有内禅先例,此番皇上禅位、太子登基二典一并举行,让礼部诸官们慎而又慎,近些日子来直可谓是殚精竭虑议划大典诸例,生怕到时出个什么差错。 内侍诸班、殿中诸班直、宰执、文武百僚之例皆已先后议定,却唯有太子登基大典上的前导官一缺迟迟未拟好人选。 按理此缺当由太子亲腹内侍来担,可太子一向不与宦臣亲近,由是驳礼部所奏,只道由他亲定。可纵是要定,也必当择与太子关系亲近之信臣,放眼朝中除沈知书外却也无人能称得上是太子心腹之臣,可眼下其人尚在青州,无法来做大典上的前导官。 案上金珠光烁,他的手指挑起那根龙带,淡淡道:“你。” 章五十七 潮涌(下) 她只当自己听错了,轻声问:“殿下方才说什么?” 他却不复再言,只是低眼看了看她,便倾身探臂,一把掀了那案上青衮,其下赫然压着一件绯章紫衣并红纱襦裙。 衣有虎蜼,裙画黼黻,臂绣火藻,腰间更有方团金带以束。 白花罗中单上勾抹细银,扣前绕着晕锦薰绶,另有绯白罗大带搁在膝下。 她愕然。 眼望着这袭华丽繁复的典祀祭服,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曾于郊祀礼祭大典上远远望见过那些头冠毳冕身服章衣的两制重臣们,当时心中甚是羡慕,却不知自己还得再过多少年才有资格享得这黼黻华服。 他在一旁站了许久,却见她不语不动、神色犹怔,这才又开口:“从前宫里未曾制过女官祭服,此番便也未备蔽膝,至于旒冕、花额、犀簪诸物,晚些会令人一并送去你府上。” 她稍稍回神,挪步过去,仍是没说话,只是抬手按上那紫衣红裙。指尖抚过那细密繁线、青白章纹,凉软的衣料摩挲着她的掌心,衣袖上的火藻似也滚烫,令她愈无所适从。 良久,她才道:“殿下究竟何意?” 那一夜他二人唇舌纠缠于街头夜色中,入骨绵情紊乱了她的神智,叫她忘了去细究他到底为何要对她这么好。 便是送她那个梅红木匣儿又如何。便是在她惧疲心颤时将她紧拥入怀又如何。便是亲身带她去逛夜市又如何……她怎敢真地相信。他对她种种之好。皆因他同她是一样地心境? 她不相信。亦不奢望。 能够碰他一碰。能够占得他柔情半分。已是足矣。 他将是天下之尊。他将要立后纳妃。他之谋念从来无人能知。他怎会因她一个女子而如此逾制不顾? 她是当真不懂。与其心怀期冀。不若讨个明白。 可他却不答她地话。 她于是侧头,对上他的目光,又道:“臣非礼部官员,本不知舆服之例。但是,”她伸手拿过那根方团金带,轻道:“臣不过四品之官,安得用此金带?祭服繁章皆为三品以上重臣能有,臣又怎敢服此华贵章衣?至于犀簪诸物,亦非臣可享之制,还望殿下三思。” 他一扬眉,从她手中接过了那根灿目金带,双掌将其微微一曲,低头看了眼她的身子,然后伸手将它缓缓环过她的腰,左右打量了下,道:“正好。” 她冷不丁被他这样一碰,面庞霎时泛潮。他长指轻捏金带两端,不与她系,就只这样借力箍着她的腰,令她挪动不得。 他眼中逐渐微灼,“不觉得好看?” 她顿时心乱如麻,一触上他这样的目光,便再也强作不了正色,身欲朝后退,可腰间金带却被他猛地一抽,整个人差点跌过去贴上他的身子。她费力站稳,抬眸看他,脸上微微存怒,“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他无视她的眼神,只峻色道:“我问你话,你岂敢不答?” 她抑怒,仰脸道:“好看。” 他力道稍松,“我赐你的,你岂敢不要?” 她便摇头,“不敢。” 目光一斜,又看向案上那数件衣裙裳裾。青衮生凛,紫衣绵柔,阔袖细绶绕在一起,相映成辉。 心里面却似凝了个疙瘩。既是问不出他究竟何意,便顿觉身临悬渊,满腔沸血皆被渊谷寒风吹成了冰。进不得退不成,也不知自己往后究竟该如何是好。 原只想能望着他更久一点,能离他更近一些,可如今得了他一丝温情,便想要得到更多。 一切作为不过都是因为她恋着他。 纵使被旁人所误所谬所攻诘,她亦可云淡风轻以处之。 可他这种无所顾忌的擢拔封赐,却让她觉得心中没底。 车驾宅院尚可是为护她周全而赐,逾例擢她为右谏议大夫、龙图阁直学士亦可称是因王奇一案有功,可如今他竟连登基大典的前导官都要她来担,这究竟是何居心? 是见她于朝中无畏无惧、此番连东党旧臣都下得了狠手,所以更要推她上位、借她奸佞已成之名来替他清障扫碍么? 她收回目光,默默一叹,“殿下明知臣之心意,却要使这种种手段让臣以为殿下对臣好,是想要臣将来纵是一死亦不怨究殿下么?” 他的身子明显轻震,脸色遽暗。 她又道:“臣曾说过----臣之心愿,惟殿下之愿耳。殿下既知臣的心意,便不该对臣如此之好,徒令臣生就不该有的期冀奢望。不论殿下想要臣做什么,臣皆肯为,可臣唯独不愿殿下骗臣。” 腰间金带一滑,他松了手。 她不待他开口便往后侧方退去,垂道:“殿下要臣做大典上的前导官,臣便担此一缺。殿下要臣服这繁章衮冕,臣便服之。殿下将来若要臣背负千古骂名,臣便是一死亦甘愿。” 身前男人无声而立。 她躬身而退,待走至殿门前才转头,抬手推门时却听他沉声唤她道:“孟廷辉。” 手指陡颤,她假作没听见,直直推门欲出。 他却蓦然怒喝:“你放肆!” 她耳鼓轻震,心头小惊,听出他这一声中带了多大的怒气,当下不敢再走,只蹙眉收手,可还没等她回身,肩头就觉猛地一痛,整个人被他攥着转了过去。 他的动作如此之快,她只有怔神的份儿。 抬眼就见他寒石一般的脸,眸中尽是怒意。 半晌,她才垂眼,轻道:“臣放肆,但由殿下责罚。”正欲低头,下巴也猛地一痛,被他三指狠狠捏住,动不得。 他眸光如刃,直劈进她眼底,“孟廷辉,你的命就那么轻贱?” 她只觉眼仁儿都开始痛,受不得他这狠厉的语气。 他手指愈用力,又道:“我当年既是救了你,现如今更不会想要害你死。我在你眼中,当真是不择手段到了如此地步?” 她知是自己方才的那些话惹怒了他,不由道:“臣方才言辞过激,实非臣心中之意……” 话未说完,他便倾身咬住了她的嘴唇,要多狠有多狠,两臂猛地一收,将她锁死在怀里。 她痛不可耐,喉间呜咽一声,身子微微抖。 他却毫不怜惜,挪手上来掐住她的腮侧,直迫她张开嘴,继续咬她唇内细软的肌肤,牙齿磕阖之间探舌进去,将她彻底侵据。 她仰头,舌齿招架不及他这猛力,唇痛愈盛,可心头却似被他放了把火,细苗簇燃成焰,烧得她浑身通红,被他紧压在身前的**竟也微微颤。 双手下意识地去抱他的腰,摸索着勾住他的袍带。 掐在她脸侧的硬指忽而一松,她刚欲喘息,却觉耳后一潮,他的唇齿烫舌又侵上来,吻咬她的耳珠儿。 酥**麻的感觉一路窜过她的脊骨,直冲小腹之下。 她忍不住轻叫,那叫声如春日猫音,连她自己听了都觉脸臊,可心头火燃更凶,感到他舌齿愈放肆,不由伸臂去揽他的脖颈。 他身子一僵,薄唇顺势擦过她的脸颊下巴颈口,用牙咬开她的官服襟口,然后精准地含住她的细喉,箍在她腰间的手探下去,握住她的软臀,一用力,将她抱了起来。 她喘息连连,极为配合地张开双腿勾住他的腰,自己抬手将官服绯领扯开,又伸手去摸他,手指从他颈后袍领处探进去,细细软软地挠着他,未几便感到他被她夹在双腿间的某处愈热硬。 他眸中情浓欲冽,紧盯着她。 她微微垂头,血色红唇凑去他耳边,轻喘而道:“殿下……”她腰枝轻扭了下,蓄意挤压他的那一处,见他锁眉咬牙,才又细声道:“臣亦忍不住了……” · · · 俺荡漾了,俺有罪,俺才觉俺这三章的大标题怎么这么猥琐,俺捂脸奔走……又奔回来,俺不知道为毛这周的推荐票这么少…… 章五十八 标题待定(上) 他抱着她前迈一步,将她死死压上殿门。 朱门轻吱,日暮斜阳淡辉穿过门缝将她的顶镀了层浅浅金色,木雕门纹在后硌着她的背,耳边依稀传来殿外过路宫人的细语快步声。 眼前男子墨眉横扬,俊容浸怒,托在她臀下的双手骨硬如钳。 方一轻喘,他便猛地顶腰,将她紧紧卡在门板上,一手探上来,用力拉开那已被她扯开大半的官服绯领,又伸进去撕开白罗中单、绛色腹围,掌心覆住她丰满的乳,蛮狠地揉捏挤按。 她腰骨似要被他凹断,**在他掌下微微颤栗,色似染血,傲然挺立,浑身触感似是都凝在了这一点,两腿之间火热湿濡,令人难耐。 他又俯下来咬她的唇,下面那只手使劲掐揉着她的臀,舌尖撩过她的唇瓣、下颌、颈侧,动作烈得想要将她活生生吞下肚去。 她的手一开始撑在门柱上,然后又抱住他的头,若迎若拒,急喘着,另一只手飞快去解他的襟前,拼命撕扯那层层锦绫,待指尖触上他身上暖热的肌肤时,唇间不由满意地一叹,抱着他的那只手一扯他的,既而探下来,两手一起猛地拉开他的衣袍。 腿将他的腰用力一勾,上身朝他倾过去,裸嫩丰满的乳立时压上他硬实的胸膛。 在他身上微微摩挲,双手揽着他的脖颈,人似挂在了他身上一般,一头长散落开来,官服乱滑肩头半背。 他一口咬上她的肩。 又痛又麻,心底那簇火似被添了把柴,烈焰瞬时腾窜数丈高。 她更用力地抱住他。两只手不安份地从他颈后一路摸下去。揉按他硬直地脊骨。又滑去他肋侧。轻轻掐着他肌骨相连地紧实皮肤。 他蓦然松口。齿间轻嘶一声。显是吃痛。可又愈亢然。大掌从她背后探上去。一把将她凌乱地官服扯至腰间。令她一片素肌柔肤裸裎在自己眼前。眼底火星点点迸溅。目光一路逡扫而过。终是猛地将她箍牢。转身抱去衣案那边。放她在上。 长臂一挥。案上金带玉剑等碎饰统统落地。咣当有声。 庄肃隆重地大典青衮被她压在身下。体色光滑如脂。胸前蕊珠绽红。三泽叠复竟是别样刺激。 不待她有反应。他便倾身而下。唇舌迅猛精准地掠过她地**嫩蕊。张嘴含住她。烫舌勾刺。一手揉捏着另一边。还有一手直伸下去撕她地襦裙。 布料碎裂地声音清浅而刺耳。 她身下一凉,全身血液似在一刹那间凝去那一点,不禁微扭身子,可他却仍是含咬着她的**,令她动不得。 暖热的大掌轻轻摸过她的下面,勾撩着,揉按着,轻捏着,直将她弄得越来越湿越来越热,才又转去抚弄她的大腿内侧。 她浑身都在抖,心尖愉悦而颤,红唇微启,舌下压了千言万语,可却道不出一字,口中皆是吟喘之声。 想要伸手去摸他的脸,可他却陡然抬头,盯住她,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提上去,紧压在案。 他缓缓一扬眉。 然后低头,伸舌,极其细致地扫过她的肩头乳峰,手松开,移下去挪上来,两掌握住她的腰。 她眼前升了一片雾,就见他缓缓向下,吻过她的腰腹,又继续往下,头径直埋入她双腿之间。 舌尖滚烫,时而如枪剑利刃,时而如细羽绵毛,令她时而绷颤时而瘫软,溃败成水,汪涌而淌。 她已顾不得任何,手指紧扣在案沿上,指甲时重时轻地划着朱木细纹,双腿控制不住地抖颤,欲动,腰却被他两只大掌锁压钳控,只能就这般任他为所欲为。 舌之后便是齿。一下下,缓缓地,轻轻地擦过她最脆弱的地方,一瓣瓣拨开,掠过去,细咬一小下,舌尖跟着顶上来,飞快地磨绕着。 她忍不住叫出声来。 浑身皮肤都被逼出了汗,腰后浅浅痉挛,心火窜至四肢百骸,烧干了她骨头里的水,又一路燃至身下,烫意惊心。 手指松开案沿,费力撑起半个身子,低眼看过去,恰见他衣袍散敞,硬颈微弯,抬头吻上来。 这景象实在是过于刺激。 她屈腿勾住他的背,待他咬上她的腰,便伸手一把拉过他的掌腕,倾身过去,迫不及待地捧起他的脸,亲上他的左眼。 这一只眸子令她魂牵梦绕整十年,这一个男人令她倾心爱慕这一生。他是如此位尊如此俊挺,而她竟能真的,如此时此刻这般被他拥在怀里、袒呈相对、尽心尽愿地做这一切。 他若肯要她,她又怎会不愿给他。 苍天知她心念,知她想要他想了已是有多久。 之前找回的那一点点神智在他咬住她的唇后,顷刻间便再也荡然无存。只消一个吻一个眼神,她就会生生死死地迷上他。 她的动作如此急迫,亲过他的眼,又去亲他笔直的鼻梁,然后是那两片薄唇,侧脸耳根,颈间突喉。 他任由她胡乱亲吻,双掌又覆上她的乳峰,力道转轻,温柔地揉捏着那柔肌红果。 她扭动了一下,盘在他腰间的双腿夹得更紧,抬手三两下地剥了他身上半褪的衣袍,红唇素齿在他肩膀上肆虐,一只手朝他腰下缓缓探去。 隔着锦裤,将他握在掌心里,时轻时重地摩挲**着。 热烫坚硬的地方在她手心里变得更加热烫坚硬。 一把抽开裤带,指尖扫过他的小腹,一点点蹭下去,轻轻碰他一下,再一下,终是满满圈住他。 她的手还未怎么动,他的身子就僵硬起来,大掌从她胸前猛地探至她臀后,伸指去触她。 她红唇一开,轻吟,仰起头来,染水双眸对上他火样目光,手慢慢动起来,然后越来越快,就见他嘴唇亦僵,在她身后触抚的动作也停了。 “殿下……”她细声道,忍不住又凑过去亲了亲他的下巴,“比起殿下那一夜自己动手,眼下这感觉如何?” 他低喘,不语,揽臂去捞她的腰,就要将她压下去。 她却不依,含笑挣扎起来,双腿从他腰间滑下来,手也伸上来抵住他的胸膛,用力将他一推。 他一时没站稳,身子向后跌过去,又来不及松手,竟将她一并从衣案上拉了下来,重重地摔在他身上。 殿砖冰凉,身子火热,一张红唇正对他的眼,一对红蕊颤兮兮地在他眼前轻晃,顿时令他血冲头顶。 她想也不想地就亲下去,小舌滑过他身上的寸寸肌肤,直朝他腰下进。 他咬牙低喘,一把按住她的脑袋,不让她再动。 她颊侧紧贴他的小腹,乖巧地不再挪动头,可却伸手握住他,下一瞬便张开红唇,伸长了嫩舌,轻轻舔过他的顶端。 · · · 船很大,慢慢开……话说还没上架俺不敢太放肆,但是不放肆又8是俺的风格,真是太纠结了……另外请有小粉红的姑娘们给万岁预留下,10号上架后戳戳……捂脸奔走…… 章五十九 标题待定(中) 他的身子微微震了下,扣在她脑后的大掌更是紧了三分。 那一夜在这东宫内殿中便知她那明事懂礼的外表下是怎样一副大胆妄为的心性,亦知她对于他来说有多诱人,单是在脑中想像她伏在他身上的模样,就足以令他浑身血沸。 更何况眼下这情景,她柔软的胸乳贴着他的腿,光滑的脸颊挨着他的小腹,擅于书墨的右手正握着他,而那张无所畏惧、灵牙利齿的红唇竟会对他做出这样的举动。 自皇上十四岁登基至今,女主天下已有三十多年,国中诸路民风愈开放,女子外可治学为官、内能休夫出户,无论内闱外举,虽非事事皆得以媲比男子,可行事作风较之先朝百年却是张扬了不知多少倍。 但饶是如此,他也没有想到,她竟会这般明晓如何能够取悦他。长指不由穿过她的黑密长,指腹轻摩她的耳根。 她伏着,眼睫垂落,舌尖舔了舔嘴角,便抿住唇不再动作。连握着他的手也有一丝迟疑,只是微微转了下掌心,便悄悄抬眼瞥他。 到底是未经人事的,纵是胆大无惧,却也不知这样做究竟对不对。 他触上她的眼神,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当下探臂过去,用力将她的身子拉上来,缓缓地抱住她。 口中一声低喟,胸口愈烫。 她的头埋在他的颈窝里,侧过脸去亲他,手又下意识地四下撩动他那些敏感之处,可没动几下,便被他猛地翻身压了过来。 惊喘半声,又咬唇而笑,两只手沿着他的胸膛滑上去勾住他的脖子。 他长臂探至她地背后。将她搂住。肘节撑地。就这样半伏在她身上。低头亲吻她地耳垂。哑着嗓子道:“别乱动。”一顿。又低声道:“……让我抱抱你。” 这一声如此缠情涌欲。这一语如此低绵温柔。令她瞬时散了神魄。几乎就要以为他亦是恋着她地。 红唇颤启。几将要问出来。可话至齿边却又无论如何说不出。 不是怕他说地不是她想要听地。而是怕他地话又会令她期冀雀跃。为帝王者有几言是真出其心。为臣子者又如何能够倾心信其之言?不若就像现在这样。她爱他她恋他。就好。不论将来生什么。她也不至于……会恨他。 便就依他之言。不再动。双手搂紧了他。让他抱着她。 他地右肩上有一个小小地骨窝。旁边是块硬硬地厚茧。她认得那是因常年习箭、背长弓挎箭箙而留下地痕迹。脑中不由想起一年前在北苑骑射大殿上。他那纵马驰骋、英气勃然。势慑群臣将校地骁悍之态。 就好似这世间,只要有他,只要他在,便再无何人何事能争得过他的光彩。又有哪个女子不会心折于他? 她的嘴唇贴上他的肩,舌尖擦过那块厚茧。 他低低一喘,好似回神,两臂又一用力,将她搂着翻了个身,让她重新伏在自己身上,一手压着她的背,另一只手轻轻揉按着她的身子,开口道:“这么多手段,谁教你的?” 语气沉缓溺人,不像责问,却似**。 她眯了眸子,唇角轻牵,微笑道:“殿下不知臣博览群书?” 他拨弄了一下她的长,好看清她的脸,低声道:“连那些淫艳之书亦都读过?” 她晗,抿唇道:“殿下不闻前些年流于国中的那本《且妄言》,其间词句精妙绝伦,臣入朝之后亦尝闻秘阁校理刘大人的千金赞过此书。” 他挑眉,神似思索,半晌道:“我亦读过。” 沈知书当年还在太学时便爱搜罗这些书物,不论是春宫册子、**梓卷,还是春囊艳锦、奇巧玩器,皆是私携入宫来与他看。 她听见他亦读过,不禁咬舌而笑,仰脸凑近他的耳朵,轻声道:“臣当初在冲州府的女学时,还曾为众人讲解过那书里的艳词。” 他斜眉低眼,看着她。 她笑脸明媚,一双眸子水一样的亮,唇角蹭过他的耳,细声道:“‘一个光头元帅,一个竖嘴将军;那元帅枪枪单刺红心,这将军剑剑只含紫脑……’” 这本是些极下流淫秽的词句,可却被她这样半是正经半是调笑地说出来,又是如此细声细气媚态横生,竟让他心生别样情愫。 她又道:“当时学里的女子互相私传此书,又将书里的诗词摘抄出来,暗下讨论频纷……”她见他一动不动地听着,便去亲他一下,才又笑道:“属臣最读得懂了。” 他不由哑然失笑。 虽知她是极在意功名的,可却不料连这种事情也能让她这么沾沾自喜。眼望着她唇扬眼亮的神色,心中只觉澜潮翻涌。 从未有女子在他面前能够如此坦诚不加掩饰,亦未有过女子能对他如此一心一意倾情以付。 脸上笑容逐渐漾开,终是低笑出声。 她注目,看见他俊脸泛笑,不禁轻怔,半晌才慢慢地伸手去摸他的眉眼,喃喃道:“殿下……” 他顺势吻住她,大掌轻轻揉捏她的翘臀。 她任他亲吻抚摸,半晌才侧脸喘息,然后又去看他,见他眼底笑意仍存,不禁动容,轻声道:“殿下笑起来,真好看。” 他又扬唇,嘴角笑纹深深浅浅,异色双眸半阖半睁,一副慵懒撩情的神色,手一路抚上来,捧住她的脸,又滑过她的肩头,两指轻捏她的**。 她舒服得轻叹,低头伏在他胸前,一条腿缠上他的腰,“殿下。” 他的身上犹有她方才抓掐过的痕迹,浅红色点点印在淡麦色的结实身躯上,色泽撩人而刺激。 虽不似先前那一番激烈,可他此时的动作却愈沾情染欲,极尽所能地触她体内的火意热流。 但他又仅仅是这样触抚她,再无多求,好像与先前那个撕扯她官服噬咬她身子的男子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她浅浅闭眼,愈不解他。 他向来是少言多行,心重难辨,被她触怒亦非是头一回,方才那种种肆意蛮行若是泄怒乃为,又怎来得此时此刻的这种温柔举动。她分明能感受到他此刻那更加火热的**,却不懂他为何就这样停而不进。 “孟廷辉。”他突然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她没睁眼,只喏应道:“殿下。” 他亲了一下她的额头,暖热的嘴唇压在她的额顶,久久未移,“我对你好,是因为我想。” · · · 上架前说几句:希望有能力的姑娘能够支持正版阅读,因为只有订阅成绩好了,编辑才会给万岁多一点好一点的推荐位置,这样才会有更多的姑娘能看到万岁,俺也才能够更有动力……当初欢喜的路走得很不顺,俺真的希望万岁这回能够稍微顺一点,所以恳望诸位姑娘能够多支持一下,谢谢……^_^ 因为俺这几天身体不太好,脊椎侧弯导致的老毛病又犯了,所以不能久对电脑,欠了几个长评加更只能争取下周补了,真的很抱歉,希望大家不要以为俺是故意拖章节等上架……o 章六十 标题待定(下) …是因为他想。 这话不是她头一回听他说。那一夜在西津街头的夜市上,他便对她说过这话。可眼下再听他道,却觉得这几字之间藏了些她辨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她依然闭着眼,轻声道:“殿下做的事情,自然是因为殿下想才会去做。殿下就算不说,臣也是明白的。” 鼻尖一暖,又落下他的吻,后颈被他的手掌轻轻握住,就听他声音低沉下去:“我做的事情,并非皆是因为我想才会去做。” 她微微睁眼。 他将她的头抬来,目光对上她的眼,又说了一遍:“可是我对你好,是因为我想。” 她纤眉一舒,看他脸色甚严峻,不解他为何如此再三强调此言,只道:“臣知道了。” 他微微扬唇,:“你可会一直记住我这话?” 她点头,“臣会一直记住下这话。” 眉宇间露出少许满意的神色,大掌一箍她的腰,将她搂着坐了起来,长指一挽她的,俯身在她柔白的颈侧印了个吻。 感觉到他地舌齿在她皮肤上轻缓摩挲。身子不由战栗。低眼去看他。 常习武之人。腰腹裸实而精壮。他那贵绫锦裤半褪在膝。一双长腿轻屈。半掩了那**雄势勃之物。可这隐约蒙惑之景却极是撩人。 她忍不住撇眸。轻喘道:“臣怕被殿下这模样迷死了……” 他烫舌一路巡而上。衔住她地唇她说不下去着她身子地手一用力。竟这样托抱着她站了起来。又把她放上了那张朱木衣案。 她被他亲得两眼蒙雾。就见地上青衮金线泛光。眼前男子眸底窜火。自己地一颗心也是噗通快跳。 以为他终是要有所动。可却看见他只是探身将那些繁复衣饰拿过来在她一旁。 他未取里衣中单,只抖开那紫衣大带,披上她**的身子,大掌探进去抽带系好抬眸道:“可合身?” 冰凉的衣料擦着她已被他撩拨得极敏感的皮肤,令她不自禁地微微扭动未着中单,那紫衣前襟亦是散着,她这模样要比先前一丝不挂时还要诱人。 她两手在后撑住衣案,轻道:“想必尚衣局的人也是按臣的官服大小来制的,很是合身。” 他低眸,抬手轻轻一扯她半敝的襟口目光直直探进那雪嫩壑谷中,道:“这里还需再收紧些。” 她脸上似是着了火头紧得难耐。他此时的目光愈放肆无羁,没了之前的蛮狠亦没了方才的缠情,剩的只是淋漓**。她甚至不需他触抚已被他这目光撩得胸蕊颤立。 他眸光火热,掌心滚烫,可脸色却依旧稳若,又去拿了那红纱襦裙来替她穿上,动作细致缓慢,提着裙带,令那薄纱滑锦一点点擦过她的腿腰,最后将那裙带细绶随便一系。 她的脸几乎要绽出血来。 裙下空荡荡的,衣里亦是尽裸,这一套庄肃隆重的典祭礼衣此时竟会显得如此靡艳放荡,才知自己在他面前到底是稚嫩欠历的。 他抱住她的腰,手不疾不缓地伸进她的衣内,哑声道:“我爱看你穿得一本正经的模样。” 那一夜在这殿中,看着她一身端肃的绯色官服,脑中想的尽是她那大胆撩人的举动,明明是如此矛盾,却又是如此刺激,令他竟会想出种种龌龊的景象来。 她说不出话来,几乎就要溺死在这醉心侵魄的暖氛中,隐隐觉得他与平日甚是不同,可却无暇细想他为何会陡转而变。越过他的肩头,清晰可见那落在地上的青衮金带,不由道:“殿下,那衮衣……” 他的手仍是不疾不缓地抚摸着她的身子,不语。 她眼底忽然暗了些,轻道:“殿下不日登基,到时身在龙座之上,臣可呼‘万岁’于下,却只怕不能再与殿下这般亲近。” 他依旧不语,可手指却有些僵。 她伏在他肩上,见他始终不语,他又是生怒,便又轻轻笑道:“殿下今日这般作为,倒会让臣误以为殿下很是心爱臣。” 本是说笑着想要逼他开口的,以为他会立时出声驳她,可等了半晌,也不闻他说一字。 他只是偏过头亲她的耳朵,亲了许久,才低声道:“我不求万岁,惟愿天赐三十五年,当以 江山,十年养百姓,二十年致太平,则此生足矣。 她轻愣,没料到他会对她说这些,隔了好半晌,才一垂睫,揽紧了他的背,微笑道:“那臣便陪殿下三十五年,看殿下固江山,看殿下养百姓,看殿下致太平……非死不离殿下一步。” 他手上用力,一把攥住她的腰,“孟廷辉。” 她应了声,不知他为何总是喜欢这样叫她的名字,而自己又极是喜欢听他这样叫她,仿佛这简简单单的一声就可涵盖所有他想说的、她愿听的话----纵使他想说的,也许本不是她愿听的。 她可以感受得到他那浓洌却又内敛的情绪,又辨得出他眸中愈来愈烈的焰苗,那火熊燃不止,直烧得她浑身滚热,再也抵不住他这无声的诱邀。 他盯了她片刻,落下吻来,细碎地亲遍她露在外面的肌肤,又埋头而下,时轻时重地咬吻她襟内裸嫩的胸乳。 她伸腿将他的腰勾近些,近些,直到他那硬烫的勃贴上她的湿濡嫩瓣,才轻喘着在他耳边道:“殿下……” 他双掌托住的软臀,左右轻晃,令她被他摩擦浅撞,看见她红唇轻颤口中连喘,才微微阖眸,又叫她:“孟廷辉。” 眼前男子神色犹有隐之态,更令她激颤难抑,身下愈潮润,小腹处也似有千蚁噬咬,不由轻撑腰骨,蓦然将他纳了进来。 觉一痛,就见他眉目一凛,托在她臀下的双手也僵了不再动。 知道会痛,可却没料到会这么痛,当下咬唇不出声,浑身都绷紧了,不知该要如何去做。 他未动,只是凝眸看她,觉出她里面渐渐湿热了些,才慢慢地退出来一点,生怕伤到她。 她拧眉,轻声一叫,似是痛,又似是舒颤。 这叫声令他愈硬烫,只觉心头像是被她咬在唇间,又酸又痒,极其难忍,不由试着进去些,见她眉头微松,便又进去些…… 她两只手死死扣在他肩头上,脸庞窜红,身下先是又痛又痒,然后痛渐消、痒愈盛,待到他动作稍快起来后,竟觉一片酸酸麻麻,忍不住喘叫出声:“殿下……” 他低头含住她的耳珠儿,舌尖飞快地勾搅着,觉出她在怀里轻颤,便腾出一只手来,一把将那红纱襦裙撩起到她腰间,长指揉抚她的大腿内侧,又伸至两人相交之处,轻轻挤压她上面的那一点。 她禁受不住这等刺激,不由抬手去拉他的,可手却无力,浑身上下亦无力,盘在他腰间的两条腿阵阵轻抖,口中吟喘连连。 他却渐渐停了下来,在她耳边哑声道:“去内殿。” 她被他弄得神智轻散,才将回神,便觉身下一空,人已被他一路抱着往内殿走去。 鸦青垂帐遥遥欲落,软榻之上凉绸细软,黑色承尘,数簇金花,一室满满都是撩人**。 她被他放下来的时候,小腹不自觉地轻搐了下,抬眼就见他脸色登时变了,还没待她反应过来,他便猛地顶腰,深深地撞了进来。 衣物凌乱相缠,他竟要伸手去撕她的襦裙,她笑着惊叫,抬手去挡他,两腿将他的身子紧紧夹住,轻咬红唇,里面试着浅浅缩动了一下。 他果然住手,低喘着,两手攥紧她的腰,进出之势愈猛烈,埋头去咬她的嘴唇,狠狠道:“你当真是……大胆……放肆……” 声音的每一下断处是他深深冲入她体内的那一刹。她急喘着,伸手去撑榻内墙壁,又转而探去按压他的腰臀,指尖扣进他的皮肉里,浑身都在轻颤,小腿挺绷至几近痉挛。 他一把拉起她,把她的身子抵上一旁床柱,腰力骤渐,只轻浅地磨着她,一手去揉她的**。 她颤抖得愈厉害,腰枝下意识地向前探,可他却故意后退,令她欲求却得不到,几番下来她终是轻泣出声:“殿下,臣知错了……” 他斜眉一展,蓦然将她扣入怀中,大掌按住她的臀,腰间用力挺退,尽心尽力地去满足她。 她是如此固执如此坚强,却又是如此柔韧如此馨软,令他忍不住想要一遍又一遍地进出她,进出她千万遍亦不够。 上架了,求小粉红,每30张加更一次。 谢谢大家支持,鞠躬。^_^ 章六十一 登基(上) 已尽黑,内殿之中没有升烛点灯,一榻暗色。 初夏夜里仍寒,裸露在外的皮肤沁凉,**过后,汗粒早消,紫衣红裙乱七八糟地揉在一起,狼藉遍铺。 耳边是他轻沉的喘气声,低厚而又有力,一声声直撩她体内残存情潮。 她偎在他臂弯里,浑身瘫软如泥,歇了好半天才略缓过来些,挣扎着撑身而起,抬手将身上半散半落的衣裙除了,然后翻过他的身子,裸身下地,走去找那些被他撕扯乱扔在地的官服襦裙。 有宫灯微光从外面泄进来,映亮了这一路冷硬殿砖。 朦胧夜色中,她点烛,只在朱木衣案旁弯下腰来,摸索着捡起那件件绯衣中单、腹围襦裙,然后一件件抖开来,开始往身上穿。 臀股处酸疼不已,略一抬,就觉身下像是被横撕开来似的。 她轻轻喘息,定心神,才颤抖着系官服襟扣,又蹲下来满地找那条犀带,一头长飞瀑似地落下来,荡在她光洁尽裸的小腿边。 身子虽是如此疼痛,可心里却似脉滋漫。 她一直没回头,知道必定未眠,更知道方才的那一场**不曾让他尽兴,若非是怜她初经人事,他怎会那么快就饶了她、而任自己依然火硬舒。 在地上翻找了半天。手指尖刚触上带一角。人便被一双长臂从后抱住。耳边一热。是他地嘴唇侵了上来。 她一边躲。一边去抽那根带。口中道:“殿下……” 他却一把按住她地手。嘴唇亲着她地脸。声音微凉:“我可曾许你离殿?” 她不再动只道:“臣入东宫已过两个时辰。殿外地宫人、殿下身边地小黄门都知道。臣若再耽搁下去。只怕明日朝中又要传起风言风语。” “既知如此。”他地手伸进她官服里面。“你便不该蹲在这里、翘着腰臀来撩我。” 皮肤一经他碰触便似着了火一般。簇拉拉地烧进骨肉里。 她一阵轻颤脸上血色倘佯,咬唇道:“臣并没想要去撩殿下……”被他这么一说,她才觉自己方才蹲在地上找衣物的姿势是多么的煽人**。 他的嘴唇抵住她耳根“一看见你穿这官服,就想把你扒光了压在身下。” 这话语实在是过于刺激撩人,她耳根处火烧火撩的不知他那冷情寡欲的外表下会是这样一副烈火噬人的心性。 他见她略有紧张之态,才低笑一声,将她抱起来往回走,道:“才入夜未久这一身破衣烂裙地往外走,是想让大内禁中、内外诸司皆看个遍不成?再晚些,待诸阁灭灯之后便让你走。” 她只得遵他之意,待他将她在榻边放下之后,忙去床榻另一头的矮几那边摸索着将宫烛点燃,一回头看见他那似是不豫的脸色,又连忙解释道:“若叫外面的人看见殿里连灯烛都不点岂非太不像话?” 说话间一垂手,矮几上有本折子被她哗啦啦地扫了下去。 她目光随意一掠见是中书的几个老臣联名上的,又隐约辨得其间有云古相之事中顿明,想了想,才抬头对他道:“古相告病在府已久,殿下未曾想过亲自请其归朝视事?毕竟王奇一案已结,而古相在中书的地位更是举重若轻,不可久不在朝。” 他看着她,不一辞,脸庞被烛光映得忽明忽暗,难辨喜怒。 她又道:“臣虽不知殿下当初为何要迁曹京至御史台,只是曹京于魏明先一事上颇为刚正,臣斗胆为他求请,不知殿下可否将其迁回门下省,补臣先前的左司谏一缺。” 他忽而一动,将她扯过去抱住,不紧不慢道:“你方至四品之位,就知道要货易官位、笼络人心了?” 这一句话如此露骨,令她心里登时一凉。 她抬 只觉这男人此刻神情深不可测、目光冷淡隐隐含~之前那个行为火热、数吻缠情之人。 好半晌,她才低头,“臣并非此意。” 他却道:“若非有你允其升官,想曹京也没这胆子敢第一个站出来参劾魏明先。”停了停,又道:“先访御史台,后去翰林院,连方怀都被你说动了,你当真是好本事。” 她虽是被他抱在怀里,可他说的话却令她脊骨寒颤。 此言似责非责,半是试探半是警告。她去何处有黄波报与他听,而他心智是那么机慎多敏,又怎会不知她做了何事。她的官职车宅皆是拜他所赐,她在外面所行诸事亦是顶着太子宠信之名乃能成。他说得没错,那一夜若非她允诺曹京事后保其升官,曹京又怎可能贸然参劾魏明先。而曹京之所以肯信她,还不是因她受他宠信之名为众人所知。 他虽是对她如之,赏赐封赠事事逾例,浓情彻骨之时亦是体怀入微,可在这政事之上却容不得她逾矩一分。 虽付她奸佞之名,却不许真行佞幸宠臣邀官之举。他这是要让她知道,他给她的全是因为他想给,而她若想居功索物,那便是不知轻重之举。 她想着,心角觉一酸,轻声道:“臣并无不尊殿下之意。” 熟读史书之人有谁不知,佞幸奸传中的那些起伏命途皆牵制于为帝者的喜好怒怨。他今日对她好是因为他想,倘是它日他不再想要对她好,她又如何能够保住自己的官位性命? 半夜之间,他这一热冷之变令陡然失神,惶然不知所措。 明明还未登基为帝,可这帝心重气却是如此明显,刹那间便将她从先前的旖旎浪潮中拖拽出来。 到底还是冷情,冷情之人。 他看了她许久,慢慢地收双臂,将她抱紧,道:“便允你所请,迁曹京调补左司谏一缺。” 她蹙眉,小惊了一下,不解他为何突然变了话锋,“殿下?” 他抬手将她的头按在胸前,低声道:“你若能少想一些,我便能轻松多了。” 她轻喃:“臣没有多想,臣只是真的琢磨不透殿下。”她伸手去摸他的左胸,轻声又道:“臣不知到底要如何做,殿下心里才能真的满意。” 他却道:“你已做得很好。” 她抬眼望他,“可殿下方才分明是责臣逾矩。” 他的长指顺过她背后长,“你是逾矩,可我满意。” 她在他怀中一动不动地靠着,目光随着床头那宫烛细苗一起晃动,许久才又开口:“臣忽然想起来,幼时尼庵里曾养了条狗,那狗刚被人捡来时性子甚野,捡它的人便将它拴在墙根,时而喂它好些,时而饿它几顿,几番下来那狗也渐渐明白了,在那人面前变得乖顺了许多,捡它的人便让它夜守尼庵院房,它因顿顿都能吃上好的,便也乐于在门口作凶恶之象来吓退恶徒,本以为能够就此享食终老,却哪知几年后被外面的人下毒手宰杀烹了,捡养它的那个人也没见有多难过,只当是少了个看门之物罢了,又重新去寻了条弃狗来养。” 他听着,目光渐渐趋冷。 她喘了一口气,又道:“臣此时想起来,竟觉自己有些像那狗。”又侧脸对上他的眼,轻声道:“可臣与那狗还是有不同之处的。臣在想,倘若臣是那狗,纵是要被宰杀烹煮,也恨不能将一身骨肉送到捡养它的那个人盘中,让那人食臣之肉、饮臣骨汤、寝臣皮毛。” 他脸色骤然作怒,一把攥紧了她的腰。 她纤眉微扬,不惧却道:“臣爱殿下若此,殿下为何要怒?” - 章六十二 登基(中) 待他开口,她便拼命从他怀中挣脱开来,拢衣下地,哽:“臣从来不惧殿下之怒,臣自知臣之情意于殿下而言微渺不足,臣不奢望殿下能够付臣以真心,唯望殿下能够信臣,不臣。 她望着床上那已是狼藉不堪的紫衣红裙,又道:“殿下既臣居位越,臣于殿下登基大典上便更当仅衣常服,横竖这祭服今夜已被臣污了,臣还有何颜面能穿此而上紫宸殿。” 他背倚床头看着她,眸色幽深。 这一张陡峭俊脸,是多么诱人又是多么冷峻,令她心头时时渴望又时时自卑。到底要做多少,到底又要做什么……倾心倾情,倾此一身,倾此一生,却还不够……辨不明他的心道不出她的意,想不通自己而又读不懂他。 她将头垂得极低,仿佛这样才能掩去她心底的浓浓失意,只道:“殿下既是无言示下,臣便退殿了。”然后飞快地对他行了个浅礼,便赤脚跑去外殿去拾她的裙裤官靴,胡乱往身上一套,便推门走了出去。 宫阶长长高高,;叠复,在夜色烛光下更显冷凄。 她不该这样的。 她在他面前从来都是以~迎,向不惊事,或有挑衅之行也多是顽闹之举,何曾如今夜这般动情动气、不管不顾地在他面前说出这么任性的话。 是不是一尝识他的点点温情就变得如此不知好歹起来……摇头,又轻轻点头,眼角被风刮得有些痛,半丝湿意。 一过宣德楼前北横门,就见黄波马在候。 她随手乱挽地髻蓬糟地。一身官服襦裙也是不齐不整。一路而来已受颇多宫人内侍们侧目以对此时见了黄波更觉不适。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便上了车。道:“回去罢。” 黄催马。在外小心地问她:“孟大人。诸事可顺?” 淡淡哼唧了一声。 黄波便爽朗一笑。又问:“太子殿下可还好?” 她在马车里坐着怔半晌才答:“好。” 太子殿下……怎可能会不好。他掌攥天下。权衡众臣。这世间哪有事情是他算计不了利用不成地哪有人能敌得过他那深怀莫测地帝王心术。 她闭眼,忽然觉得一身沉累。 倘是这天下有谁能够比她爱他更多,倘是这天下有谁能够比她更愿负此侫幸宠臣之名,她情愿避位以让。 一月后乃有诏下式谕宰执及文武百僚内禅、登基二典诸例,各班直定序既成,又有谕昭朝中上下,以右谏议大夫、龙图阁直学士孟廷辉为太子登基大典之前导官。 举朝哗然自不必提,便连京畿诸路重府大县的百姓们见到朝廷邸报后亦都是惊奇不已。 若依礼制,想孟廷辉无论如何也该上折谢拒此等恩典曾想她三日后只上折谢恩,竟是毫不言惭地受了这满朝举望之衔。 清议骤涌制重臣们愈对她心生不满,多次当廷不齿与之为列、以表忿意;然未及半月闻御史台侍御史曹京被擢门下省左司谏、补孟廷辉右迁之缺,禁中有言道曹京此升乃为孟廷辉向太子所荐且先后不见曹京举奏参劾孟廷辉目无纲礼之行,因是人人皆信曹京乃与孟廷辉一党,而朝中新进入仕者更欲攀附孟廷辉以求荣禄。 那夜自东宫离去之前,她虽信口拒穿那典祭礼衣,可宫中仍是在离大典尚有半月余的时候将衣饰送到孟府、呈至她眼下。 是为太子之意,无人敢不遵从。 那绯章紫衣并红纱襦裙较之那一夜竟是愈显华盛,件件干净平整得像是新做的一般,且连襟袖处都加了金纹,与之同被送来的还有旒冠犀簪、金花钿,便是平日里女官上朝不允用的托子之物亦是赫然在列,且俱都是用宫中金珠繁饰而成,个个都是耀灿夺目。 孟廷辉一一收下,贡旨谢恩,且是毫无推拒之态,更令来孟府送衣物的内侍官吏们咋舌 转日便将此事说与朝中好事之人知晓,当下又是一 皇上内禅、太子登基之日愈临近,满京民情激跃,翘以盼新帝新政、大典减赋,京官之间亦多有飞帖互拜、欲于新朝伊始之际拉拢关系之意。 唯独孟府之内声冷色寂,一副傲不理事之姿,无人知晓孟廷辉将来意欲何为。 大典当日,尚不到寅时,孟府的下人们便起来点灯,为孟廷辉入宫参行大典打点前事。 天还未亮,夜逢正黑,苍穹如鸦色大盖倾扣而下,好似遮去了天地间一切稀光重彩。 婢女捧了梳洗物去叩门,久不闻孟廷辉应喏之声,便轻手轻脚地进去,方欲唤她起身,却见她一头大汗卧在床侧,浑身抖。 “孟大人……”那婢女登时慌了,手忙脚乱地去摸火折子吹灯。 孟廷辉微微眉,淡声道:“无碍,我是夜里受凉,此时腹里翻搅得难受……” 婢女伸手来探她的额头,竟是滚,不由惊道:“大人这样还要如何入宫?还是遣人去宫里说一声,大人……” 孟廷辉费力坐起身来,脸_愈显苍白,“我又没死,如何不能入宫?”她让婢女将衣物拿来,又道:“今日好生替我梳扮了。” 婢咬咬嘴唇,转身去拿东西,只小声又道:“明明是三伏热天,大人如何能在夜里受凉……若是别的什么急疫,怎容得如此耽搁!” 廷辉开口欲斥,却使不出劲来,只闭了眼由她过来一件件替自己穿戴齐整,略略洗漱了下,便被扶过去梳戴冠。 向来不胭脂色,今日苍色一抹红,竟似旁人俏容,难辨心颜。 待一身华衣祭服穿戴完毕,出府上车时天已微微亮。 黄波在外等得焦急,见了她便急冲冲地催着上车,落帘时才瞧见她脸色有恙,怔道:“孟大人身子不舒服?” 孟廷辉额角俱是汗粒,却道:“我一切尚安,你赶紧让人驾车走罢,想来眼下太常寺和御史台的人都到德寿宫外次前列班候着了。” 就这么一路飞鞭驾车,到宫门时就闻皇上已出德寿宫,两面鸣鞭、禁卫诸班直及亲从仪仗迎驾升御座,将行内禅之礼。 孟廷辉趋步急行,到紫宸殿外的丹陛下乃见太常卿及阁门官分列在候,又有舍人从德寿宫那边过来,道宰执进言已毕、皇上降坐宣诏、太子已服履袍出东宫。 她听后不敢有所耽搁,忙随来传话的舍人一道,往东宫通往紫宸殿的西长廊行去。 刚至廊前百步,就见一众黄衣辇官们步履齐整,扛辇飞快而来。 舍人站定,她便也跟着站定,垂以候。 背后冷汗骤涌,脑袋烧得昏沉沉的,只能看见那步辇缓缓降停,一人从上而下,步态雍容地朝她走来。 她眼前模模糊糊的,看不甚清,可却也不需看清楚----这一人,除了他还能有谁,除了那个尊贵无量雍华刚悍的他,还能有谁? 不由后退半步,两膝一弯,将跪行礼道:“臣孟廷辉奉旨前来,迎殿下入紫宸殿,为前导……” 话没能说完,人也没能跪下去,当着大典众人的面,她被他一把拉起来拖至身前。 他出手迅疾,准而利落,攥住她的手就不再放开,横眉紧目地打量了她一圈,声音沉躁:“你病了?” 周围有小声悉娑窃语声,数束目光聚扫而来,皆是惊然。 她用力甩手,却抽不出他的掌心,只觉头又是一阵晕,道:“臣没病,大典要紧,皇上已在德寿宫降坐,还请太子殿下快些入殿……” 他身定半瞬,开口道:“好。” 她小喘一口气,刚欲退身相让,却被他狠狠一拽,人跌跌撞撞地被他牵着往紫宸殿行去。 章六十三 登基(下) 短短数十步,她却走得有如足底踩针,步步紧颤。 一袭金章青衮在他身上那般契合,腰间玉剑白翠生辉,映着东边天际初绽的那一抹亮,淡淡眩目。 紫宸殿丹陛下已有诸臣在候,知阁门官、次管军官、文武百僚分班而列,人人眼中皆是惊而不信,一路目送他牵着她的手登阶入殿。 身后响起空厉的鸣鞭声,紫宸殿中金壁熠熠,空阔冷寂。 她急得要命,拼命地扭动手腕,且行且滞,欲挣脱他的钳控,心中不知他这是哪里不对劲,竟在这庄肃隆重的登基大典上做出此等大逆无纲之举。 他却将她攥得紧,口中低声道:“为何会病?” 她不答,忽而动怒浅喝道:“下!”头一阵晕眩,喉间大喘,心底又气又恨,气自己拗不过他的霸道,恨他为何如此心悉智慎事事洞明。 四扇殿门轰大开,有内侍舍人手捧德寿宫皇上所出内禅圣旨,上殿请太子升御座东侧坐。 他松手,深深看进她眼底,然后转走上龙座,面东而坐,长臂一展]服阔袖,金红色的蔽膝顺势而落。 外面又起一声鞭音,廷辉回头,见知阁门官已列班上阶,便深吸一口气,两手攥了攥裙侧,将掌心汗粒拭去,这才垂缓步上前,在龙座之下向北而立。 待知阁门官、次管军官先后二十人殿称贺礼毕。朝中文武百僚乃依序而入。横行西向立。 她站在他座下。脸上强作定之色。直直地望着那些高冠重服地朝臣们一个个入殿、分列两侧。殿门之外。阶下青服散官们乌压压地站了一片。一眼望去似无止尽时令她头更晕眼更花。非得在袖中掐着自己地掌心才能稳得住身子。 朝中凡六品以上地女官们皆得以衣常服入殿。立于两制重臣们之后。虽不敢在这殿上相互耳语。可那些或遮或掩投向孟廷辉地目光却足以说明。这些女官们心中对孟廷辉能为大典之前导官一事亦是颇为不满。且先前太子当众与她执手入殿一景是令这些年华初放地女子们心生不豫之情。 从德寿宫奉旨而来地内侍舍人在前一展裱金御札:“皇上诏谕诸臣将校:‘皇太子仁圣。天下人所共知。皇太子可即皇帝位称太上皇帝。平王仍称平王。与朕退处西都遂阳旧宫应军国事并听嗣君处分。朕在位三十九年。今乏且病。久欲闲退。此事断自朕心非由皇太子开陈。卿等当悉力以辅嗣君。共振天下之大业。’” 御札之言本在德寿宫行内禅之礼时就已由皇上亲自宣谕过。此时不过是登基大典之复例。可哪知座下殿中地两制重臣中。竟有人闻之流涕出声似悲不可抑。 皇上与平王共在位三十九年。从相争相伐到并肩舆坐四海定天下。收兵器治民生都合班以御世间万民。如今又携手退位让政终将这一世功业亲手交传给二人地唯一子嗣。如何能令追随二人数十年地老臣们坦然以受。 两侧臣众中一阵悉动,有人出列上前。 孟廷辉额汗不停滚落,定睛望去,就见是半月前乃回朝治事的古钦,同尚书右仆射徐亭、枢密使方恺、参知政事汪义问、同知枢密院事江平几位东西二党重臣。 几人不对座上新帝,却是面向手捧裱金御札的内侍舍人,躬身行礼道:“臣等不才,辅政累年,罪戾山积,乃蒙容贷,不赐诛责。今皇上、平王然独断,臣等心实钦仰。但自此不获日望清光,犬马之情,不胜依恋。” 此一番说辞虽表朝中老臣们的满腔忠情,可却实是对新帝之大不敬----内禅御札既宣,又如何能在新帝面前口称皇上云云。 然,他在座上身硬面冷,眉梢眼角俱是隐怒。 她斜眸一望,心底登时一惊,虽知这是朝中两党老臣们欲于新帝即位之初恪立旧威之举,却生怕他当众怒,当下也顾不得再尊大典礼制待舍人宣敕后再进言,忙转身对座,一撩裙膝,重重地跪了下来,俯道:“兹者伏遇皇帝陛下应天顺人,龙飞宝位,臣以驽下之材,恐不足以仰辅新政,然依乘风云千载之遇,实与四海苍生不胜幸庆。” 这几句话她说得极为费力,每一字都要用尽全力才能大声说出,以让满殿众臣听清。 她撑在殿砖上的双手指骨泛白,深吸一口气,又道:“太上皇帝、平王之出于独断,此大位关乎天下苍生,愿陛下即御座,以正南面,上附太上皇帝传位之意,不容辞避。” 一殿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在望着伏在他座下的她。 她轻轻阖眸,头重地叩了下去,高声道:“臣以不才之身为陛下大典之前导官,惟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句句陛下震人耳骨,这声万岁更是撼人心神。 此礼既行,满文武百僚俱都撩袍而跪,称贺其上,拜呼万岁;殿外阶下的散官们闻声亦叩而拜之,三称万岁之音响彻宫城内外。 这是一个时代的结束,更是另一时代的开始。 铁血尽褪,华幕初起,一片万里江山妖饶多姿,处处盎春。 她的额贴着冰冰凉的殿砖,耳边传殿外拜呼万岁的远远回音,心底却是涩且难安。不需起身向上看,也知他在龙座之上是多么庄肃雍威,那一张脸就同那一颗心一样,冷且难辨。 一闭眼,脑中便闪过那一一夜,那一个将她抱在怀中的清俊少年。 日日月月那般长,他是她的救命恩人,他是她的唯一仰望,他是她的太子殿下,如今他终是成了她仰祈效命的万岁陛下。 舍人宣敕众臣平身之音似从九霄而落,清晰却又缥缈。 她知道她该抬头起身,该恭请他降坐还入西华宫,该与朝臣们一并宴贺新帝登基,可她却怎么都睁不开眼,抬不起头,起不了身。 头晕难耐,身上躁热,连汗都不再出,好似一腔血水皆已蒸干,腹部痛潮翻涌,整个人绻跪在殿砖之上,无力能动。 周围终于有人现她的异样,近前诸臣略有慌乱,又有舍人疾步过去唤她:“孟大人……孟大人……” 她想开口说自己无碍,可喉间却怎么都不出声音。费力抬眼,却只能看见身周人影重重,辨不出谁是谁。 钝痛中只觉腰背一紧,下一瞬就被人抱了起来。 她鼻翳微动,闻到这熟悉的淡香,顿时一慌,拼命睁开眼睛,果见他青]襟口正对她鼻尖,当下惊喘:“……陛下!” 尚在大殿之上,他如何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步下龙座,这般抱她! 他不顾她的挣扎,亦不顾诸臣将校们不加掩饰的目光,直将她抱出殿门,让候在外面的两个小黄门接手,吩咐道:“用朕的步辇送她出宫,令御医就孟府为其看诊。” 阶下黑压压的散官众臣们如风劈野草般向两边避开,让那两个小黄门将孟廷辉抱了下去。 他看着那几人将她抱上步辇,才负手回殿,大步登阶入座,冷脸一扬眉。 一殿窃语声不止。 参知政事汪义问从中出列,眉头紧皱,道:“陛下甫掌大业,壮志未畴,岂可因一女子而不顾朝制纲礼?” 他慵然一靠龙座金背,目光尽扫群臣,未与汪义问置言,只冲下漠声道:“朝中文武诸臣,有谁对孟廷辉心存愤懑之情,不如今日都站出来,与朕一瞧。” - 章六十四 急变(上) 章字数合在一起,长评加更之一。还剩三个长评=这周有两个非常非常重要的面试,所以分别会在周四、周六和下周二。话说俺写文的度非常令人指,平日里每写一章几乎都是在三小时以上,所以连日加更这种事情是杀了俺也不可能完成的。再就是俺也实在不愿意纯粹为了加更凑字数,所以请姑娘们体谅一下了。慢虽慢,但总归是会都补完的。(嗯,这段话俺是上传后修改加的,所以不算字数。^_^) 举殿众臣皆是无言互视,不想他竟能如此直截了当地说出这话,且这语气又满是欲为孟廷辉而责众臣的意味。 外面阶下仍站了百余名散官,大典未成,不降坐还入西华宫摆宴以贺,却在这紫宸殿上问论此事,又是成何体统? 古钦皱眉,回头看了眼门外阶下,便低声吩咐舍人去将那四扇大殿朱门合上,然后才上前道:“陛下若欲论孟廷辉之事,不如明日还阁,召中书宰执并议,大可不必在今日大典上廷议此等不相干琐事。” 朝臣中附和声立时浅涌。 他淡望着古钦,色却厉:“汪义问既能在大典之上直言朕不顾朝制纲礼,朕为何不可在此廷议孟廷辉之事?”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接话,连古钦亦是退身回列,都听得出这话中浓浓讽责之意,不由将目光转向汪义问。 汪义问一哑。天才道:“臣等断无对孟廷辉心存愤懑私恨。只是孟廷辉事事希求上意、赖与陛下亲近而目无纲礼、依仗陛下宠信而多次逾例朝不到二年便居四品官位已令天下人闻之侧目。然陛下初登大位。如何能因此等侫幸不臣之人而置朝中重臣之言于不顾?” 他眼底一黯。“照此说来亲小人而远贤臣当是昏昧之君。” 汪问撩袍而跪。俯道:“满朝臣工俱无此意。陛下登基之前身在政事堂凡十五年。太上皇帝尝委陛下多决国政军务。陛下尚在储位时便知体恤百姓、整效吏治。多年来刚明之度不减太上皇帝、平王一分半毫。然陛下虽为明主难免刚好专任、明好偏察。彼侫幸之人一投其机为患深不可测。似孟廷辉等侫幸之臣他日虽必将败阙殄除。可~城以求狐、灌社以索鼠。以陛下之材亦曰殆矣。” 他斜眉。“~城以求狐。灌社以鼠……”嘴角竟是微微一弯。“汪卿不愧出身翰林口颇显清贵。” 汪问当初是由翰林学士承旨领参知政事衔、入中枢视事地。此时听见这话色微变。当下闭口不言。 他忽而高声道:“翰林学士方怀何在?” 方怀自后出列道:“陛下。” 他抬手指向汪义问,“你且告诉他当初是谁举荐孟廷辉入门下省补左司阙一缺的?” 方怀脸色亦变,僵立良久,才道:“是臣与张仞张大学士共同举荐孟廷辉入补门下省左司谏的。” 他盯住汪义问,冷言道:“依卿所言,方怀与张仞二位翰林学士亦非良臣,何敢联名向上举荐侫幸之人以蒙朕听?今日若论孟廷辉之罪,必将先贬方、张二人。” 殿中两制朝臣一片惊色,纷纷侧目。谁都知方怀、张仞二人乃翰林栋、清流中骨,多年来颇附古钦,如若此番因孟廷辉而被贬,东党老臣们又将颜面何存。 汪义问虽贵为参知政事,可多年来常以翰林清流自居,讽谕谏上之举多不可数,此刻闻之亦是大惊,开口结巴道:“这……臣、臣……” 方怀慢慢撩袍而跪,道:“臣所荐非人,以致陛下今日蒙此偏明之责,臣断不敢脱罪自辨,但听陛下处置。” 他在座上不语,目光清冽,望着汪义问。 汪义问憋了半晌才开口,声音不稳:“方、张二位学士举荐孟廷辉时尚不明其奸佞之性,断不可因此论罪。孟廷辉参审太仆寺主事王奇一案时苛酷狠辣,在台狱中滥用私刑以逼供,视朝廷命官如泥草,不过是因知陛下不豫王奇已久乃行此种种逾矩之举,而陛下却连擢其为右谏议大夫、龙图阁直学士,实属不当之令。” 他轻笑,笑中尽是冷谑之意,口中道:“孟廷辉之所以得入台狱审犯是因御史中丞薛鹏肯乃得行,”说着,侧眸望向殿中右列,“薛卿今日亦在,朕说得可对?” 薛鹏额上一层薄汗,出列道:“陛下所言无误,确是臣当初许允孟廷辉独入台狱提审王奇的。” 他微微,转向汪义问道:“照此说来,薛鹏亦属希意谀上之臣----若非知朕不豫王奇已久,又怎会许允孟廷辉孤身独入台狱?依汪卿之言,似薛鹏之流必不能主台谏,御史中丞一位亦当让贤。” 薛鹏闻言亦是撩袍而跪,与汪义问、方怀二人同列于龙座之下,紧眉道:“微臣沗掌台谏却不保清名,还望陛下恕罪。” 汪义问跪在他二人当中,身子僵硬不已,“陛下……”全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竟能扯出这些事来。 本以为他借机欲贬方怀、张仞是因二人乃东党之臣,却不料连薛鹏这种不倚任何一党的清立之臣也难保全身。 他撑臂在座,转头去看古钦,开口道:“今日中书宰执皆在,便当众议一议此事该要如何是好。” 古钦此时哪敢多言,只躬身道:“臣等先听陛下之意,再议呈札。” 他微一弯唇,“甚好。”说着,站起身来,谓下道:“朕连擢孟廷辉确是不当,今贬其为天章阁侍制,暂入直史馆编修起居注。” 众臣闻言,皆叩拜而称圣明。 他却扬臂止之眸又道:“既贬孟廷辉,便不能不究方怀、张、薛鹏三人之为臣失职不当之处。贬方、张二人为翰林侍读学士,薛鹏之材不足以为兰台令,自御史中丞左迁知制诰。” 几人闻言叩谢恩领罪。 他眉头一动又道:“汪卿久居中枢,不悉外路诸县民生,今日于大典之上又与二府重臣上言不舍太上皇帝、平王云云。朕谅你一心忠情,便许你随他二人退处西都、以参知政事衔出知遂阳,如何?” 汪义问听得背脊冷知这是因自己今日逆上讽谏孟廷辉而被逐出京中政堂,却也无话可说只低了头道:“臣谢陛下隆恩,臣必当竭尽心力以辅太上皇帝、平王于西都遂阳。” 与列重臣睹之皆是阵阵心寒,虽知一朝天子一朝臣,可却绝没想到新帝甫一登基,便会当廷排贬前朝老臣。 但却没有一人胆敢出列再言。 出口讽谏孟廷辉深蒙宠信的人是汪义问,虽得如愿使孟廷辉遭贬却赔上了自己与方、张、薛三人的臣运,且又无言可辩无话可驳到头来还得身对龙座之上,拜呼一声陛下圣明。 此一番孟廷辉人虽被贬可却不失皇上 但他们却做了新帝登基杀威慑众的贡案牺牲。 至是才彻底明白皇上哪里还是十一年前那个刚涉政事军务的清俊少年,分明已成了手段心术样样狠厉的年轻帝王。 古钦垂,辨不出神色,只恭声道:“中书无议,皆尊陛下之谕,不日除诏以示朝中天下。孟廷辉一事既已论结,还望陛下及早降坐还入西华宫,设宴以受百官称贺。” 他望着古钦,忽而道:“古相多年来体国忠君,实属朝中不二贤相,今除平章军国重事衔,仍领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职。” 古钦蓦然抬头,神色惊诧,怔愣半天才似反应过来,直道:“臣何德何能,安敢受此封衔,还望陛下三思!” 朝臣亦惊,不想连贬东党数人之后,竟会又对古钦如此赏封。 他低笑,“古相休要谦拒。古身为两朝老臣,辅佐太上皇帝、平王亦已多年,莫论战乱承平,皆是忠君之臣,又有何不敢受此一衔?” 古钦复又垂头,良久无言,终是哑声道:“谢陛下隆恩。臣必当鞠躬尽瘁,以佐陛下大业。” 殿角祇候的黄衣舍人状,小步走去令人重新将四扇殿门打开,依制让殿外阶下久候的百十名散官再拜而贺,然后去请新帝降坐出宫,群臣将校亦在后下阶,升辇还入西华宫。 外阳灿芒遍落,日上中天,殿角飞檐琉璃瓦碧翠亮,宫墙远色亦清,碧天绵云,雀鸟叽喳,夏风暖煦。 傍晚时分,宫中有人携旨来府宣敕皇上诏谕。 虽早有御医来府看过,可孟廷辉依旧是浑身乏力,卧床不能起,那持诏之人似是知晓她的境况,便令孟府下人设案贡旨,并未强求孟廷辉起身跪接。 贬为天章阁侍制,暂入直史馆编修起居注。 她听了,不知怎的,心头竟是大大一松,全身都舒缓开来。这么多日子以来的连番擢升早已令她心积郁,如今突然被贬,却觉得是理所当然。 又闻皇上在登基大典上竟然闭殿廷议,连贬方怀、张仞、薛鹏及汪义问四位胘股重臣,却对古钦封赠颇重。 她虽不知白日里究竟生了什么,可也能猜到是与自己遭贬有关,脑中拼拼凑凑竟也能想出个大概,当下又是嗟然轻叹。 然而病中却也无力多想,待到天黑,吃了一点府里下人遵御医嘱咐而做的清粥,便又放下帐子沉沉地睡了过去。 入夜后不知多久,外面忽然亮起了一院子的灯烛,耳边传来府上下人疾步快行的慌乱声。夜气湿热,不知又过了多久,她的房门被人推开来,出细小的嘎吱声。 她以为是婢女来给她擦身,当下便转过头去问:“外面出什么事儿了,怎的如此慌张?” 却没人答她。 她觉得蹊跷,抬手欲掀帐子看个清楚,可那人却先她一步而将帐子撩了起来,探掌来摸她的额头。 他的脸逆着窗缝细光,看不甚清,可她却明明白白地知道是他来了,当下一惊,出声道:“陛下……陛下怎么到这里来了?” “唔。” 他低低地应一声,未答她的话,只是用手轻轻地捧住她的脸,低眼细细地打量她。 屋子里面没有点灯,院子里透进来的光显得极其昏暧,衬得她与他之间似是密不可分、心眼相连。 她看不清他的眼神,可心里却有些乱。他如今已是九五之尊,怎能够如从前还是皇太子时那般随意出宫来找她?且今日要在西华宫连宴入夜,此时算来宴当未毕,他不在宫里坐受群臣将校觥称贺,却来这里做什么? 他见她烧已退了不少,脸色也不像清晨那么苍白,这才撩袍坐下来,转而去握她的手,道:“不放心你,来看看你。” 她被他这样攥着手,不由垂眼,抿抿唇,不知能接什么话。 他忽而问她道:“可觉得委屈?” 她知道他是在问她被贬官减俸之事,便摇头,小声道:“臣怎会觉得委屈?” 他揉着她的指尖,“病成这样,又接贬罚旨谕,以为你会委屈。” 她默默地望了他一眼,又不知能说什么了。 听他此言,才知自己是估量对了,想必他今日连贬四位老臣是借她之名,而之前那一件件事、一次次擢升,恐怕亦都在他的掌悉之下,等的就是有一日会有老臣逆颜上谏,好让他翻掌一收这张网。 是他聪明,还是她太笨。 原以为他将她一次次推到风口浪尖是想要她替他扫障清碍,却不知他岂会需要她这自以为是的帮忙。他尊悍无双,心思又哪里是她能琢磨透的。 这才想明白,当初方怀、张仞二人举荐她入门下省时,他为何会不顾前夜之怒而加授她校书郎、符宝郎二衔,想必当时就已盘算好了。 才知为何那一夜他明知她去找廖从宽私通御史中丞薛鹏一事,却也不责她止她,而后更是任她肆意专行独入台狱。 他不过是坐待她一次次触怒老臣们,再一次次擢升她的官职俸禄,到头来将她贬官减俸,将这错宠错信之责归咎为老臣错荐错用,他那刚明君主之名仍旧不减一分。 她是低估了他,亦是高估了她自己。 可他对她说的那么多话里面,究竟有几言是真几言是假,她还能不能辨得清? 他见她一直沉默不言,不由松手,俯身去抱她,“我说过,我对你好,是因为我想。” 她顺着他的力道挪动身子,伏在他的膝头上,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把她的长拨开,指尖摩挲着她的嘴唇,看着她一脸心不在焉的神色,忽而凉声道:“可你不信。” 她掀睫,微微蹙眉。 他猛地倾身,低头就要亲她,两只手也往她衣衫下摸去。 她闪躲了几下,伸手去挡他,轻喘道:“陛下深夜来臣府上已是不合礼制之举,倘是还做这种事,是想要臣死么!” 他拧住她的手腕,狠狠亲下去,烫舌在她唇间扫过一圈才放开她,哑声道:“此时说这话,不觉为时已晚么?” 她极力抑住体内被他撩出的情潮,看着他不吭气。 他将她托起来抱进怀里,紧紧不松手,半晌才又道:“你是不是在怨我?” 她下巴搁在他肩头,伸手环住他的脖子,轻道:“臣没有怨陛下。臣爱陛下还来不及,怎么会怨陛下。” “当真?”他的胸膛暖热,压着她的心。 她点头,“当真。” 他手劲小了些,抱着她倚在床头,偏过头亲了亲她的顶。 她轻笑,搂紧了他,“臣怨今日自己病了,竟没能瞧见陛下在紫宸殿上当廷排贬四位重臣的模样。” 他眸色深邃,却没出声。 她又道:“臣今日才知,陛下心中一直是欲保全古相之意。” - 章六十五 急变(中) 上九点多才到家的,写到现在才写好,更晚了,实在>o 曹京一去御史台便参了古钦一折,此事必是经他授意所为。其时王奇一案正要开审,古钦告病在府正好避开了朝中的那些是是非非,否则那些东党骄臣们必会趁机将古钦拉了去做靠山。 他揽着她,沉默良久才道:“方怀、张仞、汪义问三人亲附古钦多年,今日一连遭我排贬,朝臣们必会以为古钦已不为我所重。朝中小人亦多,闻风而动、落井下石之事屡见不鲜,倘是今日不当众封赠古钦,只怕明日便要滋生事端。古钦一生为国为朝,不可没了好结果。” 她想了想,道:“陛下考虑如此周详,不知古相心中会否感激陛下恩怀。” 他嘴角轻扬,又侧过头亲了亲她。 她爱极了他的,每一次看见都会怔望良久,此时被他一亲,思绪蓦地一飘,搂着他的手也不由一颤。 他任由她这样一直傻傻:盯着看,目光点过她的眼眉鼻唇,见她一脸熏然的样子,忍不住低头凑去她耳旁,“再这样看下去,我可就顾不得你的病了。” 她一下子回神,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眼半天,才轻轻道:“陛下每次一笑,就像是要把臣的魂魄都吸走了。” 他懒懒地靠着她的床枕,大着她的长,眸子浅阖,脸色懈然,“当初在宝和殿小传胪时,你脸皮可没这么薄。” 她小声道:“当时臣以为陛是刻意讽刺臣。臣心里不平。” 他又是低浅笑有说话。 她在他怀里偎了许。突然抬头看他:“方怀、张仞二位学士当初举荐臣入门下省。如今却因臣而被贬。想必心中要把臣恨死了。” 他睁眼。眉间微皱。 她又道:“当初臣去求廖大人让薛大人在王奇一案上助臣一臂之力。而今薛大人中丞之位尽失。只怕连廖大人亦会怨臣。”她顿了下头在他颈窝里。“陛下雷霆手段。不过半日地功夫|挤老臣。贬斥微臣。更令臣在朝中众人们眼中愈翻不得身。” 他脸色有些僵。问道:“……你可会后悔?” 她往他怀里缩了缩,淡淡道:“是后悔不该做这些遭人唾骂之事还是后悔不该爱上心术难测的陛下?” 他感觉到她的唇息暖而浅地吹上他的颈侧,心底蓦动。 她不待他答忽而道:“陛下……能不能再把臣抱得紧些?” 他慢慢地拥紧她,紧些紧些,紧得直像是要将她按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一般,压得胸肋处都在隐隐作痛。 她满足地轻叹“臣不后悔。”停了停,又道:“无论何事都不后悔论多久都不后悔。” 他顿觉呼吸涩难。 怀里的这个女子,是要爱他爱到有多深有多重能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出这些话。 这世间除了她,他又如何能再找到一个这样不计荣辱不计回报、一心一意倾情以对的女子。 十年前的那个孩童不过是他手中留命千人之一,可十年后的这个女子分明是他心底再也抹不去的一点朱印。 他闭了闭眼,掌心下的身子柔软而温热。她的美好只有他能懂得,而他又是何其幸运,能够被她一心一念地爱了这么久。 良久,他才低声,一字一句道:“……我亦不会让你后悔。” 她没吭声,也没动,好像已是睡着了。 他等了等,才唤她:“孟廷辉。” 她含糊地应了声,膝盖一屈,勾上了他的腿,一副舒服的模样。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脸,试图唤醒她,声音有些迟疑:“出宫之前诏御医问话,刘德刚说你是进食有误。” 她眼皮微动,半晌抬眸瞅他,轻声道:“……昨日里,之前那个曾于登闻鼓院进状的县百姓来府求见我,顺路带了些自家小食说是要谢我,百姓淳朴,盛情难却,我便吃了。” 他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声音亦凉:“你知道他那吃食里没问题?如何能随便乱吃这些不认识的人送来的东西!” 她拧眉,“想来是因路远天热才出了问题,臣不比陛下龙体尊贵,如何不能随便吃东西? 他捏住她的下巴,盯住她:“去年骑射大典之上,你被马摔得还不够惨?安知眼下朝中没人想再害你?” 她一哽,半天才蹙眉道:“原来陛下也已知道那事儿了。” 他冷眼睨她,脸色愈不豫,“怎么,你还指望能一直瞒着我不成?魏明先实属犯上逆臣,之前只将他贬官逐回原籍丁忧守制,实是便宜他了。你明知此事却不报与我知,是不知其间利害?” 她默默垂眼,腆着脸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嘴角,又埋头在他胸前轻轻蹭了下,小声道:“陛下,臣还病着呢……” 他的身子一僵,不想她又耍起“无赖”来,可她这模样却令他心中有火也不出,当下一把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口处,不让她再乱动。 夏夜湿热,这一榻间更是暖意蒸人。 她便乖乖地窝着不再动,眼浅息,半睡半醒间,又小声呢喃道:“……陛下既已来探视过臣,还不快些回宫?” 他不语,只伸手一扯轻纱帐子。 那帐子飘然而落,隔了床里床外,漏光,其上碎花点点晃动。 没过多久她就睡熟,脸色纯有如不谙世事的孩童,身子柔软地契进他的怀中,贴着他的心,紧不可分。 他望着她的睡颜,轻轻地搭在他肩头的手拉下来,握在掌心里,久久不放。 院外灯烛之犹盛,却无人敢叩门来扰。 夏草长细,小虫鸣嘈,色当空,稀星藏目…… 一室独静安怡。 新帝登基的头一夜,是在孟府里过的。 此事只有皇上身边的几个近侍及孟府下人知晓,却没有一个人敢说传出去。宫里的人虽知皇上出宫未还,可不知究竟是留在哪里过的夜。朝中众臣虽闻声起疑,却因畏于登基之日新帝余威而不敢堂然在廷问之。此事便这般不了了之,无人再提。 一月后,太上皇帝、平王起驾出京,往归西都遂阳旧都。 新帝下诏,拨京畿禁军二千随驾护行,又命宫中内诸司分遣能吏随太上皇帝、平王归旧宫祇候。 又半月,有旨大赦天下,诸路赋税减半,称诏开恩科,取各路孝义之辈入京对学,能者可入朝为官。 新君新政,举国为庆,就在这一片时繁景盛的时候,北面突然传来了一道令京中朝堂为之陡震的消息。 入夜未久,直史馆的灯烛仍然亮着。 孟廷辉正在收墨合书,却忽然听见外面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当下蹙眉,不解禁中慎地怎会有人在夜里随意跑动,便搁下手中的东西,快步走出门。 一出门,正撞见一个久随皇上的小黄门飞快地往皇城北阙门方向跑去,见了她也只是快揖了个礼,连“孟大人”都没叫,便急火火地继续沿廊快跑而去。 孟廷辉眉蹙愈紧,在后叫他:“岳公公留步!”待那人回头,才上前问道:“怎的这么慌张,可是皇上出了何事?” 那姓岳的小黄门抹了一把汗,摇头道:“皇上安好!咱家这是奉旨去请二府诸位宰执、枢密使入宫!” 她听见“皇上安好”,本是松了口气,可一听后面那话,心又提了起来,忙问道:“都已入夜,何事如此紧急,竟要诏二府重臣同时入宫?” 小黄门左右一张望,见没旁人,便凑过来道:“这话本不该随便乱说,可咱家对孟大人也不敢有所隐瞒----是潮安北路的柳旗大营哗变了!” 孟廷辉闻言大惊,促愣少许,才颤声道:“怎会突然这样?”转眸一想,又道:“便是如此,也当明日一早在早朝上当众廷议,此时诏两府重臣入宫,岂非徒让人心生惶恐!” 小黄门闭唇半晌,眼神一溜儿望向远处,以细不可闻的声音道:“柳旗大营哗变,青州知州沈大人奉潮安北路安抚使董义成之令前往招抚,却被乱军扣了不放,至今生死不闻!” 她听清,腿脚蓦地一软,险些没站住。 一营禁军将士哗变已是惊天大事,岂料乱军竟能胆大如此,敢将一州知州扣了不放,且那知州又是皇上最亲之臣! 她嘴唇抖,冷定半晌,才又问:“皇上眼下人在何处?” 章六十六 急变(下) 门道:“皇上人在睿思殿东暖阁,入宫来报此事大人直到咱家出来前都没被皇上遣出殿。” 孟廷辉抿唇,听得出小黄门话中之意,只怕皇上此时正是龙颜大怒,卫尉寺卿田符定是当其冲承其盛怒之人,难免会挨一顿狠斥。 小黄门不敢多耽搁,冲她一揖,便反身快行而去。 她定身远望,宫廊蜿蜒尽漫落叶,这才唏然垂眼,回去熄烛掩门,然后便往睿思殿快步走去。 秋来肃杀,入夜之后风便冷得侵心。 睿思殿外站了列内侍宫人,脸色都有些惶恐,显是被从里面喝遣出来的,此时候在外面,进不能退不能,人人都是尴尬不已。 孟廷辉随意问了个人:“卫寺卿田大人可还在里面?” 宫人摇头,小道:“皇上有言,让田大人回枢府去把事情同方、江二位大人说明白了,再与二人一同入殿。” 她听了不由蹙眉,道:“我见皇上,烦请通禀一声。” 宫犹豫了一下,半晌才答话:“孟大人若要见皇上,直接入殿觐见就是……” 孟廷辉知道这人此时皆是畏怕皇上怒火波及无辜。便也不多言。撩裙登阶而上。在外亦未叩禀。直接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案下落了一地地折子。其间兵报折朱字。一角惊目。 她反手关门。抬眼向上望去。就见他撑臂斜身坐着。一双长腿叠搭在案。后颈微仰。眸子轻阖后玉簪亦除。人似是在闭目养神。 若非这一地散章昭示着方才此处怒火倘佯。她是无论如何都看不出他脸上有何怒意残存。 忽然想起当初她与他第一次单独在大殿之上相见时。他亦是这副慵散无羁之态。只一刹便令她心跳若飞。却不想。如今他已身登九五之位。还会露出这种模样。 许是不曾料到此时会有人不禀而入才会这么放松。直袒不为臣民所知地一面。朝臣皆知他自从登基以来便常常夜宿睿思殿。西华宫地寝殿根本就是个空壳摆设。她更是能够想像得到这段日子来他有多累。眼见他此刻疲态。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 他听见殿门开合之声,蓦然睁眼看过来。 眉梢犀利如常,眸色淬亮,目光直扫向她的脸。 她迎上他的目光,轻道:“陛下。”然后小步走上前弯腰将地上已成狼藉之状的奏疏折章拾起来,一本本摞好,放回他面前案上。 他的姿势没变,脸色亦没变目望了她好一会儿,才又阖上眼头到尾都没开口。 可他越是这样面无波澜,她便越是知道他心中是怎样的一片翻天怒浪。 登基尚不及半年,北境重路便出了此等逆天大乱。是无视他的帝威皇权,更是挑衅他的容耐之度。依照他那强悍心性,一营禁军哗变、占城杀将,当属罪不可赦非是乱军掳叩了沈知书,只怕他早已下令调兵清剿了。 沈知书自幼与他一起长大皇太子伴读数年间二人俯仰同处一殿,其后历太学、入仕直到出知青州前更是他的亲腹之臣番遵他之意远赴潮安北路任青州知州,却偏偏遭逢此难---- 他心中又该是个什么滋味。 她站在案旁着他这张毫不带情的俊脸,隔了好半晌,才终是开口道:“陛下,沈大人吉人自有天相,此番定会平安而返。” 他闻言,略微一挑眉,脸色愈沉黯,仍是闭着眼不吭声。 她轻轻踮脚,伸手将他散乱的袍襟整理了一番,又道:“陛下心里面要是不痛快,就与臣说说话,这样憋着反而难受。” 他一把将她的手压在胸口。 良久无言。 一殿灯烛暖焰摇曳,细烟迤尽散,她的手被他攥得极痛,可却沉静而立,自始自终未再道一字。 她知他一向不善多言,可他越是不言,她心中便越是替他难受。她宁可他能够像她一样无所顾忌地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可那又怎么可能。他是这天下最不该有所顾忌之人,可他却又是这天下顾忌最多之人。 殿外忽起脚步声,这回却有宫人前来叩禀,声音细小:“陛下,中书和枢府的大人们都来了。” 他缓缓松开她的手,睁眼道:“宣。”一收双腿,一抖袍摆,坐正身子后,脸上一副沉肃之色。 方才的怠然神情顷刻间便没了影踪。 两扇朱门哗啦一下被人打开,一众紫袍玉鱼贯而入,列于殿上,纷纷开口道:“陛下。” 她退后几步,悄然望过去,见来者是尚书左仆射古钦、尚书右仆射徐亭、左丞周必、右丞王元德、参知政事叶适、吴清,枢密使方恺、枢密副使何澹、同知枢密院事江平,与卫尉寺卿田符、职方司主事陈源共十一人,满满当当地分列两边,令这一殿阁顿显狭仄。 方才听那小黄门说皇上诏二府重臣入议时,她绝没 诏之人会是中书、枢府、兵部、卫尉寺四处的十一臣,心里不由一沉,才觉自己来此是冲动冒失之举,当下便欲告退出殿。 那一列重臣们亦已看见这边的她,不由面面相觑,脸色皆不自然。 孟廷辉颇为知趣,低头道:“在下奉旨编修起居注,方才来殿请陛下加注昨日数言,此时不敢多扰诸位宰执议政,恕在下先行告退。”说着,便对上行了大礼,身退欲行。 “不必。”他开口,见她站住不动,才将目光探向古钦那边,冷声道:“可都已知晓了?” 田符忙上前道:“方才只来得及同枢府诸位大人说,中书宰执还不知详细。”但见孟廷辉在侧,言辞间便犹豫了起来,半晌才又开口,对众人简述了柳旗大营哗变一事之起因现状。 柳旗县在青州东一百八十里因与北境交壤,数十年来皆有禁军驻屯,这些禁军将士们平日里虽不出巡檄,但粮响一直比别的大营优厚。自年前两国互市之后,潮安北路转运使温迪便以北境事平之由,欲减柳旗大营虚废粮银。谁知柳旗禁军一贯骄悍,令还未至闻声作乱以抗温迪之议,柳旗县知县高海刑囚为小校、将其杖刑处死,当下令一营将兵心生怨怒,群起为乱,杀知县高海、枭其于木柱之上、日夜以箭射之。潮安北路安抚使董义成闻得哗变一事,不敢往报朝中,急令青州知州沈知书携粮银往柳旗县招抚作乱禁军,允其不减粮响半分,却不料沈知书一近县城,便被乱军逮扣入营声称自知为乱乃属大罪、不信董义成不咎其罪之言,非要朝廷出诏赦众人之罪,乃肯释沈知书、投械归顺。 待田符讲完,古钦等人的色俱是大变口却无言。 她默声站在上,听得亦是心惊肉跳。虽知常年驻守北境禁军皆苦却没料到这些营兵们能骄纵狠悍若此,全然不将王法放在眼中,连知县都敢说杀便杀,而沈知书此时被乱军扣于营中,便说是命悬一线也为过。 他低眼一扫众人神色,口道:“下旨董义成安抚使一职,暂代冲州府知府。升青州为青州府潮安北路安抚使司自冲州府移至青州府。沈知书此番若得生还,便领青州府知府一职。安抚使一位暂缺待议。” 众又是一愣。本以为他定会先议该要如何处置叛军、使其释沈知书归返却不想他会面无表情地说出升州作府、挪移帅司之令。 古钦皱眉,率先前道:“陛下深虑眼下沈知书人在乱军城营之中,必得先想个万全之法以保沈知书无恙。” 老臣们都知太子太傅沈无尘就只有这一个儿子,沈夫人更是视其为心头肉,倘是此次沈知书有个三长两短,皇上又怎能对得住这位为国为君数十年的两朝重臣。 他望着古钦,仍是面无表情道:“朕亲手书诏,于朝中择一重臣,携之赴柳旗县宣敕招抚之令,再于青州大营调万人随赴柳旗县外。若乱军肯投械便释其罪,去军籍而为民;若乱军不肯归顺,则尽数清剿于城中,坑杀殆尽。” 古钦怔然无语,半晌转头望向身旁数臣,众亦怔然不知所措。 没人想到他会这般心狠。 若按此议,倘若乱军不降,禁军一朝攻营清剿,沈知书定会被乱军抰杀在营。 孟廷辉的脊背不由一寒。想到方才他独自一人在殿时的神情,再与此刻这无情冷面相比,心底蓦地一酸,僵了许久。 ……自己到底还是不知他。 他又看向方恺,道:“方卿多年来熟知各路军务,此番若由青州大营调兵,该由何人掌帅?” 方恺一时没回神,经身旁之人暗催才一晃目,看向上面,皱眉道:“回陛下的话,臣以为该由青州大营的游车将军宋之瑞掌帅。” 他微一点头,看着这一殿重臣,良久又问道:“朝中谁人可携朕手诏往赴潮安北路的?” 众皆默声不语。 谁都知道此事非两制重臣前往不能定一路军心,而乱军非见皇上所重之臣不能与之为信。可在朝的两制重臣中又有哪一个肯不顾自己性命前往乱军之前宣敕招抚之谕的?而朝廷又哪里能让两制重臣前去冒这个险?一时间只觉进退维谷,难以决定。 几人互相看了看,目光复杂而又犹。 徐亭抬头去望枢府几人,错视间忽然扫到站在一角的孟廷辉,目光当下一滞,转而又是一亮。 田符看见他的眼神,便也随之望过去,看见孟廷辉后先是怔然,而后脸上便露出明了之色。 其余数人见二人皆往那边张望,也都纷纷看过去,看清后,又不动声色地互换了下眼色,才重新注目座上。 孟廷辉怎会看不懂这些人的神色,瞳底不禁一暗,不待有人开口,便先出列上前,躬身道:“臣孟廷辉,愿携陛下手诏,往赴潮安北路乱军之前宣敕招抚之谕。” - 章六十七 柳旗(上) 评加更合章。 此言一出,与殿重臣脸上均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当下纷纷点头称是。参知政事叶适更是出列上前,道:“若能由孟大人持陛下手诏赴乱军之前,乱军必会相信朝廷是真心肯豁其罪。” 孟廷辉虽不似两制重臣那么位高权重,可论身受皇上宠信之度,只怕朝中眼下无人能出其右。以她为使往赴乱军之前,定能使乱军相信朝廷肯允释其大罪的诚意。倘是能得乱军开营投械、放沈知书出城,则孟廷辉不过代为君使、并无大功可叙;倘是乱军一时反悔、不信诏书称言,将孟廷辉一并掳扣或杀,朝廷亦不会就此而损二府之忠信良臣。 平日里这些重臣们对孟廷辉直可谓是恶不能近,可眼下却头一次觉得朝中有她存在,未必不是件好事。一时间,殿上无人不应叶适之言,就连古钦亦是微微点头,道:“孟廷辉入仕不到两年便身居馆职,未曾出知地方而久守君侧,此亦与朝制不合。倘是此番能够前往潮安北路行此招抚一事,朝中对其清议之潮或可暂压。” 她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低眼望着足尖,听着身旁数人的议论之声,心中却做它想。 方才她欲退殿,却道不必。明明是一朝重臣与君秘议禁军哗变之要事,他却不避她而让她在一旁只字不差地全听了去。这哪里会是他的作风?想必他是在见她之时便已料到事态会照此展,定是有意要留她在这儿,好让十一位重臣借机指她为君使。 果然,身旁众人议论将毕,便在上颔道:“就以孟廷辉为使,持朕手诏,往赴潮安北路,招抚柳旗乱军。” 她抬睫不他面上神色,半晌又垂眼,道:“微臣遵旨。”纵是心虑重重,言辞间亦是毫不带情。 定了由她持诏出京此事又岂是三言两语间便能议决得了的。千里折报往返间那面不知又会有何变故,而这更是朝中头次派遣女官赴边地宣敕诏谕,一路上入驿与否过州县又当如何,京中殿前司亲军马步兵又要派多少随行……更何况除她以外,更须得再择一人为副使一并前往。 待二府数臣大半议毕。时已入夜颇深。这边卫尉寺卿田符犹在与方恺争议该由何人为柳旗一营地新监军。而中书已提议由知制诰邓通为副使、与孟廷辉同行。 他漠不作色地在上听着臣子们地议。琐事皆委于中书过后再议。唯独听到要由邓通为副使时皱了眉头。道:“朕欲让神卫军至麾校尉狄念随孟廷辉同往殿前司拨调八百亲军随行。” 枢府几人互看了看。面色微讶。 朝中从来都没有派武臣为招抚副使地先例。何况狄念身份特殊。已殁武国公仅此一嗣为继。更是万万不能有何差错。谁都没有想过皇上会让狄念担此一任。 他眼角带了血丝。脸上亦有疲态。似是不耐于此再耗下去冲古钦道:“明日中书诸事议毕后拟个札子呈上来。翰林院草诏后由朕亲自写。不论何事皆不得出一丝半点地差错。”又转向方恺那边。吩咐道:“相关军务诸事便劳方卿今夜多费些力。明早天亮之前务必拟定呈上来。” 众人皆点头称是夜以来没人不乏。此时见他话不在殿上多议。纷纷告退还阁。 他允众卿退殿道:“孟廷辉留下。” 她知道他定是有话要与她说,便依言留下未走殿中已没旁人了,才抬头看他,“陛下。” 外面秋夜风声瑟缩,再无人声。他的脸色瞬时肃起来,一扫方才疲惫之态,开口亦是冷厉:“柳旗乱军无论投械归顺与否,皆尽坑杀于城内。” 她心底陡震,肩头一颤,睁大了眼紧紧盯住他。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方才面对殿上十一位重臣,他明明是说…… 怎能想到他会这般心狠手辣?想来那一营将士并非是人人为乱,若论要诛城掳杀朝官之徒,何必一令而灭这万千人之性命。 她手脚俱是冰凉不已,这才明白他为何盘算了要她去潮安北路招抚乱军。 倘是不称诏豁免乱军之罪,乱军必不肯开城释放沈知书;可若是乱军依他手诏归降而犹被坑杀殆尽,则他为帝之仁圣之名亦将殆矣。如以朝中两制大臣为使,则必不会依听他此等狠辣之计,定会跪谏劝上收回此心乃止。只有以她为使,才能替他行此之策,而保他英明不损一毫…… 她的命是他救的,她为了他连死都肯,她爱他爱到凡他之愿便是她之心念,她又怎会不去为他做这区区一事。 她知自己会,而他更知她会。 睿思殿中御案金贵高高在上,龙座之后两柱书联刚劲苍松。他依旧坐得笔挺,看向她的目光冷而坚定。 许久许久,她才蹙眉轻应:“……臣谨遵陛下之意。” 他脸上利线倏然一软,冲她伸掌,道:“过来。” 殿中无人,她便走到御案跟前,抬眼望着他,不知他要做什么。 他侧身屈腿,看向她的目光柔了些许,伸向她的手掌微弯,又道:“到这儿来。” 她会意,默声又上前两步,将手搁进他掌中,顺着他的力道偎入他怀中,身子被他抱坐在两膝之上。 他收臂揽紧她,偏过头去亲她的脸,嘴唇又移去她耳边,低声道:“此去潮安,调兵诸事皆委于狄念便可,你只管宣敕圣旨,万莫要近柳旗城营。” 她垂眼无言。 方才他是那般狠厉生冷,眼下却又这般旖旎缠情,她摸不透他的心揣不得他的意,愈觉得他帝心难测圣怀难辨。 他见她不吭气,不由伸手去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仔细看进她眼中,眯眸道:“怎么了?” 她摇摇头出个笑容,伸手去抱他的腰,埋头在他胸前,细声道:“没什么臣只是一时乏了。” 他低头吻她的顶,又问道:“我方才说的话,你可听清了?” 她点点头“臣知道了,无论如何都不近城营一步。” 他的嘴唇微动,似是还想说什么,却终是没再多言,只是抬手扳过她的头,俯去亲她的红唇。 她的身子有些硬,却仍是闭上眼迎合他这个热烫的吻,觉出他探手过来解她的官服在他腰后的手不禁轻攥,可是依旧没动,任由他用力地揉捏她的身子。 他爱她的身子,爱她能为所用之材,爱她事事皆是如此顺应……可他到底有没有爱过她的这颗心?一想到之前他能不顾沈知书性命而下清剿不降乱军之诏,再想到他方才那句莫论归降与否皆将乱军坑杀的疾狠之令,她的心口忽地一酸,脑子混沌一片不知自己将来是否亦会被他如此对待。 本是不在乎。本是不在乎将来如何,生死如何,爱恨又如何。奈何他一次次地给她期冀给她希求之念,让她误会……误会他亦对她有爱,哪怕就一点点。 终是觉了她的异样动作不由一停,暖热的掌心压在她的腰际声唤她道:“孟廷辉。” 她眼看他,见他眸子里满满都是**脸上却是隐忍迟之色,突然不知该要如何是好紧了嘴唇,无言以对。 他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抽手出来,又将的官服重新扣好,薄唇细致缓慢地擦过她的眼角眉梢,一字一句道:“我知你心中在我。”又低眼看她,沉声道:“也始终未曾相信过我的话。” 她的鼻尖忽一红,“陛下。” 他望着她。这个女子当初是如何灵动且无忌,那一双眼又是多么清湛透澈,只消一眼便叫他记住了她;可如今他已有许久没再见过她的那种笑容,这一双眼亦被世事朝政遮蔽了光芒,只有这颗心依旧是一如既往地倾附于他。 她触上他的这种眼神,不由动容,脑中忽忆那一夜他所说的话,当下仰头去亲吻他的嘴唇,急急道:“臣没有,没有不信陛下。” 他是一国之主、天下之君,他纵有割舍之痛却也不会于人前张表,她怎能用寻常世理去想他?纵是冷厉狠辣又如何,纵是令出无情又如何,她应当知晓他的难处,而不该这样他。他肯付她所信,让她代为君使往赴潮安北路,她却为何要这样辜负他的信任? 他眸火骤溅,一把箍住她的身子,狠狠地吻回来。 孟廷辉……孟廷辉……孟廷辉。 从那一年的大好春日直到现如今的肃冷秋夜,这三字不知已在他心头滚过多少遍,字字入骨。 她是如此爱他,不顾自己的一切也要爱他,事事遵他之意,从来不忍令他不豫,纵是他不多言语不多解释,她仍肯信他,纵是他身在帝位或会负她,她仍是爱他。 这样的一个女子…… 让他如何能不爱! 唇舌纠缠衣带相连,她攀上他的身子,伏在他肩头轻浅喘息。 他扣着她的腰,猛地起身,将她压上御案,揽袖横扫案上器物,直直倾身亲抚她,动作极尽温存,口中哑声道:“待你归京,我带你去西山赏雪……可好?” 此去潮安近千里,待她归京,定是满城飞雪之寒冬银色。 她几乎要溺毙在他这难得一见的温柔话语中,眼底笑得明媚,满心欢愉,好像是头一回窥到了他心底一角,轻轻点头,“好。” 他看见她这般笑出来,嘴角竟也轻扬,两臂撑在她身侧,只觉怎么看都看不够她的笑脸弯眸,忍不住又去亲了亲她,“孟廷辉。” 她口中应着他,伸手去摸他的脸,他的眉毛,他的眼角,他的嘴唇……怎么摸都摸不够他的体肌肤。 外面秋风瑟瑟,横扫落叶卷滚而飞,满宫凄清。 殿中暖烛光影轻曳,映得他眸色灿亮,照得她两颊潮粉。 十丈皇锦,三寸软红,二心相印……一室浓情无处销。 孟廷辉持诏出京之日,先由宫中禁中诸班直侍卫一路护行北出城门后才上了由狄念所率殿前司亲军护卫的钦赐车驾。一路黄仗分行,华盖团簇,声势不可谓不大,足见皇上对其宠信之度。 朝中女官向来不放外任莫论似此持诏赴边招抚乱军之事。因而孟廷辉前虽被贬,此番却又重新被京中好事之民关注谈论起来。 城外官道上一片漫土萧索之象,随行的八百殿前司兵马皆已列装在道等孟廷辉与狄念下令,便可出。 因见诸事皆已安排妥当,狄念便驱马行向车驾这边,远远地便唤她道:“孟大人!” 孟廷辉虽与狄念不曾见过几次面,可自己却曾蒙他出手相救,此次与他一并往赴潮安北路,心中竟是格外踏实。又因狄念与皇上一向亲近,她更是打心眼里地欢这个朝气蓬勃、身手不凡的年轻将领。眼下听他在叫她由将车帘撩起,看他走进,方笑着道:“有劳狄校尉,若无旁事,便下令出吧。” 狄念亦笑,正欲回身斥令,却见城门那边有一人一马飞快地驰过来,不由皱眉停下。 那人红衣如火长袖逆风而飞,裸腕莹白,腰枝纤细,纵是骑姿英气十足,也可一眼辨出是个女子。 孟廷辉亦现了那人那马要问此时怎会放人马出城走这条官道,却见那女子转身仰脸马直朝 驾奔来,开口冲她喊道:“孟大人!” 她定眸细望出是沈知礼,当下一愣。 狄念早已纵马上前去迎可沈知礼却似没看见他似的,扯缰便驰了过来。狄念无奈,只得一溜弯儿地跟在她马后又兜了回来。 孟廷辉出车,望着她,“沈大人怎么到这儿来了?” 沈知礼翻身下马,跑过来,也不顾旁人眼光,一把拉住她的手,眼眶竟是一红:“孟大人这几日在府避不见客,我别无它法,只得趁此时来见一眼孟大人。” 孟廷辉蹙眉,因出仓促,前几日在府之时本就不多,又为免不相干之人来扰,便闭门不见客,不想沈知礼竟会跑到这里来找她,不由轻声问道:“沈大人有何要事?” 沈知礼看看周围,见无闲,才将孟廷辉往旁边拉过去一点,声音微哽:“孟大人,我求你保我哥哥性命!” 孟廷辉眉蹙紧,撇眸道:“沈大人何出此言?我这番去潮安北路,本就是要招抚乱军归降、开城释放沈知州的。” 知礼抬手抹了把眼睛,又道:“我自幼与皇上一同长大,皇上的心性我再知道不过了。孟大人此番去潮安究竟如何我不敢言,但求孟大人能保我哥哥性命!” 孟辉微微咬唇,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来,转头对狄念道:“麻烦狄校尉先送沈大人回城,再与我等一同启程。” 沈知礼犹不肯走,可狄念却几大步就了过来,拉住她的袖子把她往一旁带去,口中哄道:“你只消在京中好吃好睡的,我保管把你哥哥完好无损地**柳旗大营!若少一根头,让你砍我一根指头!” 沈知礼拼命手,欲从他掌中挣脱出来,却是抵过他的力道,被他半拽半拉地**官道。 孟廷辉脸色有些暗,独自走回兵马阵中,轻声吩咐为小校道:“我们先行,狄校尉一会儿便跟上来。” 那小校轻应,看她返身上车落帘,便利落地空抽一鞭,呵斥道上八百人马分阵而行。 车行马动,官道之上秋尘漫天而起。 她待马车驰行许久,才撩开车窗布帘,探头回望,却已看不见沈知礼那火红身影。 心中一念那一夜他在大殿之上说的话,不由闭眼蹙眉,垂落帘。 一路北上,所过诸州官驿皆是上礼相迎,纵是孟廷辉位不过从四品,也当她是正三品以上大臣来款待,丝毫不敢有所怠慢。 待至青州城时,距收到北面兵报时已又过十二日。这十二日来未闻京中有令,亦未见北面折报,想来柳旗那边事态犹是如之前一样,并未有何大变。 孟廷辉本欲不过青州而直赴柳旗县外,可狄念却态度强硬,定要她入青州城歇脚一天半日的,再计如何行事,而他自己则马不停蹄地持令奔赴青州大营,去筹调兵一事。 青州知州沈知书人在乱军营中,城中上下民政军务皆由通判曹字雄代为做主。曹字雄原先在京人在枢府供职多年,素通兵务,在青州前任通判王奇被贬之后乃由方恺举荐,令出京通判青州。 曹字雄为人性谨多虑,此次沈知书虽被乱军掳扣,青州城上下民政却依旧井井有条,而青州大营更是没受东面禁军哗变的一丝波及,一切军务全在曹字雄的掌控之下。 孟廷辉一行才近青州城三十里处,便遇上了曹字雄遣来迎使的官吏人马,将她一路迎入城中驿馆,且言曹字雄待晚些闭衙之后会亲来驿馆拜会孟廷辉,共商赴柳旗县宣敕招抚之诏一事。 孟廷辉心底不禁暗叹,这曹字雄俨然能吏一名,为何自己在京时却从未闻有人提起过他? 随行八百兵马除却陪狄念去青州大营的十数人,其余亦皆入城稍歇。可刚安稳了不到一个时辰,官驿里面的小吏便来寻禀孟廷辉,说是外面有人来找,直称是她从前旧识。 孟廷辉官服都还未来得及换,此时听了只觉诧然,不知自己在青州城会有何旧识,只问那小吏:“来人姓名可知?” 小吏脸上竟是一副恭畏的神色,道:“来人是青州城严家铺子的当家、冲州府严家的大小姐,严馥之。” 孟廷辉闻言,眼底倏然一亮,满脸溢笑,忙起身道:“快请。”待那小吏奉命出去后,她才对镜将衣裙整理了一番,又急急地去翻包袱,看当初出京时有没有带点可送出手的东西,一时竟也没有去想严馥之怎会在青州。 未几,就见一人风风火火地从外进来,冲她便道:“廷辉!” 她笑脸去看,“你消息倒是灵通……”眼前女子衣饰繁贵,容貌较之两年前愈显艳丽,髻精巧,耳坠剔透,浑身上下挑不出一点儿毛病。 严馥之嘴角只轻浅一勾,像是笑不出来似的,目光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了一番,“你是一点儿都没变……”话音未落,一双纤眉便紧蹙起来,目光只凝在她官服襟口处,脸色也变得有些暗郁。 孟廷辉见她神色异样,不解她这是怎么了,小心笑道:“可是遇上了什么不痛快的事情?” 严馥之反手将门掩上,径直走到她身边,想了一想,才抬眼瞅她,一双大眼里郁色浓重,“你此番来青州,是要去柳旗县宣敕圣旨、招抚乱军的?” 孟廷辉点头,见她不似来叙旧,倒似是直为此一事来的,不由愈不解,不知她与这事能有什么关系。 严馥之一垂长睫,嘴唇动了半天,才低身道:“你会救他的,对么?” 孟廷辉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说的“他”是谁,心里咯噔一声,脑中立时闪过一个念头,“你……与沈大人?” 章六十八 柳旗(中) 馥之脸色小变,一抿红唇,伸手从袖袋里摸出一叠廷辉:“若是不够,回头我让人再送。” 孟廷辉接过,待看清其上巨额时,不由惊了一跳,“你这是要做什么?”说着,便把那些银票往回推去。 严馥之也没看她,只垂睫视下,竟是开口道:“孟大人奉旨出京赴此招抚,就当是民女为朝廷的一点心意。只盼孟大人能够一扬皇上龙威圣恩,还我青州城民知州沈大人。” “你这是……”孟廷辉愣在原地。那“孟大人”三字颇为刺耳,而眼前的这个严馥之与她两年前临行时的那个张扬女子相差实是过大。 这一叠银票更是令她不知所措。 虽知为商之民来多结官府重吏,似此之行贿送银之举亦非奇事,而严馥之已掌青州严府家业多时,定也是沾染了这等习气。可这一切生在她二人之间,竟当真令她适应不了。 半晌后她才蹙眉,微微侧身子,道:“朝廷重事,自有臣工来决。” 严馥之定了她许久,突然一**坐了下来,拾袖扶额,眼眶一红,竟是不顾形象地哭了起来,又一边嘤声抽噎道:“好你个孟廷辉,竟拿这官腔来搪塞我……他这次若是被乱军杀了,我可要怎么办!” 孟廷辉又被她闹得一怔,见她这副模样,却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才知她其实并未多变,仍旧是从前那个张扬泼辣的性子,忙上前哄她道:“谁说沈大人会被乱军杀了?你莫要自己吓自己,这银票也赶紧收好,我奉皇上圣谕自当竭力救沈大人出来。” 严馥之依然哭个不停,泪珠儿扑簌落下来,湿花了一脸的粉妆,口中断断续续道:“那一日我若是知道他这一去便没了音信儿断不会那样对他!我……我不该同他吵嘴,还说再也见他……” 孟廷辉顿时知所措起来。手忙脚乱地给她拭泪。心底轻叹。不知他二人之间地情债又是从何而来。口中劝道:“你倒是别哭了。事已成此。便是哭瞎了眼也是无用。” 严馥之一把将银票又塞回怀中。哭着道:“那些乱军不就是嫌潮安北路地转运司要削减他们地粮响么?这些银子够他们挥霍个一年半载了到时候拿去给他们。回头我再让人从铺子里兑银子给你……银子我严家有地是。但叫他们把沈知书给放了!” 孟廷辉只觉哭笑不得。“你……”伸手将她额拨了拨。叹道:“我知你严家是潮安北路富。可严家地银子岂是容你这样糟蹋地?再者以为此事只是粮这么简单?沈大人蒙难。皇上在京亦忧重北面乱况。我此次持诏出京实乃身负圣上恩信、一朝企望。你可千万不要再给我添乱了。” 严馥之哭得两眼通红。半天才止了泪。道:“那一日冲州府安抚使司地人来是要他携粮晌去柳旗大营犒慰戍边将士。我还觉得稀奇。怎么这事儿不叫曹通判去。偏叫他去?他还笑我。说没什么大不了地过是三两日便回来了地事儿。哪知他这一去。柳旗大营便生了大乱……” 孟廷辉脸色忽变“你说什么?”她一把拉住严馥之地手。凉声问道:“你说沈知州去前尚不知柳旗大营哗变之事?” 严馥之点头。“事后我问曹通判曹通判也说未闻!沈知书走后好几日。东面才有传言过来。说是柳旗禁军哗变了……你说。他怎么就偏偏遇上了这种事儿?” 孟廷辉手指尖轻颤,心头阵阵冷。 在京时,卫尉寺卿田符明明是说,沈知书乃是受潮安北路安抚使董义成之令而携粮银前去招抚柳旗大营哗变禁军的---- 却哪知他走前其实根本不知柳旗禁军作乱之事! 倘若董义成果真是没让人告诉他此事,却让他单身往赴乱军之前,这岂非是故意把他往火坑里推! 她沉思半晌,又握紧了严馥之的手,问道:“你刚才说的可都是真的?断不可随口乱说!” 严馥之柳眉一飞,脸色难看起来,“我骗你做什么!沈知书是死是活我都不知,这些话我还能说假的不成?” 孟廷辉拍拍她的手背,低声道:“你且先回府上去,我等不及曹通判闭衙再来,非得眼下去找他一趟不可。” 严馥之还想再说什么,却看她神色凝重,便忍住没有多言,抽手起身,往门口走了几步,却还是忍不住回头望向她,“你……你一定要保他性命!我晚些再来找你。” 孟廷辉点头,看她出门,才回身拿了绒氅披上身,走去唤了两个随行小吏,与 青州府衙行去。 她在府衙里如愿见到曹字雄,询问了一番后,果如严馥之所说的一般,沈知书当初起赴柳旗县之前,安抚使司来人只字未提柳旗禁军哗变一事,而青州一衙上下皆以为他此去乃是寻常犒银之行,并未过多在意。孟廷辉为免节外生枝,便也没有告诉曹字雄那董义成往京中所呈之报是如何说的,只道待狄念自青州大营回来后,便要立时带人马赶赴柳旗县外,再也多等不了一日。 曹字雄闻言,马上将府衙里的事情交由他人处置,执意要与孟廷辉、狄念共赴柳旗县。孟廷辉自是不肯,以青州上下不可无人做主而不允其随行。谁知她才从府衙回到官驿后不久,曹字雄便带了几个衙役简行前来,说是柳旗县一带道路曲折,孟廷辉一众若行夜路,则必不能少他们几人。孟廷辉无奈,只得允曹字雄随行。 入夜没多久,狄念便从青州大营返身回城。同他一道回官驿的还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说是当初随沈知书一路出京赴任的沈府侍从,名唤胡越林,此番知道狄念率亲军而来,便无论如何也要同众人一起去柳旗县外。狄念做不得主,便将他带回官驿,让孟廷辉决夺。 孟廷辉想也未想便应了胡越林的请求,令众人轻简收拾了,趁夜色还未全黑,出城往赴柳旗县外。 狄念去青州大时已持枢府之令,让游车将军宋之瑞亲点一万人马往柳旗县先行而去,驻于柳旗县以西十五里的繇山北面,不得轻举妄动。孟廷辉一众出城,八百殿前司亲军分列护行,路上只略略休息了几次,一路疾驰往柳旗县。 到柳旗县外三十里处时,是第二日天明时分。 孟廷辉点军中的几人骑马往西面驰报宋之瑞部,又与狄念相商,只带二百人马继续朝柳旗城营进,余下人马分五里一散,由各什指挥领带。曹字雄、胡越林自是要与二人一并往城营处去的,便都换了普通马匹。待狄念将诸事都安排妥当后,二百亲军便护送几人车马向前行去。 尚余五里地时,已经隐约见远处苍灰色的柳旗城营外墙。 孟廷辉不再坐车,反而问人讨了匹儿来骑,与狄念等人共行。路上飞沙扑面,她满脸都是轻尘之迹,转头去望来处,却见一片石野荒芜。 狄念不甚放,走了一段后转头对她道:“孟大人,出京前皇上嘱咐过我,不得让你近城营。” 孟廷辉轻道:“皇上亦嘱咐过,狄校尉不必担心。” 胡越林骑马走在后面,满面都是担忧之色。孟廷辉看见了,不由催马靠过去,低声问他道:“你家公子与严家大小姐的事,你可知晓?” 胡越林一愣,下意识地点点头。 孟廷辉冲他笑了一下,并未多问,轻巧勒缰回了狄念身旁,才垂睫一叹。严馥之与沈知书之间果然不是寻常关系,一想到昨日里严馥之在她面前痛哭流涕的模样,她脸色不禁微沉,抬眸望向越来越近的柳旗城营。 城门紧闭,远望看不清墙上有无守兵。 尚余二百多步时,狄念止住孟廷辉的坐骑,回头对曹字雄使了个眼色。曹字雄会意,衔领衙役及二百人亲军在后,随狄念继续往城下走去。 孟廷辉立身马上,淡望着众人背影。 秋风扫裙,绯色于碧天下甚是耀目,腰间鱼袋绣工精致,紫珞细细地环过她的犀带。 百余步后,前方忽然响起几声尖锐的飞箭破空之音,人马还未反应过来时,便有数簇羽箭疾射而来,直直埋入阵前数人坐骑之下的沙土中。 马嘶声骤起,众人皆惊。 狄念抬头看去,就见城墙上弓箭台处有乱军持射,当下喝令众人退后。有一小校来不及勒马,又往前行了两步,当下又起一声箭鸣,座下马儿一膝陡跪,震得他滚了下去。 孟廷辉看清,脸色立时变了,飞快地翻身下马,往前走去。 狄念亦命所有人弃剑下马,同时让人冲百步之外城墙上的乱军喊话,道朝廷招抚使已至,令其遣人出城听诏。 城墙上的乱军不信,又呼啦啦地射了一波箭,直逼得他领亲军人马往后退至射程之外,才收了长弓。 狄念气得猛踹一脚黄沙,“真他娘的!”口中骂骂咧咧地,转身回头指着一个挎弓亲军,喝道:“给老子射一个下来!” “狄校尉!” 孟廷辉从后跑上前来,止住那人,蹙眉道:“都莫要乱动。”说着,一展官服阔袖,踩过地上乱箭,孤身向前方城墙走去。 - 章六十九 柳旗(下) 生理期,肚子痛得起不来,现在才写完,更晚了抱 长评加更合章。这个月还有两个长评加更和一个小粉红加更,会在月底前补完。一月中旬我要陪母亲大人去外地,为了不断更必须得提前存稿,所以一月份没有能力再像之前这样加更了。 如果大家仍然愿意写评论或者投票鼓励我,我会很感激,但请不必单纯地为了加更而这样,鞠躬。未免大家到时候误会,所以提起数日先说明一下。_ 狄念一个箭步将她拦住,顾不得上下礼数,展臂挡了她的去路,疾声道:“孟大人想要干什么?皇上有谕,孟大人不得近城营一步!” 孟廷辉轻轻拢袖,道:“狄校尉领数百亲军持抢骑马在此,城上乱军怎肯轻信朝廷招抚之诚?你若要人持弓远射,莫论此处已在射程之外、便是数十箭也挨不到城墙半分,单说城上乱军若见朝廷亲军动手,招抚一事还能有转寰余地否?沈知书大人性命可还能保?” 狄念朝她身后:了两个手势,一众亲军皆弃剑放弓,又往后退了许多。这些亲军多是朝中勋贵子弟入武学后被特召进殿前司隶下各军的,其中有不少皆是祖上有战功的,此时无端遭城上乱军这般对待,哪一个心中压得住火,一个个脸色都极是难看,虽遵狄念之令弃械后退,可眼中都是腾腾杀气。 孟廷辉又道:“乱军亦非傻,知道朝廷若派招抚使必是文官大员持诏宣敕。狄校尉虽令人喊话,可城上乱军不见文官在此,又怎会轻易开城遣人出来听诏?” 狄念皱眉道:“:是如此,孟大人也不能一人孤身近城!”语气坚决似雷打不动。 孟廷辉微笑道:“狄校尉心。我不过是往前走十数步,叫城头上的乱军看清我的官服冠带,看清我身无一械,如是方可知朝廷果派招抚使前来宣敕诏谕。” 狄想了一想。侧身微让。可却不放心地跟在她身后一并往前走去。口中低声道:“莫论如何也不能让孟大人一人上前。” 孟廷辉无言而笑他在侧这么了约四五十步。果然不见城上乱军再放利箭。她站定。仰起头来望向那边。双手依然拢在袖中不动。 远处碧天宛若琉璃。近处城苍灰森然下尘土纷漫官靴。她一身绯色官服被烈风吹得双袖鼓阔上下下有如红蝶双翼。在这一片萧索秋景再耀目不过。 未几。便听见城头上地乱军向下喊话。道绝不可能开城门遣人出来接旨听诏。只许招抚使一人持诏上城、当乱军之前宣敕诏谕乃可。 狄念火大。咬牙道:“孟大人把皇上手诏给我我上城去会会这帮杂种!” 孟廷辉垂眼思忖半晌。道:“乱军既已见我在此由狄校尉持诏上城。心中又会作何想法?必道朝廷无真心招抚之诚狄校尉若想全身而退亦是难事。” 狄念见说她不动,转身就要喝人上前她真就这般不管不顾地上城去。 她却轻扯了下他的袖口,低声道:“狄校尉。”见他皱眉转头,才又道:“西面十五里外还有宋将军麾下一万人马,狄校尉必须得留在此处以掌兵马调度之形,切莫不可意气用事。朝廷千里派招抚使来此宣敕诏谕,若乱军不见朝廷之诚,倘是不顾生死拼将一搏,沈大人性命必将不保,而你我于皇上面前俱是罪臣。狄校尉定不愿见事态展若彼罢?” 狄念急了,沉喝道:“孟大人休要多言,要么便把皇上手诏给我,要么你我就在这城外与乱军耗着,看最后能如何!” 孟廷辉抬眼望向城墙高处,“耗着?你我二人在此无性命之忧,安知沈大人在城里是何境况?又安知乱军见皇上亲军在外不退不进,会做出什么大逆之事来?你在此处耗着,宋将军的一万人马是在寸草不生的~山之下陪你耗着,还是要先行回青州大营再待它令?若是将乱军逼急了,突然开城杀袭出来,这几百亲军将士之命你也不管了?必得先入城稳住乱军,知乱军何时肯投械开城,再暗下调宋之瑞部赶赴城外,如是方可不使乱军起、而能尽控局势于你我掌中。” 狄念盯着她,“孟大人不想想自己乃是女子之身,若是如此贸然上城,岂知那些乱军不会做出禽兽不如之事来?” 孟廷辉摇头,道:“乱军既是会将沈大人掳扣在城而胁朝廷出诏释其之罪,必是有归顺之心,否则怎会踞城多日未有所动?此时叫朝廷招抚使上城去,不过是为防朝廷在外设伏,不肯大开城门也在情理之中。若是乱军辱我掳我,便是辱没皇上龙威,再无可赦之由,他们岂能不知这点?他们要是不想活命,又哪里会同朝廷僵持至今而不杀沈大人?无非是知道沈大人与皇上私情颇深,以其要挟朝廷放他们一条生路罢了。既是要活命,就断不会欺我辱我,狄校尉大可放心。” 狄念想了想,仍是皱眉不允,“孟大人倘是万一出个什么意外,我要如何向皇上交待!” 孟廷辉微微一笑,道:“我自幼无父无母,在这世上本就没什么牵挂。若说心里或有念想,也不过是对皇上尽忠而已。狄校尉素知兵略,又是武国公的继嗣,将来于朝中内外定会是皇上的得力佐助。倘是狄校尉出个什么意外,那我非但无法向皇上交待,更无法向这满朝文武重臣交待。且由我上城,狄校尉在外可掌兵事,一旦城开,便可领军收械,倘是乱军有悔,亦可与宋将军围城剿乱。若由狄校尉上城,倒要我这个不知兵事的人在外如何是好?” 狄念低头犹疑着有立刻回答。 她想了想,又道:“出京之前,皇上不知乱军顽拗若此,才会谕令我不得近城营一步。你我今见眼下形势,为臣子者不念为君解忧,独惧己身不保,此为何理?狄校尉,你须得信我这一回。” 后面因听狄念之令上前的数十亲军见他二人低语商言,不敢进亦不敢退,只僵站着等狄念话。 狄念沉默良久才冲后一挥掌“都退回去!”转身正对孟廷辉 句道:“孟大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只怕皇上亦还望孟大人能记住在下这话。” 孟廷辉点头,冲他微微一揖唇道:“我素来不懂兵务,城外这些事我也就不多言了校尉自己拿捏便好。倘是入夜时分还不闻城内乱军有开门之意,便毋须多等,令宋将军趁夜攻城便可。” 狄念见她几句话说得轻巧,不由一愣,“入夜时分?孟大人竟是如此不惜自己性命?” 孟廷辉垂眼,小笑了下“并非是不惜自己性命。乱军若愿归顺,自当见我上城后便立时相信朝廷之诚。若是一整日都不肯开城门只怕是有别计而真心不想要这条活路了。倘是如此,朝廷早些攻城清剿也可让我与沈大人少受些活罪。一日时间,我已觉太长了。” 话毕待狄念有所反复,她便回头冲曹字雄等人道:“我今日孤身上城,实乃意出本心,并非是狄校尉推使乃行。倘是我人一旦身遭不测,它日朝中或有讥谤狄校尉者,还望诸位能作个见证,莫要让有心之人借机污了狄校尉为君为国的一片赤胆忠心。” 她这些话语气然,声音不高,可在场数人听了无不动容,狄念更是深喘一口气,回身令人向城上喊话,道朝廷招抚使意欲孤身上城,让人从城上放绳索下来。 孟廷辉仔细理了官服诸,也未与狄念等人作别,便慢步朝城下走去。五十步开外,始有马壕深沟,她费了好些气力才逾壕而过,待至高固墙砖下时,恰有一长绳拴了竹筐从城头女墙处被人放下来。 许是体谅到是女子之身,那些乱军才这般“照顾”她,没用寻常士兵攀城用的普通麻绳,反而还给了她一个又宽又大的竹筐好让她坐在里面。 就这么被守城乱军从一路吊上去,快至城头时,那长绳忽然旋拧了一下,坐筐一斜,令她小惊了下,下一瞬胳膊便被人拉住,整个人被连拉带拽地扯上了城墙高台。 身哗啦拉地围过来一圈人,将她挡得密不透风。 孟廷辉没有看他们,只是用力撑身起来,缓缓地拍去官服长裙上的灰土,又拢了拢脸侧碎,然后才抬眼,开口道:“我欲先见沈知书沈大人无恙,再出皇上手诏与尔等过目。” 这些人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她这淡然语气弄得一怔。一众甲冑齐整之人,探向她的目光皆是古怪,上上下下地将她打量了数遍,脸上表情都像是没见过女人似的。许久才有一个略像头目的人出来,道:“你当真是朝廷派来的招抚使?” 孟廷辉仰看向那人,见他脸上胡子拉茬、眼中满是血丝,显是多日未曾歇憩过,只那一身八品军校穿的盔甲还算鲜亮。她虽不懂兵事,可也知道在诸路边地的禁军中,能从未入流十资的普通兵员一路升到八品小校起码也须十年功夫,眼前这人在这乱军中必也算是能主得了事的。 于是她垂眸,从腰间解下鱼袋,搁在手心里递给那人,冷声道:“我虽服绯,位不及两制大臣,可却颇受皇上宠信,此次奉皇上旨谕亲身赴此为君使,招抚尔等归顺朝廷,岂容你这般质?” 那人仔细一瞅鱼袋,又看了看她身上官服,方收起一脸疑色,道:“你就是自潮安北路出去的那个孟廷辉?” 她点点头。 周围众人目光又变,显然也是听说过她的名字。 她一撇嘴角,心想这些人听过的也必不是什么好话,她在京中都已被人说成了奸佞之徒,名声传来边地岂非更甚? 那人回身推了推旁边几个人,不耐烦道:“都杵在这儿干什么,等老子赏你们啊?还不快去告诉霍将军,招抚使孟廷辉已经上城了,要见沈知书!”说完,又扭头回来打量孟廷辉,“跟我来罢!” 孟廷辉定神,随那人步下城墙,口中似是随意地问道:“敢问阁下何人?” 那人身材魁梧,走在她旁边就如高矗之木一般,一路过去士兵见了他皆是畏惧而躲,听见她问他这话,竟是怪异一笑,道:“事情都到了这份上,孟大人还有心问人姓名?” 孟廷辉便闭嘴不言,只顾看着脚下走路。 下了城墙,又走了许久才入内城,一眼望去街上竟无人烟,恁得生冷岑寂。道路上偶尔有士兵三三两两地走过,也都是衣甲不整神情猥亵,喝喝闹闹地,一副无法无天的样子。 她背后忽觉一阵寒,蓦然抬头盯住那人,道:“你们占城后,这里面的百姓如何了?” 那人挑眉,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竟是反问她道:“还能如何?” 孟廷辉还欲再言,却见他双眼一直注视着前方高处,不由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过去---- 不远处正是城心阔道,一根木柱高耸直立,顶上挂了个人头。 那颗人头已经辨不出面目,脑壳已被人砸碎,其上被人射满了箭,利亮刃几不能容,腐肉朽骨甚是可怖。 她看清,腹部骤起一阵痉挛,差点吐出来,好半天才忍了下来,手指却在颤抖,怎么都止不住,隔了好半天,才敛目回头看向他。 男人亦扭头看她,嘴角划过一抹笑,道:“知道那人是谁?那就是之前当众杖杀我营士兵的柳旗知县高海!” 孟廷辉双手在袖中紧攥成拳,脸上竭力保持不惊之色,心知此人是着意令心生惊惧之情,便咬牙不吭声。 在京时听田符呈报乱军之事时,虽然知道柳旗县知县高海被乱军残杀,可此时亲眼目睹高海头颅被人割下高悬在柱、被当作士兵习箭之射盅,却是真实得令她股粟心寒。 城中显是已被这一营乱军劫掠一空,百姓是否安好她虽不知,可想必不会好到哪里去。她这一路而来想过无数种乱军之状,可却万万没有料到会是这等惨象! 心中才知,那一日在睿思殿中,他为何会那般狠厉无情地说出坑杀所有乱军的谕令。 当时她只道他下手过于毒辣,可眼下才知,不是他狠厉无情,实是这些乱军之行令人指,不杀何以平民愤! - 章七十 乱平(上) 处有士兵一路小跑而来,凑上前冲男人小声说了几句色微变,挥手将士兵遣退,对她道:“这边走。” 孟廷辉转身随他拐入一旁小巷中,走了百余步后,刚才的那一副惨象仍停留在她脑中挥之去,仿佛一抬眼就又会看见。 男人步履飞快,走的路皆是曲幽小道,弯弯绕绕左转右晃,可却不像是在抄近路,倒像是为了防她记识通向沈知书之处的路而刻意避开那些内城阔道不走。 就这么走了约莫一顿饭的功夫,男人才带她从巷子里绕了出去。街景荒芜,僻静一角立着几间屋子,外面看来很是普通,门口甚至连持械守卫的士兵也没有。 男人直冲冲地走过去,她便快步跟在后面。 进门左转,廊下着两个士兵,见了男人低声道:“霍将军在那屋子里等着,让属下直接把人带过去。将军令黄校尉立时回城头上去,莫要让朝廷的人钻了空子。” 男人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么,只将她交与那二人,便利落地返身出去了。 孟廷辉自城始便听这些士兵们说起“霍将军”数次,心知此人当是柳旗大营的副帅霍德威,不禁觉得有些蹊跷。之前在京中时,兵报上明明说是乱军杀将占城,柳旗大营主帅赵邦、监军胡可肖均被乱军先后以枪刺死,急报虽未提及霍德威,可二府重臣皆以为霍德威亦是难逃一劫。可她却没料到霍德威根本没死,眼下看来反是事事受这些乱军士兵们尊崇,俨然一副乱军主事者的模样。 那两个士兵一前一后地守着她,带往最里面的屋子走去,一路缄默无语,任是她问什么也不开口。到了门边,一人伸手重叩两下,便拉开门将她推了进去,自己在外掩门候着。 廷辉略有踉跄,身子跌进去险些摔倒头侧眸轻扫,就见屋中坐着两个人,均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孟廷辉?”一人起身。俊脸:转。一双长眸漂亮如昔。身上青袍干净整齐。丝毫没有被人囚困之窘状。 她看过去。点头揖道:“沈大人。” 沈知书脸上惊诧之色稍解。走了过来。道:“在下失礼。朝廷怎会派孟大人来此?” 孟廷辉没心思同他多言目光直直探向屋角地另一个中年男子。眯眸道:“霍将军?” 霍德威起身。脸色黝黑。开口却是恭敬:“久闻孟大人之名。” 她这才确认了霍德威果真没死。当下脸色就变了。却抑住没吭声。只是转头仔细看了看沈知书上下声问他道:“沈大人一切安好?” 沈知书看着她,脸色略急,似是有千言欲道,可却终是只点了点头,嘴角笑丝模糊不可辨,“我无大恙。” 孟廷辉垂眼,抬手拢了拢官服阔袖,不紧不慢地走到屋子中央的高椅前,施然入座这才又抬头看向霍德威,脸色素然恬淡。 她虽是女子之身,可这短短几步却是稳实含威,气势竟是毫不逊于那些两制大臣们,一时令屋中二人皆是微怔。 霍德威看了她半天,才一下子回神,开口道:“孟大人千里持诏赴此既已见过沈知州安然无恙,可否将皇上手诏与霍某一视?” “不急。”孟廷辉面无表情,声音依旧轻轻的:“皇上手诏,自当于一营将士之前高声宣敕,乃彰天子浩威。我人既已在此无可能会欺你霍将军一言。” 霍德威脸色骤变,“孟大人!” 孟廷辉抬睫瞟他一眼问道:“潮安北路安抚使董义成有报,柳旗大营主帅赵邦、监军胡可肖皆已被乱军处死。敢问霍将军有何良计能于乱中保全己身,而能让乱军上下听命于将军一人?” 此话端的是无比讽刺是傻子亦能听得出那其中的浓浓诘责之意。 就连沈知书在一旁听了,脸色也是蓦地一沉。 霍德威听了更是怒不可遏,上前冲她喝道:“你好大的胆子,不过是持了皇上手诏,便真以为我不敢动你分毫?” 她淡道:“霍将军自然敢。只是霍将军还想不想要这一营将士性命?” 霍德威额角青筋暴起,忍了片刻,终是收怒,冷笑数声,又道:“好,我且告诉你我是如何保全了性命的!当日柳旗县知县高海当众杖杀两名士兵,惹得一营上下骄兵怨怒,割了他的脑袋还不解气,又称言执掌帅印未久的赵将军不护将士性命,与潮安北路转运司的人勾结着要削将士们的粮响,赵将军还没反应过来时便被人一枪刺死,营中大乱乃始!监军胡邦欲止将兵作乱,却被人以枪抵心相胁,令他带头 城掳民,给朝廷点颜色瞧瞧,胡监军自是不肯屈服,杀红了眼的乱军当众挑心戳死!主帅、监军皆死,乱军自是来逼霍某做这个领头罪人。霍某起自行伍,多年蒙负天家煌恩乃有今日之位,又岂会甘愿做此乱臣!可一营乱兵占城掠民,烧杀劫抢之事无人能止,霍某若是亦因顽抗而洒血身死,孟大人今日所入之城便断不会是眼下这个样子!” 此一番话字字涌气,说到最后,他的一双眼都爆满了血丝,人已抖得不能自持。 孟廷辉听着,脸色自始自终未变,良久才微微垂睫,展袖道:“霍将军请坐。” 霍德威咬牙,冷哼一声,才走去坐回原位。 沈知书慢步踱了过来,在她身旁的椅子上缓缓坐了下来,眉宇间一片沉暗,却也无言。 她知道霍德威言十有**为真。单看沈知书这一身安然之态,再想到方才城中虽是一片岑寂却无大乱之象,便也能想到这当是霍德威束下之功。 可这乱臣之行,又岂是单凭此便能抵消冲过了的? 良久,她才怀中掏出裱金圣旨,冲霍德威道:“皇上亦知边军之苦,此次我奉旨前来宣敕招抚之谕,望霍将军能体念皇上一片仁慈之心,万莫再与朝廷作对。” 霍德威斜望着她,脸色仍是黑黜黜。 廷辉好整以暇地回望着他,道:“潮安北路转运使意欲削减柳旗大营将兵粮响一事并未报与朝中二府知晓,实乃其自作主张之行,皇上知道后亦是龙颜大怒。营兵因不服粮司之议而醉酒闹事,此亦是情有可原,但知县高海却不问将帅、当众杖杀两名士兵,实乃僭越逾矩之举。皇上有言,朝廷命官对尔等不平,乃至尔等心生怨怒、聚众为乱,然此非尔等心欲为乱,实是为势所逼,一旦有心归顺,朝廷必当不咎尔等之罪,粮响军备皆按先前之制付与尔等,从此往后只增不减。” 霍德威听着她一句句地说,眉头渐渐舒开来,可脸上色愈来愈重,听到最后,看着她的眼神亦变得蛮狠起来,口中哼道:“孟大人以为霍某是三岁的孩童,信口骗某!” 孟廷辉闻言,猛地撑案起身,声喝道:“你放肆!” 霍德威本是将疑,可被她这么一斥,登时一怔,竟慑于她这气势之下,半晌都没再吭声。 她双手一展诏书,冷眼盯着霍德威,仍是厉声道:“皇恩浩荡,我以皇上近臣之身千里赴此边地乱军之中,岂有绯服鱼袋之臣信口骗尔之事?皇上为抚乱军之心,连夜寝食难安,亲手研墨书此一诏,字字饮恩,岂有天子手诏在前骗尔之事?” 霍德威生生愣住,看她道:“这……” 孟廷辉冷笑道:“皇上恩谕我皆已代为言明,霍将军若是体念君心,自当率军归顺,开城门以弃兵械,朝廷自当厚赏霍将军投诚之心;然霍将军若是执意以为我是口出诳言,便只管踞城在此不为所动,但等朝廷出兵清剿一城乱军!” 霍德威脸色黑一阵白一阵,只盯着她,不开口。 “霍将军。”那边沈知书忽然开口,声音凉淡却又有力,“孟大人入朝不及两年便在从四品之位,若论朝官品阶,她比我要高,若论皇上宠信,她亦是京官中的头等红臣。霍将军如何不能信她之言?” 霍德威眯了眯眼,又冲她道:“你所言果真俱为皇上之言?” 她却收了诏书,慢慢地坐下来,再也没看霍德威一眼。 霍德威又望了望沈知书,皱眉沉思片刻,然后站起身来,又道:“容我去召城中将士们,听此宣敕之诏!” 孟廷辉抬睫,看着他哗啦拉开门,走出去,那门又砰然掩上,震碎一地墙灰。 然后低低一吁气,肩膀轻缩,整个人窝进椅子里,闭了闭眼。 沈知书在旁边斜眸看她,目光却变得有些冷漠,开口道:“你方才说的话中,可有一句是真的?” 她没睁眼,声音轻的几乎让人听不见:“……自然都是真的。” 沈知书眼底滚过一抹阴雾,起身负手踱了两步,才又转头看向她,眉头紧紧皱起,“我自幼与皇上一起长大,皇上的性子,我能不知?!” 孟廷辉动了动眼皮,没吭声。 他紧盯着她,半晌后又道:“便连对我,你也不能说实话?” 她这才慢慢地睁眼,看了看他,仍旧是轻声开口:“……我方才说的,便是皇上之意。” - 章七十一 乱平(中) 晌,沈知书才错开目光,走去给自己斟了杯茶,拿喝。 北地气候干燥,她的嘴唇有些龟裂,手背上犹有方才登城时被砖墙擦伤的痕迹。可她就这么端坐在那里,不说话的时候模样平静,丝毫没有人在乱军之中的紧张神态。 已有一年多未见,早前他离京时,她还是那个入翰林院不久、处处谨慎做人的新科女状元孟廷辉。此时再见,眼前的这个女子竟已成了臣工们口中的奸佞宠臣。而千里之外,京中朝堂上的那些风云之事,他在青州亦多有闻。 在翰林院时敢夜谏太子,入门下省后亦敢接状弹劾王奇。在台狱中对朝廷命官私自动刑,又暗通御史台侍御史将魏明先逼出朝堂。位不过从四品,却享钦赐车驾宅院,便连似廖从宽这等圆滑之人亦肯与她亲近。皇上登基点她为大典前导官,因她之故当廷排贬四位朝中重臣。她虽遭贬,可京中朝官哪一个还敢再小看她? 就连他这个与皇上君臣相知二十余年的人,见了她也得称她一声----孟大人。 那年春日在严酒楼看见她时,他何曾想到这个女子有朝一日竟能有这番荣宠?可她身上这浩荡皇恩……他双眉微紧,一念及千里之外九龙銮座上的那一人,便觉得怎么都想不通。 那人的性子他再了解不,断不会单单为了一女子而不将朝纲放在眼中。而孟廷辉又是何德何能,怎会让那人格外倾心?论相貌,朝中女官比她艳丽者大有人在;论才学,她孟廷辉也未必就是朝中女官中最通史典之人;论为官之道,他妹妹沈知礼又何尝不是长袖善舞之人?看来看去,好似也就她这一副天地不怕的神色,要比旁的女子来得骄然。 杯中清茶渐凉。 他搁下杯子不防孟辉在后忽道:“皇上有旨,升青州为青州府,由沈大人领知府一职。又自冲州府迁潮安北路安抚使司来青州府,新任安抚使一缺尚未议决。” 沈知然,“如此突然?” 她目光淡地。仍是一副歇神地样子。“并非突然。沈大人自己也说了。与皇上自幼一同长大。怎能不知皇上地性子?北境地事情皇上究竟是如何盘算地。沈大人定是比我清楚。” 他看向她地目光渐变眼。“孟大人果然不负皇上宠信。”至是才知。她心中是多么懂得那人。又是多么肯为那人尽效身心。 论此一点。朝中怕是再无女子能出其右。 孟廷辉抬眼瞅他:“沈大人出知青州已逾一年。连皇上登基大典亦未受诏回京中不怨皇上?” 沈知书摇头。“皇上诸事自有分寸。” 她便微笑。“皇上移潮安帅司至青州府。此间深意朝臣尽知。安抚使司一缺。沈大人想是不想?” 他是万没料到她会说这些,语气又是那般不拘伏束当下提防道:“我资历尚浅,安敢奢望掌印一路帅司?安抚使司一缺当由皇上复择重臣,如此方可安北面军心。” 孟廷辉一抿唇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不言语。 沈知书被她盯得有些毛由撇开眸子望向窗边,低声道:“……也曾想过,便是一直留在潮安此地,亦非不可。” 她轻声道:“可是因严馥之之故?” 沈知书蓦惊,复又看向她,“你……” 孟廷辉嘴角轻翘,“严家富甲一方,沈大人若得严家大小姐之助,于这潮安一地为官当是便利不少。”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极难看,盯着她道:“我在孟大人心中,当真如此不堪?” 她却只是看着他,久而未言。 当年大好春日初见此人,那一身浪荡风流气再加这一双漂亮眸子,端的是能迷倒无数春闺可人儿。入京之后更是耳闻目睹了他在朝中上下是何等受一众女官、贵勋千金的万般青睐。他的显赫家世朝中无人能比,他与皇上的君臣相得之情天下更是无人能及。这样的一个男子,又怎会无所希求地与一商贾女子结定情意? 不是 ,实是她想不通,他怎会与严馥之二人互生爱慕之 沈知书冷然拂袖,道:“孟大人向来善于钻营投巧,但休要把自己那套放在我身上。我与严姑娘的事情,不劳孟大人操心!” 她知他是真的生气了,便也不恼他这般讽谑他,许久才又轻声道:“沈大人可知,我这一生无父母无亲人,唯一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也就只有严馥之一人。” 沈知书站定不吭声,脸色黑沉。 屋门忽然被人推开来,有人叫他二人出去,说是霍德威已叫齐了营中九品以上军校,但等孟廷辉出诏宣敕皇上招抚之谕。 孟廷辉当下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