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穿梭之恋上你的床》 第一章 千工床 西湖边的浙江省历史博物馆----中国历代家具展馆。 洛雨季呆呆地站在一张紫檀千工床前,把大拇指上的指甲啃得只剩贴肉的一层。 千工床顾名思义,就是要一千个工时才能完成。古时候,这可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大户人家在爱女出阁时候必备的陪嫁。一千个工时----那就是整整的三年啊!不过是一张木床,竟然要花费三年打造,其精致华丽可见一斑。 尤其是眼前的这张床,料想它的主人一定是了不得的尊贵人物吧。上有卷篷顶,下有踏步,踏步前有雕花柱架、挂落、倚檐花罩组成的廊庑。后半部是床铺,有雕花门罩、垂带、遮枕,床的三面是金箔和朱砂装饰的的彩绘屏风。上面精雕细刻了全本的《龙凤谐》故事,细致到人物的眉眼、衣褶都丝丝入扣,仿佛活了一般。 “唉----”洛雨季轻轻叹了口气,把拇指在牛仔裤上蹭了蹭,“真漂亮,也不知道曾经拥有过这张床的会是怎样的一对神仙眷属?” 自言自语地说着,不由又神往起来。腿站得有点酸了,她索性就半坐在铺着红毯的展台边上,双眼依旧舍不得离开那张令她无比心仪的古床。 “雨季,走了。集合的时间到了,老师在大门口等着呢!”她的同桌好友林丹过来拉她的手。 “嗯,等一等。”洛雨季挣脱了她的手,喃喃地说:“你先去吧,我马上就来。” 林丹胖鼓鼓的圆脸上满是惊异与无奈的表情:“一来就见你站在这张床前迈不动步了,难不成中了邪?这床也就是雕得细致一点,哪里有这么好看?” 洛雨季的脸上浮起了痴痴的笑:“好看,真的好看。你看,那床头上雕刻的两个小人儿应该是皇帝和皇后吧?瞧他们脸上的笑容,好幸福、好知足哦。对了,你看你看,整张床一共雕了八只凤凰,不知为什么,只有正中皇后身边的那只凤凰左翅刻了七支羽翎,右翅却只有六支……总之,让人怎们看都看不厌,唉,不知道在这床上躺一躺会是什么滋味?” 她的话让林丹冷不丁打了一个寒颤,她伸手摸了摸洛雨季的额头,轻轻地问:“难道真的中邪了?这可是不知几百年以前的死人睡过的床耶,你敢躺上去吗?你不害怕?” “怕什么?”洛雨季淡淡地答了一句,托着腮又陷入了沉思。 林丹望着她皱起了眉头----这个洛雨季,今天是怎么啦?平时她可绝对不是这幅痴痴呆呆的样子。洛雨季是他们整个高二年级的级花,长得漂亮不说,性格也是非常的活泼与随和。加之头脑聪明、成绩优异,简直可以说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传奇人物。她的一双眼睛从来都是顾盼生辉、清亮得仿佛有一汪泉水在里面流动,几时会这样的失神黯淡,仿佛丢了魂? 丢了魂?天哪,林丹觉得有一股凉气顺着脊柱一直爬遍了全身,听说这些古旧的东西上,多少都是沾有些邪气的,说不定附着它古代主人的阴魂也未可知。接触久了,不知道会不会像鬼故事中所讲述的那样,生一些古怪而可怕的事……。 想到这里,林丹忽然一把抓住了洛雨季:“别看了,快跟我走!” 她用足力气拖着她的好友往展厅外走去。 “干什么,别拉着我,让我再看一分钟………”洛雨季很不甘地叫着,依旧频频地回凝望展台上那张紫檀古床。 “别看了,等一下大巴开走了,你就要坐公车回家了。”林丹依旧拽着洛雨季不放,嘴里一个劲地嘟哝着:“别忘了今天还有化学老师布置的十道大题呢,对了,第二十九课的英文单词你可全背出来了?听说明天要小测验……” 着、说着,她突然觉得手心里空了。“雨季!”她惊叫着回,哪里还见好友的踪迹?林丹的心嗵嗵跳个不停,她呼唤着洛雨季的名字一路跑回历代家具展馆----展馆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打扫卫生的阿姨拿着扫把在一下、一下地扫地。“沙沙………”棕丝摩擦地面的声音分外清晰。 林丹的心一下子悬空了,雨季,你在哪里?刚才还拉着她的手来着,怎么会一下子失踪了呢?难不成,她赶在自己的前面跑去上了车?想到这里,林丹的眼里升起了一丝希望,她摔了摔头,匆忙向大门口跑去。 她的脚步声消逝在走廊上不久,从女厕所的门里探出了一个脑袋。洛雨季用手捂着嘴偷偷地笑着,头上顺溜的马尾辫也轻颤了几颤。 “对不起呀。”她朝着林丹跑去的方向吐了吐舌头,小声说:“我实在喜欢这张床,今天无论如何,我得想办法爬到上面去坐一坐、躺一躺。” 落地窗外映出了点点灯光,庭院中花木的轮廓渐渐依稀,终于变成了一团团的斑驳的黑影。博物馆关门的时间到了。工作人员匆匆扫视了一眼展馆四周,伸手熄灭了天花板上的大灯,只留下四角上的几盏小射灯依旧吐着微光。 “咯噔”一下,大门上传来了落锁的声音。随即是“踢踢踏踏”远去的脚步声。 洛雨季从屋角的一张红木书架后转了出来,悄悄地吐了一口气。要命,想不到家具展馆晚上竟然是要上锁的,那不就意味着----今晚要在这黑咕隆咚、散着腐旧气味的地方过夜?天哪,有点可怕哦…… 不过……。她抬眼又看见了展馆中心的那张紫檀古床,好不容易制造了机会可以亲近心爱的床床了,恐惧………嗯,是有一点啦,但是这一点恐惧怎么能和满心的喜悦和激动相提并论呢? 她用一排洁白的牙齿轻咬着下唇,两手按住“扑腾”乱跳的心,伸腿跨过了展台外的护栏………越是靠近,越是感觉到有一阵隐隐的幽香萦绕鼻端,想必,这就是紫檀木的独特的味道吧? 终于坐到了床上----好宽、好大的一张床。洛雨季兴奋地左右张望,凑着微弱的灯光,她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抚摸床边精美的雕刻。 几百年前的某一天,也许有一个女孩曾经坐在这张床上,怀着同样兴奋和忐忑的心在等待着,等待她的新郎为她掀开凤冠上的红巾。身旁陪伴着她的是一定是一对嫣红的龙凤花烛,烛光跳跃着,将她攥着衣角的纤指映得如同玛瑙般晶莹……。 想到这里,洛雨季扬起头轻轻地笑了。 咦,那是什么? 她目光的正前方,也就是床顶的中心,镶嵌着一个黑色的圆盘。起初看不太真切,慢慢地仿佛有一道光从里面散开来,幽幽地、如同黑色珍珠光润的表面。洛雨季的心开始剧烈跳动起来,因为她看清楚了----在圆盘的中心,分明映出了她的脸! 这是一面镜子吗?哪里会有黑色的镜子?再说,也没有听说过古床的顶端有镶嵌镜子的作法啊……且慢,这镜子,这镜子有些古怪! 镜子里的那个人,弯弯的眉毛、微微上扬的眼角、秀美的下颌、小巧圆润的嘴唇,的确像她;但是----那一头乌挽成的高髻、鬓边半偏的珠花,身上非丝非缎的宽袖衣裳,又哪里是她…… 一阵寒意蓦地从脚底直升到头顶,头皮顿时麻了半边。有鬼,有鬼!洛雨季的呼吸急促起来,她想站起身逃走,却现自己的双手和双脚早已经没了力气。突然,从那面黑色的镜子里放出了一道强光,整个展馆一下子亮如白昼。洛雨季被这悸人的一幕吓得目瞪口呆。好亮!她的眼睛被强光照得睁不开,她伸手捂住了双眼,忽然觉得从头顶上传来一阵疾风,挟带着呼呼的咆啸,仿佛要把她整个人都吸过去…… “啊……”寂静的博物馆传出一声凄厉的叫声,声音在各处回荡着。 值班的工作人员急忙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追寻,一直找到了历代家具展馆的门口。他侧耳听了听,门内寂寂,那一声惨叫真的是从这里传出来的吗,抑或是自己的错觉? 他用微颤的手握着钥匙打开了大门,展馆内一片光明,所有的灯都大开着。奇怪,分明记得刚才锁门前是他亲手关掉所有大灯的啊,难道记错了? 他迟疑着迈开步子在馆内各处巡查了一遍,还好,各项展品都在,而且看来似乎一切如常。特别是展厅正中的那个镇馆之宝----御用的紫檀千工床,此刻在灯光下,雕版上的金箔散出璀璨的光芒,真是夺人心魄! 他点点头关上灯,走出了展馆。 “还好没有什么事情生,”他想,“也许一切真的是我的错觉吧。看来我整天在这些古旧堆里转悠,多半被搞得有些神经了。明天还是跟经理请几天假,回老家去吧……” 第二章 自在飞花轻似梦 阳春三月,气候和暖。 天启王朝的京城翊宁沉浸在一片醉人的花香之中。 清晨时分,城南依山而建的皇宫大门次第打开。晓雾尚未从巍峨的金色琉璃顶上散尽,不时有早起的翠鸟拍打着翅膀,欢叫着掠过御花园平静的湖面。 守门的侍卫们揉着惺忪的眼睛相互招呼着,整了整身上的铠甲和手里长矛上的红缨。 “嗒嗒嗒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内宫深处一路往宫门口传来。侍卫们略带慵懒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是谁,跑得这么急?听来不像是御膳房的采办,那些采办乘坐的马车才不会这般轻快………… 众人一齐转过头,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张望。 两匹飞奔的骏马渐渐地由远至近,马上的人也逐渐分明起来。前头枣红马上的那位,看起来大约二十二三岁年纪,一袭白色的儒衫,衣袖被风带着高高飘起。飞扬的长眉微挑,俊美的脸庞辉映着晨曦,带着天神般的威仪和生与俱来的高贵。后头白马上的那位,年纪与他相仿,身着一领青衫,仿佛远山的岚气一般缥缈苍翠。黑如墨玉般的瞳仁闪烁着和煦的光彩,连带嘴角挂着的一弯笑也温和如三月的春风。 “好出色的人物!”侍卫们心头的喝彩尚未掠过,却见那两人两骑已瞬间飞一般地弛到了眼前。 “站住!”一个侍卫下意识地用手里的长矛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为的枣红马吃了一惊,高声嘶叫着停下了脚步。其后的白马也被主人的缰绳勒住了。 枣红马的主人皱着眉看了一眼拦路的侍卫,脸上带着冷冷的矜贵和些许不耐。他身后那位骑白马的青衣男子笑着摇了摇头道:“好大的胆子,看清楚了吗,你拦的是谁的马?” 侍卫长听到动静匆匆赶来,抬头只是一瞥,便吓得“噗通”一声跪下:“叩见皇上、叩见澄王爷。” 侍卫们闻言纷纷跪倒,那个拦马的侍卫更是面色煞白,伏在地上瑟瑟抖。 枣红马的主人垂下眼帘,看了一眼跪了一地的侍卫们,脸上隐隐有了笑容:“起来吧,别再挡了朕和澄亲王的路。”他的声音清越平和,听上去已经没有了怒意。 侍卫们赶紧站起身来,退到了宫墙边上。 枣红马的主人回过头对青衣男子一笑道:“走吧,十八叔。” 那青衣男子一挥马鞭,带着满脸勃的英姿,朗声笑道:“好,臣与陛下一较马力如何?” “哈哈,比就比,赤龙,快跑!”枣红马的主人双腿一夹马腹,赤龙喷着响鼻,奋起四蹄,仿佛一抹赤烟掠过所有人的眼前。白马紧随其后,雪白的马鬃飞扬,无比的俊逸与轻灵。 方才那个吓得体如筛糠的侍卫略略回过神来,咂舌道:“原来,这就是皇上和澄王爷啊。” 侍卫长伸手在他的额上狠敲了两个爆栗:“蠢才,今后可得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你小子入宫才三天,胆子倒是不小,竟敢拦着皇上的御驾!你不要命,兄弟们可还要头上的这颗脑袋!” 那侍卫疼得缩起了脖子,脸上却兀自还带着沉醉的憨笑:“总算见着皇上了,回头赶紧托人写信告诉我娘……” 离开宫门很远了,齐云灏轻勒住枣红马的缰绳,回头向晨曦笼罩中的皇宫投去深深的一瞥。 “怎么,还放不下朝中的政务?难得出去放松一天,陛下就把堆在案上的那些奏章暂时忘了吧。”骑在白马上的齐天弛放慢马,与他并肩缓行着。 齐云灏微笑着摇了摇头道:“朕自登基至今三年来,还从未有躲懒的一天,今天可是头一次啊。” 齐天弛点点头:“臣也是看见皇上成天愁眉深锁,才力邀您出城散心的。” 一抹苦笑浮上了齐云灏的脸庞,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唉,朕忧愁的又岂止是政务?这朝野上下、宫墙内外,哪一件事不让朕操心烦恼?” 齐天弛望着他深锁的剑眉和眉下闪烁不停的眸子,不由又笑了:“自古能者服其劳。陛下天纵英才,治国不过如烹小鲜罢了。” 齐云灏冷笑着横他一眼道:“十八叔倒是会取笑朕。朕自觉无能,打小无论读书、骑射朕都不及你,若是让你坐了皇帝的位置,想必比朕要轻松多了吧。” 轻轻的一句话,却吓得齐天弛立即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赶紧翻身下马跪倒在路边,把头深深地埋在手背中道:“微臣不敢,微臣罪该万死!” 齐云灏也下了马,伸手扶起他笑道:“朕不过是做一个假设,十八叔不必惶恐。你我虽为叔侄,却难得年纪相仿,自小相伴长大,比之其他兄弟还更亲厚一些。朕虽登大宝,却还珍惜打小的情分,今后十八叔也不要太拘着君臣之礼吧。” “臣遵旨。”齐天弛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两个人搭着肩相视而笑。 “驾--驾--驾” 两个年轻人策马扬鞭,任由吹面不寒的杨柳风欢快地拂过他们的面颊,鼓起他们的袍袖。马蹄踏着落花飞掠过热闹的街衢、冷僻的小巷、葱郁的树林和稻田,一路上引得不少行人驻足回眸、指点观看----真是少年英武、意气风,难得一见的俊逸人物! 前方就是万花山了。万花山上万花开,特别是阳春天气,远远望去,从山顶直至山脚,仿佛披了一层五色的彩锦,丛林尽染、绚烂无比。连带空气中都带着甜甜的混合花香。 通往万花山的山路上,行人渐渐熙攘起来。道路两旁、花前树下,到处可见结伴而来的红男绿女,带着满脸沉醉的神色,贪婪地呼吸着春的气息。 齐云灏和齐天弛翻身从马上下来,手持马缰在人群中缓缓地走着。 “十八叔,这花朝会每年都在万花山上举办吗,怎么我从未听说过?”齐云灏兴奋地左右望着,口里自然而然地把“朕”改成了“我”。 齐天弛伸手拂开了一枝怒放的杏花:“这是近两年的事了。以前每年在万花山花开最盛之时,翊宁百姓都前往踏青,久而久之就渐成集会。花山县衙顺水推舟,索性定于每岁三月初三举办花朝会,官民齐乐、盛况空前。这也是我朝升平日久,百姓们安居乐业的写照啊。” 齐云灏的双目放出光彩,嘴角掩饰不住地噙着笑意:“看来,终日郁郁的只有我一个人……” 齐天弛按住了他的手,轻声道:“是啊,今日索性与您的子民同乐一番吧。听说花朝会上,全城的仕女云集,无论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还是里弄阡陌的小门碧玉,今日都会蜂拥去花神庙烧香,祈求绝世容颜……”他说着,朝齐云灏挤了挤眼睛:“皇上不妨去比较一下,是宫里的女人美还是宫外的春色艳?” 齐云灏闪亮的眸子顿时有些黯淡下来,他蹙起眉头,自我解嘲地摇了摇头道:“占尽春色又如何?满目繁花只会乱人神思。我的女人已经够多了,倒是你,年纪还大我一岁,为何至今未娶?” 齐天弛的脸上抚过一抹微笑,他并未接过话题,只是淡淡地朝前方望了一眼道:“咱们把马拴在路旁吧,那边一片樱花开得正好,不如咱们一起去看看。” 樱花是春日里最娇柔的花,艳丽繁华往往只有一瞬,但是,也正因着这短暂的美,更加博人怜惜;樱花也是春日里最烂漫的花,花开成片,如香云薄雾,在阳光下尽情散放着美丽。 樱花的美,如诗如梦……。 两位俊逸而沉默的青年在樱花林间漫步走着,听凭枝上的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在眼前。 “侍琴,你还是下来吧,万一摔下来可就糟了。”有动听的女音传来,温柔如水,清澈如泉。仿佛一只灵逸的指,拨动了两人的心弦。 透过缤纷的花雨,他们看见了一个轻盈曼妙的身影,粉衫素裙,青丝如泻,俏立在一树繁盛的金丝垂樱树下。一瓣瓣粉色的落花悄悄从枝头飘落,缓缓地、轻柔地落在她的身上、上,她仿佛就是从樱花丛中走来的仙子,优雅而飘逸。 赏花的人儿停住脚步,一齐定定地望着那个花树下的精灵,呼吸也顿时放柔了,仿佛一不小心她就会随着落英飘散一般。 那粉衣的少女没有回头,并不知道身后有两双倾慕的眼睛停驻在她的身上。此刻,她正着急地招手呼唤伏在树上的侍女下来。而她的侍女侍琴却正努力地伸手去够挂在前方树梢上的一个桃花纸风筝。纤细的樱花树枝看来承受不了她的重量,在那里微微振颤着,引得更多的花瓣缤纷而下。 “风筝我不要了,你快下来吧,别伤着花儿。”粉衣少女的声音中带着三分的焦急,她一边挥手,一边向后退着,一步、两步、三步……不偏不倚,正好踩中呆立在身后的齐云灏的足尖。 “啊……。”三个人同时出了轻呼。 粉衣少女回过头,现身后两张陌生的面孔竟然距离自己如此之近,不禁大惊失色,惶恐之下顿时立身不稳,眼看就要向一边倒去。齐云灏眼明手快,赶紧伸出臂膀把她轻轻搂在怀里。惊魂未定的少女在他怀中略略喘了口气,抬头正好遇着他闪亮的眸子,清丽绝伦的脸上霎时布满红霞,伸手猛地推开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得罪。”齐云灏喃喃地说了一句,目光依旧不舍地停留在她的身上。 齐天弛微微咳嗽了一声,几步走到金丝垂樱树下,把手伸给了树上的侍琴道:“扶着我的手下来吧,风筝我替你们拿。” 第三章 流芳溪畔闲院落 侍琴愣了一下,随即乖乖地扶着他的手臂从树上跳了下来。齐天弛眯起眼,望了一下正在树梢顶上飘摇的风筝,轻提了一口气,纵身向上飞去。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再落到地面时,手里已经多了一只银色的纸鸢。 他理了一下风筝长长的垂线,仔细端详着它----圆头、翘尾、坚实的双翼、身上遍布狭长的方块,看起来好像是一面面的窗户。 “这是什么?”他抬起讶异的目光,凝视着面前的少女。 “这是……”少女的脸上又是一阵红,“这是飞机。” “飞机?”齐天弛更惊奇了:“飞机是什么?” “飞机就是………”少女秀眉微蹙,为难地试图解释,最终有些不耐烦了:“是我胡乱画来让工匠扎的。这位公子,可以将我的风筝还给我吗?”她的声音带着几分薄恼。 齐天弛微微一笑,把手里的风筝递到了她的手中。在少女伸出皓腕接过风筝的一刹那,他依稀看见了风筝背后用朱笔描的一个“梅”字。 少女把风筝交到侍琴的手中,微笑着对齐天弛盈盈一拜道:“多谢公子援手,小女子在此谢过。” 齐天弛赶紧深深鞠躬,还了一揖。 呆立一旁的齐云灏突然醒悟过来,也上前一揖道:“相逢是缘,可否请教小姐芳名?” 少女“噗哧”一下笑出声来,伸手从枝上折了一枝樱花,捻在手里把玩着。如扇的睫毛扑闪了几下,带笑的目光掠过了齐云灏的面庞:“不可以。”她忍住笑说了一句,对着齐天弛点点头道:“告辞了。” 着,带了侍琴匆匆离去。 眼前繁花依旧,却因为少了俏立于花下的倩影,顿时失去了颜色。 齐云灏望着远去的少女,心头怅然若失。如此佳人、如此风华,巧笑倩兮、美目流盼,真是他平生所未见的啊。后宫佳丽无数,却哪里比得上她的灵秀飘逸……。这次错过,也许今后就再也见不到了吧…… 想到这里,他突然心焦了起来,抬头对齐天弛说了一句:“我去去就来。”匆匆地迈开大步,朝伊人离去的方向紧追而去。 齐天弛伫立在原地,嘴角依旧带着笑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是这好逑也要讲个章法,一味穷追也未必追得上啊。好在,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丝线索。但愿老天保佑,他的猜测是对的。也许,他可以抢先一步,夺得美人归? 等待良久,终于看见齐云灏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他看了一眼齐天弛,微微摇头道:“追了半天,她往人多处一绕,便没了踪迹。” 齐天弛按捺住笑,调侃道:“我记得有人说过,满目繁花只会乱人神思。如今怎么………” 齐云灏呆呆地出神,并没有理会他话中的讥嘲之意。一会儿,他忽然双目亮,大声说:“花朝会不是连着三日吗?明日我再来,希望可以遇见她。” 齐天弛微愣了一下,随即摇头笑了:“明日臣恰好有些私务,就不陪皇上来了……” 万花山南麓的流芳溪畔,有一座白墙青瓦的庭院。昨夜一场春雨,将门前的青砖冲洗得乌黑亮。一树粉白的梨花不甘寂寞地从墙角探出头来,闹盈盈地盛开着。 “吱呀----”朱漆的大门打开,走出来一位须皆白的老人。身穿烟灰色的细布短袄,脚蹬一双半新的圆口布鞋,苍老的脸上,一对布满皱纹的眼睛已经略有些浑浊了。他迈着蹒跚的步子,高举手里的长杆鸡毛掸,细细地拂拭着门楣上的一块黑底香樟木的牌子。那牌子上镌刻着两个金色的大字----梅府。 老人名叫梅福,是这梅府里的管家,府中上下都唤他一声“福伯”。 福伯吃力地拂去了门角的灰尘,不禁微有一些气喘。他拄着鸡毛掸,抬头望着黑底金字的门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唉,二十五年前老爷和夫人刚刚出资建造起这座庭院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梅府的管家了。这些年来,梅府的一花一木、一砖一瓦他都了如指掌。他年迈未娶,一直就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在这里,他亲眼看着少爷和小姐慢慢长大,那一对粉雕玉琢的娃娃呀………… 想到这里,他的脸上浮起了温暖的笑意。嘴上虽然不敢说,私心里他一直把少爷和小姐当成自己的孩子。特别是在老爷和夫人相继去世之后,他觉得自己身上的责任更重了。少爷已经二十五岁,却还没有婚娶。每次和他说起这个事,少爷总是笑笑说“不急。”----怎么能不急呢?别人家的公子像他这个岁数早已经儿女成群了! 再说他的那个宝贝小姐,年纪倒是还小,才只有十五岁,还不急着给她找婆家。然而令人烦恼的是,两年前的一场大病几乎夺走了她的小命。后来还是多亏少爷翻遍医书,并亲自为她上山采药熬汤,这才算把她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谁料想病好了之后,小姐却仿佛换了一个人----从原本娴静腼腆的大家闺秀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天天只知道往外跑的疯丫头! “唉,这可怎么好呦………”福伯哀叹着不住地摇头,两行浑浊的老泪爬出了他的眼角。他用袖子擦去了眼泪,顺便还醒了醒鼻涕。正打算把手往衣角上抹的时候,脑海里突然浮现起小姐那张花朵般的笑脸。 “福伯,这样不卫生!”小姐每每看见他这样做,都会在一旁笑话他。什么叫卫生?天知道他的小姐从哪里听来这古怪的词儿! 想到这里,福伯的脸微微红了,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方洁白的手帕,仔细地擦了擦手----这帕子还是早上小姐塞到他怀里的。 “老丈,请问这里可是梅雪峰梅大夫的府邸?”身后传来一个温雅的声音。 福伯转过头去,却见青石台阶下站着一位年轻的公子。一领淡青色的儒衫衬着身后的一树桃花,显得分外脱俗而醒目。俊朗的长眉下,一双含笑的眸子带着七分和气,嘴角噙着的一弯笑让人不由心生好感。 “好一位俊俏的哥儿。”福伯在心里赞了一声,暗自将来人和自己家的少爷做了个比较----以往他一直觉得他的少爷就是天底下最俊美的男子了,谁知这位公子……嗯,说句良心话,倒真是把少爷都比了下去。 “哎,对呀,这里就是梅府。”福伯热络地答应着,对他点点头。 来人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不知,梅大夫可在?” “在在在,恰好今日少爷不去医馆,正在书房鼓捣新药呢。您请稍待,我去通报一声。”福伯说着,就要拔腿往里走。 “请等一下。”来人唤住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淡金色的名帖递到他手里,“劳驾告诉你家少爷,就说是栩宁的齐天弛到访。” 福伯接过名帖,转身往院子里走去。边走边微笑着点头----来访的这位年青人,不用说必定是出自哪个书香门第的世家公子。瞧那通身的儒雅风度,真是让人看上一眼就满心舒服。 齐天弛望着老人远去的背影,淡淡地舒了一口气。今天一大早,皇上又去了万花山,而他却找了个借口独自来了这里。要不是昨天他在风筝的背后瞥见了那一个嫣红的“梅”字,估计今天一定也会痴痴地回到那片樱花林中等候那位粉衣仙子的出现吧……。 然而,天幸让他看见了那个“梅”字,于是,他就牵着这一丝的线索找到这里来了。 他低头回想那位少女临走时的捻花一笑----如此优雅、如此柔媚,看来她一定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想像不出寻常里弄或是商贾人家能调教出如此清逸脱俗的女子。也许,她是哪个官宦世家的小姐吧…… 在他将手里的风筝交回到她手里的那一刻,就在脑海里略略搜索了一遍朝中在位的和不在位的各位大臣的姓氏。好在,梅姓毕竟罕见。经过反复回忆,浮上他脑海的只有一个人----已故的太医院院判梅若海。 这梅若海生前精通医理、医德高尚,曾是先帝最倚重的太医。十年前先帝亲征西北的花剌,梅院判也随军前往。两军阵前,先皇不慎中了花剌人的一枝毒箭,箭头上涂抹了西北大漠上最毒的毒药----地府香。地府香之毒,自古无药可解。眼见先皇命悬一线,梅院判情急之下,竟然不顾自身安危,用嘴将先皇伤口上的毒血尽数吸出,最终救了先皇的性命。然而他自己,却于当晚毒身亡。 先皇龙体康复之后,为感梅院判舍身救命之情,屡次宣召其子梅雪峰进宫为太医院医官。然而,当时年仅十五岁的梅雪峰却上书表示无意为官,祈求在留家乡为父守孝,并遵从先父遗愿开馆行医。先皇感其纯孝,亲书“沐恩堂”三字,令制成匾额悬挂于其新开的医馆门上……。 一阵脚步声打断了齐天弛的神思。他抬起头,却见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快步向他走来。刚毅的四方脸上,浓密的长眉斜**鬓,衬得一对黑白分明的眸子分外有神。身上穿着一领半新的深紫色长衫,衣摆随随便便地掖在腰间。他一边走,一边急急地用棉巾擦着手。 “澄王爷……”来人见到齐天弛微愣了一下,立即屈下半膝行礼。 齐天弛伸手扶起了他:“梅大夫不用拘礼。” 梅雪峰抬起头来,望着齐天弛温和如春风的笑脸,眉目间的紧张神色顿时扫去一大半。 “雪峰正在书房捣药,不知王爷驾临,失礼了……”他伸手抚平自己的衣摆,一张俊脸涨得微红。 “不碍、不碍。”齐天弛笑着摆摆手:“小王倒是有兴趣观摩一下梅大夫研制的新药。” 第四章 东风日暖花解语 从梅府书房的长窗望出去,可以看见花园中随风摇曳的千杆修竹。满眼欲滴的青翠仿佛被窗前半垂的湘妃竹帘牵引着,一直蔓延到屋内,映得满室生机盎然。 梅雪峰端着茶盏呷了一口清芬四溢的雨前香茗,心里掠过了一丝纳罕----这位素未谋面的澄亲王突然到访到底是为了什么?从进门直到现在,该聊的客套话都聊过了,所有父亲的故交旧友也早已一一谈及,来人却依旧迟迟不曾将谈话引入正题。 是有兴趣观摩他研制的新药,然而待他将各味药草的药理、药性对他细细解说的时候,却现这位澄王爷分明正愣愣地出神,目光越过他,缥缈到花园中的某处…… 奇怪,他到底来做什么呢? 清脆的环佩叮当之声随风传来,接着是一个如水般娇柔的声音:“侍琴快跟上。对了,别忘了带上我的锦囊。” “带上了,小姐。”侍琴欢快地应着。 梅雪峰不由蹙起双眉----不用说,这一定又是他的那个宝贝妹妹要带着侍女往外跑,唉,这个丫头………… 心头涌起一阵微恼,他立时站起身来。透过翠竹掩映的窗户,果然看见不远处的一片玫瑰花丛中,翩跹着两个纤秀的身影。 梅雪峰摇摇头,转身对齐天弛作揖道:“王爷恕罪,雪峰去去就来。” 齐天弛点点头,脸上一如既往地挂着平静的笑。然而,一双眸子却霎时粲然若星,那里面闪动的分明是惊喜和激动的光芒。 梅雪峰略带讶异地转过头去,大步迈出了书房的门。一瞬间,有一个念头如流星般划过他的心头----莫非,今日这位贵客是为了他的小妹而来? 大步流星地,他追赶上了妹妹。 “霁儿,站住!”他微喘着停下脚步。 梅雪霁转过头来,脸上兀自带着娇憨的笑。 “哥,什么事?”她问,完全不懂平素随和的哥哥为什么对他黑沉着一张脸。 “福伯告诉我,这几天你天天往外跑,到底在忙些什么?” “哦,福伯又在你耳边唠叨啦?嘻嘻………”梅雪霁笑着举了举手里的一只靛蓝色锦囊,“这些天我忙着按照娘留下的《撷香谱》调制各色香粉,眼下还缺白芍药和野玫瑰的花蕊,听说在流芳溪畔可以找到……”说着,拉起侍琴就要走。 梅雪峰一把拽住她,皱着眉不住地摇头:“你是读书人家的小姐,又非蓬门小户的姑娘,岂可日日出门抛头露面?” 梅雪霁望着哥哥摇个不停的头,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论语。先进》中有云:”暮春者,春服即成,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哥哥想必读过?圣人尚云:“吾与点也。’哥哥却怎么宁愿放任大好春光流逝,而不许妹妹亲近自然呢?” 着,她顽皮地吐了吐舌头,抛下被顶得无言以对的哥哥,拖起侍琴的手乐颠颠地跑开了。一只正专注地停在她肩头的粉蝶被她的脚步所惊吓,奋力拍打起翅膀,翩翩地往万花丛中去了。 齐天弛站在窗前,凝望着伊人远去的身影,扬起头深深地笑了----呵呵,果然是她,果然是她!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女子、好一张明媚如春的笑颜!樱花般的轻灵飘逸、玫瑰般的娇憨可人,自己二十四年来苦苦寻觅的不正是这样的女子吗?多谢老天,让我最终找到了她! 怀着满心的惊喜,齐天弛垂下眼,开始在心中暗暗盘算:应该请谁替他来梅府求亲呢? 皇宫深处的承恩殿。 从殿外忽地拂过来一阵挟带着玉簪花香的夜风,吹得垂地的雪绫纱微微飘起。金丝细织的团云纹灯罩里,红烛的光芒顽皮地跳动着,把周围景物的影子拖得细长。 漫地的蜜色金砖在烛光下反射着柔光,仿佛镜子一般的平滑,把在上面徘徊的人影清晰地映照出来----明黄色的长袍上绣着沧海龙腾的图案,袍角那汹涌的金色的波涛下,迈动着一双焦躁不安的缂丝软靴。 “灏儿,你倒是说句话呀,别老在母后面前晃来晃去的。”大殿上的蟠龙靠椅上,传来一个颇为不耐的声音。透过墙角青铜鼎里吐出的袅袅薄烟,依稀可见那是个四十上下的宫妆贵妇。明丽端庄的脸庞上,一双秀丽的长眉微蹙着。藕荷色宽大的袍袖半掩着白皙的手指,手里轻握着一卷明黄色的丝轴。丝轴上两条金龙口中含吐着的一轮火球在烛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齐云灏回头望了母亲程太后一眼,英俊的脸上浮起了无奈。他几步走到母亲身边,从她手里接过了那卷丝轴,紧紧地攥在手心。 程太后抬眼凝望着自己的儿子。曾几何时,那个偎在她膝下的稚嫩男孩已经长大**了…… 三年前先皇驾崩,作为太子的他被突然推上皇帝的宝座。朝中所有的人,包括她----他的生身母亲,都暗中捏着一把汗。毕竟,当年的他,也只不过才刚满二十岁,还是个意气风甚至有些率真任性的青年。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登基之后的他突然变得深沉而勤勉。每日卯时即起,更衣上朝倾听朝臣们的廷议;下朝后更是在御书房埋头批阅奏折直到深夜。经过登基初时的一段茫然时期之后,他渐渐地在众臣面前显露了自己不容置疑的威仪和斩钉截铁的处事手腕。 先,他废除了民间积怨颇深的田亩税,霎时间田间陌上欢呼一片;其次,他下旨开放封固已久的海上贸易,令死气沉沉的边境城镇一下子活跃非凡。朝廷从海上贸易中所获得的税收大大过了田亩税上的损失,国库充裕、百姓富足、朝野上下赞叹一片………… 想到这里,程太后的心头浮起了一阵暖意。眼前的天启王朝新君齐云灏挺拔而俊逸,虽是眉头紧蹙,目光却是坚定而傲然的,从他闪烁的眸光中,做母亲的现了令她熟悉的倔强。 “母后,”齐云灏垂下眼,用尽量柔和的口吻对母亲说:“请母后不要再逼迫儿臣了。自儿臣登基以来,已经听从母后之命纳了太傅的女儿、右丞相的孙女、骠骑大将军的千金为妃。说是拉拢重臣也好、承继皇脉也罢,总之,儿臣的后宫已经足够充裕,不需要再迎娶新的女人了。” 程太后抬起眼,嘴角浮起一抹笑:“但是,灏儿还缺一名皇后。” “皇后…………”齐云灏的心莫名地颤动了一下,深蹙的眉尖拧得更紧了。 虽说是皇帝广有三宫六院,身边拥有的女人可以成千。但是,作为帝王的他却一直在内心中暗自坚守,成为他结妻子的皇后一定必须是自己亲自选定的、而且一定必须是自己心爱的女人。所以,他可以为了拉拢朝臣、为了取悦母后而纳妃,但是决不愿意听从任何人的意愿而随随便便册立皇后。 齐云灏轻叹一声,对母亲柔声道:“关于立后一事,还是容儿臣日后再议吧。” “但是,这可是你父皇的遗命啊……”程太后摇摇头,把目光凝在齐云灏手中的那卷丝轴上:“诏书上写得明明白白,让你册立已故梅院判的女儿梅雪霁为后。先前你再三推诿说立后一事非同凡常,需待你为先皇守孝满三年之后方可颁诏。如今三年已满,你却为何还要拖延?” 齐云灏攥紧了手里的遗诏,紧抿着嘴唇沉默着,本已挺拔的脊背挺得更直了。承恩殿中的空气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程太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头上缧丝金凤口里含着的一串珊瑚珠也随着她的叹息而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母后没有想到,”她凝视的眸子里闪动着点点的泪花:“灏儿登基方满三年,便已不把父皇的遗诏放在眼里了……” 轻轻的一句话,好比是一阵惊雷回荡在空旷的承恩殿中。侍立在殿内的宫女太监闻言纷纷变色,一个个赶紧跪下,伏在地上不敢出声。 齐云灏的面上也是一凛,他对着母亲深深一拜道:“母后言重了,儿臣不敢轻慢父皇的遗诏。”说着,目光渐渐地黯淡下去。 程太后冷冷地看他一眼道:“那请皇上告诉哀家,梅氏何时可以进宫?” “这……。”齐云灏迟疑着,带着满脸的焦灼和无奈又打开了手里的遗诏,目光散漫地扫过遗诏上他已经读过无数遍的文字。 “…………吾儿登基之后,望承应父皇遗愿,迎娶梅院判之女雪霁,主理三宫,以报其父当年舍命救驾之功………” 忽然,他的目光被点燃了,脸上一下子又恢复了神采。 “请母后放心,”他抬起头,眼里漫过了一抹笑意:“儿臣一定遵照父皇的遗命迎梅氏入宫,并让她主理宫内事务。” “哦,真的?”程太后吃惊地放下手中的和田玉茶盏:“那你何时下诏立后?” “至于立后嘛……”齐云灏的目光晶亮,嘴角含着一弯好看的笑:“儿臣在父皇遗诏中并未看见这两个字。” “没有?怎么可能!”程太后从儿子手里接过遗诏,一字一句地细细看起来。 齐云灏道:“父皇只是让梅氏主理内宫,但并未让儿臣立她为后。” 第五章 无端春梦总无痕 程太后从遗诏中抬起头,万分不解地问道:“主理内宫不就是为后吗?除了皇后,谁还有资格……” “在儿臣下诏立后之前,不妨就让这个梅氏代为处置宫中的大小事宜吧。待儿臣选定了皇后,就不再劳烦她了。这也算儿臣遵从了先皇的遗愿,想必母后对此亦无异议吧?”齐云灏说着,掩饰不住满脸的得意之色。 程太后错愕着,张开的嘴久久不能合拢。 “这……。你打算封梅氏做什么?”她问。 齐云灏的眼里闪过一道冷冷的光:“封个昭仪就够了吧,儿臣也不想破了宫中的规矩。” 从承恩殿中出来,已经是月上中天的时分了。齐云灏如释重负地迈开步子,匆匆地穿行在太液池边蜿蜒曲折的回廊上,轻快的脚步声在深夜的宫中回响着。不时有微风拂过,带下了池边花树上的落英,悄悄地坠落在平静的湖面上,引得池中的锦鲤纷纷地游来轻啜。鱼尾摆处,搅碎了水中明月的倒影,片片地细碎开去,最终变成了点点耀眼的银光………… 齐云灏停下脚步,望着水面上漂浮着的花瓣,眼前不由又浮现起漫天花雨下那个轻灵曼妙的身影。那个女子……。该不会只是他的一场梦吧?若说是梦,为何她的一颦一笑如此清晰生动地刻进了他的心里;若说不是梦,又为何他在那片樱花林中连续苦等了三天,却依旧等不到她的芳踪………… 想到这里,齐云灏的心轻柔地抽搐了一下。若是寻着了她,一定要把她迎进宫来。如果每天当他走下那高处不胜寒的九龙御座,回宫后看见的是她那张春光般明媚的笑脸,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 “皇上,”一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的总管太监刘谦益悄悄地凑到他身边,小声问道:“不知今夜皇上要哪位娘娘侍寝?” 齐云灏温暖的遐思被蓦地打断,脸上立时腾起了怒色。他不耐地挥了挥手,冷冷地说了一句:“朕谁也不要!”说完,顾自迈开大步向御书房走去。 满头雾水的刘谦益在站原地着直愣----自己到底是哪里惹恼了皇上呢?方才明明看见万岁爷凝视着池里的鱼儿,嘴角挂着笑,怎的眨眼之间就这样怒气冲冲地抬腿走了呢? 真是君心难测啊……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此时此刻,同样温柔的银色月光也洒进了梅府,洒在了一个同样无眠的人儿身上。她的头微扬着,秀美的脸庞在月光下如同细洁的白瓷一般闪烁着莹光。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脸上投下了两道浓密的阴影。她一手拖腮,一手执笔在雪浪笺上胡乱地写着。 “扑棱棱----”窗外一阵拍打翅膀的声音传来。她微微地吃了一惊,欠起身子朝远处那棵高大的梧桐树望去,却见一只白色的大鸟舒展着羽翅迅地往树荫深处去了。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又回到桌前坐下。低头瞥见洁白的雪浪笺上已经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三个字----梅雪霁。 “……她叫雪霁,我叫雨季,这两个名字倒像是有些缘分呢。”这个被别人叫做梅雪霁的女孩蹙着眉,苦笑着摇了摇头。 出去又有谁会相信,她,洛雨季,竟然被一张紫檀千工床诱拐到了遥远的古代----一个莫名其妙的王朝。那晚,当她被从床顶那面黑色镜子里射出来的强光给吓晕之后,不知过了多久才悠悠地醒转………谁知道,她睁开双眼,却现老天已经和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把她抛进了一个陌生的时空、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群中……当时她几乎无法按捺满心的惊恐而要疯狂了。 好在惊恐过后,她随遇而安的本性又开始挥起了作用。特别是当她现,她所附身的这个女孩竟然有一个极其疼爱她的大帅哥兄长,还有一个宁静安详的家和满屋子散着清香的书籍的时候,她渐渐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并开始尝试乐在其中。 她花了两年的时间浏览了“父亲”梅若海留下的数以百计的书籍,又拖着侍女侍琴把周围方圆十里的角角落落游了个遍。梅府所有的人,包括她的那位大哥梅雪峰都用无比惊诧的眼光看着她。后来她才知道,原先的那位梅雪霁梅大小姐,竟然是一位温柔腼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千金。而且,闲时不爱读书,只喜欢绣花弹琴! 天哪,绣花弹琴,她可没有这样的巧手!妈妈总是笑话说她捏不得针、拿不得线,十根手指头天生是并在一起的…… 不过惊诧归惊诧,最终他们还是找到了合理的说法来解释她的怪异变化----那就是,一场大病烧坏了脑子!嘻嘻,可怜她的大哥梅雪峰为了她的性情突变,还关起门来颇翻了一阵医书,最终还是无奈地认同了那个荒诞无稽的所谓烧坏脑子的说法。 她心里虽然不时地偷笑,脸上却努力做出置身事外的懵懂模样----谁让她爱上了这个新身份呢? 这个梅雪霁,长得和她有颇几分相似,但是比她美了不知多少倍。每次出门都会引来无数钦慕的目光,回头率简直到了百分之两百!更重要的是,她家里只有一个埋头医理的哥哥,没有严厉或唠叨的父母、没有无休无止的考试……。啊,这样的日子简直和天堂一样美好!要是能一辈子保有这样的生活倒也不错。 然而,事与愿违…… 侍琴手持一盏纱灯走到小姐身后。却见她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月亮,婉转如烟柳的双眉紧蹙着,嘴里不停地嘟哝着什么。 “小姐,怎么在黑屋里坐着,不点个灯啊?”她轻轻地把手里的纱灯搁在小姐面前,关切地问。 沉浸在遐思中的梅雪霁被吓了一跳,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她微嗔着瞥了一眼侍琴道:“我是故意不点灯的。有道是‘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你看今晚的月色多美,点了灯反倒喧宾夺主了。” 侍琴抿着嘴笑了:“我家小姐自病了一场之后倒成才女了。连说话都是诗。” 梅雪霁抓起桌上的雪浪笺揉成一团,烦恼地叹了口气道:“人家都烦闷死了,你倒还有心笑话我。” 侍琴一愣:“怎么啦,小姐?” 梅雪霁摇摇头,眉头却蹙得更紧了。 侍琴低头思忖了片刻,复又笑了:“哦,我明白了。小姐八成是为了大少爷晚上和您说的那头亲事烦恼吧?” 梅雪霁不语,用手将揉成一团的纸笺展开,又默默地撕成一片、一片…… 在今晚之前,她都是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的。华灯初上时分,她和哥哥正坐在八仙桌前吃饭。本来她的心情很好,一边扒着饭,一边还翻着那本心爱的《撷香谱》。谁知道,就在这个时候,哥哥梅雪峰开口了。 “今天有人来提亲了。”他笑吟吟地望着她,好看的眉峰高高地挑起。 “嗯。”梅雪霁散漫地应着,顺手又翻过一页书。 “是来向你求婚的。”梅雪峰强调了一句,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梅雪霁这才反应了过来,抬起头望着哥哥的脸,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不想知道来提亲的人是谁吗?”梅雪峰望着痴痴愣愣的妹妹,眼里闪动着狡颉的光。“是父亲的故交,现任太医院院判的柳思骋……” 梅雪霁突然笑了起来:“呵呵,你骗人!那柳老伯一大把年纪了,莫非还想娶我?” 梅雪峰笑着摇了摇头:“你听我把话说完,柳伯伯是受之托。” “他受谁人之托?” 梅雪峰双目闪亮如星:“当今皇上的十八叔,澄亲王齐天弛。” “吧嗒”一声,梅雪霁手里的《撷香谱》落在了地上。当今皇帝的十八叔……。天哪,那皇帝至少应该二十多岁了吧,那他的叔叔岂不又是一位老伯! 一股凉意瞬间从她的脚底一直流遍全身。她“嗵”地站起身来,双手按着桌面,涨红着脸对哥哥大嚷:“你不会答应了他吧?” 梅雪峰依旧微笑着:“为什么不呢?” “你……”两颗晶莹的泪珠顿时顺着梅雪霁白玉般腻洁的脸蛋滑落了下来:“你还是我的哥哥吗?竟然为了攀附权贵忍心把自己的亲妹妹嫁给一个鸡皮鹤的老头!” “鸡皮鹤?”梅雪峰重复着她的话,一时愣住了。片刻之后,他才明白过来,不由朗声笑了。 “你……”梅雪霁指着哥哥气得说不出话来。真是人心难测呀,平日里看上去淡泊无争的梅雪峰,竟然也是一个势利小人!梅雪霁顿时觉得孤立无助,哭得益凄凉了。 梅雪峰望着哭得梨花带雨一般的妹妹,心头隐隐地作痛了。他伸出手去扶住了她纤弱的臂膀,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那个澄亲王其实并不是鸡皮鹤的老人,而是一个温柔儒雅、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要不要告诉她,今天下午他回复前来提亲的柳伯伯说,这门亲事需待与小妹本人商议后再做定夺?----本来只是看她吃饭时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而打算同她开一个玩笑。没想到,她对这件事的反应这么大…… 第六章 一朝飞离樊笼去 “霁儿,其实……。”他的话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所打断。 “少爷,少爷!”梅雪峰的书童侍棋慌慌张张地跑来,喘息未定,就手指着院门的方向说:“县太爷府里的马车就在门外,说是…。说是他家的老太君又病重了,请您马上出诊呢………” 梅雪峰立即神色凝重地站起身来,吩咐道:“快去拿我的药箱和外衣。” 侍棋应了一声,急冲冲地往外跑。梅雪峰大步跟在他身后,在迈出门口的一瞬,他又回头望了一眼兀自哭得伤心的妹妹,脸上拂过了浓浓的疼爱。 “霁儿,别哭了。哥哥马上要出诊,今晚估计回不来了。明天等哥哥回家再细细同你解释,好吗?”他柔声说着,向梅雪霁投去一个温暖的笑,然后掉过头匆匆地走了。 梅雪霁的眼泪一直流到了天黑。渐渐地泪水流干了,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泣。到后来,索性连抽泣都停止了,换成了对月自怜。 侍琴望着小姐微红的眼眶,轻轻地咬住了嘴唇。难怪小姐要伤心,像她这样花朵般的女孩又怎么会情愿嫁给七老八十的糟老头子呢?哼,就算王爷又怎样? 想到这里,她悄悄地叹了一口气,低头沏了一杯小姐最爱的茉莉香片递到她手里,轻声安慰道:“早点歇着吧,等明天少爷回来再好好同他说说。” 梅雪霁依旧双眉紧锁,粉嫩而红润的嘴唇因为烦恼而微微嘟起。 “你先去睡吧,我再坐一会。”她说。 侍琴张开嘴还要说些什么,想了想却又止住了,低头敛衽道:“是。”说完,转过头去正要离开。 “侍琴……”梅雪霁招手叫住了她。 “什么事?”侍琴回过身。 梅雪霁犹豫着,双颊染上了一抹嫣红,仿佛五月里娇俏的蔷薇。 “你说,那个齐天弛……。会有多大年纪?” 侍琴愣了一下,为难地用小指搔了搔头:“这个,奴婢也不清楚。咱们梅府向来隐居在这闭塞的花山县,对京城的事情都不太知道呢。” 梅雪霁叹息了一声道:“算了,你下去吧,容我静一静。” 侍琴打着哈欠走了,屋子里霎时又变得寂静无声。梅雪霁推开椅子站起身来,开始抱起双臂在房中来回走动。 怎么办,怎么办?难道真要屈从梅雪峰的安排去嫁给那个什么皇帝的什么十八叔?不不,如果她真是从小听着三从四德紧箍咒长大的古人也就罢了,偏偏她是从二十一世纪穿越来的新新人类,那一套长兄之命、媒妁之言的荒诞教条早在八百年前就已经被netbsp;对,决不屈服!三十六计,走为上…… 想到这里,她的眼睛亮了,开始兴奋地翻箱倒柜收拾起自己的东西。说是自己的东西,其实这屋里的一切都是属于梅府的。但是,谁让她一无所有呢,就算跟梅雪峰借的吧。除了衣服、银子,顺便还借走他妹妹的身体……嘻嘻,别怪我,又不是我自愿到你家来的。 收拾完包裹,她长舒了一口气回到桌前坐下,静听窗外的更漏。 现在可不能出门,外头黑魆魆的,万一碰到个把坏人可怎么办?无论如何必须等到天明----福伯每日卯时三刻起床开门,那就是说她一定要赶在这个钟点之前逃出府去…… 月色转淡、星光隐约,东方渐渐显露了鱼肚白。远方传来了几声鸡啼。梅雪霁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好戏就要上演了。 《逃之夭夭》女主角梅雪霁粉墨登场! 春日的清晨,空气中带着丝丝的寒意。流芳溪畔的芳草地上,各色无名的小花在春风中摇曳。远处潺潺的流水与枝头婉转的鸟唱相和。晨曦穿过天边舒淡的流云,悄悄地把光影撒播在梅府门前那棵粉白的梨花树上,馥郁的花香阵阵传来……。 齐天弛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早间清新的空气,用手轻抚着爱马雪骢那洁白的长鬃。雪骢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贪婪地啃食着鲜嫩的草尖,蓬松的尾巴甩个不停。 齐天弛把雪骢的缰绳拴在了溪边的一颗垂柳树下,自己也在树旁的草地上席地而坐,顺手拔了一段草根放在口里嚼着。 自从昨晚听了柳院判捎回的消息后,他的一颗心就被莫名其妙地悬在了半空----“亲事需待和其妹商议之后方可定夺。”那么,那个让他朝思暮想的女子到底会有怎样的表态呢?是欣然接受,还是……。 想到这里,他的心又剧烈地跳动起来。从昨晚直到现在,这种无端的揣测就无时不刻地折磨着他的心,以至于他患得患失、以至于他夜不成寐、以至于他天不亮就巴巴地骑着马儿离开翊宁城中的澄亲王府,披星戴月地赶到梅府门外等候消息…… “咱们来得太早了,不知会不会被梅府的人笑话?”齐天弛含笑抚摸了一下雪骢的鼻尖。雪骢抬头看了主人一眼,嘴里兀自嚼个不停,一双晶亮的大眼睛却仿佛盈满了笑意。 “你说,要是她回绝了又该如何?”齐天弛好看的浓眉微微凝成了一个结:“如果有机会再见她一面那该有多好……。” “噗通----” 一声闷响打断了他与马儿的低语。齐天弛站起身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梅府雪白的粉墙脚下,赫然躺着一个粉底碎花的包袱。 带着些微的好奇,齐天弛迈开步子朝那个包袱走去。奇怪,刚才那一记闷响,分明是这个包袱落地的声音。是谁大清早的把一个簇新的包袱扔出了墙外? 正当他弯下腰仔细地端详那只来路不明的包袱时,又是“嗵”地一声----这次不是包袱落地的声响,而是什么东西砸到他头上的声音! 齐天弛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脑袋,展眼往脚下看………呵呵,果然又是一只包袱,但这回却不是粉底碎花的了,换成了海青云纹……… “嘻嘻,得罪啦……”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齐天弛的心蓦地一动,赶紧抬起头来----粉墙黑瓦之上,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一位绿衣少女,乌黑的大眼睛闪动着光彩,嫣红的双颊映着初升的朝阳,仿佛三月里最娇美的花朵;最是嘴角那一弯笑,满目的春光就在她的笑颜里黯然失色。 “是她……”齐天弛喜出望外,心跳迅加快。 “既然接了我两个包袱,不妨再帮着接一个吧。”梅雪霁顽皮地对他挤挤眼,伸手又抛下了一个包袱。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齐天弛张开的双臂中。 齐天弛对着她微笑:“还有吗?” 梅雪霁用牙齿轻咬住红唇,点了点头说:“还有………就是我,麻烦也接我一下。” 齐天弛微愣了一下,赶紧朝她高举起双臂。“噗啦啦----”绿色的衣袂高高飘起,仿佛一只在风中舒展双翅的玉蝶。展眼之间,软玉在怀,少女的体香萦绕着齐天弛的鼻端,他痴痴地凝望她莹亮的双眸,一时竟忘了把她放下来。 “喂,你不累吗?”梅雪霁的脸上腾起了红云。 齐天弛这才醒悟过来,轻轻地放下了怀中的少女,及时用镇定的微笑赶走了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 梅雪霁伸手理了理衣裙,抬眼瞥见了正静静地在柳树下吃草的雪骢,眼睛立时亮了起来。 “那匹马是你的吗?”她问。 “是。”齐天弛微笑着点头。 “借我用一下可以吗?”梅雪霁说着,又沉吟着摇了摇头:“嗯………不对,我不会骑马。要不这样吧,”她抬起眼望着齐天弛,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锭银子:“我雇你和你的马带我离开这里好吗?” “雇我?”齐天弛吃了一惊,两道浓密的长眉微微扬起。 梅雪霁垂下眼,脸上掠过了一抹羞涩:“对不起,这位公子。我知道你不是缺钱受雇的人,只是……我急着要走,就算帮我一个忙好吗?”她说着,抬起一双晶亮的眸子,恳切地望着齐天弛。 齐天弛笑了,拉起她的手走到柳树前,解开了雪骢的缰绳。 “上马吧。”他轻声说了一句,抱起梅雪霁把她放在了马背上,随即自己也翻身上马,双臂环过她的身后抓紧了缰绳。 “要去哪里?”他问。 “去一个山清水秀,没有人找得到我的地方!” 雪骢四蹄腾空,洁白的长鬃随风扬起,仿佛天边一朵飘忽的轻云。 梅雪霁伏在马背上,频频地回向远去的梅府张望----再见了,我古代的家!再见了哥哥、再见了侍琴、再见了福伯……若不是那桩讨厌的婚事,我真想一辈子就呆在这个世外桃源般的家里。算了,就当赴了一场筵席如今散了吧……嗯,来天启王朝两年了,除了花山县倒是还从不曾去过其他地方,不如,今天揪住这个免费的“马夫”好好地四处游历一番再说吧…… 一缕清风顽皮地撩起梅雪霁鬓边的青丝,在齐天弛的唇边轻拂着,有一丝微痒、有一丝甜香……齐天弛抑制不住满脸的笑----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啊……。说她胸无城府吧,她却不时流露出一份可爱的狡颉;说她蕙质兰心吧,她分明又纯真得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真好!这样的女孩想必相对一生都不会生厌吧……。 第七章 无边丝雨细如愁 三月的天如同孩子的脸。方才还是阳光灿烂、鸟语花香,转眼间却突然乌云密布,泫然欲雨。齐天弛抬头望了望天,轻勒住雪骢的缰绳。 “快下雨了,不如咱们找个地方暂避一下吧。”他在梅雪霁耳畔轻声说。 “好吧,”梅雪霁有些扫兴地点点头:“但愿这场雨不要下很久。” 雪骢在主人的轻叱下信步往路侧的一条林间小径踱去。穿过一片杉树林,眼前是大片的玉兰树。硕大的玉兰花绽满枝头,莹洁如玉的花瓣上,隐隐透着一抹浅紫,马蹄声过处,几片带着清香的花瓣悄悄地离开枝头,旋转着扑向大地。 梅雪霁伸出手去,接住了一弯洁白的花瓣,轻轻地嗅着。 “这是哪里?好美……” “不知道。”齐天弛笑着把目光伸向远方:“你看----” 顺着齐天弛手指的方向,一汪澄碧的湖水映入梅雪霁的眼帘。烟波浩渺处,远方的青山若隐若现。夹岸的桃花开得正艳,静静把倒影投映在水中,远远望去,仿佛天边的一抹红云。红云深处架着一座纤巧的竹桥,欲滴的青翠衬着花影,美得恍若仙境。 梅雪霁呆望着眼前的景色,只是沉醉地笑着,一时竟仿佛忘记了言语。 齐天弛翻身下马,牵着雪骢的缰绳来到了湖边的一座简易的凉亭前,轻轻地抱下了兀自着呆的女孩。 “要下雨了,进去躲一躲吧。”他说。 梅雪霁茫然地点头,被他牵着手往凉亭中走去。忽然,她的眼睛亮了,一把甩开齐天弛的手,向前小跑几步----在凉亭的另一头,有几级临水的石阶,碧绿的湖水挟带着两三朵落花,不断地拍击着岸边。 梅雪霁笑盈盈地在石阶上坐下,伸手脱去了绣花丝鞋,把一双纤足浸没在水里。 “冷吗?”齐天弛在她身后关切地问。 梅雪霁回头向他展开了一个灿烂的笑:“不冷,你也来试试吧。” 齐天弛如同被催眠一般地在她身边坐下,也像她一样地把双脚沉入清澈的湖水中----湖水有一点点微凉,轻柔地包围着他的腿,温情如爱人的抚摸。整个人仿佛和远处的山、近处的水融合在一起,成了风景的一部分……。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今日何幸,得此清流沐足。”耳边传来梅雪霁喃喃的自语:“要是能造一座房子永远住在这里就好了……” 齐天弛微微地惊讶着,转过头凝望身边的女孩。她的双目微闭,浓郁的睫毛轻颤着,红润的嘴唇弯成了一个优美的弧线,笑意盈满了她纯美的小脸。 强忍住想要在她嫣红的颊边印上一吻的冲动,齐天弛把身体向她稍稍靠拢。 “可以告诉我你是谁吗?”他柔声问。 梅雪霁仿佛被从美梦中惊醒,不情愿地睁开眼,眉头微蹙了起来,一对乌黑的眼珠却在眼眶中“滴溜溜”地转了几圈。 “我……我是那家的丫环。”她说着,脸上腾起了红云。 “是吗?”齐天弛的眼里盈满了笑意。 梅雪霁轻咬住嘴唇,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是逃出来的喽?” 梅雪霁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是啊,我也是被逼无奈。” “哦,谁逼你啦?”齐天弛笑着挑起了眉。 “我哥……”梅雪霁忽闪的大眼睛里顿时泛起点点泪光:“我哥逼我嫁人……” 齐天弛的心猛的一沉:“你不愿意?” “当然。”梅雪霁伸手抓起一块石头往湖心丢去,层层的涟漪荡漾开去,一直蔓延到齐天弛的心里。 “你知道吗?我哥竟然逼着我嫁给一个………大财主的叔叔。天知道那位老伯有多大年纪了!唉,我真不明白,难道在他心里荣华富贵竟然比手足之情更重要吗……。”两颗晶莹的泪水顺着梅雪霁白玉般的脸蛋滑落了下来。 终于下雨了。细如牛毛的雨点滴被清风带着,斜斜地**泛着微波的湖水中,转瞬失去了踪迹。齐天弛望着烟雨苍茫的湖面,抑郁而低落的面容渐渐地舒展开来,转变为会心的微笑……原来是这样! 原来她的离家出走,是为了他----为了他这个不知道有多大年纪的“财主叔叔”!呵呵,他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了。 他伸出手轻柔地抹去了她脸上的泪滴,低声道:“一切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嗯?”梅雪霁吃惊地望向他,一双眸子被泪水洗得清亮。 “我是说,如果一切不是你想像的那样,如果………那个财主的叔叔年纪只比你大几岁,比方………像我这样……。你会愿意吗?”齐天弛的心“嗵嗵”跳着,眼底掠过一抹紧张。 梅雪霁沉默地望着眼前的这个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男子,忽然现他剑眉下的那双眼睛仿佛两团燃烧的火焰----好明亮、好炙热……。天哪,她从没有见识过这样灼人的目光,他……他是怎么啦? 梅雪霁慌乱地垂下眼帘,一颗心跳得几乎蹦出胸腔。冷不防她的手被一双温暖的大手紧紧握住。 “你会愿意吗,如果,我就是那个‘老伯’?” “你……你不是。”梅雪霁挣扎着。 “我就是!”齐天弛定定地望着她。 梅雪霁惊呆了,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说不出话来。 齐天弛温柔地用手拂去了她额前的碎,轻声道:“还记得我吗?” 梅雪霁被动地望着他----长眉入鬓、目光闪烁如寒星,嘴角漾着一汪深情的微笑………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是俊逸出尘的,甚至,过了她的哥哥梅雪峰……但是,她曾见过他吗? “我见过你的飞机----在万花山的樱花林里。” 眼前浮起一个飞旋的青色身影。“是你!”她笑了。 “是我。”齐天弛握紧了她的手。“我就是澄亲王齐天弛。” 原来是他……梅雪霁的心头一阵释然、紧接着又是一阵紧张。 “愿意做我的王妃吗?”他问,眼里的柔情仿佛醇酒一般醉得死人。 梅雪霁低垂着粉颈,一张脸红得如同熟透的苹果。 齐天弛深情的低语在她耳边萦绕:“……自从樱花林中一见,我就无法把你的影子从心头抹去。好在老天眷顾,最终让我找到了你。我拜访了你的兄长、又请令尊的生前好友前去提亲。等不到你的答复,我彻夜难眠。按捺不住心中的忐忑,一大早赶去候在你家门口……。谁料真的心有灵犀,让我等到了你……” “雪霁,”他用手抬起了她的下颌,“我要感谢我的运气。老天处处眷顾我,说明你我有缘。答应我,嫁给我好吗?我保证会用我的一生去珍爱你、疼惜你。” 梅雪霁微微地闭上了眼睛,听凭心中的感动像潮水般阵阵翻涌。好喜欢听他的声音----炙烈又不失温柔,特别是他话中的款款深情,真的打动她了。 答应他吗,答应嫁给他吗?她的心乱了。 沾衣欲湿的杏花雨恰巧在这个时候停了。 “雨停了!”梅雪霁轻轻地欢叫了一声,套上鞋袜站起身来:“我要回去了。” 蓦地,她的手被人一把抓住。她回过头,现一对清亮的眸子含笑凝视着她。 “你愿意回去了?这就是说……。你不拒绝我的求亲了?”齐天弛的语气中满含惊喜。 梅雪霁偷偷地吐了一下舌头。这个男人的思路好敏捷啊!她话中的包含的心意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却竟然被他一下子捕捉到了!天啊,要是真嫁给了他,那她这一辈子又岂是他的对手? 想到这里,她的脸上又是一阵飞红。 “愿意做我的王妃吗?”他依旧执著地不依不饶。 “嗯……。”她沉吟着,悄悄地抬眼瞥了他一下,嘴角漾起了一弯羞涩的笑:“婚姻毕竟是大事,给我三天考虑,三天后我再答复你!” 清澈见底的流芳溪水日夜不停地流淌着,“哗哗”的水声仿佛动听的音韵在山林中回荡。溪边那棵低垂的杨柳多情地用纤枝抚摸着流水,一只黄嘴蓝翅的小鸟扑棱着翅膀从柳浪中飞过,轻快地停在梅府的院墙上。 院墙下的一角,伫立着一匹雪白的骏马,正默默地用下巴磨蹭着主人的衣袂。而它的主人,此时抬眼望了望梅府的大门,脸上流过一抹不舍与遗憾。 “这条路好短,这么快就到了……”齐天弛的话语中带着叹息。 “嗯……”梅雪霁垂下眼,嘴里轻哼了一声。 “说好三天?”齐天弛凝望着她的眼睛闪闪亮。 梅雪霁笑了:“是的,三天。” “三天后希望是好消息。” 第八章 晴空无奈风云起 “到时你自然就知道了。”梅雪霁对他眨眨眼。 “我送你进去吧。”齐天弛从马背上卸下那三个包袱。 “不用了,我自己进去。他们见了你,会笑话我的……”梅雪霁笑着,脸上又是一红。 齐天弛把包袱搁在门口一块大青石上,点点头道:“好吧,等一下让福伯替你把包袱拿进去。” “嗯。”梅雪霁含羞点头,正要转身进门,突然被人拉住了。她吃惊地回过头去,冷不丁有两片灼热的唇在她的樱唇间闪电般地啄了一下。呼吸霎时间停止了,她悄悄地抬眼向偷香的人望去----咦,那个人竟然也脸红了呢……。 无言的尴尬蔓延在两个人中间……。 良久,齐天弛咳嗽了一下,松开了她的手:“进去吧,三天后我再来。” 梅府的书房陷入了短暂的寂静,空气中隐隐有一种绝望的气氛,一触即。 “什么,你再说一遍?”梅雪霁哑声问着,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梅雪峰背对着她,叹息着摇了摇头:“皇上下了圣旨,要迎你进宫。” 梅雪霁脚下一软,“噗通”一声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要我进宫………进宫做什么?”她喃喃地自语着。 梅雪峰回过头望着仿佛遭受五雷轰顶的妹妹,心头隐隐作痛。 “做皇帝的妃嫔。”他轻声说。 梅雪霁愣愣地望着哥哥,好像没有听懂他说的话。忽然,她眼睛一亮,笑着站起身来说:“哥,你又在哄我对不对?一会儿是王爷、一会儿是皇帝,我哪里有这般抢手?” 梅雪峰凝视着妹妹,紧锁的眉头却不见一丝放松。他苦笑了一下,转过身去掀开了书房的竹帘。庭院的小径上,有几个家丁正挑着箱笼往后园走去。他们的身后跟着三两个身着淡金色宽袖锦袄的中年妇人,一个个高昂着头,繁复的髻上五色嵌宝如意扁簪在阳光下反射着炫目的光芒。 梅雪霁的心猛地一颤:“她们是谁?” “她们是宫里来的宫仪嬷嬷,专门教你宫中礼仪。只待三日学成后陪你一同入宫……。” “三日,也是三日………”梅雪霁痴痴地重复着,眼前浮现起齐天弛临别时那蜻蜓点水般的一吻。此刻,心头的甜蜜早已荡然无存,被替代的是深深的痛楚和茫然。 “…。其实,皇上之所以宣你进宫,也是为了报答咱们的爹爹当年舍命救驾之情。刚才听宣旨的公公说,先皇还专门为你留下了一旨遗诏………”哥哥梅雪峰在她耳边絮絮地说着,声音仿佛隔窗的细雨,断续着,听不太真切。 梅雪霁默默地站起身来,朝书房外走去。 “霁儿。”梅雪峰叫住她:“你去哪里?” 梅雪霁停住脚步,却不曾回头:“回房。” “那,进宫的事…………” 梅雪霁转过头来,定定地望着哥哥。许久,她的嘴角浮起了一抹笑意:“皇帝的女人够多了,我决不愿意再做锦上添花的那朵。” “霁儿……”梅雪峰望着她坚定的目光,喉间哽咽着。 梅雪霁抬眼温柔地对哥哥一笑:“放心吧,我不会再逃跑,也不会寻短见。我要静静地一个人想想……相信总会有办法逃过这一劫。” 夜,梅府的庭院间忽然拂过一阵凉风。李嬷嬷背倚着回廊的柱子,伸手裹紧了身上的墨绿色斗篷----都三月了,想不到夜风还是有些刺骨呢。 几个丫环模样的少女手提着装满清水的木桶顺着花园的小径慢慢走来,经过她面前时,纷纷放下木桶见礼:“李嬷嬷好。” “好。”李嬷嬷笑着和她们打招呼:“打了这许多水是要去做什么?” 一个红脸膛的丫环陪笑道:“我家小姐说明天就要进宫了,今晚要好好沐浴洗尘一番。” 李嬷嬷点点头,对她们一挥手道:“那你们赶紧去吧,小姐还等着呢。” 丫环们笑着应声而去。 李嬷嬷把目光投射到不远处那座绿荫环抱的小楼上。楼中帘幕低垂,一点红色的烛光隐隐地在窗内跳跃着。此时,梅家小姐一定正等着烧水沐浴吧…… 想到梅小姐,李嬷嬷的嘴角又挂上了笑。她在内宫任宫仪嬷嬷近十五年了,前前后后也不知道曾调教过多少即将奉旨入宫的妙龄女郎,却从未见过像她这样的……。 其他女孩儿,不管是官宦千金也好、小家碧玉也罢,哪个乍得到自己即将进宫侍奉皇帝的消息不是欣喜若狂、芳心大乱?更何况他们的皇帝还是那般的少年英俊、睿智有为……曾见过几位闺阁小姐,双足还未踏进宫门,眉宇间却早已是一副母仪天下的神气模样了。 偏偏这位姓梅的小姑娘,从见面直到现在,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微笑。言辞得体、进退有度,没有惶恐失措、也没有趾高气扬。真不知道她这般小小的年纪,从哪里学来这种波澜不惊的镇定态度? 想到这里,李嬷嬷笑着点了点头。宫里面那几位娘娘虽然容貌出众,却没有哪位比得上这位清丽脱俗的梅小姐,难得她还有如此好的性情,入宫后受宠自是不在话下。呵呵,细想起来她和万岁爷倒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噗通………”从小楼里传来了一声闷响,紧接着是一片慌乱的惊呼。 “天哪,出了什么事?”李嬷嬷猛的从回廊的石凳上跳起,拔腿往小楼的方向跑去,一个念头闪过她的脑际----明天就要入宫了,老天保佑梅小姐可千万别出什么状况啊………… 乾清宫东暖阁的御书房。 龙涎香袅袅的轻烟从仙鹤衔芝的青铜宝鼎中升起,在龙案旁缥缈着。齐云灏端坐在龙案前,正聚精会神地展读着一本奏折----奏折是今日早朝时太傅刘奉台递上的。 “……右丞相秦公素善结党,放眼朝野,皆为秦氏党羽。秦相一呼,百官相应。令忠直之言不得上达圣听。臣窃为陛下忧虑,长此以往,数年之后……。” 齐云灏放下手里的奏折,眼前浮现起刘奉台那张怒冲冠、目眦欲裂的面庞。 “嗤………”他齿间轻哼一声,嘴角不由得挂上了一抹冷笑。 登基三年来,他每日早朝都要面对官员间的相互倾轧。一个个义正词严,口口声声为了社稷黎民,然而明眼人一看就会明白,这些人忧国忧民的背后到底打着什么算盘! 太傅刘奉台和右丞相秦舒之间的争斗已历时多年。早年先皇在位时,二人就已经开始各自培植党羽,在朝廷上组成了对立的两派。几年来,刘党和秦党之间纷争不断,相互揭短的奏折已成了他龙案上的必备。 作为皇帝,他不想偏袒任何一方、也不愿得罪任何一方,三年来一直勉力在这两党之间保持平衡。包括----纳了刘奉台的女儿刘缌萦和秦舒的孙女秦洛裳为妃……。 总管太监刘谦益一直侍立在龙案之侧。眼见皇帝搁下了手中最后一本奏折,手持朱笔在那里愣愣地出神,心里犹豫了一下,还是躬身凑了过去,在他耳边轻声问一句:“皇上,夜深了,该歇了吧?” 齐云灏抬起了头,英俊的脸上有一抹无法掩饰的倦意:“哦,几更了?” “二更了,皇上今晚…………” “嗯,”齐云灏推案而起,舒展了一下僵直的腰背道:“你陪着朕出去走走吧。” “是。”刘谦益垂应着,跟在齐云灏的身后走出了乾清宫。 静夜的皇宫空旷而肃穆,唯有滴水檐下挂着的大红云纱灯笼为这略显清冷的地方带来些暖意。 齐云灏信步来到了上林苑的疏影桥边,手扶汉白玉雕云纹的桥栏,望着桥畔种植的大片梅树,突然停下了脚步。 “刘谦益,”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向刘谦益招了招手:“那个梅氏………今日进宫了吗?” 刘谦益垂道:“是,奴才已遵皇上日前的吩咐,将梅娘娘安置在柔福宫中了。” “娘娘?”齐云灏冷笑了一声:“朕还没有给她任何封号,她哪里配得上这两个字。” 刘谦益愣住了,一时竟不知该怎样回话。 齐云灏几步跨过了疏影桥。途经梅林之时,他的脚步顿了一顿,伸手攀下了一截梅枝。此时,梅花已谢,枝头正绽开一点新绿。齐云灏把梅枝捻在指间把玩着,脸上流过了一抹冷笑。 “朕倒要看看那个一心想做我皇后的女人到底长个什么模样………” 第九章 相见争如不相逢 “皇上,”刘谦益小跑着跟在大步流星的齐云灏身后,不禁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派去梅府教授宫仪的李嬷嬷昨晚奏报,梅娘娘她……” 齐云灏边走边不耐烦地挥手道:“朕说过了,不许再称娘娘。” “是。但是梅………梅姑娘她………”刘谦益别别扭扭才说了几个字,抬眼却见自己的主子早已经快步走得老远了。 柔福宫坐落在皇宫的西内,紧靠着上林苑大片的苗圃。和其他宫室比起来,这里属于比较偏僻而冷清的了。自从先皇的一个不太受宠的妃子在这里病死之后,柔福宫就一直空着。而且,一空就是十数年。 眼下,柔福宫油漆斑驳的雕花木窗里,却透出了点点久违的烛光。 齐云灏在窗前停驻了脚步,心里犹豫着----进去吗?要进去见一见这个自己已经下决心要冷落的女人吗?三年来,那卷写着她名字的遗诏一直像石头似的压在他心上,以至于他听到她的“梅”字就会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 算了吧,反正他已经决定让她空老宫中了,她长得美丽与否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嗯,还是不进去吧…… 正当他要转过身去的时候,刘谦益正好气喘吁吁地赶到。 “皇上,奴才该死,有一事未曾禀报……”刘谦益的声音惊动了柔福宫中的人,马上有宫女和太监推门出来,齐刷刷地跪了一地:“陛下圣安。” 齐云灏回头狠狠地盯了刘谦益一眼,刘谦益自觉莽撞,被皇上脸上的怒意吓得浑身颤,“咕咚”一声也跪倒在地上。 齐云灏蹙着眉僵立在原地,心里泛起阵阵懊恼----没来由的,怎么会想起来这里?如今都到了门口了,到底是进还是不进呢? 正在烦恼间,忽听得耳边响起清泉般柔和的声音:“梅雪霁恭迎圣驾。” 齐云灏心头一动,不自觉地就转过身去。只见柔福宫的廊榭下跪着几个女子。为的那位身着绛色堆纱绣袄,腰下雪白的罗群轻覆在地上,如同一朵盛放的百合。此时她的额头抵在手背上,看不清她的面目,只是看到她头上红色的珊瑚步摇在如云的青丝间微微振颤。 “抬起头来。”齐云灏盯着她说。 “是。”那女子缓缓地抬起了头。在摇曳的灯光下,齐云灏看清了她的脸----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本该洁白如玉的脸庞上,赫然有一道猩红色的长疤从左眼角漫过鼻尖一直延伸到右侧的面颊上,那疤痕有二指多宽,衬着她唇边的微笑有说不出的凄切与狰狞。 纵是平素胆大,齐云灏还是被她的面容吓得向后踉跄了一步。刘谦益见状,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扶住了主子。 “她………她怎么这幅模样?”齐云灏仿佛见了鬼,不愿朝那个梅雪霁再瞧一眼。 “昨晚李嬷嬷送回急报,说是梅小姐沐浴时不慎滑到,被烧热的铜壶烫伤了面目……” 齐云灏心头火起,抬起一脚将刘谦益踢到在地,恨恨地道:“那你为何不及时奏报?” 刘谦益伏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见皇上今日政务繁忙,从早朝到现在还一直不得空闲………” 齐云灏摇了摇头,心中的怒意依旧未减。 “哼,想不到父皇竟然为我选了这么一个女人………”他冷冷地抛下一句,拔腿就要往外走。 “皇上请留步。”身后又传来那个如水的声音。此时听来,却让齐云灏的背上起了一层疙瘩。他停下了脚步,却不愿意回头,背着手默默地伫立着,等待她的下文。 “是不是雪霁的面貌吓着了皇上,使皇上心生厌恶?”身后的那个声音平静如水,不带一丝惶恐和委屈。 齐云灏冷笑一声,并不答话。 梅雪霁轻笑道:“想必,今生今世,雪霁都不会得到皇上的宠幸了吧?” 一团怒火又在齐云灏的心头升腾,他猛的回过头去,盯着那个长着丑陋疤痕的女子一字一句地说道:“正是!朕这一生都不愿意碰你一下!” 梅雪霁的眼睛霎时亮了,她喜笑颜开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提着裙子几步走到到齐云灏的面前,扬起头问:“皇上此言当真?” 齐云灏不禁后退一步,皱着眉头道:“自是当真!” “好。”梅雪霁笑着伸出了小指:“一言为定?” 齐云灏望着她晶亮的双眸,一时愣住了。她是什么意思,要他保证今生不宠幸她?一个宫中的女人,一辈子得不到皇帝的雨露,有什么好高兴的?她是疯了,还是………另有什么计谋? 梅雪霁挑起了眉尖,不得不承认,她的眉毛还是生得好看的。 “莫非皇上方才的话言不由衷?”她的言语中带着一丝讥讽。 齐云灏鼻腔里“哼”的一声,朝她伸出了小指:“一言为定!” 梅雪霁兴高采烈地与皇帝钩了小指,还伸出拇指与他的拇指相按:“再盖一个章,两不反悔!” “梅姑娘……”刘谦益趴在地上不住地摇头,唉,这个梅小姐莫非痴傻了不成?哪里有和皇上钩指为定的?何况,还是为了这么个可笑的目的……。皇上今天也好像有些反常,这种孩子气的行为照理不该生在他身上啊………… “雪霁叩谢圣恩。”梅雪霁笑盈盈地跪下。 “平身吧。”齐云灏的脸上漫过讥讽的笑。哼,朕倒是要看看你还有什么伎俩。后宫中那些女人的争宠手段他见识得多了……这个女人想必因着自己容貌丑陋,想和他玩一招以退为进吧。 “雪霁不起来,雪霁还想请陛下答应,以后决不册封雪霁为妃。” 齐云灏听了她的话不由惊奇万分----难道她是真的不想要他的恩宠?是自惭形秽吗?但是看她欣欣然的模样,哪里又有一丝的自惭?嗤……奇怪的女人! 他按捺住心中的一点好奇,依旧用冰冷的口吻说:“好,朕答应。” “太好了!”梅雪霁的脸上绽开了一朵灿烂的笑容。齐云灏凝视着她的笑脸,脑海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若是没有那个狰狞的疤痕,此刻,她脸上的表情应该也可以用“笑魇如花”四个字来形容吧? “皇上……”梅雪霁抬起头,眼里闪着期冀的光芒:“雪霁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吧。”齐云灏的嘴角微微带了一丝笑意。 “既然皇上如此厌恶雪霁,何不………一了百了,将雪霁放出宫去?” 齐云灏的眉峰一挑:“放你出宫?” “是啊,雪霁生的如此丑陋,长住在宫中岂非伤了皇室的脸面?” “哦,是这样……”齐云灏沉吟着,乌黑的眼珠在眼眶中波动了一下:“你可知道,凡是进宫的女子,即使再不得宠也须在宫里呆足三年,方可被放出宫去?” 梅雪霁的脸上漫过了一丝失望,转瞬又兴致勃勃:“那好,雪霁就在宫中呆满三年。不过,三年之后,皇上一定放雪霁出宫吗?” 齐云灏强忍住笑:“一定。” 梅雪霁的神情间带着孩童般的天真:“不行,雪霁怕皇上反悔,想请皇上留一个凭证。” “放你出宫我会反悔吗?”齐云灏讥嘲地一笑,从食指上褪下了一个碧玉指环:“三年后你凭着它来找我,我一定放你出宫。” 此刻,梅雪霁的表情简直可以用欣喜若狂来形容。她乐颠颠地从齐云灏手里接过指环,仿佛稀世珍宝似的捧在手上,嘴里不停地谢着恩。 而齐云灏,在交出指环的那一瞬间心里就暗生了悔意。倒不是舍不得她,实在是看到她那一副计谋得逞的得意样子而微微有些心惊。----莫非,他被她给算计了? 从见面直到现在,她一直抓住他对她的厌恶之情引导着他,与他钩指相约不说,进而还激他给出了戒指………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是要骗取戒指另有图谋,还是……。真的不愿意做他的女人? 如果是后者,那么,昨晚的毁容事件是否也是她处心积虑的计划之一?为了不做他的女人,她竟然宁愿牺牲自己的容貌? 可恶!齐云灏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不管为了什么目的,不管出于何等原因,这个女人实在可恶! 他恨恨地瞪了她一眼,拔脚往外走去。 “恭送陛下。”身后传来她欢快的声音。 刘谦益亦步亦趋地跟在齐云灏的身后,一路上不断地悄悄观察主子的神色。年轻的君王一直沉默着,脸上笼罩着重重的乌云,挺拔的浓眉深锁,一双手在身侧攥紧了拳头。 “哎呀……”他不由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这下子梅姑娘可是惹了大祸啦。………” 忽然,齐云灏停住了脚步,脸上又泛起了一层冰冷的笑意----算了,由她去吧。像这样的丑女不值得他花费脑筋去揣摩。就算她处心积虑自残求去,她脸上的伤疤也算是为欺君所付出的代价了。刚才他戏弄她说必须在宫中留满三年方可放她出宫,那这三年且让她自生自灭吧。至于三年之后……。她要走也不会有人相留! “刘谦益。”齐云灏脸色阴沉:“那个梅氏从家里带来几个侍女?” 刘谦益俯道:“回万岁,只有一个。” 齐云灏鼻子里轻轻地一哼:“好,一个就够了。从明天起,撤去柔福宫所有的宫女太监,一切吃穿用度皆取照繁逝规格。” 刘谦益心头一凛----繁逝,那不就是冷宫吗?当下不敢多言,忙低头回道:“遵旨。” 第十章 姹紫嫣红花开遍 穿过一道粉白的月洞门,眼前就是浩瀚无际太液池了。此时满池的碧波在月光下粼粼闪烁着。一阵微风拂来,夹岸的柳浪此起彼伏。 齐云灏背着手伫立在岸边,望着远处黛色的宫墙,良久不语。 “皇上,夜深了……。”刘谦益犹豫再三,终于小心翼翼地在他身边开了口。 “嗯。”齐云灏垂下眼,微微点了一下头道:“传旨,让长春宫瑾妃接驾。” 是夜的长春宫里,银钩斜挂、帷幔低垂。红烛在芙蓉纱罩内不时爆出灯花,照亮了紫檀雕屏上的金箔牡丹。 瑾妃秦洛裳身着雪白的云纱长裙跪在屏风前,抹胸上两朵绣工繁复的芙蓉花衬得她双颊凝脂,冰肌如玉。 “臣妾恭迎圣驾,吾皇万岁、万万岁。”樱唇启处,娇声柔媚如空谷啼莺。 “起来吧。”齐云灏伸手扶起了美人。 瑾妃顺势偎在君王的怀中,一双含情妙目尽数停留在他俊美而高贵的脸庞上。 “臣妾数日不见天颜,只道皇上将臣妾忘了……。”青丝堆云的髻上八宝金凤一闪,两颗清泪便顺着莹洁的脸蛋滑落下来。 齐云灏望着怀中的瑾妃微微一笑,低声问道:“这么说,你日日盼着朕的恩宠?” 一丝娇羞、一丝哀怨拂过瑾妃妩媚的面庞:“陛下天宠如阳春雨露,德泽万物生辉。臣妾岂能不盼?…………” 天边最后一抹晚霞踯躅在文渊阁纯黑的琉璃瓦上,为这清雅别致的江南式庭院又增添了几分韵致。阁后参差嶙峋的黄石假山上,一流清泉如玉带倾泻,日夜不停地顺着御沟汇入太液池。 此时,在文渊阁中,除了窗外那飞流的泉声,便只剩下了齐云灏手中的朱笔落在雪浪笺上的沙沙声了。黄花梨书架前立满了随侍的宫女和太监,一个个屏息宁声,仿佛泥塑木雕一般的一动不动。 忽然,有一个只胖胖的小手悄悄地掀开了门上的蜀锦布帘,紧接着,一张粉雕玉琢的男孩的小脸从门帘后探了出来。 侍立在门旁的两名绿衣宫女微微吃了一惊,还没等反应过来,那男孩却把食指搁在在圆嘟嘟的唇上,轻轻地出了一声“嘘----”。宫女们笑了,垂下头去默不作声。 那男孩蹑手蹑脚地走到齐云灏的紫檀螭龙书案前,头顶束金翅紫金冠上那一颗硕大的明珠轻轻地颤动了几下。 齐云灏依旧聚精会神地挥笔写着。每年春秋两季做帝王的都要在文渊阁撰写御论,阐述自己读经史的心得,并由翰林院誊抄之后,分众臣观摩研读。 “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冷不丁,他手中的朱笔被人猛的抽去。齐云灏心里一惊,脸上马上就有了怒意。正要勃然,抬头却看见自己唯一的儿子齐昭成正得意洋洋地望着他,指间兀自还捏着从他手中夺下的朱笔。 齐云灏满脸的怒色顿时转为怜爱的微笑。他拔下儿子手中的笔,搁回到书案上,并轻轻抱起他,在那粉嫩的小脸上亲了一口。 “父皇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在父皇忙碌的时候前来打搅,昭儿莫非又忘了?”他的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宠溺。 齐昭成淘气地吐了吐舌头:“昭儿又忘啦。不过,父皇也忘了昭儿不是吗?” 齐云灏长眉一挑:“怎么这么说?” 齐昭成道:“父皇有许久没去昭儿和母妃的翊坤宫了,昭儿想父皇,只有来这里找您了。” 齐云灏的嘴角挂上了一抹淡笑:“这必定是你母妃指使你来的吧?” 齐昭成纯真的小脸上满是惊讶:“父皇怎么知道的?莫非母妃她自己也来过了?” 齐云灏又在儿子脸上一吻,朗声笑道:“好吧,今晚父皇就陪着昭儿去翊坤宫吧。” 玲珑剔透的琉璃宫灯,把儲秀宫的角角落落照得亮如白昼。 妃刘缌萦双手托腮,笑意盈盈地望着对面不停下箸的年轻君主,一双月牙般晶莹的大眼睛里漾满了柔情蜜意。 齐云灏夹了一筷樱桃鸭放进口里,微点了一下头道:“爱妃的厨艺又精进了。朕每过一段日子,便会思念爱妃亲烹的可口小菜,实在是羞煞那些御膳房的大厨啊。” “是吗?”得到皇帝的嘉赏,容妃甜美的小脸上满是兴奋之情:“那今后臣妾愿日日为陛下下厨。” 齐云灏笑着抬起眼望着她:“哦?那朕干脆把你调去御膳房做个厨娘如何?” 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 行云流水般的琴声在掖庭宫悠悠回荡。 齐云灏斜倚在祥云捧日红木罗汉床上,细听着如妃吴霜弹奏的一曲《良宵引》,手指在案几上打着拍子。 一曲终了,他睁开微闭的双眼,却现如妃那清雅秀丽的脸庞上已经满是泪水。 “怎么了?”他微皱起了眉。 如妃从怀中掏出丝绢擦了擦泪,低头吟道:“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一丝冷笑拂过齐云灏的眼底:“你是在指责朕无情咯?” 如妃摇了摇头,依旧低垂着眼帘道:“臣妾不敢。臣妾只是瞥见上林苑中春意如许,暗自感怀而已。” 齐云灏从罗汉床上下来,不耐地瞥了一眼如妃,冷冷地道:“朕来你的掖庭宫不是来听你抱怨的。如果你不想让朕见到你,尽可以一辈子伤春悲秋!”说完,一挥衣袖掉头要走。 如妃赶紧双膝跪地,伸手拉住他的衣摆,哽咽道:“陛下留步………” 齐云灏转过身来,用手抬起她的下颌,低声问道:“你不要朕的宠幸吗?” 如妃抬起眼,泪水如断线的珍珠簌簌而下:“要。” 齐云灏垂下眼,又问了一句:“你不要作朕的女人吗?” “要----”吴霜拭干泪,不住地点头。 玳瑁梳顺着程太后亮泽的长一梳到底,梳齿上粘连的几根落被碧泱迅的摘下,偷掖在袖中。 程太后打量着镜中自己依旧端丽的面容,满意地点了点头道:“碧泱的梳头手艺越好了。今天这个凤翼髻倒是和哀家的衣裳相配。” 碧泱笑着把一枝仙人乘凤的金钗**太后的髻,口里谦逊道:“娘娘谬赞了。娘娘丽质天生,梳什么头都好看。” 程太后伸手抚了抚鬓角,轻叹道:“哀家老了,哪里比得上如今那些如花似玉的妃子们。” 碧泱道:“哪里,依奴婢看,那些年轻的主子们没有哪个能和太后娘娘相比。” 程太后摇头笑道:“就数你嘴甜。对了,哀家听说近来皇上一反常态,几天来轮着召妃子们侍寝,不知可有此事?” 碧泱小心翼翼地为太后戴上一副海棠花式的翡翠耳环,口里道:“奴婢也听说了,这是好事,平时您总是烦恼皇上在后宫嫔妃面前太过冷漠,恐日后皇脉单薄,如今可倒好了……” 程太后笑道:“好倒是好,只是,这转变得突兀倒让人有些担心………” 正说着,另一位宫女碧烟款款而入,低头万福道:“禀太后,莞柔公主和柔福宫的梅小主前来请安。” 程太后垂下眼,脸上掠过一抹笑意:“好,宣她进来吧。” 碧泱迟疑了一下,在太后耳边轻声道:“皇上把梅小主送去柔福宫,多日了也不见册封,听说还裁去了所有宫女太监,不知……” 程太后横了她一眼,嗔道:“你的话太多了。” 碧泱脸上一凛,赶紧躬身退下。 水晶珠帘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程太后回过头去,只见自己的女儿莞柔公主和梅雪霁亲热地手挽手并肩而来。和眉目清秀、丽质天成的莞柔公主站在一起,梅雪霁脸上的疤痕越显得突兀和醒目。不过,此刻她脸上的笑容却明媚而无忧,仿佛一点都没有受到那道丑陋疤痕的影响。 程太后在心里默默的叹息了一声:“可惜了……” 梅雪霁笑吟吟地俯身下拜:“给太后娘娘请安。” 程太后微一点头:“平身吧。” 莞柔公主拖起梅雪霁的手走到母亲跟前道:“母后,今天霁儿又有好东西孝敬母后呢。” 程太后笑道:“哦,不知又是什么?霁丫头的好东西可真是层出不穷。” 第十一章 采得心香入药来 梅雪霁像变戏法一样地从身后提出了一个山水纹红漆食盒,满脸带笑道:“太后娘娘请看。” 程太后接过打开盖子,只见漆黑如墨的盒底盛着雪白的贡米清粥,说不出清爽好看。更喜人的是,那白粥里分明还漂浮着点点粉色的花瓣,仿佛雪地里嫣红的落梅一般。 程太后惊奇地抬起眼道:“这是什么粥?哀家从未见过呢。” 梅雪霁笑道:“此粥名唤桃花粥,是用珍珠贡米并当季新鲜桃花熬煮而成。据家慈《撷芳谱》中载,此粥最是通肠去腻,久食令人双颊嫣红如桃瓣。” 程太后点头道:“难得你费心,不知道采集了多少桃花才得熬成此粥。” 梅雪霁脸上一红,不住摇头道:“不费什么心,宫里花开成海,桃花随手可得。霁儿还命侍女将桃花花瓣晒干制成枕芯,若是太后娘娘不嫌粗蠢…………” 太后问道:“这桃花枕芯也有药用吗?” 雪霁道:“与桃花粥同效。” 太后喟然叹道:“哀家一生性好天然。当年初入宫之时,仗着年轻弃用脂粉,每日只是素面朝天。如今却是不敢了,年岁越长,脸上的脂粉越厚。晓妆临镜颇多无奈,这份心思连碧泱都不知道。难得霁丫头冰雪聪明,这一副桃花药,倒恰巧对了哀家的症呢。” 梅雪霁与莞柔公主对望一眼,一双清亮的眸子又增添了几分光彩。 承恩殿外艳阳高照。无边的春色从庭院间漫铺开来,一直染上了廊榭中悬垂的黛色轻纱。梅雪霁和莞柔公主在廊下并肩而立,逗弄着青玉架上的一只红喙鹦鹉。 “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鹦鹉拍动着翠绿的翅膀,兴奋地念叨着,引来两位少女阵阵嗤笑。 “梅小主……”身后传来一声轻唤,梅雪霁回过头去,却见太后身边的贴身宫女碧泱笑着朝她走来。 梅雪霁对她报以微笑:“碧泱姐姐好。” 碧泱走到跟前,向雪霁和公主行礼道:“公主、梅小主好。奴婢又有一事要烦劳梅小主了。” 莞柔公主笑道:“该不是又要和霁儿讨茉莉香粉?” 碧泱脸上一红道:“上回小主给的香粉还有许多呢,奴婢想讨的是小主的梅子腌桂花,太后娘娘说甜汤里摆上些,酸甜可口,分外开胃呢。” 梅雪霁笑道:“那容易,去年我腌了许多,一会儿我让侍琴给你送来。” 碧泱道:“那奴婢先谢过了。对了,我记得您说过有一种紫菀花的花油最治脱,近来奴婢替太后娘娘梳头时,现梳子上的落较从前多些,不知可治得?” “治得、治得!”梅雪霁笑着对莞柔公主一眨眼:“箩萝你瞧,好一个贴心的婢女,心里口里时刻离不开主子。” 莞柔公主掩口而笑道:“怨不得母后疼她,原是比其他人贴心些。” 碧泱羞得满面通红,急得跺脚道:“小主不给东西便罢了,何苦取笑人家!” 梅雪霁吐了吐舌头:“不得了,碧泱姐姐生气了。我得赶紧回去取上姐姐要的东西,亲自送来给姐姐赔罪。”说着,拉起莞柔公主嘻笑着跑开了。 碧泱望着她活泼的背影,脸上久久地浮着笑意----好一个可爱的女孩儿,怪不得太后背地里把她比作一朵忘忧花。入宫半月来,原本呆板肃穆的内宫到处充斥着她的笑声。公主就不必说了,两个人整日形影不离,仿佛姐妹一般亲密;就连平时喜怒不行于色的太后,一听说她来了,脸上也会流露出由衷的欢喜来;其实不单主子们喜欢她,就连她们这些宫女太监们听说梅姑娘来了,心里也是开心的很。可惜……… 碧泱的脸上流过了一丝黯然----可惜她脸上的那道疤…… 四个神情肃穆的太监抬着九龙戏云的步辇在太液池边缓缓地行进着。步辇上年轻的君王面沉如水,望着阳光下泛着粼粼碧波的湖面,沉浸在无比的自责之中。 今日早朝上,他竟然在朝臣们喋喋不休的争论声中打起了瞌睡!虽然入睡的时间只是一瞬,随着头重重地从支额的掌间滑落,他迅地清醒了过来。但是,这一个小小的举动,还是落在了近侍太监们的眼里。从他们不动声色的眼神里,他看到了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他们一定在想,他的精力不济必是夜夜召幸后妃,纵情声色的结果………… 其实,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他之所以会萎靡思睡,是因为这些天来他根本没有好好地睡足过一晚! 自小,他就是一个性情冷淡的人,至少在外人眼里是这样的。登基三年来,他召幸嫔妃十分节制。一月之中,也只三、五次而已。更多的时间,他宁愿独宿在掬月宫中。 掬月宫坐落在皇宫的东内,背靠苍翠的凤仪山,推窗可见太液池的万顷碧波。虽然按照祖制,皇帝应该住在乾清宫中,但是他却固执地把御榻安排在了这里。每晚,只有枕着太液池拍岸的涛声,他才能酣然入睡。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然而,在他的内心深处,只有这掬月宫才是他真正的心灵归宿。曾经有几个妃嫔仗着恩宠,痴缠着说想来掬月宫伴驾,每次都被他冷脸拒绝了----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可与他同宿于此,那就是他未来的皇后。 其他人……不配! 齐云灏抬起眼,凝望着对岸无边柳浪后掬月宫明黄色的琉璃瓦,叹息着摇了摇头----这些天他是怎么啦?放着清静无扰的掬月宫不住,却频频地留宿在妃嫔们的宫中。每当午夜梦回,蓦然现身边多了一个娇喘微微的女人,那种陌生而不惯的感觉让他烦躁难眠。几番辗转反侧,最后还是披衣而起,不顾妃子们哀婉恳求的目光,乘着步辇回到了掬月宫…… “我这是怎么啦?”他有些懊恼地问着自己,挥拳在步辇镏金的把手上重重地一捶。抬辇的太监们被吓得停下脚步,惊诧地抬头望着步辇上那张沉怒的龙颜。 “箩萝,快来……”身畔的黄石假山后传来一声轻唤。 齐云灏心中一惊,箩萝是他幼妹莞柔公主的小名,后宫之中除去他和母后,从来没有人敢把这两个字挂在嘴上。是谁如此大胆无礼,竟然直呼公主的小名? 齐云灏做了一个手势,步辇被放低了。他跨下步辇,慢慢向黄石假山靠近。透过假山石上扶疏的绿萝,他看见有两个轻盈窈窕的身影伫立在百花丛中。 左边的那位,身材颀长,一袭枣红色苏绣金线芙蕖的儒裙,青丝高挽,斜插一支排云八宝凤钗。清丽的鹅蛋脸上,浮着两朵桃晕。谈笑间,唇边一对梨涡若隐若现。那无忧无虑、怡然自得的神情,一看便知是自己的八妹----莞柔公主齐云萝。 此刻的齐云萝正斜倚着一株青枫,含笑望着女伴那一双在花丛中翻飞的纤手。她的女伴身穿雨过天青色的百褶罗裙,裙摆上绣满了翩飞的白色蝴蝶。秀颈微垂,看不清她的面目,只看见乌黑如漆的秀从她的肩头滑落,柔顺地垂在胸前。 “她是谁?”齐云灏回过头,指着那位青衣少女问。 侍立在一旁的刘谦益犹豫了一瞬,垂下眼答道:“她就是柔福宫的梅小主。” “是她?”齐云灏的心猛然一跳,目光却未曾从那个天青色的身影上移去。只是一瞬间,梅雪霁抬起了头,沁着汗意的面颊上那一道猩红的疤痕蓦然跃入他的视线。 和第一次一样,他又被吓了一跳。然而紧接着,一股怒意在他的心头升腾----她脸上貌似纯真的微笑使他忽然明白,这些天来,他苦苦折腾,每夜轮流召那些嫔妃们侍寝究竟为了什么……。 一个长着丑陋疤痕的女子,却对做他的女人如此不屑。作为帝皇,他见惯了女人在他脚下匍匐乞怜、相互间无休止的争宠……。虽然这一切让他生厌,但是,并不表示他可以容忍有人胆敢轻视他的情感。他嘴上虽不愿意承认,但是内心却被大大地刺激了。他每晚召幸不同的妃子,为的是在她们脸上看见那种欣喜过望的光彩、看到那种畏他如天、敬他如的神的狂热……… “霁儿,这是什么花?”耳边传来莞柔公主的声音。 梅雪霁把手中一枝硕大的粉绿色花朵放进竹篮里,回头对她笑道:“这是碧羽牡丹,每年三月开放,在牡丹群中花信最早。我只是在我娘的《撷芳谱》中见过图样,谁知今日竟有幸在御花园中找到了它!” 莞柔公主一吐舌头道:“别说是你,连我也没见过呢。不知这花可有药效?” 梅雪霁笑吟吟地把花凑到了莞柔公主的鼻下:“你闻闻,这花香是不是与众不同?据载,将碧羽牡丹的花瓣浸入清水,七日后用之沐浴洗面,肌肤莹洁且自然生香。” 莞柔公主拊掌道:“那好呀,你帮我多多浸制一些,我也要试试肌肤生香的滋味……” 第十二章 悠然一觉华胥梦 正说着,忽见从身后的虎皮石小径上走来了一名十四、五岁的绿衣宫女,满脸含笑地走上前来对她们屈膝行礼。 莞柔公主道:“看起来眼熟,你是哪个宫的?” 那宫女笑道:“奴婢是儲秀宫的馨儿。奴婢的主子容妃娘娘让奴婢来同梅小主讨一瓶栀子花露。说是前日里见掖庭宫如妃娘娘那里有一瓶,我们主子闻了那香味喜欢得不得了,听如妃娘娘说是从梅小主这里得的,就赶紧派遣奴婢过来也同您讨一瓶了。” 梅雪霁道:“好,你随我回柔福宫去取吧。”说完,和莞柔公主打了一个招呼,带着满脸雀跃的馨儿姗姗离去。 莞柔公主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喃喃道:“真是个忙人呢………”说完,她笑着叹了一口气,带着侍女顺着花间小道缓缓而行。刚绕过黄石假山,蓦地听到身侧有人低声呼唤:“箩萝。” 她吃了一惊,微抬起眼,一袭明黄色的九龙戏水锦袍映入眼帘。她立即笑盈盈地万福道:“参见皇兄。” 齐云灏喉间“嗯”了一声,面色阴沉,眼光扑朔不定。 “方才与你谈笑的那个是谁?” 莞柔公主笑道:“皇兄不记得她了吗?她就是那个和皇兄约定三年后出宫的梅雪霁。” 怒火从齐云灏的心间升腾到头顶,手在背后紧紧地捏成了拳头:“是谁告诉你的?” 莞柔公主从皇兄平淡如水的声音里没有现异样,她依旧笑着说:“是霁儿告诉我的。她成天心心念念记挂着这件事。其实,按宫里的规矩,只有年满二十五岁的宫女才得放出。霁儿又不是宫女,再说,三年后她也只年满十八。皇兄为何让她出宫?”莞柔公主轻轻扯住了齐云灏的衣袖:“不如,留下她吧,她是我的好姐妹,我可舍不得她走。连母后也喜欢她呢!” 齐云灏在她的轻搡下巍然不动,脊背挺得笔直,内心却如同巨石落海,泛起汹涌的暗涛----这个女子,真是不简单呢!在他如此刻意的冷落、挫折下,她竟然能在宫中如鱼得水,讨得上下欢心,不知到底是凭借了什么……。 柔福宫的庭院中,松木的秋千在风中摇曳。两只玉色的蝴蝶翩翩地绕过秋千的绳索,往半开的窗户里飞了进去。此时,跪在窗前的侍琴脑海中一片空白,对掠过眼前的蝴蝶视而不见。 皇上进来有半柱香的时间了,却一直在窗边板着脸立着,仿佛一尊静默的石雕。她已经跪得双膝软,却左右等不到皇上叫起的声音。 万岁爷来做什么?莫非……冷汗顺着侍琴的额角汩汩而下。 皇上必定是冲着小姐来的,偏偏她的小姐梅雪霁却还没有回来。小姐啊,你去了哪里? 正在心急如焚之间,殿外的廊榭上传来了脚步声。脚步声轻快地“踢踢踏踏”一路走来,忽然之间停住了。 齐云灏背着手转过身去,却见梅雪霁挎着一只青竹小篮立在门侧,笑容僵在了嘴边。 “皇上……”她喃喃地自语着,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齐云灏凝望着她,嘴角浮起一抹冷笑:“怎么,见了朕连行礼都忘了?宫仪嬷嬷没有教过你吗?” 梅雪霁赶紧跪下,朗声道:“陛下圣安。”她伏在地上等了许久,也不见上有什么动静,不禁好奇心起,偷偷地抬眼向齐云灏望去,冷不丁却与齐云灏的目光触在了一起。 一抹尴尬迅地掠过齐云灏的面庞,他别过脸去咳嗽了一声道:“起来吧。” 梅雪霁谢恩起身,悄悄地退到了一边,心里却一个劲地在嘀咕:皇帝这是怎么啦?平白无故地来她这里,身边没有跟着一个随从。来了又懒懒地不愿说话,只用两只眼睛在屋里左右逡巡…… 此时的齐云灏正在环顾四周。柔福宫确是破旧,桌椅残缺、墙漆剥落;但是窗前、几上却摆满了鲜花,花香盈室,为这冷清的宫室平添了浓浓的温馨。 齐云灏鼻子里“哼”了一声道:“看来,你过得还不错。” 梅雪霁盈盈笑道:“是的,托了皇上的洪福。” 一丝怒意闪过齐云灏的双目:“你敢讥讽朕?” 梅雪霁愣了一下,随即一脸无辜地说:“雪霁说的是真心话。皇上赐翡翠指环给雪霁,并答应三年后放雪霁回家,雪霁心中感激还来不及,哪里敢讥嘲陛下……” “抬起脸来看着朕。”齐云灏冷冷地打断她。 梅雪霁抬起了头,齐云灏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她的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无法从那里现一丝畏缩和胆怯。 奇怪,莫非她的话是真的? 梅雪霁睁大眼睛与皇帝对视,这是她第一次仔细地打量这位天之骄子。他的五官深邃、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一种生与俱来的尊贵气质----嘻嘻,长得还挺不错呢…… “这是什么香味?”冷不丁一句问话打断了梅雪霁的神思,她不由得脸上一红,慌忙垂下眼道:“哦,大概是昨夜熏的慧兰香油的味道吧。昨晚雪霁临睡前喝了酽茶,左右睡不着,半夜爬起来熏了慧兰香油才得安神。” “哦?”齐云灏心中一动,忽然觉得这慧兰的香味悠悠地漫过他的四肢百骸,说不出的绵软、舒服……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哈欠。 梅雪霁走近他,关切地问道:“陛下昨晚也没睡好吗?雪霁见陛下眼底青影浮现,想必是过于操劳了吧?” “朕没有……”正说着,又是一个大大的哈欠。 梅雪霁笑道:“若陛下不嫌柔福宫简陋,不如在此稍歇一会儿,待雪霁为陛下点燃慧兰香油,多少可以消减困乏。” 一小团烛光在白瓷熏炉下跳跃,熏炉中漂浮着的点点慧兰香油在高温下挥,馥郁的花香在室间缥缈着。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雨声沥沥,被一阵微风传送进来,转眼又消散无踪。 浓浓的睡意向齐云灏的双目袭来,他不由又打了一个哈欠,眼皮越来越重。 “小姐……”侍琴指着斜倚在桌前打着盹的齐云灏悄悄地吐起了舌头。 “嘘………”梅雪霁把食指搁在唇边朝她眨了眨眼。 来,这个皇帝真的是累极了。在窗前的靠椅上甫一坐下,他就在馥郁的慧兰花香中睡着了。不过,看他双眉深锁、嘴唇紧闭的样子,应该睡得并不安稳。 “侍琴,快来。”梅雪霁对侍女招了招手:“咱们把皇上扶到床边的软榻上去吧。” 齐云灏在朦胧中睁开了眼睛,现自己已经躺上了一张半旧的软榻。梅雪霁正低头为他脱去外袍,在她握住他的手的一瞬,她指上的柔腻和温暖使他的心为之一颤。 困倦如同潺潺溪水流遍了齐云灏的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服……。在这花香四溢的房间里、老旧却舒适的软榻上,他不想动了。 梅雪霁在他身边的八仙桌上用石杵捣着花瓣,“嗵、嗵、嗵………”一声声闷响传来,益催眠。粉红的桃杏花瓣在青花瓷碗中辗转变成了花泥。梅雪霁搁下石杵,抬眼朝榻上望去,榻上的人儿早已打着轻鼾,堕入香甜的梦中……。 金殿之上弥漫着剑弩拔张的气氛。 太傅刘奉台深跪于地,捧着牙笏的双手在微微颤抖:“……普天之下谁人不知,迟之群与秦相互为姻亲,臣窃以为秦相推举迟公为今岁恩科主考,实属任人唯亲。臣为天下举子的前程计,恳请陛下三思………” “哼哼………”百官队列中传出一声冷笑,右丞相秦舒慢悠悠地踱了出来,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刘奉台,面带讥嘲地摇了摇头。 “陛下,”他在刘奉台身侧跪下:“刘太傅指责微臣任人唯亲,微臣无意自辩。微臣只想问刘太傅一件事,他所推举的林冀晟是不是他的门生?若太傅今日在陛下面前否认此事,那微臣便自认犯了任人唯亲之过。” 他口口声声责问刘奉台,眼睛却只盯着高坐在九龙御座上的君王齐云灏,自始至终都没有朝身边的刘奉台看上一眼。 刘奉台被激怒了,布满皱纹的老脸涨得通红:“林冀晟是老夫的门生那又怎样?他官声清肃、才华横溢,绝对堪当此任!” “是吗?”秦舒耸肩一笑,从袖中掏出了一本蓝皮折子道:“老夫倒是打听到他的一些往事,想必太傅亦有兴趣听一听……”说着他打开折子念了起来:“某年某月某日,林公在寺当值,竟以侍妾相随;某年某月某日,林公收受下属贿银三百两……。” 齐云灏端坐在龙椅之上,望着金殿上两个争执不休的大臣,脸上漫过了深深的无奈----又来了,又来了!这两个朝廷的重臣每次一碰面就变成了两只相互撕咬的狗,苦苦纠斗、互不相让,让他这个做皇帝的左右为难。 他不禁把目光投向伫立在一旁的澄亲王齐天弛。澄亲王温和敦厚、少年老成,平时每当金殿上众臣激辩不可开交之时,往往都是他及时站出来说几句中肯的话语,做一个劝架的和事佬。然而,今天的他却一反常态静立在一旁,眼睛只瞧着鞋尖前的一角地面,对面前的纷纷扰扰置若罔闻。 第十三章 屈指西风几时来 “这个十八叔,到底是怎么啦?”齐云灏暗自疑惑着,心里不由得有些气恼。 “澄亲王----” 齐天弛依旧呆呆地出神,对他的呼唤不闻不问。 “澄亲王何在?”齐云灏抬高声音。 齐天弛的身子蓦地一颤,这才回过神来,躬身出列道:“臣在。” 齐云灏微微摇了摇头道:“关于今岁恩科主考人选,不知澄亲王有何高见?” 齐天弛怔怔地伫立良久,这才躬身施礼道:“臣不知,全凭陛下圣裁。” 乾清宫东暖阁书房内,齐云灏端坐在龙榻上,取过一本奏折悠闲地看着。澄亲王齐天弛则屏声静气侍立在一旁。 刘谦益奉上了极品雀舌。齐云灏接过茶盏,掀开牙白莲纹刻花盖碗,乘机斜斜地瞥了一眼半天静默无语的齐天弛。 算来有些时日没有与他如此近距离地相对了,今日细看,却忽然现他明显地瘦了一圈,眉目间带着无法掩饰的忧郁之色。齐云灏的心里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好奇。 “十八叔,”他搁下茶盏,目光炯炯地注视着齐天弛:“朕想知道朕的十八叔最近是怎么了,为何神情委顿,大反常态?” 齐天弛抬起眼静静地望着他,嘴角浮起了一弯苦笑:“皇上真想知道?” 齐云灏点点头:“朕想知道。” 齐天弛道:“臣向陛下打听一个人。听说陛下在半月之前下诏让已故太医院院判梅若海之女入宫,不知可有此事?” 齐云灏的心咚地一跳:“你认得她?” 齐天弛垂下眼道:“臣与她的兄长梅雪峰是故交。” “呵呵,原来如此,”齐云灏朗声而笑:“若非此女容颜丑陋、朕真的会误以为她是十八叔的心上人呢。” 齐天弛依旧平静地笑着:“臣还听说梅氏入宫之后,遭到陛下厌弃。置之于荒凉破败的柔福宫中,一切用度取照繁逝……” 齐云灏微挑起眉梢:“十八叔对她的事倒是打听得清楚,莫非真的对她有心?若是如此,朕不妨就割爱,把她赐给你吧……” 齐天弛的双眼突然放出光彩来:“陛下此言当真?” 笑容僵在了齐云灏的脸上。 “陛下当真…。”齐天弛走近了一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热切。 齐云灏沉默着,宽阔的胸膛急促地上下起伏----莫非,澄亲王真的要她……要那个毁了容的梅雪霁?莫非,她在入宫之前就早已经和他两情相悦了?莫非…… 愤怒如同潮水一般在齐云灏的心里翻腾着,他蓦地站起身来,盯着齐天弛冷笑道:“十八叔以为朕的话可以当真吗?奉了朕的旨意入宫的女人,还有抱弦另嫁的机会吗?” 齐天弛的双眸立时黯淡无光,他后退了一步,垂轻声道:“臣不敢。” 齐云灏一振衣袖跨出了东暖阁的大门,临走时狠狠地抛下了一句话:“记住,朕的女人永远都是朕的!” 齐云灏的脚步停在了柔福宫的窗外。 皎洁的上弦月半挂在树梢上,为幽静的庭院密密地撒上了一层银粉。窗内一灯如豆,泛着温暖的红光。从廊间吹来的微风挟带着花草的芬芳轻撩起齐云灏的袍角,并在他的鼻端淡淡地拂过。 齐云灏的心蓦地柔软了起来。 那夜一场微雨初停,他从酣睡中醒来,慢慢地踱到院子里,也有这样的月色笼罩在肩上、也有这样的灯光、这样的微风…… 不知为什么,自那之后他常常会想起这个地方,想起那张舒适的软榻和盈室的慧兰花香,还有石杵咚咚的捣花声………在批阅奏章身心疲惫的时候、在静夜独自漫步的时候、甚至是在美人在怀的时候,那种舒适而亲切的感觉都会像摇曳风中的芳草般撩拨着他的心,以至于让他几乎管不住自己的双腿想向柔福宫走来……。 从窗内传来梅雪霁柔和的低吟:“……。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一旁侍琴笑道:“可不是已经三更了?小姐该歇了,别顾自在窗前坐着了。” 梅雪霁轻叹一声道:“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唉,一日日地在此消磨,不知何时才满三年?” 一层薄怒涌上了齐云灏的心头。他忍不住高声地咳嗽了一下,加重脚步向屋内走去。如他所料,屋里顿时“唏唏嗦嗦”慌乱成一片。 “抬起头来。”齐云灏背着手,凝望着长跪在面前的梅雪霁。 梅雪霁缓缓地抬起了头,依旧是那张横着疤痕的面庞----然而此刻在烛光的映衬下,却没有了可厌,反而……。嗯,有那么一点点亲切而熟悉的感觉在他心头柔柔地一撞。 齐云灏伸手扶起了她,唇边掠过一丝笑意:“朕……又有些乏了,想念你的慧兰薰香。” 梅雪霁眼睛一亮,不由笑道:“既然皇上喜欢,一会儿雪霁让侍琴送几瓶慧兰香油去掬月宫。” “不,朕喜欢来你的柔福宫小憩。” 梅雪霁在他略带霸道的注视下垂下了眼帘,心有些不安地“嗵嗵”跳着。 “小姐。”侍琴及时递上了熏炉和烛台,把她从莫名的困窘中解救出来。她赶紧接过了,忙碌地点火、调油……齐云灏一直站在原地,微笑着注视她的一举一动。很快,熟悉的慧兰花香萦绕在两人中间,打破了有些紧张的气氛。梅雪霁轻舒了一口气,抬起眼来。 “替朕宽衣。”齐云灏定定地看着她。 “嗯?”梅雪霁一愣。 “替朕宽衣,就像………那天一样。” 梅雪霁脸上顿时飞起红云,她犹豫了片刻,无奈地走上前去为皇帝褪下外袍。在攥住他袖口的一瞬间,忽然觉得她的手被一只温暖的大手紧紧捏住了。 “陛下……”她慌乱地想使劲挣脱,然而那只手却适时地放开了她,她用的力没了着落,不由往后踉跄了几步,幸好被侍琴伸手扶住。 齐云灏笑着瞥了她一眼,顾自躺上了窗前的那张软榻。梅雪霁又羞又恼,却碍着他是皇帝不敢作,只得别过头去默不做声。 忽听得耳边传来齐云灏的低语:“过来,朕有话要问你。” 梅雪霁回过头,迎着他晶亮的眸子,不由微蹙起双眉道:“是。”伸手搬过一张绣墩来坐在他的身边。 齐云灏深深地望着她道:“朕听说你的兄长和澄亲王齐天弛是朋友?” “齐天弛”三个字仿佛一粒石子抛进了平静的湖面,眼见着梅雪霁清亮如泉水的双眸一点点地失去了神采,齐云灏的心仿佛被石锤重重地敲击了一下。 “你和他……。很熟?”他沉吟着问。 “不,”梅雪霁缓缓地摇头:“雪霁和他只有数面之缘。” 起来,她只见过他两面啊。一次是在万花山的樱花林中,另一次,就是那回出逃了……。 “……如果一切不是你想像的那样,如果………那个财主的叔叔年纪只比你大几岁,比方………像我这样……。你会愿意吗?”齐天弛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到如今,愿意又怎样?一入皇宫深似海,从此便与他成为陌路了吧……。 两滴温热的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滴在软榻边喜鹊闹梅的锦缎被角上,瞬间匀开了一大片。蓦地,她的手腕被什么东西紧紧地箍住了。 她吃惊地抬起眼,却现皇帝正横眉竖目地瞪着她,脸上的怒火几乎要冲天了。那箍住她的正是他的大手,骨节突出,指尖由于用力而微微白,从手心传出的炙热灼痛了她的肌肤。 “陛下………”梅雪霁下意识地试图挣脱,但那只大手却顿时加重了力度。 “告诉朕,你之所以不愿入宫是不是为了他?”言语间仿佛已经咬碎钢牙。 梅雪霁抬起眼,透过朦胧的泪光凝望着面前这个莫名光火的皇帝:“不……” “哼!”齐云灏猛的甩开她的手:“你为了不做朕的女人,可谓处心积虑、谋划周详,别打量朕不知道……。” “当啷”一声脆响,原来是悄立在一旁的侍琴失手打碎了手中的青瓷托盘。 “陛下恕罪!”侍琴吓得面如土色,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梅雪霁拭干泪,侍琴的慌乱反而让她忽然镇定了下来。她站起身来,帮侍琴收拾起粉碎的瓷片,轻轻在她肩上一拍道:“你下去先歇着吧,这里有我。” 侍琴依言退下,梅雪霁默默地又回到齐云灏的面前,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他面前跪了下来:“雪霁听凭陛下治罪。” 第十五章 从此萧郎是路人 心头一阵邪火上涌,他猛地推开了怀中的瑾妃,站起身来道:“罢了,好容易聚在一起吃顿饭,却被你们吵得全无了兴致。且散了吧,各回各的宫省的烦!”说完,抛下一群目瞪口呆的嫔妃,顾自怒气冲冲地扬长而去。 梅雪霁随着莞柔公主走出殿外,望着苑中丽色倾城的牡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万幸,总算让她过了这一关!天知道她是多么不愿意来赴这场宫宴、多么不愿意面对那个喜怒无常的皇帝!特别是经过昨晚那可怕的一幕之后,他的面容、他的声音对于她来说不啻于魔咒。 坐在天香殿中,她一直故意低头和莞柔公主谈笑,为的就是不朝他看、摈弃他的声音……直到生了方才那一场闹剧,她满心的紧张才慢慢地消减开去。眼看着那些女人们一个个醋意盎然地争吵不休,她觉得又好奇又好笑。后宫争宠----电视剧中的经典乔段呢,如今看到了真人版,嘻嘻,千万不能错过……… “霁儿,”莞柔公主轻扯她的衣袖:“你一个人悄悄地笑什么呀?不如到我的翔鹜宫中手谈一局如何?” 梅雪霁收起笑摇了摇头道:“不了,我是你手下的常败将军,每回被你杀得丢盔弃甲,哪里还敢应战?” 莞柔公主用手轻点她的额头笑道:“小气,横竖不肯落人下风。好吧,那我自去了。”说完,带着宫女们姗姗离开。 梅雪霁独自往柔福宫走去。跨过一座青石小桥,瞥见前面千杆翠竹之后,掩映着一角粉墙。走近一看,却惊喜地现粉墙之上爬满了蔷薇。此时,浅粉色的花朵已盛开了大半,娇丽明媚如美人嫣然的笑脸。 梅雪霁停下脚步,伸手摘了一朵半开的蔷薇戴在鬓边。 身后的月洞门里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转眼,一袭暗红色绣着银丝蟠龙的锦袍出现在她眼角的余光中。她回过头,却见齐天弛正立在一棵参天的香樟树下定定地望着她,略见清瘦的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惊喜和激动。 “澄亲王。”她吃惊地低呼一声。 “雪霁,”齐天弛走近她,抬起手却又轻轻放下了,“你的脸………” 梅雪霁伸手捂住了自己的面颊,眼眶不禁有一些湿润。 齐天弛叹息着把她拥在了怀中:“是为了我吗?”他在她耳边低喃。 梅雪霁把脸贴着他胸口,听着他怦然的心跳,心里恍惚着………是他吗?齐天弛----那个曾和她一起骑马出逃、在她唇边留下一吻的齐天弛真的就立在她面前吗?曾以为入宫之后,这个人就彻底地从她的生命中消逝了,谁知今日竟然能在宫中与他再见……也许,这一切只是幻象? 她抬起头凝望着他的双眼,那里面分明盛满了柔情和痛惜。 “雪霁,”齐天弛把下颌抵在她的际上,柔声道:“都怪我,如果我早一点娶了你,你就不会被召到宫中备受冷落、也不会徒然毁了容貌……” 梅雪霁愣了一愣,小声道:“其实,我的脸……” 齐天弛把手指搁在她的唇上,眼里闪烁着如水的柔情:“这些天我常痴想,若是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让澄王府的花轿赶在圣旨之前………” “哼哼,”身后蓦地传来一阵切齿低笑,声音凛冽而冰冷,仿佛腊月里刺骨的寒风:“澄王府的花轿倒是快得很哪。” 梅雪霁不由打了一个冷颤,赶忙回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果然是齐云灏那张被愤怒扭曲了的脸。他死死地盯着她,眼里喷射的火光几乎能把她烧成灰烬。 齐天弛放开她,低头跪下道:“叩见陛下。” 齐云灏不怒反笑:“十八叔今日怎么有兴致进宫?” 齐天弛道:“臣奉了太后懿旨,前来上林苑赏花。” “赏花?”齐云灏眉毛一扬,“朕恐怕十八叔要赏的不尽是花吧?来人,”他冷冷地一挥手,“收去澄亲王的入宫腰牌,从今后没有朕的旨意,澄亲王不得出入后宫!” 马上有锦衣太监走上前来,从澄亲王的腰间摘下金质的腰牌,递给了齐云灏。 齐云灏把腰牌搁在掌心掂了一掂,抬眼向齐天弛道:“天色不早,十八叔可以回去了。” 齐天弛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瞥了一眼站在一旁惊魂未定的梅雪霁,脸上拂过浓浓的心痛。他对着齐云灏一揖到底:“方才是臣轻浮鲁莽,不关雪霁的事。望陛下…。” 齐云灏将手中的腰牌猛地扔在地上,出“当啷”一声脆响。 “澄亲王,”他抬起眼,眼中精光四射,“朕的忍耐有限,请你离宫!” 齐天弛面色苍白,长拜而去。 梅雪霁呆呆地望着那个暗红色的身影消失在宫墙的一角。心,在那一刻开始狂跳了起来。她分明感觉到有两道利剑一般的目光正聚焦在她的背上,如此犀利、如此灼热,刺得她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 “你………转过身来。”那个人在她背后低声吩咐着,语气平静无波,但也正因着这份诡异的平静更让她心惊胆寒。她木然立着,不敢回头。 “你给朕转过身来!”这一句却是咬着牙说的。 梅雪霁的前胸急促地起伏着。怎么办,该怎么办?那个人想必早已邪火中烧,一旦被他捉住,后果不堪设想……。昨夜的一幕又浮现在她的眼前,天啊,不行!绝对不能落在他的手里……… 此时,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字----逃!逃出他愤怒的目光、逃出他可怕的惩罚、逃出他的掌心…… 在齐云灏迈步走向她的一瞬,她却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一般的夺路而逃了。顾不得花枝牵衣、顾不得苍苔湿滑,她在春意盎然的上林苑中没命地奔跑,身后传来他狂怒的咆啸:“站住!” 她甩甩头,试图把那咆啸声甩开,不留神却被脚下高低不平的石路绊了一下,狠狠地摔在地上。膝盖磕破了,殷红的鲜血染上了她雪白的裙裾。路的另一头有脚步声急急传来,她顾不得疼痛,较紧牙关站起来,一瘸一拐地继续奔跑。 眼前一泓清流拦阻,潺潺的碧波上,零落地点缀着几块平坦的青石,一直通到对岸。她想也没想,就大步跨上了面前的一块青石。 这时,从对岸传来焦虑的呼喊:“殿下,别跑了,殿下………” 梅雪霁停下脚步----奇怪,莫非在这个深宫之中,还有一个人和她一样被追得慌不择路? 一念闪过,忽见从对岸的灌木丛后绕出来一个的小小身影,瞬间跑得近了,却是一个四、五岁上下的男孩,身穿月白色的如意纹锦袍,红润的小脸上带着顽皮的笑意。在他的身后,跟着五六个太监宫女,还有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一个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殿下………课还没上完,快跟孙师傅回去。”那花白胡子的老头高扬着手,声音里带着哀求。 男孩回过头,冲着他扮了个鬼脸:“我不回去,我讨厌背那些鬼诗词!”说完,一纵身跳上了水中的青石。 梅雪霁眼睁睁地看着他如同青蛙一般地在青石间灵巧地跳跃,转瞬就到了她的眼前。 “走开!”那男孩抬头看见了她,很不客气地对她摇手大喊。 梅雪霁犹豫着把身体避向左侧,偏偏那个孩子也往左边晃过来;她赶紧避往右,无巧不巧地又和他撞在了一处。 “讨厌!”那男孩横眉眦目地骂了一句,伸出小手使劲地把她往边上一推。正巧梅雪霁立身未稳,被他在膝弯处一顶,顿时两腿软“噗通”一声掉进了河里。 虽然已是四月间,河水还是出乎她意料的冰冷。宽大的袍袖和裙摆这时也成了束缚她手脚的枷锁,任是她学过游泳,这时候也免不得手忙脚乱,惊慌中喝了好几口水。 “噗通、噗通”身后传来几声落水的声音,紧接着,有几条有力的手臂抓住了她的衣袖,把她一路拖上了河岸。 出水的梅雪霁仿佛一只落汤鸡,浑身湿透,衣服紧紧地裹在身上,连头里也汩汩地淌着水。一阵凉风吹来,她不由得打了几个冷战。 齐云灏抱着肘立在岸边的一丛芭蕉树下,含笑望着她这一副无比狼狈的模样。 “刘谦益。”他低唤。刘谦益心领神会,赶紧递上了一领玄色的丝绒斗篷。 齐云灏拿着斗篷向她逼近,梅雪霁惊悸地后退了好几步。蓦地,她觉得自己的身子腾空而起,不由低声惊呼………原来是齐云灏一把将她横抱起来,用斗篷裹了个严严实实。 “朕的女人不许春光外泄…。”他紧盯着她,嘴角挂着一弯讥嘲的笑。忽然,那脸上的笑意一收而尽,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惊诧。 “你的脸………”齐云灏腾出一只手抚上了她的面颊。一抹过后,掌心一片红水淋漓。他的神情一紧,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立即抓起斗篷的一角为她擦拭面颊。 梅雪霁眼前一阵黑----完了,她的小伎俩被他看穿了…… 第十六章 雨摧花残伤春暮 梅雪霁脸上脏乱的红色粉彩被擦抹干净,露出了清丽绝伦的容颜。肌肤胜雪、眉眼如画,齐云灏的目光片刻都不愿从她那清泉般的双眸中移开。 “原来如此!”他低喃,心头涌出万般滋味,分辨不清是惊喜抑或恼怒:“原来如此………” “放开我………”梅雪霁在他怀里徒劳地挣扎。 “休想!”他收紧了自己的双臂。 掬月宫的宫女太监们破天荒地看见陛下抱进来一个女人,不由全愣住了。莫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新皇登基三年来,这里除了使唤的宫女,何曾见过陛下带进来一个女人?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关上门窗、点起炭火、再拿干净的帛巾来!”齐云灏低低地吼着,双手依旧抱紧了怀中的女子。宫女太监们这才如梦初醒,马上各自忙碌开了。 齐云灏抱着梅雪霁径自走向里间的御榻。御榻前落地淡金色的雪绫纱被银钩斜挽,一层层地悬垂下来,仿佛澎湃着金色的波涛。 齐云灏将怀中的女子轻轻地放在榻上。梅雪霁一脱离他的怀抱,就下意识地抓紧自己的领口,把身子往里挪,一双饱含惊吓的眼睛死死地盯在他脸上。 “别动。”齐云灏握住她的脚腕,掀开她白色的裙裾。 “咝………”梅雪霁疼得一呲牙。原来方才绊的那一跤,早让她膝上的伤处和裙子沾在了一起。 “疼吗?”齐云灏抬起眼望着她,俯身把唇瓣贴上她的伤痕。 梅雪霁慌忙摇了摇头,试图伸回自己的腿。然而,那握住她脚腕的手却钳得更紧了。 “你受了伤,必须马上上药。”他从侍立在一旁的刘谦益手中接过一只青瓷药瓶,小心翼翼地把白色的药粉倒在她沁血的膝上,再用干净的棉布条为她裹上伤口。 有宫女捧来了洁白的帛巾,恭恭敬敬地摆在床头:“奴婢为娘娘擦洗更衣。” 这一声娘娘在梅雪霁听来分外刺耳,她一把推开了宫女的手,捂起耳朵道:“我不是娘娘!” 一旁的齐云灏轻叹一声道:“你们都退下吧。” “遵旨。”宫女们行礼退下,放下了御榻边的层层雪绫纱。 蓦地,一团金色的浓雾把他们和外界隔绝开来。齐云灏斜坐在床头,伸手抬起了梅雪霁的下颌。眼前的人儿秋水盈眸、眉不扫而翠、唇不点而朱。虽然面带惊恐、却难掩她一副轻灵飘逸的动人情态。 “是你………”齐云灏的心停跳了几拍,目光却乍地放亮了,满脸是如获至宝的惊喜----那个樱花林中的轻舞精灵、那个捻花而笑的粉衣仙子、那个让他心心念念黯然神伤的冤家……终于被他找到了!百转千回、兜兜转转,原来她一直就藏在自己的身边! “你骗得朕好苦。”他在她耳边低喃,把脸埋进她湿漉漉的秀中,深嗅着那清如幽兰的芬芳。梅雪霁浑身一颤,眼里的恐惧更深了。 “来,”齐云灏牵起她的纤手:“你浑身都湿透了,让朕替你擦干。” “不………”梅雪霁猛的甩开他的手,又往床里挪了一挪:“陛下答应过……。” 齐云灏邪邪地笑着,撩开她额前的青丝,在那苍白的面颊上一吻:“小东西,是你先骗了朕,就别怪朕不守信用了………”说着,用手轻轻地褪下了她肩上的衣衫,顿时香肩微露,粉蓝色的薄绢肚兜下隐约一抹冰肌如雪。 “放开!”在他用力扯下她肚兜肩带的一瞬,两颗豆大的泪水顺着梅雪霁的面颊滚落,“放开………”她的声音嘶哑,双手抱在胸前瑟瑟抖。 齐云灏一把搂住了她,用滚烫的唇封住了她的低泣。那霸道跋扈、令人窒息的男人气息又紧逼而来,梅雪霁又惊又恨,拼尽全力推拒着、敲打着,换来的却是更恣意的轻薄……。 “你答应过,你答应过……”梅雪霁绝望地重复着这句话,咸涩的泪水滑入交缠的唇舌间,被齐云灏大口地吞咽着。 “霁儿。”他柔声轻唤她的小名,唇瓣顺着她的樱唇滑过她的颈窝,最终停留在她的酥胸上,放肆地轻吮着她肌肤的芬芳。 “你是朕的。莫说三年,朕这一生都不会放手。” 雨,像天庭垂下的千万条银丝,悄然无声地飘落着。太和殿外宽阔的丹陛上,一对铜龟铜鹤静穆地伫立着,被雨水洗的亮。雨水汇流成溪,从玉石栏杆下一整排的石雕龙嘴里喷射出来,呈现出千龙吐水的奇观。 金銮殿上群臣们纷繁的朝议也仿佛融进了殿外淅沥的雨声之中,似远似近在耳边萦绕。齐云灏抬起眼,望着前方白茫茫的雨雾,唇边始终挂着一弯缥缈的笑。 今早他起身的时候,霁儿还沉浸在酣睡之中。枕边青丝横斜,衬着她海棠花一般明丽的容颜,让他再次怦然心动。在登上步辇之前,他又折回头来,痴痴地呆望一阵她娇美的睡相,并俯身在她颊边一吻,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此刻,不知她醒了没有? 昨夜,她在他怀中颤栗、挣扎,哀哀地哭求他“遵守承诺”。然而,拥着她的软玉温香,叫他如何忍得住激狂的侵犯?他紧紧地搂住她,一遍又一遍无情地索取。心中之有一个念头----他要摘取这朵绝美的仙葩,让她只属于他,不容许再有推拒、不容许再有隔阂、不容许再有他人窥视……。 “刘谦益。”他偏过头,向侍立在一旁的总管太监招了招手,“派人去看看梅小主起身了没有?” 刘谦益一愣,随即点头退下了。不一会儿,他又匆匆地赶回来,凑到皇帝的耳边低声道:“派去掬月宫的太监回来禀报,说是梅主子醒了,只是一直不愿起身,伏在枕上……。” 齐云灏蹙起了眉头:“怎样?” 刘谦益低眉垂道:“一直哭着呢。” 齐云灏的心猛的一沉----霁儿、霁儿,你还在怨朕吗?………… 他沉吟片刻,低头吩咐道:“调柔福宫的侍琴前去伺候。对了,让人把柔福宫的那些花粉香露一并搬去,也许,她见了这些会开心一些……。” 刘谦益恭恭敬敬领命而去。一路走,一路暗自感慨----看来陛下在梅主子身上用的心深了……过去,皇上何曾让嫔妃们在掬月宫侍过寝?昨儿个却把梅主子整夜强留在那里,这且不算,听口气陛下好像还打算把她长长久久地留在掬月宫中,不然又何必处心积虑地安排搬东西调人?偏偏这个梅主子,好像还不领情呢,从刚进宫到现在就一直别别扭扭的,把脸画花了不说,还激着皇上又给戒指又起誓,呵呵,这哪一条不是欺君之罪啊? 不过,看皇上的样子,又哪里舍得处置她…… 掬月宫的寝殿之外,传来的轻微的脚步声。淡金色的雪绫纱被素手挽起,露出了一对怯生生的眼睛。 “小姐……。”只一瞥间,泪水顿时盈满了侍琴的双眼。 她那平素爱说爱笑、性情活泼的小姐,此时却如同被霜打的花儿一般无力地靠在枕上,目光呆滞,满脸是阑珊的泪痕。明黄色的团龙锦被下,赫然可见她的项间斑斑点点青紫的吻痕。 侍琴鼻子又是一酸,这个皇帝也忒狠了些……。 梅雪霁回头看见了她,眼眶顿时红了。 “侍琴,”她伸手拉住了她,“侍琴……”她哑然呼着她的名字,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一般串串滴落。 侍琴低头拭干泪,轻轻扶起她,从身旁的宫女手中接过衣裳默默为她穿戴起来。耳边传来梅雪霁的一声低叹:“我好恨……” 侍琴浑身一震,慌忙用手捂住小姐的嘴巴:“快千万别这么说。” 梅雪霁凄然一笑,目光又变得迷茫起来。 她恨,恨自己最终还是斗不过命运。 当日在梅府,从哥哥口里乍听到要入宫的消息,她惊慌失措、五内俱焚,但却仍然不曾放弃了希望。经过几日的筹划,她决定兵行险着----仗着从前在学校话剧团学过的化妆技巧和《撷芳谱》中看来的各色花粉调制方法,在自己的脸上用花粉和胭脂画了一道狰狞的长疤。紧接着,她又和侍琴一起演出了那场不慎滑倒被铜壶烫伤的小戏。 当时她很得意,因为她的疤画的实在太逼真了,几乎骗过了所有的人……除了她的哥哥梅雪峰。梅雪峰在看破她的秘密之后,曾态度坚决地表示反对。然而,最终还是架不住她的苦苦哀求,叹息着保持了沉默。 曾经有一度,她觉得自己是幸运的。特别是看见那个骄横的皇帝在她精心设计的激将法下一步步走入她的圈套,与她钩指为誓,还定了三年之约……她本以为可以在这深宫中平平安安地渡过三年,然而,她还是太天真了,天真地相信了一个帝王的承诺。原来,所谓的金口玉言也可以这样反悔无情啊! 终她还是没有逃出他的魔掌,就像黄莺逃不出猎鹰的爪尖……。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努力不去回想昨夜那不堪的一幕。她----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女孩,居然被几百年前的古人强行霸占了!虽然在她心里并没有将贞操二字看得比天还大,但是那份屈辱和痛楚却如同利刃一般时时刻刻剜着她的心…… 第十八章 怅然回首无归路 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倚枕钗横鬓乱。 夜半的深宫,静谧得可以听得见心跳的声音。身上的痛楚隐隐地传来,梅雪霁半撑起身子,斜倚在床头的蜀锦靠垫上。身边的男子双目紧闭,微微地打着轻鼾。面对他平静安详的睡相,很难想像不久前的他曾那般狂荡,企图用汹涌澎湃的帝王之爱来征服她,时而柔情、时而粗野,直到……榨干她身上最后的一份体力。 “朕的霁儿……”自始至终,他一直在她耳边低喃着这句话。此时回想起来,他的声音让她的心头一阵阵地惧怕。 她是他的吗? 难道,她真的要在这深宫内院中渡过一生,成为他众多妃嫔中的一个,成天算计着和后宫的女人们争妍夺宠,惴惴不安地等待他的临幸?此刻,他满眼是对她的宠爱。但是谁又知道,这份宠爱能维持多久?也许,数日之后,她就会如同一个被玩腻了的布偶,被他无情地抛在一边……。 不不,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虽然穿越不得已、虽然入宫不得已,她心里至今尚存一息梦想之火,那就是----变成一只自由的鸟儿飞出这高高的椒墙,去宫外的青山绿水间展翅翱翔! “噼啪”榻前仙鹤衔芝的青铜灯台上,爆开了一朵大大的烛花。柔媚的烛光霎时照亮了淡金色的帷帐,对面彩绘床屏上的金箔也妖娆地泛着光。光影中勾勒出一个小小窈窕的身影,头戴攒珠凤冠,眯起眼娇笑着,那闪亮的金箔便是她身上的青鸾凤袍。 梅雪霁的呼吸顿时停止了----《龙凤谐》! 在她被“诱拐”来天启王朝前的那天,她曾在博物馆的紫檀千工床前久久驻目。那床上繁复精致的雕刻早已被她看得烂熟于胸。眼前这木雕的美人,分明就是那床屏上刻的《龙凤谐》故事上的皇后,身姿、神态、眉眼衣饰分毫不差。 梅雪霁的心“嗵嗵”跳着,她从床头跪起身,用微颤的手去抚摸床屏上的雕刻。记得当日她曾好奇地现了雕刻上的一点小小瑕疵----正中那只翱翔在半空的凤凰左翅刻了七支羽翎,右翅却只有六支。 “一、二、三、四、五、六……”激动的泪花顿时凝满了她的双眼----是它,真的是它,诱拐她来天启的就是它! 梅雪霁全身颤抖着抬起了头,在她穿越的最后一刻,她曾看见从床顶的黑色圆盘中射出一道强光,就是这道强光把她带到了这里……。那么,如果同样的事情生,是不是就意味着她也许有可能回去…… “带我走吧,求求你!”她仰头低喃着。 ……………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齐云灏被一阵低低的抽泣声惊醒。他睁开眼睛,却现梅雪霁正跪在御榻的中央,仰头对天呢喃着什么,脸上晶莹的泪水仿佛暗夜的露珠一般闪闪光。 胸中涌起一阵柔柔的痛惜,他坐起身来,一把抱住她。 “霁儿,你怎么啦?” 梅雪霁回过头,目光惶惑着,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齐云灏俯身吻干她脸上的泪,把她的头按在自己温暖而宽阔的胸膛上,柔声哄着:“别怕,霁儿,有朕在你身边。” “没有黑盘、没有光……我回不去了!”梅雪霁伏在他怀中哭得凄凉。 齐云灏没有听懂她的话,但是她脸上深深的绝望却刺痛了他的心,面对她的哀恸他手足无措,只有把她搂得更紧。 “不要回去,乖,永远留在这里陪着朕,好吗?” 寝殿一角的落地铜镜中,映出了梅雪霁的面庞。 鸦黑的如云的髻上斜插一枝金丝缠绕的镂花步摇,鲜红如玛瑙的珊瑚圆珠点缀其上,一粒粒大小均匀的乳白色东珠串成长长的璎珞,颤悠悠地遮住了半边的脸颊。鬓边压着的一朵淡粉绢花为她略显苍白的面容多少增添了几分血色。被宫女们精心修饰过的眉眼盈盈欲诉,仿佛含着一汪春梦。 “真美。”侍琴呆望着镜中的人儿赞叹着。 “那还用说,”身侧的宫女紫琼把一副红宝石鑲花耳环戴到梅雪霁的耳垂上:“我看九天的仙子也不过如此了吧?难怪万岁爷圣眷至深。”她说着,用手捂了嘴轻轻地笑着。 梅雪霁眼里的光彩霎时黯淡了下去,她低叹一声别过头,不愿意再朝铜镜多看一眼。 紫琼没有注意到她神色间的无奈,依旧兴致勃勃地从侍琴手里接过一领浅粉色的薄衫,披在梅雪霁的身上,嘴里继续嘟哝着:“奴婢入宫五年了,说真的,还从未见过皇上对哪位娘娘如此宠爱呢!咱们的万岁爷对梅主子,啧啧,真是用心备至。别的且不说,单说今日的这身穿戴,便是万岁爷上朝之前亲口吩咐让奴婢们备下的。主子,您瞧,”她伸手轻挽起她的衣袂,“这件薄衫可不是寻常丝帛裁制的,听说用的是西南云昭国进贡的袅云罗。整个宫中总共也只得两件,一件赐给了莞柔公主,一件赐给了您。” 梅雪霁低头打量自己身上的袅云罗衫子----果然名副其实,柔如春水、轻似晨烟。有一枝嫣红的樱花在肩侧缤纷地盛开着,飘下如雨的落英,散漫地洒满了袍袖、衣摆。 依稀记得以前听箩萝提过,云昭国的皇宫中养着一种名唤花奴的蚕,每日只以各色花瓣为食,吐出的丝也是五色的,还带有天然的优雅花香。只是,这种蚕极为难养,吐丝也甚是罕见,故而用这种蚕丝织成的袅云罗为稀世珍品,被南昭宫廷视为国宝………… “主子您知道吗?瑾妃娘娘惦记这件袅云罗好久了,几次开口同万岁爷要,万岁爷就是不给……嘻嘻。”紫琼捂着嘴笑了。 梅雪霁脸色蓦地一变,心头刚刚涌起的一丝暖意霎时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又是沉甸甸的烦闷与无奈。 “侍琴,”她转过身,径自朝门外走去:“我心乱得很,你随我去太液池边走走。” “是。”侍琴轻声应着,匆匆与紫琼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神,赶紧跟上她的脚步走出了掬月阁。 晚春时节,太液池畔凉风习习。几丛粉白的绣球热闹地盛开着,成群的蝴蝶在花间翩跹翻舞。梅雪霁找了花丛中的一张青石长凳坐下,手托着腮呆呆地凝望着太液池波光粼粼的水面。 事到如今,究竟应该何去何从?要留在宫中享受这番锦衣玉食吗,焉知这金制的樊笼不会折断她欲飞的羽翅?眼下皇帝对她百般疼爱,事事照料周详、小心讨好。她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看在眼里多少也有些感动。但是,感动归感动,这深宫毕竟不是她想留驻的地方。所以,他对她越是上心,就越加重了她心头的负担。 无论如何,还是要想个办法逃出宫去啊…… “呦,这不是梅雪霁梅姑娘吗?”身后传来一阵笑语,柔媚中带着凛冽。 梅雪霁回过头,却见瑾妃秦洛裳俏生生地立在一丛绣球花后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梅雪霁赶紧站起身来,对她盈盈万福道:“叩见瑾妃娘娘。” 瑾妃的目光落在梅雪霁身上的那袭袅云罗薄衫上,先是微愣,随即恼怒的晕红从面颊边一闪而过。 “不敢,我可当不得你唤一声娘娘。”她面上依旧含笑,目光却早已冰冷:“听说你搬去了掬月宫,那可不是像我这等平庸的妃嫔可以涉足的地方。也许,过不了几日,我该向你行叩拜之礼啦。” 梅雪霁脸上一红,顿时有些尴尬,立在那里不知该怎样回复才好。 只听得瑾妃继续冷笑一声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算计倒是一流。这假毁容真邀宠、以退为进的招数倒真是令人刮目相看。”说着,她闲闲地抛过一眼,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梅雪霁的心猛的一沉----是了,这就是别人眼中的她。在勾心斗角、争妍夺宠的深宫世界,这才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又有谁会相信她真的不在乎所谓的圣眷荣宠、又有谁会相信她真的一心想逃…………罢了,何必解释,费尽心机也堵不住悠悠众口,还是由他们说去吧。 想到这里,她轻叹一声,对瑾妃淡淡笑道:“娘娘责备得是。只是眼下雪霁微有些俗务在身,先行拜别了,改日再赴娘娘的长春宫候教。”说完略一施礼,拉起侍琴要走。 忽然,从秦洛裳身后绕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宫女,气势汹汹地几步冲到她们面前,张开双臂拦住去路道:“好大的胆子!娘娘没让你们走,你们怎么敢走?” 梅雪霁停下脚步,苦笑着回道:“不知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瑾妃瞥了她一眼,缓缓地找了处石凳坐下,微笑着一字一句地说道:“吩咐不敢当,只是有一句话提醒你记住----不要以为眼下隆宠无及便熏熏然忘了自己的斤两。君恩如水,你能持宠多久?仔细有朝一日恩断爱弛后落得个灰溜溜被逐回柔福宫的下场……。” “住口!”身后的花间小道上传来一声呵斥,声音不大,却仿佛冬日的疾风般冰冷。瑾妃浑身一颤,定睛看时,却见齐云灏大踏步朝这里走来。年轻的君主身穿月白色蜀锦便服,头上的蟠龙金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与之同样闪亮的是他的一双眸子。只是,那眸光却冷得像冰、像雪、像霜…… 第十九章 衣袂翩翩因风舞 “陛下。”她不由得双膝跪地,不敢再朝他的双目多看一眼。 齐云灏跨过她身边,快步来到梅雪霁的面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梅雪霁顿时万分的不自在,有心想要挣脱,抬眼瞥见他沉沉的面色,只好暂且作罢。 “瑾妃,”耳边传来齐云灏冷冷的声音:“朕想不到你竟然如此威风。好一张利嘴,尖酸刻薄、盛气凌人,平素里在朕面前的柔顺谦恭到哪里去了?” 瑾妃抬起脸,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滚滚而下:“陛下,臣妾一时失言,望陛下恕罪。” “失言?”齐云灏声音一凛:“朕看你怀恨很久了吧?” 瑾妃的面色霎时苍白得像纸:“臣妾不敢。” 齐云灏瞥她一眼,回道:“刘谦益何在?”从不远处的树丛后立即走出几名太监和身着铠甲的侍卫,为的正是刘谦益。 “给陛下、瑾妃娘娘、梅主子请安。”刘谦益等上前行礼。 齐云灏挥挥手道:“传朕旨意,瑾妃言行恣肆、恃宠而骄,着降为嫔,即日迁出长春宫。” 刘谦益低头应了声“是”转身退了下去。 瑾妃用衣袖拭了泪,抬起脸来,脸上拂过一抹惨淡的笑:“三年前臣妾初见圣颜,陛下曾夸赞臣妾肤如美玉,故而恩赐一个‘瑾’字。曾几何时,臣妾这块美玉在陛下眼中早已成了顽石。陛下斥责臣妾言行恣肆臣妾认罪,但是这‘恃宠而骄’四个字臣妾却担承不起……。” “休得多言,”齐云灏不耐地挥手打断她道:“退下吧。” 瑾妃眼圈又是一红,伏在地上磕了一个头,被侍儿扶着脚步踉跄地走了。 梅雪霁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情抑郁着。虽然她对骄横造作的瑾妃殊无好感,但是她临走时含在泪眼中的伤痛和悲凉却分明是真切的。 “曾几何时,臣妾这块美玉在陛下眼中早已成了顽石……”瑾妃的话令她心头隐隐作痛。 是无情帝王家----这句话说得不错啊…… “霁儿,你愣在那里想什么?”齐云灏攥紧了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问道。 梅雪霁略略回神,抬头望了他一眼,只见他的脸上满是关切之色。她不由低下头沉吟半晌道:“陛下对瑾妃娘娘是不是太过严厉了?毕竟,她……。” 齐云灏笑着对她一摆手:“别提她了。来,让朕好好瞧瞧你。” 着,他携起她的双手,含笑上下打量着,眼中满是欣喜的赞叹。 “果然不出朕之所料,翩跹袅娜、飘逸绝尘,这袅云罗也只有你才配穿。”他一把拉近她,轻轻地搂在怀中,在她耳边柔声低喃:“真美,美得恍若花间曼舞的仙子。朕依稀又回到了万花山下的樱花林中,回到与你初见的那一刻……” 梅雪霁的心头一跳,轻轻推开他,直视他的双目:“万花山樱花林?” “是的。”他凝视着她,满脸是深情的微笑:“你不记得朕了吗?” 梅雪霁呆呆地凝视他的脸庞,丰神俊朗、意态洒然,这张脸真的在她入宫前曾见过吗?蓦地,她眼前一亮:“陛下莫非就是那个和澄亲王在一起的青年?” 齐云灏望着她莹亮的眸子,心头掠过一丝叹息。原来,那一日在她眼里、心里只存下了齐天弛,而根本没有一丝一毫他的影子!假使他不是皇帝,抑或,如齐天弛所言,他的圣旨晚到于澄亲王府的花轿,那么,她也许真的会成为澄王妃而与他擦肩而过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不由抽紧了。再一次,他把她搂在怀里,唇瓣顺着她粉嫩的面颊滑行至她的耳畔。轻柔地、却是咬着牙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从今后,不许在朕的面前提到他……” 深宫承恩殿。 莞柔公主齐云萝笑盈盈地从碧泱手中接过绿釉福寿纹茶盅递到了程太后手里。 “母后,儿臣还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儿,母后想不想听?”她用衣袖掩着口,兀自笑得弯了腰。 程太后打开盅盖呷了一口雪沥新茶,抬眼瞥了她,微嗔道:“瞧你那轻狂样儿,哪里还像一位金枝玉叶的公主?” 齐云萝嘟起了嘴:“那您究竟要不要听?” 程太后把茶盅搁在榻边的琉璃小几上道:“且说来听听,不知你这鬼丫头又想编排谁呢?” 齐云萝在太后身边的绣墩上坐下,牵着太后的衣袖,在她耳边轻声道:“才刚儿臣听太和殿外当值的小太监说,今日早朝时有几位言官御史上了折子,进言的都是同一桩事。” “哦,”程太后抬起眉问道:“何事?” 齐云萝笑道:“说的是当今陛下专宠梅氏,接连一月夜夜召幸不说,还把她久久安置于掬月宫……。” “是吗?”程太后扬起头笑了:“必定是进言让皇帝雨露均沾,维持后宫一团和气吧?” “正是呢,”齐云萝笑着点头,“谁承想递上去的折子都被皇兄朱笔御批了同一句话。” “什么话?”程太后侧过半个身子,紧盯着她的脸。 齐云萝憋不住又是一阵笑,边笑边道:“批的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程太后闻言一愣,突然明白过来,免不得“噗哧”一声笑出声来:“‘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后伏着‘干卿底事’吧?呵呵,这个灏儿,倒是会和大臣们打趣。” 齐云萝道:“正是呢。说来说去这都是皇兄的家事,哪里轮得上那些多嘴的言官们指手画脚?听说那些性急的接到折子,等不及地在丹陛下展读了,一个个站在那里愣呢。” 程太后望着女儿的脸,微微蹙起了眉头,脸上的笑意也收敛了些:“你哪里知道…………” 正说着,忽听外间传报:“皇上驾到。”程太后与莞柔公主对视一眼,含笑道:“正好,说到曹操,曹操就到了。” 一阵嚓嚓的脚步声起,齐云灏在太监、侍卫们的簇拥下走进了承恩殿。此刻的他已经换下了朝服,身着浅紫色的袍子,绛色绣云纹的箭袖,头上一顶紫金冠束,益显得面如冠玉、神采飞扬。 “儿臣给母后请安。”他走到程太后面前躬身行礼。 程太后起身扶住他道:“灏儿不必多礼。此刻并非在朝堂之上,哀家的寝宫中就用不着那套繁文缛节了吧。” 齐云灏点头道:“遵命。”抬头望见了正要过来见礼的齐云萝,便笑着一抬手道:“你也免礼了吧。” “多谢皇兄。”齐云萝调皮地一吐舌头,复又坐回绣墩上,挨着母亲坐下了。 “皇兄,我和母后正说你的事呢。你那句‘风乍起’的朱笔御批把母后都逗笑了……”齐云萝顾自唧唧咯咯地说着,没在意程太后和齐云灏的脸上都已微微变色。 程太后伸手按住了齐云萝的衣袖,对她使了一个制止的眼色。齐云萝这才微愣了一下,用手掩住了自己的嘴巴。 承恩殿中一下子静谧了不少。长窗外忽然传来啾啾咋咋一阵急鸣,原来是梧桐树上停栖着的两只黄嘴云雀不知因什么缘故争闹了起来,扑腾了一番又双双拍打翅膀飞走了。 程太后目送着远去的鸟儿微微摇头,回过头来凝望着齐云灏道:“禽鸟间尚且时有争斗,这后宫之中纷纭纠缠更是千古不绝。不知皇帝想过没有,今日言官们联手上书,其背后是否有人指使?后宫与官场之间自有千丝万缕的裙带牵绊,可谓一荣俱荣、一毁俱毁。那些妃嫔们的父兄必定会倾尽全力来力保她们在宫中的地位……” 齐云灏一笑,信步走到窗前,从书案上拿起一册《迦愣经》随手翻着,嘴里淡淡说道:“正是如此,儿臣才不愿专宠宫中任何一位权臣之女。” 太后道:“那你对霁丫头…………” 齐云灏放下经文,目光直视母亲:“霁儿不同,她孤身入宫,背后没有任何靠山。” “灏儿就是为了这个才特别偏宠于她?” “不,”齐云灏轻轻摇头:“朕宠爱她是因为----霁儿与她们不一样……。” 程太后望着儿子忽然柔和下来的目光以及唇边那一撇似有似无的笑意,心头蓦然一动----莫非,这个孩子当真了? 登基三年来,朝野上下、深宫内外人人对他惧怕、个个道他无情。身为母后,她也常常烦恼于他在后妃面前的冷酷淡漠,有时候甚至会情不自禁替他感慨----莫非,作为一国之君,他这辈子不可能遇上真爱,抑或,根本就不需要真爱? 如今看来,这孩子总算是情窦初开了。嗯,虽然迟了一点,却真的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情。帝王宝座高处不胜寒,但愿从此以后会有一颗心在孤寂和寒冷中给他温暖,并陪伴他一生……。 想到这里,程太后的脸上露出了暖暖的笑意。 “灏儿,”她招招手把他叫到跟前:“既然你喜欢她,就要替她考虑周详。母后记得,当初你召她入宫前曾打算封她为昭仪。如今她深得眷宠,为何迟迟未得一个名份?” 第二十章 不及林间自在啼 齐云灏垂下头,心里闪过一丝无奈----哪里是他不给她名份?分明是她不稀罕他给的名份、千方百计不让他封她为妃!他答应过不碰她,这一条早已被他违背;答应过三年后放她出宫,嗯,这一条他当然也绝对要食言;剩下这最后一条……。 “皇兄?”齐云萝见哥哥面色阴郁、沉默不语,不由心中着急。 齐云灏抬起脸,双目霎时璨若寒星----有了,他答应过不封她为妃,但是,他可以让她做他的皇后啊。皇后岂能等同于妃子?封她为后不算食言。哈哈,霁儿,你终究还是无法逃离朕的身边。 “母后,”齐云灏脸上的愁云一扫而空,他对程太后深深一揖道:“父皇留下遗诏让梅氏为六宫之主,朕不妨以后位赐之,母后以为如何?” 程太后惊异不已,愣了许久终于含笑点头道:“先皇本意便是让梅氏为后,前阵子只是你自己心存别扭,母后也不便与你太过计较。如今既这么着,就依你的意思把霁丫头封了后。这事背后有遗诏铺垫,想必不会有人站出来鸣叫不平。” 齐云灏喜出望外:“儿臣这就拟诏。” 程太后点头道:“好。说来这事既全了灏儿的心意、又不违先皇遗旨、还可免去朝中各党和嫔妃间的角力争斗,可谓三全其美。” 齐云萝站起身来,拍手笑道:“正是呢,这是天大的好消息。我正盼着霁儿长留宫中,如今可称了心了。不行,我得赶紧给她道喜去!” 完,乐颠颠地就往殿外冲。 “箩萝……”齐云灏招手想叫住她,她却早已一阵风地走了。 齐云灏垂下手,暗自叹了一口气。箩萝哪里知道,封后的事在霁儿听来也许并非是一个令她欢欣鼓舞的好消息。不知她接讯后将作何反应----是喜、是恼、抑或是无奈?唉,他一直无法了解她的心意,在他面前,她的心总是像雾中的花、云中的月,而望而不可及……… 罢了,随箩萝去吧。也许,由箩萝向她宣布这一消息,对她的震动会小一些、更容易接受一些……… 太液池上拂过了一阵风,波涛翻涌,拍岸之声渐次传来。梅雪霁搁下了手中的石杵,低下头去轻嗅瓷罐中花泥的芬芳。 侍琴走过来,用丝帕细细替她擦去额角沁出的汗珠,笑着说:“真香啊,这天羽杜鹃果然不同凡响。” 梅雪霁用指尖挑了一撮花泥轻轻在掌中研磨,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正是呢。色妍、香郁、质地均匀细腻,确是调制香粉的好材料。” 侍琴笑道:“怪不得小姐夸它为仙品,这样名贵的花儿也只有在深宫大内才见得着。”说着,她微瞥了一眼梅雪霁,犹豫了片刻又开口道:“奴婢觉得,留在宫中也有留在宫中的好处…………” 梅雪霁脸上的笑意渐收,站起身来用丝帕擦去了手中的花泥。淡白色的日光透过雕花木窗照射进来,点点尘屑在光线中翻舞。梅雪霁走到窗前,用手指拨开了遮目的金色轻纱。廊下几株芭蕉绿腊犹卷,衬着樱树上点点泛红的樱桃,分外娇艳。成群的翠鸟欢快地在樱树下穿梭,抢食着鲜美的果实。 梅雪霁放下纱帘,眼中拂过一丝艳羡。 “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她低声吟着,轻颤的长睫在脸上投下了两弯淡淡的阴影。 侍琴不觉心头一沉,正待劝解,忽听外间传报:“莞柔公主求见。” 梅雪霁抬起眼,脸上浮起了笑意:“公主殿下来了,快请她进来。” 通报的小太监面露难色,低头回道:“启禀梅主子,掬月宫是陛下的寝宫,万岁爷吩咐过,除了梅主子其他人没有圣旨不得擅入。” 梅雪霁愣了一愣,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道:“罢了,我出去见她。” 大理石雕漆的屏风后传来清脆的环佩叮当声。莞柔公主齐云萝微笑着抬起了眼睛。但见重帘卷处,一群紫衣宫女簇拥着一位宫妆丽人匆匆朝她走来。乌云堆砌的髻上赤金步摇款款轻颤,鬓边珠花璀璨,更衬得她肌肤莹白如雪。一袭嫩绿色纱衣如云似雾,襟上几丛苏绣迎春花淡淡地泛着金光。裙上的五色丝绦被脚步带起,在身后轻扬着,行动处回风舞雪,恍若神妃仙子。 “箩萝。”梅雪霁笑着来牵她的手。 齐云萝这才从愣怔中惊醒,睁大眼睛道:“是你吗,霁儿?我都快认不出了。” “是我。”梅雪霁白皙的双颊上微微泛起了红晕。 齐云萝“噗哧”一笑道:“自你住进掬月宫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你,没想到时隔一月,你却像脱胎换骨似的。呵呵,看来我皇兄真会调理人。” 梅雪霁顿时羞成了一个大红脸,匆匆地低下头去无言以对。 齐云萝轻笑着挽起她的胳膊:“咱们老是这样站在门口说话也不是个事儿,不如出去找个僻静的地方好好叙叙旧。”边说边对她眨着眼睛:“走吧,皇嫂。” 梅雪霁被她拖着一路向前,心里却微微懊恼着。自打她进了掬月阁,内心就一直处于慌乱无助中。有好几次她都想去找莞柔公主诉诉心事,却一直犹豫着。说到底,她就是怕她那一付憋不住话的捉狭性子。她的烦恼到她面前,保不准就成了被打趣的话头----唉,谁知憋了半天,最终还是难逃她那张不饶人的嘴巴啊…… 齐云萝拉着梅雪霁来到太液池边的一处凉亭中,凉亭连着水上的长廊。水面上的清风徐徐吹送,带来了岸边紫藤花的香味。 “皇嫂,你怎么不说话?”齐云萝将梅雪霁按坐在亭中的美人靠上,凑过脸来含笑望着她。 梅雪霁横她一眼,嗔怒道:“殿下要是再拿我取笑,我就走啦。” 齐云萝捂着嘴笑了半天,方又正色道:“我哪里是取笑你,我是特地来向你道喜的。你知道吗,你真的要成为我的皇嫂了。” 梅雪霁肩头一颤,蓦地抬起脸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齐云萝挥手遣退了所有的侍从,转过身来拉住梅雪霁的手道:“今日皇兄和母后商议,说是要即刻下旨封你为后呢。” 齐云萝边说边展眼留意梅雪霁的神情----出乎她的意料,梅雪霁的脸上没有欣喜、也没有羞涩,有的却是仿佛天雷轰顶一般的震惊。她嗵地站起身来,晃了晃,膝弯一软又坐下了,呆呆地望着齐云萝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齐云萝不由困惑起来,霁儿这是怎么啦?听到这天大的好消息,为什么她的反应却是惶恐无措,仿佛大难临头一般?莫非……。 “霁儿你说话呀,”她伸手轻扯梅雪霁的衣袖:“你是喜糊涂了,还是…………” 梅雪霁又是一颤,她抬起眼来,那眼中早已蓄满泪水。 “箩萝……。箩萝救我……”她哑然轻唤着,跪下身去,伸手紧紧抓住了齐云萝的裙裾。 齐云萝震惊不已,慌忙站起身来将她搀扶住,口里不迭声地问道:“你怎么了?有话慢慢说。” 梅雪霁挣脱开她的手,固执地伏在地上:“求公主殿下救我。” 齐云萝无奈摇头:“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你不愿做我皇兄的皇后?” 梅雪霁抬起脸,顾不得拭去腮边纵横的泪水,呜咽道:“正是。我不要做皇后。皇后是一只被囚的凤凰,一辈子将被锁在这深宫里,若是这样,我宁可死…………” 太液池畔参差的虎皮石小径上,开放着点点淡紫色的无名小花。偶尔有白色的蝴蝶飞过,在花间稍停片刻,悠闲地整理着自己的翅膀。一双银蓝色软缎绣花鞋悄悄踏上了小径,洒金百褶湘裙被轻柔的脚步带动,拖迤着拂过了花瓣,呆的蝴蝶被裙风惊扰,匆匆地拍打起双翅飞远了。 径的另一头传来一声叹息:“你先起来吧,我答应你就是。” “箩萝……。”另一个声音带着喜出望外的颤音。 “横竖我想个法子放你出宫便是。唉,谁让你哭得天昏地暗,让人想不心软都难呢……” “主子。”背后一声低唤,洒金湘裙的主人肩头一颤,顿时停下脚步。她缓缓回过头去,却见身后立着一个衣着素雅的中年妇人,脸上带着淡定从容的笑。 “哦,郑嬷嬷,是你。”她轻舒了一口气。 “您身子刚好了些,怎么不在翊坤宫里歇着,又出来吹风?”郑嬷嬷柔声嗔怪着,把手里的一领羽缎披风罩在她的肩头。 宜妃简若尘指着凉亭的方向,微微摆了摆手。郑嬷嬷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张望了一番,立时会了意,默默地点头退在一旁。 一阵微风将凉亭那边嘈嘈切切的谈话声又传送过来。 “……。多谢殿下,不过,若是放了我,皇上岂非要降罪于你……” “不妨事,皇兄一向疼我,即便查知是我放了你,再气再恼顶多禁足数月。只是…………我想再多嘴一句。我皇兄如此疼爱你,你真的忍心弃他而去,一走了之?” “他……。他广有三宫佳丽,哪里只差我一人?” “呵呵,”她的话换来一阵轻笑:“你又焉知我皇兄对你不是一心一意?” “母妃,母妃……。”稚嫩的声音伴着匆促的脚步一路传来,齐昭成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一丛紫薇树后。 第二十一章 鳌鱼脱却金钩去 “母妃、郑嬷嬷,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他扬起头望着母亲,微红的小脸上满是笑容。 宜妃愣了一愣,展开手中一把金底百蝶穿花折扇,故作镇定地笑道:“母妃在这里扑蝴蝶呢。对了,你皇姑就在前面的亭子里,你去找她玩吧。” 齐昭成眼睛一亮:“皇姑答应过要送我一套泥捏的十八般兵器,我正要找她要呢……”话音未落,人却早已匆匆顺着小径往凉亭跑去。 齐云萝正和梅雪霁促膝而谈,忽听得齐昭成“母妃、母妃”一阵急唤,心头不由一跳:“要命,莫非咱们方才的话被宜妃听去了?” 梅雪霁也急了:“那可怎么办?” 话间,却见齐昭成已如同旋风般地冲了进来。 “皇姑姑,您答应送我的东西呢,在哪里?”他一头扎进齐云萝的怀里,扯住她的衣袖轻轻摇晃着。 齐云萝推开他,正色问道:“昭儿,你母妃呢?” 齐昭成一指身后道:“在后面。” 齐云萝和梅雪霁互换了一个担忧的眼色。许久之后,却见宜妃带着郑嬷嬷脚步匆匆地踏进凉亭来。 “昭儿,你瞧你,”宜妃抿嘴笑着,拉过齐昭成用丝帕为他擦了擦汗:“跑得这么快做什么?方才在锦带桥头一眨眼就不见你的踪影,害的母妃和郑嬷嬷这一路好追!” 齐云萝轻舒了一口气,满脸带笑地站起身来道:“宜妃姐姐想必累了,坐下歇歇吧。” 宜妃和善地一笑道:“不用了,上书房的师傅们还等着昭儿上课呢。”说着,对梅雪霁匆匆一点头,牵起齐昭成的手向外走去。 “是你………”齐昭成与梅雪霁一个照面,微愣了一下,不由停下脚步。 梅雪霁望着他也抿嘴笑了:“是我,殿下。” 齐昭成双目放光,嘴角带着一弯捉狭的笑:“那一日被我父皇从水里捞起来的落汤鸡就是你吧?” 一言出口,所有的人都怔住了。只有梅雪霁脸上的笑意依旧未退。 “殿下好记性。”她从容地答道,心里却暗自开骂:“盛气凌人的小鬼头,真正像极了他爹……” “哒哒哒哒……”急促的马蹄声响彻在皇宫西面僻静的青石小径上。马铃铮铮,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 从小径一角的高大灌木丛后绕出来一辆青帷马车。赶车的是一个身着绛色锦袍的青年太监,他神色凝重,不断地用手里的长鞭抽打着马匹。两匹黄色的高头大马被他抽得高声嘶叫着,奋开四蹄朝着远方的宫门狂奔。 “明公公,”车帘微挑,露出一张无比清秀的面孔:“别急,快到宫门了,不妨慢慢走吧,别让人看出了破绽。” 明琪轻轻勒住了缰绳,低头道:“是,梅主子。” 马车度骤然放缓,车内的颠簸也小了许多。梅雪霁回到座位上坐好,微微地闭上了眼睛,掌心早已被汗水沁湿。 “小姐,咱们能过的了这一关吗?”侍琴攥紧了她的手,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抖。 “一定能。”梅雪霁望着她努力裂开嘴一笑:“莞柔公主已经为咱们弄来了出宫的腰牌,到时候,就看它了………”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了腰牌,紧紧地捏在手中。腰牌上镏金的雕纹在昏暗的马车中熠熠生辉。 近日来朝廷接连收到陇西一带官员的奏报,说是当地遭遇了百年未遇的大旱。数月以来,颗雨未下,庄稼尽数旱死,农民流离失所,大批灾民正在往京城迁徙。 这个消息搅得齐云灏食不下咽、卧不安寝,连兴致勃勃要着手筹办的封后大典都被暂时搁置了。每日卯时即起上朝,与群臣商议赈灾事宜,一直忙到深夜才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掬月宫。在她颊边匆匆一吻便顾自堕入深沉的梦乡。 今日一大早,他带着文武百官前往圜丘郊祀乞雨。按照天启王朝的规矩,郊祀前君王本人必需在圜丘的斋宫斋戒沐浴整整三天三夜。在这期间戒除一切荤腥、宴乐和酒色。所以,她和所有的后宫嫔妃一样,被留在了宫中。 听到这个消息,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真是天助我也!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她兴奋不已地去找莞柔公主商议,出乎她的意料,莞柔公主早已为她准备好了一切……两套合身的太监服饰、出宫的腰牌,还有一辆马车……… “站住!”一声呼喝打断了她的神思。她的心怦然一跳,和侍琴互握的手握得更紧了。 明琪勒住了马车,故作倨傲地挺身端坐着,眉眼中透着三分不耐:“咱家是翔鹜宫的总管明公公,奉了莞柔公主之命前往宫外采办太妃娘娘的生辰贺礼。哪个不晓事的敢拦咱家的马车,若是误了殿下的事谁来担承?” 守门的侍卫微微一愣,随即陪笑道:“明公公莫怪,小的也是例行公事,马上就完。”说着,走上前来,掀开了青布的车帷。 车内的昏暗霎时一扫而空,侍卫手持的长矛在阳光下反射着强光,几乎刺痛了梅雪霁的双眼。 “小……”侍琴低呼着向她靠拢,梅雪霁拼命按捺住快要夺腔而出的心跳,抓住她的手使劲地摇了摇。 那侍卫细细打量了她们一眼,对梅雪霁秀美异常的相貌大感好奇:“这两人是谁?” 不等明琪答话,梅雪霁赶紧陪笑着站起身来,亮了亮手中的腰牌道:“我们是新入宫的小黄门,跟着明公公出去办差。” “是啊,他们没经过世面,咱家带他们出宫历练历练。”明琪在一旁附和。 那侍卫依旧死死地盯着梅雪霁的脸,神色间带着几分狐疑:“刚入宫的?我怎么从未见过?” 正在纠缠间,忽听一阵铠甲声响,又有一位年长一些的侍卫匆匆赶来。 “什么事?”他左右环视一圈,皱着眉头问。 “他们……” 明琪对来人点了点头,匆匆打断侍卫的话:“李都尉,你的手下如何这般难缠,咱家可是有要事在身的。” 李都尉抬眼望了他片刻,又把目光停驻到了梅雪霁身上。眸光闪烁了一下,立即咧开嘴笑了。 “哦,原来是明公公。公公有急事就出宫去办吧,回头耽误了可不得了。”说着,伸手拽着年轻的侍卫退到一旁。 “可是,那两个………”年轻的侍卫口里兀自嘟哝着。 李都尉横他一眼,训斥道:“他们手里有出宫的腰牌,哪里会错,什么时候轮到你多事?” 明琪爬上马车,对他们一拱手,挥鞭赶着马儿快出了宫门。 青帷马车一口气跑出很远,这才在明琪的喝叱下渐渐停住。梅雪霁掀开车帘,伸出头来四处张望。来处已是一条僻静的街巷,两旁是一色的白墙青瓦,掩映着如烟的垂柳。 “这是什么地方?”她问。 “这是听鹂街,是翊宁城中殷实商户聚居之地。” “哦,”梅雪霁这才将久悬的一颗心放回了肚里:“咱们确实过关了吗?” 明琪微笑道:“正是。奴才一路留心查看,确定无人尾随。” 侍琴低叹着用手轻拍自己的胸口,咂舌道:“刚才好怕人,我还以为要被人认出来了呢。” “没有的事。”明琪望着她安慰地一笑,心里却掠过一丝阴影……方才李都尉的态度的确有些怪异,照他平素的琐碎性子,哪里有这么容易放他们过关?这一回却是出奇的宽和,不但不拦着,反倒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真是一反常态啊! 莫非………有人事先帮忙做了铺垫? 梅雪霁在侍琴的搀扶下走下了马车,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含笑大声道:“果然连宫外的空气都格外清新,令人沉醉。” 明琪神色一紧,慌忙把食指搁在唇边小声道:“梅主子,您可小心千万别乱说话。这宫外也不是处处都能无所顾忌。” 梅雪霁和侍琴对视一眼,吐着舌头笑了。 明琪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递到梅雪霁的手中:“这是殿下吩咐转交给梅主子的。殿下说了,陛下若是现梅主子出了宫,头一个便会遣人去梅府搜寻。所以,请梅主子千万别回家,拿着银票远走高飞吧。” “多亏殿下计划周到。”梅雪霁低头将银票收在怀中,“劳烦公公回宫替我多多拜上你家主子,就说雪霁此去不知何时得以与她再见,盼她好自珍重。”说话间,眼眶已经微微红了。 明琪点点头,从车上取下两个包裹递给侍琴,回头向梅雪霁道:“从这里往前不远,便有可雇马车的地方。梅主子不妨雇车先出城去,找个偏僻的村落住下再从容筹划。” 梅雪霁点头笑道:“多谢你啦,你还是回宫复命吧,我自有计较。” 明琪躬身施礼道:“梅主子保重。”说完,跳上马车挥舞着长鞭绝尘而去。 第二十二章 翩翩公子来是谁 侍琴望着马车远去的青色影子,微微叹了一口气。她把目光投向梅雪霁,心里顿生了几分前程莫测的忧惧。 “小姐,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她小声问。 梅雪霁乐呵呵地把一个包裹扛在自己的肩上,朝着侍琴顽皮地眨了眨眼:“咱们哪儿都不去,就在附近找一个客栈先住下。” 侍琴大吃一惊道:“方才明公公不是……” 梅雪霁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明公公没听说过一句话: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栩宁城最繁华的清河街。 天色半暗,街道两旁的店铺和住家早已纷纷悬挂起了大红的纱纸灯笼,远远望去,如同一串艳丽的玛瑙珠子在暮霭中闪光。 街上的人流依旧熙攘,商贩们的叫卖声、妇人孩子的欢笑声、马车夫的吆喝声响成一片。 在街角灯火阑珊处,有一个不大的点心摊子。摊主是一位头花白的老妇人,身穿一领半旧的粗布衫子,虽然打着补丁,却浆洗得甚是干净。 此时,她锅里的水沸腾开了。她急忙掀开锅盖,麻利地将盘中的汤圆倒入锅中,再用手中的长勺轻轻搅拌。跳跃的炉火映红了她布满皱纹的面庞,连带额角沁出的汗也在火光中点点闪亮。 “咦,这是什么?”耳边传来一声好奇的询问。 老妇人抬起头来,却见面前立着一位年轻的公子,身穿一件浅紫色的儒衫,手摇一把泼墨山水折扇,面庞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只一瞥间,老妇人的心便是“嗵”地一跳……老天,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俊俏的哥儿?任是她七老八十的人,乍一见都不由得面红心跳……… 那公子望着她一副呆立无语的样子,倒是丝毫不以为意。依旧面带笑意,好脾气地问了一句:“老人家,您锅里煮的是什么?” 老妇人这才从错愕中回过神来,面带羞惭地指了指身后的一块褐色布幌道:“是老身家祖传的七色圆子。” 那公子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但见布幌上绣着几个银色的大字“邵家七色汤圆”,不由笑道:“汤圆真的有七色吗?” 老妇人垂下眼,点头道:“赤橙黄绿青蓝紫,正是七个颜色。” 年轻的公子径自在桌前坐下,一边把玩着手中的折扇,一边饶有兴致地继续问道:“那么,这七色的汤圆是怎么做的?” 老妇人望着她晶亮的眸子,微微笑了。想不到这哥儿小小年纪,倒是对厨艺颇感兴趣。这汤圆染色之法是她家祖传的秘技,过去她从未向他人泄露过。不过,今日对着他………她倒是有一点揭秘的冲动。 “这七个颜色嘛,不外乎用七种瓜菜汁拌入糯米粉中。比方,这绿色圆子,就是拌入了青芜汁;这黄色,便是拌入了南瓜汁………” 那公子专注地听着,眼睛逐渐亮,不停地含笑拊掌道:“真妙,面粉中拌入瓜菜汁,不仅色泽鲜艳,而且还带有瓜菜天然的芬芳,想必一定好吃……老人家,给我盛一碗尝尝吧。” 老妇人喜出望外地赶紧答应一声,取出一副干净的碗筷,为他满满地盛了一碗递上。 那公子接过碗,欣欣然兜了一勺吹了吹正要下口,忽听得从身后传来一声轻呼:“哎呀,原来在这里!” 年轻公子放下瓷勺,并不回头,脸上却已浮起了一丝笑意。他抬眼对老妇道:“看来,您得给我再盛一碗啦。” 老妇人答应着,一边盛汤圆,一边朝他身后望去,却见从人流中匆匆跑来一位面容清秀的小厮,不过十六、七岁模样,脸上满是焦虑与无奈的神情。 “小……”他张口唤了一声,立时蹙着眉住了口。 那公子回眸微微一笑道:“小什么?还不快坐下来也吃一碗?” 那小厮情不自禁地一吐舌头道:“小、小少爷,您怎的又乱跑,这里人来人往的,小心……” 年轻公子一把按住他,把勺子塞进他的手里道:“别啰唆啦,看这圆子还塞不了你的嘴!” 厮还想说些什么,忽然闻到碗中汤圆的芬芳,不由住了口,赶紧埋头吃了起来。 主仆二人静静地吃完了碗中的汤圆,又把剩下的汤也喝了个精光,这才餍足地抬起头来,齐声直夸“好吃。” 那公子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几个铜板递与老妇道:“您老的汤圆果然色香具备、回味悠长,改日我们再来光顾。” 老妇人接过铜板,喜得不住点头:“那可好,改日我再做些新鲜花样给公子尝尝。” 年轻公子嘿嘿一笑,把手中的折扇收拢,对着老妇人微一颔,便拖着小厮往前边去了。 这紫衣公子正是女扮男装的梅雪霁。 自清晨出宫之后,她和侍琴在听鹂街上找了一处客店住下。按捺不住对京城繁华的向往,趁着天色渐暗,她大起胆子换了男装,拖着侍琴在清河街一带悠荡。 侍琴一路走,一路小声地嗔怪道:“您看您,好容易逃出来了,却还大着胆子四处露面,就不怕被人认出来?” 梅雪霁顽皮地一眨眼,笑道:“眼下我已是翩翩佳公子,任是宫里来人也必认不得了。” 侍琴斜睨她一眼,忍不住笑道:“还是小心一些,您扮成男人虽然好看,却是秀美得过了。没见一路走来,那些小姐、姑娘们都爱朝您多看几眼。” 梅雪霁大感得意:“呵呵,想不到我竟成了少女杀手……” 正说着,不觉已来到一处冷僻的巷陌。夹道的灯光已然黯淡,唯见天边一轮明月皎然,月华如水般流泻下来,为周遭景物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银雾。 侍琴顿时觉得周围寂静得令人不惯,禁不住伸手扯着梅雪霁的衣袖道:“咱们还是早些回客栈吧,这里越走人越少,奴婢颇有些不安。” 梅雪霁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正待安慰几句,忽觉身后有人低呼了一声:“留步。”她的心顿时“咯噔”一下,慌忙回过头去。凑着清亮的月光,依稀可见一个白色身影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阴影里静静地伫立着,看不清他的面容,只依稀感觉到他那一双明眸闪烁如黑夜的寒星。 梅雪霁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眼前立时浮现了一幅画面:芳草地、垂杨柳、粉白的梨花如云似雾。青衣男子手牵白马,脸上的笑意足以融化一冬的冰雪。 “是你?”她心头一跳,不禁脱口而出。 那人缓缓靠近,淡定地一笑道:“是我。” 果然是他,还是那双深邃悠远的眸子、还是那团情浓意切的笑容。……梅雪霁的眼眶微微泛红,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上林苑的蔷薇架下,那之后曾生了多少事情啊,想来恍同隔世……… “雪霁,”齐天弛轻唤她的名字,握住了她的纤手:“我几乎找遍了栩宁,终于把你找到了。” 梅雪霁抬起头问:“你怎么知道我出了宫?” 齐天弛微笑着摇了摇头道:“先别问,上我的马车再说。” 澄亲王府的马车行驶在京郊宽阔的石路上。车厢内油灯的光线随着马车的颠簸时明时暗。深紫色的车帘厚厚地垂着,把车厢外的景物和声音远远地隔绝开去。在这相对封闭的世界里,仿佛只有两个失神的人儿在默默对望。 侍琴茫然地看着他们,心头满是雾水。她自幼与小姐为伴,从不知道小姐竟然还认得这么一个陌生的男人。看这男人面容清俊,腰间一块莹洁剔透的玉佩昭示了他身份的尊贵。莫非,是哪位世家公子,抑或是朝中的年轻官员……英俊也罢、贵气也罢,难得是他眼里含着的一汪深情。自从见到小姐起,他的双目就没有离开过小姐的脸,就这样痴痴地望着她,目光仿佛织成了一张网,要把小姐柔柔地包在里面,缠缠绵绵直至永远。 侍琴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心里犹豫着……要不要打断他们,要不要打破车厢里这份柔情的静谧?看他们这样无语对望,不知道要持续到几时?眼下,她心急如焚,很想知道马车要把她们带往何处,而她的小姐却一直缄默不问,难道,小姐她心里已然知晓? “小姐,”侍琴横了横心,还是开口了:“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梅雪霁这才仿佛大梦初醒一般地回过神来,她愣怔了一下,把目光再次投射到齐天弛的脸上:“是啊,你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齐天弛漆黑如墨的眸子一闪:“你想要去哪里?今日午后,陛下已经获知你出走的消息,眼下正派人明里暗里疯一般地找你。你大刺刺地在闹市闲逛,莫非也是打定了回宫的主意?” “不不不,”梅雪霁红了脸,忙不迭地摇手,“我不要回宫!” “那么,你为何………” “我以为皇帝一定不会猜想到我竟然胆敢还留在京中,而且,我已经换上了男装,料想……”梅雪霁说着垂下头,面上微微烧。 齐天弛望着她静静地笑了:“你低估了陛下的智慧。他早已下令在京城内外细密搜索,不放过一寸土地。而且,他也料到你会女扮男装,所以还派人画了你的男装像……” 第二十三章 明月楼高休独倚 梅雪霁闻言身子一颤,猛的抬起头,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齐天弛道:“我听说陛下要封你为后,你此时离宫,真的想清楚了决计要放弃那顶后冠?” 梅雪霁盯着他的眼睛道:“如果要用一生的自由来换,我要那顶后冠何用?” 齐天弛点了点头:“我懂了。” 梅雪霁笑道:“其实你早就知道我的心思,对不对?不然,又何必急于赶在宫里的人之前找到我?” 齐天弛眉峰一挑,微微笑道:“你果然冰雪聪明。不过,你还能猜到我打算把你送往何处吗?” 梅雪霁垂下眼帘,沉吟道:“我想,必定不会去你的澄亲王府,那样太露痕迹。莫非,”她抬起眼,秀眉轻蹙:“你要把我送到深山老林中去藏起来?” 齐天弛愣了一下,仰笑了:“呵呵,你料得不错,我正有这个打算。” “小姐,”一旁的侍琴吓得变了脸色,伸手攥紧了梅雪霁的衣角:“那种地方如何去得?” 梅雪霁雪白的牙齿轻咬住嘴唇,脸上拂过一丝苦笑:“这样也好,总胜过在宫中煎熬。” 齐天弛凝视着她的面庞,心里微微痛着。几日不见,她又清减了许多,眼底眉梢总带着淡淡的凄清与无奈。当日半骑在梅府粉墙上,笑得如同春日阳光般灿烂的女孩到哪里去了…… 正思想间,马车蓦地停住了。前方传来马车夫低沉的声音:“王爷,到了。” 梅雪霁微有些吃惊,到了,到哪里了?不知不觉,好像已经坐着马车赶了很远的路。听周围寂无人声,莫非齐天弛真的把她藏入了深山密林? 齐天弛含笑向她伸出手,目光如同星辉般粲然:“下车吧。”他在她耳边低语。 梅雪霁在他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哗啦啦………”一阵潺潺的流水声拂过她的耳际,晚春的夜风中隐约透着花草的清香,让人不由得精神一振。 绕过遮目的香樟古树,她蓦地停驻了脚步。眼前,呈现出一汪月光下精灵般清透的湖水,淡淡的水波潋滟着,仿佛月神投下的点点银珠,湖对岸黛色的山影清晰可见,山脚下几处庭院被月光勾勒出玲珑的剪影,温暖的红色灯光从庭院的窗户里透了出来,仿佛一只温柔的手在招引困倦渴睡的眼睛。 梅雪霁的心在美景前骤然停止了跳动:“这里是………” 齐天弛牵起她的手,一边走,一边含笑望着她:“你不记得了?这是我们两个共同现的仙境。你曾经说过,希望能造一座房子永远住在这里。送你回家的第二天,我就过来把这块地买下了。没想到的是,在湖的对岸还现了一个废弃的庭院,我让人把它修葺一新,再将后山的泉水引入园中,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泉语山庄………” “吧嗒……”一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他的手背上,他略带吃惊地住了口,呆呆地望着泪盈于睫的梅雪霁。 “怎么啦,雪霁?”他低问。 梅雪霁抬起头,月光般皎洁的面庞上,晶莹的泪仿佛暗夜的露珠一般闪光。 “谢谢你……”她的声音哽咽,冰凉的手指攥紧了他温暖的大手。 养心殿西暖阁无倦斋。 银丝卷云帘幔密密地遮挡了窗外的光线,室内昏暗而闷热,仿佛连一丝风儿都透不进来。 莞柔公主齐云萝双膝跪地,贴身的素帛小袄已被汗水打湿,而按在地上的十指却依旧是冰凉的。 齐云灏缓缓地从镏金蟠龙椅上站起来,高大的身形投下的悠长黑影将齐云萝整个人笼罩在阴暗之中。 他向她走近几步,英俊的面庞木然着,不带一丝表情:“她还说了什么?” “她……”齐云萝犹豫着,偷偷吞咽了一口口水:“她说她情愿做一只穿梭于风雨中的紫燕,也不愿做一只豢养在金笼里的鹦哥。” 齐云灏的喉间出了一声奇怪的闷响,右手不由攥紧了拳头。 “还有什么?” “还有………她说,她不稀罕什么母仪天下,她要的是一颗完整的心和一双永远只注视着她的眼睛……” “嘎嗒”一声脆响传来,齐云萝不禁双肩一颤,忙不迭地抬起眼来,却见齐云灏紧攥在手心中的象牙骨扇已被他生生地折断,尖利的断口戳入了他的掌心,殷红的鲜血正一滴、一滴地坠落在他明黄色的龙靴尖上,顿时晕开了一大片。 “皇兄………”齐云萝心头一沉,眼眶立时湿了。顾不得正被皇兄罚跪,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几步跨到齐云灏的面前。 “你流血了,让我看看。”她说着伸手要去拉他的胳膊,冷不丁却被齐云灏一把推开。 “走开!”他背转身低吼。 齐云萝踉跄着后退,在身体失去平衡的瞬间,突然感到有一双温暖而有力的大手扶住了他。她仓皇地回过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陌生而俊美的面庞。 在双目交汇的一瞬,那张脸却蓦然有些红了,他匆匆低下头,不露痕迹地放开了她。 “你是谁?”她小声问。 “草民是雪霁的兄长梅雪峰。”他低头答着,又面朝齐云灏的背影跪下:“陛下流血不止,可否让草民为陛下止血裹伤?” 齐云灏深深地盯他一眼,转身在蟠龙椅上坐了下来。 “朕听说你在花山县设馆行医,而且颇有美誉?” 梅雪峰抬起头来,不防迎上了一双凛冽而威严的眸子,心头仿佛被冰山冷冷地一撞:“想必传言不实,草民愧不敢当。” 齐云灏冷笑一声道:“你过来吧。” 梅雪峰再拜而起,趋步走到齐云灏跟前,伸出食指封住了他掌心周围几处**道,从怀中取出一卷雪白的布条,细细地裹在伤口之上。 “梅大夫果然医术高明,”齐云灏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梅雪峰的额角微微沁出细汗。正待抬头,耳边忽然掠过一阵疾风,冷不丁有一只手从横刺里伸了出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 “告诉我,”齐云灏布满血丝的眼睛几乎要喷射出火焰:“霁儿到底在哪里?” 梅雪峰的脸上拂过了一丝苦笑:“草民委实不知。霁儿自病愈之后,性情大变,行事往往出人意表。草民虽为她的兄长,却也无从探知她的心思。” 紧攥衣领的手颓然垂下,齐云灏仰头倒在龙椅上,叹了口气道:“你走吧。” 梅雪峰后退一步,躬身施礼道:“遵旨。” 正待转身离开,背后忽然传来齐云灏的一声急吼:“站住!” 梅雪峰愕然回,却见齐云灏已然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朕决定将你留在宫中,嗯,对了,就在太医院供职。” 梅雪峰心头一惊,张口正要说话,却被齐云灏斩钉截铁地挥手打断:“这是朕的旨意,不得推拒。霁儿回宫之前,你不得擅离宫门半步。”说着他微垂下眼帘,声音中的凌厉转变成了低沉的无奈:“留你在宫中,她若是回来了,也许会多一份慰藉………” “皇兄……”齐云萝轻唤着,泪水纷落的雨水一般滑下。 齐云灏默默地看她一眼,疲惫地摆手道:“不用说了,你回宫去吧。自今日起禁足三月,闭门思过。” “遵旨。”齐云萝伏在地上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 齐云灏一指梅雪峰道:“你也去吧。” “是。”梅雪峰一揖到底。 齐云萝和梅雪峰相跟着出了养心殿。候在门外的刘谦益急忙迎上来,满脸焦虑地道:“殿下,陛下他………” 齐云萝用衣袖拭了拭腮边的泪道:“你们可以进去伺候了。” “遵命。”刘谦益施了一礼,匆匆带着一群宫女太监掀帘而入。 翔鹜宫的管事宫女丹琳趋步上前,将手中的碧色冰丝斗篷披在了齐云萝的肩头。 齐云萝神色黯然,轻叹一声道:“你们先回宫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丹琳俯道:“是。”带着众宫女转身而去。 齐云萝沿着养心殿的回廊缓缓而行,绕过前面的一座假山,穿过月洞门,眼前便是一池碧水,周围修竹环抱,益衬得水色清亮如玉。 齐云萝倚着池边汉白玉的围栏,望着池水呆呆地出神……方才皇兄掌心沁出的滴滴鲜血依旧在她的眼前浮现,这哪里是从手上流出来的,分明是皇兄心头滴下的血啊………想不到皇兄对霁儿竟然情深至此,她放了霁儿,无异是在他心头狠狠地捅了一刀! 泪水顺着她光洁的面颊滚滚而落,有几滴溅落到池水中,泛开了小小的涟漪。 一方青蓝色的手帕递到了她的面前,她微微一愣,透过模糊的泪眼,依稀见到了一双关切的眼睛和一团诚挚的笑容。 第二十四章 不胜清怨月明中 她接过手帕擦干了泪水,这才看清站在她面前的正是梅雪峰。清风拂起了他褐色的衣摆,连带腰上的丝绦也在款款地飞扬。 他望着她深深一揖道:“殿下为了霁儿深受连累之苦,草民感佩不已,在此替小妹谢罪了。” 齐云萝凄然一笑道:“当日放霁儿出宫之时,我便早已料到会有今日禁足之惩。禁足没什么,趁此机会倒可以沉下心来细想一些事情。只是……我确是后悔放了她……”说着,又垂下泪来。 “殿下,”梅雪峰见她泪流满面不禁慌乱起来,跨前一步抬起手,却在凑近她面颊的瞬间垂下了。 齐云萝轻叹一声,把目光又投向碧波粼粼的池水:“那天在太液池畔听霁儿哭诉求救,我心生恻隐。只道放她出宫,便是给了她一生的幸福。今日我才知道,我救了她,却害了我皇兄的一生………原以为皇兄广有三宫佳丽,纵然少了一个霁儿,最多只会一时气恼,责罚我一番后不久便会忘了她。谁知………谁知我伤他至深!”她说着,渐渐地泣不成声。 梅雪峰呆呆地望着她,心头仿佛沉沉地压上了一块石头:“我想,陛下他……不至于此吧。” 齐云萝含泪摇了摇头道:“我怎会不知道皇兄的性子。他一贯冷静洒脱,何曾像今日这般仓皇失态?必是心苦到了极点,以至于自戕而不知痛………” 梅雪峰愣怔半晌,方长叹一声道:“不知霁儿眼下身在何处,她若是知道陛下为她而苦,想必亦会回心转意吧?” 齐云萝抬起清亮的眸子迎上他的目光,喃喃问道:“真的吗?但愿她早日回宫,别让我皇兄落寞一生………” 一只水红色的蜻蜓停在了白色的野蔷薇花瓣上,透明的翅膀染上上了远山的清浅的黛色。素白的纤手悄悄向它靠近,皓腕微扬,粉绿色的衣袖在风中轻轻舒展。 “霁儿,快过来吃点东西。”身后的马樱树下传来一声呼唤。 蜻蜓修尾一点,转瞬间消失在花木丛中。 梅雪霁懊丧地垂下手,嘟起嘴回头瞪了齐天弛一眼,跺脚道:“紧要关头,谁让你大叫大嚷的?看跑了我的蜻蜓!” 齐天弛背倚大树微微笑了。 来到泉语山庄整整五天了,看来这里如诗如画的风景已经治好了霁儿的忧郁。此刻她脸上绽放的笑容,仿佛又回到了数月之前的流芳溪畔,那么澄澈、那么纯粹,无遮无拦如同眼下他们头顶上的那方蓝天。 也许,这份与世无争的自由正是霁儿想要的生活吧……… 转眼之间,梅雪霁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调皮地反被着双手,眼睛紧盯着齐天弛手中的黑漆梅竹食盒。 “里面装的是什么?”她笑嘻嘻地问。 齐天弛伸手将她拉在身边坐下,微笑着打开了食盒的盖子。一阵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梅雪霁不由睁大了双眼。只见食盒里整整齐齐地码着清一色的白瓷蓝花小碟,碟中盛的是各色的点心小吃。菊花佛手酥、麻仁鹿肉串、花盏龙眼、翠玉豆糕、蝴蝶虾卷…… “这是哪里来的?”梅雪霁抬头望向齐天弛,眼里盛满了惊喜。 齐天弛将一块翠玉豆糕递到她的手里,嘴里淡淡地说道:“这些是清晨我派人去清河街买的,看你那天在汤圆摊前一付兴致勃勃的样子,我便猜想你多半喜欢这些栩宁的街头小吃。” 梅雪霁正把翠玉豆糕塞进嘴里,听了他的话,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嘴里含混不清地嚷着:“原来那天你跟踪了我很久!” 齐天弛忍俊不禁,用衣袖替她拂去嘴角的碎渣道:“我当然要跟着你了,谁让你一直往人多的地方钻,我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你相认吧?” 梅雪霁漆黑如墨的眸子在眼眶中滴溜一转,微红着脸咧开嘴笑了。 齐天弛像变戏法似的从食盒的底层取出了一只小小的青花瓷壶,斟了一盅茶递给她道:“喝口水吧,小心别噎着。” 梅雪霁低头呷了一口,只觉得馥郁的茶香,伴着热气一阵阵向她的鼻端袭来,眼眶中顿时带了些湿气。 “天弛,谢谢你………”她转过头悄然拭去眼角的泪花。 齐天弛伸出一条胳膊搂住她,让她把头轻靠在他宽阔的肩上,柔声道:“别这样,你我之间用不着那个谢字。我只恐你呆在这深郊别院会感到寂寞,每日里也不得进城,只能爬爬庄后的这座雪霁山,所以………” “雪霁山?”梅雪霁打断他的话。 “是的,”齐天弛的脸上微微泛出一丝红:“是我为它起的名字,我买下泉语山庄的时候把它也一并买下了。” “雪霁山……”梅雪霁喃喃地重复着,抬起盈盈的眸子凝望齐天弛:“换一个名字吧。” “不行!”齐天弛回答得斩钉截铁。 梅雪霁笑着握住了他的手:“叫它天霁山,因为它是我们两个人的山。” 齐天弛的眼中泛起了感动的光彩,修长的手指紧紧包住了梅雪霁的小手:“好,就叫它天霁山……天弛和雪霁的山!” 午后的阳光穿透了遮目的浮云,慷慨地将灿烂的金色洒遍了天霁山的每个角落。山顶上马樱树下那对相依的少年男女也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不时有湿润的山风吹来,掀起他们的衣袖,偷吻他们沉醉的笑魇。 “雪霁,” “嗯?” “唱个歌给我听听好吗?我还从来没有听你唱过呢。” “………”梅雪霁睁开眼,轻咬着嘴唇笑了:“我不会唱歌。” 齐天弛对她痴痴凝望:“随便什么,只要是你唱的,对我来说都是天籁。” 梅雪霁含笑低下了头。 “唱吧,雪霁,忽然很想听你的歌声。” 清甜的歌声在群山间悠然回荡。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经过了她的毡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风中轻扬的野花、花间翻飞的蜂蝶、枝头婉转的鸟儿纷纷凝神静听,听那从未听到过的美妙歌喉,听那无比深情的低诉………… “……我愿抛弃了财产,跟她去放羊,每天看着她粉红的笑脸,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 掬月宫西殿。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蒙蒙细雨,密如针尖的雨丝被一阵轻风吹送进来,为窗前水晶瓶中的玉色杜鹃罩上了一层晶亮的水珠。 刘谦益躬身进门,悄悄地走到飘雨的窗前,伸手要去掩上楠木雕花的窗扉。 “开着它吧,”黑暗中听得一声轻叹:“也好去去闷气。” 刘谦益身影一顿,立即恭敬地回过头来,施礼道:“遵旨。” 厢房的一角传来唏唏簌簌衣袍抖动的声音,接着是“咣当”一声,仿佛什么东西被抛在地上,裂成了碎片。 刘谦益的心猛的一沉,不由得偷偷地叹了口气。 “朕的酒壶空了,再取一壶来!”齐云灏的声音又闷闷地传来。 “是。”刘谦益转身走到外间,用托盘托了一壶玉液香回转过来,右手上还提了一盏细纱宫灯。 “谁让你点灯的?”一声断喝让宫灯微弱的光蓦然一颤,紧接着从斜刺里扑来一阵疾风,将刘谦益手中的宫灯猛的打落到地上。 在灯火熄灭的一刹那,刘谦益看见一个孤寂的身影正斜倚在墙角的罗汉软榻上,满脸是委顿与萧瑟。只是一瞥间,刘谦益便觉得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陛下……”他喃喃地唤了一声,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这还是他的陛下吗?那个坐拥天下、意气风的少年君王,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憔悴与落寞?落寞得让他几乎不忍再看…… “刘谦益,你还是在外间伺候吧,朕想独个儿呆着。”齐云灏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 “是。”刘谦益躬身应着,摸黑收拾起地上的碎瓷片,起身往门外走去。刚走到门边,他又犹豫着回过头来,对着黑暗中的齐云灏轻声道:“陛下,酒还是少喝些吧,明日还要早朝………” 齐云灏低低一笑:“哼哼,不妨事。朕今日开心得很,陇西终于下雨了,朕要好好庆贺一番。” 刘谦益的脸上闪过一丝苦笑……这哪里是开心的样子? 今日午后陛下接到陇西的奏报,当地久旱之后喜逢甘霖,看当时陛下的神情,倒是欣喜过一阵子。但紧接着,玄衣影卫钟启风风火火地入宫求见,被陛下急召入乾清宫东暖阁书房内密谈。从东暖阁出来的时候,陛下的脸上便已布满了沉郁的阴霾。 他奉旨守在东暖阁外,心中一直忐忑不安。依稀中只听到了“梅主”、“澄亲王”、“山庄”几个字。 “唉……”刘谦益缓缓地走到外间,叹息着摇了摇头。近来,他和陛下一样,也爱没来由地叹气。 第二十五章 除却巫山不是云 自梅主子出宫之后,陛下天天按时上朝处理政务、批改奏章,神色间似乎一切如常。其实,只有像他这样伺候在陛下身边的人才知道,每日用膳之时,陛下面前的饭菜往往是原封未动地被撤了下去;深夜的掬月宫,总是能听到低沉的叹息和彻夜的辗转之声…… “梅主子,您快快回宫吧!”他喃喃地念叨着,用衣袖拭去了眼角的泪。 微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边的一角露出了几点星光。凑着这一点光亮,齐云灏慢慢站起身来,开始在殿内缓步逡巡。 这里是霁儿平时最爱呆的地方,书架案几上摆满了她调制的香脂花粉和各色的奇花异卉,馥郁的花香伴着酒香扑鼻而来。他走到窗前的黄花梨桌案前,伸手拿起了上面的一只蓝底紫花的瓷盒。打开盒盖,一阵熟悉的花香缥缈而出。 慧兰香油! “……陛下昨晚也没睡好吗?雪霁见陛下眼底青影浮现,想必是过于操劳了吧?” “朕没有……” “若陛下不嫌柔福宫简陋,不如在此稍歇一会儿,待雪霁为陛下点燃慧兰香油,多少可以消减困乏……” 紫花瓷盒被他紧紧地捏在手中……霁儿,你那蕙质兰心之中难道真的没有朕的位置吗?此刻,你和他……很快乐吗? 脚步踉跄了一下,紫花瓷盒险些脱手而去。他微吃了一惊,急忙伸手扶住了身旁的椅子。触手处一片轻柔……他抓住了搭在椅背上的那件袅云罗。 闭上眼,他的脑海中浮现起太液池畔那个身着袅云罗的纤丽影子,衬着青苍的天色、衬着漫开的绣球花,那个影子茕茕而立,衣袂翩跹,仿佛一片即将随风而逝的流云…… “别走,霁儿,别走……”他喃喃地轻唤着,把袅云罗轻贴在自己的面颊上。 喝干了最后一滴酒液,齐云灏抛下手中的酒壶,缓缓地掀开了门帘。 “陛下。”刘谦益眼睛一亮,赶紧迎上去。 齐云灏斜睨他一眼,摆了一摆手:“朕要出去走走,你们……别跟着。” 刘谦益愣怔着,那个明黄色的高大身影却已径直蹒跚出了掬月宫的大门。 “刘总管?”身旁的小太监向他投来问询的目光。 刘谦益叹了口气:“咱们还是远远地跟着吧。” 一场夜雨打湿了通往柔福宫的小径,道路两旁的青枫树上不时滴下点点水珠,将齐云灏的肩头打湿了一大片。胸臆间阵阵酒气上涌,眼前模糊一片,有好几次他险些被高低不平的石路绊倒。 朦胧间,脑海中只余一个念头……去柔福宫!那里有温暖的灯光、有盈室的花香、还有他心中的女子在窗前低吟着《洞仙歌》。 “霁儿……”这个名字柔柔地撞击着他的心,竟然也把他的心生生地撞疼了。“朕只想把天下最好的都给你,谁知这些竟然不是你要的……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怔忡地停下脚步,耳边回想起东暖阁中钟启的话:“臣奉陛下旨意,这几日悄悄尾随澄亲王,现他每日黄昏之后,都会策马前去离京三十里的一座山庄。那里山水环抱,甚是隐秘,臣等未得圣旨不敢贸然进入,只是偶尔听得里面传来女子的笑声……” 心又沉沉地一坠,齐云灏颓然在身后的青石上坐下。 “……她不稀罕什么母仪天下,她要的是一颗完整的心和一双永远只注视着她的眼睛……” 哈哈,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东西吗?他可以给,朕也可以给你啊…… 前方低矮的灌木丛中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齐云灏抬起头,但见从柔福宫黑黢黢的宫墙方向,飘过来一点晕红的灯光。慢慢地近了,这才现柔和的灯光后是一个粉色的窈窕身影。苍白的面颊上,一双含情的双目似喜似怨。 “霁儿!”齐云灏激动地从青石上一跃而起,抓住了她的双肩。 “陛下………”她温柔地低垂着粉颈,任由他紧搂着。 齐云灏把脸埋进她的青丝间,眼眶微微湿润着:“霁儿,你回来了?” 掬月宫寝宫。 瑾嫔秦洛裳斜倚在千工龙凤榻上,伸手抓了一条束帐的金色丝绦反复把玩着,心中涌起了万千滋味。 昨晚,她在柔福宫外的林间小径上“偶遇”了皇帝。 是偶遇,其实费尽了她的心思。自从上次她因对梅雪霁言语冲撞而被皇帝贬为嫔之后,她就一直煞费苦心地在皇帝身边打点,为的只是能再一次进入他的视线,重获恩宠。 她的心愿终于在昨晚实现了……皇帝现了她,并如获至宝地把她抱回掬月宫……掬月宫,那是未来皇后的寝宫啊。多少次她魂里梦里都想进入的地方,这回她竟然真的进来了,还和皇帝相偎着同卧在了龙凤榻上! 昨夜,他对她百般温柔、千般怜惜,这是她以前侍寝的时所不曾经历过的。如果不是陛下一直在她耳边轻呼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她几乎就真的要沉醉其间了。然而,那声声呼唤却仿佛一支支冰冷的箭,把她从幸福的巅峰上射落下来。 陛下心里、口里就只有她……那个叫梅雪霁的女人! 一阵懊丧涌上心头,她烦躁地抛下了手里的丝绦……那个女人哪里好?先是刻意毁容,犯了欺君之罪却未得一丝惩戒,陛下把她接入掬月宫,夜夜专宠不说,竟然还打算把她封为皇后!这之后,她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本以为她的出走应该是自己的机会,谁料想她却依旧阴魂不散,牢牢地霸占着陛下的心! 瑾嫔轻叹一声转过头来,凝望着身边恬然入睡的皇帝。此时他的呼吸沉酣,眉宇舒展着,嘴角挂上了一丝愉悦笑意。昨夜遇见她的时候他已醉得神志不清,竟然把她当成了梅雪霁,在她耳边絮絮地说了不少情话。这些话如同刀子一般地剜着她的心……谁说陛下生性冷漠、谁说陛下不好女色?他的冷漠只是针对她们,而在梅雪霁的面前,他却痴情得可以把心都掏出来给她…… 胸臆间情思百转,她悄悄地俯下身去,把嘴唇贴上他的眉心:“陛下,怜取眼前人吧………” 九重华帐外忽然传来刘谦益苍老的声音:“启奏陛下……” 瑾嫔娥眉微蹙,不快地低声叱道:“陛下还睡着,哪个不知进退的竟敢搅扰陛下清梦?” 刘谦益踟蹰了片刻,复又轻声回到:“昨日陛下有旨,玄衣影卫钟启若是求见,不管何时都需立即禀报。” 瑾嫔妩媚的脸上闪过恼怒的红晕,正要开言训斥,忽听得身边的人翻了一个身,轻轻打了个哈欠道:“是钟启来了?” “是。”刘谦益在帐外答道。 “哦,宣他入东厢房候旨。”齐云灏说着,撑起了身子。蓦地,他现枕边斜倚着一个娇慵的女子,一头乌黑的长纷披着,香肩半裸,俏丽的脸上满是春色。 “你………”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脸上的睡意霎时全消:“你是谁?” “陛下,”那女子愣愣地留下泪来:“臣妾是瑾嫔啊,昨夜奉旨侍寝……” 齐云灏陷入了片刻的迷茫,转瞬之间,迷茫变成了冲天的愤怒。 “大胆,你竟敢欺骗朕!”他愤然站起身来,跨过她的身子走到塌下。早有宫女奉上了衣带冠冕,他一边任宫女们为他穿戴,一边冷冷地回过头对着瑾嫔叱道:“朕不想再看到你,掬月宫不是你配呆的地方,马上给朕离开!” 瑾嫔低声呜咽着,无比狼狈地套上衣衫,在太监宫女们讥嘲的目光下仓皇而去。 齐云灏望着她消失的背影,深深地蹙起了眉头……昨夜,在柔福宫外遇见的竟然是她吗,他是怎么啦?亏得他欣喜若狂地把她抱回掬月宫,一夜缱绻缠绵,却原来不是霁儿……… 心头一阵作痛……霁儿,霁儿,原来你还不曾回来…… “陛下,钟启已候在东殿。”刘谦益的恬淡的声音使他从无边的懊丧中回过神来,他点了点头道:“好,朕这就去见他。” 天启王朝的历代君主一直都秘密豢养着为数众多的影卫。这些影卫都是从御林军中挑选出来的一些武功高强、心思缜密的侍卫,平时由皇帝亲自调遣,专门执行最隐秘的指令。由于经常夜间出行,身穿清一色的玄色夜行衣,故而被称为玄衣影卫。 玄衣影卫是皇帝手中的一张王牌。来无影、去无踪,宫墙内外、朝野市井任何角落生的事情都逃不过他们的监控。所以,大臣们闻“玄”而色变,平头百姓们更是将玄衣影卫的神通传得玄乎其玄,几乎到了飞檐走壁、撒豆成兵的地步。 钟启正是玄衣影卫的头领,作为耳目和臂膀,三年来他一直忠心耿耿地暗侍在齐云灏的身后,为他排解了一个又一个的疑难。 “子轩,有什么消息吗?”齐云灏身披明黄色九龙戏珠的龙袍匆匆赶来,谙熟地唤着钟启的字,私下里,他已经将钟启引为朋友。 钟启站起身来,对着齐云灏一揖到底:“臣已奉旨亲身进入泉语山庄,并且……”他说着抬眼瞥了眼齐云灏的神色,又低头禀道:“真的在庄内见到了梅小主。” 第二十六章 墙里秋千墙外道 齐云灏的身子顿了一顿,脸上拂过了一丝苦笑:“果然在那里。” “正是。据臣查知,澄亲王购下泉语山庄之时,正是梅小主奉旨入宫的那几天。” 齐云灏脸色阴沉,默然在窗前的镏金颤枝宝相椅上坐下。 钟启的双目一直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忽地默不作声,不禁微微地犹豫了一下道:“臣一直伏在泉语山庄暗处观察。据臣看来,澄亲王与梅小主之间或有情愫暗生,却决无苟且之事。” “情愫暗生?”齐云灏打断他,目光仿佛两道利剑向他射来。 “是。”钟启低下头:“这只是臣个人的感觉。” “情愫暗生……”齐云灏垂目咀嚼着这几个字,只觉得心里、口里一片苦涩……他最不愿意听到的正是这个啊………… “啪”的一声,他拍案而起,转身朝门外走去。 钟启紧跟在他的身后,“陛下,您要去哪里?” 齐云灏头也不回地道:“随朕去泉语山庄,把属于朕的要回来!” 一阵清风拂过湖面,带来了对岸花草的芬芳。梅雪霁慵懒地坐在秋千上,微闭双眼轻轻荡着,淡紫色镶金边的裙摆在风中舒展,仿若一朵盛开的茱萸花。 这泉语山庄真是人间仙境啊。金碧辉煌的宫殿虽然富丽,却没有它的雅致与清幽。在这里,她真正体会到了无忧无虑,体会到了心灵与自然合而为一的愉悦。 “小姐。”侍琴含笑向她走来,身上带着好闻的阳光的味道,她像变魔术似的从身后亮出一个银色的布囊。 “您看!” “这是什么?”梅雪霁含笑接过,抽开布囊的丝带,里面是几颗黑色的种子。 侍琴抓住秋千的绳索轻轻摇荡,忍不住低笑道:“这就是您成天惦记的酒仙芙蓉的种子,王爷昨日刚搜寻到的,今日清晨他离开的时候您还在熟睡,他嘱咐奴婢等您醒后就把它交给您。” 梅雪霁欣喜地把鼻尖凑到袋口嗅了一下,果然有淡淡的酒香扑鼻。这酒香芙蓉是她在《撷芳谱》中多次读到过的香花圣品,因其花香似醴,故而弥足珍贵,连在深宫的上林苑中也遍寻不着。 三天前她无意中在齐天弛面前提及,口气中带着几分艳羡和遗憾。当时齐天弛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没想到他竟然记在了心里。这些天也不知道他是通过什么样的渠道才搞到了酒香芙蓉的种子。 梅雪霁珍爱地把布囊系在腰间的丝绦上,兴冲冲地道:“等一下咱们把种子种在屋后的苗圃里,到了秋天就可以闻到醉人的花香了。” 侍琴推着秋千的手蓦地停了一下。 “怎么啦?”梅雪霁感到了她情绪的异样,不由回头望着她。 “小姐,”侍琴犹豫地看了她一眼,缓缓地道:“咱们在这里真的可以呆到秋天吗?” 一丝浮云遮住了骄阳,天地间蓦地黯淡了许多。 梅雪霁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又沉沉地垂下:“为什么不能?” 侍琴的双手攥紧了秋千的绳索:“您以为宫里的人不会找到这里吗?这几日奴婢夜夜做噩梦,梦见皇上的御林军包围了山庄……” 梅雪霁的心怦然而跳……其实,她又何尝不是?白天笑语嫣然,晚上却也常常被冷汗打湿了寝衣。毕竟,她心里比谁都清楚,那个皇帝是绝对不肯轻易地放过她的。 昨晚她依旧被梦魇搅扰,在床上辗转良久无法入眠。后来,她索性推枕而起,踏着满院的芳草,一路漫步到湖畔。凑着微弱的星辉,她现在临湖的水榭里,有一个颀长而飘逸的身影正面湖而立,那样忧郁地静默着,仿佛是岸边伫立了千年的石头。 “天弛………”她在他身后轻唤,带着几分心痛和不解……这个在她面前笑语酽酽,让她时刻如沐春风的男子,为什么也有这样孤寂的一瞬? 齐天弛回过头来,望向她的目光中带着意外的惊喜。 “夜间风冷,你怎么不披件衣服就出来了?”他迎向她,脱下外袍罩在她纤弱的肩头。 “你在想什么?”梅雪霁的抬起头问。 齐天弛痴痴地凝望她的双眸,嘴角含着一弯好看的弧:“我在想,想你前些天为我唱的那支歌……” “《在那遥远的地方》?” “正是,”齐天弛轻轻握起她的手:“……我愿抛弃了财产,跟她去放羊,每天看着她粉红的小脸,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真美,这样的日子。” 他轻叹着,抬起了她的下颌:“如果,我放弃财产、放弃京中的一切,你可愿意和我隐居山野,一辈子携手牧羊?” 漫天的星辉下,他的眸光熠然闪烁,那么温暖、那么深情,泪水不由得打湿了梅雪霁的眼睛。 “愿意。”她的回答轻柔而坚定。 浓浓的感动溢出他的双眸,蔓延到脸上变成了幸福的笑。他一把搂过她,光洁的下巴轻抵她的际,轻轻地摩挲着。 “那好,咱们约定了。等我辞了王位,你我相携归隐,永远过你歌中的日子。” 梅雪霁的双臂环住了他的腰,听凭泪水打湿了他的一角衣袍……她和他,会有这样美好的一生吗?幸福,真的握在他们手中吗?抑或,它只是一场美梦,转瞬将逝…… 明媚的笑容凝结在梅雪霁的脸上,转瞬成了痴迷的怔忡。侍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心里微有些疼痛。小姐好容易在泉语山庄的青山绿水间找回了欢笑,都是她不好,又勾起了她的不快。 可是,那些不快的事情只是不去想便可以不存在吗? 这几天她眼睁睁地看着小姐和澄亲王情意日笃,一天天地沉陷其中而不自觉。感动之余,她也深深地为他们担忧……聪明如小姐、睿智如澄亲王,他们莫非真忘了京城里还有一位皇帝?不管小姐愿不愿意面对,她都早已是皇帝的女人,而澄亲王……却正是皇帝的亲叔叔!这是一段没有结果的情缘啊! 也许,小姐她是知道的,看她笑容后隐约可见的一丝愁绪,听她房内彻夜的辗转,就可以猜到其实她心中的忧郁远重于她。只是,她隐藏得很好,特别是在澄亲王面前,她都会努力扮演一副无忧无虑的摸样……… “算了,”耳边传来梅雪霁的一声轻笑:“别多想了。再一味哀叹忧虑,小心大好春光都在愁容中过了。来,替我把秋千高高地荡起来吧!” 通往泉语山庄的林间小径上,一匹雪白的骏马正奋蹄奔腾。骑在马上的齐天弛俊逸出尘,银色的袍角被扑面的疾风带起,在身后高高地飘扬着。 此刻,他的脸色严峻,双目紧盯着泉语山庄的方向,持鞭的右手不停地抽打跨下的骏马。马儿吃痛,高声嘶鸣着,四蹄腾空,恍若一道穿行于天地间的银白闪电。 “雪骢快跑,不然就来不及了!”他喃喃地低语着,奋力又抽了一鞭。 渐渐地,泉语山庄的一汪碧水展现在他的眼前,马蹄踏着湖上的木栈,出铿锵之声。转眼之间,泉语山庄的粉墙青瓦近在咫尺。 蓦地,他现在粉墙之外,静静地立着一队人马,为的那人高大挺拔,明黄色的衣袍在骄阳下反射着夺目的光芒。 狂奔的雪骢被生生地勒住,万分不甘地引吭高嘶。而它的主人却已经面如土色,怔怔地呆坐在马背上……今早进京,他忽然接到皇帝率队出京的消息,心里顿生了不祥的预感,了疯似的策马赶回泉语山庄,却不料还是晚了一步………… 齐云灏在雪骢的哀鸣声中回过头来,淡淡地望了一眼齐天弛,又把目光转向了粉墙内的一角。那里有几株高大的凤凰木在微微摇曳着,树丛间传来女子银铃般的欢笑声。 “侍琴,再荡高一些,我快够得上树上的叶子了……” 齐天弛翻身从马上下来,牵着雪骢来到齐云灏的面前。 “陛下……”他黯然跪下。 齐云灏并不理会他,目光依旧凝结在那角粉墙上,口里低吟着:“……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反被无情恼……”吟到最后,声音渐渐低沉到无法听闻。他转过头来望向齐天弛,目光幽深,嘴角却带着一丝清浅的笑。 “十八叔,不请朕进你的庄内小叙吗?” 第二十七章 蓦然回首阑珊处 一泓清泉从天霁山的山脉处倾泻而出,绕过泉语山庄的院子,日夜不停地往庄前的湖水奔腾而去。所经之处,流淌着潺潺的清韵。 梅雪霁木然坐在窗前,平素里喜闻的泉声尽数变成了充耳的噪音。此时,她的全副心思早已飞到了门外……在那里,有两个男子正在进行着关系她命运的谈话。 “……一切都只是臣的一厢情愿,请陛下不要怪罪雪霁。臣与她之间………清白如水。” “好一个清白如水!”齐云灏出一声冷笑:“你敢说你心中对她没有非份之想?” “臣……”齐天弛的呼吸急促起来:“臣确实想过要追随她一生,归隐山林,做一对无忧的……兄妹。” “兄妹?”一阵脚步声起,听得出齐云灏在向他步步逼近。 “你有没有想到过朕?论公,她是我天启王朝未来的皇后,若与你归隐,将置王朝的尊严和体面于何在?论私,她是朕的女人,也就是你的侄妇,你如何与侄妇相携一生,即使只是……做一对兄妹?” 齐天弛陷入了沉默。 “哼哼,”齐云灏又笑了,笑声中布满阴霾:“即使你与朕之间没有这层君臣叔侄的关系,你以为朕就会将心爱的女人拱手让你吗?” “陛下,”齐天弛低叹一声,訇然跪下:“臣愿领一切罪责,只求陛下原谅雪霁。” “霁儿她,不需要原谅,因为朕心里………从未怪罪于她。至于你……你的罪暂且寄存在朕这里,朕还没有想好要怎样罚你……”齐云灏断断续续地说着,忽然停了一停,声音里平添了几分冰冷:“陇西大旱刚过,当地百姓衣食尚无着落。朕打算派你带上朝廷的钱粮前去赈济,你收拾一下,明日一早启程。” “遵旨……” 梅雪霁的指甲深深地陷在掌心的肉里,泪,从眼眶奔涌而出,纵横了满脸……输了,又输了!她再次输给了命运,输给了皇帝。千思百虑,兜兜转转,她最终还是落入了他的手中。 天弛、天弛,你的梦境虽美,可你何曾料到我们的缘分尽于今日……… 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紧接着,有悠悠的脚步声向她步步靠近。梅雪霁闭上双目,心在这一刻又陷入无比的慌乱之中。 “霁儿。”耳边传来一声低唤,熟悉的龙蜒香仿佛一只大手把她整个地包围起来。一阵唏唏簌簌衣袍摩挲声响过,却再没了声息。 半晌过后,梅雪霁微微睁开双眼。却见齐云灏正半蹲在她面前,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眼神中交杂着悲喜。 “你,”心猛的一紧,她条件反射似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却被他一把按住了双手。 “霁儿,”他把她的手放在颊上轻摩着,她这才现他双颊微陷,眼底有抹不去的憔悴:“回宫吧,我想你………” 她僵直着身体,任由他握着双手,思绪沉浸在无边的迷茫之中。 他竟然对着她自称我,而不是朕?这个跋扈的男人,他在求她吗?他想她?他的憔悴都是为了她?…… 不不,不能心软,她好容易飞出宫墙,再也不愿回到那个金编的笼子里。 “我不回宫。”她垂下眼帘,口气中却带着坚定。 他望着她温柔地笑了:“如果你喜欢泉语山庄,朕可以从澄亲王手中买下它,闲暇时常带你来此小住。” “不,”梅雪霁抽回自己的手,定定地抬眼望向他:“我要的不是泉语山庄,而是自由。” 齐云灏的眼里闪过了一丝无奈,他缓缓地站起身来,背着手踱了几步,闷声问道:“你只在乎自己的自由吗?如果你的自由是用箩萝和天弛的自由换来的,你还会心安理得地享受它吗?” 梅雪霁清纯如雏菊一般的眼睛霎时睁大了,胸脯急地上下起伏:“你………你威胁我?” 齐云灏沉默着回过头去,心里漫起一声叹息……对不起,霁儿,这是我最后一次以势压你,因为…… 因为我不能没有你。 掬月宫,又是掬月宫! 淡金色的雪绫纱、紫檀龙凤千工床、枕边酣睡的男子………曾经无数次反复纠缠在她梦魇中的一切又出现在她眼前。真希望这只是一个梦,是她在泉语山庄卧房中做的一个梦,而天弛,就睡在相隔不远的西厢房里………… “侍琴。”她轻唤着,伸出手去想拨开床前的帘幔。稍一辗转,却蓦地惊觉腰间重重地压着一只胳膊。 此时,胳膊的主人正侧身面朝她睡着,看来睡得很轻,被她轻微的举动一带,惺惺然睁开了睡眼。看见她,他欣慰的笑了,嘴里含混地说了一句:“霁儿,别走………”复又搂紧了她,安然地进入了梦乡。 梅雪霁无力地靠在床头,泪水打湿了胸前大红色的百子嬉春锦被……这一回,不是梦了。 白天生的一幕又重新在脑海中回放。 “……好,我跟你回宫。”心头千徊百转之后,她终于咬牙吐出了这句话。 齐云灏的眸子霎时放出了光彩:“霁儿……” “等一下,”推开他拥过来双臂,她后退一步,冷冷地道:“要我回宫可以,但是必须延续我们的约定。” “约定?”他错愕着,英俊的脸上一片茫然。 “陛下忘了?”她讥嘲地笑着,从项间扯出了一根红绳,绳上穿着的一枚碧玉指环在掌间荧荧地着绿光。 齐云灏沉默了,一瞬间竟有淡淡的伤心流过眼底。 压抑住心头的一丝彷徨,她硬下心来,凛凛地继续说到:“陛下国事繁忙,些微小事只怕不会长记心间。所以,霁儿斗胆恳请陛下拟写一道圣旨,以防日后之忘。” 齐云灏定定地望着她,目光深邃而幽远:“必要如此,你才愿意回宫?” “正是。” “你那么讨厌朕碰你、那么不愿意做朕的皇后?” 避开他咄咄的目光,她转过头去,望着窗外的一角蓝天轻轻地叹了口气:“陛下何必要问?” 身后也是一声低叹:“三年后……你还是要出宫?” “是。” 齐云灏垂下眼,嘴角牵起了一弯苦笑:“多情却被无情恼……” 他的声音很轻,却了她的耳。她愣怔着,心头涌上了层层的酸楚……既知无情,何必苦苦相缠? 这句话在她舌尖翻滚了无数次,却不知如何出口。正万千滋味间忽听得他沉沉一笑:“好,朕答应你……” 此时,这一卷圣旨正压在她的枕下。她试探着把手伸到枕边……它还在,织绫的暗纹在她指尖流过粗糙的触感。 “霁儿………”耳边又传来熟悉的呼唤。她吃了一惊,侧目看去,原来是齐云灏变换了睡姿,臂膀却依旧紧紧环在她的腰间。 “唉………”她长叹了一声,默默地躺下。 回宫之后,她依旧被带到了掬月宫。入夜时分,他带着一脸的疲惫从乾清宫回来,不由分说地牵了她的手把她带到了这张紫檀龙凤塌前。立即有宫女上前,为他们宽衣铺床。 梅雪霁攥紧了手中的圣旨,泪水在眼中打转:“你答应过………” 齐云灏温柔地笑着,修长的手指替她抹去了眼角的泪花,拉着她同卧在龙凤榻上。 “朕不做什么,只想拥着你入眠。”他贴近她的耳边说着,口中吐出的热气轻抚着她的面颊。他静静地搂着她,仿佛一个孩子搂着心爱的玩具。 “霁儿,你回来了……真好………”他含笑低喃,心满意足地进入了梦乡。 月朗星稀,寝殿之中一片静谧,只有宫外的太液池不时掀起阵阵涛声。 刘谦益站在寝殿门外侧耳听了听,脸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没事了,梅主子凤驾回宫,陛下就安心了。 从今以后,想必一切照旧吧? 春末夏初,热浪蒸腾。上林苑的沉香亭畔,古树参天、葱茏蓊郁。朱栏下盛开着点点莹白的结香雪球,远远望去恰似六月飞雪,为大地带来一片清凉。 莞柔公主齐云萝手中的美人团扇轻轻地摇着,俏脸上明媚的笑魇在团扇后时隐时现。 “……呵呵,有道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梅雪霁望着她怔怔地愣:“这话何意?” “还装傻?”齐云萝笑着用扇柄轻点她的额头:“当初你出宫的时候,曾口口声声对我说,此生但求有人心里、眼里只装下你一个。如今,这人可找到了?” 梅雪霁的心蓦地一动,脑海中浮现起齐天驰那双深情凝视的眼眸。她甩甩头,黯然地垂下眼睛问道:“你说的是谁?” “我皇兄啊,”齐云萝娥眉轻挑:“他眼里、心里可不就只有你一个?以前我不知道,待放你走后,眼看他深陷绝望、柔肠百转,才惊觉你在他心头的分量……” 第二十八章 迟迟钟鼓初长夜 梅雪霁苦笑着站起身来,把淡淡的目光投射到林霭深处。身后,传来齐云萝絮絮的低语。 “说来真是好笑,我费尽周折助你出宫,却不道你要的东西却正在宫中……不过,若非这番折腾,又怎可逼出我皇兄的真情流露?嘻嘻,那日我亲耳听他自语: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一滴晶莹的泪从梅雪霁的眼眶里静静地滴落,脚前的一块漫金地砖霎时溅开了一朵淡梅……我要的,是他吗? 从昨日回宫到现在,齐云灏和她独处的时间并不多。听说西北边关又出了事,他一直往返于太和殿和乾清宫之间,和大臣们议政直到深夜。 回到寝宫之后,他们之间也几乎没有交流。他只是心满意足地拥着她,一夜不曾放手。而这一夜,她却辗转无眠……… 也许,他对她的心是真的。从他的眉梢眼底,再也看不见那种高高在上、气指懿使的神气。有的只是化不开的温柔和怜惜,有时候甚至温柔到有些低声下气。 但是,他得回她的手段却依旧是强横的,他何尝顾忌到她的感受,何尝把她的情愿与否放在心上? 他对她,算得上爱吗? 也许,这就是帝王之爱……付出了,就要强迫对方接受? 齐云萝缓步走到她的身后,伸手扶住了她的双肩:“傻丫头,还踌躇什么?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东西,眼下正握在你的手中。若换了别人,只怕夜夜在梦中笑醒呢。” 梅雪霁回过头来,望着她浅浅一笑:“如此说来,我应该感恩戴德了?” 齐云萝看着她满面的清冷,不由怔住了:“霁儿,你………” 正说着,忽听得亭外有人通报:“启禀梅主子,太医院太医梅雪峰求见。” “我哥?”梅雪霁诧异不已地把目光投向齐云萝,却见齐云萝眸光闪烁,嘴角含上了一弯浅笑:“快请他进来。” 一阵脚步声起,转眼间梅雪峰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沉香亭外。 “臣太医院梅雪峰拜见公主殿下、梅……”一个梅字出口,喉头却蓦地凝滞,“主子”二字湮灭在蠕动的唇瓣间。 梅雪霁鼻子一酸,眼眶顿时湿了。她紧走几步,将哥哥搀扶起来。兄妹俩四目交视,一时间千言万语,却相顾忘言。 齐云萝见此情景也是眼圈微红,走过来轻扯梅雪霁的衣袖道:“你们兄妹久别重逢,该开心才是,怎么反而哭了?况且,今后你哥哥长留宫中,你也多了个亲人陪伴……” 梅雪霁闻言心头一紧,忽然记起刚才梅雪峰自称太医院太医,莫非………想到这里,她急急地打断齐云萝:“我哥要长留宫中?” 梅雪峰对她平静地笑着:“是的,我已被陛下安置在太医院,做了柳院判的助手。” “那……你的沐恩堂呢?” 一丝黯然掠过梅雪峰的眼底,但转瞬间他又淡然地摇了摇头:“关了。” “为什么?”梅雪霁心焦了起来,在梅府呆了两年,她深知沐恩堂对于梅雪峰的意义。 齐云萝在一旁笑道:“还不是我皇兄为怕你回宫寂寞,所以就留下了你哥。” 一片愤怒的红晕腾起在梅雪霁的脸上……可恶,这个皇帝!囚禁了她也就罢了,为何连她哥哥的自由也要被剥夺?难道身为帝王,就可以随意操纵所有人的命运吗? “不行,”她一把拖起梅雪峰的手就往外冲:“我带你去找陛下,让他放你出宫重开医馆……” “霁儿。”梅雪峰握住了她的手腕:“哥哥是自愿留下的。” “你不是………” “不,哥哥真的是自愿留在宫中的,”梅雪峰柔和的目光停驻在妹妹脸上,一股暖流顺着他的指尖绵绵传来:“医馆算不上什么,在我心中,它及不上我妹子的万一。前些天你不知所踪,哥哥心如刀绞,时时自责。在这个世上,哥哥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当日明知你矫容入宫,哥哥却听凭你孤身涉险,实在失了做兄长的责任………所以这一回,无论如何,哥哥要留在宫中守护你,即使身卑力薄,也要尽力保你周全………” “哥……”梅雪霁把头埋进梅雪峰的怀里,热泪濡湿了他胸前的一角纱袍。 梅雪峰用手轻抚梅雪霁满头的青丝,深情的双目中也蕴含泪光点点。 沉香亭中,有人默默地退到角落,注视着这感人的一幕,数滴清泪滑落至含笑的嘴角。 霁儿,你何其幸也,有这样一位至情至性、诚挚坦荡的兄长………… 侍琴放下御榻前的垂地珠帘,对紫琼默默地点了点头,两人轻手轻脚地双双退下。 走到寝殿外,迎面正遇上手捧蜀锦香囊的紫缨,侍琴望着她手里的香囊出了一会神,方开口问道:“今晚熏的是什么香?” 紫缨笑吟吟地把手里的香囊往她面前一递道:“还不是日日都用的沉。” 侍琴打开香囊,沉馥郁的芬芳在鼻端萦绕,她不由蹙起了眉头:“不行,香味太浓了,今晚恐怕熏不得这个。还是换成梅主子自己调配的碧凝吧。” 紫缨不解:“今日怎么就熏不得沉?” 紫琼一拽她的衣袖道:“别多问了,说你平日里不上心你还不服,没听见刚才陛下回宫前梅主子一直嚷着不舒服吗?哪里受得了这沉的浓香?” 紫缨偷偷一吐舌头道:“主子不舒服吗,我怎么没听见?哦,对了,晚间我一直在外头站着呢………” 侍琴与紫琼对望一眼,脸上的忧色更深了。她伸手接过紫缨手里的香囊,到西殿换了碧凝香悄悄地端进寝宫。打开墙角的瑞兽熏炉盖,将碧凝香点上。一时间清香幽远,萦绕于纱幕珠帘之间。正待起身,忽听得九重华帐内传来一声低低的呻吟。 “霁儿,你怎么啦?”辗转声中传来齐云灏关切的询问。 “嗯………没什么………” 侍琴低眉垂眼,压抑住心中的一丝叹息,悄无声响地转身退下。寝殿外紫琼和紫缨忙迎了上来,齐声问道:“主子睡了还是醒着?” “醒着呢。”侍琴说着双眉紧蹙,眼盯着面前的一方金砖,陷入了无边的思绪之中……… 自从小姐被皇上从泉语山庄接回宫后,一直沉默寡言,整日里只是坐在窗前的书案旁,手持紫毫在纸上画来画去,也不知道她在画些什么。 那一日小姐叫住了她,屏退左右,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侍琴,我问你,男人最讨厌的是什么样的女子?” 她的话让侍琴无端一愣,张口结舌了半天方讪讪地道:“这个……奴婢哪里知道?想必,是丑陋的女人吧………” “丑陋?”小姐望着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有道理,我要把这条记下来。” 侍琴眼看她在纸上写下“丑陋”二字,心里蓦然有些慌乱:“小姐,您这是………又要和万岁爷置气?” 姐搁下手中的紫毫,含笑望着她道:“置气说不上,只是不想在宫里被白白束缚三年,所以为自己制定了反击计划。” “反击计划?”侍琴的心怦然而跳:“小姐,您可千万别再惹祸了。自您回宫以后,陛下对您小心呵护、事事顺从,您又何必………” 姐搁下手中的紫毫,淡然一笑道:“我的心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只盼早早飞出这宫墙去,圣眷深浅,哪里放在我心上?” 侍琴垂下眼,犹豫一番道:“莫非,您心里还放不下……他?” 一个“他”字出口,小姐的脸上便是一怔,她起身走到窗前,声音里带了惆怅:“别说了,我与他早已注定无缘。” “那您为何……” 姐回过身来,清亮的眸子里含着一丝浅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起图之。若是让皇帝对我生厌,不就可以早日脱离苦海?” 侍琴望着她满脸兴奋的模样,心头不由掠过一丝叹息……这里哪是苦海?若换成其他女子,分明就是天堂!唉,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也不知她的小姐为何这般固执? 然而她的话小姐如何听得进去?自那日起,小姐便开始了她的所谓反击计划。好像还为它起了一个古怪的名字叫什么……非暴力不合作…… 第二十九章 此时此夜难为情 当日陛下回掬月宫午膳之时,便立时觉察到了她的异样。以往小姐见了陛下尽管容色冷淡,至少还恪尽礼仪,跪地接驾。这一日却是懒懒地倚在床上,只推说身体不适,顾自闭目养神,见陛下进来理也不理。 陛下却也不恼,反倒坐在床头,搂过她柔声嘘寒问暖。下午圣驾回乾清宫理政,期间还遣了好几位御医来为小姐诊脉。听御医们回复说小姐凤体无恙,陛下还是放不下心来。数回让刘谦益传来口谕,让小姐多多下床走动,别一味躺着憋出病来。 起先小姐还尽力绷着,没想到她一番恹无生气的神情落在陛下眼中却掀起了不小的风浪。一时间,掬月宫中乱成一团,御医们开来各色清心养气的补汤堆满了床头的青玉案几,几个年老德高的嬷嬷轮番劝着小姐喝下。宫门外整日停着翔凤步辇,宫女们奉了圣旨每日须得扶着梅主子乘步辇赴上林苑闲步散心……… 后,小姐只得无奈地宣布自己体健如牛,并做出一副朝气蓬勃的样子,方才安了陛下的心。于是,掬月宫中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姐一计落空却并不气馁,没多久便又生了一计。听得陛下不喜奢靡娇纵,她却偏偏将平日里陛下赐的各色珠宝拿出来,命内务府制成八宝脚踏搁在床尾。 昨日夜间陛下回寝宫见了脚踏,脸上立时露出了惊异:“这是何物?” 姐淡淡地瞥了一眼道:“是我的脚踏。近来暑热,踩着它睡清凉些。” 陛下默默地注视她良久,眼里流光一闪,忽地笑了:“霁儿,你真是个孩子。”说着拥过小姐来,在她的眉间爱怜地一吻。 当时小姐愣愣地回望着他,脸涨得通红。那只八宝脚踏被陛下拿过来,亲自为她垫在脚下:“若能为你解得暑热,它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今日一早,陛下起身上朝之后,小姐还兀自靠在床头望着八宝脚踏愣,口中怏怏自语:“奇怪,他怎么就不生气呢?” 侍琴见了,不由得捂嘴偷笑。 不久,又听得小姐低叹一声道:“看来,只有用最笨的办法了……” 侍琴曾几次三番问小姐,她所说最笨的办法到底是什么。小姐却只是神秘地一笑:“到了晚间你自然就知道了。” 晚膳后服侍小姐兰汤沐浴时,忽然见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瓷小瓶,迅地拔下瓶塞将里面白中带绿的汁水倒入浴汤之中。手法快如闪电,以至于除了近身的侍琴之外,其他宫女都未曾注意。 “这是?”侍琴扬起眉,难掩满脸的诧异。 姐却微笑着一眨眼睛,翻手将瓷瓶塞进她的掌心:“别问。” 侍琴下意识地捏紧手中的瓷瓶,紧张地左右张望了一下,趁着紫琼她们正忙着整理小姐的衣饰,她赶紧将瓷瓶塞进腰间的丝带中,这才悄悄地舒了一口气。 慌乱中,眼角余光瞥见小姐的嘴角噙着一弯笑。 沐浴后的小姐身着月白色的丝绫寝衣,一头如缎的青丝垂至腰际,更衬得她肤白似雪、飘逸如仙。 二更天时,乾清宫的太监传下圣谕,说是陛下今晚依旧回掬月阁安寝。小姐听了,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自从小姐侍寝以来,嫔妃们的绿头牌早已形同虚设。陛下夜夜留宿掬月宫,从未翻过其他妃子们的牌子。起初小姐曾为此烦恼过一阵子,后来似乎慢慢地也适应了。 三更时分,小姐忽然放下手中的书,拼命用指甲抓着手背。侍琴和紫琼围上去,但见手背上莹洁如玉的肌肤赫然生出大如黄豆的红色斑点,一抓过后,斑点愈多。小姐撸起衣袖,手臂上也星星点点地泛出了红色。 “哎呀,这可怎么好?”紫琼顿时低声惊叫。 姐不慌不忙地抬起眼问道:“我脸上有吗?” “没有。”侍琴在回答的时候忽然瞥见小姐的脸上竟然浮起了一抹浅浅的失望。惊奇之余,她顿时明白了……这一切必定与小姐倒入浴汤的神秘液体有关,想必,这就是小姐所说的最笨的办法? 正疑惑间,忽听得外间传报:“圣驾到!”…… “来人、快来人!”一声高喝打断了侍琴忐忑不安的思绪,她身子蓦地一颤,和紫琼交换了一个忧虑的目光后,匆匆奔向寝殿。 重帘卷处,但见年轻的君主双眉紧锁,满脸是焦虑和慌乱,眼睛直直地盯着怀中的女子。那女子双目紧闭,浑身轻颤着,一张脸肿胀得通红。从额头直到颈项,重重叠叠布满了猩红的斑点。 “霁儿、霁儿,你怎么样?”齐云灏一把按住梅雪霁乱抓的手,声音里透着几分沙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低声问着,用急怒交加的目光盯紧了侍琴。 呼吸蓦地一滞,侍琴忙不迭地垂下眼去:“奴婢不知。” 齐云灏依旧紧盯着她不放:“还愣着做什么?快传梅太医!” “是。”侍琴如梦初醒,匆匆地屈膝一礼,转头向外冲去,却与端着银盆跨进门来的紫缨撞在一处,水撒了一地…… 梅雪峰奉旨赶来,请脉、问诊……宫女太监们端着汤水巾帕进进出出,掬月宫中乱成一片。 齐云灏背着手立在东殿的窗前,脸色暗沉,漆黑如幽潭的眼里暗涛翻涌。 梅雪峰跪在他的身后,被他脸上的阴霾所震慑,眉目间不由得带上了重重的忧色:“臣以为,梅小主身上的红点出得蹊跷。看似……” “说下去。”齐云灏的声音闷闷地传来。 “看似被花草的毒汁侵染。” “花草?”齐云灏抬高声音重复着这两个字,缓缓地回过身来道:“何种花草会有这般毒性?” 梅雪峰愣了一下,凝神细想片刻道:“据臣看来,多半是一品红、雁来思之类。只是,此类花草毒性并不大,却不知为何会蔓延全身……若只是触碰、采摘断不致此。除非………” 齐云灏目中寒光一闪:“除非怎样?” 梅雪峰在他的逼视下低下头去:“除非挤了汁水遍涂身上、或者用加了毒汁的水沐浴净身。” “啪”地一声脆响传来,梅雪峰不由得浑身一颤。抬起头来,却见方才搁于琉璃几上的碧釉如意纹茶盏被皇帝扫落于地,变成了一堆碎片。 “你下去吧,”齐云灏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传侍琴。” 窗外雨声沥沥,一阵阵湿润的风透过垂地的纱帘吹送进来,稍稍驱赶了屋内闷热的空气。 侍琴悄无声息地跨进东殿,但见昏暗的灯光下,齐云灏直直地伫立着,高大的身躯投下庞然黑影,几乎要将她吞没。只一瞥间,她便心惊胆寒,“噗通”一声颓然跪下。 “侍琴,”齐云灏向她慢走几步,注视着她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冰冷的杀气:“你告诉朕,你主子身上的红点到底是怎么回事?” 侍琴双手撑地,禁不住肩头微微颤:“奴婢……奴婢委实不知。” 一只大手钳住了侍琴的下颌,她被迫着抬起眼,却被皇帝锋利如刀剑的目光刺痛了。 “你胆敢欺骗朕?” “奴婢不敢。”泪水不听话地夺眶而出,流入她的嘴角,带来满口的苦涩。 “哼哼,”齐云灏出一声冷笑:“朕只当你是霁儿从梅府带来的侍女,必是对她忠心不二。没想到……”说到这里,他的手指蓦地加大了力,眼底闪过一层寒气:“说!指使你的人到底是谁?” 顾不上颌间火烧火燎的剧痛,侍琴呆呆地愣在那里,一时没有听懂他的话。 “是我。”身后传来一个恬淡的声音。 齐云灏眉峰一挑,捏紧的手霎时放开了。 “霁儿?” “是我。”梅雪霁缓步向他走来,原本清丽绝尘的脸上依旧布满了鲜红的星星点点,看上去触目惊心,完全分不清本来面目。 齐云灏跨前一步,握住了她的纤手:“为什么?” 梅雪霁垂下眼帘,在他面前静静地跪下:“请陛下恕罪。” 齐云灏定定地望着她,脸上仿如走马灯似的闪过不解、怀疑、了悟、无奈…… “你起来吧。”他低叹着扶起她,目光渐渐黯淡下去:“夜深了,早些安寝吧。”说着,扶了她的纤腰,把她带回寝殿。 碧凝的清香悠悠地飘荡在掬月宫内,御榻前淡金色的雪绫纱被窗外徐送的微风带动,仿佛掀起了一层微浪。 齐云灏斜倚着靠枕,深邃的目光久久地停驻在梅雪霁的身上。此时她正背朝他卧着,只能看清她半边的侧脸。脸上的红斑尚未消褪,双目微闭,悠长的睫毛仿佛一对蝶翅在微微颤动。 “这丫头,一定又在装睡。”回想这段时间来她层出不穷的花招伎俩,齐云灏的脸上不由露出了苦笑。 其实,他何尝不知她苦苦折腾的目的?只是不愿意开言点破而已……既然她爱玩,便陪着她玩玩何妨?两度入宫都是他强求了她,并非出自她的本愿。宫中寂寞,他又忙于国事无法时常陪着她,那么,就纵着她小小地玩闹一番吧。 只是这一回,她却玩得过了火。 雁来思,那茎叶的毒汁好在只是被倒入浴汤之中,若是不慎饮下,后果不堪设想! 开始,他只是怀疑侍琴受人指使暗害霁儿,咬牙切齿地打算下狠手挖出幕后真凶。谁知弄到后来,策划此事的竟然就是霁儿本人! 想到这里,齐云灏不由暗暗地生气。再怎样,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赌气啊…… 第三十章 红袖染得翰墨香 “霁儿,把脸转过来,朕有话说。”他对着她沉声命令。 梅雪霁娥眉微蹙,身子却依旧一动不动。 齐云灏心头火起,伸出手臂一把揽过她,在她耳边切齿低语:“好,你继续装睡吧。不过你给朕听着,不管你做了什么、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朕对你的心不会变。朕喜欢的不只是你的容貌,而是你整个人!哪怕有一天你变老了、丑了,朕依旧要你常伴左右,留在这掬月宫陪朕一生!” 梅雪霁在他的怀抱中睁大了眼睛,张开嘴正要说什么,却被他蓦地俯下身去,捕捉了双唇。悠长的热吻过后,他抬起眼,目光恍若星辰般闪亮。 “朕知道,你又要提那三个约定。放心,朕这回决不食言,三年后,朕不会强留你。不过,在这三年里朕会用尽一切办法缚住你,让你自动放弃出宫的念头,让你真心实意地想着朕、爱着朕。你就是一块冰,朕也要把你捂在怀里让你融化………” 夏日的太液池上,已经满是青碧的荷叶。早有薄翼的蜻蜓飞来,在亭亭的翠盖间寻找将开的小蕾。寻着了,便轻轻停驻在浅粉色的瓣尖上,惬意地**着花蕊的芬芳。 微风徐来,将清甜的荷香传送至上林苑的每个角落。 太液池南岸,有一座苍翠的小山。山间遍植松柏,苍劲挺拔、郁郁葱葱。重重绿叶掩映着山顶的一角亭阁,青砖绿檐衬着黑色的琉璃瓦顶,显得分外简洁素雅。这便是天启的皇家藏书楼……翰墨阁。 此时梅雪霁正立在翰墨阁的大门口,抬头打量着阁内高耸及顶的书架。这翰墨阁的一层开阔轩敞,正中设九龙御座,为春秋君主与众臣讲经筵之处。三层六房相连,通透明亮,内藏各种孤本珍籍,明间设有御榻,以备皇帝随时登阁御览。唯独二层为暗层,光线昏暗,不利阅览,只为藏书之用。 梅雪霁在三层浏览了一会经史子集,只觉得那些书上的繁体字晃得她两眼晕,加之篇篇都是晦涩难懂的文言文,翻了几本便暗暗讨饶。于是,便弃了三层走下二层来。 “梅主子,这二层没个坐的地方,您要是想看什么,还是让奴才给您取来吧。”翰墨阁的管事太监楚卿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 梅雪霁站在二层的楼梯口,左右打量了一番。这二层果然不是读书的地方,闷热晦暗不说,空气中还隐隐透着一股旧书的酸腐味。 她不由皱了皱眉,眼波流转,忽见东南有一排长窗,窗户上镏金的水波云纹雕得甚是精美。她抛下楚卿顾自走过去,伸手推开了面前的窗户。窗外恰巧是烟波浩渺的一汪太液池,极目望去,远处一抹青山尽收眼底。款款荷香轻送,一下子赶跑了屋内的闷气。 梅雪霁转过身来,凑着窗外的日光,她现前方不远处的一部书架上整整齐齐地陈列着数排硕大的锦盒。湛蓝色的盒面上贴着雪白的纸签,上面分门别类地标着嘉辕元年正月、嘉辕二年五月、嘉辕二年七月…………的字样。 梅雪霁知道,嘉辕就是当今天子齐云灏的年号,那么,这锦盒中装的,一定是和他有关的资料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微微起了好奇,转过头去问楚卿道:“这盒里装的是什么?” 楚卿躬身回道:“是历年收藏的大臣们的奏章。” “哦?”梅雪霁双眼亮:“拿来我看看。” “这………”楚卿的脸上露出了难色:“照理除了陛下,其他人是不得览阅的。” “这样啊………”梅雪霁清澈的目光中带上了几许失望。 正在这时,从楼下走上一个太监,凑近楚卿的耳边低语了几句,楚卿立即心领神会地不断点头。忙不迭地让随从把架上的锦盒搬了,一一送到梅雪霁的面前。 梅雪霁微有些诧异地朝那个太监看了一眼,只见他躬身垂退到了一边,看不清面目,从他身上穿的暗红色金丝云纹的锦袍上看来,应该是乾清宫的太监……莫非,是齐云灏让他专程来传旨,让翰墨阁的管事不要拘着她,任她随意翻阅典籍资料? 海中不由浮现起今晨齐云灏上朝之前,一边张开手臂任宫女们为他穿上朝服冠带,一边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对她微笑:“对了,若是闲得谎,不妨就去翰墨阁翻翻书吧。” “翰墨阁……”梅雪霁晨困未醒,窝在被里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 齐云灏望着她娇庸懒散的模样,不禁笑着走到床前,伸手刮了一下她玲珑的鼻尖。 “翰墨阁藏书浩瀚,各类典籍一应俱全,你在那里也许会找到些乐趣。总胜过天天对着朕寻事挑衅。”说完,不理会在床上呕得直翻白眼的梅雪霁,顾自大笑着离去。 寻事挑衅?梅雪霁面对眼前堆积如山的锦盒笑着撇了撇嘴……看来,他是被她折腾得有些怕了,这才想出法子把她送进书阁,以期换得几日的清静。呵呵,不过她也闹得有些无趣了,三招使尽、黔驴技穷,她才现她根本不是齐云灏的对手!老天,这一回他怎么没有像上次那样被她的丑陋吓得龙颜失色、避之不及呢?唉,左思右想不得其解…… 算了,好在因祸得福,可以来这里自由自在地东翻西看,真可谓各得其所。 想到这里,她朝楚卿微笑着一点头道:“你们都退下吧,留我一人在此静静地呆一会。” 楚卿犹豫着回望了一眼乾清宫来的红衣太监,见那人对他微一颔,便满脸堆笑地躬身施礼道:“是,奴才们这就退下。”说着,对随侍的太监们一挥手,众人一同下了楼去。 梅雪霁兴致勃勃地席地而坐,伸手打开一个锦盒,里面整齐地罗列了大小规一的墨绿色折子。抽取其中的一本翻开,但见上面布满了工整的蝇头小楷:“……元年四月上,乌闻道奉旨为洺江总督。不思勤勉报国,反仗秦相之势为祸地方,纵容属下侵占农田、致人死伤,恳请陛下令廷尉法办,以正国法……” 又翻出一本,上面写着:“臣冒死弹劾当今太傅刘奉台管教不严,纵容其甥许正章流连花街,行凶于闹市,殴打府臣金平致残,招致民愤沸然……” 连连翻去,有的是类似的弹劾奏本、还有的是关于朝廷大事的议论。每本的末页,都有鲜红的朱笔御批,少则几个字,多则数十行。字体遒劲挥洒,力透纸背,看来必是齐云灏的笔迹无疑。 从御批上可以看出他理政的风格偏向于明断果决、不存一丝拖泥带水。在大臣们众说纷纭、各陈其理的关头,他却能迅地做出判断,并立时清理出头绪,将应对的政令逐级颁下去。从其后各级官府回复的奏章上来看,他的判断往往都是正确的……… 窗外一阵蝉鸣鼓噪,梅雪霁放下手中的折子抬起头来,半空中骄阳似火,远处宫殿金色的琉璃顶在阳光下亮得耀眼。梅雪霁揉了揉微有些酸痛的双眼,心中微微泛着波澜……看来,这一国之君还真不是常人能做的呢。怪不得见他每日下朝回来,笑容之后总是难掩一丝乏倦,原来,他每天要应对的竟是这些烦心的事情……… 想到这里,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伸手取过另一本奏章来读。腰背有些酸痛,她试探着把身子向后轻移,想找处墙角靠一下。蓦地,后背接触到一片轻暖,嗯,**,她的嘴角微牵了一下,把后脑勺也靠了上去,眼睛却依旧追逐着奏章上的词句。 “……五月十五,陇西久旱逢雨,百姓欢欣鼓舞,相携叩于雨中。未几,雨势倾盆,数椽农舍墙颓屋破,主家仍倚门而笑……” 卷末留有数行朱笔:“朕读来辛酸,恨不以身代之。黎民受此疾苦,乃朕之过也。每每思之,痛悔自责……” 梅雪霁合上本子,眼眶微有些热。看来,这个平素看似轻狂跋扈的男人,却是个好皇帝啊。爱民如子、朝政清明,对百姓的疾苦感同身受…… 一滴晶莹的泪从她的眼眶中滑落,却被一只大手轻柔地抹去。梅雪霁心头一惊,回头看时,却现自己正倚靠在齐云灏的怀中。此时的他靠墙坐着,目光凝视在她的脸上,满含了轻怜蜜爱。 “你,你怎么在这里?”她的脸顿时红了,慌不跌地想推开他的怀抱,却不料被他搂得更紧。 “朕进来的时候看见你正对着窗外呆,只想悄悄地坐到你身后瞧一眼你正看些什么,没想到竟被你当成了软榻。”他坏坏地笑着,一双眼睛闪闪亮。 梅雪霁的脸红到了耳根,她捂着双颊把头扭向了一边……天啊,怪不得刚才靠得那么舒服呢,原来一直是倚在他的怀里!真丢脸,又被他看了笑话……… 耳边不由回响起那日雁来思事,他在她耳畔咬牙切齿说过的那句话:“你就是一块冰,朕也要把你捂在怀里让你融化………”心头禁不住一阵鹿撞,更添了几分心慌意乱。 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听了他那番略带威胁意味的告白之后,她的心情便起了微妙的变化。每次靠近他,从前那种厌恶和畏惧仿佛风中游云般从她心头一丝丝地抽离,剩下的只有心跳加、面红耳赤的惶惑。更糟糕的是,他好像也看出了她的异样,每次单独面对,他瞧她的眼神中都新添了惊喜与得意,无视她的彷徨和迷乱,反倒刻意对她缠绵亲昵…… 可恶! 齐云灏笑着把她的脸拨转回来,强迫她抬眼望着自己:“没想到朕的霁儿不爱经史子集、不爱诗词歌赋,倒是对朝臣们的奏章颇感兴趣。莫非,想做个相君辅国的女丞相?” 第三十一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 梅雪霁闻言蹙起了双眉,正色道:“陛下休得取笑。自古内宫不得干政,霁儿虽非陛下的妃嫔,却也是宫中的女子。这么说,岂不让霁儿落人口实?” 齐云灏愣了一下,摇头道:“朕并未有取笑的意思。见你埋奏章神情专注,看似对朝政有所感悟,朕心中唯有惊喜。想不到霁儿秀外慧中,胸蓄大志。来,同朕说说,你读了半日,可有什么心得?” 梅雪霁轻咬下唇红着脸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噗哧”地笑了:“也没有什么,读了这会儿我只记得两个名字。一个是太傅刘奉台、一个是右丞相秦舒。那些弹劾的本子参来参去,无非都是两人的门生手下相互倾钆,斗得十分有趣。” 齐云灏浓郁的剑眉高高挑起,满脸是难掩的讶异:“霁儿真是高才,只是随便一翻,便寻到了问题的关键。” 梅雪霁笑着抬起眼道:“真的被我言中了吗?莫非,这也是让你头痛的主要因素之一?” 齐云灏搂紧了她,微笑的嘴角含着一丝无奈:“正是,秦刘两党之争,旷时持久,每每接到他们互相倾钆的奏章,朕便忧烦无尽。” “但是,陛下想必一直努力置身事外,两头踩着平衡?”梅雪霁对着他眨眼而笑。 齐云灏眼中的惊异更深了:“你怎么知道?” 梅雪霁微有些得意:“朝廷党争自古有之。它是一把双刃剑,昏君畏之如虎,明君却善于用它摆平纷争、驱使朝臣。我想,陛下是个明君对不对?那么,这党争之剑陛下想必用得得心应手了?” 望着她明媚如秋潭的双眸和唇边漾着的一汪浅笑,齐云灏心中顿时柔情澎湃,他慢慢地把脸贴近她,凑到她耳边道:“朕还是第一次听到你的夸赞,真是让人又惊又喜。朕觉得,朕捡到了一个宝贝,朕的霁儿如何懂得这套为君之道?” 梅雪霁听了他的话,忍不住几乎要笑出声来。她哪里会知道什么为君之道?这一套教条还不是拜二十一世纪的文明结晶……电视所赐!在穿越之前,她曾迷过一阵《康熙王朝》,这一番话正是剧中孝庄皇太后的台词………… 正暗笑间,忽觉齐云灏一口含住了她的耳珠,连带上面的紫石榴宝石耳环也被他含在嘴里轻吮着,他那略带清凉的男性气息暖暖地喷在她的颈边,有些酥痒、有些麻栗………梅雪霁立时双颊飞红,伸手使劲要去推开他,无奈几番挣扎却被他越箍越紧。 “别动,”他在她耳边低喃:“再动朕就无法自持了。乖乖地让朕搂着,朕只想陪着你静静地看一会折子,就和刚才一样。”说着,把下巴搁在她的肩窝上轻轻地摩挲着。 梅雪霁低垂着粉颈,不敢朝他看,作势从锦盒中抽取了一本奏章来翻开,但是此时有他在耳鬓边厮磨,却哪里看得进一个字去? 心头一阵羞恼泛起,梅雪霁猛的站起身来,把手中的奏章丢进锦盒中。 “怎么啦,霁儿?”齐云灏略带惊讶地站起来,用手臂环住了她的纤腰。 梅雪霁转过身去,闷闷地道:“看得乏了,想出去走走。” 齐云灏笑了:“好,朕陪你一起走。”说着,携起了她的小手,一齐走下楼去。 两旁的宫女太监们唰啦啦地跪了一地。齐云灏好心情地示意他们起身,一边含笑看住梅雪霁不放。 梅雪霁又羞又恼,轻轻地甩开他的手道:“陛下不是国事繁忙吗,今日怎么有空来这里蹉跎?” “哈哈,明君也有躲懒的时候。看折子看得乏了,只想过来瞧你一眼。”他说着把头偏过来,捉狭地望着她:“怎么,霁儿在怨朕平日里相陪的时光太少?若是这样,今后朕就时时把你带在身边………” 梅雪霁急得忙打断他道:“千万别!” “为什么?”齐云灏目光炯炯地望着她……好喜欢看她那一副羞红了脸的娇俏模样,近日来,只需稍一逗引她的脸就立时红霞遍布,仿佛一朵艳丽欲滴的牡丹花。呵呵,真是百看不厌呢! 正得意间,不觉已来到山下。眼前一池碧水在阳光下粼粼生光,远处汉白玉的十七孔桥在湖面上投下静静的影子。梅雪霁停下脚步,清亮的丝在风里飘摇,有几根飞散开去,粘在她娇美如海棠花瓣的唇上。 齐云灏走近几步,伸手拂去她唇上的丝,情不自禁地柔声道:“今生,朕只求有你相伴便足够了。” 梅雪霁蓦地一愣,耳边回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如果,我放弃财产、放弃京中的一切,你可愿意和我隐居山野,一辈子携手牧羊?” 眼前的这双眼睛和那人的眼睛多么相似啊,同样的脉脉含情、同样的深邃辽远,只是那个人,恐怕再也不会这样地看着她了吧……心猛的一痛,眼中的光彩霎时黯淡下来。 握住她的手加重了力,梅雪霁抬起眼,却现深望着她的那双眸子中饱含了宠溺和依恋。心头掠过一丝叹息,她转过头,把目光投向了一望无际的湖面。 湖中的接天莲叶间忽然划出一只小船。船头上立着一个身着橙色丝袍的小小男孩,头顶一张硕大的荷叶,正在神气活现地指挥着身后的太监将船划近。小船推开一道水波,稳稳地停靠在岸边。那男孩一纵身跃下了船,一边摘下头顶的荷叶扇着风,一边回头对太监们嘱咐着:“把刚摘的荷花送去翊坤宫我母妃那里,嗯,那些小鱼嘛,搞个缸子养着吧……”正说着,冷不丁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他懊恼地回过头,正待怒,一眼却瞥见跟前的一双明黄色金丝绣龙的丝履,不由得大吃一惊,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父皇…………” 齐云灏望着齐昭成被湖水打湿的衣摆,脸上闪过一丝疑惑:“父皇记得,此时正是昭儿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怎么会出现在太液池的小船上?” 齐昭成眼珠子一转,吐了吐小舌头道:“孙师傅今日病了,老早就散了学。” “是吗?”齐云灏望着儿子的脸,嘴角浮了冷笑:“来人,传孙世钧。” “父皇,”齐昭成伸出小手扯住了父亲的衣袍:“孙师傅真的病了,病得不轻呢,恐怕走不动路了……” “哦?”齐云灏眉峰微挑,一手扶起了儿子,把他抱在怀间:“那父皇就遣人用步辇把他抬来问话。” 齐昭成皱了皱眉,开口正想说什么,一转眼却望见了伫立在父亲身边的梅雪霁,微微又是一愣。 梅雪霁上前福了一福道:“参见皇子殿下。” 齐云灏回过头来对她笑道:“你是长辈,该他向你行礼。” “我………”梅雪霁的脸又是一红:“我怎么当得起?” 那一边机灵的齐昭成早已一骨碌从父亲的怀抱中下来,涎皮笑脸地走到梅雪霁跟前躬身到底:“昭儿给霁姨见礼。” 梅雪霁羞臊不已,赶紧伸手扶起他,低头躲到了齐云灏的背后。 “臣孙世钧参见圣驾。”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齐云灏回过头,却见齐昭成的授业师傅孙世钧伏跪在碎石径上,双肩在微微颤抖。 “昭儿告诉朕,孙师傅今日身体不适,故而散了学?”齐云灏一脸的和颜悦色。 孙世钧抬起头瞥了一眼齐昭成,看见他正挤眉弄眼地对他打暗号,不由摇头低叹道:“臣……微体无恙,只是自思才薄学浅,不堪胜任帝师之职,故恳请陛下为皇子另择良师。” “哦,这是为何?”齐云灏双眉微挑。 孙世钧一脸的无奈:“皇子天资颖悟、聪慧异常。只是………心不在学业上,一月之内倒有十数日辍学。臣苦思良策,奈何均收效菲薄,臣尽不了人师之责,日日寝食不安……” “昭儿!”齐云灏蓦地一声怒吼,把立在一旁愣的齐昭成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正好撞到梅雪霁的膝盖上。梅雪霁眼看着齐云灏满脸怒色,不由也暗自吃惊,伸出臂膀把齐昭成揽在身后。 齐云灏依旧怒气未消:“还不快给孙师傅跪下!孙师傅一代大儒,才冠京城,你有幸入门听授却一味顽劣,白白糟蹋大好机会,让父皇大失所望!” 齐昭成哭丧着脸从梅雪霁身后走出来,在孙世钧面前跪下,嘴里却兀自嘟哝道:“孙师傅教的我都听不懂、也记不住,他老人家的学问又不可能塞进我的脑子里…………” 齐云灏闻言正待勃然,忽听得身旁出一声低笑,回头看时,却见梅雪霁捂着嘴,眉梢眼底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 “有什么好笑的?”他皱了眉,口气中带着三分责备。 梅雪霁敛衽道:“陛下恕罪。霁儿不是故意冒犯孙师傅,只是觉得昭儿的话也有他的道理。孙师傅满腹经纶,对着一个五岁的小儿却徒呼无奈。看来,或许是讲解得深了,又或许是讲授不得其法。试想,一个饭还不会吃的婴孩,却强喂之以膏腴珍馔,他如何能够消化?” 齐云灏的眼底浮起了一丝笑:“照你这么说,昭儿逃学没有错啰?” 梅雪霁振振有词道:“昭儿还是幼童,哪里能够明白陛下的期望和师傅的苦心?玩耍是孩子的天性,必须寓教于乐方才能让他愉快接受。所谓寓教于乐就是边玩边学、在快乐中求知。若是一味灌输填鸭,往往适得其反……” 一旁孙世钧长叹一声,伏地磕了个头道:“臣不胜惶恐,梅小主所说固然有理,然臣自思老迈,不谙其法,请陛下另择贤能。” 第三十二章 愿侬胁下生双翼 齐云灏把目光转到梅雪霁的脸上,见她低眉轻颦,吐舌偷笑,不由得脸上也带了笑意。 “好了,既然孙师傅一意求去,那朕便暂准其请。不过,两年之后,待得皇子年长懂事些了,还是要请你再回宫执教。” 孙世钧再拜道:“遵旨。” “至于这一二年间,昭儿的学业也断断不可荒废。刚才是谁侃侃而谈所谓寓教于乐的?”说着,他故意斜睨了梅雪霁一眼:“既然你对昭儿的教育深有心得,那朕便将授业之责托付给你吧。” 梅雪霁吓得张大了嘴巴,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齐昭成在一旁却是欢呼雀跃,拍手道:“好好,就让霁姨教我吧,边玩边学这个主意我喜欢!” 梅雪霁的额前布满黑线……天哪,看来谦虚谨慎确实是为人处事的至理名言啊。好容易骨头痒显摆了一次,却偏偏被他抓住了尾巴,捧上了这么一个烫手的山芋!不行,齐昭成那个小鬼岂是一盏省油的灯?到时候书没教成,反倒被他修理一番,召得宫中上下耻笑…… 想到这里,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万万不可!昭儿是皇嗣,未来的储君,他的教育岂能等同儿戏?霁儿粗浅无知,哪里配为储君授业?” 齐云灏笑着走过来携起她的手道:“朕说你行你就行。且不说方才的一番宏论,就单提你在翰墨阁对朝政的精辟见解,便足见你所知渊博、见识非凡,堪为昭儿之师。” 梅雪霁张口结舌,一脸深悔绝望,恨不能打自己两个巴掌。齐云灏望着她仿佛堕入万丈深渊般的神情,肚子里暗暗笑。 “好,朕即刻拟旨,自明日起让昭儿每日赴掬月宫受教。朕每隔一月便要检查昭儿的学业。但愿你这新任的帝师能继往开来,卓有成效。” 梅雪霁“噗通”跪倒,急得汗水滴滴答答地从额前滚落:“陛下,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齐云灏微笑着扶起她,眼里仿佛流星般逸过一丝光彩:“朕心意已决,不会更改。除非……” 梅雪霁闻言心头一跳,忙不迭地抬起头来。却听得齐云灏在她耳边轻声道:“除非你用枕下的那道旨意和项间的碧玉指环来换!” “皇子殿下求见。”掬月宫外传来一声通禀。 梅雪霁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揉了揉有些红的眼睛道:“有请。” 侍琴有些担心地走近她,递过来一盏银耳莲子汤道:“先喝几口吧,您为了皇子殿下的课业,吃不好、睡不好的,小心把身子拖垮了。” 梅雪霁含笑接过莲子汤一饮而尽。自从昨天被硬塞了这个烦心的差事之后,她整个人就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般焦躁不安。天知道面对那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她该说些什么、教些什么?从昨天直到现在,她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翻阅如山的资料、埋书写教案。经过一番昏天黑地的迷乱之后,她心中终于有了些眉目。 昨晚齐云灏下朝回宫,一声不响地来到她的身后,拿起她已写完的教案默默读了一遍,俯身在她颊边轻吻道:“霁儿,你总能给朕惊喜。” 梅雪霁微吃了一惊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了迷茫的笑:“陛下觉得怎样,不会误了昭儿吧?” 齐云灏给了她一个温暖的笑:“不会,朕相信昭儿必会从中获益匪浅。多谢你,霁儿。”说完,他转身出了书房的门,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一碗鸭丝云吞面…… “昭儿见过霁姨。”一声清脆的童音打断了她的遐思。她抬起头来,却见齐昭成正笑吟吟地望着她,粉雕玉琢般的小脸上带着几分兴奋。“咱们今天玩什么?” 梅雪霁笑着抚了抚他的脸蛋,回头对侍琴道:“把我的飞机风筝拿出来。” 齐昭成看见风筝不由得睁大了眼睛:“这是什么?刚才霁姨管它叫飞鸡……是会飞的鸡吗?怎么长得不像鸡……” 梅雪霁听着他唧唧咯咯问个不停,禁不住笑了:“不是鸡鸭的鸡,是机器的机。” “机器?机器是什么?” “机器就是人制造出来能帮人干活做事的东西。” “哦,有这样的东西吗?”齐昭成满脸放光:“可以帮人做所有的事情吗?” “几乎所有。” “那这个飞机是做什么用的?” 梅雪霁含笑把飞机风筝递到他眼前,笑着指点道:“飞机可以带着人在天上飞,像小鸟一样。天涯海角一转眼就可以到。” “比骑马还快吗?” “当然。” 齐昭成不禁悠然神往:“要是我能坐上飞机就好了。” 梅雪霁拍拍他的头:“今天咱们就玩坐飞机的游戏。你不是说记不住孙师傅教的那些天启的地名吗?咱们现在就假装坐飞机去天启的各府各县游历一番。” 齐昭成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这个好玩!” “……从栩宁飞往洛城的航班将要起飞了,请在座位上坐好,系好安全带……现在,我们的脚下就是栩宁以西绵延八百里的青云山,青云山主峰落霞峰是天启最高的山峰……” 侍琴端着托盘走进书房,被眼前的情景逗得笑弯了腰。只见书房的地上铺着一张硕大的天启地图,小姐和皇子殿下两个人光着脚在上面不停地晃来晃去。小姐一手高举着飞机风筝,一手指着地图上的地名在那里念念有词。而皇子殿下腰上绑了一根粗粗的带子,双手攥紧了小姐的衣襟,满脸是陶醉和投入。 “飞机马上要抵达天启的第二大城市……洛城了。洛城盛产丝绸和茶叶,每年都有大量的商船满载货物顺着金麟河运抵京城栩宁……” “霁姨,哦不,机长,我看见洛城边上有一个小小的红点那是什么?”齐昭成扬起崇拜的目光问。 梅雪霁低头看了看脚下的地图,笑着回答:“那是罗康县,盛产水蜜桃,包管你吃一口甜翻了牙!” 齐昭成咽了一口口水,小声道:“机长,我有些饿了。” 梅雪霁抬起眼,正好瞥见呆立一旁的侍琴,马上笑着向她招手:“好了,空中小姐来了。本次航班还提供饮料和小食,请各位放下小桌板,准备进餐。” 齐昭成一**坐在窗前的椅子上,伸手从侍琴的托盘中挑了一块莲蓉梅花糕塞进嘴里,偏过头来问梅雪霁:“空中小姐是什么,饮料又是什么?” 梅雪霁对他挤了挤眼:“空中小姐就是在飞机上为我们端茶送水、解决疑难的大姐姐,至于饮料嘛,就是可以喝的各式各样的水,比方说酒、牛奶、果汁、奶茶……” 齐昭成急急地打断她:“奶茶?奶茶我没喝过,我要尝尝!” 梅雪霁笑着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尖:“好,若是你讲得出我们这次航线所经过的各地地名和物产,明天我就弄了来给你尝尝。” 齐昭成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脸上带着扬扬的得意之色:“这个可难不倒我,我全都记住了。从栩宁起飞,先经过的是八百里的青云山,那里的落霞峰是天启最高的山峰,然后就是九龙寨,九龙寨的南边有一条大路通向雁荡湖,雁荡湖里最有名的就是七色锦鲤。雁荡湖对岸,就是京口镇,镇中特产文房四宝,我父皇桌上的莲生砚和紫狐笔就是从那里来的。京口镇以西三十里处就是临海的浴鹄湾……” 一旁的侍琴吃惊得瞪大了眼睛,早就听闻皇帝陛下的这个宝贝独子平素最不喜读书,整日只知道贪玩捣蛋,何曾见过他如此博闻强记、一点就通?看来,小姐真的有一套……也不知道她怎么想得出这一番莫名其妙的说词和这个古古怪怪的游戏? 侍琴抬起眼,无比崇拜地望着小姐:天哪,我家小姐该不是神仙转世吧…… 润泽如玉的冰裂天青釉茶盅内,仙鹊银针在翻腾舒卷着。慢慢地,向上竖起的根根茶尖上,悄然展开了鲜嫩的两叶一心,仿佛翠鸟玲珑的舌尖在水面上下浮荡,渐次有碧绿的颜色泛开去,浸染了整盅的茶汤。 齐天驰手捧茶盅一直保持沉默,仿佛全神贯注地观赏着茶汤中叶芽的轻舞,清俊的面容在氤氲的热气中渐渐变得有些模糊。 齐云灏坐在御案旁静静地凝望着他,唇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朕前日里得了陇西的奏报,说是朝廷粮船到处,百姓欢呼雀跃。各项钱粮都逐级放,及时救民于水火。流落各地的灾民得此消息,也纷纷扶老携幼回转故乡,令周边的府衙着实大舒了一口气……十八叔此行辛苦了,差事办得不错。” 齐天驰抬起头来,正好迎上了齐云灏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不免站起身来单膝跪地道:“陛下爱民如子,天下感佩。臣只是奉旨尽了绵薄之力,实在有愧陛下之赞。” 第三十三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 齐云灏微笑着站起身走近几步,伸手将他扶起道:“十八叔何必过谦?自朕登基以来,十八叔便在朕的身边辅佐朕,数年来忠心耿耿、政绩卓著。朕视你为左膀右臂,不可或缺啊。” “此乃臣之职责。”齐天驰淡淡地答了一句。 齐云灏点了点头,回到御案前坐下,对着齐天驰说了一声:“坐吧。”说完,便埋头翻阅起了奏章。 冬暖阁内霎时一片寂静,只听见齐云灏手中的紫毫落在纸上的沙沙声。窗边折枝山水屏风旁,瑞兽销金炉中腾起的袅袅青烟在两人间缠绕着,与齐天驰盅内的茶雾融成了一片。 许久之后,齐云灏搁下手中的笔,长长地伸展了一下腰背抬起眼来。 “对了,十八叔,”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朕有一件事,想让你帮着出个主意。” 齐天驰愣怔了一下,立即答道:“陛下请讲。” 齐云灏挺拔的长眉微微蹙起,思忖了片刻道:“近来西边不甚太平,西北的花剌数次出兵进犯多穆尔,多穆尔与我国接壤,可谓唇齿相依。朕想,花剌出兵多穆尔的目的,无非是想以它为跳板,踏上我中原沃土。所以,多穆尔国主铁拿派使臣前来栩宁求援,朕便立即答允与之联盟,出兵相助。” 齐天驰点头道:“此事臣已有耳闻。花剌的狼子野心不可不防,臣以为陛下与多穆尔联盟是对的,唇亡则齿寒,我们切不可袖手旁观。” “十八叔说得不错。”齐云灏把玩着手中的青玉镇纸,斜睨了齐天驰一眼道:“三天前,朕接到了铁拿的密函,说是为了表示结盟的诚意,他愿意将幼女凤凰公主献上,与我天启联姻。” 齐天驰吃了一惊:“陛下要将她收入后宫?” “朕有了霁儿,其他的女子早已不在心上……”齐云灏说着似笑非笑地看了齐天驰一眼,见他的脸色果然一下子苍白了不少,心头不觉一沉:“朕的意思是……想在皇族中选一位年貌相当、适龄未婚的男子与之结亲。” 齐天驰眸光一闪,已然明白他话中的含义。一时间心中暗涛汹涌,半晌沉默无语。 “十八叔可有合适的人选推荐?”齐云灏步步进逼。 齐天驰抬起眼来微微一笑道:“六王爷年少未娶,与多穆尔公主可谓年貌相当………” “嗯……”齐云灏沉思着,背着手走到窗前,撩开晨风中轻舞的纱幔:“朕的这位皇弟懦弱懒散,不是成大事的材料。若论心思缜密、顾全大局,哪里及得上你澄亲王……” 一抹苦笑掠过齐天驰的嘴角,他微叹着摇了摇头,不去接齐云灏的话头。 齐云灏岂肯轻易放过他去,见他默然无语,便回过头来盯着他道:“朕看过那凤凰公主的画像,果然蕙兰之质、国色天香。放眼族中,也只有你澄亲王堪为其配。” 齐天驰眉头紧蹙:“臣无心求凰,望陛下另择良人。” 齐云灏脸上笑容不减,口气中却带了三分萧肃:“此事关系到我天启安邦大计,已非你一人之事。再说,你早已过了成家的年纪,择吉婚配也是顺利成章……” 齐天驰站起身,眼中腾起一簇火光:“臣已决计终身不娶,请陛下三思。” 齐云灏将手中的纱幔一甩,嘴角含着一弯冰冷的笑:“莫非……你还对她心存痴想?” 齐天驰仿佛遭遇雷击一般身子晃了晃:“臣不敢。” 齐云灏凝望着他,刚从陇西归来,他的脸上还带着深深的疲惫。肤色黑、双颊微陷,往昔清亮如山泉一般的眸子早已失去了光彩,眉梢眼底尽是憔悴的青影。此刻,从他脸上能看到的只有落寞和无奈。 齐云灏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隐隐地一痛……自小与他相伴长大的十八叔、一向温润如玉的澄亲王,如今怎么会变成这付摸样?此去陇西固然疲累,却也不至于伤他至此。 来,他憔悴的根结还是霁儿,他忘不了她,对她付出的感情不比他少啊…… 齐云灏轻叹了一声,微微闭上双目。他已将霁儿从他身边夺走,还有必要对他步步紧逼吗?要不要放过他,为凤凰另择佳配? ……可是,抛开个人感情不说,澄亲王的确是两国联姻的最佳人选。况且,为了霁儿,他也要逼着他早日成亲…… 海中不禁浮现起梅雪霁站在太液池边的回眸一笑,那么纯真、那么柔美,让满池的红粉霎时失了颜色。最是她颊边泛起的桃晕,如晨间的第一抹朝曦,每每让他心摇神荡,无以自拔。 自她回宫之后,几经挫折、几经起落,他方又见到了她的笑。这抹笑在他看来,远胜过天下所有的珍宝。然而一笑过后,往往有一丝黯然仿佛雾气般遮住了她明亮的眸光。虽然他每次都假作视而不见,但是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去猜想……此时,荡漾在她芳心中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想到这里,他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又恢复了清冷:“万事以家国为重,澄亲王就不要推拒了。朕这就拟旨,为你和凤凰赐婚。” “陛下……”齐天驰抬起头来,嘴唇蠕动着却半晌说不出话来,眼睛里盛满了深深的痛苦。 压抑了心底最后的一丝不忍,齐云灏背过身去:“别忘了,你上次的罪罚尚且寄存在朕这里,此次联姻,就当是将功抵过吧……” 盛夏的御花园里,四处是此起彼伏的蝉唱。深宫尽头的开阔处,满眼是碧绿的芳草。日夜流淌的浣纱溪蜿蜒曲折,清澈见底的溪水中五彩游鱼清晰可数。溪畔亭亭如盖的古树下,坐着一大一小两个人。 大的那个背倚树干,青葱如玉的手指捏着一把水墨兰花团扇在轻轻摇着。小的那个则坐在水边的青石上,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水中两条一尺长的小木船。 “对了,就是这样把两条船中间留一些缝隙,再在中间绑上木棍。”梅雪霁赞许地对齐昭成点点头。 “然后呢?”齐昭成回过头问。 “然后啊,怀素和尚就让人在两条船上装满泥沙,再把船慢慢划向江心。” “嗯。”齐昭成认真地点了一下头,用手中的小铲子将岸上的泥沙铲进小船中。 “然后呢?” “然后他派两个水性好的年轻人潜入水底,探知铁牛沉没的位置,再将铁链一头拴住铁牛,另一头紧紧地栓在两船之间的木棍上。” 齐昭成双目放光,赶紧扔下手中的小铲道:“我也来试试!”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条绳子,一头栓在木棍上,另一头紧紧地缠绕上了一块巴掌大的鹅卵石。接着一抬手,将鹅卵石抛入了溪中。一阵水花泛起,转瞬间就不见了鹅卵石的踪迹。 齐昭成用小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回过脸来问梅雪霁:“那要怎样才能让铁牛出来呢?” 梅雪霁站起身来走到齐昭成的背后,用手中的团扇轻轻为他扇着凉。 “快讲下去啊,霁姨!”齐昭成皱着眉央求着。 梅雪霁温和地笑了:“后来啊,那个怀素和尚就命船上的人将船中的泥沙一铲一铲地铲进江中,那两条船呢就一点一点地往上浮起。最终,泥沙铲尽,那条铁牛也浮出了头……” “啊,我明白啦!”齐昭成大笑着拍手,马上按照故事中的方法也将小船中的泥沙铲去,渐渐地,连着木棍的绳索收紧,鹅卵石也浮出了水面。 梅雪霁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意。为昭儿授课一个月了,这些天她每每有惊喜。谁说昭儿调皮惫懒没有书性?他分明是一块倾城的璞玉,稍经雕琢便会放出璀璨的光芒! 她从没见过这样聪慧灵秀、一点就通的孩子,对于他感兴趣的东西,他仿佛海绵一般贪婪地吸收着相关的一切知识。更难能可贵的是,小小年纪的他还善于举一反三,事事力求亲身尝试,在现代,这就是所谓的思考型、动手型的孩子吧…… “哦,我想起来啦,前几天霁姨讲过的那个曹冲称象的故事和这个故事很像呢。”齐昭成扬起小脸,眉眼间尽是兴奋。 梅雪霁心头一跳,天啊,这个孩子真是太聪明了!按捺住满心的惊喜,她伸手揽过齐昭成问道:“你,两个故事哪里相像呢?” “都运用了水的浮力。” “答对了,得十分!”梅雪霁终于忍不住,在齐昭成粉嫩的小脸上响亮地亲了一下。 齐昭成裂开嘴笑了,脸上依旧带着勃勃的兴致:“霁姨,这个曹冲是不是就是那个七步成诗的曹植的兄弟?” 梅雪霁笑道:“正是。那诗你还背的出来吗?” “那当然,”齐昭成得意地一点头,立刻摇晃着脑袋背诵了起来:“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 稚嫩的童声戛然而止,笑意也渐渐地从清秀的眉眼见褪去。梅雪霁微微有些诧异,赶紧搂紧了他问道:“昭儿,你怎么了?” 第三十四章 红消香断有谁怜 齐昭成蹙起眉头沉思了片刻,摇摇头道:“我不喜欢那个七步诗的故事。曹家的兄弟个个都那么出色,后来为什么要相互残杀呢?” 梅雪霁收起笑,轻叹了一声道:“为了争夺皇位。” 齐昭成的眼里带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凝重:“都是亲骨肉,谁做皇帝还不是一样吗?难道说皇位比亲人还重要吗?” 梅雪霁的情不自禁地搂紧了他,心头浮起了层层的感动。昭儿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但愿他的这份真情能一直保留着,直到他长大**…… “昭儿,”梅雪霁微笑着为他理了理额前的散:“你能生在帝王之家,可算是你的幸运也可以说是你的不幸。帝王家的亲情远比百姓家的更难得,也更可贵。所以,你一定要珍惜身边的人,爱他们、关心他们,他们对你来说远比皇位江山更为重要。” 齐昭成沉思着点了点头,小脸上已带上了笑容:“我明白啦,就像父皇爱霁姨一样。” 一朵红云浮上了梅雪霁的颊边,她急急地推开齐昭成,嗔怪道:“小孩子家家的,怎么乱说话?” 齐昭成笑了:“我听宫女们都在说,父皇最爱霁姨了。见了霁姨,哪怕再烦心的事都能搁下,脸上马上云开雾散。” 梅雪霁怦然心跳……天啊,就连这么个小屁孩儿都煞有介事地拿这事取笑她,那宫中上下岂不人人以她为话题?霎时间,她感觉到周围有千百双眼睛在注视着她,双颊更是火烧火燎地滚烫起来。 “霁姨,你快来看!”不知道什么时候,齐昭成已经离开她的身边,又回到了溪畔的青石上,指着面前的溪水大声叫着。 梅雪霁定了定神,举目朝溪中望去。但见泛着清涟的水面上,漂浮着大团大团的花瓣,随波逐流、五彩绚烂,引来群群游鱼争啄。 “桃花尽日逐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齐昭成晃着小脑袋又开始显摆。 梅雪霁笑着一拍他的头道:“夏日里哪来的桃花?走,咱们逆着溪水上去看看。”说着牵起齐昭成的小手,沿着花瓣漂浮的方向朝上游走去。 绕过数排依依傍水的垂柳,但见前方不远处有一方矮墙,墙上蔓延着青碧的枝蔓,重重绿叶间,盛开着金黄色的凌霄花。在凌霄花下,伫立着一个娉婷的身影。一头乌斜挽,间插着一枝点翠芙蓉水晶簪。一袭雪白的衣裙包裹着略显纤瘦的身子,盈盈及握的腰身上青色的丝带迎风飘舞。此刻,她正手提一只青竹提篮,将篮中的花瓣一把把地洒向水面。 “如妃……”齐昭成呆望着她,嘴里喃喃地唤了一句。 如妃吴霜闻言转过头来,脸上还带着一行不及拭去的泪。清浅的眼波流转,她看清了站在面前的两个人,峨眉不由深蹙了起来。 “你们来做什么?”她从怀中掏出一方洁白的丝帕拭去泪痕,口气中带有明显的冰冷和不快。 梅雪霁凝望着她清丽如晓月般的面容,不由得痴了。深园芳树下,多愁多病的女子暗自涕泣,叹花开花落谁葬残红………此情此景这般熟悉,仿佛在哪里见到过,又或者,曾梦见过?……… 对了,还不就是梦见过,它曾出现在千百人的梦……《红楼梦》中! 眼前这如妃的面容,真是像极了她心目中林黛玉的摸样。同样的清瘦纤弱、同样的眉目含情,更巧的是,她竟然无师自通,做了和林黛玉一样的痴事……葬花! 一时之间心潮澎湃,她不禁柔声问道:“如妃娘娘可是在葬落花?” 如妃愣怔一下,斜眼瞥了她,目光中带着几分憎恶:“关你何事?” 梅雪霁不以为意,继续陪笑道:“我曾听人说过,残花撂在水里不好。虽然这里的溪水是干净的,但万一流出宫去,到了那脏的、臭的地方,仍旧把花遭塌了。不如把花扫了,装在绢袋里,拿土埋上,岂不干净?” 如妃痴立半晌,渐渐地唇边带上了笑意,微挑的凤眼中也放出光彩来:“说得有理,我怎么没想到?” 梅雪霁展颜笑道:“那人还写了一葬花词,不知娘娘可想听听?” 如妃放下手中的竹篮,向梅雪霁走近几步道:“快念来我听。” 梅雪霁点点头,低声吟道:“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 数滴清泪从如妃的颊边滑落,洇湿了胸前的衣襟。她顾不上拭泪,聚精会神地听着梅雪霁的声音。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一曲吟罢,如妃早已哭成了泪人。 齐昭成见她泣不成声的样子,不觉有些惊怕,伸出小手扯住了梅雪霁的衣角轻声问道:“霁姨,她是怎么啦?” 梅雪霁也没有料到如妃对《葬花词》的反应竟然这么大,心头自是恻然,悄悄低下头去对齐昭成一笑道:“没事。”说着上前几步,伸手握住了如妃的手,把她带到溪边的一张石凳上坐下。 一阵清凉的微风拂过岸边的垂柳,掀起了万千碧绦。有几枝温柔地搭在了如妃的膝上,和她裙摆上云丝细绣的春柳汇成了一色。 许久之后,如妃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伸手反握住梅雪霁的指尖道:“想不到这世上竟有更痴似我者。方才这诗中字字血泪,把数年来盘桓在我心中却无法倾吐的话都道了出来……”说着,又怔怔地留下泪来。 “自从进了这深宫内院,我便如同枝上的花儿一般自开自灭,满心的寂寞又有谁知、谁怜?眼见得一天天地芳华流逝、容颜憔悴,却学不了落花终能追逐流水出了这宫墙去……” “娘娘……”梅雪霁望着她不觉也哽咽了声音。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如妃低吟着,抬起一双幽幽的眼眸追逐着翻飞的紫燕消失在深红的宫墙之外。蓦地,她的目光亮了,一把扯住梅雪霁的衣袖焦急地问道:“告诉我,那个写诗的人是谁?若是有缘得见,我将奉她为平生第一知己。” 梅雪霁愣了一下,脸上带了些讪讪之色道:“她……不在这世上。” 如妃的眸子一黯:“她死了?” “不不,”梅雪霁摇头道:“她本不是真实的人,是……话本上的人物。” “话本?那个话本?可否借我一观?” 梅雪霁望着她热切的眸子,心里微微抱憾……孤身穿越,让她去哪里找一本《红楼梦》来给她?再者,天启王朝远在千年之前,距离曹雪芹先生所在的时代还有数百年之遥,看来,她的心愿是无法满足了…… 想到这里,她抬起头来,却见如妃正睁着一双含泪的眸子凝望着她,一时间又不知如何开口回绝。只得攥住她的手道:“这个话本我只是小时候读过,眼下却是寻不着了。若娘娘有兴趣,我可以慢慢将其中的故事讲给您听……” 如妃叹了口气,黯然摇头道:“小时候读过的东西哪里还会记得?既然没书便罢了……”说着便要站起身,梅雪霁急忙拉住她道:“娘娘别不信,霁儿自小便对这本书着迷,简直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连每天夜里都是枕着书睡的。别的不敢说,那百二十回的情节却几乎是倒背如流的。” 如妃又惊又喜:“若真是这样,我倒是极有兴致听听……” 正说着,忽见从万树丛中走出来两个小太监,来到梅雪霁和如妃跟前躬身施礼道:“叩见梅主子、如妃娘娘。” 如妃唇边的笑意瞬间隐去,脸上又恢复了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她蹙起眉瞥了他们一眼,口气中带着三分不耐道:“何事?” 一个高个些的太监陪笑道:“奴才们奉旨请梅主子带着皇子殿下去乾清宫。” 梅雪霁站起身来,略带疑惑道:“召我们去何事?” 另一个太监恭恭敬敬地答道:“奴才也不清楚,只是听万岁爷说了一句一个月到了,也不知是何意?” 梅雪霁的心“噗通”一跳,和齐昭成对换了一个眼神……齐云灏曾经说过每隔一月便要检查昭儿的学业,如今正巧是一个月,想必今天他想起来要对她和齐昭成进行一番考核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紧张了起来。昭儿虽然冰雪聪明、过目不忘,但是她的教授却是随性而庞杂的,有时候往往兴之所至,抛开大纲想到哪里就教到哪里。再说,在穿越来天启之前,她原本就是一个终日以读书为业的学生。教给昭儿的那些文学、地理、物理、历史知识,很多都是她在课堂上刚学过的,在他面前不过是现炒现卖………也不知道,昭儿这一月来的点滴进步能不能令他满意,今天的这一关究竟过不过得去? “霁姨,”齐昭成牵着她的衣襟小声呼唤:“父皇是要考我吗?” 梅雪霁对他悄悄地吐了吐舌头:“我想是吧?你怕吗?” 齐昭成自信地一笑:“不怕!” “既这样,你们就快快去吧。”如妃站起身来,淡淡地说了一句。秋波微转,在清冷中浮起了一丝笑意,“我该走了,改日再来听你的故事。” 第三十五章 只待自渡渡人时 她说着对梅雪霁点了点头,转身刚走了几步,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道:“对了,刚才忘了问,那本书叫什么?” “《红楼梦》” “《红楼梦》……”如妃低声咀嚼着这三个字,点了点头:“多谢了。”说着朝梅雪霁微微一福,转身消失在如烟的柳浪中。 太液池上风光正好,粉白、粉红的荷花开得繁盛。恰是黄昏时光,落日的余晖荡漾在碧波上,为娇嫩的花瓣镀上了一层金色。 池畔的绿漪石舫中充盈着清新的荷香,舫前舫后的楠木轩窗敞开着,微风拂起淡绿的窗纱,带来夏日里难得的清凉。 碧泱笑盈盈地捧着一盏紫玉樱桃走进船舱,轻轻地搁在面窗的紫檀小几上。 程太后伸手捻起一粒樱桃送进嘴里,半眯起双眼,唇边带上了一点浅笑:“嗯,这南方进贡的稀罕果子确是不错,若尘,你也来尝尝。” 她说着,又捻了一粒递给了坐在身边的宜妃简若尘。 “多谢太后千岁。”宜妃欠身接过,拎着樱桃长长的细柄含笑端详着,口里说道:“臣妾入宫十年了,还从未见过这种紫色的樱桃呢,一时间倒是舍不得吃了。” 程太后偏过头来望着她,头上赤金飞凤扁簪上缀着的点点石榴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怎么,你入宫有十年了吗?哀家倒是记不得了。” “正是十年了呢,”宜妃垂下眼,声音低沉而轻柔:“自从那年冬天,太后在云隐寺收留了臣妾……” 程太后端着茶盅的手慢慢地放下,凝望着眼前端庄秀美、温柔如秋水一般的宜妃,脑海中不由浮现起十年前云隐寺外的紫竹林中偶遇的那个瘦弱疲惫、衣着褴褛的小女孩…… 当时,先皇亲率大军讨伐花剌凯旋归来不久,举国上下尚沉浸在胜利的狂欢之中。这次战役天启军队大获全胜,不仅歼灭了三万花剌兵,连花剌的可汗温图录也被征西大将军吴雄关一剑斩于马下。一时间,花剌国内大乱。天启大军本待乘胜追击,不料在其后的一次对峙中,先皇却不慎中了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一枝毒箭,险些龙御归天。后来幸得梅太医的舍命相救才保住了性命。然而箭毒虽解,先皇却一直高热不退,人事不知。大军至此无心恋战,只得匆匆返回京城。 当然,先皇病重的消息一直被严密地封锁着,朝野上下只知道陛下征途劳累,回宫休养,却不知此时的他一直昏睡在坤宁宫的御塌上,每日太医们流水介开了汤药来,却如同泼在石头上一般毫无成效。 当时的程太后还是东宫皇后,眼见皇帝的病情渐渐瞒不住了,而身为太子的齐云灏当时年仅十三岁,尚不堪背负社稷重任。若任由皇帝的病势一味拖延下去,势必引来内忧外患,致使江山不保。身为皇后的她不禁日日忧心似焚、寝食不安。 为解心中惶惑,她微服带了齐云灏来到京郊二十里处的云隐寺进香参拜。这云隐寺建造在九里松林深处的鉴云山下,气象恢宏、景色清幽,更因寺中供奉的八米翡翠观音时常显圣而闻名天下,故而日日香客盈门,香火异常鼎盛。 拜遍了寺中的三楼、九阁之后,他们已是筋疲力尽了。 “灏儿,陪娘去寺后的竹林里坐坐吧。”程皇后从侍女手中接过锦帕擦了擦额角的汗,对齐云灏微笑着建议。 随侍的御林军都尉林同带领手下先冲进竹林巡视过一番,见无可疑人迹,方才对他们颔示意,退到了竹林的周围。 齐云灏望着他们如临大敌的紧张神情,不由暗自好笑。他抬起头问母亲:“既是担心遇到不测,为何不启用銮驾前来?也好让御林军光明正大地清场警戒。” 程皇后摇摇头道:“云隐寺香火繁盛,若是清场警戒,怕搅了寺中的香火,也显得咱们求佛的心不诚……” “什么人!”一声低喝打断了母子间的对话,程皇后不由得回头望去,但见青碧的几杆修竹之后,匍匐着两个灰色的人影,林同手里的剑已出鞘,正点在他们面前。 “什么事?”林同闻言回过头,却见皇后娘娘已然立于他的身后,一双清冷的凤目正凝在他的脸上。 “启禀主子,属下见这两个女人在竹林外探头探脑,故而将她们拿下。”他躬身施礼,剑尖却依旧不离那两个人的面前。 “哦?”程皇后沉吟了一下,峨眉微微蹙起,她把目光投向了伏在地上的两个人。只见她们低垂着头,身上的衣裳肮脏而破旧,身子在寒风中微微地颤抖。 “你们抬起头来吧。”她尽量将口气放轻柔,唯恐吓坏了她们。 两个人迟疑着抬起了头。左边的那个女人大约三十四五岁的年纪,头蓬乱、面容憔悴,紧抿着的嘴角却带着钢铁一般的坚毅。跪在她身边的是一位清瘦的女孩,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的年纪,满面的尘土却难掩她出众的秀色,最是两汪泉水般的眼睛,透着清纯和温柔,让人一见便顿生亲近之感。 程皇后回过头向林同嗔怪道:“不过是两个弱女子,何必对她们动刀动枪的?还不把剑收起来。” 林同赶紧收起了剑,退到一旁。 “我的手下鲁莽了些,你们别怕,他不会伤害你们的。”程皇后伸手扶起了两人,细细打量着那位女孩道:“我看你气质不俗,想必不是乞丐之流,却为何落到这步田地?” 那女孩和妇人对望一眼,眼中扑簌簌地掉下泪来。 “夫人……”她哽咽着跪下,一双清亮的眸子里满含了泪水:“我们是落难之人,如今已走投无路了……” 程皇后低叹着再度扶起了她,将她带到一侧的青石上坐下,细声软语地安慰了一番,这才从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打听全了她的身世。原来,她的名字叫简若尘,是山南县简家庄简员外的独生女儿。父亲亡故后,她的后母迅改嫁了他人。不久,后母夫妇不仅勾结官府霸占了简家的房屋田产,还试图偷偷将她卖往烟花之地。幸得奶娘郑氏相救,她才从虎口中逃了出来,从此两人相依为命,四处流浪。 “可恶!”一旁的齐云灏怒目圆瞪,伸出拳头狠狠地捶在身侧的竹竿上,引得竹稍上的枯叶纷纷落下。 那女孩吃惊地抬起头,却见眼前的少年丰神俊朗、不怒而威,紧蹙的长眉下是一双深邃而有神的眼睛,眉宇间流露着尊贵和霸气,不知为什么,她的脸蓦地红了,忙不迭地垂下了眼睛。 程皇后轻叹道:“你的身世着实令人感叹,可怜小小年纪便要受这颠沛流离之苦。这样吧………”她沉吟了片刻道:“我夫家有些权势,回头派人去山南县查一下你家的案子,若是冤情属实,不怕没有收回祖产的日子。 女孩呆了一呆,慌忙拭泪行礼道:“多谢夫人。”奶娘郑氏也在一旁跪下磕头。 程皇后微微一笑,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锦盒递给女孩道:“这里有些银两,你拿着早早回故乡去吧。” 女孩用颤抖的双手接过锦盒,默立了半晌,忽然双膝跪地,泪水如两道清泉洗去了脸上的泥污,露出了一段雪白晶莹的肌肤。 “夫人,若尘在这世上孑然一身,孤苦伶仃,今日遇见夫人这样的大善人,便如遇见了亲人一般。若尘不想回乡,只想留在夫人身边,为奴为婢,终身侍奉夫人………” 程皇后闻言微吃了一惊,还不待回答,林同却已走到她身后,侧过头来低声道:“主子,这两个女子来路不明,千万不能收留。” 齐云灏回眸瞪他一眼道:“怎的来路不明?人家不是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了吗?” 林同垂下眼尴尬地一笑:“光凭她一面之词岂能全信?” 正说着,却见那女孩抬起头来,端庄的小脸上浮起一层柔美的光晕:“夫人,有道是自渡渡人,若尘如蒙夫人收留,当一生结草衔环报答夫人大恩……” “自渡渡人”四个字仿佛一阵轻雷打响在程皇后的心中,她不禁伸出手去袖间寻觅方才在观音殿前抽到的那张签文。摸到了,薄薄的黄纸被她捏在手中,不用展开,她依然记得那上面的四行签语:“家国山河风雨中,满怀心事又谁知?若盼雨霁云开日,只待自渡渡人时。” 心,不由得砰然而跳……也许,这一切都是菩萨的暗示?观音菩萨真的为她的虔心所感而显灵了吗?莫非这个女孩的出现,将是扫除王朝困顿的一道曙光?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无论如何都要将她带回宫中。 想到这里,程皇后的双睛放出了光亮。她轻轻上前扶起女孩,温柔而坚定地说:“好吧,我带你回去。” 从那以后,简若尘便成了她身边的一名贴身宫女,而她的奶娘郑氏也随着她进宫做了嬷嬷。说来也怪,自从简若尘进宫之后,陛下的病情真的渐渐好转,不久便能下床走动,进而上朝理政。而派去山南县的人也送回了消息,说是简家庄的确有一位简员外的女儿忽然失踪,简家的田产尽数归于她的继母。其后,在程皇后的亲自过问下,地方官府严惩了收贿的官员,将简若尘继母夫妇双双收入狱中,家中的田产房屋又回到了简若尘的名下。 简若尘知道消息后不免百感交集,又痛哭了一场。然而当程皇后问她是否要回转故乡的时候,她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久,她托人将田产房屋尽数变卖,一心一意斩断了回乡的路。 第三十六章 身无彩凤双飞翼 程皇后为她的决心所深深打动,加之她的到来确实成了天启江山稳固的吉兆,因此对她格外疼惜与喜爱。数年之后,程皇后现从简若尘的秋水剪瞳中日益流露出对太子的婉转情意,经过一番考量,还是不以她低微的身份为念,将她送进太子的东宫做了一名侍妾。 所幸这个女子恬静淡泊、进退知礼,颇得太子的看重。两年后,便产下了昭儿…… “太后娘娘,您快瞧,那是谁?”一声轻呼打断了程太后的思绪,她茫然地抬起头来,却见身旁的碧泱正兴冲冲地用手指点着对岸的方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远处是一条横架于水上的廊榭,白墙乌瓦,画栋雕梁。每对廊柱间掩映着碧绿色的木雕透窗,将左右两边的景色尽数引入眼帘。 在如画的风景间,有几名红衣太监正簇拥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匆匆地向前走着,小的那个身穿银色缂丝锦袍,头戴缀珠金冠,圆圆的小脸上带着兴奋的笑,边走边指手画脚高声谈笑着;而在他身旁牵着他的小手的是一位妙龄女子,眉眼如画、衣袂如仙,此时正含笑微偏了头与那男孩说着话。 “呦,这不是霁丫头和昭儿吗?”程太后回头对着宜妃道:“哀家听说这些日子皇帝把昭儿托给霁丫头管教,不知可有成效?” 宜妃浅浅地笑了笑,欠身回复道:“昭儿长进了多少臣妾不知道,只知道他回宫后,口里总是念念叨叨,有时是诗词、有时是地名、有时是一些连臣妾也听不懂的新鲜词儿……” “哈哈哈”程太后扬起头爽朗地笑了:“连你这个做娘的都听不懂,想必是真长进了!看来,霁儿这丫头倒还真有一套。” 碧泱和碧烟立在太后身后也禁不住捂着嘴笑了。 宜妃道:“本想好好问问他究竟学到了些什么,只是这个孩子近来一有空就往掬月宫跑,臣妾见他的机会也少了。”说着淡淡地转过头,把目光投向齐昭成渐渐远去的背影。 捕捉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落寞,程太后渐收了唇边的笑意。她沉思地点了点头道:“哀家知道你的心事。难为你伺候皇上多年,为他产下皇子,但是他的心却从未放在你的身上……” 宜妃面带惶恐地回过头来,起身跪下道:“臣妾从未心存抱怨,臣妾,臣妾只是……有些寂寞罢了……”说着,一双柔美如春水般的眼睛里盈上了泪影。 程太后慨叹着扶起了她,柔声道:“你端庄贤淑,德冠后宫,皇帝对你还是颇为敬重的。至于他的心嘛……唉,君心难测,谁又能抓得住呢?至少,你还有昭儿,今后多少有个倚靠,哀家觉得你比其他的嫔妃们有福。” 宜妃拭干泪,点头道:“太后娘娘说的是。” “至于霁丫头,看着她一心一意为你教导昭儿的份上,你也别怨恨她……” 宜妃愣了一愣,慌忙摇头道:“太后娘娘明鉴,臣妾心里对她感激还来不及呢,哪里会怨恨她?” 程太后抬眼默默凝视她,但见她目光坦荡、不闪不避,不禁笑着点头:“好,哀家素来知道你是个心怀宽广的女子,不像那些一味争宠吃醋的……” 正说着,忽见一个蓝袍小太监走进舱内,躬身施礼道:“启禀太后娘娘,张太妃和禄王求见。” 程太后微愣了一下,随即道:“宣他们进来吧。” “是。”那小太监俯应了一声,匆匆出去了。 程太后从几上端过茶盏,呷了几口,一抬头,却见黄太妃和禄王已经掀帘而入。 程太后气定神闲地凝视着他们,精致的娥眉因为讶异而微微地上扬……只是数日不见,张太妃看上去仿佛又老了几岁。恍惚记得,她的年纪还小自己三岁啊…… 如今的她纵然锦衣华服、满头珠翠,却只能用厚厚的脂粉掩盖脸上垂垂的老态。唯有眉下那双微挑的凤目,于不经意间水波流动,依稀还能想见她当年的风采。 当年的她,曾是那般的娇柔妩媚、风仪万千,深得先皇的宠爱。在诞下先皇的第六子禄王齐云渺之后,她也曾野心勃勃地窥视她的皇后宝座,并使尽心机地要为齐云渺谋得太子之位。 无奈,她的儿子齐云渺生来体弱多病,木讷少言。比之气宇轩昂、天生霸气的齐云灏,他更显得瘦小萎靡、懦弱懒散。待他长到八、九岁之后,她终于彻底地明白了今生母凭子贵的无望,满头的青丝就从那时起,渐渐地转成了白…… “给太后娘娘请安。”眼前的母子二人双双躬下身,毕恭毕敬地朝她行礼。 程太后雍容地一笑:“平身吧。” 在抬起头的一瞬间,程太后捕捉到张太妃眼中一丝熟悉的凌厉,但是转瞬间,那抹尖锐如芒刺的目光便被低垂的眼帘压住了。而立于她身侧的齐云渺此时却半睁着仿佛困倦未醒的双眼,目光匆匆地扫过舫内的角角落落,在与宜妃简若尘的视线交集的片刻,他略显愣怔地张开了嘴巴,随后立即慌里慌张地低下了头。 程太后冷眼看着这一切,心底浮起一丝不快……先皇在世时,常常叱责齐云渺目光散淡、举止猥琐,有失皇家的气度。看来,这个毛病他却至今还改不了…… “玉柔妹妹,”程太后移开目光,笑着轻唤张太妃的闺名,“大热的天,怎么不在自己的宫中静养?若是有事,只需让宫女太监们来传个话便可以了,咱们老姐妹之间何需如此客套,大老远地亲自跑过来请安?” 张太妃垂目笑道:“您是太后娘娘、后宫之主,照理我该日日过来请安才是。只是近来身子疲乏、老弱不堪,已是荒疏了礼数。”一番话说得虽谦恭有礼,语调间却带了三分的沉闷。 程太后目光流转,与宜妃对换了一个眼色。宜妃会意,立即上前几步,盈盈万福道:“臣妾参见太妃娘娘、禄王爷。” 张太妃满脸带笑,上前掺起她细细打量一番道:“许久不见,宜妃越出色了。不知小皇子可好?” 宜妃笑道:“好。” 张太妃把目光投向程太后:“姐姐好福气,有这样美貌贤淑的儿媳。不但仁孝温顺、德容兼备,最最要紧的还是为皇家承继了宗嗣。相较之下,妹妹的福气可就差远了………”说着抬眼望了自己的儿子,欲言又止,脸上满是沉郁之色。 程太后抬眼笑道:“妹妹若想要抱孙子,只需让渺儿早早成了亲便是。对了,渺儿已经十九了吧,也到了该纳妃的年龄啦。” “可不正是这话?”张太妃点头道:“今日我来找姐姐,正是为了此事。” “哦?”程太后一扬眉:“莫非渺儿有了中意的女子?” 齐云渺听了这话抬起头来,目光在太后脸上匆匆一扫,旋即垂下双目,一声不吭。 张太妃望着他叹息着摇了摇头道:“渺儿自小畏羞孤僻,哪里会看上什么中意的女子?只是……”她沉吟着,目光渐渐亮,“听说,多穆尔的凤凰公主要远嫁天启,皇上的意思是想在皇族中寻觅适龄子弟与之婚配。不知……” 程太后不语,一双精光深蕴的眸子微微眯起。身旁的宜妃浅笑着立起身来,低头裣衽道:“天色已晚,臣妾欲先行告退,望太后与太妃娘娘恕罪。” 程太后对她微微颔,目光中带了些嘉许之意道:“你去吧。” 宜妃又一展拜,带着宫女们离开了。 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舫尾的一道水晶帘之后,程太后回过头来,眉宇间多了几分难色:“与多穆尔联姻之事,我倒是听皇上提起过。只不过,好像选的是澄亲王。” 张太妃愣怔半晌,脸上不由得带上了愤愤之色:“渺儿是陛下的兄弟,况且也正值当婚之年。其他不说,单论亲疏远近,那多穆尔的公主也不该赐婚给澄亲王……” 程太后不快地打断她道:“皇帝自有皇帝的思量,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天启的江山社稷?岂能如平头百姓一般,心里只牵挂着自家的亲疏远近?” 张太妃面上一红,讪讪地道:“……我家渺儿哪里不及那澄亲王?” 程太后挥手对她淡淡地一笑:“赐婚公主的事就不用提了,哀家老了,早已不想干涉朝政上的事儿。何况此次与多穆尔的联姻关系国运,哀家更是不便插手。这样吧,”她说着含笑瞥了一眼闷坐无语的齐云渺:“渺儿的婚事哀家会记在心上。待过了这一阵,哀家便让人在待字的名门闺秀中细细物色,定为他寻觅一位才貌双全的王妃。” “但是……”张太妃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齐云渺用眼色制止住了。 “多谢太后娘娘。”他在椅子上欠了欠身,眸光深处,殷殷的笑意里面却包含了冰雪般的凛冽。没有人注意到他搁在扶手上的右手已死死地握成了拳头,小指上精心豢养的修长指甲深刻地嵌入了掌心之中……有一丝痛楚从掌间一直传达到他的心头。 好……他的嘴角不自主地牵动了一下。我会记住的,今天,连带已经过去的每一天,你们所带给我的种种轻蔑和伤害,都会伴着这种痛楚镌刻在我的心上,永不磨灭、永不磨灭!直到…… 和你们清算的那一天! 第三十七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 素来静穆庄严的乾清宫里破天荒地回荡着清脆的笑声。 齐云灏斜倚在九龙御座上,支额的右手半挡着唇角扬起的微笑,而一双专注凝视的眼睛却早已在不经意间流露了柔情与宠溺。 这个霁儿,真是事事出人意表啊! 应严肃的考试,偏偏在她的执意要求下,变成了一场游戏……十名红衣太监两人一组站成了五行,每人手中各执一面碧蓝大旗,在齐昭成的面前就成了五座等待攻克的城门。在五座“城门”的尽头,伫立着手捧锦盒的梅雪霁。此时的她云髻高梳、广带飘逸,扮成了一名护宝仙子,只等着大英雄齐昭成冲破重重难关,取到她手中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所谓的难关,自然就是齐云灏事先出好的那五道试题了,早由梅雪霁亲手誊写在纸条上,交给了五位红衣“大将”作为守城的法宝。 齐昭成手提柳木小关刀,一路摩拳擦掌地“杀兵斩将”、勇不可当。 “……哈哈,这个还不容易?天启的鱼米之乡是江熟、丝绸之府是洛城、煤城治县、银坞九庄、兵家必争之地自然是韩州!”说完,他洋洋得意地一瞥高坐在龙椅上的父亲,见他微笑颔,脸上满是嘉许之意,不由精神大振,一抖手中的关刀,将面前的守城“大将”杀得丢盔弃甲,连声哀告着打开了第四道“城门”。 “呔,且住!”第五道城门的“守军”打点精神,挡在了他的面前,“若想过了我这关,须得破我题阵!” 齐昭成眉头一挑,满脸是自信的微笑:“出招吧!” “请英雄吟诵三与水有关的诗词。” 齐昭成放下关刀,用小手搔了搔脑袋。 “嗯……有了!”他的双目一亮,粉嘟嘟的小脸又带上了嬉笑之色:“……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 这下子轮到守城的“大将”挠头了:“这诗里好像没有水?” “没有水鱼怎么游?”齐昭成回答得理直气壮。 “呵呵……”御座上的齐云灏和城门后的梅雪霁同时忍俊不禁。 齐昭成气定神闲地对着他们眨眼,反手抓起小关刀与溃不成军的守将“呯呯砰砰”打斗一阵,最终再次轻松地闯关成功,带着胜利的笑容站在了梅雪霁的面前。 梅雪霁蹲下身,把齐昭成搂在了怀里,柔声道:“恭喜你,智勇双全的大英雄,这颗夜明珠是你的了。” 齐昭成从梅雪霁手里接过锦盒打开,只见盒内宝蓝色锦缎上果然嵌了一粒龙眼大小圆润透亮的白色珠子。 “这是……”他抬起眼,把征询的目光投向梅雪霁。 梅雪霁忍不住在他柔嫩的小脸上响亮地一吻,笑着瞥了一眼齐云灏道:“这是真正的夜明珠,是你父皇对你的奖励。” 齐昭成惊喜地回头向父亲望去,但见他魁梧的身躯已经从御座上站起,大踏步地朝他们走来。明黄色锦袍的一角在脚步的带动下轻快地掀动着,而与之对应的是他的脸……那张脸沉沉地绷着,不带一丝波澜。饶是这样,聪明的齐昭成还是从他微锁的剑眉间读到了不快。 “父皇………”他喃喃地低唤,冷不防被齐云灏一把扯到面前。 “最后这关过得侥幸,想必你自己心里也明白吧?”齐云灏幽深的目光从他的脸上游移到梅雪霁的脸上,神色晦暗,眉头锁得更紧了。 “明白。”齐昭成低下头偷偷地吐了吐舌头……父皇今日是怎么啦?刚才还笑得开心,怎么好端端地就无缘无故板起了脸? “好吧,回去把霁姨教过的诗词拿出来再读几遍!” “是。”齐昭成收起唇边的笑,对父亲躬身行了一礼,攥起梅雪霁的手道:“霁姨,咱们走吧。” 齐云灏蓦地抓住梅雪霁的另一只手腕,冷冷地向他道:“你一个人回去,父皇有话要和你霁姨讲。” “哦……”齐昭成嘟起小嘴,对梅雪霁使了个自求多福的眼色,低头走出了乾清宫。 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梅雪霁忍不住朝着齐云灏低声责备:“陛下不该这样对待昭儿。他今日的表现你都看在眼里,难道还不够出色吗?陛下应该对他多一点鼓励和赞扬,对孩子来说父亲的赞扬至关重要,你不该……” 这一边梅雪霁絮絮地念叨不休,浑然不觉伫立在她对面的那个人一直沉默地抓着她的手,深邃的目光凝结在她的眼眸中,仿佛要顺着那两汪明澈的清泉一直深扎进她的心里。 “嗯……”待得她的话告了一个段落,他这才从喉间沉沉地了一个音,“说完了吗?”他的唇边带了一丝讥嘲的笑。 “完了。”梅雪霁吞咽了一口口水。 “好,你跟我来。”他扣紧了她的手腕,把她**了乾清宫。 宫外,已是月上柳梢的时分了。夜凉如水,空气中带着无名花草的清芬,灌木间虫声低鸣,一阵一阵撩人心弦。远远近近的宫苑楼阁隐没在无边的幽暗之中,只有滴水檐下彻夜不灭的灯火为深夜的宫苑增添着神秘与朦胧。 梅雪霁一任齐云灏牵着手在深宫静谧的茂林间穿行,脑子里仿佛走马灯似的转过无数个揣测……这家伙怒气冲冲地一言不,究竟是什么事情惹恼了他呢?是对昭儿的表现不满意?应该不会………今日昭儿算是出色了,最后的那几句诗虽然没提到一个水字,但的确如他所说的那样句句与水有关……那么,是她说了或者做了什么激怒了他?细想起来,又实在没有头绪……也许,是他在朝堂上遇到了什么烦心的事情?好像也不像,在昭儿闯关的时候他分明也笑着点头呢…… 哼,真是个善变的男人,这就是所谓的君心难测吧? 正在胡思乱想间,齐云灏忽然停住了脚步。梅雪霁还毫无防备地按照惯性往前走,冷不丁踩着他的脚绊了一下,整个人便一头栽进了他的怀中。马上,她的纤腰被一双坚实的双臂箍住,并越收越紧,让她不由自主地抬起脸与他对视。 月光下那张俊美而飞扬的面庞与她相距不盈一寸,从他唇间呼出的气息暖暖地在她面颊上轻拂,有几分酥痒、有几分麻栗。她的双颊顿时浮起了芙蓉般的晕红,好在周遭黑暗无光,他……应该看不见吧? 一只大手笃定地抬起了她的下颌,耳边传来他闷闷的声音:“记住,今后不许吻其他男人!” 她愣住了……吻其他男人……她哪里有过?脑海中忽然火花一闪,天啊,她明白了!他指的一定是刚才她印在昭儿颊上的那一吻,难道说,这个小气的家伙竟然吃醋了……吃自己儿子的醋? 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抑制了想大笑的冲动,抬起眼,咬着唇,她朝他不住地摇头:“他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而且,是你的儿子。” “不许!”月光下他的眸光幽暗,带着几分怒气。 他知道今日这醋吃得毫无道理,但是他管不住自己,特别是在看见她亲吻昭儿时,眉眼间流露出来的妩媚柔情之后,他的心便不可救药地坠落了。和他在一起时,她几曾这般充满爱意地笑过?几曾主动亲近过他,更别说拥抱他、吻他了…… 近些日子,他看见了她眼中对他渐生的情愫,这让他狂喜,也让他患得患失。一方面,他怕这一抹柔情会转瞬逝去,让她对他恢复从前的冰冷;另一方面,他又贪心不足,他不满足于眼前两人之间若即若离的感觉,他要完完整整地拥有她,不但要拥有她的人、更要拥有她的心! “霸道。”她在他怀中轻轻地挣扎。 他闷哼了一声,俯下头去捕捉了她的樱唇,一股甜香充盈在他的唇齿之间,让他痴迷沉沦,更放肆地**她芬芳而纯净的气息。 梅雪霁的双颊一直红到了耳根,整张脸滚滚地烫……今天是怎么啦?眼前的他仿佛一座即将爆的火山,危险而炙热,让她不敢抬眼望向他的眼睛,因为那里分明有两团熊熊的烈火在跳跃着,一不留神就可能把她烧成灰烬。 “是的,”他粗重的鼻息撩起她颊边的碎,并在她耳廓旁酥酥地厮磨着,“你说的没错,我霸道得很。看不得你对别人笑,看不得你对别人好,即使,那个人是我的儿子……我要收藏你所有的温柔和妩媚,全归我一人独享……因为,你是我的!”说着,滚烫的唇又沉沉地压过来。 梅雪霁蜷缩在他的双臂间,浑身微微地战栗着。此刻,她的脑海中一片混乱,有惊悸、有茫然,也有……一丝丝的甜蜜。 他还是那么的霸道,霸道地宣布他对她的占有。但是,在他方才的一番告白中,没有提到一个“朕”字,表达的分明不是一个皇帝对妃子的傲慢独占,而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深情拥有。 那么,他终于在她面前放下自己的皇帝身份了吗? 想到这里,她的唇边禁不住挂上了一弯浅笑。 “霁儿,”他柔唤一声,眼中带着闪亮的惊喜,“告诉我,你心里究竟有没有我的位置?” 浮云散尽,一轮明月照彻天地。如水的月华为他的脸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如此英俊、如此深情,梅雪霁的心一下子软弱得几乎瘫痪……她心里有他吗,有吗,有吗?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的心跳得好厉害,几乎要从嗓子里蹦了出来;她只知道此刻的她如此害怕面对他,但却又如此迷恋他的气息…… 第三十八章 坐看牵牛织女星 “告诉我,霁儿!”他不依不饶,在她耳边敦促着,仿佛立时就要一个答案。 她含羞抬起头,老天,他的眼睛好亮,亮得让她不敢对视。她只有流转了秋波,把目光投向他身后的沉沉夜幕。蓦地,宝蓝色的天幕中拂过白光一线,转瞬间消失了踪迹。 “流星!”她惊喜地叫了一声,不自觉地攥住了他的衣袖。 他的目光不得已从她的脸上移开,顺着她手指移往流星的消失的方向。 天空中繁星点点,璀璨如点缀于宝蓝色天鹅绒上的宝石。有温柔的晚风拂来,轻撩起梅雪霁项间的秀和齐云灏明黄色的袍角,两个人就这样并排伫立着,沉默地注视着眼前那一角夏日的天空。 许久,再也没有流星出现。梅雪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可惜,这里的树太多遮住了天幕,不然,在夏夜里应该可以看到许多流星的。” 齐云灏转过头温柔地注视她良久,唇角渐渐牵起:“你很喜欢看流星?” 梅雪霁垂下眼,点了点头道:“是的,听说对着流星许愿很灵,刚才还没来得及……” 正说着,她忽然觉得一阵晕眩,不由得心悸地闭上了双目……怎么啦,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好像忽然遭遇了失重?为什么她觉得耳边风声呼啸,自己好像在御风飞翔? 把双眼睁开一线,她的心蓦然提到了嗓子眼!天啊,她现自己竟然被齐云灏轻搂着腰肢,在月光下的宫殿穹顶上腾挪跳跃!一时间,她忘记了惊呼、忘记了恐惧,把眼睛睁到最大……老天,好熟悉的场景,在哪部武侠剧中曾见到过?男主运用上乘轻功带着女主在浪漫的夜色中乘风而飞……哈哈,原来金庸、古龙、梁羽生们没有骗人,所谓的轻功真的存在……而且,眼下搂着她的这个身为帝王的齐云灏竟然也会…… 忽然,齐云灏将她横抱过来,脚尖一点,消去了前冲的力。梅雪霁定睛看时,却现他们已然立在太和殿突起的屋脊上,脚下是金黄色泛着柔光的琉璃瓦。 “怕吗?”齐云灏把怀中的她轻轻放在屋脊上,侧过头来关切地问。 梅雪霁把手按在砰砰乱跳的心口上,微喘着摇了摇头。从他们坐的地方向下望去,可以看见月光笼罩下的整个皇宫。平素巍峨高耸的宫殿琼宇,已然静默地匍匐在他们脚下。远处空明澄澈,在树影环抱间泛着流光的,想必就是太液池了。一条水榭如带,横贯于太液池的东西,廊下点着绯红的宫灯,在暗夜中散放着温暖的气息。不时有粉衣宫女穿行于其间,远远望去,恍若传说中的仙境一般迷离和华丽。 梅雪霁双手抱膝,呆呆地凝望着眼前奇异的景色。从不同的角度看到的世界果然大不一样啊。平素里无边无际的皇宫,想不到竟然成了她眼前的一座“盆景”,真难想象,她每天竟然是生活在这样一方小小的天地间…… “喂,”身旁的那个人在轻轻地推搡她:“怎么尽朝下面看啊,你不是想看到整幅的夜空吗?” 她抬起头,心在他宠溺的注视下又微微地震颤了一下。原来,他带她“飞翔”至此的目的,竟然是为了满足她那样的一个小小愿望…… “快看!”他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指尖,顺着他注目的方向,她看见又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弧线拂过澄澈的夜空。 “快,快许愿!”她激动万分地嚷了一句,马上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许个什么愿望好呢?是快快摆脱这深宫的束缚,回到从前的自由之身;还是期盼生奇迹,将她带回二十一世纪的家? 为什么在这一刻,她的心竟然产生了几许彷徨,脑子里一片混乱…到底是什么改变了她离开的决心? 她有些懊恼地睁开眼睛,惊讶地现坐在她身侧的齐云灏竟然也学着她的样子将双手合十于胸前,眼睛微闭,一脸专注地在那里念念有词。不久,他睁开眼睛,现了她略带惊异的注视,神色间不由带上了几分尴尬。 “陛下许了什么愿?”梅雪霁小心翼翼地试探。 他定定地看她一眼,声音异常温柔:“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不妨叫我云灏。” 她微红了脸轻沉默不语。有一条胳膊从她背后身来,搂过她的肩膀,将她的头轻轻抵在他的颈窝。 “告诉我,你的愿望里有我吗?”他问,幽蓝色的眸中闪动着期冀之光。 梅雪霁愣怔着,一时不知道该怎样答复他的问题。要告诉他,她的心在去留之间踯躅,并为此深深地苦恼吗?他听了会有什么样的感觉……是惊喜、是无奈、抑或是恼怒? 齐云灏依旧神情专注地凝望着她的双眸,满眼是化解不开的柔情,许久,他咧开嘴笑了:“不想说就算了。不过,让我告诉你,刚才我许的愿望却是关于你的。我希望我的霁儿永远快乐无忧,希望我能一辈子呵护她、疼爱她,与她相携直到白。” 梅雪霁蓦地抬起眼眸,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此刻,在他眸中闪动的只有挚诚。慢慢地,她的眼眶湿润了,几滴晶莹的泪顺着眼角簌簌滑落。他蹙起眉叹息一声,俯过身来,用唇吻干了她腮边清浅的泪滴。 “我爱你,霁儿。”耳边轻轻的一句低喃,却在她心头炸响了天雷……我爱你…一个九五至尊、拥有整个江山的皇帝,竟然对她深情地吐露了这三个字,这对她来讲,无异于醍醐灌顶。 心,在这一刻几乎沦陷…… 遥远的天幕上,漫天的繁星无语,悄然注视着这一对相依的人儿。宫苑寂寂,唯有清凉的夜风深吻着他们的面庞,并顽皮地将他们的衣袂联在了一起…… 梅雪霁第一次现自己竟然有“晕高症”。 从被齐云灏轻搂着自高耸入云的太和殿顶上“飞”下来,直到被他抱回掬月宫寝殿的床上,她一直在晕眩着。看见嫣红的云纱宫灯她晕、看见御塌前漫天垂地的淡金床帏她也晕、最让她晕得昏天黑地的是齐云灏那双醉得死人的眸子,不顾她心跳加、不顾她手足无措,却一味紧紧地盯着她,听任她溺毙在他双眸满溢的温柔之中…… 天哪,她这是怎么啦?一定是“晕高症”、一定是“晕高症”!她誓今后不管怎样,绝对不会再让他把自己带到海拔那么高的地方! 齐云灏把她的迷失都看在了眼里,唇角扬起的笑意更浓了。他一手搂住她的纤腰,一手执过床边小几上一盏海棠花式的堆纱小灯凑到她面前细细地照着、看着,眉梢眼底浸润了欣喜和赞叹。 此时的梅雪霁一身白衣胜雪,领口处银丝细绣的蝴蝶翩然若生。云鬓松散,柔顺的长披垂在腰际,仿佛乌墨的锦缎一般油黑亮。原本莹洁如玉的粉颊上,浮动着两朵妩媚的晕红,更衬得她樱唇似染、星眸含波。 齐云灏俯下头,把脸深埋在她芬芳的秀间,口里轻声赞道:“唐诗云芙蓉如面柳如眉,想必写的就是我的霁儿。” 梅雪霁微嗔地横他一眼,压下唇边的一弯笑:“那是《长恨歌》中形容杨贵妃的句子,此时引用可不算应景。” 齐云灏愣怔了一下,随即朗笑着不住点头:“是了,是了,是我失言。忽然又想起一句,仿佛也不太应景,却多少道出了我的心声。” “什么?”梅雪霁抬起眼。 齐云灏把脸贴近她的耳畔,眼中尽是柔情:“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相思?”她面露迷惑:“你我日日相见,何需相思?” 齐云灏怔怔地望着她,嘴角的笑容逐渐消退,眼里浮上了片刻的失落:“虽日日相见,你我的心却相隔何止万里?我走不进你的心里,只有天天为你而苦……你不在身边的时候想着你,夜里拥你入怀的时候依旧想着你。” 梅雪霁的心禁不住一阵悸动,垂下长长的睫毛沉默不语。 耳边听得齐云灏低叹一声:“只愿君心似我心…霁儿,你何时才能不再折磨我?”他的手穿越她的长,滑过她脸上凝脂般的肌肤,最后停留在她粉色的唇瓣上,用拇指怜爱地轻抚着。 “我哪里有……”梅雪霁红着脸在他怀中挣扎。 “还没有吗?”他眼底含着暧昧的苦笑,“你知道我每夜搂着你,却不能爱抚你的滋味吗?你知道我常常彻夜辗转,望着你熟睡的脸陷入痴狂吗?你这个……折磨人的小东西!”他说着,凑过头来一口含住了她的耳珠,轻吮了一番之后便一路向下,滚烫的唇在她的颈窝处缠绵。 梅雪霁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脑际,身子绵软动弹不得。脑海中不由回想起每夜枕边那压抑着的粗重呼吸以及紧搂着她的滚烫身体…天,他忽然提这个干什么?难道说,今晚要和她来一次彻底清算…… 第三十九章 只愿君心似我心 拼了老命调动起最后一丝清醒,她握掌为拳,抵在他的胸口,微喘地说道:“你若是觉得难受,大可不必搂着我睡……” 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不迭。在如此暧昧的情势下说这样的话,简直就是在挑逗他嘛!果然,他喘息着停止了进攻,目光复杂地望着她,嘴角含着一弯邪邪的笑。 “不行,”他轻喘,把嘴唇贴近她的耳畔,“我就是要夜夜拥着你,决不让你逃出我的怀抱!”说着,他蓦然低头吻住了她的红唇。他的吻温柔而激越,灵活的舌尖挑开她的贝齿,搅扰着她羞缩的舌。同时,手也开始在她的颈项间抚摩,并缓缓地从敞开的衣领间游弋进去,在她柔嫩的酥胸间流连。 梅雪霁在惊喘中睁大了眼睛,他浑身散着危险的气息,他的唇、他的吻、连带他那炙热的大手都让她浑身战栗不已。更让她惊惧的是,她现他眼中的闪动**竟然在她内心也燃起了熊熊的烈火,让她意乱情迷、让她丧失理智……渐渐地,她的推拒变成了迎合,情不自禁地扬起头回吻他,双臂紧紧地箍住了他的腰…… “陛下……”门外苍老的声音仿佛清凉的风吹进了寝殿,霎时将九重华帐中的旖旎春色减淡了几分。 梅雪霁的神智顿时清醒,身子不由一僵,迅地推开了齐云灏。 “该死!”齐云灏喃喃地骂着,眼底却依旧翻涌着未退的**,“什么事?” “老奴奉太后娘娘懿旨,有要事需立即奏明陛下。” 齐云灏愣怔了片刻,起身披衣下床。刚向前跨了几步,忽又回过头来,望着斜倚在床头欲语还羞的梅雪霁深情款款地一笑:“等着我,霁儿。”说着,大踏步地推开门出去了。 梅雪霁呆呆地目送他明黄色的背影消失在高大的楠木雕花门后,脑海中空白一片。 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檀香,里面还隐隐掺杂着一丝清凉的龙蜒香气息,那是……他身上的味道啊。 她含羞低下头,现自己身上的白色寝衣早已半褪到肩下,冰紫色的抹胸下,是一汪冰玉般的肌肤。一阵风透过飘飞的窗纱吹送进来,抚上她裸露的双肩,她微微闭上眼,伸手按住胸口激荡如鼓的心跳。 指尖触到了一片冰凉,她低头一看,原来是悬在颈项间的那枚碧玉指环。 “……朕心意已决,不会更改。除非,除非你用枕下的那道旨意和项间的碧玉指环来换……” 她笑了,捏住指环轻轻地抚摩着……从今后,这枚指环应该不再会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了吧? “……瑾嫔娘娘……”门外隐约飘进来模糊的几个字,她凝神静听,却再也听不清下面的句子。一时心中好奇顿起,免不了悄悄地下了床,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把耳朵贴到了门缝上。 齐云灏静默地坐在窗前的缠枝宝相椅上,英俊的面容在跳动的烛光下忽明忽暗。 “……是的,御医说瑾嫔娘娘确已怀胎两个月了。”刘谦益低垂着头,面无表情地说着。 “两个月?”齐云灏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伸出修长的指轻揉着自己的眉尖……两个月……自从霁儿入掬月宫后,他从未翻过其他宫妃的牌子,瑾嫔的这两个月的身孕从何而来? 两个月……他努力回忆着……两个月前,不正是霁儿逃出宫的那段时光吗?他和瑾嫔…… 蓦地,他心里涌上了一阵黯然。他想起来了,在那个闷热微雨的夜晚,深醉的他在柔福宫前巧遇了“霁儿”,并把她带回掬月宫。天明酒醒之后,才现身边躺着的竟然是瑾嫔…… 难道,就是那夜的鸠占鹊巢,却蓝田种玉,使她怀上了龙种? “陛下……”刘谦益抬头望着皇帝沉郁晦暗的脸色,口气中带着犹豫,“太后娘娘说,瑾嫔为皇室承继了血脉,是极大的功劳。请皇上酌情让她重回长春宫,并复封为妃。” 对面是长久的沉默。 “陛下?” 齐云灏从茫然中回过神,抬起手来挥了一挥,口气中带着三分的冷淡与不耐:“就按太后的意思办吧。” “是。”刘谦益毕恭毕敬地低头应着,转身退下了。 齐云灏枯坐半晌,挺拔的剑眉不自觉地深锁着。 瑾嫔……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地厌恶那个女人。刚入宫的时候,因着她是秦相的孙女,且又生得娇柔妩媚,他曾宠爱过她一段时间。然而,越是与她接近,她身上的刻薄与虚荣便越是让他心生疏离。 让他不能原谅的是,她竟然还使用伎俩引他入彀,以期怀上龙种、母凭子贵……哼哼,现在这个女人终于达到她的目的了…… 齐云灏烦闷地站起身来,慢慢向寝宫走去……好在他有霁儿,只有他的霁儿没有心机和算计,纯净得仿佛山间的清泉。 “吱呀……”寝殿的门应手而开。 “恭贺陛下。”清冷的声音仿佛坠落玉盘的冰珠,铮铮地刺激着他的耳膜。眼前的女子衣饰齐楚,盈盈地跪倒在御塌前。 齐云灏收住脚步,错愕地望着她眼中浮动的冰冷笑意。 “霁儿,你这是……” 梅雪霁讥讽地扬起眉:“瑾妃娘娘喜怀龙脉,接下来想必应该举国同庆、大赦天下了吧?” 齐云灏眼眸中的光彩霎时熄灭,他走到梅雪霁的面前,伸手搀了起她:“你何苦讥讽我?难道你不知道我心里……” 梅雪霁挣开他的手,双目中泪光一闪,嘴角又展开了一丝冷笑:“陛下的心莫测高深,岂是我这种凡尘女子所能揣摩的?” 齐云灏深深地凝望她,许久默不作声。 梅雪霁轻叹一声,缓缓地转过身去:“霁儿不敢再搅扰陛下安歇,今晚还是去西殿睡吧……”说着就要起步,忽听身后疾风骤起,她被一双坚实的臂膀不由分说地搂在了怀中。 泪,在这一刻仿佛决堤的洪水一般在面颊上汹涌。她闭上眼,听凭温热的泪水涌入唇角,让苦涩的滋味从舌尖一直蔓延至心头。 “霁儿……”耳边传来他沉痛的声音:“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梅雪霁抬起头,眼眸中清亮的泪让他的心猛地一抽。 “请陛下放了我,因为我要的东西……您给不起。” 寝殿中霎时静谧下来,静得只听到齐云灏低沉而悠长的呼吸。良久,拥着她的双臂无力地垂下,他转过身,缓缓地朝寝殿外走去。 重门深掩,隔开了他轻若虚无的叹息。 梅雪霁颓然倒在床上,泪水默默地濡湿了碧蓝色的羽缎靠枕。 差一点,她就在他的柔情攻势下屈服,抛开先前的种种不甘,情愿留在宫中一辈子做他的女人。然而,命运却朝她兜头浇了一盆冷水,逼得她不得不从迷梦中清醒,逼得她不得不承认……她永远也不可能得到齐云灏全部的心。 瑾妃两个月的身孕究竟是什么时候怀上的?两个月前,应该就是她偷跑出宫的那段时间吧,身为皇帝的他宠幸自己的妃子,原本就是顺理成章、无可厚非的事情。可是,为什么一想到他深吻她的唇也曾吻过瑾妃,她的心就却痛得仿佛针扎刀剜一般? 深夜的皇宫,万籁俱寂。唯有太液池拍岸的涛声闷闷地传来,一阵、一阵,仿若人心中难以平复的思绪。 榻前折枝云纱宫灯中燃着的红烛跳跃闪烁着,对面床头上的金箔雕像在火光中亮得耀眼。那个木雕皇后盈盈地浅笑着,目光中带了几分讥嘲。 梅雪霁懊恼地翻了个身,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我可笑吗?爱上了皇帝,却又无法接受他的三宫六院、为了他临幸其他的女人而妒火中烧,和宫中那些争妍夺宠的妃嫔又有什么区别…… 叹息和辗转持几乎持续到天明。 翔鹜宫寝殿的绣塌前,低垂着层层的销金幔帐。菀柔公主齐云萝斜倚在靠枕上,身上的一袭水红色冰纱短袄在四周青莲色纱幔的衬托下显得分外妩媚。 此时,她正唇角带笑,低头凝视着自己微露在冰纱衣袖外的一段皓腕,那上面交错缠绕着一红、一绿两根丝线,丝线的另一头长长地拖过了幔帐,被捏在梅雪峰的指间。 从她倚靠的地方望过去,透过窗幔上薄丝细绣的一朵金色莲花,依稀可以看见梅雪峰青灰色的身影。仿佛已过去半支香的时间了,他却依旧捏着红绿丝线一言不……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容,她却可以想象此刻他的脸上必定布满了一筹莫展的阴云。 嘻嘻,纵然他诊脉直到天明,想必也断不出她到底得了什么病吧?说到底,她的“病”只有她自己清楚……平白无故地,她心里住进了一个人,这个人至诚坦荡、却又生性淡泊;这个人近在咫尺,却又好像远在天边… 思念,仿佛一粒石子投进了十七年来静谧如镜的心湖。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如此渴望、却又如此害怕见到一个人,心里眼里满是他的影子。这种感觉是如此恼人,却又如此甜蜜,搅得她坐立不安、夜不成寐…… “哎……”她轻轻地叹着气,缚着丝线的手腕也随着叹息微微一抽。那一头,梅雪峰立即感觉到红绿丝线的颤动,略带吃惊地抬起了头。两道清亮的目光投射过来,纵然隔着一道纱帘,她的双颊依旧被他的凝视而灼红了。 第四十章 蓬山此去无多路 有一丝甜蜜的感觉在心头游荡,她的唇角不由噙了一弯浅笑……不知他猜到没有?她所谓的“玉体欠安”,不过是为了想见他而编撰的拙劣理由…… 正思忖间,却见梅雪峰缓缓地站起身来,将手中的红绿丝线交到了身旁的宫女手中。 伫立在绣塌前的翔鹜宫总管明琪急忙迎上前去,客气地问道:“梅太医,殿下的病情无碍吧?” 梅雪峰苦恼地摇了摇头道:“恕在下无能,依脉象看,实在诊断不出公主殿下究竟身患何病。” 拼命吞下即将冲喉而出的一声笑,明琪掩饰着用食指摸了摸自己的鼻尖,伸手向梅雪峰做了一个有请的姿势:“不管怎样,还是请梅太医开个方子吧。” 梅雪峰随着明琪来到书案前,提起紫毫思忖了半晌,埋头写了方子递给明琪。 “在下所开的无非是一些清补的药材,烦请煎成汤剂让殿下早晚服用,好歹聊胜于无。” “多谢了。”明琪含笑接过。 有宫女奉上香茶,梅雪峰端过来搁在了案上,起身作揖道:“太医院还有些俗务,在下先行告辞。”说完便提了医箱要走,明琪正待挽留,忽听得身后销金幔帐里传来一声低叹。 “梅太医果真事繁至此吗?” 清脆的环佩声“叮当”作响,梅雪峰回过头去,却见一只纤纤素手拨开了重重帷幔,菀柔公主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青莲色的绣金纱幔之后,衣上如水的嫣红染上了她清丽明媚的面庞,一双清澈的杏眸深凝着他,目光坦荡而热烈。 只一瞥间,他便心跳加,脸上更是火烧火燎地烫了起来,免不得手扶案几垂下头去,双眼盯紧了鞋尖前的一块地面。 环佩声步步逼近,纵使低着头,眼角的余光依旧可见一角月白色的褶裙仿佛一只粉蝶向他翩然而来。 “参见公主殿下。”他窘迫地躬身行礼。 齐云萝停驻了脚步,凝视他的目光盈盈欲诉。整个翔鹜宫霎时宁静了下来,宁静得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许久,只听得齐云萝轻轻地笑了:“莫非,梅太医真的诊断不出我得了什么病?” “臣…臣无能。” 齐云萝勾起唇角转过头去:“那么,依你所见,我是无药可医了?” 梅雪峰高大的身形一挫,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眼前的齐云萝依旧笑魇如花,璨若星辰的眸子里却浮上了一抹淡淡的泪光,漆黑如墨玉般的双瞳间晃动着的全是他的影子。 仿佛一阵风拂动了竹稍,梅雪峰的心也在她含泪的注视中猛缩了一下……他明白了,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近日来菀柔公主频频得“病”,而且每次必然指定要宣他入翔鹜宫诊脉,这些令他困惑不解的疑团在此刻豁然开朗……原来,在公主殿下的芳心中,竟然缠绕了对他的情丝! 这个答案令他的心砰然而跳。自从初遇以来,公主殿下春华般的芳容便印上了他的心。但是,它毕竟如同天上皎月投下的影子,淡淡地在眼前照彻着,可望而不可即。 他是一个脚踏实地的人,从未痴想过不可企及的缘分。入宫原是不得已,生性散淡的他向往的还是无拘无束的民间生活。如果不是为了霁儿,他岂肯把自己投入这牢笼般的深宫! 也许,等霁儿在宫中安定了下来,他便可以辞去太医院的职务重回花山县,过上父亲曾一生梦想的日子…… 他的的计划里没有公主,而公主的生活中也不该有他。他们如同云和泥,永远不会有交融的一天。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渐渐暗淡了下去。 “臣不才,恳请殿下另觅良医。”他淡淡地说着,向后跨了一步,毕恭毕敬地施礼告辞。 菀柔公主望着他清俊的背影消失在紫檀镶大理石的屏风之后,两颗强忍的泪珠终于顺着面颊滑落,沁入她含笑的嘴角。 原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殿下。”耳畔传来一声轻唤,她回过头去,却见明琪正担忧地望着她。明琪自十四岁入宫便被母后安排来服侍她,五年来如影随形地跟在她身侧,她的这点心思想必早被他冷眼看透了吧。 明琪递过来一块云丝娟帕,看着她抹去腮边的泪痕,方才露出了一丝笑容。 “奴才见梅太医临行前目光闪烁,想必并非对您毫无眷恋。也许,他是碍于身份不敢逾越吧?” 齐云萝不置可否,默默将梅雪峰方才开的一纸药方攥紧在手中。 “殿下,”明琪凑近她,“奴才想起一个人,倒是可以助殿下完成心愿。” “谁?”齐云萝看着他微微一愣。 明琪对她眨眼,脸上绽开了大朵的笑:“掬月宫的梅小主。” 齐云灏纤长白净的手指捻起一粒漆黑的滇玉棋子,轻轻地搁在了水晶棋盘上,一双含笑的眼睛带着精光向对面扫去。 右丞相秦舒目视棋盘沉思了片刻,不由得抚须而笑:“哈哈,陛下好才思,老臣又落败了!” “是吗?”齐云灏看着他微微一笑:“朕怎么觉得是丞相故意输给了朕?” 秦舒立起身来,拱手正色道:“臣不敢,陛下天纵英才,老臣佩服之至。” 齐云灏淡淡地颔示意他坐下。立时有绯衣太监躬身趋上,撤去棋盘,换上芳香四溢的清茶。 “丞相可知今日朕召你来御书房的目的?” 秦舒正眯着眼品尝白玉莲纹茶盏中的新茗,忽听得皇帝的声音凛然传来,手蓦然一抖,赶紧放下了茶盏。 “这……老臣揣测,陛下召老臣前来必是为涪县的蝗灾吧?” 齐云灏面色沉重地叹了口气道:“不仅是涪县,令朕头痛的还有东南的海堤。工部上的折子说,沿海一带的堤防已有多处坍塌断裂,若是风浪加剧,只恐过不了今夏这一关。” “老臣记得……”秦舒唇角轻舒,眼中流光一闪,“当时奉旨督建海堤的,正是太傅刘奉台。” 齐云灏长眉紧蹙,口气中带了三分不快:“当年的渎职之责朕必会追究,只是不是现在,眼下紧要的是如何救灾抚民。” 秦舒立即点头道:“陛下所言极是,老臣已让中书省派人去各地巡视,以便拟定救灾方略。只是……” “只是什么?” “目下独缺银子。” 一丝怒意迅拂过齐云灏的面庞,转眼间化成了他唇边的冷笑:“哼哼,丞相在和朕要钱吗?丞相掌管中书省并户部,谁不知道丞相是天启的财神爷?” 秦舒愣怔半晌,脸上浮起了苦笑:“陛下息怒。今年气候怪异、天灾频繁,国库中积累的钱粮已花费近半。加之与花剌的激战迫在眉睫,臣等必需为不日开拔的大军留下足够的军饷粮草……” 齐云灏冷冷地挥手打断他道:“国库有多少钱朕岂会不知?朝廷纵然是棵摇钱树,也终有财源枯竭的日子。朕找丞相来是让你向各地州府筹募银子,几处汇拢起来,多少可解朝廷的燃眉之急。” 他的话让秦舒不断摇头:“各地州府历年征收的税银皆已按律上缴朝廷,只留下一小部分维持衙门开销。依照天启法律,若是知州府尹私存税银便是革职之罪,他们哪里还会有藏银?即便有,一定也是咬紧牙关不肯吐出的。” 不断蒸腾的怒火在齐云灏的眼中熊熊燃烧,他深抿着嘴唇,双手在龙案下攥成了拳头……国难当头,他竟然还是一心推诿逃避,将国计民生抛在了一边!可恨的是,他的话又仿佛句句在理,让人抓不住把柄,真是一条滑不留手的老泥鳅…… “陛下,”秦舒满脸带笑,投过来探究的一瞥,“不知陛下有何良策?” 齐云灏垂下眼淡然一笑:“若事事都要朕出谋划策,还要你们这些臣工们做什么?” 秦舒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去,立即诚惶诚恐地伏跪在地上:“臣罪该万死!” 齐云灏皱着眉往椅背上一靠,抬头向刘谦益使了个眼色。刘谦益立即快步上前,将秦舒搀扶起来。 齐云灏盯着他,眉目间已是一片清明:“丞相言重了,朕所期望的不过是君臣一心,共渡眼前的难关罢了。” “老臣明白。” “好吧,”齐云灏慵懒地一挥手,“你下去吧。” “是。”秦舒躬身施礼,转身退到了门边。忽然,他的脚步顿了一下,缓缓地回过头来。 第四十一章 一曲清逸齿犹香 “老臣听宫中传来消息说…裳儿,不,瑾妃娘娘已被诊出喜脉?” “正是。”齐云灏俊美的脸庞笼罩在阴霾之中。 秦舒半眯起双眼,脸上仿佛不经意地带上了笑意:“十八年前,曾有一位游方的高僧为裳儿算过一卦,说她有母仪天下之命……”说着,他迅地抬眼瞥了一下齐云灏,复又笑着摇头不止:“那毕竟是一派胡言,臣全家都不曾相信过他的话。裳儿充其量只是陛下的一个奴婢,能在御前侍奉已是天大的福分了,岂敢得陇望蜀?” 齐云灏并不答话,只是仰起头,微微闭上了双目,薄如刀削的唇边挂上了一丝浅笑……怪不得,一向圆滑自保的他,今日竟敢数次三番拿着社稷大事与他作梗……原来,他埋的是这步棋! 秦舒捕捉到皇帝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不由偷捏了一把汗。 方才这招棋实在下得凶险万分……若不是为了裳儿他岂肯轻易为之? 三年前,他的孙女和刘奉台的女儿同日入宫,并在次年一起被陛下敕封为妃。大家彼此心知肚明,皇上这么做,无非是两头笼络、两边都不想得罪的意思。 来,他对裳儿充满信心,凭着她的妩媚与手段,一定会独邀圣眷,为秦家夺得那顶象征无限荣耀和恩宠的后冠。可是,几年过去了,那顶后冠却依旧还是遥不可及……正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忽然传来裳儿有孕的消息,这个消息让他欣喜若狂,在家里兴奋地筹划了整整三天! 当今圣上膝下只有一子昭成,昭成的生母宜妃出身卑微,根本不配登上后位,而宫中其他的几位妃子……包括刘奉台的女儿容妃都未曾生育。如此一来,若是裳儿能为皇帝再添一位皇子,加上他丞相府在背后支撑,极有可能登上后位。一旦裳儿成为皇后,她生的皇子便理所应当会被封为太子,秦家有了这样辉煌的靠山,何愁不能一举击溃刘奉台及其党羽…… 不过,他心里也明白,那位精明睿智的年青君主恐怕并不会如他所愿……先他不一定愿意打破他与刘奉台之间的角力平衡,对皇帝来讲,看到任何一方权倾朝野都不是好事;其次,听说皇帝心中早已有了后位的人选,据传那位宠冠后宫的梅氏背后还有先皇的遗诏做靠山…… 几番思量之后,他只有兵行险招,抓住目前皇帝最头痛的救灾筹款一事,暗中为他设下几道不软不硬的障碍,以此来胁迫他赐下后冠。 面前的君主不动声色,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看来已然听懂了他话中的深意。如此,还是点到即止,不用再多说什么了吧。反正他已埋下一步好棋,只等着他回招了。 于是,他面带恭敬,道了声:“臣告退。”低眉顺目地展拜而去。 刘谦益悄然走到齐云灏身边,将龙案上微冷的茶撤下,换上一盏新沏的仙鹊银针。忽然间,却见齐云灏双目圆睁,猛地抓起那个茶盏狠狠地砸朝门口砸去。只听“咣当”一声脆响,墙上、地下顿时茶水飞溅。 “陛下……”刘谦益吓得赶紧跪在地上。 齐云灏并不未理会他,抬身从龙椅上站起来,缓缓地踱到窗前,背着手挺立着,阴冷的目光与天边的暮色融为一线。 天色渐暗,远处的天边堆着几块镶嵌金边的乌云,扑面的晚风中带着潮湿和闷气。 刘谦益附在地上不敢则声,耳边断续传来齐云灏切齿的低喃:“……哼哼,看来朕是踩不了平衡了……” 刘谦益默默地咀嚼着他的话,心里有一丝明白,又有几分茫然。忽见齐云灏转过身来,脸上带着几分凝重:“宣澄亲王。” “澄亲王?”刘谦益怔了一下:“陛下莫非忘了,他已奉旨出城迎接凤凰公主的送亲马队,眼下恐怕还在回来的路上吧?” 齐云灏点点头,用手指轻抚着紧蹙的眉心。许久,眉间的纠结的枷锁才渐渐舒展开来,他微吐了一口气,双眸间漾起了几分柔和。 “许久未去掬月宫了,随朕去瞧瞧霁儿在做些什么?” 刘谦益眼睛一亮,笑着从地上爬起身来道:“老奴揣测,梅主子此时必定不在掬月宫中。” 齐云灏一愣:“为何?” “今日七月十七,正是菀柔公主的芳诞,太后娘娘正在凤仪阁设宴,引着各位主子听戏呢。” 齐云灏恍然大悟,脸上不由浮起了笑意:“看来朕真是被朝政搅乱了方寸,怎么连萝萝的生辰都忘了?” “……爱他时似爱初生月,喜他时似喜梅梢月,想他时道几西江月,盼他时似盼辰钩月。当初意儿别,今日相抛撇,要相逢似水底捞明月” 凤仪阁戏台上,手执洒金折扇的美丽青衣在香闺中辗转徘徊,委婉倾诉着对情郎的思念。绣着大朵白色木兰花的裥裙随着她的低回舞动而时敛时展,仿佛天边一朵飘逸的飞云。 天启王朝历代君主皆喜好戏剧,皇宫之中建有大小戏台共计十余座,其中最大的便是眼前这座巍峨华丽的凤仪阁。每逢节庆之夜,凤仪阁上必定华灯高悬、亮如白昼,悠扬的丝竹管弦将远远近近的亭台楼阁衬托得恍如仙境一般。往往戏至酣畅之时,台下的皇帝或妃嫔们也会即兴妆扮了,与优伶们同台唱和一番。 宫廷的玩票之风早已传至民间,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皆以票戏为乐,各州各府处处搭有戏台。 此时在凤仪阁上扮演《鹦哥笺》中玉娘小姐的,便是礼部尚书冯正青的千金冯惜惜。冯惜惜的歌喉闻名天下,加之她扮相俊美、唱做俱佳,故而成了宫中的常客。 台上的玉娘小姐,正被相思之情折磨得芳心大乱,半睁着一双似颦似喜的含情目,优雅地用手中翻飞的折扇表达着内心的缠绵,唱腔婉转如黄莺出谷,在宫苑的上空悠然萦绕着。 而此刻端坐在台下的齐云灏却并未被冯惜惜的表演所吸引,他用手半支了额,热切的目光将四周扫视了一回。 坐在他左手边的是程太后,她正伸手从琉璃盏中捻了一块翡翠玉蓉糕,笑吟吟地递给了身边的瑾妃。瑾妃喜不自胜地欠身接过,一双美目不经意地向齐云灏的方向流盼。 自从被诊出喜脉之后,瑾妃便倍受太后的宠爱,闲谈宴饮时常将她带在身边。此刻的瑾妃斜倚着靠椅,满脸是娇庸柔媚的笑意。虽然怀胎只有两月,她却早已穿起松腰宽幅的冰丝百褶裙,远远望去好似已有六七个月的身孕一般。这一番刻意造作引得坐在她身后的容妃、如妃之流十分不满,闲来瞥向她的目光中带着浓浓的不屑。只有宜妃神情自若,一直俯下头与齐昭成轻声低语着,眉目间满溢柔情。 菀柔公主坐在齐云灏右手边,正托了香腮,目光专注地追随着台上冯惜惜的一颦一笑,唇角微微勾起,眸中闪烁的光华迷离如梦。 从她的身侧望过去,便可以看见那个让他日夜思念的身影……天青色的衫子上,隐约地绣着疏朗的银色梅花。轻风吹过,垂肩的青丝随着衣袂一起轻盈翻舞,仿佛一位随时将乘风而去的美丽精灵。只是,此刻这位精灵却侧身伏在靠椅的把手上睡得正熟,黝黑浓密的睫毛低垂着,如同两把扇子轻罩在她的眼裣下。纤弱的肩头随着匀停的呼吸而轻轻颤动…… 齐云灏不由得微笑了……这个霁儿,耳边如此热闹地响着锣鼓丝竹,她竟然也有本事梦会周公!莫非,她实在是太乏了?难道这几日她也同他一样,夜夜辗转,数着更漏渡过漫漫长夜? 想到这里,他的心微微地痛了一下。虽然是盛夏天气,这凤仪阁四周凌空,风还是不小的,她这样顾自在风口里睡了,过一会儿岂非要着凉? 想到这里,他禁不住抬起手肘轻触身边的齐云萝。齐云萝万分不情愿地从剧情中回过神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身侧,微愣之后也“扑哧”笑了。 齐云灏皱着眉横她一眼,目光一扫她身后的椅背。齐云萝立即会意,偷笑着抓起搭在椅背上的一件云缎披风,轻轻地罩在梅雪霁的肩头。 “别闹……”梅雪霁含混着推开她的手。 “真是佩服你啊,这么好看的戏你竟然也睡得着?” 梅雪霁被她一番笑嚷惊醒,悻悻然睁开双目,待看清眼前嘟着红唇的是菀柔公主时,脑海中立即浮现起昨日从她口中听到的那个惊人“小秘密”,不由展颜笑了。 “嫂子……” 她眨着眼轻唤了一声,却把齐云萝吓得花容变色,忙不迭地用手捂了她的嘴,面红耳赤地道:“你乱说些什么!” 梅雪霁看着齐云萝咬牙切齿的样子,这才完全清醒,禁不住抬眼略略环顾了一下四周,坐在不远处的太后和众妃们一个个地正回头向她们望来,神色中却并没有什么异样。看来方才那一声“嫂子”喊得甚轻,除了她们两个,其他人皆未曾听到。 地伸了伸舌头,她抱歉地对齐云萝眨眼求饶。蓦地,眼角瞥到齐云萝身后隐藏着的两道目光,带着令人熟悉的灼热一直盯住她不放,烧得她的双颊微微烫…… 第四十二章 青鸟殷勤为探看 她不敢朝那边看,凭着直觉她也知道那是谁……自从那日他离开掬月宫后,她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每夜,当她被太液池的涛声搅得无法入眠的时候,脑海中便布满了他的影子,挥之不去。 而那时的他,想必正佳人在怀、夜夜笙歌,又哪里会想得到她…… 心一阵羞恼泛起,她闷闷地转过头,将目光投向热闹的戏台。 此刻戏台上正有一只绿羽的鹦哥飞来,衔去了玉娘案上的诗笺。玉娘的丫鬟云儿挥着衣袖紧追几步,口里高喊着:“兀那鹦哥儿,如何叼走了我小姐的诗文?若是落到外面尴尬的所在,岂非辱了小姐的清名?” “有趣、有趣。”程太后笑着点头,转过脸来向梅雪霁道:“莫非霁丫头不爱看这戏吗,不然怎么竟睡着了?” 梅雪霁脸上一红,赶紧站起身来答道:“霁儿不是不爱看戏,只是今日有些疲乏,加之台上唱腔悠扬,故而……” 齐云萝忍不住打断她:“这《鹦哥笺》可是刚排的新戏,我们都看得入迷,怎么独你能睡得着,难道你不想知道结局吗?” 梅雪霁勾唇微笑:“看了前面便不难料知结局,后面的戏不外乎是玉娘的诗文被鹦哥衔去给了黄生,二人凭着鸟儿诗文唱和、心心相映。最终黄生考得状元,有情人终成眷属。” 齐云萝一脸的不赞同,将目光投向齐云灏道:“霁儿随口乱猜我可不信,不如请皇兄命他们停了戏,将那冯惜惜唤来问一下结局如何?” 齐云灏瞥了一眼梅雪霁,笑着点了点头。 一时笙鼓停歇,冯惜惜从台上袅袅婷婷地下来,俯跪在皇帝和太后面前。 齐云灏温和地看着她道:“冯小姐平身吧。你唱得极好,只是朕有些急了,想立即知道《鹦哥笺》的结局,你就在此扼要地说一说吧。” “遵旨。”冯惜惜低喏一声站起身来,一双秋水般的明眸霎时如流光般地拂过在座每一个人的脸,含笑轻启樱唇,娓娓道来。 “……玉娘自见黄生之后,芳心暗许。一缕相思无以排遣,只得借诗抒怀,谁料天降一只鹦哥将诗笺衔去,偏生送给了黄生。至此,他二人便诗文酬和,以那鹦哥做了递笺的红娘,两心相印,誓约嫁娶。无奈,玉娘之父从中作梗,要将她许与高官之子。玉娘抵死不从,与黄生相约后花园,暗中赠银与他,约定高中之后来迎娶。最终黄生果不相负,高中探花郎,以御赐的凤冠霞帔前来求亲,有情人得以终成眷属。” 她的一番京腔韵白,清脆明澈,如出涧的泉水婉转柔和,听得人耳朵十分受用。这一边梅雪霁听到“后花园”三个字,不由得悄悄勾起了唇角……“落难公子遇佳人,私定终生后花园”,嘻嘻,果然又是这一套……以前妈妈最爱看戏,小时候不知道陪着她看过了多少场,看来看去,不外乎这个模式…… “天啊,几乎都被霁儿猜着了!”齐云萝惊异万分地嚷着,满脸是佩服之至的表情,“不同的只是黄生中的是探花而非状元!” 梅雪霁暗自憋着笑,心中隐隐地也有些得意,禁不住抬起头来,却蓦地与齐云灏投来的目光撞在了一处。此时他脸上的表情,简直可以用“灿烂”两个字来形容,特别是那双深邃乌黑的眼睛里荡漾的光彩,几乎将漫天的星辉都遮盖了下去。 思绪抑制不住地翻涌,耳畔不由响起那夜他在太和殿顶上的那句低喃。 “我爱你,霁儿。” 我爱你……她的心骤然一抽……此刻,他的眼里也分明写满了这三个字,然而,她却再也不敢听任自己沦陷在他温柔的之中了…… 正在心意彷徨之间,听得面前有人轻柔地一笑:“梅小主兰心蕙质,听弦歌而知雅意,实在令人钦佩不已。” 梅雪霁循声望去,却见冯惜惜正含笑望着她,满头晶亮的珠片在灯火下辉煌闪烁,更衬得她眉眼如画,肌肤胜雪,看得人心头恍惚,只觉得面对的是戏台上千娇百媚的玉娘小姐,而非现实中的真人。 一旁齐云萝朗声笑道:“呵呵,不如改日让霁儿自己编一出戏来给你演,保管不落俗套,唱的时候没人睡得着!” 冯惜惜闻言双目放出光来,欣喜地躬身万福道:“若是那样,可是惜惜的造化了!” 梅雪霁被她们一搭一档,说得羞红了脸,正要开口辩解,忽听得齐云萝背后传来低沉的笑:“这个主意倒是不错。” 心砰地一撞……是他…… 齐云灏含笑把目光转向程太后:“母后,九月廿九是您的五十大寿,朕想,不如真的如萝萝所说,让霁儿编一出新戏来为您祝寿,您看可好?” 程太后微愣了一下,随即笑着点头:“若真能这样,倒也新奇。” “母后若爱新奇,朕倒还有个更好的主意。待霁儿编了本子,干脆让她领着众妃嫔并宫中的伶人一同登台饰演如何?” 还没等梅雪霁开口,齐云萝先拍起了手:“好极了!到时候别忘了我,我也要粉墨登场为母后助兴!” 梅雪霁心中一阵凉……天啊,又来了!看来齐云灏真的不想让她在宫中的这三年过得平静无波,所以三天两头要找点难题来让她烦恼一番。一个齐昭成还没应付完,现在又要把所有的妃子都交到她手里…… 不行,不行,她可不能再任由他摆布! 想到这里,她忽地站起身来,对着程太后盈盈一拜道:“请太后娘娘恕罪,霁儿愚钝,平生也没看过几出戏文,于编戏一事更是毫无头绪,实在不敢接此重任。” “霁儿妹妹,”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轻唤,定睛看时,却见如妃正摇着美人团扇,满含期冀地凝视着她:“莫非你忘了《红楼梦》?我还等着听其中的故事呢。” 今日的如妃妆扮得清逸出尘,满头的青丝斜挽成一个碧螺髻,髻尾垂下一缕青丝在耳边飘拂着,娥眉轻扫,樱唇间淡淡地泛着润红,平素清冷孤傲的脸上,竟然荡漾着一丝的笑意。正是这一抹笑,为她的眉目间凭添了几许柔和的光彩。 梅雪霁的心蓦地一动……若真是将《红楼梦》搬上戏台,眼前的这位如妃倒是扮演林黛玉的不二人选…… 刘谦益从舞台一角的灯火阑珊处匆匆走来,贴近齐云灏的身边,俯在他的耳边轻声禀告:“陛下,他们到了,正在宫门外请旨候见。” 齐云灏脸上的笑意瞬间一收,神色间换上了几许犹疑。 “陛下?” “嗯……”齐云灏沉吟着,不禁向看台一侧的梅雪霁瞥去。此刻的她正俏生生地伫立在晚风中,秀眉微蹙,清亮如水的明眸中带着几分迷茫……这个丫头,一定正被他方才所出的难题而烦恼着吧。 真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为难她。 这几日,他时刻与自己较着劲,逼着自己不去想她、不去见她。然而思念却像肆虐的潮水一般在胸中澎湃,挥之不去,搅得他日夜不宁。今日好容易见着了,他内心激荡、百感交集,管束不住自己的眼睛,只顾贪看她的容颜。而她,却至始至终只是低眉敛目,脸上带着淡淡的倦意,没有欣喜、没有幽怨,甚至……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 黯然之后他才隐约明白,也许,为难她的目的,是为了让她心里时刻有他,哪怕只是恼恨和抱怨…… 然而,如果见了那两个人,她心里恐怕不仅仅只是恼恨了吧?但是不见,又如何能斩断她旁骛的心丝……迟早,这一贴猛药得让她服下…… 想到这里,他的眸光闪烁了一下,朝刘谦益挥手道:“宣他们进宫吧。就到凤仪阁来,让太后也见见。” 汉白玉丹陛下传来悠远的铃声。渐次的,铃声近了,月光下只见数盏琉璃宫灯簇拥着两个大红色的身影慢慢朝这边走来。 “澄亲王、澄王妃奉旨晋见。” 凭空而来的一声通禀让梅雪霁的肩头蓦然一颤,原本要从侍女手中接过的茶盏也由指尖一滑,温热的茶汤尽数洒在了雪白的织金罗裙上。 “当啷”一声,茶盏从膝头滚落,裂成了碎片。 齐云灏闻声回头,却见梅雪霁煞白了面色,嘴唇轻颤着,膝间茶汤淋漓,濡湿了一大片。 “怎么回事!”他心头一痛,禁不住切齿低吼。 “陛下恕罪。”那个奉茶的宫女吓得赶紧跪在地上,瑟瑟抖。 “不怪她,是我没有拿住。”梅雪霁无力地说着,泪水如断线的珍珠般滚滚而落。 齐云萝匆忙站起身来,从宫女手中接过丝帛,一边为她擦拭着,一边小心询问:“烫着了吗?疼不疼?” 梅雪霁微闭上双眼摇了摇头,心中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反复问着:没有听错吗?澄王妃……他纳了妃?他,纳了妃? 台上的小小纷乱,却没有止住铃声的靠近,转眼之间,已到了眼前。 “拜见吾皇万岁,太后千岁。”玉阶前一对身着喜服的人儿双双跪倒。 “平身吧。”齐云灏和煦地笑着,神色清朗如夏夜拂面的微风。 “遵旨。”齐天驰抬起头来,此时的他也在微笑,满脸的平静、满脸的温和,只是那一对黝黑眸子却犹如深邃的古井,透不出一丝光彩。 第四十三章 为谁风露立中宵 凤凰公主含笑伫立在他的身侧,偷眼望着新婚的夫君,芙蓉般的粉颊上腾起了两朵娇羞的红云。柔和的月光透过云层照澈下来,在她纷披的青丝上罩了一层淡淡银白的光晕。额间丝带上缀着的那粒硕大的祖母绿宝石幽幽地闪烁着,与她青碧的眸子漾成一色。彤云般的丝缎礼服包裹着她丰满玲珑的曲线,裙摆下微露一对纤足,足踝间赤金的足铃衬着她雪也似的肌肤,更觉粲然生辉。 席间的窃窃私语顿时安静了下来。 程太后凝望着凤凰不住点头:“哀家听说,凤凰公主是多穆尔国第一美人,日前也见过画像,当时便惊为天人,谁知真人竟然比画像更是美丽。呵呵呵…”她笑着把目光投向齐天驰,“与澄亲王确是相配,真真是一对碧人。” “谢太后。”齐天驰唇角牵了一弯笑抬起眼来,目光匆匆扫过众人,落在了那个天青色的身影上。只一瞥间,她迷茫双眸中闪烁的两点泪光便如冰晶般坠落在他的心头,刺心的疼痛几乎在一瞬间摧毁了他所有的武装。 “澄亲王,”齐云灏的声音凛凛地传来,“你与凤凰公主的联姻是国之大事,关系到我天启与多穆尔的邦交。朕在此祝你二人恩爱和谐、相携白。”说着,从刘谦益手中接过一对八宝嵌金的碧玉如意,递到二人手中。 “谢陛下恩赏。”齐天驰与凤凰双双上前接过,再抬起头来时,他的神色已然平静如常,只有眼眸深处闪过一丝苍凉。 “今晚可是你们洞房花烛之夜啊,呵呵…”齐云灏朗笑着站起身来,浓密的眉微微上挑,“朕不耽误你们了,回王府吧,莫辜负了**一刻。” 凤凰公主轻咬下唇,脸上一阵羞云涌动,忍不住地,她又抬眼望了望身边俊逸儒雅的夫君,此刻的他正垂下眼帘淡淡笑着,对皇帝躬身施礼:“是,臣等告退。” 清脆的铃声随着凤凰公主翩跹的脚步渐渐远去,当那两个被灯火簇拥着的红色身影最终消失在团团树影之后时,看台上又响起了唧唧喳喳的议论声。 “那个凤凰公主,好美!” “哼,毕竟是蛮帮女子,进了宫还披赤足,打扮得着实怪异。” “你们注意到没有,她头上的那颗祖母绿可是价值连城啊。” “……” “好了!”齐云灏蓦然一声低吼,将纷杂的声音盖了下去。所有的人都带着惊异望向他。此时,年青的君王浓眉深锁、目光幽暗,方才春风般和煦的笑意早已一扫而空。 他垂下双目,不耐地挥了挥手道:“不早了,散了戏吧。” 宫苑无声,夜凉如水,如泻的月光照得远近的花树影影绰绰。侍琴默默地跟随着梅雪霁,走在深宫的林间小径上。不时有习习的凉风吹来,撩动她们腰间的丝绦,在裙后款款地轻拂着。 从枝头投射下来的斑驳树影在梅雪霁的脸上黝黯地变幻着,看不清此刻她面上的表情,只瞧见她双目中的两点莹光衬着月色在微微地亮。 侍琴低下头,用手揉搓着自己的裙带……刚才在外间伺候时,她听到了澄亲王携王妃入宫晋见的事,据说那凤凰公主姿容绝丽、艳色倾城,小姐她,一定是见着了…… 身后,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侍琴回过头去,却见一大团树影之后,伫立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上半身几乎被浓浓的黑暗所吞没,看不清他的面容,只露出明黄色锦袍的一角,在月色下泛着柔腻的清光。 心蓦地一收:“陛下……”她呆立着,伸手扯住了梅雪霁的衣袖。 梅雪霁的脚步一滞,腰背却瞬间挺直了。她拂开了侍琴的手,冷冷地说了一句:“别胡说,快走。”边说边加快了脚步向前走去。 侍琴低头立在原地,耳听得身后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你……退下吧。”走过她身边的时候,他闷闷地吩咐了一声。 “遵旨。”侍琴福了一福,转过脸却见梅雪霁纤弱的身影已消失在一角云石之后。 在幽暗的小径上几番穿行之后,面前豁然开朗,月光下太液池的一汪碧水挡在了面前。池面上娉婷的荷花在风中轻扬,阵阵荷叶的清香拂来,带着水样的温柔将她密密地包裹起来。 眼见得没有了去路,回头……那一直尾随的脚步却正在逼近。梅雪霁不禁有些无奈、又有些恼恨……这个人,他霸道地主宰了一切,难道连她此时所渴望的一刻宁静也要剥夺吗? 叹息了一声,她低头在岸边的一块青石上坐下,把目光投向了月光下微波粼粼的湖面。 许久,身后没了脚步声,只有风吹树梢出的低鸣。 他……还在吗?她犹疑着回过头去,却见他静静地伫立在她身后的一棵芭蕉树旁,一束月光透过芭蕉叶的间隙投射在他的脸上,此刻,那张脸沉沉地板着,目光深沉而阴霾。 心莫名地一跳,她匆匆掉过脸去,却听见“喀嚓”一声,他大步跨过来,一把扳住她的双肩,把她从青石上提了起来。 她被迫与他对视,这才看清他深邃的双目中竟然跳动着点点怒火。 “你在恨我?”他死死地盯着她,“为了他吗?” 她别转头去不想理他,却被他捏住下颌扭过脸来。 “回答我!” “是的。”她抬起眼回瞪他,“我恨你,你以为你是皇帝就可以漠视别人的感受,操纵所有人的幸福吗?” “幸福?我剥夺了你的幸福?哦,对了……”他冷笑,“原本嫁入澄王府的该是你……” “不是!”她狂怒地摇头,泪水终于收刹不住,纵横了满脸:“我与他之间……早就断了一切。是你,是你又把他拖到了我的面前!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婚事宫中尽人皆知,却独独瞒着我?既然瞒了,为何不一直瞒下去,又处心积虑地安排了方才的一幕?不要告诉我在大喜的日子里把这一对新人召到凤仪阁来与我无关!” 他沉默,薄如刀削的双唇紧抿,胸膛间急地起伏着。 梅雪霁垂下眼帘,喉间出轻蔑的一笑:“我不过是一个小女子,值得陛下这般费尽心机吗?澄亲王与你自幼相伴,你竟然忍心为了这一点私怨,逼迫他与多穆尔公主成婚吗?” 他蓦地攥紧她的肩头,冷哼一声道:“你以为我让他与多穆尔公主成亲只是为了你吗?你太高估了自己!告诉你,天启与多穆尔早已盟约共抗花剌,这桩婚姻便是联盟的纽带,放眼皇族之中,我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选!” “陛下何不亲自娶了那多穆尔公主,这样两国的联盟岂非更加牢固?”她倔强地反击。 他气极,一把抬起她的下巴:“你真的不在意我娶她吗?你宁愿我把她纳入后宫,也不愿意让她成为澄王妃?” 她在他的逼视下心慌意乱,苦恼地闭上了眼睛:“反正你…早有了三宫六院,不差她一个……” “混账!”他低吼着将她一把按入怀中,紧紧地搂着,仿佛要把她揉入自己的骨血:“不许说这样的话、不许这样不在乎我、不许为别人心痛、不许……” 她一任他紧搂着,泪水如决堤般从腮边滚落,濡湿了他胸前绣金的一朵流云。他的声声“不许”如同急鼓,敲打在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敲得她思潮翻涌、敲得她痛彻心扉,再也没有去恨的力气…… 夜半忽然刮起一阵狂风,将楠木长窗猛然推开,窗前的雪绫纱被高高地吹起,将案几上一只插满青莲的水晶花瓶拂扫在地,出“当啷”一声脆响。 梅雪霁蓦地从床上坐起,头上、身上凝了一层冷汗。她揉了揉眼睛,伸手按住胸口扑腾不已的心跳。 刚才,那个梦境…… 去梦杳渺,依稀记得那是一个全黑的世界,眼前只有一个淡白光的身影不断地渐行渐远。不知为什么,她心怀恐惧,哭着要去抓住那个影子,而影子终于一点点地飞远,变成夜幕中一颗遥远的星星…… 闭上眼睛,她低叹着,内心中翻涌的一种被撕裂的痛楚使她迷惑而痴狂。那个身影……究竟是谁? 又一阵疾风吹来,将御塌前仙鹤衔芝灯台上的烛光拂得忽明忽暗,风声中隐隐地夹着一声低叹。 她吃了一惊,睁大眼睛朝风起的地方望去,却见在飘舞的窗纱后,静立着一个黑色的人影。说那是人影,却又让人并不确定,因为它就那样一动不动地伫立着,仿佛是窗前竖着的一尊雕塑。 莫名的恐惧攥紧了她的心,身上的冷汗全收,她伸手抓住了胸前的被子,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音。 “你……你是谁?” 第四十四章 鞭影摇红出都门 终于,那个人影动了一下,不但动了一下,而且还一步一步地朝她走来。 袋“嗡”地一下,却忽然清醒了。她死死地攥紧被角,思绪在飞地运转--不对,不对!这里是皇宫,是禁卫森严的皇宫啊!门外的那些侍卫、宫女、太监们到哪里去了? 这个人(现在可以确定他是个人,而且是个男子),胆敢夜闯皇宫,并轻易躲过了宫中层层的禁戒,一定不是等闲之辈。那么,他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难道说…为了皇帝? 心,蓦地高高提起,转瞬又轻轻落下--所幸,齐云灏并不在这里。昨晚,他在她面前说出了一连串的“不许”之后,却忽地放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瞬息间心中千思百转,而床前的脚步却声声逼近。隔在两人之间的层层帷幔被一只修长而白皙的手撩起,露出了一对深如幽潭的眸子。不知为什么,那双眸子里闪烁着一丝令人熟悉的光芒,让她顿时忘记了惊恐。 眼前的这个人身穿漆黑的夜行衣,一头乌被墨玉簪别着,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寒星般闪亮的眼睛。 “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她再度低声询问,口吻中已然镇定不少。 那人深凝着她,并不答话。只是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抚去她眼角犹带的泪痕。 她的心一颤,匆匆别开了脸庞。 那人收回手,却依旧望着她。眼眸中柔情闪烁,又仿佛……在犹豫着什么。 “你,”她咽了一口口水,尽量稳住心神,“不管你是谁,你还是离开吧,这里到处是侍卫,而且,我想……这里并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那人明显地愣了一下,随即轻轻地笑了一声。虽然看不见他的面容,却能够从他的闪烁的目光中读到一丝狡黠和温柔。忽然,他仿佛下定了决心般地转过身去,从榻边的衣架上抓过一件水绿色的丝绒斗篷,又朝她跨进一步。 恐惧再一次攫取了她的心,她抓住领口,下意识地向后移动着身体。 “你…你到底要做什么?再不离开,我就要喊了……” 一个“喊”字刚刚出口,她的嘴已被他捂住,紧接着肩头忽然一麻,全身霎时动弹不得。 “嗯。”他闷哼了一声,用手中的斗篷把她密密地包裹起来,随即俯身抱起了她。 她不出声音,只是睁大一双惊恐的眸子茫然地瞪着他。他到底要干什么?难道,他来掬月宫的目的不是为了齐云灏,而是……为了绑架她? 为什么?她很想问他为什么,却现他已抱着她来到窗前,伸手推开了窗户……一阵熟悉的晕眩袭来,她不由紧闭双眼,无力地靠在他的胸前。 窗外狂风鼓荡,她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张在风中飘舞的叶子,飞过树梢、飞过庑顶,飞过宫墙……心跳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好熟悉啊,好熟悉的场景……御风而飞,鼻端萦绕着清淡的龙蜒香味…… 是他!她忽地睁大双眼盯着他,很想一把扯掉他蒙面的黑布。 他看清了她眸中翻涌的冲动,轻笑着转过头去:“别动!” 她气急--果然是他!故弄玄虚地掳掠她,还点了她的**,他到底要做什么? 耳边风声顿收,她感觉到自己已被稳稳地抱落到地上。抬眼看去,却现他们已然身处宫墙之外。前方不远处的一株垂柳下,静静地停着一辆青帷马车,马车上坐着两个黑衣人,正抬眼向这里张望。看到齐云灏,他们立即跳下车来俯身行礼:“主子。” 齐云灏点点头,一手搂紧梅雪霁,一手缓缓地扯下脸上的黑布道:“上车吧。” “是。”二人低喏一声,回身上马。 齐云灏低头将梅雪霁抱上了马车,含笑在她背上一点,僵硬的四肢顿时有了生机,她怒气冲冲地一把推开他,把身子缩到了窗边的角落。 他不急不恼,伸手除去了裹在她身上的斗篷,微笑着摇了摇头:“走得匆忙,只有让你穿着寝衣出来了。一会儿路过集市,替你买几套吧。” “几套?”她忍不住反问:“为什么要买几套?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他沉吟了一下:“去涪县。如果有可能,还要去一趟江熟。” “涪县?就是那个闹蝗灾的涪县吗?” 他的神色变得十分凝重:“是的,不止涪县一地,据报方圆数百里,五六个县都有不同程度的蝗灾。只是,涪县受灾最重。” 她蹙起眉思索了一会儿,复又问道:“既然是为了政事微服出宫,为何要带上我?你不觉得我是个累赘吗?” 他深凝着她,无奈地一笑:“留你在宫中任你成日胡思乱想吗?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与你冷战,那是小儿的把戏。不管你恨我也好、怨我也好,我要时刻把你带在身边,让你没有间隙去想其它…”他说着凑过身来,一把将她搂在怀中,用双唇轻抚她柔嫩的脸颊。 她飞红了双颊努力想推开他,却哪里拗得过他去?只有微喘着任由他亲吻……不过,在内心深处,她也微微有些暗喜,抛开宫中的一切烦恼,与他相携出游,嗯……虽然并不是真正的游历,但还是足以让她心生莫名的盼望。 望着她唇边漾起的笑意,他的双眸霎时亮了。伸出手去,他掀开车帘朝外面望了望,窗外寂寂,黛色的天幕上映出了几分曙色。他放下车帘,低头在她腮边一吻:“天快亮了,先小睡一会儿吧。” 仿佛已经很久都没有过如此甜美的睡眠了。马车微微地摇晃着,不时有清凉的风掀起车帘轻拂在她身上,朦胧中依稀有温热的唇好似轻盈的蝶翅般纷落在她的额前、际。即使在睡梦中,她依旧感受到幸福,仿佛小时候,躺在小床上偷偷地闭上眼睛装睡,享受着妈妈充满爱怜的轻吻… “霁儿,醒醒。”有人在耳边温柔地唤她。 她不甚情愿地睁开双眼,看到的是一双柔情满溢的眸子。 “天大亮了,先换了寝衣吧。”他笑着往她怀里塞了一堆粉色的衣服:“刚才路过集市时你还在熟睡,我就下车自作主张替你挑了几套,都是平民小户人家的衣裳,不知道你穿了会是什么摸样?” 她困倦未醒,乖乖地接过了,正要解开寝衣的丝带,忽然现对面那人的眼睛正炯炯地望着她,嘴角含着一弯贼忒兮兮的笑。 “你……”她红着脸将衣服挡在胸前,“你下车避一避。” “为什么?”他讪笑着反问。 “我要换衣服。” “哦……”他故作为难地思索了一下道:“正赶着路呢,你让我避到哪里去?” “那,那你至少背过身去,不许盯着看!”她的脸红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他凑近她,目光闪烁着:“你不知道你的身子我早已看遍了吗?何必躲着我?” 她羞恼不已,推开他转开头去,却被他轻轻扳回来,并伸手抬起她的下颌。她被迫仰望着他,却现他的脸上的笑意已然隐退。 “霁儿,”他黝黑的眸子里浮动着薄怒和执拗,“不管你是否承认,我都已经是你的夫君了。你是我的,这一点你永远逃不掉、也赖不掉。所以,不要再自欺欺人了,现在你能做的,只有放开怀抱接受你的夫君,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路。” 她在他的注视下垂下眼帘,芳心砰然而跳……夫君?听到这个称谓,她心里浮起了莫名的感觉,有一丝丝惶恐、又有一丝丝的甜蜜……他是她的夫君?她从未想到过这一层,作为现代人,**对她来说并不等于世界末日,然而在古代,女人一旦**于哪个男子,便会一辈子认定他,死活要与他结为夫妻。那么,在他和所有人的眼中,她早已是他的妻? “乖,不许躲着我,”他搂过她,赌气解开她襟前的丝带,“让为夫替你更衣。” 丝质的白色寝衣从肩头滑落,马上有一双大手将粉红的棉布短袄裹在她的身上,那是一件柔软而轻薄的衣服,胸前缠金的盘扣下绣着大多的粉色山茶,绣工精致而鲜活。看着他略带笨拙地替她一粒、一粒系着扣子,额角竟然微微地沁出了点点轻汗,她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 “还是我自己来吧。”她试图推开他的手,却反被他轻轻地一掌打开。 “别闹!”他皱着眉叱了一句,依旧全神贯注地对付着那几颗繁复的盘扣。终于,所有的扣子和系带都被他摆平,他笑着携起她的手,满意地上下打量着,仿佛在欣赏自己的作品。 “嗯,真的不错。” 她轻咬樱唇,浓密的长睫掩住了眸中一丝喜色。 他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含笑点了一下她的鼻尖:“别得意,我指的是指我买的衣服!” 第四十五章 两情若是久长时 她嘟起嘴掉过头去,却被他一把搂了过来。 把唇凑近她的耳边,他喷吐的热气轻搔着她的耳廓:“好一个水灵灵的小家碧玉,我的霁儿穿什么都好看。” 她回视他,看到一双毫不掩饰爱意的眼睛,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好了,”他在她颊上一吻,“我饿了,咱们不如下车找点东西吃吧。” 京郊蚕花镇的集市上,忽然来了四位引人注目的年轻男女。 为的白衣男子俊逸挺拔,风度翩翩,举手投足间带着生予俱来的威严与高贵。他一边迈步在人群中穿行,一边俯下头去与身边的女子细声低语,不时之间,两人眼波交汇,那女子往往含笑垂下头去,粉颊上浮起的娇晕与她胸前丝绣的茶花一般嫣红欲滴。 在他们的身后,是两名沉默的青年男子。一样的黑衣黑靴、一样的英武矫健,至始至终,他们的右手都一直按在腰间的长剑上,鹰隼般透亮的眼睛不时警惕地环顾着四周。 这四人的行踪引来无数人的驻足回眸……他们是谁?那一对俊美出尘的男女脚步轻快,看似一脸的愉悦与闲适;但为何身后的那两人却是神色凝重,如临大敌?蚕花镇上的人纷纷在他们背后指点谈论,猜测着这几个人的身份…… 忽然,那白衣男子停下脚步,黑如墨玉的双眸中闪动着一丝兴奋:“好香!霁儿,咱们去那里看看吧。” “好。”梅雪霁对他莞尔一笑。 灰黄色的油纸伞下,沸腾的大铁锅中飘散着茫茫的热气。一对年迈的老夫妻在木桌前低头忙碌着。案上好的面团被老翁抓在手里,娴熟地来回轻扯几下,马上变成了纤细如的龙须面条,一下到滚水之中,立即根根翻腾着,成了半透明的银丝。身旁的老妇一边快手快脚地切好鸡丁、肚丝,一边用铁勺盛了浓白的鸡汤,挨个浇淋在排放整齐的面碗中。 梅雪霁情不自禁地吸了吸鼻子,笑道:“真的觉得饿了。” 齐云灏宠溺地望了她一眼,携起她的小手找一张桌子坐下,高声对老妇道:“掌柜,来四碗面。” 老妇人边擦汗边抬起头来,乍见眼前如此出色的一对碧人不觉微微愣,随即便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 “相公和娘子要点什么面?” 齐云灏剑眉轻扬,脸上浮起了得意的笑,他把手伸到桌下,捉住梅雪霁的纤指轻轻地捏了一下:“对啊,不知娘子要吃什么?” 梅雪霁不由讪讪的,微横了他一眼道:“随你。” 齐云灏朗笑着点了点头:“好,那我和我娘子就要你招牌上的鸡汁八宝面吧。至于其他人…”他回过头向坐在另一张桌前的两人道:“钟启,你们要吃什么自己点吧。” “是,主子。”那两人微微欠身。 梅雪霁抬起眼,第一次仔细地打量跟在身后的这两名侍卫。左边的这位身材颀长,面容清俊,神色间隐隐带着一丝慵懒的意味;右边的那位看上去沉稳、内敛,冰冷的黑眸中不含一丝情绪波动,但是那魁梧健硕的身形却为何有些眼熟?莫非,曾在哪里见过他…… “喂,”齐云灏抓住她的手臂,把她轻扯到身边:“除了你夫君,不许盯着其他男人看。” 梅雪霁愣怔了一下,却见他眉目间已然浮动着一丝不快。唇角情不自禁地要向上勾起,她强忍住了,凑过头去在他耳边低声道:“那个身材高大的侍卫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齐云灏不答,只是低头“嗯”了一声。 “在哪里呢?”梅雪霁继续努力地回想……对了,她想起来了!在泉语山庄……那一日跟随齐云灏来泉语山庄的马队中,为的就是他… 捕捉到梅雪霁眼中瞬间闪过的黯然,齐云灏心头不觉一沉,随即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对她俯身耳语道:“那个高的叫钟启,另一个叫耿飙,是黑衣影卫的正副都统。” 梅雪霁一怔,怪不得他微服出宫只带了两个人,原来,这两人便是所谓的高手中的高手…… “您的面来了。”老妇人笑盈盈地端上来两只粗瓷大腕,碗中浓白的面汤上,整齐地码着各色浇头,绿的是菠菜、白的是笋尖、暗黄的是卤蛋、红的似乎是腊肉…… 肚子忽然很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梅雪霁悄吐了舌,抓起面前的筷子埋头吃起面来。 老妇人在围裙上擦着手,略带惊诧地望着眼前这位天仙般的美丽女子那不甚雅观的吃相,忍不住裂开嘴慈祥地笑了。 “萍妹,什么愣呀?还不快过来帮忙。”老翁在那头大声招呼她。 “哎,来啦。”老妇回过神来,匆匆地回应着转过身去。 “萍妹?”梅雪霁含笑朝齐云灏眨眼。 齐云灏用手中的筷尖轻敲了一下她的额,笑叱道:“关你何事?!” “哎呦……”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呼。 梅雪霁循声回过头去,却见老妇人手提菜刀,呆望着自己流血的食指。 “哎呀,你是怎么回事?”老翁嘟哝着扔下手中的面团,几步跨到她的面前,迅抓起她的流血的指尖放进嘴里吮吸着,一边吮一边心疼地抱怨:“都一大把年纪了,做事怎么还毛手毛脚?” 老妇沉下脸,略带赌气地道:“走开,别像教训你孙子似的教训我。” 老翁微嗔着横她一眼:“这哪里是教训?我是心疼你。” 一丝忸怩的红晕浮起在老妇的脸上,她忙不迭地甩开老翁的手:“老夫老妻的,都不怕别人笑话!” 老翁淡淡地一笑,回头走到案前继续拉面,嘴里兀自轻声嘟哝:“相守了大半辈子,我不疼你疼谁……” 青帷马车顺着乡间的林荫小路不断前行。 梅雪霁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撩开车帘眺望着道路两旁的景色。盛夏的乡村风景宜人,不时有大片翠绿的麦田映入眼帘,轻风吹过,一层层地翻着碧浪。远处,是仿佛银带似的灵溪江,江岸上有一群光着身子的孩子在嬉水玩闹,欢快的笑声阵阵传来… 攀着车帘的手无力地垂下,她回过头来,偷眼向坐在身侧的齐云灏望去。此时的他正展开手中的一卷地图,认真地研究着。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真是英俊得让人心动。剑眉星目、挺拔俊逸的线条,然而最出色的却并不只是外表,而是他周身散出来的气质,沉静而尊贵,叫人见之难忘…… 心,柔软地悸动了一下,她轻轻咬住下唇,漆黑的眼眸中凭添了几分忡怔。 “相守了大半辈子,我不疼你疼谁……” 方才老翁的话仿佛一粒石子,在她的心头漾开了无限的感慨……也许,这才是真正的爱吧……平凡的夫妻、平淡的相守,日子即便困乏却也充满甜蜜。一生只对着那一个人,累了、痛了还有彼此的相扶相慰,生活想必是充实而快乐的吧…… ……这样的生活,她可能拥有吗? 眼前的齐云灏,是她可以相守一生的伴侣吗? 一路上他兴致勃勃地唤她“娘子”,好像一个普通的丈夫声声地呼唤他的娇妻。然而,她却不敢在他的温柔中沉醉,内心中总有冰冷的一角在撞击她的理智……他,不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他的心必须阔大如海,大得足以装下整个江山,还有那宫中的三千佳丽…… 蓦地,她的手被一只大手密密地包裹起来,掌间的温暖连绵地传来。她惊讶地抬起头,却见齐云灏正款款地凝望着她,深邃的黑眸中带着一如既往的柔情。 “傻丫头,看够了没有?” “什么?”她微愣。 他挑起眉,笑容得意而飞扬:“虽然你夫君我自知英俊无双,但也经不起你这样痴痴地看啊……” 她大窘,恨恨地甩开他的手,又把脸扭向窗外。 他俯过身来,环住了她的腰肢,把下巴轻轻地搁在她的肩头。 “怎么啦?” “嗯,没什么,”她勉力地对他一笑,匆匆遮掩着失落的心情,“不过是有些无聊罢了。” “是吗?”他研判地望着她,目光中蕴涵着无限深意让她的心不由自主地砰然而动。逃也似的垂下眼,她又扭回头去,把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灵溪江。 眼前的江面豁然开朗,湛碧清澈、水平如镜。落日余晖下,夹岸的青山投下静谧的倒影,在水波中潋滟着,仿佛一幅灵秀大气的山水画。岸边巍峨的怪石林立,被夕阳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远远望去,好像一排守卫江岸的金甲天神。 “哎,那人是怎么回事?”齐云灏在耳边出一声低问。 第四十六章 功名尽在长安道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见前方嶙峋的怪石顶上,伫立着一个瘦高的人影,身上湛青色的袍袖被江风吹得高高地飘起。渐次地接近了,才现那是个二十上下的年轻男子,他一手抱着一个装满书的黑色布包,一手从包里抓起几本书,抛进了滚滚东去的灵溪江。 “咦,真的,这个人的确有些古怪!”梅雪霁把征询的目光投向身后的齐云灏。 齐云灏从车窗里探出头去,向赶车的钟启和耿飙吩咐了一句:“停车。”马车骤然间停住了。 “你好奇吗?”齐云灏笑着望着梅雪霁,“要不要咱们下车去看看?” “好……”梅雪霁略带兴奋地点头,忽然间又觉得不妥:“这不太好吧?你不是急着赶路吗?” 齐云灏收起笑,沉思片刻道:“我总觉得这个人有些古怪。前方就是齐州了,眼看秋闱将近,天下考生想必已6续集结于此。看这人衣着举止,必是前来赶考的书生,只是……他为何在临考之前来江边抛书?此事透着几分诡异。” 梅雪霁听了他的话不由点头。入宫前曾听哥哥说过,天启最大的孔庙便建于齐州,每年春秋两季,皇帝定会派重臣来此进行国祭。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齐州自古学风醇厚、书院遍布,朝廷的名臣良相大多出于此地。瑞庆五年,先皇下旨将每三年一次的秋闱定于齐州,至此,齐州更是成了天下读书人心目中的圣地。 今岁正值秋闱之年,此刻,该是各地考生齐聚齐州,落帷苦读之时,而这个男子却大违常态,临考前来灵溪江独自上演这出“随水葬书”的戏码,难怪会让齐云灏如此不解。 想到这里,她对着齐云灏一笑道:“那咱们快去吧,我好奇得很呢。” 落日西沉、残阳如血。 青衣书生抛完了手中最后的一本书,狠狠地将包书的锦帕甩在风中,眼看那一角黑色仿佛离枝的枯叶般渐飘渐远,他仰起头,喉间爆出一阵狂笑。 “哈哈哈哈……十年寒窗皆付流水了……”他喃喃地说着,两滴冰凉的液体悄然滑落在前襟。 背后有人叹息一声:“好可惜……”声音轻柔,仿佛拂过树梢的微风。 他愕然回,却见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个人。当中一位妙龄女子,粉衣翩跹、青丝飘舞,清丽绝伦的脸上带着一丝困惑与研判。脚底蓦地踉跄了一下,他踢翻了搁在地上的白瓷酒壶,出“当啷”一声脆响。 耳边忽地风声霍霍,一道黑影掠过如闪电,有人一把搀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另一只手顺着他的背脊一路向下,仿佛过电一般,腰间立时酸麻不已,膝弯软几欲瘫倒在地。 那人冷冷地瞧他一眼,回头对伫立在身后的白衣男子点了点头道:“没事。” 身后传来“噗嗤”一声娇笑,却是那少女匆匆掩了口,双眸间却依旧莹光流盼。 “霁儿!”眼看那书生对着梅雪霁痴痴注目,齐云灏不由得皱起双眉,低声责备着将梅雪霁拉在了身后。 梅雪霁悄悄吐了吐舌头……嘻嘻,这个钟启还真是谨慎呢。刚才那一招,分明就是在试探那书生是否身怀武功嘛!好在她有满肚子武侠小说打底,不然肯定也像那个书生一般,只有愣的份了…… 正在神思飞散间,听得身旁的齐云灏朗声道:“这位兄台,请恕冒昧,在下有一事不明可否请教?” 那书生横他一眼:“这是兄台向人请教的方式吗?” 齐云灏淡淡一笑,向钟启挥了挥手。钟启立刻走上前去,在他腰间一拍,浑身的酸麻立时消散无踪。 “现在可以请教了吗?”齐云灏依旧笑着。 “你说。”书生没好气地看他一眼。 “方才我等路过此处,目睹兄台将数十本书籍尽数抛于江中,不敢请问是何缘故?” “关你何事?” “呵呵…”齐云灏干笑几声,掩去了眼中的一丝怒意,“我想兄台与我一样,都是读书之人。读书之人必是爱书之人,虽不至焚香斋戒、敬若神明,却也不该将其弃若敝帚…” “哼哼,”那书生一阵冷笑,抬起眼来直视齐云灏,“那我问你,读书何用?” “自然是考得功名,报效朝廷。” “考得功名,报效朝廷?”书生重复着他的话,忍不住放声大笑:“哈哈,可笑,真可笑!……我告诉你,读书无用,还是银子有用!我天启朝廷只用银子报效便可以了!哈哈哈哈……” 相握的手蓦然一紧,梅雪霁抬起头来,却见齐云灏的神色间添了几分凝重。 “兄台何出此言?” “哈哈哈,”书生伸手抹去眼角溢出的泪水,踉跄地向齐云灏走近几步。耿飙迅上前按住他的双肩,却被齐云灏开言阻止了。 “让他过来!” 书生一把抓住了齐云灏的手臂,睁着一双充血的眸子道:“若是你寒窗苦读十数载,最终却现,你一生的梦想被你爹用区区两万两银子就买到手中……你,会有什么感想?” “两万两银子……”齐云灏神情凝重,语气中却带了一丝不易觉察的轻颤,“你买到了什么?” “买到了什么?”书生狂笑着从怀中掏出一本青皮册子,“看,就是这个,今岁秋闱的试题!哈哈,怪不得我爹总对我说,读书无用,还是经商赚钱要紧……我却是不信,我却不信……”他不停地低喃,脸上又是伤心又是愤恨。 齐云灏一把从他手中夺过册子,急急地展开,梅雪霁担心地观察着他的神色,只见他双唇紧抿,脸上罩了一层青灰的阴影。心头禁不住一紧,她伸手攥住了他的衣角,轻声问道:“是这个吗?” 齐云灏微闭上双目,点了点头。 青衣书生斜睨他一眼,伸手夺回册子纳入怀中,正待拔脚离开,却被齐云灏一把扯住了衣袖。 “告诉我,卖你试题的是谁?”他沉声问着,眼眸中掠过了一抹煞气。 “关你何事?”书生蹙起眉望着他,忽然仿佛明白过来似的笑了:“莫非,你也要取巧,想买个功名?” 齐云灏盯着他沉默良久,渐渐地脸色平复,唇角挂上了一丝笑:“不瞒你说,我等受朝廷指派前来齐州,暗中监察本届考风。此回若是查到实证,一定严惩涉案官员,还天下读书人一个公道!” 那书生大惊失色,身子摇晃了一下,却被钟启伸手扶住。 “你们……真的?” “真的。”齐云灏缓缓地点头,“放心,若是你助我们查证,我们一定会上报朝廷,免去你父亲贿买试题之罪。” 马车中一片沉寂。 梅雪霁托着下颌,偷眼向对面的书生望去。此刻,他正双目紧闭,一言不,清秀的面庞瘦削而苍白,眉目间却带了几分清高与疏狂。 刚才,他向他们坦陈了自己的身份……他叫翁鸿渐,是齐州城内一位富有的绸布商之子。家中兄弟三个,两位兄长皆随父经商,只有他,自幼醉心书香,一心只想靠读书博取功名。眼看考期将近,正当他摩拳擦掌准备一试身手之时,他的父亲却不动声色地在他手中塞了一本青皮册子,上面有今岁秋闱的所有试题,以及详尽的破题之法,十年苦读霎时变得毫无意义…… 他应该是一个非常理想主义、又带一点天真和执拗的人吧,不然,怎么会为了梦想破灭而大醉酩酊,将所读之书付之东流…… 忍不住觉得有一点好笑,她调转秋波,回眸向身旁的齐云灏望去。 唉,又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每日呆在宫中,听到的大多是经过粉饰的太平,总以为天下大治,上下清明。今日乍一出宫,便被现实重重地击打了一拳。看他低垂的双目和满脸的阴霾,此刻,心里想必正涌动着愤怒与沉重吧。 悄悄地叹了口气,她靠近他,努力展开一朵笑魇。 “想什么呢?” 他抬起眼,目光中却似罩了一层雾气,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眸深处。 “今岁秋闱的主考,便是礼部侍郎迟之群。”他眯起眼,声音低沉,“他是,秦相的亲家。” “哦。”她沉吟一声,心中微微一动……秦相,就是瑾妃的祖父吧…… 马车骤然停下,帘外传来钟启的声音:“主子,待月楼到了。” 翁鸿渐忽然睁开双眼,盯住齐云灏道:“刚才你许诺的,可当真?” 齐云灏镇定地点头:“当真。” “好,我带你们去找他。” 第四十七章 折桂一枝先许我 待月楼坐落在齐州最热闹的贡院街上。贡院街位于齐州的城市中心,前接孔庙、后临秋闱考场,各地前来赶考及求学的读书人大多赁屋于此,久而久之渐成集市。 天色渐暗,街道两旁各色彩灯闪烁,商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一品状元糕,又香又糯!” “三元及第笔,正宗金头紫毫!” “姑娘,买一把沉香扇吧,真正檀香木精雕的……” 齐云灏正随着翁鸿渐跨入待月楼的大门,忽觉掌间一滞,忙回过头来,却见梅雪霁一边由他牵着手,一边频频回眸向喧闹的集市投去好奇的一瞥。 眉宇间的凝重霎时扫去一半,取而代之的是宠溺的温柔。 “想去逛逛吗?”他俯下头轻声问。 “不了,”她咬住下唇微微摇头,“还是办正事要紧。” 他笑了:“正事让我们这些男人去办吧,你这小女子还是开开心心四处逛一逛的好,我可不愿意你为了我的事总锁了眉头。”说着,他伸出手爱怜地抚了抚她的眉心,回头向耿飙道:“你就陪着夫人在周围转转吧。记住,处处谨慎,别去招惹闲事。” 一句“夫人”飞红了她的双颊,她匆匆地垂下眼,躲开他情真意切的注视,跟随耿飙向街对面走去。 齐云灏回过头来,对着翁鸿渐微微一笑:“走吧。” 翁鸿渐匆忙收回凝在梅雪霁背影上的目光:“好,那待月楼的老板就在楼上。” 待月楼二楼的雅座包厢里,两个云鬓半偏的美貌歌姬正怀抱琵琶娇声吟唱着《暮雨芭蕉》,歌声清婉靡丽,从半敞的轩窗内飞扬出去,与楼下纷杂的市声汇成一片。 窗前精致的雕缕屏风前,端坐着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疏眉细目,颌下微微有须,一袭褐色的万字纹锦袍包裹着他略有些福的身躯,此时的他正微闭了双目,随着歌姬的曲韵在八仙桌上轻叩着节拍。 “丁爷。”他身边的侍从现了站在门旁的几个男子,轻轻地耸了耸他的衣袖。 那个丁爷睁开双目,一眼看见立于齐云灏身旁的翁鸿渐,微愣了一下,唇边展开一丝浅淡的笑意。 “这不是翁公子吗?怎么,考期将近,还有兴致来此听曲?” 翁鸿渐低声唱了一个喏:“丁老板,小生今日是专程带朋友来找您的。” 丁爷眉尖一挑,把目光转移到齐云灏的脸上,注视良久方才缓缓地问道:“找我何事?” 齐云灏迎上他的目光:“在下和翁公子一样,也是赶考的读书人。” 丁爷脸上的笑意一扫,立刻挥手遣退了屋里的歌姬和侍从,并起身亲自关上所有的门窗。 “请坐。”他伸手一指对面的两张红木椅子。 齐云灏和翁鸿渐对视一眼,屈身在椅子上坐下,钟启则一声不响地立在齐云灏的身后。 丁爷拿起桌上的细瓷茶盅轻轻地呷了一口茶,抬起眼来又上下打量齐云灏一番道:“您是翁公子的朋友?不知仙乡何处?” 齐云灏道:“在下姓云,来自京城栩宁,家父经营布庄生意,与翁府往来多年,故而自幼同鸿渐兄相熟。” “哦,是吗?”丁爷拖长语调,将征询的目光投向翁鸿渐,翁鸿渐向他微微点头。 丁爷微笑:“那么,想必云公子也和翁公子一样,准备今岁蟾宫折桂啰?” “正是,还望丁老板相助一臂之力。” “哈哈,这个好说,”丁爷微扬起头,捋了捋颌下的髭须:“既然云公子是翁府的朋友,丁某便信你一回。只是……”他沉吟着,满目精光往齐云灏脸上一溜。 齐云灏勾唇微笑:“在下知道,两万两银票早已备好。” 丁爷微蹙起眉摇头道:“丁某的主子日前了话,说是两万两卖得太低了,毕竟,这可是掉脑袋的生意。” 齐云灏与翁鸿渐对换了一个惊异的目光,作势沉思了片刻道:“不知您的主人是……” “这个,”丁爷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恕不能奉告。” “那么,在下怎知您卖的试题是真是假?” 丁爷的神色间顿时流露出不快:“待月楼虽比不上你京城饭庄的豪华,却也是齐州城中数一数二的大馆子。我丁如龙在这贡院街上开了近十年的饭庄,但凡城中的达官显贵谁人与我不熟?若说丁某不可信,放眼齐州恐怕再也找不到可信之人了。再说,翁老爷子精明一世,你当他是好骗的人吗?” 齐云灏垂下眼帘,淡然一笑道:“方才出言得罪,望丁老板勿怪。在下听说,今岁恩科主考是礼部尚书迟之群,不知您与他是否有渊源?” 丁如龙一愣,脸上霎时浮起了几分警惕:“你问这个做什么?” 齐云灏打着哈哈:“若您是迟公的手下,我便吃了定心丸了。” 丁如龙冷冷一笑,眉宇间依稀闪过一丝倨傲:“告诉你也不打紧,丁某的背后自有比那迟公更大的靠山,你尽管放心。” 轻轻的一句话,仿佛磐石落海,在齐云灏的心头掀起千层巨浪……看来,他的预感没有错,秋闱舞弊案的幕后主使果然是他!素来只当他老练谨慎,却原来也有这样包天的胆…… “云兄。”翁鸿渐在身边轻扯他的袍袖,他回过神来,却现丁如龙正眯起眼凝望着他。 “呵呵呵,这样就好。”他轻笑着掩饰自己的失态,“不知,现在出价几何?” “三万两。”丁如龙伸出三个手指,边说边审视着他的脸色。 他故作吃惊地长大了嘴,许久才心痛地摇了摇头道:“好贵!” 丁如龙冷笑:“三万两买一个锦绣前程,哪里称得上一个贵字?” “唉,可惜啊……”齐云灏拉长声调,“在下今日只备了两万两的银票,看来,必须立即修书回京,让家父遣人另送一万两来了。” 梅雪霁笑意盈盈地跨进了待月楼的大门,脸上犹自浮动着兴奋的红晕。紧跟她身后的是面容冷峻的耿飙。此时的他,两只手拎满了梅雪霁从市集上收罗回来的各色玩意儿。有装着状元糕的点心袋子、有玳瑁镶嵌的小梳妆匣、绣着百合的云纱披幔、藕荷色锦缎绣鞋、木雕小仙童……还有一盏宫样堆纱荷花彩灯! 梅雪霁偷瞥他略显无奈的神情,暗自憋着一阵笑……嘻嘻,要不是心里惦记着齐云灏,她哪里肯这么快就回来?这贡院街上的东西真是五花八门,样样都让她爱不释手。最让她惊喜的就是买到了怀中的这只丝绒小兔,呵呵,真像是活的小兔子呢,一身雪白的绒毛,两只眼睛红得像玛瑙,真是可爱极了! 她微笑着俯下头去,用面颊轻蹭兔子的耳尖。 “夫人,快上楼吧,别让主子久等。”身后传来耿飙的催促。 “哦,知道了。”梅雪霁漫应了一声,提裙正要上楼,忽听得门外飘来一声吆喝:“冰镇乌梅甜汤咯……” 唇舌间顿时口水汹涌,她急忙吞咽了,又向耿飙投去一瞥。但见他双眉紧锁,神色间带着几分焦虑……想必,此刻他正着急着要见到楼上的齐云灏吧,若是再拉他回集市,估计他那张俊脸可就不止这么长了…… “嗯,你先上去吧,”她回头对他一笑,“我马上就来。” 耿飙一愣:“为什么?” 梅雪霁忸怩了一下,轻声道:“我要找个地方……” 耿飙不解地盯了她片刻,忽然间仿佛明白了她的意图,素来冷傲的面容顿时有些泛红:“这个……要不属下……” 梅雪霁急忙摇头:“不用了,你先上去把东西放下吧,我马上跟来。” 耿飙犹豫了一下,方点头道:“也好,请夫人快去快回。” 梅雪霁笑着点头,眼看他迅转过头飞身上楼,不由得意地抿了抿嘴。 冰镇乌梅甜汤果然没有让她失望,酸甜可口、冰爽解渴。 梅雪霁喝完一碗,又让掌柜再添了一碗。身上的汗意全消,她手执汤勺含笑思忖:要不要买几碗回去让齐云灏他们也尝尝呢? “呵呵,那算命的说得真是不错,今日果然遇见贵人了!”耳边有人大声嬉笑着,声音如此地接近,以至于他口中喷吐的热气撩起了她项间的青丝。 梅雪霁大吃一惊,慌忙抬起头来,却见身后赫然出现一张放大了的人脸。那是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男子,锦衣华服、相貌俊美,只是神色间却带着浓浓的骄横与倨傲,让人一见便不由得心生不快。 梅雪霁微红了脸,“腾”地从座位上立起身来,向后退了一步。 那人半眯起一对桃花眼盯住梅雪霁不放:“嗯,不但是贵人,还是仙人呢。姑娘莫非是月里嫦娥下凡?在下记得那奔月故事里的嫦娥也爱怀抱玉兔……”说着,他伸出手来要摸梅雪霁怀中的小兔。 梅雪霁闪身避开,一张端丽的小脸已然布满了怒色。 “这位公子,请你放尊重一些!”她黑下脸瞪视着他。 第四十八章 锦堂风月轻薄郎 “尊重?”那男子挑眉思索了片刻,回头向身后的几个侍从笑道:“本公子不够尊重吗?哦,是了,姑娘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必须要登门求聘、明媒正娶。呵呵……”他耸肩大笑,身后的那几个家丁摸样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眼前红袖飘摇,冷不丁一片冰凉兜头而下。他伸手抹了一把,原来是梅雪霁将碗中尚剩的半碗乌梅甜汤尽数泼在了他的脸上。 他不急不恼,笑着伸出舌尖在手心一舔,“嗯,真甜!” 梅雪霁蹙起眉头转身就走,刚走到待月楼门外,那人却已紧步追上,并一把攥住了她飘舞的裙带。 “别走啊,”他眉眼飞扬,“你还没告诉我你姓甚名谁,家住哪里,我好上门求亲啊。” “放手!”她怒到极点,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呵呵呵……”那人大笑,依旧紧攥她的裙带不放,“我说的可是真心话,敝姓秦,出生望族、少年未娶,你若是跟了我……” 忽听“啪”的一声脆响,姓秦的脸上顿时生出了五条鲜红的指印。他楞住了,下意识地捂住脸,张大嘴巴望着梅雪霁。梅雪霁也是一呆,方才只觉得眼前一道黑影闪过,还没等看清楚,身后那个轻薄的家伙已被人狠狠地甩了个巴掌。莫非…… 她抬眼向身侧望去,却见耿飙正叉着手立在待月楼的石阶上,脸上依旧是一副漠不关心的冷淡神气。 楼道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齐云灏带着钟启和翁鸿渐仿佛旋风般地冲下楼来。 “霁儿。”他心痛地轻唤着,一把搂过她按在怀中。 熟悉的气息伴随体温包围着她,霎时间,她惊魂未定的心安静了下来。鼻间隐约涌动着一丝酸涩,她把头埋在他的臂弯,不愿让他看见自己被泪水濡湿的眼。 姓秦的醒悟过来,开始气急败坏地环顾四周,嘴里大声喊着:“哪个活得不耐烦的打了本公子?快给我站出来,老子要活扒了你的皮!” 反复叫嚷了几遍,也没人应声。身后的家丁凑过来,指着人群中一位白衣男子道:“公子,方才小的们眼前一花,只看见黑影往那里闪过去了。不管怎样,定与这小子有关。” 姓秦的把目光投向他们手指的方向,却见方才他一路追逐的美貌少女正偎在那个白衣男子怀中,那男子用手轻抚她的秀,眼里满是怜惜。胸中无名火顿起,他一挥手,在家丁的簇拥下向齐云灏走去。 “唰……”眼前忽地闪现两道黑影,定睛看时,却是两个冷峻的黑衣人挡在了面前。脸上的指痕没来由地又是一阵钻心的疼,他捂起脸,指着两个黑衣人颤声道:“是你们?” 左边略显清瘦的黑衣人微挑了眉,瞧着他冷冷一笑。 他的笑让他又怕又恼,仗着身后家丁众多,他大着胆子跨前一步:“刚才动手的一定是你!好大的胆子,今日本公子岂肯善罢甘休!” 那黑衣人与同伴对视一眼,含笑道:“好啊,且让我见识一下,你如何活剥了我的皮!” 姓秦的被他眼中的轻蔑激得暴跳如雷,指挥着十数个家丁一窝蜂地拥上。只听得“砰嗙”数声,他手下那群看似龙精虎壮的汉子霎时如同一只只装满刨花的麻袋一般被人高高地抛起,又重重地坠落在地上,“哎呦”、“哇啦”的惨叫声顿时响成一片。 喧闹的市集一下子静谧下来,周围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个个脸上带着兴奋的微笑。姓秦的呆立在原地,努力睁开肿得几乎只剩一条缝的眼睛,脑子里空白一片。忽然,耳边风声呼啸,他慌忙回过头去……原来是那个清瘦的黑衣人已然抱臂立在他的身后。 “主子,如何处置他?”黑衣人把征询的目光投向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冷冷地抬起头,目光仿佛两道锋利的剑射般得他心里一阵毛。 “告诉我,你是谁家的子弟?”他的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秦公子……”待月楼上有人惊呼一声,紧接着楼梯上传来慌乱的脚步声,一团褐色的人影连滚带爬地冲了下来,一把扶住了他的手臂。 待看清来人,秦公子不由心头火起,指着他破口大骂:“丁如龙,你这个窝囊的奴才!枉费我秦家养你多年,谁知你竟然听任本公子在你待月楼门口被人欺侮,你……”越说越是火大,抬起腿来在他的腰间狠踢一脚。 丁如龙痛得弯下腰来,脸上却依旧带着笑,不敢有半点不敬:“公子爷……受了谁的欺侮?” 秦公子愤愤地着一指齐云灏:“是他们!” 丁如龙回过脸来看见齐云灏,脸上立即现出了诧异。目光闪烁了一下,他俯过头去,凑在秦公子耳边轻声低语。秦公子皱着眉听了,眯起眼盯视齐云灏半晌,鼻腔里愤愤地哼了一声:“哼,出再多的钱也不卖给他!” 齐云灏的身子微颤了一下,捏成拳的手心里沁出了汗。 “我们走!”他低声吩咐一句,拥着梅雪霁向对街走去,钟启和耿飙紧随其后。 “云公子,”翁鸿渐匆匆追上他,凑到他身旁低声道:“方才对尊夫人无礼的,就是当朝丞相秦舒的长孙秦洛泉。” “我知道。”齐云灏的面色阴沉着,不带丝毫的讶异。 倒是梅雪霁怔了一怔道:“秦相的长孙怎会在齐州?” 翁鸿渐道:“秦舒祖籍齐州,家眷大多留在此地。” 梅雪霁轻嗤一声,“怪不得如此恣肆跋扈,原来是相府子弟。” “主子,”钟启紧走几步来到齐云灏的身侧,神色中带着郑重,“据属下推断,方才丁如龙所说的靠山必是秦府。” 没等齐云灏答话,翁鸿渐在一旁吃惊地插言道:“难怪丁如龙在齐州左右逢源,却一贯行事诡秘,原来他是秦相府的人!……哎呀,这下事情有些棘手了,那秦公子的姐姐可是皇上的宠妃啊,听说近日还怀了龙种,皇后之位指日可待。只怕到时候皇上舍不得向秦府开刀……” 他那边顾自小声嘟哝,齐云灏却一直冷着脸沉默不答。梅雪霁看着他深锁的眉头,心里隐隐地浮起不安。眼前的他一身白衣翩翩,恍若谪仙般潇洒飘逸,目光却凛冽冰冷,带着肃杀之气,眉宇间涌动着沉沉的乌云…… 唉,她轻叹一声,看来,一场暴风雨快要来临了…… “笃笃……咣咣” 夜幕降临,云来客栈前僻静的杏花巷笼罩在一片银白的月光中。从远处走来巡夜的更夫,一边敲打着手中的木梆,一边扯起悠长的嗓音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耿飙来到柜台前,将手里的一锭银子搁在柜上:“掌柜,麻烦再开一间上房。” 掌柜的拨动算盘的手停了下来,抬头看见默立柜前的黑衣青年,不由得微愣了一下,转而开口笑道:“哦,还要一间?方才不是已经……” 耿飙蹙起眉:“与你何干?又不是不给银子。” 掌柜的挠挠头,忙不迭地陪笑道:“不敢、不敢,我给您老再开一间就是了。”说着收了银子,低头在抽屉中寻找钥匙。 耿飙冷眼四处打量,这云来客栈据说是齐州最好的旅店,开阔轩敞、富丽中带着清雅。门外的青石小径直通一片竹林,竹林之外,便是彻夜流淌的若耶溪。此时,正有一轮清冷的明月照在门前的石阶上,檐下一对品红色纱灯中的烛火在轻风吹拂下摇曳着暖光。 蓦地,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十六七岁的灰衫少年,匆匆地瞥了他一眼之后,快步往里间去了。 耿飙眯起双眼……刚才那少年的一瞥,不知怎么的,让他的心里隐隐地生了不安。那眼神飘忽而躲闪,莫非…… “掌柜。”他屈指轻叩柜台。 掌柜的抬起头,把钥匙递到他手里:“就这间吧,和刚才那间上房紧挨着。” “嗯,”耿飙接过钥匙,“刚才进去的那个少年人是谁?” 掌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里间望了望,笑道:“哦,是阿定,我们店里的伙计。” “是吗?”耿飙依旧盯着阿定的背影不放,只见他在里间忙碌着,从灶上烧热的大铁壶中舀了滚水,倒入一把红亮的铜壶之中,动作娴熟流畅,看上去没有一丝凝滞。 “莫非是我多疑了,他只不过是个生性害羞的青涩少年?”耿飙暗自低问,把目光投向二楼的上房……此时,主子和夫人应该都在房中吧,钟大哥驾车送翁公子回府,现在肯定还在路上。不管怎样,总归要谨慎些,在钟大哥回来之前,他还是守在主子的门前寸步不离的好。 想到这里,他抓紧钥匙回过身去。 “当”地一声,眼前银光闪过,他迅偏过头,却见扶梯的把手上赫然插着一只乌黑的玄铁镖,镖头上大红的缨子在微微地震颤着。 “玄铁帮?”脑海中火花闪过,心头不由一紧,他抽出腰间的佩剑,一边挡开络绎而至的铁镖,一边急地向楼上飞奔。 “哼哼……”背后传来一声冷笑,“怎么,见了大爷们就要跑?” 回头看时,却见门外赫然立了十数个高大的汉子…… 第四十九章 相思始觉海非深 从身后环过来一双臂膀,轻轻地搂上了梅雪霁的纤腰。 倚着窗台的她缓缓地回过头来,芳心没来由的一阵急跳。 “刚洗了头?”齐云灏把脸埋进她湿漉漉的青丝之间,醉心地嗅着她的芬芳。 “嗯。”她垂下眼,脸上开始烫。 他微笑,把她带到床边:“从昨夜到现在一定累了吧?早点睡。” 她的身子僵直了一下,眼底拂过一丝慌乱:“我……我等头干……” 爱煞她娇羞难抑的柔媚摸样,他痴痴地望着她,眼里漾起无限的温柔。 “你在紧张什么?”他问。 “没,没有。”她避开他的目光。 “别怕,”他浅笑,“如果你不愿意,我决不会勉强你。我会信守我们之间的约定。”他说着,微曲起小指向她眨了眨眼。 她定定地看着他,心底涌起万般滋味,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我已经让耿飙下楼去另开一间上房,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吧?”他伸出手将她额前的秀拢至耳后,含笑轻叹着:“今天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我有话要对你说,不想等到明天……” “什么?”她抬起眼,现他正专注地凝视着她,神情似忧似喜。 门外忽然传来的断续的轻叩。 “是谁?”齐云灏回头问。 “小的是跑堂的,给您送水来了。” 他略带些懊恼地放开她,走过去打开了门。门外露出一张青涩的娃娃脸,一边恭敬地笑着,一边伸头向屋内观望。 “掌柜的说,这上房里的小姐要刚烧好的开水。” 梅雪霁定了定神走到门边道:“是我要的,麻烦送进来吧。” 齐云灏闪身让开一条道,让那小跑堂进来。跑堂的手拎一把铜壶径自走到梅雪霁面前道:“小姐可是要泡茶?” 梅雪霁点点头,将桌上青瓷茶壶的盖子打开,取了一把茶叶放进去,抬眼对小跑堂的道:“先替我冲一壶吧,剩下的热水就坐在那边的红泥炉上,一会儿要的时候我们自己取用。” “哎。”小跑堂脆声应着,面颊上浮起了两颗可爱的酒窝。擦得闪亮的壶嘴铜在他的手中高高地昂起,几番起落,一股激流带着热气从壶嘴间急射而出,涌入青瓷茶壶中,霎时间整个屋子飘散起清甜的茶香。 梅雪霁倒了两盅茶,端起一盅在鼻端轻轻嗅着:“真香。”她笑了,从袖中取了几个铜板放在桌上。 跑堂微愣了一下,随即嬉笑着抓起钱,一边不住声地道谢,一边偷偷展眼向梅雪霁投去一瞥。 那一边,梅雪霁正端起茶盏往唇边送,只一瞬间,小跑堂脸上的稚气尽收,半眯着的笑眼中透出冷冷的光来。 “霁儿!”齐云灏大吼一声,飞身上前一把打去她手中的茶盏,茶盏落地而碎,滚烫的茶汤溅上了粉白的墙头。 顾不得看一眼呆若木鸡的梅雪霁,齐云灏脚尖一点,纵身向小跑堂扑去,那小跑堂不及闪身,被他一把攥住了领口。 “说,是谁让你来此投毒?”齐云灏手中用力,把小跑堂勒得直翻白眼。 “不……不是毒……” “是什么?” “是迷药……” 齐云灏闻言微愣,正在这时,他感到有一片冰凉凑近了他的颈项。 “呵呵,想不到你是个聪明人,好好一包迷药竟然白费了。”身后传来阴恻恻的笑声。 他僵直了脊背微微地回过头去,却现身后一个瘦高的汉子正将一把利剑搁在他的肩头。 心忽地一阵凉……他一向自觉武功不弱,却被这个人不声不响地欺身近前而毫无知觉。看来此人的武功修为远远在他之上…… 想到这里,他故意抬高声音:“你是何人,为何在我们的茶中下药?” 那汉子耸肩一笑:“别喊了,你的随从在楼下正被我的一伙同伴紧紧缠住,一时半会儿不可能上来救你们。” 齐云灏攥紧双拳:“你想怎样?” “哈哈哈,”汉子爆了一阵大笑:“我倒是不想怎样。只不过,我得了人家的银两,就要与人消灾。” 齐云灏回头与梅雪霁对望一眼,唇边挂起一弯冷笑:“原来,你们是秦公子雇来的杀手。” 那汉子摇头道:“你别管是谁雇了我。老实告诉你,人家倒是没出杀人的价码,只是要我们砍下你一条手臂,并请个人过去。” “谁?”他的眼中喷出了怒火。 那汉子朝小跑堂使了个眼色:“阿定,你还不动手?莫非连个娘们你都应付不了?” 阿定收回愣怔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气走到梅雪霁的身边,一把抓住了她的臂膀。 “放开她!”齐云灏怒吼,颈上的刀锋立时一紧,几乎割破他的皮肤。 “如果你不想死的话,就别动。”汉子一边沉声威胁,一边催促着阿定:“蠢材,快动手啊!把她捆上,她可值四万两银子呢。” 阿定点点头,从腰间抽出一条麻绳准备捆缚梅雪霁的双手,不料却被梅雪霁奋力一挣,将绳索挣落在地。 “该死!”汉子瞪起眼睛大骂,一不留神,只觉手中的刀锋一转,膝弯重重地挨了一脚,他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在地。 眼前人影飞掠,只一瞬间,却见齐云灏已经跨前一步,伸手将梅雪霁拉在了身后。 “小心!”梅雪霁的声音里带着惊悸。 “没事。”齐云灏护着她步步后退,伸手抽出了挂在床头的长剑。 那汉子定了定神,挽剑欺身而来:“你不是我的对手,还是放开她吧,省得我刀剑无眼……” 齐云灏长笑一声:“大丈夫若是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了,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世上!休得废话,进招吧!” “妻子”两个字仿佛温热的泉水,在梅雪霁的心头一荡,暖暖地在她的四肢百骸流淌着……一路上他总爱半真半假地与她夫妻相称,而她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全身心地被这个称呼所打动……眼眶有一些微辣,她匆匆用衣袖抹了抬起头来,却蓦然现有殷红的血正一滴滴地从齐云灏项间的剑痕上涌出,将肩头的衣衫润湿了一片。 “你的脖子……”她的声音已然哽咽。 齐云灏不答,只是奋力地挥动手里的长剑,抵挡着对手凌厉的进攻。 “当啷”剑锋交缠,迸射出点点火花。 瘦高汉子挺剑直刺齐云灏的咽喉,却被齐云灏用剑削开。眼前剑花飞旋,眼花缭乱中,却见汉子的剑尖如雨点一般密集而至,齐云灏左推右挡,额上迸出了豆大的汗珠。 汉子冷笑,剑锋一转,又飞一般地刺来。 “霁儿小心!”齐云灏搂住梅雪霁的腰肢,将她往边上轻轻一带,只听“嗖”地一声,汉子的剑尖呼啸而过,将她耳畔的青丝削下一缕。 “你没事吗?”齐云灏向她头来担心的一瞥。 “没事。”梅雪霁按住心跳,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阿定正高举烛台要向齐云灏头顶砸去,呼吸蓦地一滞,她不知道哪里生出了力气,抓住身边的桌沿狠狠地向他推去。桌角不偏不倚正好撞上阿定的肚子,他低哼一声,手中的烛台落地,出“当啷”一声脆响。 齐云灏闻声立即回过头来:“怎么啦?” 正在这时,眼前银光一闪,冰冷的剑尖又抵上了他的胸前。 瘦高汉子得意地一笑:“哼哼,本想放你一条生路,谁知你自己活得不耐烦。” 齐云灏蹙起眉微叹一声,把目光转向身后泪水涟涟的梅雪霁,脸上浮起了温柔的笑容:“霁儿,别怕。” 梅雪霁睁大眼睛看着他,心被恐惧攥紧,脑海中蓦然浮现起昨晚的梦境……那个淡白光的身影渐行渐远,任她哭断肝肠却依旧无法留下……不,她不要梦境成真、她不要失去他、无论如何都要他活着…… 眼见得汉子面露凶光,挺起剑尖正要力,她忽然大喊一声:“住手!” 汉子微愣一下,目光朝她扫来。 “你,你不许伤他,我跟你们走就是。”梅雪霁深吸一口气,回眸向齐云灏努力地展颜一笑:“你别管我了,记住你要做的事情,好好保全自己。” “霁儿?”齐云灏痴望她脸上流过的容光,仿佛没有听懂她的话。 梅雪霁把双手伸向阿定:“捆上吧,别伤了我夫君。” 一丝甜蜜绽开在齐云灏的唇角,他抢过她的手紧紧地握住,目光柔和而坚定:“不要妄想离开我,我永远都不会放你走!” 梅雪霁含笑回望他,心中涌起一阵酸涩……都什么时候了,这个家伙说话还是这般霸道…… 第五十章 芳心对人娇欲说 门嗵地被撞开,顿时一阵疾风扑面。梅雪霁回头一看,却见钟启和耿飙双双仗剑而入,耿飙青色的袍角上还沾着点点血迹,但精神却依旧矍铄。心蓦然一松,她整个人瘫软下来,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霁儿。”有人在耳边低声轻唤。 梅雪霁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齐云灏那双乌黑深邃的眼睛,她愣怔了片刻,指尖抚上他扎着白布的项间。 “血止住了?”她问。 他无谓地一笑:“止住了,只是一道小小的口子,不要担心。” 她皱眉:“但是方才我看见你流了好多血。” 他握住她的纤手:“没关系,换了衣服就看不见了。不过,”他抬起眼,目光闪烁着:“我第一次看到你为了我而流泪,心里真是欢喜得紧,就算再多受几次伤也值了。” 她双颊微红掉开了目光,却蓦然现自己所身处的已非云来客栈的上房,她略吃了一惊,挣扎着从软榻上坐起来:“我们现在哪里?钟启和耿飙呢?” “云来客栈不便留住,现在我们正投宿在翁公子家里。钟启和耿飙在外面轮流守护着。” 她点点头,回想起云来客栈的一幕,心里依旧惊怕:“在客栈要杀你的是谁?” “是玄铁帮。那是本地的一个江湖大帮,收了秦洛泉的银子要掳走你,并报待月楼前的一箭之仇。” “他们还会再来吗?”她的面容苍白。 “不会了,”他怜惜地将她拥在怀中,“刚才用剑逼着我的瘦高汉子,便是玄铁帮的帮主,已被钟启一剑结果了,料想他的手下不敢再来闹事。” 梅雪霁窝在他的怀中一阵瑟缩,齐云灏将她拦腰抱起,轻轻放到床上。 “看你一脸的憔悴,想必累极了,快睡吧。” 她凝望着他英俊的面庞,心里忽然涌上了无尽的依恋:“你要离开吗?” 他温柔地一笑:“我住在你的隔壁,有事敲一下墙板我就马上赶来。” “不,”她情急之下扯住他的衣袖,“别走。” 他的双目流过一道光亮:“怎么啦,霁儿?” “我,我”她绞尽脑汁想着留下他的理由,嫣红的颜色掩去了苍白,“……你不是说,有话要和我讲吗?” 他静静地看着她笑,月光下他半侧了脸,双眸深沉如夜,眉宇间罩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虽然穿着寻常的衣衫,却依旧难掩他无以伦比的俊美和王者之气。 海中忽然浮现出《诗经唐风》中的句子:“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心仿佛受到了蛊惑,顿时化成了一滩水……眼前的,是她的良人吗? 细细想来,他如此优秀、对她又如此的深情,若换作其他女子,想必早已心悦诚服、死心塌地了吧?为什么从相见直到现在,总有一丝不甘时时地梗在胸口,阻挡着她的心向他靠近…… “在想什么呢?”他拥过来,在她双眉间印上一吻,“早上从蚕花镇出来,你就一直这样傻傻地望着我。” 她红了脸:“哪里有?”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他凝着她,嘴角噙着一弯了然的笑,“你一定在想,若是眼前这个男子不是皇帝,没有江山的羁绊、没有三宫六院,那该有多好,是吗?” 她如同遭遇雷击般地震住……原来,她心里所想的他都懂…… 耳边他的低语一声声飘渺着,似近还远,依稀似出现在梦中。 “……说实话,过去我一直不明白你的心。对我来说,你就像雾中花、水中月,让人难以捉摸。我曾气过你、也曾恼过你,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总想着要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交到你手中,而你却偏偏不屑一顾、弃若敝帚?那天在掬月宫,你告诉我说,你要的东西我给不起,这句话让我挫败而抓狂,我真的想不通,你到底要什么?” 她张开嘴,却被他用食指轻轻按住了唇:“听我说,今天在蚕花镇上见了那对老夫妻,看到他们挥汗如雨,为生计奔忙劳累,偶尔的眼神交汇,却是那样的默契而知足。再看你,不知不觉地停下筷子,充满艳羡地望着他们,当时你眼中闪烁的光华让我恍然大悟……原来,我的霁儿要的不过是如此平凡的幸福,但恰恰这份平凡,却是我给不起的……” 温热的泪水从她的眼眶中涌出,濡湿了耳畔的衾枕。他轻叹着俯下头来,用舌尖吸干了她眼角的咸涩。 “你知道吗,你让我第一次感到了自卑。自卑自己身为帝王,无法给你最纯净、最简单的爱。我的身份成了我的羁绊,让我不能随心所欲,做我想做的事情……”他说着,用手轻轻捧起她的脸,目光在她的眉眼间流连,“但是霁儿,虽然我的过去配不上你的纯洁,可是我却愿意用今生唯一的爱来补偿……所以,可不可以从你口中听到一句话?” “什么?”她睁大泪水迷蒙眼睛看着他。 他皱眉,好像在犹豫着如何开口:“告诉我,你不是不爱齐云灏,你不爱的只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 “我……”她震惊又感动,心头滚过千言万语,却哽塞在喉间无法出声。 他微笑,眼里掠过一丝挫败的晦涩:“罢了,眼下就算逼你勉强出口又能如何?霁儿,我有耐心,只要你在我身边,终有一天……” “不,”梅雪霁打断他,支身从床上坐起,双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臂膀,“你不用逼,也不用等,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爱你,云灏!” 他不语,脸上依旧是那副深沉黯然的表情。 满腔柔情霎时如同泼在九重云雾里,没了回音。她大窘,泪水不争气地涌出了眼眶。 “你……”她扭过头,狠狠地用衣袖抹了一把泪。 他这才仿佛如梦初醒,双目一点点地亮了起来,感动和狂喜若狂涛般在眉宇间奔流。 “霁儿!”他一把拥住她,紧紧地在胸前揉着:“你……我没有听错吧?” 她被他搂得几乎窒息,只得奋力推开他,喘息着笑道:“是的,你听错了,我也说错了。” “你敢!”他得意地大笑:“说出的话,泼出的水,你休想收回!” “霸道……”她娇嗔地横他一眼,话音未落,却见他已然俯身过来,低头噙住了她的樱唇……好一个冗长而灼热的吻。她瘫软在他的怀抱中,思绪陷入一片混沌,他的唇好热,从她的眼、唇、颈……一寸寸地印下去,仿佛一簇簇小小的火苗,点燃了她身体的每一处…… “霁儿,”他沉沉地喘息着,指尖顺着她的衣襟漫入,在她敏感的身体上到处游走,引一次又一次的轻颤。侧过头,他口中喷吐的热气轻搔着她的耳侧,“我要你!” 她不语,瞪大眼睛望着他。 他呼吸急促,伸手捧起她的脸:“好吗……好吗?” 一连串的急问催红了她的双颊,她咬住唇转过头去,眼中却是含着一湾清水般的笑意。 她的笑让他欢喜莫名,喉间低低地哦吟一声,再次用双臂将她抱紧。 梅雪霁闭起双眼,朦胧中感到有一双大手解开了她的衣襟,薄凉的空气罩住了她的双肩,胸前最后的一角鹅黄色肚兜也在他灵动的手指下飘然落地。她情不自禁地蹙起娥眉,以往不快的经验让她对即将生的事情心有余悸。 “别怕,”他读懂了她眼中闪烁的惧意,忍不住笑着轻吻她的眉心:“我会怜惜的,宝贝……” 衣衫褪尽、玉体横陈,她不胜羞怯地闭上了眼睛,酥胸前两朵粉红的蓓蕾随着呼吸急促地起伏着,他急喘了一声,俯下身去含住了其中的一朵,轻吮着花间的芬芳。 “再说一遍,好吗?”他埋于她的胸前,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 她迷乱地闭着双眼,口中娇喘微微:“什么?” 他支起胳膊,定定地望着她:“刚才你对我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好吗?” 她脸红许久,终于畏羞地笑了:“云灏,我爱……” 一个“你”字尚未出口,却被他整个吞噬了。他狂热地吻她,唇舌交缠、**四溢。身下的人儿柔若无骨,在他的爱抚下喘息**,星眸如水、樱唇似火,一层层粉色的红晕仿佛涟漪,荡起在她玉也似的娇躯上,妩媚如雨中的蔷薇。他凝望她如烟花般灿烂绽放的美丽,一时间停止了呼吸、停止了心跳,胸臆间**澎湃,再也收刹不住。身下缓缓地滑入,在她体内有力地律动着。她几乎耐受不住,“嘤咛”一声弓腰而起,却被他用臂搂住了脖子,叹息着吻遍了她的眉眼。 “霁儿,谢谢你……” 第五十一章 往事堪嗟莫回首 翊坤宫寝殿。 齐昭成忽地推桌而起,忿然将手中握着的紫毫扔在地上:“不写了!” 宜妃简若尘放下手中的绣花绷抬起头来:“怎么啦,昭儿?” “天天让我临帖、背书,真是乏味得紧!”齐昭成小脸上依旧带着懊恼。 宜妃摇头笑了笑,站起身来走到齐昭成面前柔声道:“临帖、背书可都是必做的功课啊,若要学有所成,就应该……” 齐昭成一偏脑袋:“哼,谁说的?霁姨就从不让我死背。” 宜妃愣了一下,脸上拂过一层阴霾……三天前,皇帝忽然离宫,宫内上下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与他同时消失的,还有掬月宫的梅雪霁。 这些天,宫中猜测四起,有人说陛下带着梅小主一起去了京郊的淩碧行宫避暑;也有人说陛下微服出巡,命梅小主一路随侍伴驾;更有一种说法是陛下怕梅小主不耐宫中寂寞,特特地带了她出宫散心…… 各种说法之后,每每带着艳羡的叹息:“唉,看来整个宫中最得宠的,还是梅小主啊……” “母妃,母妃?”齐昭成的小手轻扯她的衣襟。 宜妃回过神来,伸出手轻抚齐昭成的头柔声地叹道:“昭儿,现在母妃就指望你了,不管怎样,你都要替母妃争气。每日多花些精力在学业上,别让你父皇对你失望。” “唉,知道了。”齐昭成垂下眼帘,小小的胸臆间出了一声叹息:“昭儿想念霁姨,只有她教的东西我才记得住。”他抬起眼望向母亲,“母妃,父皇和霁姨什么时候才回宫?” 宜妃的脸色微变,冷冷地转过身去道:“这事我哪里知道?” 齐昭成正待再问,忽见宜妃的奶娘郑嬷嬷走了过来,笑着携起他的手道:“殿下就别缠着娘娘了,临了半日的帖,想必饿了吧?来,跟郑嬷嬷去西厢吃点心去。” 齐昭成含笑点头,回过脸来问母亲:“母妃,你也一起去吗?” 宜妃秀眉微蹙,摇了摇头道:“母妃不饿,想出去走走,你随着郑嬷嬷去吧。” 郑嬷嬷望着她郁郁不欢的神情,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低头带着齐昭成跨出寝殿的大门。 宜妃默然伫立片刻,带着侍女红袖缓步出了翊坤宫。 林苑中骄阳似火,烤得人心中一阵烦躁。宜妃用手中的美人团扇遮着脸,在绿柳如烟的石径间穿行着,腰间系着的绣金石榴裙随着她的步履款款轻摆,远远望去,仿若太液池中盛开的红莲一般。 “呵呵呵……”远处传来隐约的笑声。 宜妃抬起头来,却见柳林之外的疏影桥头,缓缓地走过来一群人。 当中一位绿衣美人,宽袍广袖、珠翠盈头,娇美如新月般的脸上挂着慵懒的笑……不是瑾妃又是谁? 宜妃微蹙了眉,回向红袖使了个眼色。红袖会意,扶着她避身于路侧的假山之后。 渐渐的,那笑声近了。 “娘娘慢走,小心苍苔湿滑。” “哎呀,你们两个,赶紧过来小心搀扶着些。如今咱们娘娘可是万金之躯阿,千万错不得!没准,天启的太子爷就在娘娘腹中呢。” “什么没准?我看娘娘怀的就是太子爷!” “不许胡说!”瑾妃的喝斥声传来,听来却仿佛带着笑:“一会儿被旁人听见了,又要嚼舌根说本宫轻浮了……” 人声和脚步声渐渐远去。红袖回过头,却现自己的主子立在假山的阴影里,凝眸望着眼前的一株兰草,脸上淡淡地挂着笑。 “主子,他们走远了。”红袖轻扯她的衣袖。 宜妃回过神来,点了点头道:“好吧,咱们继续往前走。” 主仆二人刚转出假山,忽听得身后有人低笑一声:“哦?想不到宜妃娘娘也在这里。” 宜妃身子一震,缓缓地回过身来。却见万重碧绦之间,伫立着一位锦袍男子。银冠玉带,满面春风,一双眼睛紧紧地盯住她不放。 “哦,是禄王殿下。”宜妃微笑着与他见礼。 禄王齐云渺眼神一荡,躬身道:“宜妃娘娘好。” 宜妃道:“王爷好兴致,大热的天尚不忘来苑中闲步。” 齐云渺唇角含笑:“恐怕有雅兴的不止小王一人。”说着,抬眼望了望方才瑾妃远去的方向。 宜妃微变了色,轻轻转过身去道:“本宫正要回去,这就告辞了。”说着,欠了欠身便要离去。 “娘娘留步。”齐云渺唤住她,“可巧,小王正有一件新鲜事要说与娘娘听。” 宜妃停下脚步,却并不回头:“本宫对与己无关的事情并无好奇。” “怎么就说是无关?偏生这件事情生在娘娘的故里山南县,不知娘娘可有兴致一闻?” 宜妃慢慢回过头来,却见眼前的男子目光闪烁,脸上依旧带着莫测的笑意。 “红袖,”她回头嘱咐自己的侍女,“本宫有些渴了,你回宫里为我取一壶凉茶来。”红袖裣衽领命而去。 宜妃朝齐云渺微微点头:“王爷请说吧。” “前阵子,小王奉了皇兄之命去山南一带办差,碰巧听到了一件奇事。说是不久前有一个年轻女子来到山南县简家庄,口口声声说自己就是已故简员外的独生女儿,十年前受了别人的银两,命她远走塞外,至死不得回乡。怎奈她思乡心切,故而拼着一死回来了……”他说着,抬眼细观宜妃的面色。但见宜妃神情淡漠,一双眼睛盯着地面,正微微出神。 “呵呵,”齐云渺轻笑一声,“奇怪的是,第二天那女子果然莫名其妙地投河死了,简家庄里人人都道她是个疯子,那简员外的女儿另有其人,如今早已大富大贵,岂是她这样的人可以假冒的?不过,话又说回来,那投河的女子与那位贵人倒真有几分相似……” 宜妃将团扇的丝坠在手中飞绞着,半晌方浅浅地一笑道:“王爷将这件事告知本宫,不知是何用意?” 齐云渺微偏了头,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小王从来觉得,皇兄的粉黛三千之中,唯有娘娘是最知理晓事的,今后还承望娘娘多多照拂。” 宜妃“嗤”地出一声轻笑:“岂敢?若尘不过是一个不得宠的妃子罢了。” 齐云渺疏眉一挑:“娘娘何必妄自菲薄?娘娘是皇子殿下的母亲,就凭这一点,宫中诸妃谁人能及?”说着他又含笑一瞥瑾妃走过的方向:“有些事情,娘娘也太淡漠了些,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皇子殿下筹谋一下吧?” 宜妃回过身去,淡淡地道:“本宫不是精于筹谋的人。” 齐云渺微微点头道:“小王明白了,娘娘心中自有娘娘的打算。当初娘娘从山南进宫,想必也是费了一番苦心的,如今岂肯轻言放弃?呵呵,看来是小王多虑了。” 宜妃蓦地回过头来盯着他,双眸中的光亮一闪而过。片刻之后,她嫣然一笑:“王爷的话太深奥了些,本宫一个妇道人家恐怕领会不了。” 青帷马车嘎然而止,车前传来钟启恭敬的声音。 “启禀主子,涪县到了。” 齐云灏轻轻地“嗯”了一声,低头凝望伏在他怀中睡得酣甜的梅雪霁,脸上不经意地流露出爱怜……这几天,想必累坏了她。 此时的她秀目微闭,黝黑的长睫轻颤着,仿佛蝶的双翼。樱唇翕张,喷吐着幽兰般的清香。 海中不由浮现起那晚在翁府**荡魄的一幕,他的心禁不住再次澎湃如潮。唉,这个让他爱入骨髓的小女子啊……多少个夜晚,他在掬月宫的寝殿中偷偷地搂紧她,呆望她清纯如百合的睡颜,心却在低徊慨叹……什么时候,他才能真正地拥有她,看到她情意绵绵地对着他笑、看到她回应他的爱意、听到她亲口对他说爱他…… 终于,所有的隔阂都于那晚烟消云散,他真正地得到了她,得到了她身心的全部!一想到此,喜悦便如同泉水般从心头喷涌而出,蔓延至他的全身。 他笑,抑制不住地微笑,俯下身去轻吻她柔嫩如花瓣的双唇。他的霁儿气息香甜,总是能让他陷入迷醉…… “主子,要不要下车看看?”钟启在车外低声催促着,口气中隐约带了几分不安。 齐云灏将怀中的女子轻轻平放在座位上,抓起一旁的丝绒斗篷盖在她的肩头,伸手一掀车帘走下马车。 “耿飙,你留在马车旁守着夫人,钟启跟我去前面看看。”他一边吩咐着,一边抬起头把目光投向远方。 放眼过处,是一大片田野,田野的尽头连绵着高低起伏的山脉。视线中仿佛只有一种颜色,那就是无边无际的焦黑。此时正值盛夏,本应该是草木最隆盛的季节,然而周围却望不见一丝绿意。没有树木、没有庄稼、甚至连野草都看不到……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仿佛已经死去的村落,到处是沉寂与落寞,令人感受不到一点生机。 第五十二章 羽翼已就功难施 齐云灏的神情顿时变得沉重,来涪县之前,他已然做好了思想准备,准备接受蝗灾过后满目萧条的景象。然而此时面对这一番死寂,还是让他陷入了无比的震惊之中。 他迈开大步沿着田间阡陌径直向前,钟启则紧紧地跟随在他的身侧。乌靴过处,不时传来细脆的“吱嘎”声。齐云灏低头一看,却见田间埂上到处爬满了灰褐色的蝗虫,被脚底踩过,留下数行扁平的尸体。转瞬之间,又有更多的蝗虫蜂拥而上,密密麻麻地在眼前蠕动着。 忍住胸臆间忽然涌起的恶心之感,齐云灏掉过头,透过身旁一棵小树光秃的枝杈向前凝望。但见在数排田埂之后,有一个不大的池塘,此时在炎炎的烈日下,池中微微地泛着波。然而,令人不解的是,那荡漾的水色看上去却是黑的。 齐云灏心头一沉,回向钟启说了一句:“去那里看看。”便大步流星地朝池塘走去。待走得近了方才现,黑的哪里是池水?分明是水面上密密漂浮着的一片蝗虫的尸体! “主子,这……”钟启回过头来,饶是平时喜怒不行于色的他,此时脸上也分明写满了震撼与忧虑。 齐云灏凝视着池水沉默无语。中书省上的灾情折子上只写了涪县一带受灾颇重,几近颗粒无收。然而此时据他亲眼看来,蝗灾的危害远远不只如此!如果照此情形展下去,蝗群势必迅繁衍、四处飞窜,届时,距此百里之遥的江熟、镇宁一带也必会深受其害,那可是天启的粮仓啊…… 一只温热的小手塞进了他的手心,他心头一暖,忙回过身去,却见梅雪霁正站在他身后,对他柔情而笑。 “霁儿,”他攥紧她的手,眉头微微蹙起,“怎么不在车上休息,下来做什么?这里可不是你呆的地方。”说着他略带责备地瞥了一眼耿飙。 耿飙垂道:“夫人执意要来,属下劝阻不住。” 梅雪霁笑道:“你可以来,我怎么就不可以?放心,不过是几只虫子,我不怕。” “不过是几只虫子?”齐云灏无奈地笑了:“你哪里知道蝗灾的可怕。” 梅雪霁收起笑容,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好好一个山明水秀的村落,转瞬之间竟成了地狱,这里的百姓一定苦不堪言吧?” 齐云灏垂下眼,声音变得沉重:“是的,就怕灾情泛滥,百姓流离失所,届时就更加难以收拾了。” 梅雪霁轻叹着转过头,把目光投向周围焦黑一片的田野。 “奇怪,”钟启道:“为何至今还看不见一个人影?莫非这里的人已经往别处迁徙了?” 忽然,梅雪霁手指前方低呼道:“啊,我看见了一个人!好像还是一个小女孩,你们等一下,我去问问她!”说着,她提了裙子,飞快地踏过田埂朝前奔去。 “霁儿,别跑!”齐云灏一脸的紧张,带着钟启和耿飙跟在她的身后。 远处的一个小土坡后,蹲着一个瘦弱的小女孩,看上去大约七、八岁年纪,衣衫破旧、头枯黄,正奋力地用手中的小铲在土里铲着什么。忽然看到有几个陌生人朝她大步跑来,一下子惊呆了,手里的小铲“当啷”一声滑落在地。 梅雪霁走近她,俯身捡起小铲交还到她的手里,柔声道:“别怕,小妹妹,你是这里的人吗?” 女孩抬头望着面前这位美丽的女子,目光中露出了一点痴迷:“是的。姐姐,你是谁,是天上的仙女吗?” 梅雪霁微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抚了抚她的头:“姐姐是过路的,想向你打听一点事。” 女孩咧开嘴:“你问吧。” “你家的大人们去哪里了?为什么我们走了半天,只看见你一个人在这里?” 女孩道:“我爹、我娘还有全村的人都去村口的蝗神庙给蝗神献祭了。求蝗神保佑,早早地收了这些天兵天将。”说着,她蹙起眉,指了指满地的蝗虫。 “那你为什么不去?” “我家快断粮了,娘让我趁着没人,来这里挖一些红薯。”她天真地一笑,有些神秘兮兮地抓过身边的一只麻袋,打开袋口递到梅雪霁的面前。梅雪霁凑目向内一看,果然看见里面躺着大大小小十几只沾满泥污的红薯。 她抬起头,与身后的齐云灏对视了一眼。齐云灏俯下身,也蹲在了小女孩的面前。 “小妹妹,你知道村子里像你们这样断粮的人家多吗?”他问。 女孩思索了一下道:“有好多家呢,我娘说,靠红薯大概还可以支撑几日,再以后,就只能指望朝廷的救济了。” “放心,”齐云灏郑重地点头:“朝廷的救济马上就来,不会让你们挨饿的。” 女孩清亮的眸子流转在他们中间,忽然笑了:“哦,我知道了,你们一定是朝廷派来的大官吧?” 齐云灏不答,伸手扶起了梅雪霁:“霁儿,咱们先回车上去吧,一会儿赶去镇。” 梅雪霁点点头,任他拖着手慢慢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四下观望。所见之处,无非是肃杀与萧条。风拂过光秃秃的树梢,出“呜呜”的低咽,除此之外,再无声响。 梅雪霁忽地站住了,齐云灏感觉到牵着的手一滞,顿时也停下了脚步。 “霁儿,怎么啦?”他凝视她沉吟的双目。 梅雪霁环视周围:“云灏,你不觉得这里仿佛……少了点什么吗?” “少了什么?”齐云灏微愣。 “鸟声!”梅雪霁的眼睛拂过一抹光亮,呼吸顿时急促了起来,“乡间应该到处是鸟语花香才对!眼下花草树木被蝗虫吃了个精光,但是鸟儿呢?它们去了哪里?” 齐云灏笑着轻点她的鼻尖:“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真是孩子气!” 梅雪霁急忙摇头道:“这可不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你知道吗?蝗虫的天敌就是鸟儿啊。自然界中食物链环环相扣……” “食物链?”齐云灏打断她,眼里露出了几许迷惑,“食物链是什么东西?” “呃………”梅雪霁语塞……该死,一激动又乱说话了! “……我给你打个比方吧,就像虫儿吃草、鸟儿吃虫;鸟儿又被狐狸吃了;狐狸后来又被虎吃了;虎最终死去,尸体腐烂成泥,又成了草肥,这就是食物链。正所谓一物降一物,鸟儿多了,自然可以抑制虫害。”她绞尽脑汁,尽量用浅显易懂的话语向他解释。 齐云灏听了她的解释,偏过头思索了一阵,然后缓缓地点头:“嗯,你的话的确有一些道理。” 梅雪霁勾唇一笑:“呵呵,果然颖悟,孺子可教啊。” 话一出口,她便自觉不妥。偷眼向一旁望去,钟启倒还没什么,只是微蹙了眉;而他身旁的耿飙却毫不掩饰地瞪直了双目。 她悄然一吐舌头……每回她一得意就会忘形,难怪耿飙脸上一副被雷击倒了的表情。想必他自入宫伴驾以来,还从未见过谁敢在皇帝面前如此肆无忌惮地老三老四吧…… 好在,身侧的齐云灏倒是对她的话并未在意,他一直低着头,好像还沉浸在关于食物链的思索之中。 “霁儿,”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你的意思是说,此地蝗灾泛滥与鸟类绝迹有关?” “说不准,但多少会有些影响吧。”她抿了抿嘴。 “嗯。”他点头,一把抓起她的手,“走吧,咱们再去问一问那个小女孩。” 她笑着拽住他:“等我一下。” 他愕然,却见她快步走到马车前,一掀帘子跨上车去。片刻之后,手里多了一个纸包。 “这是?” 她莞尔一笑:“是我早晨在集市买的糕点,送给那个小姑娘吧。” 他笑着揽紧了她,俯下头在她鬓间轻吻:“还是我的霁儿想得周到。” 姑娘沾泥的小手轻颤着打开了纸包,立刻,糕点的甜香扑鼻而来,她愣怔着,忍不住“咕噜”咽了一口口水,双眸中轻燃起贪婪的小火苗。 “这个,是给我的?”她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是的。”梅雪霁对着她微笑,“你饿吗?要不先尝一块?” 姑娘在把手在身侧擦了一擦,正要抓起一块,想了想忽又停住了:“还是,等爹娘和弟弟一起吃吧。” “真是一个懂事的孩子……”梅雪霁伸手替她理了理凌乱的头。 “小秋,你在和谁说话呢?”远远的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第五十三章 乐意相关禽对语 梅雪霁抬头望去,却见前方的田埂上,有两个人正向他们急急走来。待走得近了,方才看清那是一男一女两个庄户人,女的怀里还抱着一个男孩,那孩子看上去三岁上下,眉眼与小秋颇有几分相似。 秋笑着迎上去,将手里的糕点举到他们面前:“爹娘快看,仙女姐姐给了我这个!” 秋爹望着糕点了一会楞,满脸憨厚地用手挠了挠头,抬起眼来对梅雪霁他们说:“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呢……这个点心应该很贵吧?” “没事,”梅雪霁笑着拍了拍小秋的面颊,“这个小妹妹帮了我们很大的忙,这几块点心就当是谢仪吧。” “哦?”小秋爹吃惊地回头望向自己的女儿:“你帮了他们什么忙?” 秋得意地一笑:“哥哥姐姐他们是朝廷派来的大官,向我打听虫灾的事。” 齐云灏赶紧上前一步,笑着解释道:“不是,小妹妹误会了,我们只是过路的客商,看见村子里铺天盖地的蝗虫颇为心惊,故而下车打听。” 他的解释让小秋父母绷紧的神情顿时释然,正在这时,被抱在怀中的小弟弟忽然扁了扁小嘴,大哭了起来:“我要吃糕糕!” 秋娘的脸霎时红了,她偷眼瞥了梅雪霁,伸手在儿子**上轻轻一拍,口中斥道:“哭什么?真丢人……” 梅雪霁笑吟吟地从纸袋中取了一块红豆糕,塞进他嘴里道:“乖,别哭了,姐姐给你吃糕。” 男孩尝到了红豆糕的香甜,不由含着泪咧嘴笑了。 齐云灏转过脸,向小秋爹正色道:“麻烦再打听一件事,为何我们在此地看不见一只飞鸟?” 秋爹愣怔了一下,顿时展开了恍然大悟的笑:“哦,我明白了!各位一定是京城来的鸟商吧?哎呀,你们可是来晚了一步,如今我们涪县的玉翎雀几乎被捕尽了,哪里还找得到?” 齐云灏回头与梅雪霁对视一眼,又急忙问道:“那其他的鸟儿呢?” 秋插嘴道:“那些捕鸟的人张了大网在林子里,收网的时候只留下玉翎雀,其它的鸟儿要不被烤着吃了,要不就被当场摔死,嫌它们碍事。” 齐云灏的面色黯淡,自言自语道:“玉翎雀,莫非就是栩宁显贵们用来斗彩的那种战鸟?听说一只上好的战鸟最高可以卖到上万两银子……” 秋爹不住地点头:“是啊,是啊,那就是我们涪县的玉翎雀!镇上有个朝凤楼专收这种鸟儿,各村各庄的青壮汉子都无心务农,满山地捕鸟儿卖………” “原来如此!”齐云灏和梅雪霁同时出一声低叹,彼此攥紧了相握的手。 涪县的清流镇依旧热闹繁华。 梅雪霁站在朝凤楼前,望着眼前熙攘的人群,听着耳畔喧闹的市声,不禁心生迷惑……这里,是饱受虫灾的涪县吗? “主子,您看。”钟启轻扯同样默立无语的齐云灏的衣袖。 顺着钟启指点的方向,他们看见在不远处城楼的一侧,聚集了大群衣衫褴褛的人,不管男女老幼,个个神情萎顿、形容枯槁,与繁华富庶的清流镇格格不入。 齐云灏神色一紧,低声道:“莫非,各乡的灾民已经开始四散流离了?” 正在这时,人群却轰然骚动起来,人堆里有人兴奋地高嚷:“快去、快去,朝凤楼又要施粥了!” 与此同时,只见从朝凤楼的大门里走出来七八个精壮汉子,一色的青布包头、黑衣皂靴,三三两两地抬着粥桶、桌椅来到临街的石阶下,手脚麻利地搭好台子,开始大声朝城楼下的人群吆喝:“施粥了,人人有份,一个个排好队,不许争抢!” 那群人果然哄闹着各拿着破碗跑过来,转眼之间排成了长龙。 梅雪霁咬着唇呆看了半晌,方回头向齐云灏打趣道:“真是默契啊,想必这施粥也不是一两日了吧?” 齐云灏不语,皱着眉仿佛在思忖着什么。许久,他拉起梅雪霁的手道:“走,咱们进朝凤楼里看看。” 与门外的喧闹相反,朝凤楼中简直可以用“鸦雀无声”四个字来形容。对门高大的紫檀书架前,摆着一对乌木圈椅,有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瘦削男子一边啜着香茶,一边悠闲地翻看手中的古籍。那时不时“哗啦”一记的翻书声,是耳边唯一的响动。 “这里…是书铺吗?”梅雪霁忍了良久,终于憋不住出了询问。 她的声音不大,却惊扰了那个读书的男子,他蹙了眉,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的书卷。待看清面前站着的四位男女,他的双目中极快地流过了一丝讶异。 “几位是?” 齐云灏上前一步,含笑答道:“我们是京城来的鸟商,听说这里方圆几百里所有的战鸟都集聚朝凤楼,故而特来求购。” 那男子抬起眼来,又仔仔细细地将齐云灏打量了一遍道:“请恕在下冒昧,尊驾面生得紧,该不会新入行未久吧?” 齐云灏展开手中的洒金折扇,在胸前轻摇着:“老板如何得知?” 那男子笑道:“天启境内大小鸟商,在下不敢夸口个个相熟,但至少皆曾谋面。6某虽老迈,但却还未到昏聩之时,但凡见过的客商,多少还有些印象。” 齐云灏挑眉淡笑:“那我就算是新入行的吧,不过,新入行未必就没有财力,望6老板切莫小视。” 老板朗笑着点头:“公子好气魄,真是后生可畏啊!不知,此番前来预备购入多少只战鸟?”他边说边用眼斜睨着齐云灏,目光中里犹自闪烁着一丝怀疑。 齐云灏含笑与他对视,口中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很多。” 老板闻言微愣,垂目思忖了片刻复又笑着抬起眼道:“甚好。如此,请各位随我去后院选购。” 从朝凤楼的内堂出去,穿过朱漆回廊和一个小巧精致的庭院,眼前豁然开朗。却见诺大的场院上,整齐地排列着数座粉墙黑瓦的小屋,不时有身着窄袖短衫的年轻女子拎着提篮水桶忙碌地穿行其间。 “请进。”6老板满脸带笑地将他们引入一间小屋。屋门方启,立时有“啾啾喳喳”的鸟鸣声扑面而来,纷纭嘈杂,仿佛是汇集了几百人的合唱。 屋的东西两面皆开了窗户,窗格上蒙着淡绿的薄纱。阳光透过窗纱洒落进来,落在一排排顶天落地的木架上。那架上摆满了金丝鸟笼,一只只褐色浅斑的小鸟在笼中扑腾跳跃。 梅雪霁摇了摇齐云灏的手:“这就是玉翎雀吗?怎么是褐色的?” 齐云灏回过头来,含笑向她摆手。 老板把目光凝在梅雪霁的脸上,唇边微牵起一笑:“这位小姐以前从未见过玉翎雀吗?” 梅雪霁犹豫了一下,还是老实回答了声“是”,脸上不禁一阵飞红。 老板点点头,抬手做了一个手势,立时有侍立一旁的短衣女子举了长长的铁叉,从木架上勾下一个鸟笼,递到了梅雪霁的面前。梅雪霁低低道了一声谢,伸手接过鸟笼。 但见笼中的玉翎雀长喙、修尾,全身的斑纹如同未融的春雪一般洁白莹亮。现有人正看着它,它也调皮地偏了头,浑圆的双目宛如含着一汪清水,一眨不眨地盯着人瞧。 “好可爱!”梅雪霁的腮边绽开两点梨涡,她试探着伸出食指,穿过鸟笼,轻轻地抚向玉翎雀的头顶。 笼中忽地一阵扑腾声起,眼花缭乱中却见玉翎雀羽翅急拍,梅雪霁这才看清,它翅膀内侧的羽毛竟然是浅碧如玉的颜色。 梅雪霁的脑海中闪过一道光……怪不得名唤玉翎雀呢,原来秘密藏在翅膀里…… 正在这时,却见玉翎雀狠狠地伸出头来,用长喙啄向梅雪霁的指尖,梅雪霁惊叫一声忙缩回了手,然而却已迟了,指尖上早已被啄了一个口子,殷红的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霁儿!”齐云灏惊呼一声,想也没想地一把抓过她的手,将流血的手指放在口中轻吮。 “怎么这么不小心……”他一边心疼地抱怨着,一边抬起头来,却见梅雪霁正睁着一双晶莹如玛瑙般的眼睛望着他,目光中蕴着的柔情如同秋月的倒影在碧波间荡漾。 “知道了,卖面的老伯。”她娇俏地对他吐舌,唇边抑制不住地扬起笑意。 齐云灏心头一荡,立时领会了她话中的含义,眉目间不由也漾满了笑。两人的目光柔柔地交缠在一起,一时间只觉得甜蜜与幸福充满了胸臆。 “嗯,嗯,”6老板几声干咳打断了两人间的默默柔情,“对不住,这玉翎雀生性易怒好斗,加之在我朝凤楼中每日皆有专人训练其功斗之技,故而越凶猛。刚才是6某疏忽,未曾事先严明厉害,致使伤到了小姐。” 第五十四章 风动香盈恼回眸 梅雪霁的脸上掠过一丝羞愧:“是我不好,不该招惹它。” 老板轻笑一声,将目光投向齐云灏:“不知公子看了朝凤楼的战鸟可否满意?” 齐云灏镇定地一笑:“不错。” “那么,公子打算……” 齐云灏回头望了一眼静立身后的钟启和耿飙,沉吟了片刻,将手中的折扇慢慢收拢:“我都要了。” “都要?”6老板脸上的笑意慢慢消退。 “正是。” 老板恢复了镇定:“公子可知我朝凤楼共有多少只玉翎雀?” 齐云灏淡淡地微笑:“多少?” “三千五百只!”6老板伸出了三根手指。 齐云灏与梅雪霁惊喜地对视一眼,含笑道:“太好了,就这些吗?” 老板挑起眉:“我朝凤楼在周边各府县皆有分号,加起来约达近六千只。” “嗯,”齐云灏点头,“我都要了。” 老板难以置信地盯视他许久,忽然爆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在下算是明白了,公子来我朝凤楼,想必是为了寻6某的开心吧?” 齐云灏气定神闲,口气依旧温和:“6老板何出此言?” 老板一挑门帘顾自走出屋外,边走边头也不回地道:“涪县玉翎雀价格不菲,普天下恐怕无人不知。其中上品者,可谓万金不换。公子可知,我朝凤楼各号六千只战鸟中上品者可占十之一二?剩下的虽然稍逊,却也身价过千。公子即便富可敌国,想必也买不起我号中所有的鸟儿!” “如此说来,我倒真的买不起。”齐云灏笑着用食指搔了搔自己的脸庞,目光中带着一丝讥嘲的闪亮:“嗯……不知6老板可否卖个薄面,只收一点成本价?” “成本价?”6老板蓦地回过头来,仿佛看一个怪物似地盯着他:“6某耳力不好,想必听错了吧?天底下哪里有白做的生意?” 齐云灏一笑:“生意都是人做的嘛,6老板不妨考虑一下。在下买鸟并非为了图利,只想放归山林,为涪县百姓解除虫害。” “嗤!”6老板齿间出一阵冷笑:“你当我是白痴不成,你要买我这万金不换的战鸟去除虫?”他大声强调“万金不换”这四个字,目光中的不屑已强烈到了极处。 齐云灏面上的笑容一收,眼里透出几分凌厉来:“莫非在6老板心目中,涪县百姓的生死还及不上你数千只飞鸟?” 老板愣了一下,冷笑着耸肩:“百姓的生死那是朝廷该管的事,与我朝凤楼何干?再说,我朝凤楼日日为灾民施粥行善,早已做到了本分,即使官府也对我们赞赏有加。”说着,昂扬着头,径直顺着朱漆长廊走回到前堂。 齐云灏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那么,若是在下通过官府,是否便可得到朝凤楼的相助?” 老板斜瞥他一眼,顾自在紫檀书架前坐下,拾起几上的古籍又旁若无人地翻看了起来。一边翻,一边头也不抬地道:“公子想必有些来头,但朝凤楼却也不是等闲的小号,休拿官府两个字来吓唬人。公子不妨想一想,我朝凤楼若是没有靠硬的后台,岂敢揽这么大的生意?”说着他抬起眼来,似笑非笑地朝内堂瞥了一眼,齐云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见在内堂之上,高悬着一块赤金青地大匾,上书着四个苍劲的大字“恒德雅望”。 老板见他愣愣出神,鼻腔中哼出一丝冷笑,伸手端过几上的茶盏,懒洋洋地道了句:“送客。” 话音未落,立即有两个彪形大汉大踏步地走了进来,朝齐云灏他们伸手做了个有请的姿势:“贵客请回吧。” 耿飙剑眉紧蹙,一双手早在身侧捏成了拳头。钟启拽住了他的衣袖,朝齐云灏的方向微微使了个眼色。耿飙会意,抬眼向主子望去,却见他神清气爽,一点都没有羞恼的样子。相反,薄唇边还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如此,在下告辞了。”他朝6老板作了一揖。 老板并不理会,“哗啦”一声又翻过一页书去。 走出朝凤楼,齐云灏停下了脚步。 “钟启,”他回过头去,“在涪县可有你的部下?” “有。” 齐云灏点头:“嗯,去查实一下,这朝凤楼和太傅刘奉台之间有何瓜葛?” “是。”钟启不动声色领命而去。 “走吧,霁儿,”齐云灏转过身,对着梅雪霁微笑,“你饿了吧?咱们去吃点东西。” “嗯。”梅雪霁点点头,乖乖地将自己的手送上他的掌心,由他轻柔地握着。 齐云灏的目光中拂过一丝暖意,二人十指相扣,并肩漫步在人流熙攘的街道上。身后不远处,跟着神情警惕的耿飙。 “云灏,”思忖良久,梅雪霁终于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朝凤楼和太傅有关?” 齐云灏回眸望着她,目光晶亮闪烁:“呵呵,一个人怎么会认不得自己的字迹?” “什么意思?”梅雪霁如坠五里雾中。 “傻丫头,”齐云灏笑着抬起她的指尖在唇边轻吻:“那内堂牌匾上的字是我的御笔,两年亲赐刘太傅的,我如何看不出来?” “御笔?”梅雪霁有片刻的恍惚,转瞬间忽地心头一跳……原来如此… 出来好久了,久得让她几乎忘记了他是个皇帝。 来,她已经完全接受了他作为普通人的样子,并且乐在其中…要是这样的时光永远继续下去,永远不用回宫,就这样跟着他浪迹天涯,自由自在地闯荡一辈子,那该多好…… “不许笑…”耳边忽然传来他的低声威胁,她微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却见他深深地凝视着她,黑潭般的眸子里泛起阵阵涟漪,仿佛要将瞳孔中她的身影融化。 “在大街上,不许笑得如此妩媚!”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三分薄恼,指尖更是暗暗用力,一把揽住她的纤腰,将她的身体紧紧贴向自己的身侧。 渥茗阁二楼临窗的包间。 梅雪霁点了一壶茉莉香片,亲手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齐云灏,一杯握在手中细细地嗅着,甜美的茉莉花香仿佛无形的丝带萦绕在他们之间。店小二端上了各色干果和鲜果,梅雪霁啜了一口茶,挑出一粒枣脯搁在嘴里,一边转过头去望着窗外来来往往的各色行人。 “给你。”齐云灏递过来一只精巧的纸盒。 “这是什么?”梅雪霁怀着好奇伸手接过,打开了盒盖。但见盒子里躺着一把蜜色半透明的犀牛角梳子,梳子的把手上刻着精美的牡丹绶带纹样,星星点点细碎的蓝色宝石点缀其上。 “真漂亮!”她雀跃不已。 他微笑地站起身,从她手中拿起犀角梳,踱到她身后。伸手拔去她云鬓间的凤头玉钗,立刻,青丝如流瀑般滑下,披落在她的肩头。 “你要干吗?”她愕然,不解地望着他。 他笑而不答,小心翼翼地挽起她的乌,凑在鼻边沉醉地闻着。 “奇怪,为什么你的间也有茉莉花香?” 她愣了一愣,随即笑着打趣:“呵呵,那是因为我刚喝了茶,茶里的花香蒸到了头顶。” “蒸?蒸是……”他又当上了好学生。 “咳咳……”她胡乱吞下口中的枣脯,结果引得一阵急咳。 “霁儿你怎么啦?”他急忙递过来一盅茶,梅雪霁接过呷了一口,面上的潮红渐渐褪去。 “对了,这把梳子是刚买的吗?”她有意岔开话题。 “嗯,刚才在对面的梳子铺买的。”他一边回答,一边用手中的犀角梳轻轻梳理她的长。叉开五指抓了一缕,笨拙地想把它盘上头顶,谁料一松手,那缕青丝又悄然无声地滑落至肩头。他并不气馁,又试、又滑落;再试、再滑落…… 望着他由白转红的脸色,她不由笑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他略带赌气地把手中的犀角梳塞进她的手心,嘴唇越抿越紧:“记得把所有头都盘上,我听说齐州、涪县一带,但凡已婚妇人都是这样妆扮……” “什么?”她瞪视着他,仿佛没有听懂。 齐云灏的身子蓦地一僵,脸上闪电般地掠过一丝尴尬,踌躇了片刻,他还是气鼓鼓开口了:“你既然已是我的妻子,就不该再青丝垂肩。你没见所到之处,所有的男人都那般肆无忌惮地盯着你,简直不把你的夫君放在眼里!特别是刚才,你那莫名的一笑,竟然引得人人回眸…哼,真应该买面镜子让你自己瞧瞧……” 她呆望他,了好一会愣,这才“噗嗤”一声大笑出来:“哈哈,原来是为了这个!” 他满脸羞恼地凑过头来,一口衔住她的樱唇:“不许笑!” 第五十五章 月冷千峰同一照 渥茗阁二楼临窗的包间。 梅雪霁点了一壶茉莉香片,亲手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齐云灏,一杯握在手中细细地嗅着,甜美的茉莉花香仿佛无形的丝带萦绕在他们之间。店小二端上了各色干果和鲜果,梅雪霁啜了一口茶,挑出一粒枣脯搁在嘴里,一边转过头去望着窗外来来往往的各色行人。 “给你。”齐云灏递过来一只精巧的纸盒。 “这是什么?”梅雪霁怀着好奇伸手接过,打开了盒盖。但见盒子里躺着一把蜜色半透明的犀牛角梳子,梳子的把手上刻着精美的牡丹绶带纹样,星星点点细碎的蓝色宝石点缀其上。 “真漂亮!”她雀跃不已。 他微笑地站起身,从她手中拿起犀角梳,踱到她身后。伸手拔去她云鬓间的凤头玉钗,立刻,青丝如流瀑般滑下,披落在她的肩头。 “你要干吗?”她愕然,不解地望着他。 他笑而不答,小心翼翼地挽起她的乌,凑在鼻边沉醉地闻着。 “奇怪,为什么你的间也有茉莉花香?” 她愣了一愣,随即笑着打趣:“呵呵,那是因为我刚喝了茶,茶里的花香蒸到了头顶。” “蒸?蒸是……”他又当上了好学生。 “咳咳……”她胡乱吞下口中的枣脯,结果引得一阵急咳。 “霁儿你怎么啦?”他急忙递过来一盅茶,梅雪霁接过呷了一口,面上的潮红渐渐褪去。 “对了,这把梳子是刚买的吗?”她有意岔开话题。 “嗯,刚才在对面的梳子铺买的。”他一边回答,一边用手中的犀角梳轻轻梳理她的长。叉开五指抓了一缕,笨拙地想把它盘上头顶,谁料一松手,那缕青丝又悄然无声地滑落至肩头。他并不气馁,又试、又滑落;再试、再滑落…… 望着他由白转红的脸色,她不由笑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他略带赌气地把手中的犀角梳塞进她的手心,嘴唇越抿越紧:“记得把所有头都盘上,我听说齐州、涪县一带,但凡已婚妇人都是这样妆扮……” “什么?”她瞪视着他,仿佛没有听懂。 齐云灏的身子蓦地一僵,脸上闪电般地掠过一丝尴尬,踌躇了片刻,他还是气鼓鼓开口了:“你既然已是我的妻子,就不该再青丝垂肩。你没见所到之处,所有的男人都那般肆无忌惮地盯着你,简直不把你的夫君放在眼里!特别是刚才,你那莫名的一笑,竟然引得人人回眸…哼,真应该买面镜子让你自己瞧瞧……” 她呆望他,了好一会愣,这才“噗嗤”一声大笑出来:“哈哈,原来是为了这个!” 他满脸羞恼地凑过头来,一口衔住她的樱唇:“不许笑!” 她红着脸推开他:“哎呀,我们在窗前立着呢,你不怕别人看见?” “怕什么?”他揽住她。 她努力憋着满腔的笑意,嘟起嘴故意拉长了脸:“那么,街上也有好多女子回头看你,我也可以借此飙了咯?” “可以,”齐云灏笑着眯起眼睛:“如果你吃醋的话。” “哈哈!”梅雪霁笑着拍手,“照此推理,你刚才的所作所为岂不证明你也吃了醋?” 齐云灏的脸上飞地一红,他抓住她的双手,将她拉拢至身前,黝黑的眸子淡淡地泛起一层琥珀色的明光:“总之,从今以后都要盘,让别人一看就知道你早已名花有主!” “嗤……”她不满地掉过头,“那你给我戴上面纱,让别人都瞧不见我的脸,岂不更好?” 他眼睛一亮:“呵呵,这倒是个好主意!” 她气恼不已,一跺脚转过身去。忽听身后的他低叹一声,走过来用从背后伸出双臂环住了她的腰。 他身上的温暖源源不断地涌向她,口中呵出的热气温柔地吹拂她颈间的散,“霁儿,我……” 门外忽然传来轻叩:“主子,钟大哥回来了。” 齐云灏垂下眼,将怀中的梅雪霁轻轻拥在身边坐下:“你们一起进来吧。” 钟启和耿飙并肩走入,脸上依旧带着那副没有表情的表情。 “主子,”钟启向齐云灏施礼,“属下已经查实,朝凤楼确是刘家的产业。” 齐云灏默然良久,方讥嘲地勾起唇角:“想不到,朕的这两位肱股大臣,倒是个个生财有道啊。” “那依主子的意思?” 齐云灏冷冷一笑:“既然知道是他家的,事情就好办了,那一笔购鸟的开支倒是省下了。朕不相信朕的一道旨意下去,他敢不放飞所有的玉翎雀?” 梅雪霁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道:“那朝凤楼中的战鸟可是刘家私有的财产啊,若是硬逼着他无偿放飞,仿佛有失厚道。” “私有财产?”齐云灏诧异地回眸盯看她半晌,方缓缓地开口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吃了朝廷多年的俸禄,连他这个人都是朕的,何况几只鸟儿?” 梅雪霁语塞,额前不由得布满了黑线……唉,看来现代人和古人之间真的有好大的代沟哦……不行,还得慢慢给他洗脑。 “嗯,这个……”她小心选择着用词,“皇帝虽然伟大,但是也要讲道理对不对?我觉得不管怎样,都要把本钱还给人家,而且…多少给人一点利润,这样才显得天恩浩荡,取之有道……” “唰唰唰”三道雪亮的目光向她射来,她微闭上眼……不用看她也知道,它们的主人是谁,此刻脸上带着怎样的表情。 包间里一片鸦雀无声。 许久之后,方听得齐云灏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嗯,霁儿说的……也有一定道理。那么,就给他一个合理的价格吧。” 笑意,仿佛阳光下的春雪一般在梅雪霁的脸上渐渐融开……呵呵,看来她的云灏并不是冥顽不化的木鱼脑袋! 齐云灏凝视着她灿烂的笑脸,一时间竟有些失神。许久,他才收回目光垂下了眼帘:“只是,前方战事迫在眉睫,国库却并不丰盈,这笔款项还没有着落……” 明月进松林,千峰同一照。 月下的泉语山庄凄冷而苍茫。仿佛起雾了,薄薄的雾气笼罩在天霁山顶,群峰飘渺着,林间呜咽着阵阵低沉的松涛声。 油然而生的寒意让凤凰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她伸手裹紧了身上玉色的云缎斗篷,站在紧闭的绿漆门前微微愣。 要进去吗? 天驰在里面,他一直就在里面。自从婚后,这里就是每日下朝他的爱驹雪骢飞奔的方向。而她,却被冷冷清清地搁置在澄亲王府,锦衣玉食、奴婢成群……然而,每个不眠的深夜,她的良人却在哪里? 一轮新月冲出云雾,将如水的清华静静播洒。月光落在凤凰眉心那颗硕大的祖母绿宝石上,冰冷的碧色一闪,映出了她眸中的不甘。 “苏琭,上去敲门。”她低声吩咐跟在身后的侍女。 “是。”苏琭垂应着,走上前去轻叩门扉。 “吱呀……”一声幽响,在寂静的夜色中分外刺耳。门后露出一双略带困倦的眼睛。乍看到面前冷冷伫立的一主一仆,那双眼睛中的倦意立即如同潮水般退去。 “你……你们是谁?” “我是你家王爷的新婚妻子。”凤凰扬着头,唇边带着一丝讥嘲的笑意……的确好笑,身为澄王妃的她,竟然还必须在仆人面前做一番自我介绍才能踏入她夫君的别院。 又是“吱呀”一声,门霎时开得大了,仆人匆匆跪下,脸上有不及掩饰的慌乱和好奇。 “参见王妃。” “起来吧,”凤凰的目光淡然越过他,向庭院中张望,“王爷呢?” 仆人站起身,满脸堆着笑意:“哦,王爷在东厢房里。” 悠远的脚铃声回荡在清雅幽静的庭院之中,耳边流水潺潺不休,素馨花甜美的香味似远还近地萦绕左右。 凤凰紧跟在仆人身后,边走边默默地打量园中的景色。庭户无声、夜凉如水,月光照耀着她玫瑰般美丽的脸庞,那上面,分明浮动着苍白的哀怨…… 当日她的送亲马队来到栩宁城外,忽听得马车外传来一声通报:“启禀公主殿下,澄亲王已率队前来迎亲。”她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在胸腔内“噗通”一声落下,随即便乱了节拍。 偷偷地将车帘打开一条缝,她把略带忐忑和羞怯的目光投向帘外。 帘外天清湛远,晚霞遍布。在官员们缤纷的锦袍及军士们银亮的铠甲之中,有一点品红分外夺目。那是一位儒雅如玉的男子,骑在俊逸出尘的白马上,玉冠巍峨、黑飞扬。夕阳如血,斜照在他的身上,为他罩上了一层淡淡的柔光,他就这样在光芒中翻身下马并牵着马朝她走来。风拂起他的袍袖,招展的红色点亮了她的双眸。 “天启澄亲王齐天驰恭迎多穆尔公主殿下。”他在马车外站住,翩翩地躬身向她行礼。 她霎时乱了手脚,手挚着车帘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抬起清冷的眸子,默默地向她伸出一只手。 心跳蓦然停止,她呆望着他,双颊沾染了他衣袍的嫣红。 “公主,快把手给他啊。”身后的送亲嬷嬷低声催促。 她这才如梦初醒,含羞将自己冰凉的手附到他同样冰凉的手掌上…… “王妃,到了。”耳边仆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神思。她抬起眼,现自己已然立在一道雕花门前,隐隐有柔和的灯光从门上蒙着的湛碧纱内透了出来,仿佛他那淡然注视的眸子,让她的心顿添了几分轻颤。 “王爷,王妃来了。”仆人低声通禀。 良久,门内无人应答。 “王爷?”仆人诧异地抬眼朝凤凰望了望,犹豫着伸出手去,推开了虚掩的门。 门内果然空无一人,只有桌上一盏细纱宫灯中的烛光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凤凰跨进屋子,细细地四下打量。素帏纱幔、雕花绣床、窗前、几上到处摆满芬芳的鲜花、一抹水晶珠帘衬着月色,在眼前盈盈地闪烁着清光。 她幽幽地叹息一声……果然,他的身边果然有女人…… 回过身,她将目光凝在那仆人的脸上:“告诉我,这是谁的房间?” 仆人愣怔了片刻,俯答道:“启禀王妃,这屋子没人住,自奴才进了泉语山庄,它便是空着的。只是王爷每晚都要来此读书作画……” 凤凰秀眉微蹙,沉吟着又扫了一眼屋内。蓦地,她现在窗前的紫檀桌上,有一张用青玉镇纸压着的画卷,不时有飘飞的窗幔轻拂其上,温柔如爱人的抚摩。 不知为什么,她的心恍惚一跳。尽力稳住渐急的呼吸,她回过头去,对着仆人微笑:“你辛苦了,先下去歇着吧。” “是。”仆人恭顺地施礼而退。 凤凰快步走到窗前,伸手拿起了桌上的画卷。 画上是一片明媚的湖水,水光潋滟着,将远处青山的黛影尽收其间。岸边繁花掩映的凉亭里,一位绿衣少女临水而坐,正半偏了头嫣然浅笑着,冰肌莹澈、韶华倾城,她眸光中轻漾的柔情,竟然将粼粼的水色都掩盖无光。 卷侧附着一阕《西江月》: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轻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想见争正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明人静。 第五十六章 多情却被无情恼 词后没有署名,但看那隽秀飘逸的字迹,分明就是天驰的手笔。在澄亲王府,她每晚便是读着他书房中的诗册入睡的,那上面他的字迹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 然而,那画上的人呢?那画上的人儿又是谁? 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剧烈得纵使她按住胸膛却依旧无法阻止。她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画卷小心卷起,回对苏琭道:“走,陪我出去找他……” 重重的云雾遮蔽了月光。 湖面上雪白的荷花已开到尽头,不时有飘零的莲瓣被湖水卷带着,扑向齐天驰脚下的湖岸。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毛毛细雨。雨声敲打着头顶凉亭上覆着的蓑叶,沥沥不绝。 ……“冷吗?” “不冷,你也来试试吧。”…… 齐天驰的眼眸中浮上了温柔的笑意,他慢慢地在水边坐下,将双脚沉入泛着微澜的湖水中。 此时,对岸的泉语山庄沉浸在无边的夜色之中,黯淡、阴郁,一如他苍茫的心绪。 “……要是能造一座房子永远住在这里就好了……” 梅雪霁含笑的眸子闪烁在他的眼前。当日,泉语山庄因她而建,为的只是在如画的山水间圆她一个美丽的梦境。然而此刻,山庄还在,他也还在,而那精灵般的女子身在何方…… “天驰……”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齐天驰肩头一颤,脊背蓦地僵直了。恍惚间,他又回到了那一夜,雪霁披着满身的星辉向他走近,凝视着他的双目中饱含了柔情和怜惜。 “雪霁?”他的心怦然而跳,忙不迭地站起身来,回头搂紧了身后的那个身影。 “是你吗?”他欣喜得无以自持,伸出颤抖的手掀起她斗篷的风帽… 在那被雨水打湿的风帽下面,是一颗冷如冰霜的碧色宝石和一对同样沁着寒气的眸子。 “原来……她叫雪霁。”她迎视着他由惊喜瞬间转化为错愕的目光,微颤的嘴角挂上了冷笑。 齐天驰松开手,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默立许久,方才梳理好自己的情绪。 “公主殿下。”他对他躬身施礼,淡然的眼眸中再无一丝波澜。 凤凰莞尔:“你我夫妻,必定要如此客气吗?莫非王爷忘了,你的王妃也是有名字的,一如…王爷口中的那个雪霁。” 一声“雪霁”,勾起了他眼中莫名的情绪,但转瞬间,他便掩饰着笑了:“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小王不敢将殿下的芳名时时挂在嘴边。况且,夫妻之间贵在相敬如宾,公主殿下远嫁天启,既是天启的贵宾,更是我澄亲王府的贵宾。” “是吗?”凤凰笑出声来,“难怪澄亲王府来了贵宾,却跑了主人。原来这竟然是王爷对我的礼遇。” 齐天驰垂下眼,眉宇间拂过一丝尴尬:“近来国事纷繁、内外交困,小王想找个僻静之所,独自理出些头绪。” “哦,是这样。”凤凰妩媚地看他一眼,含笑不住点头,“王爷忧心国事,故而躲开我这活生生的新婚妻子,宁愿与画中的美人为伴。”说着,她展开手中的画卷,凑着夜色中一点微弱的光观赏着,口里轻轻地吟诵画中的词句。 “…想见争正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明人静……嗯,好一阕深情的小词,好一个多情的男子。” 齐天驰脸色乍变,紧走几步,向她伸出了手:“把画还给我!” 凤凰望着他摊开的手掌,忽然再也按捺不住满腔悲愤,双肩轻颤着流下泪来:“…澄亲王,你既无情,当日何必迎娶?” 齐天驰从她手中拿回画卷,在掌心里紧紧地攥着,俊美的脸庞上流露出无奈:“你我的婚姻,关系到天启与多穆尔两国的联盟。我和你一样,也是身不由己,为家国所累……” “你是,我不是!”凤凰愤怒地打断他,泪水仿佛断线的珍珠一般滚滚而下。 “……我虽生长塞外,自幼却无比倾慕中原繁华。父汗为圆我心愿,花了重金从天启延名师来多穆尔教我识字吟诗、抚琴作画。我常痴想,若是有朝一日,能嫁到天启,嫁一个如温雅如诗词一般的中原男子,那我这一生便了无遗憾了……那一日父皇决计要与天启联姻,召集我姐妹四人同来商议,问谁愿嫁天启?当时姐姐们个个摇,只有我含羞点头。后来嘉辕帝将我许婚于你,听闻你谦谦君子、文武双全,我更是欢喜雀跃,将一颗心都系到了你的身上……”说到这里,她已是泣不成声。 齐天驰伫立在黑暗中听完她的哭诉,许久默不作声。 细雨乍停、雾驱云散,新眉般的弯月又高悬在天边。凤凰噙着泪抬起头来,但见月辉苍凉,淡淡地洒在齐天驰的肩头,将他的周身又罩在一层柔和的光芒之中,一如……他们的初遇。 忽然,他对她静静地微笑,那深邃如幽潭的双眸中,分明闪动着一丝怜惜与温柔。 “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动人心魂的魅力。 “天驰……”凤凰呆呆地吐出这两个字,嘴唇颤抖着,激动与喜悦仿佛潮水般地涌遍她的全身……他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她的心!她的天驰,她的天驰…… 她扑身上去,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腰身。喜悦的泪水顺着她嫣红的面颊双双滑落。 “没关系…你怎么对我,我都不怨你……只要今后我们之间再无隔阂……”她颠倒地呢喃着,闭上双目等待他温暖的回拥。 ……她的心跳如鼓,却听得他的心跳低沉平缓;她周身炙热颤抖,却感到他的脊背僵直若静默的石雕……许久,他的双臂依旧不曾围拥过来。她固执地抱着他,听着自己的血液汩汩涌回心脏的声音,慢慢地,她又感觉到了寒冷。 耳边传来他的一声轻叹:“不早了,我让马车送公主殿下回王府去吧。” 所有的眼泪都干涸在眼眶里,她抬起头,毫不掩饰眼眸中尖厉如刀的恨意:“告诉我,那个雪霁……她是谁?” 他神色一紧,毫不犹豫地推开她:“她是谁你不必知道。” 她睕一眼他手中捏紧的画轴,嘴角挂上了冷笑:“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无从知道她的身份吗?” 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指尖用了很大的力生生地陷进她的肉里:“不许你去骚扰她!” 月光下他的双眸幽暗,如同周围无边的黑夜,将她的心推入了万丈深渊…… “去涪县府衙。” 从渥茗阁出来,齐云灏一边扶着梅雪霁登上马车,一边向坐在车前的钟启和耿飙低低地吩咐了一声。 梅雪霁心里颇为奇怪,忍不住回头问他:“这么急着去府衙做什么?” “筹钱。”他疲惫的面容上带着一丝无奈。 天色渐黑,华灯初上,涪县府衙前的街衢行人冷落,两盏烫着金字的纱灯被风吹得微微倾斜,酒红色的烛光在夜色中摇曳闪烁。 马车停在了府衙的朱漆大门前。 齐云灏伸手入怀,取出一块莹澈如水的玉佩来。玉佩上层云翻滚、九条蟠龙在云中缠绕纠结、姿态各异。 “这是什么?”梅雪霁见了玉佩凝碧般的水头不由睁大了眼睛,忍不住伸出手来在上面轻抚了一下,只觉触处冰凉,沁人肌肤。 “这是龙腾九天玉佩……是我天启的帝佩。”齐云灏边解释边将玉佩塞进梅雪霁的手中。 梅雪霁微红了脸,忙不迭地将玉佩塞还给他:“如此尊贵的东西,我还是少碰为妙。” 齐云灏凝神盯了她片刻,张口仿佛要说什么,却又忍住了。他将掌心的玉佩捏紧,探出头去吩咐钟启道:“拿了这个去,让涪县知县郑铎来见驾。” 钟启从他手中接过龙腾九天玉佩,走上前去了敲开朱漆大门。片刻之后,身着朝服的涪县知县带着属下匆匆地赶了出来,“噗通”一声跪倒在齐云灏的跟前。 “臣郑铎不知吾皇驾临,未曾出城接驾,罪该万死!” 齐云灏望着眼前那张诚惶诚恐的面容,眉宇间露出和煦的笑容:“朕此次微服出访,本意便是不想搅扰各地,郑爱卿何罪之有?平身吧。” “谢万岁!”郑铎等叩了个头站起身来。 齐云灏拉住呆立身畔的梅雪霁的手,一脸轻松地笑道:“呵呵,不过,眼下朕倒想在此地多留几日,恐怕真是要搅扰你涪县了。” 第五十七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 郑铎愣怔了一下,片刻之后脸上浮现起激动万分的神情来:“陛下天威驾临涪县,乃我涪县之福、百姓之福,这搅扰二字实在是折煞臣等了。” 齐云灏朗声笑着,牵了梅雪霁的手在众人的簇拥下迈进府门。刚走了没几步,他便觉察到掌中的小手冰凉而僵硬,不禁回过头关切地望着梅雪霁道:“怎么啦,霁儿?” 梅雪霁的脸上郁郁的,带着几分失望和不甘:“从今后,自由自在的日子只怕没了吧?” 齐云灏一愣,眼随即底浮起了柔情几许。凑过头来,他在梅雪霁的耳边轻声道:“我也不愿意这样,但是没办法,国事为重……等完了事,我再陪着你畅快地游历一番吧。” 梅雪霁预料得不错。 当日,涪县知县郑铎便将自己的私邸腾了出来作为齐云灏的临时行宫。而他自己则带着一家老小搬到了镇南的别院。 郑铎的宅邸虽然不大,却是旷远明瑟、花木阴翳。苑中楼阁清幽、藻饰精美。本来,梅雪霁对如此清雅别致的园林非常喜爱,然而,令她不惯的是,放眼周围,到处是严阵以待的侍卫和唯唯诺诺的奴仆。不论走到哪里,都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看,令她如芒在背,兴致索然。 这些天,齐云灏一直在忙碌着。 听说他已经让钟启的手下快马至栩宁给太傅刘奉台下了密旨,申明朝廷将与他交易,令他火将朝凤楼所有的玉翎雀都运送至蝗灾地区放飞;同时,他还让郑铎派人赶赴江熟、镇宁、罗平、九亭等十个州府,命当地的知府接旨后立即齐汇涪县;另外,朝廷赈灾的钱粮也正在往涪县运送的途中…… 剩下的时间,他大半是与各地负责农耕的官吏们在一起,商议布置灭蝗之策。每日,只见一拨一拨的人如过江之鲫般奉旨往返,书房中的灯火常常点到深夜。 一天夜间,她忽然被他的梦呓惊醒。支起身子,她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用心听了许久,方才听懂他口里正念叨的是“掘沟捕蝗、火诱扑杀” 心头柔柔地一痛……他这个皇帝,倒也真是不好当啊。 她坐起身子,凑着晕红的烛光痴望他的睡容。这些天他好像又瘦了些,眉骨高耸,双目微凹、下巴上隐隐透着青色的胡茬。 她禁不住伸手轻抚他的面颊,口里温柔地低喃,“唉,真是个敬业的好皇帝,就连睡里梦里,心里牵挂的依然只有国事啊……” 指尖触到了一点湿腻,她细细望去,却见他额角、鼻尖已然沁出了一层微汗。怜惜的笑容浮起在她的唇边,她俯下身去亲吻了一下他的面庞,然后轻手轻脚地下床,打开门走了出去。 外间伫立的侍女见了她都是一愣,随即赶上来裣衽道:“主子有何吩咐?” 她温和地一笑道:“帮我打一盆温水来吧。” “是。”侍女们行礼而退,不久便端着银盆并巾帕之类来到她的面前:“要不要奴婢们送进去?” “不用了。”她接过银盆,将帛巾搭在臂上,“我自己来吧。” 在侍女们略带诧异的目光中,她含笑回身,顾自走进卧房并掩上了房门。 是的,她不需要任何搅扰。 此刻,她的云灏正静静地躺在床上,剑眉舒展、睫毛轻颤、鼻息酣畅均匀,所有的这一切,都柔柔地勾起了她满腔的甜蜜和爱怜……这个跋扈的家伙,很少有这般单纯如孩童的时刻呢…… 将帛巾在温水中轻涤、绞干,她走到他的枕边,轻轻地为他拭去额头的汗。他睡得好熟啊,温热的触感竟然没有让他的眉头轻蹙一下,反而,他的嘴角不知什么时候漾起了一弯浅笑。 望着他的笑容,她也禁不住地笑了,手上的动作更是放得轻柔,帛巾如羽毛般地拂过他的鼻梁、嘴唇、颈项…… 耳边忽地传来一声轻嗤,她的心房一跳,蓦然抬起眼来。却见他半睁着一双闪烁的眸子,正笑吟吟地凝视着她。 仿佛做贼被人当场抓住似的,她的脸霎时变得通红,忙不迭地抛了手中的帛巾,就要转过身去。冷不防,却被他拖住了手腕,一把将她按在胸前。 “我正享受着呢,怎么不继续?”他闷闷的声音伴着心跳从胸腔中传来,她的粉颊贴着他的胸口,虽然隔着寝衣,却依旧被他胸前的灼热烫得满面飞红。 “你,你好奸诈……”她被迫伏在他怀里,口气中带着愤懑。 “呵呵,”他笑得十分得意,“最是**美人恩,何况这美人不是别人,正是我亲亲的娘子。我受之坦然,哪里来的奸诈二字?” “放开我。”她娇嗔着嘟起嘴。 他微欠起身,双手捧起她的脸,眯起眼细细端详着,仿佛面对的是世间最稀有的珍宝。满脸的嬉笑渐渐收起,取而代之的是专注的深情。 耳边蓦然飘过一声低叹,却原来是他又拥紧了她,灼热如火焰般的吻落满她的眉眼。 “对不起,霁儿……这些天冷落了你。” 她的心嗵地一跳:“哪里有?” 他静静地微笑:“方才你偷吻我时说的那句话,分明是带着几分怨气的。” 偷吻……怨气?她呆呆地愣。忽然,脑中火花般一闪,她忆起方才在他耳边的那句低喃,脸上不由又是一烫。 “你…一直在装睡?” “那倒不是,”他展开笑容,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我是一直睡着的,直到一只小手把我**了梦乡……” 他说着,抓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霁儿,明天我陪着你出府去逛逛吧。这些天把你关在这里,想必闷坏了吧?” “没有……”她的脸上涌动着羞涩,抬起一双莹亮的眸子望向他:“你不是很忙吗?” 他笑了,爱怜地把她拥在怀中:“再忙,也不能让我的霁儿寂寞啊…” 府门外停着一辆华美的紫帷马车,古木沉辕、轩敞雅致。四匹通体洁白的高头大马粉蹄躁动、兴奋地喷着鼻息。马车前后,簇拥着大队清一色褐衣皂靴的兵勇,一个个垂伫立,肃穆无声。 “给陛下、梅小主请安。”人群中有一人翻身下马,跪在了他们面前。 “平身吧。”齐云灏的笑容和煦。 那人抬起头来,双颊微丰、眼角斜挑、颌下一部美髯,却原来正是涪县知县郑铎。 满心的雀跃霎时消散无踪,一丝令人难以觉察的阴霾升起,遮住了梅雪霁清亮的双眸,她停下脚步,下意识地想抽回自己的手,不料却被齐云灏一把攥紧。 “上车吧。”他低声催促。 “我…”她蹙起双眉,“我还是不去了……” “呵呵,”他喉中笑声滚动,执意揽紧她的纤腰,将她送上马车。待坐定后,他俯过头来,凑近她的耳边道:“我知道你有些失望别扭,不过,郑铎谨慎也自有他的道理,毕竟……你我身份尊贵,若有闪失,他如何担待得起?” 梅雪霁扭过头去,嘴里悠悠地说:“尊贵的是你,不是我……” “霁儿?”他低呼一声,伸出大手扶住她的双肩,将她的脸扳过来,“事到如今,难道你还要和我撇清?” 她微愣,情不自禁地抬眼看他,他的双眸幽深似海,带着沉沉的怒气和几许黯然。 心头郁结的一点懊恼终于在他的凝视下消融如春江的浮冰……唉,早知道他碍于身份不由自己,眼前的种种原非他的本意。何况一大清早,他抛下手中千头万绪的政事,兴冲冲地要伴她出门散心,如此拳拳爱意足以抵消一切遗憾,何必为了心中莫名的不快而为他再添一层烦恼? 她垂下眼,将素手蒙在他修长的五指上:“是我说错了话,你别放在心上。” 他挑眉,默默地注视她良久,方才放心地笑了:“嗯,你想去哪里?” 她莞尔浅笑:“我爱热闹喧嚣,清流镇上哪里人最多?” 他含笑捏了一下她的粉颊:“哈哈,那郑铎可要头疼了。” 马车缓缓地行进着,梅雪霁挑开车帘,瞧着路边的风景。 方才听驾车的钟启禀报,眼下马车所在的已是清流镇上最繁华富庶的乐天坊。 是繁华富庶,然而此刻的乐天坊却静谧肃穆,听不到一点市声,车轮碾过路面的辚辚声显得分外刺耳。路途两侧,整齐地站立着身着铠甲的兵士,手中紧握的长矛在阳光下亮得炫目。 在他们的身后,是成片跪倒的百姓。一个个双手按地、头颅低垂,看不清他们脸上的神情。 第五十八章 新声北里回车远 “吾皇万岁、万万岁!”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声呼喊,所有的人便叩着头齐声附和。 “吾皇万岁、万万岁……”声音似层层波浪,连绵不绝。 梅雪霁勾起唇角,回眸望向齐云灏。只见他也在微笑着,眼眸中的一丝得意被她瞧得变成了小小的尴尬。 “你笑什么?”他搂住她的腰,凑过头来惩罚地轻咬她的耳珠。 “我在想……”她抿着唇,“那些流落此地的灾民想必已被藏到某个角落了吧?” 他目中的光芒暗淡了些许,唇边却依旧含笑:“呵呵,那是自然。果子长了虫疤的那一面自然不会让咱们瞧见。” 她“噗嗤”轻笑,双目中清波流转,忽地攥住他的手道:“云灏,我想下车走走。” 他愣住了,眉头不由自主地皱起:“下车?” “是的,”她眸光闪亮,“不是说好出来逛逛的吗?我以为,逛街是用我自己的双腿而不是马车…” 他忍俊不禁:“这个要求会要了郑铎的命。” 她嘟起粉唇,轻扯他的衣袖小声央告:“既然纵容了我一回,不妨接着再纵容一回吧。难得出来一趟,我可不想只是走马观花。” 她的容颜无瑕似玉、神情单纯如孩童,生生地让他不忍拒绝。宠溺伴着无奈在他唇边慢慢展开,他屏住呼吸盯住她的笑颜良久,终于轻叹着点头,眸光闪烁如夜色晶石。 “好吧,真是拿你没办法……不过,只许逛一小下,而且……”他眨着眼从身后变魔术般地取来一块烟水色轻纱,“要戴上这个。” 她伸手接过,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什么?” “面纱。”他眯起双眼,笑得有些奸诈,“这还是你的主意。” 天府绸缎庄的掌柜殷六郎带着伙计们埋头跪在店门口,耳听得前方渐次传来马蹄的哒哒声和车轮碾过路面的闷响,心情顿时有些紧张,背上的热汗流成了小河。 他吃力地挪动了一下肥硕的身躯,心里在犹豫着:“要不要抬头偷看一眼?…” 这几天,清流镇上沸腾一片。街头巷尾、酒肆茶馆,人人都在兴高采烈地议论着皇帝的御驾亲临。听说陛下此次飘然出宫,一路微服私访、体察民意,身边只带了两名侍卫和最受宠爱的梅小主。 前日在茶楼听庆余饭庄的刘老板说,他曾在县衙的门前见过那位梅小主一面。据说当时他只是一瞥,心顿时酥了大半,脑子眩晕如塞满了糨糊。待再凝神注目,却见朱门中一角白衣飘摇,伊人早已隐去了芳踪…… 殷六郎心跳如鼓,趁着擦汗的机会,悄悄地用一条胳膊撑起身子,将头略微抬起。 “不准动!快低头!”前方传来短促的喝斥。他的心一抖,连带身上、脸上的肥肉也震颤了一下,慌不迭地埋下头去,将前额抵着自己的手背。 “吾皇万岁、万万岁!”身边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吾皇万岁、万万岁!”殷六郎和他的伙计们也老老实实地跟着高喊。 蓦地,鼎沸的人声霎时停止,周围一下子静谧下来。在子夜一般的寂静中只听得轻盈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环佩叮当,间或有柔美如清泉的笑声传来。 “呵呵,就是这家了,进去瞧一瞧吧。” 殷六郎再也止不住好奇,鼓起勇气抬起了头。但见方才阻挡在眼前的盔甲兵士已然分列两边,中间留出宽阔的甬道,一群人正缓缓地向他的天府绸庄走来。 人群簇拥下,一对青年男女十指相扣,悠闲而来。那男子身着一袭湛蓝色沧海捧日的织锦袍子,金色的剑袖上云纹暗起,更衬得他身长玉立、俊朗挺拔。他身边的女子白衣如雪,上绣着粉蒸霞蔚的一丛梨花,雾绡轻裾、衣袂飘摇,行动处逸然如仙。虽然薄纱蒙面,那微扬的柳眉下一对清泉般的双目却顾盼生辉,灵动之极。 嘴巴蓦然张到最大,眼珠也在眼眶中凝固。殷六郎呆呆地望着面前的女子,脑子里颠颠倒倒只是重复一句话:“这位,该不就是传说中的梅小主吧……” 正痴想间,却听得那女子略带诧异地问了一句:“咦,这店里的掌柜和伙计呢,怎么没人?” 从她身后的那群人之中,马上站出来一个身着官服的长须男子,不断地用眼在人堆里逡巡:“掌柜的在哪里?贵人问你的话哪!” 殷六郎兀自还在呆,身边的小伙计悄悄地扯了他好几下袍袖,这才把他从愣怔中拉了回来,意识到自己正是众人寻觅的焦点。 “呃…正是在下……哦,不,正是草民。”他诚惶诚恐地磕了一个头。 齐云灏向他斜瞥一眼,剑眉不由自主地深深蹙起……可恶!明明他的霁儿已然蒙上了面纱,却还是挡不住这些无聊男子的垂涎注目…… 梅雪霁哪里能体会到他心中的懊恼,只顾笑嘻嘻地松开他的手,抬脚跨进门里,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晴对搁在柜前架上的一匹匹绸缎逐个打量。 “嗯,还不错呢。”她捻起一块绸料放在指间轻揉,眼眸中带了三分欣喜。 殷六郎从地上爬起,弓着身子远远地跟在她身后,听得她小声夸赞,圆胖的脸上不由涌动着惊喜。 “多谢、多谢贵人夸赞。”他一边不住地点着头,一边将目光偷偷地移向伫立一侧沉默寡言的皇帝,冷不丁与皇帝射过来的目光撞在了一处。只一瞥间,却惊觉皇帝的眼神冰凉彻骨、带着三分厌恶与恼怒,一时间不由心惊胆裂、六神无主。膝下忽地一软,只听“咕咚”一声,好大的一团肉又颓然倒地。 梅雪霁东挑西选,好容易看中了一块粉蓝底子,织着大朵碧色折枝花卉的云锦:“哈,找到了,就要这块!掌柜的…掌柜的?” 身后没有回音,她微有些诧异,轻轻回过头去。方才像一座大山一般伫立在门旁的掌柜却已然没了踪影。 “咦,掌柜去了哪里?”她一边嘟哝着,一边将目光投向齐云灏,却见齐云灏眼角一瞥,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正好瞧见哆哆嗦嗦跪在墙角的殷六郎。 梅雪霁不由莞尔:“掌柜的,你怎么又跪下了?快起来答话吧。” 殷六郎不敢抬头,双手撑地拿眼睛偷瞄齐云灏。 齐云灏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道:“总瞧着朕做什么?贵人的话你听不懂吗?” 一旁的郑铎赶紧跨前一步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哎,贵人让你起来答话你便起来吧,傻跪着干吗?” 殷六郎唯唯诺诺地起身,却仍然缩立墙角,不敢近前。 梅雪霁不以为意,笑着向他问道:“这卷云锦怎么卖?” 殷六郎愣怔良久,忽见一旁的郑铎皱着眉向他猛使眼色,这才灵光一闪,明白了过来,赶紧陪笑道:“陛下和贵人驾临敝号,乃是草民一家几世修来的福气。柜上的俗物能入了贵人的青目,更是让草民受宠若惊,只盼能顶礼献上,哪里敢提一个钱字?” 郑铎默立一旁,悄然舒了一口气……唉,不是说长乐坊里的店主、掌柜们个个见多识广、人精似的圆滑世故吗?怎么眼前这位偏偏当着皇上、梅主的面,竟变成了这副痴痴愣愣的摸样? 好在,最后的这一番话倒还是明理得体…… 那一边梅雪霁却是微蹙了双眉,目光中的兴奋也黯淡了些:“不必客气,你只管报上价来吧。” 殷六郎长揖到底:“不敢、不敢……” 梅雪霁望着他,渐渐地收了眼底的笑。她放下手中的云锦,回头向齐云灏瞧了一眼,口中轻叹道:“既然如此便算了,我不要了。” 殷六郎与郑铎对望一眼,不由愣在当场。 齐云灏走过去,轻扶梅雪霁的香肩:“霁儿,不喜欢吗?” 梅雪霁摇了摇头,径直向门外走去:“本来喜欢的,现在…不要了。” 齐云灏抓住她的手:“怎么啦?既然喜欢,就带走吧。” “不要。”梅雪霁垂下眼,登上了紫帷马车。齐云灏紧随其后,坐在了她的身边。 梅雪霁伸手摘掉脸上的轻纱,皎然如明月般的面庞上带着几许惆怅。 “刚才见你还欢欢喜喜地,为什么忽然不高兴了?”齐云灏凑过脸来,关切地瞧着她。 梅雪霁垂目一笑,轻轻摇头道:“没事,是我自己的缘故。” “告诉我!”他攥紧她的手。 她抬起眼望着他幽深的眼眸,心里犹疑着……怎么同他讲呢?他生长宫廷,自幼便尊贵无比,习惯了前呼后拥、众人追捧的日子。如何能理解她心中的别扭与无奈? 她轻咬嘴唇,眼里漾起了苦笑:“本来是想享受一下买东西的乐趣,谁知道却买不成……” 第五十九章 风雨楼前掩朱门 他一愣,随即便如释重负地笑了:“原来如此!你若是一定要花钱,那便命他收了就是。只不过……呵呵,料那掌柜纵有天大的胆子,也断不敢收了你的钱。” “为何?” 他又笑:“这世上哪有人敢收皇帝的钱?且不说别的,就说他的那个店连带他的人都是朕的!” 她凝望他略带得意的笑脸,心里掠过一丝苦涩……又是那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理论。他可知道,在享受特权的同时,他们也失去了许多常人平凡的乐趣…… 正在思绪翻滚间,忽听得郑铎在车帘外低声禀报:“启奏陛下,方才微臣接到消息,江熟、镇宁等各地知府已全部赶到敝县县衙,不知陛下…” 齐云灏回神敛目,沉吟地点了点头道:“好,既然如此,就赶紧回去吧。” 晚膳已毕,长春宫中灯火通明。 瑾妃秦洛裳端坐在黄花梨绣墩上,一边用手抚摩着怀中雪团似的碧眼波斯猫,一边用眼紧盯着面前雕花月洞门上悬着的一挂珠帘。 那珠帘上穿着的,是取自东海的月白珍珠。一粒粒硕大浑圆、大小均一,沉沉地悬垂着,在烛火的照耀下荡漾着柔和的清光。 耳边,有脚步声施施而至。片刻之后,珠帘后出现了一个酱紫色的人影。瑾妃放下手中的猫儿,正打算站起身来。忽见眼前人影一晃,分明是那人跪倒了下去。 “臣秦舒叩见瑾妃娘娘。 苍老而熟悉的声音召得瑾妃鼻间酸楚,连眼眶也微微地热了。她起身紧走几步,伸手撩开了珠帘。 “祖父…”她哽咽着,俯身将秦舒搀扶起来。 秦舒扶着她的手臂,抬眼凝望她泫然欲泪的神情,面上不由也拂过了一层动容。 “裳儿,快去坐着吧,切莫动了胎气。” “是。”秦洛裳掏出丝帕掖了掖眼角,扶着秦舒走到里间的靠椅上坐下。 绿裙侍女们流水介鱼贯而入,奉上了香茗与细点。 瑾妃捻了一块金枣芙蓉糕放在手中把玩着,抬眼向秦舒道:“裳儿自入了宫,很少得与家人见面。祖父虽常常进宫面圣,却为了避嫌疑,极少移步裳儿的长春宫。不知今日里……” 秦舒正掀了茶盅的盖子吹着茶汤上的浮叶,听了她的话便缓缓地抬起头来,嘴唇微撇,两点墨黑的眸子在眼眶中淡然流动。 瑾妃自幼在祖父身边长大,见了他此刻的神情,哪里有不心领神会的?她点了点头,回眸向侍立身侧的侍女青鸾道:“你们退下吧。” “是。”青鸾带着侍女们万福而退。 秦舒低头呷着茶,一边品咂,一边含笑点头,仿佛沉浸在香茗清逸的芬芳之中。待听得门扉掩上,细碎的脚步声远去了,他这才忽地搁下手中的茶盏抬起头来,拿眼定定地望着瑾妃。 “裳儿,咱们秦家就要大祸临头了!” 瑾妃正从身侧的紫檀小几上端了茶盅来要啜饮,忽听得祖父没来由地迸出这句话,不禁手上一颤,碧釉缠枝的细瓷茶盏险些拿捏不住,茶水晃了一片出来,泼湿了绣鞋的鞋尖。 “祖父此言……却是何意?” 秦舒叹息着摇头,眉目间泛起浓浓的懊恼:“还不是你那不争气的哥哥,替我们惹来了泼天大祸!” “我哥?他…他又怎么啦?”瑾妃心头一紧,她的哥哥秦洛泉是秦家三代单传的独子,自幼仗着祖父的溺爱恣肆放浪,惹祸招怨对他而言是家常便饭。 “唉……今岁的恩科我举荐了你外祖父为主考,本想着给他一个网罗天下举子的机会。谁知道这个老糊涂东西眼皮子太浅,竟然伙同你哥干起了偷卖试题的勾当!” 瑾妃听闻此言禁不住花容失色,口中轻声呼喊:“啊…那可是欺君之罪啊!” “谁说不是呢?”秦舒眉头紧锁,不住地叹息:“本来倒也没什么,他们做事还算隐秘,况且即便有人知道内幕,忌着我相府的势力,想必也不敢则声。谁知,无巧不巧的,这事却被偏偏被微服私访的皇上给撞上了,听说还亲自拿到了佐证……” “我的天!”瑾妃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几步走到祖父面前,伸手扯住他的衣袖焦急万分地问道:“那可怎么办?皇上知道我哥牵涉其间吗?” 秦舒垂下双目,面色晦暗:“你哥……与皇上有过照面。非但有过照面,还……” “还怎样?!” “他……唉,他还调戏梅小主,被皇上身边的侍卫狠揍了一顿。” “天哪……”瑾妃闭上双眼,一双珠泪滚滚而下。 秦舒望着她含泪的双目,犹疑半晌,却还是狠狠心说了下去:“这还不是关键。要命的是……你哥当晚竟然买通了玄铁帮前去客栈抢人,差一点要了皇上的命” 瑾妃愣愣地望着他,面色苍白,身子晃了一晃,颓然在椅子上倒下。 “裳儿,你怎么样?”秦舒神色微变,欠起身来紧盯着她。 瑾妃呆呆地凝视前方,目光已然游散如天边的浮云。许久之后,她忽地秀眉一挑,急急地抬头向秦舒道:“陛下知道是我哥派下的杀手吗?也许,他并不知情吧……” 秦舒苦笑:“陛下他……知道了。据当日逃回的小喽啰说,玄铁帮的胡帮主在被杀前承认了是你哥的主使……” “啊……”瑾妃低呼一声,心中早已乱成一团。眼见祖父盖满髭须的嘴唇一开一合,好像在说些什么,脑子里却嗡嗡地,横竖听不太真切。 “……都怪老夫前些日子一心只谋算着你的后位,对你哥疏于管束,任他在齐州逍遥…你祖母虽在齐州老宅,却偏偏是个菩萨性子,任何事都不管不问……那日听了你哥和丁如龙对大闹齐州一行人形貌举止的描述,再联想到陛下此次出行的路线,我便断定他们口中的那位云公子必是陛下无疑……唉,待得了消息,想阻止却也晚了……” “别说了,”瑾妃无力地摇着头打断他,口中哀叹道:“看来,这一回我秦家真的没救了…” “谁说没救?” 秦舒的声音凛然传来,她怔忪了一下,急忙抬起眼来,却见祖父紧抿着双唇,微眯的双目中透出尖锐如利刃般的光芒来。 “不是还有你吗?”他嘴角微挑,热切地凝视她,“你是宫中四妃之一,一向深得圣眷,腹中还怀有龙种。我想,若是你向陛下苦苦哀求,陛下必会念你的情,放我秦家一马……” “我……”在祖父的逼视下,瑾妃的呼吸霎时变得急促,情不自禁地将身体向后微微挪动,“我,我做不到……” “什么?”秦舒的声音顿时尖锐如刀,立起身一把扣住她的手腕,“难道大难当头,你还想着和秦家撇清干系?你莫非忘了,秦家是你的靠山,靠山一倒,你便一无是处!” 从来和颜悦色的祖父,忽然间横眉竖目,露出了满面的狰狞。瑾妃又惊又怕,脸上早已泪水横泗:“不是裳儿不愿,而是……” “而是什么?”秦舒的手越攥越紧。 瑾妃狠了很心,垂下眼帘一字一句地道:“裳儿在宫中根本不得宠,皇上他……早已绝步我的长春宫!” 秦舒放开手,向后踉跄了一步。 “你不是……刚怀了龙种?” 瑾妃珠泪纷落,心中羞愤不已:“自从那个梅雪霁入宫,便占尽了天恩雨露。裳儿的身孕,还是趁她离宫,皇上酒醉之后才……事过之后,皇上更加厌弃于我,已然到了不假辞色的地步……” 秦舒默然伫立良久,方才长叹一声:“…原来如此!” “祖父……”瑾妃含泪抬起脸,却见秦舒已回到座位上,眼望前方呆呆地出神,“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秦舒如同泥塑木雕般巍然不动,嘴唇紧抿着,一双淡灰色的瞳眸仿若凝固了一般。许久,方见他淡白的睫毛微眨,眼中渐渐地添回了光彩。 “哼哼,还能怎样?”他勾起唇角,眼眸中闪出冰冷的光来,“为今之计,只有将你外祖父推出去了。他是恩科主考,倒卖试题一事必须让他背负全责,不得扯上我相府。” 瑾妃呆若木鸡,一想到外祖父即将背上欺君大罪,从此罪当不赦、回天乏术,心中自是恻然。但心念一转,又觉得祖父的话也有他的道理,毕竟还是保全秦家要紧……一时之间愁思百结,寸心大乱。 “那…那我哥呢?”惶惑中她忽然记起了惹祸的兄长。 “他?”秦舒愣怔了一下,眸光霎时暗淡下去……是啊,关键的关键,还是泉儿……他可以为了保全自己,将迟之群抛出去给皇帝,但泉儿毕竟是他秦家的独苗啊…… “唉,泉儿……”他喟然长叹,心沉沉地坠着,“救他的唯一方法,就是对外宣称他抱病身亡,暗地里将他远远地送出去,最好是跨国越疆,再也不要在天启露面……从今以后,咱们恐怕再也见不着他了。” 第六十章 画楼西畔桂堂东 瑾妃闻言眼圈又是一红:“我哥自幼娇纵,在相府锦衣玉食地长大,塞外野蛮荒凉之地,他岂能耐得了一天?” “再怎么样,也比掉脑袋强啊……”秦舒缓缓地摇头,脸上满是沉痛之色,“你兄妹自由父母双亡,在老夫膝下相伴长大。老夫为你们延师教导,不遗余力。一心指望你们日后成龙成凤,为我秦氏一族增光添彩,谁知道……” 他抬起头,眼中早已凭添了愤懑与无奈,“你们却个个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草包!” “喵呜……”一声**悠悠传来,却是那雪团似的波斯猫儿跳上了瑾妃的膝头,在她裙间蜜色的流苏上爱娇地轻蹭着。瑾妃神色苍茫,下意识地将手指在猫儿柔软的绒毛间轻抚穿游,一双娇媚的杏眼氤氲着层层的雾气…… 蓦地,只听得“吱呀”一声惨叫,她怀中的猫儿陡然弓起了腰背,挣扎着纵身跳下了她的膝头。顾不得背上火烧火燎的疼痛,它迅逃离她的身旁,缩身钻进了墙角嵌贝描金的黄花梨柜底,睁大一双惊恐万状的碧色瞳眸回望它的主人。 此刻,它的主人依旧端坐着,涂满蔻丹的指尖狠狠地揉搓着一簇雪白的茸毛,将它辗转搓成线,又揉成团。 “都怪她……”她切齿,美目间腾起了幽蓝色仇恨的火焰,“都怪那个姓梅的狐狸精,如果没有她,皇上的心多少还牵在我身上;如果没有她,我秦家何至于此……” 秦舒抬起眼,默然注视着她。此刻的她越说越是激愤,眼底浮起了星星点点的泪花,前胸更是急地起伏着。 “她不让我们有好日子过,我也绝不会放过她………等她回了宫,看我不……” “住口!”耳畔传来一声疾喝,将她从满心的仇恨中惊醒,她抬起头,却见祖父正横眉竖目,恨铁不成钢地瞪视着她。 “你这个蠢材,就算要吃醋报复也不是这个时候!难道你不知道,如今我们秦家已成了皇上的眼中钉、肉中刺,非拔之而不快吗?你还敢去招惹他心爱的女人?真是没有头脑!告诉你,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在宫里呆着,不许招惹是非,甚至,少在皇上面前露脸!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尾巴、收敛锋芒,不要去触动皇帝,不要去触动我们的敌人……你必须对每个人恭敬礼让,包括梅小主、包括刘奉台的女儿容妃……” 一朵羞怒的红云腾起在瑾妃脸上,雪白的脖子也僵硬地鲠直了,眉宇间满是不服与愤懑:“要我去向她们摇尾乞怜?哼,那还不如杀了我……”她说着,抬起一双灼灼的眸子直视秦舒,“您自己能向刘奉台低头吗?” 秦舒淡然一笑:“只要保得我秦家无恙,便向那老东西低头求和那又怎样?” “祖父……”瑾妃嚅喏着,毫不掩饰满脸的惊诧和挫败,“咱们要低头到及时?” 秦舒缓缓立起身来,拉住瑾妃的手在掌中轻握着:“等着吧,裳儿。只要捱得过这段日子,待得边境战火起了,陛下想必就无暇顾及咱们家的事了。日后,等你腹中的孩儿降生,相信定有回旋的机会……只是……唉,不知道这场仗什么时候才开始打,眼下,能拖得一时是一时了……老夫倒是希望皇上在涪县能多耽搁些时日,故而给江熟、镇宁各地知府都送去了密信,让他们千万在皇帝面前咬紧牙关,不要将银子吐出来……” 鸦黑的长挽成俏丽的双髻,鬓边飘飞的青丝后,穿成梅花状的珍珠耳环柔美生光。秧苗青的细布薄袄,密密地织着万字花纹,一袭月白的百褶罗裙上,青色的丝绦系着不盈一握的纤纤细腰…… “嘻嘻,不错,好一副小家碧玉的摸样。”梅雪霁微偏过头,满意地冲铜镜中的那张脸吐了吐舌头……身上的这身行头,还是同府中的一名侍女借的呢,没想到穿起来倒是合身得很。 眼下正是晚饭的时分,方才她借口困乏,故意命房中所有的侍女全部去厨房吃饭,免得搅了她的小睡。待得人都走完了,她立刻锁上房门,用最快的度换了身上的这套衣服,还照府中丫鬟的样子,匆匆挽起了双髻。 眼下,剩余的时间不多了,她必须趁着侍女们回来之前,不动声色地溜出去,然后,偷偷混出府门…… 想到这里,她有些得意地笑了……此刻的云灏一定还在书房里与那十位知府秉烛夜谈吧,多半腾不出精力来关注她的动向。呵呵,正好,她可以乘此机会悄无声息地留出府去,再到那乐天坊中去逛一逛。 一回空手宝山、扫兴而归,倒是勾起了她对乐天坊的浓厚兴趣。虽然齐云灏不止一次地对她说,如果她还想去那里的话,他可以抽空再陪她前往。不过,有了上一次前呼后拥、威风八面的“逛街”经历之后,她哪里还愿意再和他一起出去? 嘻嘻,不如自己偷跑出府,来一次真正的闲逛吧…… 她闪身出了房门,低头顺着屋后的小径一个劲地疾走。这些天她留心观察,现这条小径直通西门,相较东门和北门而言,那里的守卫一向是最松懈的。 天色转黑,好在天上没有月亮,连星星都只是寥寥的几颗,在云端淡淡地闪烁着。夜风微凉,拂过扶疏的树梢,带来了早菊清逸的芬芳。路旁小草上的夜露沾湿了她藕荷色的绣花鞋尖,她深吸着清新的空气,感觉心情出奇的好。 “梅小主,您要去哪里?” 身后蓦然传来一个声音,尽管淡漠而低沉,却仿佛一声惊雷在梅雪霁的耳边炸响。她晃了一晃,很不情愿地站住了脚。不用看,她也知道站在她身后的是谁。 ……讨厌,怎么偏偏让他碰上了呢? 她半侧过头,毫不掩饰自己满脸的不高兴:“耿大人,陛下现在书房召集各位知府议事,你怎么不去那里伺候着,成天盯着我做什么?” 耿飙的脸上瞬间掠过一种“你以为我愿意啊?”的表情,虽然剑眉紧锁,却还是恭敬地向她低头施礼:“皇上那边有钟大哥,属下……奉旨只负责您的平安。” 梅雪霁斜睨着他,唇边挂上了一抹笑:“哦,是这样吗?呵呵,在府里到处是侍卫,哪里会不平安?你回去歇着吧,我就在园中散散步。”说着,顾自拔脚就走。耿飙不由分说地亦步亦趋紧跟在她的身后。 梅雪霁蹙起眉,有些气恼地望着他道:“我说了,我只在园中散步,你何苦紧跟不放?” 耿飙的目光从她的髻一直溜到脚尖,唇角浮起了一丝讥嘲:“小主特地穿了丫鬟的服饰,就为了在来园中散步?” 梅雪霁语塞,脸上漫过几分尴尬……该死,怎么忘记这个茬了!精明如他,又岂会揣不透她的心思? 唉,反正瞒不了他,不如…… “耿大人,”她对他展开一朵无瑕的笑颜,“不瞒你说,我只是想出府逛逛而已。既然你奉旨保护我,不如就跟着我去一趟乐天坊吧?” 耿飙的浓眉锁得更紧了,瞥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怎么,去还是不去?若是不去,我自己走啦。”她见他没有反应,乘机一甩袖子掉头就走。 “留步!”耿飙飞身拦在了她的面前,薄若纸的嘴唇紧抿,瞪视她的目光中带了三分懊恼。 梅雪霁烦闷地叹了一口气:“耿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耿飙望着她,深灰的眼珠在眸中凝住,仿佛着实地犹豫了一番,方才缓缓开口道:“属下不敢。属下只是恳请小主这几日安安分分留在府中,不要让陛下再分心为难,陛下他……烦恼已经够多了。” 梅雪霁脸上的笑意霎时僵止:“他怎么啦?” 耿飙略带讶异地盯了她一眼道:“小主难道不知道吗?陛下与各地知府商议筹款近两天了,那些老家伙们却一个个异口同声地哭穷,谁也不肯拿出钱来反哺朝廷………陛下气得连膳食都减了………” 梅雪霁心中一沉……他烦恼吗?每一回见到他,他都是对她微笑的呀…… 今晨对镜晓妆的时候,她无意中瞥见立在门旁的他正痴痴地凝望镜中她的容颜。在与她目光交汇的一刹那,他温柔地牵起了嘴角。 “还不去书房吗?”她对他眨眨眼。 他走过来,伸出手臂从身后环住了她:“就去了,再看看你。” 她的脸霎时有一些飞红,免不得低下头去,用手指在桌面上画着小圈圈:“那个……筹款的事情进展得怎样了?” 他明显地愣怔了半晌,忽然抑制不住地笑了,边笑边用手轻揉她的头:“国事有我,你只负责无忧无虑。” …… 心砰然而跳,她倏地回过身,绕过小径右侧的一丛玫瑰花,大步向前走去。 “小主,您要去哪里?”身后的耿飙又是一声惊呼。 “去书房!”她头也不回,脚步渐渐加急。 第六十一章 冷暖应知与君同 郑府的书房坐落在花园的东侧,临窗千杆翠竹掩映着一池碧波,更有屋后几株高大的梧桐,在画纸般粉白的墙面上投下斑驳的树影。 梅雪霁的脚步在窗前停住。 “小主……”紧跟在身后的耿飙也急忙收住脚,迟疑地看着她。 “嘘……”梅雪霁把食指搁在唇边,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暗示。 窗内,传来了齐云灏的声音。 “……我天启历代君主皆奉行仁政,乐见藏富于民、藏福于各州府,唯愿天下齐心,国运盛隆。谁料如今朝廷有急,各位父母官们却是冷眼袖手,只管捂紧自己的口袋……” “微臣惶恐……” “臣等不敢!” “呼啦啦”一片拉椅子跪到的声音夹杂着呜咽声四起。 “哼哼,”齐云灏冷笑:“不敢就好!不敢就说明你们心中还有国家、还有朝廷、还有朕这个皇帝……那么,你们轮流表态吧,到底愿助朝廷多大的力……先从江熟知府钱岳修起。” “臣……臣……”一个苍老而尖细的声音不断地颤抖着,几番踌躇之后,咚咚地叩起了响头,“臣所管辖的江熟府,岁岁按律将五成税银上缴国库,剩余的………已然开销殆尽。” “开销殆尽?”齐云灏提高了声音,听得出他早已是满腔愤怒,“钱爱卿莫非将朕当作了三岁小儿?我天启的税法是先皇颐佑二十四年重修的。当时战事初定、国弱民穷,故而朝廷体恤各州府,只收取赋税的一半。然这十年以来,眼见境内丰阜、农桑兴旺,朝中不少官员曾上言要求修改税制,依照前朝的旧例,将税律由五五改为七三。朕思之再三,虽觉此举可行,却也不想过于激进草率,故而让户部谨慎斟酌……哼哼,以你江熟的富庶繁荣,数年来这巨额的留存就那么容易开销殆尽?若真的用尽,朕倒是要派人去你江熟府查查是否有人贪赃枉法……” 梅雪霁立在窗边的梧桐树下正听得入神,忽觉眼前黑影一晃,待定睛看时,却见钟启已然立在跟前,目如凝冰、身似玉树,一袭淡褐色的衣衫在晚风中兀自飘摇不止。 “小主。”钟启躬身行礼,一双精锐尽涵的眸子掠过她,向她身后的耿飙投去责备的一瞥。 “这……我也没法子,小主她……”耿飙的声音里透着十分的无奈。 梅雪霁回过头去,却见平素冷淡孤傲的耿飚这时候却如同一个做错事的小学生,一张俊脸涨得微红,低眉垂目地在那里不停摇头。 梅雪霁又是惊讶又是好笑,几番强忍,却哪里忍得住?免不得“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钟启,外面是谁?”窗内,传来齐云灝略带懊恼的询问。 “启禀陛下,是……” “是奴婢。”梅雪霁抢在钟启之前答了一句,一边回头向愣怔无语的钟启和耿飚眨了眨眼,一边轻快地走上前去,推开了书房虚掩的门。 “吱呀……”一声幽响,门扉启处,带来一阵微风,直吹得案几上藕荷色绫纱灯罩中的烛火闪烁跳跃。霎时间,如云似雾般的浅绿光芒笼罩了整个书房。 那抹宜人的绿色来源于她……那俏生生立于灯下,巧笑嫣然如晨露般清新的绿衣女郎。 “你……”齐云灝呆呆地凝视着她,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梅雪霁笑盈盈地低头裣衽:“奴婢是郑府的丫鬟雪儿,前来为陛下伺候笔墨。”说着,她微侧过头,朝同样面带震惊的郑铎扫了一眼。 一屋子的官员,不管是跪着的,还是立着的,都顺着她的目光向郑铎瞥来,神色中艳羡有之、嫉妒有之、感慨有之……每个人心中都暗自翻滚着一句话:“想不到这小小的县令府,竟有如此绝色的丫鬟……” 眼见知府们一双双色迷迷的眸子都盯紧了梅雪霁,齐云灝心中不由又急又恼。他一把扯过梅雪霁,凑着她的耳边沉声低语:“你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梅雪霁望着他莞尔一笑,以同样的低声道:“我来陪你共渡难关。” 齐云灝闻言微愣,紧接着心中一暖,忍不住伸出手来,将她搁在裙边的小手抓过来,紧紧地握在掌心。 梅雪霁轻咬下唇,低头挣开了他的掌握,取过案上的冻青玉砚台和松烟墨来,作势卖力地研磨着,边磨边向齐云灝微微摇头,口中悄然说道:“别这样,好多人瞧着呢。” 齐云灝将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冷冷地朝屋内一扫。方才还满心惊艳的官员们,此时忽然见他目光凛冽、如冰似雪,再联想起方才二人之间旖旎的神情,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了悟。一个个禁不住心惊胆颤,忙不迭地低下头去,哪里还敢再朝梅雪霁多看一眼? “嗯哼,”齐云灝清了清嗓子,面色渐渐缓和下来:“众位爱卿,朕知道你们心中的顾忌。这样吧,若是哪位知府能在危难之时,率先带头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朕便保证决不追究其私瞒税银之罪。” 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钱岳修的额前滑落,滴溅在他撑地的手背上。他顾不得擦拭,悄悄地侧过头,朝跪在身后的洛城知府俞志道望去。 慌乱间但见俞志道目光闪烁,紧抿着嘴唇在那里微微摇头。 “唉……”他匆匆回过头,胸臆中漫过一声叹息……若说皇上是熊熊的炉火,那么丞相便是滚烫的油锅,他们这十位知府好比砧板上的鱼肉,总归躲不过一方的煎熬…… 昨夜,他躺在官驿的床上辗转难眠。一想到皇帝陛下这些天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他就忐忑得几乎窒息。百般无奈之下,他只得从床上爬起来,敲开了对面俞志道的房门。 俞志道的房中依旧灯火通明,凑着闪耀的烛光,他赫然现,那桌上用镇纸压着的,正是秦相的书信……同样的书信,他这里也有一封。 俞志道缓缓地将书信折好,纳入了袖中。灯光下,他的眉眼低垂,在脸上投下阴晴不定的影子。 “俞公,这筹款一事……你作何打算?”钱岳修犹豫了许久,方才小心翼翼地试探。 俞志道抬眼望了望他,嘴角漫过一丝苦笑:“丞相的信中不是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了?让咱们咬紧牙关,绝不吐出银子。” “那……皇上这边……” 俞志道叹了口气道:“陛下虽有天子之威,但毕竟和咱们隔了一层。真正的紧箍咒还是秦相啊……你想,咱们各州各府每年税收多少,留存几何,皇上拿到的只是户部折子上的一些模糊数据,而秦相手上,却事无巨细地握着我们所有的把柄!有道是,阎王易躲,小鬼难缠,更何况,得罪了秦相,那可比做鬼还惨……” 一番话说得钱岳修心跳如鼓,背上浮起了一层冷汗。 “可是……可是如果陛下他恼羞成怒,硬是派人去各地搜府查帐,却又该如何是好?” 俞志道冷笑一声,慢慢地在椅子上坐下,伸手捞起桌上的一把蒲扇轻轻扇着:“放心,皇上他未必会如此。你想,眼下朝廷内忧外困,皇上他最怕的莫过于人心不稳。要知道,被召来涪县的可不止是你我二人,皇上面对的是整个天启最富庶的十大州府的知府。若是一味撕破了脸,大张旗鼓地搜府查帐,朝中的官员们会怎么想?民间又会如何议论……呵呵,所以,只要咱们十人齐心,大伙儿连成一线,别让皇上找机会各个击破,那便是唯一的出路!” 唯一的出路…… 钱岳修伏在地上,心中反复回想着这几个字。 书房之中,霎时一片死寂。跪在齐云灝面前的十位知府各怀心事,低头沉默不语。 齐云灝微眯起双眼,静谧中只听得自己愤怒的心跳怦然作响。右手的拳越握越紧,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的肉里。蓦地,他的指尖感觉到一丝温暖,他抬起眼,却见梅雪霁正捧了一盏香茗递到他的手上。 他默默接过,掀开盅盖啜了一口茶,只觉茶香醇厚,入口甘甜,满心的激怒不由得稍减,待再抬起头时,却现立在身边的梅雪霁正用衣袖掩了口在那里偷笑。 “你笑什么?”他蹙起了眉头。 “陛下恕罪,”梅雪霁不慌不忙地屈膝万福,“方才奴婢在屋外,听耿大人讲了一则笑话,现在想来依旧忍俊不禁,不知陛下可愿一听?”说着,又抿起了嘴。 “胡闹,”齐云灝微嗔道:“眼下哪里是说笑的时候?” 梅雪霁笑道:“奴婢倒是觉得这笑话和眼前的情势十分相合呢。” “哦?”齐云灝挑起剑眉,眼见梅雪霁长睫微眨,眸中光华流溢,心中不由一动:“好吧,你倒是说来与朕听听。” “遵旨。”梅雪霁盈盈一拜,用眼扫了一圈下跪的各位知府,轻轻勾起了唇角:“话说前朝有一位贩盐的商人,一日挑了一担盐搭渡船要去对江的镇上贩卖。可巧船到江心,忽然被礁石撞破了一个大洞,舱中顿时漫进水来。各位渡客慌做一团,舀水的有之、补洞的有之……唯有那位盐商神色自若,冷眼旁观。有人见状惊诧万分,忍不住上前请教他如何有此泰山崩于前而巍然不动的定力?只听那盐商讪讪一笑道:船破了与我何干?只要我担中的盐不湿就好!” 第六十二章 小园相逢疑似梦 齐云灝静静地听完故事,立时明白了她的用意,不由得击案而笑:“好!这个故事颇有些意思!” 一旁的钟启、耿飚,连带郑铎都跟着咧开了嘴。 此时跪在地上的十位知府,各个心里如同明镜似的,哪里听不出她话中的讥讽?这时候碍于面子,也只得跟着干笑。一边笑,一边忙不迭地伸手抹去额前冒出的冷汗。 齐云灏斜睨他们一眼,渐渐收起了唇边的笑:“方才的故事,各位爱卿想必听懂了?” “臣等……听懂了。” “嗯……”齐云灏沉吟片刻,复又点头道,“既然听懂了就好,朕想朕的臣工们定然不会学那愚昧的小贩,只关心担中的私盐而罔顾大船的颠覆吧?” 钱岳修闻言不由打了个寒噤,他用手臂撑起身子,悄悄抬眼向皇帝望去,但见年轻的君王面色阴沉如海,唇角飘浮着一丝冰雪般的笑意,一双精光深蕴的眸子却锋利如刃,朝他冷冷地瞥来。四目相对,他一下子几乎窒息,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免不得低眉垂目,战战兢兢地俯下头去。 “臣等不敢……” “哼哼,”齐云灏冷笑一声,伸了伸腰背站起身来,“朕也乏了,且散了吧。爱卿们各自回去好好想想,回头给朕一个答复。” “遵旨!”知府们长舒了一口气,纷纷叩谢恩,一个个低头离开了书房。 齐云灏浓密的剑眉紧紧纠结在一起,微闭双目在椅子上坐下,半晌沉默不语。 梅雪霁望着他阴郁的面色和眉目间难掩的倦意,心中又是疑惑又是痛惜。她悄悄地走上前去,将手搭在了他的肩头。 “怎么啦?方才说的好好的,为何不乘胜追击,逼他们当场表态?” 齐云灏回过头,望向她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唇边漾起了苦笑:“难道你没有现那些知府们目光后面隐藏的犹疑和惊惧吗?以我的直觉看来,这份犹疑和惊惧并非来源于我。” “啊?”梅雪霁愣住,“你的意思是……他们的背后有人指使?” 齐云灝眯起眼:“哼,希望这只是我的猜测。” “陛下,”一旁的钟启单膝跪地,“要不要微臣派遣手下的玄衣影卫前往各州府,将事情彻查清楚?” 齐云灝不语,伸出修长的食指轻抚自己的眉心。片刻之后,他沉思着摇了摇头:“不妥,若是真查到什么也是枉然。将他们一个个罢官降罪容易,可要免去一场轩然大波却难了。眼下多事之秋,朕不想把声势造大……为今之计,只有想法子击破他们的攻守同盟,将他们一个个引入彀中,逼其自动向朝廷献银。” “这……”钟启面露踌躇,转过头去与耿飚对换了一个忧虑的神色,“陛下可有良策?” 齐云灝低叹一声,缓缓地摇头道:“目前,朕心里还是一片迷茫。” 梅雪霁伸出小指挠了挠头……请君入瓮?这个难度有点大哦……不过话说回来,那十位知府也确实可恶,竟敢在国难当头之际,和皇帝耍起花腔,哼哼,真的有必要好好教训一下他们! 腿站得有点酸了,她左右逡巡了一下,从窗边搬来一张绣墩静静地坐在了齐云灝的身边。 许久,齐云灝从沉吟中回过神来,一转头却见梅雪霁素手托腮,兀自沉浸在思绪之中。雪白的贝齿轻咬着下唇,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在烛光下烟水氤氲。 心跳蓦地加快了一拍,自责和怜惜在他眼中荡漾。他伸出手去,揽住了她的香肩:“都是我不好,不该把你卷到这些烦心的政事中来。”他说着,凑过脸来在她颊边印上一吻道:“别想了霁儿,我说过只想让你无忧无虑……夜深了,回房去歇息吧。” 一阵清风吹动帘纱,送进来几片金黄的落叶。红木案几上燃着的蜡烛在风的轻拂下忽地爆起了大红的灯花。梅雪霁的双眸在这一瞬间也如灯花般的闪耀着光芒。 “哈哈,有了!”她满怀欣喜地攥紧了齐云灝的衣袖。 “什么?”齐云灝一愣。 “我有法子了,请君入瓮的法子!”她的目光闪烁晶莹,整个屋子都仿佛被她眸中的热情点亮了。 “哦?”他意外地挑眉,“什么法子,怎样请君入瓮?” “嘻嘻,”她笑得十分得意,“想知道的话,先答应我两个条件。” “好,你说。”他在她的烂漫笑容前毫无招架之力。 “我要钟让启的玄衣影卫们替我去请几个人来……在这期间,还要请郑知县好好款待这些个知府老爷们,让他们在涪县吃好住好!” 这几日,各州各府的知府们各个忐忑不安。 自从那晚在书房听了盐贩过江的故事之后,皇帝对他们的态度忽然缓和了。以往日日的召见,如今改变成了三日一会。而所谓的会面,也不再箭弩拔张、风声鹤唳,变成了笙歌燕舞、佳肴茗馔。在丝竹绕耳、酒香扑鼻中,年轻的帝王只顾含笑观舞,绝口不提朝廷筹款一事,任凭下陪的知府们面面相觑、如坠五里云雾之中…… 一夜酒筵散后,身着各色朝服的知府们随着耿飚穿行在郑府的朱漆游廊间,一个个低头无语,各怀心事。初秋的庭院凉风习习,草丛中起伏着悦耳的虫吟。路旁仆从们手提的红色灯笼在夜色中忽明忽暗,恰如某些人此刻的心情。 “耿大人,”洛城知府俞志道紧走几步,靠近了耿飚的身侧,“皇上命我等去后园赏景,不知赏的是什么景?” 耿飚斜睨着他,朗声笑道:“大人去了自会看到。” 俞志道心头一紧,隐约生出几分不详的预感。于是慌忙赔笑道:“呵呵,郑府的园子不大,下官早已四处逛过了。今日身困体乏,不知是否可以告退,提前回去?” 耿飚又闲闲地盯了他一眼,笑道:“大人自己说呢?” 俞志道看出了他目光中的凛冽,内心不由颤抖不已。 正疑惑间,忽见对面九曲桥上飘过来一片灯影。定睛看时,却是另一群人正施施地朝他们走来。渐次的近了,方才看清楚,那为的正是皇帝身边的钟启。钟启的身后,跟着数位高矮胖瘦各异的男子,一个个手里捧着厚厚的册子,在那里小心翼翼地迈着步。 蓦地,他在这群人之中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王韬!你……”他指着那张脸,张大嘴巴几乎说不出话来,“你怎么来了这里?” “老爷!”王韬见到他也是一惊,忙不迭地躬身行礼,“我……我们是被圣旨召来的。” 与此同时,其他的知府们也现了各自熟悉的人……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各州府的帐房主簿! “你……你……”江熟知府钱岳修一把扯过自己府中的主簿金织雨,声音中带着明显的颤抖,“皇上召你们来做什么?” 金织雨迷茫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听说是让帮着查帐。”说着,他伸手指了指怀中的蓝皮账册。 “好了,”钟启在这个时候含笑挥了挥衣袖,“各位主簿请随我来,皇上还等着各位效力呢。” 耿飚在一旁亦是笑得轻松随意:“呵呵,是啊,知府大人们也该随下官同去后园赏景了,切莫辜负陛下的一番美意啊。” “咚咚咚咚……”寂静的花园深处,传来了轻微的捣花声。 银白的月光洒落在竹影摇曳的粉墙上,屋内烛光闪烁,将一道娉婷的剪影映在了碧纱窗上。 梅雪霁手中的石杵在青釉瓷罐中上下起落,很快的,罐中的金边赤兰被碾碎成泥,泛出了鲜红的花汁。 “蕙儿,替我把纱布拿来。”她轻吸了一口气,搁下手中的石杵。 很快,从身后递过来一块雪白的细织纱布。她低头接过,用它将花泥小心包起并用力揉挤。“嗤啦啦……”芬芳的花汁如红色的泉水般流淌进瓷罐中。 梅雪霁抿起唇满意地笑了……郑府的花园里花开无数,遗憾的是大多皆是凡品。她看来看去,只有这金边赤兰才是列名于《撷芳谱》中的奇葩。据说用这种花汁调配的香脂能润肤去糙、养颜生肌,具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功效。 “蕙儿,再拿块丝帕来。”她一边吩咐着侍女,一边含笑将沾满红色花汁的手指放到鼻端轻嗅……呵呵,真香啊,比起其它的花儿来,金边赤兰另有一种独特的芬芳。 一方淡粉的丝帕递了过来,她漫不经心地接过,擦拭着指尖淋漓的花汁。擦了一半,又忍不住将手指放入瓷罐中搅了一搅……嗯,不行啊,好像太稀了…… 她思忖着摇头,伸手向身后招了招道:“蕙儿,替我再去园子里摘一些金边赤兰来。” 许久,没有听到蕙儿推门出去的脚步声。她心里不由得暗暗纳闷……奇怪,平时这丫头可是勤快机灵得很啊,今天怎么啦? “你怎么不说话,蕙儿?”她轻声责备着回过头去,一抬眼,却迎上了一双含笑的眸子。 第六十三章 海上明月共潮生 “是你?”她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是我,”齐云灏微笑着靠近,拿过被她搁在一边的丝帕,拉起她的小手细细地擦拭着。 “蕙儿她们呢?”她问。 “被我支走了,”他抬起脸向她狡黠地眨眼:“要什么只管使唤我。只是……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摘这种金边赤兰。” “原来……”她低呼着,双颊顿时有些烫,“刚才一直是你……” 他默默凝视着她,呼吸几乎停滞……老天,想不到时至今日,她腮边泛起的桃晕对他依旧具有十足的杀伤力! 管束不住自己的手,他一把搂过她,紧紧地箍住她的纤腰,凑过脸去,在她唇间印上羽毛般轻柔的一吻。 “唔……”她的脸更红了,嘴角不由自主地挂上了一抹甜蜜的笑:“今天怎么有空……不用去书房了?” “不用,”他意味深长地笑,轻轻地凑近她耳畔道:“今晚,我只属于你。” 她芳心一荡,忙不迭地低下头去,有几分欢喜,又有几分疑惑。 蓦地,她搁在身侧的手被他温暖的大手包起:“走吧。” “去哪里?”她吃惊地抬起头,却见他的双眸中有点点柔情荡漾如涟漪。 “傻丫头,”他忍不住笑了,伸手挂了一下她的鼻尖,“你不是心心念念要出府逛逛吗,趁着现在天黑,我陪你出去。” “真的?”她的眸光一亮,转瞬之间又有些黯然,“又让郑铎他们前呼后拥地跟着?” “不,”他笑着向她眨眼,“咱们偷偷出去!” 被齐云灏拖着手在黑魆魆的花间小道上快步疾走,梅雪霁不由对他卓越的认路本领佩服得五体投地……刚才从房中出来,他带着她左一拐、右一绕,轻轻松松地就躲过了在园中巡逻的几队侍卫。在她已然头昏脑涨,辨不清方向的时候,他却依旧胸有成竹地大步向前……哈哈,放在现代,他这样的人绝对适合做间谍…… 正在胡思乱想间,忽觉眼前骤然明亮,前方蜿蜒如龙的白墙黛瓦之上,闪烁着漫天的星光。 她停住脚步,摇了摇他的手:“往哪里走?” 他神秘地笑笑:“不用走,用飞。”说着,搂住她的腰身提气一纵,“呼啦啦……”耳边一阵风响,几番起落,再着地时,二人已然置身围墙之外。 梅雪霁跟着他“飞”习惯了,这次倒是没有表现出一丝的惊慌,相反,秀美的小脸上还漾满了兴奋的笑。 齐云灏伸手撮在唇边打了个唿哨。远处幽暗的树林中立即传来了嗒嗒的马蹄声,转瞬之间,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披着满身皎洁的月光向他们缓缓驰来。 梅雪霁的心霎时被惊喜占满:“原来你早有准备!” “是的,”齐云灏将她抱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马,双手环过她的腰牵住了缰绳,“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乌黑的骏马如同掠过树梢的疾风,奔驰在同样墨染般的夜色中。 梅雪霁倚靠在齐云灏的怀里,耳边除了风声,还有他的心跳。“咚咚咚咚……”一声声沉着有力,渐渐地与她的心跳合为一律。 真好!她想,真希望就这样一直相偎着飞奔下去,直到……天涯海角。 “哼……”齐云灏的胸腔间忽然传来一声闷笑,“他们跟来了。” “谁?”梅雪霁兀自还沉醉在甜蜜的期冀中,回望他的目光里带着几许迷茫。微启的红唇上一点星光闪烁,亮泽如暗夜的清露。 齐云灏长眉微挑,轻轻勒住马,情不自禁地俯下头来在她的笑魇中印上一吻。 正痴痴相望间,忽听得身后马蹄声由远至近,待回头看时,却是钟启和耿飙。 “主子。”二人在马上躬身抱拳。 齐云灏勾唇苦笑:“本想和霁儿单独出逃,没想到还是被你们追上了。” 钟启愣怔了一下,面上拂过一丝尴尬:“保护主子是我等的责任,若有闪失,属下万死难辞其咎。” 齐云灏和梅雪霁对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含笑点头道:“好,不为难你们了,就远远地跟着吧。” “是。”钟启和耿飙一齐拱手施礼。 三匹骏马如同三道闪电,在夜色中相随飞奔。初秋的夜晚天气薄凉,深郊的小径上草色苍茫。周遭寂寂,唯有清脆的马蹄声伴着微尘一路飞扬。 “冷吗,霁儿?”齐云灏**了手臂,让怀中的人儿更加贴近他温热的胸膛。 “不冷。”梅雪霁心中暖意翻涌,侧过头来对他报以微笑。 冷不丁,耳边飘过他的一声低叹:“对不起……” “什么?”她有些微愣。 “不论你随我去到哪里,都会有人跟着,我知道你不喜欢……” “没关系,”她微笑着打断他,将手罩在他握缰的大手上,“只要有你,随处是天堂。” “霁儿……”他又惊又喜地抬起眼,眸中光辉流转,与天幕上的群星汇成一色。 蓦地,吹面而来的晚风变得温暖而湿润,空气中微带了些咸腥的味道,耳边一阵阵涛声传送,似远还近,让人听了依稀有身处梦境的迷茫。 “到了。”齐云灏轻吐了一口气。 马蹄渐渐放慢,绕过遮目的一片树林,眼前豁然开朗。月光下,一望无际的大海幽幽地泛着深绿的光,波涛起伏,一遍又一遍地涌起又退下,带着依恋和柔情轻轻拍打着银白色的沙滩。潮声阵阵,低缓而从容,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停下脚步,静心聆听它的旋律。 “云灏,”梅雪霁扬起头,眼里蒙上了一层轻雾,“这就是你要带我来的地方?” “是的。”齐云灏望着她静静地笑,伸手将她从马背上抱了下来,“走吧,走近去看看。” 梅雪霁被他牵着向大海走去,脚下细砂柔软,每一步都如同踩在云雾里。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她问,目光依旧盯紧了眼前美丽如梦幻般的大海。 “为了奖励……不,为了感谢你。”他回眸凝视她。 “感谢?”她一愣,“感谢我什么?” 他不语,一把将她抱起。海风低唱,将他的袍袖高高扬起,犹如出航的风帆。 “到底怎么啦?”望着他微眯的双目,她如坠五里雾中。 齐云灏依旧沉默,抱着她一步步走向海岸边黝黑的礁石。选了一处光滑平坦的地方,将她小心翼翼地放下。 她两脚悬空坐在礁石上,面对他忽然郑重起来的神色,禁不住又是吃惊又是好笑。 “别闹了……”她咧开嘴。 齐云灏神情肃穆地一抖袍袖,整了整被风吹乱的头,向着梅雪霁深深地揖拜下去:“霁儿,为了天启的江山和百姓,请受我一礼。” 唇边的嬉笑渐渐地退却,梅雪霁诧异地抬起眼,却现伫立在不远处的钟启和耿飚已经朝着她的方向跪下身来。她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由得膝弯一抖,身子从礁石上滑落。齐云灏抢前一步,伸出手臂将她搂在怀中。 梅雪霁望着他微蹙了眉头:“你吓着我了。” “对不起,”齐云灏俯下头轻吻着她的鬓,眉梢眼底又漾起了微笑,“我不是吓你,而是真心地感谢你……知道吗,霁儿,今日一大早,那十位知府竟然不约而同地来我这里呈递请罪表,痛陈自己瞒税欺君之过,并竞相开库献银,恳请朝廷宽宥……” “是吗?”梅雪霁喜出望外,一把攥住了他的手,“呵呵,我不过是吓吓他们,谁知道真的收效了。” “的确有奇效。”齐云灏含笑回握她,掌心的温暖绵绵而至,“只让他们主仆碰面,却不给机会细谈,这招虚虚实实教人如何分辨?那些知府们只当我们证据在握,哪会知道这其实只是你的虚晃一枪……哈哈,霁儿,你是怎么想到这个主意的?” “嗯,这个嘛……”梅雪霁轻咬下唇沉吟着……该怎么解释呢?古人还没有意识到财务大人的重要性,在他们眼中,账房充其量不过是能写会算的奴仆。其实在州府之中,掌握财政状况的,除了知府本人便是他了。趁着知府们还没反应过来,逮住账房便是逮住了先机…… “还有一个好消息,”面前的他依旧满脸兴奋,对她的吞吞吐吐丝毫不意为意,“朝凤楼的玉翎雀已全部运抵涪县,据说果然神勇,灭蝗无数。” 第六十四章 一种相思两处愁 “太好了!”她开心地瞪大了眼睛。 月光下,她的笑颜灿烂如烟花绽放,满头青丝被海风撩起,在颈项间柔柔地缠绕。望着她无瑕的明眸,齐云灏的心霎时澎湃如身后的海潮。 “霁儿,”他垂下眼哑声低唤她的名字,将她按入自己宽阔的胸膛。 “……我要感谢天、感谢所有的神灵将你赐给了我。自从身边有你,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快乐和幸福。今生只要有你相伴,再多的困难、再重的责任我都能坦然承担,并且甘之若饴。” “云灏……”梅雪霁紧紧地回拥他,泪水收刹不住,濡湿了他胸前的衣衫。 他用双手捧起她的脸,拇指轻柔地拂去她腮边的清泪:“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表达我的这番心思,思来想去,便想到了这里……在我十五岁那年,受父皇之命出宫办差时曾来过这里……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海……已然不记得初见时心中的震撼与痴迷,唯一记得的是,当晚我曾偷偷地骑马出来,一个人对着这片大海呆坐到天明……” 到这里,他微笑,两点月华在他眸中轻舞婆娑:“你喜欢吗?我猜想你也会和我一样喜欢这里,喜欢月光下静极了的海面,喜欢海风轻柔拂面的感觉……” “喜欢!”她不想哭,但还是有一滴泪悄然滑入她含笑的嘴角。 海上生明月。 仰头细看,你会现那穿行在薄云间的月亮竟然是粉色的。那是一种从未见过的柔美与娇嫩的颜色,仿佛婴孩的笑脸、仿佛沾露的花朵、仿佛此刻绽放在梅雪霁颊边的红晕…… 她确是玩得有点疯了。青莲色的丝缎绣鞋被她脱下甩在了一边,裙摆轻轻提起,露出一双玉也似的纤足翩翩地踏浪而行。不时俯身拾起沙地上的贝壳,放进齐云灏兜起的衣摆中。 贝壳装满了,她意犹未尽地在沙滩上堆起了沙城,往往城未建好,便被渐渐上涨的海潮夷为平地。她并不气馁,换一个地方继续堆。再堆再塌、再塌再堆…… 轻柔的海风卷起她的笑声,传送到很远很远。 终于,她累了,静静地坐下来,偎依在齐云灏的怀中。鬓边的乌被微风带着,一下一下地轻抚着他的面庞。 齐云灏搂紧了她,望着她唇边犹带的恬笑,心中涌动起浓浓的爱惜与留恋。俯下头去,他亲吻她的眉眼,声音里带着几许惆怅。 “霁儿。” “嗯?” “明天……” “明天怎么了?”她抬起手轻抚他打结的眉心。 “明天,咱们要回宫了。” 她默然,抚眉的指尖却是一僵。 “许多大事需要回宫去办,再也拖不得了……”他解释着,觉得喉中有些涩。 她不语,收回手来抚弄腰间的丝带。蓦地,一只大手紧紧地裹上她的手背,凝望的双目一眨不眨:“你愿意随我回去吗?” 回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 面对她的沉默,他霎时心生忐忑……她是林间畅意翻飞的紫燕,青山绿水才是她向往的家园。宫廷中没有她要的自由,有的只是规矩、责任、争斗……单凭着他的挚爱,能让她心甘情愿地随他回到宫中吗?如果她不愿意,他又该怎么办…… 正在千思百虑间,却见她缓缓地抬起了头,目光专注而清亮。许久,一点笑意从她唇边漾开,渐渐地盈满她的眉眼。 “我愿意……只要有你,随处是天堂。” 一场夜雨打落了上林苑中满树的桂花。铺满落叶的青石径上,到处是星星点点的金色花蕊,远远望去,仿佛铺了一层娇黄的绒毯。而那萦绕在树梢间的馥郁甜香却依然不减,悠悠地浮荡在雨后清新的空气中。 齐云灏和齐天驰并肩漫步在太液池边的竹木廊榭下,脸上都不由自主地挂上了几分郑重。 “……是这样吗?”齐云灏停下脚步,微微蹙起眉头。 齐天驰垂下眼道:“正是。臣奉旨去秦府之时,正好赶上了秦公子出殡。” 齐云灏的眼中拂过一丝怀疑:“有那么巧的事?朕正打算治他的罪,他却偏偏死了?” “臣也觉得奇怪。那秦公子是落水而亡的,尸身捞起时,已然腐朽肿胀,面目几乎难以分辨。” “几乎?”齐云灏挑起了剑眉。 齐天驰凝神回想,禁不住摇了摇头道:“几年前臣曾见过那秦洛泉一面,对他的长相多少还有些印象。那日见了棺中的尸身,虽觉面目浮肿不堪,眉目间倒还有几分相像。” “哦……”齐云灏低头思忖着,唇边忽然浮上了一丝冷笑,“秦相失了爱孙,想必痛不欲生吧?难怪自朕回宫以来,一直见他称病不朝。” 齐天驰点头道:“那日在相府见到他,倒真的虚弱憔悴、步履蹒跚,看上去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齐云灏眸光一闪,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不愧是秦相。” 齐天驰一愣,抬头看见齐云灏挂在嘴角的一丝讥嘲,心中不由一动,霎时明白了几分。 “陛下的意思是……他在装病躲着您?” “随他。”齐云灏轻哼一声掉过头去:“既然病了,不妨就让他多修养一段日子吧。趁着这个机会,中书省中他的那些手下也该挪挪窝了。眼下正是朝廷用人之际,正好派几个去东南督建海塘,剩下的都送去涪县赈灾灭蝗吧。” 齐天驰眼睛一亮,唇角不由渐渐勾起:“好主意!陛下可以同时从各州府县衙选拔政绩官声优良的官员入京充实中书省,想必定能一举改革旧风。” “哈哈哈……”齐云灏朗笑着不住点头,伸出手来拍了拍齐天驰的肩头:“不愧是自小和朕一同长大的十八叔,处处和朕心意相通!” 齐天驰不语,安静地望向他,目光中恍惚闪过一丝复杂的意味。 齐云灏心头一沉,渐渐地收了唇边的笑,伸手拂开遮目的藤萝,径自跨出廊榭,信步向西而行。齐天驰默默地跟随在他的身后。 毕竟是深秋了,太液池边远远近近的树木都染上了深浅不一的金黄,信目望去如同一幅彩锦,一半铺在岸上,一半浸入水中。湖水间翻飞着雪白的苍鹭,不时用翅尖点了水面,泛开半湖的涟漪。 秋风拂过,落叶成阵,厚厚的枯叶在脚下出“嚓嚓”的脆响。齐云灏放慢脚步,听得齐天驰渐渐走近,含笑回过头来。 “记得朕八岁那年得了一场大病,几乎性命不保。是你日日坐在朕的床边陪伴照料。朕痊愈下床的那天,咱们也是信步走到这里。当时你对朕说,不管将来怎样,你我永远是挚友,一生相扶相助、不离不弃……不知你可记得?” 齐天驰垂下眼帘,唇边挂上了一弯浅笑:“臣记得。” 齐云灏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自朕登基以来,十八叔一直信守诺言,忠心辅佐朕,是朕身边不可或缺的臂膀。反倒是朕,有些绝情了……” 齐天驰闻言一怔,缓缓地抬起眼,却见齐云灏从腰间掏出一块黄澄澄的金牌来,塞到他的手中。 “腰牌还给你,今后你依然可以自由出入朕的后宫。” 齐天驰呆望着掌中沉甸甸的金牌,却并没有屈指握住:“臣……” 齐云灏含笑摆了摆手道:“收下吧,从前是朕狭隘了,如今……呵呵,早已心随境迁。” 齐天驰望着他清朗的笑容及眸中闪烁的一点柔光,心不由自主地一坠,赶忙用淡淡的微笑及时盖住了眼底的黯然:“谢陛下。” “哈哈,十八叔总是这般拘礼。”齐云灏好心情地低叹一声,又与齐天驰并肩前行。 一片浅黄色的银杏树叶离开枝头,飞旋着缓缓落下,停在了齐天驰的肩头。 齐云灏停下脚步,伸手从他肩上取下了这张扇形的落叶,捻在指间把玩着。 “十八叔正值燕尔新婚,与澄王妃……想必琴瑟和谐吧?” 齐天驰的呼吸霎时乱了节拍,脚步晃了一晃,立即站住了:“臣……不敢怠慢公主殿下。” “怠慢?”齐云灏吃惊地重复他的话,“为何这么说?” 齐天驰淡淡地回望他,眼底闪过一丝讥嘲:“臣能做到的只有这个。臣已奉旨为天启娶了她,却无法为了天启而与她夫妻恩爱。” 齐云灏盯紧了他,浓密的长眉紧锁,口气中带着几分困惑:“凤凰公主容颜倾城、温婉知礼,十八叔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既娶了她,却又为何不试着接受她?” 齐天驰侧过头,将目光投向烟波浩淼的太液池水。清风拂起他湛蓝的袍角,将他唇边的一抹微笑衬托得益苍白。许久,方才有一声轻叹逸出他的胸臆。 “陛下何必相问?答案在陛下这里……” 第六十五章 直道相思了无益 掬月宫西殿。 窗前的水晶盘中,堆满了来自西域的瑰香葡萄。一粒粒圆润饱满、紫黑透亮,仿佛少女凝睇的眸子,闪动着诱人的光芒。 梅雪霁伸出手去捻了一粒,娴熟地剥去外皮,递到了梅雪峰的嘴边。 “哥,你尝尝。” 梅雪峰偏过头,有些不太自在地用手接过了,却不吃,只是捏在两指之间轻轻转动:“霁儿,别忘了你我正身处宫中,即便是手足,多少也要顾忌君臣之礼。” “君臣之礼?”梅雪霁望着哥哥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由有些愣。 梅雪峰静静地看着她:“哥哥只是太医院的一介太医,而你却是掬月宫的梅小主,陛下的妃子……” “我不是……”梅雪霁打断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收去。 梅雪峰笑了:“傻丫头,何必斗气嘴硬?陛下待你的那份心,宫中上下谁人不知?莫非你还想着要抛下他,私自逃出宫去?” “哥……”梅雪霁心头一跳,不禁飞红了双颊。 梅雪峰望着妹妹娇羞难耐的样子,再一次忍俊不禁:“好了,接着说你们在涪县的见闻吧,哥哥正听得入迷呢。” 梅雪霁莞尔,莹澈的眸子里又放出光来:“……方才说到哪儿了?哦,对了,说到玉翎雀被放归田间,哈哈,果然如同天降神兵,骁勇非凡,一日之间,竟然灭蝗无数。郑铎赶紧回来报喜,云灏听了也是兴奋不已,忙不迭地骑了马赶赴田间查看。第二天还乐颠颠地跑来同我商议:既然玉翎雀能灭蝗,那其他的禽鸟是否也可以呢?涪县的飞鸟几乎绝迹,眼下要去别处捕了送来却也不易。但是鸡鸭之类的倒是不少,只是不知道鸡鸭是否也可以用来灭蝗?” “鸡鸭灭蝗?听来倒是新鲜。”梅雪峰挑起眉尖,讶异不已。 “哈哈,我说我也不知道。不过,这个法子倒是不妨一试。于是,他就颁下旨意,让各村各户将原打算送去蝗神庙祭神的鸡鸭统统赶往田间……” “那么,这个法子果然奏效了吗?” “当然奏效了!”梅雪霁乌黑的双瞳灵动如溪水,眉宇间透着十分的得意,“你不知道,那些鸡鸭虽然飞不上树梢,但是对付地面上的蝗虫却同样不弱。早上一群群地被赶到田里,晚上只只脑满肠肥地踱步回来……呵呵,说起来还是云灏聪明,想到了这个省钱又省事的主意……” 梅雪峰听着妹妹兴奋不已的叙述,微微地眯起了眼睛……曾几何时,霁儿接到被宣召进宫的圣旨还是那样地抗拒与决绝,偷偷地画花面容,只为躲开那个人的注目……如今,她与他之间,想必早已情根深种了吧?看她不经意地说出他的名字,神情间涌动的是骄傲和温柔。好像一位邻家少女,在人前得意地炫耀自己的情郎,完全忘了他是坐拥天下的帝王、忘了他九五至尊的身份…… 这一切,想必与皇帝陛下对她的真情挚爱是分不开的。 但愿,这一份甜蜜与幸福,能伴她一生…… “哥,哥?”衣袖被人轻轻扯动,梅雪峰抬起眼,却见妹妹正略带讶异地盯着他瞧,“你怎么啦?只顾一个人笑着呆,在想什么?” 梅雪峰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 梅雪霁偏过头,目光中闪过一丝狡黠:“呵呵,我知道了,哥哥此刻的神情,活脱脱像一个人。” “谁?”梅雪峰的心砰然而跳。 两朵梨涡在梅雪霁的粉颊间时隐时现:“谁?哥哥还和我装糊涂?她早和我说了,今生……非你不嫁!” 梅雪峰搁在几上的手蓦地颤动了一下,滑落到膝头。 “别胡说……” “呵呵,”梅雪霁笑着抿嘴,“想不到哥哥竟然如此怕羞畏缩,还不如萝萝坦荡。别忘了,你是大男人呢,世间只有凤求凰,哪里听说过凰求凤?” 梅雪峰垂下眼,唇边划起了一道无奈的弧线:“她是凰,我却是凡鸟,不敢心存攀附之念。” “哥……”梅雪霁瞪大眼睛,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地收尽,“你何必妄自菲薄?若是真心相爱,管什么身份地位?萝萝是好女子,对你又痴情一片,若是错过了……” “别说了,”梅雪峰苦笑着摇头,“云和泥永远不会有交融的一日。即便公主殿下真有这份心,看来我……也只有辜负了。” “哥!”梅雪霁焦急地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抓住梅雪峰的手道:“为什么要辜负她?你在顾虑什么,是云灏吗?我可以求他为你们赐婚……” “不要,”梅雪峰推开她的手,神色中带着一丝黯然,“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 “哥……”梅雪霁还要开口,却见殿外珠帘一闪,侍琴手持青瓷托盘悄然而入,来到她的跟前低头行礼之后,将盘中的一只琥珀镶金小碗搁在了几上。 “少爷,药煎好了。” 梅雪峰端起药碗在眼前晃了一晃,有些满意地点头道:“嗯,火候正好。霁儿,快趁热喝了吧。”说着,将碗递到了梅雪霁的面前。 梅雪霁下意识地伸手接过,一时没有明白过来:“我又没得病,为什么要喝药?” 梅雪峰和侍琴对望一眼,嘴角挂上了一抹笑:“这是补药,陛下特意吩咐我为你开的方子。” “他?”梅雪霁更是不解,“好端端的他干嘛要我进补?” 耳侧“噗嗤”一声轻笑传来,却原来是伫立一旁的侍琴匆匆地掩了口。 梅雪霁的一双明眸流转在他二人之间,心中又是疑惑又是懊恼:“做什么神秘兮兮的?若是再不明说,我就倒了它!”说着,作势端着碗立起身来。 梅雪峰急忙按住她:“好了,好了,别使性子,辜负了陛下的心。” “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药?” 梅雪峰无奈地一笑:“这药叫做衍宗散。” “衍宗散?”梅雪霁重复他的话,一时如坠五里雾中。 身旁的侍琴又是一番“吭吭嗤嗤”笑个不止。梅雪霁呆望她的笑颜,心头忽地一动……衍宗散、衍宗……莫非? 一瞬间,颊边火烧火燎地烫了起来,她伸手捂住面庞,羞得抬不起头来。 “圣驾到!” 一声悠长的通禀传来,殿外响起了轻快的脚步声。齐云灏身着明黄色沧海龙腾朝服大步而来。满头的黑束于赤金帝冠中,益衬得他神清气爽、俊逸出尘。 “哦,雪峰也在这里。”他伸手扶起正要跪下行礼的梅雪峰,脸上满是温和。 “霁儿,”他轻唤着把目光移向梅雪霁,却现伊人正僵立在窗前,背对着他。 “怎么啦?”他疑惑地走过去扶住她的双肩,回头向梅雪峰投去征询的一瞥。 梅雪峰偷偷向身边的琉璃几努了努嘴,齐云灏的目光凝在琥珀镶金碗上,片刻之后,他眸光一闪,唇边带上了难抑的微笑。 “你们退下吧。”他向梅雪峰和侍琴挥了挥手。 “遵旨。”二人瞥了一眼梅雪霁,一同行礼告退。 柔和的晚风拂过窗棱,带来了丹桂的芬芳。窗边淡金色的雪绫纱被清风带起,一搭一搭地轻拍在梅雪霁的肩头。 蓦地,她的颈窝处又搁上了一个沉甸甸的下巴,有熟悉的气息传来,撩拨着她耳后敏感的肌肤。 “霁儿……”他的鼻音深重,口气中恍惚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给我一个孩子好吗?” 梅雪霁心头一荡,忽觉腰间收紧,却原来是他从身后牢牢地环住了她。 “答应我……”他小声央告着,用齿尖轻噬她的耳廓。 她面红耳赤,在他的刻意撩拨下浑身**。 “你……你不是已经有了昭儿?” “呵呵,”他朗笑,伸手扳过她的身子,乌黑的眸子灼灼生光,“不够,我要你和我的……” 她静静地凝望他……虽然带着笑,他的目光却分外认真,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满含了忐忑与期待。 只是一瞥之间,她的心忽然变得柔软无比。眼前的他温柔而执拗,仿佛春日里和煦的暖阳,足以融化一切冰雪。 她笑着叹了一口气,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柔声道:“这种事随缘就好,何必急于一时?” 第六十六章 宝帘闲挂小银钩 他笑而不答,一边抱起她坐在自己的膝上,一边端起几上的琥珀镶金碗递到她的唇边。 “乖,喝了吧。” 面对他低声慢语的纠缠,她无奈苦笑。只得接过来,小小地啜了一口。 再抬起头时,却正好对上他欣喜的目光。 她眼波一闪:“要我喝了这药,先得答应我一件事。” “哦,我的霁儿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讨价还价?”他长眉微挑,眼里含着三分趣味:“好吧,且说来听听。” 她含笑轻咬下唇:“我想……替我哥哥向你要一个人。” “要人?是女人吗?”他忍俊不住,“莫非雪峰看上了哪位女子?” “正是。”她点头,决定开门见山,“我想请你为他和萝萝指婚。” “萝萝?”他的身子蓦地一僵,有些难以置信地盯住了她,“他看上了萝萝?” “是啊,”她换上一副嘻笑的神情,“我哥喜欢萝萝,萝萝心里也有我哥,不妨成全他们吧。” “这……恐怕不合适吧?”他沉吟着不住摇头,“毕竟,他们两个……” “地位悬殊,不般配是吧?”她斜睨他,略带赌气地挺直了脊背。 他不语,只是用手臂环紧了她的腰。 “仅仅为了可笑的门第偏见,就拆散他们吗?你有没有想过,萝萝对我哥早已芳心暗许,日后即便你替她另觅了王子皇孙为婿,她必也抱憾一生、怨恨一生,难道你作为哥哥竟然忍心?……” 他静静地凝视她,依旧保持沉默。 她越说越是激愤:“你是萝萝的哥哥,我是我哥的妹妹,我们之间不也是尊卑悬殊?我和你在一起,岂非也是自不量力,厚颜高攀?” “那……不一样。”他终于憋出了一句。 “哪里不一样?”她偏过头瞪视他。 他无言以对,愣怔地想了许久,方才缓缓地笑了。 “伶牙俐齿的丫头!”他宠溺地在她的唇间压上一吻,抬起眼来与她对视,“真是说不过你。不过,细想起来,你的话也有一番道理。好吧,若果真如你所说……我就成全他们。” “真的?你太好了!”她大喜,搂紧了他的脖子,“我果然没有看错,我的云灏又大气又开明、外加随和善良,真不愧是一代明君!” 他故作无奈地轻轻摇头,伸手又将药碗端来凑近她的唇边:“现在可以喝完它了吧?” “嗯。”她点头,乖乖地接过药碗将里面的衍宗散喝了个精光。 他从她腰间解下丝帕,细细地为她抹去唇边残留的药汁,一边抹,一边忍不住地笑。 “你笑什么?”她不解地盯住他。 “笑你刚才说过的话……你是雪峰的妹妹,我是萝萝的哥哥……呵呵,你想过没有?若萝萝真的嫁给了雪峰,她就成了你嫂子。偏偏你也是她的嫂子……呵呵,想来真是有趣。” 她反应了一会,脸终于慢半拍地红了。可恨的是身侧的那个人却并不因为她的满面的尴尬而放过她。相反,竟然笑得更是恣意,不依不饶地俯下头来,凑近她的耳畔柔声低语。 “霁儿,你想要的我给了你,那我想要的呢?” “我……”她心头一跳,打算同他装傻:“我不是把药都喝完了?” 他不为所动,伸手托起她的下巴,凝视的眸子闪烁如星,“那下一步该做什么了?” 她垂下长长的黑睫,“咕咚”一声咽了一口口水:“我不知道。” “哈哈哈”他朗笑着站起身来,将怀中的玉人抱紧,“我会让你知道的……” 如云雾般的淡金色的雪绫纱隔开了九华帐中的无限春色。皎洁的月光斜穿过雕花窗棱,照见榻边散落一地的衣裳。明黄的龙袍上,堆着柔润如水的浅紫色小衣;金丝细绣的龙头履旁,斜靠着粉蝶翻飞的丝缎绣鞋…… 夜,渐渐深了。榻上甜蜜的低语已然悄不可闻,唯有窗外太液池的波涛如同慵懒的鼾声,一阵阵地传入耳畔。淡淡的青烟从瑞兽熏炉中袅娜升起,将馥郁的温柔盈满了寝殿的每一个角落…… 秋高气爽,金色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暖的,早已没了盛夏的灼热。对岸扶云山顶千树红叶之后,微露翰墨阁的青砖乌瓦,不时有自在的鸟儿拍打着羽翅,飞掠过阁顶湛碧如水的天空。 掬月宫的侍女紫缨含笑走在落叶纷飞的虎皮石小径上,细碎的步履分外轻盈。在她的手里,捧着主子梅雪霁的亲笔书稿……这些天小主除了给皇子殿下上课之外,所有的闲暇时间都用在了它上面。看着她独坐在书案前,手执紫毫时忧时喜的样子,紫缨不由得好奇万分。 “主子,您在写什么?” “剧本。”小主抬头看了她一眼,笑着用手掩住了纸上的字,“先别看了,还没有写完。” “剧本?什么是剧本?” 主搁下笔,把刚写的那几页纸压在案头厚厚的书下。 “剧本嘛……就是编写的戏文,皇上将太后娘娘千秋助兴的差事交给了我,唉,真真伤脑筋……”说着,她撇着嘴唇摇了摇头,立起身来小小地伸了个懒腰。 “我饿了,今日午膳皇上还过这里来吗?” “方才乾清宫的太监们来传了,说是还过来呢。”侍琴正好挑帘而入,一边含笑回答着,一边扶着小主出了书房的门。 按捺不住满心好奇的紫缨故意放慢了脚步,瞅着小主和侍琴沿着回廊走远些了,乘机偷偷地溜回书房,从压着的书下抽出了那几页纸。 但见头一页上工工整整地写了四个大字……《红楼梦》…… “瞧,紫缨姐姐也来了,哈哈。”身后传来女子娇柔的笑声。 紫缨回过头,却见储秀宫的蓝馨和蓝筠两个小丫头正立在一丛玫瑰花前对着她笑。 “你们好。”紫缨含笑向她们点头。 “紫缨姐姐好,”蓝馨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兴致勃勃地望着她道,“姐姐行色匆匆,莫非也是要去冷香亭?” “对啊,我家主子忘了书稿,遣人来传话说让我赶紧送过去。” “啊,是这样啊……”一旁的蓝筠娇俏地吐了吐舌头,“我还当姐姐也同我们一样,赶去那里凑热闹呢。” “凑热闹?凑什么热闹?”紫缨微微一愣。 “原来姐姐不知道啊,”蓝筠和蓝馨笑着对望一眼,“你家主子这几日天天在冷香亭给各位主子们说故事呢,哎呀,真是好听得不得了,这不,各宫里的宫女太监们都同我们一样,一得空就偷偷往冷香亭跑。” “真的?”紫缨吃惊地瞪大眼睛,“她怎么都不告诉我呢……主子不说也罢了,为何侍琴姐姐和紫琼姐姐也瞒着不说……”她自言自语地嘟哝着,竟有些愤愤不平起来。 蓝馨憋着笑安慰她道:“姐姐别烦闷,这不就可以听到了吗?” 紫缨抬起头来问道:“我家主子说的是什么故事?” “叫什么来着?对了,叫《红楼梦》。” 正说着,不觉已来到冷香亭前。 冷香亭坐落在上林苑东南一座突起的小山丘上,亭边编植菊花。眼下正是秋风送爽、秋菊绽放之际,沿路的红木花架上,各色菊花争奇斗艳,如莲座、如垂丝、如松针、如毛球……五彩绚烂、馥郁芬芳。 “姐姐你瞧,他们都来了。”蓝馨捂着嘴扯了扯紫缨的胳膊。 紫缨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但见冷香亭边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有倚着树的、有踮着脚的、更有性急的还爬到了假山顶上…… 人群中却听见梅雪霁柔和清澈的声音凌凌地传来。 “……一时宝玉又一眼看见了十锦格子上陈设的一只西洋自行船,便指着乱说:哪不是接他们来的船来了?湾在那里呢!贾母忙命:拿下来!袭人忙拿下来。宝玉伸手要,袭人递过去,宝玉便掖在被中,笑道:这可去不成了。一面说,一面死拉着紫鹃不放……” 一旁的菀柔公主齐云萝听到此处,不由得拍案而笑:“哈哈,说起来这个贾宝玉倒真是古今第一痴情种啊。”说着,又着沉下脸急地催促道:“后来如何了呢?霁儿,快快讲下去。” 梅雪霁端起手边的茶盏呷了一口茶,笑着摆手道:“不行了,说了近两个时辰,我这嗓子都快哑了。” “不行!”齐云萝一把拽住她的衣袖:“你每天都是讲到关键之处嘎然而止,活活地吊人的胃口,这回我可不依,今日必须说完结局才能走!” 坐在右侧的宜妃笑着过来劝解:“殿下放过梅小主吧,看这几日将她累的。” “我不管!”齐云萝嘟起嘴,“每每听到一半,牵肠挂肚的,我也累得很。” “对啊,我的心也悬着呢。”另一侧的容妃刘缌萦点头附和。 第六十七章 乍临风霜愁客路 梅雪霁放下手中的茶盏,唇角不由漾起了一弯苦笑。 “照这样说下去,一时半会儿可说不完,要不这样吧……”正说着,她一眼瞥见了人群中的紫缨,于是笑着向她招手,“紫缨,将我的书稿拿来。” 紫缨答应着拨开人墙挤了进来,将书稿递到她的手上。梅雪霁翻着书稿微微一笑:“我已经将这个故事编成了戏文,你们既这么入迷,不如分别扮了故事里的人物,岂不有趣?” 一番话说得冷香亭内外霎时一片欢腾。萝萝容妃之流欣喜踊跃自不必说,连清心恬淡的宜妃也是禁不住地点头,那些围在亭外的宫女太监们更是肆无忌惮地拍起了巴掌。 一直坐在角落默不出声的如妃吴霜这时也仿佛如梦初醒一般地抬起眼来,与身侧的冯惜惜对视一眼,微挑的一双凤目中泛起了点点光芒:“若得亲身扮演戏中人物,霜儿此生……便无憾了。” 冯惜惜闻言一笑,内心亦是大有同感,免不得立起身来朝梅雪霁盈盈敛衽道:“惜惜多承小主相邀前来品鉴红楼故事,只是,这一听却已然上瘾,如今深陷其中、欲罢不能。故而恳请小主莫嫌惜惜粗蠢,排戏之时万望算我一份,即便扮演一个丫头惜惜也心满意足了。” 梅雪霁笑道:“冯小姐过谦了,依照你的才情扮相,必定要挑了大梁才行。” 一旁的齐云萝着急地打断她们道:“你们别这样从容揖让了好不好?霁儿快快说来,到底谁扮演谁?” 梅雪霁眼波流转,轻笑着咬住下唇:“其他人说不好,依我看,宜妃娘娘扮宝钗、如妃娘娘扮演黛玉却是再合适不过的。” “哈哈,太好了,我也是这样想的!”齐云萝兴奋不已地立起身来,“我喜欢探春,大家不许和我抢!对了,容妃你呢?赶紧说出来,免得到时候落了空。” 妃秋波闪烁,凝神细想片刻,用衣袖匆匆掩了口道:“要不,我扮晴雯可好?这部书中我独爱晴雯,嘻嘻……” 齐云萝“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呵呵,晴雯可是丫环啊,不过那孤清的性子倒是和容妃姐姐有些相象。对了,霁儿你演什么?” “我?”梅雪霁一愣,“我只管编戏,演戏的事可别扯上我……” “不行不行,说好大家同乐的,你休想逃得过去。”齐云萝眼珠一转,忍不住笑出声来,“呵呵,我看你演那个史湘云倒正合适。” “好好好,”容妃和如妃抚掌附和:“霁儿的个性正是与湘云一般无二。” 欢笑声中却听宜妃轻轻问了一句:“那么,让冯小姐演什么?” 众人收了笑,目光都落在了冯惜惜的身上。但见她一身家常打扮,满头的青丝只挽了个简单的小山髻,上面斜插着一枝赤金八宝扁簪。蛾眉淡扫,秀目流光,与平素舞台上熠熠生辉的青衣花旦相比,更有一番清新淡雅的韵致。 冯惜惜用眼扫了一圈众人,面上不禁带了些羞涩:“其实惜惜心里,早有一番痴想。素日在戏台上只扮女子,今日倒想和梅小主讨一个男角试试……” 梅雪霁闻言一惊:“你要扮宝玉?” “正是。”冯惜惜抬起头来,“恳祈小主成全。” 梅雪霁一乐,正要答话,忽听亭外有人通报:“瑾妃娘娘到。” 一阵悠扬的佩环声响过,人群倏地让开了一条道。瑾妃秦洛裳在两个宫女的搀扶下姗姗而来。 梅雪霁呆呆地望着她……今日的她出人意料地妆扮淡雅,鸦黑的堕马髻上,零星插着几枝蜜桃色的珐琅珠花,身着一袭藕荷色织罗广袖衫,束胸的月白长裙垂下湖蓝的饰带随着步履轻轻飘起。纵然身着宽松的裙衫,却依然无法遮盖她微微凸起的小腹。她一步步地朝她走来,带着孕妇特有的娇慵和袅娜,素白的纤手有意无意地轻轻搭在隆起的腹部上。 梅雪霁垂下眼帘,芳心不由自主地沉沉坠落……她知道,这时候她应该假装对一切视而不见,继续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但是,为什么笑容还是不可抑制地从她的唇边隐退,浓浓的苦涩和酸楚在口中汹涌泛滥?为什么她藏在桌下的手在微微颤抖,纵然捏紧拳头却依旧无法停止……带着深深的懊恼和自责,她垂下眼帘,用指尖悄悄捏紧了膝间珍珠色的缎面裥裙。 瑾妃停下脚步,笑盈盈地四下福了一福道:“各位姐姐妹妹辛苦了,听说大家正为太后千秋准备贺礼,洛裳虽碍于身孕无法参与,却也思量着来尽尽心。”说着,她回头向身后招了招手道:“端上来吧。” 话音未落,却见数位绿衣宫女鱼贯而入,每个人手上皆用黑漆刻花托盘托着大红的食盒,进得亭来,悄然分列两旁垂侍立。 瑾妃笑道:“近来秋燥,洛裳特地让御膳房炖了些龙头白燕来给姐妹们尝尝,虽然是粗陋东西上不得台面,多少也是洛裳的一点心意,还望各位莫要嫌弃啊。”她说着抿了抿嘴,挥手让侍女们将食盒内的玉盏一一端到众人面前。 燕窝之中,龙头白燕当属极品。玉盏内,晶莹的燕窝如同初融的冰雪,在杏仁汁内飘浮荡漾,诱人的甜香阵阵袭来。 梅雪霁手持羹勺,却久久不曾落下……瑾妃的刻意殷勤,让她顿觉手足无措。 自从出宫之后,她与齐云灏两心相印,沉浸在无比的甜蜜之中。恋爱让她几乎盲目,从决定随他回宫的那一刻起,她就在内心深处选择了无视……无视他的过去、无视他身后众多的嫔妃以及宫苑内外处处涌动的纷纭争斗…… 然而,直到瞥见瑾妃搁在隆起小腹上的那一只手,她才猛地被钻心的疼痛刺醒,无处可逃、无处可避……那腹中的,是云灏的骨血啊…… 冷香亭内不知为什么陷入了一片沉寂。许久,还是宜妃淡淡的一笑,打破了隐约浮动的尴尬。 “多谢瑾妃妹妹费心了,这龙头白燕的滋味真是不错呢。” 瑾妃回眸一笑,眉眼间媚态横生:“是吗?姐姐喜欢就好。”说着,她一瞥梅雪霁,故作惊讶地道:“咦,霁儿妹妹怎么不吃?莫非不合口味?妹妹替我们夜夜伺候皇上,最是辛劳不过了,正该多多进补才是。呵呵,还是吃一些吧。”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三分的嬉笑,却让亭中在座的众人各个变了颜色。 梅雪霁心头一跳,微微地闭上了眼睛。胸中涌起万千滋味,眼前不由浮现起齐云灏墨玉般漆黑的眸子,和唇边那抹深情的笑。 “霁儿,虽然我的过去配不上你的纯洁,但是我却愿意用今生唯一的爱来补偿……”眼眶蓦地一红,万缕柔丝化成了暖流在胸中翻涌。 “云灏,”她在心里柔声低唤,“为了你,我愿意永远盲目下去”…… 百转千回之后,她勉力启齿一笑:“多谢瑾妃娘娘。” 九月的栩宁尚是秋风送爽,丹桂飘香的和煦天气。而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西北边陲韩州却已然进入了天寒地冻、万木凋零的季节。 一夜北风紧,带来了漫天飘飞的鹅毛大雪。韩州城外的留君客栈周围,早已是一片白莽莽的冰雪世界。 “吱呀……”一声幽响传来,从客栈二楼的一扇房门中,露出了一张年轻女人的脸。那女子约摸十**岁年纪,眉目婉丽,青白的瓜子脸上残留着隔宿的脂粉。她一边探出头来朝四周小心张望,一边用手揽紧了怀中的包袱。 静夜的客栈仿佛一座空城,听不见一丝声响。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抬手略略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就要提裙跨出门去。 “站住!”身后有冷冷的声音传来。她蓦地一惊,待回头时,却现自己的主人秦洛泉正叉着手立在屋子正中。 此时的他已养了满脸的络腮胡子,原本飞扬俊美的面容不复可见。跳跃的烛光将他的五官笼罩在浓浓的黑影之中,看上去既憔悴又阴冷。 “窈娘,你要去哪里?”他用手扶了扶披在肩上的大毛风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窈娘低下头,一颗心几乎扑腾到了嗓子眼:“我……我去解个手。” “嗤……”秦洛泉冷冷地一笑,用眼打量她身上厚厚的棉袄和怀中搂着的硕大包袱,“去解手需要这样打扮?哼,还带着行李?” 窈娘无语,眼看着秦洛泉朝她步步逼近。 秦洛泉低声说着将房门关紧,用手抬起了她的下巴:“女人,你想逃离我?” 窈娘浑身轻颤,在他凛冽的注视下止不住地泪如雨下。膝弯蓦地一软,她对着秦洛泉跪了下去。 “公子爷,您放过我吧。这里天寒地冻、满目荒凉,窈娘实在过不惯,不敢再往前走了。求公子爷放我回去吧……”她一边说,一边啜泣着抱住了秦洛泉的双腿。 耳边呼地风声顿起,一只大手紧紧地攥住了她的衣领,将她从地上拎了起来。她惊恐地抬头,却看见了一张狂怒的脸和一对红的眼睛。 “你过不惯?你当你是谁?你不过是我秦家的家生奴才,我秦大少爷暖床的婢妾!这一路上亡命奔逃的苦楚,我都尚且熬着,你这贱人凭什么抱怨?” 第六十八章 谁家玉笛暗飞声 一丝恨意涌动在窈娘的眼中,她用力咬住下唇,一字一句地反击道:“我凭什么要熬着?我又没有欺君弑主……” “住口!”秦洛泉低声喊叫着,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你想害死我?你这没心肝的贱人,亏得我平素疼你爱你,对你一片真心……” 窈娘奋力挣开他的手,低头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啐!你对我真心?你要是真心,为何对府上的丫环们个个不放过?你要是真心,又怎么会去招惹皇帝的女人……” “该死!”秦洛泉吼叫着用手卡住了她的脖子,一双混浊的眼睛透出凌厉的杀气,“贱人,你活得不耐烦了?” 窈娘手忙脚乱地挣扎着,却哪里是他的对手?眼看着一双秀目渐渐上翻,脸上隐约泛起了黑气。 正在这时,忽听得客栈的大门外传来了焦急的叩门声。 “谁啊?”掌柜的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踶着鞋走去开门。霎时间,呼呼的风雪声伴着马的嘶鸣扑面而来。 掌柜的睡意顿消,忙打点精神问道:“几位客官可是要住店?” “不是,我等是朝廷派来的捕快,前来缉拿要犯。” 秦洛泉浑身一抖,双手不由自主地从窈娘的项间滑落。 “完了,京里的人追来了……不行,我得赶紧把隔壁的侍卫们叫起来,趁他们搜屋之前从后门逃跑……”他一边神经质地在屋里走动,一边哆哆嗦嗦地套上衣服鞋袜。 眼前忽地晃过一道青影,定睛看时,却是身着青色布袄的窈娘从地上跃起,一把推开房门冲了出去。 走廊里霎时回响着她凄厉的叫喊声:“各位大爷,他在这里,你们要抓的人在这里!”…… 夜,深宫的御书房中忽然传来一阵幽扬的笛声。笛韵如风,时而低回婉转、时而深情似诉,在画梁间悠荡数圈,又飘过敞开的窗棂,散落在无边的夜色中。 梅雪峰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凝神细听,游廊间高悬的青纱宫灯在他头顶静静地泛着柔光,将他淡泊的影子长长地拉在身后。 “哦,是梅太医来了?”前方传来一声低问。 梅雪峰抬起头来,却见太监总管刘谦益正立在他的面前,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十分的和气。 “刘公公好。”梅雪峰含笑俯下身去,对他施了一礼。 刘谦益赶紧上前扶住他,口中笑道:“梅太医不必如此客气,快随咱家进去吧,皇上正等着你呢。” “是。”梅雪峰点了点头,迈步随着刘谦益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小心翼翼地试探:“不知陛下星夜召见微臣,是何缘故?” 刘谦益回头看着他,双目微眨,嘴唇抿了又抿:“呵呵,这会子咱家可不敢乱说,总之是天大的好事儿……” 婉转的笛声霎然终止,齐云灏抬起头来,眼底拂过一丝浅笑。 “雪峰来了?坐下吧。” 梅雪峰一愣,还是低声道了句“遵旨”,依言坐下。 齐云灏一边把玩着手中的玉笛,一边闲闲地打量着这位沉默不语的青年。眼前的他面容清朗如玉,神色间带着几分憨厚和执着。一双骨节突出的大手紧紧地相互攥着,看得出此刻他的心中正交缠着忐忑和紧张。 嗤,真不知道素来活泼多话的萝萝怎么竟会看上了这么一个闷葫芦…… 齐云灏压下胸中涌起的一声暗笑,眼光不由自主向墙角的一扇雕漆兰竹屏风瞥去。那屏风下面,微露着两幅绣裙,此时绣裙的主人们想必正在凝神细听吧? 呵呵,一个是他芳心荡漾的宝贝妹妹、一个是他热心牵线的宝贝娘子,这两个小女人可都不好惹啊…… “嗯哼……”齐云灏清了清嗓子,再次把目光投向梅雪峰,“今日朕召你来也没别的事,只是想同你闲话家常。毕竟你是霁儿的兄长,也便是朕的亲人了。”说着,他剑眉一挑,决定开门见山,“听霁儿讲,你至今尚未成家?” 梅雪峰愣怔了一下,忙不迭地垂下双眼:“正是。” 齐云灏点点头,用眼睛盯紧了他:“那么,可曾聘下哪家女子?” 梅雪峰的脸上蓦地泛上一阵红,口齿也不由自主地结巴了起来:“这……还,还没有。” 齐云灏向屏风后扫了一眼,隐约听见那里传来了几声嬉笑。 “如此……朕替你指婚你可愿意?”他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梅雪峰仿佛遭遇雷击般地抬起头来,张大嘴巴呆坐无语。 齐云灏好整以暇地用手指轻抚自己的下巴,心中暗自笑……这个傻子,一会儿要是听说指婚的对象竟然是菀柔公主,还不知道要呆成什么样子了…… “呵呵,霁儿不止一次地在朕跟前说,你和萝萝郎才女貌,正堪为配,朕思之再三,也想玉成此事,你看……” 耳边忽地响起“噗通”一声,抬眼看时,却是梅雪峰离开座位,俯身跪在了地上。 “臣……臣不敢有附凤之念,恳请陛下收回成命。”他的声音低沉暗哑,神色中却带着十分的坚决。 齐云灏对眼前突的情势大感意外,愣怔许久方才慢慢地觉出了气愤。忍不住将手中的玉笛重重地搁在案上,冷笑道:“哼,想不到梅太医眼高过顶,竟然连我天启堂堂的公主也不放在心上!” 梅雪峰身子一颤,双臂撑地抬起头来:“陛下恕罪,臣不敢轻慢公主殿下,臣自惭形秽、无意求凰……臣……臣已有了意中之人……” 屏风后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呜咽,紧接着是一个焦急的声音:“萝萝,萝萝你别哭,我……我去问他!” 眼前蓦地人影一晃,却是梅雪霁如旋风一般地冲了出来,几步跨到梅雪峰面前,蹲下身来紧盯住他的双眼。 “哥,你在撒谎对不对?你的事情难道我还不清楚,你哪里有过心上人?何必这么说,何必要伤萝萝的心……” 梅雪峰闭上双目,内心中仿佛有尖厉的刀刃划过……屏风后面的,莫非就是公主殿下?天啊,难道他真的伤了她吗? ……可是,谁又能知道他心中的无奈? 纵然有情又如何?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又岂是他乡野布衣的良配?她不可能为了他放弃宫中的荣华,正如他无法搁下自己的梦想一般…… 齐大非偶,还是早早断了这份痴念吧。 想到这里,他抬起头来,对着妹妹淡然一笑:“哥哥没有撒谎。在你入宫之后,哥哥在万花山上偶遇了一位采药的女子,她……她虽然出身贫寒,却温婉端庄、知书识礼,愿意与我平淡相守,照料医馆、操持家务……我早已对她心仪,誓约嫁娶。” 梅雪霁呆望着哥哥脸上瞬间闪动的光芒,心中不由惶惑起来:“不可能……既然如此,你为何从未同我提过?你,一定在骗人、你骗人……”她一把将哥哥搀扶起来,抓住他的手臂使劲摇晃。 身后蓦地传来一声低叹:“霁儿,算了。既然无心,何必强求?” 梅雪峰身形一挫,缓缓地寻声望去。但见摇曳的灯影下,菀柔公主手扶着画屏悄然伫立着,面色苍白,眼中闪烁的分明是晶莹的泪。 纵然伤心到极处,她却依旧倔强地笑着,笑容惨淡如凌霜的花朵,让人不忍再看。 梅雪峰的心在她含泪的注视下霎时抽紧……萝萝,萝萝……他在心中轻唤着这个名字,本以为可以做到潇洒、本以为能够放下,却为何所有的武装在她面前却骤然不攻自破? 忽然之间,他的心柔软如水,情不自禁地摇头低喃:“不,我不是……” 然而此时此刻,齐云萝却不曾听到他的嚅喏,她幽幽地回转身来向齐云灏惨然一笑道:“皇兄,今日……多谢了。我好累,恳祈告退。” 话未说完,却匆匆地低头一拜,径自转身而去。 梅雪峰呆望着她茕茕的背影消失在浓浓的黑暗之中,心,在这一刻已然随着她的脚步而失落无踪…… 翻来覆去的,脑海中只涌动着一句话:今日错过,此生想必真的无缘了吧? 距离九月十九程太后的寿诞只有几天了。 这几日,凤仪阁成了宫中最热闹的地方。每天,这里除了排戏的嫔妃、宫伶之外,还有一大群的宫女太监奉旨前来听候梅雪霁的差遣。饶是人多,照样还是被花样百出的梅雪霁指挥得晕头转向。 “不行,这个布景挂得太低了,还得再高一些……对了,就拴在两旁的柱顶上。” “第六场戏宝黛读西厢时,你们就从这个小窗里往下撒花瓣,别忘了……” “起先的时候台角挂红灯,到了第九场,就要改成蓝色的了,千万别搞错了……” “黛玉焚稿时用的火盆哪里是这个样子?换了吧,不必太华丽精致,只要素雅些的便可……” 第六十九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 冯惜惜望着她脚不点地的忙碌样子,不由唇边带笑。悄悄地走去后台倒了一盅茶来,递到她的手上。 “梅小主,喝口茶歇一歇吧,别累坏了自己。” 梅雪霁握着茶盅回过头来,正好迎上冯惜惜殷殷关切的目光,心中顿时一暖,忙含笑点头道:“多谢冯小姐。” 冯惜惜微微一笑:“小主不妨唤我惜惜。” 梅雪霁莞尔,冲她轻轻眨眼:“好的,惜惜。不过你也可以叫我霁儿。” 冯惜惜的脸上霎时漾起一层光彩:“这……如何使得?” 梅雪霁笑着拉住她的手:“怎么使不得?我早已把你当作朋友。” “霁儿……”冯惜惜轻唤着回握她的手,神色中满是惊喜。 “咱们去那边歇一歇吧。”梅雪霁一指台侧红枫树下的青石条凳,拖着冯惜惜一起走过去坐下。 冯惜惜静静地凝望着她。数月不见,这个清丽灵秀的小女子仿佛一下子长大了不少,举手投足间更添了几分妩媚的韵致。原本略显苍白的面颊隐隐地泛着健康的桃晕,明眸如水、唇红欲滴,几缕碎被汗水濡湿了,柔顺地粘在鬓边。 冯惜惜心中一动,不由笑着抿嘴道:“瞧你,方才着急上火的,出了不少汗呢。”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来,细细地替她拭去额角的汗珠。 梅雪霁含笑道了声谢,一边任她擦拭,一边低头啜饮着手中的清茶。 耳畔冯惜惜声音绵绵传来,如潺潺流水般轻柔澄澈。 “……惜惜第一次见到霁儿,便惊为天人。此生从未见过像霁儿这样完美的女子,聪颖黠慧、美丽绝伦、为人又如此随和友善,今生得与霁儿为友,实在是三生幸事。” 梅雪霁嬉笑着吐了吐舌头:“惜惜谬赞了,我哪里有这么好?就连陛下也老是说我冲动任性,令他头痛不已呢。” “哦,是吗?”冯惜惜微挑了眉梢,眼中的笑意有瞬间的僵硬,“陛下对你,想必爱入骨髓吧?就连缺点在他眼里也都是可爱的。” 梅雪霁脸上一红,唇边却是抑制不住地漾起了甜笑:“没有的事,你何苦取笑我?” 冯惜惜垂下眼帘,松开了握住她指尖的手,正思忖着该如何回话,忽听得背后有人笑道:“宝玉,怨不得我左右找不到你,原来拖着湘云躲在这里闲聊。” 待回头时,却见如妃吴霜正俏生生地立在戏台上,笼烟眉、丹凤眼,衣袂翩跹,雅丽如画。 “如妃娘娘……”冯惜惜和梅雪霁一齐立起身来,向她敛纴施礼。 如妃摆摆手,正色道:“别娘娘小姐地叫了,咱们既入了红楼,不妨就延照戏里的称呼吧。今后……只叫我黛玉便可。” 梅雪霁和冯惜惜都是一愣,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心中各自飘过几分慨叹……看来,眼前的这位入戏深了…… 如妃对她们异样的神情丝毫不以为意,伸手提着裙子缓缓地下了台阶来,四下张望道:“宝钗、探春、晴雯她们呢,怎么不见?” 梅雪霁轻咬下唇,忍笑答道:“宝姐姐和晴雯才刚回宫午膳,下晌还过来呢,至于探春……”她垂下眼,用长睫遮住了眸中的黯然,“一大早遣人来说身子不适,可能来不了了。” 如妃轻轻一笑道:“定是躲懒,看到时上了台她如何过关?”一边说,一边在她们对面找了一块青石坐下。 清风徐徐吹拂,带来了若有若无的花香。一只黑底斑彩的蝴蝶绕过花丛,翩翩地在眼前飞舞。如妃心情大好,禁不住挥袖去扑,却哪里扑得到?只见蝶影翻飞,霎时间越过青萝蔓延的山石,又掠过一树芭蕉,最终停在了一朵粉色的牡丹花上。 如妃暗自诧异,眼下已是深秋天气,怎么还会有牡丹盛开?待细看时,却蓦地现……哪里是牡丹?分明是插在乌黑云鬓间的一朵宫样绢花! 此时,绢花的主人正隐身在一丛青碧的修竹之后,茂密的竹叶在她脸上投下明晦不定的光影,让人看不清她的面目。唯一可见的是她那一双阴冷的眸子以及眸中闪烁着的仿若冰雪风霜般的寒意。 “那人是谁?”如妃指着那个身影喃喃自语,那仇视的目光让她不由自主地心生颤抖。 “谁?”梅雪霁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回头望去,但见竹影扶风,清翠若滴。侧旁虎皮石砌成的甬道上,袅袅走来一位绯衣女子。如云的鬓上,口衔缨络的赤金飞凤映着日光直晃人眼,压鬓一朵粉色牡丹衬着她满面的桃晕,鲜丽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眼见她明媚的笑颜渐渐靠近,梅雪霁不由得陷入迷惑……此人为何如此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身畔冯惜惜忽然笑道:“哦,我记起来了,这不是澄王妃吗?那晚咱们就在这里曾见过她一面。” 梅雪霁心中一颤……原来是她。 海中不由回想起当夜凤仪阁前悠扬的脚铃声,还有齐天驰挂在唇边淡然的微笑…… 思绪未定,那女子却已走到眼前。 “澄王妃凤凰拜见如妃娘娘、梅小主。”她盈盈地低下头去,云鬓间的缨络在腮边轻轻一荡。 “澄王妃客气了,请平身吧。”如妃淡淡地笑着,盯紧了她的眼睛。此时,这双眼睛清明澄澈、顾盼生辉,眼底眉梢仿佛都浸润在和煦的春风之中,哪里还看得见一丝阴霾? 如妃秀眉微蹙,情不自禁地陷入了迷惑……刚才所见的,真是这双眼睛吗……莫非,只是幻觉? 想到这里,她略略地安了心,对凤凰客气地点头道:“澄王妃极少进宫,今日相见实在难得。” 凤凰笑道:“凤凰特来拜见太后娘娘,恰巧在承恩殿听人说凤仪阁里热闹,便巴巴地赶了来瞧瞧。只是……”她顿了顿,含笑望向梅雪霁,“不知是不是打搅了梅小主?” 梅雪霁正在出神,听她这么一说,半晌方回过神来,忙笑着摇手道:“哪里?澄王妃见外了。” 凤凰道:“听说小主和各位娘娘正在排演一部新戏,方才太后娘娘同我提及,还一直笑得合不拢嘴。不知是怎样的一部好戏?凤凰实在好奇,几乎都等不及九月廿九了呢。” 一旁冯惜惜微笑着插嘴道:“王妃既爱戏,不妨也随我们客串一回岂不有趣?” 凤凰秋波流转,娇媚地“噗嗤”一笑:“呵呵,我倒是也想啊,只是我家王爷怕是不允。每日里下朝要是见不着我,他便要急三火四地满世界乱找……”说着,脸上一红,匆匆地用衣袖掩了口,一双弯月般的明眸似笑非笑地向梅雪霁扫来。 梅雪霁一愣,微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道:“素闻澄亲王温雅沉着,如今这般急躁必是源于伉俪情深吧?” 凤凰低头一笑,眼眉中浮起娇羞无限:“哪里?只不过每日饮食衣冠都是我亲为操持,须臾离不得罢了……” 正说着,忽见一名绯衣太监匆匆而至,与众人见礼之后,向梅雪霁道:“陛下口谕,宣梅主子去木樨园。” 梅雪霁站起身来:“去那里做什么?” “奴才不知。” “哦,”梅雪霁点点头,回身向如妃等盈盈一拜道,“如此霁儿先行一步,去去就来。” 如妃望着她勾唇浅笑:“这话说得轻巧,多久能回来又哪里是你可以决定的?” 梅雪霁脸上一阵烧,正待低头离去,忽然被凤凰一把攥住右手。霎时间掌心冰凉一片,定睛看时,却是凤凰塞过来的一块淡红色的羊脂玉佩。 “凤凰与小主一见倾心,无奈今日缘浅,只得匆匆一晤。改日凤凰愿进宫再与小主一叙,万望小主莫嫌粗蠢,拒我于千里。” 着她将梅雪霁的指尖屈起,包住了那块玉佩。 梅雪霁愣愣地回望她……肌肤胜雪、腮凝新荔,笑容明媚仿佛晨曦中的露珠。最是颊边两颗浅浅的笑涡,如同玉色的睡莲,浮起在花朵般的容颜上…… 原来,这就是澄王妃,齐天驰的妻子。 艳色倾城、如兰似蕙的凤凰公主,果然名不虚传。 想到这里,她对着凤凰启齿而笑:“收了你的礼物,匆忙之间不知道回赠什么。这样吧,”她细想了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羽缎八宝嵌珠绣梅花的荷包来递给她,“这是我在齐州市集上买的,虽然不值什么,但是爱它绣工精致,故而一直不离身。望澄王妃莫要见笑才是。” 凤凰福了一福伸手接过,爱不释手地把玩良久道:“多谢小主割爱,凤凰也喜欢得很呢。” 第七十章 相思树底说相思 绕过花木扶苏的长廊,还没到木樨园,却已然现在溢芳池畔的汉白玉拱桥上,有一个背手而立的明黄身影,俊朗飘逸、风姿清雅。 饶是曾见过千回百回,梅雪霁的心弦还是被欣喜和柔情拨动,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痴望他傲立如松的背影。 仿佛心有灵犀似的,齐云灏也在这一瞬间回过头来,凝视的双眸中亮起晨星般的光彩。 “霁儿。”他含笑几步走下桥头,双手攥紧了她的柔荑,“跟我来。” 正是桂花盛放的季节。木樨园中浓香飘逸,一阵阵沁人心脾。梅雪霁随着齐云灏漫步在桂花林间,只觉得间襟上皆沾染了甜蜜的芬芳。略带急促的脚步踏过林间的石径,直引得枝头树梢点点娇蕊缤纷而下,仿若金色的急雨飘落眼前。 “到了。”他停下脚步,手指前方对她展颜而笑。 在千棵桂树的环抱下,有一町芳草葱绿油亮。胭脂色的丝绒锦毯铺于其上,毯间设一花梨小几,几上陈列的美酒肴馔随风送来诱人的芳香。 “这是……”梅雪霁望向他,惊喜中带着迷惑。 “这是我们的午膳。”他笑得不无得意,携了她的手踏上锦毯,从几下抽出一只深紫色百合绉纱蒲团搁在她的脚下,“还愣着做什么?快坐吧。” 梅雪霁依言坐下,一边取过几上的牙箸,一边好奇地四下张望。 “咦,就我们两个吗?刘谦益他们呢?” “哦,我让他们退下了,”他倒了一杯酒递到她的手上,眼底一片清明澄澈,“只有我们不好吗?” “好,”她含笑接过酒杯抿了一口,嗯,甜香入喉,醇厚细腻,是上好的桂花酿。 “只是,为什么突然这样做,是要给我一个惊喜吗?” “正是。”他笑,轻轻抓住她搁在几上的手在掌心中暖着,“这些日子你为了母后的生辰早晚操劳,忙得连午膳都不能同我一起用。所以我想了这个法子,一来犒赏你,二来……实在想见你。” 她在他热烈的注视下微红了双颊,忍不住垂眸笑道:“这话说得好奇怪,我每晚不都是回掬月宫的?又不是见不着……再说,那排戏贺寿还不是你自己的主意?” 攥住她指尖的手蓦然加大了力:“哈哈,是我主意。不过,我后悔了,这个馊主意让我的霁儿整天沉浸在戏里,对夫君视若无睹……唉,不知道现在撤回旨意还来不来得急?” 他的话让她吃惊不小,忙不迭地抬起头来,却迎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 “你……不是真的吧?这怎么可以,我们连着排演好久了……再说,太后娘娘也盼着呢。” 他不语,低头只顾夹了菜放进她面前的盘中。 “还有……我何曾对你视若无睹?”她有些急了,“当啷”一声搁下手中的牙箸。 他抬起眼来望着她,睫毛微眨,嘴角含着几分玩味。渐渐地,一点笑意在他眉眼间绽开,瞬间漾满了整张脸。 “吓唬你的,傻丫头。”他笑着轻点她的鼻尖,“只要你喜欢,我又哪里会阻拦?只是,别太累着了。” 她心中一暖,抑制不住地笑得甜蜜。熏风轻拂,带下枝头缤纷的桂雨,洒落在玻璃几上,杯中、盏里金蕊点点,平添了一脉芬芳。 “喜欢吗?”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悄悄地挪身过来,搂住了她的香肩,“宫苑之内,也只有这里透着几分野趣,让人想起宫外的景致。” 心在胸腔内柔柔一荡,她抬起眼来,与他似水的眸光交缠:“原来,你也怀念……” “是的,”他浅笑,目光中柔情荡漾,“那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光。” “我也是。”她低下粉颈,掩饰着眼眶中悄然涌起的泪花。 他却看见了,低叹着伸出手拂去她眼角的湿润。 “傻丫头,怎么那么爱哭?”他抬起她的下颌,轻抿的唇角划起宠溺的弧度,“告诉我,回宫之后你快乐吗?” 心嗵地一跳,眼前瞬间拂过瑾妃似暖还冷的眸子,她眨眨眼,将这一幕快撇掉。 “快乐,天天和惜惜她们排戏,感觉充实得很呢。”阳光下她无忧的笑靥仿若花朵般明媚鲜艳。 “呵呵,这就好。”他朗笑,目光清亮柔和,“对了,惜惜是谁?莫不是冯尚书的千金,那个演玉娘的?” “正是,”她点头,眼珠忽地一转,“听说她十九了,还没有许人家……” 他一愣,随即大笑着用手捏住了她的粉颊:“你又在打什么主意,上次碰了壁还不够?” 她笑容一滞,随即咬着下唇摇了摇头道:“上次的事是个意外,我还不曾放弃……再说,这一回也许能成呢?” 他不语,安静地看着她被兴奋渐渐点亮的双眸。 “你看,把惜惜许给钟启可好?他稳重些……要不,许给耿飚?哼,这小子狂傲得很,让聪明的惜惜去收拾他……”说到这里,她情不自禁地咧开了嘴。 “嗯,”他沉吟着微微摇头,“算了,你还是别打冯小姐的主意了。” “为什么?”她瞪大眼睛。 “难道……她没告诉过你她立誓不嫁?” “她没同我说过啊……”她蹙眉,慢慢地抬起眼来,“你怎么知道?” 他的脸上瞬间拂过一层尴尬:“这个……你知道,母后极爱看她的戏,曾经动过迎她入宫的念头……” 她愣怔良久,方“噗嗤”一声大笑起来:“哈哈,我明白啦,必是你对她有心,拜托太后向她示意,不料却被她婉言推拒,使你老大下不了台吧?” “没有……”他脸色微红,抓住她的小手一阵咬牙切齿,“我何曾对她动过心思?原本就是母后自作主张偷偷张罗,待我得知早已是事后了。” 爱煞他难得一露的羞恼模样,她偏过头继续不依不饶地捣乱:“那你知道后是不是低沉失落,自尊心受损?……嘻嘻,我们英俊睿智的皇帝陛下可能自打降生以来还没有尝过被拒绝的滋味吧……” “有。”他打断她。 “谁?” 他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幽深似海:“这辈子伤过我的心、让我低沉失落、方寸大乱的,只有你一个……” 满脸的嬉笑仿佛黄昏的落日般渐渐退去,她心跳如鼓,迷失在他深情如许的凝望之中。 风动树梢,惊扰了一对碧色的鸟儿,双双拍打着翅膀冲天而去,云霄间回荡着它们清脆婉转的啼鸣。 齐云灏搂紧了心爱的女子,低头将蝶翼般的吻轻轻印在她的眉间。 “答应我霁儿,一生相伴,永不分离……” 似水的柔情仿佛涟漪般地荡漾在她的心头,她把脸轻贴在他的胸膛,感受着他内心的如火的炙热和激荡。 “好,永不分离。”她抬眼凝望他,含笑将自己的手放入他宽厚的掌心。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从今后,这双相握的手想必再也不会松开了吧? 澄亲王府。 黄昏时分,忽然下起了一场微雨,雨声沥沥,连绵不绝。到了夜间,雨势渐疾,天边雷声滚滚,间或有一道闪电,劈开了层云如墨的天幕。 “咣当……”一声,狂风吹开了家庙的门,将苏琭手中的云纱灯笼一下子熄灭。 “啊……”苏琭出一阵惊呼,忙不迭地扔下灯笼飞身上前掩住了门。 “叫什么?”屋内传来凤凰冷冷的声音,“还不快将蜡烛点上?” “是。”苏琭从怀中摸出火镰,颤抖着打了好几次,才将灯笼中的蜡烛再度点燃。 一点火光跳跃,照见了屋中的景物。正中的锦帷香案前,供着一尊碾玉的观音像,香炉中插着三株檀香,淡淡的清烟袅渺,将周围的一切衬托得似梦似幻。 凤凰跪在羽缎蒲团上,在她的面前,摆放着一只暗红色铜盆,盆中满满地堆着淡黄的纸片,纸上凌乱的符咒仿佛鲜血一般的殷红。 凤凰淡笑着,从怀中掏出一只绣着梅花的荷包来,细细打量半晌,忽地随手扔进了铜盆。 “哼哼,必是要她亲身佩戴的东西才灵验……”她喃喃自语着,盯住荷包的双目腾起了冰冷的火焰。 “轰隆隆……”天边又是一道闪电劈来,将屋内照得亮如白昼。 苏琭惊魂未定,再次受到了惊吓,不由哭着“扑通”跪倒。 “公主,公主,别做了……巫咒之术会遭天谴的!” 凤凰骤然回,“啪”地一下狠狠抽了她一记耳光。 “贱婢,要你咒我?哼,就是真的遭天谴,我也要那个人死在我的前面!” 第七十一章 绮罗散尽何所依 苏琭望着她因狂怒而扭曲的面庞,一时间忘记了脸上火烧火燎的疼痛,捂着腮只顾呆呆地愣。 “看着我做什么?还不快替我找把刀来!”凤凰剜她一眼,口气中带着不耐。 “是。”苏琭站起身来,从墙角的箱柜中翻出一把薄刃匕递到她的手上。 凤凰面不改色,用匕的锋口砺开自己的指尖,将殷红的血液一滴一滴地滴入铜盆中的符咒上,转瞬之间,献血和符咒上的红字融成了一片。 “把蜡烛给我。”她头也不回地向后伸手。 苏琭取下灯罩,将蜡烛递到她手上。她一手持着蜡烛,一手从盆中抓起荷包来,凑着烛火点燃,然后一下子抛进了盆中。 高高腾起的火光照亮了她的面庞,碧色的明眸中,两点鲜红的火焰跳跃闪烁,无比的明丽与妖娆。 “天地诸神有灵,请保佑我诅咒这个荷包的主人,让她身败名裂、人人唾弃、生不如死、堕入地狱永不生……” 一抹难以抑制的笑挂上了她的嘴角,她仰起头,盯紧了前方的某个角落,声音变得高亢而凄厉。 “……让梅雪霁堕入地狱、永不生!” “咣当……”又是一声疾响,背后顿时狂风鼓荡,冰冷的雨丝被风夹带着扫了进来。 凤凰打了个寒颤,急忙回过头去,却见大门敞开,有一个人直直地扶门而立,一道闪电划过天空,为他周身镀上了眩目的光边。 “天驰……”她惊呼,一时之间乱了手脚。 齐天驰不语,一步步地向她走近,冷峻的目光越过她的面庞,落到了尚未燃尽的符咒上。 “你在做什么?”他的声音幽暗,仿佛来自地底。 “我……”她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抬眼望向她,目光由冷到热,最终变成火一般的愤怒。 “你在诅咒她?……用这种恶毒的方式!”他卡紧她的手腕,一把将她从蒲团上拎起,“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满脸的慌乱在一瞬间转变成疾愤,她横他一眼,嘴角挂上了冷笑:“为什么?为了你!如果不是她,你岂会对我如此薄情?从大婚到现在,你何曾碰过我一下……你把我当成了一尊佛,冷冷清清地在庙堂里供着,却把她时时地放在心底,如珍宝一般地藏着……这一切,教我如何不恨?” 他不语,静静地听着她切齿的低喃,面色晦暗如夜。 良久,他垂下眼,叹息一声道:“你该恨的是我,该咒的也是我,原本这一切和雪霁无关。” “不要在我面前提到这个名字!”她尖叫着捂住了耳朵,“我恨你,更恨她!我要她死,要她落入地狱永世不得生……” “住口!”他跨步上前,紧紧地攥住她的双肩,挺拔的剑眉深锁,双眸中涌动着沉沉的怒意,“不许诅咒她,你这蝎口蛇心的恶毒女人!”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愣怔许久,忽然展眉一笑:“你现在是不是特别后悔为了所谓的两国联盟娶了我,断送了你一生的幸福?” “是。”他松开她的肩膀,目光中带着疏离与厌恶。 她舔舔嘴唇,笑得益妩媚:“呵呵,请澄亲王静候,让你后悔的事情还在后面呢……” 太和殿。 玉阶下青铜宝象鼎中腾起袅袅的青烟,在九龙御座旁飘渺缠绕,御座上年轻君主的面容也仿佛笼罩在一层云雾里,让人看不真切。 殿外,是一派艳阳高照的晴朗明媚。金色的阳光斜斜地透过雕花门扇照射进来,在金砖漫铺的地面上投下如画的光影。 齐云灏望着那一片光影,嘴角渐渐地牵起了笑。 “众位爱卿,难道没有人出来替迟之群和秦洛泉说情吗?” 金殿之中一片寂静,静得仿佛能听见侍立两旁的官员们彼此怦然的心跳声。 齐天驰立在玉阶之旁,星眸低垂,内心暗自好笑……方才陛下的诏书之中已然历数了他二人的罪状,单只一项舞弊欺君就已经十恶不赦了,何况那秦公子还犯了雇凶弑主的滔天大罪? 眼下,即便是秦相的门生子弟们想必也个个但求明哲保身,不敢效飞蛾扑火,妄自断送了前程吧? 想到这里,他跨前一步,手持牙笏对着齐云灏深深一躬道:“此二人罪无可赦,臣等决无替之脱罪之意,全凭陛下圣裁。” 伫立身后的大臣们这才仿佛如梦初醒一般,一个个学着他的样子躬身揖拜:“陛下圣裁!” 齐云灏眯起眼睛:“嗯,好吧。传旨将这二人一并收监下狱,待大理寺结案后按律处斩。另,秦迟二家抄家没产,将贪贿的银子归还国库……”说到这里,他微微顿了一下,嘴角浮起冰冷的笑意,“秦相的身子依旧未见好吗?哼,他年岁已高,不如让他回老家颐养天年吧……对了,把齐州的祖宅给他留下。” 他的语调轻缓,却如同腊月凛冽的寒风一般拂过殿中每一个角落。玉阶下默然伫立的官员们各个心中都翻腾着一句叹息……看来,秦家是不行了…… 此时,太傅刘奉台的心中更是百感交集,持着牙笏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数十年来和他缠斗不休的秦舒竟然就这样倒台了,被迫告老、家产尽没,连一脉单传得孙子都被判了极刑……多年来他埋藏在心中的诅咒竟忽然变成了现实,这一切让他兴奋不已。 然而,兴奋过后,冷不丁地又有一丝寒意顺着脊梁慢慢地爬满他的全身…… 他尽力稳住颤的双手,偷眼朝九龙御座上瞧去。云蒸雾绕中但见年轻的君主面沉如水,一双含威的龙目中氤氲着冰冷的杀气。只一瞥间,他便心跳如鼓,忙不迭地低下头去。 唇亡齿寒,灭了秦家之后,陛下的下一个目标会不会就是刘家? “刘太傅。” 一声低沉的呼唤险些让刘奉台丢了手中的牙笏,他赶紧掩饰着抬起头来,却见皇帝的唇角已然扬起了笑意。 “秋闱迫在眉睫,迟之群被收入监,眼下独缺主考。朕以为临时选拔已无可能,不如请太傅亲赴齐州为主考,你意下如何?” 刘奉台一愣,随即垂目施礼道:“臣遵旨。” “呵呵,太傅不愧为国之栋梁啊,”齐云灏笑声朗朗,眼波倏地一转,“林冀晟、邱樊何在?” “臣在。”被点名的两位赶紧出列。 “刘太傅不止一次地在朕面前盛赞两位爱卿勤勉精干、官声清肃,朕都记在心里了。目下,我天启与花剌之战将近,正是朝廷用人之际,朕特派你二人分赴西北边境的韩州、定州两地为知州,替朝廷管好门户。回家收拾一下,明日出吧。” 林、邱二人愣怔无语,不约而同地悄悄回向刘奉台望去。此刻的刘奉台却是双目微垂,面无表情,对他们求助的眼神视而不见。 二人只得回身施礼道:“臣等遵旨。” 齐云灏点头而笑,侧目向呆立无语的刘奉台望去:“太傅可有异议?” 刘奉台双肩一颤,忙不迭地低下头去:“臣不敢。” “那好,就这么办吧。”齐云灏手扶额角笑得轻松明澈。 好了,这一仗终告段落。秦舒彻底倒台,其朋党羽翼也只等着被他慢慢清除瓦解。刘奉台的左膀右臂也被支到千里之外,料想,聪明如他,应该明白其间的警示之意吧? 他暗暗舒了一口气,含笑抬起头来:“既这么着,众卿有事奏,无事便退朝。” “……报!” 殿外的丹陛下忽然传来悠长的通禀。 “报……边关八百里加急……” 齐云灏笑容顿时一僵,刚刚放松的神色立时绷紧。 “呈上来。” “是。”侍立一旁的刘谦益赶紧几步跨下玉阶,从传送急报的太监手中取过蜡封的锦盒,回身递给了皇帝。 齐云灏除去蜡封,打开锦盒,展开里面的一张羊皮卷默默地看了起来。 金殿内群臣翘,个个小心观察着皇帝的神色。但见他浓眉深锁,薄如刀削的嘴唇紧抿着,深邃的瞳眸中带着几分讶异和沉吟。 良久,他才从羊皮卷中抬起了头。 “各位可知这是什么?”他抖了抖手中的羊皮卷,唇角含了一丝讥嘲,“这是花剌可汗写给朕的求和信,祈求两国修好、永罢兵戎。此刻,花剌的大相罗臻措已携了裘革珍宝,正在前来栩宁的路上……” 第七十二章 良夜迢迢玉漏迟 九月十九日终于到了。 凤仪阁上又是花团锦簇、华灯高悬。悠扬的笙管丝竹伴随华美的唱腔,时而舒缓、时而激越,袅袅地萦绕在宫苑上空,又被熏熏如醉的晚风轻荡,散入了漫天的繁星之中…… 此时舞台上正上演着“醉眠芍药裀”。 “……香梦沉沉眠芍药、芳心脈脈又谁知?朦胧醉眼芳树下,玉容半被落花埋……” 梅雪霁扮演的史湘云身着淡粉的撒花小袄,素白罗裙,满头的青丝斜挽,一半用芙蓉点翠簪松松地别着,一半柔顺地披散在项间。星眸斜睨,樱唇含笑,脚步踉跄而轻灵,把一个半醉半醒的娇憨少女刻画得丝丝入扣。 蓦地,从舞台上方的一面小窗里,飘下五彩的花瓣,仿若一阵花雨洒落在她的身上。她在花雨中含笑旋转,裙袖飘飞,好似一位婀娜轻灵的仙子,在万花丛中翩跹起舞。渐渐地,她倦了、累了、慵懒地倒在繁花似锦的山石旁,落英缤纷,缀满了她的衣襟、鬓角……手中的纨扇落地,她坠入沉酣的梦中…… 从台侧悬着的胭脂色纱灯中投下的柔光淡淡地笼罩在她的脸上,那唇边绽开的笑竟仿佛春光一般清丽而明媚。 齐云灏端坐在台下,凝望着舞台上香梦沉酣的“史湘云”,专注的双眼微微眯起,唇角不由也勾起了笑意。 从他貌似镇定的表情中,谁也无法知道此时此刻他心中掀起的波澜。 落花如雨,粉衣仙子裙袂翩跹……这一幕如此熟悉,仿佛一只手拨动了心弦,让他再次回到了万花山的樱花林,回到了和霁儿初遇的那一刻。 那时的她娇媚而俏皮,轻灵地往人群中一闪,转瞬消失了芳踪。抛下他在花树下痴立守候、怅然若失。 那种感觉如今回想起来,依然让他怦然心动…… 再抬起头时,却蓦地现台上的梅雪霁已然不见,换成了冯惜惜和如妃扮演的宝黛在那里委婉低唱。 心,忽然焦虑起来,他抬起眼,努力向后台张望。霁儿,他的霁儿在哪里?此时此刻,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告诉她当日初遇时他内心的感受。 然而,重重帘幔遮挡了他的视线…… “母后,”他站起身来,对着程太后微微欠身,“儿臣有事先行一步,请母后恕罪。” 程太后微愣了一下,随即笑着点头道:“去吧。” 深宫寂静的花间小径上,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 梅雪霁笑吟吟地走过一丛胭脂色的菊花,忽地回头身来,弯腰折了一朵在鼻端轻嗅。 今晚,她的心情如同手中的这朵怒放的菊花一般灿烂绚丽。 数日来辛苦排演的《红楼梦》果然没有让众人失望,从开场直到方才,热烈的喝彩和掌声便没有停息过。 呵呵,想不到她梅雪霁真的具有导演和编剧的天赋,更想不到的是,那些从没演过戏的嫔妃公主们竟能个个全情投入,演得不比专业演员差…… 唱完了“醉眠芍药裀”,她按捺不住满心的激动,偷偷地离开了凤仪阁,开始毫无目的地在晚风轻拂的花园中漫步。 此刻的她,也如史湘云一般,带了些微的醉意,脚步轻飘、心绪如飞…… 耳边忽闻水声潺潺,定睛看时,却是一架飞瀑挂于山石之上,清流泻玉、湍急不绝。银白的月光从云幕间静静地洒落,山石边的一丛修竹在清风中曼舞婆娑,灰白色的青砖地上,重叠着深深浅浅仿如写意泼墨一般的竹影。 在那竹影之上,另外附着了一个影子,淡淡的,恍若远山似有似无的岚气。衬着月华竹影,说不出的孤寂与缥缈。 带着三分好奇,梅雪霁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不防却迎上了一双夜一般幽暗深邃的眸子。 “雪霁……” 他轻唤,银色的袍袖在晚风中翩飞如仙。 心“嗵”地一跳,她停住脚步,难以置信地回望他:“天驰?” “是我,”他镇定地微笑,迈步缓缓走近,却在离她一尺之处忽然止步,“真巧……” 她有一些紧张,忙掩饰着启唇而笑:“是啊,今日怎么有空进宫?” 他专注地望着她,双眸泛出了一层琥珀色,几近透明却又深不见底。 “今日太后大寿,我也在被邀之列。刚才,还看了你们演的《红楼梦》。” “是吗?”她轻咬下唇,双颊有些微微烫,“见笑了。” “哪里?演得真好,”他温和地笑着,蓦地垂下了眼帘,“只是,你演的那场《醉眠》我不曾看完……” “为什么?”她有些诧异,“我演得不好吗?” 他不语,只是定定地看着她,双目中依稀闪过了一丝伤痛。 良久之后,和煦的微笑又展开在他的嘴角:“近来,过得可好?” 她愣怔了一下,随即含笑点头:“好。” “是吗?”他的目光流转在她的眉眼之间,“深宫之中,毕竟不是那么简单的……你本性纯真,身处其间,一定要多加小心、懂得保护自己。” 他的声音温柔似水,仿若涟漪般地在她心头漾开,她垂下头,用浓密的长睫遮住了微红的双眸。 用了很长的时间,她才调理好自己的心绪,微笑着抬起头来道:“你呢,过得可好?”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眯起眼,凝视着远方被风拂动的树梢。良久,他方才回过头来牵唇一笑,声音悠远而低柔。 “……泉语山庄里,你的酒香芙蓉开花了。是紫色的,从花心到瓣尖,渐次地由深变浅,花蕊娇黄如赤金,花开之时馨香醉人……” 她的心一动,霎时之间乱了节拍。 酒香芙蓉…… 当日她被齐云灏迎回宫中时,匆忙间遗落了他为她辗转觅得的花种。日后每每念及,心中都会涌起一丝莫名的酸楚和痛惜。 很多东西,一旦失去了,也许就是缘尽、也许就是永诀。 然而,为什么眼前的这个痴人,明知无望,却偏偏还要固执地埋下种子,期冀花开? 带着惶惑和黯然,她仓猝地别过头去:“夜深了,我该回去了。” 不及看清他的反应,她匆匆地转身,刚跨出一步,腕间却蓦地一暖,被一只温热的大手紧紧地扣住。 回过身、抬起眼,她再次与他对视。只一瞬间,他恬淡自若的面具被霍然撕开,露出了骨子里深邃的痛。苍白而略显瘦削的面庞上,深不见底的眼眸燃烧着幽蓝的火焰,双唇紧抿,带着沉重与不甘…… 他攥紧她的手腕,将她拉近自己的身侧,另一只手轻轻抬起她的下颌,痴望她清丽如百合一般的容颜。 “天驰,你……”她错愕着,一时忘记了推拒。 “让我好好看看你,”耳边,他的呢喃低回如梦呓,“该不会又是梦吧……雪霁,是梦吗?” “不是。”她掉过头,想脱开他的手,冷不防却被他一把搂入怀中。他的胸怀宽广而温暖,带着炙烈的心跳,一阵阵地鼓荡着她的耳膜。 “本以为可以放下、本以为可以忘记,可是百转千回之后,我却依旧无法做到……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恨自己,恨自己的懦弱、退让、恨自己顾虑良多。也许,如果当初抛开心中的重重阻碍,今日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听着他的低诉,她心神俱颤、慌乱无措,感动、心痛、惶恐、无奈……各种各样的情绪在胸中糅杂成一团。 就在这时,身后蓦地传来一声轻柔的呼唤:“天驰,是你在说话吗?” 她的心骤然一紧,忙不迭地推开他,后退一步,回头向身后望去。月影横斜,夜色如歌。从浓密的花树丛中缓缓绕出来一个青蓝的身影,裙衫飘摇,身姿娉婷,头上八宝镶银扁簪在月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 不久,那人走近了。眉如远山、面似芙蓉,嫣红的唇角带着甜美的微笑……正是齐天驰的新婚妻子,澄亲王府的王妃凤凰。 “呀,原来梅小主也在。”凤凰乍见梅雪霁,脸上立即浮现出欣喜的光彩,“呵呵,方才还在看你的《醉眠》呢,谁知一转身又在台下见着了。” 梅雪霁尽力收敛心神,对她报以微笑:“是啊,真巧。” 凤凰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流转到齐天驰的身上:“天驰,刚才你是在和梅小主说话吗?” 齐天驰瞥了她一眼,淡淡地垂下眼眸:“你来做什么?” 凤凰温柔地一笑:“起风了,怕你衣衫单薄,急着给你送这个来了。”说着,她伸手将臂上挂着的一领墨绿色薄呢斗蓬搭在了他的肩上,“赶紧披上吧,回头冻着了可不好……”她一边说,一边转到他面前来,踮起脚试图替他系上斗蓬的带子。 齐天驰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道:“还是我自己来吧。”从她手中接过带子自己系好。 第七十四章 何堪相逢忆恩仇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当中的一位青年,身材魁梧、腰背挺拔。一头火红的长松松地绑缚在脑后,长眉飞扬,眼角微微吊起,墨黑的双瞳耀眼生光。高耸直挺的鼻梁下,是两瓣薄如纸的唇,唇角微勾,总带着一弯似有似无的讥嘲。 他的目光高傲而慵懒,淡淡地瞟过熙攘的人群,眼波粼粼,总引得道路两旁对他指指点点的年轻女子们芳心鼓荡、忙不迭地红着脸低下头去…… 于是,无数的猜测在围观的百姓中传递……这英俊得近乎邪媚的男子,究竟是谁? 车马齐整、秩序井然,转眼之间,便到了巍峨庄严的宫墙之外。金色的宫门前,身着各色朝服的天启官员们正在翘等候。 “天启王朝礼部尚书冯正清恭迎花剌使者。”一个清越的声音铮铮地传来,谦恭有礼却又不卑不亢。 罗臻措忙挑了车帘跳下马车,容长的脸上挂满了和煦的笑意:“呵呵,劳动尚书大人亲迎,真是折杀罗某了。” 冯正清淡淡一笑:“大相客气了,请随我步行入宫,我朝皇帝正在太和殿等候大相觐见。” 罗臻措含笑躬身:“遵命。”说着,回头对随行而来的骑兵们挥手道:“你们就在宫门外候着吧。” “是。” “大相……”马队中那红男子忽然焦虑地唤了一声。 罗臻措回眸凝望他片刻,摇了摇头,嘴角浮起了几许无奈:“好吧,你随我一同入宫。” 冯正清微愣:“这位是?” 罗臻措“呵呵”一笑道:“他是我的贴身侍卫,且是故人之子,此番特带了他来天启领见世面,望冯大人行个方便。” 冯正清笑道:“哪里,哪里?大相见外了,公子若想进宫觐见皇上,便跟着同去何妨?哪里来的行方便之说?” 那一边,那红男子已然兴奋地从马上一跃而下,将背着的长弓箭袋抛给了同伴,迅脱下身上的银甲,露出里面墨绿色对襟短衫、棕色鞣革腰带,黑裤黑靴,分外飒爽清朗。 罗臻措蹙了眉头,一把拽过他,悄悄在他耳边道:“一会儿进去了,千万紧跟着我,别说话、别到处乱跑……” 红男子灵活如墨色水银一般的瞳眸斜睨着他,嘴角勾笑,露出了洁白整齐的牙齿:“知道了,相父。” 太和殿,云龙绕柱、金砖铺地。 齐云灏端坐于鎏金九龙御座之上,冷眼望着从殿外缓步走入的罗臻措,紧紧地抿起了双唇。 十年了,这位花剌的大相,依旧还是那副气定神闲的雍容摸样。 当年他追随父皇亲征花剌,曾与这位人称“草原灵狐”的大相有过数面之缘。最让他无法忘怀的,是他那一贯淡漠的神情。 两军阵前,征西大将军吴雄关剑舞如霜,寒风掠过,花剌可汗温图录硕大的头颅从脖颈上滚落下来,当场血喷如注,大半溅射在身旁罗臻措那被烽烟燎黑的面颊上。 那一瞬间,罗臻措面沉如水,连眼珠子都没有转动一下。只是漠然抹去脸上的血滴,向吴雄关投去深深的一瞥,随即一挥右手,说了声:“抬起尸身,立即撤兵!”说完,拽紧缰绳,调转马头绝尘而去。 其后的几次对决,他让天启的大军真正领略到他“草原灵狐”的厉害。一次次的诱敌深入、一次次的声东击西,一次次的真假难辨,让志得意满的天启将领们处处受挫,几欲抓狂。 后,他以三百骑兵将天启主力引入汹涌澎湃的沧阆江边,前有长河难渡,后有峡谷幽深。万籁俱寂之中,山颠的树丛间忽然传出一声号角,群山回响,仿佛藏匿了百万雄兵。 疲累已极的战马忽然骚动,嘶鸣着原地踏步不止。不知是由于寒冷还是惧怕,将士们一个个情不自禁地瑟瑟抖。 正在纷乱间,忽听破空一声哨音,一道银光飞掠,直奔人群中身着金甲的天启君王,“噗嗤”一声,在所有人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情况下,一枝利剑竟然深深地**了他的肩头。 北风呼啸,对面山谷上树影摇晃。皑皑的积雪之后微露罗臻措的一张脸,那脸上分明带着淡淡的讥嘲。 “呵呵,两清了。你们还是回去吧……” “花剌使臣叩见天启皇帝陛下。” 低沉浑厚的声音打断了齐云灏的神思,他抬起眼来,却见罗臻措已然屈膝半跪在他的面前。在罗臻措的身侧,伫立着一位红青年,腰杆笔直、双手反被,正用一双灼烈似火的眸子紧盯着他。 齐云灏不由自主地蹙起了双眉。立在玉阶之下的刘谦益站前一步,手指那位青年高声斥道:“见了我朝皇帝陛下因何不拜?” 那青年长眉一挑,正待回言,却被身旁的罗臻措一把拽住衣襟,几番拉扯之下,方不情不愿地单膝点地。 罗臻措拱手于额,俯身而拜:“陛下恕罪,此乃小相随行的侍卫,一向在草原上撒野惯了,不识天朝礼数,多有冒犯。” 齐云灏淡然一笑:“无妨,大相平身吧。” 罗臻措再拜而起,缓缓地抬起眼来。目光清澈、黑白分明。双目之中,只有云淡风轻的和煦,却找不见一丝的波澜和情绪。 压抑住心头万千思绪,齐云灏唇角微勾:“大相久违了。当日沧阆江一别,至今已有十年。当年的朕,还只有十三岁,对大相的风采可是记忆犹新啊。” 罗臻措点头微笑:“小相也难忘陛下的英姿。十年不见,竟是思念备至。此回可汗欲遣使出使天启,小相便自告奋勇率队而至。一来传达我国与天启修好之诚意,二来也顺便望望故人。” 话音未落,他身侧的红青年忽然出一声长笑:“不知当年威震西北的征西大将军吴雄关可在?” 金殿上忽闻一阵铠甲铿锵,肃立两侧的朝臣中立出一个人来。黑红脸庞、魁梧身躯,下颌上满是浓密的虬髯。一双精光四射的大眼朝罗臻措和红青年横扫,口中笑声朗朗:“哈哈,正是在下!” 那青年侧目向他望去,目光灼灼,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头,指间出嘎嘎的脆响。 罗臻措一把捏住了他的手,紧紧地捏着,脸上却依旧恬淡如清风明月。 “呵呵,吴将军久违了。” 吴雄关抬起下巴:“大相所说的故人之中,想必有吴某的份吧?” “正是。”罗臻措含笑垂下眼帘。 “吴将军退下。”玉阶上齐云灏略有些不耐地挥了挥手:“访友叙旧可待退朝之后,大相请快进入正题吧。” “遵命。”罗臻措躬身而拜,从袖中取出一卷丝轴,“这是我大汗呈递的礼单,望陛下御览。” 刘谦益从他手中接过丝轴,踏上玉阶转交给齐云灏。齐云灏展开,用眼迅地一瞟,抬头笑道:“嗯,倒还真是丰富啊。如此,要多谢你们大汗的慷慨美意了。” 罗臻措笑道:“岂敢。区区小礼,无非表达我大汗真心示好之意。还望陛下念及花剌的至诚,罢去边关战事,永修和平。” 齐云灏齿间出一声轻嗤:“挑起边关战事的好像不是我们天启。” 罗臻措的笑容一僵,转瞬之间他疏眉微挑,脸上又恢复了淡定:“这其中想必有一些误会。我花剌进兵多穆尔是为了肃清边境的流寇,并非针对天启。再说,天启、花剌、多穆尔三国连界交壤,唇齿相依,理当和睦相处,让百姓们共享安乐。”说着,他抬起头,乌黑的双眸中流过一丝光彩,“听说……天启和多穆尔已然联姻?” 齐云灏不语,斜瞥了一眼立在玉阶旁的齐天驰,微微眯起双眼:“正是。多穆尔的凤凰公主下嫁了我国的澄亲王。” 罗臻措回头与红青年对望一眼,再次俯身跪倒:“小相此来,正是奉了大汗之命,欲效法多穆尔与天启联姻。” 齐云灏蓦地从御座上直起身子:“联姻?” “不错,”罗臻措抬眼与他对视,青白的双目在眼眶中流转,“望天启皇帝陛下一视同仁,将与多穆尔修好的美意也赐予花剌。” 齐云灏坐正身子,盯紧了他:“那么,你们打算如何联姻?” 罗臻措双手撑地叩了一个头,缓缓地抬起眼来,神色中平添几分郑重:“小相代花剌二皇子纳夕,向天启菀柔公主求婚。” 时已黄昏,最后一抹残阳尚在天边流连,晚霞满天,连带吹来的风都是温暖的金色。御书房窗边的花梨小几上,一丛浅绿的碧若菊花在温柔绵软的阳光下尽情绽放,阵阵清香袭人,把灵兽熏炉中燃着的瑞脑的香味都盖了下去。 齐云灏缓步走到窗前,伸手抚摸着碧若柔嫩的花瓣凝神不语。 “陛下,望陛下早做决断,花剌大相罗臻措明日还要入宫觐见,听候圣裁。”身后,传来礼部尚书冯正清略带焦灼的声音。 第七十五章 明月愁心夜郎西 齐云灏抬起头,凝望着云霄间展翅南飞的一群大雁,半晌沉默不答。 “陛下……”冯正清又是一声低唤。 齐云灏倏地回转身来,双眼紧盯着他道:“那么,以冯卿的意思呢?” “臣……”冯正清踟蹰片刻,垂下了眼帘,“臣以为,两国联姻,未必不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身侧,传来几声冷笑,却是一直枯坐无语的齐天驰放下手中的茶盏,露出了满脸的讥嘲。 “我天启怎么了?必定要牺牲皇族成员的一生幸福去换得所谓的和平吗?” 一向温和淡定的澄亲王忽然出言犀利,让冯正清不由愣住,呆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齐云灏的目光黯淡了一下,却还是含笑望着他问道:“不知十八叔对此有何见地?” 齐天驰侧过头,搁在膝间的左手紧紧捏成一个拳头:“花剌的狼子野心、罗臻措的奸猾狡诈陛下不是不知道。大战当前,他们忽然屈膝求和,其间必有缘故。难道陛下不怕将公主嫁去花剌,反成了他们牵制天启的一个人质?” 齐云灏的嘴角牵动了一下,却并不答话。 一旁的冯正清长揖到底:“启禀陛下,臣早已对花剌此行的目的进行了暗查。据悉近来花剌国内不甚太平,现任可汗阿都江接替王兄温图录之位,统治花剌近十年,如今身染沉疴,日渐衰弱。可汗之位成了族中子弟争夺的目标。其中,胜算最大的就是罗臻措口中的二皇子纳夕。此人实为温图录之子,在其父故世之后,母亲按照蛮俗下嫁阿都江,他也由此变成了花剌宫廷的二皇子。闻说此人狡慧机智,野心勃勃。花剌旧臣皆为他收买,对其推拥备至。另一位夺位的热门是阿都江的亲生儿子,五皇子格尔齐平。其母为阿都江的宠妃络平氏,据说络平一族在花剌影响极大,朝中文武重臣大多出此门中,掌握着花剌一半的命脉……据此,臣大胆揣测,罗臻措此行的目的,一方面是要通过联姻及和谈来提高二皇子纳夕的声誉地位;另一方面,也是为日渐纷乱的花剌政局争取缓冲的时间……” 齐天驰闻言勾起唇角:“如此,我们天启若是下嫁了公主,岂非帮了花剌一把?” 冯正清摇头道:“非也。公主下嫁,虽对花剌有利,于我天启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通过这场联姻,至少能为我们争取数年的和平,在这数年之间,我们正可以乘机充盈国库,整顿军队。待准备充足之后,再执戟论战不迟。” “呵呵……”身侧传来一声冷笑,冯正清回头一望,却见澄亲王齐天驰正斜睨着他,目光凛冽阴冷仿若冬日的寒霜。 “尚书大人好算计。但你是否想过,万一花剌娶了公主之后却撕毁合约,翻脸无情该怎么办?即便真用联姻换得边境数年的安定,然而数年之后呢?在花剌和天启开战之际,我们的菀柔公主将落入何等的境地?大人莫非忘了,菀柔公主是先皇的爱女,陛下唯一的胞妹?” 他一声声追问尖厉如刀,逼得冯正清哑口无语,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汗。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把目光投向一直沉默静听的皇帝。 “陛下,这……您看……” 齐云灏肩头一颤,慢慢地在身后的椅子上坐下。面色沉郁、嘴角紧抿,微眯的双眸中翻滚过万千情绪。 是啊,两国联姻固然能为天启争取厉兵秣马的时机,消解国内现存的重重危机。然而,这一切却要以萝萝一生的幸福为交换。金枝玉叶的她,从来都是在万千宠爱里长大,何曾见识过雨雪风霜?更别说,抛家弃国、远嫁敌帮……这一份凄凉苦楚,娇弱率真的她如何能够承受? 然而,若是不嫁,白白地错过和谈的机会,让战火转瞬间弥漫西北边境,他又该如何向百官和黎民交待,如何对得起江山社稷? 想到这里,他摇摇头,目光深邃而遥远:“容朕细想吧,联姻是大事,不能仓促定夺。何况,在朕的心中,国事、亲情,那一头都沉重如山……” “主子慢跑,小心溅湿了裙子……”一高一低的呼唤从花间的石径传来,随即,噼噼啪啪的脚步声渐渐地由远而近。 明琪止住步子,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但见若有似无的蒙蒙雨丝中,有一抹娇俏的身影轻灵如风般地沿着石径一路跑来。深紫色的宽袖丝袍上,金丝绣制的牡丹在雨中散放着华美的光芒。粉红的芙蓉脸上,灵动的眸子清澈如水,有一缕秀被雨沾湿了,粘在她如月的弯眉上。 身后一名绯衣宫女高举着绸伞紧跟着她,一边跑,一边无奈地喘着气:“等一等啊,主子,小心天雨路滑……” 那女子一头钻进了临水的九曲回廊,笑着抖了抖身上的雨滴,回头打趣道:“我又不是小孩子,这点小雨怕什么?” 明琪的唇边不由得带上了浅笑,赶紧走上前去,朝她深深地一揖道:“拜见梅小主。” 梅雪霁闻声回眸,见是明琪,立即含笑点头:“是明公公,真巧,我正要去你们翔骛宫找萝萝。” 明琪一愣,随即面露喜色:“是吗?太好了,奴才恰巧也是奉了殿下之命来请您呢。” 梅雪霁偏过头,眼中含着三分趣味,“她请我何事?莫非又是下棋?” 明琪摇了摇头,目光黯淡、欲言又止。 “唉……您还是先去吧,去了就知情了。” 云纱帐幔,绣金芙蓉。倚枕的玉颜憔悴,如水的双眸早已哭得通红,唯有紧抿的嘴角依旧含着不屈的倔强。 梅雪霁望着齐云萝悲苦欲绝的面庞,一时惶乱无措。 “这……也许只是传言吧?云灏他,他哪里舍得了你?” 齐云萝闭上双目,两串晶莹的泪水顺着她苍白的面庞滚滚而下。 “我在他心中,哪里敌得过江山社稷?纵有不舍,几番权衡之下,想必也只有……” “不,”梅雪霁打断她,“云灏重情重义,心里又最疼你这个妹妹,我想他一定不会将你远嫁花剌的!” 齐云萝闻言愣愣地望着她,良久之后,忽然“哇”地哭出声来:“霁儿,我该怎么办?若是皇兄狠下心来真的答应了花剌,我,我宁愿去死!” 梅雪霁拥住她,止不住怦然心跳……是啊,云灏是个慈爱的兄长,但他更是个忧国忧民的皇帝。万一两头权衡之后,他真的决定牺牲萝萝的幸福,那该怎么办…… 忽然之间,她心念一动:“对了,你何不去求太后?太后最疼你,想必不会袖手旁观。” 齐云萝不语,伏在梅雪霁的怀中哭得更是凄切。 “唉,别提了,”一旁的明琪摇着头,递过来一方丝帕,“殿下就是从太后娘娘的承恩殿出来,才哭成这样的……” 梅雪霁一愣:“太后娘娘是萝萝的亲生母亲,难道对此坐视不理,任她远嫁番邦?” 明琪无奈地叹了口气:“唉,您也不是不知道。咱们太后的心性,最是克己复礼、深明大义,将国运社稷看得比什么都重。纵然疼爱殿下,却是心如铁石,任殿下痛哭哀求,左右不肯出面劝说皇上放弃和亲。” 梅雪霁呆呆地望着他,一时间愁肠百转,脑子里乱成一团。 忽然之间,只听“噗嗵”一声,却见明琪直挺挺地朝她跪下,双手撑地,“咚咚”地扣起了响头。 “梅小主,求您救救我们殿下!” 梅雪霁一惊,忙不迭地放下怀中的齐云萝,跨前一步去扶他:“明公公休要如此,这事连太后都……我,我哪里有这个能力?” “您有!”明琪抬起头,满眼是热切和希冀的光芒,“您是陛下最疼爱的梅小主,我天启未来的皇后娘娘,您的话对陛下至关重要……” “霁儿……”一旁的齐云萝也悄然跪倒,声音哽咽,双目中泪影婆娑,“念着我曾放你出宫的情份,你一定要救我……” “萝萝,快起来。”梅雪霁扶住她的双臂要将她拉起来,谁知她却仿佛生根一般地伏在地上,几番拖扯,却哪里撼得动她分毫? 梅雪霁心中又急又苦,眼眶也不由得红了。无奈之下,只得放开齐云萝,慨叹着不住摇头。 “唉,你何必如此?我……我又没说不帮你。” “霁儿?”齐云萝蓦地抬起一双泪眼,神色间带了一抹惊喜,“你真的愿意帮我?” 梅雪霁苦笑:“我空有意愿,却毫无头绪。” 齐云萝擦干泪水从地上站起,伸手从自己的云鬓间拔下一枝玉钗,猛地敲在床栏上断成了两截。 “你将这个给皇兄,就说下嫁番邦之日,便是萝萝玉石俱焚之际。” 梅雪霁默然接过,小心翼翼地用丝帕将两截玉钗包好,揣入怀间。 “对了,”她回头问明琪,“朝廷许诺何时答复花剌使者?” “就是今日,”明琪抬起头来,疏朗的双眉不由自主地紧锁:“这会子,想必那罗臻措已经上了金殿了吧?” 第七十六章 画图省识春风面 太和殿外,细雨依旧淅淅沥沥,下个不止。如牛毛、如细丝、如棉线……千丝万缕地斜斜飞舞,将天地笼罩在一片浑沌的雾气中。 刘谦益匆匆走出太和殿的边门,一边走,一边低声埋怨身旁的小太监:“什么要紧的人要见我?没看见金殿上正商议大事呢……” “刘公公。”耳中忽然听到一声轻柔的呼唤,透着七分的熟悉,让他的心蓦地一跳。他抬起头,果然看见那双月光般明丽的眸子,带着和煦的微笑望着他。 “梅小主?”他错愕万分地低呼一声,呆望她头上乌金软纱帽和身上湛青色的云纹锦袍,嘴唇蠕动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梅雪霁看着他惊惶无状的模样,忍不住掩口而笑。 “刘公公,那和亲的事,可有了定论?” “……” “刘公公……刘公公?……刘公公!” 刘谦益被她凑到耳边高声大喊,才勉强从愣怔中回过神来:“哦……还,还没有。” 梅雪霁抚掌而笑:“太好了,我这就进去。”说着,转身绕过刘谦益,快步朝太和殿走去。 刘谦益蓦地醒悟过来,忙不迭地紧跑几步拦住了她:“小主这是要做什么去?” “去金殿,找陛下说句话。”梅雪霁对他眨眨眼。 刘谦益大惊失色:“这怎么可以?朝堂之上,后宫嫔妃不得入啊!” 梅雪霁莞尔一笑:“我不是穿了太监的服饰了吗?太监总可以入了吧?”说着,正了一下头上的乌金软帽,顾自大踏步地向前走。 “使不得啊,”刘谦益想扯住她,伸出手却僵了许久,最终无力地垂下,“来人啊,快拦住梅小主……” 梅雪霁已走到门边,听到这话忽地回过头,目光清澈如山间泉水。 “刘公公,你想让公主殿下远嫁花剌,从此胡尘漫漫,去国千里,一生不得回归故园吗?” 刘谦益一愣:“……不想。” 梅雪霁收起笑,神色渐渐郑重:“那就放我进去,别让侍卫们拦着。” 太和殿髹金雕龙屏风后,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 谁都没有注意到,此时,正有一位身材瘦小的青衣小太监悄悄绕过屏风,来到了玉阶之下,偷望一眼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之后,立即含胸垂,默然伫立于一旁。在他的手上,捧着一只湛蓝的锦盒,盒盖上一只昂的绶带踏足于牡丹花上,遍体银丝织就,精美异常。 金殿之中,回响着罗臻措平和清越的声音。 “小相此次启程来栩宁之前,花剌大汗及纳夕皇子殿下皆委托小相代为向天启皇帝陛下致意。若此回得蒙天启下嫁公主,花剌定当罢兵撤将,保得两国边境百年和平。花剌求亲之诚意天日可表,望皇帝陛下不计前嫌,恩准联姻。” 着,他从怀中取出了一只镶嵌着蓝宝石的象骨小盒,双手托于头顶:“这是敝国皇子求亲的信物,望公主殿下笑纳。” 御座上,齐云灏神凝如水:“呈上来。” 罗臻措将象骨盒递给身侧的红青年,红青年垂目接过了,缓步走到玉阶之下,用眼一扫,却见原先一直侍立在薰香龙亭旁的刘谦益此时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个秀美异常的青衣小太监在那里顾自愣。 金殿内,有一瞬间的静谧。伫立于玉阶另一头的齐天驰微觉诧异,不由得侧目向那小太监低声催促道:“快接着,呈上去给皇上。” 那小太监一愣神,左右顾盼片刻,这才醒悟到齐天驰在和他说话,细瓷般光洁的面颊上顿时泛上了一抹晕红。 齐天驰仿佛遭遇雷击一般地后退一步,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雪……”他喃喃低语,按捺不住心跳如鼓。 梅雪霁慌不迭地垂下头去,向那红青年伸出了手。这时她早忘了,其实自己的手上已然捧了一只锦盒。 红青年盯着锦盒上的银丝绶带,修眉斜挑,神色中带了一抹意外。他犹豫了一下,将手中的象骨盒叠放在湛蓝锦盒之上。 梅雪霁愣怔片刻,脸上不禁浮起了几分尴尬。免不得微微颔,向红青年投去抱歉的一笑。 这一笑,瑰姿艳逸、娇美无匹。 红青年的双目被瞬间点亮,呆呆地伫立在原地,忘了收回伸出的双手。 梅雪霁转过身,踏着玉阶而上,走到髹金龙椅之旁,将手中的两个盒子搁在御案之上。 蓦地,她的手腕被一只大手紧紧地箍住,待抬起眼时,却见齐云灏正横眉竖目地瞪视着她,黝黑如墨的双瞳中翻涌着沉沉的怒气。 “胡闹!”他切齿低喃,“这哪里是你来的地方?” 梅雪霁悄然一吐舌头,忙不迭地要抽回自己的手,不料却被齐云灏一把捏紧,拖到了御案之下,牢牢地握着。 梅雪霁万分地不自在,有心想要挣扎,却又怕被玉阶下众臣看见,只得僵直了脊背,由他钳制着。 那一边,齐云灏不动声色地用另一只手打开了蓝宝石象骨盒。却见层层的丝绒之上,嵌着一串蜜色猫眼项链,颗颗硕大均匀,璀璨生辉。猫眼之中,蜜色最为罕见,平日单只觅得一颗便已不易。何况这串项链上所有的猫眼,每一粒均圆润光泽,毫无一丝瑕疵,实为价值连城的珍品。 齐云灏垂下眼,唇边勾起一道淡淡的弧线。他将象骨盒盖盖上,随手搁在了一边,一声不响地打开了绶带锦盒。 “嗯?这是什么?”他吃惊地捻起盒中断成两截的玉钗。 梅雪霁抿了抿嘴,尽量压低声音道:“这是萝萝托我转交给你的,还让我告诉你,若是被逼远嫁蛮荒,这枝玉钗便是她的命运。” “胡闹!”齐云灏浓眉紧锁,低低骂了一句。忽见玉钗之下还压了几张素色花笺,便取了来,展目观看。 那花笺上抄录的是几《明妃曲》。 “汉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 “汉月还从东海出,明妃西嫁无来日;燕支常寒雪作花,蛾眉憔悴没胡沙;生乏黄金枉图画,死留青家使人嗟。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齐云灏放下诗笺,侧过脸来盯着梅雪霁,目光濯濯,含着万千的情绪。 “这是何意?” 梅雪霁垂下眼帘,睫毛轻颤了几下,盖住了眸中的莹光:“陛下才高八斗、学贯今古,难道还不明白诗中的含义?那王昭君奉旨远嫁,至死不得回归故里,自古以来,多少骚人墨客为之一掬同情之泪。如今,我堂堂天启王朝的天之娇女,竟然也被自己的兄长远弃番邦,落得与昭君一般的下场……” 齐云灏蓦地攥紧她的手,眼底含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我何曾说过要让萝萝效仿昭君?” 梅雪霁指尖一颤,脸上早已绽开惊喜:“你说的是真的?” …… 龙亭中腾起的袅袅青烟,在玉阶旁萦绕弥漫。御案前一坐一立的二人,仿佛置身于重重云雾之中,朦胧缥缈,让人看不真切。 齐天驰掉过头,将目光投向殿外阴冷迷茫的雨雾,唇边,划起了一道似忧似喜的弧。 而此时,在金殿的另一侧,红青年依旧木然伫立,一双乌黑深邃的眼睛,盯紧了玉阶上的青色身影。带着痴迷与疑惑,他好看的长眉微微蹙起,黧黑俊美的脸庞闪烁着莫名的光芒。 云蒸雾绕中,忽然传来齐云灏淡然的声音。 “好一串价值连城的蜜色猫眼!只可惜,菀柔公主无福拥有了。朕日前刚为公主指了婚,大相来晚了一步,呵呵……不过,朕深为花剌的诚意所感,虽然公主不能下嫁,两国间的联姻修好却势在必行。朕有意在皇族之中,挑选德容俱佳的女子嫁与纳夕皇子之妃,不知大相意下如何?” 罗臻措云淡风轻的脸上第一次浮现了讶异与无措,他面色阴沉,默然无语,良久方伏地而拜道:“遵命。” 金殿外的雨势渐渐加急,雨声嘈切,如同天地间奏响的一曲清歌。大颗的雨点打落在青砖地上,溅起了一朵朵透明的水花。有淡淡的雨雾浮起,将周遭的一切笼罩在一片仙境般的安详之中。 梅雪霁脚步轻快地穿行在太和殿后的九曲朱廊间,冷不丁与耸肩低头的刘谦益擦肩而过。 第七十七章 丁香空结雨中愁 “主子?”刘谦益抬起头,目光中满含期冀,“事情怎么样了?” 梅雪霁一脸的轻松:“没事了。” 刘谦益面露宽慰,禁不住嘿嘿而笑,一笑之后又不由愁眉紧锁:“唉,您的事倒是办顺畅了,可老奴今日的罪过就大了……” 梅雪霁忍俊不禁,含笑向他眨眼道:“没事的,你知道吗?皇上原本就和我想的一样,嘻嘻……对了,我得赶紧将这个好消息带去翔骛宫……”话未说完,她却已掉过头,顺着回廊匆匆而去。 绕过几个弯口,忽觉轻风拂面,几点雨滴被风裹挟着飞溅到脸上,带来一片冰凉。梅雪霁停住脚步,却见九曲朱廊之上,雨水顺着金色的琉璃瓦流淌下来,晶莹透澈,仿佛廊下挂着的一排水晶珠帘。心中不由得童心大起,提了袍角斜倚着阑干,将手探出廊檐,用掌心去接纷落如串珠一般的雨滴。透明的雨水顺着青衣下玉般白皙的皓腕蜿蜒而下,濡湿了单薄的衫袖。 此时,她并不知道,不远处有一双炙烈如火的眼睛,正痴迷地观赏着这一副图画…… 片刻之后,梅雪霁收了手,用丝帕擦干袖中的雨水,欣欣然正要迈步,忽听得身后有人低低唤了声:“留步。” 她收住脚,缓缓地回过头来。却见几道廊柱之后,伫立着一位高大俊美的男子,眉眼飞扬,薄唇微勾,一头火红的卷为他平添了几分特立独行的洒脱与出色。 她眨了眨眼睛,忽然记起来,眼前的红男子正是金殿上呈递象骨盒的花剌青年。 “是你。”她对他点头微笑。 “是我,”那人眯起眼,缓缓地靠近,“可以告诉我你是谁吗?” 梅雪霁垂下眼,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我是宫里打杂的小太监。” “哦,是吗?”他挑起眉梢,神色间带着几分讥嘲,“想不到,天启的皇宫中,竟然有如此美丽的太监。” “这与你无关。”梅雪霁收起唇边的笑,淡淡地抛下一句就要转身离开,忽然眼前红影一晃,却是那个男子抢步上前,拉住了她的手。 “放手!”梅雪霁又惊又恼,脸上腾起了红晕:“你虽为异族人,眼下却身处天启的宫廷,却如何这般粗鲁莽撞,不识礼数?” “礼数?”他含笑重复她的话,双目熠熠生辉,“我一个异族人的确不识你天启的礼数,更不明白为什么天启堂堂的公主殿下,竟然会打扮成一个小太监,堂而皇之地出入肃穆庄严的太和殿?” 她愣住,对他的话一时摸不清头脑。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伸手抬起她的下颌,声音中带着些许沙哑的诱惑:“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愿意嫁给我……国的皇子?” 她的心一跳,忽然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忍不住一把推开他,别过头去掩口而笑。 “哈哈……你弄错了,不是我……” “不是?不可能!”他略有些生气地抱臂于胸,充满研判地紧盯着她,“方才我明明看见你与皇帝低语片刻之后,他便当场推拒了婚事。” 梅雪霁摇摇头,不想与这个强横无礼的花剌侍卫继续浪费口舌:“反正你误会了……” “梅主子。”身后传来轻柔的呼唤。 梅雪霁回过头,却见侍琴和紫琼带着伞和巾帕衣物赶来了。 梅雪霁笑着向她们点头:“正好,我要赶去翔骛宫,紫琼带着伞随我去吧,侍琴赶紧去一趟太医院,去找大少爷。” “找大少爷作什么?”侍琴露出了好奇。 梅雪霁把脸凑到她的耳边,“唧唧咯咯”地说了一通,两个人不由都“扑哧”笑了。 “好,我马上就去!”侍琴兴奋地点头,沿着游廊一路小跑着离去。 紫琼一边将手中青莲色游云出岫的斗篷披在梅雪霁的肩上,一边笑着抱怨:“您看您,好端端地怎么扮成个小太监,着实怪异得紧!” 梅雪霁一吐舌头,伸手拉下了头上的乌金纱帽。立即,满头的青丝仿佛黑色的瀑布一般倾泻下来,柔亮地披垂在腰间。 “咱们走吧。”她拉起紫琼的手。 “站住!” 身后,又传来那个人的声音:“你到底是谁?” 梅雪霁回过头,却见他高傲地挺立着,深邃如幽潭般的眸子里燃烧着焦渴和愤怒的火焰。 唉,真是莫名其妙! 她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还是快回金殿上去吧,皇宫内苑可不是你们的草原,可以随意乱跑。” 紫琼蹙起了眉:“主子,咱们别理他。”说着,扶着梅雪霁姗姗而去。 红青年伫立在廊下,呆呆凝望她远去的背影,目光中闪过一丝抓狂。 忽然,他瞥见从对面低头走过来一位赭衣女郎,纤瘦袅娜、步履翩跹。一时间也没顾得看清,便急忙一把拽住了,指着梅雪霁远去的方向问道:“方才走过去的那个人是谁?” 那女郎惊呆了,望着他乌黑闪亮的眸子,苍白的双颊忽然浮起一抹娇红。 “她是谁?”他焦急地追问一句。 她这才醒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身后一望,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丝笑。 “哦,她啊……她就是陛下最宠爱的梅小主……” 今夜无月。 夜色像久研的墨,浓稠得化不开。不知什么时候,上林苑中开始弥漫起层层的浓雾。远远近近的亭台楼阁尽数淹没在白茫茫的雾气之中,似真似幻、缥缈苍茫,让人恍惚有身处梦境的迷惘。 齐云萝穿行在潮湿幽暗的林间小径中,脚步轻缓,悠远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迷雾,落到了天边的某个角落。 “殿下……”一直默默随侍在身侧的丹琳终于憋不住,举高了手中大红的琉璃灯,“咱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齐云萝想了想,轻轻地摇头道:“只想出来走走,走到哪里算哪里吧。” “这……”丹琳望一眼面前幽暗混沌的景物,不由深深地蹙起了眉头,“这天黑雾大的,还是别走了,早些回宫吧。” 齐云萝停下脚步,望着丹琳担忧的眸子,禁不住“噗嗤”而笑:“好吧,你先回去替我叫步辇来。” 丹琳愣怔了一下:“我走了,岂不是留下您一个人?” 齐云萝笑道:“打什么紧?这里是深宫内苑,又不是远郊荒野,我独自在此哪里会遭到不测?” 丹琳犹豫着抬起头,却见齐云萝的肩头早已被雾气濡湿了一片,连带鬓间的青丝也亮亮地罩上了一层细小的水珠。心中不由愧疚顿起,暗自埋怨自己的粗心。 于是,她立即屈膝施礼道:“殿下少待,奴婢去去就来。” “去吧。”齐云萝点点头,望着她快步离去的背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是的,莫道丹琳摸不着头脑,连她本人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平日爱说、爱笑、爱热闹的自己,内心会忽然燃起独处的渴望。 也许,正是这迷雾重重的夜撩拨了她迷雾重重的心绪,让她独自徘徊在深园小径中,苦苦地寻觅着云开雾散的一线光明…… 困扰她数日的和亲风波终于过去了,朝廷很快确定了代替她远嫁花剌的人选……七皇叔礼亲王的长女,钰晟郡主齐若嫣。 来也是奇怪,据皇兄说钰晟郡主竟然是自愿请命和亲蛮夷的…… 她与若嫣堂姐并不相熟,记忆中的她内向而柔弱,平素很少进宫,即便进得宫来,也只愿独坐一隅做个安静的听众,从不主动攀谈,偶尔与人四目相对,往往面红耳赤…… 这一次她大胆而冒险的举动,的确让许多人大吃一惊…… 不管怎样,这个消息对齐云萝来说,都是天大的喜讯。数日间横亘在胸臆中的块垒轰然倒塌,让她一下子轻松不少。 然而轻松过后,那个挥之不去的影子又适时地侵占了她的心……那日御书房中他凛然决绝的眼睛,无数次地出现在她的梦魇之中,让她挫败沮丧、心痛如割。 “她虽然出身贫寒,却温婉端庄、知书识礼,愿意与我平淡相守,照料医馆、操持家务……我早已对她心仪,誓约嫁娶。” 真想见一见她,见一见那位与他誓约嫁娶的采药女子;见一见令自己相形见拙,却能令他如此心动的女子……她想必有着天仙般的美貌吧?想必温柔和顺,妩媚多情吧?怪不得他在她的倾慕面前无动于衷,仿若一座冰山般冷酷绝情…… 心,再一次地抽紧,她闭上双眼,一任温热的泪水滑入嘴角,带来满口的苦涩。 第七十八章 刘郎已恨蓬山远 再睁开眼时,忽觉面前水波晃动,定睛一看,却蓦然现自己已经信步来到了扶翠池边。周围千杆修竹环抱,在微风中枝叶沙沙作响,汉白玉的阑干上,依稀雕刻着半开的莲花,在墨玉般的池水衬托下,显得娉婷而娇柔。 她默默地在阑干上坐下,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此情此景,何等熟悉。 当日她自作主张放走了霁儿,被皇兄脸上深切的痛楚所惊扰,也曾失魂落魄地来这里垂泪。只是,那时泪落之后有一方青蓝的手帕递到面前,身后那人凝望她时,眼中满含关切…… “啪哒……”两颗晶莹的泪水从眼中滑落,滴溅在扶翠池里,冲开了水中晦暗的天幕。此时,正好有浮云散去,露出了漫天的星辉。浓稠的雾气在星光下霎时散尽,天地间一下清朗了许多。 身侧,忽然又出现了一方手帕,青如玉、蓝如烟。她愕然,缓缓地回过头去,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身后,剑眉星目、身长玉立。只是,几日不见,他……瘦了许多。 她静静地望着他,心中百感交集。是欢喜、是悲凉、是迷惑、是怨恨…… 他轻叹一声,迈步向她靠近,用手中的帕,细细地替她拭去腮边的清泪。 她错乱着,双眼盯紧了他的脸。蓦地,她像被火燎一般地跳起来,一把将他推开,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他一言不地跟着她,她快他快,她慢他慢,两个沉默无语的人,前后相跟着走了很远。 终于,她停下脚步,倏地回转身,含泪的双目中闪烁着愤怒。 “你跟着我做什么?” 他愣怔了一下,默默地垂下头。 她冷笑,掉转身去正要离开,冷不防却被他一把拖住了手。 “别走,”他说,“答应我,别嫁去花剌。” 她呆立着,一时没有明白他话中的含义。 他攥紧她的手,紧紧地攥着,仿佛只要攥紧就可以握住将来。 “花剌远在千里,风霜遍野、沙漠苦寒,当地蛮夷粗野,性情残暴,这一切都不是你能承受的,不要答应和亲,千万不要!我可以让霁儿去求皇上……” 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关于花剌皇子求娶菀柔公主而被皇帝陛下拒绝的事情,恐怕早已传遍宫廷内外。为什么这个痴人却仿佛毫不知情,还一脸沉痛地拉住她,想尽挽留的理由? 莫非,他对她不舍? 想到这里,她的眼中微露了一线光芒。 “我嫁与不嫁与你何干?”她偏过头,唇边浮起讥嘲的笑。 “我,我……”他无言以对,握住她的手却依旧不愿放开。 “你不是与那采药的女子誓约嫁娶吗,你不是对我不屑一顾吗?如今苦苦纠缠,却为何故?”她言语如刀,一丝一毫不愿放松。 痛楚,在他深邃黯淡的双眸中翻涌。是的,他没有资格纠缠她。他曾经那样地伤过她,为了自私的理由、为了可笑的自卑,数次拒绝了触手可即的幸福。 以为,今生可以将她当成皎洁的月光一般远远地爱慕,平静无波地牵挂。谁知,那日侍琴传来的消息却令他方寸大乱……他珍藏心中的那一抹月华,即将永远从他的生活中消失,再也见不到、听不着有关她的一切…… 他心急如焚地去找霁儿,却数度被人挡拒在掬月宫外。无奈之下,他只有将自己关在房中,苦苦思索救她的办法。可最终,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 今晚,他终于按捺不住,冲出房门来翔鹜宫找她,心中反反复复地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说服她,一定要留下她! “萝萝,”他轻唤着她的小名,禁不住地心似潮涌,“留下来,别嫁。” 一声“萝萝”拨乱了她的心弦,她僵立着,听任他将她搂在怀中,痴迷地听着他怦然的心跳。 “给我一个留下的理由。”她的声音虚弱无力。 他心似鼓擂,慌乱无措。在她撑起双臂试图推开他的时候,他忽然抓紧她的胳膊,俯下头来捕捉了她的双唇。 一个青涩而混乱的吻。 两个毫无经验的男女,相互吮吸着对方的气息,面红耳赤、浑身颤抖,一时间牙齿磕到了嘴唇。 齐云萝捂着嘴推开了梅雪峰,心里没来由地泛起重重的恼怒。 这算什么?他明明已有了心上人,却为了留住她而吻了她。他把她当成什么了?是乞丐吗?只为了这一点点的甜蜜就放弃自尊、束手就擒…… “萝萝。”梅雪峰轻唤着,又来拉她的手。 齐云萝转过身,用冰冷的脊背掩盖住满脸的无措与痴狂。 “请叫我公主殿下。”她的声音阴冷,让满怀柔情的他不由打了个寒颤,“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该叫我王妃殿下了。两国联姻是天启的大事,既然已成定局,如何能够更改?这和亲的马车,看来我是非坐不可了。” 她缓缓回头,现面前的他正专注地凝视着她,苦苦地想从她的双眼中寻觅到与她话意相反的信息。终于,他失望地垂下头,眸中依稀闪过一抹伤痛。 他躬下身,对她深深行礼:“如此,臣冒犯了。望殿下恕罪。” 强按住心中隐隐升起的酸楚,她再一次硬下心肠:“从今后,让我们各自管好自己的事吧。我做我的花剌王妃,你娶你的采药女郎,两不相涉。” 不等他做出反应,她早已高高地昂起头,擦过他的身侧扬长而去。 隐约间,夜风送来了他的一声叹息。 “唉,哪有什么采药女郎?……” 她愣住,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她听错了吗?那个采药女郎并不存在?天啊,这是怎么回事? 带着惊喜与迷惑,她急急地转过身,却蓦地现,伫立在身后的高大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初冬的下午,气候仍是十分和暖。 温煦的阳光透过翰墨阁二层的雕花格窗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了金色的光影。 梅雪霁倚在翰墨阁临窗的金丝楠软榻上,一边享受着阳光拂面的温暖感觉,一边低声漫语地和坐在身侧的冯惜惜聊着天。 今日的冯惜惜身着一领秋香绿的织花锦袍,满头的青丝挽成一个小髻,用同色的丝带绑着,正中一块玲珑剔透的翡翠在乌间熠熠生光。面如傅粉,唇红齿白,乍看倒真像一位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君。 梅雪霁一边说话,一边用略带讶异的目光斜瞟她,几度想笑却又强忍着。 冯惜惜看出了她的心思,伸出手来推了她一把道:“霁儿你笑什么?” “嘻嘻,我没笑……” “你笑了,笑意都含在眼里!”冯惜惜详做气恼,拿眼瞪着她道:“快说,到底在讥嘲我什么?” 梅雪霁轻咬着下唇,用手指挠了挠头道:“人说如妃娘娘演戏成了戏痴,时时把自己当作黛玉,我看你也一样,莫非也把自己当作了怡红公子,不肯跨出大观园的大门?” 冯惜惜不语,含笑垂眸思忖了片刻,方又笑道:“若真能做了情痴宝玉,倒也不错。” 梅雪霁一愣,但见她抬起眼来静静地望着自己,眸光闪烁,依稀蕴藏着无限的深意。心头恍惚闪过一丝诧异,笑容也不由自主地僵在脸上……天啊,这样的目光、这样的打扮,不由让人…… 不不不,不会! 她摇了摇头,冯惜惜是台上千娇百媚的玉娘小姐,演宝玉原本就是乘兴客串。再说,女孩子穿上男装,爱扮个潇洒什么的也很正常。看来她在现代gl得多了,把人家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想到了歧路上…… 冯惜惜看着她又是摇头、又是撇嘴的样子,不由大感奇怪,凑过头来关切地问:“霁儿你怎么啦?” “没,没什么。”梅雪霁脸一红,偷偷地吐了一下舌头……呵呵,要是被惜惜知道方才她心中的胡思乱想,不被气得呕血才怪! 耳边忽然回响起齐云灏的话:“难道……她没告诉过你她立誓不嫁?” 心蓦然一动,她抬起脸,迎上了冯惜惜含笑的眼睛。 “惜惜,你今年多大了?” “十九。”冯惜惜回答得十分干脆。 “嗯……那你,许了人家没有?” 冯惜惜愣怔了片刻,慢慢垂下眼帘:“没有。” 梅雪霁用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尽量用满不在乎的语气问:“那又是为什么?难道你不想找个好郎君,一辈子疼你、爱你?” 冯惜惜又是一愣,随即便展开了笑容:“呵呵,又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好福气,像我这般蒲柳之质,怕是没人看得上吧?” 第七十九章 自古多情空余恨 “怎么会?”梅雪霁一下子坐起身来,热切地望着她道:“以你的才情容貌,哪个男子见了不会动心?若果真无人求凰,不妨由我替你物色如何?” 她的口没遮拦大大出乎冯惜惜的预料,免不得得哑口无言、愣在当场。 梅雪霁正在兴头上,哪里会注意到她的尴尬,只顾拉起她的手,连珠炮似的说个不停。 “呵呵,这次我随陛下出宫,随行的是玄衣影卫的正负统领。一个叫钟启,一个叫耿飙。这两个人可都是盖世无双的高手,年少未娶、前程无量。长的嘛,呵呵,各有千秋……” 冯惜惜牵了牵嘴角,缓缓地抽出了自己的手。 “不喜欢?”梅雪霁挑起眉思索了片刻,复又笑了,“哦,我知道了,惜惜想必不爱武将,喜欢风度翩翩的书生?嘻嘻,我又想起了一人,我们在齐州遇见了一位翁公子,听说这次秋闱还中了榜眼,你看……” 耳边忽听冯惜惜淡淡地一笑:“多承你费心了。” 梅雪霁意犹未尽:“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冯惜惜不答,望向她的目光深邃而杳渺。她缓缓站起身来,凭窗而立,耳边的青丝被微风吹拂,轻轻地荡漾在肩侧。 “身为女子,就一定要嫁人吗?”她的声音依旧温柔似水,但是却分明带了一丝怅惘和倔强。 梅雪霁慢慢收起了笑,心中暗自咀嚼着她的话。 身为女子,就一定要嫁人吗…… 那么,传言是真的了,她果然立誓不嫁? 二十一世纪,单身主义早已为世人所接受,女孩子即便选择一辈子不嫁也被视为个人自由。然而,这是在遥远的古代啊,相夫教子、传宗接代,似乎是女人唯一的人生目标。眼前的这位女子,抱定如此不容于时代的激进想法,想必定有什么特别的缘故吧? 耳边,冯惜惜的声音低沉婉转,带着风一般的黯然轻叹。 “……惜惜的母亲,出生于望族世家,是栩宁城中数一数二的美人。自幼蒙我外祖爱若掌珍,遣名师精心调教,十二岁上已是诗画双绝,名动京师。外祖本打算待及笄之后为她寻觅一个门当户对的贵婿,谁料,我母亲却在一次出游途中偶遇了一位书生。那书生虽家徒四壁,却才华横溢、文采风流。我母亲爱他腹中锦绣,对他一见钟情。外祖知道后暴怒如雷,将书生逐出栩宁,又把母亲关入绣楼,遣人寸步不离地看守。谁知母亲生性刚烈,一次次投缳跳井,以死相逼。外祖终是无奈,将母亲赶出府门,从此断绝父女之情。母亲义无反顾,孑身而去。几经辗转与那书生相逢,一对苦命鸳鸯,自此结为夫妇。” 梅雪霁慢慢地靠回到软塌上,望着冯惜惜的背影,轻轻眨了眨眼:“那位书生,想必就是你的父亲?” 冯惜惜又是一声低叹:“正是。母亲与父亲成亲之后,夫妻恩爱,如鱼得水。为了助父亲赴齐州赶考,母亲竟是不顾羞耻,做起了抛头露面的小贩,每日里攒下卖浆的钱,悄悄为父亲备下川资。父亲却也不负期望,一举高中,名列探花。捧了凤冠霞帔前来迎接母亲,夫妻二人扬眉吐气,一同走马入京……” 一抹微笑绽开在梅雪霁的脸上,她轻轻打了个哈欠,用手揉了揉眼睛道:“真好,又是一段黄生与玉娘的佳话。” 窗前的冯惜惜一愣,低低地冷笑几声,却并不回头:“是啊,才子佳人,良缘玉配。戏文中往往只演到这里便嘎然而止,可又有谁知道,玉娘和黄生今后的命运?……父亲自高中之后,官运畅达,平步青云。不久便位居高位,显赫无及。然而,当日的脉脉真情,却也随着官位的提升而逐渐磨灭殆尽。不久,因着母亲膝下只有一女,未能为冯家承继香火,冯府中便迎来了二姨太……天极县令的庶出千金……数年之内,父亲的小妾一个个地进门,府中莺歌燕舞,热闹非凡。当父亲的八姨太乘着花轿吹吹打打抬进府门的那日,万念俱灰的母亲,再也受不了伤心的折磨,在自己的房中偷偷用丝带悬梁自尽了……当年,我只有十岁。” 梅雪霁伏在榻上,愕然无语。一时间只觉得内心酸涩,眼眶也止不住地红了。她悄然用衣袖拭了泪,慢慢闭上眼睛……没想到,一段美丽的爱情,竟然会有如此悲惨的结局!当年的山盟海誓、生死相许难道竟然是浮云泡影,经不起时间的考验?…… 耳边冯惜惜又是幽幽地一叹:“母亲死后,我便孤独地在冯府中长大,每日里满眼满耳的,都是姨太太们争风吃醋、相互算计夺宠的丑事。我实在是厌恶透了,也害怕透了……自那时起我便暗自誓,今生今世,绝不步母亲的后尘,绝不让任何男人有伤害我的机会!”说着,她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袖,秀美的双目中罩上了一层薄雾,“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其实,白头不相离的,为什么一定要是男人?也许,只有女子才能明白女子的心……” 她一边说,一边满含期冀地回过身来,却蓦地现梅雪霁头倚绣枕,双目微闭,似已坠入沉沉的梦想。 她无奈地笑笑,轻出了一口气:“这丫头,怎么如此贪睡?”心里暗暗埋怨着,却又情不自禁地悄悄走过去,抓起榻边一领云丝斗篷想为她盖在肩上。待靠近了,却忽见梅雪霁长睫微眨,眼角挂着一粒晶莹的泪水。她身子一滞,心中顿时柔情鼓荡,忍不住半跪在榻前抓起她的手,爱怜地贴在唇上,一边亲吻,一边柔声低唤。 “霁儿……” 蓦地,面前的人儿睁开双眼,乌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紧了她,片刻之后,她的脸倏地红了。 “你,你干什么?”她的声音带着惊怕,仿佛被火炙一般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霁儿,我……”冯惜惜心跳如鼓,一张脸也是涨得通红。 楼梯上,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冯惜惜立即直起身来,浑身僵硬着回过头去。却见侍琴托着茗壶茶盏拾阶而上,笑盈盈地屈膝一礼,将手中的托盘搁在软榻边的小几上。 “主子和冯小姐聊得尽兴,想必口渴了吧?”侍琴一边说,一边倒了茶递给梅雪霁。 梅雪霁木然接过,掀开盅盖啜了一口香茗,茶香清逸,绕齿甘甜。满心的错愕与慌乱这才稍减。 犹豫再三,她还是沉下脸来向冯惜惜下了逐客令:“天不早了,冯小姐还是快回府吧。” “是。”冯惜惜匆忙答应着,抬头望了她一眼。纵然是面无表情,但看她颊边犹带的红潮,依旧可以想见她内心的羞恼和惶恐。冯惜惜低叹一声,默然转过身,匆匆下楼而去。 侍琴觉出了她二人之间的尴尬,不由得有些惊奇:“小姐,您和冯小姐怎么了?” 梅雪霁不答,翻身从软踏上下来,略带懊恼地将手中的茶盏搁在几上。 “小姐?” 梅雪霁蹙了眉,心中烦躁顿起,叹了口气道:“没事,别问了。”说着,拔脚就往楼下走。 侍琴紧紧地跟上:“您要去哪里?” “我心烦,要去园子里走走,别跟着我……” 落日的最后一点余晖蜿蜒在太液池上,仿佛一条银红色的丝带闪耀着柔光。秋色已杳,对岸的群山上早已没了苍翠,放眼过去,到处是一片萧瑟与苍茫。 梅雪霁裹紧了身上的斗篷,沿着蜿蜒的九曲木桥,缓缓地走着,听任清寒的风撩起她的长,在耳后轻舞飘荡。 在粼粼的水波中,莫名其妙地又浮现了冯惜惜娇美的面容。“霁儿……”她轻唤,抓起她的手在唇边吻着。 胸臆中蓦然浊气翻涌,她一手攥住领口,一手扶着桥栏,禁不住干呕了起来。呕了几回,什么也吐不出来,身子却早已绵软无力。她只得抓住栏杆坐了下来,望着池中自己的倒影,幽幽地叹了口气。 今日生的事……唉,真是颠倒! 谁曾想过,柔情似水、美丽如月的冯惜惜,竟然真是…… 是也便罢了,她偏偏还看上了自己! 这种事,恐怕谁碰见都会方寸大乱,而且有点恶心吧?今后,叫她如何再与冯惜惜相处? 她摇了摇头,想把方才见到的一幕从脑海中甩掉。不料,冯惜惜的声音又如同魔咒一般地在脑海中响起。 “……自那时起我便暗自誓,今生今世,绝不步母亲的后尘,绝不让任何男人有伤害我的机会!” 唉,怪不得她拒绝了太后、怪不得她立誓不嫁、怪不得她对男人不屑一顾,却原来身为尚书府千金的她,竟然有如此辛酸而悲惨的家世…… 梅雪霁慨叹着立起身,沿着九曲桥继续向前走。残阳尽收,天色也渐渐地暗了下来。梅雪霁抬起眼,现自己已然置身于冷香亭畔。亭侧的菊花早已开到尽头,蕊冷香销,让人不由心生凄凉之感。 梅雪霁不禁打了个寒战……不知不觉,好像已经走了很远。还是回去吧,一会儿云灏就该下朝了,还是去陪他晚膳吧,也许见到他,心中的烦闷就会少一点…… 她停住脚步,正想回头。忽听得身后有人小声地叫了一声:“梅小主。” 第八十章 恨如芳草倚危亭 梅雪霁侧过脸去,却见在一棵高大的松柏之后,伫立着一个淡青色的身影。面容苍白、身形臃肿,眉梢眼底是抹不去的幽怨……不是瑾妃秦洛裳又是谁? 梅雪霁呆了一呆,情不自禁地退后一步,呢喃道:“瑾妃娘娘……” 瑾妃凄然一笑,缓缓地走近她:“我早已不是瑾妃了,自从秦家定罪,我便被陛下贬为美人。” 梅雪霁又是一愣……这个消息,倒是从来没有人向她透露过……难道,秦家真的倒了吗? “想必,小主听了这件事,内心会有些暗喜吧?”瑾妃垂下眼,牵起了嘴角,“也难怪小主这样,从前洛裳在小主面前一向尖酸刻薄,没少让你为难。今日即便你踩在我的头上,我也无话可说。”说着,她抬起头,瞥了一眼呆立无语的梅雪霁,忽然低叹一声,扶着高高挺起的肚子吃力地长跪于地。 梅雪霁蓦然一惊,条件反射一般地赶紧去搀扶她,不料却被她坚定地拨开了双手。 “恳请小主饶我哥哥一命!”她高声叫着,随即“咚咚”地磕起了响头。 梅雪霁被她古怪的言行搅得手足无措,只有蹲下身去拼命托住她的额头,口里一叠声地道:“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瑾妃仰起头,白皙的前额上早已是青紫一片。此时梅雪霁才看清,她的眼袋浮肿,眼睛里满是通红的血丝。整个人憔悴不堪,早已不复原来娇艳妩媚的模样。 “我知道,我哥在齐州得罪了你,遭到皇上的忌恨,非除之而不快。但是念在我哥是秦家几代单传的份上,念在我秦家几世几代忠心辅国的情分上,请小主饶恕他吧。” “这……”梅雪霁终于明白了她的来意,却随即陷入了更深的惶惑之中,“这事我哪里办得到?” 瑾妃一把攥住她的衣袖,目光灼灼满含希冀:“你可以!皇上不是对你言听计从吗?只要你肯向皇上开口,我哥的命就保住了!听说,上回菀柔公主和番一事,就是你让皇上推拒的……” 梅雪霁心中一凛,背上霎时冒出了一层冷汗……不管出于善意还是恶意,这样流言在宫廷中传播开去,对她都不是好事。自古皇家最忌后妃干政,若是因此被平白无故地扣上一顶“狐媚惑主”的大帽子,那她梅雪霁今后就成了万夫所指,必定要淹溺在别人的口水中了…… 按捺住扑腾乱跳的心,她定了定神,用力搀起了瑾妃,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不是我不愿帮你,只是……这案子涉及太广,情节甚重,非我能力所及。再者,我只是后宫一名无阶无品的女子,这干政的大忌,我却是不敢犯的……” 瑾妃抬起头来,只一瞬间,她眼中的泪水霎时收尽,露出了咄咄的锋芒。 “干政?”她冷笑着向梅雪霁逼近一步,“你干的政还少吗?从齐州的舞弊案,到涪县的蝗灾筹款、再到与花剌的联姻……哪一件没有你涉及其间?这时候你倒会装傻推个轻巧,你可知道,若是没有你,我秦家何至于落得今日的境地?……哼,难怪祖父也一直慨叹,他最大的失误,就是低估了你……你这藏匿在皇帝身边狐狸精!真没想到你竟有这等能耐,搅得宫中朝野到处不安……”她说着,一把攥住梅雪霁的衣领,嚼碎玉齿,出嘎嘎的脆响。 “告诉我,你到底放不放过我哥?”她凑近她的耳边低吼,眼眸中喷射着仇恨的火焰。 梅雪霁望着她骤然凑近的狰狞面容,眼前忽地一阵晕眩,身子晃了晃,却又立即站住了。情不自禁地,她挺直了脊背,将瑾妃抓在衣领上的手用力拂开。轻声地,却是一字一句地看着她道:“我虽莽撞无知,却也多少明白些事理。娘娘的兄长案涉舞弊、弑主两大罪行,其恶滔天、其心可誅,又岂是我三言两语可以脱罪的?即便可以,我也不会罔顾是非曲直,做此违背良心之事。”说着,她径直转过身,顺着幽暗的林间小径朝九曲木桥走去。 身后,传来瑾妃紧追不舍的脚步声。 “站住!”她的声音阴冷而沙哑,仿佛传自幽暗的地底,“你就想这样一走了之?” 梅雪霁不禁回头,在苍茫的暮色中,但见瑾妃的眸子里闪烁着冷若冰雪般的光芒。身上的一角衣襟被风掀起,翩翩而舞,带着一种凄清而决绝的气息。 蓦地,她笑了,笑得十分古怪:“不要以为你可以在宫中永远过着快乐的日子。只要有我一天,就不会让你称心如意。所有你加诸于我的苦难,我都要还给你,让你也尝尝被践踏的滋味!”她一字一句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凄厉。 梅雪霁默然转过身去,莫名的寒气顺着她的脊柱一直蔓延到头顶,她紧紧抓住自己的胳膊,试图稳住周身抑制不住的战栗。 身后忽然传来“噗通”一声闷响。梅雪霁的心霎时狂跳不止,忙不迭地回头望去,却见太液池畔芳草凄凄,哪里还有瑾妃的影子? “救命,救命……”耳畔忽然传出尖厉的叫喊和凌乱的击水声,定睛看时,却见漆黑如墨的池水中有一个身影时浮时沉。 “瑾妃!”她惊呼着,想也没想就冲到池边,向沉溺的人伸出了手,“快,快抓住我……” 瑾妃晶亮的眼睛在池水中一闪,脸上立即露出惊恐万状的神色来。 “你……你为何害我?” 梅雪霁愕然,伸出的胳膊依旧僵直着:“我哪里有……” 身后的小径上,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天啊,瑾美人,瑾美人落水了!” “快,快把瑾美人救上来!” “太后娘娘,您看……” 一声太后让梅雪霁脑海中瞬间燃起了一星火花……恍惚间,她突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身怀六甲的瑾妃会孤身和她在这里“偶遇”、为什么在哀求未果后会说出那番奇怪的话、为什么她会莫名落水,而在落水前竟然露出那样诡异的笑容…… 她木然回过头,只觉得心内冰凉一片。 程太后在宫女的簇拥下静静地立着,端丽的面庞上不带一丝情绪。初升的月斜挂在树梢,有一束清冷的月光打在她的脸上,将她的眉眼衬得有几分模糊。 “快去,请皇上过来。”她一边低头吩咐身边的侍女,一边将目光凝在兀自愣的梅雪霁脸上。 “霁丫头,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梅雪霁抬起眼,迎上她深邃的目光,沉吟片刻,却终又无奈地摇头:“不知道……” 这时候,落入池中的瑾妃已经被人救起,用锦毯严严实实地裹着,抬到了太后面前。此时的她已然堕入了昏迷,双眸紧闭,嘴唇青紫,脸上毫无一丝血色。 太后心急地一挥手:“快,快送她回去,好好让太医诊治,千万别坏了腹中的胎儿。” “是。”抬着她的太监宫女们匆匆应着,将她小心送入软轿,正要离去,忽听太后道:“青鸾,你留下。” 人群中有一位身材高挑的绿衣宫女微微一愣,低头裣衽道:“遵命。” 程太后目送着淡金色的弹花织锦软轿消失在树影之后,轻轻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 “青鸾,把你方才对哀家说过的话,当着梅小主的面再说一遍。” “是,”青鸾答应着,偷眼望了望梅雪霁,轻轻吞咽了一口口水:“方才奴婢陪着我家主子在园中散步,不想迎头遇上了梅小主。主子一见梅小主便如同遇见了救星,赶忙拦着她,一叠声地央告小主去皇上面前为她哥哥求情,赦免他的死罪。梅小主当时就恼了,指着我主子大骂秦家恶贯满盈、秦公子罪不当赦。主子又急又恼,哭着死死拽住她的衣袖不放,二人便在太液池边推搡起来……奴婢惊怕不已,慌乱之下只得跑去寻人,幸好在疏影桥头遇见太后娘娘。本以为一场风波就此平息,谁料还是晚了一步……”说到此,她已是泣不成声,哀忪不止。 梅雪霁悄悄挺直了脊背,苍白的脸上挂了一丝冷笑:“照你的意思,是我将你家主子推入池中?” 青鸾双肩一颤,眼中霎时掠过了一丝慌乱:“奴婢不敢乱猜,只是照方才的情形,这周围又无旁人……” 梅雪霁跨前一步,注视着青鸾的眼睛。青鸾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脸,低下了头。 梅雪霁又是一笑:“我且问你,既然你主子身怀六甲,还被我恶意推搡,你怎么就敢贸贸然弃她而去,你就不担心她的安危吗?” 青鸾明显地愣怔了一下,忍不住抬起眼道:“奴婢……奴婢见小主气恼,一时六神无主,心生惧怕……” “我只不过孤身一人,你怕我什么?”梅雪霁依旧盯紧了她。 青鸾在她的注视下瑟缩不已,忽地“噗通”跪下,对着程太后痛哭着磕头。 “太后娘娘明鉴,奴婢有罪,不该在紧要关头抛下主子。只是,梅小主深得圣眷、宠冠后宫,即便当时奴婢在场,也无可奈何啊……” 第八十一章 感君恩爱一回顾 斜刺里刮来一阵寒风,夹带着枯黄的落叶狠狠地抽打在梅雪霁的脸上,眼前的景物霎时间飞旋起来,梅雪霁踉跄着后退,膝头一软,蓦然撞到一个人的身上。那人立即架住了她,张开双臂环上了她的腰际。 立刻,有熟悉的龙蜒香仿佛温柔的手包围了她的全身,源源的暖意从紧贴的后背传来,让她的心不由为之一颤,泪,也在这一刻扑簌簌地滚落面颊。 “霁儿。”身后传来齐云灏温柔的低唤,他扶住她的双肩,将她的身子扳过来,用拇指轻轻拂去她眼角冰凉的泪。 “别哭,有我在你身边。”他深深地凝着她,眼中满是心痛。 他的声音如同一股暖流在她心中荡漾,满腹的愤懑霎时换成了委屈与辛酸,晶莹的泪水又不争气地盈满了双眼:“我,我没有……真的。” “我信你。”他坚定地看着她,用力捏紧了她的指尖。 “灏儿。”身后,传来的程太后的声音。淡泊而辽远,似乎不带一丝情绪。 齐云灏携了梅雪霁的手回过头去,英俊的面庞在月光下闪烁着淡淡的光辉。 “不知母后对此事有何判断?” 程太后垂下眼帘,不易觉察地牵起唇角:“方才听灏儿的口气,想必心中已然有了判断不是吗?何必又来问母后?” 齐云灏挑起眉,微微笑了一笑道:“霁儿生性单纯善良,这一点母后想必同朕一般清楚。今日之事若非意外,那定是有人刻意陷害……”说着,他的笑容蓦地收起,目光如利刃般冷冷地向呆跪在一侧的青鸾扫去。 青鸾如被冰雪,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奴婢,奴婢不敢……” 齐云灏勾唇冷笑:“你方才不是口口声声针对梅小主吗?照你所述,你主子定是被梅小主刻意推入池中无疑。” “奴婢……不敢这样断定。” “哼哼,”齐云灏鼻腔中轻蔑地哼了几声,跨前一步,抬手捏紧了青鸾的下颌,“告诉朕,是谁苦心设计了这一个圈套?” 含怒的龙目中忽然射出了一股煞气,刺得青鸾心中顿时凉成了一片。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身子抖得如同风中的残叶。 “够了,灏儿。”程太后低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齐云灏松开手,青鸾立即蜷起身子,附在地上“嗵嗵”地磕头。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程太后斜睨了她一眼,胸臆中拂过了一声长叹:“好了,这件事不妨就这样算了吧。在哀家看来,多半是瑾美人失足落水,霁丫头想救却也来不及了……不管怎样,青鸾这奴才都有失职之罪,不妨交由刘谦益处置吧。” 齐云灏愣怔了一下,正想说什么,忽见身侧的梅雪霁脸色苍白,倚着他坠坠欲倒,忙伸手将她打横抱在怀中,回头向程太后道:“也好,就按母后的意思办吧。霁儿病了,朕先送她回掬月宫。” “好吧,”程太后深深地看他一眼,口气中带着三分无奈,“安顿好了,来承恩殿一趟,母后有话要同你讲。” “是。”齐云灏答应着,从刘谦益手中接过丝绒斗篷盖在梅雪霁的身上,抱着她顺着九曲木桥大踏步地离去。 掬月宫寝殿。 “快,传太医!”齐云灏一边将怀中的梅雪霁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一边回头向刘谦益焦急地吩咐着。 “是。”刘谦益低头答应,刚走到门边,忽听身后传来微弱的声音:“且慢……” 他回过头,却见梅雪霁半撑起身子,对着他微微摆手。 “霁儿,怎么啦?”齐云灏浓眉深蹙,坐在榻边搂住了她。 梅雪霁攥住他的衣袖,轻轻摇了摇头道:“我没事,不过是吃了不合适的东西,有些反胃乏力而已。别让太医们来诊治了,我好累,只想好好睡一觉。” 齐云灏捧起她的脸,望着她黯然微红的双眼,心中涌起了浓浓的痛惜。禁不住搂紧了她,在她唇间印上温柔的一吻。 “那好,你好好歇着吧。”他一边说,一边拿过一旁的蜀锦靠枕替她垫在脑后,又扯过大红色的百子嬉春被来,轻轻盖在她的身上。 梅雪霁闭上双眼,紧蹙的眉尖缓缓地舒展开来,唇边也带了一丝淡淡的微笑。慢慢地,她的呼吸轻缓,攥紧他衣袖的手一松,滑落至榻边。 齐云灏凝望着她恬静酣美的睡相,脸上不由浮上了爱怜的笑。他抓起她搁在榻边的手,轻轻地贴在唇边,逐个轻吻她白皙的手指。 梅雪霁悠长的睫毛轻颤了一下,水润的红唇蠕动着,悄然翻了个身。 “皇上,太后娘娘还等着您呢。”刘谦益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提醒着。 齐云灏轻轻“嗯”了一声站起身,将梅雪霁的手放回身侧,并替她掖紧了被角。 “霁儿,”他凝望她如玉莲般清丽的睡颜,脸上浮起了郑重与坚决,“只要有我在,绝不容许有人伤害你。” 承恩殿。 程太后葱茏纤长的手指捻着一串玲珑剔透的黄玉佛珠,当中那颗硕大的玛瑙在烛光的映照下鲜烈似火,将她白皙的指尖染得嫣红。 齐云灏坐在她对面的金丝楠圈椅上,微微低垂的眼帘在脸上投下了淡淡的阴影。 承恩殿中静谧一片,窗外风拂树梢的声音骤然入耳,一阵又一阵,让人听来无端心添烦闷。 程太后叹息一声,站起身来走到窗边,亲手关上了窗户。再回头时,她的眼底已然带了几分笑意。 “方才太医回复说,瑾美人腹中的孩子无碍。唉,真是天幸。” 齐云灏默然,连眼皮都不曾抬一抬。 程太后凝神望了他许久,方缓缓开口道:“母后并非认定是你的霁儿将瑾美人推入池中,但灏儿可曾想过,即便如你所说,霁丫头是被人设局陷害的,那陷害她的人又是谁?难道是瑾美人自己?她的靠山倒了,目前所仪仗的只有腹中的这点骨血,她难道会为了陷害霁丫头做出这种害人更害己的蠢事?……就算倒退一万步,的确是瑾美人设计陷害她,那陷害她的根源又是什么?” 齐云灏抬起眼,深深凝望着母亲,静静地沉思着。 “你的霁儿之所以遭人嫉妒陷害,根源在你的身上。”程太后一字一句地说着,双目中流过光芒如电:“你太纵容她了,夜夜专宠不说,连国家大事也任由她指手画脚。如此下去,后宫诸妃、朝堂百官岂能无怨……” 齐云灏唇角一勾,眼中透出冷冷的光来:“霁儿何曾指手画脚?前一阵子内外交困,多亏她与朕共度难关,还给了朕不少建议。况且,她的建议都是造福国家子民的良策。” “良策?”程太后偏过头,眼中微露讥讽,“那她罔顾宫规,扮成小太监私闯金殿,让你当场拒绝和花剌的联姻,也是为了造福国家子民?” “这……”齐云灏惊讶地抬头,“她这样做,还不是为了萝萝?母后难道真的忍心让萝萝远嫁敌邦?” 程太后手中的黄玉佛珠一颤,烛光下霎时晃过一道耀目的金芒。 “萝萝是母后的亲生骨肉,母后如何忍心?但是,母后自入宫以来,数十年与你父皇风雨共济,苦苦撑着这一片江山,深知为君不易。许多时候为了社稷、为了天下苍生,必须要做出牺牲。纵然心中万般不忍,却也只能忍泪含笑……”她说着,眼眶有一些湿润,忙从袖中取出丝帕来匆匆拭去。 “如果,萝萝的远嫁能缓解我天启边关的纷纭,让百姓安居乐业,那母后便愿意舍弃亲情。我想,若你父皇在世,也会做此取舍。”她抬起眼,静静地望着儿子,眼底浮起了一丝失望,“母后不曾想到,你身为人主,却如此优柔寡断、满怀妇人之仁。竟然听信霁丫头的话,草率推拒了婚事、放弃了和平的机会……” 齐云灏的双手攥紧了圈椅的扶手,指尖因为用力而浮现苍白。蓦地,他站起身来,几步走到窗前,望着窗纱上斑驳凌乱的树影,微微眯起了双眼。 “母后以为,儿子只是听信枕边之言,或是顾念手足之情而推拒与花剌的联姻?非也,其实当日在接到花剌可汗求和密函之时,朕便派人秘密赴花剌境内打探。据报,目前花剌可汗阿都江缠绵病榻,已是风中之烛。二皇子纳夕深孚众望,内有罗臻措等老臣拥戴,外有帝都御林军统帅辛汶虎的支持,所忌惮的无非是边关各地的守军尚为五皇子格尔齐平的母族络平氏掌控。两方势均力敌,互不通融。照此情势,阿都江病逝之时,便是花剌内战开展之际。也许正是出于这个考虑,老奸巨滑的罗臻措才想出了与我天启联姻的主意。若是二皇子娶了我天启的公主,便能不费一兵一卒免去边境战乱,纳夕皇子在边关守军中的威望势必大增,为其顺利谋求汗位铺平道路。一场内战也许就能从此避免……” 第八十二章 闲敲棋子落灯花 程太后愣怔良久,方才恍然大悟地点头:“哦,原来如此。” 齐云灏回过头,对着母亲牵唇微笑:“母亲想必明白了?朕就是要趁花剌内乱之际,好好地痛击他们一下,以报当年阆沧江边的一箭之仇。” 程太后垂下眼:“难为你想得深透,却原来是为了你父皇。”说着,眼中又是一红。 齐云灏走到母亲身边,拿起搁在几上的丝帕为她细细抹去泪水,口里柔声道:“母后请放心,儿子心中时刻不曾放下江山社稷。” 程太后抬起眼,凝望他俊逸清朗的面容,心头不由浮起一阵暖意。她伸手抚摸着他浓郁的眉毛,嘴角挂上了慈爱的笑。 “母后一直很贪心,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成为一位幸福的君王,不仅拥有江山,而且拥有自己心爱的人长伴一生。以前你找不到,母后替你心急;如今你找到了,母后依旧替你心急。灏儿你知道吗?真正的君主之爱,应该如同你的父皇,即便真心爱着母后,却也懂得取舍、懂得牺牲、懂得平衡……而你对霁丫头的爱,却是凡人之爱,如同一个未经情事的愣头小子,爱得倾尽全力、毫无顾忌;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自己所处的境地……” 齐云灏的唇边展开了一缕淡笑:“母后说的不错,朕对霁儿的确是凡人之爱。霁儿不是普通女子,她不会稀罕所谓的帝王之爱,朕也不会忍心给予她帝王之爱。朕和她之间,就是普通民间凡夫凡妇之情,简单纯净,彼此心中眼中只有对方。” 程太后摇头道:“你可曾想过,像你这般的专宠呵护,只会让宫内朝野暗流汹涌,最终害了自己,也害了霁丫头?” 齐云灏愕然,双目盯紧了母亲,眼中瞬间闪过万千的情绪。最终,他霍然立起,几步走到窗边,伸手推开了窗户。霎时间,狂风扑面,高高地撩起了他的头和衣襟。 齐云灏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转过头来,望着母亲坚定地一笑:“朕会一如既往地爱她,也会更小心地护着她。不容许她受到任何伤害。” 程太后微蹙了眉,叹息道:“你护得了她一时,护得了她一世吗?她在宫中一无靠山、二无品级……” 齐云灏愕然伫立,霎时间,双目中流过光彩如电。他紧走几步,对着母亲深深一拜:“多谢母后提醒,朕自回宫以来,一直被朝中政事所扰,几乎又忘了册立皇后的大事。朕明日便拟旨,将霁儿封为皇后!” 程太后一愣,不禁搁下手中的佛珠:“你,你想好了?” 齐云灏展颜而笑:“不是有父皇的遗诏吗?难道母后不赞成?” 程太后的眉尖不由自主地微蹙了一下,眼波几经流转,终于还是点了头,:“那好,就依你父皇的遗诏办吧。” 掬月宫侧倦云轩。 青玉的棋盘上,零落地搁着水晶棋子。白子剔透如冰雪,黑子莹亮如墨玉。棋盘的两侧,坐着各怀心事的两位女子,各人手捻棋子,却迟迟无法落招。 好好的一盘棋,却被她们下得毫无章法。 齐云萝叹息一声,将手中的黑子扔进棋篓:“算了,不下了!” 梅雪霁一愣,顺手也搁下了指间的白子,望着齐云萝深蹙的修眉,禁不住掩口而笑。 “呵呵,早说不下了嘛,我看你从一开始就神游太虚,哪里还有往日的威风?” 齐云萝横她一眼:“你不也是一样?抓着棋子半天不落,真真让人不耐。” 梅雪霁不语,缓缓地收了唇边的笑。 齐云萝望着她暗自深思的样子,心中不由一动,正要说什么,忽见紫琼笑盈盈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只硕大的紫晶盘,盘中堆满了金灿灿如小山一般的桔子。 “主子们下棋可乏了?不如先歇一会,吃点果子吧。”她笑着屈膝一礼,吩咐身后的宫女们撤去棋盘,将手中的紫晶盘搁在几上。 齐云萝对她一笑,伸手从盘中取了桔子来,剥去外皮,捻了一片瓤来搁进嘴里。 “嗯,真甜!”她笑着抿嘴,“仿佛流蜜似的,不知是从哪里来的?” 紫琼笑着瞥了一眼梅雪霁道:“方才万岁爷吩咐送来的,说是岭南刚进的鲜贡,给两位主子尝尝新。” 齐云萝眉梢一挑,禁不住打趣道:“依我看,多半是我皇兄得了好东西巴巴地拿来哄他的宝贝娘子,奈何她恰巧同我在一处,所以连我也一起赏了。呵呵,如此说来,我还是沾了霁儿的光。” 梅雪霁粉面飞红,狠狠地瞪她一眼道:“这会子嘴里含了蜜,又开始胡说八道了。赶明儿哭的时候别找上我。” 齐云萝与紫琼对望一眼,咂舌道:“不得了,皇后娘娘生气了。” “你……”梅雪霁又羞又恼,脸色一沉,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齐云萝向紫琼使了个眼色,紫琼会意,带着宫女们躬身退下。倦云轩中霎时静寂一片。 齐云萝悄悄侧过头去,打量着梅雪霁。几日不见,她仿佛憔悴了些,面色苍白,原本清澈如泉水般的双目中似有似无地笼罩了一层薄雾。 “怎么啦,霁儿?”齐云萝走近她,伸手扶住她的肩头,“我听说皇兄已下旨封你为后,并择了吉日,下月初八便举行册封大典。本来还为你高兴,但看你刚才的意思,好像并不开心?” 梅雪霁抬头望着她,清亮的眸光一黯,欲言又止。 齐云萝暗自吃惊,忙开口道:“上一回皇兄说要立你为后,你哭着来求我放你出宫。当时你入宫未久,心里尚没有他,对此厌恶抗拒尚在情理之中。如今你们两情相悦,为何面对如此喜讯还是郁郁不乐?” 梅雪霁垂下眼帘,用手指紧紧地攥住了膝头的嵌珠山水湘裙,胸臆间传出一声低叹。 “不是我终日郁郁,只是这宫中诸事纷繁复杂,实在让人难以适应,我怕……” 齐云萝愣怔了一下,凝神思索片刻,复又笑了:“我明白了,你是指瑾美人的事吧?” 梅雪霁秀眉深蹙,默不作声。 齐云萝又道:“她的事,母后和皇兄不是早就处置了吗?依我看,即便是她刻意加害于你,结果还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你毫无伤,她却大病一场。幸好腹中的胎儿无恙,不然她真是亏大了……哈哈,你就别多想了,以后大不了避开她便是了。你说宫中复杂,偏生像我这样没心没肺的人也是在宫中长大的,各种阴谋伎俩也见得多了,我却不怕。身正何怕影斜?况且还有皇兄这般疼爱你,就按你的本性去做吧……” 她说着含笑蹲下身来,歪着头盯住梅雪霁的眼睛道:“好了,别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的了。一会儿被我皇兄瞧见,又要心疼了。” 梅雪霁抬起眼,但见面前的女子眉眼如画,莹洁如玉的脸上挂了一弯娇笑,乌黑的长睫轻闪,难掩双眸中热诚的光芒。 心中不由一暖,她微微牵起了唇角……是啊,宫中尽管有阴霾,但好在有云灏的爱,还有萝萝这样的挚友陪伴,总还是快乐多过烦恼吧…… 齐云萝见她笑了,不由得心中暗喜,忙牵住她的手道:“我看你多半是太闲了,才会总想一些不开心的事。不如再编部戏,带着惜惜她们扮演一番,想必会快活些。” 一句“惜惜”引得梅雪霁的心没来由又是一阵悸动,她匆忙垂下眼,掩饰着脸上的尴尬。 齐云萝对她的慌乱并未在意,依旧接着前面的话题道:“对了,仿佛惜惜好久没进宫了,前日里母后下懿旨召她进宫,尚书府回说她病了,唉,也不知道是什么病。霁儿你知道吗?……霁儿,霁儿?” 几声低唤将梅雪霁从出神中唤醒,她抬起眼,双颊不由自主地泛上了红云:“我,我哪里知道?” 齐云萝好奇地用一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道:“你在想什么,怎么脸都红了?” 梅雪霁咬住唇,懊恼地推开她的手道:“我真的不知道。” 齐云萝“噗嗤”一声笑了:“不知道便罢了,何必这样认真?” 正说着,忽听外边传报:“梅太医求见小主。” 梅雪霁一愣,情不自禁地向齐云萝望去。却见她仿若遭遇雷击一般的呆立无语,满脸灿烂的笑意霎时间换成了慌乱无措。沉默良久,她忽地站起身来道:“霁儿,我先走了。” 梅雪霁一把拽住她:“别走,正好我哥来了,两个人当面说个清楚。” 齐云萝涨红了脸,拼命挣开梅雪霁的手,回眸时,眼底已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泪雾。 “我……我不想见他。” 梅雪霁看着她泪眼盈盈的样子,心中涌起一丝无奈:“总逃避也不是办法。要不,你躲到里间,看我细细问他。” 着,也不等齐云萝开口,便向门外大声吩咐道:“请他进来。” 第八十三章 为伊消得人憔悴 珠帘翠幕之后,传来了低沉的脚步声,一步一步,似在慢慢靠近。 齐云萝朝门外瞥了一眼,匆匆转过头,闪身往里间去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梅雪峰的身影出现在镏金屏风之侧。 “臣梅雪峰叩见梅小主。” 梅雪霁叹息着摇头,走上前去扶起了他:“哥哥何必拘礼?这里又没有外人。” 梅雪峰抬起头,本该恬淡自如的脸上笼罩了一层黯然晦涩。浓眉深蹙,眼眸低垂,纵然努力微笑着,却依旧难掩一丝苍白憔悴。 梅雪霁内心微微纳罕……这些日子以来,她刻意向他封锁了萝萝的消息,为的就是试探他对萝萝是否真心。如今看来,他好像真的为萝萝的远嫁而备受了折磨。如此说来,往日里口口声声无情无心都是假的?…… 嘻嘻,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梅雪霁咬住唇,努力压下即将冲喉而出的笑,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哥哥来找我为了何事?” 梅雪峰低头而拜:“我前来向你辞行。” “辞行?”梅雪霁微愣,“哥哥要去哪里?” “我同柳院判求了长假。想回故居一段日子。” “好端端的怎么想着要回去呢?……要去多久?” “不知道,别问了……”梅雪峰低叹着摇头。 梅雪霁站起身,一把攥住他的衣袖:“你就这样走了,也不给萝萝一个交待?” 梅雪峰抬起头,苍茫的神色中闪过了一丝伤痛。 “她……她哪里需要我的交待?过不了多久她就要坐上花剌迎亲的马车,远赴漠北……” 梅雪霁忍不住“噗嗤”而笑:“莫非哥哥舍不得?” 梅雪峰的呼吸蓦然停滞,一时间仿佛有千万把尖刀划过他的心头。他抬起头,幽暗如夜的眼眸中盛满了愤怒与无奈。 “舍不得又能如何?我不明白,为什么千秋大业、家国兴衰,这万钧之责竟然要落在一个弱女子的身上,不知你的皇帝陛下于心何忍?不管怎样,萝萝毕竟是他的骨肉胞妹啊……哥哥恨自己身卑力微,无力救她于水火,每日里痛悔自责,却又无可奈何……和亲之日步步逼近,难道还要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登轿而去,从此关山阻隔,再无相见之期?” 平日里如清风明月般淡泊随和的哥哥,忽然情绪激动地高声说出这一番话,双拳紧握,言语间真情流露。梅雪霁不由被震住了,呆呆地望着他,张开的嘴巴许久忘记了合拢。 慢慢地,一丝喜悦在她胸中漾开,心也开始激烈地跳动……哈哈,终于逼出了他的真心话!这个榆木脑袋的家伙,这个在爱情面前自卑退让的家伙,终于也被逼到了吐露真情的地步…… 压抑住内心的狂喜,她偷偷地转过头,向里间望去。门内寂寂,听不到一丝响动。此时的萝萝,想必也和她一般,被震得愣了吧? ……嗯,我要在熊熊的炉火中再添一把柴! “咳咳,”梅雪霁把拳头凑到嘴边,假装咳嗽了几声,才勉强收起满脸得意的笑。抬起眼,她又换了一幅冷淡讥嘲的表情。 “哥哥这话从何说起?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那天云灏找你去御书房,好心要为你和萝萝指婚,不是你坚辞推拒,口口声声说已有了心上人?” 梅雪峰高大的身形一挫,脸上又恢复了苍白:“我……” 梅雪霁勾起唇角,不放弃步步紧逼:“哥哥既然有了那采药的女子,何必还对萝萝念念不忘?” 梅雪峰愣怔许久,眼中浮起无限黯然:“我心中何曾有过其他女子?自始自终,只有她一个……” “那你当初何必拒婚?” 梅雪峰低叹一声道:“她如此高贵、如此完美,我岂敢高攀?唉,若她不是金枝玉叶的公主,那该多好……” “哥?”梅雪霁望着哥哥微红的双眼,内心不由得隐隐作痛。 梅雪峰抬起眼,现妹妹正满脸诧异地盯着自己,这才觉察到方才的失态,一张俊脸顿时涨得通红。 “我,我先走了。”他匆匆说了一句,仓促地转过身,迈开大步逃也似的离去。 梅雪霁在原地伫立良久,这才忽然想起躲在里间的齐云萝,忙走过去,伸手打开了雕花门扇。 门后,齐云萝手牵帷幔,俏生生地立着。一束淡淡的日光透过窗户打在她的肩头。身上桃红色宫装上绣着的一丛白色蔷薇在日光下柔美生辉,腰间垂下银色的丝带随着裙摆依风而舞。颀长玉立,弱质纤纤,一头如墨的青丝披垂在腰际。有晶莹的泪水浮现在眼眸之中,而那红润似水的唇边,却分明带着甜蜜的笑。 “霁儿,”她伸手攥住了梅雪霁的指尖,有一颗泪随着嘴唇的颤动滑落至腮边。 “谢谢你……” 天边第一抹晨曦透过窗棱照射进来,为御榻前如云似雾的雪绫纱罩上了一层妩媚的柔光。 齐云灏睁开眼,下意识地伸手去掀床侧的帐幔。身子略微一动,才蓦然惊觉胸口枕着一个小小的脑袋。 此时依偎在他身侧的女子,长眉微展,秀目低垂,口鼻间轻舒着均匀的呼吸,看起来睡得正香。被他轻微的举动振颤,她的睫毛略掀了一下,嘴唇嘟哝着,伸出手臂来环上了他的腰际。 齐云灏僵卧不动,唇边挂上了一丝笑意。此时此刻,幸福的感觉仿若潮水般地从心头泛起,淹没了他的全身。按捺良久,他终于忍不住伸出手,轻抚她背上柔美如凝脂般的肌肤。 霁儿,他的霁儿,得她相伴左右,享受她的甜蜜与温柔,日子便如同被镶上了金边,如此的明媚与满足…… 忽然,怀中的人儿微蹙了双眉,半睁开星眸朝他一瞥,口中呢喃道:“别闹,人家还困着呢……”说着,推开他的手,就要转过身去。 齐云灏心情激荡,轻轻搂过她,俯下头去捕捉了她的樱唇。他的吻,带着眷恋与**,一点点唤醒了她的意识,让她呼吸急促、眸光涣散,迷失在似水的柔情之中。 “霁儿,我爱你。”他深凝着她,搂紧她的腰枝,将头埋入她的怀中。 “别……”她涨红了脸,用力推开了他,“天大亮了,该起来早朝了。” “不,我舍不得起……”他用粗糙的下巴摩挲着她的颈窝,口吻中带了一丝撒娇耍赖,“要不,传旨罢朝一日?” 她笑了,双手捧起他的脸:“你要做从此不早朝的唐明皇,我可不愿做芙蓉帐暖的杨贵妃。”说着,她凑过脸来,在他唇间印上一吻,“乖,起来吧,霁儿爱的是明君,好色误国的昏君我可不要。” 齐云灏回望她,忍不住也笑了。他假作无奈地叹了口气,用双臂环住了她的身子,望向她的目光中带着眷恋与依赖:“要我起来,除非你替我更衣。” 梅雪霁略带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老天,面前的这个男人是怎么回事?依稀记得,以前的他霸道、冷漠而刚愎自用。怎么越是与她相处,越变得温柔体贴、深情缱绻,间或地还会带点孩童般的痴缠?是个性突变,还是…… 耳边,传来他低声的威胁:“如果你再这样看着我,我就……”说着,已然收紧了怀抱。 梅雪霁的脸上又是一阵飞红,忙不迭地推开他道:“好好好,我替你更衣。” 明黄色苍海龙腾锦袍、九龙戏珠缠金冠、翡翠金缎腰带、银龙缂丝软靴……齐云灏笑着微闭双眼,非常享受身侧的小女人忙前忙后,用一双妙手为他穿戴整齐。 “好了,”她轻叹一声,用手拍了拍他的肩头,“大功告成了,帅哥。” 他扬起眉,为她口中不时爆出的冷僻字眼再次惊奇:“帅哥何解?” “呃……”她笑着一吐舌,“就是夸你英俊无双的意思。” 他忍俊不禁,用手捏了捏她的粉颊:“你的花样真多。” 她扮了个鬼脸,倒了盏清水过来,让他漱口。他伸手接过,顺便包住了她的指尖,凝望的双眸中包含宠溺无限:“多谢娘子。” 她咬住唇,偷偷笑了。 “云灏,”她忽然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回握住他的手:“我想求你一件事。” “何事?” “我想,今日同萝萝一起出宫去云隐寺进香。” 他一愣,立即不假思索地摇头:“不行,我不放心。还是改日等我陪着你们一同去吧。” 梅雪霁漆黑的眼珠在眼眶里一转:“今日恰逢佛诞,听说许愿最灵呢。” 齐云灏依旧摇头:“寺里人潮拥挤,终是不便。” “多派几个有本领的侍卫跟着便是了,有什么好担心的?”梅雪霁说着垂下眼帘,神色间带了几分泱然,“近来遇见不少烦心事,正想去佛前许愿销灾呢。” 第八十四章 忆君心似西江水 齐云灏愣怔片刻,慢慢收起了笑颜:“你既这样想去,还是等我今日抽空陪着你们出宫吧。” 梅雪霁一撇嘴:“你不是说要去京郊的泺丘军营观看三军演练吗,哪里还会得空陪我们出宫?” 齐云灏垂下眼:“也许,你们可以等我从泺丘回来……” “那怎么可以?等你回来,太阳都落山了。”梅雪霁嘟着嘴,轻扯齐云灏的衣袖:“求你了,让我们去吧,保证没事,求你了……” 齐云灏被她扯得左右摇晃,心中纵有坚持,却也在她的轻声央求下尽皆软化。 终于,他无奈地点头:“唉,好吧,只去拜了佛、许了愿马上回宫。不许东游西逛、不许招摇过市……对了,人多的地方带上面纱,不许让人瞧见容颜惹出事端。还有,让御林军都尉林同带上二十名侍卫跟着,千万别出了差错……” “知道了,”她打断他,微嗔着横他一眼,“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鸡婆?” “什么?”他又没听懂。 “没什么。”她笑餍如花,伸手攀住他的脖子,把额头轻抵上他温暖的胸膛,“谨遵陛下圣旨,霁儿一定早去早回。” 高大的宫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马车上并肩坐着的两位女子默然对视,芳心俱是一跳。 “霁儿,我……”齐云萝嚅喏着,平生第一次显露出怯懦与彷徨。 梅雪霁笑着攥紧了她的手。她的手微微颤抖,摸上去冰冷而湿滑。 “别怕,既然决定去找他,就不要退缩。” 梅雪霁的笑容灿烂,仿佛一缕阳光,冲散了齐云萝心头的层层愁雾。 “见到他,我该说什么呢?”她飞红了脸,双目中满是期冀与忐忑,“若他再严词拒绝,我……我该怎么办?” 梅雪霁微微一愣,盯住她看了半晌,方才“噗嗤”一笑:“傻丫头,难道那日我哥在倦云轩亲口说的话你还没听明白?他啊,自始至终心里就只有你一个,连带这次黯然回乡也是为了你……为了不忍心亲见你踏上花剌的迎亲马车……你还有什么好顾虑担心的?到时候他见了你,指不定多么欣喜若狂呢,嘻嘻……” 齐云萝被她一番嬉笑搅得娇羞无限,面上的红云一直蔓延至耳根,免不得用手捂了脸,别过头去默不作声。 梅雪霁悄悄用眼打量着她。黛青色细布薄袄,襟前疏疏地织着重叠的竹枝,雪白的长裙一尘不染。满头的青丝挽成一个垂云髻,鬓边浅粉的山茶花是她唯一的饰物。通身上下,朴素得无法再朴素、简单得无法再简单。 梅雪霁心头一动,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又回想起哥哥梅雪峰的话。 “若她不是金枝玉叶的公主,那该多好……” 造物弄人…… 谁曾想过,他兄妹俩的爱情竟然如出一辙。明明爱上了,却又纠结于对方的身份,无法放下内心的自我与骄傲。苦苦折磨着自己,也折磨着自己所深爱的那个人。 当初,她与云灏如此;如今,哥哥与萝萝也是这般。 来,聪明的萝萝已然听懂了他话中的无奈。所以刻意褪去华服珠翠、卸下公主的光芒,只为向他表明自己的挚爱与决心…… 眼眶有些微微热,她垂下头,悄悄用衣袖拭干了眼角的湿润。伸出手去,她将齐云萝的手轻握在掌中。 “谢谢你,萝萝。我觉得,我哥哥是世上最幸运的男子。” 齐云萝目光轻闪,侧过头来,对着她嫣然一笑:“我也觉得,我哥是天下最幸运的男子。” 两个女子相视而笑,攥紧了互握的手。 疾驰的马车忽地停住。梅雪霁一愣,伸手掀开了身侧车帘的一角。 “怎么了?” 御林军都尉林同在马上俯身而拜:“启禀主子,前面有澄亲王府的马车拦路。” 梅雪霁的心“嗵”地一跳,回头与齐云萝对换了一个眼色,忙问道:“车里坐的是谁?” “是澄王妃。” 梅雪霁掀开车帘,却见前方一辆华美轩敞的紫帷马车前,立着笑意盈盈的澄王妃凤凰,月白色锦缎修身夹袄,领口、袖口镶着淡银色的狐绒,一袭胭脂红色的百褶湘裙下微露白色鞣革靴尖,看上去即俏丽又端庄。在她的身后,是五六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多穆尔侍卫,清一色的墨绿滚边赭色短袄,黑色长靴。一个个低眉垂,默不作声。 “澄王妃好。”梅雪霁和齐云萝掀帘下车,与凤凰相对见礼。 “拜见梅小主,菀柔公主殿下。”凤凰福了一福,抬起头来,“真巧,凤凰本打算入宫与小主一叙,谁料却有缘相逢于中途。不知二位此次出宫,要去哪里?” 梅雪霁笑着答道:“我们打算去云隐寺敬香。” “是吗?”凤凰一挑蛾眉,神色间满是惊喜,“我也听说那里菩萨灵验,早有前往礼佛之意……”她说着,轻咬住下唇,如水的秋波流转在梅雪霁和齐云萝之间,“若是凤凰有意相随,不知是否太过冒昧?” 梅雪霁愣怔了一下,禁不住回眸向齐云萝望去,齐云萝回了她一个同样吃惊的眼色……是啊,礼佛只是借口,她们真正要去的地方是万花山。若是凭空多了一个陌生人相随,数日来的苦心筹谋会不会受到影响? 但是,人家既然已经开了口,又哪里找得到推拒的理由? 唉,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想到这里,她对着凤凰粲然一笑:“哪里?得与王妃结伴,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马车辚辚,疾驶在林间小道上。 渐渐的,吹入车内的风变得清新而湿润,带着山野特有的草木芬芳。绛紫色的车帘随着风势一甩一甩地飘拂着,将车窗外淡淡的日光掩映得忽明忽暗。 车外,传来明琪低沉的声音。 “主子,万花山到了。” 齐云萝身子一颤,急忙回过头来,扯紧了梅雪霁的衣袖。 “霁儿,你,你陪我一起去……” 梅雪霁望着她忐忑不安的样子,不由笑着抿嘴:“我去算什么?非但帮不上忙,还会碍手碍眼。” “不,”齐云萝涨红了脸,神色间满是执拗,“我要你陪着我。” 梅雪霁笑着拉下她的手,轻轻在掌中握着:“我要是去了,澄王妃怎么办?难道你要她也跟着去?” 齐云萝一愣,紧紧地蹙起了眉尖。 梅雪霁伸手替她理了理额前的刘海,柔声道:“自己的终身大事最终还是要靠自己把握,别人都是帮不上忙的。你一个人去吧,每日的这个时候,我哥都会在山顶的望天崖采药,你去了一定能在那里遇见他。等见过了面,就把他带下山来,我和澄王妃在云隐寺等你们……” 冬日的万花山,早已没了春的明媚。寒松苍翠,掩映着远方山颠的一道飞瀑,清流湍急、碎珠溅玉,似悬在天边的一匹白练。水声潺潺,不时有山风裹挟了水雾,飘散在巍峨的群峰之间。 山顶望天崖畔的石莲亭,是观赏山景的绝佳处。立足于此,近处的翠竹碧海、远处的嵯峨怪石尽收眼底。云蒸雾绕中,依稀可见山下的流芳溪蜿蜒如玉带,依依绕过林泉峦嶂,日夜不停地向前流淌。 空山寂寂,人迹杳渺。 此时,只有一个人呆立于石莲亭内,手扶药锄,目视远方。风,拂起他石青色的袍袖,漫漫地飘舞轻扬,仿若一只孤寂的鸟儿,在群山间落寞飞翔。 ……这一天,终于到了。分明记得侍琴告诉过他,萝萝远嫁花剌的日子就是今天…… 梅雪峰垂下眼,止不住地心痛如割。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也许,霁儿的讥嘲是对的。所有这一切,都源自他的自作自受。是他的自卑和怯懦,害了自己,也害了萝萝。 当初面对她的真情,他选择了逃避;如今面对她的离去,他依旧选择了逃避。然而,逃避又有什么用?纵然躲入深山,他却依旧无法逃过内心的折磨…… 此时此刻,皇宫之中想必热闹非凡吧?两国联姻、公主下嫁,是天启王朝的大事。一个女子的命运就这样被定了下来,从此关山阻隔、明月天涯,所有的往昔都将如过眼的烟云,消逝在她的生命中。 一切如烟,包括他…… 第八十五章 霜薄冰轻叶未调 心,蓦然痛如刀绞,仿佛连呼吸都会带来入骨的疼痛。他屏住气,双拳不由自主地握紧……不,他不能躲在这里,听任她伤心远去。纵然飞蛾扑火、纵然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也要赶回宫中去,拦住花剌的马车…… 想到这里,他心潮澎湃,扔下手中的药锄,大踏步跨出了石莲亭。一枝含苞的腊梅牵住他的衣袖,被他奋力一挣,“嗤啦”一声,在袖边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梅雪峰浑然不觉,顺着蜿蜒崎岖的山路快步如飞。 忽然,幽寂的山谷间传来了清甜的歌声。 “……云来山更佳,云去山如画。山因云晦明,云共山高下。倚仗立云沙,回见山家……” 歌声悠扬,仿佛流云舒卷,淡淡地萦绕在千峰万壑间,引来群山回响,一时间重重叠叠,连绵不绝。 梅雪峰匆促的步子慢慢收拢,不知为什么,这歌声好似一粒石子,在他的心湖中漾起千层涟漪。莫名的,有一丝惊喜恍若火花般的在脑海中一闪,转瞬却又消逝无踪迹。 一只红喙的青鸟忽然飞掠过他的眼前,扑棱棱地振翅直冲云霄。 在青鸟出现的地方,缓缓地绕出一个娉婷的身影,碧衣白裙,淡雅如菊。 歌声嘎然而止,却是她抿紧了樱唇,一双似忧似喜的明眸定定地看住他,渐渐地,那眸中有水光泛起,掩住了其间的千言万语。 “萝萝……”梅雪峰的喉头一滞,心跳在这一声呼唤中蓦然停止。 她悄然走近,仰起头与他对视:“你认错了,我不是菀柔公主齐云萝。” 他一惊:“你说什么?” 她微笑着垂下眼帘,嗓音里带着梦呓般的温柔。 “我是万花山上采药的女子,前来践你的白头之约。从今后愿与你平淡相守,为你照料医馆、操持家务……” 他愕然,仿佛没有听懂她的话,兀自立在原地,呆呆地凝望着她。眼前的她,笑容灿烂如春日的花朵,不期然有两粒晶莹的泪悄悄滑落至唇边。 她的泪唤醒了他。霎时间,无边的狂喜仿佛潮水一般的将他整个淹没,他颤抖着跨前一步,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 两颗激荡的心贴在一处,渐渐地合了节拍,跳动成一律。 梅雪峰俯下头,轻轻吻去她唇边的泪水。泪水微凉,在他的舌尖漾开了一点苦涩。 忽然,他好像记起了什么,伸手握住了她的双肩:“你不是今天出嫁吗?难道……” 她眸光一闪,忍不住粲然而笑:“傻子,根本没有和亲这回事,就像,没有你所谓的采药女郎……” 他呆住,好半天才明白过来。不禁悲喜交加,一把将她搂住。 “你……你骗得我好苦!” “彼此彼此。呵呵……”她只得意地笑了两声,却被他凑过头来,用滚烫的吻将她的笑尽数吞没…… 天高云淡,群山寂寂。一缕冬日的暖阳透过树梢,淡淡地洒落在两个甜蜜相拥的身影上,为他们罩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明琪背倚山石,微微眯起眼,脸上不由自主地挂上了微笑。 “明公公,您看见什么了?”身旁,御林军副都尉楼仰浩按捺不住好奇,凑过头想朝山石后张望。 “别看!”明琪慌忙一把按住他,又回头朝他身后的另九名侍卫们频频摆手,“谁都不许看,一会儿惹恼了殿下,谁担待得起?” 楼仰浩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不解地挠了挠头道:“我等随殿下上山,就是为了保护她。现在却被您拘在这山石后头,连殿下在哪儿都瞧不见。万一她遇到危险怎么办?” 明琪嘿嘿一笑,对他眨了眨眼道:“没事,咱家盯着呢。殿下她好得很,安全得很,你们啥也不用管,只管老老实实地蹲在这里就行啦。” 楼仰浩看了他半晌,禁不住蹙起眉头,心中略带气恼:“哼,早知道被白白晾在这里,还不如跟林大哥他们一同去云隐寺,护着梅小主呢。” 云隐寺觉皇殿西侧,是一片森森的古柏林。绿荫深处,掩映一泓清泉,泉水晶莹如玉。清澈明净的池面上,不时有碗口大的涌泉喷薄而出,无论阴晴冬夏,日夜涌动不息,飞珠溅玉,如奏天籁,故名琴音泉。泉侧一架小桥飞跨如虹,幽通曲径,两旁遍植老树古藤,清风过处,落叶缤纷。 梅雪霁倚坐在桥栏上,半眯起眼凝望着面前一株经霜未凋的红枫,唇边浮起了一丝笑意。 此时此刻的万华山顶,萝萝和哥哥想必见面了吧?可曾相互表明了心迹?唉,这两个别扭的家伙,兜兜转转、起起落落,白白误会了那么多次,但愿这一回,他们能够心心相印…… “小主在想什么?”身侧,传来春风般温柔和煦的声音。 梅雪霁抬起眼,却见澄王妃凤凰正立在桥畔,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在她身后的不远处,林同带着侍卫们和多穆尔武士站成长长的一排,隔断了从寺里通往琴音泉的路。 梅雪霁不觉莞尔:“呵呵,何必这般如临大敌?这千年古刹,最是清幽宁静,哪里会有什么危险?” 凤凰顺着她的目光回头一望,不禁也笑了:“难怪他们紧张,小主是我天启未来的皇后娘娘,身份尊贵,万万轻率不得。” 梅雪霁的脸上浮起了几分羞涩,匆匆垂下眼帘,默不作声。 凤凰走过来,坐在了她的身侧:“方才在观音阁,我见小主诚心膜拜,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可许了什么愿?” 梅雪霁眼波流转,淡淡地勾唇而笑:“我求观音娘娘保佑我哥红鸾星动,早日娶到心仪的女子为妻。” 凤凰略带讶异地扬起眉毛:“只求了这个?” 梅雪霁笑道:“是啊,人说佛前戒贪,故而不敢多求……不知澄王妃可许了愿?” 凤凰娇羞地一笑,雪白的贝齿轻咬住红唇:“我还能许什么愿?不外乎是求菩萨保佑我家王爷身体康健,与我相亲相爱、共偕白。” 梅雪霁心头微跳,脸上的笑容却依旧未褪……凤凰的爱如火一般地炙烈,只是不知道天驰的心,是否已被她温暖? 抬起眼来,她忽然现见凤凰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秋波凛凛,碧色的双眸中似隔了一层霜雾,让人看不见底。 一瞬间,有一丝寒意掠过梅雪霁的心头。她匆匆别过头,诧异于自己莫名加快的心跳。再回眸时,却见凤凰的眼中早已漾起了温柔的笑:“咱们别在这里坐着了,听说林壑深处有一个紫烟洞甚美,日日烟霞缠绕,不如一同去看看?” 梅雪霁点头站起身来,被她携了手一同顺着林间的小径漫步向前。 走了几步,忽见前方藤树掩映处,微露一角黄墙。走得近了,却是绿树环抱下的一个偏僻院落。背倚青山,前临碧水,说不出地幽寂清雅。门前一棵参天的古樟树上,无数的鸟儿啾啾鸣唱,清脆婉转,旁若无人。 梅雪霁停住脚步,不由自主地垫起脚尖向院内眺望。不知为什么,此情此景让她忽然心生向往,很想推门进去一探究竟。 凤凰拖住她道:“还是走吧,这个院子空寂无人,颇为诡异,别出了什么意外才好。” 正说话间,忽听院内有人沉声低呵:“什么人?”紧接着“吱呀”一声,紧闭的院门被打开,跨出一位身着灰袍的少年和尚,高挑瘦弱、眉目清癯。 梅雪霁情不自禁地顺着他身后半开的院门向内张望,却见院中地上,数十位黄袍僧侣围着一座小屋团团打坐,一个个颔闭目,口中默念不绝。那小屋门窗紧闭,从屋檐垂下层层青碧的竹帘,说不出的孤清与怪异。 少年和尚见她探头探脑,不觉沉下脸来,伸手挡在她的眼前:“不许看!” “呼呼……”身后霎时身影飞掠,却是林同和侍卫们闪身上前,挡在了梅雪霁的面前。 少年和尚后退一步,脸上露出了惊讶:“你们是谁?” 林同长眉斜挑,狭长的双眼露出一点精光:“小和尚,客气点!” 冰冷的语气如同寒风,惊得树上的鸟儿扑棱棱四散飞逃。少年和尚被惊得后退半步,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你们退下吧,”梅雪霁向林同挥了挥手,回过身来向少年和尚合掌施礼道:“对不住,我们只是过路的香客,无心搅扰大师们的法会,望请恕罪。” 少年和尚抬眼逐个打量着她身后的侍卫,神情间带着几分狐疑:“过路的香客?我看……” 正说着,从门内又走出来一名中年和尚,伸手一拉他的衣袖道:“清印,快进来关上门,时辰到了,祖师要出关了。” 第八十六章 衣上犹沾佛院苔 少年和尚神色一紧,慌忙点头道:“是。”拉紧门扇正要关门,忽听身后传来一声长笑。声音淡泊清越,似乎近在耳畔,又似乎传自天边。 “哈哈,果然有贵客来访。清印,为何不请那位女施主进来?” 少年和尚一呆,急忙回头望去,但见满院打坐的和尚都愕然朝他们张望。他伸手摸了摸头,向身侧的中年和尚问道:“师叔,方才是谁唤我的名字?” 中年和尚瞪大双眼,说话变得结结巴巴:“好像……好像是祖师的声音……” 清印大惊失色,用手指着梅雪霁道:“祖师方才让我有请的是……是她吗?” 中年和尚摇摇头,瞥了一眼梅雪霁,又瞥了一眼她身边的凤凰:“不知道,要不,把她们两位都请进去?” 清印点点头,向梅雪霁和凤凰合十而拜道:“如此,两位女施主请随小僧进去吧。” 梅雪霁与凤凰愕然对望一眼,凤凰娥眉深蹙,扯住梅雪霁的衣袖道:“这院子古怪得很,咱们别进去。” 林同也在一旁点头附和:“是啊,主子千万别听这帮和尚的,若是出了事端,属下们万死莫赎。” 梅雪霁沉吟着咬了下唇,回头向清印问道:“请我们进去的是哪位高僧?” 清印道:“是我寺中的云昙祖师,辈分极高,算来还是方丈大师的师叔。自三年前便闭关修炼,今日正逢出关之日。他老人家数十年来从不会见生人,今日也不知是为了什么……想来是女施主有佛缘吧?” “哦……”梅雪霁垂下眼帘,略微思索了片刻,抬起头来向清印微笑道:“好吧,我跟你进去。” “主子!”林同惊呼一声,跨前一步想要阻拦。却被梅雪霁淡淡地回眸一瞥,伸出的手霎时僵在了半空。 梅雪霁望着他微笑道:“没事,云昙大师是得道的高僧,今日得聆教诲,实是三生有幸。你们就侯在院外吧,别坏了大师的清修。” “这……”林同焦急地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凤凰。 凤凰半眯了双眼,忽然对着梅雪霁勾唇而笑:“好,我陪你一起进去吧,说真的,我也想见识一下这位高僧的风采呢。” “女施主请。”清印垂做了个有请的手势,引着梅雪霁和凤凰朝小屋走去。 “主人……”林同身侧一名高大的多穆尔武士忽然出一声低唤。 凤凰回过头,清澈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你们留意院子的后门,小心别让人闯进来。” “是。”五名多穆尔武士一齐颔。 清印带着梅雪霁和凤凰来到了小屋前,卷起竹帘,用手轻扣门扉:“师祖,贵客到了。” 暗灰的木门“吱呀”一声开启,从屋内隐约飘来淡淡的清香。 清印合十一拜:“施主请进吧,小僧就送到这里。” 梅雪霁点点头,拉着凤凰的手跨进门内。 屋内昏暗如夜。从阳光明媚的室外忽然进入这里,让人一时无法适应眼前的黑暗。只觉得周围似乎罩了一层浓雾,影影绰绰,模糊一片。 “怎么这么黑啊?什么也看不清。”身边的凤凰小声抱怨着。 “呵呵,”屋角传来轻笑,声音苍老而低沉,“心清了,目自会清。老纳这屋里已经好久不用灯烛了,今日为施主破了例吧……惠明,点上蜡烛。” “是。”有人低低应了一声,一阵屑屑索索的细响之后,眼前霎时燃起一点光明如豆。定睛看时,却是一位身披袈裟的年迈和尚,手持蜡烛凭桌而立。在他的身后,是一个小小的佛龛,佛龛前的草编蒲团上,一位老者正闭目打坐。灰衣布履,长眉银须,一头雪白的长纷披在肩侧,更衬得他形销骨立,清逸如仙。闪烁的烛光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在身后,飘渺恬淡,仿若地上的一道水痕。 “请坐吧。”桌旁的老和尚将手里的蜡烛固定在桌角,从桌下拖出两张凳子,招呼她们坐下。 梅雪霁向他合掌而拜:“不知方才承蒙哪位大师相邀?” 老和尚伸手一指打坐的老者道:“是老纳的师叔……云昙法师。” “那您是?” “老纳是本寺的方丈,惠明。” 正说着,忽见云昙法师睁开双目,霎时精光一现,屋内仿佛骤然明亮了不少。 他缓缓站起身,抬眼朝凤凰一瞥,脸上微露惊讶:“怎么进来了两位?”他喃喃自语,低头思索了片刻,复又笑道:“嗯,是老纳没说清楚,怨不得他们……” 着,他将目光停留在梅雪霁的脸上,细细地看了一番,口中低叹道:“唉,如此看来应是天意,你命中逃不过此劫啊。” 梅雪霁心头一跳,忍不住手撑桌面站起身来,向他合十行礼道:“请大师明示,弟子愚钝,不明白大师话中深意。” 云昙大师微微一笑:“你先告诉我,你从哪里来?” 梅雪霁一愣:“我,我们从京城而来。” 云昙大师笑而不语。 梅雪霁悄悄抬起眼,但见他双眸深邃,仿佛两泓测不见底的幽潭,黝黑杳渺,似有层层的漩涡荡漾其间,仿佛一不留神就会被它席卷而去…… 蓦地,一只枯瘦的手卡住了她的手腕。 “告诉我,你到底从何处来?”云昙大师盯紧了她,神色间满是研判。 “我……我……”梅雪霁霎时呼吸急促,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云昙大师紧紧地扣住她的手腕,半眯的双目中忽现一缕流光:“你本非这个世上的人,为何迟迟流连不去?” 梅雪霁大惊失色,双颊顿时一片苍白:“大师如何得知?” 凤凰闻言一颤,怔怔地朝她望来。梅雪霁顾不上看她,双目盯紧了云昙大师,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抖:“您……知道我从哪来?” 云昙大师点头道:“知道。老纳近些年闭门静修,于时空轮回之因果,多少小有领悟。今日启关之际,忽觉心如潮涌,按捺不止,正好听到院外女施主的声音,恍惚便明白了其间的因缘。因此谋求一见,谁料一见之后果然不谬。” 梅雪霁用手按住狂跳不止的心,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抬头问道:“大师既然知道弟子的出处,不知有何见教?” 云昙大师淡淡地望着她,神色间带了几分悲悯:“女施主眉间暗红沉晦,想必定有大劫难逃。若是能及时勘破情关,倒是可逃一难。只是……”他低叹一声,轻轻地摇头,“照老纳看来,你早已深陷其中,恐怕无力自拔……” 他说着,从手上褪下一串暗黄色的菩提佛珠,套在了梅雪霁的腕上:“老纳既与你有缘,却也不忍见你走到绝路。唉,届时若果真到了那一步,不妨就回去吧。” 梅雪霁呆望着腕上的佛珠,脑子一下子乱成一片……情劫难逃、走到绝路……他指的是什么,是她和云灏的未来吗?难道,这果真是她的命运,从一开始就已经被烙上了悲伤的印记?…… 良久,忽听“嘀嗒”一声细想,却见佛珠上溅起了一朵小小的水花。一摸自己的脸上,才现那里早已泪水横泗。 她低头拭干泪,抬眼向云昙大师勉力而笑:“弟子若是要回去,该怎么做?” 云昙大师垂目道:“何时来,便何时去;何处来,便何处去。” 梅雪霁将他的话默默咀嚼了一番,内心还是一片迷茫:“弟子不明白,望大师明示。” 云昙大师站起身,又走到佛龛前,亲手燃了三枝清香拜了几拜,把香**龛前的香炉。 “老纳言尽于此,女施主请回吧。”他淡淡地说了一句,打坐在蒲团上,顾自闭目讼经。 惠明方丈走来,对着她们躬身合十道:“烦请二位随老纳出去吧。” 梅雪霁朝云昙大师望了一眼,心中涌起了浓浓的惶惑与悲凉。想来却也无奈,只得匆匆一拜,和凤凰一起随惠明走出屋外。 屋外,依旧是艳阳高照,天空湛碧。满院的僧侣早已不见,空荡荡的中庭里,只有几只飞鸟在跳跃着觅食。 惠明道:“两位走好,恕老纳不远送了。” 梅雪霁和凤凰一同颔:“大师请便。” 惠明低眸躬身,转身走进屋内,反手关上了房门。 梅雪霁伫立在台阶上,眼睛盯着面前的一角地面,呆呆出神。 凤凰悄悄上前拉住她的手问道:“方才,那云昙大师所说的,想必是一派胡言吧?” “我不知道……”梅雪霁望着她摇头苦笑。 凤凰眼波流转,环视了一下四周,忽见前方一道月洞门后,露出一条碎石小道,看似通向后院。于是,便回头向梅雪霁笑道:“不如,咱们走去那里找地方坐一下,好好谈谈?” 第八十七章 身世浮沉雨打萍 梅雪霁颔,被她携着手向前走去。身后的院门外,忽然传来叩门声,接着是林同略带焦虑的呼喊:“主子,我们可以进来了吗?” 梅雪霁回眸,正要答应,忽觉脖子后方被人重重地一击,眼前顿时漆黑一片。神思昏沉中,听得耳边风声呼啸,仿佛有人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领,将她高高提起。脑海中一时间云腾雾绕,转瞬失去了知觉…… 庭院中,忽然传来凤凰惊慌失措的呼喊:“快来人啊,小主……小主被人掳走了!” 门外林同的心蓦然提到了嗓子眼,当下狠狠一撞,将院门撞开。抬起头,刚好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匆匆跃过院墙,只是一闪,便不见了踪迹。 “快追!”林同一挥手,带着手下朝那身影消失的方向紧追而去。 屋内,惠明方丈立在窗前,黯然地摇了摇头:“方才师叔说她身逢劫难,不曾想转眼就到了。” 云昙大师闭着眼轻轻一叹:“祸福旦夕,谁能预料?” 惠明蹙起眉头:“但是这样一来,给我云隐寺也带来了麻烦。届时官府查问起来,叫弟子如何交待?” 云昙大师垂目而笑:“清者自清,你不必担心。倒是那位女施主……唉,不知道能否过了这一关?” 紫烟洞。 凤凰拨开遮目的藤萝,顺着一块巨石后的小径绕到了里面的一个狭小的石室中。凑着昏暗的光线,她看到了平躺在石床上的梅雪霁。此时,她的双目紧闭,嘴唇深抿,似乎沉浸在睡梦之中。 “嗯,不错,”凤凰满意地点头,向身侧高大健壮的多穆尔武士笑道:“你果然聪明,我只轻轻点了一句,你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高大武士低头行礼:“多谢公主夸奖。属下跟随公主多年,岂能不明白公主的心思?” “好,”凤凰笑得明媚,“其他人想必正跟着那些御林军们到处捕风捉影吧?嘻嘻,你和他们说过没有?一定要把戏演得逼真,方能脱了我们的干系。” “属下交待过了,请公主放心。” 凤凰点点头,回眸望着梅雪霁,双目中透出了十分的得意:“真是天助我也。本来还打算费点唇舌将她骗出宫来再寻机动手,谁知道她竟然自己投了我的网……呵呵,怨不了猎人狡猾,怪只怪猎物太蠢!” 高大武士俯身而拜:“请公主指示,要属下将她如何处置?是杀了,还是……” 凤凰摆摆手:“杀不得,我要留着她的命,走一步更绝妙的棋。” 高大武士一愣:“属下不明白。” 凤凰眯起眼,俏丽如春花般的脸上浮起冰冷的笑意:“听说,花剌的二皇子纳夕随着罗臻措一同到了栩宁,这次求亲他们倒真的是大费周章。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还是在天启皇帝面前碰了一鼻子的灰去……呵呵,既然纳夕那么想与天启皇室联姻,那咱们不妨就助他一臂之力吧,让他和齐云灏真正地联上姻……” 时近黄昏,嫣红的晚霞如燃烧的火焰,在天边踯躅。栩宁城郊的馆驿中,几匹骏马在院落里安详自在地吃着草,不时抬起黑葡萄一般明澈的眼睛,好奇地遥望一下天空掠过的飞鸟。 前厅的房门紧闭,屋内帘幔低垂,透不进一丝光线。桌前的茜红纱灯内,跳跃着闪烁的烛光。一个女人背桌而立,头顶硕大的斗笠垂下漆黑的细纱,将她的面目完全遮住。她一动不动地挺身伫立着,孤傲缥缈,仿若暗夜的一道黑影。 罗臻措低下头,情不自禁地轻叹一声道:“唉,看来是本相算错了一招。” 那女人微微侧过脸,低垂的黑纱内依稀闪过流光一线:“正是。我家主子说,大相临行前若是能给她捎一个消息,她定能设计斡旋,决不会落得今日被拒婚的地步。” “是吗?”坐在一旁的二皇子纳夕挑起唇角,火红的卷盖住了半边俊俏的面庞,“她还会为花剌出力吗?抑或,即便有出力的意愿,恐怕也没有斡旋的能力吧?” 女人倏地转过身来,面对他默立无语。良久,黑纱内传出一声轻笑:“看来,殿下对主子怨恨不少啊。” 纳夕抬起眼,清凛的目光扫过她,投向了屋内的某个角落,唇边笑容渐收,眉眼间浮上了一丝苍茫。 “十年前她抛下我离开花剌,说是要替父汗报仇。当时我对她的话深信不疑,每日苦苦等待,只等有朝一日她报了仇回到我身边……可是,一晃十年已过,我们的仇人却依旧好好地活着,国运昌隆、歌舞升平。而她,竟然与仇人同享富贵,乐不思蜀……” “殿下,”罗臻措投过来一个责备的目光,“怎么可以这样诋毁她?老臣相信,她的心依旧是花剌的。” “心?”纳夕脸上的凝重一扫,瞬间又扬起了邪邪的笑,“相父何以知道,在她的心里,国仇家恨会敌得过那人的一笑?” 蒙着黑纱的女人轻叹一声,口气霎时变得温柔如水:“殿下又怎能明白主子心里的苦?主子她,有那一天曾忘了殿下、忘了故国?只过不,她到了如今的境地,一路走来,步步艰难,又岂是一朝一夕可以说得清楚的?况且,眼下她面临阻碍重重,不得不提起万分的心力去应对,只怕一松手,便前功尽弃……” 罗臻措抬起头:“哦?什么样的阻碍,可有我们帮得上的?” 女人道:“大相不必担心,主子自有她的主张。” 罗臻措含笑点头道:“嗯,是了,以她的心机和谋略,想必定能办到……” “什么人!”屋外忽然传来一声急呵。 纳夕与罗臻措对望一眼,迅地站起身来道:“我出去看看。”说着,走过去拉开门,飞身冲出屋外。 “殿下。”花剌武士虢铎看见他,忙过来道:“方才属下见一个黑影,扛着一大袋东西往后院去了。” “哦?”纳夕挑起眉,“有没有看清是什么人?” “没有,属下已经让人去追了,看来此人脚程极快,而且会飞檐走壁,应该不是一般的蟊贼。” “嗯,”纳夕微一沉吟,随即点头道:“我去后院看看。” 馆驿的后院是花剌使者们的宿处。迎面一带粉垣,数楹修舍,周围翠竹掩映,甚是幽静。纳夕左右顾盼,但见从东厢罗臻措的屋子里出来了几名武士,见了他纷纷过来行礼。 “启禀殿下,属下们一间间屋子都搜了,没有见到那人。” “哦?”纳夕蹙起眉,“全都搜过了吗?” “只剩下您的屋子,属下们没有指示,不敢擅入。” 纳夕点点头:“好,我自己去看看。”说着,快步来到自己的屋子前,伸手打开了房门。 “殿下小心。”虢铎疾呼一声,抢在了他的前面。几个花剌武士也飞身而上,将纳夕团团围在正中。 屋子里明亮而整洁,落日的余辉淡淡地撒在窗前的书案上,光影之中飞舞着光亮的纤尘。凑着日光,他们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伫立在床边,脸蒙黑巾,一双淡褐色的瞳眸中漾着笑意。 “你终于来了,纳夕皇子。”他的语气中带了三分讥嘲。 纳夕毫不意外地抱肘而立,盯着他笑道:“你是在这里等我?” “正是。”那人点点头,把目光投向身侧,“我给你送礼来了。” 纳夕顺着他注视的方向看去,却见自己的床上赫然横了一个长长的青布大袋,袋中凹凸起伏,看不清到底装了什么。 他想了想,随即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好吧,既然有人专程前来送礼,那本殿下收下便是。只是……”他抬起眼,目光好似小刀一般地剜在那人的脸上,“请你告诉我,是谁那么好心送礼上门?” 那人一愣,随即笑得恣肆:“哈哈,送礼的是我家主人。至于她是谁,殿下不必知道……殿下只管,安心享用便是了!”说着,一把推开身侧的窗户,飞身跳了出去。 “站住!”虢铎高喝一声,就要冲过去,却不料被纳夕一把攥住了衣袖。 “别追了,我大概已经猜到他是谁。”他蹙起眉,用整齐的牙齿轻咬嘴唇,“让我来看看,他送的是什么?” 虢铎道:“还是让属下们来打开吧,也许,那袋里装的是毒药暗器也未可知?” 纳夕点点头:“也好,你们替我打开看看。” “是,”虢铎行礼,招呼了身旁的一名侍卫一起来到床边,小心翼翼地解开布袋的系绳,把袋口轻轻往下扒…… “啊……”屋内所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凌乱的青布下,微露一张绝色的容颜。由于长时间闷在布袋中,脸上凝脂一般的肌肤腾起了两抹朝霞。眉拢烟色、唇似流丹,乌黑的长睫覆盖在面颊上,如蝶翅般轻颤着,让人见后油然心生渴望……渴望一见那被蝶翅遮挡的如水明眸。 “这,这女子是谁?”虢铎喃喃自语着,回头向纳夕望去。 第八十八章 人间无地着相思 此时的二皇子殿下默默立在床边,身子僵硬、表情木然,只有一双眼睛仿佛火一般地燃烧。 “殿下?”他诧异地低唤。 纳夕抬起眼,面色阴沉如夜,仿佛还带着几分怒意:“你们出去!” “是。”虢铎等心中均是一紧,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匆匆地行礼退了出去。 屋子里霎时寂静一片,静得让梅雪霁匀停的呼吸声轻撩着纳夕的耳畔。纳夕痴望良久,心,慢慢地在胸腔内激荡起来。他蹲下身,轻轻扯去她身上的布袋,立刻,让他魂牵梦绕的轻盈娇躯又呈现在眼前。紫衣素裙,纤腰盈握,颈下一抹冰肌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梅小主……”他轻唤,抓住她的手贴在唇边深深地吻着,她的手心冰凉,带着清甜的芬芳,一阵阵地沁入他的心脾,让他痴迷沉醉、让他心潮翻涌…… 金殿上回眸的明媚、曲廊间戏水的轻灵,所有这一切都深深地印刻于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也不忍挥去。虽然,一声“梅小主”惊破了他的美梦,却不曾割断他的痴想。每每想到她,他的心便隐隐地刺痛,每刺痛一回,对那个人的恨意便加重一分…… 将她的手轻轻放下,他的神色间不经意地浮起了温柔的笑。情不自禁地,他用拇指开始抚摩她的面庞,她弯如新月的眉、微闭的秀目、小巧的鼻梁、嫣红的嘴唇……指尖触到柔暖和滑腻,让他的心也随着微微一颤。 “嗯……”他叹息着俯下头去,用干涩的唇轻触她的唇瓣。她的呼吸一阵阵地喷在他的脸上,清新而纯美,让他喉咙干涩、内心霎时燃起了火一般的焦渴。伸出手臂,他紧紧地环住她,舌尖撬开她的贝齿,深深地吮吸她醉人的芳香…… “殿下。” 身后,传来冷冷的声音,仿佛一股吹入窗棱的寒风,让他的后背蓦地一凉。他抬起头,缓缓地回过身去,却见罗臻措和戴黑纱的女人双双立在他的身后。 纳夕垂下眼,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恼怒的红晕。 “你们来干什么?这是我的屋子,没有许可你们怎么敢进来?给我出去!”他阴沉着脸,用手指着房门。 罗臻措深深地望他一眼,低叹一声道:“要我们走可以,但是我们必须带走她。”他说着,将目光凝在酣睡的梅雪霁脸上。 纳夕收紧了手臂,将怀中的人儿贴在自己的胸膛,沉声道:“她是我的,谁也不能带她走。” 黑纱女人抬起脸,静静地望着他的脸:“殿下知道她是谁吗?” 纳夕头也不抬:“我不想知道她是谁,我只知道她属于我。我要她,我要带她会花剌去……” “蠢话!”从来云淡风轻的罗臻措忽然愤怒了,清瘦的脸上霎时腾起了潮红,“你以为你还是孩子吗?你忘了自己身上的责任了吗?你忘了此次来天启的目的了吗?你忘了你父汗的大仇了吗……” 他声声逼问仿若利刃,一刀一刀地割在他的心头,让他手足冰凉,满腹的**霎时消散无踪。 “大相……”他低喃着,放下手中的女子,缓缓站起身来。 “纳夕,”罗臻措一把攥住他的手,禁不住微红了眼眶,“难道你不曾想过,这么一个绝色女子为什么会被人点了昏睡**,放在了你的床上?那点**的人用意何在?你一向的聪明机智到哪里去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纳夕低下头,目光中一片黯淡。 黑纱女人轻声低叹:“她是天启皇帝最宠爱的梅小主。今日你若碰了她,一定会触怒龙颜,马上燃起两国的战火。别忘了,你们还在栩宁境内啊,这么做,无异是自寻死路……”她说着,略略沉吟了一下道:“我也觉得奇怪,梅小主怎么好好地不在宫中,却出现在殿下的床上?” 罗臻措眯起双眼,也陷入了深思:“不知是谁设了这个圈套?” 纳夕想了想,嘴角忽然挂上了一弯冷笑:“我知道设套的人是谁。” “谁?” “多穆尔的公主,天启的澄亲王妃凤凰!” “是她?”罗臻措和黑纱女人俱是一愣。 “正是。”纳夕半垂着眸,迈步走向窗边。窗外,早已是冷月初升的时分,皎洁的月光如同银白的粉末,洒满了院中的每一个角落。 纳夕抬起头,凝望着在风中不断摇摆的树枝,双臂紧紧地抱在胸前:“方才,我见到了那个送梅小主来这里的人。虽然操着一口流利的栩宁官话,却仍旧让我捕捉到他每句话尾带有的一丝怪调。那是多穆尔人口音中特有的拖音,纵然刻意掩盖,却依然让我听着刺耳……”他说着,倏地转过身来,双目炯炯地望向罗臻措,“相父,我知错了……” 罗臻措点点头,脸上浮起了一丝动容:“纳夕,相父果然没有看错,你还是睿智的纳夕,大汗的好儿子!” 纳夕轻叹着摇头:“不,我太蠢了,差一点吞下了渔人的诱饵。凤凰如此做,不外乎是为了挑起花剌和天启的战争,让我们把伸去多穆尔的铁拳收回……我明知有可能是她在背后捣鬼,却深陷**无力自拔……”他说着,回头望一眼床上的梅雪霁,默默地闭上了双目。 身侧,忽然传来“嗤”的一声轻笑。黑纱女人走到床边,抓起床侧的布袋又套在梅雪霁的身上。 “你要干什么?”纳夕惊呼一声,按住了她的手。 她回过头,低垂的面纱中隐约现出一缕微笑:“敌人为殿下设了诱饵,殿下不想将饵吐回给她吗?” 纳夕一愣,松开手道:“什么意思?” 女人笑道:“殿下可曾听到过,中原有句古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既然凤凰公主送来的礼咱们不要,不妨就还给她吧。” “还给她?”纳夕与罗臻措对视了一眼,依旧错愕着。 “我知道天启皇宫中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女人说着,蹲下身来,用手指细细描摩着梅雪霁的面庞,声音轻柔委婉,仿佛带着十分的宠溺,“这位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梅小主,在入宫之前,险些作了澄王妃……呵呵,澄亲王对她,可是念念不忘啊,即便娶了国色天香的多穆尔公主,却还是割舍不了旧情,抛下新婚的娇妻,孤身住在离京三十里外的泉语山庄……” 罗臻措蓦然领悟:“你的意思是……要将她送去那里?” “正是,”女人站起身,将梅雪霁横抱在怀中,从腰带中取出一个小盒,捏了一粒粉色的药丸喂进她的嘴里。 纳夕的心“嗵”地一跳:“你给她吃了什么?” 女人低头看一眼怀中的人儿,唇齿间溢出了得意的笑:“听闻澄亲王是难得的至诚君子。我就不信,面对服下了春醉散的心上人,他如何做得了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春醉散?”纳夕喉中紧涩,双目盯紧了她的脸。 女人依旧笑着:“哈哈,春醉散是天下无双的媚药,纵然最贞洁的烈女,服后亦会变成最**的娇娃。” “你……”纳夕低吼着瞪视她,忍不住一把拽住她的手臂,死死地捏着。 “殿下?”女人偏过头静静地望着他,挺直了脊背一动不动。终于,紧攥的手慢慢松开,颓然垂到了身侧。 “你走吧。”纳夕垂下眼,声音淡漠而低沉,“我会派人去给天启皇帝送信,希望……他看到的将会是一场好戏。” 夜幕降临,泉语山庄被笼罩在沉沉的黑暗之中。从天霁山顶吹来的寒风透过窗棱,拂起了轻纱帘幔。 齐天驰坐在书案前,搁下手中的书卷站起身来,伸手关上了窗户。 冬了,这山庄里的风还真是有几分刺骨呢。他搓了搓手,抓过身侧的一领玄色狐裘披在肩上。 “王爷,王爷。”门外,传来了轻叩声。 “进来吧。”齐天驰淡淡地说着,又拾起案上的书卷。 房门打开,带来了一股冷风。 门人走过来,将一个薄薄的信封递到他的手上:“王爷,奴才在门外捡到了这个。” 齐天驰垂眸一看,却见信封上用浓墨写了五个工整的小字:“澄亲王亲启”。 齐天驰捏着信,抬头向守门人问道:“没看见送信的人吗?” 门人道:“没有,方才奴才忽听院外有人敲门,打开门却不见人影,只现门扉上插着这封信。” “是吗?”齐天驰的眉头微微蹙起,伸手撕开信封,从里面扯出雪白的信笺来注目观看。 信笺上依旧是整齐的一行小字:“多承惠赠,愧不敢受。原璧归还,再拜叩。” “奇怪,这是何意?”齐天驰低喃着放下手中的信笺,缓缓站起身来道:“你随我出门看一看,也许,门外会有什么东西?” “是。”看门人拱手施礼,跟在他身后出门而去。 苍白的下弦月高高地挂在天上。清冷孤寂,仿佛像一只漠然的眼睛,淡淡地注视着人间的一切悲欢。泉语山庄外的林间小径上,不时传来“叮咚”的溪水声,衬着山风频频的呜咽,说不出的寂静孤清。 第八十九章 深知身在情常在 门人手中的灯笼出昏黄的微光,为冰冷的寒夜带来了唯一的暖意。 “王爷,您看!”他欢呼一声,用手指着前方的一角凉亭。 齐天驰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但见湖边覆盖着蓑叶的凉亭内,斜靠着一个黑色的影子。轮廓模糊,仿佛石头般纹丝不动,看不清到底是什么。 心,不知为什么恍惚一跳,他迈开大步,匆匆跨进了凉亭。 那是一个狭长的布袋,袋口系着金黄的丝绦。齐天驰双手微颤,解开了系带。一缕青丝带着熟悉的芬芳滑落下来,再往下,是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月光下,那张脸散放着淡淡的光华,仿佛沉睡的精灵,眩惑而美丽。 “雪霁……”齐天驰低呼一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梅雪霁依旧沉睡着,呼吸轻缓,身子因为寒冷而微微颤。齐天驰叹息着,赶紧脱下身上的狐裘,将她紧紧地包裹起来,俯身把她抱在怀中。 “王爷,她是……”身侧,传来看门人小心的问询。 齐天驰垂下眼,神色间依旧是无法遮掩的纷乱:“替我照着路,我要带她回去。” 东厢房内燃起了温暖的炭火,通红的火苗轻快地跳跃着,将潮湿和阴冷拒挡于门外。 梅雪霁悠悠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齐天驰似忧似喜的脸庞。 “天驰?”她吃了一惊,用力撑起身子,却被齐天驰一把扶住。 “躺一会吧,刚才你还冻得抖。”齐天驰深凝着她,伸手将一个织绫靠垫塞进她的背后。 梅雪霁环顾四周,脸上满是迷惑:“我这是……在泉语山庄?” “是的,”齐天驰微笑,“还记得吗,这是你的房间?” 梅雪霁点点头,心里还是一团迷雾:“我怎么会到了这里?凤凰呢?” “她?”齐天驰笑容霎时僵止,神色间添了几分凝重:“你昏迷前和她在一起?” “是啊,我们在云隐寺烧香,然后……一同去了一个小院子,有一位高僧同我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后来……”她努力回忆着,觉得脑子里混乱一片,忍不住苦恼地用拳头轻敲着自己的前额:“后面生的事情,我记不得了,真的记不得了……” 齐天驰忙捉住她的手,目光中带着浓浓的痛惜:“雪霁,别这样。” 他温柔的注视让梅雪霁的心蓦地一颤,情不自禁地红了脸,将自己的手轻轻挣脱了他的掌握。 “告诉我……我怎么会到了这里?” “我不知道,”齐天驰蹙起眉,微微地摇了摇头:“现你的时候你全身被套在布袋中,还被人点了昏睡**。我将你带回这里,替你解了**……” “布袋?昏睡**?”梅雪霁又是大吃一惊,呆呆地望着齐天驰,脑子里乱成一团。越是回想越是烦躁不安,渐渐地仿佛有一股怪异的热气顺着脊柱缓缓窜上来,整个身子莫名地热了起来。先是手心,接着是颈项、面颊……全身的肌肤恍若浸入了滚水,无一处不是热得火烫。 耳畔,齐天驰的声音好似隔了重帘,听得有些模糊:“雪霁,你怎么啦,脸这么红……” 梅雪霁昏昏沉沉蜷缩在床上,气息紊乱,燥热不堪,一时间只想扯去身上累赘的衣物以求片刻的清凉。 齐天驰眼看她忽然神色痴狂,双手紧紧地攥住自己的衣领用力拉扯,心里一下子着了慌,只得拼命夺下她的手,将她一把搂在怀中。 “雪霁,别这样……” 他低沉的声音和身体冰冷的触觉仿佛一阵凉风吹拂在她的身上,稍稍驱赶了灼人的燥热,带给她清爽的快感。她伸出双臂,紧紧地拥住他的腰身,想从他身上汲取更多的阴凉。 “天驰,帮帮我……帮帮我……”她一边低喃,一边迷乱地在他身上蹭着,滚烫的肌肤,柔软的娇躯,让他的身体也瞬间热了起来。 “雪霁,别这样。”他轻颤着推开她,用双手捧起了她的脸,“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梅雪霁无力地依在他怀里,双颊驼红似醉,樱唇微张,眼里含着一湾清泪:“我……我好热,热得受不了了,天驰,帮我……” 齐天驰霎时僵直了身子,有一股凉意顺着脊背蔓延至全身:“你吃过什么?难道……是她给你下了药?” “谁?”梅雪霁扬着头,口中娇喘微微,最后一丝清醒慢慢地抽离脑际。 齐天驰眯起眼,脸上掠过一抹阴霾。他拍拍她的肩膀,将她慢慢放回床上:“雪霁,等我一下,我去给你拿冷水来洗脸。” 怀中的清凉蓦地离去,体内诡异的灼热再次吞没了她,这一次,来势更是凶猛,仿佛排山倒海、仿佛巨浪滔天,生生地要将她烧成灰烬。 她焦渴难耐,霍地支起身子,一把攥住他,把自己再次投进他的怀抱,两只手放若藤蔓一般地紧紧纠缠着他,身体无序地扭动着,神智早已混沌…… 他身子一紧,脸“腾地”一下红了。她的柔软、她的灼热、她的体香,仿佛一把芳草,撩拨着他内心的饥渴,一股暖流顺着丹田渐渐下移,让他情不自禁地绷直了躯体。 “雪霁,雪霁,别这样……”他惊惶无措,凑在她耳边低声哀求着,试图推开她,却不料被她越缠越紧。她的脸渐渐靠近,近得能闻到她清甜的气息,魅惑的眸子仿佛一潭秋水,荡漾着潋滟的波纹。 “嗯……”她轻喘,用滚烫的面颊蹭着他的脸,左右来回无序地蹭着,忽然,她干渴的嘴唇碰到了他的。 他如同过电一般地轻颤,却不料被她一下子噙住了唇瓣,甜蜜的舌尖在他口中零乱地搅动。 “呼”地一下,脑海中热血腾涌,理智在这一刻被全然击溃。她的唇,鲜艳如玫瑰,曾无数次低回在他梦中的甜美,就这样绽放在他的面前,让他无以抗拒。他猝不及防地搂紧了她,灼热的吻仿佛一团烈火,要将她吞噬。他大口地吮着她的呼吸,舌尖撬开她的贝齿,邀逗着她的舌与他一起缠绵纠结,细细地品尝她口中每一分柔软和芬芳。 她双目紧闭,热烈地回应他,身子颤抖如风中的树叶。一只手不安地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贴身的浅绿色抹胸。抹胸下,她羊脂般的肌肤轻漾着瑰丽的浅粉,仿佛凝露的蔷薇,散放着夺人心魄的娇媚。 他僵住,一时忘记了亲吻,呆呆地凝望着她。 此刻的她,犹如一朵盛放的花朵,等待着采摘。 海中飞掠过最后一丝清醒……不可以,不可以……这一切也许是凤凰处心积虑设下的陷阱……况且,她是云灏的妻子、她是未来的皇后、她是他的侄妇……不能再任由自己沦陷下去,否则将堕入深渊、万劫不复…… 他的心意渐冷,硬生生地推开她,转过身去。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转瞬间,滚烫的柔软贴紧了他的背。他微颤着回过头去,却见她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像一只小猫似的用绯红的面颊摩挲着他的背。 依稀,他又回到了那夜,她在星空下也曾这样环住他,告诉他愿与他相携归隐,一辈子骑马牧羊。 心,在这一刻全然崩溃…… “雪霁。”他哑声呼唤着,再次将她拥紧……是的,随他去了!管什么万劫不复、管什么礼教伦常、管什么深渊陷阱……他只知道他要她!从来都要她、从来都只要她! 这次拥住了,就再也不愿意放手…… 他深吸一口气,俯下头去再次捕捉了她的芳唇。这一次,他不再按捺自己的**,任凭点燃的心火如同脱缰的野马,一不可收拾。 轻轻地,他将她的身子放回床上,焦渴的唇瓣顺着她的下颏一直滑落至项间,颤抖的手伸到她的背后,解开了她肚兜的系带。那抹浅绿掩盖下的,是玉也似的冰肌。 “雪霁,我爱你。”他凑近她的耳边低喃,密密的亲吻沿着颈窝,一直印上了她的心口。 她深闭双眼,身子扭动着,唇边漾起了痴迷的笑:“我也爱你……云灏……” 他的唇就这样僵止在她的心口,一动不动,头脑中的热血慢慢地流向了脚下…… 许久,他抬起脸来,凝望眼前妩媚如春水般的女子,胸臆中溢出一声无奈的低叹……她是云灏的,不管身体、还是感情,她都是他的。即便**缠身、即便混沌痴迷,她心里依旧只有他…… 情不自禁地,他打了一个冷战。是啊,他在干什么?明知道她被人下了媚药、明知道她意识昏聩,他却按捺不住**,几乎要了她……天啊,他齐天驰怎么会鬼迷心窍,做出这种乘人之危的卑鄙事情? 他拼命地摇头,冷汗顺着额角汩汩而下。 “云灏,别走!”梅雪霁呢喃着,直起身来抓住了他的衣袖,将自己再次投入他的怀抱。 第九十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 齐天驰叹息着后退一步,伸手替她整好衣襟。蓦然覆盖的衣物又燃起她身上的焦灼,她哭闹着推开他的手,乱扯着自己的衣领。 “热,热死了,救我!”她一声声的哭喊让他手足无措,只有捉住她的双手,将她按在自己胸前。她在他怀中挣扎、扭动,嗓子哭得沙哑。 他无奈地闭上眼,狠下心从靴筒中抽出一把匕,摊开她的手掌,深深地割了下去。殷红的血瞬间涌出伤口,濡湿了她的衣袖。钻心的疼痛让她忽然恢复了一丝神志,呆呆地望着自己的手掌,又呆呆地望向他。 “天驰?”她低问,脸上满是迷惑。 齐天驰从自己的衣襟上扯下一角布条,替她细心裹上伤口。 “对不起,”他垂下眼,不敢与她对视,“你中了别人下的媚药,方才神志昏迷,我只能用这个办法帮你。” “媚药?”她吃力地重复他的话,眼眸中氤氲着雾气。 他默默上前将狐裘披在她的身上,将她打横抱起,挺拔的长眉不由自主地深蹙着……是的,疼痛也许能唤回她的一丝清醒,但这份清醒应该只是一瞬。真正能救她的,还是燕好交欢。然而这个,却是他不能做到的……为今之计,只有将她抱出温暖的室内,让她接触到凛冽的空气,也许,外面的阴冷能稍稍减去她体内的燥热。 梅雪霁昏沉沉地伏在他的怀里,仿佛精疲力竭似的一动不动。齐天驰抱着她来到院外,坐在湖边的凉亭中,静静地听着湖水拍岸的声响。 “热……”她又焦躁地低喃一声,双手抓住了他的衣襟。 齐天驰一颤,望着怀中不安挣扎的人儿,禁不住心乱如麻。 “热死了,把火移开……”她摇晃着身子,再一次地陷入迷乱。 齐天驰搂紧了她,将自己的手掌塞进她的嘴里:“咬吧,要是难过就咬我。” 梅雪霁想也没想,张口就咬。牙齿深深地嵌进他的肉中,直咬得他鲜血淋漓。 齐天驰咬紧牙关,微微地别过头去。内心中反复低回这一个疑问……给她下药的人究竟是谁,他的目的何在?让她服下媚药,又将她送到他的山庄,到底想干什么…… 蓦地,他的心嗵地一跳。 对了,从他看到信,一直到现她并将她带回家,这其间仿佛也有半个时辰的光景了,为何她迟迟没有作?待他为她解了**,却马上如同被火炙烧一般地烦躁不安?……莫非,这一切与解**有关?被点了昏睡**,是不是能抑制药力在体内的泛滥?…… “啊……”怀中的梅雪霁嘶叫一声,忽地坐起,一把掀开肩上的狐裘,“别烧我,我热!”她哭叫着,泪水顺着眼角滚滚而下。 齐天驰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急忙伸出手指,在她颈后用力一点,正在哭闹挣扎的她忽然安静了下来,无力地瘫软在他的臂弯。 齐天驰叹息一声,用狐裘将她密密裹紧。冰凉的夜风,伴着她匀停的呼吸响在耳畔,他低下头,默默地将脸埋入她乌黑的中。 远处,传来了焦急纷杂的马蹄声。 月色清寒、北风凛冽。 齐云灏伏在马背上,用手中的长鞭狠狠地抽打着**的赤龙。赤龙吃痛,嘶叫着腾空而起,马蹄踏着落叶和枯草,一路上扬起漫漫的烟尘…… 今日午后,他在泺丘军营忽然接到了林同遣人送来的急报,说是霁儿在云隐寺遭人绑架,至今下落不明。当时的他,一下子焦躁欲狂,来不及解下身上厚重的金甲,翻身骑上赤龙便向云隐寺飞奔而去。 到了云隐寺,见到的只有伏地磕头的林同及痛哭流涕的凤凰。眼前蓦地一阵黑,他伸手扶住身侧的一株松树,目光中不自觉地射出了凛冽的杀气。 “你们有没有看清,掳走她的到底是什么人?” 林同面如土色,额前已叩出了斑斑血迹:“臣等……没有看清。” 齐云灏咬紧牙关,将目光移到了凤凰的脸上:“澄王妃,事之时你可在场?” 凤凰呜咽着抬起一双泪眼:“臣妾确实在场。但是那人身法太快,一时也不曾看清。” 齐云灏眯起双眼,执鞭的手在微微抖。侧过头,他现前方不远处的皇觉殿正门口,一位身着大红袈裟的年迈和尚带领一众僧侣跪在路边,一个个低头俯,静寂无言。 “那是谁?”他手指为的老僧问身侧的钟启。 钟启垂而拜:“禀陛下,他就是云隐寺的方丈惠明。” 齐云灏冷笑一声,拉过赤龙来再次翻身上马。骑在马背上,他挺直了脊背,将冰冷的目光再次停留在惠明身上。 “传旨,云隐寺一众僧侣尽数囚于寺内,派禁军把守,胆敢擅离者,斩!”说到最后的那个“斩”字时,他已是咬牙切齿,眼眸中燃烧着的,分明滔天的怒焰。 “遵旨。”钟启应承着垂下眼眸,内心不由浮起一声低叹……天子之怒,浮尸千里…… 陛下爱愈性命的梅小主在云隐寺中遭遇意外,陛下迁怒于云隐寺也在情理之中。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即便寺中僧众与此事无关,却总归脱不了干系…… 正凝神间,却见齐云灏已扯紧缰绳,掉转了马头。钟启忙挥鞭策马,紧随其后。 “陛下留步……”身后,忽然传来澄王妃凤凰的声音。 齐云灏勒住马,回头向她望去。但见凤凰跪在地上,抬起一双红肿的眼睛,怯生生地迎着他的目光,神色中满是迟疑。 “臣妾忽然记起一事,必须禀告陛下,”她说着,眼波一转,秀丽的双眉情不自禁地微微蹙起,“那恶徒掳走小主之时,凤凰依稀看见他的手臂上,有一个金色的狼头刺青……” 钟启闻言心猛地一沉,忍不住凑到齐云灏耳边轻声道:“陛下,据臣所知,金色的狼头是花剌的图腾,该国一流武士臂上皆有此印记。” 齐云灏面无表情,用眼睛盯紧了凤凰。良久之后,淡淡地抛下一句:“朕知道了”,猛地挥鞭策马,扬长而去。 钟启紧追其后,一直来到了云隐寺的山门之外。前面的齐云灏忽然勒住了马,回头向他道:“派人暗中跟随澄王妃回府,从今后留意她的一举一动。” 钟启微愣,不禁问道:“陛下怀疑澄王妃?” 齐云灏冷笑,神情间一片肃杀:“花剌使节眼下还在栩宁境内,以罗臻措的谨慎圆滑,朕不信他会做出这种自寻死路的蠢事。何况,澄王妃的身份特殊,朕不得不怀疑她此话的动机……”他说着,攥紧了手中的缰绳,眼眸中浮起几分黯然,“时至今日,朕不能相信任何人!” 正说话间,忽见林同策马从寺门中飞奔而出,来到齐云灏的马前翻身跪地,将手中的一枝羽箭高高托于头顶。 “启禀陛下,方才臣手下在寺中拾到此物。” 齐云灏扬起眉,一把从他手中接过羽箭来,却见箭尾用细绳绑缚了一个小小的纸条。蓦然间,他的心潮翻涌,手也开始微微抖,几下扯开细绳,将那纸条打开。 纸条上只有四个字:泉语山庄。 齐云灏将纸条揉成一团,紧紧地捏在手心里。 泉语山庄……齐天驰为她建造的天堂。数月之前,他硬生生地从那里接回了她,当时的她曾那般地厌恶抗拒、冷漠相向…… 海中,不由回想起今天早上,霁儿在他面前的如花笑颜。 “谨遵陛下圣旨,霁儿一定早去早回。” 她再三央求,一定要今日出宫进香,莫非……就是为了去那里? 齐云灏闭上眼眸,内心被惶惑和痛楚不断地灼烧着。自微服出访以来,他与霁儿心心相印、琴瑟和谐。每日里深情缱绻、软语温存犹在耳畔,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他倏地睁开眼,目光中已然闪烁了坚定……不会!他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决不会不信霁儿。霁儿的心属于他,正如他的心属于霁儿一般确定无疑…… 耳边马铃声响起。定睛看时,却是一辆紫帷马车缓缓停在了面前。从车上,跳下来神情气爽的梅雪峰,他一手扯住车帘,一手小心翼翼地从搀下来一个人。纵然素衣布裙,却难掩她遍身高贵的光华,娇美白皙的面颊上,分明浮动着瑰丽的红云。 “萝萝?”齐云灏轻唤着,心头恍惚一跳。 “皇兄?”齐云萝望着他愣怔不已,“你怎么来了这里?霁儿呢,说好在这儿等我的,她怎么不在?” 齐云灏垂下眼,唇角不由自主地划起了一弯浅笑。他忽然明白了,明白了霁儿今早处心积虑要出宫的缘由,心,在这一刻蓦地一暖。 抛下手中的纸团,他高高地挥起了马鞭。赤龙嘶鸣奔腾,飞掠如红色的闪电。轻扬的烟尘中,他俊逸挺拔的身影渐行渐远…… 第九十二章 君若扬尘妾若泥 “你怎么了?”他抬起眉,微微诧异着。 “我……”她嚅喏,苍白的面庞上泛起一抹微红,犹豫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是……在哪里找到我的?” 他深凝着她,目光闪烁:“在泉语山庄。” 她双肩微颤,眼前顿时一阵晕眩,无力地将头靠在了枕上。他轻叹一声,侧过头来凑近她的耳畔低语:“放心吧,什么也没有生……即便生了什么,我也不怪你。” 他口中喷吐的气息撩动着她的鬓,让她的耳根微微泛起潮红。她心头狂跳,抬起头来盯着他,忍不住热泪盈眶。 他用手指细细地揩拭着她的眼角,唇边漾起的宠溺仿佛春日的熏风,足以消融一切冰雪。 “都快做娘的人了,还这么好哭……” 她一愣,呼吸顿时乱了,思绪荡漾,头脑中一片混乱,只知道抬起头来傻傻地盯着他瞧。 他搂紧了她,眉眼飞扬,笑得十分欢畅:“霁儿,我们有孩子了。知道吗?你和我的孩子。” 她盯着他闪亮的眸子,心依旧扑腾扑腾地跳着,一时间惊喜交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蓦地,他俯下头吻住她的唇,呼吸急促、胸脯剧烈地起伏,纵然隔着衣服,依旧可以感受到他肌肤的灼热。 良久,他抬起头,双眸仿佛被水洗过一般清澈明亮。伸出手去,他轻轻撩开梅雪霁额前的碎,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眉眼:“呵呵,我的霁儿要做娘了,要做娘了呢……” 她在他的呢喃声中羞红了脸,把头藏进他的怀中偷笑着,只觉得甜蜜与幸福充满了胸臆。 金銮殿上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身着各色朝服的官员们肃立无声,一个个低头敛目,大气也不敢出。 昨日里,听说天启朝未来的皇后娘娘,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梅小主在云隐寺忽然遭人掳掠,御林军们四处搜寻却是踪迹全无。急得在泺丘军营观看三军演练的皇帝陛下衣不卸甲,率队狂奔数十里,亲自赶赴云隐寺救人……后来,幸得澄亲王救下小主,将她送交陛下,一场风波才得以平息…… 不过,看眼下御座上年轻君主那张阴沉莫测的脸,好像事情并没有这么轻易了结…… “惠明大师,”齐云灏瞥一眼跪在阶下的云隐寺方丈,声音中透出刺骨的冰冷,“昨日生的事情,你打算如何给朕一个交待?” 惠明面色晦暗,苍老的容颜上带着难掩的憔悴:“贫僧惭愧无语。无论如何,小主在敝寺遭到意外,敝寺便有了脱不得的干系。不过,事之时,贫僧也曾敲响佛钟,召寺中僧众集会。当着林大人的面一一清点,并无一人缺席。” 齐云灏冷笑:“如此说来,你云隐寺的僧众们便没了嫌疑?” 惠明不答,只是俯念佛不止。 玉阶下,忽然传来淡淡的声音:“陛下,臣有本奏。” 齐云灏抬起眼,却见齐天驰已然跨出一步,对着他躬身施礼,手上捧着一本湛清色的锦面奏折。 齐云灏微微点头:“呈上来。” 刘谦益跨下玉阶,从齐天驰手中接过奏折,回身递与齐云灏。齐云灏展开,略略地浏览了片刻,身子猛地一颤,抬头向齐天驰道:“澄亲王何出此举?” 齐天驰垂下眼,目无表情:“臣决计休妻,望陛下恩准。” 一句话,仿佛巨石投海,在金殿上掀起了万千波澜。原本静听无言的群臣面面相觑,纷纷交头接耳,议论不绝。 齐云灏依旧面沉如水:“爱卿们有何见解,不妨大声地说出来,让朕和澄亲王都听见。” 纷杂的议论声嘎然而止。良久,从群臣队列中站出了一人,长眉微须,气质清雅,正是礼部尚书冯正清。 “陛下,臣以为万万不可。若今日澄亲王要休的是普通女子,臣等不敢有任何非议。然而,他娶的却是为了两国修好而远嫁天启的多穆尔公主。数月前联姻结盟之约尚在耳畔,岂能轻易背盟毁约?” “臣复议。”刘奉台也出列,立在冯正清的身侧:“臣以为事关两国结盟,已非澄亲王的个人家事,须得谨慎对待。” “臣复议” “臣亦复议……” 好几位大臣站了出来,与冯正清他们立成一排。 齐天驰抬起眼,朝他们冷冷一瞥,唇边勾起了一弯讥嘲:“各位阻拦本王休妻,口口声声为了两国联盟,道是我天启不得背盟毁约,贻笑天下。然而,若是本王告诉各位,昨日设下诡计,派人掳掠我天启未来的皇后的,便是那多穆尔公主殿下,不知各位作何感想?” “哗……” 金殿之上,霎时又掀起了一层惊涛骇浪。惊呼、议论之声此起彼伏,原本出列的官员们纷纷缩身而退。 齐云灏目中寒光一闪,搁在龙案上的手不由捏紧:“澄亲王此言,可有凭据?” 齐天驰抬起头,目光阴沉似海:“昨日,她已然当着臣的面,亲口承认是她所为。” 齐云灏点头,唇边溢出一丝冷笑:“果然不出朕之所料……”他抬头将目光投向殿外,“来人,宣多穆尔公主凤凰上殿。” “是。”刘谦益低喏着跨前一步,“陛下有旨,宣多穆尔公主凤凰上殿。” 玉阶下愕然伫立的臣子们听得皇帝宣召的不是澄王妃,而是多穆尔公主,心中都霎时明了……看来,陛下已然决计恩准澄亲王的休妻之请,放弃与多穆尔的联姻结盟了…… 冯正清低头思虑再三,终是按捺不住,跨前一步道:“臣恳请陛下及澄亲王三思,休妻事小、背约事大……” 齐天驰回过身,冷冷地朝他一瞥,嘴角牵起了一个讥嘲的弧度:“冯大人克己复礼,堪谓诚挚君子。然而大人可曾想过,那多穆尔公主设此毒计之时,可曾顾忌到了两国盟约、顾忌到我天启的尊严?本王以为,是他多穆尔背约在前,怨不得我天启翻脸无情!” 从来温润如玉的澄亲王,忽然间言辞犀利,面容冷峻,一下子惊呆了很多人。金殿之上,霎时间又是静寂一片。 良久,忽听殿外传来一声通禀:“启奏陛下,多穆尔公主凤凰奉旨晋见。” 齐天驰闻言身子一滞,忙抬头向齐云灏望去,却见他微微挑了眉,双目间瞬间流过一丝阴冷。 “准她上殿。” 刘谦益跨前一步,向着殿外高声道:“陛下有旨,宣多穆尔公主上殿!” 片刻之后,听得殿外传来娇柔的声音:“臣妾遵旨。” “叮当,叮当……”悠扬清脆的脚铃声回响在殿外的丹陛间,渐次地近了,却见一个窈窕的身影一步一步登上阶梯,跨进殿门。 风,吹起她火红的衣襟和裙摆,那襟上金丝细绣的孔雀金碧生辉,耀得人不由眯起了眼睛。如瀑的青丝披垂在腰际,束额的金色带上,一颗碧色的猫眼幽幽地着莹光。幽幽的,如同她那双湛碧如水的眸子,那样迷蒙莫测,仿若……罩了一层淡淡的烟雾。 “臣妾,澄亲王妃凤凰叩见陛下。”她盈盈下拜,裙摆舒展开来,如同一朵娇艳盛放的红色牡丹。 齐云灏坐在髹金九龙御座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此时的她微微抬起头来,妩媚如花的面庞上恍惚带着一抹倔强的微笑。 齐云灏眯起眼,心中掠过了一丝复杂的意味……当日在凤仪阁前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子,她就是这一付妆扮,披赤足、脚铃悠扬,让后宫的女子们好奇万分。然而自成婚之后,她便挽了髻,改成汉装。钗鬟珠翠、绣履明珰,除了那双碧色的眸子,看上去与天启的女子一般无二……如今,她又穿回多穆尔的服饰,莫非,在她的心里,也有了一番决绝与舍弃? 心中微微一动,他将目光转向齐天驰。只见他默默立于玉阶之侧,脊背挺直、面无表情。目光斜穿过太和殿的大门,投向远方湛碧无垠的天空。自始自终,他都没有向面前的凤凰瞧上一眼…… 金殿之上,弥漫着长久的沉默。 年轻的君主目光沉郁,端坐无语;澄王妃悄然长跪于地,唇边勾着冷笑;伫立一旁的澄亲王更是仿若石雕一般的漠然冰冷。 列于两侧的群臣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贸然打破这一份尴尬的静寂。 刘奉台抬起脸来,朝着立于御座之畔的刘谦益使了一个眼色。刘谦益会意,小心翼翼地凑到齐云灏身旁,轻声道:“陛下让她跪着,还是……” 齐云灏这才如梦初醒,挥了挥手道:“平身吧。” “澄王妃谢主隆恩。”凤凰磕了一个头,缓缓地站起身来。 齐云灏凝视着她,口中噙着一弯冷笑:“凤凰公主,这澄王妃三个字,从今后或许与你无关了,澄亲王已然当着群臣向朕呈表,恳请休妻。” 第九十三章 还卿一钵无情泪 凤凰双肩一颤,急忙回头向齐天驰望去,但见齐天驰神色冷漠,对她视若无睹。她虽有备而来,但乍然从皇帝口中听到无情的宣判,还是如同万箭穿心,眼泪当即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凤凰不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遭到夫婿如此厌弃?” 齐天驰冷笑一声,倏地回过头来,凛凛的目光仿佛刀剑一般划过她的面庞:“你不明白?你昨日的所作所为,难道还不足以遭人厌弃?” 凤凰呆望着他,泪水莹莹地在眼眶中打转。片刻之后,她忽然笑了,伸手拭去面上的泪:“我当是什么,原来为了这个。” 齐云灏咬紧牙关,怒极反笑:“哈哈,原来在凤凰公主心里,这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你知不知道,昨日的风波差一点害了霁儿的性命,也差一点害了她腹中的龙裔?” “哦,是吗?”凤凰的眼中瞬间划过一丝失望,她挑起眉,再次盈盈跪倒,“既然凤凰的夫婿认定凤凰是主谋,那凤凰便认了吧。” 齐云灏收起笑,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既然如此,你告诉朕,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 凤凰毫不畏惧地迎着齐云灏煞气逼人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道:“凤凰这么做,是为了天启的江山社稷,和皇上的安危!” 齐云灏目光一凛:“你说什么?” 凤凰面不改色:“那个叫梅雪霁的女人,她是妖孽,是藏在陛下宫中的妖孽!” 金殿内“哄”的一声,群臣躁动,纷乱不绝。 熊熊的怒火瞬间升腾在齐云灏的心头,他猛地一拍龙案,站起身来疾喝:“大胆!住口!” 凤凰冷笑,在排山倒海般的天威震怒下毫不瑟缩,反倒轻颦浅笑,娓娓道来:“昨日凤凰和梅小主一同去了云隐寺进香。机缘巧合,遇见了闭关清修的云昙祖师。祖师见了她,便一把拽住她道:你本非这世上之人,为何迟迟流连不去?当时凤凰听了,只当是那云昙祖师年迈昏聩,一派胡言。谁料想,梅小主却点头承认,并频频向那云昙祖师打听如何回返?云昙祖师便从腕上除下菩提佛珠赠送与她,道是逢了绝路,方可回头……陛下若是不信,可以回宫去看看梅小主的手上是否真的戴有那串佛珠?若是没有,凤凰甘领诬陷之责。” 着,她垂下眼眸,俯而拜。再抬起头时,却现满朝文武,包括高坐在龙椅之上的君王,都愣愣地看着她,金銮殿上再次陷入沉寂。 她禁不住冷笑,正觉得意之时,忽听耳畔风起,却是齐天驰冲到她的面前,伸手攥住她的双肩,将她一把提起。 “一派胡言!”他的双目微红,死死地瞪着她,毫不掩饰眼中冲天的愤怒与恨意,“你这恶毒的女人,不许你诋毁她!” 凤凰一下子苍白了面容,定定地回望着他,眼中渐渐浮起了泪雾。片刻之后,她努力地眨眼,硬生生地憋回了将落的泪,脸上,依旧浮动着那弯冷若冰霜的笑。 “我说的都是实话,王爷若是不信,不妨问一问金殿之上的惠明法师,当时他也在场,和凤凰一样,都听得真切。”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惠明的身上。他微闭了双眼,转动手中的佛珠,兀自诵经不止。 身侧的冯正清悄然跨前一步,轻声问道:“方丈大师,澄王妃所说的,可是实情?” 惠明身子一颤,长长地叹息一声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澄王妃所说……确实是真。” 冯正清身形晃了一晃,与刘奉台四目对望,两人俱是大惊失色。 一丝寒意迅蔓延上齐云灏的心头,他沉默着,脑海中不由浮现起许久之前的一个夜晚,霁儿在夜半醒来,跪在紫檀龙凤榻上,哭着对天呢喃:“没有黑盘、没有光,我回不去了……”当时他并未细想,只是心痛如割,紧紧地搂住她,生怕她离去…… 难道,她真是世外之人?难怪她每每都有奇怪的言谈和见识,令他错愕而惊喜。 方才听得凤凰说,她向云昙祖师请教回去的方法,难道这也是真的?她……真的想弃他而去? 心,顿时缩紧,紧得让他无法呼吸。他手扶龙案慢慢坐下,双目盯紧了惠明。 “不知云昙大师可在?朕要召他入宫。” 惠明一愣,脸上浮起了一阵悲怆:“师叔他老人家……已于昨日夜间圆寂了。” 齐云灏微微愣怔,正待细问,却听得凤凰低低地冷笑了一声道:“呵呵,妖孽便是妖孽,自她入宫以来,天启天灾频繁、国运衰退,边境的战火近在眼前,如今云昙大师道破天机,又离奇圆寂,所有的这一切,难道都是偶然……” “当啷啷”一声脆响打断了她的话,凤凰愕然抬头,却见原本搁在龙案上的一只明黄色缠枝细瓷茶盅已碎裂在她的面前,茶汤飞溅,仿佛墨绿的菊花绽开在铺地的金砖上。 玉阶上,传来齐云灏低沉的声音,“传旨,准澄亲王休妻之请,多穆尔公主凤凰即日迁出澄亲王府,暂送宗人府收押。” 凤凰抬起头,却见高坐玉阶之上的君主面色阴沉,锋利如刃的眸光盯紧了她,仿佛要将她一刀一刀地凌迟碎刮。她垂下眼,禁不住再次泪水盈眸。 她转过头,将目光投向默立一旁的男子,此时的他也正深凝着她,眉峰紧蹙,嘴角深抿,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她笑了,悄悄低头拭干自己的泪水,望着他道:“你终于自由了,澄亲王。” 他迎着她的目光,微微抬起下颌:“是的。” 她嫣然一笑,忽地拉住他的手臂,将唇凑近他的耳边:“你知道吗?所有我对她的诅咒,马上都要灵验了呢……” 他愕然瞪视她,抑制不住地切齿低骂:“你这个疯女人!” “呵呵,”她笑得恣意,“恐怕,疯狂的不只我一个。”说着,轻轻推开他,顾自长笑着离去。 丹陛之下,成群的银甲御林军正等待着她…… “陛下,陛下……”宫苑内的朱漆画廊间,传来刘谦益气喘吁吁的声音,“陛下慢行,奴才为陛下叫了步辇,马上就到。” 齐云灏一甩袍袖,脚步不见丝毫凝滞:“不用了,朕自己走着去。” “是。”刘谦益低头喏了一声,回眸向身侧的几位小太监皱眉道:“咱家老了,跟不上皇上的步子。你们这点年纪,怎么反倒还落在了咱家的后头?快,快跟上……” 太监们脆声答应着,赶紧小跑着跟在了齐云灏身后。 时值正午,天空难得一见的晴朗。明媚的阳光毫无阻碍地倾泻而下,将远处明黄的琉璃瓦顶映照得金玉辉煌。回廊下,太液池的碧波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的光芒,一眼望去,仿佛铺上了一层耀目的金色碎鳞。 齐云灏快步在廊间走着,画梁上荡漾的层层水色倒映在他的脸上,明暗交错,阴晴莫测。 此刻,在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去到霁儿身边,为心中所有的疑问和焦虑找到一个解答…… “陛下,”身侧的小太监小心翼翼地拦在他的面前,伸手指着前方道,“刘总管说,梅小主就在疏影桥边的月色黄昏轩内。” 齐云灏停下脚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但见不远处一带翠嶂遮目,其上苔藓斑驳,藤萝掩映,中间微露羊肠小径,迤逦北去。小径之侧,便是一道清泉,泉上横跨一座石桥,雕栏玉砌、轻灵如虹,桥头微露“疏影”二字。 疏影桥后,是大片的梅林。此时正值腊梅初放,远远望去,只见点点鹅黄缀满枝头,随风轻摆,送来阵阵醉人的馨香。 齐云灏怦然心跳,迈开大步顺着梅林间的小路径自向前。梅花掩映处,微露一角亭轩。绿窗油壁、四面临水,说不出的清雅闲适。 轩外空地上,几树腊梅开得正艳。满树的花枝倒映在水中,仿佛一幅静极了的花鸟画卷。树下,横摆着一张花梨软塌,榻上铺着墨绿色弹花褥子,一条青缎锦被半幅垂地,半幅盖在榻上酣睡的女子身上。 此时的她,云鬓半偏,星眸微闭,唇边带着一抹甜蜜的微笑。温暖的阳光透过树梢,照亮了她娇美的脸庞。 齐云灏的脚步蓦然放缓,连带呼吸也变得轻柔。坐在榻边的侍琴抬起头来,现了正缓步靠近的君王,慌忙放下手中绣了一半的金丝芙蓉。 “陛下。”她轻唤,站起身来屈膝万福。 “嘘……”齐云灏将食指搁在唇边,示意她不要说话。轻轻地迈步过来,伫立于榻边呆望梅雪霁清丽的睡颜。 侍琴忙为他拖过一张绣墩,齐云灏在榻边坐下了,伸手抓过梅雪霁的手轻握在掌心。她的手纤细而温暖,带着柔若无骨的滑腻,让他的心骤然温柔如水。那微露在莲青色镶狐绒袖口之下的,是她如玉的皓腕。腕上一串微黄的菩提佛珠围转缠绕,在日光下耀动着明丽的光芒。 齐云灏捏住佛珠,心头猛地一沉。昨日从泉语山庄回来,他心急如焚、思绪狂乱,未曾注意到她腕上这一串新添的佛珠。如今赫然瞥见,不觉触目惊心、痴愣不已。 第九十四章 疏影横斜水清浅 难道,凤凰所说,果有其事?…… 一朵娇黄的梅花被风吹着离了枝头,落在了梅雪霁的眉心。她的长睫微眨,悻悻然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齐云灏凝睇的双眸,仿佛拢了一层薄雾,让人看不清他眼底深处。 “云灏……”梅雪霁轻唤着,握住了他的手。 齐云灏望着她,深黑的眸子仿若墨色水银般一动不动。 “告诉我,你是谁?”他问。 梅雪霁困倦未醒,不解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笑道:“嘻嘻,我是你家的娘子霁儿……”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又要闭上眼去。 齐云灏捏紧她的手,凑过头来,用目光细细地描摹她的眉眼,仿佛要将她脸上每一寸肌肤都深深镌刻于脑海。 “怎么啦?”梅雪霁眨着眼,娇慵地扬起了笑颜。 耳边,传来齐云灏低沉而略带磁性的声音:“霁儿,你从哪里来?” 梅雪霁愣怔片刻,“噗嗤”一声笑了:“我从天上来。我是九天的司花仙女,因为不慎锄断了碧落牡丹,被天帝降罪贬落凡间……必要经历重重磨难,方可重返天庭,嘻嘻……” 她一边嬉笑着用衣袖掩了口,一边调皮地抬眼朝齐云灏轻眨。 齐云灏身子一颤,紧紧抓住她的手,面对她的轻颦浅笑,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真的吗?”他问,神色凝重晦暗,似乎带着浓浓的忧虑。 梅雪霁望着他郑重的样子,不由笑得有几分诧异:“当然是假的,难道你真的相信我是九天仙女下凡?” 齐云灏不语,只管贪婪地凝望着她。 她唇边的微笑,仿佛一阵拂面的春风,吹开了他心头所有的阴云。渐渐地,他胸中豁然开朗,凝望的双目中也漾起了笑意……是的,什么疑问、什么答案,此刻在她的面前都变得毫无意义。她是人、是鬼、是仙、是妖又如何?他只知道他要的是她,是眼前这个牵动他所有情思和爱意的小女子…… 带着几分释然和依恋,他搂住她。紧紧地、紧紧地将她贴在怀中,砰然的心跳仿佛一阵阵的鼓点敲响在她的胸口,让她的心也跟着激荡起伏、躁动不止。 她惊讶地回望他的脸:“怎么啦,云灏?” 他笑而不答,只顾俯下头找到了她的唇,辗转悱恻地吻着,大口大口吮吸她唇间的甜蜜与芬芳。 她愕然僵直了背,任他亲吻着,内心的不安却越来越浓。终于,她再也按捺不住满腔的疑惑,用力一把推开了他。 “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他紧紧地攥住她的手,薄唇紧抿,双眸中星光闪烁。良久,他牵起唇,温柔地笑了,再次搂住她,将唇贴近她的耳畔。 “不管你是谁、不管你从哪来,我都永远爱你,霁儿……别忘了你答应过要与我一生相守,这句话已然刻入我的心底,你想赖都赖不掉了。无论何时何地,你永远是我齐云灏的娘子,在天启有夫、有子,还有家,逃不掉,你一辈子都休想逃掉……” 她的心狂跳,骤然明白了他话中的深意,禁不住热泪盈眶。将手臂环住他的腰,她把脸轻靠在他的肩头,轻轻地叹息一声道:“凤凰告诉你了?那个高僧说的话,你信吗?” 他垂下眼,略带赌气地撸下她腕上的佛珠,紧紧地捏在掌心:“我不信,你也不要信。把他留下的劳什子扔了吧。”说着,抬起手要将它抛向身后的池中。 她赶紧拉住他:“别扔,我要的,留着吧。” 他攥紧拳头,不肯把佛珠还给她,眉宇间分明带着几分恼怒和不甘:“我不能让你戴着它,每每见了它,我心里便百般不是滋味。” 她愣怔片刻,终于无奈地笑了:“好吧,就放在你那里吧。”说着,她扶着他的肩,绕到了他的面前,伸出食指轻抚他纠结成一团的浓眉。 “呵呵,没有了它,你的霁儿哪里都去不了了,这下你可放心了?” 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降临了栩宁。 雪花纷纷扬扬,仿佛搓棉扯絮一般飘落在宫苑的琼楼玉宇间。玉蕊清寒,催开了火一般怒放的红梅,衬着远处的青松翠竹,分外妖娆。 缤纷的雪只落了半个时辰,忽然被一阵风吹得无影无踪。和煦的阳光再次露出云头,慷慨地将暖意播撒在上林苑的每一个角落。树梢上刚积的一点银白,霎时消融殆尽。 此刻,在翔骛宫的雕花窗前,齐云萝拍着案几,遗憾地摇头不已:“唉,可惜可惜,好容易盼来一场雪,却这么轻易地去了!” 梅雪霁坐在她的对面,手里端着青篛酿,忍不住“噗嗤”而笑,一边笑,一边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到了她身侧的梅雪峰身上。 此刻的梅雪峰,手里也端着酒杯,却何曾抿过一口?只顾侧目凝视着齐云萝,目光中包含宠溺无限。 “驸马爷,什么愣啊?仔细酒冷了。”梅雪霁笑着推了推他的手。 梅雪峰闻言脸倏地红了,迅回眸与齐云萝对望一眼,四目交注,两心俱是一荡。 梅雪霁看在眼里,忍不住又想笑,只得用贝齿咬住唇,轻轻地打趣他们道:“唉呀,好一幅恩爱模样,真真羡煞旁人。云灏不是为你们指婚了吗,还赐了公主府,你俩为何迟迟还不成亲?” 梅雪峰微笑:“不急。” “不急?”梅雪霁瞪大眼睛,“你不怕萝萝悔婚?” “霁儿!”齐云萝“啪”地一掌打在她的手背上:“不要胡说,我哪里会悔婚?” “是吗?”梅雪霁斜睨她,忍俊不禁,“莫非你急着要嫁我哥,我哥却不急着要娶你?” 齐云萝气结,嘟起嘴瞪着梅雪峰道:“峰哥,管管你妹子!” 梅雪峰沉静地一笑:“霁儿别闹了。哥哥之所以不成亲,是为了等你。” “等我?”梅雪霁愣怔不已。 “哥哥要等到你腹中的孩子生下来,再和萝萝成亲。” “为什么?”梅雪霁不解,“你们成亲和我的孩子有什么关系?” 梅雪峰和齐云萝对视一笑:“当然有关。哥哥和萝萝商量好了,一旦成亲,便抛开京中的一切,相携回花山县故居重开沐恩堂。在宫苑之中,我们唯一不放心的就是你和你腹中的孩子,所以想待你平安生产,再行离开。” “哥?”梅雪霁惊呼一声,一把抓住哥哥的衣袖,眼眶忍不住地红了。 “霁儿,”齐云萝柔声低唤,站起身来坐到了她的身边,揽住她的双肩道:“我和峰哥舍不得你,也舍不得母后和皇兄。只是,峰哥自有他的志向和渴望,他的心意也便是我的选择……” “我明白,”梅雪霁点点头,悄然用丝帕拭干了眼泪,努力向她展开一朵微笑,“其实你们若是要回乡,现在就可以回去了,又何必等我生产?我在宫中一切安好,哪里用得着你们担心?” 梅雪峰抬起眼,望着她缄默不语。 云隐寺的一场风波似已平息,始作俑者凤凰已被收押在宗人府的大牢之中。皇帝陛下下了严旨,朝野上下、宫禁内外凡有擅言是非者,严惩不贷。一时间人人噤口,不敢再谈论此事。作为焦点中心的霁儿,反倒被蒙在了鼓里,于事情的始末知之不详,也找不到可以探听的地方…… 每思至此,梅雪峰心中便充满了慨叹与感激。陛下爱惜霁儿,密密地织了一张网,将她守护其中,不让她受到外界的任何伤害。此情此举,可谓用心良苦。 然而,即便这样,他依旧觉得内心隐隐不安。宫苑之中处处艰险,霁儿心无城府,单纯善良,又哪里是其他人的对手?在情势尚未明了之前,他和萝萝还是决定推迟婚期,守在她的身边。 想到这里,他抬眸含笑注视着妹妹:“哥哥舍不得未出世的外甥,定要喝了他的满月酒,才能放心而去。” 梅雪霁闻言面上一红,忍不住低下头去注视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内心中柔情荡漾。 身后珠帘出叮当一声轻响,梅雪霁回过头去,却见明琪带着一群身着水红色宫装的侍女鱼贯而入,各人手捧盛着佳馔的金盘,分列两旁,霎时间菜香萦绕,令人试食指大动。 齐云萝笑道:“今日御膳房做了什么好菜?” 明琪道:“有您爱吃的八宝野鸭,还有梅小主喜欢的杏仁佛手、龙井竹荪。” “不错,”齐云萝抚掌,回头向梅雪峰道:“峰哥,你爱吃什么?” 梅雪峰淡淡一笑:“只求饱腹便可,无所谓吃什么。” 齐云萝冲着梅雪霁一吐舌头,低下头偷偷地笑个不止。 红泥小炉上温着芬芳四溢的青箬酿,瑞兽铜鼎里燃起袅袅的沉香,翔鹜宫中一片春意融融。 三个人边吃边聊,不觉日已西斜。 第九十五章 暗香浮动月黄昏 梅雪峰抬起眼来,却见梅雪霁的粉颊上早已拢上了两抹霞辉。不由得夺过她手中的酒杯,含笑微嗔道:“霁儿,这青箬酿虽说可以安胎补气,却也不能贪杯。” 梅雪霁斜睨他:“哥哥休来管我,去管管你家娘子,她喝的可比我要多。” 一旁的齐云萝星眸微张,不服气地推她一把道:“霁儿不要嘴犟,我一向酒量大过你,即便多饮也不打紧。” 正说着,忽见一位宫女打帘进来,低头敛衽道:“启禀主子,掬月宫的侍琴、紫琼两位姐姐前来接梅小主,说是天黑了,陛下说活就要回宫,还是请小主早些回去吧。” 齐云萝抬起眉,冲着梅雪霁“嘿嘿”而笑:“好了,管你的人要来了,回去吧。” 梅雪霁横她一眼,站起身来道:“我走了,不做你们的电灯泡。” “电灯泡?”齐云萝和梅雪峰对望一眼,各自疑惑不解。 梅雪霁抿了抿嘴,顾不上和他们解释,径自走到门边。 门外,伫立着手持粉彩琉璃灯的侍琴和紫琼,见了她纷纷屈膝万福:“主子。” 梅雪霁点头:“咱们走吧。” “是。” 翔鹜宫外,早已拢上了淡淡的月色。远远近近的宫苑树木浸沐在如水的月华下,静谧安详。夜风过处,传来寒梅的清香,让人的心情不由为之一振。 “主子,奴婢叫了步辇,要不要……” 梅雪霁摆摆手:“不用了,我想趁着夜色走走。” 侍琴和紫琼迟疑地对望一眼,低头道:“是。” 宫苑寂寂,夜色清寒。林间小径上,只有细碎的脚步声缓缓前行。山颠的松林间,忽然传来涛声阵阵,仿若呜咽低唱,听得人内心止不住地凉。 梅雪霁打了个寒战,侍琴见状,忽然记起了什么,急得跺脚道:“该死,忘了主子的羽缎狐狸裘在翔鹜宫里!” 紫琼一惊,赶忙道:“还不快去取?一会儿冻着了可了不得!” “哎!”侍琴应着,匆匆回头跑了开去。 梅雪霁笑着叹道:“何必去取?怪麻烦的,我又不冷。” 紫琼道:“主子眼下是万金之体,千万错不得。咱们还是慢慢走着,等侍琴取狐裘过来吧。” 梅雪霁点点头,任她搀扶着慢慢前行。 绕过一座山石,眼前顿时开阔一片,却原来是烟波浩淼的太液池水在月光下粼粼生辉。远处,掬月宫的倒影荡漾在碧水间,水波泛处,幻成细碎的光点。 “扑棱棱……”一个巨大的白色影子霎时掠过眼前,梅雪霁心中一惊,止不住脚底一滑,险些跌倒在地。紫琼赶紧扶住了她,定睛看时,却见一只雪白的大鸟孤零零地振翅而去,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松。 “哎哟……”身侧的梅雪霁出了一声低吟。 “主子?”紫琼心胆俱裂,不由声音颤。 “没什么,”梅雪霁努力冲她一笑,转瞬间又蹙起了眉头,“我的脚崴了,好像走不了路了。” “啊……”紫琼略略放了心,又开始踌躇起来,“这可如何是好?要不,奴婢扶您先去路旁小坐,然后赶紧跑去将步辇叫回来?” “也好。”梅雪霁一边点头,一边由她扶着,一瘸一拐地走到路侧的一块青石上坐下,将背倚着身后的一株小松。在她的周围,刚好是几株怒放的红梅,在月光下艳若凝脂。 紫琼将琉璃灯塞进她的手中:“主子少待,奴婢去去就来。” 梅雪霁笑着将灯还给她道:“我不用照亮,在暗处坐着反倒不辜负了今晚的月色。” 紫琼愣怔了一下,随即匆匆万福,小跑着离去。 梅雪霁独自坐着,忍不住笑着摇头。自从她被诊出怀有身孕,不但云灏紧张,连带掬月宫的宫女太监们也整天神神道道的,把她当成个易碎的玻璃瓶,仿佛呵口气都有裂开的可能。成日里,身边总有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照料,如影随形,让人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所幸,眼下偷得了片刻的宁静,让她可以稍稍享受一下独处的快乐。 依稀记得几年前去苏州拙政园游玩,她爱上了西园中临水的一个小小轩亭。亭上悬挂五字匾额……“与谁同坐轩”。 与谁同坐?清风、明月、我…… 寂静的夜里,忽然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悉悉索索,像在渐渐靠近。 梅雪霁竖起耳朵,在安静的环境中,人的听觉好像特别敏感,恍惚分辨出,那脚步声是两个人的…… 她欠起身,抬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却见丛林深处,缓缓地出现两个黑影,看上去瘦弱纤细,似乎是两个女人。 她们脚步迟缓,走走停停,最终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止步。 “唉……”一声叹息仿佛萧瑟的微风拂过树梢,“我该走了,就送到此处吧。” “我……我舍不得你,再送一程……”另一个声音带着依恋,娇美而温柔。 梅雪霁心头一震……耳畔这两个声音,似乎都非常熟悉,好像在哪里曾听到过,莫非…… 正猜疑间,又听那边轻笑道:“傻颦儿,我日日进宫伴你,还看不够吗?” “不够……宝哥哥,我只愿随你出了这牢笼般的宫墙,朝暮相守……” “颦儿,颦儿……”另一个声音有些哽咽,“此生有你真心相待,我死也无憾……” “不许混说!”一声轻叱过后,紧接着是“呼啦”一声,两个黑影蓦地重叠在一起,暗夜中依稀传来压抑的喘息和衣袍的“唏嗦”声…… 梅雪霁目瞪口呆,颓然坐回到青石上,内心,仿佛炸开了几百个响雷……天啊,她们……她们…… 她们两个,分明是如妃吴霜和冯惜惜! “谁啊,谁在那里?”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高喝。 梅雪霁一惊,赶紧抬眼望去,却见树影横斜的小径那头,晃动着零乱的灯影。 “缌萦姐,你看到什么了?”一个陌生少女的声音里带着轻颤。 “哼,定是哪一对下作的宫女太监,在那里搂搂抱抱,秽乱宫廷……走,咱们去拿了他们!” 急促的脚步声骤然响起,一步步地向那两个黑影逼近。 相拥的两个人急忙分开,如同受惊的小鹿一般匆匆向梅雪霁的方向闪来。 乳白色的月华如流水般静静地从树顶倾泻而下,正好照亮了两张惊惶失措的脸。 梅雪霁呆望着她们,他们也同样呆望着梅雪霁。 冯惜惜依旧是长袍粉靴,一如舞台上潇洒多情的贾宝玉。只是,此时此刻,她却容色惨白,凝滞的双眸中带着复杂的意味。她身侧的如妃,衣衫零乱,云鬓半偏,清瘦的面颊上犹自浮动着娇艳的晕红。一丝慌乱和羞涩如闪电般掠过她的眼底,随即,唇边扬起了无畏的笑。她抬起下颌,伸出手紧紧地攥住了冯惜惜的指尖。 身后的小径上,脚步声和说话声渐渐清晰。 梅雪霁稳下心神,匆忙环顾四周,却见右侧一株寒梅之后,微露假山的一角。那嶙峋的怪石之间,似乎有一个漆黑的山洞。 来不及细想什么,她赶紧冲着山洞一指。如妃会意,对她感激地一点头,拉起冯惜惜的手就往山洞处疾走。 冯惜惜跟着她走了几步,却又忽然回头,望着梅雪霁欲言又止。 “走吧。”如妃在她耳边低声催促,死死地拽着她消失在墨一般浓郁的黑暗中。 几乎在同一刻,纷杂的脚步声近在眼前。 “咦,人呢?” “方才明明看见就在这里……” 妃刘缌萦诧异地惊呼着,吩咐侍女举高了手中的云纱山水灯。 微红的烛光,照亮了眼前的景物。 几树红梅似火,清香四溢,远远望去,恰如彤云霞光,点亮了天地。梅花树下,端坐一位红衣女郎,韶华倾城,绝丽无双。她手中轻捻一枝梅花,对着她们淡淡而笑。 “梅小主……”容妃身边的少女低喃一声,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霁儿,是你?”容妃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仿佛不能相信所见到的一切。 “是我。”梅雪霁镇定地点头,脸上笑容依旧。 妃的目光扫遍她的身后,最终又凝结在她的脸上:“一直只是你一个人吗?我明明看见……” 梅雪霁挑起眉,神色间露出了一丝困惑:“一直只有我坐在这里,姐姐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 “主子。”侍琴和紫琼恰巧在这时双双出现,打断了她们的谈话。 侍琴朝容妃福了一福,回身把手中的羽缎狐狸裘披在梅雪霁的身上,紫琼赶紧招呼步辇过来,扶着梅雪霁坐了上去。 第九十六章 郎如石佛本无心 梅雪霁扶着步辇的把手,回眸朝容妃一笑:“姐姐还没告诉我,到底看到了什么?” “哦,没,没什么,”容妃掩饰着摇头,目光中的疑惑却丝毫未减,“也许,是我看错了……” “是吗?”梅雪霁嫣然一笑,“既然如此,霁儿告辞了。方才崴了脚,一个人独坐在这里等步辇来接。现在痛得厉害,要赶紧回宫让御医瞧瞧。” “好,”容妃向她点头,“我们也要走了,就此别过吧。” 梅雪霁微笑,把目光投向她身侧的陌生少女:“这位是?” 妃道:“她就是礼亲王的长女,钰晟郡主齐若嫣。我入宫前一向与她交好,明日她即将奉旨远嫁花剌,特来同我辞行。” 齐若嫣粉面通红,匆忙上前一步与梅雪霁见礼,眉眼间娇羞无比。 梅雪霁望着她,脸上的笑容不觉渐渐收起……原来,这位就是代替萝萝去花剌和番的钰晟郡主。看她弱质纤纤、娇柔腼腆,哪里受得起胡尘漫漫、背井离乡之苦? 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竟然是心甘情愿的?…… 梅雪霁心中慨叹着,脸上却也不敢露出分毫,只得匆匆在步辇上向她颔道:“郡主多礼了。雪霁祝郡主一路平安。” “多谢梅小主。”齐若嫣盈盈一拜,目送着梅雪霁乘坐的步辇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她真美……”她慨叹着舔了舔嘴唇,随着容妃慢慢沿着小径向前走。 妃一直沉默着,长眉微蹙,雪白的牙齿轻咬着嘴唇。 “缌萦姐,你在想什么?”齐若嫣好奇地望着她。 妃停下脚步,神色间带着十分的疑惑:“刚才,我明明看见两个黑影抱在一处,依稀间还听见说话声……怎么走近了,却只见她一人?” 齐若嫣垂目沉吟道:“莫非姐姐看错了?” “不会,我绝没看错,”容妃使劲地摇头,目光忽然闪烁不停,“莫非……这其间有什么古怪?” “古怪?”齐若嫣心嗵地一跳,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拉住容妃的衣袖道:“我曾听父王说,那日金殿上,凤凰公主曾当着群臣百官的面,指认梅小主是……” “是什么?”容妃一脸紧张地追问。 “是……是妖孽。”齐若嫣说出这几个字,自己早已吓得面如土色,声音也变得结结巴巴,“……说是,说是她们在云隐寺遇见高僧,一口咬定说梅小主来自世外,而那梅小主竟,竟然也亲口认了……” “啊……”容妃倒吸一口凉气,“妖孽?” “是啊,”齐若嫣偷眼环顾四周,身子微微颤抖着,“听说皇上对此无比忌讳,下了严旨不让将此事外传,你们……你们可千万别说出去……” 妃呆立半晌,方叹了口气道:“怨不得方才我见她在梅花树下浅笑盈盈的样子,心中甚是惶惑,只觉……不像是凡间女子。” 齐若嫣吐了吐舌头,小声道:“正是呢,方才我也恍惚有这样的感觉……她就像是梅树下的花妖,美得那么虚幻。” 身后手执纱灯的两位宫女面面相觑,脸上都带了惧意。 “奴婢听说,那花妖最擅于变化作怪,蛊惑人心……” 妃闻言不由打了个寒战,用手裹紧了身上银狐皮大氅道:“别说了,这件事情……咱们就当没生过吧。以后,最多躲着她便了。” 栩宁城郊的花剌馆驿。 窗前的案几上,燃着一对儿臂粗的龙凤喜烛。嫣红的火苗仿佛灵巧的舌,在空气中一下、一下地舔着,舔乱了齐若嫣心中的一湾春水。 今日,陛下在金殿上为她举行了敕封大典,将她的身份由钰晟郡主变为祥和公主,御赐凤冠金印、翡翠如意,并以公主的仪仗将她送入花剌使馆。 白日的纷扰和喧闹终于渐渐散去,深夜的东厢房中,只剩下她独自一人。然而,此时此刻,她的心却依旧无法平复,紧张、惧怕、期许、甜蜜……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在她胸中掀起阵阵波澜。 明日,就是她随花剌马队离京之日。 早晨登轿之前,父王母妃拉着她的手老泪纵横。直到她离家的那一刻,他们依旧无法理解,平素内向乖巧的她,为什么竟然会选择了和亲的路…… 一滴温热的泪从眼角滑落,慢慢地流向嘴角。她闭上眼,脑海中依稀呈现出那一天栩宁城外的灿烂阳光。 一切也许是命中注定。 不知为什么,从来不爱出门的她,竟然会听了丫环的鼓动,偷偷溜出王府,混入熙攘的人群,观看数十年难得一见的花剌使节。 就在那天下午,她在威武轩昂的花剌马队中,瞥见了那个俊逸出尘的身影。只是淡淡的一回眸,带着邪媚、带着慵懒,却仿佛最锋利的箭,刺穿了她的胸口,收去了她的魂魄…… 其后的几天,她的睡里梦里,便只有他。整日缠着父王,向他辗转打听花剌使者的动向。好容易探知他们去了太和殿,她便借口拜访容妃刘缌萦,求了父王的入宫腰牌,心怀忐忑地赶赴宫中,只为寻机再见他一面。 在太和殿外的九曲回廊下,她终于如愿以偿,不但见到了他,还和他说了话。 他抓住她,指着远处一个人影,气急败坏地问她:“她是谁?” 她呆怔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不知为什么心头一宽,回眸笑着答道:“……她就是陛下最宠爱的梅小主……” 拽着她的手忽然一松,眼前的他仿佛遭了五雷轰顶一般震撼无语,绝美的面庞上分明浮动着痛心和失望。 她怦然心跳,依稀间好像明白了什么,却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 就这样,她呆立在他的面前,眼看他面容沉郁地踉跄几步,颓然跌坐在回廊的美人靠上。 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定睛看去,认得来人便是花剌的大相罗臻措……当日在花剌的马队中,她曾瞥见他端坐车内,沉静如野鹤闲云。 罗臻措朝她一瞥,随即俯身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花剌语,将他一把拖起来,拉着他匆匆离去…… 她呆立原地,脑海中依旧不断回响着罗臻措的话。 父王驻守边关数年,通晓花剌语,闲来,也曾教授她几句。她虽学得不多,却足以听懂罗臻措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 “殿下,快走吧,回去商议对策。” 殿下…… 殿下? 难道,他就是花剌的二皇子纳夕殿下本人?…… 门外,传来沉沉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如同强劲的鼓点,敲响在她的心头。她的呼吸忽然变得凝滞不畅,脸颊上的烧灼一直漫延至颈项……天啊,此时来的,莫非是他? “嗵”地一声,房门被推开。一阵寒风夹带着雪花呼啸而来,让她不由得浑身一颤。揉揉眼睛,她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黑袍、黑靴,衬着他火焰般的长,分外扎眼。 他踉跄几步,手扶着桌角立定,一双深邃而魅人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瞧,直瞧得她如芒在背,似坐针毡。 静静地,他冷笑,在桌边坐了下来:“原来天启皇帝硬塞给我的王妃,长得这幅模样。” 她呆住,暗自咀嚼着他的话,一时间心如刀绞,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他斜睨她,为她懦弱的眼泪而在眼底更添了一抹厌色。 他目光中的冰冷,加重了她满腹的委屈与绝望,忍不住抽抽嗒嗒,哽咽出声。 他烦闷地叹息一声,霍地立起身来朝门外走去。脚步流星,带动了黑色的袍角在身侧翻飞起舞。 “殿下留步!”身后,传来她的轻声低唤。 他停下脚步,却并不愿意回头一瞥。 “殿下如此厌弃若嫣,是否因为若嫣不是真正的公主,配不上殿下的高贵?”她鼓足勇气,虽然艰难,但还是把憋藏心底的话都说了出来。 他愣怔了一下,齿间出“嗤”的一声轻笑:“公主又如何?娶了她和娶了你没有分别。” 她扬起眉,眼前依稀浮现当日在九曲回廊间看见的那个背影,心不由得一沉,唇边淡淡地浮起了讥嘲。 “若嫣明白了,原来殿下要的,只不过是浮云泡影……” 他的背明显地僵直了,身侧的手紧紧地握成了两个拳头。蓦地,他转过身来,狠狠地盯着她看了许久,一双璨若星辉的眸子猫一般地眯了起来。 “原来是你……” 第九十七章 谁剪轻琼作物华 “是我,”她仰起头回应他的目光,身子因为激动而振颤不已,“那一日在太和殿外,若嫣便恍惚明白了殿下的心意。只是,若嫣没有机会提醒殿下,不要妄想不可企及的缘分。不属于殿下的东西,殿下永远得不到……” “哦,是吗?”他咬紧牙关,掩饰着眼底的一抹狂怒,“照你的意思,本殿下只配你这样的货色?” 她一阵气苦,攥着衣襟的手不由得微微抖。垂下眼帘,她强忍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低声浅笑中带着无法掩盖的颤音。 “殿下厌弃若嫣,尽可以将若嫣冰封尘锁、束之高阁。但是,即使殿下一生一世不与若嫣圆房,若嫣依旧是您的王妃!” 东厢房内,忽然陷入了一片沉寂。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绷紧了,紧得只消一个对视,便会燃起熊熊烈火。 齐若嫣垂着头,侧耳静听着院中呼啸而过的风雪拍打着窗棱的声音,心,在这一刻陷入了无比的癫狂与混沌之中…… 难道,这就是她殷殷期盼的婚姻?这就是她魂牵梦绕的良人?为了他,她抛开了少女的娇羞和矜持,举身自荐;为了他,她狠心离家去国,不畏千里奔波…… 难道,种种苦心,种种痴情,换来的竟然是这个结果? 心忍不住地一阵抽搐,眼泪又涌泉般地滚滚而落。 耳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步一步,似乎在向她靠近。她的喉头忽然干涩得生疼,微微抬起眼,却见一双乌头云纹的靴子在慢慢向她迈进。 抓住衣襟的手颤抖得如同秋风中萧瑟的落叶,指尖的长甲深深地嵌入掌心,带来一阵阵清晰的疼痛…… 两根修长的手指蓦地映入眼帘,慢慢地抬起了她的下颌。她被迫仰着头,眼睛却依旧微闭着,不敢与他对视。 “嗤……”他轻笑一声,将脸凑到她的面前,浓重而温暖的呼吸浮荡在她的面颊上,勾起了她隐隐的战栗。 “谁说我不会和你圆房?”他轻笑着,用另一只手的指尖沿着她面颊的轮廓慢慢描摹。 她一愣,情不自禁地睁大眼睛盯住他。他的脸英俊到了极处,也邪恶到了极处,那眼中闪烁的,分明是冰、是火。 蓦然之间,他勾起唇角,朝她深情脉脉地一笑:“听说,十年前天启与花剌之役,你父王齐天骋也在军中?” 她呆望着他,从他邪魅的笑魇中读到了深深的恨意。 “好。”他轻吐了一句,俯下头来捉住了她的唇,慢慢**、慢慢品尝,“嗯,尝尝礼亲王女儿的滋味也不错……” 她心中一凛,急忙别转头,却被他一把扯住,再次将唇覆盖在她的唇上。这一次,他的吻变得灼热而狂烈,粗暴地撬开她的牙关,狠狠地吮吸着她的舌尖。她惊惧,她退缩,却被他牢牢地捏住下巴,另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扯开她的衣襟,在她袒露的酥胸间揉搓流连。 “放开我……”她颤抖无措,泪水仿佛决堤一般地纵横在脸上。 不不不,这不是她要的…… 曾经多少次,她在心中偷偷勾画她的花烛之夜。幻想中的他,轻怜蜜爱、脉脉含情,与眼前的一切迥若天渊。 身子蓦然一轻,却是他俯身抱起了她,迈步走向垂着茜红帐幔的雕花大床。 “嘭”地一声,她被他毫不怜惜地扔在床上,后脑重重地撞击在床栏间,撞得她眼前金星直冒。 他视若无睹,沉沉地将身子压了上去,一手捉住她试图推挡的双臂,另一手“嗤啦”一声,撕开了她腰下的石榴裙…… “呼呼……”狂风肆虐,卷挟着鹅毛大雪在灰暗的天地间旋转飞舞。庭院间的衰枝枯草在风雪里瑟瑟抖,很快的,一片银白笼罩了一切。 东厢的门外,传来“嚓嚓”的脚步声。 罗臻措披着灰狐雪氅,艰难地迈步在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小径上,每走一步,毡靴便陷入雪地中,留下深深的脚印。 朱漆门内,传来低低的抽泣和粗重的喘息声。 “痛……求你……放开我……” “哼,休想……” 罗臻措停下脚步,立在门外犹豫着,淡褐色的睫毛上瞬间落上了厚厚的雪花。 不久,一声低吼过后,所有的声响蓦然归于平静。罗臻措又伫立片刻,方伸出手去轻叩门扉。 “谁?”门内,传来纳夕略带慵懒的声音。 “是我。” “相父?”听得出纳夕有些意外,“这么晚了,相父来此有何事?” 罗臻措微蹙起眉,声音中依旧平淡无波:“方才接到辛汶虎的飞鸽传书,说是大汗他……快不行了。” 门内忽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穿衣下床的声音,紧接着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呼啦”一下,横亘在面前的朱漆大门蓦然打开,露出了纳夕闪烁如晨星一般的双眸。 “叔叔他……真的?” “是的,”罗臻措淡淡地点头,“咱们得赶快收拾一下,立即赶回花剌,时不我待。” “好!”纳夕的脸上浮起了一丝兴奋,伸手抓起搁在箱笼上的银狐皮袄迅穿上,“咱们这就动身吧!” 罗臻措顿了一顿,抬起眼不经意地往屋内一瞟:“那……她呢?不带上她吗?” 纳夕微愣,回眸望一眼垂着茜纱帐幔的床榻,那里,依稀有一个月白的身影正翘向他凝望。 他垂下眼,薄薄的嘴唇勾起了一弯讥讽:“带上吧,她多少还有些用。” 一场大雪漫漫地下了一夜,终于停了。 云开风小,金色的阳光又从湛蓝的天空中露出脸来,好奇地打量着身下这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 此时的上林苑,到处是玉树琼花、冰楼雪宇,恰似笼在琉璃罩中的玉石盆景,益显得玲珑剔透、精妙绝伦。 承恩殿外的碎石小径上,翩跹着一个欢快的身影,大红的绣金雪氅、紫红鹿皮小靴、红狐昭君帽,远远望去,恰似雪地里燃起的一堆篝火,浓烈而鲜艳。 “殿下,慢点跑,小心滑倒!”身后两名宫女穿着厚厚的锦袄气喘吁吁地追着她的脚步,一边跑、一边忙不迭地摇手。 话音未落,只听“噗嗤”一声,刚才还像小鹿一般轻松跳跃的菀柔公主殿下脚底一滑,侧身摔进了路边扫拢的一堆白雪里,身上、头上,霎时满是晶莹的雪片。 “哎呀!”两个宫女低呼一声,赶紧上前去搀扶她,谁料眼前白光一闪,脸上霎时一阵冰凉刺骨。 “哈哈哈哈……”齐云萝一骨碌从雪地里爬了起来,掸掉身上的浮雪,一手插腰,一手指着她们笑得花枝乱颤。 丹琳单脚跳着,抖去落进项间的冰雪,忍不住朝着主子嘟起嘴:“您瞧您,都指了婚了还这般顽皮,整日拿奴婢们取乐!” 齐云萝吐了吐舌头道:“好容易下雪了,就是要这样玩才开心有趣!大不了,你们也拿雪团砸我吧。” “胡闹!”身后,传来轻轻的呵斥声。 齐云萝回头一望,却见程太后扶着宫女立在一丛被雪压弯的金丝竹前。身上雪青色的莲纹鹤氅上低垂着金色的如意丝绦,乌黑的髻拢在貂绒雪帽下纹丝不乱,纤指间捏着的一串黄玉佛珠衬着明媚的日光粲然生辉。 “太后娘娘千岁。”丹琳等赶紧屈膝万福。 齐云萝忍着笑,也盈盈下拜:“母后金安。” 程太后微嗔着瞥她一眼,唇角不由勾起了一丝笑:“越大越没个主子样子,让侍女们看了都笑话!” 齐云萝回头向丹琳做了个鬼脸,憋不住又是一阵笑。 程太后摇摇头:“乐颠颠地跑来,究竟有何事?” 齐云萝经她提醒,才忽然想起此行的目的,忍不住跨步向前,一把拖住母亲的手臂道:“母后,儿臣听说今早上林苑里忽现千年难遇的奇景,正想邀请母后一同前往观赏呢。”说着,拽住程太后就走。 程太后推开她,微微地蹙起眉道:“别风风火火的,先把话说清楚再走。” 齐云萝睁着一双闪亮的明眸,眼底满是兴奋:“呵呵,在掬月宫外,百树桃花一夕迎雪绽放,您说算不算千年难遇?” 程太后微愣,心头不由一颤:“桃花?天寒地冻的,哪里来的桃花?莫不是看错了,将梅花看成了桃花?” 齐云萝摇头道:“那传话的小太监言之灼灼,想必不会错……呵呵,咱们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程太后垂下眼:“也好,乘了暖轿去吧。” 第九十八章 群芳落尽始烂漫 紫绒暖轿内,燃着馥郁的沉香。袅袅的轻烟缭绕在程太后的身侧,为她端庄清丽的面庞罩上了几分迷离。 齐云萝轻咬着嘴唇,满腹热烈的兴奋慢慢地冷却。此刻,她侧目凝望着母亲沉默的面容,心里不由微微纳罕。 掬月宫外桃花绽放,在她看来是一件极其好玩的趣事,为何母后却一直阴沉着脸,仿佛听到了什么令人担心的坏消息?…… 暖轿忽地一停,听得帘外抬轿的小太监低声禀告:“禀太后,掬月宫到了。” 程太后抬起眼,不经意地叹息一声道:“咱们下去吧。” 有太监恭恭敬敬地打起轿帘,搀扶着程太后和齐云萝跨下暖轿。 帘外,是一片银白的世界。满地的积雪映着日光,益晶莹耀目,生生地让人睁不开双眼。齐云萝低下头去,用手揉了揉双目。再抬眼时,忽见万树琼枝之后,隐约出现两团绯红的影子。定睛再看,却是两个身着锦缎棉袄的宫女,正并肩向这里走来。边走,还边大声地谈论着什么。 “……大雪天的开桃花,真是古怪蹊跷得很哪,照我看来,并非什么好事。” “就是说嘛,我也觉得这花开得诡异,而且,还偏偏在开了掬月宫外……” 齐云萝闻言微蹙了双眉,正想跨前一步大声呵斥,却不料被程太后一把攥住了衣袖,对她摆一摆手道:“且听她们说些什么。” 那一边,宫女们的谈话依旧未停。 “……姐姐,你听说了吗?前日夜里,有人亲眼看见梅小主在太液池边的梅林里,变幻了作怪……” “啊?”听的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怨不得我听人说澄王妃在金殿上指认她是妖呢,原来真有其事!” “可不是嘛,她一向来爱摆弄花草,有谁知道这其中不是有古怪……” “嗤啦啦……” 凭空一声脆响,仿佛敲窗的急雨,打断了她们意犹未尽的谈话。二人忙收了口,抬头一望,却见太后娘娘正阴沉着脸立在不远处。在她的脚下,凌乱地撒了一地金黄的珠子,嵌在厚厚的积雪中,分外耀眼夺目。 两位宫女顿时吓得体如筛糠,情不自禁跪倒在地。 “太后娘娘恕罪!”她们嗵嗵地磕着头,却始终不敢抬起眼来。 碧泱和碧若赶紧蹲下身去,捡起散落在地上的黄玉佛珠,用丝帕包了,递到程太后手中。 程太后捏紧了丝帕,端丽的脸上不带一丝表情:“哀家记得皇上曾下严旨,宫中凡胆敢擅传是非者,必严惩不怠。” 伫立一旁的管事太监趋身而上,垂回应道:“奴才明白。” 立刻,两个痛哭流涕的宫女被人拖拽着离开,雪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印痕。 齐云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回头向母亲道:“这两个奴才实在可恶,回头定叫敬事房好好惩处一番。” 程太后眉头紧蹙,并未接她的话头,只是径自向前走去。齐云萝赶紧迈步跟在她的身后。 曲径逶迤,几番回转,眼前霎时开朗。但见临水的河滩上横跨一座精巧的竹桥,竹桥之侧,便是琼楼玉宇一般的掬月宫。掬月宫的宫墙之外,拢着一抹淡红的轻云,映着雪色,分外醒目耀眼。 程太后身子一颤,立即加快了脚步。待走得近了,方才看的清楚,那枝头绽放的,果然是三月里才开的桃花! 眼前的桃花,仿若粉腮的佳人,在雪色清寒中扬眸浅笑,柔弱娇美的花枝轻颤于风中,说不出的妩媚与诡异。 齐云萝望着眼前的桃花,心里忽生隐隐的不安。 方才,那两位宫女说的话一声声地回响在她的耳畔:“……怨不得我听人说澄王妃在金殿上指认她是妖呢,原来真有其事!” 可恶的凤凰!设计陷害霁儿不说,还在金殿上反咬了霁儿一口! 好在,皇兄不曾信了她的胡说……但是,不知母后对此报何态度? 想到这里,她情不自禁地抬头向母亲望去。但见她依旧站得笔直,手中捻着一朵盛放的桃花沉吟不语。 “母后,母后?”她轻唤,努力展开若无其事的笑颜,“您不会信了那两个奴才的浑话吧?” 程太后垂着眼,依旧沉默不语。 齐云萝有些急了,伸手扯住母亲的袖边道:“霁儿是梅院判的女儿,哪里会是什么花妖?定是那凤凰恶意陷害,母后别……” 正说着,忽见路旁又缓缓抬来一顶暖轿,正好在离她们不远处停下。轿帘微掀,从里面走下了宜妃简若尘和小皇子齐昭成。 二人抬头看见程太后和齐云萝,忙走过来见礼。 程太后双目盯着齐昭成,眉头不由更加紧蹙:“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宜妃笑道:“臣妾送昭儿去霁儿妹妹处上课。” 程太后双肩一颤,立即摆手道:“别进去!” 宜妃不解,将目光投向齐云萝。齐云萝闻言也是一惊,正要开口,却听得齐昭成大声地说道:“为什么?霁姨和我约好,今天要做彩虹光谱实验,我一定要去!” 程太后的脸霎时黑了下来,一把攥住齐昭成的胳膊道:“哀家说不许去,就是不许去!” 齐昭成望着祖母怒气沉沉的样子,顿时觉得万分委屈,忍不住一撇小嘴落下泪来。 “皇祖母为什么不让昭儿去上课?不是您说的,让昭儿专心学业,努力读书吗?” 程太后眯起眼:“哀家会让你父王为你另寻良师。” “不要!”齐昭成气愤地摇头,“昭儿只要霁姨!” “昭儿……” “呵呵,昭儿这是怎么啦?”身后,传来了云淡风轻的声音。 齐昭成抬起带泪的小脸,却见父亲齐云灏正含笑立在雪地里,身上明黄色的龙袍在雪光的映衬下,灿若朝阳。 “父皇……”齐昭成看见父亲,益觉得委屈,“皇祖母不让儿臣进掬月宫听霁姨讲课。” “是吗?”齐云灏挑起剑眉,脸上的笑意丝毫未退,“想必你皇祖母在逗着你玩吧?”说着,他将目光斜斜地瞥向伫立无言的母亲,眼底带着一丝玩味。 程太后低叹一声,放开了紧攥住齐昭成的手:“哀家不曾与昭儿玩笑。” “哦?”齐云灏勾起唇角,“朕倒是和昭儿一样不明白了,母后此举究竟是为了什么?” 程太后垂下眼眸,伸手一指身后妖娆的桃树道:“先请皇这个,再来问母后为什么吧。” 齐云灏顺着她的手指的方向看到了怒放的桃花,霎时之间,一簇茵茵的火苗燃起在他的眼眸中,却瞬间消逝了踪迹。 “呵呵,花很漂亮,观之令人如沐春风。”他若无其事地笑着,将手背在了身后。 “是吗?”程太后抬眼望他,唇边扬起了一抹讥嘲,“灏儿可曾听闻宫中的传言?” 齐云灏冷笑:“朕最讨厌传言是非,若是听到了,定会严惩不贷。” 程太后道:“灏儿身为君主,须知兼听则明的道理。宫中传言四起,自有它的缘由。哀家以为,宁信其有,勿信其无。依我看,掬月宫近日透着古怪,非但昭儿不得出入其间,连你也别再进去才是。” 齐云灏又是一声冷笑:“掬月宫是朕的寝宫,朕不去这里去哪里?” 程太后面无表情:“灏儿有三宫六院,众多的妃嫔,何愁没地方安寝?” 齐云灏倏然回头凝视着母亲,目光中依稀闪过一丝愤怒。他攥紧双拳,用低低的一笑掩饰了自己的情绪。 “母后多虑了。朕倒是觉得,数九腊月桃花绽放,当是国运昌盛的吉兆!” 着,不等母亲回答,他一把抓住齐昭成的小手,大踏步地向掬月宫走去。 “灏儿……”程太后望着他俊逸挺拔的背影,忍不住微微摇头。 “母后,”齐云萝立在母亲身边,略带不满地小声嘟哝着:“皇兄说的不错,母后不该听信那些奴才们莫名其妙的流言,更不该……” 话未说完,却见宜妃悄悄凑了过来,伸手轻扯她的衣袖。齐云萝愣怔一下,顺着宜妃的目光望去,却见程太后默然伫立,微挑的凤目中竟然泛起了远山淡淡的轻雾…… 掬月宫外妖娆的桃花闹盈盈地开了大半日,忽然在黄昏时分全部凋谢了。这一次诡异的绽放,仿佛耗尽了桃树所有的精华,在花谢的那一刻,所有的桃树竟然莫名其妙地同时枯死。厚厚的雪地上,到处是倒伏的树干和被刨起的深坑。 第九十九章 无可奈何花落去 梅雪霁披着猩红的蜀锦狐绒斗篷立在宫门前,好奇地看着来来往往的太监们把一株株桃树连根挖起,再匆匆抬走。 “奇怪,”她咬着下唇暗自嘟哝,“这些桃花究竟怎么啦……” 身后,有一双温暖的臂膀环住了她:“风大了,还不进去?” 梅雪霁回过头,却见齐云灏正对着她微笑。身上的金冠龙袍尚未换下,英俊的眉眼间略带着一丝疲惫。 心,在胸腔内柔柔地一颤,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轻抚他微蹙的眉头。 “还没呢,在等你。顺便看他们挖树。” 齐云灏回头朝忙碌的太监们一望,清亮如水的眸子闪烁了一下,转眼却又若无其事地笑了。 “挖树有什么好看的?快进去吧,小心冻着了。”说着,他拉起她的手,迈步向宫门走去。 耳边,传来梅雪霁诧异的低喃声:“好端端的,干嘛把桃树都挖了呢? 齐云灏的脚步顿了一顿,相握的手却蓦然攥紧了:“我不喜欢桃树,嫌它们碍眼……” “啊,为什么……”梅雪霁尚自呢喃着,却被他搂住肩头,匆匆跨进了掬月宫的大门。 画梁上,悬着清一色的品红描花宫灯。寒风飒飒,摇曳着灯内微弱的烛火,在墙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影子。光影下,齐云灏的面容也仿佛拢了一层淡灰色纱幕,显得有些模糊。 梅雪霁偷眼望着他,心中微微疑惑着。自从清晨到现在,掬月宫仿佛一直笼罩在古怪而压抑的气氛中。平素里唧唧喳喳,爱说爱笑的宫女太监们一个个神情严肃,忧心忡忡。偶尔之间相互对换的眼神也透着莫名的紧张。 她虽然不是一个敏感的人,却还是觉察到了他们的异样。几次叫了侍琴和紫琼来问,却被她们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地应付了过去。掬月宫中重门紧闭,说是皇帝陛下遣人传来口谕,今日雪寒风大,不让梅小主出门。 她在屋里憋屈了一天,也郁闷了一天,傍晚时分终于忍耐不住,瞅个空偷偷地跑了出来,正好看见了方才的一幕…… 莫非,所有的诡异和反常都和宫外被无端挖去的桃树有关? “霁儿……霁儿?”齐云灏温柔的声音将她从沉思中唤醒,“傻傻地在想什么,怎么不用膳?” 梅雪霁眨眨眼睛,这才现自己的手中已经被齐云灏塞进了一双牙箸,面前的花梨木八仙桌上,摆满了馥郁琳琅的肴馔。 齐云灏伸手轻触了一下她的额头,目光中满是关切:“不舒服吗?抑或,依旧作呕吃不下东西?” 梅雪霁拉下他的手握在掌中,唇边轻轻地漾起了一抹微笑:“没什么,只是觉得心里闷闷的,仿佛……被蒙在了鼓中。” 齐云灏的笑意霎时如同冰霜一般地凝固在了脸上,他睁大眼睛,有些紧张地盯着她看了半天,方才掩饰地一笑道:“听人说孕妇容易胡思乱想,如今看来果然不错。” 梅雪霁轻叹一声,迎着他的目光道:“但愿是我的胡思乱想。不过,若是果真有什么事情生,希望你也不要瞒我,我并不如你想象的那般娇柔脆弱,我有勇气面对一切。” 齐云灏默默地回握他,融融的暖意从他的掌心涌出,流过她的指尖,一直漫向她的心底。 “放心,霁儿,”他微笑,“你的身边有我,我不会容许任何事情生。” 他的面容坚定,深邃如海的眸子里盛满了宠溺和柔情。她抬起眼,默默地凝望着他。 和他在一起,她总是有沐浴在阳光下的感觉,这种感觉温暖而窝心。也许,这就是被爱的感觉吧?每次并肩携手,每次目光交汇,她都会陶醉于两人间充溢的依恋与甜蜜,那种微醺的,类似饮了醇酒的感觉……想必,穷此一生都无法戒掉了吧? “呵呵,”齐云灏笑着将脸凑到她的面前,乌黑的眸子里闪烁着光芒,“还看吗?索性让你看个够。” 她的心头一跳,仿佛被看穿心事般地甩开他的手,双颊不由自主地飞红了。 他得意地笑着,顾自用牙箸夹了菜放入她面前的粉彩万寿瓷盘中。 风拂香动,有成群的绯衣宫女端着金盘鱼贯而入,绣金罗裙下,缀在鞋尖上的银铃叮叮作响,仿佛是流动的曲韵。 刘谦益笑盈盈地立在桌旁,一边低声招呼着,一边捏了银筷一盘盘地试着菜。 “当啷”一声脆响炸响在门边,紧接着,又是“咕咚”一记,好像有什么东西闷闷地倒下。 梅雪霁砰然心跳,忙不迭地回过头去。却见门旁的大理石雕屏前,横卧了一位宫女,浑身抽搐着,眼睛瞪得好大。在她的头边,是碎裂四散的磁片和到处飞溅的绿色的羹汁。 “紫缨……”梅雪霁惊呼着正要立起身来,却被齐云灏一把按住。 他回过头向侍立一旁的刘谦益道:“你过去瞧瞧。” “是。”刘谦益躬身施礼,大步朝门边走去。边走,边朝那些呆立无语的宫女们挥手:“别愣着,赶紧上菜啊!” 宫女们蓦然醒悟,立即低眉敛目,纷纷将手中的金盘依序搁在桌上。 那一边,刘谦益已然走到了倒地的紫缨身边,俯下头去仔细地盯着她。她依旧浑身颤抖着,牙关紧咬,目光散乱,头被菜汁濡湿了,黏黏地腻在胸前。 刘谦益迟疑地将手指在她眼前晃了一晃,低声问道:“你怎么……” 话音未落,却见紫缨倏地抬起身子,张开嘴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嘴里含混不清地笑着:“呵呵……鬼王,你要吃我吗?我……我先吃了你……” 刘谦益吃痛,用手按住她的额头使劲向后推,谁知她咬得极紧,一时间挣脱不开,鲜血顿时顺着手指流了下来。 呆立与一旁的几名小太监终于醒悟,忙不迭地赶来,七手八脚地将紫缨的牙齿撬开,救出了刘谦益的手。 紫缨挣扎嘶吼着,眼睛里布满血丝:“不要!不要……我不去……我不去地府!” 拽住她的小太监们险些被她一把掀开,立即团团围拢过去,按住了她如狂蛇般乱扭的身躯,另取了粗大的绳索过来,将她从头到脚结结实实地缚住。 梅雪霁看在眼里,终于按捺不住,径自站起身来朝紫缨走去。 “霁儿!”齐云灏惊呼着,拖住了她的手,“别靠近她,她很危险。” “我知道。”梅雪霁点点头,慢慢地走到紫缨的面前。 方才还癫狂桀骜的紫缨忽然静了下来,张开嘴巴呆呆地望着梅雪霁,口中留下了晶亮的唾液。 “嘿嘿……花魅……花魅……”她手指着梅雪霁,兀自傻笑不止。 齐云灏霎然变色,高声喝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她带下去!” “是。”太监们俯应着,匆匆将紫缨拖出殿外。静夜的掬月宫外,回响着她凄厉而悠长的嘶喊。 “……花魅啊……我不去地府,别带走我……花魅啊……” 齐云灏呆立良久,方才回过神来,抬眸向梅雪霁望去。但见她茕茕而立,目光悠远而飘渺。从廊间吹来的风轻撩起她深碧的裙带,在身后高高地飘舞着。 伊人如画,似要凭风而去。 心跳顿时急如鼓擂,难言的恐惧再次油然而生。他跨前一步,紧紧地搂住她,将她的头按在自己温暖的胸膛上。 “霁儿,霁儿……”他低唤几声,却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 梅雪霁抬起一双泪眼望着他,脸上,是深深的惊惧与悲凉。 “那是紫缨啊……平日里最爱说爱笑的紫缨,她怎么啦?” “没事,霁儿,她没事。”齐云灏轻抚她的背,小声安慰着,“也许只是一时失了心智……” “失了心智?”梅雪霁愣怔着,“方才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癫狂?她刚才盯着我,那眼神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对了,她还叫我花魅……” 齐云灏伸出手捂住了她的嘴:“别说了,霁儿。” “云灏?”梅雪霁呆呆地望着他,清澈的目光仿佛最纯净的泉水,不带一丝杂质,“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 齐云灏的心猛地一颤,忙不迭地垂下眼帘。良久,他笑了,俯下头去轻吻她的鬓角。 “别胡思乱想了,天不早了,早些歇着吧。” 她在他怀中轻轻挣扎:“我睡不着……” 齐云灏无奈地勾起唇角,伸臂将她一把横抱起来,迈步走向寝殿。 “别闹,好好休息,要知道现在你的身子可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了……” 第一百章 惟将终夜长开眼 月上中天,有冷冷的斜晖穿过雕花窗棱映照在榻前的雪绫纱幔上,将金丝细绣的一朵芙蓉辉映得灿烂夺目。 齐云灏眯起眼,盯着眼前一片银白的月色,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方才,霁儿的辗转和叹息一直延续到深夜,才渐渐地平息下去。此时的她,枕着他的手臂睡得正熟。乌黑的长披落下来,遮住了半边的面颊。 齐云灏伸出另一只手,小心地拨开她额前的头。酣睡中的她,一脸的恬静与安详,仿佛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含着由衷的微笑在梦乡遨游。 望着她的睡颜,他的心隐隐地作痛……他的霁儿,莫非只有在睡梦中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与快乐? 自从云隐寺事,霁儿的身上便好似被人下了诅咒,总有莫名诡异的事情生。而这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围绕着两个字……妖孽! 他当然不信他的霁儿是妖孽。然而,宫中流言四起,尽管他极力压制,却依然禁之不绝。今日掬月宫外桃花迎雪绽放,连母后都似乎对霁儿起了疑心。晚间紫缨忽然癫狂,口中说的那些疯话若是传到掬月宫外,不知又要掀起怎样的波澜…… 他紧抿双唇,深深地蹙起了剑眉……无论如何,紫缨的事情绝对不能泄露出去,宫中的种种流言也绝不允许传入霁儿的耳中…… “云灏……”身侧,传来梅雪霁一声低喃。 齐云灏心中一惊,忙侧目望去。却见梅雪霁咂着嘴唇,伸出手臂来搂住了他的腰,又安心地睡去。 一丝柔情荡漾在齐云灏的心底,他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拉过梅雪霁的臂膀轻轻塞回锦被中。 “啊……”寝殿外,忽然传来一声沙哑的呼喊,紧接着,是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 “怎么啦,怎么啦?”杂乱的脚步声骤然响起,惊惶失措的问话声中夹杂着低低的呻吟。 怀中的梅雪霁颤抖了一下,忽然睁开了双眼。 “云灏,什么声音?”她问,神色间带着几分惊恐。 “没事。”齐云灏搂紧了她,将唇凑到她的颊边轻吻了一下,“有个太监失手打破了东西,正被刘谦益责罚。”说着,他偏过头去,朝寝殿外大声道:“大胆,竟敢深夜在此喧哗,还不快拖出去!” “是。”寝殿外,传来刘谦益恭敬的声音。不久,呻吟声随着拖地的“嗤嗤”声渐渐远去。 梅雪霁疑虑未消,微微蹙起双眉道:“我怎么觉得有些古怪,该不会……” 齐云灏轻叹一声,侧过头来捕捉了她的唇,用缠绵辗转的吻封住了她下面要说的话。 熟悉的气息、温暖的拥抱驱散了她心中的不安和忐忑,渐渐地她放下心来,偎依在他的怀中再度睡去。 当梅雪霁醒过来时,已是第二日的早晨。身畔的齐云灏已经离去,蜀锦衾枕上,依然留有他的令人熟悉而心安的气息。 梅雪霁揉揉眼睛,慢慢地支起了身子。 两只素手撩起了淡金的雪绫纱幔,侍琴和紫琼在榻边笑盈盈地低眉万福:“主子醒了?” 梅雪霁点头,由她们搀扶着下了榻,披上胭脂色的云丝棉袍。侍琴端了巾帕银盆来,侍候她洗漱净面。 梅雪霁将双手浸入温热的水中,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向侍琴道:“昨晚,你可在寝殿外值夜?” 侍琴呆愣了一下,匆匆与紫琼交换了眼神,低头答道:“是的。” “那么,你知不知道昨夜那个被拖出去的太监到底是怎么回事?” 侍琴目光闪烁,口气却平静无波:“他打破了东西,被刘总管打了手心。” “打手心?”梅雪霁笑着摇头,“刘总管侍君多年,难道会为了这点小事在寝殿外责罚奴才?他就不怕惊扰了圣驾?” 侍琴咬着下唇,答不上来。一旁的紫琼赶紧笑着过来道:“就是呢,也许刘总管年岁大了,办事糊涂了也未可知?今早皇上临上朝时还训斥他来着。”说着,她搀起梅雪霁的手,将她带到妆台前,含笑说道:“主子别想他的事了,不如想想今日要奴婢给您梳个什么样的式?” 梅雪霁从镜子里对她笑道:“随你吧,你的手这么巧,梳什么都好看。” 紫琼笑餍如花,调皮地吐了吐舌道:“主子真会夸人,倒教奴婢更不知道该给您梳什么了。” 梅雪霁坐在镜前,乌亮的长如瀑布般地垂至腰际,紫琼拿着玳瑁梳子,一下一下地将她的长梳理通顺,然后用灵巧的手轻轻捻起几缕,在指尖盘旋缠绕,再用牡丹白玉钗固定在头顶。 “嗯,”紫琼眯起眼打量着镜中的梅雪霁,含笑点头道:“这个留春髻须配上主子的那支粉樱垂珠步摇方得相衬,侍琴姐姐,劳驾帮我取来可好?” “哎。”侍琴欢应着,去窗前的妆盒里去了步摇来递到她的手中。 紫琼接过步摇,笑着晃了晃银色的垂珠道:“正是这个,主子戴上了一定……” “嗒啦”一声,粉樱垂珠步摇从她的手中滑落,摔在了地上。有几粒珠子散落开去,滚到了屋角。 梅雪霁愣了一下,赶紧回过头去。却见紫琼用手紧紧地攥住自己的衣领,身子颤抖着,嘴巴无力地开合,却好像说不出话来。 “紫琼,你怎么啦?”侍琴慌忙冲过去,伸手扶住她。 “紫琼?”梅雪霁轻唤着,心中忽然涌起了深深的恐惧。她站起身,走到紫琼面前,一把拉住她的手。 紫琼的手凉如冰雪,她瞪大眼睛盯着前方,忽然间双膝一软,瘫倒在地上。 “紫琼!”梅雪霁惊呼一声,俯下身去想搀扶她,却不料被她紧紧地攥住了脚踝。 “饶了我……饶了我吧……”紫琼抬头望着她,神色痴迷、热泪横流,仿佛带着十分的恐惧。 侍琴蹲下身来,使劲扳开她的手指:“别这样,紫琼。” 紫琼蜷缩在地上,身子颤抖如风中的枯叶:“饶了我……饶了我吧……” 梅雪霁看着她痴狂迷乱的样子,不由得鼻子酸:“你到底怎么啦?” “刘总管。”身侧的侍琴轻唤一声,梅雪霁回头一看,果然看见刘谦益带着几个太监朝这里走来。 梅雪霁的心蓦然一宽,赶紧站起身来对刘谦益道:“刘总管,你快来看看紫琼她怎么啦?” 刘谦益的目光从她的脸上转到紫琼身上,又从紫琼身上回到她的脸上,转瞬之间,双眸中掠过无限深意。 “唉……”他轻叹一声,摇头道:“不消说,又是一个疯癫的,赶紧把她拖出去吧。”说着,他向梅雪霁躬身一礼,指挥着小太监们将紫琼拖出殿外。 梅雪霁默然伫立良久,眼中慢慢落下泪来。 “小姐,”侍琴靠近她,目光中带着痛惜和忧虑,“您别多想,紫琼她,也许是病了。” 梅雪霁轻轻一笑,倏然回过头来,盈盈的泪眼中闪烁着迷离的光芒。 “病了?她病了,紫缨也病了,昨夜那个被拖出去的太监想必也得了一样的病吧?” 侍琴身子一顿,无言地垂下头去。 梅雪霁微闭起双眼,胸臆中拂过一声长叹:“咱们的掬月宫,到底是怎么了?” 深夜,禄王府。 齐云渺架着二郎腿,歪歪斜斜地倚在靠椅上,把右手的拇指放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吮吸着。一双看似困倦的细长眸子却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傲然伫立的女人。 这个女人一身黑衣,整张脸被黑纱笼罩着,从半启的轩窗外吹来的冷风一阵阵地轻拂她面上的轻纱,隐隐地勾勒出她模糊的侧影。在她的身侧,是案几上晕红的细罗纱灯,灯影跳跃,将她长长的影子拖拽在身后,浓淡斑驳、孤清飘渺,看上去好似…… 一个虚无的女鬼。 齐云渺放下手指,用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尽力压抑了内心深处某种莫名的惧意。抬起眼来,他故作淡定地勾唇而笑。 “我要的东西呢,你主子可让你带来了?” “嗯,”那女人应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只长长的锦盒递给他,“主人吩咐,现在还不是用它的时候。” 第一百零一章 花开莫待晓风吹 “哦?”齐云渺接过锦盒,用手指轻抚盒上的织纹,“那她说什么时候才能用?” 女人道:“到时候自会通知殿下。请殿下千万按部就班,别打乱了主子的计划。” “这个你尽管放心,”齐云渺微微一笑,“本王对你家主子真是钦佩之至,其智谋手段,放眼天下恐怕也无人能及啊。” 黑衣女人微扬起头,口气中带着十分的骄傲:“那是自然。” “只是,本王还有一件事至今想不明白,不知……” 女人微侧过头,盯着他道:“殿下但问无妨,只要能说的,我决不隐瞒。” 齐云渺扬起眉,斜挑的双目中忽然射出光来:“本王想知道的是,你家主子有何妙法,竟能让桃花在冬日绽放?” 女人愣了一下,随即“噗嗤”一声笑了:“我当是什么疑难,原来为了这个……呵呵,不知王爷是否听说过一旧诗……明朝游上苑,火报春知。花需连夜,莫待晓风吹。” 齐云渺点头道:“自然听过,是唐武则天的《腊日宣召幸上苑》。” 女人赞许地盯他一眼,微微笑道:“正是。那武则天酒后下诏,敕令百花冬日齐放。众花神慑于其淫威,次日纷纷违季而放,唯有牡丹开迟,结果被贬洛阳……殿下以为,这个故事可信吗?” 齐云渺蹙起眉沉吟片刻道:“我听来倒是觉得无稽,从古至今多少天子君王,为何只有她武则天能下诏敕令花神?” “非也,”女人笑着摇头,“另百花齐放的不是她的诏书,而是一种神药,叫做东风错。” “东风错?”齐云渺重复着,倏然从靠椅上支起身子,目光中带着浓重的好奇,“世间果真有此神药?” “不错,相传当年武则天命其身边的道士秘密研制此药,假意酒醉下旨,次日设宴上苑,邀百官雪中赏春。百官亲见百花盛放,不由感慨敬畏,再也不敢对其小觑……自唐亡之后,这种神药便从中原消失,逐渐流落于域外。我主子得了它,只不过在掬月宫外小试了一番,呵呵,谁料果真神奇!” 齐云渺愣了半天的神,良久方才点头道:“原来如此!你家主子计谋过人,又得神药相助,简直如虎添翼。那掬月宫的主儿,呵呵,哪里是她的对手?只等着坐实了妖孽之名吧……对了,本王听说掬月宫近日来不甚太平,仿佛疯了不少宫女太监,这其中想必也是你主子的手笔吧?” 黑衣女人淡淡一笑道:“这只是开头,后面还有好戏要演。” 齐云渺挑起眉,轻轻撮起了牙花:“啧啧啧,我皇兄要心疼死了,可怜那千娇百媚的梅小主……唉,恐怕戴不上那顶后冠了。” 黑衣女人斜睨他一眼,齿间出一阵轻笑:“使君无罪,怀壁其罪。要是没有那顶后冠和她肚里的孩子,或许她也不会落得这么凄惨。说起来这事还要感激那位多穆尔公主凤凰,如若没有她在金殿上的一番陈词,我家主子倒还想不到如此绝妙的主意。” “佩服、佩服。”齐云渺眨眨眼,用手指轻抚自己的眉头:“呵呵,不知本王还有什么帮得上忙的?” 黑衣女人从自己怀中取出一张薄薄的纸搁在窗前的案几上道:“这是东风错的方子,主子让我带给王爷。” 齐云渺抓过纸来,细细地看了一遍,随手将它附到灯上点燃,含笑看着手中的火光慢慢熄灭。 “明白了,本王一定派稳妥的人将药调配了,让京郊各地夭桃开遍。” 黑衣女人掩口而笑:“主人果然没看错,殿下的确才智过人,堪于托付重任。” 齐云渺听了她的话,脸上忽然闪过一丝光亮:“是吗?你主子真的这样说过我?” “正是。” 齐云渺将身子慢慢凑近她,微眯的双眸盯紧了她黑纱中隐约可见的面容。 “回去问一下你家主子,我这样尽心竭力地帮她,事成之后,不知她拿什么来谢我?” 乾清宫东暖阁。 低垂着团龙织锦的御案上,堆放着整齐的奏章。齐云灏手持紫毫,面对案上的一封展开的信笺,迟迟未曾落笔。 在他对面的大理石雕屏前,立着太傅刘奉台、礼部尚书冯正清等五六位大臣,一个个默然无语,偷偷打量着年轻帝王脸上阴晴无定的神色,心里翻涌着各种揣测和不安。 “陛下,”冯正清终于忍不住,稍稍向前跨了一步,“请陛下圣裁……” 齐云灏依旧持笔端坐,对他的话恍若未闻。 冯正清神情一滞,忍不住回头向刘奉台投去了求援的一瞥。刘奉台不动声色,顾自低垂着眼帘,对他投来的目光毫不回应。 冯正清在心中低低开骂……老狐狸,方才在宫外说得好好的,大家同声共气,联手进谏,这会子临上台来却扮了泥塑木雕的菩萨…… “吧嗒”一声,一滴朱墨从齐云灏的笔尖滴落,在雪白的信笺上绽开了一朵鲜红的小花。 齐云灏搁下手中的笔,抬起眼来淡淡地望着他道:“既然多穆尔国王铁拿身染沉疴,来信恳请朕放归其女,朕便顺水推舟,送他一个人情吧。” 冯正清心头一宽,忍不住笑着揖:“陛下英明!” 齐云灏垂目一笑,笑容中带着三分讥嘲:“那凤凰虽然可恶,然朕已诏告天下,削夺其王妃之位,并让她在宗人府的天牢中吃了一个月的苦头,想必,她已经受到了应得的惩戒。” 伫立于门侧的刘奉台愣怔了一下,低眉俯道:“陛下说的是。此时送还凤凰,一方面给多穆尔一个薄面,体现我天启结盟修好之意;另一方面,也让花剌坐收渔翁之利的妄想成为泡影。” 齐云灏点点头,顺手拿过案上的一本奏章打开,眯起眼看了一番,方抬起头道:“朕听说,花剌的大汗已陷入弥留,将不久于人世?” 冯正清抬起头道:“正是,臣也收到了消息。” 齐云灏垂眸沉思了片刻,将目光移向冯正清右侧那个高大的身影:“吴大将军。” “臣在。”吴雄关跨前一步,躬身而礼。 “罗臻措的马队何时可抵花剌的京城燕都?” “据臣估计,大约还要四天。” “唔,”齐云灏沉吟着缓缓地抬起眼来,深邃如海的眸中流过一丝光芒如电,“朕命你整军三十万,赶赴花剌边境驻防,静观其变。若其国内一旦有内战生,即刻挥师入境,功其不备!” 吴雄关闻言大喜:“遵旨!” 齐云灏朝他微微点头,眼光朝屋内一扫:“众位爱卿还有异议吗?” 大臣们纷纷俯躬身道:“陛下英明,臣等并无异议。” “很好。”齐云灏笑着点点头,伸了伸腰站起身来,“既然如此,你们退下吧。” “是。”冯正清等屏息静气,悄然退出门外。 齐云灏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大理石雕屏之后,轻舒了一口气,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拢。 “刘谦益。”他轻唤。 刘谦益凑前一步:“老奴在。” “钟启可有密报送至?” “有,”刘谦益从怀中掏出一封蜡缄的信双手呈上。 齐云灏接过信,打开蜡缄匆匆一瞥,点头道:“果然不出朕的意料,此事不是凤凰所为。如此说来,那幕后之人必在宫中。” 刘谦益愣怔片刻,方小心翼翼近前道:“这些天来,老奴奉了陛下旨意派人在宫中暗查,几位主子倒都不见有异。宜妃娘娘整日照顾小皇子,对宫中之事一向不管不问;容妃娘娘从来畏寒,这几天足不出户;如妃娘娘迷上了戏剧,常常约了冯小姐来习唱;至于瑾美人……自那日落水之后身子虚弱,至今还不曾下榻……” “知道了,”齐云灏挥手打断他,“朕不信什么神鬼巫咒,此事虽然诡异,但不外乎是人为所致。故而还需让你的人继续细查,非但宫中要多加留意,还需传旨让禁军加强戒备,对进出宫门之人详加盘查。” “是,老奴领旨。” 齐云灏低叹一声,转过头来望着他,眉间带上了一层忧色:“掬月宫中……眼下如何了?” 刘谦益迟疑了一下,低头答道:“据老奴所知,疯癫的宫女太监已达六人。” 齐云灏心头猛地一沉,目光益黯淡沉郁:“梅主子可知道了?” 刘谦益抬起头,脸上露出了十分的为难:“老奴倒是吩咐了,让人尽力掩饰着,但是……” 齐云灏眉头紧锁,倏然回转身,大步踏出了冬暖阁的大门。 “备辇,起驾掬月宫!” 人如风后入江云 人如风后入江云 明黄色的御辇行进在冬日萧瑟的宫苑之中。天色阴霾,太阳在层云中只露出淡淡的光影,稀疏枝条上积着的厚厚白雪开始逐渐消融。天气,也正因为冰雪融化而变得更加湿冷。 齐云灏裹紧身上的黑貂大氅,浓郁的剑眉不由纠成一个结。 掬月宫中不时传出的坏消息让他忧烦不已,直至眼下,他依然无法解开缠绕在霁儿周围的这一连串谜团。眼看病的人越来越多,虽然他尽力掩盖,但终究是包火的纸,总有被真相烧穿的那一刻。 届时,不知道霁儿会有怎样的反应?…… “……我并不如你想象的那般娇柔脆弱,我有勇气面对一切。”梅雪霁轻柔的声音响彻在耳畔。 齐云灏的心蓦然一痛,搁在膝间的手不禁攥成了拳----不行,不能让霁儿面对这些!他的霁儿是春日烂漫的花朵,哪里能经受隆冬凛冽无情的风雪?无论如何,他要护着她,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他一把掀开锦帘,对抬辇的太监沉声吩咐道:“快,去掬月宫。” “是。”太监们恭敬地答应着,立即加快了脚步。 脚步匆促,带下了树梢上厚积的冰雪,扑簌簌地掉落在御辇的顶端。 渐渐地,远处传来隐隐的诵经声,伴随木鱼“笃笃”的轻敲,一阵阵的传入耳膜。 齐云灏微有些愣怔----这声音的来处,分明是掬月宫的方向!出了什么事?莫非…… 正猜疑间,却听得那声音逐渐地近了。嗡嗡喃喃,仿若数以千万的蚊子在耳边鸣叫,一声声地加疾加促。 他的心一沉,忽生了不祥的预感。赶紧一伸手,掀开了面前的帘子。 掬月宫外的空地上,摆满了明黄的蒲团,数十位黄袍僧侣连排而坐,一个个闭目颔,诵经不止。“笃笃笃笃……”手中的的木鱼锤声声敲响,仿若一阵紧过一阵的咒语,听得人头皮麻。在他们面对的,正是掬月宫的大门。此时朱红的宫门紧闭,静静地不见一丝响动。 愤怒,像熊熊的烈火燃起在齐云灏的心头。他猛地一跺脚,低吼一声:“落辇!” 御辇蓦然一颤,被放低了下来。齐云灏大步跨出御辇,怒气冲冲地指着那些僧侣高声道:“放肆!谁让你们来此念经的?” “是我。”身后,传来一个清冷平越的声音。 齐云灏身子一僵,慢慢地回过头来:“母后?” 程太后紧盯着他,神色恬淡无波:“是母后吩咐让他们来此诵经驱邪。” “驱邪?”齐云灏怒极而笑,“何邪之有?母后莫非又听信了他人的谣言?” 程太后迎着他喷火的双眸,不闪不避:“哀家还没到老糊涂的时候。掬月宫一日之内连着数名宫人疯厥,皇上还觉得不够邪吗?” 齐云灏身子蓦然僵硬,倏然回头盯着身后的刘谦益,眼眸中闪烁着某种危险的光芒。 人如风后入江云(二) “又是谁四处散播流言?” 刘谦益在他的瞪视下瑟缩不已,“扑通”一声双膝跪倒:“老奴不敢!” 程太后冷笑一声道:“皇上太小瞧了哀家,哀家是后宫之主,这后宫生的事情如何能瞒过哀家的眼睛?何况……你掬月宫生的,还是如此骇人听闻的大事!” 齐云灏沉默,回眸凝视着母亲。平素优雅淡泊的她,忽然变得尖锐而执拗。端丽高贵的面庞上,依稀浮动着一抹难掩的憔悴,连带乌云般的鬓间,也赫然添了几丝银白…… 一夜之间,母后老了。 齐云灏垂下眼,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蓦然一颤,声音也不由放低了:“母后打算让儿臣怎么做?” 程太后默默地看着他半晌,方开口道:“母后想请你搬出掬月宫。这宫中近来诡异不绝,你是万乘之躯,若是也沾染了邪气,可是天启的大难了。” 齐云灏挺直了脊背,眯起眼沉默着。 程太后低叹一声,环顾左右道:“你们还不快给皇上跪下,求皇上顾念江山万民,搬出掬月宫。” 成群的宫女太监们纷纷跪倒,朝着齐云灏“咚咚”地磕头:“求皇上顾念江山万民,搬出掬月宫!” 一丝清冷的笑意浮现在齐云灏的眼底,他抬起脸来,向程太后微微勾起唇角:“好吧,为了天启的江山万民,朕答应母后搬出掬月宫。” 程太后的脸上拂过一层惊喜:“灏儿不愧是江山之主……” 齐云灏摆摆手,继续说道:“不过,既然母后说掬月宫诡异,朕要把霁儿也接出来,不让她也沾上邪气。毕竟,她腹中还有朕的骨肉。” 程太后闻言微愣,却见齐云灏已然迈开大步,向掬月宫走去。 “灏儿!”她唤住他,神色间阴晴变幻,“你想过没有,掬月宫的邪气和诡异来源于谁?” 齐云灏定住脚步,并不回头:“朕不知道。” 程太后冷笑道:“恐怕,始作俑者便是你心爱的霁儿!” 齐云灏捏紧了身侧的双拳,蓦然回过头来,盯视着母亲:“霁儿是朕的妻子,朕不允许任何人诽谤她,其中……包括您,母后!” 程太后面色苍白如纸,身子晃了一晃,被立在一旁的碧泱急忙扶住。 “灏儿……”她深出了一口气,微微闭上双目句地说:“母后不允许你接她出宫。” 齐云灏冷冷地与她对视,英俊的脸上是冰霜一般的漠然。 “母后以为朕还是听信他人摆布的黄口小儿吗?刚才您自己也说了,朕是江山之主,朕不信保护不了一个心爱的女人!” 匆促的脚步,划动凛然的风,将他明黄色的袍角掀起。高大俊逸的背影带着决绝与执著,消失在掬月宫朱红的大门之后。 程太后呆望着眼前訇然关闭的门扉,心仿佛被抽空了一般,幽幽地悬在胸际。 “太后娘娘。”碧泱扶住她的臂膀轻声低唤。 程太后在她的搀扶下立定了,咬紧牙关,闭上眼微微地摇头。 “狐媚惑主、红颜倾国……这话果然不错啊……” 人如风后入江云(三) “圣驾到……”门外,传来低低的一声通禀。 有厚底靴踩在雪地上的声音,渐渐地靠近。 梅雪霁一动不动地坐在廊间的画梁下,目光盯着那里悬着的一只黄金鹦鹉架。那架上的鹦鹉早在晨间被她放飞了,如今只剩下空荡荡的金色架子在风中摇曳。 “霁儿。”身后,传来他一贯温柔的声音,只是今日听来,却多少带了一份忐忑和悲凉。 她没有回身,匆匆低下头去用衣袖拭干了脸上纵横的泪水。背上蓦地一暖,却是他紧紧地拥了上来,下巴架在她的肩头,温润而熟悉的气息一阵阵地拂拭着她的耳畔。 泪,再次管束不住,濡湿了襟前的胭脂色飘带。 他绕到她的面前,伸手抬起她的下颌。她痴痴地凝望着他,眼中盈盈的泪光仿佛一把尖利的刀,深深地剜在他的心头。 他轻轻为她拭去泪水,心里暗自慨叹着----处心积虑的遮挡掩盖终究还是无力保护她…….他的霁儿,依旧受到了伤害。 方才,母后在宫外的一番话,想必她都听见了吧? “你信吗……”耳边,传来她低低的声音。 他一愣:“什么?” 她望着他,眼睛一眨不眨:“信他们说的,我是妖……掬月宫外桃花绽放,宫中人莫名癫狂,都是我的罪过?” 他抿着嘴,深深地摇头:“我不信。” 她忽然笑了,笑容惨淡如经霜的花朵:“若我果然是呢?你怕吗?” 他看着她,神情专注,带着无穷的宠溺:“不怕。你是我的霁儿,我的妻子,不管你是人是妖,我都不怕。” “云灏……”她呢喃,一头扎进他的怀里,热泪打湿了他胸前的绣金龙爪。 他伸出双臂环住她,手掌轻抚她柔顺的长,眼眶也渐渐红了。 “别离开我,霁儿,你说过我们要相伴一生的。” 她在他怀中微微一滞,抬起头来看着他,声音里带着无奈的哽咽:“相伴一生,好难……” 他的心忽然一坠,呼吸霎时间停止了。带着几许愤怒,他倏然俯下身去,将她一把横抱在怀中,大踏步向宫外走去。 “你……你做什么?”她在他怀中弓起了身子。 “带你走,”他阴沉着脸,脚步渐渐加快,“带你离开这里,住到乾清宫去。从今后我在哪里,你在哪里!” 她愕然良久,方才醒悟过来,不由得用手臂推撑着他的胸膛:“不可以,放下我。方才太后不是说了…….” 他忽然驻步,怒气冲天地瞪视着她,眼底,满是坚定与执著。 “不管是谁,都无法从我身边夺走你。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我会坚守一生,绝不放手!” 未妨惆怅是清狂 未妨惆怅是清狂 泉语山庄外的,停着多穆尔的毡绒马车。十数名戎装的武士团团围绕在马车周围,肃穆无声地伫立着。 车内,坐着即将启程回国的多穆尔公主凤凰。 此刻的她,素手静静地支着额,一双秋水般清澈见底的眸子微微眯起,目光停驻在远方莫名的一点。 她无法理解自己的心。 从宗人府大牢中出来,她见到父皇派来接她的马车后,第一句话竟然是----“去泉语山庄。” 空山寂寂,只有无倦的风在群峰间回荡。车前的马儿开始焦躁,不耐地用马蹄踩踏地面,昂起来,大声地喷着鼻息。 “他出来了。”身侧,传来武士低声的通禀。 脚步声渐渐近了,不徐不慢,却一步步踩得坚实。 “公主殿下。”那熟悉的声音就在帘外,淡雅恬静,如清风拂面。 她的心一跳,眼前依稀出现当日远嫁天启时,栩宁城外那一抹大红的身影。温热的泪,就在她伸手要去掀开车帘的刹那,落满了腮边。 她缩回手,淡淡地说了一声:“你们都退下吧。” “是。”武士们齐声应着,纷纷远离了开去。 她低头拭干泪,努力展开一团笑颜:“澄亲王久违了。” 他沉默良久,方缓缓地道:“公主殿下此来有何贵干?” 她又笑:“贵干不敢当,特来向王爷辞行。” “唔,”他沉吟着,“那小王祝殿下一路顺风。” “多谢王爷。” “如此,公主请上路吧,小王在此与公主作别。”说着,他蓦地转过身去,迈开步子径自离开。 “王爷留步!”她惊呼一声,终于忍不住伸手打开了车帘。 车帘外,是他清逸挺拔的身影,衬着背后苍茫的山色,益出尘。他回过头,静静地看着她。 “公主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她拽着车帘的手微微颤抖,泪水不争气地盈满了双眼。在一片泪眼模糊中,她慢慢跨下马车,一步步向他走近。 他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挺拔的眉纠成一个小结。 她立定了,用怀中的丝帕拭干泪,勾起樱唇朝他一笑:“王爷别怕,凤凰此来不是为了纠缠王爷,凤凰只想问王爷一句话。这句话一直在凤凰心中横亘了许久,今日若是有幸从王爷口中得到答案,凤凰便能安心回多穆尔,从今后绝不踏入天启半步。” 他微微挑起眉,神情间依旧风平浪静:“公主但问无妨。” 她咬唇犹豫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道:“凤凰想知道,若是没有那个女人,王爷的心……会不会有可能留在凤凰身上?” 这篇小文从四月间码起,于今已过半年。多谢各位一路以来的陪伴与鼓励,虽然故事落俗、文笔粗陋,然承蒙各位的不离不弃,让影月心中充满感激和喜悦。 但是写到今日,真的有枯笔之憾。影月一直说,自己讨厌阴谋和算计,然而故事展到目前,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将我的男女主狠狠地推入其间,一时不知如何展下去 存稿告罄,前程渺茫。加之即将被公司派去珠海、港澳出差,所以请求暂停更新。 对不起,也许会有一段时间不能上传,且待影月回来,静下心来多码一阵之后,自会恢复更新。 再次抱歉,请各位亲原谅 未妨惆怅是清狂(二) 他明显地愣怔了一下,眼波微转,淡淡地笑了:“若是没有她,小王依旧不会倾心于殿下。” “为什么?”她瞪大眼睛望着他。 “因为……”他沉吟着,坦然抬眼与她对视,“殿下心计深厚、手段高强,天驰愧难相匹。” 她的身子一挫,不由得向后踉跄了半步,苍白的脸上浮起了惨淡的笑:“原来如此……看来,是凤凰一贯自作多情了。” 他不语,静静地伫立着,听凭凛冽的风吹起他莲青色的袍角和衣袖,连带褐色狐氅一起,在身后翻卷飘飞。 她痴痴望着他,眼前的人儿温润如玉、清逸如仙。如此人品,如此风华,偏偏……心却是一块坚硬而冰冷的玄铁。 不,他的冰冷和坚硬只是针对她,而在那个女人面”前,他却是世上最痴情而温柔的男子…… “我不是没有动摇过,”耳边,忽然传来他低沉的声音,“殿下还记得那个风雨之夜吗?天驰连夜赶回王府,为的是寻机与公主倾谈,多少给彼此一个机会……”说着,他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然而,等我回到王府,却看见了那一幕……正是殿下的刻薄与狠毒在你我之间筑垒了高墙,让天驰再也无意逾越。” 她无言以对,仿佛被定住一般地呆立,脸上,是萧瑟的苍茫。 齐天驰淡然微笑,深深地作了个揖道:“小王的答案,想必殿下已然听明白了,如此,小王就不耽误殿下的行程了。就此告辞吧。”说着,他洒然转身,大步朝泉语山庄走去。 凤凰独自在风中伫立良久,直到落下的泪如冰雪一般地凝结在脸上,刺得她肌肤生疼,方才渐渐地回转身去。 身后,是忠心耿耿的多穆尔武士们。他们默默望着她,眼中满是痛惜与忧虑。 “没事。”她抹了一把脸,掀起车帘登上了马车。 “回去吧,我的心事已了,从今后……与这里的一切再无瓜葛。” “主子,主子,您去哪里?”身后,传来侍琴轻柔的呼唤。 梅雪霁裹紧身上的绯红色棉袄,闪身躲进了乾清宫外的一个黑暗的拐角处,轻轻地抿起了双唇。 “主子,主子?”侍琴边唤边小步跑着,一不留神,被一只手蓦地拖到了一边。 “啊……”她忍不住惊叫,却被人紧紧地捂住了嘴巴。 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别叫,我在这儿。” 侍琴睁大眼睛,现她家主子梅雪霁正略带气恼地瞪着她,不由呆愣了半晌,方挣开她的手道:“您要去哪里啊…….天哪,您怎么穿了这身衣服?” 侍琴倒吸一口凉气,眼巴巴地看着主子身上的那件绯红色的宫女锦袄,斜襟滚银边,袖笼暗绣木兰----竟然和她身上的那件一模一样! 梅雪霁垂下眼,轻声道:“我要去太医院,探望紫琼和紫缨他们。” “太医院?”侍琴又是一愣,慌忙拉住她道:“去不得,那里危险得很。紫琼他们……眼下可不同往日了,万一疯癫作,伤着了您可怎么办?陛下说了,让您在乾清宫静养,等闲别出去。” 梅雪霁低下头,沉默不语…… 唉,回来了,回来了。 本打算码个五十章以后再传。这两天一边闲闲地码字,一边潜水霸王着别人的文章,嘻嘻,那个爽!仿佛又回到了传文以前的生活 这边厢敲锣打鼓地一阵喧闹,终于把我的魂给收回来啦。 从今天起,恢复上传吧,但是,可不可以商量一下,不再定量,每天影月码多少就传多少?各位好心的亲亲,答应吧 未妨惆怅是清狂(三) 昨天,她被齐云灏不由分说带入了乾清宫。 是夜,乾清宫的御书房内燃着温暖的炭火,她躺在紫檀软塌上,静静地看着他埋头批阅奏章。桌角跳跃的烛光,为他冷峻如刀劈斧砍般的侧影拢上了一层明亮的红边,浓而黑的睫毛低垂,薄唇轻轻地抿成一线。在他的案头,有一盆开得正艳的红梅,玉蕊寒香,一阵阵沁人心脾。 忽然,他搁下手中的紫毫抬起头来,对着她温柔地一笑:“困了吗?早些睡吧。” “不,”她摇摇头,“我要陪着你,我喜欢看你埋头专注的样子。” 他双目亮,笑着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来。柔软的唇轻滑过她的面颊,在她的唇间触抚留连。 “霁儿,就这样陪着我,一直到老好吗?” 她点头,止不住地落下泪来,温热的泪水滑入他的嘴里,被他轻轻咽下。 他扬起头,爱怜地望着她,用手指温柔地抹去她腮边的泪。 “这时候的泪,是甜的呢……”他笑着凑近她耳边低喃,将双臂环住她,把她抱在怀中,走向里间的床榻。 她在他怀中微红了面颊,目光柔情如春水荡漾:“你不改折子了?” “不了,”他盯着她如画的眉眼,呼吸不由凝滞,“你怀了身子,熬不得夜,还是让我陪着你睡吧。” 他说着,将她轻轻放在榻上,拔下她头上的簪子,将她的长拢在枕边。伸手扯过床头的白子嬉春锦被来,盖在她的身上。自己也脱去外袍,钻进被中紧紧地抱住了她。 梅雪霁把头枕着他的胸膛,听着他低沉而有力的心跳,内心,不由漾起了浓浓的依恋和暖意。伸出手去,她寻到了他的手,和他十指紧紧地交缠。 “云灏。”她低唤。 “嗯?” “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让你整日担心我,保护我。” 他抬起眉,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双目中光华流转,唇边勾起一弯宠溺:“护着你是我的幸福。” 她笑了:“我的意思是说,我要做点什么,不能听凭自己落入流言的陷阱。” “哦?”他又是一愣,“你打算怎么做?” 她用齿尖轻咬嘴唇,沉吟道:“你不觉得,掬月宫里这么多人忽癫狂……是一件很蹊跷的事吗?也许,有人在背后作了什么?” 他眯起眼想了想,随即点头:“我也有这样的怀疑,因此让雪峰把这些人都安置在太医院,细细诊治,查明病由。” “嗯……”她轻舒一口气,把脸贴近他的颈窝,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双眼,口里呢喃道:“希望,我哥哥能找出个中的缘由。” 他轻笑,吻着她的额角柔声道:“睡吧,也许明天就会云开雾散……” 山雨欲来风满楼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主子……主子?”侍琴望着梅雪霁唇角忽然漾起的温柔,不由微微愣。 回廊间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侍琴回头望去,却见一个身着暗红锦袍的小太监匆匆跑来,神色间带着几分焦急。 “梅主子。”他在梅雪霁面前屈膝行礼,有些惊喜地唤了一声。 梅雪霁略略吃惊,抬眼打量着他。他不过十七八岁年纪,清瘦高挑,眉清目秀,依稀有几分面熟。 “你是?”她问。 一旁的侍琴道:“主子不认得他吗?他就是一直在掬月宫当差的小太监王孝福啊。” 王孝福抬起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笑道:“奴才如今来乾清宫当差了,刘公公还特地吩咐让奴才专门跟着梅主子。” 梅雪霁思忖了一下,随即点头道:“也好,那你就跟着吧。只是,别泄露出去我是谁便是了。” “是。”王孝福恭恭敬敬又行了一礼,跟着梅雪霁和侍琴出了乾清宫。 ,王孝福和侍琴故意若无其事地轻声聊天,梅雪霁夹在他们中间有意无意地低着头,乾清宫外虽然守卫众多,倒也没人认出她来。 冬日的阳光淡淡地洒在身上,树梢间冰消雪化,不时有点点清亮的雪水滴落下来,在肩头融开一团晕湿。三个人顺着宫外的小径缓步而行,不多久,便看见重重树影之后微露太医院的一角红墙。 有一个头戴黑色纱帽的小太监提了药篮从院内出来,看见他们几个,面上微露惊讶:“你们找谁?” 侍琴笑道:“梅太医在吗?” 小太监回一指门内:“在里面,正忙着呢。” 侍琴轻声谢过了,引着梅雪霁跨入敞开的大门。时值黄昏,正是太医院最忙碌的时候,诺大的庭院中来来往往,都是行色匆匆的黑袍御医。各种混合的药气弥漫在空气之中,让人的心中恍然顿生几分迷乱和紧张。 “吱呀”一声,西厢房的门在侍琴的指尖缓缓打开。屋内寂静,低垂的灰色帘幕后,隐约露出一排整齐的床榻。 “大少爷,大少爷?”侍琴一边朝帘内探头张望,一边轻声呼唤。 “谁?”屋内传来梅雪峰熟悉的声音。 梅雪霁接口道:“是我。” 一阵脚步声起,遮目的纱帘被轻轻掀开,帘后,露出梅雪峰略带讶异的面容。 “霁儿……你怎么来了?” 梅雪霁一笑道:“我来看看紫琼他们,不知哥哥把他们医治得怎样了?” 梅雪峰浓眉纠结,神色间添了几分烦恼:“我替他们扎了针,癫狂之症倒是暂时缓解了,至于病因……却依旧参不透。” 可能是我的文文布线太广,拖得过长,所以很多亲们忘了前面的情节了。 让我来解一下疑惑吧:前文所述天驰同凤凰提及的那个风雨之夜,指的是成亲后独居泉语山庄的他,一夜忽然回到澄亲王府,却见凤凰正对雪霁下着恶毒的诅咒,从此对她的心更为冰冷 呵呵,有人说天驰对凤凰太过绝情,其实他也是有心软的一刻,只是唉,本后妈不喜欢凤凰,故而不让她得到天驰的心!!__嘻嘻…… 山雨欲来风满楼(二) 梅雪霁垂下眼,轻声道:“我想进去看看他们,可以吗?” 梅雪峰犹豫着,良久方点头道:“也好,只是远远地瞧瞧吧,别太靠近了。虽然我用银针扎了他们的昏睡**,暂时动弹不得,但还是小心为妙。” “嗯。”梅雪霁低声应着,随着哥哥拂开纱”帘走到里间。 里间是一排整齐的床榻,从帘幕这头一直排到窗边。梅雪霁的心跳霎时加快,犹疑的目光随着脚步,匆匆地掠过榻上一张张沉睡的脸----那些脸,都是她所熟悉的。陈如海、邱根、紫瑶、紫缨、紫琼…… 掬月宫中与她朝夕相伴,对她小心呵护、为她说笑解闷的,正是他们。 不知不觉间,有一串晶莹的泪水从她的眼角滚落,滴在紫琼的额头上,立即顺着她凹陷而苍白的面颊滑落至唇边。她轻叹一声,赶紧蹲下身来,伸手拭去了那一片冰凉。 “霁儿,别……”梅雪峰伸出手去想拉开她,不知为什么却僵在了半空。 梅雪霁将紫琼的手轻轻托在掌心----正是这只手,在病之前还在灵巧地为她绾,可如今那上面却扎满了银针,皮肤青肿,再也不复往日的纤细与白皙。 “紫琼……”梅雪霁望着她,不由声音哽咽,泪水仿佛断线的珠子不断滴落在衣襟上。 梅雪峰低叹一声,轻扶住妹妹的双肩,将她径自**帘外。亲手从桌边的暖炉内倒了热茶来,递到她的手中。 梅雪霁接过茶杯,紧紧地握在手中。暖意从厚实的杯壁阵阵传来,抚慰着她僵冷的手指。她抬起眼来,迎上了一双同样温暖的眸子。 “先喝口茶暖暖吧。”他笑容和煦,眼底却带着浓浓的爱怜和痛惜。 梅雪霁低下头,呷了一口杯中的茶。茶汤甘润,仿佛温热的泉,顺着喉流遍她的全身。内心的凄苦和慌乱不由一扫,再抬起头来时,眼中已然恢复了清亮。 “哥,我忽然想起一件往事,”她说着,缓缓在桌边的圈椅上坐下。 “什么事?”梅雪峰坐在她身侧,偏过头来望着她。 “你记不记得,两年前在花山县,你的沐恩堂中也接受过这样的病人?当时我听侍棋说那人也是莫名地疯闹,口里神神鬼鬼的,说一些古怪不经的话,那症状举止依稀和紫琼他们一样……” 一旁的侍琴轻呼出声:“对啊,我也记起来了,仿佛是有这么一回事,最后还是被大少爷给治好了。” 梅雪峰愣了一下,沉吟着点头道:“其实我也想到了,只是……我还有一件事想不通,故而不敢贸然定论。” 梅雪霁抬起眼问:“什么事?” 梅雪峰蹙起双眉,目光中掠过几分犹疑:“我记得当年沐恩堂接收的那个病人,是误将一种叫苍鹭珠兰的花当做茉莉花来煮茶饮用才病的……” 山雨欲来风满楼(三) “苍鹭珠兰?”梅雪霁倒吸一口凉气,“我在《撷芳谱》上见过这种花,花开如豆,花色洁白,还有浓郁的香气,与茉莉极为相似。只是,这种花却能使人心生幻想,行为癫狂,以至于伤人、自戕而不自知。” 梅雪峰点点头:“正是。我早就怀疑紫琼他们也是中了苍鹭珠兰的毒。但是此花毒性不大,必要将其投入水源长期饮用才会令人病。我不明白,若果真如此,为何病的偏偏是他们几个,宫中其他人却至今无恙?” 梅雪霁想了一想,抬起眼来道:“哥哥难道不知道,皇帝和嫔妃们饮用的水,全部取自上林苑伏波山间的映月泉?” “这我知道,”梅雪峰道,“我说的是侍琴他们,掬月宫的宫女太监们喝的都是院中的井水。若是掬月宫的井水有问题,那为何侍琴喝了却未曾疯癫呢?” 梅雪霁回眸望了一眼侍琴,只见侍琴嘟着嘴,一脸的迷茫。立在她身边的王孝福却半低着头,眼睛不停着眨动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梅雪霁低头沉思了良久,心中依旧没有答案。只得站起身来,一把拖起哥哥的手道:“既然有些眉目了,咱们不如去掬月宫的井边瞧瞧吧,也许,到了那里会有灵光一线?” 梅雪峰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道:“也好,去看看再说。”说着,他带着梅雪霁他们三人走出屋外,回身将东厢的房门锁上,离开了太医院。 兄妹二人各怀心事,并肩在林间的青石小径上走着,脚步匆匆,踏过粘霜的衰草,一任冰雪濡湿了鞋尖。侍琴和王孝福看他们一脸的凝重,也不敢多说什么,四个人默默地一路走来,终于到了掬月宫外。 掬月宫朱红的宫门紧闭,巍峨的宫墙内一片寂静,只有几只灰羽的麻雀在雪迹斑驳的玉石台阶上跳跃觅食。 梅雪霁远远地看见门上硕大的铜锁,心里微微失望着:“哎呀,锁上了。” 侍琴眼珠一转,勾唇笑道:“奴婢记得宫后有一道边门,平时是奴才们进出换班用的,我怀里还有钥匙,要不要去试一试?” 梅雪霁心中暗喜,赶紧说道:“那咱们快去吧。” 侍琴带着他们沿着宫墙绕到后面,果然见那里有一道不起眼的小小宫门,门上也挂了锁。侍琴掏出钥匙试探着**,只听“嘎达”一声,锁头竟然轻轻跳开。 侍琴回眸一笑道:“成了!”当下除了锁,伸手推开门,将梅雪霁他们引了进去。 偌大的掬月宫空无一人。落日的余晖播洒在金色的琉璃顶上,淡淡地泛着柔晕。沉暗的殿影起伏在悠远的群山间,天边云光杳渺,衬着远去飞鸟的影子,分外孤寂与苍茫。 树影扶苏的曲径长廊内、雕栏玉砌的亭台楼阁旁、清流潺潺的莲花拱桥上,再看不见昔日穿梭忙碌的红裙翠袖、也听不见盈耳的嬉闹说笑。 整个宫苑,静得像一潭死水,纵然富丽精美依旧,却已难掩一丝凄凉与颓废…… 莫名的,有一种酸楚袭来,濡湿了梅雪霁的眼眶。 “霁儿,你怎么啦?”梅雪峰侧过头,在她耳边低声轻问。 梅雪霁迅眨了眨眼,隐去了眸中的泪光,笑着向哥哥道:“没什么,咱们快去找那口井吧。” 井桐双照新妆冷 井桐双照新妆冷 那口名为“澄碧”的水井坐落在滴翠亭后的一棵古樟树旁。风拂树梢,不时有深绿色的樟树叶从枝上落下,飘入深不见底的井中。井台边的白色石阶早已被磨得润泽亮,人立在上面,竟能照出模糊的影子。 梅雪峰抓过井台边的桐木水桶,正要丢入井中。身后的王孝福赶紧上前一步,从他手中接过桶绳,陪笑道:“驸马爷,还是奴才来吧。” 梅雪峰微愣了一下,脸上霎时有些涩然,只得默默地将桶绳交给他,后退了半步。 王孝福打了水上来,搁在井台上。梅雪峰走过去,用手掬起一捧水来,凑到嘴边喝了一小口,眯起眼品咂了良久,方点头道:“这水果然有一股奇怪的甜味,而且隐隐带着一股茉莉花香,确实像苍鹭珠兰的味道。” 梅雪霁挑起眉,脸上带着几分惊喜:“是吗?让我尝尝。”说着,就要伸手过来舀水。 梅雪峰赶忙一把推开她的手道:“不行,这井水中苍鹭珠兰的毒性虽淡,你却也喝不得,别忘了,你腹中还有龙裔。” 梅雪霁微吐了舌,悄然退到一边。 梅雪峰回头招呼侍琴道:“你也过来喝一口,看是不是平时的味道。” 侍琴凑过去,也从桶里兜了一点水来尝了,点头道:“正是呢,上回紫琼姐姐还和我说,现在的井水越清甜了,煮茶正好呢……” “煮茶?”梅雪霁的心蓦然一跳,紧盯着侍琴道:“我依稀记得,紫琼和紫缨都是爱喝茶的,对吗?” 侍琴道:“是啊,她们两个是‘茶罐子’,成日闲了就煮茶喝。” 一抹兴奋的笑浮起在梅雪霁的脸上,她抬起头望向梅雪峰,如水的双眸中掠过星辉一线。 “哥,我明白了……” “我也明白了!”梅雪峰打断她,脸上是同样难抑的兴奋,“苍鹭珠兰毒性虽然不大,然加上茶叶同煮,其毒性便会加倍。这就是为什么同样日日饮用澄碧井水,侍琴无恙,而紫琼他们会染上疯癫的原因。想必,另外那几个也是爱饮茶的吧?” 侍琴听到这里,方才恍然大悟,不由拍手道:“正是呢,陈如海他们正巧也都是‘茶罐子’!” 梅雪峰爽朗地笑着,双目亮,呼吸急促:“太好了,我得赶紧回太医院找出从前的方子,马上着手替紫琼他们诊治…….对了,还要立刻禀明陛下……”话未说完,他早已调转身子,迈开大步匆匆而去。 梅雪霁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由得会心而笑。数日来,郁结在她心中的层层愁绪仿佛被轻风拂去,眼前霎时一片清明----原来,掬月宫中一切的古怪诡异,都是人为的!那个人用心良苦、手段高强,竟然起用了鲜为人知的“苍鹭珠兰”! 只是她还想象不出,那个人究竟是谁?这样苦苦地害她,究竟又为了什么…… 井桐双照新妆冷(二) “主子,您看!”一直默立在旁的王孝福忽然指着身侧的井台对她大声呼喊着,脸上露出了难抑的惊诧。 梅雪霁好奇地走过去,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井中望去,但见从井沿向内大约三尺的石壁上,隐约钉了一个小小的钉子,从钉子上垂挂下一根细绳,一直拖入井水之中。若非王孝福的指点,还真极难现。 梅雪霁盯紧了那根细绳,内心忽”然泛起了一层微澜----绳子那头系着的,究竟是什么?莫非……. “侍琴,”她侧过头向侍琴道,“你去找一根带叉的树枝来。” “是。”侍琴答应着走向了身后的树丛,低下头来仔细寻觅着。 梅雪霁斜倚着井台,双目依旧停留在那根细绳上。幽暗的井水,映出了她清丽的面容,修眉如黛、樱唇似染,眸中荡漾着若有若无的水色…… 一片落叶飘下,荡起微弱的涟漪,冲散了她的影子。再定睛看时,却现自己的身后已多了一个人影,不等她看清,那人影蓦地一晃,忽然有一双手重重地推在她的背上。 脚底苍苔一滑,眼前,却早已漆黑一片…… 梅雪峰大步走在太液池边的画廊中,吹过水面的寒风撩起他耳后的黑,并将他的袍角振得喇喇作响,他把僵硬的手指凑到嘴边轻轻地呵着热气,心中,依旧是无法抑制的兴奋。 苍鹭珠兰,果然又是苍鹭珠兰! 两年前他曾见识过这种毒花,这种花在中原极为少见,他收治的那个病人,正是得了亲友从边境购得的白色花干,把它当成西域的茉莉用来煮茶才引了疯症…… 后来,他翻遍医书,并寻出了父亲生前的笔记,终于找到了克制此毒的解药…… 风拂浪涌,一层一层暗灰色的波纹从静谧的湖心泛起,渐渐地向岸边推进,哗地一声巨响,冰凉的水滴溅上了梅雪峰的面颊。 梅雪峰蓦地停住脚步,扑面的清凉让头脑中那一片兴奋的热潮忽然抽离。 从开始到现在,他一直将全部心思用于揭开层层谜底,却忽视了谜底之后隐藏的阴冷内幕----为什么整个皇宫内只有掬月宫的井水中出现了苍鹭珠兰?那刻意下毒的人目的何在?他想伤害的人到底是谁?是那些宫女太监,还是…… 霁儿! 这两个字忽然迸出他的脑际,在他内心掀起一阵狂潮----天啊,霁儿还在据月宫里,还在那口清冷诡异的井边! 心,忽然跳得剧烈,剧烈得几乎从胸腔内蹦出来。莫名而生的恐惧攫取了他所有的思想,他倏地回转身去,朝着掬月宫的方向狂奔…… “主子----”一声凄厉的呼唤响彻在掬月宫空旷的庭院间,梅雪峰的呼吸蓦然一滞,脚下却不敢放缓,深深提一口气,飞一般地向前跑去。 井桐双照新妆冷(三) 古木森森,掩映着暮色中昏暗的井台。井台边,有两个模糊的黑影纠结在一处,一个压住另一个的身子,在井边推搡辗转。 “住手!”梅雪峰暴喝一声,几步冲了上去,一把揪住压在上边的那个人,挥拳狠狠揍去。那人闷哼一声,应手而倒。梅雪峰顾不上他,伸出手臂拉住依在井沿摇摇欲坠的身影,紧紧搂在怀中。 “霁儿……”他轻呼。 怀中的人浑身颤抖,声音因为恐惧而变了腔调:“大……大少爷……” 梅雪峰大惊,忙不迭地抓住她的双肩将她拖至面前:“侍琴,是你?霁儿呢?” 侍琴目光呆滞,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头扑到井台边:“少爷,主子她……她被王孝福推到井里去了!” 梅雪峰眼前一黑,混乱之间也不及细想,匆匆解下系着木桶的长绳,一头栓在井侧的香樟树干上,一头胡乱绑在自己的腰间。 “少爷,您……”侍琴望着他,愣愣地出神。 梅雪峰跨坐在井沿上,回头匆忙向侍琴道:“我去救霁儿,你别管我,快出宫给陛下报信。” “哎,少爷!”侍琴匆匆抹了一把脸,跌跌撞撞地转身向后飞跑。 梅雪峰深提一口气,纵身跃入井中。眼睛尚未适应周围忽然袭来的黑暗,身子却已经一下子被彻骨的冰冷所包围。 “霁儿!”他颤抖着声音,仿佛盲人一般地挥舞手臂在井水中乱摸。 “哥……”身后,传来一个微弱得几乎无法辨认的声音。 梅雪峰心头狂喜,急忙转过身去,不由分说地伸臂搂住了。视力依稀已经恢复了一些,凑着从井口送来的微弱光线,他看清了怀中的人----双目紧闭,湿漉漉的长披散在脸上,娇弱的身子倚着他瑟瑟抖。 微热的泪涌出他的眼眶,在他冰冷麻木的面颊上奔流----天可怜见,霁儿没死,霁儿没死…… 他搂紧了她,一边用手划着水,一边在她耳边轻声道:“霁儿,你坚持一下,哥马上救你上去。” 梅雪霁低垂的睫毛微眨,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微笑:“我没事幸好,我会游水……”说着,头向后一倒,似已昏厥过去。 梅雪峰将缚在腰间的绳子缠绕在妹妹身上,一手抱住她,一手拽紧了绳索,双脚努力地在井沿上寻找突出的石块。有好几次,井沿上湿滑的苍苔让他踩踏不住,几乎又要**跌入冰冷的井水中。他硬是咬牙抓住绳子,在井中浮荡几圈之后,再次找到了踏脚点。 井口一点点地近了,渐次的明亮让梅雪峰心中增添了无比的欣慰。 “霁儿,我们快到了。”他低头将唇轻印在妹妹的额角,她的双眸紧闭,全身无力地倚在他的怀中,面容惨白如霜雪。他的心一紧,赶忙搂紧了她,使尽全力向上攀爬。 蓦然之间,头顶的光明被一个黑影遮挡住了----那是一个人,一个身穿红色衣服的男人。背着光,看不清他的面容,却依稀可见他两颗眸子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饮尽冰霜玉骨寒 饮尽冰霜玉骨寒 仿佛间,他还低笑了一声,身影晃动,露出了手中那块硕大的石头。 “去死吧……”他切齿轻轻吐出这一句,将石头举过头顶。 无边的黑暗笼罩了梅雪峰的心,他紧紧地搂住妹妹,湿冷的黑睫掩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绝望…… “嘭!”石头落地,出一声闷响。 ……落地?不是落水? 梅雪峰的心头不由一宽,赶忙睁开眼睛,却见那个阴暗的影子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晃过眼前的明黄色闪电。 “雪峰,霁儿她……怎么样?”那一头,齐云灏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从未有过的深深恐惧。 梅雪峰低叹一声:“她还活着。” 说话间,早有侍卫七手八脚地将梅雪峰兄妹拽了上来。齐云灏抢先一步,一把从梅雪峰怀中搂过梅雪霁,将身上的一领黑狐雪氅紧紧裹在她身上。 “主子!”侍琴哭着跪倒在地,望着主子脸上了无生趣的苍白,心中满是绝望与惊怕。 梅雪峰浑身僵硬,身上的衣袍被冷风一吹,迅冻成了薄冰。他晃了一晃,险些摔倒,齐云灏身边的太监赶忙扶住了他,脱下身上的棉袍罩在他的肩头。 他低低道了一声谢,回头望了一眼瘫倒在井台边的那个暗红色的身影----果然不出他的意料,此人正是方才跟随在霁儿身后的小太监王孝福!此时的他静静地躺在地上,额角边渗出一片血迹。在他的腿边,是那块黝黑硕大的石头,方才落地的一声轰响,竟然将石下的井台震开了一条深痕。 正在此刻,刘谦益带人护着明黄色的翔龙暖轿匆匆而来。 齐云灏牙关紧咬,一边抱紧怀中的梅雪”霁登上暖轿,一边回头向刘谦益沉声吩咐道:“将梅太医送回太医院。至于那个奴才……”他深蹙了眉,回眸向昏迷不醒的王孝福投去狠戾的一瞥,“就看你的手段了,不惜打断他每一寸骨头,也要让他开口说出背后指使之人是谁!” 刘谦益浑身一凛,不由得深深地俯下头去:“遵旨。” 明黄绣金的轿帘阖上,掩住了齐云灏眼眸中几欲癫狂的火光。他垂下头,将颤抖的唇瓣贴在贴在梅雪霁冰凉的面颊上。此刻的她,嘴唇和脸色一样的苍白,湿漉漉的长从他的臂弯一直垂落至地上,梢还带着点点霜花。在他怀中,她就这样一动不动,连睫毛上细微的颤抖都没有…… “霁儿,”他低唤,眼眶忍不住地红了,滚烫的泪从他眼角落下,在她眉心溅开一朵惨淡的水花,“别睡了,醒一醒,睁开眼睛看看我,不要这样……不要吓我……” 他的声音颤抖着,恐惧,如同洪水猛兽一般地吞噬了他。他的心狂跳着,惊惶无措地用手掌抚摩着她的脸、她的手、她的身子,所触之处,只有一片无望的冰凉。他的霁儿冷得像一块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冷得对他的呼唤毫无反应。 饮尽冰霜玉骨寒(二) 不不不,他在心中狂喊,他不能任由她冰冷下去!也许,只要她暖过来,她就会脱离危险、就会恢复意识、就会睁开眼睛……想到这里,他毫不犹豫地解开衣袍,将浑身湿冷僵硬的她紧紧地贴在自己裸露的胸膛上。 暖轿停落在乾清宫外。刘谦益伸手打开轿帘,正好看见皇帝陛下敞开衣襟,将梅小主紧拥在怀中的情景,心中不由一震,赶紧垂下了头。 “陛下……”他低喃,匆匆别过脸去掩饰着微红的眼眶。 齐云灏没有看他,径自抱着梅雪霁跨下暖轿,大步流星地踏入乾清宫的大门。一边走,一边匆忙地高声吩咐:“关门、关窗、生起炭火、准备汤浴……” 乾清宫内霎时忙做一团。宫女们穿梭往返,转瞬之间将略显清冷的冬暖阁布置得暖意融融。硕大的龙身金蟾木浴桶被几位太监抬进阁内,一桶桶的热水被注入浴桶内,白茫茫的雾气瞬间弥漫在四周。 齐云灏一挥手:“你们退下吧。” 刘谦益微愣了一下,赶紧带着众”人退出,顺手关上了房门。 忽然而至的静谧让齐云灏狂涛翻涌的心稍稍放松了下来。他垂下眼帘,用手指轻柔地除去裹在梅雪霁身上的狐裘,抱着她跨入一人高的浴桶中,将两个人的身子浸没于略带灼烫的热水中。 冬暖阁内燃起了袅袅的沉香。柔和的烛光在案前的流苏宫灯内跳跃,为云蒸雾绕的冬暖阁增添了一份红色的迷茫。 齐云灏深吸一口气,轻轻解开了梅雪霁身上的衣衫。玲珑的娇躯带着凝脂般的肌肤呈现在他的眼前,这是他一直熟悉而迷恋的身体,每回见了,总会心潮澎湃、难以自持。然而今天,面对她的身体,他却只有痛惜和心酸。 “霁儿……”他哑声唤着,喉头紧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紧紧地搂住她,将她的身躯再次贴紧自己的胸膛。俯下头去,他噙住了她的双唇,用舌尖撬开她紧闭的牙关,深深地吻、深深地吻,恨不能将自己的生命注入她的身体,让她活起来、让她动起来、让她展开星眸,对他微笑…… 温热的水驱走了梅雪霁的身体的苍白,为她的肌肤罩上了一层浅浅的粉色。慢慢地,她的呼吸逐渐清晰,低垂的长睫微微跳动。 齐云灏心头狂喜,忙伸手抓过浴桶旁的细帛长巾,层层地围在她身上,并一把抱起她,快步走到榻边,小心翼翼地为她穿上衣衫,并将她裹入厚厚的锦被之间。 他匆忙脱下身上的湿衣,顺手抓了件雪青色团龙便袍穿上,跨上御塌,将梅雪霁再次拥入怀中。 “陛下,”门外,传来刘谦益苍老的声音,“老奴已宣了柳院判前来为梅主子诊治,即刻便到。” “嗯。”齐云灏低下头,用帛巾轻轻拭干梅雪霁的长。 “陛下……”刘谦益的声音里带着犹疑。 “还有何事?” 饮尽冰霜玉骨寒(三) “那王孝福招了。” 齐云灏按捺住心头泛起的波澜,压低声音道:“你进来吧。” “是。”刘谦益答应一声,伸手推门而入。 鎏金御塌前垂下层层绣花织锦纱帐,帐顶四角悬着的琉璃宫灯上,金色的流苏款款轻摆。跳跃的烛光映出了帐内相偎的身影,影影绰绰,看不太真切。 刘谦益正要收回目光,冷不丁听得帐内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那个奴才到底招了些什么?” 刘谦益浑身一颤,“噗通”一声在榻前跪下,战战兢兢地道:“他……他说,指使他陷害梅小主的,是是储秀宫” “容妃?”齐云灏轻呼,毫不掩饰声音里中一闪而过的讶异----在他的心目中,容妃刘缌萦一向天真率直、胸无城府。若说可疑,她仿佛该是众妃中被他列在最后的一个。 不过,她身后的刘府却不能被等闲视之…… 刘谦益偷偷抬起眼,但见帐内人影微微动了一下,随即便又恢复了静寂。心中不由忐忑起伏,犹豫了良久方又接着说道:“老奴听说,最先传出梅小主是花妖的,也是储秀宫……” “哼!”冷冷的一声低嗤,犹如寒风般掠过耳际,“你既知道,当初为何不报?” 刘谦益心头一凛,忙不迭地叩道:“陛下恕罪,老奴只是听了传闻,未知真假,故而不敢……” “好了,”齐云灏打断他,“那个王孝福与容妃有何瓜葛?” 刘谦益吞咽了一口口水,垂下头去道:“两年前,他曾在储秀宫服役……” 头顶传来“嗤啦”一声轻响,却将刘谦益吓得一抖。他抬起眼来,却见御榻上淡金色的帘幔已被拂开,年轻的君主那一双深邃幽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那里面跳跃着的,分明是烈烈的火光。 “好一个后宫总管,哼哼,真是用人不疑啊!”他冷笑,从齿间迸出了这一句话。 “老奴有罪、老奴有罪!”刘谦益心胆俱裂,一个劲地叩着头。 齐云灏看他一眼,目光冷漠而辽远:“你在宫中数十年,宫规你最清楚,该当何罪、受何惩罚你自己看着办!” “是。”刘谦益将额头抵着手背,身上早已被冷汗濡湿。 齐云灏又道:“那个王孝福还在掖庭狱?” “他……他熬不得打,已然断气了。” “死了?”齐云灏蹙起眉头,心中生起几分意外。 “陛下,”刘谦益抬起头来,偷眼望着独自沉吟的君主,几番犹疑之后,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容妃娘娘……如何处置?” 齐云灏蓦地抬起眼,深不见底的眸子中射出一道冰冷的光。 “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刘谦益睁大眼睛,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陛下的意思是,将她……” “不错,”齐云灏眯起眼,声音里透着无比的冷酷,“让这个恶毒的女人也尝尝刺骨的井水滋味……” 一寸相思一寸灰 一寸相思一寸灰 “不要……”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低喃,齐云灏的手背蓦地被一只冰冷的小手拢住。 心,顿时狂跳不止,他赶紧低下头去,却见怀中的梅雪霁微微睁开眼睛,正吃力地望着他。 “霁儿!”他大喜,一把搂紧了她,将唇瓣贴在她的额角。 梅雪霁长睫轻眨,唇边漾起一弯苍白的笑。 “别……别赐容妃死。” 他一愣,胸中顿时涌上一层酸楚。 “傻丫头,”他眼眶微辣着,却强忍住泪,用滚烫的吻印遍她的眉眼,“事到如今,你还护着她吗?你不知道她对你做了什么?” 她垂下眼帘,声音中带着疲惫:“那井水的滋味……我尝过,别让人再尝了。容妃她……不是这么狠毒的人,多少……给她一个机会……” “霁儿……” “答应我。”她扬起脸,手指紧紧地攥住他的手腕。 他疼惜地凝望她良久,方才低叹一声,将目光移向长跪榻边的刘谦益。 “传旨,容妃刘缌萦贬为庶人,杖责三十,即刻逐出储秀宫,永居繁逝。” “是。”刘谦益叩而起,匆匆退出门外。 梅雪霁轻轻地喘息着,将头靠入齐云灏的胸膛:“救我的是我哥吧?他没事吗?” “没事,”齐云灏用拇指轻抚她的唇边,眼中柔情荡漾,“我已让人送他回太医院了。” 梅雪霁点点头,唇边浮起一抹微笑:“那就好,我依稀记得在井中见过他……”说到此处,她的身子忽地一颤,手指一把攥住齐云灏的衣袖,苍白的唇抖动着,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汩汩而下。 “霁儿,你怎么回事?”齐云灏望着她满脸痛苦的样子,一时间手足无措。 “我我肚子疼……好疼……”梅雪霁用手捂着腹部,一张脸因为痛苦抽搐成一团。 “传御医!传御医!!”齐云灏的惊惶的呼喊响彻在乾清宫内外。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太医院院判柳思骋在宫女们的簇拥下风风火火地冲进冬暖阁,来不及喘息一声,便“噗通”一声在齐云灏面前跪下。 “臣,柳思骋叩见陛下。” 齐云灏一挥手,低吼道:“还见什么礼?快来替梅小主诊治,她…她疼得厉害。” “是。”柳思骋应了一声,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伸手打开药箱,匆匆寻找红绿丝线。 齐云灏怒喝:“还磨蹭什么?若误了她的病,朕即刻砍了你的脑袋!” 柳思骋吓得一激灵,赶紧凑上身来,伸出颤抖的双指按在梅雪霁的腕上。 那一边,梅雪霁早已疼得冷汗淋漓,浑身颤抖着,面上血色全无。 家里的电脑还没修好,因为在保修期内,买的又是品牌机,所以主板是免费换的,只是需要耐心等。 说我小气叩门呵呵,也许是吧? 晚上开不了夜车,只有在白天上班的间歇码几个字。所以慢得很,各位见谅啊。 一寸相思一寸灰(二) 齐云灏的手不由自主地随着她一同颤抖,脸色也霎时变得苍白如纸。他俯下头去,将脸埋入她披散的青丝之间,忐忑不安地盯着柳思骋眉宇间越来越凝重的神色。心,在这一刻仿佛已堕入了万丈深渊。 “啊,血……”身侧的侍琴出了一阵惊呼。 齐云灏眼前顿时一黑,急忙强作镇定,抬眼顺着侍琴的目光望去。但见梅雪霁身下的明黄色锦褥上,隐隐地晕开一团暗红色的血迹,那团暗红依稀越来越大,生生地刺痛了他的双目。 “唉……”耳边传来一声长叹,苍茫哀痛,如同深夜拂过窗棱的寒风。柳思骋垂下了手,后退一步俯跪在了榻前。 “陛下,”他抬起眼,浑浊的眼眸中泛起泪光点点,“臣无能、臣死罪……” 齐云灏定定地看着他,面无表情,幽深的双眸凝滞不动:“她怎样?” “小主腹中的龙裔……保不住了!”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洁白的雪曼舞飘零,将世间的一切都笼罩在无尽的苍莽之中。 花剌京城燕都二皇子府内,“簌簌”的剑鸣伴着凛冽的寒风在诺大的庭院间回响。漫天飞雪间,一团火红的身影辗转腾挪、上下翻飞,仿若回旋于天地间的红色闪电。 剑光闪烁,翩若惊鸿。不时带下树梢厚厚的积雪坠落于地,绽开无数朵晶莹剔透的牡丹。 一声长啸,清越而悠远,掠过琼枝玉树,回响在黛色的天幕中。 纳夕收拢手中的长剑,伸手将掖在腰间的袍角放下。长眉舒展,清亮的眼眸中星辉闪烁。唇边,依旧含着那弯讥嘲的微笑。 “出来吧,还打算偷看多久?”他冷哼一声,欠身在廊间的靠椅上坐下。 远处一丛被积雪压弯的冬青树后,传来几声“窸窸窣窣”的细响,良久之后,方有一个纤弱的浅蓝色身影慢慢地出现在树影之后。她抬起眼,飞快地瞥了一眼纳夕,苍白的面颊上顿时浮起了红云。 纳夕冷眼打量着她,从头到脚,眼底,依旧是那抹淡淡的漠然。 “过来。”他朝她勾了勾食指。 齐若嫣愣了一下,脸上瞬间掠过一丝屈辱。但是,镶狐绒锦袍下的一双白色皮靴,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朝他迈进。 纳夕眯起眼看着她,待她走近了,方指着对面的一排长凳道:“坐下。” 齐若嫣垂下眼,静静地坐在他面前。 耳边,忽然传来他的轻嗤:“怎么,现在不敢看了?” 齐若嫣的心“嗵”地一跳,头垂得更低了,下巴几乎挨到了胸口。 蓦地,有两根修长的指侵入她的眼帘,不由分说地抬起了她的下颌。 “看着我,”他冷冷地笑着,“我不喜欢和目光躲藏的人说话。” 呃,那个 平时催文的时候叫声大大已然经受不住,就别叫什么“大师”“大爷”啥的啦。天气冷,这么寒的称呼,扛不住哇 一寸相思一寸灰(三) 她被迫仰头望着他,刚舞了剑,他俊美绝伦的脸上依旧泛着淡淡的润泽,细密的汗珠濡湿了鬓边火红的碎,就这样随随便便地搭在额角,更衬托出他冷傲双眸中幽深的光华。 心,忽然悸动如潮,交织着爱恨,在她胸中翻涌搅动。她就这样痴望着他,目光定定地与他交汇纠缠。 “我好看吗?”他俯下头,鼻尖轻触着她的面颊。唇边,那抹邪魅的笑纹更深了。 她面红耳赤,忙不迭地缩起脖子,试图将身子往后靠去,却被他扣住下颌,丝毫不放。 他眯起眼,仿佛一只慵懒的豹子在打量着爪下的猎物。 “你爱我吗?” “我”她惊愕着,脑海中不由浮现起花剌使馆中的那个夜晚,他的冷漠和粗暴,让她至今回想起来依然不寒而栗。 他低笑一声,蓦地松开了手,一双水漾的眸子却依旧对她紧盯不放:“既然爱我,可不可以为我做一件事?” 她不语,迎着他扑朔的目光,内心暗自揣测着他后面的内容。 “听说……”他故意拖长了声音,浓而长的睫毛轻轻扑闪,“天启大名鼎鼎的征西大将军吴铁关是你的姨夫?” 她眸光一闪,点了点头道:“是。” “你可知道,他正领了三十万铁骑,驻守在花剌的边境?” 她静静地抬起眼,轻抿起嘴唇:“你要我做什么?” 他眨眼,含笑将嘴唇凑近她的耳畔,用舌尖轻舔她的耳垂:“你去见他一面,让他即刻进军百里关可好?” 她身子一颤,伸手推开他,用低垂的眼帘掩饰眸中的慌乱:“我办不到。” 他眯起眼,目光霎时冰冷而黝黯:“哼哼,不出我的所料,我娶的果然是个废物!”说着,他一下子站起身来,大步迈出了回廊。 她深深地咬住下唇,齿间泛起一层甜醒,抑制不住的泪在眼眶中翻涌:“殿下娶我,便是为了这个?” 他停下脚步,回眸讽刺地一笑:“不为了这个,难道是对你情有独钟?” 正在此时,忽听身后传来毡靴踩在雪地上的“咯咯”轻响。纳夕回过头,却见罗臻措身披一领褐色雪氅,行色匆匆地大步而来。 “相父。”他迎上去。 罗臻措抬眸望了一眼坐在一旁兀自垂泪的齐若嫣,淡淡地垂下眼,将头凑近纳夕的耳边轻声道:“大汗宣你入宫。” “哦?”纳夕脸上露出一丝惊喜,一把攥住罗臻措的衣袖道:“叔父他,难道……” 罗臻措脸上露出一抹微笑,伸出手来与纳夕紧紧相握:“是的,成败在此一举。” “好,我即刻入宫!”纳夕神采飞扬,松开罗臻措的手臂,健步如飞。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长眉斜挑,向齐若嫣投去轻蔑的一瞥。 “你以为没有你我就得不到我想要的东西吗?……等着瞧吧!” 苦待一朝头角就 苦待一朝头角就 “禀大汗,二皇子纳夕殿下晋见。” 层层的帷幔间,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咳嗽。皇妃络平氏忙从宫女手中接过五彩嵌贝犀角碗,撩开窗幔偎了过去,将碗中的药汤喂入气息奄奄的大汗阿都江口中。 阿都江勉强喝了几口,胃中一阵翻江倒海,趴在床边将药尽数吐了出来。 “大汗……”络平氏直愣愣地望着他消瘦的面容,眼中簌簌地落下泪来。 阿都江叹息一声,向她挥了挥手道:“你退下吧,宣纳夕进来。” 络平氏微愣了一下,红着眼睛点了点头,默默地向殿外走去。刚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泪眼汪汪地向阿都江望着。 “大汗,”她哽咽,“别忘了,格尔齐平才是您的亲生骨肉。” 阿都江深深地看她一眼,垂下眼帘道:“我知道,你下去吧。” 络平氏拭干泪,低头走出殿外。一抬眼,却见二皇子纳夕负着手立在门旁。一身大红色如意云纹的锦袍外,罩着银狐镶边的雪青色坎肩。袍角下,微露一双鹿皮厚底靴。俊美绝伦的脸庞上,带着高傲而迷离的的微笑。在他的身旁,立着阿都江的大妃----纳夕的生母颂琦氏,此时的她,低垂着眼帘,端丽的面容间不见一丝情绪。 络平氏心中一紧,脸上却也不愿露出什么,只是淡淡地朝颂琦氏俯身一拜,然后对纳夕道:“大汗让你进去。” 纳夕清澈的眸子一闪,如同夏夜天空中最亮的两颗流星。 “遵旨。” 他欠了欠身,便要迈步向前,却不料被颂琦氏一把拖住了手臂。 他回过头,有些迷惑地望着母亲眼中一掠而过的忧虑。 “纳夕……”她望着他,欲言又止。 纳夕伸手拢住了母亲攥在袖间的手,脸上露出了一抹灿烂的微笑:“放心,儿子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她凝望他良久,终于含笑松开了手:“好,娘在这里等你的好消息。” 纳夕自信地一笑,径自转身而去。 寝殿内,弥漫着浓重而呛人的药气。 纳夕皱起眉,慢慢地向阿都江的床榻迈进。此时的他,仰头躺在枕上,面色枯槁、头蓬乱,再也不复见往日精明干练的摸样。一颗浑浊的泪水顺着他焦黄的面颊滑落下来,一直流到干裂的唇边。 纳夕定定地望着他,心中百味翻涌,脑海中乱成一片。 父亲过世的那年,他才只有九岁。眼前的这个男人,凭着亲王的身份,不付吹灰之力地得到了父亲的一切。他娶了父亲的女人、住进了父亲的宫殿、得到了至高无上的汗位…… 他叫了他十年的父汗,心中,却深深地埋藏着恨意。多少个不眠的深夜,他一次次地在心中起誓----终有一天,他要为父亲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苦待一朝头角就(二) 一阵急促的咳嗽声起,却是躺卧着的他欠起身来,喘得老泪纵横。 纳夕叹息一声,一步冲上前去扶住他,将一个毡绒靠垫塞到他的背后。 阿都江平静了下来,伸手拍拍纳夕的手,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多谢你了,孩子。” 纳夕垂下眼,轻声道:“父汗请多保重。” 阿都江静静地看着他,昏黄的眸子闪烁着,唇角微微勾起:“这一声父汗,你叫了十年。心中……想必有不甘吧?” 纳夕眼皮一跳,抬起头来笑道:“父汗何出此言?” 阿都江将头靠在枕上微闭了眼,口中淡淡地道:“我抚养了你十年,视你如同己出。你的心思,我如何不知道?” “如同己出?”纳夕勾唇而笑,“如同己出的是瓦砾,真正己出的才是宝石。想必在父汗心目中,纳夕是永远比不上五弟格尔齐平了?” 阿都江闻言忽然睁开眼,眸中闪过光华如电:“若果真如此,你又当怎样?” 纳夕挑起长眉,痞痞地朝他一笑:“我能怎样?自然力求自保,不让人给吞吃了。” “哦?”阿都江眼底含着浓厚的兴味,“,你要如何自保?” 纳夕垂下眼,唇边的笑意丝毫未退:“儿臣只是随便一说,心里哪里有过什么谋划?” 阿都江和颜悦色地道:“是吗?那辛汶虎的军队这几日在城内戒备森严、日夜操练,倒是与你无关了?” 纳夕修眉一跳,面上不露声色:“儿臣不知道此事。” 阿都江点点头,慢条斯理地道:“哦,父汗也是这样猜想,此事定不是你的授意。不过,边疆的络平大将军倒是并不放心父汗的身体,上表说要率军回京探望……” 纳夕心内暗自吃惊,不知不觉间脸上的笑容已然僵硬。 耳边听得阿都江轻轻地叹息一声道:“唉,他是父汗幼时的好友,自从驻守边关之后,倒是有多年未见了,父汗也想念他啊。” 纳夕抬起头,眼中浮起了一丝讥嘲:“天启吴铁关的三十万雄兵堵在他的背后,他竟然无所顾忌?” “顾忌一定会有的……”阿都江眯起眼,“可惜,你娶的只是一位郡主,若是真正的公主,倒是可以制约天启的大军。” 明显的怒意升腾在纳夕的眼底,他攥紧了拳,尽力使自己的语气不显得过于激动。 “呵呵,当初父汗之所以答应让儿臣随大相远赴天启求亲,便是算准了我娶不到公主吧?” 阿都江不答,只是用眼静静地望着他。良久,他枯黄的双颊上泛起了一层光彩。 “父汗之所以答应让你去天启求亲……为的是让你坐稳这个汗位。” 纳夕睁大了眼睛:“汗位?” “是的。”阿都江点头,从枕下掏出一个锦盒递给纳夕:“拿着吧,这东西本来就是你的。” 纳夕接过锦盒,颤抖的手几次解不开盒扣。 苦待一朝头角就(三) “慢慢来,别急。”阿都江柔声说着,眼中荡漾着慈爱。 盒盖打开,露出了里面的灵兽印玺。璀璨的金色照亮了纳夕寒玉般的双眸,那里面映出的,分明是难抑的惊喜和感动----为了这个象征无上权利与尊荣的汗王金印,他与罗臻措算尽机关,谋划良久,没想到它竟然就这样轻易地落入了他的手中。 “父汗……”他嚅喏,内心中翻腾着万千感慨。 阿都江欠起身,将枯瘦的手覆在他的手上:“父汗把它交给你,为的是不忍心在我死后,花剌境内因为争夺汗位而燃起战火。你自幼聪慧过人,胜过格尔齐平许多。把花剌江山交还到你的手中,父汗心中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你要答应父汗两个条件。” 纳夕的心砰然而跳,他抬起头,神色中带着几分犹疑:“什么条件?” 阿都江笑了,笑得苍凉而平和:“不用害怕,我的条件不是吃人的猛兽……第一,我要你把南部的达津草原赐给格尔齐平和他的母妃,保证他们一生荣华安乐。第二……”他顿了一顿,眼”眸中忽地燃起了两簇幽暗的火苗,“我要你向我保证,一定率领我花剌大军灭掉天启,为我死去的兄长报仇!” 纳夕身子蓦地一震,瞪大双眼呆呆地望着他:“父汗……” 阿都江回望他,目光精亮,双颊涌动着虚弱的红潮:“在我心目中,他是草原的狮王、他是雄伟的阿拉尔雪山、是我一生膜拜的英雄。本想……在我有生之年,率军杀过边境去,手刃天启的皇帝和那个狗贼吴铁关,为他报仇……可我,没能做到,我愧对我的兄长……纳夕,我把江山还给你,请你一定完成我的心愿,等我死后……” 忽如其来的一阵剧咳,打断了他的话。他伏在床边,直咳得呕心吐胆,一张脸涨成金紫色。 纳夕急忙将金印搁在一边,把他瘦弱枯干的身子拥进自己的怀里,用手轻抚他的背心,眼中,抑制不住地噙着热泪。 “父汗,别说了。您不会死……我宁愿不要汗位,真的……” 阿都江把头靠在他的怀里,气息奄奄,面白如纸:“别说傻话,纳夕。你是花剌草原的苍鹰,你是父汗的骄傲……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儿子,却自幼在我膝下长大……父汗爱你,不亚于格尔齐平……” 纳夕红着眼圈,不断地点头:“我明白。” “明白就好,”阿都江吃力地凝望他,唇边扬起一弯宠溺的笑,“别再恨我……我把花剌还给你,希望你把它治理好……”说着,他伸手抓起一旁的金印,再次郑重地交到纳夕的手里。 “从今以后,你就是花剌的可汗!” 衣带渐宽终不悔 衣带渐宽终不悔 “退朝----”悠长的声音回荡在太和殿高耸的蟠龙金柱间。 “吾皇万岁万万岁。”众臣俯,齐刷刷地跪倒一片。 齐云灏扶着御案站起来,毫无表情地转身而去。匆促的脚步带动明黄的袍角,在身后翩然拂动。 侍立在殿角的两个绯衣小太监慌忙迎了上去,俯施礼道:“奴才们备下了龙辇,陛下可是要起驾乾清宫?” “嗯。”齐云灏点点头,脚下丝毫不见凝滞,刚走到殿门旁,却忽地回过头来,像是想起了什么。 “刘谦益如今怎么样了?” 一个高个的小太监略略犹豫了一下,立即恭恭敬敬地答道:“他自罚了杖刑,伤到了背上的筋骨,至今还卧床不起。” 齐云灏剑眉微蹙,唇边浮起一丝冷笑:“也好,让他歇着吧。”说完,径自大踏步地走到殿外。 殿外,是一片灿烂的阳光。 远处庑殿的琉璃顶在艳阳下泛着金色的柔光。天空湛碧,清新如洗,几朵轻絮般的浮云悠悠点缀其间。微风拂动,带来若有若无的梅香,轻灵地在人鼻端一绕,转瞬间弥散在暖意融融的空气之中。 齐云灏立在阳光下,望着不远处山坡上流光溢彩的一丛红梅,心中微微一动。 霁儿小产后卧床数日,如今身子稍许见好,略略能下地走动了,每日里除了吃药,也多少能进一些粥饭。只是,神情间的萧瑟萎顿却是依然如故,每每见了,都让他痛彻心腹…… “来人,”他低声吩咐,目光依旧停留在梅林间,“去折几枝最好的红梅来。” “是。”身旁的小太监脆声应着,赶紧拔脚向梅林跑去。刚跑了几步,却听身后的齐云灏又道:“算了吧,朕自己去折。” 话音未落,他已然迈开大步,径自向梅林走去。 疏影横斜,云蒸霞蔚。朵朵梅花在寒风中透出十分的精神,寒香凛冽,沁人心脾。 齐云灏立在梅树下,抬起头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方才亲手攀了几枝错落遒劲、花开茂盛的红梅,抱在怀中深深地嗅着。眼前,浮现出霁儿那双黯淡忧郁的眸子----也许,这一丛明媚如珊瑚珠般的花儿,能燃起她眼中的光亮吧? 回廊下,四个太监守着九龙戏云的鎏金步辇静静地候着。齐云灏登上步辇,挥手道:“起驾。” “是。”太监们俯施礼,一齐抬起龙辇。 “陛下留步。”身后的画栋朱梁间传来一声低唤。 齐云灏回过头,却见澄亲王齐天驰正立在不远处的一角山石之侧,身上的紫金螭云纹朝服袍袖在风中微微起伏着,粼粼的目光在身后艳阳的衬托下益显得幽深暗沉。 “落辇。”齐云灏吩咐一声,步辇稳稳地落下。 齐天驰上前一礼:“臣恳请陛下移步。” 齐云灏默默地看着他,良久,方点了点头,将怀中的梅花交给随侍的太监道:“你们侯在原地,不要跟来。” 齐天驰一言不,掉头就走。齐云灏紧跟着他,两个人绕过回廊,穿过小径,一路沉默地并肩走着。和煦的暖阳透过光秃的树枝播洒在他们肩头,却并未给他们带来一丝暖意。 景随路转,太液池就在眼”前。天色碧蓝、湖水明澈,水光氲氤中几个林木葱翠的小岛在碧波间微微漾着,恍若传说中的蓬莱仙境。 衣带渐宽终不悔(二) 齐天驰收住脚步,蓦地回转头来,清亮的目光中隐隐有一团光芒在辗转跳跃。 “方才朝堂之上,大臣们折子中所说的京郊各处夭桃盛开一事,陛下打算作何回应?” 齐云灏微眯起眼,唇角勾起一个冷淡的弧度:“国事纷纭,千头万绪,这种捕风捉影的小事,朕无心理会。” “是吗?”齐天驰紧盯着他,“陛下可曾听闻民间的传言?种种矛头所指,便是深宫内的梅小主。” “哼,”齐云灏冷笑,“一派胡言!那些愚夫愚妇的话岂可相信?” “但是,会有人相信的。比如,那些上折子的大臣们;又比如,太后……” 齐云灏一怔,挺拔的长眉揪成一个结。 齐天驰的唇边含了一弯讥讽,双目中却腾起了幽蓝的火光:“上一回掬月宫外桃花绽放,结果让雪霁落入深井,失去了孩子。这一次诡异的事端再起,不知又会让她遭受怎样的苦难?难道陛下打算一直这样装聋作哑、掩耳盗铃下去?” “齐天驰!”齐云灏咆哮着,眼中泛起愤怒的红丝。 “你违背了诺言,齐云灏!”齐天驰毫不畏惧,抬起头与他针锋相对,紧紧地握住了身侧的拳:“早知你无力保护她,我当初就不该放手!” 齐云灏咬牙立着,呼吸渐渐加急。耳边,齐天驰愤懑的声音如拍岸的浪涛阵阵传来。 “……自从她随你进宫之后,半年间如同换了一个人。从前的她,天真无忌、开朗快活,如今却身陷后宫的阴暗争夺之中无以自拔。一次又一次,她被人陷害身涉险境,最后几乎丧命深井……” 他说着,抬头直视齐云灏。只见他直挺挺地伫立着,深邃的眸子如同一汪古井,漾着幽幽的波纹。尽管强自镇定,依旧可以捕捉到他眉眼间无法按捺的伤痛和黯然。 齐天驰垂下眼,冷冷一笑道:“陛下有没有想过,所有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若是她没有进宫、若是她从未遇见你、若是……她成为澄王妃----成为澄亲王齐天驰一生唯一深爱的妻子,她还会经历这些苦难和折磨吗?也许,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你不该强取,我不该放弃,要是那样……” “胡说!”齐云灏怒吼一声,伸手攥住他的双臂,手指紧紧地掐入他的肉里,“没有若是,也没有也许,霁儿是我的妻子,她一生只属于我,她不可能成为澄王妃,永远不可能!” 齐天驰抬眼与他目光相对,身子僵直着,在他的狂怒下丝毫不闪避:“你得到了她,却不能给她安宁和幸福。雪霁单纯善良,根本不能适应宫廷的黑暗,若是再沉陷其间,最终只有绝路一条……你既然爱她,为什么不放手让她离开宫苑,过她向往的自由生活?” 一番话铿锵错落,仿佛锋利的刀刃生生割在齐云灏的心头。他咬住唇,紧紧地咬,试图用唇上的痛来盖住心口的痛,可是纵然咬破下唇,口中一片腥苦,心头如锥刺刀剜的痛却还是无以遁形。 衣带渐宽终不悔(三) “你既然爱她,为什么不放手让她离开宫苑,过她向往的自由生活?”…… 他何尝不知道霁儿心中的向往?他何尝忍心让她坠落在深宫无尽的险阻与黑暗之中? 可是……放手? 眼前如画的风景霎时间变得黯淡,齐云灏晃了一晃,垂下头努力调匀自己紊乱的呼吸。 他不能想象没有霁儿的生活。回”过去的二十三年,仿佛尽是一片灰暗。唯有霁儿的出现,如同阳光和空气,充盈着他的生命。一旦爱上了她、一旦拥有了她、一旦习惯了她,又如何能忍受失去…… 他颓然垂下双臂,平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软弱与无助。 “我……不会放手,永远不会!我和霁儿彼此深爱,不能没有对方……” 齐天驰神情一滞,眸中咄咄的光芒霎时间黯淡了许多。良久,他轻叹着垂下眼帘,唇边划起一弧无奈。 “爱上你,也许是她今生的劫……” 齐云灏深深地凝望着他,眼底,仿若万花筒般变换着无定的波纹。 “不会!”他决然吐出这两个字,眸光一转,射出冰冷的寒气,“朕以脚下的江山为誓,一定严惩在宫廷内外掀风作浪的奸佞,不让霁儿再受苦难!” 夕阳西下,薄薄的暮霭笼罩在乾清宫庄严的飞檐斗拱之上。窗外景物渐渐地模糊,浸没在一片苍茫的浅红之中。 冬暖阁的正房内,青绿的铜鼎中袅绕着淡雅的碧凝香。融融的暖意,催开了满室的鲜花。窗前、几上、案头、床边,到处是各色绚烂芬芳的花朵,素心腊梅、山茶、水仙、四季海棠……将一个凛冽萧索的冬季,扮得如同春日般生气勃勃。 梅雪霁斜倚在窗前的正红色锦缎镶玉短榻上,凝望着面前的一丛金盏水仙沉默不语。耳边,齐云萝絮絮的话语如同敲窗的细雨般连绵不绝。 “……快喝了吧,峰哥说,只要连着喝一个月,你身上的冻伤就会痊愈。到时候春暖花开,咱们就可以去太液池边放纸鸢了。哦,对了,也可以偷偷溜出宫去,到流芳溪畔踏青赏花嘻嘻,我宫里历年存了近百只纸鸢,清一色宫制雪涛纸、紫金竹蓖,有芙蓉鲤鱼、凤戏牡丹、蝴蝶穿花……到时候你选几只拿去吧……” 梅雪霁不答,伸手接过她手中的镶银珊瑚药碗,凑到唇边。浓重的苦味伴随着热气蒸腾上来,濡湿了她的眼眶。 流芳溪畔踏青赏花这一切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不知不觉间,她已深深地沉溺在隆冬的凛冽之中,变成了寒风中瑟缩的枯叶。春天究竟距离她还有多远? “呀”身侧的紫琼看见她眼角闪烁的泪光,不由心痛地低呼出声,“好好地怎么哭了?太医说小月之中是哭不得的,小心落下病根。”说着,急急地凑上来,用手中的丝帕轻拭去她眼角的濡湿。 入骨相思知不知 入骨相思知不知 “怎么啦?”齐云萝微愣着,回头向呆立一旁的侍琴投去讶异的一瞥,“莫非刚才我说错了什么?” 梅雪霁稳住心神,冲着她掩饰地一笑:“没有,我何曾哭了?只是药气冲了眼,带下泪来。萝萝,你别多心。” 齐云萝眨眨眼,吐着舌头笑道:“我的天,吓了我一跳,若是真把你惹哭了,我皇兄还不知道要怎么处置我呢。” 梅雪霁苍白地微笑着,眸底却依旧带着无尽的忧伤。她抬起眼,将目光投向远处。 齐云萝蹙起眉,目光灼灼地望着她道:“皇兄为博你一笑,可谓出尽百宝。别的且不说,就看这满室的花朵,竟然比春天都开得茂盛。”说到这里,她俯身在梅雪霁的面前蹲下,口中轻叹道:“霁儿,为了我皇兄,为了峰哥、为了所有疼惜你、爱护你的人,你快快振作起来好吗?只有把心境放开,才能将身子养好。只要身子好了,今后还怕没有孩子吗?” “殿下!”紫琼和侍琴一起惊呼出声----这段日子以来,在乾清宫内,“孩子”两个字已然成为忌讳,没有人敢稍稍提及。偏生这位口没遮拦的公主殿下就这么大刺刺地说了出来,也不知道主子听了会难过成什么样子…… 一边担忧着,一边悄悄抬眼向梅雪霁望去。她手中依旧端着那只药碗,白皙的指在艳红的珊瑚映衬下几欲透明。浅淡的泪,浮起在她潋滟的眸光里,弥蒙黯淡,恍若远山苍茫的雾气。 齐云萝对她反应浑然不觉,接过她手中的药碗搁在榻边的几上,又将一盆盛开的挽香紫端到梅雪霁的面前道:“霁儿,你瞧瞧这盆花。前几日南诏国刚进贡时,它遭了寒气,叶子几乎都落光了。皇兄命上林苑的姜嬷嬷将其放入暖房,小心栽培侍弄,你看,如今不也是坠锦枝头,纷繁馥郁吗?花草如此,何况人乎?” 梅雪霁不语,伸出手来轻拂挽香紫柔滑如丝绒般的花瓣,心中暗自起伏着。 “……‘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若是你成日将自己锁在哀愁里不愿出来,如何对得起皇兄的一番苦心?他的心,除了朝堂上的政务,全部都扑在了你的身上……霁儿,你可知道,在你小产昏迷的那三日,他竟停了朝会,不眠不休地抱了你三昼夜,谁来劝都死不撒手……” 轻柔的一番话,却如同滚滚的春雷炸响在梅雪霁的心头。她痴痴愣愣地望着齐云萝,只见她嘴唇蠕动着,却再也听不清她后面的话。 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只有那一句:“他不眠不休地抱了你三昼夜,谁来劝都死不撒手……” 怪不得当她醒来,第一眼望到的就是云灏布满血丝的双目,那张充溢着狂喜的脸庞是如此的苍白和憔悴,憔悴得令她不忍再看…… 原来,在她沉溺在无边黑暗中的时候,云灏一直就陪伴在她的身边…… 感动和甜蜜汹涌在心头,瞬间将心装满了,又化成热泪流溢在脸上。 入骨相思知不知(二) “殿下,您看您!”紫琼微嗔着瞥了齐云萝一眼,赶紧又手忙脚乱地拿帕子为梅雪霁拭泪,“陛下吩咐不让将此事告诉主子,我们都不敢提,偏偏您就说了。” 正埋怨着,忽听外间传报:“圣驾到----” 绣着玉兰春晚的玉雕折屏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渐次地一步步近了,明黄的光影,映着斜穿过窗棱的夕阳,将半间屋子霎然点亮。 一阵风,带着清新的梅香扑面而来。齐云灏立在门旁,俊逸英挺如芝兰玉树,怀中一束梅花殷红如宝石般辉映着他的双眸。 “叩见陛下。”一屋子的人,除了梅雪霁之外都纷纷跪下行礼。 “免礼吧。”齐云灏点点头,目光扫过众人落到了梅雪霁身上。 此时的她依旧倚着短榻,乌黑的秀一半用芙蓉点翠的玉钗挽在头顶,一般披散下来,柔顺地垂在背后。身上秋香色的织绫锦袄裹着她不盈一握的腰身,领口银灰色的绒毛半掩着她苍白面颊,更衬”得她一双水漾的眸子幽深得仿佛望不到底。 心,情不自禁地一抽,隐隐地在胸腔内痛着----经过这一场大劫,原本纤弱的她又瘦削了不少。此刻远远望去,她仿佛天边一抹淡淡的云影,只需一缕风便会飘然而去。 齐云萝见哥哥对着梅雪霁呆望出神,不由得轻咬着嘴唇笑了:“好了,皇兄来了就好。将霁儿交还给你,我该走了。” 齐云灏回过头,微有些讶异地道:“怎么朕一来你就要走?” 齐云萝道:“在乾清宫叨扰了大半天,这一屋子的人都烦我了,再不告辞,过一会儿恐怕有人来赶”话音未落,她早已扮个鬼脸,轻盈盈地转身而去。 侍琴和紫琼低一福,也随后而去,反手带上了门。 冬暖阁内霎时间静了下来,静得让屋内的两个人几乎能听得到彼此胸腔内砰然的心跳。梅雪霁在齐云灏款款的注视下垂下眼帘,心中依旧想着方才萝萝的一番话,不由得感慨万千。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这是他曾吟过的诗句,当时听诗的她,对他还抱有疏离和抗拒,不愿意将自己的心轻易交付出去……多亏他的固执与坚持,才让她收获了天下最美丽的爱情,得到了天下最疼惜她的人。 今生今世,有他相伴,亦复何求? 骤然之间,视线模糊了,两颗清亮的泪水滴落在襟前,濡湿了衣纹上的一丛竹叶。 齐云灏心头一沉,忙放下手中的梅花跨步过来,痛惜地将她按入自己怀中。 “霁儿,对不起。”他叹息着凑近她的耳边低喃,声音暗哑而苦涩。 她有些愕然,努力想侧过身子望向他,却不料被他抱得更紧。 “……你所受的一切苦难,皆是因为我。如果我不是帝王,如果我不强迫你入宫,如果宫中没有那么多虎视眈眈的女人……也许,你还会如从前一样的快乐,咱们的孩子也不会…….”说到此处,他已然哽咽无声。 入骨相思知不知(三) “云灏……”梅雪霁低喃着,伸手攥住他的双臂呆望着他。他的眼眶微红,眉宇间深锁着懊悔和自责。 曾几何时,在她失去欢笑的同时,那个意气风、飞扬霸道的他也消失了…… 心,蓦然一绞,痛得她骤起双眉。齐云灏拥住她,将头深深地埋入她的怀中。她的身上有他熟悉的幽雅花香,淡淡地萦绕在他的鼻端,让他痴迷沉醉,无以自拔。 蓦然之间,齐天驰声音如同秋日凛冽的寒风吹打在心头。 “若是……她成为澄王妃----成为澄亲王齐天驰一生唯一深爱的妻子,她还会经历这些苦难和折磨吗?也许,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你不该强取,我不该放弃……” 他闭上眼,深深地摇头,想把那个声音甩开去。 “云灏,你怎么啦?”耳边,梅雪霁温柔地低问着,纤长的手指轻撸着他的黑。 齐云灏抬起头,抓过她的手放在唇边深吻着,目光中带着犹豫和忐忑:“告诉我,霁儿。如果当初你嫁的人是天驰,是不是……” 梅雪霁楞住了,迎着他的目光呆呆凝望:“你不要我了吗?” “我要你,当然要你……”他使劲地摇头,“可是,尽管我百般努力,却还是不能给你幸福……” 梅雪霁偏过头,认真地看着他,两颗乌黑的眸子恍若水银般濯濯闪亮,唇边,溢出了无比的温柔。 “谁告诉你我不幸福?”她笑着伸出手指,轻抚他郁结的眉尖,“你忘了我说过的话吗----只要有你,随处是天堂。离了你,叫我去哪里找这么好的夫君?在我病着、痛着的时候陪伴左右,一辈子与我不离不弃,相携白?” 她轻柔的话语点燃了他眸中的光彩,他拥过双臂,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仿佛搂着世上最弥足珍贵的瑰宝。 “谢谢你,霁儿。”他低喃着,滚烫的唇印上来,从她的眉心一直吻上她的唇。 窗外,不知从何时起,又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洁白的雪落在地上,沙沙有声。仿佛润物的夜雨、仿佛啃桑的春蚕、仿佛曼舞的花瓣,为大地瞬间蒙上了一片银白。 屋内,依旧是暖意融融。 梅雪霁将头靠在齐云灏的怀中微微喘息着,白皙的双颊上浮动着一抹浅红。偷偷地,她抬起眼向齐云灏张望。此时的他,也正专注地望着她。身侧,淡墨山水宫灯内跳跃的烛光,为他浓黑的睫毛染上了一层炫丽的柔芒。 “霁儿,”他目光灼灼,唇边,抿起一弯坚定的弧度,“等雪停了,咱们就搬回掬月宫吧。” 她闻言微愣:“为什么?难道,你不怕……” “不怕,”他摇头,将怀中的她搂得更紧,“‘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所谓的古怪诡异,不外乎是有人存心陷害。咱们若真的因此退缩避让,反倒中了他们的奸计……放心吧,我绝不会让他们得逞!” 君恩如水向东流 君恩如水向东流 漫漫的飞雪连绵不绝直下了一夜,天明的时候方断续地停了。天色阴沉,狂风裹挟着灰败的落叶在空中飞舞。 深宫的繁逝,寂静的小小庭院。几只寒鸦抖落黝黑的翅膀,“哑哑”低叫着从天边掠过。屋脊上破败的砖瓦间,枯白的衰草在风中瑟瑟抖。 刘缌萦坐在残破不堪的廊柱旁,呆呆地听着寒风透过窗棱的尖声唿哨,茫然的双目下,是累累未干的泪痕。 她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呆多久。从被锁入繁逝的那天起,她的眼前就不见了光明。 昨天,父亲偷偷托人带信给她,信上只有四个字----清心、忍耐。 她抓着信笺,忍不住低嚎出声。此般境遇,让她如何能做到清心和忍耐? 她像一只小兽,在黑暗中被狠狠地咬了一口,折回头来,却看不清伤害她的究竟是谁,只能在绝望中辗转怒号…… “咯吱、咯吱……”回廊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她缓缓地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领墨一般深黑的狐裘斗篷。那斗篷镶银缎的下摆下,露出两只明黄色的麂皮长靴,靴头上金丝细绣的一对飞龙,在她弥蒙的泪影中漾开一片柔晕。 心,蓦地向上一提,万千的委屈霎时如决堤的潮水,在胸中奔涌不绝。她抬眼,却因着难抑的泪水而看不清来人的脸。 “陛下……”她深深地跪倒在地,眼中纷落的泪濡湿了膝前灰黑的地面。 那明黄的龙靴动了一下,却又停止了。 “你……抬起头来。”他说。 她情不自禁地一抖,慢慢抬起头。她看到的只是他的侧脸,那近乎完美的轮廓上蒙了一层青灰的暗影。 “唆使王孝福陷害霁儿的,是你吗?”他的声音里带着冰冷的寒意。 “不是!”她哭着摇头,俯身将额重重地磕在面前的石地上,“陛下明察,臣妾是被冤枉的……那王孝福,只是两年前在臣妾的储秀宫服侍过数月,臣妾连他的样貌都记不得,何况……臣妾,臣妾委实是受了陷害,请陛下相信臣妾……” 齐云灏眯起眼,看着她白皙”的额头上斑斑的血痕,挺拔的剑眉不由深锁。 “好了,”他跨前一步,伸手抬起她的下颌,目光中闪过一丝犹疑,“你是否被人陷害,朕自会派人详查。朕最恨的就是谋算和诡计,只要陷害霁儿的不是你,朕最终会给你一个公道。不过,若果真是你害了她……”他说着,眸中闪过了一丝狠戾,手上不由加重了力,“记住,朕不会就这么轻易地善罢甘休!” 说完,他猛地一松手,迈动大步决然而去。 刘缌萦瘫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百感交集。 陛下的到来,多少给沉浸在无尽黑暗中的她带来了一丝希望。也许,真的有一天真相大白,他会如他许诺的那样,还她一个公道,让她离开这孤清冷寂的繁逝,离开这人间炼狱…… 但是,他临走时那充满阴霾的一瞥,却让她的心坠入了无底的冰窖。那目光中,不带一丝情感、不带一丝怜惜,仿佛,面对的是一个陌生人。 君恩如水、君恩如水……她信了。 君恩如水向东流(二) 齐云灏坐在明黄的暖轿中,用手指轻抚着自己纠结的眉头。心中,依旧缠绕着那个解不开的谜团。 霁儿被推入深井,凶手王孝福在咬出幕后主使容妃之后,却立时死在了掖庭狱的棍下。 虽然,这之前他曾咬牙切齿地下旨,不惜打断他每一根骨头,也要让他开口。但是,在听到他死讯的那一刻,他还是觉出了几分古怪。 更让他无法释怀的,是刘谦益有”违常规的慌乱。在四目相对的一刻,他竟然从刘谦益的眼中捕捉到了转瞬即逝的一丝心虚和彷徨。 身为大内总管,刘谦益经历的风雨和变故可谓不少,可从未见到他如此的惊惶失措,乱了方寸。 自那日之后,刘谦益便自罚了刑杖,卧床不起。不知为什么,当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先映入脑海的竟然是三个字----苦肉计! 也许,一切的头绪可以从刘谦益查起…… “陛下。”帘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齐云灏心头微微一喜,忙吩咐落轿,伸手一把掀开了轿帘。 帘外,是钟启水波不兴的一张笑脸,他单膝跪地,迎向他的目光中闪动着暗褐色的光芒。 “有消息了吗?”齐云灏问,尽力按捺心中的一份激动。 “有了。”钟启微笑着将双手高举过头顶,摊开的手心中,滚动着一颗白色的蜡丸。 齐云灏急忙接过蜡丸,用指甲破开封蜡,从里面抽出一张小小的白色纸条展开看了,瞬间又紧紧地揉成一团,捏在掌心:“平身吧,辛苦你了。” 钟启站起身,轻轻勾起唇角:“陛下但有差遣,臣手下玄衣影卫们万死不辞。” 齐云灏点点头:“继续留心吧,切莫打草惊蛇。” “遵旨!”钟启躬身一礼,转身而去。 齐云灏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一丛树影之后,慢慢地垂下了眼帘。手心里,那张揉拢的字条仿佛尖厉的碎石,硌得他生疼。他抿起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起驾。”他吩咐着,阖上了厚重的轿帘。 霎时间,光线黯淡了下来。他打开手心,展开被手汗濡湿的字条。纵然光线昏暗,他的双目却再一次被纸上的字句所深深地刺痛。 原来…….他闭上眼,原来竟然是这样…… 君恩如水向东流(三) 一场连绵的阴雨过后,天空晦涩而黯淡。掬月宫飞檐上昂向天的龙嘴中,依旧淅淅沥沥地滴着雨水。空气湿冷,寒彻入骨。 宫女紫缨手中拿着大布帕子,细细地擦拭着西殿内摆满坛坛罐罐的案几。各种混合的花香盈满室内,清新馥郁,另人神清气爽。 紫缨放下手中的雨过天青官窑瓷罐,回眸打量着身后一排被她擦拭得锃光的坛罐,脸上浮起了满意的笑容。 半个月前,她在太医院中醒来,脑子里空白一片,全然不记得事情的始末。侍琴姐姐告诉她,她和紫琼等人因为忽疯癫而被送入了太医院,太医们对他们得病的缘由一筹莫展,宫中流言四起,只当他们中了邪魔。 幸得主子和梅太医冒险寻到了他们中毒的根源,这才治好了他们的病。不过,主子却也因为这次冒险而被人推入深井,失去了腹中的龙裔…… 私下里,她常和紫琼姐姐一起感慨,感慨自己的幸运,竟然有福跟了这样好的主子。不但救了他们的命,而且在他们病愈之后,极力说服皇上,将他们全部从浣衣局招了回来,仍旧回乾清宫服侍。虽然,她自从病愈之后头脑大不如前,一直迷迷糊糊的,平日里应答侍奉多有不周到的地方,但主子却总是和颜悦色,从未有斥责的时候…… 眼眶忽然变得**辣的,有滚烫的液体滴落下来,溅湿了紫缨的手背。她赶忙垂下头,用衣袖拭干了眼角。 主子大病初愈,身子却依旧积弱,一日的时光中倒有半日是在床榻上渡过的。那瘦削苍白的面容,让每个见到她的人都忍不住地心疼。陛下为了让她快乐起来,毅然将寝宫搬回了掬月宫。在这里,有主子喜欢的拍岸涛声和满园盛开的花朵,多少可以让她的心得到一些安慰。 而紫缨能为主子做的,就是将西殿里主子心爱的花粉坛罐擦拭得亮亮的、干干净净的,希望主子偶尔来此流连的时候,能够展颜一笑…… “紫缨姐姐,”身后,传来一声低唤。紫缨回过头去,却见宫外守职的小太监正立在门旁冲她微笑,“外面有人找。” 紫缨微愣了一下,点头道:“那我出去瞧瞧。” 出得宫外,却见汉白玉的台阶前,立着一个高挑的宫女。听到脚步声,她款款地回过头来,容长的鹅蛋脸上,一对妩媚的吊稍眼泛起了亲昵的笑。 原来是瑾美人身边的宫女----青鸢。 “紫缨妹妹。”青鸢谙熟地上来牵紫缨的手。她的手冰凉滑腻,让紫缨心里颇有些不太自在。她垂下眼,轻轻抽回自己的手指。 “青鸢姐姐找我何事?” 青鸢笑道:“我家主子快临盆了,近来口味变得厉害。今儿一大早,她忽然念叨着梅主子腌制的桂花青梅,说是想得不行。故而急急地遣了我来,同你家主子讨一些回去。” “这样啊,”紫缨踌躇着,不由得蹙起了眉头,“我们主子还睡着,这时候也不方便禀报……” 天光云影共徘徊 天光云影共徘徊 青鸢愣了一下,眉头也跟着揪成了一团:“哎呀,我家主子急等着呢,近来脾气大,若是回说东西没得,她不知又要闹成什么样子呢。”说着,伸手扯住正在愣神的紫缨,一个劲地摇晃。 “好妹妹,求你好歹给姐姐一点吧。你家主子心地好,又疼你,你先给了我,回头再禀报,断不会有事的。求你了,就当救姐姐一回,好妹妹……” 紫缨被她一阵没头没脑地摇晃,直晃得两眼昏花,头也开始不由自主地疼了起来。她抽出手来,按住自己不断抽搐的额角,无奈地叹了口气。 “唉,好吧,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给你取来。” “好,多谢了!”青鸢笑逐颜开,低头盈盈一福。 紫缨回身进了掬月宫内,迎面正好遇见了紫琼。紫琼一把扯住她,口气里带着些微的诧异。 “怎么啦,你风风火火地要去哪儿?” “那个……”紫缨手指门外才说了几个字,忽听寝殿内传来了侍琴的声音:“紫琼姐姐快来,主子醒了。” “唉,来了。”紫琼慌忙答应着,端了水盆巾帕就匆匆往里走。 “姐姐,我”紫缨在身后轻唤。 紫琼边走边回头挥手道:“我忙着呢,回头咱们再说话吧。” 紫缨看着她像一阵风似的进了寝殿,不由站在原地了一会儿呆,这才想起青鸢在宫门外等她,只得扭头走进西殿,抱了一坛桂花腌青梅慢吞吞地来到掬月宫外。 青鸢依旧立在台阶上,一看见她立即两眼放光,急忙迎上来接过她怀中的瓷坛,紧紧地抱在胸前。 “多谢你啦,紫缨妹妹。”她笑魇如花,微微欠了欠身道:“我主子急等着呢,待日后再来专程道谢吧。”说着,她冲紫缨眨了眨眼,径自转过身匆匆而去。 紫缨咬着手指,呆立在台阶上,心里隐隐地泛着几分不安----把腌青梅给了青鸢,不会有事吧?那瑾美人……真的只是嗜酸而已吧? 为什么她的头一阵阵地痛,痛得她几乎无法思考? 但愿没事,但愿没事…… 山石后的一丛茶花闹盈盈地开着。方才的一阵雨,将深绿肥厚的叶子冲洗得亮。粉色的花瓣积满了雨水,只消一阵细微的脚步,就会颤巍巍地滴下水来。 青鸢怀抱瓷坛急匆匆地走着,一边走,一边回头向后张望----紫缨那个傻丫头,不会忽然醒悟追上来吧?呵呵,她得赶紧走,千万别被她追上…… “嘭----”她的膝盖忽然撞上了一堵软墙,紧接着只听“哎呦”一声,有人在跟前应声而倒。 青鸢忙回过神来,仔细展眼张望,却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宫女坐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膝头呻吟出声。 “哎呀,对不住,我没瞧见你。”青鸢赶忙俯下身去搀扶她,却被她一把甩开了手。 天光云影共徘徊(二) “你怎么回事?走路不长眼啊?” 青鸢脸一红,正待分辩,却听得山石后一阵脚步轻响,有女子的声音传来,柔美而动听。 “红袖,你这是在骂谁呢?” 青鸢闻声心头一动----宜妃娘娘,听这声音一定是宜妃娘娘。 正思想间,眼前晃过一团湛蓝色的影子,宜妃简若尘搂着皇子齐昭成款款地绕出了山石。 地上的红袖立即止了声,翻身爬起来,顾不上裙角溅湿的泥浆,侧身立在了宜妃身后。 宜妃责备地看她一眼,流转了秋波将目光凝结在青鸢的脸上。 “你是哪个宫里的?” 青鸢怀抱瓷罐俯施礼:“禀娘娘,奴婢是瑾美人宫里的青鸢。” 宜妃眯起眼,唇边逸过一丝温柔的笑:“哦,原来是瑾妹妹那里的。我有一阵没去瞧她了,不知她身子可好?” 青鸢笑道:“我家主子身子好了些,只是产期快到了,成日里行动不便。” 宜妃点头道:“我也算着她快生了,真是可喜可贺呢。回头我瞧瞧她去,只是不知她想吃些什么?” 青鸢道:“主子一心念着梅小主腌制的青梅,这不,我刚去了掬月宫求梅小主赐了一罐。” 宜妃秀眉微扬,轻声笑道:“原来”嗜好这一口,呵呵,霁儿妹妹的桂花青梅倒确是爽口。快别多说了,赶紧给你家主子送去吧。” “是。”青鸢欢应一声,福了一福转身离去。 漫天的阴霾渐渐散去,层云之中,露出了一抹清澈的湛蓝。间或有清亮的水珠从树梢落下来,正好滴在齐昭成银色的毡绒靴尖上,将上面绣着的一只麒麟濡湿了半边。 “母妃,”他伸出手去,攥紧了呆立无语的母亲的手,“你怎么啦,咱们还去不去霁姨那里?” 宜妃愣了一下,匆忙收起眼底的冰冷,换上了一团和煦的暖意:“当然要去。对了,昭儿,你给霁姨准备的礼物可带上了吗?” “带上了,”齐昭成得意地摆弄着腰间悬着的一只锦囊,“我照着霁姨飞机风筝的样儿折了十只小飞机,霁姨见了一定会开心的!” 一轮明月升起在清乐宫飞檐斗拱之上。久违的清辉洒满了寂静的宫苑,寒风低咽,摇落了满园的树影。 斑驳的树影映在了落英阁雕花的窗棱上,轻轻摇曳着,却无法催开那密闭得严丝合缝的帘幕。 阁内,一灯如豆。金翅木雕花妆台上,一面硕大的铜镜辉映着烛光,为原本黯淡的房间带来几分光亮。镜子里,分明映出了低垂着的撒花帐幔和床榻上半卧着的瑾美人秦洛裳的脸。 那张脸略带肿胀,白嫩红润的肌肤却泛着柔腻的光泽。妩媚的眸子半眯着,伸出锦被外的右手轻轻地抚着隆起的腹部。 天光云影共徘徊(三) “孩子----”她低吟,“你终于要出来见娘了,太好了……” 她勾起唇角,将后脑靠在床头的蜀锦靠枕上。 现在,她几乎失去了一切。不单是她,还有她身后的秦家,也从显赫一时的望族,变成了飘零在风雨中的一艘破船。前几日她方辗转得了消息----她的哥哥秦洛泉竟然已于一个月前被处了斩刑! 如今,他们秦家真的是一败涂地了…… 她捏紧拳,眼中迸射出一道火光----好在她还有腹中的这个孩子,这个当今圣上的亲生骨肉。有了他,她和秦家就有了无尽的希望。只要她平安诞下皇子,这就意味着她终会有守得云开见日明的一天! 今后她的命运将与这个孩子牢牢地系在一起…… 想到这里,秦洛裳展颜笑了----谁说老天不公?如今看来,老天倒也没有特别亏待她。至少,近些日子,让她听到的消息中也不乏喜讯。 先,那个令她恨之入骨,并害她白白落水并染得一身病痛的梅雪霁也落了水,非但如此,还失去了她腹中的胎儿,如今也是缠绵病榻,忍受百虫噬心之苦;其次,数年来与她作对的容妃刘缌萦忽然被太监咬出,投入茫茫冷宫,从此暗无天日,再无出头之期…… 这两件事情,让她称心如意,半夜做梦都会笑醒。哼哼,真是老天有眼,活该让这两个女人受到惩罚,将自己所受的苦楚十倍、百倍地加到她们身上…… 青缎毡帘一掀,带进来一阵寒意。秦洛裳蹙了眉尖,用眼向门边一横道:“谁啊?” “是我,娘娘。”宫女青鸢手托着雕漆托盘笑盈盈地走了进来,屈膝一礼之后,将托盘搁在榻边的案几上。 秦洛裳抬眼向托盘内望去,但见那上面摆着一只晶莹剔透的薄胎瓷碗,碗里碧莹莹地漾着清浅的汤水,雪白的元宵飘浮其上,极是爽目。更有腾腾的热气带着一股酸甜滋味飘散开来,让她口中不由自主地泛起了津液。 “这是什么?”她指着瓷碗,两眼放射出光亮。 青鸢双手捧了碗,递到她面前道:“主子不是想吃酸甜的东西吗?奴婢让人炖了这酸汤元宵来,不知可和您的口味?” 秦洛裳暗自吞咽了一口口水,接过碗来笑道:“闻着真是香呢,我先尝尝。”说着,从青鸢手中接过瓷勺,舀了元宵放进嘴里。但觉汤水清爽,酸甜适宜,元宵更是滑糯酥软,入口即化。一时间不由得兴致倍增,三下两下便将碗中的元宵吃个干净。 “嗯。”她含笑点着头,伸手接过青鸢递过来的丝帕拭了拭嘴角,“味道真是不错,正合了我的脾胃,难得你有心。” 青鸾眸光一闪,立即低头含笑道:“娘娘谬赞,伺候主子是奴婢的本分。”说着,捧了漱盂来,服侍秦洛裳漱了口。 秦洛裳意犹未尽,瞟了一眼案几上的空碗问道:“元宵也罢了,倒是那汤好喝,不知是什么做的?” 青鸾看着她,微微笑道:“是用掬月宫梅小主酿的桂花青梅熬制的,主子从前喝过,难道如今忘了?” 秦洛裳一震,脸色即刻变了:“她的东西?谁让你拿她的东西给我吃的?” 小楼一夜听春雨 小楼一夜听春雨 青鸾望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倒是不急不惧:“呵呵,奴婢一心只想让主子开脾健胃,倒忘了事先禀告,还望主子饶恕啊……”说着,含笑屈膝一拜,目光却紧紧地盯在她的脸上。 秦洛裳被她轻描淡写的口吻激得心火上涌,奋力一挥衣袖,将案上的瓷碗扫落在地。 “当啷”一声脆响,磁片四散飞溅。喧嚣声中只听得青鸾低低一声冷笑:“主子如今脾气益急了,小心腹中的龙裔啊……” 她的话如扑面的阴风,让秦洛裳心内没来由一阵寒,满腔的怒意霎时减退,换成了难抑的疑惑。她抬起眼帘,却吃惊地现素来谦恭柔顺的青鸾直挺挺地立在她的床头,目光冰冷,唇边勾着一缕讥嘲的笑。 心,蓦地提起,身子也随着无法按捺地颤抖。她用手指点着她,一口气梗在喉间:“你……” 青鸾不闪不避,只是微微蹙起眉,口中轻声自喃道:“该是时候了啊,怎么还没作?” 秦洛裳心头一惊,正要开口责问她话中的含义,冷不丁却觉得腹中仿佛被什么锋利的东西一铰,骨碌碌地生疼。冷汗,立即顺着她的脊背流了下来,转瞬间濡湿了她内外的衣衫。然而,腹中的阵痛却丝毫没有停歇,反倒愈演愈烈,直搅得她翻江倒海,痛得死去活来。 耳边,模模糊糊地传来青鸾惊惧的呼叫:“快来人啊,主子怎么啦……” 秦洛裳意识依旧清明,只是全身再无了气力。挣扎良久,头还是颓然倒在枕上,眼中泪水仿佛出闸的水一般,奔流在脸上。头脑中掠过最后一丝清醒,伴着刺痛和酸苦,生生地扎在她的心尖之上。 心强终究斗不过命苦…… 她完了、孩子完了、秦家……也完了…… 栩宁城外的山阴镇上,有一条幽静偏僻眠风街。街上黝黑破碎的青石一铺到底,街道两边,是零落散乱的一些店铺。寒风打着尖锐的唿哨穿过街衢,将店铺楼头挂着的各色灯笼招牌吹得左摇右摆。 在眠风街的尽头,是一座两层楼的茶馆。雕花栏杆上贴着的金箔已然剥落殆尽,门前冷落,行人稀少。只有粉墙乌瓦后的一丛翠竹在风中沙沙作响。 一双粉底方口的布鞋停在了茶楼外的台阶上。布鞋的主人身材瘦削,着一袭青灰的棉袍,颌下花白的胡子在胸前轻拂飘荡。 仿佛有约定似的,茶楼门前厚厚的蓝印花棉布帘被一只手拂开,帘后露出了一张满含恭敬的脸。 “您来了,请上楼,主子正等着您呢。” 花白胡子的老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默地点了点头,随着他登上嘎吱作响的楼梯,来到了二楼雅座。 “咚咚咚……”房门在指间叩响,只听里面有人呵呵一笑道:“刘太傅来了?快请进吧。” 文章的右上角,有一个红色的小叉。哪位若是看不入眼了,请点击它安静地离去吧。 提意见欢迎,但请不要说“垃圾”两个字,很伤人。毕竟这三百多章也是影月的心血,看不看听凭尊驾,请多少留一点温情。 谢谢! 小楼一夜听春雨(二) 刘奉台闻言愣怔了一下,随即手一推门,迈步跨了进去。 屋内,凭窗摆着一张紫檀八仙方桌,桌上搁着紫砂描花的茶具,一位年轻的锦袍公子侧身而坐,手持茶壶悠悠地倒着茶。 刘奉台立在门边,定定地看着他。疏眉细目、肤色白净,淡红的薄唇边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情不自禁地,他用手探入袖间,去寻找藏掖在内层的那张信笺。 “山阴镇眠风街菡萏居事关重大” ,这十三个字布下的谜题困扰着他的心。理不理会?赴不赴约?这份忐忑和犹豫一直折磨着他,直到他来到菡萏居的门前…… 这时间,那锦袍公子款款地回过头来,对着他一笑道:“刘太傅,怎么不进来?” 刘奉台躬下身,脸上立即带上了几分谦和:“禄王爷好。” 禄王齐云渺抬手一挥道:“太傅不必多礼,请坐吧。” “谢王爷。”刘奉台长揖到底,依言在他身边坐下。 齐云渺将手中的茶盏递给他道:“这里虽然偏僻破旧,不过,所产的茶却是上好的。太傅想必听说过山阴的金丝雪芽吧?‘金丝绕玉杯,茗香满天地。’说的便是这杯中的极品雪芽。太傅不妨尝尝。” 刘奉台欠身接过,但见紫砂盏内绿中带黄的”茶叶狭长如丝,在浅碧的茶汤间翩跹上下,气息清新馥郁如雨后幽兰。初尝微苦,其后便有一丝淡淡的甘甜漾在舌尖,慢慢地铺散开来,只觉满口余香,回味绵长。 “果然好茶。”刘奉台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望着齐云渺。 “嗯。”齐云渺点头,伸手又倒了一杯递了过来,“既然太傅喜欢,不妨多饮几杯。” 刘奉台伸手接过,却并不再饮:“呵呵,禄王邀老臣大老远地来此,不是真为品茗论茶这类雅事吧?” 齐云渺眨眨眼,目光不经意地向身侧的雕漆嵌贝屏风一瞟,随即呵呵笑道:“那太傅以为,小王邀太傅前来所为何事?” 刘奉台低笑一声,从袖中取出那张折叠好的信笺来搁在桌上:“禄王爷信上所言‘事关重大’,想必非虚吧?” 齐云渺垂下眼,唇边依旧漾着笑意:“当然非虚。小王请太傅前来,是有事相求。” 刘奉台不动声色:“何事?” 齐云渺盯着他的脸,句地道:“明日起,请太傅罢朝。” 刘奉台愣怔无语,半晌方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齐云渺冷冷一笑:“太傅的千金至今还被关在冷宫,也许这一生便这样蹉跎了。太傅难道不心疼?难道不想为她做点什么?” 刘奉台又是一怔,随即收起笑,正色道:“老臣不是公私不分的愚夫。小女的事,所谓身正不怕影斜,相信皇上自有明断。即便真的沉冤难雪,老臣也断不会做出对抗朝廷、有负圣恩的孽举。” “好,说的好!”齐云渺抚掌而笑,目光中却毫不掩饰地带上了讥嘲,“太傅大人一身正气,言辞之间忠良尽现。不过,小王冒昧,还要请太傅见一个人。也许,太傅见了他和他手中的东西,会改变想法也未可知?” 小楼一夜听春雨(三) 刘奉台心头一紧:“谁?” 齐云渺笑而不答,侧过头向屋角道:“出来吧。” 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过后,纯黑的雕漆屏风后露出了一角暗褐色的衣袍,紧接着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刘奉台的眼前。面容枯槁、目光浑浊、须苍白如雪,颤巍巍地一步一步缓缓走到桌边坐了下来。 “太傅大人,近来可好?”他笑着,露出了一口白牙。 刘奉台大惊失色,禁不住抬起手来揉了揉自己的双眼,口中嚅喏道:“秦、秦相……是你?” “呵呵,”秦舒唇角淡勾,垂下了灰白的眼睫,“老夫早已告老,如今不过是一个断子绝孙的孤老头子罢了。难得太傅大人不弃,还记得老夫从前的职位。” 刘奉台无语,回眸与齐云渺对视一眼。齐云渺双目微眨,不动声色地道:“太傅想必听说了瑾美人身故的消息。可怜母子两条性命,竟皆丧于梅小主的雁来思之下。” “这……”刘奉台闻言脸上带了些许尴尬:“此事蹊跷,本无确证,你我岂可妄加评论?老臣倒是听闻,掬月宫的宫女紫缨在太后面前说,她将那罐青梅交予瑾美人的宫女青鸢之时,梅小主并不知情…….” “哼哼…….”闷坐一旁的秦舒蓦地抬起眼来,耸着双肩抑制不住地冷笑出声,“这种骗三岁小儿的鬼话太傅大人信吗?好端端的一个人,好端端的龙裔,竟然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没了……谁能给老夫一个解释?老夫什么都没了,地位、家财、孙儿、孙女……什么都没了,谁能给老夫一个解释!……”他说着,渐渐地激愤起来,浑浊的老眼中涌出了泪水,搁在桌上的手青筋尽爆,紧紧地捏成一团。 屋子里霎时间安静了下来。齐云渺偏过头去,望着前方莫名的某处,而刘奉台则手捧茶盏默不作声,空气中只有秦舒压抑的低泣一声声地刺激着耳膜。 良久,齐云渺摇头低叹道:“唉,说来我皇兄也偏心得过了。这么大的事,他竟然还一心护着那梅小主,不让太后深查。掬月宫中目前一切如常,只不过死了一个小小的宫女而已。反观太傅的千金…….呵呵,可就没有这么好的命了。” 刘奉台闻言身子一颤,搁下手中的茶盏依旧不语。 齐云渺冷眼瞧着他脸上千变万化的神色,口中只是冷笑:“哼哼,君心难测,焉知秦相的今天不是太傅的明天?” 刘奉台沉思片刻,淡淡地抬起眼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老臣岂敢为一己之私而费了君臣之道?况且,吾皇英明睿智,万民敬仰……” “哈哈哈……”一声长笑打断了他的话,齐云渺高挑着眉,从秦舒手中接过一个红木的小函,“吧嗒”一声搁在桌上道:“太傅大人且慢歌功颂德,先看看这个再说吧。” “这是什么?”刘奉台望着那个木函面露警惕之色。 “呵呵呵,这是太傅大人的旧物。” 刘奉台迟疑了半晌,方缓缓地伸出手去,将那木函打开。函内,是一章卷起来的黄旧纸,用一根红色的丝带缚着。莫名的恐惧攫住了刘奉台的心,隐隐地,他仿佛猜到了什么,却又一心一意地期望他的猜测是错误的。 已是黄昏独自愁 已是黄昏独自愁 抓住纸卷的手不经意地微微颤抖,他眯起眼,逃避着丝带上刺目的红色。然而,那丝带…….还是经他轻轻一扯便松散了开去,手中的纸卷蓦然展开,映入眼帘的,是那些令他耻辱而惧怕的文字,还有卷尾几乎泯灭的三字签名----刘奉台。 “呵呵……”齐云渺的笑声适时地在耳边响起,轻柔、和缓,如拂面的微风,但是这风中却夹带了刀剑,让刘奉台一直冷到了心底。 “太傅大人想必对纸上的内容不大记得了吧?不碍事,且让小王将当年的情景重述一下,以便大人回顾。十年前,我父皇御驾亲征花剌,太傅大人也随驾前往。只是当时,太傅大人好像只是兵部尚书。为了在御前邀功,大人竟然不顾危险,自请领兵伍千深入敌境。谁料一时失察,反落入了花剌大相罗臻措的埋伏,顿时阵脚大乱,损兵折将无数。大人仓惶乔装,避敌于山洞,却不料还是让罗臻给措认了出来,被抓入花剌军营做了俘虏。幸运的是,那罗臻措倒是没有为难大人,只是让大人画出天启大军布阵图,并威逼大人签下这张降书,便即刻放了大人。大人离开花剌军营,找到了旧部,只说自己离群,在山林间迷失了道路。重整残兵之后,大人回我父皇处复旨,编造了一番敌众我寡、浴血奋战的场景,让先皇大为感动……” “别说了……”刘奉台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花白的胡子在颌下不停抖动着,声音也变得苍老而无力,“求禄王爷别再说了。” 齐云渺冷笑一声,一把抢过被他捏在指间的纸,藏入了怀中。 “小王说什么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皇兄见了这张纸会说什么?他会不会联想到,当年天启大军深陷沧阆江畔,以致让我父皇中了那支毒箭……这种种,会不会和这张纸有关?” 刘奉台蓦地一惊,手撑桌角站立起来,张开嘴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得“扑通”一声跪倒。 “禄王爷……求您放过老臣,但有差遣……”说到此处,他已哽咽难言,只知道用额角“咚咚”地叩着地面。 齐云渺微笑,走上前去轻轻将他搀起道:“太傅大人何必如此?小王不过是说一个笑话,谁料你竟当了真!呵呵不说笑了,言归正传。方才小王和秦相的提议,不知大人思量得如何了?” 刘奉台面如土色,身子不住地颤抖:“老臣……老臣敢不从命?” “哈哈哈,”齐云渺仰头笑得十分爽朗,“这样就好,劳烦两位联络各自旧部子弟,明日一同罢朝,大大地造些声势才好!” 秦舒拍着桌子,浑浊的双眼中射出极度兴奋的光芒。 刘奉台沉默良久,方小心翼翼地道:“官员罢朝,必定要有个缘由,不知明日咱们……” 齐云渺斜睨了他一眼,唇角挂起一弯淡笑:“缘由?哼哼,近日来京畿各处妖桃盛开,伴随着大片的瘟疫四散。朝野上下流言纷起,都说这鬼魅的花开是从掬月宫开始的。联想起近来宫中的灾难频仍,以及凤凰公主在金殿上的一番陈词……这缘由还不好找吗?”说着,他收起笑,目光中露出了阴冷与狠绝。 “除妖孽,清君侧!” 已是黄昏独自愁(二) 清幽的梅香萦绕在掬月宫朱漆的回廊之内。廊外,是清水般明澈的天空,天际浮云游荡,淡白的日光仿佛牛乳般从树梢倾泻下来,照在人的身上,带来洋洋的暖意。 耿飙背着手立在廊下,听凭柔和的风掀起他淡灰的袍角,在身侧凌空翻飞。 远远地,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渐次地接近了,蓦然在他身后停住。耿飙淡淡地回过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让他无法保持淡定的脸。 “梅小主……”他低喃,愕然望着梅雪霁苍白面容上幽深的明眸。 梅雪霁轻轻一笑,垂下漆黑的长睫:“原来,陛下派你守在这里。” “是。”耿飙低头施礼,内心恢复了镇定,“臣奉旨在此保护小主。” 梅雪霁蹙起眉,略略思忖了一会,点头道:“也好,既然如此,你随我出去一趟。” 耿飙望着她坚定的目光,内心不由一跳,赶紧朝她身后的侍琴望去。但见侍琴咬着唇微微摇头,目光中盛满了无奈。 又来了…… 耿飙暗自慨叹,这位陛下心尖上的女子每每率性而为,全然不顾后果,无视身边人的疼惜和爱护。被人害得遍体鳞伤却依然顽固如铁…… 深深地叹息一声,他也禁不住地摇头:“小主这又是要去哪里?” 梅雪霁面无表情,口气中却带着不容辩驳的威严:“备辇,去清乐宫。” 耿飙大吃一惊:“您……您去那里做什么?那里不干净……” “是啊,主子,”侍琴凑上来,攥住梅雪霁的手道:“咱们别去了,您身子不见大好,瑾美人又刚过世,清乐宫里乱成一团。再说,宫内上下流言蜚语的……” 梅雪霁抬起一双清粼粼的眸子默默凝望她良久,唇边划起一弯清浅的笑:“正是为了那些流言蜚语,我才必须要去一趟。” “为什么?” 梅雪霁眸中隐隐闪过一道泪光:“为了……紫缨。” 侍琴怔忪了一下,眼眶却也渐渐地红了。她拼命忍住将要滴落的泪水,默默地退到了一边。 耿飙伫立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她们主仆二人的谈话,波澜不兴的脸上不经意地浮上了几许黯然。 紫缨的事,他也听说了一些。 瑾美人中毒身亡,腹中的龙裔也未能保住。太后”震惊,亲赴清乐宫过问此事。宫女青鸢适时抱出了一罐桂花青梅,哭诉说瑾美人正是吃了用此青梅熬煮的酸汤元宵才毒毙命的。果然,太医院柳院判在青梅中现了大量的雁来思,由此便引出了掬月宫的紫缨。紫缨面对太后威仪,却只知道哭泣,口中颠颠倒倒只说着一句话:“是我的错,与我主子无干……” 太后大怒,命传掬月宫梅小主前来问话。恰巧陛下赶到,断然下旨道不许任何人搅扰掬月宫,并向太后许诺,不出三日,必擒住幕后真凶。太后与陛下争执良久,最终无奈于陛下的态度坚决,只得下令将青鸢与紫缨暂送掖庭狱收押。谁知刚出了门,紫缨却挣脱众人,朝掬月宫的方向三拜之后,一头撞死在清乐宫的廊柱之上…… 已是黄昏独自愁(三) 明黄绣金的翔凤步辇停在了廊亭之外。梅雪霁在侍琴的搀扶下登上步辇,伸手放下了厚重的锦帘。蓄在眼眶中的一滴泪水终于随着步辇的振颤滴落下来,“吧嗒”一声,溅落在她手中握着的蓝皮书册上,将上面清新娟秀的《撷芳谱》三个字晕开了一点。 她低头拭干泪,翻开书册,再一次凝神阅读那段已被她背得烂熟的内容。 “雁来思,大叶红花,结实如茄子,而遍生山刺,乃药人草也。取其汁以涂肌肤,使人遍身红肿,痛痒不止。若大量置之饮食,则经日而肠断……” 经日而肠断! 书上分明说,服了雁来思,要过一天才会毙命。 且不说当日紫缨给青鸢的酿青梅罐中根本没有雁来思,即便真的掺有它,也断不会让瑾美人在半个时辰之内丧命! 那么,解释只有一个----那个真正下毒的人,除了在青梅罐中加入了雁来思外,一定还加入了其它毒药。也正是这种毒药,加了瑾美人的死亡……. 梅雪霁抬起头,将《撷芳谱》紧紧地按在胸前。 也许,天无绝人之路,冥冥之中,命运还是为她留了一道光线,好让她为紫缨、为自己洗清冤屈……. “主子,到了。”帘外,传来耿飙低沉的声音。翔凤步辇稳稳地停了下来。 侍琴挑开锦帘,将手伸给梅雪霁。梅雪霁搭着她的手跨下步辇,顺着清乐宫悠长的青石路径直向前。 时已黄昏,阳光在树影后散着最后一丝和暖。冷冷地有风吹过寂寞的庭院,掀起了梅雪霁身上缎面镶貂绒的斗篷。斗篷上一丛淡墨水仙清丽地绽放着,纵然纤细、纵然娇弱,却不畏严寒,婷婷昂。 耿飙随着梅雪霁在朱漆的画廊间走着,边走,边警惕地抬眼往四下张望。回廊内,不时有宫女太监匆匆经过,见了梅雪霁都仿佛被定住似的呆立凝望,全然忘了跪拜行礼。 梅雪霁视若无睹,匆促的脚步不见一丝凝滞。蓦地,身边的侍琴出一声低呼,扶住梅雪霁的手也不由收紧。梅雪霁顿了一下,顺着她注目的方向望去。但见廊边暗红的柱子上,赫然凝着一团深紫的痕迹,斑驳刺目,如同一朵被染污了的残菊。 心蓦地一坠,眼前仿佛出现了紫缨含泪的双眸。 “……是紫缨糊涂,害了主子。如今,后悔也晚了……唯有一死谢罪……”轻轻的,她娇小的身子仿佛一只绯色的蝴蝶一般翩然飞起,撞向了面前的柱子,訇然闷响之后,衣袂翻飞,她如同一弯零落的花瓣,轻轻地落在了地上…… “紫缨…”她低唤着伸出手,却抓不住她的一角衣襟。眼看着殷红的鲜血从紫缨的额角汩汩而出,她双目紧闭,嘴唇白得像一张纸。 “主子。”侍琴搀住她,声音里满是悲凉。 梅雪霁闭上眼,硬生生地憋回了即将出眶的泪水。自从听到紫缨的死讯,这一幕便已无数次地出现在她的梦魇中。如今真正面对紫缨的血迹,心中的痛楚一下子清晰了。 深深地吸一口气,她昂起头,脸上再没了一丝情绪。 “走吧,去落英阁。” 芳魂一缕空遗恨 芳魂一缕空遗恨 瑾美人的灵堂就设在落英阁。 此刻,阁内帘幔低垂,所有的灯笼都换成了白色。进得阁内,却见漫天匝地,到处垂着素白的丝帷。房门开处,带来莫名的冷风,将帷幔吹得悠悠拂动。 供着瑾美人牌位的祭台前,有一个身材修长的宫女直挺挺地跪着。长垂肩、一身缟素,纤细的腰间系着月白的丝带。在她的身侧,是火盆中尚未熄灭的纸钱,不时有沾着火星的白灰泛起,在屋内四散飞扬。 那宫女听见梅雪霁等人的脚步声,立刻挺直了脊背,却并未回身,口中冷冷地道:“不敢劳小主尊驾,清乐宫内阴气重,小心伤了您的贵体,还是请回吧。” 梅雪霁停下脚步,望着她的背影出神。一旁的耿飙却早已上前一步,指着她大声斥道:“你是何人,竟敢如此无礼?” 那女子缓缓地立起身,转过头来横扫一眼,唇边漾起了冷笑。 “奴婢青鸾恭迎小主。”她说着屈膝福礼,清泠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梅雪霁的脸上。 “免礼,”梅雪霁抬起头,毫不闪避地直视她咄咄的目光,“我来拜祭你家主子,请你让开,我要在她灵前进香。” 青鸾眸中霜刃一闪,大颗的泪涌出眼眶,面色霎时青白一片:“哼,何必猫哭耗子假慈悲?若没有小主三番四次的加害,我主子岂有今日?” “大胆!”耿飙怒吼,一把揪住衣领,将她拎至一边。 梅雪霁视若无睹,径自取了祭台上的三支檀香在蜡烛上点燃了,对着瑾美人的灵牌俯身拜了三拜,方抬起眼来道:“逝者芳魂不远,望驻足听我祝祷。我知道你生前恨我极深,不惜自伤以陷我不义。当日太液池边你失足落水,其间缘由始末,想必你和你的婢女青鸾心中比我更加明白。然而我却从未生过害你之心,那次没有,这次更是没有。在青梅罐中下毒的,另有其人。今日我来,一是拜祭你,二是想请你在天之灵保佑,让真正的凶手露出形迹,为你和你未出世的孩子昭雪!” 她说着,把手中的檀香**香炉,回过身来,将目光投向青鸾。 “带我看看你主子去世的地方。”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辩驳的强硬。 青鸾背倚着墙,双肩微微震颤着,一双眼睛牢牢地望住她,脸上瞬间拂过千百中情绪。慢慢地,她垂下眼,径自迈步向里间走去。 梅雪霁紧随着她,穿过一道雕花圆洞门,但见珠帘卷处,微露床榻一角,榻边台几桌椅都蒙在一片黯淡的阴影之中。梅雪霁环视了一下四周,沉思良久,方欠身在榻前铺着明蓝团花褥子的太师椅上坐下。 “青鸾,”她微蹙起娥眉,“那只装青梅的罐子可还在?” 青鸾冷冷一笑道:“哪里还在?太后娘娘早把它当成证物让人带走了。再说,那日柳院判明明当着太后娘娘的面亲自验出了雁来思,难道会错?” 梅雪霁点点头,对她话中的尖厉不以为意:“不错,若是罐中除雁来思外还混有其它毒药,柳院判必会当场验出来。那么……”她抬起眼,水漾的双眸中流过星辉一线,“那只盛酸汤元宵的碗呢,可有洗掉?” 芳魂一缕空遗恨(二) 青鸾愣了一下,半晌方道:“那只碗……主子去世那天便被打碎了。” “哦?”梅雪霁心中一喜,忙挑起眉道,“碎片呢,碎片在哪里?” 青鸾想了想道:“青鸢妹妹当场就打扫了,不知扔去了哪里。” 耿飙和侍琴对望一眼,心中都隐隐有些明白了梅雪霁的用意。但是好容易寻到一点希望之火,却被一句“不知扔去了哪里”而轻轻松松地再次扑灭。难道,真像就如同风筝断线,再也收不回来了吗? 梅雪霁以手支额,目光紧盯着床榻下的一方地面,似乎也陷入了沉思。良久,她忽然轻叹一声,支额的手重重地从鬓边滑落,“嗵地”一声咂在桌上。 “主子,您的金钗…….”侍琴轻呼一声,眼见着主子云鬓间簪着的一枝云头飞凤嵌宝金钗松松地坠落下来,随着“当啷”的一声脆响砸到了地上。她赶忙扑上去捡,却不料被主子沉沉地按住。 “别忙,我自己来。”梅雪霁一边说着,一边从椅上直接蹲下身去,将金钗抓到了手里。再立起身时,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面上隐约浮起了微笑。 “我乏了,咱们回去吧。”她低声说着,迈步向外走去。耿飙和侍琴赶紧跟在后面。 出了落英阁,忽听身后一声轻唤。 “梅小主。” 梅雪霁停住脚步,却并不回头:“何事?” 青鸾立在门边,右手的指甲深深地嵌入门框的木纹中:“你说,毒死我主子的另有其人……他是谁?” 梅雪霁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是青鸢知道。”说着,她跨下白玉石阶,径自而去。 走出清乐宫,天已然擦黑了。扑面的风变得益凛冽,一阵阵仿佛锋利的刀剑,生生地刮在人的肌肤上,带来刺骨的冰冷。 梅雪霁停住脚步,回头向耿飙道:“派人去掖庭狱守着青鸢,也许…….她那里会有不之客。” 耿飙眼珠一转,立时明白了她话中的含义,不免躬身道:“遵命。” 梅雪霁轻轻地眨眼,脸上浮起一丝淡然的笑。慢慢地,她摊开握着金钗的手掌,伸在眼前凝望着。侍琴凑过去正想接过金钗替她簪回上,却惊愕地现金钗上赫然沾着几点殷红的血。 “啊……”她倒吸一口凉气,慌忙抓过梅雪霁的手,“您的手流血了!” “不碍事,”梅雪霁收回自己的手,双目却放着点点光芒,“看我找到了什么?”她说着,从怀中掏出丝帕,细细抹去手掌上的血迹。如玉的手心内,留下了一小片白色的磁片,薄薄的锋口上依旧沾染着血的猩红。 “这是?”耿飙讶异着,脸上渐渐带上了兴奋,“这是瑾美人那只碗上的……” 芳魂一缕空遗恨(三) “是。”梅雪霁笑得十分舒畅,她用手指捏住磁片反复端详着,又抬起自己受伤的手细细审视一番。 忽然,她的眼睛一亮,指着手心中那一道伤痕道:“你们看,割伤的地方已经泛起了紫斑,紫斑大如绿豆,色沉而水亮……这说明,这说明……”她说着,兴奋不已地从怀中掏出《撷芳谱》,蹲下身急急地翻了起来。 侍琴急忙俯下身,搀住她的手臂道:“主子,还是回宫里去翻书吧,仔细这里风大……” 话未说完,忽听耳畔风声骤起,眼前耿飙淡灰的袍角一晃,人恰如一道光影一般地飞掠过来,再定身时,修长的指间早已夹了一只明晃晃的尖头飞镖。 耿飙眯起眼,将飞镖拿到鼻端一嗅,隐隐地闻到了一丝淬毒的腥苦味。 “该死!”他切齿低骂着,脚尖一点,又是一阵疾风拂面,几番兔起鹘落,身子已在数丈之外的一棵香樟树下。头顶枝条“嗤啦啦”乱响,却见一道黑影如玄色的大鸟一般飞到了对面的庑殿顶上。 耿飙提气正欲追赶,忽然心中一动,急忙收住脚步,赶回到梅雪霁的身边,将手放在唇间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片刻之后,但见从浓重的树影间跃下几个身着玄衣的青年侍卫。见了耿飙立即单膝跪地,拱手道:“耿统领。” 耿飙面色凝重,指着方才黑衣人消失的方向道:“前方有刺客,去追赶。另外,替我告诉钟大哥,小心掖庭狱那边。” “是!”玄衣影卫们低喏一声,立即消失在茫茫宫苑之中。 侍琴在一旁屏声静气地看了许久,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用手拍着胸口道:“哎呀,真悬哪,若是方才那飞镖再近得一寸,我家主子……” 耿飙面色一沉,挥手打断她道:“放心,有微臣在,绝不会让小主受到任何伤害。” “多谢你,”梅雪霁裹紧身上的貂绒斗篷,”苍白的面孔仿佛纯净的莲瓣在暮霭中淡淡地泛着光,“看来,恨我的人不但要陷害我,还要取我的性命。只是……”她蹙起眉,双眸间流过一抹惆怅,“我至今想不明白,那掀风作浪的人到底是谁?” 耿飙思忖片刻,垂下了眼眸道:“刺客蒙着面,容貌无法看清。加之微臣记挂小主安危,故而不敢紧追。但是从身形上看,臣断定那人必是女子无疑……” “女子?”梅雪霁微愣之后苦笑着点了点头:“这后宫之中,多的就是女人。”她说着,将目光凝结在手中的《撷芳谱》上,口中叹息道:“青龙草,她们竟然在瑾美人的碗上涂了青龙草!……若没有切齿的仇恨,如何会下此狠手?” “青龙草?”侍琴愕然,“那是什么,莫非也是毒药?” 梅雪霁冷笑:“正是,其毒性不亚于见血封喉……” 耿飙心中凛然,正欲开口,却见前方不远处走来两个身着金丝云纹锦袍的太监,到了梅雪霁面前齐齐俯身施礼道:“拜见梅小主。” 梅雪霁淡然点头:“何事?” “奴才们奉了太后娘娘懿旨,特请小主移步承恩殿。” 况谁知我此时情 况谁知我此时情 是夜,悠远辽阔的天幕上,一轮圆月清新如洗。宫苑初静,藻饰精美的楼阁亭台间,半隐着橙红的灯光。不时有飞舞的幕纱在风中轻扬,间或传来一两声“叮咚”的珠帘碰撞,为寂寥的夜更添几分清寂。 “呼……”一阵疾风打破了夜的静谧。 掖庭狱高耸的围墙间,忽然飞掠出一个浓黑的身影。那黑影在挑起的飞檐上略作停留之后,脚尖轻点,在高低错落的庑殿顶上如风一般地穿行、跳跃。身形飘忽、衣袂翩飞,如同暗夜中神秘出没的鬼魅。 转眼之间,那黑衣人已飞越重重的宫苑,在红墙后的一座小院中无声地落下。偏过头,那人四下里张望一番,但见院中漆黑静寂,只有东厢里还透出了几点灯火。 “咳咳咳咳……”东厢内,传来一连串的咳嗽声。 刘谦益身披黑色如意纹的锦缎棉袄,伏在桌前咳得喘息连连。他长出一口气,端过桌边的茶壶来呷了一口,这才略微平静了些,用枯瘦苍黑的手指抚去了眼角溢出的泪花。 “唉……”他叹息一声,站起身来缓缓地向床边挪步。 身后烛光蓦然一闪,隐隐地仿佛有一阵凉风拂过背脊,让他的头皮忽地一麻。带着无名的惊恐,他迅回转身去,却见方才空无一人的屋内,赫然立着一个身着黑衣的人影,那人黑纱蒙面,一双清冷的眸子含着几分笑意。 “刘总管,身子可见好了些?”声音轻柔,似带着无尽的关切,只是这关切却仿佛隔了几座冰山传来,听得人心里不由自主地寒。 刘谦益后退几步,正好跌坐在床沿上,只得紧紧地揪住褥子,脸上满是无奈和惧怕。 “你……你又来做什么?” 那人走近几步,微微挑起双眉道:“呵呵,刘总管是明白人,自然会猜到我来的目的。”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湖蓝色的梅竹银罐,轻轻地抓过刘谦益的手来,搁在了他的手心内。 刘谦益瞪大眼睛,吃惊地盯紧了手中的银罐道:“这是什么?” 那人低眉一笑:“是上好的茉莉香片,味道清新纯正,掬月宫的梅小主一定喜欢。” “你……”刘谦益仿佛火燎似地甩开手中的银罐,拼命摇头道:“我……我再也不造孽了,你、你别再打我的主意……” 黑衣人抓过银罐,再一次按入他的手中,含笑的眼眸中瞬间闪过一丝凛冽:“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你莫非忘了,那个将梅小主推入深井的王孝福是谁的干儿子?他又为什么在咬出了容妃之后那么快地就死了?” “他……我……”刘谦益惨白的嘴唇抖个不停,“我还不是被你逼的……” “哼哼,”黑衣人轻哼几声,目光如刀剑一般剜在刘谦益惊恐万状的脸上,“你不说我倒是还忘了,刘总管之所以愿意为我所用,还多亏了五年前被我碰巧撞见的那桩奇案……那时的内庭总管姓什么来着?哦,对了,季公公……唉,可怜那季公公一把年纪,竟然莫名其妙地从青凌阁上摔下来死了。人人都道他年迈昏花,失足坠阁,只有我……看到了在背后推他的那只手!” 多谢嘟嘟娃娃提供的四群,群号:72172431 多谢其他提供群的亲们,等四群满了,再来麻烦各位。 影月在此谢过。 况谁知我此时情(二) 刘谦益的身子猛地一颤,苍白的面颊上顿时泛起潮红。低下头去,他附在枕上翻江倒海地又是一阵剧咳。再抬起脸来时,唇角已赫然挂着一丝血痕。他呆呆地望着黑衣人的脸,浑浊的眼眸中慢慢地泛起了泪影。 “唉……”他喘息着,颤巍巍地从床沿立起来,不住地摇头,“我这一辈子造孽太多,是到了该偿还的时候了……当年害死季公公,是贪图他的职位;如今害了梅小主和容妃,是放不下自己的这条性命……那一日梅小主落井痛失了龙裔,陛下抱着她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几乎像疯了一样。老奴只远远地看了陛下一眼……就悔得恨不能去死。是我糊涂、是我该死,竟然为了保住自己那一点肮脏的秘密而听了你的使唤,做出这般欺君罔上的恶事……我……我还留着这条命苟延残喘做什么!” 他说着,忽地扑上前去,一把抓住黑衣人的胳膊:“走,咱们一起去面见陛下,把你我之间那些见不得人的事统统禀奏圣上,要凌迟还是车裂,听凭陛下圣裁……” 黑衣人望着他灼灼的双眸和激愤的神情,不由愣怔住了:“你,你疯了?” 刘谦益颤抖的五指深深地嵌入黑衣人的手背,脸上带着几近痴狂的笑:“呵呵,我没疯……我刚刚清醒,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黑衣人甩开他的手,目光由疑惑到惊讶,最后转为冰冷的厌恶。 “死阉货,既然你一心求死,我就成全你!” “呼----”掌风骤起,刘谦益的左胸被重重地一击,口中顿时“噗”地喷出一大口鲜血,人也随之被高高地向后抛起,伴着一声闷响砸落在地,当场昏死了过去。 黑衣人冷笑着从怀中取出一把尖利的匕,一步步地走近他。从窗口透进来一缕淡淡的月光,正好落在那漆黑如夜的双目里,狠戾的眸光如冰似雪,盖住了匕寒光…… “唰----”那匕划过一道白线,刺向了刘谦益的胸膛。 “嗒----”擎着匕的手忽地一抖,再也拿捏不住,“当啷”一声,匕落在刘谦益的头边。 背后,蓦地刮过一阵刺骨的冷风,风中伴着朗朗的长笑。 “哈哈,知情者如何杀得干净?” 御书房。 齐云灏背着手立在镏金缠龙御座之后,幽冷如寒星般的眸子望向窗外。此时,墨蓝的天幕上,一轮明月皎皎,清泠的月华照彻了宫苑的各个角落,仿佛要将暗夜中隐藏的一切丑陋和阴霾尽数暴露在光明之下。 “沙沙”地,有风划过窗前参天的大树,不绝的树涛仿佛他此刻无法平静的心声。他在等,等待在这月朗星稀的寒冬之夜,所有的秘密如石落水…… “陛下,”身后,传来近身内侍压低的声音,“玄衣影卫钟启求见。” 齐云灏蓦地转过身来,眉宇间满是欣喜和期待。 “好,立即传他进来。” 况谁知我此时情(三) “叩见陛下。” 御案前,钟启高大的身躯尚未跪下,耳边一阵靴声囊囊,明黄色绣着五爪云龙的袍角已风一般地旋到面前。 “子轩,怎么样?”齐云灏急急地搀起钟启,目光落在他臂弯间双目紧闭的黑衣人身上。 “是她吗?” “正是。”钟启眸光闪亮,微笑着点头,“臣从掖庭狱一路跟踪她到了刘总管住的永宁斋,碰巧听到她与刘总管的一番谈话。果然与陛下所料不差。” 齐云灏轻轻地“哼”了一声,眯起的双目间流过冷光一缕。 “那刘谦益……现在何处?” “还在永宁斋,被这女人打得昏死了过去,不过幸好未及害命。” 齐云灏不语,径自蹲下身来,盯着黑衣人道:“把她脸上的黑纱掀开,让朕瞧瞧她的真面目。” “是。”钟启低应一声,伸手扯去了黑衣人蒙面的纱巾。 御案上细纱宫灯中的烛火一颤,霎时照亮了纱巾下的面庞。容长脸,肤色灰黄,紧闭的眼角泛着细密的皱纹。坚硬的嘴角向下弯着,仿佛带着无比的倔强与刚强。 “郑嬷嬷…….”齐云灏眸光幽暗,慢慢立起身来。 “把她弄醒,朕要亲自审问。” “遵旨!”钟启将郑嬷嬷平放在地,伸出食指和中指在她肩侧一点,片刻之后,只听她的喉间一阵“咕咕”作响,淡褐色的睫毛开始微微颤动。 齐云灏瞥了她一眼,偏过头吩咐立在殿外的内侍道:“宣翊坤宫宜妃。” 一声“宜妃”让刚刚苏醒的”郑嬷嬷如被雷击,她呆了一下,猛地从地上坐起身来,眼睛顿时睁大了。 落入她视线中的,是年轻的君王大海般幽深的眼眸,无边的狂涛在海中起伏翻涌,仿佛随时会将她一举吞没。 “完了……”她低叹着闭上眼,悄然捏紧了身侧的拳头。 “子轩!”齐云灏急呼一声,钟启会意,“倏地”跨上前来,紧紧地捏住她的肩胛,只听“嘎嘎”两声脆响,她的双臂霎时无力地垂落了下来。 齐云灏气定神闲地回到镏金缠龙御座上坐下,紧抿的唇角扯起讥嘲的弧度。 “你以为可以一死了之?哼哼,放心,朕不会让你这么轻易地去死。至少……在一切大白之前,你必须给朕好好地活着!” 郑嬷嬷不语,脸色霎时变得灰白如纸。 “告诉朕,唆使青鸢在瑾美人酸汤元宵中下毒的,可是你?” 郑嬷嬷垂下眼,疏淡的睫毛在面颊投下晦暗的影子:“老奴愚钝,不懂陛下的意思。” “不懂?”齐云灏冷笑,“也许见过她,你就懂了。” 他抬起头,对着殿外伸手一挥。片刻之后,低垂的湛蓝绣金蜀锦帘外,隐隐传来脚步声。 碧海青天夜夜心 碧海青天夜夜心 郑嬷嬷强作镇定,却还是忍不住微微侧过头去,用眼角的余光朝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扫去。 厚重的门帘被侍立殿外的太监掀起,廊间跳跃的灯光将一个拉长的影子送了进来。那影子一颤、一颤,慢慢地向前移动,越拉越长,终于到了尽头。 那尽头的,是一幅青布碎花的裙摆……往上,便是略带污迹的铁锈红棉袄……再往上,是一蓬零乱的长,那长搭在苍白憔悴的脸上,散漫的目光从间幽幽地投射出来,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你……”郑嬷嬷瞪着她,双目中满是惊悸,“你不是死了吗?怎么……” 耳边忽地传来一声朗笑:“哈哈,方才在掖庭狱,你那毒镖射中的,是在下。” 郑嬷嬷一惊,倏地回过头去,却见钟启立在她身边,叉着手淡然地笑着。她心内一沉,却兀自无法相信他的话,不免定下神来,仔细朝他胸前望去。但见钟启衣领下方,赫然绽开一个大洞,雪白的棉絮向外翻开,露出了里面的一角寒光。 “不用看了。”钟启收起笑,从怀中掏出一只明晃晃的飞镖,在她眼前一掠,“认清楚了,这可是你的东西?哼,幸亏我穿了御赐的冰蚕软甲,不然,恐怕早成了你的镖下之鬼。” “冰蚕软甲……”郑嬷嬷木然低喃着,神色间闪过一丝绝望。她曾听说过天启王宫内有这种东西,但是她万万想不到,这小小的一副软甲,竟然成了她沦落的陷阱…… 没来由一阵寒意,顺着她的脊柱蔓延上来,转瞬间浸没了心肺。万般混乱间,忽听得身后有人阴恻恻地一笑。 “干娘,青鸢听你的吩咐,不惜连主子都害死了……你却为什么还要取我的性命?” 郑嬷嬷身子一颤,蓦地抬起头来,微眯的双目中射出了凌厉的冷光。 “为什么?”她狠狠地哼了一声,“你这个蠢材,我只是让你在酸汤中加上雁来思,谁让你自作主张从我那里偷来青龙草汁涂在碗上,反而弄巧成拙,坏了我全盘的谋划?” 大颗的泪水,顺着青鸢的面颊滑落下来。她抿着嘴角,神情间满是委屈和激愤。 “我我怕啊,我怕她临死前说出什么来……牵扯到我,也牵扯到你和宜妃娘娘……” “住口!”郑嬷嬷涨红了脸,大声咆哮着,“所有的事,都与我主子无干,你,你这贱婢满口胡言乱语些什么!” 御案后的齐云灏冷眼看着面前的一切,面色阴沉如窗外的夜。紧紧地,他攥起搁在膝间的拳,内心翻滚着愤怒的浪涛。 正在此时,只听殿外传来一声通禀:“宜妃娘娘奉旨晋见。” 齐云灏抬起头,眸间闪电般地掠过一层煞气。 “好,她来得正好,宣她进来!” 细碎的佩环声回响在廊前的玉阶上,“叮当、叮当”,不急不慢,仿佛微风拂过花朵,震下了花瓣间的露珠。 碧海青天夜夜心(二) 清越柔和的声音在御案前响起:“臣妾,翊坤宫宜妃,叩见陛下。” 齐云灏不动声色,半抬起星眸句地道:“爱妃请起。” “谢陛下。”宜妃拜了一拜,缓缓地直起身来。酱紫色的百褶石榴裙匝地,月白的织云锦袄外,披着浅紫的镶绒斗篷。鸦黑的长梳成圆润的堕珠髻,髻上祖母绿宝石花簪在烛光下璀璨生辉,映照在她清丽白皙的面庞之上,平添几分端秀与娴雅。 她垂下眼,粼粼的目光”迅在周遭一扫,却瞬间凝固在郑嬷嬷的身上。 “郑嬷嬷……”她呢喃,望着郑嬷嬷颓丧的面容,不由露出了震惊。 “主子。”郑嬷嬷咬紧了唇,汹涌的泪影遮住了眸中千言万语。 宜妃呆怔片刻,立即转身朝着齐云灏跪下:“陛下,臣妾的乳娘她……” 齐云灏猛地挥手打断了她的话:“好了,让朕来告诉你,你的乳娘到底做了些什么。梅小主被推入深井,失去龙裔;容妃遭人诬陷,被贬冷宫;瑾美人服下剧毒,一尸两命……这种种都是你乳娘的手段,对此,她已供认不讳,”他说着,唇角噙起一弯冷笑,“宜妃,所有这一切,你可知情?” 宜妃睁大眼睛沉默着,仿佛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身侧的郑嬷嬷却忽然膝行着向前几步,额头重重地敲打着地面。 “陛下,所有的一切,都是老奴背着主子做的。我主子她……什么都不知道……老奴该死,老奴愿领一切责罚,万事与我主子无干……” “住口!”齐云灏冷哼一声,“嘭地”用手重击御案,“朕没有问你,朕问的是你主子。”他回过头,眼睛紧紧地盯着宜妃,“宜妃,朕再问你一遍,所有的这一切,你可知情?” 宜妃晃了一晃,清澈的眸光再次落在郑嬷嬷的身上,深深地,她闭上眼,眼角隐隐有泪影晃过。 “臣妾不知,这一切都是郑嬷嬷背着臣妾所为。” “好,推得真干净。”齐云灏怒极反笑,目光中含着刺骨的凛冽,“不碍,你不知道不要紧,朕可以将目前的情势统统说与你听。两个时辰之前,朕派澄亲王率御林军赶赴禄王府捉拿了禄王齐云渺。此人鼓动群臣罢朝,为祸朝廷,朕已下旨将其消去封爵,投入宗人府天牢。另外,今晨朕收到梅太医送回宫中的密报,说是找到了京畿各处瘟疫肆虐的根源,那就是----”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紧盯着宜妃的双眸中带上了几分讥嘲,“又有人故伎重演,在水源中下了毒!” 宜妃面无表情,目光盯紧了眼前水平如镜的蜜色金砖,纤细的双手紧紧地揪住斗篷的边缘,将上面雪白的狐绒在指间狠狠地揉搓着。 齐云灏冷眼瞧着她的举动,轻轻挑起剑眉,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朕又记起一桩事来……数日前朕的玄衣影卫在边境清凉镇上遇见一名花剌男子。那男子口口声声来天启追捕逃妻,说是数月前她只身逃往家乡山南县简家庄,一去便杳无消息。奇怪的是,他的妻子竟然也是简员外的独生女儿,更奇怪的是,她的名字也叫简若尘” 碧海青天夜夜心(三) “刺啦……”一声细响传来,却是宜妃的手颓然垂落在身侧,掌心里白色的狐绒散落了一地。 默默地,她抬起脸,面上血色尽退,苍白得几乎透明。 “臣妾侍御近十年,并有幸为陛下产下龙子。虽然身卑质劣难蒙天宠,却自思慎言守份,多少能得陛下的几分怜惜与信赖……谁曾想,在陛下眼中,臣妾的身世清白,还抵不过那来历不明的花剌愚夫几句诋毁。如此境地,让臣妾情何以堪……”说到此处,她已哽咽难言,眼中慢慢涌出泪来。 耳边忽地拂过一声冷笑,两只修长而白皙的手指伸来,抬起了宜妃泪痕斑驳的脸。 “情何以堪?”齐云灏紧紧盯着她,目光中划过如雪的芒刺,“若是爱妃听了朕的另一则消息之后,不知会不会更加难堪?” 宜妃身子一颤,不由睁大了婆娑的泪眼。耳边,齐云灏的声音却如无情的风雪一般连绵不绝。 “……朕听了那花剌男子所述之言,亦是难以置信。故而秘派钟启亲赴山南县彻查此事。在简家庄,钟启找到了简家的旧奴以及二十二年前为简小姐接生的稳婆,从她们嘴里,探知了简小姐的一个小小秘密……”他说着,忽然松开宜妃的下颌,转而一把攥住她的手臂,将她的衣袖高高撸起。 衣袖展处,一段玉臂如藕,臂上肌肤无瑕,状若凝脂。 “呵呵,”齐云灏朗笑,右手如铁钳一般将意欲挣脱的宜妃紧紧夹住,“据说,真正的简小姐右臂上,有一个蝶形的红色胎记,而你没有……”他眸光一闪,蓦地收起了笑,手指深深地嵌入宜妃的手腕之中。 “告诉朕,你到底是谁?” “我……”宜妃浑身颤抖,脸上瞬息万变。 整个御书房顿时沉入了一片死寂,唯一听到的,只有宜妃紧张而短促的呼吸声。 “主子……” 一声低唤,仿佛利剑般刺中了她,她身子摇晃了一下,望向郑嬷嬷的双眸中顿时漾起了泪光。 “拉穆萝姑姑,我们……输了!” “不……”郑嬷嬷哭倒在地,口中哀嚎不绝,“是老奴不好,老奴没有听主子的话及时收手,被那梅雪霁的穷追不舍乱了方寸……以至于坏了主子的大计,害得主子……” “别说了,”宜妃摇了摇头,低叹一声道:“不能全怪你,其实你我的行藏,早已在他的眼中……”说着,她回眸对着齐云灏凄然一笑,声音里带着绝望和无奈,“十年之功,毁于一旦。如今咱们完了,只等陛下降罪落……” 齐云灏心头一跳,情不自禁地加重手中的力:“告诉朕,你到底是谁?” 宜妃冷冷一笑,垂下眼抿紧了双唇。 齐云灏压住怒火,切齿道:“你不说可以,朕自有千百种办法让你开口!” 伏在地上的郑嬷嬷闻言忽地抬起头来,口中高声哀求道:“陛下,求陛下不要为难我主子,陛下要知道什么,老奴不敢隐瞒!” 一别生死两茫茫 一别生死两茫茫 齐云灏闻言一喜,几步走近她道:“好,你告诉朕……” 钟启侍立在御案旁,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幕。饶是在御前侍奉多年,经见过无数变故,此时生的一切,依旧让他惊心动魄。 殿角雕漆兰竹屏风后,袅袅地升起恬淡的沉香,仿佛白色的薄雾,似有似无地飘渺在他的眼前。他揉揉眼,暗自定了定神,眼角的余光忽地瞥见倒伏在陛下龙靴前的郑嬷嬷扬起脸来,嘴角依稀晃过一丝诡异而阴冷的笑。 “陛下……”他不由得惊呼,飞身向齐云灏扑去,“陛下小心!” 齐云灏闻言心内一紧,正要抽步后退,正在此时,瘫软如泥的郑嬷嬷忽然反躬起上身,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张开嘴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臂。 说时迟,那时快。钟启的身影已然飞近,奋起一掌,将郑嬷嬷震了开去。 “陛下!”他一把扶住齐云灏,脸上满是紧张和关切,“您怎么样?” 齐云灏撸起衣袖,却见方才被郑嬷嬷咬住的地方已然浮起了一排牙印,深深地嵌入皮肉之中,渗出点点鲜血。 “无碍,”他蹙起眉,轻轻地咬住牙关:“被疯狗咬了一口,传御医上些药便可。” 那一边,宜妃已然飞身过去,抱住了奄奄一息的郑嬷嬷。 “拉穆萝姑姑,拉穆萝姑姑……”她颤声呼唤着,将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前。 郑嬷嬷缓缓睁开眼,“哇”地一声吐了一大口鲜血。 “姑姑……”宜妃啜泣着,手忙脚乱地用衣袖替她擦抹。 郑嬷嬷轻笑了一声,按住了宜妃的手:“主子,咱们没有输……老奴替你、替可汗除掉了花剌的大敌…….咱们十年的心血没有白费……” 宜妃双手一抖,吃惊地扶住她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郑嬷嬷轻喘着朝齐云灏瞥去,浑浊的眼眸中忽然射出了一抹晶亮:“你知道吗?方才我咬他的那一口,牙内已然藏了剧毒……” “啊”随着宜妃的一声惊呼,齐云灏和钟启也双双愣住。 “你……你……”宜妃眸光流动,几乎说不出话来,“你到底给他下了什么毒?” 郑嬷嬷眯起眼,带血的唇角勾起诡异的弧度。 “地府香!” “地府香……”宜妃倒抽了一口冷气,机械地重复着她的话----地府香,毒中至尊,自古无药可解,中毒者唯有死路一条! “该死!”钟启低吼一声,一步冲上前来,从宜妃手中抓过郑嬷嬷,死死地卡住了她的脖子。 “解药呢?快把解药拿出来!” 郑嬷嬷半睁开眼,对着他轻蔑地一笑:“没有。” “胡说!”钟启急红了眼,伸出手指就要向她双目挖去。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长叹:“她说得不错,地府香果真无药可解。” 一别生死两茫茫(二) 钟启闻言急忙回过头去,却见齐云灏面色灰白,缓缓地扶着御案站定,深邃的双眸中满是苍茫。 “陛下……”他嚅喏,止不住地虎目含泪,“臣护驾不力,臣死罪……” 齐云灏垂下眼,摇了摇头道:“不怪你,想必是朕的大限到了……”他边说边迈开步子,神情黯然地朝殿外走去,“这里的一切朕无心再理,都交给你了。” “陛下”呆立一旁的宜妃忽地”抬起头来,紧紧地盯着他道:“可是要去她哪里?” 齐云灏不答,只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脚步如风,丝毫不见凝滞。 宜妃咬紧下唇,眼圈又是一红:“看来陛下心里、眼里,便只有她一个……” “正是,”齐云灏在门边站定,却并不回头,“朕就是死,也要守在她身边!” 宜妃闻言身子一颤,双手捂着脸,禁不住低泣出声。 齐云灏蹙起眉,厌恶地甩了甩头,提脚就要跨出门去,忽听身后的宜妃止住哭声,高叫道:“钟统领,快拦住陛下!” 钟启一愣,抬眼朝宜妃望去。却见她已然拭干了泪,微红的双目中闪动着坚定与执着。 “凡中地府香之毒者,若是静坐调息,可保两个时辰不死;若是随意走动,半个时辰内必毒身亡。你若是不想让你的主子快死,就拦住他!” 齐云灏闻言脚下一顿,正疑惑间,忽听背后一阵脚步匆促,却是钟启快步赶至,急切地扯住了他的衣袍。 “陛下留步!” 齐云灏回过头来,冷笑道:“朕不信她的话,朕要去哪里,谁也拦不住!”说着,一把甩开钟启的手,大步跨出了门外。 “钟统领,快拦住陛下!”宜妃尖叫着,迈步向门边走来,双目紧盯着犹疑不决的钟启顿地道:“你点了陛下的**,我自有法子为他解毒。” “真的?”钟启大喜,不由得攥紧了齐云灏的手臂。 齐云灏慢慢回过头来,眼望着宜妃,内心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般,百感交缠----地府香自古无药可解。当年沧阆江畔,先皇也是中了涂有地府香的毒箭,几乎丧命。后来,还是霁儿的父亲梅院判舍弃性命,为他亲吮毒液,方得救他一命。 宜妃口口声声有办法解毒,莫非…… 宜妃在他的注视下垂下眼帘,淡淡地勾唇而笑:“自然是真的。陛下都到了这步田地,难道还怕我再加害一次吗?” 钟启犹豫良久,方才下定了决心:“好,我就信你一次。”说着,他回过头,对着齐云灏躬身行礼道:“陛下,恕臣冒犯了!” 齐云灏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摇头道:“不要。” 钟启恍若未闻,闪电般地伸出二指,在齐云灏颈后一点。霎时间,齐云灏只觉浑身**,四肢无力,瘫倒在钟启的身上。忙乱间但听得宜妃的脚步声声走近,佩环叮当,伴着熟悉的清芬,柔柔地包围了他。 一别生死两茫茫(三) 头顶上蓦然投来一道阴影,他睁大眼,却见宜妃苍白如雪的面庞在眼前放大。那清澈双眸中含着的,分明是浓浓的依恋与不舍。 她沉默地蹲下身来,双手捧起齐云灏的手臂,用指尖在红肿的牙痕间轻抚流连。慢慢地,她笑了,笑容柔美凄绝,如同冰山上映日的雪莲。璀璨的容光绽放在她的脸上,一瞬间满室生辉,驱走了夜的黑暗。 蓦地,她俯下头去,将唇贴上齐云灏的伤口,狠狠地吮吸着已然黑的毒血。一口、一口,却不吐出,全部吞入腹中。 正在此时,昏厥在地的郑嬷嬷苏醒过来,看见眼前的一幕,顿时如遇雷击一般地呆住了。片刻之后,她方才哀嚎一声,用额头重重地叩击着地面。 “天啊……快来救救我主子,她疯了!她疯了!忘了父仇、忘了祖国、忘了族人、忘了一切……天啊,她为了救仇人,竟然舍弃了自己的命,这是怎么啦,这是怎么啦…….” 宜妃默默抬起头来,拭去自己唇边的一抹血痕,几步走到郑嬷嬷的身边,再次将她搂在怀中。 “原谅我,拉穆萝姑姑。” 郑嬷嬷哀恸地望着她,枯瘦的指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臂,摇头,再摇头。最终喉间一甜,张口喷出一大口鲜血,顿时气绝而亡。 “姑姑……”宜妃低下头,将额头抵着她的眉心,用颤抖的手抹去她眼角犹带的一滴残泪,轻轻地凑近她耳边柔声道:“你等着我,我马上来陪伴你。” 说着,她伸手探入郑嬷嬷的怀中,取出一个青玉小瓶,将逐渐僵冷的她缓缓放倒在地上,随即深吸了一口气立起身来,几步走到齐云灏面前,打开瓶盖,将里面黑色的小丸递到他的口边。 “这是什么?”钟启见状,下意识地伸手要挡,却在即将触到她指尖的一瞬间蓦然凝滞。 宜妃淡淡一笑:“这是洛神丹,服下后静坐调息,方可将体内残毒去尽。”边说边打开齐云灏的下颌,将药丸尽数喂入他的口中。 齐云灏愣愣地凝望着她,心中升起无限的慨叹:“你……何苦?” “嘘……”宜妃温柔地竖起食指横在他的唇边,脸上泛起了宠溺的微笑,“别说话,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你静静地坐着,听我告诉你……” 她攥住齐云灏的手,在他身边坐下,声音轻缓,带着一如既往的明澈和温柔。 “我的真名叫堪博尔.纳颜,是花剌先可汗温图录的女儿,花剌新任可汗纳夕的姐姐。从小,父汗爱我如珍宝,封我为金羚公主,希望我能像雪山顶上的金色羚羊一般,快乐如风、自由自在地在草原上渡过一生。最初的十三年的确是这样,我在幸福与呵护中成长,从来不知道忧愁的滋味。直到……那一年,天启大军压境,我骑上我的玉兔马跟着父汗来到两军阵前。在招展的旌旗下,我第一次看见了你。那时的你正值少年,手执青锋长剑、翻飞的墨色披风下,一身银盔银甲眩花了我的双目。我就这样痴痴地望着你,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销声匿迹,只有你的身影如阿拉尔雪山一般扎根在我的心头……” 此情可待成追忆 此情可待成追忆 “直到父汗被吴铁关一剑斩于马下,随侍的亲兵拼命拉着我的马缰把我带回营地,我方才从迷乱中惊醒,抱着父汗的尸体哭了三天三夜……三天后,我随母妃和大相一起,将父汗尸身埋殓。当晚,我留下一封书函,说是要手刃仇敌,为父汗报仇。随后,我跟着拉穆萝姑姑一起偷偷离开花剌营帐,潜入了天启境内。在清凉镇,我们遇见了同样离家出逃的简若尘和她的奶娘。那位简小姐和我一般年纪,难得的是容貌竟然也与我惊人地相似。我与拉穆萝姑姑商议之后,将随身的钱物分了一些给她们,让她们远赴花剌隐居,一辈子再也别回天启……那之后,我化名简若尘,一路风尘仆仆赶到了栩宁城郊。因缘巧合,在云隐寺外,我们凑巧听到了寺中和尚的对话,知道天启的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明日将微服驾临本寺礼佛。这个消息让我兴奋难耐,当即和拉穆萝姑姑一起投宿寺外,并于当晚潜入寺中,在观音阁的签筒内做了手脚……想必是我父汗在天之灵庇佑,一切都按照我的计划顺利进展。皇后娘娘抽到了那张灵签,并且‘巧遇’了我们,听过我一番哭诉之后,她答应带着我和拉穆萝姑姑一起回宫……” “在宫里,我每日为病中的皇帝喂药,尽心尽力地侍奉他。拉穆萝姑姑无数次地劝我动手,我却一次又一次地推搪。我告诉她,时机未到、时机未到。但究竟何时才是时机,我却说不出来……其实,其实我内心里,只是想见到你、想靠近你,想日日伴在你的身边……” “……好容易心愿得偿,皇后娘娘见我敦厚勤勉,把我指给你做了侍妾。我喜出望外,白天云山雾罩如入天堂,晚上却夜夜在地狱般的噩梦中惊醒。我梦见父汗提着血淋淋的头来追赶我、我梦见母妃和纳夕痛心疾地对我申斥……面对拉穆萝姑姑的催促和责备,我安慰她,也安慰自己说,我寻到了更好的复仇办法…….我要捕获天启新君的心,让他封我为皇后,并为天启王室产下有花剌血统的皇子。将来辅佐我的儿子登上皇位,这样,天启的江山最终还是会落在花剌人的手中,这要比手刃仇敌更为完美和彻底……” “她信了我,我也信了自己。但是不久我就现,捕获你的心难于登天。你根本不爱我,无论我如何温柔妩媚、如何善解人意,你都视若无睹。伤心之余,我却不曾放弃希望。因为我现,你根本就没有心!你在女人面前冷漠无情,对我如此、对其他的嫔妃也是如此。所幸的是,只有我,为你生下了昭儿……我暗自鼓舞自己,一切尚有可为、一切还在掌控……谁知数年之后,梅雪霁出现了。这个女人一定有妖术,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了你的心。你宠她、纵容她、把天下女人梦想的一切都捧到她的面前,你要封她为后、还要与她生儿育女。以她的盛宠,若是产下皇子,又岂是我的昭儿可比?……我所有的梦想、所有的谋算就将这样被她轻松击破,我恨、我恨、我恨不能一刀杀了她!可是我忍了,我恬淡退让,表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却寻找着报复的时机……” “终于,凤凰在金殿上的一番话传到我的耳中,我欣喜若狂,立即修书让罗臻措大相从花剌送来东风错,埋在掬月宫外的桃树下,让千株夭桃一夜盛开。其后,又让拉穆萝姑姑在掬月宫的井中投下苍鹭珠兰,使太监宫女们相继疯癫……不出所料,宫中谣言四起,连太后娘娘都对她心生怀疑。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人人都认定她是妖孽,唯独你不信。又或许,你相信,但是你毫不在乎,待她一如既往,甚至比以前更加呵护备至……” 此情可待成追忆(二) “看见你们轻怜蜜爱,我嫉妒欲狂。我誓要倾尽全力,除掉这个占据你全部身心的女人!……” 一抹鲜艳的潮红泛起在纳颜的双颊上,她呼吸急促,紧紧地抓住了齐云灏的手。 齐云灏沉默地凝望着她,凝望着眼前这个熟悉却陌生的女人,心头划过一丝清晰的痛。在她的眼底,再也没了往日的温良娴熟、云淡风轻,取而代之的是仇恨和偏激。面对这个女人,他已然没有力气去恨,有的只是深深的震惊和慨叹。 爱,可以成就一切,但有时候,它也足以毁灭一个人的全部世界……也许,对纳颜而言,他便是她今生难以跨越的劫难,从初遇的那一刻起,她便堕入了万劫不复的孽缘无以自拔…… 捏住他指尖的手忽然一抖,手心的温度渐渐冰冷。齐云灏暗自心惊,忙抬目朝纳颜望去。却见她用左手紧紧地攥住自己的衣领,面色青灰如铁,双目微微向上翻着,口中依稀只剩下了出去的气而没了进来的气。 全身的麻木霎时一扫,他反手抓紧了她,声音里不由自主地带上了焦灼:“你怎么了?” 纳颜喘息良久,方挣扎着张开眼,对着他凄然一笑:“拉穆萝姑姑说我疯了。我想……我真的是疯了……我以为自己够狠绝无情,但是最终……我还是做不到像你漠视我一般地漠视你……” 一颗温热的泪水从纳颜的眼角滚落,”滴溅在齐云灏的手背上,带来微微的灼痛。他叹息一声,伸出双臂圈住她,让她的头倚在他的肩上。 “别说了,纳颜……” 纳颜摇摇头,努力撑起逐渐沉重的眼帘,贪婪地望着面前这张英俊出尘的脸,心里依稀觉出了一丝幸福。 “云灏,答应我……”越来越激烈的心悸,让她几乎窒息,她死死地抓紧齐云灏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缓缓说道:“善待昭儿,他毕竟是你的骨肉……还有……可怜我一片真情的份上,你、你……替我在他面前留一份脸面,不要让他知道他母亲……” “放心吧,朕答应你,一定会让昭儿一生幸福无忧,让他永远为他的母妃而骄傲。” 纳颜嘴唇蠕动着,声音渐次轻不可闻。最后一抹光华荡漾在她清泉般的眼眸间,如同黄昏躞蹀于山间的晚霞,无比璀璨、无比明亮、却又无比的哀婉凄凉…… 齐云灏挺直了脊背,微闭上双目,感受着怀中那具躯体渐渐地变冷、僵硬,心内,只余一片钝钝的痛楚和苍莽。 作为帝王,他的身边美女如云。宫中的女子们争相膜拜他、取悦他、以得到他的天恩雨露为一生的梦想。他拥有她们,却又厌恶她们。除了霁儿,他不曾对任何一个女子动情,任由她们深宫独处、耗尽青春…… 宫闱之中,到底有多少个如纳颜这样的女子,只为嫁入帝王家,而饱受煎熬和痛苦? 此情可待成追忆(三) “陛下,”身后,传来钟启低沉的声音,“宜妃娘娘她……已经去了。” 齐云灏叹息一声,放下纳颜的尸体,缓缓地站起身来。 “传朕密旨,关于宜妃的一切,严禁传扬出去。对外只说她为了救朕,毒身亡。”他说着,转过头来,朝倒毙在地的郑嬷嬷投去一瞥,“所有的罪责,都让拉穆萝领了吧。朕答应了纳颜,要让她死得有尊严……明日,以正二品嫔妃之仪将她安葬于皇陵。” “遵旨。”钟启一脸肃穆,躬身行礼。 绣金的蜀锦门帘一挑,寒夜清新的风蓦地吹送进来,稍稍驱走了屋内似有似无的血腥气息。 “陛下,”一个瘦削的绯衣小太监踏进门来,抬眼望见了地上纳颜和郑嬷嬷的尸体,不由吓得后退一步,顿时忘了该说些什么。 齐云灏蹙起浓眉,不耐地瞪视着他:“何事?” 小太监惊魂未定,拼命攥着自己的衣袖,颤颤巍巍地道:“奴才,奴才奉了太后娘娘懿旨,请陛下……移驾承恩殿。” 承恩殿内,悠悠地垂着金色的纱幔。织金丝毯两侧,低眉敛目地肃立着绿衣宫女。诺大的殿宇中,安静得不闻半点声响,唯有梅雪霁踏地的脚步声,仿佛阵阵鼓点,踩在了她自己的心尖之上。 猩红的织金地毯终于走到了尽头,她止住脚步,匆匆瞥了一眼水晶串珠垂帘后鎏金的雕漆凤椅,俯身跪倒在地。 “参见太后娘娘。” 良久,大殿内依旧寂静无声。头顶纹丝不动的珠帘之后,隐隐地有一道凌厉的目光投射出来,逡巡在梅雪霁的身上,仿佛要将她看个通透。 梅雪霁屏住呼吸,按在地上的十指情不自禁地微微曲起。正在此时,忽听前面传来低柔平和的一笑。 “碧泱,打起帘子吧。” “是。”侍立在帘侧的碧泱躬身一福,伸手撩开了遮目的珠帘。 程太后端坐在凤椅上,抬眼瞥见了伏跪在地的梅雪霁,不由得轻轻挑起娥眉,笑着道:“呦,霁丫头怎么跪着?快,快来人扶起梅小主,她刚小产不久,小心别染了寒气。” 立即有宫女拥上来,将梅雪霁小心掺起,扶到了一旁搭着菊花锦垫的靠椅上。 梅雪霁在椅上欠身道:“谢太后娘娘赐坐。” 太后又是一笑,淡淡地垂目道:“何必如此客气?如今霁丫头在哀家跟前颇为生分了,连哀家要见你一面,倒也不易呢。” 梅雪霁闻言不由神色一滞,暗自觉出了她话中的讥嘲之意,忙抬起头笑道:“太后娘娘言重,霁儿哪里敢在太后娘娘面前放肆?” “是吗?”太后凝望着她,眼底的笑意慢慢收去,“说起来你是皇帝眼中一等一的可心人儿,难免恃宠而骄,人前人后放肆一下也是常理……”她说着,断然挥手止住正要开口辩解的梅雪霁,口中冷笑道:“只不过,若是行事太过分了,你就不怕这宫里还有宫规、还有我这个眼里不揉砂子的太后?” 蜡炬成灰泪始干 蜡炬成灰泪始干 原本郁结的空气霎时变得益沉闷,侍立殿内的宫女太监们各自心惊,纷纷将头低垂着,连大气也不敢出。 梅雪霁的心狂跳着,伸出微颤的手指轻轻攥住了自己的衣领。她垂下眼思量片刻,缓缓地从座位上立起身来,再一次跪倒在程太后面前。 “太后娘娘此言,霁儿承受不起。霁儿年轻不晓事,想必言行多有错处。望太后娘娘明示,若果真犯了宫规,霁儿甘领太后责罚。” 程太后身子向后微靠,抬手抚了抚髻上的祖母绿花簪,轻眯的双眸间掠过一丝寒芒。 “你可知道,满朝文武竟有一半已连着三日罢朝,他们呈递的折子上都只写了一句话----除妖孽,清君侧?” 凛然的寒意从梅雪霁的心头泛滥开去,瞬间让她全身冰冷。她直起身子,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妖孽?”她轻笑,闪烁的眸光中含着一丝倔强,“所谓君侧的妖孽是指霁儿吗?霁儿做了什么祸国殃民的事,让这些国之栋梁们如此兴师动众?” 太后轻哼一声,用手抓紧了凤椅的鎏金把手,“有道是众口铄金、三人成虎。更何况,如今掬月宫的夭桃已然开到了宫外,召得民间瘟疫四起,朝野上下沸反盈天?” 梅雪霁捏紧拳头,小指上蓄养的长甲深深地嵌入掌心之中,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纵使如此,身上阵阵袭来的颤抖却如同涨落的潮汐一般,无法控制。 眼眶辣辣的,有滚烫的液体即将喷涌而出。她咬住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自古但凡国家有难,根源往往都会纠结于弱女子身上。霁儿何幸,得以妖孽之名长载史册……只是,这个名头担得虚妄,霁儿不明白,这桃花与瘟疫与我何干?” 一抹怒色腾起在程太后的脸上:“哼哼,好辩才!想不到霁丫头如此伶俐尖锐,倒是哀家低估了你……”她说着她扬起头,双目紧盯着梅雪霁,话音清冷凛冽如同窗外呼啸而过的寒风,“好吧,即便此事与你无干,哀家且来问你,那清乐宫的瑾美人和她腹中的龙裔可是与你有关?那母子二人一尸两命,都丧于你的雁来思之下,对此你还有何话可说!” 梅雪霁垂下眼帘,尽力稳住自己的心神:“霁儿有话。” “何话?” 梅雪霁抬起眼:“霁儿冤枉!” 程太后眸光一闪,从凤椅上微微侧过了身子冷笑道:“哀家不是三岁小儿,你不要告诉哀家,那毒是宫女紫缨下的,一切与你无干。” 梅雪霁定定地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丝毫的闪避:“此事,的确与霁儿无干。非但与霁儿无干,连带紫缨……也是被冤枉的。有人处心积虑地想害死瑾美人母子,同时……也想栽赃于我!” 蜡炬成灰泪始干(二) “有人?”程太后眉峰一挑,眼中含着浓浓的讥嘲,“呵呵,你告诉哀家那人是谁,哀家好治了他的罪!”她牵起嘴角,斜斜地瞥了一眼梅雪霁,继续说道:“……据哀家所知,雁来思这味毒药,你并非第一次用,想必得心应手。况且,当日宜妃和昭儿亲眼看见青鸢从你掬月宫捧出了那罐桂花青梅,并说是你亲赐的,这还有假?即便退一万步,宜妃和青鸢的话信不得,难道昭儿小小年纪,也会说谎,栽赃你不成?” 梅雪霁轻叹一声道:“那罐青梅是从我掬月宫拿出去的不错,但是,霁儿誓,罐中根本没有雁来思。” “誓?”程太后忍不住勾唇冷笑,“你的誓言哀家该信吗?” 梅雪霁面沉如水,清亮的目光望进了程太后的双眸深处:“霁儿有确证,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程太后一愣,微微蹙起双眉道,“什么确证?” 梅雪霁双手按地,磕了一个头道:“请太后娘娘恩准霁儿上前,证据……就在霁儿手心里。” 程太后犹豫了一下,半晌方点了点头,吩咐身侧的碧泱和碧烟道:“快去,将梅小主搀扶到哀家跟前来。” 碧泱等答应一声,快步走过来,将梅雪霁小心扶起。饶是慢慢起身,长跪的梅雪霁还是感到了一阵气虚心悸,她咬紧牙关,强作镇定地走到程太后面前,将手上裹着的素帛层层打开,露出了掌心青紫的伤痕。 “这是?”程太后望着伤痕边那些青紫亮的水泡,心内不禁有些讶异。 梅雪霁不答,从怀中取出一方包裹好的碧色丝帕,将丝帕展开,露出了里面一片小小的白色薄胎磁片。 程太后又是一愣,双目中露出几许迷茫:“这又是什么?” 梅雪霁淡然笑道:“这就是瑾美人死前用过的那只碗的碎片,霁儿去清乐宫拜祭她时,偶然在她床下捡到了它,为此还不慎割破了自己的手……”她说着,将自己的掌心伸到太后眼前,“太后请看,霁儿的掌心上遍布青紫的血泡,这说明,那只碗上,被人涂了一种剧毒。如果霁儿没有猜错的话,这种毒名叫青龙草,比起雁来思来毒性何止百倍!服下雁来思,尚可保一日性命,而这种青龙草,却是断肠刮肚,让人即刻丧命!” 她的话,如同巨石入海,在程太后心中掀起千层巨浪。依稀的,她回想起当日事,太医院院判柳思骋在验出青梅罐中的雁来思后,在她面前说过的那句话。 “这罐中掺有雁来思不错,不过,微臣以为,雁来思的毒性尚不及此……” 当时她急怒攻心,对他后面的半句话根本没放在心上。如今想来……却让她不由得暗自惊惧。莫非,真如霁丫头所言,投毒者另有人在,这宫闱之中,果然隐藏着惊天的阴谋和暗算? 心,在胸腔内剧烈地跳动着,她抬起眼帘,目光停驻在梅雪霁的脸上。此时的她,青丝斜挽,一身素衣白裙,益衬得她肤若凝脂,莹洁如雪。她直直地伫立着,明澈清亮的双眸中含着几许不屈和倔强,纵然纤弱娉婷,却仿佛寒风中一株怒放的白梅,从骨子里沁出了刚强。 程太后低低慨叹一声,抿紧了自己的双唇。 春节到了,先祝各位牛年吉祥,事事顺意! 其次呵呵,也想为自己请个小假。节日期间,也许会很忙顾不上更新。有空影月会码字的,但若真的没空对不住了,各位年后再见吧! 蜡炬成灰泪始干(三) 难怪灏儿如此倾心,眼前这位姓梅的小女子,相较宫中其他嫔妃而言,倒真是不同。娇憨中不乏心机,柔弱里带着坚强,面对如此逆境、面对她太后的凤威,她却能不卑不亢、不惧不乱,生生地让人心生怜惜却又暗自钦佩。 照理,这样的女子才是灏儿的良配啊…… 然而,又正是这样的女子才最危险。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正是她的美好,独占了帝王的心。但是,焉知这倾世的红颜不是误国的毒药? 自从灏儿有了她,原本平静的宫苑风波不断,嫔妃们死的死、贬的贬,好容易有了龙裔,却接二连三地保不住。连带朝廷也不得安宁,大臣们因着各自的裙带瓜葛,人人不安,进而有了联袂罢朝…… 这种种,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她! 想到这里,程太后垂下眼帘,唇边淡淡地浮起一丝笑意。 “霁丫头,”她向梅雪霁招”,“你到哀家跟前来。” 梅雪霁微愣了一下,迈步向前,屈身蹲在了程太后膝旁。 程太后伸出两只套着赤金八宝护甲的手指轻轻抬起了她的下颌,一双深邃而清澈的眸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仿佛要从她的眼眸深处一直望入她的心底。蓦地,头上仙人骑凤衔珠步摇一晃,在程太后的脸上投下了一道淡淡的阴影。 “告诉我……”她声音低柔,带着几分催眠的意味,“你爱皇上吗?” 梅雪霁迎着她的目光,毫不犹豫地点头:“爱。” “那么,若是有朝一日,你的爱会让他失去一切,你舍得吗?” 她的话仿佛阴冷寒彻的风,让梅雪霁的心蓦然一颤。她睁大眼,紧紧地盯着眼前这张端丽慈祥的面庞。 “太后娘娘……” 程太后微笑,松开了捏住她下颌的手:“你还没有回答我。” 梅雪霁垂下眼帘,用齿间咬住自己的下唇:“霁儿舍不得,也绝不会允许自己成为他的羁绊。” 程太后眸光闪亮,笑着用手轻抚她的面颊:“好孩子,哀家没有看错你。”她说着,将梅雪霁轻轻搀扶起来,攥住她的指尖在掌心里轻握着。 “对了,哀家忽然想起哀家的寝殿里种着几盆金边茶梅,这些日子恰巧开了花,十分讨人喜欢,但哀家又嫌它树形不美,召了上林苑的嬷嬷来修整,却横竖不称心。你不是擅长摆弄花木吗,不如替哀家看看,怎么才能造出些遒劲的姿态来?” 梅雪霁低眉裣衽道:“霁儿尽力便是。” 程太后口中满意地“嗯”了一声,回头吩咐碧泱道:“带着梅小主去寝殿吧,小心伺候着。” “是。”碧泱低应着,扶着梅雪霁进了里间。 寝殿之内,燃着芬芳宁神的沉香。袅袅的白烟从紫金瑞兽熏炉中升腾而起,在帷帐珠帘之间氤氲缭绕,让人依稀心生入梦之感。 梅雪霁凭窗坐着,面前的紫檀八仙桌上,摆了六、七盆盛开的茶梅,或姹紫、或嫣红,清香馥郁、娇美欲滴。她用剪刀修去了多余的枝叶,又用丝带将歪斜的枝杈矫正,松了根下的土,再用指尖蘸了清水轻轻洒落在叶上。做完这一切之后,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背上已然腻了一层薄汗。 云母屏风烛影深 云母屏风烛影深 碧泱端来水盆巾帕,梅雪霁在温水中净了手,接过碧泱递过来的丝帕擦干,含笑道了声:“多谢。” 碧泱抬起头瞥了她一眼,嘴唇轻抿着,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梅雪霁瞧着她欲言又止的摸样,不由有些纳闷,联想起方才与程太后的一番对话,心中更是忐忑纠结。 一开始,太后娘娘气势汹汹,指责她祸乱朝纲,害死瑾美人母子,经她一番辩解之后,却忽然云开雾散,和颜悦色。难道,她真的相信了她的话,相信了她的清白? “……若是有朝一日,你的爱会让他失去一切,你舍得吗……” 她最后的那一句话中,到底蕴藏了怎样的含义? 难道,云灏真的会为了她失去一切吗? 云灏…… 心,蓦然抽紧,梅雪霁顿时焦虑了起来。不行,她不能再故作平静地坐在这里,她要马上去见云灏,告诉他今天生的一切…… 想到这里,她霍地起身来道:“碧泱姐姐,花木修剪好,我该回去了。不知太后娘娘可还在宫里?我这就去向她道辞。” 碧泱一愣,慌忙拦着她道:“小主再坐坐吧,忙了半天,还没给您奉茶呢,一会儿太后娘娘知道了,一定会怪罪奴婢失礼。” 梅雪霁摇头道:“不妨事,我有些乏了,想回宫歇着,改日再来讨扰。” 碧泱用力按住她道:“无论如何,先饮了茶再走不迟,太后娘娘吩咐了,要奴婢沏上小主最爱的茉莉香片伺候,小主不给奴婢薄面可以,可太后娘娘的懿旨……” “唉…….”梅雪霁无奈苦笑,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好吧,劳烦姐姐了。” 碧泱莞尔一笑,转身翩然出了屋,过了不久,端来托盘茶具搁在雕漆嵌贝的小几上冲泡起茶来。转瞬之间,芳香的茉莉花味道飘逸开来,驱散了原本馥郁的沉香气息。 梅雪霁端过茶盅,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吹去水面的浮沫,呷了一小口,但觉清甜的花香从齿间沁入,一直弥漫至肺腑,胸臆间所有郁结的浊气顿时一扫,整个人不觉神清气爽。 她放下茶盅,展眉笑道:“真香,果然好茶。” 碧泱看她一眼,唇边挂着微笑:“小主既然喜欢,不妨……” 正说到这里,忽听外间传来一声传报:“圣驾到!” 梅雪霁心头一跳,下意识地立起身来,却被碧泱轻轻按住。 “小主且别忙着出去,”碧泱凑近她的耳侧,压低了声音道,“太后娘娘也许要同陛下商议些什么,咱们不便打搅,不如先等一等。” 梅雪霁侧过头,却见碧泱眉尖微蹙,闪烁的双眸间似乎蕴藏着无限意味。她迷惑着,却又不由自主地依从了她,静静地坐在原地,侧耳倾听外间的声响。 囊囊的靴声响彻在殿宇之内,一步一步,带着匆促和坚定。 “儿臣拜见母后。”云灏的声音隔着屏风和帘幕传来,仿佛温柔而熟悉的指,在她心弦上轻轻一抚。 云母屏风烛影深(二) “呵呵,”太后笑道,“灏儿平身吧。见了母后何必多礼?” “谢母后,”一阵窸窸窣窣衣袍轻响过后,齐云灏的声音再度传来:“不知母后传唤儿臣所为何事?” 程太后略微一顿,随即不动声色地道:“今日母后隐约听得一个消息,说是朝堂上群臣之中倒有一半已然连着三日不上朝了,不知是真是假?” “是真的。”齐云灏的声音淡然无波。 “那么,灏儿有何应对?” 齐云灏沉默片刻,冷笑一声道:“儿臣已将带头生事之人降罪拘捕,明日起想必一切风波皆会平息。” “降罪拘捕!”程太后提高了嗓音,“灏儿拘捕了谁?” “禄王齐云渺、太傅刘奉台、前丞相秦舒……” “渺儿……”程太后倒吸一口凉气,声音中带着难抑的愤懑,“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不惜将自己的兄弟降罪入狱?” “母后……” “别说了!”程太后打断他,“渺儿虽然惫懒不羁,到底还是你父皇的儿子、我天启身份尊贵的王爷!他犯了什么罪,值得你如此兴师动众,痛下狠手?……哼,别以为母后深居内宫耳目闭塞,据我所知,群臣罢朝的根源不过是要你除掉身边的妖孽,那个女人搅得朝野上下、深宫内外波澜四起,诡异之事不绝,莫说渺儿和大臣们,就连母后也欲将之逐出后宫……难道,你还要将母后降罪不成?” 齐云灏又是一阵沉默,再开口时,声音已然变得冷硬如铁:“儿臣不敢。儿臣之所以下旨拘捕禄王,是因为他鼓动群臣对抗朝廷,伺机犯上作乱。狼子野心,其心可诛!母后向来睿智明理,想必不会为了亲情而罔顾国之大节…….”说到此处,他停顿了一下,微微叹息一声道:“说到霁儿,她是儿臣的妻子,不是妖孽,也不是祸水,儿臣不允许有人诋毁她……退一万步讲,即便她是妖、是祸水,儿臣也不在乎,要与她相守一生,不离不弃!” “当啷”一声脆响传来,仿佛是什么东西被摔成了碎片。 梅雪霁蓦地站起身来,急急走到门边却又停住脚步,默默将头斜靠在门框上,泪水仿佛断线的珠子一般扑簌簌地落满了衣襟。 碧泱望着她苍白如纸的面庞,不由低叹一声,走上前去扶住她微微乱颤的身子,张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耳边,太后愤怒的声音如同呼啸凛冽的寒风,生生地撞击在人的心间。 “……好!好一位情深似海的帝王!在你心中,便只装得下一个女人吗?为了她,你竟然罔顾列祖列宗、罔顾先皇、罔顾江山万民……莫非你忘了,先祖打下江山何等不易?父皇母后辛苦守业又是怎样的艰难?好容易将一片太平盛世交到你手上,却被你**熏心、是非不辨,轻轻松松地就这样断送掉吗?母后为你怀胎十月,自幼教你读书识理、扶你登上皇位,难道,为的就是替天启迎来这样一位君主?!” 云母屏风烛影深(三) “灏儿,”太后轻舒一口气,声音缓和了下来,“母后知道你心中不舍。但是,牺牲一个女子,却能保住我天启的江山稳固,身为君王,孰轻孰重你要掂量清楚……何况,母后并不是要你赐死霁丫头,要的只是将她打入冷宫,幽囚一生;抑或,以妖孽之名逐出宫去,远远地送至境外,一辈子不再出现在你面前。也许,这样就可以除去朝野上下的非议和混乱……” “不!”齐云灏打断她,声音低哑而暗沉,隐约带着愤怒的轻颤,“霁儿并没有做错什么,朕绝不会伤害她!” 太后沉默。 死寂,笼罩在承恩殿上空。阴郁而紧张的空气,仿佛一张厚重的网,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凤椅上端坐的太后、玉阶下伫立的君王、门内的斜倚的梅雪霁,各自沉浸在无边无涯的思绪之中,心乱如麻…… 良久,忽听太后冷冷一笑:“别以为哀家只生了你这一个儿子,你便可以高枕无忧。为了天启的江山社稷,哀家可以立了你,照样也可以……” 她顿了一下,从齿间狠狠挤出了三个字,“废了你!” 齐云灏深吸一口气,淡淡地笑了:“就依母后吧。其实,这个皇帝……朕也是做得厌了,若得卸下重任,从此江湖逍遥,倒也正中下怀……” “吧嗒……” 忽如其来的一声闷响,让摇摇欲坠的的梅雪霁心内又是一颤。她抹一把满脸的泪水,匆忙回过头去,却见身后紫檀八仙桌上的一盆金边茶梅不知什么时候跌落在地,灰泥伴着零落的花叶溅得到处都是。 “怎么回事?”殿前,传来太后威严的声音。 碧泱赶紧凑前一步,对着门外道:“启禀太后娘娘,是奴婢该死,失手打翻了花盆,望太后娘娘恕罪。” “罢了,”太后低叹一声,“收拾了吧。” “是。”碧泱低应一声,回过身来。却见梅雪霁仿佛牵线的木偶一般缓缓地向另一侧的角门走去。画梁上悬着的几盏淡墨山水宫灯把淡淡的光晕笼罩在她身上,将她纤弱的影子拉得益细长。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着,仿佛一缕孤魂,寻不到投奔的方向。 “您这是要去哪儿?”碧泱赶上前去伸手要搀扶她,却被她轻轻地甩开了。 “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她回眸一笑,璀璨的容光霎时照耀满室。 那一边,齐云灏的耳边隐约飘过一个熟悉的声音,仿佛纤细的指尖,拨得他心弦一颤。待侧耳细听,却再没了声息。他蹙起眉,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但见帷幕重重,悄掩着寂静的宫室。 “里面是谁?”他回过头,投向母亲的目光中含着几许疑惑。 程太后垂下眼,唇边隐隐地挂上了一缕微笑:“是碧泱和碧烟这两个奴婢,毛手毛脚地,打碎了哀家的花盆。” “哦。”齐云灏漫应着,莫名悬起的心稍稍放松。 “灏儿,”太后深深地凝望他,“告诉母后,你真的不想做皇帝了吗?” 齐云灏抬起头,脸上漾起一丝苦笑:“对儿臣来说,为帝毫无乐趣可言,有的只是责任和羁绊,即便是心爱的妻子,都无法护佑……” 长河渐落晓星沉 长河渐落晓星沉 “哼……”程太后切齿冷笑,“说来说去,还是为了她,为了这红颜祸水!” 齐云灏眯起眼,内心踌躇良久,方紧紧地握住了身侧的拳头:“母后说错了,霁儿不是红颜祸水,所谓的‘祸水’另有人在,而将她引入宫内的,正是母后您自己!” “你说的是谁?”程太后蓦然一惊,情不自禁地从椅子上欠起身来。 齐云灏迎上她的目光,俊美清朗的脸庞上带着几分刚毅的决绝。 “请母后遣退左右,此事隐秘,朕不想传扬开去……” 掬月宫。 五福如意银钩斜挽着如云似雾的淡金色窗帷。窗外,是一株盛开的红梅。清冷的月辉穿过层云,静静地播洒在花枝上,仿佛是洁白的积雪,在夜色中散放着幽冷的寒香。 侍琴用托盘托着一盏薏米燕窝粥轻手轻脚地步入寝殿,湘裙下的一双莲勾踏在碧绿色的芙蓉折枝地毯上,几乎听不到一丝声响。间或,重重的雪菱纱幕间低垂的水晶珠帘被她的脚步荡起,出“叮”的一声冰玉撞击之声,将斜倚在紫檀千工床上愣的人儿蓦然惊醒,投过来的目光却似笼罩着一层云雾,不复往日的清亮明澈。 “主子,”侍琴努力压抑着心头涌起的一丝疼痛,咧开嘴温柔地笑了,“刚炖好的燕窝,您多少用一些吧。从午后到现在,您还没用过膳呢。” 梅雪霁条件反射地一笑,却不说什么,幽暗的目光穿过她,投向了远方的某处。 “主子……”侍琴哽咽着,抑制不住地鼻子酸。 她的主子这是怎么啦?从太后的承恩殿出来,她仿佛失去了三魂七魄,就这样痴痴愣愣的靠在榻上,跟她说什么都不理,问她什么也不回答。 一会儿陛下回来了,还不知道要急成什么样子呢…… 侍琴叹息着,将托盘中的镶银琉璃碗搁在榻边的琥珀几上。蹲下身,她轻轻将梅雪霁搁在膝间的手握在掌心,那只手纤长细腻,却仿佛一块寒冰,觉不出一丝温度。 “主子,您这是怎么啦?”侍琴低声问着,温热的泪顺着她的眼角滑落下来,“吧嗒”一声滴溅在梅雪霁的手背上,绽开了透明的水花。 梅雪霁身子一颤,缓缓地抬起头。窗外,一阵寒风蓦然吹送进来,将轻薄的窗纱高高撩起,稀疏的梅影晃动,清冷的花香伴着寒气,稍稍驱散了室内的温暖。 侍琴呀地一声站起来,转过身想去关上窗户,刚走几步,却听得身后传来梅雪霁的声音。 “屋子里太闷了,还是开着吧。” 侍琴微愣,脚步不由收拢。眼角的余光瞥见窗前仙鹤衔芝青铜灯台上的烛光忽地一跳,火苗窜得极高,室内顿时亮如白昼,与此同时,窗外的月色却霎然黯淡了去。 长河渐落晓星沉(二) 夜,漆黑如墨。寒风夹带着尖锐的呼啸刮过窗前的梅树,间或有“嘎吱”一声传来,却是被风折断的花枝出的脆响,在沉寂的夜色中分外使人心惊。 远远地,传来铿锵的锣鼓声。一声、一声,隐约而急促,仿佛是悄然入梦的凄风冷雨,生生地让人心绪无踪。 “怎么啦?”梅雪霁望着窗外忽然沉暗的夜色,脸上带着浓浓的迷惑。 “天狗食月。”侍琴叹息”声,伸手解下银钩,将淡金色的窗纱放了下来。 “哦……”梅雪霁低喃了一声,双手环住了自己的膝头。 月全食。 当太阳、地球、月球三者恰好或几乎运行在同一条直线上时,太阳射到月球上的光线便会部分或完全地被地球掩盖,于是就产生了月食。这个于二十一世纪已经被普遍认知的自然现象,在蒙昧的古代,却足以引起人们的不解与惊惶。他们编出了天狗的传说,为怕天上的月亮永远消失,还拼命地敲锣击鼓、燃放爆竹来赶跑天狗。 蒙昧的古代…… 梅雪霁将头靠在手臂上,不由得苦笑起来。 说什么古人蒙昧,她差一点忘了,眼下的自己也身处其间,成了古人中的一员。 穿越,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三年前,在博物馆中满怀兴奋和忐忑登上这张紫檀千工床的她,如何会想到自己的一缕魂魄会被它带领着来到天启,来到云灏的国度,在这里找到了一生的挚爱…… 抑制了许久的泪在眼眶中汹涌,她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匆匆地扬起脸,努力想眨去眸中的湿润。 抬眼处,忽见帷幔掩映的榻顶隐约地现出了一道乌黑的光晕,细细的,仿佛天边明媚纤丽的娥眉月,淡淡地散放着清辉。 心,在胸腔内霎时停跳,连带呼吸也几乎凝滞。 黑镜子!黑镜子!榻顶的黑镜子…… 当日在博物馆的千工床上,正是这面黑镜子射出的强光夺走了她的魂魄,将她带到天启!如今,她又看见了它,虽然只是一道光边,但是,如果等光芒如同满月般的圆满,是不是就说明…… 她,可以回去了? 回去?她咬住下唇,无意识地深咬,直到舌间漫过一片腥甜,心内的痛苦和酸涩却依旧如潮水般地澎湃不息。 曾几何时,她心心念念地要离开这里,回到属于自己的时代。眼下真的可以回去了,却为何又心痛得无力自拔? 耳边,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无论何时何地,你永远是我齐云灏的娘子,在天启有夫、有子、还有家,逃不掉,你一辈子都休想逃掉……” 不经意间,那个声音仿佛千根银针狠狠地扎在她的心上。 “云灏,”她在心中哀鸣,“我不想逃,我真的不想逃。但是,不逃……却会害了你一生!” 长河渐落晓星沉(三) “……若是有朝一日,你的爱会让他失去一切,你舍得吗?” 她舍得吗? 她如何舍得! 她的云灏是一位好皇帝,登基三年来兢兢业业、励精图治。朝中大小事每必躬亲,对百姓疾苦感同身受。越是与他相守,她越是清楚脚下这片江山在他心目中的分量。 若是因为她,让他放弃了所有的抱负和理想,放弃目前拥有的一切,也许终有一天,他会后悔自己的抉择,而她,也会为成为他的羁绊而痛苦一生! 不,不,她不要这样!她宁愿放弃,也不要拖累他;她宁愿现在痛苦,也不要他将来后悔…… 不知什么时候,侍琴已悄然离去。诺大的寝殿内只剩下她一个人,周遭寂寂,唯有窗外似有似无的锣鼓伴着风声穿林过水,悠悠不绝。 梅雪霁再次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她看见榻顶的那弯浅晕依旧纤细如眉,冷冷的清辉投射下来,照亮了品红色贡缎锦被上银丝细绣的一朵牡丹。 撑起身子,她紧盯了那道幽黑的光弧。 “……带我回去吧,你能够带我来这里,一定也可以带我离开。我要回去,我真的想回去,求你、求你!……” 祷念良久,直到支在身侧的双臂麻,睁大的眼眸酸涩胀痛,榻顶的那道光亮却狭长依旧,毫无一丝变化。 她颓丧而抓狂,低嚎一声,伸出十指紧紧扣住了榻上的锦被。 天啊,为什么、为什么!好容易下了归去的决心、好容易看到了一线光明,为什么到头来还是绝路一条?! 绝路?…… 脑海中忽然火花电石般地一闪,她猛然想起数月前在云隐寺的那个小院中,云昙大师对她说过的那句话。 “老衲既与你有缘,却也不忍走到绝路。唉,届时若果真到了那一步,不妨就回去吧……” 对了,佛珠,那串佛珠! 那串佛珠还在云灏那里,为了怕云昙大师的预言成谶,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将它收藏在贴身佩戴的荷包里,从不取下…… “陛下驾到!”通天拔地的金色雪菱纱帷幔间,传来悠长的通报。 梅雪霁心头一紧,慌忙低下头拭干腮边的泪,整了整衣衫跨下床来。 门外,响起了轻快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和着她的心跳渐渐靠近。 绣着玉兰春晚的轻纱折屏后明黄的衣角一闪,为原本黯淡沉郁的寝殿带来几分光亮。 “霁儿。”他轻唤,高大的身躯在屏风旁立定。俊逸出尘的脸庞带着难掩的憔悴与疲惫,深邃如海的双眸却清亮依旧,柔情如故。 梅雪霁呆立着,睁大眼睛贪婪地盯视着他。他的头、他的眉眼、他的嘴唇,他宽阔的双肩、他修长的手指……他身上的每一分、每一寸,他蹙眉的样子、他微笑的样子、他深情凝望的样子,举手投足、点点滴滴,是那样地亲切熟悉,却又那样地遥远模糊,仿佛……隔了云、隔了雾、隔了前世今生…… 嗟余只影系人间 嗟余只影系人间 两个人就这样遥遥对望着,各自满怀了万千心事,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时间,仿佛涓涓溪流,带着不舍和依恋,从他们身边缓缓淌过。 梅雪霁的心头划过一丝酸痛----若是时间能凝固在这一刻,让她永远沐浴在他深情的目光里,该有多好! 忽然,齐云灏笑了。他靠近她,伸手轻揉她的乌黑的长。 “傻丫头,还看不够吗?放心,咱们有一辈子呢,任你长长久久地看个够……” 汹涌的泪水,终于收煞不住…… 梅雪霁蓦地扑倒在他的怀中,用双臂紧紧地箍住他的腰,仰起脸仓皇地吻住了他。 柔软如花瓣般的唇,带着清甜的气息压住了他的,娇怯的舌固执地顶开他的牙齿,探入了他的口中,一下又一下地拨弄着他的舌尖。齐云灏有瞬间的愣怔,马上低喘一声,伸手环住她,深深地回吻过去。 唇舌交缠,**四溢。在她的甜蜜与娇柔之中,他却依稀品咂到了一丝苦涩的滋味。 他轻轻推开她,双手捧起她的脸,却蓦地现她脸上分明挂着晶莹的泪! “你怎么啦?”他心惊着,用指尖为她抹去腮边的湿润。 梅雪霁垂下眼,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入他的怀中。纤细白皙的指颤抖着摸索到他衣襟开口处的系带,猛地一拉,活结应手而开。她深吸一口气,三拽两扯用力撕扯开他的外袍。 “霁儿!”他低呼,愕然望着她近乎痴狂的举止,心嗵嗵跳着,“……你,你到底怎么啦?” 梅雪霁不答,再次踮起脚尖噙住了他的唇,双手紧紧地攥着他腰间的玉带,将他踉踉跄跄地引至床边。 她满脸飞红、双唇滚烫、一双美目仿佛含了两汪春水,让人不由自主地沉醉。齐云灏喘息着,脑海中,好似燃烧了一团熊熊烈火,火焰蔓延开来,霎时沸腾了他周身的血液。 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用双手轻轻裹住她裸露的双肩:“霁儿,别这样,你……你刚小产不久,我不能……” 梅雪霁的身子蓦然一滞,狼狈地抬起头来,深深地望入他的眼眸。 “你不要我吗,云灏?” “要,当然要,”齐云灏微笑,凑过头去,在她腮边落下温柔的唇印,“你是我的娘子,是和我共度一生的人,我爱惜你,所以不急于一时。我们有的是时间……” 梅雪霁双肩微颤着,拼命用咬紧嘴唇来抑制夺眶而出的泪。 我们有的是时间…… 这句话仿佛锋利的刃,狠狠地割在她的心上。 耳边,齐云灏的喁喁低语仍在延续:“乖,把衣服穿上,小心受凉……今天生了很多事情,听我慢慢告诉你。霁儿,也许从明天起,所有的困顿和烦恼都会烟消云散,我相信终于可以给你真正的快乐和幸福……” “不!”她忽然抬起头,双手攥紧了他的臂膀----快乐和幸福,如果要用他的前程去交换……她不要! 嗟余只影系人间(二) 初亏、食既、食甚、生光、复圆。 贪吃的天狗终于吐出了口中的月亮,久违的清辉再次穿透纱幔,在雕花的窗棱旁投下一片银霜。深夜寂寂,幽蓝色的天幕上,唯有几粒辽远的星星守伴着孤月。月色惆怅,如烟似雾地笼罩着寂寥的宫苑,为凭窗而立的人儿披上了一层柔曼的轻纱。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梅雪霁低吟着,落寞地垂下眼睛。 天荒地老,痴守在时间两端的人,应该可以看见同一轮明月吧? 身后,传来齐云灏匀停的呼吸声。她转过身去,呆呆地凝望着他的睡颜。 此刻的他,酣梦正浓。挺拔的剑眉舒展着,薄唇边隐约含着一弯浅笑。莫非,在梦中他终于放下了心中的千钧重负,得到了片刻的安宁和轻松? 梅雪霁走近他,缓缓地在榻边蹲下身,用指尖摩挲着他紧抿的唇瓣。熟悉的温暖气息轻喷在她指背上,带来阵阵令人心悸的**。 心,蓦地抽搐了一下,泪水再次扑簌簌地滚落了下来。 方才,他将她搂在怀中,兴致勃勃地要告诉她今日所生的事情。而她,却怀着莫名的惊恐,一次又一次打断他的话。她怕,怕从他口中再次听到不顾一切的取舍,怕被他如海的深情搅乱了决绝的心…… 终于,他什么也没有说出口,拥着她进”入了梦乡。看来,这一天他和她一样,经历了太多的事情,身心疲累已极。看着他微陷的双颊和苍白的唇色,她的心隐隐地作痛。如果没有她、如果不爱她,想必,他不会经历这样的忧烦和困扰;想必,他还会是那个意气风、笑拥江山的少年君王…… 头顶,忽然闪现一线光明。梅雪霁抬起眼,却见方才还细如弯眉的黑色柔晕,眼下却已然舒展开来,仿佛一只晶亮的小船,在层层纱幔间徜徉。有一道光芒从榻顶直射下来,正好照在齐云灏腰间的锦被上,从被中也有一缕柔光轻轻泛起,与之遥遥呼应。 心,在胸腔内猛地一跳,她咬住唇,用颤抖的指轻轻掀开他身上的锦被。柔光更亮了,那光的源头,便是他腰间的一角凸起。梅雪霁屏住气,小心翼翼地解开他腰侧的系带,将他的衣襟缓缓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玉色的小小荷包。荷包上用粉红的丝线绣着一丛蔷薇和穿花而过的大小蝴蝶,针脚疏朗,带着几分憨拙。 鼻子蓦然一酸,热泪又静静地落下----这荷包,还是她亲手为他绣的啊。虽然粗劣,他却爱若珍宝,每日里佩戴从不离身。云昙大师所赠的那串佛珠,想必就收藏在里面…… 忽如其来的寒冷,让齐云灏微微蹙起了眉。他翻侧过来,将身子蜷缩成一团。梅雪霁拭干泪,咬牙从他身上解下荷包,匆匆为他掩上锦被。 荷包展处,流光璀璨。淡金色的佛珠仿佛灿烂的星斗,照耀满室生辉。于此同时,榻顶的光弧霎然开朗,转瞬间汇成圆满的一团。 嗟余只影系人间(三) 颤抖的手,从荷包中取出佛珠,努力良久,才将它套上手腕。立刻,珠光、镜影交相辉映,幽暗的寝殿顿时亮如白昼。 齐云灏眼睫微颤,喃喃地嘟哝着,终于在刺目的强光中惊醒。双目睁处,正好看见戴在梅雪霁皓腕上的一串晶亮。片刻的茫然过后,焦灼和震惊仿佛一团火,烧去了他脑海中最后一丝困倦。他低呼一声,扑过来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你怎么又戴上它了?快,快拿下来!”他急急地催促着,用手去撸她腕上的佛珠。谁料,那佛珠却仿佛生根一般,纵然用尽全力,依旧脱不下来。 “云灏……”梅雪霁轻唤着,泪水在眼眸中打转,“你别忙,先听我说……” 齐云灏抬起脸,眼眸中布满了鲜红的血丝:“霁儿……霁儿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梅雪霁咬住唇,伸手抚去他额角的细汗:“霁儿要走了,回到霁儿的世界,不再拖累你,你……好好地做回你的明君吧,天启需要你,别为了我放弃你的江山子民……” “啊……”齐云灏倒吸一口凉气,胸臆间顿时涨满了焦虑,伸出双臂,他紧紧地攥住她的肩膀,不顾一切地摇晃着,“混话!说什么混话!你没有拖累我,没有!……你知道吗,所有的事端都是宜妃精心策划的,她是花剌的公主,来天启就是为了报十年前的杀父之仇!现在,她死了,她死了……霁儿,你听见吗?她死了!所有的阴谋和障碍都消失了,连母后都知道了真相,不会再为难我们。为什么你还要走?……” 梅雪霁如被雷击,睁大眼睛望着他被愤怒涨红的脸,喜悦,忽然如同潮水一般在心头泛滥开来。她笑,噙着泪花轻笑出声。脑海中灵光一闪,她顿时清醒了,急急地伸出手去,要脱下腕上金色的佛珠。 忽然,榻顶一片光明。隐隐有一阵狂风呼啸着包裹住她,她仿佛一株无助的纤草,被疾风连根拔起,朝着头顶的那一团光亮飞去。 “霁儿!”齐云灏狂呼,张开臂膀死死抱住了眼前的人儿。熟悉的温暖,熟悉的体香,让他极度惊恐的心稍稍得到了一丝宽慰。他抬起眼,却蓦然现有一缕浅红色的柔光慢慢从他怀中升起,仿佛一缕轻烟,袅袅上扬。轻烟中,依稀有一个娉婷的身影,对着他含睇凝望。那滚落在腮边的一点晶亮,莫非…… 是泪? 寝殿内,回响着那个熟悉而悲凉的声音:“来不及了,云灏,来不及了……记住,我不是梅雪霁,我的名字叫……洛雨季……” 呼吸停止了,心跳停止了,连带思想也停止了。齐云灏猛地立起身来,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抓住她,抓住那转瞬将逝的一缕轻烟! 然而,他抓到的,却是虚空。摊开手掌,在掌心灼烧着他的,是一粒滚烫的泪…… 齐云灏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丝浅红消失在榻顶的光影之中,心,在这一刻裂成了千万个碎片。怀中,依旧是他深深爱恋的女子,然而此刻,那双泉水般清亮的眸子却被遮盖在沉沉的长睫之下,任他呼断肝肠,却无法再向他含情凝望。 “霁儿!”齐云灏嘶哑的吼声穿越重重夜幕,回荡在琼楼玉宇之间,惊醒了沉睡中的宫苑,“……不管你是谁,不许走,不许走!你答应过要与我相守一生,难道你忘了吗?回来……我不会放弃,绝不会!纵然只剩下一口气,我也要等你回来……” 父母 父母 “霁儿别走……回来……回来……” 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雾色,仿佛垂挂于天地间的纱幔,漫飞飘舞着。一声又一声的呼唤,悠远而苍茫,带着痛彻心扉的沙哑萦绕在耳畔。 “云灏……”梅雪霁低唤,努力地伸出手去,想要掀开遮目的雾帘,寻觅那个深刻在她心头的身影。 身侧的手指微微勾动了一下,紧闭的黑色睫毛也开始颤动。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兴奋的声音。 “她醒了,她醒了!……雨季醒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从头侧响起,渐渐地跑远了开去。 “雨季?”梅雪霁蹙了蹙眉,“她说的雨季是谁?莫非……” 一阵抑制不住的心悸蓦然袭来,她挣扎良久,终于睁开了眼睛。 白色。 和方才一样,触目所及的依旧是雪一般的白色。白色的墙、白色的窗台、白色的布帘、白色的日光灯…… 心,蓦然一撞----日光灯?!难道说,难道说……. 还没等她细想,忽然只听“嗵”的一声,屋角的门被重重地撞开了。紧接着,又是“啪”地一下,好像是什么东西砸在地上裂成了碎片,一团烟灰色的身影夹带着疾风扑到了她的面前。 “雨季,雨季!”熟悉的声音在耳边炸响着,带着难抑的兴奋和激动,将原本静谧空旷的房间霎时填充得满满的。 梅雪霁吃力地睁大眼,朝着头侧那个泛着光亮的面孔望去。 细眉、薄唇、亮泽的弯月眼,白皙细腻的皮肤,蓬松的卷服帖地拢在耳后,裁剪得体的烟灰色一字领衬衫上散着优雅的绿茶香水味…… “雨季,我的孩子,我的宝贝……”她低唤着蹲下身来,将嘴唇贴在梅雪霁----不,洛雨季的手背上。一行温热的泪顺着她的眼角滴落在枕边,瞬间被吸入雪白的枕套,留下浅浅的一团水晕。 “妈妈……”洛雨季心头一暖,眼眶也霎时间红了。 “嗵嗵嗵嗵……” 又有匆促的脚步声从门边响起,带着急切和喜悦。 妈妈吸了吸鼻子,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拭干眼角,头也不回地说:“翟青,快来看,咱们的女儿终于醒了!” 面前的人影又是一晃,在妈妈的身后,霎时多了一个人。那个人俯下身来紧盯着她,金边细框的眼镜后闪烁着几点泪光。 “孩子,”他的声音哽咽着,将温暖的手掌轻贴在她的脸颊上,“太好了,医生说你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了,爸爸一直不信,爸爸坚信你会醒的……你果然醒了,太好了……” “爸爸。”洛雨霁轻唤一声,嘴角尝到了几许咸涩。她睁大眼睛,望着面前这两张令她熟悉而陌生的面孔----爸爸、妈妈……久违了。这两个称呼,仿佛已经距离她很遥远,远得……如同隔绝了一世一生。 忽然,她的心头一跳。 “爸爸,妈妈,你们?!”她的目光在他们两人间流转,眼眸中闪烁着几分期冀和喜悦。 父母(二) 爸爸和妈妈微愣着对视了一眼,片刻之后才明白了洛雨季的意思,脸上都不约而同地现出了尴尬。 “呃……我们没有。”妈妈说着,双颊瞬间掠过一丝晕红。 “嗯,我们……依旧分开,只不过为了你,常常在这里碰面。”爸爸的话中带着几分艰涩。 “哦,我明白了。”洛雨季不由自主地低叹一声,默默垂下了眼帘----多年前父母离婚,她被判给了妈妈。多少次,她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祈祷一家三口终有团圆的一天。看来,上天并没有听到她的祷告,父母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因为她的离去而稍有改变…… “咳咳……”身后,传来几声轻微的咳嗽。 妈妈站起身,微微地侧过头去:“你来啦。”她轻轻地说着,双眸间罩上了一层光彩。 在她身后,站着一位四十多岁的高大男子,雪白的医生长袍烫得慰贴笔挺,修长白皙的十指交握着,清俊的脸上带着浓浓的书卷气。他微笑着看了妈妈一眼,唇边浮起淡淡的笑。 “看你,女儿醒了是好事,怎么哭成这样?”他微嗔着从床头柜的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递到妈妈手里。 妈妈笑了笑,有些害羞地接过纸巾,拭干了脸上残存的泪痕。 那个男人走到洛雨季身边,低下头去仔细查看了床头的仪表,脸上浮起了满意的笑:“嗯,不错,看来一切指标正常,真是一个奇迹!”他回头又将目光投向妈妈,“虹云,一会儿我让护士送她去彻底检查一下,你要不要也陪着一起去?” “要。”妈妈答应着,侧过头望了爸爸一眼,眼中带着几分期冀,“翟青,你也陪着雨季一起去吧。” “我……”爸爸迟疑了一下,有些为难地摇了摇头,“我可能不行,家里还有事,等一下要赶回去。” 妈妈“哼”了一声,脸色霎时变了。她狠狠地瞪了爸爸一眼,愤怒,仿佛一团火在她的双眸中闪转跳跃。 “你跟我出来一下,我不想在女儿面前和你吵!”她说着,断然回过身,迈步朝门外走去。 “虹云,冷静点……”那医生摸样的男人低唤着,紧跟着追出了门。 爸爸无奈地叹息着,朝洛雨季扬起一弯温暖的笑:“雨季,好好休息,爸爸……明天再来看你。” 洛雨季垂下眼,向父亲报以微笑:“好的。” 爸爸点点头,转身离去。 病房里终于安静了下来。洛雨季闭上双眼,听任泪水仿佛决堤的浪涛般汹涌而出,濡湿了枕边头。 自从苏醒之后,她的耳边一直喧闹着,充斥了嘈杂和悲喜。眼下,她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品味那镌刻在心底深深的痛楚。 “云灏……”她咬住唇,将身子紧紧地蜷缩起来,“我不要回来……我要留在天启,留在你的身边……” 她一遍一遍地说着,紧攥着被角的指尖上几乎倾尽了全身的力。 良久,身侧又有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紧接着,一方湛蓝色带着清淡薄荷气息的手帕递到了眼前。 “能不能告诉我,云灏是谁?”一个好听的男声,带着温柔和沉稳在耳边响起。 洛雨季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止不住地抬起眼来,望着那个递给她手帕的人。 父母(三) 二十七八岁上下的年纪,身材修长而挺拔。一头修剪合宜的短,衬得他帅气的面庞分外清爽。湖蓝色的细布牛仔裤,白衬衫的袖口微微挽起,随意中带着精致和潇洒。一缕阳光穿过窗户斜斜地投射在他的脸上,他就在那一片和煦的橙色光芒中对她沉静地笑着。 洛雨季蹙起眉,内心顿生一种被**的恼怒。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她冷冷地说着,推开他拿着手帕的手,飞快地用手背抹干了脸上的泪。 那个男人笑了,目光清亮,带着几分纵容和怜惜。 “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你叫洛雨季,是高二的学生,三个星期前你被现沉睡在省博物馆的千工床上,其后被送入医院,一直昏迷至今……” “三个星期?”洛雨季震惊着,陷入了一片茫然。 两个时空,两个世界。她在天启呆了三年,而在现代,却变成了短短的三周,时间的转换竟然是如此的莫测吗?那么…… 她垂下眼,心不由得砰然而跳----现代的一天,相当于天启的五十二天;而现代的一年,在天启却成了漫长的五十二年…… 尘世变幻,沧海桑田。 即使有一天她真的能够回到天启,或许,见到的将会是数十年后耄耋之龄的云灏,儿孙绕膝,老弱衰病。纵然面对她,他的脸上有的也只是恍惚和茫然,把她当作多年前的一个苍白的梦,遥远无踪…… 又或许,等她回到天启,却错过了他的时代,根本就赶不上再见他一面…… 突如其来的痛仿佛尖锐的芒刺,深深地扎在洛雨季的心头。她嗵地一下坐起来,不顾一切地拔下额头、手臂上各色各样的线头,翻身下了床。内心,有一个声音在呐喊着,嘶哑而疯狂,盖住了周遭所有的声响。 “……云灏,等我,等我……不要老、不要死,等我……” “哎,你还不能……”陌生男子被她忽如其来的举止吓了一跳,伸手想拦住她,却被她狠狠地推开。 双足落地的一刻,钻心的剧痛伴随着晕眩向她狠狠袭来。她眼前一黑,禁不住坠坠欲倒。身侧,立即有一双大手扶住了她的臂膀,将她的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 心,有一刻因着他的温暖而稍静。但是很快,焦灼和恐惧又攫取了她全部的意志。 不行,她不能在这里耽搁,时不我待,她要想办法赶快回天启,回到云灏的身边! 深深地喘息一声,她再次推开了那双手,咬紧牙关向门外走去。出了病房,外面是长长的走廊。时值中午,走廊两边所有的病房都关着门,静悄悄地看不到一个人影。迈开步子,她急急地朝前走着,脑海里依稀只有一个方向----西湖边、省博物馆、历代家具展馆、紫檀千工床…… 云灏的床! 是它,将她带入天启,又将她带回了现代。也许,也只有它,是她通往云灏身边唯一的路! 失落 失落 走廊的尽头,是一个小小的开水房。不断有淡薄的水气从敞开的门内飘散而出,袅袅地升腾到天花板上。依稀的,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带着极力压抑的怒气,声声地刺激着洛雨季的耳膜。 “……好,好,我算是明白了!洛翟青,原来在你心目中只有那个女人肚子里的才是你的亲生骨肉,雨季对你来说只不过是邻居家的孩子,或者,连邻居的孩子都不如!”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另一个声音显得颇为不耐烦,“不管陈琳生的是男是女,雨季都是我心爱的女儿。我怎么会对她不管不顾?……只不过,每家有每家的事,陈琳最近查出来胎位不正,这些天也需要人照顾,我能怎么样?只能这样两头跑,我也累啊……” “嗤,活该!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你一把年纪春心不死,要觅娇妻、生稚子,狠心绝情抛下雨季、抛下家庭……” 洛雨季停下脚步,在门边立定。在这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之前,回到了那些令她痛苦而难眠的夜晚。父母无情而尖刻的争吵仿佛成千上万株细小的针,从门的缝里,从窗的缝里,甚至从她紧捂住双耳的手指缝里不断地钻进来,折磨着她的神经,蚕食着她的快乐。她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却依然无法挡住那无处不在的魔咒…… “你非要像从前一样,把所有的脏水都泼在我身上吗?”爸爸冷冷地说着,毫不掩饰他情绪中的愤怒,“你以为你是圣母,你自己的行为无可挑剔吗?……哼,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三个星期以来,你借着照顾雨季,和你身边的这个林医生眉来眼去,关系暧昧。我再婚被你说成春心不死,那你呢,你和他又算什么?深闺寂寞?填补空虚?” “洛翟青,你这个混蛋!”妈妈的尖叫伴随着瓷器的破碎声扑面而来。 爸爸闷闷地呻吟一声,紧接着仿佛有什么东西沉重地砸在地上。 嘈杂混乱中,夹杂着另一个男人焦灼的劝慰:“冷静点,虹云,咱们别理他……” 洛雨季站在门边,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一双手握成了坚硬的拳头,却依旧无法挡住浑身上下仿若筛糠般的乱抖。她把头靠在门框上,大颗大颗的泪顺着眼角不断滴落下来,在铺着白色瓷砖的地上汇成了细流。 隐约地,耳边传来一声轻叹。一只温暖的大手伸过来,将她冰凉的拳头包裹其间。 “跟我走吧,别呆在这里。”那个人在她身后低低地说了一句,不由分说地牵起她的手向前走去。 洛雨季木然地朝他看了一眼,白衬衣,牛仔裤----那个刚才自称认识她的男人,他是谁?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可以任由他带走自己吗?他要将她带去哪里? 在电梯口,洛雨季站住了,用力试图抽回自己的手。 “怎么了?”那人回过头,好看的眉毛微微扬起。 “我……我不认识你。”洛雨季别过脸,不让他看见自己哭红的双眼。 “哦,”他笑了,露出了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是我不好,忘了介绍自己。”他说着,朝洛雨季伸出右手,“你好,认识一下吧。我叫谢宇燃,是省博的工作人员。你昏迷的那天刚好我值班,是我把你送进医院的。” 失落(二) “省博?”洛雨季的心嗵地一跳,禁不住抬起眼来盯紧了他,“你在那里工作?” “对,认识你很高兴。”谢宇燃眨眨眼,抓住她垂在身侧的手轻握了一下,随即转过身去按动了电梯的按钮。 住院部大楼的台阶上,洒满了大片灿烂的阳光。通往门诊大厅的林荫路上,到处是形色匆匆的人流。有两个年轻的小护士嘻嘻哈哈地打闹着走来,不经意地抬起头瞥了一眼在阳光下呆的洛雨季。 此刻,洛雨季的目光停驻在自己的身上。她身上穿着的,是一件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裤脚有些短,显得脚上的那双桃红色丝绒拖鞋分外扎眼。 她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脚尖,心里踌躇着----方才,当谢宇燃提出要开车带她外出兜风散心的时候,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这一套“骇世惊人”的装扮。 穿成这个样子上街,想必会影响市容吧?…… “滴滴----”两声清脆的汽车喇叭在面前响起。洛雨季抬起眼,现谢宇燃正坐在一辆黑色的别克汽车里对着她招手。 她走上前去,打开了一侧的车门:”“谢宇燃,你把车开走吧,我不去了。” 谢宇燃有些意外:“为什么?” “我……”她瞟了一眼自己的衣服,轻咬住嘴唇,“总之我不去了。” 谢宇燃望着她,用手挠了挠头,片刻之后,他恍然大悟地笑了:“哦,我明白了。没关系,上来吧,我有办法不让你难堪。” “什么办法?”洛雨季犹自愣怔着,却被开门下车的谢宇燃不由分说地塞进车里。 车子启动了。凉爽的空气从敞开的玻璃窗外吹送进来,一下一下地拂在洛雨季的脸上,将她额前的刘海轻轻撩起。 车外,是喧闹熙攘的人群,而车内并排而坐的两人却一直沉默着。良久,谢宇燃将右手从方向盘上解放出来,从身侧的抽屉里翻出一张cd插进播放器内,立刻,水一般轻柔的音乐在车厢内荡漾开来,在两个人之间流淌。 谢宇燃侧过头看了洛雨季一眼,唇边压下了一缕笑纹:“怎么,想好了要去哪里吗?” 洛雨季盯着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去你单位。” “我单位?”谢宇燃愣了一下,随即笑着点头,“也好,我那里正对着西湖,顺道去看看湖光山色也不错。你昏迷了三周,恰巧错过了桃花,不过,湖边的杜鹃倒是开得正好。” “嗯……”洛雨季漫应着,出神的目光透过车窗,飘送到天边的某处。 博物馆里,那张紫檀千工床想必还在吧?即便她到了那里,要怎样才能像上次那样,被它送回天启?黑镜子……对了,榻顶的黑镜子不知道是否还在?…… 失落(三) “吱----”车子微震了一下,将她从思绪中唤醒。她抬起眼,正好对上谢宇燃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等我一下,胡思乱想小姐。”他捉狭地笑着,顾自开了门走下车去。过了没多久,他抱着一个精致的纸袋回来,笑吟吟地将它塞进洛雨季的怀里。 “给你,换上吧。” 洛雨季摸不着头脑,下意识地打开纸袋。里面,是一件薄薄的灰色风衣,一双白色跑鞋和一双浅粉色的袜子。 反应了一分钟,洛雨季的脸终于慢慢地涨成了猪肝色。她仿佛被灼烫了一般,将纸袋迅塞回到谢宇燃手中。 “你,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要!”她抿起嘴,语气中带着浓浓的羞恼。 谢宇燃看着她,好脾气地笑了:“你先别急,听我说。这件风衣很长,直接套在外面就可以了,换上跑鞋,没有人看得出你穿着病号服。哦,对了,买衣服的钱算是我替你代垫的,一会儿回医院让你妈妈把钱还我……呵呵,不过也不急,反正衣服不贵。”他说着轻轻眨眼,再次将纸袋递给她。 洛雨季捏紧纸袋,内心深处,为着他的细心和周到而微微感动着。他的关心,是那么的自然而不露痕迹,甚至考虑到接受者心情,让人坦然而舒适,不会有丝毫的尴尬无措。 虽然相识时间不长,她却已经几乎确定了他是一个好人,一个乐于助人、脸上总是带着微笑的好人。 只是,这样一个陌生的好人,为什么会对她投入如此多的关心?是出于工作上的责任吗?因为她的昏迷涉及到了博物馆,所以馆里将照顾她的任务交给了他?…… 侧过头去,她凝望着他的脸。他的脸上依旧是和煦的微笑,可能意识到她在看他,他微眨了眼,唇边的笑纹更深了。 汽车稳稳地停在博物馆恢宏的石砌大门前。对面,是一片开阔的湖面。重重烟柳之后,西湖的碧波在阳光下粼粼闪烁,将远山衬得益青翠飘渺。 谢宇燃轻舒一口气,一边解下身上的安全带,一边好像漫不经心地对洛雨季说了一句:“到了,穿上衣服下车吧。” 洛雨季“嗯”了一声,脸上不由得微微红。她换上跑鞋,在病号服外套上风衣,又将同色的腰带在身侧扎成一个蝴蝶结。谢宇燃上下打量着她,目光中不经意地带上了几分嘉许。 下了车,迎面走来两个穿着博物馆制服的工作人员,见了谢宇燃,老远地就笑着打招呼:“谢副馆长!” “你们好。”谢宇燃点头,一如既往地微笑着,神色坦荡而平和。 洛雨季有些吃惊地望着他,心里飞快地掠过一个念头----怪不得,他一个博物馆的年轻工作人员竟然买得起别克车,原来,人家还是副馆长! 如此说来,照顾她应该不会是馆里下达给他的任务了。那么,他对她如此关心又是为了什么? “喂!”一根手指在她眼前晃动,耳边,谢宇燃温柔慰贴的声音里带着三分笑意,“胡思乱想小姐又在神游了?呵呵,你不是说想来博物馆吗,怎么愣在门口不进去?” 梦境 梦境 中国历代家具展馆。 适宜的温度,使每一个踏进馆内的人感觉神清气爽,身上的浮汗尽收。柔和的光线从高挑的天花板上投射下来,将馆内众多的藏品衬托得益精致而迷离。 工作人员老王斜倚在椅背上,注视着前方玻璃窗外一丛在微风中摇曳的竹子。馆里太静了,静得让他的上下眼皮一次次地试图亲密接触,又一次次地被他强行分开。 “唰----”面前拂过一阵疾风,吹得他额前仅剩不多的几根头微微飘荡。老王一个激灵,黏稠而甜蜜的瞌睡从脑海中忽然抽离而去。 他睁大眼睛,朝着风拂过的方向看去。屋角,飞旋着一个银灰色的身影。纷披的黑色长,雪白的球鞋、轻飘飘的衣摆高高荡起,她在馆内飞快地绕了一圈,忽然折转身径直向他走来。削尖的瓜子脸上,一双漆黑的眸子仿佛两汪幽潭紧紧地盯住了他。 老王抓住面前的桌角站起身来,脸上浮起了一丝惊惧。 那晚,他听到一声凄厉的呼唤之后匆匆地打开了家具馆的门锁,记得明明上上下下、角角落落地都查看遍了,别说人影,连只苍蝇都没瞧见啊。偏偏过后不久,谢副馆长带了几个人来找他,让他再次打开门…… 就是她!就是眼前这个女孩子,直挺挺地躺在紫檀千工床上,双目紧闭,仿佛死了一般…… “你……是你!”他低呼着张大了嘴巴。 洛雨季没有理会他的话,伸出右手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袖。 “床呢?床到哪里去了?” “床?”老王愣怔着,艰涩地咽了一口口水,“什么……床?” “那张千工床啊,紫藤千工床……以前放在这里的,现在怎么没了?”洛雨季声音颤抖着,豆大的泪水顺着眼眶“吧嗒、吧嗒”滴落在桌面上。 老王后退一步,不解地盯着这个情绪激动的女孩:“呃,那张床啊,那个……” 话音未落,却见从身后匆匆走过来一个人,伸出双臂将眼前摇摇欲坠的女孩一把搀扶住。 “雨季,你怎么了?” 洛雨季回过头,透过朦胧的泪眼,依稀看到了一双关切而温暖的眸子。 “谢宇燃!”她轻唤着,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地攥紧了他的手,“你不是副馆长吗?你告诉我,原先放在这里的那张千工床到哪里去了?” 谢宇燃微微一愣,随即不动声色地笑了:“哦,那张床和其它镇观之宝一起被送去欧洲巡展了,大约要一周后才回来。” “一周……”洛雨季低呼,呼吸蓦然一窒,眼前漫过一片如渊的黑暗。 一周,在天启就是长长的一年啊!云灏,云灏…… 何忍分离! 梦境(二) 开满鲜花的小路蜿蜒着伸向前方。路的尽头,是一片烟水苍茫。拍岸的波涛仿佛柔情的鼓点,一声声地轻抚着沉寂的夜色。 起雾了,飘渺的雾气在洛雨季**的脚踝边萦绕。她提着裙角,匆匆地踏着酥润的芳草,朝着涛声召唤的方向跑去。 涛声轻扬,依稀伴着一曲熟悉的低唱。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她停下脚步,入神地倾听着,脸上浮起了迷离的笑。 这是云灏的声音,这是云灏喜欢的诗。一定是他,一定是他在前方等着她! 心,砰然跳着,她再次迈开脚步,向着雾气掩映的河岸边跑去。重重的云雾间,忽然裂开一道狭长的口子,月光仿佛银色的剑从天幕间劈落,清冷的辉煌霎时点亮了人间。 浓雾散去,翻涌的河水变得静谧无声。对岸月光下,一个白色的身影面河而立,俊逸而挺拔,仿佛芳草丛中一株傲立的雪松。 “云灏……”她低唤,温热的泪水濡湿了眼睫。 那人缓缓地回过身来,眉目清朗、五官深邃,俊美到了极致,却又亲切熟悉到了极致。 “云灏。”她心绪鼓荡,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想要用手抚开他眉间的深锁。 他的双眸中闪过一丝惊异,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躲开她伸来的指尖。 “你是谁?”他盯着她问,口吻中带着疏离和拒绝。 她愣怔着,忽然明白自己已然不是梅雪霁,不是他心爱的霁儿。对他而言,洛雨季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 陌生人…… 满怀的喜悦和温暖霎时被冰雪覆盖,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心仿佛被千钧巨轮碾压而过,一下子碎为齑粉。 齐云灏侧过头凝视着她,目光中掠过一丝疑惑。 “你到底是谁?” 她抬起头,无数的话语凝滞在喉间。焦虑,仿佛一团火灼烧着她,她跨前一步,紧紧地抓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 “云灏,记得吗?我告诉过你,我叫洛雨季,我就是……” “云灏。”身后,传来微风般温柔的低唤。 齐云灏的唇边不经意地带上了微笑,他抬起眼,眸光闪烁,仿佛天边最亮的一抹寒星。 “霁儿。”他伸出手,伸向洛雨季的身后。 洛雨季的心陡然一落:“霁儿?”她倏然回头,顺着齐云灏的目光望向身后。 杨柳岸边,芳草萋萋。如水的月华静静地洒落,将暗夜中一个浅粉的身影勾勒得玲珑生辉。云裾雾繑,轻裹着凝脂般的肌肤,一头乌长长地披落下来,一直垂至脚踝。烟柳弯眉下,一双含情的眸子仿佛寒冰初融的春水一般明澈而清亮。 “看你,”齐云灏微嗔着,目光中满是宠溺,“夜里出来了,怎么不记得加件衣裳?一会儿着凉了可怎么好?” 梦境(三) 那个“霁儿”娇俏地笑着,将头埋入他的怀中:“人家想你了,所以才偷偷地跟着你出来。”她一边说,一边悄悄地吐舌,媚如丝的眼波流转着,蓦然停驻在洛雨季的身上。 “咦,她是谁?” 齐云灏回过头看了她一眼,眉宇间不经意地微蹙:“我也不认识,刚才听她说,叫什么……洛雨季。” “洛雨季?”“霁儿”重复着,调皮地笑了,将身子更紧地偎依在齐云灏身侧,“云灏,我真的有些冷了,咱们回去吧。” “嗯。”齐云灏点头,用手臂裹紧了她的双肩,两个人相依相偎,一起沿着鲜花铺就的小径走向远方。渐渐地,身影淡去;渐渐地,越变越小;渐渐地,淹没在无边的夜色中…… 月冷清寒,风声呜咽。洛雨季一动不动地在原地伫立着,目光依旧凝结在他们消失的方向。 原来……她苦笑,唇角勾处,震下一滴泪落如冰。 鸠占鹊巢,本以为寻到了一生的幸”福。然而,待鹊儿回来后,等待鸠儿的却是注定被遗忘…… 心,忽然痛得无以复加。她咬住唇,捏紧的指尖深深地嵌入手心。 不,不要,她不要被云灏遗忘! 她拼命摇头,忍不住地嘶吼出声。 “不要!!!!!” 睁开眼,她蓦地从床上坐起,额头、鼻尖满是细汗。身侧“嗒”的一声轻响,房间内顿时大放光明。 “雨季,你怎么啦?”温柔的声音在一旁响起,紧接着,她被按入了一个散着熟悉体温的怀抱。 她抬起眼,正好迎上了两道关切的目光。妈妈俞虹云轻叹着,伸出手指抹去了她面颊上的泪痕,眼底眉梢漾满了疼惜。 “你怎么了,宝贝?在梦里又哭又喊的?” “梦?”她眼前一亮,满腔的悲怨顿时一扫而空。 对啊,是梦,刚才那一幕一定是梦!云灏爱她,绝不会忘了她,绝不会那么无情!除非…… 恍惚地,她眼前又出现了梦境中那张如花的笑颜。那张脸,曾多少次地映射在铜镜中。有一度,她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容颜,如此亲切而熟悉。然而,她却并非它真正的主人…… 心,在胸腔内蓦然一抖,她睁大眼睛,抓紧了膝头的被子。 那张脸的主人是梅雪霁,云灏心心念念爱恋着的也是梅雪霁。而她,只不过是曾占据梅雪霁身体的一缕孤魂。就像一抹烟、一阵风,飘过之后了无痕迹。也许,她走之后,那个身体的主人就回来了,与云灏相亲相爱,就像……在梦里一样。 “雨季,雨季你说话啊,怎么啦?别吓妈妈……”俞虹云望着目光呆滞的女儿,不禁有些焦虑,急急地抓住她的肩头摇晃着。 洛雨季任她晃着,泪水仿佛纷落的雨,潸然而下。终于,她再也按捺不住,一头扑进妈妈的怀中哀嚎出声。 “妈妈,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啊……” 俞虹云搂紧了她,鼻子里酸酸的,泪水濡湿了眼眶。低下头去,她将嘴唇贴在女儿的长上,柔声地安慰着。 “好,回去,妈妈明天就为你办出院手续,咱们回家去。” 家宴 家宴 飘飞的春雨仿佛点点零落的花瓣,敲打在黑色别克车的车窗玻璃上。雨刮器有规律地左右摇摆着,在迷蒙的雨帘中划开几道透明的水痕。车厢内,飘荡着悠扬的古筝曲,婉转而清丽,和着敲窗的雨点,分外的动人心弦。 俞虹云坐在女儿身边,透过车窗前的后视镜,注视着正在专心开车的谢宇燃,唇边,不经意地扬起了一丝笑意。 这个小伙子,呵呵,还真是不错呢。 自从那天晚上,他带着她和林丹在历代家具展馆内找到了昏睡的雨季,并将她送入医院后,他就一直对雨季倾注着关心。基本上每天中午或傍晚,他都会抽时间来医院看望她,有时候帮着喂水喂药,有时候就将随身带来的碟片放入cd机内,在音乐声中静静地坐在雨季的床头。 今天雨季出院,她们本打算打的回家的,正巧在住院部楼下又遇见了他,他二话不说,接过雨季的行李塞进别克汽车的后备箱,坚持要送她们回家…… 俞虹云笑了笑,抓过身侧女儿的手在掌心里握着。雨季的手指凉如冰雪,让人感觉不到年轻女孩应有的热气和活力。恹恹地,就像她的人…… 侧过头去,俞虹云凝望着女儿苍白而秀美的侧脸----雨季自苏醒后,仿佛换了一个人。原来的她,活泼而随和,纵然有烦恼,也会很快地被她置之脑后。每天,浮现在她面颊上的,多半是明媚如阳光般的微笑。 现在,阳光不见了,微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茫然,还有那时时浮现于眼底眉梢间的一丝挣扎和痛苦…… 唉,这个孩子,她到底是怎么啦? 垂下眼,俞虹云心头漫过几分疼痛----雨季快十八岁了,作为母亲,她无法再像小时候一样无微不至地呵护她,将她置于自己的羽翼之下。过不了几年,她就将彻底长大,开始自己的人生。希望,等待她的将会是一生的幸福。 想到这里,她暗自轻叹了一声,将目光再次投向前座的谢宇燃。凭着女性的敏感,她已经觉察到这个男孩对雨季非同一般的好感。说起来,他的条件真的不错呢。名牌大学考古专业高材生,年纪轻轻就已经是省博的副馆长。挺拔魁梧,长相英俊,最最重要的,是他通身文雅而温柔的书卷气和阳光的个性,呵呵,真是做女婿的上佳人选呢。 虽然……雨季还在念书,和他之间年纪差别也有**岁。但是,如果这两个孩子之间互有意思,她这个做母亲的倒是愿意睁一眼闭一眼听其展,呵呵,毕竟,这样的好男孩子实在难得呢…… 努力压住嘴角溢出的一抹笑,俞虹云咬住下唇,尽量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说道:“麻烦你了,小谢,这些天你跑前跑后的,希望别影响了工作。” 谢宇燃笑了笑,一边娴熟地开着车,一边头也不回地答道:“没事,我都是趁休息的时候来的,再说,雨季的医院和你们家离我单位并不远。” “是吗?”俞虹云瞥了一眼呆坐无语的女儿,继续试探道:“老是占用你的业余时间也不好意思啊,到时候你女朋友该不乐意了。” 家宴(二) 谢宇燃明显地愣了一下,脸上浮现刹那的涩然,随即,他的唇边又挂上了招牌式的微笑。 “呵呵,什么乐不乐意的,我还没有女朋友。” 脚下刹车轻踩,别克车在一幢青砖洋房前稳稳地停下。谢宇燃回过头,柔和的目光停驻在洛雨季的脸上。 “到了,是这里吧?” “是啊,”俞虹云笑着打开车门将女儿拉了出来,轻轻扶住她的肩头,在她耳边柔声道:“欢迎回家,雨季。” 洛雨季茫然地抬头,望了一眼绿树环抱下的雕花铸铁单元门,扯着唇角勉强一笑,默默地垂下眼睛。 俞虹云心头微微一坠。女儿对回家的淡漠反应不由使她有些失望,却也不忍说些什么,只有拖住她的手,叫上谢宇燃一起上楼。 “叮咚----”门铃在指尖欢唱。 谢宇燃将手里的行李放在门口,笑着说:“就送到这里吧,我先走了。” “别走啊,小谢,”俞虹云拉住他,“留下吃饭吧,今天我请了大厨烧菜。” “大厨?”洛雨季抬起脸,望着母亲微眨的眼睛,不禁有些惊讶。 大门打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眉目清癯、面容白净,举手投足间带着优雅和自信。浅蓝色的衬衫扎在雪白的围裙里,修长的手指握着木柄锅铲,唇角浮起的笑容里洋溢着热情。 “林医生?”洛雨季脸上的诧异更深了,“你怎么……” 林医生有些尴尬地与俞虹云对视一眼,将右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径直向洛雨季伸来。 “欢迎回家,雨季。” 洛雨季面对他的手,咬住唇犹豫片刻,终于将手塞入他的掌心:“谢谢。” 一旁的俞虹云轻轻咳嗽一声,用手搂住女儿的腰肢:“哈哈,进去吧,看看你林伯伯为你烧了什么好吃的?” 冰珠一般的水晶灯低垂在餐桌上方,温暖的橙色光芒将琳琅的菜肴映射得分外催人食欲。水晶大虾、南乳子排、鱼香三茄、乌鱼炖莲藕道道散着热气的菜盛在精美的细瓷餐具里,浓香四溢。 餐桌上的气氛略微有些微妙。 从头至尾,俞虹云只顾着给女儿夹菜,时不时地抬起头来,与林医生交换一个莫测的眼神。洛雨季碗中的菜堆成了一座高高的小山,她有些无奈地笑着,将自己的脸藏在堆起的饭菜后面。所有的人中,只有谢宇燃神情自若,一边大口吃着菜,一边寻找话题打破不时出现的冷场。 终于,一顿饭顺利地宣告结束。林医生很自然地立起身,收拾起桌上的残羹,和俞虹云一起将碗筷送入厨房。 洛雨季走到沙上坐下,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怎么,这顿饭吃得很累?”谢宇燃站在她面前,好看的眉毛微挑着,眼里含了一丝淡淡的笑。 洛雨季不回答,只顾用手托着腮,呆看着电视机里缤纷的画面。 谢宇燃在她身侧坐下,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中带着几分研判。 家宴(三) “你……一向都这样吗?”他问。 洛雨季从沉思中清醒,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什么?” “你一向这样冷漠萧索,一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吗?” 洛雨季蹙起眉,心里微微有些不快:“你这话什么意思?” 谢宇燃坦然望着她,目光不闪不避:“难道你没有看见你妈妈和林医生费尽心机在讨好你吗?他们想获得你的认可,而你却连一个笑容都吝啬给予。”他说着轻叹一声,抓过她的手握在暖暖的掌心,“如果爱你的妈妈,就为她的幸福祝福吧。” 洛雨季抬起眼望着他,内心深处为他的一番话语而震颤不已。 是的,回到现实世界非她所愿。虽然她的身体穿越回来了,心却依旧留在遥远的天启。她用层层的坚冰将自己和周围的一切隔绝开来,每日沉浸在无边的思念和焦虑之中,从未想过身边人的感受…… 妈妈,她幸福吗?抑或,她的冷漠成了妈妈唯一的痛苦? “雨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林医生从厨房出来,伸手解下腰间的围裙递给身边的俞虹云。 谢宇燃立起身来:“我也走了,咱们一起出去吧。” “我送送你们。”俞虹云跟着他们一起走到门口,刚打开门,忽听身后一阵脚步声响,回头一看,却见女儿雨季背着手立在玄关旁,脸上带着一朵淡淡的笑意。 “林伯伯辛苦了,今后欢迎常来。” 林医生有些意外地愣了一下,随即和俞虹云交换了一个欣喜的眼神:“呵呵,好啊,谢谢你。” 谢宇燃的目光一直停驻在洛雨季脸上,灯光下,两点柔芒在他双眸中跳跃。 “雨季,”他轻轻牵起唇角,“多笑笑,你笑起来很好看……对了,等那张千工床回来时,我会通知你。” 洛雨季垂下眼帘,默默地点了点头。 轻快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门口,相依相偎的一对母女对视而笑。 “进去吧。”俞虹云搂住女儿的肩,目光中带着亲昵和愉悦。 洛雨季跨进屋内,随手带上了门。 “你先看会儿电视吧,妈妈去给你放洗澡水。”俞虹云将遥控器塞进她的手里,匆匆往浴室走去。 “妈妈,”洛雨季拉住她的手,把她按在身边坐下,“先别忙,我想和你谈谈。” “哦,谈什么?”俞虹云望着女儿清澈的眼睛,不禁有些忐忑。 “谈谈……你和林伯伯的事。”洛雨季笑着对妈妈眨了眨眼睛,“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结婚?”俞虹云的心嗵地一跳,脸刹那间红了。 洛雨季望着妈妈,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漫过层层暖意。妈妈今年四十二岁,看上去却不过三十出头。清秀的鹅蛋脸依旧白皙娇美,时髦的棕色卷中看不到一丝银白。绿底白花的纱纺衬衫轻裹着纤细的腰肢,巧克力色的亚麻裤下一双高跟凉拖鞋衬得她挺拔而高挑。 垂下眼,洛雨季的唇边扬起一丝欣慰----妈妈年轻美丽依旧,希望林伯伯能给她幸福…… 渺茫 渺茫 “那个……”身侧的妈妈嚅喏着,脸上的红潮依旧未退,“你林伯伯倒是着急催着要登记,只是我,我还没想好……” “还想什么?”洛雨季笑着握住她的手,“我看林伯伯不错,又体贴又烧得一手好菜,很适合我的妈妈。快答应吧,别让人给抢去了。” 俞虹云眼波流转,羞涩如怀春少女:“抢去倒好了,咱们母女俩相守一辈子。” 掌中洛雨季的手指一僵,笑意已如傍晚的残阳一般渐渐地从她眼中褪去。 一辈子…… 她慨叹,抑制不住的悲凉涌上心头。在时间的长河两头,她和云灏注定要孤独地痴望一辈子吗? 一辈子,转瞬即逝,又太久太久…… “雨季,雨季!”林丹小跑着越过人群,终于在学校门口追上了洛雨季的脚步。 “怎么啦?”洛雨季淡淡回头,望着林丹气喘吁吁的样子不觉有些讶异。 “唉,明天周六……你,你有空吗?” “我……”洛雨季沉思着微蹙了眉。 妈妈和林伯伯前天注册结婚,不久就要远赴马尔代夫渡蜜月。妈妈和她说了好几次,希望她能一起搬去林伯伯家住。她考虑良久,还是拒绝了。妈妈的幸福来之不易,她不想去搅扰。 况且,她心中唯一的念头,还是尽快回到天启,回到云灏的身边…… 林丹抹了抹额前的汗,圆溜溜的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芒:“我和一帮同学约好了去曲院风荷烧烤,你一起去吗?去吧,去吧,保证好吃、保证好玩!” 洛雨季摇摇头:“我不去了,周末要在家整理东西,下周一我想住校。” “啊,你妈妈答应了?” “嗯,”洛雨季点头,径自跨出了校门。 “那么……”林丹追着洛雨季的脚步不放,张开嘴还想问什么,忽听身后“嘀嘀”两声汽车喇叭响,回头看时,却见一辆黑色的别克汽车停在对街的香樟树下,一个身材颀长的大男孩侧倚着车门,阳光下,一口整齐而洁白的牙齿灼灼亮。 “啊……”林丹倒抽一口凉气,心开始砰砰乱跳。伸出手去,她轻轻地扯住雨季的衣角,凑近她耳边小声说:“喂,那边有个帅哥在看我们呢,怎么有些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天啊,他朝我们走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洛雨季顺着她的视线回眸一望,忍不住噗嗤笑了:“紧张什么?这个人我认识。” 说话间,谢宇燃已经走到面前。宝蓝色的贴绒西服,黑色便裤,清俊的面容闪烁着熠熠神采。 “雨季,跟我走。”他拉住洛雨季的衣袖往车旁走去。 “干嘛?”洛雨季回望一眼目瞪口呆的林丹,忍着笑咬了咬唇。 谢宇燃抬起眉,双目中闪过一道光芒若流星般闪亮。 “你不是对那张千工床念念不忘吗?告诉你,它回来了!” 下午被群里很多亲们缠着问啥时候结局?影月在心里粗算了一下,大约还有一个月左右吧。嘻嘻,这一回应该是真的了 渺茫(二) 春末的夜晚,天气闷热而潮湿。正是因着这一份闷热潮湿,更加重了屋子里陈腐而古旧的味道。放眼四周,到处漆黑如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从远方一扇半开的窗户里,透出了一线微弱的光亮。 “吧嗒”,谢宇燃手中的电筒亮了,雪白的光柱从他身侧弹射出去,在对面的墙上投下一个巨大的圆圈。圆圈的中央,是两个浓黑的人影,一高一矮,随着不断迈动的步子而上下晃动。 “这里是什么地方?”洛雨季四面打量着,心里暗自打起了小鼓。 谢宇燃笑着看她一眼,并不答话,只是将电筒略偏了一下。霎时间,在光圈的中心出现了一张高大的木床。 卷篷、踏步、廊庑、门罩、垂带、遮枕……金箔和朱砂辉映着熟悉的木刻人物,皇后唇边轻扬的微笑、皇帝眼中流转的爱恋,金凤展翅、天龙腾云…… 《龙凤谐》! 只一瞥间,泪水如温热的潮,涌出了她的眼眶。 “是它!”她低喃,轻轻走过去,蹲下身将面颊贴在床柱上。 “雨季,”谢宇燃走到她身后,攀住她的双肩,“别这样,它是文物……” 他声音轻柔,极尽委婉,却仿佛一点冰珠砸在她的心头,让她激荡的心绪霎时冷却下来。 仿佛被灼烫一般,她嚅喏着后退:“对不起,我……” “没关系,”谢宇燃微笑,从怀中掏出手帕递给她,“泪水和手心的汗湿对古董木器的腐蚀很大,这张床是国宝,能带你到这里已经是我利用职权违规了。” “我明白。”洛雨季点头,接过手帕擦干腮边的泪,“谢谢你,谢宇燃。” 她含泪的双目在手电的辉映下璨若星辰,淡淡的柔晕升起在她的双颊上,清秀的脸庞仿佛被疾雨洗过的花瓣一般剔透晶莹。 谢宇燃喉头顿时紧绷干涩,他垂下手中的电筒,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咳咳……”他把拳放在嘴边,借此掩饰眼中狼狈的热情。 洛雨季对他的失态浑然不觉,一双眼睛始终凝望着面前的紫檀千工床。 “对了……这张床怎么不在展厅而摆在这里?” 谢宇燃恢复了平静,抬起电筒在床脚边一照:“你瞧,这个地方在运输的途中有些小擦碰,所以先放在这间库房里修整。” 洛雨季蹲下身,凑着电筒的光线细细地打量着床脚边擦去的一块漆面,内心,仿佛被刀尖剜挖一般痛着。 太液池畔,掬月宫中,无数个夜晚她躺在这张床上,枕着云灏的手臂入眠。帘幕沉沉,月色寂寂,耳畔,云灏酣畅的呼吸伴着窗外涛声入梦,梦中,依旧眷恋着他的体温和气息,如此的满足而幸福…… 云灏,你在哪里? 伸出手臂,她抱住自己的双肩,如同当日云灏柔情的相拥。无法抑制的颤抖,仿佛电流一般通过全身。 云灏,你在哪里? 渺茫(三) 耳边传来一声低叹,一张小小的凳子塞过来,搁在她的膝边。 纤弱的身影依旧痴立着,对他的关切置若无睹。 谢宇燃再叹一声,走上前去扶住她微颤的肩头,将她按在凳子上坐下。 “不管你和这张床之间有什么过往,先坐下慢慢看吧。” 月影西移,一缕银光从翕开的窗户外透射进来,斜斜地照上了雕花的床屏。浅淡的金色泛起在细腻的云纹之上,更衬出床顶一片无望的黯淡。 泪水再次纷落如雨,内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呼喊:“黑镜子,黑镜子在哪里?……你带我来了,请你一定带我回去……” 一双暖暖的大手覆上了她蜷曲的指尖,耳边,那个声音温柔依旧:“可以告诉我这张床的故事吗?还有……那个云灏?” 她扬起脸,透过弥蒙的泪眼,依稀看见了身侧那张关切的笑脸。 云灏……这两个字仿佛最锋利的刻刀深深地刻在她的心尖之上,痛楚、甜蜜、悔恨、惆怅……一切的记忆如同潮水般向她兜头涌来,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深吸一口气,她咬紧了唇:“……这张床,是我通向云灏身边唯一的路……” 又一个夜晚,同一间库房。 谢宇燃僵直地坐在小凳上,肩头,枕着一颗熟睡的脑袋。柔柔的呼吸喷扫在他的颈侧,带来**的微痒。保持这个姿势有一段时间了,肩头止不住地酸涩麻,上大学时长期伏案落下的肩周炎宿疾好像复了,颈窝处隐约的刺痛让他不由咬紧了牙关。 嘴角轻轻地扯起,他自我解嘲地笑了。 谢宇燃,父母心目中优秀的儿子;老师眼里出色的学生;领导口中值得信赖的年轻管理者,冷静、睿智、随和、稳重…… 没想到,有一天也会做出这种愚蠢而疯狂的事情! 昨天,他陪着身边的这个女孩面对紫檀千工床坐到了天明。一夜之中,听她反反复复地讲述她和那个齐云灏的故事。 那是怎样的一个故事啊----现代女孩被博物馆的千工床带去了缥缈的古代,在那里遇见了执着而多情的君王。两个人的爱情在冲突中渐生、渐长,却在重重的矛盾和阴谋下备受煎熬。终于,一切阻碍消除,女孩却在床顶的强光中被带回了现代…… 如果在小说或电视剧中看到这样的情节,他一定会嗤之以鼻,将其归结为荒谬无稽。然而,他面对的却是她模糊的泪眼和痛彻心扉的倾诉。不知为什么,心目中所有理智和冷静顿时失去了分量,有的,只是深深的痛惜和沉沦。 守望了一夜,祝祷了一夜,她期待的奇迹却未曾生。面对窗外的曙光,她哭得如此绝望,使他慌乱无措,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 好容易将她送回了家,整整一天,他却现自己心绪纷乱。一闭上眼,看见的无非是她含泪的双眼。他气恼,在床上辗转难眠。起了床,却在房间里烦躁地转圈…… 终于,傍晚时分他赌气开车出来,却在博物馆的大门口遇见了游魂般徘徊的她…… 痴念 痴念 “带我去库房!”她扯住他,目光中燃烧着痴狂的火焰。 面对她通红的眼睛和苍白的面颊,他的心紧紧地纠结成一团。垂下眼,他将她冰凉的手包裹在手心里,无奈而宠溺地一笑:“好。” ………… 昨夜的一幕重演。 月光照在千工床上,闪烁的金箔依旧美丽。然而奇迹还是没有出现,面对她的痴望和祈祷,雕着云水暗纹的床顶报之以令人窒息的黑暗。 终于,她在失望和狂乱中疲倦地睡去。静静地枕着他的肩,眼角,依稀挂着伤心的泪。 侧过头去,他用拇指仔细揩去她晶莹的泪水。内心里,为着她的执着而深深地痛着。 他陷进去了吗?为了这个沉浸在虚无爱情中的女孩?为什么他无法拒绝她的心愿,无法漠视她的泪,甘愿陪着她一起疯狂?她和云灏的感情近乎无望,那他呢?他对她的感情又如何能够看到前景?从头至尾,她只是将他当作一根穿越回天启的救命稻草,紧紧地抓着,对他种种付出背后的痴情视若无睹…… 深深地叹息一声,他再次苦笑。他二十六年的感情生活几乎是一张白纸,也许,老天要和他开个玩笑,将他一个人投入爱河,让他孤独地游向终点。 这个女孩,注定是他生命中的劫…… 闭上眼,他又回到了那个晚上。 三周前的一夜,他在馆里值班。寂静的窗外忽然的传来一阵吵闹,在暗夜中听来分外刺耳。隐约的,还有女人呜呜的哭泣声夹杂其间,让他心里顿生迷惑。 这么晚了,是谁来馆里喧哗?莫非…… 推开门,他寻声前往历代家具展馆。在紧闭的馆门外,他现工作人员老王正被几个人包围着,其中的一个中年妇女还呜呜地哭着,用手紧扯住他的衣袖。 “怎么回事?”他分开人群,拉出了面露尴尬的老王。 老王抹了一把头上的汗,使劲地摇头:“唉,谢副馆长您看看,这些人真是无理取闹!一定说有个女孩子留在馆里,要我放他们进去找。我说了好几百次不可能,他们就是不信……刚刚闭馆之后我还进去仔细查看过,哪里有什么人影?连只……” “再看一次为什么就不可以?”那个中年妇女抬起眼,用祈求的目光望着他,“谢副馆长,求你让我们进去再找找。我女儿今天下午跟着老师同学们一起来这里参观,直到现在都没有回家。据她的同学讲,她在馆里的千工床前流连忘返,出了馆就再也没看见过她……” 蹙起眉,他暗自沉思片刻,终于下了决心。 “老王,把馆门打开吧。” “这是违规的啊,谢副……” “打开吧,”他断然挥手,“一切责任我付。” 痴念(二) 打开馆门,摁亮开关,沉浸在黑暗中的家具展馆霎时间亮如白昼。 在展厅中央的,是那张千工跋步、精雕细刻的紫檀古床。古床上,赫然躺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格子衬衫,牛仔裤,柔顺的马尾辫垂至胸前。她闭着双眼,乌黑的睫毛翻卷着,在莹澈的面颊上投下两道淡淡的影子。 仿佛被电流击中,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不知道为什么,面对此情此景,他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曾读过的一则童话:美丽的公主受了诅咒成为睡美人,一睡就是百年,等待王子痴情的一吻,让她重新苏醒。 心,在胸腔内剧烈地跳动着,在那一刻,他几乎有上去吻醒她的冲动…… “雨季,我的孩子,你怎么啦?”中年妇女扑上去,哭着搂住女孩摇晃着。 定了定神,他缓步走上前轻轻拉开她,将沉睡的女孩抱起。她的身子很轻,轻得出乎他的意料。柔软的触觉和暖暖的体温灼烧着他,让他的双颊不由自主地烫。 一步步地,他走向停车场。内心里却暗自期望这条路能够长一些,再长一些,让他抱着怀中的人儿再不放下…… 窗外的天空一点点地白、亮。渐渐地,悦耳的鸟叫声响起,伴着清晨特有的草木芬芳,夹杂在微风中向窗内频送。 洛雨季额前的碎被柔风拂起,轻轻地撩拨在她的眼皮上。她微蹙了眉,睫毛跳动了几下,忽然间仿佛被灼烧一般地睁大了双目。 “天亮了?”她问,使劲地揉搓着眼睛。 在她面前的,是那张依旧缄默静穆的千工床。 “刚才……我睡着了吗?”她侧过脸来紧盯着他,泪水再一次地汹涌而下。 “嗯。”面对她的泪,他只有心痛。 “我……”她咬住牙,用拳头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双腿,眼里满是深切的懊悔和失望,“我怎么会睡着了?我为什么竟然睡着了……”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拉至胸前紧贴着:“别这样,雨季。” 她泪眼婆娑地望着他,脸上带着期许和忐忑:“昨晚,你睡着了吗?” “没有。”他摇头,无奈而黯然。 “那么……你有没有看见……” “没有,”他再次摇头,垂下眼,不敢面对她双眸中的失望,“真的没有,和昨晚一样。” 周日的傍晚,西湖边景色如画。 远处群山的影子倒映在湖水中,随着碧波轻轻荡漾。山间的一点晚霞依旧踯躅着,将湖边垂柳的枝叶染成淡淡的绯红。 谢宇燃开车沿着北山路缓缓行进着,夜风微凉,透过车窗玻璃吹送进来,顽皮地钻入他的衣领,将他雪白的t恤兜得鼓胀。车载cd中,依旧播放着他心爱的古筝曲《烟花三月》,悠扬的琴声伴着他纷乱的思绪一同飞扬。 今晚,还能在那里见到她吗?她不来约他,不来求他,不打电话给他,宁愿一个人伫立在博物馆的大门外,像个傻子似的徘徊凝望…… 咬了咬牙,他的心里莫名地生起几分火气。纵着她也许是害了她,无论如何,他不能再任由她沉陷在那份无望飘渺的感情中了。纵然兜尽西湖的水,他也要狠下心来把她浇醒! 痴念(三) “吱!!----” 刹车在脚下出刺耳的尖响。谢宇燃眯起眼,手指紧紧地捏住掌中的方向盘。 果然在,她果然在! 博物馆宏伟的石砌大门前,依旧伫立着那个游魂般的身影。单薄、憔悴、执拗、痴狂!身上白色的裙裾被微风吹起,在暮色中飘摇着,仿若一只迷失的蝴蝶,又像一瓣无奈零落的花瓣。 心,蓦地一痛。他咬紧牙推开身侧的车门,走过去一把攥住她的胳膊。 “跟我走!” 洛雨季抬起脸回望他,目光中没有讶异也没有惊喜,仿佛他的到来早已在她的意料之中。 “谢宇燃,带我去库房。” “库房……”他捏紧她的手,两点火苗在双眸中跳跃,“你心目中只有那张床吗?除了它,你看不见身边的一切吗?” 面对第一次闪现在他脸上的激愤,她终于愣怔住了:“你,你怎么了?” 他深吸一口气,拽着她来到车门前,不由分说地将她塞进车里,绑好了安全带。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良久,震惊中的她才想到了挣扎,但是为时已晚,那个怒气冲冲的男人已经坐回驾驶座,动了汽车。 “随便哪里,”他抿起唇,目光平视前方,“我要带你好好地这个真实的世界!” 涌金池畔,西湖天地。 阵阵涛声轻拍着夜色中的杨柳岸,高大的法国梧桐在巨型鹅卵石铺就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远处环湖群峰上的灯亮了,衬着山巅葱茏的树木,仿佛绿水晶一般晶莹透明。湖水中荡漾着保俶塔玲珑的影子,不时有载着笙歌的画舫驶来,划开了湖心的静谧。 湖光山色,环抱着绿荫丛中几处韵味独具的建筑。青砖、乌瓦、木廊、石径,大面积的落地玻璃窗、舒适的花卉布艺沙,空气中弥漫着花草和咖啡混合的香气,生生拖慢了游人的脚步。 哈根达斯冰淇淋店坐落在西湖天地的正中。夜风送爽,店外临湖的小院里,坐满了一对对的情侣。 洛雨季握着小勺,一点点地挖着“情迷曼哈顿”褐色的巧克力冰淇淋球。修长的眉微蹙着,睫毛沉沉地垂下,遮住了眸中所有的光芒。 谢宇燃坐在她对面,手中久久地握着一杯漂浮着柠檬片的冰水,忘了啜饮。 “好吃吗?”他问,凝望的目光中带着爱怜和宠溺,“女孩子们都爱吃冰淇淋吧?” 告白 告白 洛雨季依旧垂着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他的问话无动于衷。 喉间忽然涌起一阵热流,仿佛星星之火,沸腾了他全身的血液。伸出手去,他抬起了她的下颌。 “雨季,抬起头来看看周围。”他哑声说着,双目被期冀点亮,“这里有花、有草、有青山绿水、有亲人朋友……这才是你的世界,真实的世界。你属于这里,你本来就属于这里!为什么要漠视这一切,把自己投入进一段虚无的感情中不愿自拔?” 大颗的泪,忽然就这样静静地涌出眼眶。洛雨季定定地回望他,眼眸中依稀闪过一丝愤怒与倔强。 “不,我和云灏的感情不是虚无的,它真实地存在!” “是吗?”他微闭了眼,努力想平复内心的激动,使自己的声音不带感情的波澜,“……在这个世界上,虽然有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为时空穿梭提供了理论依据。但是,真正将其付诸实现的案例却没有,一个也没有!所谓的穿越,还只不过停留在小说中,停留在人们的主观臆想中,就像远古的神话传说一样的缥缈无凭。历史上,并没有你所说的天启王朝,也没有一个叫齐云灏的君王。你想过没有,也许,这一切都只是你的想象?……我和林医生谈过你的病情。他告诉我,很多时候,看似昏迷不醒的病人,其思维却并未因此而停滞。相反地,还可能由于没了外界的干扰而益活跃。你和云灏之间的故事,会不会也是你在昏迷之中下意识想象出来的?就像,就像一个梦,一个美好而凄凉的梦……” 平静的语调、低沉的嗓音,柔和温暖依旧,却仿佛一把锋利的剑刺入洛雨季的心中,蓦地穿透了一个雪亮的窟窿。从未有过的冰冷兜头罩来,吞噬着她心头那一团希望之火。 一个美好而凄凉的梦? “云灏”她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脑海中飞快地旋过他的眉、他的眼,他深情微笑的样子、他凝眉薄怒的样子…… 难道,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耳边,谢宇燃的声音淡淡地萦绕着,伴着身侧石阶上叮咚的泉韵,一声声地敲击着她的心。 “……回来吧,雨季,回到现实世界中来。不但身体回来,希望你把心也带回来。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关心你,爱着你。比方说,你的父母亲人、你的老师同学,还有……还有,我。” 温暖的大手伸过来,紧紧地将她纤弱的指尖包裹。他勾起唇,压住一个羞涩的微笑,深邃的双目中,却熊熊地燃烧着热烈的火焰。 “雨季,我喜欢你,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就喜欢你。虽然那个时候你昏睡着,对我的存在毫无知觉。我还是一头栽进去了,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垂下眼,他解嘲地一笑:“我知道,我们之间年龄差别太大,而且,你还是个学生,本不该这么快向你表白的。我应该默默地等着你,等你考上大学,或者大学毕业……但是,看着你前几天那样地折磨自己,我实在忍不住……” 告白(二) 深吸一口气,他抬起眼偷瞥呆坐对面,仿佛被雷电击中的女孩,面颊上不由泛起几分红意。 “……可能你对我的了解并不多,还是让我介绍一下自己吧。我今年二十六岁,毕业于北大考古系,喜欢旅游、阅读、听音乐,无不良嗜好,目前就职于省历史博物馆。父母都是浙江大学的教授,他们资助我在滨江买了一套不大的单身公寓,除此之外,我名下的财产就只剩那辆别克汽车了……” “谢宇燃。”洛雨季轻喃,努力想抽回自己的手指,却不料被他死死地攥住,并一把拉近到胸前。隔着薄薄的白色t恤,她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砰然的心跳。 “虽然这样讲未免有些俗气,但是,我真的希望你能接受我……你可以慢慢地考虑,不用马上给我答复。只要,只要你别把心里的那道门封死了,我等再久都可以。” 他浓郁的眉毛微扬着,目光中闪烁着热情和坦诚,英俊的脸庞因为紧张而微微地冒着细汗。一股暖流,从他宽阔的手掌上传递过来,透过她的指尖,一直涌向她的心头。 自从苏醒以来,眼前的这个人就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在她痛苦无依、迷茫错乱的时候,总有他坚实的双臂在背后搀扶她,支撑她,成为她的倚靠。 对于他的深情和付出,她不是茫然未觉,也不是毫无所动。只是, 她的心只有一颗,已经被她留在了天启…… 晚风中,忽然传来深沉的低唱,伴着吉他悠远的和弦,一声声地撩人心绪。 “……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泪,忘不了你的笑。忘不了夜落的惆怅,也忘不了那花开的烦恼。 寂寞的长巷,而今斜月清照;冷落的秋千,而今迎风轻摇。它重复你的叮咛,一声声,忘了忘了;它低诉我的衷曲,一声声,难了难了……” 冰凉的泪,终于如同暗夜的珍珠双双滚落在胸前。 洛雨季黯然回,却蓦然现在身后皇家兰迪咖啡馆的门口,有一个花白胡子的外国老人,手捧着吉他坐在高脚凳上,独自闭目吟唱。 “……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春已尽,忘不了花已老。忘不了离别的滋味,也忘不了那相思的苦恼……” 沙哑的嗓音,带着些许不易觉察的生硬。也正是因着这一份生硬,为这《不了情》增添了无限的伤感和凄凉。 忘不了,忘不了! 曾那样地爱过、那样地痛过,如何忘得了?即便是梦,她也愿意在梦中沉沦一生! 纤长的手指,从合握的掌中慢慢地抽出来,搁在桌上不由自主地轻颤着。 谢宇燃低低地叹息一声,带着几分无奈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咱们走吧。” 告白(三) 月光下的石桥蜿蜒九折,浮于湖面之上。桥的那头,是绿树环抱下的西湖天地。 “忘不了……忘不了……” 那《不了情》依旧未绝,曲折婉转,一咏三叹。袅袅的歌声隔着一汪碧水传来,似真似幻,恍若天籁。 洛雨季停下脚步,回西湖天地迷离的灯火,不觉痴了。 “小姑娘,买个孔明灯吧?”身后,传来热情的兜售声。 谢宇燃侧过头,现那个茕茕的身影依旧伫立着,静得仿佛临湖的一株柳树。 勉力笑了一下,他抓紧了她的手:“走,咱们去买一个。” 粉蓝色的孔明灯拿在手上,蜡烛燃起,橘红的温暖染上了洛雨季的面颊。她笑了,双手托起孔明灯高举过头顶,慢慢地,燃烧产生的热气鼓满了灯罩,它仿佛一只轻盈的气球脱手而去。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天空中一点莹亮倒映在水间,随着涟漪轻荡。 身边,有过路的游人兴奋地鼓掌。 “太好了!” “哇,真美!” “这是许愿灯啊,快许愿……” 许愿…… 洛雨季的心蓦地一撞,眼前,清晰地浮现出那个星夜----天幕沉沉,流星如雨。太和殿金色的屋脊之上,有一双眼睛曾那样深情地凝望着她。 “……告诉我,你的愿望里有我吗?” “……我许的愿望却是关于你的。我希望我的霁儿永远快乐无忧,希望我能一辈子呵护她、疼爱她,与她相携直到白。” “我爱你,霁儿。” “云灏,”她噙着泪微笑,目送着渐渐远去的孔明灯,心里充满了甜蜜与凄凉。 当日的她,面对划过天幕的流星,心在去留之间踯躅。此刻,却有千万个声音在心底炸响。 “我要回去,回天启,回到云灏身边!” 她以为自己只是在心头默念,谁知那句话却冲出了胸臆,清晰地自唇间吐露。 石桥上游人如织,没有人在意她的心声,只有那个默默伫立在她身后的人,和她一样地痴了。 孔明灯的一点微光飘摇在天幕上,渐渐地汇入银河群星,不复可辨。对岸笙歌已杳,西湖在浓重的夜色中慢慢入睡。 月华如练,涛声不绝。微凉的夜风中,终于传来一声长叹。 “我输了……好吧,还是帮你继续你的梦吧。”他面对她,垂下无奈的眼,唇边,依旧挂着暖人的一缕笑,“明天,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也许,他会对你有所启。” 星巴克咖啡馆。 从二楼临窗的座位上向外望去,看到的是法国梧桐树葱郁的枝叶间微露的一角湖面。 释疑 释疑 湖上起雾了,水气氤氲,看不见对岸的山色。 店里客人不多,显得静悄悄的。低垂的吊灯播下昏黄的光线,为端坐在沙上的洛雨季罩上了一层淡淡的柔晕。 她轻喘了一口气,伸手端起面前茶几上的咖啡杯,小小地呷了一口。趁着这个机会,再次偷偷地抬眼,打量坐在对面闭目养神的文朗。 跟着谢宇燃来星巴克的路上,她曾暗自在心中描画他的样子。 文朗,留美天体物理学博士,从大学起,便从事爱因斯坦相对论的研究。近年来开始着手研时光机器,并以实现人类任意穿梭过去与未来的梦想为毕生目标…… 这样的大科学家,想必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吧?多半满头银,气度儒雅;抑或,像某部科幻小说中描写的那样,是一位头蓬乱,带点神经质的“科学怪人”? 所有的猜测,所有的好奇,在见到文朗的那一刻统统化成了心底那一声“咯噔”! 天啊,这就是文朗?! 那位令人仰慕的科学家,此刻正懒懒地倚在沙上,用手支着额头好像正想着心事。看上去不过三十上下年纪,栗色微卷的短下,小麦色的健康肌肤在脸上闪光。眉毛黑浓,微厚的嘴唇带着极富个性的棱角。穿在他身上的,是一件异常张扬的圆领黑色t恤,胸口印着一只矫健的金色美洲豹,豹眼微眯着,带着和主人一样的慵懒与神秘。与黑t恤相配的,是一条有着无数个口袋的深绿色帆布裤,裤边卷起,露出脚上厚底的军绿色登山鞋。 “你好,文朗。”谢宇燃谙熟地同他握手。 “小谢,你好,”他窝在沙里懒得站起来,只是微欠了身,一边同谢宇燃握手,一边抬起眼皮斜斜地向洛雨季瞥来。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梦幻女孩?” “嗯,”谢宇燃回头看了洛雨季一眼,拉住她的手将她拖至文朗面前,“她叫洛雨季,是高二的学生。雨季,这位就是我曾和你说过的天体物理学家文朗,我中学时代的学长。” “你好,文……”洛雨季蹙起眉踌躇着,不知道如何称呼眼前的这位不像科学家的科学家。 “叫我文朗就行了,”文朗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满不在乎地一挥手,“坐下吧,把你的故事说来我听听。” ………… 搁下咖啡杯,洛雨季心里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偷偷嘀咕:“说了这么久,他到底在不在听?怎么看上去好像睡着了?” 正在此时,文朗卧蚕一般浓密的眉毛微跳了一下,眼睛蓦然睁开,露出两道精亮的光芒。 “怎么不说了?就这样完了?” “是的。”洛雨季垂下眼,用牙齿轻轻咬住嘴唇,心里开始有点莫名的懊恼。 她到这里,是来寻求希望的。希望谢宇燃口中的那位从事时空穿梭理论研究的科学家,能为她返回天启指点一条明路。然而,眼前这位吊儿郎当,打扮得如同“潮男”一般的家伙,真的能够帮助她吗?抑或,只是闲来拿她的故事消烦解闷? 释疑(二) 那一边,文朗却依旧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哈欠,用食指揉搓着自己的眉毛。 “呵呵,这个故事的确荒谬了一点……” “文朗!”谢宇燃看了雨季一眼,有些焦急地打断他。 “你先听我说完。”文朗冲他一挥手,目光斜斜地落在洛雨季明显已经绷紧的脸上,“不过,所谓的‘荒谬’往往只是世人对未知事物的武断定论。比方我所研究的那个时光机器,几乎被所有的人嘲笑为痴人说梦……呵呵,所以,同样身为做梦的痴人,我愿意对你的故事报以百分之五十的信任。”他说着,舔了舔嘴唇,微笑地将手伸给了她。 洛雨季的眼眶顿时有些湿润,她伸出手,和他轻轻一握:“谢谢你,谢谢你的百分之五十!” “不谢,”他淡淡地垂下眼,目光中带着一番沉思的意味,“……但话又说回来,即使我带着信任的愿望来听你的故事,从中还是现了一些让人无法理解的细节。” “什么细节?” “比方说,那张床……据我所知,历史上应该没有叫天启的朝代,那么,你的故事即使是真的,也是生在异时空的事情。既然不在同一个时空,为什么那张床却会出现在现代的博物馆中呢?” “这……”洛雨季心头一颤,顿时有些茫然。 “对了,”文朗沉吟着将目光投向谢宇燃,“小谢,这张床的来历如何?” 谢宇燃放下手中的杯子,微微眯起了眼:”“这张床是五年前,在灵隐寺后的莲花峰下被现的。当时它被密封在一只巨大的石函内,并被拆成了零散的部件,是我们的老馆长带着我亲手将它拼装复原的。根据床屏上雕刻的龙凤藻纹及帝后的服饰,一开始我们将它断代为曾在杭州建都的南宋。但是,当使用高科技的仪器进行再测定时,所有仪表显示的年代全都为零……这件事一直困扰着我们,为此,我们还组织了全国相关专家‘会诊’,结果众说纷纭,莫衷一致。”他说着,苦笑着叹了口气,“也许,正是因为如此神秘的‘出生’,才让这张床身价倍增,成为本馆的镇馆之宝。” “哦?”文朗挑起眉,脸上带了浓浓的兴致,“这倒是有趣得很,让我联想起有关‘时空黑洞’的说法----根据相对论,宇宙中应有一种天体,连最高的光线也无法自它的重力场逃脱,那就是‘黑洞’。黑洞的高重力导致了空间扭曲,它的出口可能是‘白洞’,黑白洞之间以‘虫洞’连系,而出口之外可能是宇宙的另一处,也可能是另一个‘子宇宙’、另一个交迭的时空。也许,那张床就是来自异时空的东西,而莲花峰恰巧就是通往某个‘虫洞’的关口……” 他一番高深的理论听得洛雨季如坠云雾,她暗自将他口中的“黑洞”、“白洞”和“虫洞”咀嚼了良久,依然无法完全理解他的意思。 释疑(三) 苦恼地叹了口气,她将目光投向谢宇燃。和她一样,谢宇燃也是一脸的茫然。他挠了挠头,挺拔的眉纠结成一团。 “文朗,”他抬起眼,目光中带着几许困惑,“我不明白,既然你说莲花峰是‘虫洞’的关口,为什么雨季却在博物馆的床上穿越了?” 文朗略一思索,随即撇了撇嘴:“不知道,这只是我的推测。也许,你们将床从莲花峰搬到了省博,无意间将通向‘虫洞’的隧道漫伸到了那里。” “那么,接触床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只有雨季能借助它实现穿越?” 文朗闻言愣住了,侧过头去想了半晌,忽然抬起眼来:“对了,刚才雨季的故事里说,在她穿越回来的那一晚,天启的都城栩宁正好经历了月全食,对吗?” “对。”洛雨季点头,心嗵嗵地跳个不止。 “那么,你是否记得,你穿越去天启的那天是几月几号?” 洛雨季茫然:“我……我不大记得了。” “是四月十号。”身边,传来谢宇燃肯定的声音,他抬起头,正好迎上文朗和雨季略带讶异的目光,脸上不由一红,赶紧讪讪地解释:“那天,正好我值夜班……” “嗯,让我来查一查。”文朗抿起嘴,没有在意谢宇燃神色中的不自然。他低下头去,打开摊在茶几上的笔记开始点击起来。忽然,他嗵地一拍桌子,兴奋地喊起来:“呵呵,果然凑巧!四月十号那天,杭州城里也经历了一次月全食!” 他飞扬的眉眼和闪亮的眸光,仿佛暗夜中忽现的一丝曙色,让洛雨季的内心隐隐地升起了希望。她紧紧攥住了膝间的裙摆,声音不由得颤。 “你,你的意思是……” 文朗微笑:“我的意思是,一些异常的天文现象会引起虫洞磁场的某种变化。而你,正是巧遇了合适时机的幸运儿。” 谢宇燃抬起头来:“照你的说法,任何人只要在月全食之夜躺在这张床上,都会被带去异时空?” 文朗又是一愣,想了想还是摇头:“不,这个推论我不敢苟同。我认为,每个人自身的磁场并不一样,也许,只有自身磁场和虫洞磁场不谋而合才能实现穿越……”说着,他耸耸肩,将笔记合起来,情不自禁地伸了一个懒腰,“我的这番论调不过是我个人的臆想和推断,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可以成为其理论支撑的科学依据。我辜妄说之,你们不妨姑妄听之吧。呵呵,若是果真的找到了时空穿梭之门,我那台时光机器恐怕早就研制成功了。” “嗯,我明白。”洛雨季垂下眼帘。 文朗端起面前早已冷却的卡布奇诺抿了一口,将头转向谢宇燃:“说起来,我倒是对现古床的莲花峰很感兴趣,今后哪天你带我去瞧瞧。” “好。”谢宇燃颔,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坐在身侧的洛雨季扬起头来。 “为什么要等到今后呢?今天就去,可以吗?” 三生 三生 侧过头,他愣愣地望着她。她双目莹亮如水,面颊因为希望而熠熠闪光,红润的嘴角轻扬着,唇边不由自主地漾起一分喜悦。 “可以吗,宇燃?”她央告着,用手扯住他的衣袖。 心,因为这亲昵的“宇燃”二字而蓦地一颤,紧接着,怅惘和酸涩伴随着依稀的甜蜜在胸中荡漾开来。 从未见过她如此美丽,从未见过她如此温柔。只是,这份美丽和温柔却不属于他…… 从头至尾,他的对手始终像一抹影子,看似虚无,却在她的心里划下了永难磨灭的深痕。 叹息着,他笑了,望向她的目光柔情依旧。 “今天太晚了,明天吧,你和学校请半天假,明天一大早我开车来接你。” 连夜的一场豪雨打乱了原本的计划。 中午三点,雨势依旧滂沱。灰白沉郁的天幕仿佛被撕裂了一个巨大的口子,粗如牛筋般的雨柱惊心动魄地逼射下来,顷刻间在地面上形成了不浅的水洼。 洛雨季坐在教室里,焦躁地望着窗外重重的雨帘,内心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 早上,谢宇燃打来电话,说是雨太大了,不方便去莲花峰。当时,她手握着电话听筒,所有的情绪沉降到谷底。 昨天,文朗的一席话犹如吹开重帘的风,让许久以来忧郁抓狂的她见到了一线希望。她虽然听不懂那些晦涩艰深的理论,却牢牢地记住了他口中那个熟悉的地名----莲花峰。 是的,莲花峰。 每当想到这三个字,她的心就如同被风鼓起的帆,充满期待。 灵隐寺后的莲花峰,本是一座籍籍无名的小山,却因为山脚下那块充满传奇色彩的三生石而名闻天下。 生灭往返,前后有无,聚散起止,因缘相续。 据说,只要在三生石上找到你和你所爱之人的名字,那么,无论轮回因果,无论境遇遭际,你和他的缘分便能持续三生。 然而,云灏和她呢?是不是也曾在三生石上留下了缘份的痕迹?不知为什么,她对莲花峰一行充满期冀…… “……洛雨季,洛雨季!”耳边,有一个声音在高呼她的名字。她恍然心跳,匆忙将目光从窗外收拢回来。 同桌的林丹一个劲地扯着她的衣摆,并不断朝身后努嘴。洛雨季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赫然迎上了一双恼怒的眼睛。 语文老师笔挺地站着,嘴角微微挂下。 “听见我的问题了吗?” 洛雨季从座位上站起身,有些羞愧地垂下眼帘:“对不起老师,我,我没听清。” 老师盯住她许久,终于黯然地摇了摇头:“我多么希望你还是生病前的雨季----那个聪慧懂事,快乐随和的女孩子,而不是眼下这具无奈坐在教室里的躯壳!”叹息一声,她挥手让洛雨季坐下,缓缓迈步越过她身边。 “好,我们继续讲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 三生(二) “铃……”清脆的下课铃终于响彻在校园内。 林丹阖上书本,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啊,太好了,天晴了!走,雨季,咱们出去散散步。” 洛雨季低头整理着书包,听到她的话,手蓦地一滞。 “天晴了?!”她急忙回,却见窗外漫天纬地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暗沉的天色渐渐放亮,云翳雾霭中隐隐露出一角明澈的蔚蓝。 “天晴了……”她低喃着咬住唇,心开始砰然而跳。 正在此时,书包内的手机响了。她掏出手机,现幽蓝的屏幕上“谢宇燃”三个字在熠熠闪亮。 “喂?” “你好,雨季。看到了吗,雨停了!” “嗯,我看到了……” “那么,还想去莲花峰吗?” “现在?”她眼睛亮了。 那一边,谢宇燃笑得爽朗:“是啊,想去吗?想去的话,我来接你。” “想去,当然想去!”她一边欢叫着,一边拎起书包往教室外冲。 “雨季,你要去哪里?”林丹在身后扯着嗓子想喊住她,却眼见她飘飞的裙裾在门边一晃,霎时没了踪迹。 人流熙攘的走廊上,回荡着她轻快的声音:“我有急事出去一趟,一会儿帮我和老师请个假……” 林丹嘟起嘴,有些不以为然地摇头:“呵”,不就是个帅哥嘛?至于迷成这样啊?” 隔得老远,谢宇燃就看见洛雨季伫立在街口一颗亭亭如盖的香樟树下,翘向他这里凝望。 暴雨初停,道路如水洗一般的黝黑湿润。路两旁的行道树上,不时有沉甸甸的雨滴落下,“滴嗒”、“滴嗒”,在路面上溅开此起彼伏的轻响。风,带着清新的草木芬芳吹来,将洛雨季浅紫色的长裙微微鼓起,裙摆展开,好像一朵绽放在暮色中的素馨兰。在她的身后,数幢青灰色的高楼直插云霄。一道五彩的虹正好横跨在楼宇间,远远望去,仿佛是通向天国的桥。 “哼……”身侧,传来一声嗤笑,“如果舍不得,不如别去了。也许,她在那里真的能找到回去的路呢?” 谢宇燃侧过头,看了一眼半倚着车窗的文朗,沉默地抿紧了嘴唇。 文朗垂下眼,微微摇了摇头:“唉,表里不一,自作自受……” “吱----” 汽车在路边停下,车窗上,映出了洛雨季欣喜的脸庞。 “啊,文朗你也一起去啊,太好了!” 文朗又瞟了谢宇燃一眼,略带挪揄地挑起眉梢:“没法子,有人一定拖着我去……” “雨季,上车吧。”谢宇燃淡淡笑着,侧身为洛雨季打开了车门。 三生(三) 刚踏上通向莲花峰的泥滑山路,远远地,从小径的另一头走来几个身背黄色烧香布袋的乡下老太太,她们一边相互拖拽着小心翼翼地迈步,一边叽叽咕咕好像在议论什么。 “唉,可惜啊,真是的……” “对啊,好容易长这么大了,造孽啦……” 洛雨季止住脚步,有些惊异地看了她们许久,终于忍不住拖住其中的一个打探:“怎么啦,前面生什么事了?” 那位身穿青花布衣服的老妇抬头看了她一眼,撇起嘴角摇了摇头:“唉,三生石旁好端端的一颗老樟树倒了,可惜呀。” “哦?”谢宇燃凑过头来,脸上也浮现了惋惜,“怎么会倒的呢?” “谁知道呢?照说雨是大了些,可也冲不倒千年老树啊?其它树都好好的,偏偏是它,唉,莫非是那树精遭了天谴……”说到这里,老太太忽然觉出了不妥,匆忙掩住嘴,追赶着同伴去了。 洛雨季和谢宇燃对视一眼,心里都不禁带上些沉重。文朗跨着泥浆走过来,俯下身去挽起自己的裤脚,兴致勃勃地笑道:“什么愣啊,先去看看再说!” 山路泥泞,水气氤氲。一条叮咚作响的小溪顺着苍郁的灌木丛潺潺流淌,将他们引向林霭深处。 四周一片静寂,不时有风拂过交缠的藤萝,将萎黄的叶子垂落在山路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樟木的芳香。顺着香味望去,依稀可见一段粗大的树干倒伏在嶙峋的山石之上。浓郁的树冠有一半拖在地面上,仿佛铺了一块厚厚的绿色地毯。 洛雨季走上前去,在裸露的树根旁蹲下身。夕阳西下,暖暖的橙色透过树梢斜照在她肩上,在她的梢勾起了一丝金光。在她面前,是一个巨大的深坑,从坑里伸出遒劲的断根,仿佛一只只上举的手,向苍天叩问着命运。 伸出手去,她轻轻地抚摸那些断根,樟木的清香熏染上了她的指尖。树若有知,想必也无奈于自己的宿命----人的命运,树的命运,同样的无奈,同样地不可预知。 冥冥之中,难道真的有一双手在操纵着一切? 身后,传来文朗好奇的声音:“对了,小谢,现那张古床的地方在哪里?” “就在三生石的另一头,”谢宇燃说着,俯下身抓住洛雨季的手臂,“雨季,要去看看吗?” “三生石?”洛雨季眼前一亮,“三生石在哪里?” 谢宇燃微微一笑,用手指点着支撑大树的那块山石:“就是它,传说中缘定三生的灵石。” “好啊,”洛雨季笑着想站起身来,右手不由自主地在抓住了面前的一条树根。忽然,她的指尖忽然触到了泥土中一个光滑的东西,仿佛便签本大小,正好能握在掌心。不知为什么,她的心恍惚一跳,下意识地收拢手指,将那个东西紧紧地捏着。趁着站起来的一瞬,将它塞入口袋。 清歌 清歌 “你怎么了?”看着她脸上一闪而过的紧张,谢宇燃的声音里带着关切。 “哦,没,没什么。”洛雨季低下头,双颊不由自主地烫。 文朗微眯起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沉吟的目光从她的双目,缓缓地移到了**裙袋的那只手上。 “走吧。”谢宇燃拍拍他的肩。 “好。”他垂下眼,嘴角挂上了一缕笑意。 上山的石阶旁,有一块峭拔的山石静静地隐在树影之间。岩壁上,“三生石”三个红漆篆字在暮色中闪着微光。 谢宇燃走上前,用手抚摩着粗糙起伏的石壁,目光中含着几许熟识的亲昵。 “就是它了。三年前,那张千工床就是在这块三生石旁被现的。” “是吗?”文朗将双手插在裤兜里,颇感兴趣地绕着石头走了一圈。然后,他在三生石旁蹲下身来,从腰间解下一个类似步话器大小的黑色匣子,按下上面的圆形按钮。忽然,匣顶的红灯亮了,并出“吱吱----窸窸----”尖锐的鸣响。 “这是什么?”谢宇燃问。 “这是我自制的磁场强度测试仪。”文朗专注地盯着匣子上的仪表屏,手指娴熟地调适着按键。 “那么,这里的磁场强度异常吗?”谢宇燃好奇地盯着仪表屏上上下起伏的曲线。 “当然!”文朗站起身,微凹的双目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果然不出我所料,这里的磁场非常不稳定,甚至有生磁场倒转的可能……呵呵,今后我一定要把实验室搬到这里来,也许,真的可以借助地利之便实现我的穿梭机梦想。”说着,他关掉了测试仪,将它重新插回腰间。 “对了,小谢,”他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你们在挖出石函的时候,有没有现其它的什么东西?” “没有。”谢宇燃摇摇头。 “哦,是吗?”文朗沉吟着,目光再次投向站在一旁沉默无语的洛雨季。 他的眸子深邃而精亮,带着一层清透的灰绿色,看得洛雨季几乎无法遁形。她的心狂跳着,插在裙袋内的右手掌心微微沁出汗来。 挑起眉,文朗咧开嘴笑了,两排整齐的牙齿在暮霭中闪光。 “好了,咱们回去吧。” 天色渐暗,林间到处是归鸟翩跹的身影。有清凉的晚风吹来,将山路两旁的树叶吹得“沙沙”作响。 回过头去,洛雨季再次凝望沉浸在黑暗中的三生石,心潮翻滚着,手指反复摩挲着掌心那一片滑润。 清歌(二)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冲倒了千年古樟树,这本来就出乎人的预料。而她,却偏偏在折断的树根下捡到了掌中的那个东西…… 它,到底是什么呢? 莫非,大雨滂沱、树倒根断,都是为了它,为了将这个千百年来深埋在树底的秘密揭示于她的面前? 忽如其来的一阵心悸凝滞了她的脚步,她咬紧下唇,将自己隐藏在路旁的树影之中,怀着忐忑和激动偷偷将藏在裙袋内的右手伸了出来。 打开掌心,里面握着的,是一个沾满黄泥的小小木盒。盒子的中央镶着一块雕成云纹的玉片,浮土抹尽,玉片上漾起了水润的柔芒。微微颤抖的手指好几次几乎拨不动木盒的钮襻,而心跳,却在掀开盒盖的那一瞬蓦然停止。 静静躺在盒中的,是一串金黄色的菩提佛珠,润泽如水,莹亮如玉。暖暖的光晕泛起在每一颗佛珠上,仿佛离别已久的朋友,在对着她柔情微笑。 “吧嗒----”一颗泪水从洛雨季的眼角滴落,恰好停留在正中那颗佛珠上,颤动了几下,却不曾滑落。 身侧,有一个黑影渐渐靠近,在她面前停下。 “这是你的旧物?”他问。 洛雨季蓦然一惊,慌忙抬起头,眼中的泪痕未及拭去,却正好迎上了文朗研判的眸光。 她沉默,紧紧攥住掌中的木盒。 文朗微扬起唇角,目光从木盒转到了她的脸上。 “呵呵,”他凑过头来,把嘴贴到她的耳边,“别让小谢知道这件事,他是考古的,信奉一切文物归公……” 她侧过头来,在他略带狡黠的注视下不禁愣。 “喂,雨季,文朗,你们在那儿做什么?快走啊,一会儿天全黑了。”路的另一头,传来谢宇燃高声的呼唤。 “哦,来啦,”文朗冲前方喊了一声,回过头来笑着朝洛雨季眨眼,“走吧。” “好。”洛雨季垂下眼,将木盒再次塞回口袋。 文朗吹着口哨,转身大步向前。在与他擦肩而过的一瞬,洛雨季分明听到,他口中仿佛漫不经心地抛下了一句。 “三天后,在杭州将可以看到金星掩月……” 金星掩月?她的心又是一撞----他是什么意思?难道说,难道说…… 狂喜,化成温暖的湿润冲击着眼眶,她用衣袖抹了一把泪,匆匆追赶上文朗稳健的脚步。 “谢谢你,文朗。” 文朗笑了,挑起眉回头看了她一眼:“别谢我,我之所以帮助你完全出于私心。” “私心?”她一愣。 “呵呵,若是你真的能够在人力安排下实现穿越,那岂不证明我的目标将不再是漫无边际的梦想?” 清歌(三) 扬起头,他爽朗地笑了,迈开两条修长的腿走得飞快。 洛雨季望着他高大的身影,内心里,有一盏希望的灯正悄悄地点燃。灯光穿透了她的身体,将周围的山林点亮。那么明媚、那么温暖,仿佛初春消融一切冰雪和阴霾的暖阳…… 顾不得脚底湿重的泥浆,洛雨季小跑着追上了谢宇燃和文朗,和他们并肩走着,脚步变得异常轻快。 明月初升,淡淡的清辉照耀着大地。夜色渐浓,田野的尽头依稀可见袅袅而起的炊烟。 一阵轻风吹过无边的油菜花田,翻滚的金色花浪中,依稀传来悠远的歌声。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谢宇燃停下脚步,凝神倾听良久,脸上露出了几分迷惑:“奇怪,是谁家开着收音机吗?歌声怎么传得这么远?” 文朗耸耸肩,目光在夜色间闪烁着:“是李之仪的《卜算子》,好像从没听说有这样一歌。” 洛雨季默然伫立,从裙袋中掏出那串佛珠轻轻摩挲着,套上了自己的手腕。 歌声缥缈,似吹面而来却抓不住的风,拂过她的面颊,拂过她的耳畔,撩起她乌黑的长,掀动她淡紫的裙角…… “云灏,”她含泪微笑,“是你吗?等我,等我……” “来,宝贝,让你姐姐抱抱。” 产科病房里,洛翟青小心翼翼地从小床上抱起新生的儿子,送入洛雨季的怀中。 稚嫩的婴儿,粉红柔软的一团肉,浑身散放着浓郁的奶香。他打着哈欠,将自己小小的拳头放在口中有滋有味地吮吸着。 洛雨季深吸一口气抱住了他,他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 “啊,他对我笑了呢!”洛雨季惊喜地欢呼。 “傻丫头,”洛翟青摇着头,含笑和躺在床上的妻子陈琳对视一眼,“他刚出生才几天,哪里会笑啊?” 洛雨季抬起脸,目光中带着十分的认真:“他真的对我笑了,真的!他肯定知道我是他姐姐,他喜欢我!” “好好好,”洛翟青忍俊不禁,“他对你笑了,他喜欢你这个姐姐。” 洛雨季笑得无比得意,指尖顺着婴儿娇嫩的面庞柔柔地打着圈。 “对了,爸爸,”她忽然想起什么,将目光再次投向父亲,“给他起名字了吗?” “起了,他叫洛雨笙。” “洛雨笙?” “是的,”洛翟青走近女儿,用手轻轻抚摩她的头顶,“他出生的那天刚好下雨,和你一样。” 洛雨季抬起头,清澈的双目中浮起淡淡的泪影:“我出生的时候也是雨天吗?” 告别 告别 “是啊,你是五月底梅雨季节生的。出生的那会儿天天下雨,所以,你的名字才叫雨季。” “原来,我的名字是这么来的,”洛雨季浅笑着,将怀中的婴儿交还给父亲,“小时候也曾经对自己的名字觉得好奇,却一直没想到要问。” 洛翟青抱着儿子走回到小床边,轻轻将他放下。洛雨笙的小脑袋刚接触到枕头,立即皱起了鼻子,不满地哭闹起来。 “哎呀,宝宝怎么啦?”陈琳欠起身,目光中满含关切。 洛翟青手忙脚乱地打开婴儿的尿片:“是尿湿了吗,还是拉屎了?” “没有啊。” “该不会是饿了吧?多久没喂了?” “哦,好好好……” 夫妻两个被一个奶娃娃搞得团团转,忙碌纷乱中,却充满了怜爱和喜悦。 洛雨季牵起嘴角微笑着,慢慢走到门边。 “爸,我走了。”她轻声说。 “哦,雨季啊,”洛翟青匆匆回过头来,额头上兀自冒着细汗,“爸不送你了,你自己走好。” “嗯,”洛雨季点头,悠长的睫毛沾上了沉沉的水润,“爸爸多保重,好好照顾弟弟,我不在您身边,今后……要靠他替我尽孝。” “什么?”洛翟青愣愣地望着她,包裹尿片的手不由停顿下来。 “翟青,你怎么啦?”陈琳在一旁不满地催促,“快点啊,一会儿把宝宝冻着了。” “哦,对对对……”洛翟青醒过神来,再次将注意力倾注在儿子身上。 洛雨季悄无声息地退出去,随手带上了病房的门。 住院大楼的落地玻璃窗外,缓缓西坠的一轮落日早已脱去了白天的炙烈,变成了柔和的淡红色。晚霞漫天,仿佛铺开的五彩织锦,在云层间起伏变化。 洛雨季眯起眼立在门口的台阶上,为眼前转瞬即逝的美丽而心动着。脑海中,不由再次浮现起洛雨笙那张可爱的小脸。 也好,有了弟弟,想必爸爸不会因为她的离去而过太伤心吧?那样,她多少能走得少一份牵挂…… “雨季!”路旁的黑色别克车里,有人探出头向她挥手。 洛雨季走过去,向着她柔情而笑:“妈妈。” “快上车吧。”俞虹云打开车门,将女儿拉近到身边。 前座的谢宇燃回过头,目光凝在洛雨季微红的眼角上。 “怎么,你好像哭过?”他的声音里带着惊讶和痛惜。 “啊,是吗?”俞虹云扳过女儿的脸,细细端详着,“你为什么哭?难道,你爸爸他……” “没事,妈,”洛雨季别过头,挣脱开妈妈的手,“我看见了弟弟,好小、好可爱,一时觉得很感动,就……”她垂下眼,脸慢慢地红了。 告别(二) “呵呵,傻丫头。”俞虹云笑着将女儿搂在怀里,轻轻拨开她遮目的刘海,“从小就比别的孩子敏感,如今长都成大姑娘还改不了。” 洛雨季在母亲宠溺的注视下垂下眼帘,情不自禁地往她怀中蹭了蹭。熟悉的绿茶清香从妈妈的颈窝处逸散开来,柔柔地萦绕在她的鼻端。眼眶忽然痒痒的,仿佛又有什么东西要冲涌而出。她使劲地眨眼,不让隐藏在内心的依恋和伤感暴露在妈妈面前。 良久,她才调整好自己的心绪。 “妈妈,”她抬起眼,望着母亲脸上清雅秀丽的五官,暗自斟酌着词句,“爸爸一家,看上去……很幸福呢。” “哦,是吗?”俞虹云淡淡地微笑,脸上再没了往日的波澜。 洛雨季心中一宽,紧紧地攥住母亲的手:“那你呢,你也幸福吗?” 俞虹云愣了一下,眉宇间霎时闪过几分羞涩和忸怩:“这孩子,怎么问这个!” “呵呵,”洛雨季不依不饶,“林伯伯对你好吗?” 俞虹云咬住唇,双颊不由自主地烫:“好。他……他是个很好的人。” “怎么个好法?抢着做家务、对你嘘寒问暖,把你捧在手心里当宝?”洛雨季问得无赖。 前座,传来拼命压抑的笑声。后视镜内,映射出谢宇燃紧抿着的嘴唇,和一双漾满了笑意的眼睛。 俞虹云的脸顿时变成了一块红布,她轻轻打了一下女儿的手,含笑嗔骂着:“死丫头,这是一个女儿和妈妈该说的话吗?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贫嘴滑舌的?” 洛雨季反手抓住了她的指尖,把她的手掌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含笑轻叹着:“妈妈幸福,我就放心了。” 俞虹云笑意未消:“你放心什么?小孩子……” 洛雨季凝望她,目光顺着她面颊的轮廓缓缓流连:“今后,我也许不能一辈子守在妈妈身边,又怕妈妈一个人孤单寂寞……好在如今有了林伯伯,我想,妈妈一定会幸福的。只要妈妈幸福,我就没什么牵挂了……” “雨季……”俞虹云呢喃着,内心隐隐地涌起了一丝不安,“你这话什么意思?” 洛雨季勾起唇,对母亲甜甜一笑:“没什么,我乱讲的。对了,明天你就要和林伯伯去马尔代夫了,行李都整理好了吗?” 送走了俞虹云,车厢内陷入了一片寂静。 谢宇燃目视前方,似乎很专注地开着车。但是,他操控方向盘的手却握得异常用力,关节突出着,指尖浮起了一片青白。 洛雨季侧过头,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街景。 这个城市,娟秀而轻灵。亲切的温暖,从路旁梧桐树参天的伞盖间,从高耸的青砖围墙内,从映上车窗的湖光山色中跳跃出来,一下下地触动着她的心弦。 今晚,就是和它作别的时候了吗? 告别(三) 自从找回了那串佛珠、自从文朗说出金星掩月的消息、自从在田野间听到那熟悉的《卜算子》,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所有的惶惑和忧虑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即将踏上归途的喜悦和与亲人作别的依恋…… 值得欣慰的是,所有她关心的人,仿佛都拥有了各自的幸福,让她可以走得了无牵挂…… 不,不对,还有一个! 她回过头,望着谢宇燃挺拔的背影,心里浮起一丝黯然。 是的,只有他…… 每次见到他,她的心底都会浮起融融的暖意。这个宽厚而温柔的男子、这个对她疼惜到了纵容男子、这个把落寞藏在笑容后的男子……她,该如何放下? 别克车带着一声长叹在街道旁停下。谢宇燃解开身上的安全带,回过头来深深地凝视着洛雨季。 “怎么啦,宇燃?”洛雨季被他看得有几分心虚。 他犹豫了片刻,忽然推开车门走出去,绕到洛雨季身边,将她从车里拉了出来。 “宇燃,宇燃,你……”洛雨季有些吃惊地挣扎,却被谢宇燃一下子搂入怀间。他的心跳在耳边怦然,稳健中带着焦虑的波澜。 “雨季,”他盯住她,目光中隐隐地有两团火在燃烧,“能不能……听你喊我一辈子宇燃?” “一辈子?”她愣住,内心因为那恍惚掠过的一丝明了而颤动不已。 一辈子。 如果,她没有到过天启,没有遇见云灏,没有经历那份撕心裂肺的爱和痛,也许…… 暖暖地,他的呼吸近了,偏过头来,他用柔软的唇凑近她的,开始只是轻触,却因为意想不到的香甜和酣美而蓦地沉沦。心,激荡得几乎要迸射出来,双臂紧紧地箍住她的身体,用尽全力”,仿佛要将她按入自己的胸膛。 唇角忽然沾到一点湿润,缓缓地融入舌尖,将淡淡的咸苦蔓延至喉间。他的心陡然一落,无力地垂下了手臂。 “对不起,宇燃。”洛雨季后退一步,声音里带着暗哑和苦涩,“能和你相守一辈子的,不是我……别为我,蹉跎了一生的幸福……” 谢宇燃沉默地望着她,目光中满含哀怨和不舍。 良久,他苦笑:“你还是一心想着回天启?” “是的。”尽管不忍,她却依旧说了实话。 他垂下眼思索了片刻,再次抬起头来紧握住她的手:“雨季,能不能和你做一个约定?” “什么?”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回不去,可不可以,回头考虑我?”他艰涩地说着,目光中满含了期待。 面对他的执着,她再也无法狠心拒绝。只有含着泪,微笑点头。 “一定。” 不舍 不舍 “一定!”他笑了,笑容纯净而满足。伸出双臂,他再度紧拥了她一下,欣欣然掉转身去。 “明天见!”他小跑着回到车旁,回头对她挥手。 “再见,宇燃。”她努力地笑着,看着他关上车门、看着他扣上安全带、看着他动汽车…… “祝你找到自己的幸福,宇燃……”她哽咽,有两滴泪在脚边溅开,化成地上淡灰的水花。 车轮碾过路面,盖住了她依依的祝福。空旷的街道上,只有夜风拂过树梢的轻响。 “咳咳。”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咳嗽。 洛雨季回过头,现街角的路灯柱子下,斜倚着文朗高大的身躯。他看着她,动了动嘴唇,却始终没有说话。 洛雨季深吸一口气,用手背抹去腮边的泪,慢慢向他走去。 “走吧。”她说,在他面前站定。 文朗回头望了一眼谢宇燃开车离去的方向,微微蹙起了眉头:“你确定要走吗?” “是的。”洛雨季的手攥紧了自己的衣角。 “那个傻瓜,”文朗叹息着,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看他走的时候开心的样子,总以为你是回不去的……” 洛雨季掉开头,声音里带上了哀求:“别说了。” 文朗用手挠了挠自己卷曲的短,唇边扬起了一丝讥嘲:“感情这东西,真是毒药啊……呵呵,好在我是免疫的。” 略带庆幸地吹了一声口哨,他将手中的钥匙高高抛起又一把接住。 “走,上车吧!” 浙江省历史博物馆。 下班了,老王像往常一样在历代家具展馆内巡视了一圈,伸手按下了身旁的射灯开关。关上门,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借助走廊里昏暗的灯光,眯起眼寻找着锁眼。 “呼----”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风响,紧接着,错落的脚步声回荡在走廊上。 “奇怪,”老王心里暗自纳闷,“不是已经清场了吗?怎么还有人来?” “哒哒哒哒……”脚步声渐渐靠近。 老王好奇地回过头来,却现一个身穿雪纺衬衣、牛仔裤的年轻女孩正脚步匆促地向他走来,纷披的黑色长,随着脚步的震颤在她肩头飘拂着。在她的身后,紧跟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身背一只黑色的双肩包,两只手闲闲地**便裤口袋。 “是她?”他望着女孩略吃了一惊----是她,那个曾在千工床上昏厥后来又清醒的女孩……她来做什么? 忽然,他心里一动,顿时明白了为什么清场之后,她还能被门卫放进来的原因----听说,她是谢副馆长的女朋友。经常看见她跟着谢副馆长来馆里,看谢副馆长对她呵护备至的样子,好像真心得很呢。呵呵,说起来他们两个郎才女貌,倒也是相配啊…… 不舍(二) 女孩看到他,清澈的眼睛顿时一亮,赶紧快走几步来到他面前,笑盈盈地打了个招呼。 “你好。” 老王下意识地将手中的钥匙放入口袋:“哦,你,你好。” “谢副馆长在吗?”女孩身后那个背双肩包的高个青年也凑过头来。 “他?”老王一愣,“他好像早下班了。” “是吗?”高个青年略带吃惊地和女孩对望一眼,“他让我们来这里找他,怎么会不在呢?” 老王用手挠头:“哦,那也许他还没走?” 高个青年点点头,将双肩包解下来交给女孩:“你拿着,我去叫他出来。” “嗯,那我先上趟洗手间。”女孩笑着,径自背起包朝一侧的女厕走去。 高个青年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又折回头来。 “对了,”他一边抱歉地笑着,一边自嘲地摇头,“我好久不来,都忘了小谢的办公室怎么走了。” 老王伸手向前一指:“从这里一直走,看到第三个走廊左拐到底,穿过院子有个池塘,池塘后的假山旁有一幢小红楼,上去到二楼,他就在201办公室。” 高个青年偏过头听了半天,最终还是一脸的茫然。小声地吹了记口哨,他把眉毛高高扬起:“mygod!怎么听来像迷宫寻宝?” “这样啊……”老王沉吟着又挠了挠头,“那我带你去吧。” “太好了!”高个青年打了个响指,伸出长长的胳膊谙熟地搭上老王的肩头,“多谢你啦!” 走廊上,在他们的脚步声刚刚远去,女厕的门忽然出“吱呀”一声轻响,白色的身影仿佛翩飞的蝶,轻快地一闪,瞬间消失在家具馆虚掩的大门内。 “呼……”洛雨季靠在门上长舒了一口气,用手按住自己砰砰乱跳的心----老天保佑,一切顺利,太好了! 借着展馆内仅剩的一点微光,她”心绕过面前高大的多宝槅,站到了紫檀千工床前。鼻端,又闻到熟悉已久的清盈木香,仿佛熟识多年的老友,温柔而缄默地将她包裹在怀中。 只是,榻顶令她无比期冀的黑色光晕却并没有出现…… 来不及失望,来不及黯然,门外却再次响起了脚步声。洛雨季匆忙蹲下身,将自己隐藏在多宝槅浓重的黑影中。 依稀的,展馆的大门翕开了一条缝,一缕细长的灯光仿佛蛇一般地游进来,一直蔓延到她的脚下。那光源的尽头,是一个探入门缝的脑袋,左右扫视了一番,方才又阖上了门。接着,是落锁的声音,再接着,是脚步离去的声音…… 洛雨季咬住唇,将沁满冷汗的掌心在牛仔裤的膝头擦了擦,这才慢慢立起身来。 “……记住,金星掩月的时间是22.30分,你一定要在这个时间之前做好一切准备……”耳边,适时响起了文朗的叮嘱。 洛雨季低头看了下表----22.05分!天啊,好悬,差一点就晚了…… 深吸一口气,她卸下肩上的双肩包,从里面掏出摄像机搁在对面的博古架上。打开开关,她把镜头对准了千工床。 这是她和文朗的约定----他帮她顺利地混入家具展馆,作为报答,她将穿越的全过程都拍摄下来,供他日后研究…… 如果,她真能穿越的话…… 不舍(三) 仿佛凝固一般的寂静中,忽然传来蔡琴如泣如诉的歌声。 “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撩动琴弦,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 心,陡然提起,又重重地坠落----该死,忘了关手机! 懊悔不迭地摇头,她赶紧将插在牛仔裤口袋中的手机掏了出来。闪着莹光的屏幕上,反复跳跃着三个字----谢宇燃。 谢宇燃?她犹豫着,接还是不接? 往日轻柔的手机彩铃,眼下却变成了惊天的轰雷在耳边炸响着,直炸得她手足无措,直炸得她心跳如鼓。下意识地,她按下了绿色的接听键。 “喂?” “喂,雨季吗,你在哪里?”一向平和的声音里,忽然带上了几分气急败坏。 “是,怎么啦?”洛雨季用手半掩着嘴,努力压低声音。 “你到底在哪里?”谢宇燃益焦急,“我刚给你宿舍打过电话,你的室友说你根本没回去过……我明明把你送到校门口了啊,你,你难道没进去?” 电话这头,回答他的是一片静默。 “快告诉我你在哪?!”谢宇燃几乎吼出了这句话。 “我在……”洛雨季犹豫地吱唔着,下意识地回头向身后的千工床投去一瞥。 忽然,她的眼睛睁大了,呼吸急促、心跳纷乱。 “天啊,那张床……那张床……”她喃喃地说着,目光仿佛被定住似地牢牢生根在榻顶的那泓黑色的光影之上。 它来了,它来了! 泪水伴着喜极而泣的呜咽一同坠下,“吧嗒”、“吧嗒”溅落在银白色的。她垂下手,仿佛被催眠一般迈步向千工床靠近。榻顶,那朦胧的光晕照亮了她的心。缓缓地在床头坐下,她仰起脸,蒙在泪影中的双瞳内,有两弯黑色的月影在随波荡漾。 “……你在说什么,什么床?……”谢宇燃的声音一直在手机里响着,纵然没有放在耳边,却依旧清晰可闻。 “雨季,你说话啊,难道,你又去了博物馆?” 洛雨季低头擦了一把泪,再次将唇凑近手机:“是的,宇燃,我在那张千工床旁边……你知道吗,我,我又看见榻顶的黑镜子了!” “什么?”谢宇燃陡然一惊,不由放大了声音。 “是的,我看见了黑镜子,就像,就像上回一样。我想,我可以回去了,可以回天启,可以见到云灏……” “雨季……”谢宇燃在那一头嚅喏着,仿佛没有听懂她的话,又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要走了,”洛雨季含泪微笑,眼前浮现起谢宇燃那双深邃而柔和的眼睛,“谢谢你,宇燃……” “不!”谢宇燃忽然大吼,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别走,你在那里等我,我,我马上赶来!” 耳边,急促的脚步伴着喘息声响起,好像是有人握着手机在飞一般地奔跑。 “别走!雨季,别走!别走……”谢宇燃一路呼唤着,绝望而倔强。 泪水再一次收煞不住,落满了洛雨季的脸庞。 “宇燃,别这样……你不是说,要帮我继续我的梦吗?” 那一头,谢宇燃的脚步声蓦然一收。 “我……”他的声音暗哑,带着无比的伤感和不舍,“我,后悔了……” 洛雨季的心钝钝地痛了一下,握着手机的手颓然垂落。 头顶,那一泓光亮悄然扩展,转瞬间变成了圆满的一团。腕上的佛珠静静地闪亮,和莹澈的镜光交辉成双。 “来不及了,宇燃,”洛雨季叹息着,“对不起,我要走了……” “别走……”谢宇燃哽咽着,口中反复呢喃那句话,“别走,别走,别走……” 摄人心魄的强光再度从头顶撒落,伴着急促的风声呼啸不息。 洛雨季深吸一口气,抬腿跨上千工床平躺下来。 “宇燃,”她微笑,最后一次将手机凑到耳边,“祝你幸福!” “当啷----”银白色的手机从掌中跌落,翻了一个跟头,静静地躺在地上。,兀自还回响着那个痛彻心肺的声音。 “雨季,等我……别走,别走……” 离魂暗逐郎行远 离魂暗逐郎行远 夜幕降临,落地长窗外闪烁着万家灯火。 客厅里没有开灯,四周漆黑一片,只有墙上的液晶电视屏幕散放着幽冷的光。 静静地,有一个人独自窝在沙上,拿着遥控器不断地在换台。各种奇怪的声音从电视里传出来,激荡着夜的沉寂。 “林丹?”洛雨季走过去,不解地盯着那个熟悉的侧影。 林丹没有反应,两只眼睛依旧紧盯着屏幕。 洛雨季在她身旁坐下,看着她乐此不疲地按着遥控器的按钮,心里终于有些恼火了。 “喂,”她一把抢过林丹手中的遥控器,对着她大声说,“你到底要看什么,拜托专一一点好吗?” 林丹回过头瞥了她一眼,鼻腔内出一声冷笑:“哼,你专一吗?你到底喜欢谁,齐云灏、齐天驰、还是谢宇燃?” 洛雨季愣住了,到底喜欢谁?喜欢谁…… 不对呀,她怎么知道云灏和天驰的名字? “你……”洛雨季指着林丹,半天说不出话来。 林丹仰起头哈哈大笑:“你在奇怪我怎么知道另外三个人的名字是吧?告诉你,现在你的故事已经被拍成了电视剧天天在黄金时间热播呢!” “不可能!”洛雨季大叫,背上沁出一层冷汗…… 眼前仿佛蒙了一层纱,任她怎么努力,却什么都看不清楚。耳边,有个声音在低低地问:“紫琼姐姐,你看主子……这是怎么啦?” 紫琼?洛雨季的心嗵地一跳,终于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脸。淡眉细目,樱桃小口,肌肤白净细腻,头透着微微的暗黄。她睁大眼睛盯着她,目光中带着诧异和关切。 洛雨季沉默地回望她,心中,悄然绽开一朵绚烂的礼花,五彩、明媚,照亮了整个天幕,转瞬间又变成融融的暖流汇遍了全身。 静静地,她笑了,目光湛亮似天边最璀璨的晨星。 “侍琴。”伸出手去,她握住了她的手。 侍琴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地呆住了,脸上转瞬间掠过千万种神情,讶异、惊奇、迷惑、狂喜…… 忽然,她反应过来,一下子扑倒在洛雨季的床头,泪水顺着面颊**而下。 “主子,主子……您醒了?真的醒了?您,认得奴婢了?” “当啷----”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脆响,一个身影仿佛旋风般地飞到面前。 “主子醒了?主子醒了?”她叫嚷着,一把推开侍琴,把脸凑了过来。 “主子,您看看奴婢,您认得吗?” 洛雨季的眼圈慢慢地红了,抬起手来,她轻轻抚摩着来人乌黑的长,口中柔声轻唤:“紫琼,又见到你了……真好!” “主子!”紫琼低嚎一声,附在她枕边呜呜哭了起来。 洛雨季望着眼前情绪激动的两个女孩,心里柔柔地痛着。 离魂暗逐郎行远(二) 曾几何时,她在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中几乎放弃了希望。甚至怀疑天启的一切不过只是她的梦,一个缥缈无凭的梦。幸好,天可怜见,她终有回来的一日,终有与云灏重逢的一日…… 云灏…… 这个名字仿佛两点星火在她全身燎起炙烈的渴望。对了,她要见他,一刻也无法等待,她要马上见到他! 猛地从床上坐起,她一把攥住了紫琼的手,声音里带着难抑的激动。 “陛下呢,陛下在哪里?快带我去见他!” 紫琼愣了一下,转瞬便明白过来,一边匆匆低头拭干泪,一边破涕为笑道:“哎呀,瞧奴婢糊涂得……这天大的喜事都忘了让人去鹿野禀报陛下……” “鹿野?”洛雨季怔住。 “是啊,”侍琴凑过头来,“陛下领军在鹿野和花剌可汗交战呢,已经去了三天了,也不知道战况如何。” “啊……”洛雨季倒吸一口凉气,身子颓然倒在枕上,“怎么说话就开战了呢,当日两国不是还联姻了吗?” 紫琼蹙起眉思索了片刻,嘟起嘴摇了摇头:“奴婢也不清楚啊,只听说是花剌那边率先挑起了战火,他们在边境一带烧杀抢掠,口口声声说是要为他们的圣女金羚公主报仇。皇上震怒,于是便亲自领兵出征了。” 洛雨季低下头,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试图消化这个出人意料的消息:“那是多久的事?” 紫琼挠挠头,把目光投向侍琴:“对了,咱们是哪一天跟着大军来清凉镇的?” 侍琴想了想道:“上月初三……” “等等!”洛雨季的心怦然而跳,猛地挥手打断了她们的对话,“是谁,谁跟着大军到了清凉镇?” 侍琴笑了:“咱们呀,主子,咱们现在就在清凉镇的军营里!” “清凉镇的军营?”洛雨季重”复着她的话,蓦地醒悟过来,急急地调转目光向四周打量。 明黄色的毡绒垂地,顶棚高大阔远,床帐周围点着通明的烛火,将挂在墙上的赤金弓箭衬托得分外耀目。 内心,有一股暖意蠢蠢涌动,让她莫名的喜悦,又莫名的期待。 垂下眼,她沉吟片刻道:“陛下出征,为何要带上我?” 紫琼和侍琴对望一眼,不由都笑了。侍琴调转身去,从屋角煲着的红泥小炉上提起青花瓷壶,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来递到洛雨季手中。 “您且先喝口参茶,听奴婢慢慢说来……” 洛雨季端着茶盅,心乱跳着,哪里喝得下一口?只是将手指拢在盅上,专心听侍琴絮絮的述说。 “……两年前的那晚,您在掬月宫莫名奇妙地昏睡不醒,整个宫苑乱成一团。御医们一批批地来诊脉,却没有一个能断出个所以然来。陛下忧思竭律,日日守着您,整整罢了十日朝。好在,十天之后,您醒了……” “我醒了?”洛雨季的手一抖,杯中的参茶泼出来一半。 离魂暗逐郎行远(三) “是啊,”侍琴叹了口气,一边从怀中掏出丝帕替她擦抹着被角,一边继续说道:“您醒来之后,仿佛换了一个人。整日里呆呆地坐着,不言不语,同您说话您就笑,给您什么您就紧抓在手里,带您去哪儿您就一声不响地跟着……宫里都传闻说,您中了邪,把魂丢了……太后娘娘悄悄瞒着皇上,召了云隐寺的高僧来为您作法招魂。谁知那日法会上,一个小和尚不小心撞倒了烛台,将您榻边的一幅帐幔点着了,险些酿成大祸。” “……皇上知道此事后龙颜震怒,立时下旨调五百玄衣影卫将掬月宫团团守住,禁止一切人靠近。每日上朝他都带着您,让您坐在龙椅后的珠帘内,时刻不离左右。这回出征,陛下更是放心不下将您留在宫里,执意备下凤辇,带了您同行……” 侍琴快言快语地说着,脸上渐渐漾起兴奋的笑。身侧的紫琼冷不丁用胳膊肘撞了她一下,她愣了愣,这才住了口。 抬眼看时,却见主子早已红了双眼,伏在枕上哽咽无声,泪水将衾枕濡湿了一大片。 “怎么啦?”侍琴朝紫琼投去慌乱的一瞥。 紫琼横她一眼,默默蹲下身来,将手中的帛绢递给洛雨季。洛雨季伸手接过,匆匆抹了一把泪,忽地翻身从榻上下来。 “那个鹿野离这里远吗?”她眯起眼望着前方。 紫琼愣怔着,顺口答道:“不远,只有二十里。” “好,”洛雨季点点头,唇边隐约挂上了一缕微笑,“你们帮我准备一辆马车,我要即刻赶去那里。” “即刻?”紫琼和侍琴各自一惊。 “嗯。”洛雨季答了一声,匆匆用手挽起自己凌乱的长,用榻边小几上的一根玉钗簪住。 “可是,外面到处是侍卫,您是无论如何出不去的。再说,您的病刚好……” 洛雨季不理会她们,径自掀开帐帘跨步出去。帘外,依旧是一间宽大的营帐,帐内陈设简洁,一张红木案、一张铺着白色虎皮的圈椅,一架满是书册的书架 “梅主子?”有人在身后轻唤一声。 洛雨季转过头,却见屋角立着一个清瘦的少年,眉眼依稀有几分熟悉。 “你是?”她盯着他有一瞬的迷惑。 那少年情绪激动,撩起衣袍正要跪下,忽听外面一声传报。 “陛下驾到!” 洛雨季身子一颤,刹时间愣在原地。耳边,熟悉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她将右手握成拳赛进嘴里,狠狠地咬、狠狠地咬,却依旧无法平复喷薄欲出的心跳。 厚重的帐帘被掀开,一只乌黑的丝绒绣金高靴跨了进来。不知为什么,在这一刻,她的心里忽然生起几分胆怯,忙不迭地一闪身,将自己隐藏在高大的书架后面。 满室的烛光,因着帘外忽然袭入的冷风而蓦地一亮,将来人身上金色的盔甲映照得熠熠生辉。他大踏步地走着,腰间的长剑不时撞到铠甲上,出铿锵的声响。 来到书案前,他止住脚步,背转身伫立着,挺拔的身躯被烛光拖出长长的影子。 “陈如海,替朕更衣。” 春初早被相思染 春初早被相思染 “是,陛下。” 那少年躬身施礼,正要跨步向前,忽然觉得自己的手肘被人轻轻牵掣了一下。回头望时,却见梅主子立在身后,正用他无法读懂的复杂眼神看着陛下。 陈如海诧异不已,却不敢多问,只是用征询的目光望着她。 洛雨季悄然垂下眼,用唇语同他说了一句:“我来。” 陈如海心中一动,顿时有几分明白,赶紧微笑着退到一旁。 洛雨季一步一步地朝那个背影靠近……赤金战盔上,飘荡着鲜红的丝缨,深紫色的丝绒斗篷半罩着肩上龙鳞般的甲片。他那样傲然地立着,伟岸如青山磐石,挺拔似苍松翠柏。 “是你吗,云灏?”她在心里轻轻地问。唇边,悄然展开了一朵笑意。 这个世界上,除了她的云灏,还有谁会拥有如此俊逸的背影? 曾有多少次,他的背影在她的梦境中出现,如真如幻、似近还远,令她痴迷若狂。 这回,是真的了吗? 莫非……她情不自禁地深咬住嘴唇----莫非,此情此景依旧是梦,是她在现实世界中苦苦寻觅的又一个梦?…… 脚步,因为内心的挣扎而霎然顿住,她立在离他咫尺的地方,痴痴地凝望着傲然独立的他。 那一边,齐云灏听到了嘎然而止的脚步声,讶异之余顿时有些不耐。 “还磨蹭什么,快点!” 冷冷的一句催促,却仿佛春天的风,让她暗自纠结的心生出了无限暖意。跨前一步,她伸出双臂环过他的腰身,用颤抖的指尖去解他盔甲上的系带。 齐云灏半扬着头,很自然地张开双臂任她为他脱卸盔甲,目光凝结在远方莫名的一点。 “嗯,”他沉吟着叹息一声,将头微微偏向垂着重帘的内帐,“你梅主子这些日子可见好了些?胃口如何,睡得好吗?” 洛雨季的手蓦然一颤,忍不住紧紧地拥住他,将脸贴在他背后冰凉的盔甲上。 “你……”齐云灏低吼着回过头来,却在见到她的一瞬间化成了海上的盐柱。 来不及震惊、来不及狂喜,两个相对伫立的男女各自无言,只是用近乎贪婪的目光在对方的眉眼间流连,一丝、一点,试图将那熟悉的眸光永远深锁入自己的心底…… 良久,齐云灏眯起了幽邃的眼睛。 “雨季?”他问,深沉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难以压抑的激动。 洛雨季身子一颤,脚下蓦地踉跄半步,眼泪伴着幸福的狂潮汹涌而下。 “是我,你……还记得?” 他盯着她,双目一眨不眨:“怎么会不记得?那晚你离开前所有的点点滴滴,伴了我两年。” 春初早被相思染(二) “云灏,”她轻唤,忍不住踏前一步抓住他的手,“我也是,这段日子以来……” “等一等,”他反攥住她的手,紧紧地,紧紧地在掌心里捏着,“我等着这一天,等了很久很久,好在你回来了……”他低低地说着,用手指轻抬起她的下颌,定定地望入她眼眸深处。 “我等你来,为的,就是问你一件事。” 他眼里瞬间闪过的一丝寒意刺痛了她的心,依稀的,她又回想起那个梦,芳草岸边他生疏而冰冷的目光…… “你等我……只是,为了问一件事?”她反问,止不住地凄然冷笑。 “是的,这件事对我至关重要。”他偏过头,匆匆掩饰着心中油然而生的不忍,修长的指却依旧固执地攥紧了她的手,“……我想知道的是,当日在樱花林中与我初遇、在柔福宫中与我勾指为誓、在太和殿顶与我面对流星许愿、与我一同出宫查访民情、与我一起经历丧子之痛和诸多磨难的……可是你?” 她呆望着他----面前的他英俊依旧,只是,刚毅如削的面庞却清瘦了不少。眼底,一团炙热如火,那样深深地凝着她,眸中闪动的,分明是忐忑和期待…… 慢慢地,泪水遮蔽了视线,将他的身影模糊。她低下头,匆匆用衣袖拭干泪,再抬起脸的时候,清丽如雨后莲花一般的面庞上已然闪烁着光彩。 “是我,”她望着他句地说:“从头至尾,都是我。” 齐云灏的身子微微震颤了一下,眼眸中瞬间如流星般掠过两点柔芒。牵起唇角,他笑了,笑容绽处,震落两点热泪如雨。 “雨季……”他搂紧她,将滚烫的唇贴上她的额角,“我知道是你,一直是你……你回来了,你回来了……真好!” 洛雨季紧紧地回拥他,双手攥住了他斗篷的一角。耳侧,他的心跳激荡如鼓,熟悉得让她心酸欲泪,又让她欣喜若狂。她深嗅着他的气息,一遍一遍地轻轻呢喃着他的名字。 “云灏、云灏、云灏……” 他深深地叹息一声,再次抬起了她的脸。 “你这个……狠心绝情的小东西!”他竖眉切齿,目光中却荡漾着深情无限,“你答应过一生相守,为什么却轻易食言?这样丢下我整整两年,你就忍心?你可知道,我是如何熬过这漫长的每日每夜?” 他低沉的责问,仿佛声声鼓点敲打在她的心尖之上。她咬住唇,情不自禁地拼命摇头。 “我……当日我走得无奈,事后,也是日日在焦虑和思念中煎熬……再说,”她垂下眼,不敢迎上他深凝的双眸,“我走之后,不是还有个霁儿一直陪伴着你?” “混话!”他低叱,俯下头来蓦地吻住她。带着愤怒、带着惩罚,他的唇在她的唇间辗转**,急促的呼吸沉重地喷扫在她的耳畔。 就在她将要在他的狂吻下窒息的时候,他忽然放开她,眯起眼紧盯住她的脸。 “你以为,我爱的只是美丽的躯壳吗? 春初早被相思染(三) 她仰起头,为着他的一句话而心绪如潮。抿起嘴,她固执地压下唇边几欲绽放的笑意,假作迷茫地问:“我错了吗?” 他气结,用手紧攥住她的双肩将她拉近到面前,恨恨地,句地道:“你当然错了,大错特错!” 她撇嘴:“我不信……” 话音未落,蓦地惊觉脚下一阵悬空,却是齐云灏将她一把抱起,紧紧地贴在怀中。把唇凑近她的耳边,他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令人心悸的魅惑。 “……你给我记住,我,齐云灏,爱的只是那个名叫洛雨季的女子。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不在乎我是不是皇帝,心心念念要从我身边逃离;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她心无俗念,纯净得仿佛一泓清泉……也许一开始,让我动心的只是她的灵秀飘逸。但是,一日日相携走来,她却像一棵参天的树,在我心里扎下了深根。当日她绝情而去,狠心拔去所有的根,在我心中留下千疮百孔……我日日对着她的身体,护着她,守着她,为的只是心中一点希望不绝,盼望有朝一日她能够再回到我身边……” “云灏……”她柔情低唤,用双臂环住他的脖颈,温热的泪濡湿了他的衣领。 他如获至宝地拥紧了她,下巴轻轻摩挲着她的际。 “不许再走,不许再离开我。永远永远,不许离开我……” “是……”她呜咽,将脸深深埋入他的颈窝之中。耳边,是他急促而有力的心跳。熟悉的温暖,从他冰冷的盔甲中传递出来,将她融融围住。她闭上眼,绽放着幸福的心在他脉脉的温情中徜徉。 后背感受到一阵轻软,侧头看时,却现自己已被他轻轻放在了床上。 他深吸一口气,温柔的唇仿佛蝶翼般落下。小心翼翼地,他吻过她的额头、她的面庞、她的耳垂、她的鼻尖,最后落在她的嘴唇上。她低咛一声,抬起头热烈地回吻他,所有的思念在这一刻化成了缱绻缠绵。 心,跳得已然乱了方寸。不知不觉间,衣衫褪尽,他温热的大手在她敏感的肌肤上漾起层层涟漪。身下,雪白的丝绸在烛光下散放着柔光,她就像开放在雪地上的一朵粉色牡丹,无比柔美、无比娇艳。 “季儿……”他声音不由暗哑,轻轻咬嗜着她的耳垂不放。 “啊,霁儿?”迷乱中的她身子一顿,蓦地睁开半闭的眼睛。 他微笑,将双臂撑在她的身侧,在她唇上柔情一吻。 “叫熟了,呵呵……我可以再叫你季儿吗?雨季的季。” “嗯,”她甜蜜地点头,换来他益恣意的爱怜。 “季儿、季儿、季儿、季儿……”他叹息,他呢喃,他心动如潮,“……多谢天,让我的太阳回来了……” 重帘之内,春意深浓。 重帘之外,两个相对伫立的侍女不由羞红了粉面。她们默默相视而笑,心中各自升起了无限的欣慰。” 疑是惊鸿照影来 疑是惊鸿照影来 已经有多久,没有听到陛下如此舒心的笑了? 终于,龙凤和谐了…… 真好! 陈如海掀开外帐的毡帘望了一望,暗自嘟哝着不断摇头。 紫琼咬着手里的帕子斜斜地扫他一眼,口中轻斥着:“臭小子,一个人在哪儿什么痴呢?” 陈如海朝她扮了一个鬼脸,谄皮赖脸地凑近身来,故作神秘地把嘴凑到紫琼耳边。 “紫琼姐姐,问你一件事。” 紫琼和侍琴对望一眼,压住笑道:“什么事?说吧。” 陈如海挠挠头,眼睛滴溜溜地往内帐的重帘一瞥:“呵呵,方才听陛下说什么太阳来了,我去外头张了一眼,黑灯瞎火的,哪里见什么日头……” 紫琼一愣,脸霎时间涨得通红。狠狠地啐了一口,她伸手将陈如海一把推开。 “去死!小毛孩子……瞎说什么!……” 时值初春,与栩宁相隔千里的清凉镇却依旧笼罩在隆冬的肃杀之中。夜月如勾,狂风卷着飞沙在帐外呼啸而过。不时有干枯的蓬草随风旋转着,落在军营前熊熊燃烧的篝火上,腾起星星炽焰。 夜半时分,内帐中的温度骤然下降。厚软的锦衾内,却因着齐云灏炙热的拥抱而温暖依旧。 榻前的落地铜灯内,燃烧的红烛蓦地一亮,将洛雨季从酣睡中惊醒。耳边,是齐云灏匀停的呼吸,轻柔而和煦,缓缓地与她的心跳合拍。 勾起唇,她禁不住舒心而笑----太好了,不是梦…… 柔风缕缕,幻成轻灵的指,拨开了榻前的纱帘,仿佛千层雪涛在眼前舒展飘拂。如雾似雰的天地间,依稀传来一阵琴音。 琴韵悠扬,若精灵一般地穿越重帘,在她耳边萦绕着。时而舒缓如山间流泉,时而低回如深夜私语,一声声撩拨着她的心弦。 “是谁?”她坐起身,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轻问。 琴声顿了一下,却又忽地一提,铮铮地似佳人低笑。 仿佛受了蛊惑一般,她的心跳顿时加快,按捺不住地翻身下床,快走几步挑开了毡帘。 外帐中,侍琴和紫琼斜倚在门旁静静地打着瞌睡。火盆内明媚的焰光跳跃着,为漆黑而幽冷的夜带来一份暖意。 微风卷起毡帘的一角,一下下地敲打着门框。帘动处,但见乳白色的薄雾从缝隙中淡淡逸入,仿佛灵蛇一般在她脚下蜿蜒。 不知为什么,洛雨季的心恍然一动,急忙伸手掀开了外帐的毡帘。 帘外,是一片白雾茫茫。脚下一条湿漉漉的青石小径伸向浓雾深处,小径的两旁,是大片大片青翠欲滴的修竹,风拂竹影,带来沙沙的轻响。 顺着青石小径,她快步走着。琴声轻灵舒缓,和着空气中弥漫的不知名花香,仿佛在对她做着邀约。 疑是惊鸿照影来(二) 浓雾在身边漫飞翻舞,转瞬间濡湿了她身上的细绢薄衫。耳畔清泉叮咚,伴着她的脚步一路向前。 “你来了……”密林深处,有柔缓的女声轻轻传来。 洛雨季揉了揉双目,透过遮目的云雾,依稀看见一个娉婷的白色身影坐在一丛茂竹之后。 鸦黑的秀半挽,另一半如瀑布般倾泻在肩头。一枝嵌玉镶金的步摇垂下长长的银色璎珞,随着纤指的轻挑在耳侧悠悠摇晃着,将她如画的眉眼时掩时现。 蓦地,皓腕轻转,她收了琴音,含笑回过头来。 洛雨季的心“嗵地”急跳,禁不住后退一步,险些撞上了身后的一杆翠竹。 那女子掩口而笑,眉眼间流过无限妩媚:“呵呵,从前你常在镜中见到我的脸,如今逢着真身,怎么反倒吓着了?” “你……”洛雨季攥紧了胸前的衣带,在指间无措地缠绕着,“你是,梅雪霁?” 梅雪霁含笑站起身来,面向她屈膝一礼:“正是,民女拜见小主。” 洛雨季垂下眼帘,双颊止不住地泛起潮红:“别这么说,我……我……” 梅雪霁脸上的笑意未收,缓移莲步向她靠近。 “你回来了,呵呵,终于去了我一份心事。”她牵起洛雨季的手,一双水色潋滟的妙目一眨不眨地盯在她脸上。 洛雨季愣怔着,望着眼前这张无比熟悉而又陌生的脸,说不出话来。 梅雪霁低叹一声,拉着她在一侧的青石上坐下。 “五年前,我曾见过你……” “五年前?”洛雨季又是一惊。 梅雪霁点点头,目光飘渺着漫向了竹林深处。 “……当日的一场大病,夺了我的魂魄。我茫然无措,只觉身如飞烟,在三尺冥空间胡乱飘荡。耳边,但听见哥哥和福伯的声声呼唤,绝望而悲凉,让我心如刀绞……正在辗转低徊间,眼前忽”现一息光亮,青冥浩渺中,你悠悠而至,仿若一瓣落英飘入我僵冷的躯壳之上。霎时间,哥哥和福伯惊呼出声,声音里带着万般惊喜。眼见躺在床上的那个“霁儿”呼吸渐起、双睫跳动、慢慢地睁开眼睛……我终于明白,你,就是那个上苍遣来接替我的人……” “……一开始,我心中万般不忍。我才十五岁,正是如花似锦的年龄。我不忍抛下红尘岁月,也不忍抛下相依为命的哥哥。故而在奈何桥上,我乘着孟婆低头盛汤的当儿,纵身跳入滚滚的忘川…….” 浅浅地勾起唇,梅雪霁的脸上浮起了惨淡的微笑。 “从此以后,我就成了天地间的一缕游魂。我不愿去其他地方,只是在暗中关注着你,关注着你如何再续梅雪霁的人生…… “你在天启所经历的一切我都知道。我知道哥哥和福伯对你毫不生疑;知道你在万花山下的美丽邂逅;知道澄亲王对你的爱恋;也知道你与陛下间的曲折痴恋……慢慢地,我心中再也没了隐约的嫉恨,有的,只是惊叹与折服!我不知道,那个叫做梅雪霁的女子,竟能拥有如此多彩而传奇的人生,竟能拥有这般美丽动人的爱情!” 疑是惊鸿照影来(三) 明丽的光芒升起在梅雪霁清澈的眼眸中,她径自站起身来,裙衫在身后飘飞如蝶。如雪的衣袂衬着空翠的竹影,翩然若仙。 “……两年前你伤心而去,那位多情的君王抱着你遗下的躯壳哀恸欲绝。那几夜,我守在掬月宫中,陷入深深的茫然……我的一生,从不知道情为何物。当日看见你们倾心相爱,总以为情是甜的;如今见他痛不欲生,这才恍然悟到----情,竟然也会这么苦!他休朝十日,每日痴守着沉睡的你几乎废寝忘食。眼看他一日日地萎顿下去,我,我实在不忍……” 说到这里,她回过头来,目光掠过呆坐无语的洛雨季,飘渺到天边的某个角落。 “……终于在第十日的晚上,我附上了自己的躯壳。睁开眼睛,我对着他笑。他憔悴虚弱,却面对我的笑魇欣喜若狂。一把将我抱起,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又蓦地摔倒。在倒地的刹那,他为了疼惜我,竟将自己的胳膊垫在了我的身下……” “在他胳膊重重地折断在地上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出了无比的心虚与惭愧。我配不上他的心,我配不上他的爱。他心里装的是你,他爱的也是你,我虽然得回了身体,却得不到他视若拱璧的那个灵魂…… “当日晚上,我悄悄地从躯壳内再次抽身出来,飘飘荡荡地来到你的世界。我担心你回到自己的世界,就会忘了天启的一切,忘了在这里苦苦等待你的云灏。我幻化了那个梦,为的,是试探你。在看见你伤心落泪的那一刻,我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天地昭昭,自有一点精魂不屈。如此真心相爱的一对痴情男女,想必,终有一天会感天动地……” 月光如水,静静地洒落在她如玫瑰般娇美的脸上。两点清泪顺着她的眼角潸然落下,若珍珠般闪亮。 “……从此以后,我依然悄悄地守着他。不过,却是为了你守着他、为了你们重逢的今日守着他……” 她含笑轻叹着,用纤柔的指尖抹去眼角的泪。 “好在,苍天见怜,你终于回来了,看见他如此开怀,数年来郁积在我心中的阴云也一夕尽消。我想,该是我回去的时候了……” “回去?”洛雨季抬起头,目光中带着无尽的依恋。 “是的,我该回到奈何桥,喝了孟婆的忘情汤,远离这里的一切……”说着,她含泪弯起唇角,“也许,下一世,我也会遇到这样痴爱我的男子,也会拥有如此绚烂的爱情。” “雪霁,”洛雨季站起身挽住她的臂膀,心,因着她的话而辗转刺痛着,“……为什么你来和我告别,而不是,和他?” “他?”梅雪霁微愣了一下,随即淡淡地笑了,“他并不知道有我存在……呵呵,算了,你回去吧,看,他都找来了。” 衣袂翩跹,巧笑倩然。眼前,白色的倩影一闪,霎时如飘飞的落花般消失了踪影。浓雾笼罩的竹林中,传来声声熟悉的低唤。 “季儿,季儿……” 洛雨季漆黑的睫毛轻眨了几下,蓦地睁开双眼。纱幔飘舞,一灯如豆。身侧,依旧是那个温暖的怀抱。 谁念西风独自凉 谁念西风独自凉 看见雨季在怀中静静地醒来,齐云灏收紧了环住她纤腰的手臂。 “梦见什么了?看你一直在哭。” “吵醒你了吗?”洛雨季低问一声,下意识地往齐云灏怀中缩了缩。 “没有,”他搂紧她,“其实我没怎么睡熟。” 洛雨季闭上眼,感受着他柔和的鼻息轻轻喷扫面颊的酥痒。 “有我在,你不习惯?” “习惯,习惯,”他笑着在她唇上一吻,“有你在身边永远都习惯,那段没有你的日子才无法习惯……” “云灏……”她又流泪,用双手紧紧环住他的项间,“我爱你,永远、永远、永远爱你……” 翠羽红喙的云雀,拍打着双翅穿过清晨的薄雾高飞入云。静谧的营地里,到处回响着它清脆悦耳的啼鸣。 初升的太阳半挂在晨曦间,红润得几乎要滴出水来。草尖上,点点清透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烁,各种不知名的小小野花随风摇曳着,仿佛愉悦的舞者,欣然迎接着新的一天。 洛雨季用手揉了揉双眼,缓缓睁开了眼睛。 身边,那个温暖的怀抱已然不在,剩下的,是枕上淡淡的龙蜒香。 “云灏……”她轻唤,一下子翻身坐起。 “主子醒了?” 侍琴坐在床边低头绣着一方锦帕,听到她的声音立即抬起头来。 “嗯,”洛雨季点头,“云灏……不,陛下他,他在哪里?” “陛下早起身了,正在外帐……”侍琴含笑说着,目光不经意地掠过洛雨季酥胸前的一抹明媚,脸即刻便红了,匆匆垂下头去,又拾起了绣绷。 洛雨季也红了脸,急忙抓过榻边的一领白色锦袍穿上,一边胡乱系着腰带,一边翻身下床。 帘外,传来齐云灏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真乃天助我也,纳夕小贼果然有欠沉稳,中了吴铁关的围合之计。看来,朕让你领兵绊住罗臻措那个老狐狸还是有用的……” 纳夕? 洛雨季略略疑惑着,脑海中匆匆闪过一抹火一般深红的头,和黑得望不见底的双眸。依稀记得,当年跟在罗臻措身边,那个目光放诞无羁的少年,便是如今的花剌可汗,纳夕…… 轻轻挑开毡帘,她展目向外帐凝望。 红木书案前,坐着意气风的齐云灏。一身湛蓝色的便袍,银龙剑袖,玉带围腰。目光灼亮,飞扬的长眉斜挑,微微上扬的唇角带着压抑不住的喜色。他一边用手支着额,一边含笑望着对面的男子。 那男子背身而坐,沉静得仿佛草原上傲立的青山。沾着征尘的玄色披风下,一身银白的盔甲闪着淡淡的光芒。 谁念西风独自凉(二) 微微的,他偏过头,清俊的侧脸被透入毡帘的晨曦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陛下英明。”他轻轻附和一句,半垂下眼帘含笑不语。 擎着毡帘的手蓦然一滞,洛雨季情不自禁地睁大眼睛----天驰,他是天驰! 丝丝惊喜涌动在胸中,她将毡帘在掌中轻揉着,唇边不由自主地泛起了微笑。 久违了,天驰。没想到,在她回到天启的次日,便能见到心中时常牵挂的人…… 那一边,齐云灏眼波轻转,下意识地蹙起眉头。 “怎么回事?!” 他嘟哝着从椅子上腾身而起,大踏步地疾走几步,猛地扯开内帐的毡帘。 躲藏在毡帘之后的洛雨季来不及反应,便被他不由分说地横抱而起,紧紧地贴在温热的前胸。 “你……”她惊呼,望着他沉郁的面容,心抑制不住地嗵嗵跳着。 齐云灏快步走到红木案前,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白色狐裘,将怀中的雨季密密包裹起来。 “大冷的天,怎么穿得这样单薄立在那里?看,还赤着足……”他心疼地皱眉,一边碎碎地责备着,一边脱下她脚上趿着的桃红软底绣鞋,将冻得青白的双足按入自己的怀抱。 深沉有力的心跳穿透他身上湛蓝的锦袍,生生地灼烫着她的脚底。无限暖意从被他攥紧的足踝传来,为她的颊边染上两朵娇媚的胭脂。 “云灏……”她不安地挣扎着,朝对面的齐天驰投去匆匆一瞥。 齐天驰一动不动地坐着,静得仿佛一幅画卷。清俊的面庞淡然依旧,而笑容却早已僵凝在唇边。 “吧嗒----” 一只暗褐色的象牙骨盒从修长的指间滑落,轻砸在他战靴前的枣红色丝毯上,出一声闷响。 齐天驰愣怔片刻,急忙俯下身去,颤抖的指几次握不住面前的骨合。待再抬起头时,他幽深的双眸中已然拂过一丝潮红。 “天驰,”齐云灏朝他微笑,宠溺的目光落在洛雨季羞红的双颊上,“你看,朕的季儿醒了,她回来了。” 齐天驰垂下眼,攥紧了掌中的骨盒。 “臣恭喜陛下,恭喜……梅小主。” 他从座位上立起,撩开袍角正要单膝跪下,却不料被齐云灏轻轻一摆手制止了。 “呵呵,十八叔平身吧,朕与季儿同你是一家人,咱们自家人在一起,何必论什么君臣大礼?” “谢陛下。”齐天驰站起身,后退一步垂而立。 齐云灏脸上的笑意未减,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齐天驰手中的象牙骨盒上。 “里面装着什么?”他问。 谁念西风独自凉(三) 齐天驰怔怔地伫立着,对他的问话置若罔闻。 “澄亲王!”齐云灏抿起唇,灼灼的目光中带了几分不满,“朕在问你话呢!” 齐天驰回过神来,垂下眼帘悄然掩住眸中的一抹黯然。 “是,臣在。” 齐云灏蹙着眉,微微叹了口气道:“你拿着的是什么?” 齐天驰一愣,低头瞥见自己手中的象牙骨盒,这才恍然大悟。 “陛下恕罪,臣险些忘了大事,”他跨前一步,将象牙骨盒双手捧上,“这是花剌可汗纳夕遣使者送来的议和书。” “议和?”齐云灏眉峰一挑,神色间带了几分意外,“纳夕这个自大跋扈的小子,竟然也有屈膝求和的一天?”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从齐天驰手中接过骨盒,打开盒盖,将里面用丝带捆绑的一卷羊皮握在掌中。 洛雨季见状,轻轻拨开他搂在腰间的手臂,侧过头在他耳边小声道:“你们商议国事,我还是先进内帐吧……” “别动,”齐云灏一把搂紧她,俯下身在她唇间闪电般地印下一吻,“陪着我,哪里也不许去!” 洛雨季的脸上不由再次腾起红云,用贝齿轻咬住下唇,她悄然迎上齐云灏灼热的眸光,心里交织着甜蜜与无奈。 唉,这个霸道的家伙,看来,穷此一生恐怕都改变不了了吧?……. 望着她微嗔着撇嘴的样子,齐云灏唇角牵动着,送来一个温暖的笑。收拢手臂,他将她更紧地贴在胸前,另一只手挑开羊皮卷上的丝带,将它在面前展开,细细地览阅着。 良久,他抬起头来,清明的目光中闪动着几分讥嘲。 “……休战罢兵,共息干戈?呵呵,时至今日,他倒是念起两国联姻这状旧事了。不过,据朕所知,下嫁花剌的祥和公主齐若嫣好像并不得宠,这两年来,被他长锁冷宫不见天日。” 齐天驰抬起头来道:“臣听闻被俘的花剌亲兵说,这一回纳夕出征倒是带上了祥和公主。” 齐云灏冷笑:“哼,他带她出征,不过是想将她当成随时要挟朕的筹码罢了。” “那么,陛下的意思,是不接受求和?” “不接受。”齐云灏将手中的羊皮卷紧紧地揉捏成一团,眼眸中有两点冰芒一闪而过,“花剌狼子野心,永远是我天启的威胁。不除之,朕何得以安枕?” 说着,他抬起头来冷冷一笑:“派使臣去花剌大营,传朕旨意:若是诚心求和,不妨拿花剌的至尊大汗金印来换!” “金印?!”齐天驰扬起头,吃惊地重复着他的话。 “正是。”齐云灏点点头,幽寒的双眸微微眯起,“天启与花剌世代为仇,自古边境纷争不断,百姓不堪其苦。自从沧阆江一役,父皇几乎丧于地府香之毒后,朕便暗自愿,总有一日,要亲手为天启拔此肘腋之患!” 夜长争得薄情知 夜长争得薄情知 大漠月小,风沙漫漫。 花剌大军的营地中,一个娇小纤弱的身影在毡帐间吃力地移动着。夜风,带着飞沙走石从她身侧呼啸而过,狠狠地刮在她柔嫩的面庞上。她微微缩起了脖颈,将斗篷的风兜套在头上,脚下,匆匆地加快了步子。 “谁?”高大的主帅帐外,传来一声警觉的低喝。 她站定了,缓缓揭下风兜,苍白而秀美的脸在月光下反射着淡淡的柔光。 戍守的将领愣了一愣,随即俯身行礼:“参见皇妃。” 齐若嫣清浅一笑:“大汗可在帐内?” “在,不过……”那人皱着眉,神色中闪过一丝犹疑。正费力地思索如何婉言挡拒,忽见面前人影一晃,再眨眼时,齐若嫣淡绿色斗篷的一角已然消失在飘摇的毡帘之内。 “唉,皇妃……” 身后,传来错愕的惊呼,齐若嫣低下头,将一抹笑意隐藏在抿起的唇角之间。 帐内,一点残灯如豆。微弱的烛焰颤动着,为帐内的景物蒙上昏黄的光影。光影的尽头,是一张宽大的刺梨案几,几上厚厚的羊绒毡上,展开一张硕大的地图。一个人伏案而卧,浓密的暗红色卷从肩上披落下来,半掩住搁在案上的一只手。 那只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骨节突出,泛着淡淡的青白,仿佛在梦境沉迷间用尽了所有的力…… 幽幽地,她叹了口气,胸臆间漫过柔软的痛惜。悄然走到他的身后,抬起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落在他浓郁的间。 只是轻微的一触,纳夕却蓦然像警觉的猎豹一般昂起头来,幽黑的双眸间闪过刀锋般尖锐的光芒。 “谁?!”他翻拳为掌,死死地擒住了她的手腕。 齐若嫣咬了牙,强忍住腕间几乎被拗折的疼痛,努力向他展开温柔的笑。 “纳夕……”她轻唤,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是你?”纳夕蹙起眉,捏紧的手依旧不放,“你来做什么?” 他目光冰冷,泛着隐隐的憎恨,仿佛腊月的飞雪笼罩了她原本欣然的心。她半张着嘴,怎么也想不明白近来对她温柔怜爱的他,为什么突然恢复了往日的无情。 “纳夕……你怎么了?”她问,蹲下身来望入他深邃的眼眸。 “纳夕是你配叫的吗?”他的嘴角扯起一丝冷笑,蓦地松开她的手,将桌角一卷明黄色的丝轴扔到她脚边。 齐若嫣愣怔半晌,赶紧弯腰拾起丝轴,几下扯开绑缚的丝带,低头看了起来。 耳边,传来纳夕冷冷的讥嘲:“哼,看看吧,这就是你天启的所谓亲情伦常!” 齐若嫣抬起头来,又是吃惊又是疑惑:“大汗金印?难道,陛下他……要的是你的汗位?” 纳夕轻蔑地看她一眼,切齿不语。 夜长争得薄情知(二) “纳夕,”齐若嫣靠近他,双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头,“……要不要我去天启的大营走一趟,面见陛下,求他放过咱们……” 纳夕侧头凝视着她,眼眸中闪过一丝意外:“你愿意去?你不是一向置身事外吗?” “我……”她低下头,颊边悄然浮起一团桃晕,“我是你的皇妃,眼下花剌存亡未定,又岂能置身事外?” 纳夕垂下眼,从齐若嫣手中一把夺过丝轴,在她面前展开。 “你去又有何用?你以为天启的皇帝陛下会怜惜你这个堂妹吗?但凡你在他心里有一丝一毫的分量,他又岂会下此绝情之词?”他冷哼着盯紧了她,目光中掠过煞气如剑,“……他将我逼入了绝路,可曾顾忌过你还在握我的手中?哼哼,说来说去,无非是我娶了个无足轻重的废人罢了!” “你……”齐若嫣后退一步,止不住地伤心泪下,“原来,这些日子以来你爱我疼我,还是为了挟制天启……” 纳夕抬起眉,英俊到了极致的面庞上浮起一抹邪魅的笑:“你以为我爱上了你吗?呵呵,傻丫头,”他伸手捏住她的下颌,将她的脸拖近到嘴边,用舌尖轻轻地舔呧着她的耳廓,“别痴想了,我纳夕这一生只爱过一个女人,不过很不凑巧,她……不是你!” 齐若嫣咬住唇:“你爱的是她,那我呢,在你心中我算什么?” 纳夕横瞟她一眼,句地道:“你,什么也算不上。” 齐若嫣闭上眼,泪水仿佛出闸的狂潮在脸上奔流。良久,她抹干泪,再次睁开通红的眸。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纳夕……” 他一挥手,毫不留情地打断她:“称呼我为大汗,纳夕这两个字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叫的。” 她眯起眼盯住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尊贵的大汗,如果我告诉你,我已经……” 厚厚的毡帘忽然被人掀起,帐外的寒风侵入进来,带来满地细碎的月光,让人心里凭添几分寒意。 “大汗!”虢铎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侧,他兴奋地快走几步,一下子跪倒在纳夕面前。 “虢铎!”纳夕眸光闪亮,踏前一步将他搀扶起来,“呵呵,你回来了,快告诉本汗,事情进展得如何?” “恭喜大汗,贺喜大汗!”虢铎咧开嘴笑着,站起身来与纳夕对视,“属下率军在军营西南的纳塔尔雪山脚下,找到了一条通往袤珑草原的的密道……” “密道?”纳夕又惊又喜。 “正是。属下在雪山下巧遇了纳塔尔部落的牧人,他说他知道有一个山洞直通袤珑草原。属下随着他骑马进洞去查看了一番,在里面走了将近三个时辰,果然闻到了袤珑草原的紫兰花香。” “好样的,虢铎!”纳夕朗声而笑,用手拍打着虢铎的肩头,“吴铁关那老贼以为将我困在雪山脚下,断了我军的粮草供给,就能将我逼上死路……哈哈哈,幸得苍天有眼,不绝我花剌!” “大汗”,虢铎抬起头来:“不知下一步如何部署?” 夜长争得薄情知(三) 纳夕长眉斜挑,乌黑的双眸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 “哈哈,得此佳讯,岂可错过天机?传令三军,整装备马,今夜子时拔营!” 他说着倏然转身,从屋角的木架上解下乌金盔甲。甲片相撞,带着冰玉般的脆响,声声地刺激着齐若嫣的耳膜。她愣愣地站立在原处,看着他娴熟地披上铠甲。 枣红色的丝绒披风斜罩着锃亮的乌金甲胄,头盔下浓郁的红随风轻飏。眼前的男子英姿勃,眉宇间的邪魅之气瞬间尽扫,恍若天神般俊逸高贵。 冷冷地,他瞥她一眼,低头吩咐身侧的亲兵道:“把皇妃的帐篷留下,派二十个侍卫守着她。等天亮之后,送她回天启大营。” 齐若嫣木然抬起头:“为什么……送我回天启?” “你是天启的郡主,不是吗?”他微笑,眼中闪烁着一点星芒如冰,“当初你下嫁花剌为的是两国联姻修好,如今……呵呵,联姻早已毫无意义,本汗还留你作甚?难不成……”他唇角微扬,伸手托起她的下颌在指间揉捏着,“让我杀了你?” 心,在这一刻碎成了千片万片;苦涩的泪再也收煞不住,纷纷地落满衣襟。 “你,杀了我吧。”她轻轻吐出一句。 纳夕望着她,眉尖微微一跳,再也没说什么,毅然转过身去。 “纳夕!”她哭着扑上前,一把扯住他的袍角,“带我走,带我走,求你,带上我……” 纳夕住了脚,却并不回头。挺拔的长眉深锁着,手指攥紧了掌中的丝鞭。 “我不想杀你,也不想再见到你。你我之间……缘尽于此吧。” 话音落处,带动风冷如冰。他迈开大步甩帘而去,铠甲声渐行渐远,将浸没在黑暗中的她,抛入了深不见底的孤寂之中。 缓缓地,她蹲下身,双臂抱紧了自己的肩头。 “纳夕”泪,静静地落下,空无一人的大帐中只有她自己的声音寂寂回响。 “……知道吗,我有了,你的孩子……你的孩子……” 夜色正浓,无边的阴霾遮蔽了月色,天空中只有乌墨般化不开的黑暗。 花剌将士整肃一新,默默地立在营外的黑暗中,手中熊熊的火把,是天地间唯一的光亮。 纳夕骑在马上,红色披风的下摆被风吹得高高飘起。他昂起头,微眯的双眸中有一缕睿芒闪亮。 “熄了火把,暗夜潜行,别让天启大军现我们的行踪!” “是。”马之下,一片低应如潮。无数点火光一齐熄灭,仿佛浩瀚银河中瞬间消逝的流星。 抬起眼,他把目光投向辽阔的天际:“出吧……” 马踏征尘,蹄落悄然。项间的悬铃早用布帛包起,不出一点声响。军士们在黑暗中急行着,没有人声,没有马嘶,夜色中只有沙沙的脚步声如春蚕吐丝,络绎不绝。 铁马冰河入梦来 铁马冰河入梦来 夜色中的纳塔尔雪山巍峨肃穆,仿佛慈祥而坚忍的母亲,敞开心怀包容着默默奔逃的花剌大军。 深邃潮湿的山洞中,通明的火把再次燃起,照亮了蜿蜒的石路。火光中噼啪爆响的牛油伴着头顶坠落的滴水声不时传来,催促着将士们本已焦急的脚步。 道路崎岖,怪石嶙峋,越往深处走,越是泥滑难行。骑马已不可能,纳夕从马背上跃下身,牵着心爱的炭云驹步行向前。 “大汗,”虢铎凑过身来,用手指点着前方,“再过半个时辰,就快到洞口了。” “嗯,”纳夕点头,薄唇微微抿起,“你带一队人马上先行探路,务必保证大军安全出洞。” “是。”虢铎俯身行礼,匆匆招呼了随从快步而去。 “咴……”身侧的炭云驹忽然焦躁起来,昂头长啸着,将四蹄在乱石间狂刨。 “怎么啦,炭云?”纳夕使劲扯住缰绳,心莫名其妙地收紧。 炭云驹甩着头,嘶叫声益不安,召得队伍中所有的军马一齐长鸣不休。大军瞬间骚动起来,无数双眼睛带着惶惑和疑虑投向了傲立不语的纳夕。 纳夕眯起双眼,攥紧缰绳的手微微颤抖。炭云驹不是普通的军马,是草原上百里挑一的神驹。两年来,它一直伴随他东征西讨,见惯了血腥厮杀,见惯了刀光剑影,多少次,它驮着他穿越千军万马如入无人之境,从未表现出今日的惊惶无措。 莫非?…… 鼻端,有潮湿的风拂过,捎来草原上熟悉的花草芬芳。然而,在这芬芳之中,却隐隐地飘来令人不安的腥味。耳畔风声渐起,夹杂着若有若无的流水潺湲,在耳边渐渐放大…… “大汗,大汗!”虢铎惊恐的呼喊在前面炸响,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快跑……” 纳夕的心猛然一坠,惊慌失措间赶紧折转身,振臂高呼道:“回头,回头!” 人马焦躁,一下子乱了方阵。 “哗----”身后,涛声轰然。起先,只是石径深处的几朵浪花,渐渐地翻潮成阵,汇成千军万马汹涌而来,追赶着花剌人仓惶的脚步。拥挤的山洞中,士兵们相互踩踏,仓惶间一心逃命,哪里听得见大汗撕心裂肺的叫喊? “……别慌,往高处走,往高处走……”纳夕徒劳地呐喊着,右手依旧攥紧炭云驹的缰绳不放。 回眸望处,但见无数的人马被巨浪高高抛起,在洪水中无望地挣扎着,马嘶人喊惨烈无比。 一滴泪,从幽暗的瞳眸间涌起,滑落在纳夕英俊的面庞上。 完了…… 他父汗和叔父苦心经营的草原铁军,他忠诚无敌的花剌将士,他所有的梦想和希望…… 完了!! “天亡我,天亡我”他呢喃着,闭上了漆黑的眸。 铁马冰河入梦来(二) 天启大营内燃烧着熊熊的篝火,炙烈的火苗映红了齐云灏的脸庞。他在火堆前端坐着,搁在膝前的双手握成了两个坚硬的拳头。 “云灏。”风中,传来熟悉的低唤。 齐云灏唇角微挑,眼中抑制不住地浮起笑意。站起身,他转过头朝声音传来的地方凝望。 月华皎洁,仿佛流瀑一般地倾泻而下,为伫立于风中的女子罩上了一层柔美的光芒。娇艳的石榴色锦袄轻裹着她纤细的腰肢,身后,雪一般洁白的狐绒斗篷随风飘舞。红色的鹿皮小靴迈开轻盈的步子,每向他靠近一步,她脸上的笑魇便加深一层。 “季儿。”他喜悦地迎上去,不由分说地一把抱起她,俯下头将轻吻烙上她嫣红的唇间。 “放下我”洛雨季羞红了双颊,挣扎着推开他的怀抱,偷偷地抬起眼向四下里张望。 火光跳跃,将夜色中的一切染成了温暖的金黄。在他们的身后,天启将士列队齐整,仿佛巍然的城墙般垂默立着。月影轻移,一点点地扫过灰暗的人群,最终停留在正中银白的盔甲上。淡淡的反光将盔甲主人颀长的身影从千军万马中分离出来,拔飘逸中带着难掩的萧索。 抬起头,他默默地向她凝望。却在四目相对的一刻,仿佛被刺痛般地仓惶垂下孤寂的的深眸。 心,悄然牵动了一下,她收回目光,情不自禁地敛起了唇边的笑。 搁在腰间的大手蓦地收拢,耳边,拂过齐云灏暖暖的鼻息。 “季儿?” “嗯,”她掩饰地漫应着,抬起头来向他微笑,“今天怎么了,好像气氛不一般?” “哈哈哈。”齐云灏朗笑着在椅子上坐下,将洛雨季抱到自己的膝间,“我在等一个人。” “一个人?”洛雨季反问着,好奇地凝望着他闪烁如星辰般的眸子。 “是的,他就快到了,”齐云灏眯起眼,神色中带着无比的骄傲和期待,“季儿,留在这里,陪我见证这一刻!” “哒哒哒哒……”拂过原野的风,吹来悠远的马蹄声。 “哒哒哒哒……”蹄声渐近,仿佛急促的鼓点,冲破了夜的沉寂。 “哒哒哒哒……”耳畔,齐云灏的心跳渐渐激荡,仿佛被一粒石子敲开的水面,泛起涟漪无限。 月冷辉清,勾勒出暗夜中疾驰的骏马,飞鬃奋蹄,几经起落,转瞬便到了眼前。 “陛下!”一个高大的男子翻身下马,跪倒在齐云灏面前。 “吴爱卿平身。”齐云灏颔而笑,将目光凝结在他身后的马背上,“是他吗?” “哈哈。”吴铁关朗声大笑着,回头从马上抓下一个黑影,“嗵”地一声扔在地上。 “正是他,臣已奉旨将他生擒!” 铁马冰河入梦来(三) 齐云灏脸上的容光一闪,急切地嘱咐道:“让他抬起头来。” “是。”吴铁关俯下身去,一把擒住那个人湿漉漉的头,将他的脸抬了起来。 憔悴,苍白,淡漠的神情中带着凛然与倨傲。黝黑的长睫沉沉地垂下,掩住了眼眸中所有的光芒。 “纳夕……” 洛雨季忍不住低呼出声,她万万没想到,云灏夙夜不眠所等待的“客人”,便是眼前如此落魄不堪的花剌可汗----纳夕。 她的声音不大,却堪堪地入了纳夕的耳中。努力维持的镇定与冷傲在一瞬间溃若决堤,他颤抖着犹豫良久,终于抑制不住地抬起了眼帘。 是她,果然是她! 那个立在金殿上容光焕然的“小太监”;那个伏在滴雨廊下顽皮嬉水的精灵;那个卧在他的榻上沉酣入梦的仙子…… 多少个不眠之夜,她踏着月色而来,只消轻俏地回眸一笑,便占据了他所有的思念…… 撑在地上的手缓慢地蜷起,十指深深地扎入泥土之中----苍天、苍天,何苦这般戏弄!……无数次,他设想过与她的重逢,却从未预料到今日。在他最最绝望、最最难堪的时候,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女子偎依在敌人的怀中…… 眼眸深处,忽然有热流涌过,他生生地咬紧牙关,分明听到锋利的刃划过心尖的嗤响。 齐云灏一眨不眨地望着纳夕脸上变幻万千的痛楚,眉宇间浮起了冷淡的笑意。 “久违了,尊贵的可汗。” 纳夕沉默着,齿尖深深地咬入自己的唇。唇破了,微咸的血腥气在口中弥漫,让他狂乱的心绪稍稍得到一丝平静。 他抬起头,笑得有几分无赖:“想不到为了见我,你倒是费了不少心听说,是你下旨让吴铁关炸开无定河的堤坝,演了出水淹七军的戏码……呵呵,倒真是盛情难却啊……” 齐云灏挑起眉,唇边勾起一弯笑:“正是。朕盼着这一天很久了。” 纳夕侧过头,一缕湿滑落下来,搭在深垂的眼帘上,微肿的唇间渗出猩红的鲜血,为他凭添了几分魅惑与凄绝。 “你盼着这一天是要杀了我吗?”他抬眸定定地看着他,下意识地昂扬起下颌,“请吧。” 齐云灏愣怔了一下,垂下眼帘淡淡而笑:“不,朕不想杀你。毕竟……你是纳颜的弟弟。朕,欠她的情……” “纳颜?”他冷笑,眸中霎时喷射出愤怒的火焰,“你好意思提她?当年你既然狠心绝情地杀了她,如今何必又来我面前惺惺作态?” 齐云灏哼了一声,傲然扬起头:“朕无需作态,因为朕问心无愧!你姐姐纳颜死于地府香之毒,而下毒之人,恰巧便是她身边的拉穆萝……” “地府香?”纳夕倒吸了一口凉气,内心霎时有千万种思绪交汇不息。 地府香----草原上的毒中之王。自古,只在花剌的宫廷之中流传,外人无由得之…… 莫非,纳颜之死真的与他无干? 等闲变却故人心 等闲变却故人心 两个男人遥遥对视着,各自陷入沉默。 洛雨季忍了很久,终于抑制不住地用手轻扯齐云灏的衣袍:“云灏,纳颜是谁?” 齐云灏低头看了她一眼,将她紧紧地搂在胸前。 “纳颜……就是故去的宜妃。” 低沉的叹息逸过她的耳畔,他眼中瞬间逝过一抹伤痛,让她的心沉沉地坠着----宜妃的死,恐怕不只中毒身亡这样简单。看来,她与他之间,还有一段不为外人所知的故事…… 又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吴铁关手搭凉棚向远处一望,络腮胡子微微牵动着,眼中漾起了几分笑意。 “启禀陛下,”他再度俯身跪倒于齐云灏的面前,“臣派去迎接祥和公主的手下回来了。” 齐云灏“嗯”了一声,情不自禁地侧目向纳夕瞟去。他半昂着头,神色淡漠依旧,薄薄的唇向下勾着冰冷的弧度,只有秀挺的眉峰若有若无地蹙起。 马蹄声近,有背负弓箭的亲兵跳下马背,从身后的一匹枣红马上扶下一位身披宝蓝色织锦狐裘的女子。那女子下得马来,缓步踏过粘霜的草地,婷婷地伫立在齐云灏的面前。 “祥和公主齐若嫣叩见陛下。”她俯身下拜,嗓音低柔婉转,仿若吹过草原的和风。 齐云灏沉默地凝视着她。 印象中的她,本已纤弱,今日一见,却更让人痛惜于她的消瘦。她长跪着,平静地抬眼与他对视。短短两年,昔日温婉清丽的面容,已如蒙尘的明珠,染上了憔悴和沧桑。 他低叹着,自内心地对她感到愧疚:“若嫣平身吧,大漠风沙彻骨,你……受苦了。” 齐若嫣站起身来,唇边漾起了一丝决然的笑:“若嫣的苦,皆是咎由自取。好在,此刻终于得以脱离苦海,今生惟愿不再踏入花剌半步。” “哼哼……”身侧,传来一阵阴冷的低笑。齐若嫣半眯起双眼,凛冽的眸光一转,仿佛钉子似地**纳夕的眼底。 “我的话好笑吗,大汗?”她盈盈浅笑,仿佛正与一个不相干的人闲话着不相干的事。 纳夕偏过头,神色间满是冷淡与不屑,“我笑自己没有看错,你果然是那种无情无义的女人。” “无情无义?”她低声重复着,忍不住又笑了,“若论无情无义,世上还有谁能比得上大汗您?在我被锁入冷宫度日如年的时候,在我被弃于荒野求告无门的时候,您的情意又在哪里?” 纳夕沉默,抬起狭长的眸子凝视着她,嘴唇蠕动了一下,又紧紧地闭上。 齐若嫣咬住唇,拼命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毅然回身再次跪倒在齐云灏的面前。 “若嫣有事祈请陛下恩准。” 等闲变却故人心(二) 齐云灏点头道:“你起来吧,有话但说无妨。” 齐若嫣双手撑地,缓缓地抬起如水的明眸:“如今,天启与花剌已同水火,当日联姻修好之约早成了一纸空文。恳请陛下收回和亲之旨,裁撤若嫣祥和公主的名分。若嫣只愿,跟随天启大军早回中原,长伴父母膝下,做回往日的钰晟郡主。” 她的声音柔婉,却带着金石般的坚决,来铿锵清脆,毫无半点凝滞。 齐云灏愣怔良久,沉吟着将目光再次投向纳夕。后者沉默地跪在齐若嫣的身侧,脊背挺直着,垂下眼只是冷笑。 “好吧,”齐云灏止不住地摇头轻叹,“就依了你的心愿。不日大军开拔,钰晟郡主便随朕一同返回栩宁吧。” “谢陛下洪恩!”齐若嫣深拜叩,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已然挂了一丝浅淡的笑。 洛雨季站起身来,快步走到齐若嫣的跟前,轻轻将她搀扶起来。 “郡主颠簸良久,想必累了”,快进营帐歇息吧。” 齐若嫣垂下眼,向着她微微一福:“多谢小主。” 齐云灏轻舒一口气,颔道:“还是季儿想得周到。长夜将尽,你随着若嫣一同入帐歇着吧。都是弱质女流,熬不得夜的。” “谢陛下。”洛雨季回眸,迎着他关切的目光一笑,挽起齐若嫣的手臂向营帐走去。指尖,不经意地划过齐若嫣的手掌,却蓦地为她掌心的冰冷所惊悸。侧过头去,她悄悄地凝望她。她的神色平静依旧,仿佛沉沉的死水,再也不会掀起一丝波纹。 月影西斜,远处天与地相接的地方,泛起了一抹嫣红的曙光。那一抹光芒斜照在齐若嫣的眼中,那里面隐隐的有水波一闪,仿若划过荷叶的露珠,瞬间便不见了踪迹。 肆虐了多日的风沙终于歇止了,草原上天高云淡,明媚的阳光普照大地,驱走了料峭的春寒。 洛雨季从帐中走出来,抬头望了一眼天边高飞的几只云雀,含笑伸展胳膊,打了个懒懒的哈欠。 真暖! 终于感受到春天的气息了,记忆中的冬的寒冰在阳光下一点点地融化,和风荡涤,扫落心中万千的暗尘,此刻,她的心境一如眼下坦荡无垠的草原,满是生机和明媚。 远处的山坡上泛起了一层新绿。有闲散的骏马拖着长长的缰绳在草地间缓步,低头寻找着嫩绿的草尖。 用齿尖轻咬住下唇,她暗自轻笑----风吹草低见牛羊,在如此广袤平坦的草原上,若能尝试一下骑马飞驰的滋味那该多好…… “想骑马吗?” 身后,传来轻柔的低问,带着熟悉的温暖,让她的心不经意间轻轻一撞。回过头去,她向他展开一朵笑魇。 “天驰。” “雪霁。”他轻唤一声,目光淡淡地停留在她的脸上。 她悄悄吞咽了一口口水,在他专注的凝视下有些隐约的不自在。垂下眼,她抬起脚尖,一下下地踢着面前一丛开着白花的小草。 等闲变却故人心(三) 洛雨季的疏离与拘谨让齐天驰的心微微一痛,他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盖住了眸中淡淡的一抹惆怅。伸出手去,他将马缰递到她的手上。 “你不会骑马,试着骑我的雪骢吧,它性子温顺,一定不会吓着你。” 洛雨季犹豫了一下,下意识地捏住了雪骢的缰绳:“那,你呢?” 他微微一笑,将目光扫向在帐外悠闲地吃草的一匹黑色军马:“我就骑它吧,这里的军马大都性子悍野,恐怕不是你驯服得了的。” 洛雨季“嗯”了一声,伸出手去,轻轻抚摩着雪骢洁白的长鬃。雪骢愉快地长嘶着,含笑的目光轻扫过洛雨季,最终停留在主人的脸上。 那一边,它的主人已然迈开大步,将那匹黑马牵到了她的面前。 “走吧,我陪你去山的那一头看看。”他的目光熠熠,隐约带着欣喜和期待。 “好。”洛雨季微笑,搭着他的手翻身上马。 身后,明黄色的帐帘一挑,侍琴端了碗热热的牛乳出来,一抬头,正好看见了骑在马上的洛雨季。 “主子”手中雕着木兰花纹的琥珀镶银碗晃了一晃,险些将雪白的牛乳溢出碗沿,您,您这是要去哪儿?” 洛雨季回过头,乌黑的长在风中飘飞着,将她颊边的两抹嫣红衬得益生动。 “我去遛遛马,若是陛下回营,告诉他我马上回来……” 博大无垠的草原上,迎面吹来的,是自由的风。一黑一白两匹骏马,此时变成了追风的精灵,在和煦的暖阳下跳跃、飞驰。 春风柔媚,催开了星星点点缤纷的野花。马蹄落处,染来一路的芬芳,惹得三五只玉色蝴蝶依恋痴迷,围着马蹄缠绕不绝。 翻过一层山坡,眼前展现的是更阔大的草场。无尽的苍穹下,铺满新绿的山丘恍若柔媚的波,绵延不绝。远处,羊群走走停停,如雪的洁白点缀在茵茵的绿毯上,仿佛被风一吹,就能飞上天边,与游云交汇。 “真美。”洛雨季轻轻感叹着,收紧了手中的缰绳。雪骢停下悠闲的步子,抬起湿漉漉的黑眸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身侧的齐天驰翻身下马,将右手搭在眉前,眯起眼向洛雨季微笑。 “下马吧。”他向她伸出双臂。 迟疑只是一瞬,望着他明亮而温暖的眼波,她的心抑制不住地在波中轻漾。 他凑过身来,带着薄茧的大手拢上她的腰肢,将兀自愣怔的她抱下马背。 熟悉的芬芳,仿若轻灵的指,在他鼻端一拂。恍惚间,他又回到了春雨初霁的梅府门前,从天而降的绿衣女郎软香在怀,那份欣喜和激荡震得他几乎忘记了心跳。 同来何事不同归 同来何事不同归 “雪霁……”呢喃的名字喷吐出他的齿间,将她鬓边的碎丝丝撩起。 洛雨季垂下头,轻轻挣开他的怀抱:“好容易到了这里,不妨在草地上坐坐吧。我好像……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这么明媚的太阳了。” 说着,她俯下身去席地而坐,将目光凝结在遥远的天边。 齐天驰沉默,屈身在她身侧坐下,随手拔了一段草根在掌中揉着。 日影西斜,缓步越过他的脸、他的肩、他的手,又顽皮地攀上身侧的她,将她清丽的面庞慢慢点亮。光影下,她的肌肤莹洁剔透,仿佛水晶般地闪亮。乌黑浓密的长睫半垂着,在面颊上投下浅淡的影子。 心,柔柔地一颤,无数的酸涩和不舍涌现出来,黯淡了他的双眼。 耳边,微风般地拂过她一声轻叹。 “……记得那个三日之约吗?”她用双臂撑在身侧,头半仰着,将目光移向远处几朵变幻莫测的浮云,“在我告诉你三日之后再给你回音的那一刻,其实,我的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他微愣,内心中按捺不住的急跳燃亮了他的双眸。 一丝清浅的笑浮起在她的唇边,她依旧不看他,顾自对着天呢喃着自己的心事。 “在泉语山庄,与你共度那段梦境般的日子,我曾不止一次地在心里偷偷祈祷,希望这个梦永远永远持续下去,与你抛开尘世的一切忧烦,在山水间相携一生……” “然而,云灏追来了,把我从梦境中抓了回去,”她略带无奈地笑了,笑颜中漾起无限的甜蜜:“他专横、霸道,却又浓烈似火,顽固地一次又一次燃烬我心中所有的隔阂和冷漠。在他的灼热下,我无以遁形,只有把心交出去,与他纠缠一生……”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侧过头来,乌黑的瞳仁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琥珀色光芒。 “天驰,你的情意我明白,但是……我无以为报。我的心已经给了他,今生恐怕……” 他轻轻地挥手,打断了她的话:“和他在一起,你会一生幸福吗?” 她在他幽深的注视下略一愣怔,随即迅地点头:“会的。” 他垂眸,唇边挂上一抹淡淡的讥嘲:“他是万民景仰的天子,是拥有无限权力的帝王。我也曾经相信他能够庇护你,给你一生的幸福,但是后来……” 他低声说着,蹙起眉,将掌中被揉烂的草根抛向远方。 “曾经以为,你永远都醒不来了……那段日子里,我时常重复做着同一个梦。那是宫中的凤仪阁,你在台上唱戏,我在台下观戏。戏中的你,一遍遍地被人诅咒、一遍遍地遭人陷害、一遍遍地被推入冰冷刺骨的深井……我心痛欲裂,从座位上跃起,极力想奔向你,却仿佛被千万道帘幕阻隔着,总也无法走到你的面前,只能咬着牙,眼睁睁地看着你受苦……” “梦醒的那一刻,是我最痛恨自己的时候……”他捏紧拳头,深深地闭上了眼睛:“因为,无论梦境抑或现实,我都无力保护你,只能听任你一次又一次地遭受伤害。” 同来何事不同归(二) “别这样,天驰,”她动容,禁不住地湿红了眼眶,“那一切……原本与你无干。” “无干?”他定定地看着她,眸中有无穷的伤痛划过:“……是的,与我无干。我明白,你的一切早与我无干了,只是,我的心还会痛。见到你痛苦哀伤的时候会痛;见到你幸福甜蜜的时候依旧会痛……” “天驰……”她轻喃,却在瞥见他眸中泛起的那一抹晶莹时,忘了停在唇边的话。温润如天驰、亲切如天驰、淡泊如天驰,每每让人在他春风般和煦的笑容中沉醉。习惯了他的笑,何堪面对他重若千钧的泪?…… 难道,他对她的情愫,竟然深沉如斯? 心,重重地坠落,转瞬间,早已千回百折。就在她茫然无措的时候,身侧的那个人却决然立起,翩翩的衣袂伴着颈后乌黑的长一起随风轻扬。 “回去吧,天不早了。”他含笑向她伸出手,目光澄澈清明,再也不见方才的晦暗阴沉。 洛雨季迟疑地把手叠入他的掌心,被他轻轻一拽,从草地上拉起。俯下身来,他将她打横抱起,在坐上马背的那一瞬间,她分明听见他低低的,仿佛耳语般地说了一句---- “……如果苍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愿意用拥有的一切,换你真正的幸福……” 夕阳西坠,暮色降临。无边的晚霞展开在天幕上,将牛乳般洁白的云朵染成了浓重的绯红色。淡金的寂静笼罩在每一片草尖上,催促着骏马的归蹄。 雪骢象风一般地奔驰在原野上,步履急促而稳健。伏在它身上的洛雨季攥紧了马缰,肩头的青缎貂绒斗篷被疾风扯成了直直的一线。在她身后不远处,是骑着黑马的齐天驰,他微眯起双眼,不时挥鞭策马,追赶着雪骢的脚步。 马踏如飞,悬铃叮铛,冲散了一路的沉默…… 远处,一丛初绿的树林后,饶出来一匹同样疾驰的黄骠马。马上的人低伏着,看不清面目。隐隐的,只看见黑色头上的一点赤金,在残阳下闪烁着明光。 慢慢地靠近了,依稀可辨那骑在马上的是一位女子,身形纤弱,体态轻盈,髻上闪闪生光的,是一支西番莲纹样的垂珠金钗。 “梅小主,十八叔!”她欣喜地呼唤着,疾驰几步来到了眼前。细柳弯眉、新月眼,一身枣红色束腰轻虹缎骑装,为她略显病态的苍白匀开了几分红润。 “若嫣。”洛雨季和齐天驰齐声唤着,不约而同收紧马缰。 “你们怎么在这里?”齐若嫣偏过头,有些意外地望着他们。 洛雨季愣了一下,正思索着如何回答,却被身侧的齐天驰不动声色地抢了话头:“我陪小主出来遛马,正赶着要回去。对了,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齐若嫣垂下眼眸,淡淡地一笑:“在营帐呆得烦闷,也溜出来闲逛。” 同来何事不同归(三) 齐天驰微蹙起眉,目光落在她瘦削的面颊上:“天色将晚,一个女孩子独自留在草原上实在不妥,还是早些回营吧。” “是,十八叔。”齐若嫣乖巧地应着,调转马头追上了雪骢的脚步。 马蹄哒哒,敲响在寂静的原野间,听来清脆而松快。并辔而行的两个女子相视而笑,各自恍惚着,沉浸在无边的心事之中。 良久,齐若嫣轻咬住下唇,偏过头去,将目光播向淡金色的草原。暮色寂寥,将她清癯的侧影勾勒如画。 “春天到了……大军快要回天启了吧?” 洛雨季抬起眼眸,为她脸上瞬间掠过的黯然而心中一跳。情不自禁地,她的眼前浮现起不久前的那个夜晚----熊熊的篝火旁,一对夫妻无语相对,目光冷漠如同寇仇…… 下嫁花剌两年了,难道若嫣对纳夕果真只有憎恨,而不存一丝留恋?也许,她的心未必如同她的话一样冰冷吧?…… 耳边,传来齐若嫣低低的一笑:“也好,我正盼着早日回栩宁呢。” 马鞭挥动,她暗红色的衣衫在眼角的余光中轻晃,瞬间已跃出一马之遥。衣袂翩跹,青丝翻飞,马蹄起落间,震落鬓边一抹赤金。 “叮当----”金色的弧线悄然坠落,隐没在一丛深草之中。 “若嫣,你的金钗……”洛雨季轻唤,收住手中的马缰,想也没想就从雪骢的背上跳下来,稳稳地站在地上。 “雪霁?”齐天驰在马上回,目光里带着几分诧异和惊喜。 洛雨季浑然未觉,俯下身去”将草丛中熠熠闪烁的金钗抓在手中。 那一边,齐若嫣也翩然下马,几步走到洛雨季的面前。 “多谢了。”她屈膝一礼,将手伸向她。 洛雨季将金钗递给她,脑海中光芒一闪,蓦地明白了天驰惊喜的原因。回过头去,她向他粲然微笑。 “我会骑马了,是吗?” “是。”他嘉许地点头,目光中满含了宠溺。 掌心中,忽然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划过,带来钻心的刺痛。洛雨季低呼一声,禁不住深蹙起双眉。 “怎么啦?”齐天驰翻身下马,匆匆攥住她的手在眼前摊开----雪白的肌肤上,赫然有一道淡红的血痕漫过,不深不浅,却依旧令人触目惊心。 心,蓦然收紧,他猛地抓紧身侧齐若嫣的手腕,一把将她扯到面前。 “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做?”他切齿,两点怒火在眸中跳跃。 齐若嫣垂下眼,脸色益苍白:“我……也是没有办法。” 隐约的**从掌中的伤痕上扩散开来,慢慢蔓延至手臂,洛雨季垂下手,将不解的目光凝在齐若嫣的脸上。 “难道,你在金钗上涂了毒?” “是,”齐若嫣迎上她的目光,神色间有深深的歉疚,“‘夜落金钱’,量不大,凡中毒者可保七日性命。” “当啷啷----” 齐天驰抽出腰间的佩剑,将剑锋抵上齐若嫣的喉头:“把解药交出来!” 芳草无情斜阳外 芳草无情斜阳外 齐若嫣叹息一声,半仰起头道:“夜落金钱的解药,是草原上随处可见的一种草花。不过,即便十八叔杀了若嫣,若嫣也不会将它的名字说出来。” “为什么?”齐天驰眯起眼,握剑的手禁不住微微颤抖,“难道是……为了他?” 齐若嫣苦笑,唇角勾处,震动两行清泪静落如雨:“是的,为了他。我要用陛下最心爱的梅小主,换回他的自由。” 齐天驰深邃如潭水的眸子一闪,透出幽冷的寒光:“你想过此举的后果吗?即便你与他得以逃脱,你远在栩宁的父母亲人呢,你就不怕他们受到株连?” 齐若嫣偏过头沉默良久,蓦地抬起眼来,抿紧的双唇间带着几分怆然和倔强:“事已至此,顾不得许多了……全当,若嫣不忠不孝,大逆不道吧……” “你……”齐天驰急怒攻心,瞪着她说不出话来。正在苦苦思索对策,忽听身侧传来“咕咚”一声闷响,回头看时,却见洛雨季双目紧闭,已然软软地瘫倒在地上。 “雪霁!”他惊呼,丢开手中的剑将她一把抱起。她的脸色苍白,泛着淡淡的青紫,口中的呼吸渐渐微弱,直至细如纹丝。 “这是怎么回事?”他怒吼着捏住齐若嫣的手腕,双目间霎时布满红丝,“你不是说,可保七日性命吗?” 齐若嫣咬住唇,强忍着腕上几乎被折断的痛楚,对着他淡淡一笑:“她的性命无忧,只是药性作,让她神志昏迷而已。十八叔若果真在乎她的性命,不如放了若嫣,即刻策马回营去给陛下报信。也许,早一刻让若嫣夫妻团聚,她便可以早一刻脱离鬼门关……” 齐天驰放开她的手,将洛雨季紧紧地贴在怀中:“要走,我带她一起走,我不能把她单独留给你!” 齐若嫣微蹙起眉,禁不住地摇头低叹:“十八叔带走她,无异是杀了她。花剌人擅长用毒,特别是宫廷之中,颇有几味毒药是我们中原人无力破解的。若嫣在花剌两年,其他没学会,毒药还是见识了不少。这夜落金钱虽及不上地府香的凶猛,但同样是毒中圣品。十八叔若是带她回营,纵然调集军中所有良医良药,相信也会是石上泼水,毫无成效。若是白白错过了七天,那便只剩死路一条了……” 她的话音轻婉,带着十分的恳切和温柔,却仿佛寒冬里最无情的霜雪,冷彻了齐天驰的胸膛。他踉跄着后退半步,呆呆地望着中昏睡不醒的人儿,黯然低徊间,早已柔肠百折。 耳边,传来齐若嫣轻轻的一笑:“十八叔把梅小主留下吧,放心,若嫣还指望用她换回夫君呢,一定好好护着她、守着她,怎么会若再害她呢?” “齐若嫣,”齐天驰抬起头,冰冷的眸光仿佛两道利剑,深深地刺入她的眼底,“我把雪霁留下,若是……她受到什么伤害,我第一个将纳夕碎尸万段!” 齐若嫣神色一黯,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是。” 齐天驰横她一眼,径自走过去,将洛雨季轻放在雪骢的背上,从腰间解下玉带,将她的身子牢牢缚住。 芳草无情斜阳外(二) 她的双目依旧紧闭,乌黑的长披垂下来,遮住了半边的脸庞。齐天驰伸出手,用指尖拨开她额前的碎,痴痴地凝望良久,方才一咬牙转过身去。 飞身跨上黑马,他在马上挺直了脊背:“告诉我,若是带了纳夕来,在哪里可以找到你们?” 齐若嫣微笑,双眸中泛过一抹粼粼的水色:“离此四十里,在大赫延山和小赫延山之间,有一条墨麟江。江上唯一的桥,就是悬于两座雪峰之间的通天索桥。届时,若嫣会随小主在桥头恭候……” 漆黑的夜里,忽然下起了雨。雨势不大,却连绵地落着,沥沥不绝。 潮湿的风,带来无比的阴冷,让刚刚沾上睡梦边缘的齐若嫣打了一个冷战。她站起身来,从一块巨大的钟乳石后取来事先备好的干柴,一块块地投入火堆中。火苗高高窜起,仿佛无数条鲜红的舌,在空气中跳跃舔动。 身后,卧在干草堆上的洛雨季含糊地呢喃着,情不自禁地蜷紧了身子。 齐若嫣回眸,默默地盯着她看。她的眉尖深蹙,睫毛轻颤抖着,在苍白的颊边投下淡淡的阴影,好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找不到可以倾诉的对象。 胸臆间仿佛有什么东西柔柔地一撞,她低叹一声,在洛雨季的身旁坐下,解下身上的斗篷,将她轻轻包裹在怀中。 融融的暖意,隔着她纤瘦的双臂传来,瞬间驱走了洛雨季满身的寒冷。洛雨季在梦中微笑,下意识地侧过头,朝她的臂弯拱了拱。 “噼叭----”火堆中的木柴炸响着,熊熊的火光照亮了山洞,也为洛雨季的双颊添了两抹红润。 齐若嫣看得呆了,禁不住伸出食指,顺着她脸上玲珑的曲线细细描画。肌肤莹澈,触处腻若鹅脂,她指尖一顿,黯然地垂下眼帘。 “果真是难得的美人儿……怪不得他心心念念,多年来就是忘不了你……” 她蹙起眉,胸臆间掠过一声叹息:“……其实怪不得他,也怪不得你。要怪,就应该怪我自己……那日在太和殿外的画廊间,明明亲眼看见他对你的痴情,我却还是执迷不悟,听任自己一头扎进了无望的深渊……” 两滴泪水从她的眸间滑落,无声地溅开在洛雨季的脸上,冰冷的触觉让她的睫毛轻微一颤,脑海中瞬间有了几分清醒。 耳边,齐若嫣依旧絮絮地自语着,低柔的声音仿佛暮春的花瓣,在风雨中无奈地坠落。 “…….是我傻,明知配不上他却又无法忘情。他对我冷酷如冰,两年来让我尝尽冷落和寂寥的滋味。多少个日日夜夜,我守着窗儿,期盼着能见他一面。待真的见着了,却又胆怯惶恐,一心想逃……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自责过、我苦恼过,但无论怎么做,都无法抹去他在我心中的影子。” 芳草无情斜阳外(三) “若嫣……” 一声低唤,打断了她呢喃的倾诉。柔暖的触觉拢来,将她手背上的冰冷驱散无踪。 齐若嫣身子一震,慌忙俯下头去,却见臂弯中的洛雨季睁开双眼,正默默地凝望着她。 “你……”齐若嫣低下头,匆匆掩饰着神色间的仓惶,“你醒了?” “是的,”洛雨季坐起身来,将头靠在自己的膝间,“我不是中了夜落金钱的毒吗?怎么……” 齐若嫣微微一笑:“方才你昏睡的时候,我已经找到草药,将你身上的毒解了。” “解了?”洛雨季意外地坐直了身子,“那你的夫君纳夕……” 齐若嫣扬起头,眸子有两点星芒闪烁:“只要十八叔将口信送到,我的计划就一定不会落空。” “若嫣……” 洛雨季又是一声低唤,望向她的目光中满含怜悯和痛惜:“方才听你说,那个男人……他对你并无半点情意,你何苦为了他,绝了骨肉亲情、断了君臣之义?” 齐若嫣微愣,抬起一双清泠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她:“如果陛下遭遇意外,生死莫测,你可愿用你的一切去换回他?” “当然愿意,”洛雨季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唇边努力扯起一弯笑,“不过,陛下说过不会赐纳夕死罪,你所谓的生死莫测,恐怕是过虑了。” “过虑?”齐若嫣凄然冷笑,“陛下即便不降死罪,也绝不会轻易放过纳夕。等待他的,将会是深陷囫囵,囚禁一生……纳夕自视极高,性情孤清冷傲,若是在囚牢中渡过一生,想必”……定是活不长的……” 两行清泪从齐若嫣的颊边滚落,洇湿了她绣银如意纹的前襟。 洛雨季轻叹一声,伸出手去,将她的指尖包裹在掌心里。 “你那么在乎他的心,可是他呢,他可知道你的心?” 齐若嫣咬紧下唇,眼眶又是一红:“我的心,他无需知道……我只愿,我的孩子生下来,还能见到他的父亲……” “孩子?”洛雨季眼前一亮,“你有了他的孩子?” “是的。”齐若嫣含笑点头,用手轻轻抚摩着自己平坦的小腹,漆黑的双眸中闪烁着无限的温柔。 “他知道吗?” “不知道……那晚本想告诉他,可他匆匆地弃我而去,根本没给我开口的机会。” 洛雨季低叹,望着她逐渐黯淡的眸子,心不由沉沉地坠着。爱到深处总成痴。辗转反侧、相思成狂固然苦,像这样枯守着一份毫无回报的感情,更是令人痛心惋惜…… 犹豫地沉吟良久,她还是忍不住地开口:“若嫣,你想过没有,若是你拼尽所有救了他,他却绝情依旧,你……该怎么办?” 齐若嫣无语,缓缓抬起头。她的下颌清瘦如削,面色白得几乎透明。淡淡的,有幽深的波纹在眼眸间流动。 “爱他是我的事。我要的……只是他好好活着。” 回首向来萧瑟处 回向来萧瑟处 一夜冷雨,洗去了天地间万里尘埃。 清晨,草原尚在酣睡,而远处高耸大赫延山和小赫延山,却如同一对相偎的姐妹,披着五彩的朝霞,围着飘渺的云纱,含笑迎来了新一天的曙光。 山下,汹涌澎湃的墨麟江仿佛一跳跃跃欲飞的巨龙,一路奔腾咆哮,昂扬东去。淡淡的水气从翻飞的波涛间蒸腾而起,为岸边新绿的树木拢上了一层白雾。 “嗒嗒嗒嗒……”马蹄急促,伴着清脆的銮铃,从山间小径传来。蹄声悠扬,震动了路旁酣睡的野花,不时有晶亮露珠从花蕊间滚落,倏地融入布满青苔的山石间。 黄骠马收住蹄,在一棵高大的冷杉树旁停下。齐若嫣回过头,向紧随身后的洛雨季淡淡一笑:“到了。” 洛雨季勒住雪骢的缰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群峰如洗,白雾围腰。翻滚不休的墨麟江上,一条长长的竹索似卧于两山之间的碧虹,在半空中蜿蜒着。虹的另一头,是飘渺无边的云雾。 “好险峻!”洛雨季情不自禁地深吸一口气,“你和天驰约定的地方,就在这里吗?” “是。”齐若嫣飞身下马,将缰绳栓在冷杉树的树干上。 洛雨季兀自愣怔着向四周张望:“一会儿他们会从哪个方向来?” 齐若嫣抬手向竹索的尽头一指道:“对面的那座山,就是大赫延山,陛下的军队一定会从那里过来。而我们,就在小赫延山上等他们。” 洛雨季下了马,手搭凉棚望对岸一望,大赫延山的山麓上,岩石树木影影绰绰,看不大真切。 “我明白了,”她吐了吐舌头,“你一大早带着我在山路间绕圈,原来就是为了在大军到来前赶到通天索桥的另一端。这样,凭借墨麟江的天险,至少添了一份胜算。” 齐若嫣静静地抬眸望她,眼里,闪动着一抹奇异的瑰丽。 “是的,你很聪明。”她拉住洛雨季的手,与自己并肩在岸边的山石上坐下。拂过山间的晨风,将她细碎的刘海撩起,在额前轻轻拂动着。一丝微笑展开在淡红的唇间,为她的面庞增添了无尽的美丽。 “雪霁,”她抓住洛雨季的手,紧紧地握在掌心,仿佛要从她身上汲取勇气和力量,“我不妨将我的打算告诉你。这座通天索桥,是两山之间唯一的通道。那一头的大赫延山,通往袤珑草原;而我们脚下的小赫延山,却有一条隐秘的山道直通大漠。听说,罗臻措大相的军队正从那里,日夜不停地挥师北上……” 洛雨季咬住唇,目光变得幽暗:“你以为,你能在天启的军队眼前轻易地演一场放虎归山?即便你以我为要挟,又如何能带他孤身脱险?” 齐若嫣愣怔了一下,随即“噗嗤”轻笑,从怀中取出一把乌木镶金匕:“我有它……” 大赫延山的群峰间,隐隐地传来悠远的马蹄声。蹄声铿锵,仿佛汇集了千军万马,如涌潮般在耳边放大。无数只飞鸟高飞而起,在山林间惶恐地乱撞着,错落的惊叫四起,冲破了清晨的静谧。 齐若嫣深吸一口气,倏地站起身:“他们来了!” 回向来萧瑟处(二) 洛雨季的心猛然提起,在胸中激荡悸动着。指尖,忽然被人重重地捏了一下,回眸望时,却见齐若嫣双眸熠熠,如宝石般闪烁生辉。 “雪霁,你一定要帮我!” 洛雨季垂下眼,在她的注视下心乱如麻。 “季儿!” 对岸传来一声呼唤,大赫延山的山路上,赫然多了黑压压的一群人影。为的,是熟悉的枣红色骏马,薄云淡雾间,只见赤金的盔甲闪烁着柔芒。 “云灏……”她低喃,心中升起了无限的暖意。 “季儿,季儿,你没事吗?”隔着悠长的竹索,齐云灏的声音却清晰在侧。 洛雨季眼眶一红,声音不由得哽咽:“云灏,我没事,我……” “罪臣,花剌皇妃、礼亲王长女齐若嫣叩见圣上!”身侧,传来齐若嫣朗朗的声音。眼角的余光中,但见一抹暗红轻闪,却是她婷婷地屈身跪下,将额头抵上了自己的手背。 齐云灏收住马,眯起眼冷冷地盯住她:“齐若嫣,你到底要怎样?” 齐若嫣伏身于地,没有抬头:“罪臣恳乞陛下放了罪臣的夫君纳夕。” 齐云灏冷笑:“你可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 齐若嫣沉默,静静地抬起头来,迎上他剑一般锋利的眸光:“罪臣知道,不敢求陛下饶恕罪臣约陛下来此,只是想和陛下做一个交易。” “交易?!”齐云灏的目光匆匆扫过伫立在一旁的洛雨季,愤怒、焦虑,仿佛决堤的潮,霎时将他的心淹没。 “是的,”齐若嫣定定地看着他,目光不闪不避:“罪臣想用梅小主换回夫君。” “如果朕不放呢?”齐云灏拽紧马缰,赤龙高嘶着,急躁地在原地踏步,只需主人一声令下,便要踏上通天索桥。 齐若嫣腾地一声站起,从怀中取出乌木匕来,抵在洛雨季的喉间:“请陛下不要上前,若是您踏上竹索一步,罪臣便无法保证小主的周全!” “陛下!”身后,传来齐天驰焦灼的声音,他策马向前,一把拽住了齐云灏的马缰,“若嫣她,已然疯了……请陛下千万谨慎,别伤到雪……” 齐云灏垂下眼,右手握成了坚硬的拳头。 时间,在这一刻凝滞。僵执在通天桥两头的人,仿佛被定格一般,静止在无边的沉默中。 云开雾散,金色的阳光映照在雪峰之巅。吹过江面的疾风,将洛雨季的乌撩起,如同一条黑色的长练,在如画的风景间飘摇。抬起眸,她与齐云灏隔江对望。万千情愫从彼此的目光中流淌出来,融汇在墨麟江潋滟的波涛里。 脑海中,忽然映出了那一幕----三生石畔,莲花峰下,金黄的油菜花海中,回响着李之仪的那《卜算子》。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回向来萧瑟处(三) 聚散离合、笑泪悲欢。自从相遇,他们仿佛已习惯了分离与磨难。隔着时空的距离、隔着心灵的鸿沟,总是遥遥相望,脉脉无语。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同样的歌声,此刻,也在齐云灏的耳畔回响。他痴痴凝眸,望着对岸山上那个无比熟悉的身影。她凭风而立,青色的衣衫如山间的晴岚,在雪白的山峰间翻飞舒展,灵逸似云,飘渺如仙。 心,隐约地痛着,又丝丝地漾满温柔与甜蜜。一时间,黯淡了周围的一切,天地间,只有她如水的眸光照耀着他的眼。 唇角勾起一弯笑,他垂下眸,将头转向身后。 “来人,把纳夕押上来!” 身侧的吴铁关闻言愣怔着,情不自禁地朝澄亲王齐天驰投去征询的一瞥。然而,此刻的澄亲王却如陛下一般,正目光焦灼地望着对岸,对他的注视恍若无睹。 吴铁关翻身下马,心中暗自慨然----君命难违,纵然不甘又能如何?看来,在陛下心中,花剌的万里草原抵不过对岸的佳人如玉…… 一声低叹,化作清风无踪。吴铁关低下头,正待迈步向后,忽觉臂间被人轻轻一扯,抬头看时,却见齐云灏在马上微微俯下身,眼眸中有一道精光瞬间流过。 “一会儿,等梅小主过了通天桥,你即刻率军冲过对岸,将纳夕夫妻一并擒拿!” 他的声音很轻,堪堪地只入了他的耳,却仿佛拨开云雾的手,让他的心胸豁然开朗。 “遵旨!”他低应一声,脚步霎时变得轻快。将士们纷纷策马,为他让开一条道路。道路的尽头,是一匹黑白相间的高头大马,马背上坐着被五花大绑的花剌可汗纳夕。纵然苍白憔悴,可他却依旧昂起下巴,将脊背挺得笔直。 吴铁关冷笑一声,伸出大手抓住他背心的绳索,将他一把从马上提了下来。 “走吧,小子,你婆娘来救你了”!”他讥嘲着,抬起皮靴在纳夕的膝弯狠狠一踢,将他踢得一个趔趄,险些跪倒在地。 纳夕站直了,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一双黑宝石般美丽的眼睛淡淡地扫过四周,最后,停留在齐云灏的脸上。 “还不走吗?”齐云灏望着他,不由蹙起了双眉。 纳夕懒散一笑,不屑地闭上眼睛:“我不走。” “为什么?” 纳夕仰起头,喉间冷冷地哼了一声:“既然诚心放我,就该替我松绑。若是无心放我,何必惺惺作态?” 齐云灏抿住唇,目光如剑一般在他傲然的笑颜间划过。心潮起伏间,几乎咬碎钢牙。垂下眼,他攥紧了手中的缰绳:“好吧,替他松绑!” 束缚去尽,纳夕长舒一口气,伸展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迈步向通天桥边走去。 竹索的另一头,传来齐若嫣的声音:“多谢陛下成全,罪臣这就如约放了小主。” 只应离合是悲欢 只应离合是悲欢 竹索狭长,由四条儿臂粗的钢绳牵引着,悬挂于两峰之间。从墨麟江上吹来的疾风,不时摇撼着竹木铺建的桥面,出“嘎吱、嘎吱”的悠响。 洛雨季牵着雪骢在竹索上小心翼翼地走着,每走一步,脚下的晃动便激烈一分。偷眼向下,只见桥面和钢索之间,滚滚东去的墨麟江水奔腾咆哮着,不时有巨大的漩涡湍急而过。 咬住牙,她深吸一口气----别怕,走过去,云灏就在前面,他等着我,别怕…… 抬起眼,她的目光正好映入一对漆黑的眸子。无尽的涟漪在瞳间潋滟着,仿佛两个深邃无底的洞,生生地要摄走人的魂魄。 纳夕眯起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迈步向她走近。在擦肩而过的一瞬,他笑了,唇角勾处,漾起满脸的温柔。 “雪霁……”他轻唤,猛地伸出手臂将她拦腰抱起,飞身跃上了马背。雪骢高嘶,被他狠狠勒住缰绳,万分不甘地调转头去。狭窄的竹索摇晃着,只需一错蹄,便有随时坠落的危险。 抢人、上马、转身……所有的一切只生在瞬间。当雪骢的四蹄稳稳地重新踏上桥面的时候,纳夕毫不迟疑地用脚蹬一夹马腹,跨下的骏马仿佛离弦的箭一般,飞地跃上江岸。 “纳夕……”齐若嫣低唤,呆呆地望着从眼前一掠而过的白马。伸出手去,她想抓住他,却被飞扬的马尾一扫,掌心空空如也。 “季儿!”齐云灏惊呼,被眼前生的一幕震得心胆俱裂。策动赤龙,他飞身踏上竹索。 “陛下留步!”对岸,传来齐若嫣黯哑的声音。 齐云灏抬起头,却见眼前的女子紧咬下唇,目光凌厉炙烈,若癫似狂。眼前一道明光闪动,是她挥舞手中的乌木匕,朝着桥头的钢缆奋力砍去。粗大的钢缆,在削铁如泥的匕下,尽然如瓜菜一般松脆,只消几下,便折断了一根。 桥面微倾,癫荡更是剧烈。赤龙惊恐地长嘶着,险些错蹄落水。 “齐若嫣,你疯了吗?!”吴铁关怒喝,飞身策马,死死地拽住齐云灏的马缰,将赤龙硬拖了回来。 齐云灏惊魂稍定,内心的焦灼却丝毫未减。低吼一声,他将急怒的目光射向齐若嫣。 “大胆!你,你竟想害死朕!” 齐若嫣泪流满面,跪下身来嗵嗵地磕头:“陛下恕罪,若嫣并无弑君之心。若嫣只是……只是救夫心切……” 齐云灏气极,双眸中挣出根根红丝:“蠢才!他弃你如敝帚,你却不惜叛国逆上,不惜连累父母,依旧要救他吗?” 齐若嫣抬起头,额前鲜红的血和着泪水一同流下:“是的,若嫣是蠢。只知道陛下此刻若是赶过了通天桥,他,便再没了活路……不管他如何相待,若嫣却不要他死。求陛下放过他,所有的罪罚,若嫣愿一身承担。” “放过他?”齐云灏切齿,胸臆间腾起熊熊的怒火,几乎要将眼中的她燃成灰烬,“他掠走了朕的爱妻,朕如何能放过他?” 只应离合是悲欢(二) 丝鞭高举,赤龙再次腾身而起,高抬四蹄向通天桥踏去。 “陛下,万万不可啊……”吴铁关死死地拽住马缰,目光中满是焦灼与恳切。 齐云灏挥舞马鞭,狠狠地抽打在他的手上,双眼通红如炬:“放手,朕要去把他们追回来!” “陛下!”吴铁关虎目含泪,强忍着十指间的剧痛,就是死不撒手,“……陛下万乘之尊,千万不可涉险啊……臣,臣愿领兵前往追赶。” 身后,传来一声马嘶。齐天驰策动黑马,跃到了眼前。剑眉星眸,丰神俊朗,一身银色的盔甲在雪峰的映衬下光彩灼目。 “还是我去吧,我去……救她回来!” 山路崎岖,曲径蜿蜒。 雪骢迈开洁白的四蹄,在空旷的山林间疾驰。飘逸的长鬃飞舞,轻拂在洛雨季的面颊上。 耳边,腊腊的风声呼啸,一排排笔直的云杉仿佛绿色的魅影,从眼角一掠而过。 纳夕咬住薄唇,眼中禁不住漾起笑意。鼻端,是玄想已久的清甜芬芳,柔软的温暖贴近他的胸膛,与他的心跳一同鼓荡。 “雪霁,”他收紧手臂,暗自在心中默念,“这一次拥住了,我再也不会放手……” 怀中的身躯渐渐绷紧,仿佛一块刚强的石头,硌在他的胸口。心中一丝诧异拂过,纳夕垂下眼,正好与洛雨季的眸光相撞。 那一双眼,漆黑如墨、深邃如泉,如同两面清澈的镜子,映照出他的影子。没有惊惶、没有恐惧,她研判地凝视着他,仿佛要顺着他的双眸,探入他心底的深处。 “为什么?”她问,声音平静无波,“陛下明明已答应放了你,你何必还要这样做?” 纳夕冷哼一声,狠狠地挥鞭策马:“因为我知道齐云灏不会那么轻易地放手,只有带上你,才能束缚住他的手脚!另外……”他俯下头,魅惑的眸光仿佛炙热的骄阳般扫过她的眉眼,“我喜欢你,我要你随我去大漠,做我的皇妃,一生一世陪在我身边!” 她挑起眉,淡淡地笑了:“你已经有了皇妃,不是吗?” 执缰的手蓦地一滞,她的话,仿佛一根细针,在他内心最薄弱、最柔软的地方扎下一个小小的孔眼。 耳边,洛雨季的声音依旧絮絮的,仿佛无情的魔咒,不依不饶地搅动着他的心绪。 “……这一走,应该就是永诀了吧……你脱身而去,却把她抛给了天启的千军万马。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若嫣告诉我,这条山路通向大漠。若是一直这么飞奔下去,应该不日就会和罗臻措的大军会合。呵呵,那个傻女人,替你精心谋划好了一切,却偏偏忘了她自己……” 纳夕咬住唇,心绪忽然变得焦躁:“别说了!” 洛雨季抬眸瞥他一眼,唇边依旧漾着笑容。 只应离合是悲欢(三) “反正你对她漠不关心,听听又有何妨?……你知道吗,我曾经问过她,若是拼尽所有救了你,而你却绝情依旧,又该怎么办?你猜,她如何回答?” 纳夕缄默,沉郁的目光穿过重林,飘渺到远方莫名的一点。 “……爱他是我的事。”我要的……只是他好好活着……” 轻轻的一句话,伴随着的叹息从洛雨季的口中逸出。春风般地柔婉、秋雨般的无奈,像极了齐若嫣的口吻。 纳夕肩头一震,握着缰绳的手不由猛地抽紧。雪骢吃痛,仰天长嘶着,在山路上收住了脚步。 天光镜开,晴空万里。从雪峰之巅吹来冰冷的风,拂起纳夕红色的长,如火一般地在肩后飘摇。他挺直脊背,俊美的面庞昂扬着,静穆沉默,恍如木刻石雕。 洛雨季微笑,将自己的手轻轻附在他握紧的拳上。 “回去吧,纳夕,”她望着他,目光温柔如同面对多年的好友及兄弟,“现在回去还来得及,不要让自己事后悔恨一辈子……即使有再多的磨难,你也应该与自己的妻儿在一起……” “妻儿?”他的心狂跳,蓦地盯紧了她,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洛雨季笑得璀璨:“是的,她----有了你的孩子……” “啪!”响亮的鞭花炸响在雪骢的背上,将它打得一愣。洛雨季俯下头去,含笑凑近雪骢的耳畔:“雪骢,快跑啊!回去了,咱们回去了!” 雪骢会意,“咻咻”地长笑着,错开四蹄调转头,沿着来时的山路飞奔而去。 墨麟江畔,通天桥边,对峙如紧绷的弦,正在继续。 齐天驰乘坐的黑马刚踏上桥沿,便被齐云灏一把拽住衣袖。 “你让开,季儿是朕的妻子,朕要亲自救她回来!”他的目光幽暗,带着无比的果敢和不容置疑的坚决。 齐天驰不语,咬牙挣脱他的掌握。正待策马,忽见眼前红影一闪,却是赤龙飞踏一步,已然抢到了他的马前。 竹索的另一头,齐若嫣手中的乌木匕微微颤抖。她抓住钢缆,禁不住地痛哭哀告。 “陛下、十八叔……求求你们,不要过来,不要逼我……放过他,放过他吧……” 哭声悲凉,被拍岸的江涛席卷着,在大小赫连山之间幽幽回荡。 身后的丛林中,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哒哒哒哒”,每一声、每一响,仿佛有力的步履,踏在人的心尖之上。群山回应,将连绵的声响在千山万壑间放大。 墨麟江两岸,所有的人都抬起头,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凝望。 骏马似雪,捷如闪电。马上的一男一女,同样的俊美飘逸、同样的群出尘。飞扬的马鬃,飘舞的衫袖,映衬在青山白雪间,轻灵美丽如同画卷。 齐若嫣呆呆回眸,望着阳光下渐行渐近的纳夕,一时间,化成了小赫延山上一颗静止的树。 春水断桥人不渡 春水断桥人不渡 恍惚只是一瞬,如风的蹄音却已然到了面前。纳夕微微倾下身,向齐若嫣伸出一条手臂。 “上来吧。” 齐若嫣依旧茫然,乌木匕从指间滑落,在山岩上“当”地一撞,瞬间消失在滚滚的碧涛之中。 纳夕的手固执地伸直着,目光中隐隐泛起一抹温柔。 “上来吧,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纳夕……”她不想哭,但是口中却立即尝到了湿咸的滋味。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响,数不尽的喜悦、感动、酸涩、幸福像潮涌般地泛滥开来,填满了她所有的思想。 惶乱中,她只记得一件事。那就是把自己的手交给他,交给这个自己深爱的男人。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不管地狱、天堂,只要……和他在一起! 雪骢抬起头,黑葡萄般晶亮的双眼中,映出了对岸那个熟悉的银白身影。它兴奋地喷着响鼻,耳边似乎再次响起洛雨季愉快的声音。 “雪骢,快跑啊,回去了,咱们回去了……” “咻----”它长啸,忽地纵起身子向主人奔去。 交触的手尚未握紧,突如其来的震动却让它们乍然分离。 “纳夕!”齐若嫣惊呼,指尖,尚留着他掌心的温暖。 “季儿!”通天桥的另一头,齐云灏在马上瞠目欲裂,眼睁睁地看着雪骢在摇晃的竹索上四蹄一滑,带着雨季和纳夕一起坠入湍急汹涌的墨麟江。 “哗----”滔天的巨浪打来,仿佛张着大口的恶兽,霎时吞没了一切…… 齐若嫣静静地立着,唇边,忽然泛起一丝微笑。 “纳夕,”她呢喃,“我不会再放你走了,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脚尖轻点,她仿佛一只乘风的蝶,向着桥下飞去。衣袂翻飞,裙带翩跹,她轻轻地落入江涛中,变成了墨麟江上一朵随波逐流的浪花。 “啪!”火热的鞭痕落在赤龙背上,将它打得一愣。脚下,是恶浪翻滚的江水,再跨进一步已是不可能。 难道,主人?…… 齐云灏横眉竖目,咬碎了口中的牙:“快走,畜生,跳下去!” “啪!”又是一记狠狠的鞭子,在赤龙的身上绽开了一朵血花。它无奈,仰头悲嘶着,跃入了滚滚东去的墨麟江。 “陛下……”吴铁关倒吸一口凉气,被眼前生的一幕震裂了肝胆。他连滚带爬地翻下马背,望着在怒涛中翻滚起伏的一角赤金,伸出双臂徒劳地在半空中抓着。 “将军……将军?” 身后轻轻的一声呼唤,忽然唤醒了他。他匆忙抹了一把泪,奋力一挥手,高呼道:“快,快下去救陛下!” 话音未落,他魁梧的身躯已然率先跃入江中。将士们纷纷效仿,“噗通、噗通”,无数个水花溅起,墨麟江上顿时涌动着黑压压一片人头。 春水断桥人不渡(二) 吴铁关自幼生长在海边,水性极好。入得水后,立即潜身钻入江底,一边避开汹涌而至的湍急漩涡,一边努力睁大眼睛搜寻着齐云灏的身影。 拨开遮目的水草,眼前碧波粼粼处,但见一片金光闪耀。吴铁关心内大喜,忙排波分浪急上前。等靠得近了,方才看清那一片金芒果然是齐云灏身上盔甲的闪亮。 “陛下!”他惊喜地唤了一声,伸出双手架住齐云灏的手臂,奋力将他拖向岸边。 齐云灏在水中吃力地回头,待认出吴铁关,立即蹙起眉头喝道:“朕不打紧,快放手!” 吴铁关紧紧抓住他,不由红了眼眶:“不,臣死也不放手!” 齐云灏奋力甩开他的手,咬牙道:“再拦着朕,朕就真的赐你死……” 一个大浪打来,顿时吞没了他的声音。齐云灏的身子随着水流打转,“砰地”一声撞上了岸边一块凸出的青石,霎时之间,额上鲜血如注。 “陛下!”吴铁关惊呼,忙冲上去一把抱住他。齐云灏双目紧闭,浓郁的眉依旧紧蹙着。头上的金盔早已散落,乌黑的长仿佛水草一般在波光中飘摇。额前一道深痕掩映在乌之间,殷红的血不断从中喷涌而出。 “将军……”有几位会水的将士拼力靠近,却被眼前骇人的一幕惊呆了。 吴铁关牙关紧咬,沉声道:“别愣着,快帮我把陛下送上岸!” “是。”将士们急应一声,”协力架着齐云灏的身躯将他拖上江岸。 淡淡的阳光洒落在铺满鲜花的草地上,好鸟相鸣,彩蝶翻飞。方才水下凶险的一幕仿佛缥缈的噩梦,渐渐远去。只有扑面的江风穿透湿漉漉的衣衫,带给人刺骨的阴冷。 吴铁关顾不得身上难以抑制的颤抖,将怀中的齐云灏轻轻放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俯下身去,他在江岸上寻着了止血的草药,匆匆拔下放在口中嚼了,将草汁涂敷在齐云灏的额上,再从盔甲内的战袍上扯下一片布条,将伤口扎紧。 “将军。”有侍卫递过来一领狐绒大氅,吴铁关接过了,伸手解下齐云灏身上的盔甲,将他紧紧裹住。 做完这一切,他长舒了一口气:“只要血止了,陛下的龙体想必无碍,”他回过头,吩咐手下道:“传军中御医前来诊治,另外,预备龙辇送陛下回营。” “是。”手下齐应一声,各自依令而行。 吴铁关站起身来,止不住地一阵头晕眼花。他甩甩头,将目光投向激流澎湃的墨麟江。 “方才,我军死伤多少?” “启禀将军,溺水而亡者近百,伤者约为……” 猛地一挥手,他抿起唇,心中浮起无限感慨和黯然----陛下天纵英才,举世无双。可以带领天启大军战胜最凶猛的敌人,却偏偏勘不破情关……看来,情之一字,尤胜万马千军…… 春水断桥人不渡(三) 深深地叹息一声,他垂下眼眸:“派人骑马沿着江岸去找梅小主吧,不论生死,务必把她带回陛下跟前……” “是。” “对了,”吴铁关眯起眼,向着大赫连山麓眺望,“澄亲王呢,可还在山上?” 身侧的副将迟疑片刻道:“属下……不知道。” “不知道?”吴铁关闻言一愣,禁不住瞪大眼睛。 “正是,”副将垂下头,眉眼间满是无奈,“方才一阵大乱过后,便忽然不见了澄亲王的踪迹。属下遣人四下里寻了,却到处寻不着……” 滔滔的墨麟江水蜿蜒不绝,在大赫连山的尽头处,转了一个大大的回环。汹涌的水势在此霎然收减,由脱缰的奔腾变为舒缓的漫步。水波潺潺,一次又一次地濡湿岸边黝黑的山石,卷走石罅间的零落的花瓣,静静地顺流而去。 两匹高大的军马沿着江岸走来,马蹄“哒哒”,溅开了无数朵透明的水花。 “徐大哥,你看!”一位身穿灰色铠甲的年轻军士勒住马,手指前方大声叫着,目光中满是惊喜。 “什么?”那位被称作徐大哥的军士也收住缰绳,抬起眼顺着他的指尖向前眺望。 天高云淡,千峰回转,墨麟江水缓缓淌过宽阔的石滩。一块黝黑的山石耸立在石滩上,高大、嶙峋,如同冰冷的巨人守护着江岸。艳阳西斜,为它投下淡淡的阴影。阴影之中,依稀露出一角褐色的衣衫和一双乌绒长靴。 徐大哥的心嗵地一跳,赶紧从马上一跃而下,回头对年轻军士道:“走,咱们过去瞧瞧。” 年轻军士答应着,也从马上跳了下来,牵着缰绳跟在徐大哥身后,缓缓向那块山石靠近。 一步、一步,那个身影在眼前渐渐清晰。高大、健硕,一头红色的卷披散着,遮住了半张脸。他就那样横卧着,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般…… “徐大哥,”年轻军士有些害怕,不由自主地搂紧了马脖子,“他是不是就是那个……” “对。”徐大哥点点头,唇边浮起一丝笑意,“想不到他的尸被浪卷到了这里……呵呵,也好,虽然寻不到梅小主,拿了他的尸回去复命也不错……” 话音未落,风声顿起。“呼----”眼前人影一闪,徐大哥还不及眨眼,头上却被人重重地敲了一记,顿时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徐大哥……”年轻军士倒吸一口气,惊呼着正要拔剑上前,却蓦然看见一只手已经如鬼魅般地伸到了他眼前。 “当啷啷----”,腰间的长剑脱壳而去,明晃晃地耀着他的双眼。 “去死吧。”纳夕咬着唇冷笑一声,手起处,两幅盔甲被剑尖挑开,刹那间,鲜血飞溅如泉,染红了黑色的石滩。 鱼沈雁杳天涯路 鱼沈雁杳天涯 俯下身,他在江水中涤尽了剑上的血痕,从年轻军士的腰间取下剑鞘,收拢了长剑。正待起身,又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再次蹲下,将两具尸体上的披风解下,紧紧地攥在手中。 迈开步子,他绕到了巨石之后,从浓密的灌木林间抱起一个纤弱的身躯,用披风层层裹住。 怀中的女子动了一下,眉头蹙得更紧。淡淡的睫毛跳动着,却依旧无法睁开眼睛。 “若嫣……”他轻唤,俯下头去,将手背贴上她的额角。她的额角滚烫,浑身轻颤着,脸上泛起阵阵潮红。 纳夕叹息一声,伸手牵过方才徐大哥骑过的那匹军马,飞身翻上马背,一手持缰,一手紧紧地把齐若嫣搂在胸前。 夕阳西下,黯淡了两岸雪山的光芒。江风带着无比的寒意拂来,透入纳夕单薄的衣衫,将他的后背吹得冰凉。而怀中,却因为有了昏睡的齐若嫣而火一般地灼烫着。 “纳夕……纳夕……”她呼唤,在他的双臂间不安地动着。 纳夕心中一喜,赶紧收住缰绳,伸手拂开她脸上的散。 “我在,我在这里。” 齐若嫣呼吸急促,忽地睁大双眼。散淡的目光扫过面前纳夕的面庞,凝结在远方莫名的一点。 “……快跑,快跑啊纳夕……别让天启的大军抓住你……”她凄厉地叫着,蓦然昂起头,双手紧紧攥住纳夕的衣襟,“……纳夕,别跳,别抛下我,别跳!!……” 纳夕喉间一滞,将脸贴近她的颊边,目光中满是痛惜和怜爱,“好,我再不抛下你了,无论生死,都在一起……” 齐若嫣深深地喘着气,仿佛听懂了他的话,唇边漾起一丝苍白的笑意。她侧过头,圆睁的双目将要合拢,却忽地又张大了。 “父王、母妃!”她惊叫着,伸手在半空乱抓,“陛下,求您放过我的父王母妃吧,该死的是我,是我啊……” “没事,若嫣,没事……”纳夕轻拍着她的背,用拇指揩去她眼角的泪水,“谁也不该死,放心吧,有我在,谁也不会死!” 齐若嫣闭上眼,无力地倒在纳夕的臂弯。手,重重地从纳夕的胸前滑落,“当地”一声悬垂在身侧。 纳夕扬起头,眼角灼烫着,仿佛有什么东西狠狠地撞击着眼眶。 “……傻女人……”他低喃,咬住下唇,将她颤抖如枯叶一般的身子紧搂在怀中,“你这傻女人,以往成天不要命地缠住我,赶不走,也抛不掉……现在我死不了、走不掉了,你却要离开我吗?不许!听到吗,不许你死!我不死,你也不许死,你给我好好活着,长长久久陪在我身边……” 深夜,呼垣大漠上刮起了凛冽的寒风。风声呼啸着掠过花剌军营的帐篷,将帐外熊熊燃烧的篝火一下吹灭。袅袅的黑烟升起在夜色中,映着天边一轮迷蒙的残月,分外的清冷孤寂。 大帐内,点着通明的灯火。铺着厚厚兽皮的床榻边,摆满了赤铜的火盆。火苗高窜着,仿佛千万条妖异的蛇,欢快地舞动着,将融融的暖意充满了每一个角落。 鱼沈雁杳天涯路(二) 罗臻措立在屋角的阴影里,双手静静地背在身后。微黄的脸上,一如既往地带着淡漠和平和,只有偶尔掠过眸间的一轮波光,泄露了他心底暗涌的微澜。 自从听到花剌主力在纳塔尔雪山遭遇伏击,几乎全军覆没的消息后,他和辛汶虎心急如焚,冲破天启大军的重重阻碍,一路挥师南下,希望能够救出被俘的可汗纳夕。 在呼垣大漠中跋涉了数日,他们终于见到了远处一抹葱绿的草色。夕阳如火,沉坠在广袤的地平线上,将大地染成血一般的鲜红。在天与地交界的地方,忽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那是一匹疲惫的马,迈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行进着。 渐渐地,那匹马靠得近了,马背上两个相偎的身影映入人们的眼帘。马蹄颠簸,他们也随着左右摇晃,仿佛随时都会有从马上坠落的危险。 “那是谁?”罗臻措眯起眼,不由自主地按住腰间的挎刀。 视线中,掠过一角熟悉的红色。定睛看时,却是来人火一般的长在风里飘摇。罗臻措心中一动,急忙策动跨下的骏马迎上前去。 “相父……”马上的人抬起头,英俊的面庞上带着从未有过的苍白与憔悴。 “可汗!”罗臻措盯紧了他,一时间情绪激荡,几乎说不出话来。 纳夕勾起唇,有些吃力地一笑,低头将目光凝结在怀中女子紧闭的双眸间。 “快找军中的大夫来,救救若嫣……” 此刻,纳夕正披着狐裘坐在榻边,右手依旧紧紧地攥住齐若嫣的指尖。抬起眼来,他紧盯着身侧闭目凝神的大夫,目光中满是忐忑和期待。 那大夫缓缓地站起身来,双臂合在胸前行了一个礼。 “大汗,请借步说话。” 纳夕愣怔了一下,放开齐若嫣的手,跟着他来到外帐。有侍女躬身献上了芳香的奶茶,纳夕下意识地接过了,却只是牢牢地握在掌中。 “皇妃……她怎么”样?”他的声音沉郁,带着三分的不自信。 大夫低下头,黯然地叹息一声道:“皇妃的病倒是无碍,只消服下退热清补的草药便会有起色。只是……” “只是怎样?”纳夕抬起头,梢霁的面色霎时又变得苍白。 大夫后退一步,低头道:“只是,皇妃腹中的胎儿……却是保不住了。” “保不住?”纳夕手中的茶碗一晃,雪白的奶茶尽数泼在了靴尖上。 “是的,”大夫犹疑了片刻,还是鼓足勇气开口道:“方才属下为皇妃诊了脉,现她腹中已然没了胎音,想必早就……胎死腹中了” 他小声说着,偷偷抬起头来瞥了一眼端坐对面的纳夕。纳夕沉默,依旧僵持着方才的姿势。擎着茶碗的手半悬在空中,止不住地微微颤抖着。良久,方才“当啷”一声,坠落在地上。 鱼沈雁杳天涯路(三) 大夫的心蓦然一惊,慌忙扯袍子跪下,将头“咚咚”地扣着地面。 “大汗恕罪,大汗恕罪!” 纳夕不语,蹲下身来拾起脚边的茶碗,却在站起的一瞬又失手将它跌落在地。 一直默默站在内帐中的罗臻措终于按捺不住,挑起毡帘跨步出来,走到纳夕身边将他搀扶起来。 纳夕抿紧唇,用手紧紧地捏住他的手腕。 “相父,”他努力牵动嘴角,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我的孩子没了……” 罗臻措叹息一声,轻拍着他的肩头道:“别太伤心了,好在你们还年轻,今后还会有的。” “是啊,”跪在地上的大夫抬起头来,脸上挂上了一抹畏怯的笑,“大汗正值少年,今后何愁没有子嗣?即便皇妃无法受孕,大汗尽可以广纳妻妾……” 纳夕回过头来,一眨不眨地盯住他”:“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冰冷飘忽,仿佛吹子地底的阴风,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寒意。 大夫颤抖了一下,前额抵着地面再也不敢抬头:“属下,属下的意思是,皇妃她……先天不足,此番又受了寒彻颠簸之苦,今生……恐怕都不能受孕了……” 纳夕向后踉跄了半步,颓然坐倒在椅子上。一双幽黑的眸子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仿佛拢着千层纱帘,万重迷雾,让人望不到底。 白色的毡帘一挑,有兵士匆匆跨入,单膝跪地道:“启禀大汗,辛汶虎将军求见。” 纳夕垂下眼,沉默了良久方道:“让他进来吧。” 帐外,远远地传来脚步声。“咚咚咚咚----”,一步步踩得坚实与急切。 “大汗,大汗,有急报!”辛汶虎洪亮的声音伴着一阵疾风袭来,转瞬间便到了眼前。 “何事?”纳夕抬起眼来,修长挺拔的眉毛纠结成一团。 辛汶虎和罗臻措匆匆对望一眼,双臂交胸行了个礼道:“启禀大汗、大相,属下收到急报,说是吴铁关亲率二十万大军正朝我呼垣大漠驰来。我军枕戈待旦,不敢稍歇。究竟该如何迎敌,还请大汗示下。” 纳夕眉峰一挑,灼灼的目光凝在辛汶虎的脸上:“以将军之意呢?” 辛汶虎昂起头,捏紧双拳道:“汉人不是有句古话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花剌勇士各个都是不怕死的好汉,何惧那些文弱的南蛮?……” 罗臻措侧过头来,望着他微微摇头:“我看未必吧?此次天启皇帝亲率而来的,并非文弱的南蛮,而是豺狼虎豹之师。我花剌大军哪里是其对手?数月以来,节节败退,纳塔尔雪山一役,已然大伤了元气。如今剩下的,只是区区八万疲弱之兵,与之二十万铁骑相比,何异以卵击石?” 辛汶虎冷笑:“大相的意思,是让大汗做屈膝求和的懦夫咯?” 柳暗花明又一村 柳暗花明又一村 罗臻措不恼不怒,淡淡地抬起眼来盯住他道:“明哲保身、以退为进并非屈膝的懦夫。治国领军者,不能只凭一时之勇、逞一人之气,更多的,要为国家和黎民着想。当日,我军贸然挑衅天启,本相便竭力反对。无奈,大汗和将军一味意气用事,将我的话做了耳旁风……唉,如今数役以后,非但损兵折将、国力衰退,还连累各部落百姓离散失所、颠沛流浪……为今之计,莫过于折节认输、暂避锋芒,求得数年休养生息,给百姓以喘息之机……” “大相!”辛汶虎梗起脖子,一双微凸的豹眼中透出了愤怒,“莫非,大相忘了老可汗和金羚公主的仇了吗?说什么折节认输、暂避锋芒,花剌与天启世世代代的仇怨,难道是这样轻轻一笔便能带过的吗?别人我不知道,我辛汶虎麾下八万将士可都是不怕死的好男儿,宁愿抛洒上这一腔子的热血,也不愿意向齐云灏那狗贼低头!” 罗臻措摇头微叹一声,将目光转向默不作声的纳夕:“如此,便全凭大汗的决断了。究竟是降是战,还望大汗慎重思量。” “是啊,大汗,”辛汶虎也侧过头来,双目炯炯地盯住他,“只要您一声令下,属下等万死不辞!” 纳夕静静地坐着,对他们目光中的企盼视若无睹。背后青铜烛台上的光焰一闪,将他英俊的面庞笼罩在阴影里,恍若泥塑木雕一般地淡漠茫然。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沉默依然绷紧在周遭的空气中。 寂静的大帐中,忽然传来一声低叹,有轻柔的女音传来,打破了长久的寂静。 “纳夕……” 纳夕凝固的眸子如水波般地一转,忽地撑起身子,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毡帘微启,半掩着纤弱的身子。长零落,披散在苍白的颊边,瘦削的面庞上,只余一对清澈的眸子在灯影下漾着泪光。 心,蓦地一喜,紧接着又是一痛。纳夕从座位上立起,匆匆走到齐若嫣面前,将她按入自己的怀间:“你醒了吗,若嫣?怎么不躺着歇息,下床来做什么?” 齐若嫣咬住唇,扶着他的手臂缓缓跪下,一双泪水如清露般滴落在他的衣袖上。 “你怎么了?”纳夕错愕着,伸手要搀扶她,却被她轻轻推开。 仰起脸来,她含泪深凝着他,目光中含着哀婉和恳切:“大汗,若嫣想请求您一件事……” 纳夕愣怔了一下,被她一声“大汗”撩乱了心绪。 “你说吧,但凡何事,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答应你……” 齐若嫣心中一暖,脸上霎时漾起无限光彩:“若嫣要的,是两国间罢兵息战、百姓和平安宁。大汗可以给吗?” 纳夕的神情微滞,在她的问话下再次陷入沉默。 齐若嫣垂下眼,眸中掠过淡淡的泪影。 柳暗花明又一村(二) “若嫣心中深爱花剌,自从嫁入草原的那天起,便把自己当成了花剌人。然而,天启是若嫣的祖国,在那里,有我的父母兄弟、亲友故里,如大树错综的根须,永远无法割舍……自花剌与天启开战以来,若嫣每日都在煎熬中渡过,既不愿意看到花剌人死,也不愿看到天启失败。对若嫣来说,花剌和天启如同心的两瓣,伤了任何一边,都是鲜血淋漓……” 辛汶虎冷哼一声,打断她的话道:“单为皇妃一己感受,便要让我花剌举国降敌吗?” 齐若嫣抬起脸,望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若嫣请求大汗罢兵,并非出于一己之私。花剌自开战以来,百姓离散、家国飘零,为王为相者,情何以堪?难道一家之怨,真的重于苍生黎民之福?” 罗臻措趋步向前,颔而笑道:“皇妃说得不错,大丈夫审时度势,懂得取舍变通。今日之降,不过是以退为进,以屈求伸。用一方金印换得花剌数年安宁,呵呵,倒不是一桩赔本的买卖。” 纳夕眉尖一挑,淡淡地抬起眼来,目光扫过辛汶虎和罗臻措,最终停留在齐若嫣的脸上。 “若嫣,”他牵起唇,瞳眸深邃仿若两湾幽潭,“你真的要我向天启求和?” “是,”齐若嫣迎上他的目光,挽住裙”带的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请大汗息战,不要再让花剌的女子,如同若嫣一般在战乱中失去孩子,永远做不了母亲……” 他怔怔地望着她,心,仿佛被锋利的刀刃划过,疼得蓦然缩拢。蹲下身去,他用手拢住她的双肩,将她拉入自己的怀抱。 “你……你都听到了?” “是。”她扯起嘴角,努力牵起一弯笑。笑容凄婉无奈,震下泪落如珠。 “若嫣……”他闭上眼,将她紧紧搂住,“没关系,你还有我。从今往后,我会护着你,守着你,不会让你再受任何伤害。” 她在他怀中战栗着,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激荡和感动,一边哭,一边反复念着他的名字。 “纳夕、纳夕、纳夕……” “我在。”纳夕眼眶微红,用手轻抚着她的头,“我答应你,有我在,谁也不会死。你的父母亲人,我的将士子民,谁也不会死,再也不会……” “哎呀,天哪,娘,娘你快来看,她醒了,她醒来了呢!” “是吗,我看看……对哦,她的手在动,睫毛也在动!呵呵,你在这里照看她,我出去喊人来!” “娘你等一等!你先告诉我该做些啥啊,哎,你别走,你别走啊……” 耳边唧唧喳喳,仿佛有无数只麻雀飞来飞去,吵得人无法入睡。洛雨季蹙起眉,有些烦恼地偏过头去,努力寻觅着方才梦境的甜蜜。 恍惚中,有一只的手抚上她的额角,沿着她的面颊慢慢滑下。轻柔、温暖,一如梦中云灏的爱抚。 “云灏……”她低喃,止不住地微笑着,一边缓缓睁开双眼,一边摸索着伸出手去,攥住了那只停留在她面颊上的手。 柳暗花明又一村(三) “咯咯咯咯……”一阵银铃般的轻笑传来,紧接着,有两只肉乎乎的手掌包裹住了她的指尖。 “姐姐口中的那个云灏是谁,是你的夫婿吗?” 洛雨季愣怔了片刻,睡意仿佛清晨的雾气般从脑海中慢慢消退。抽出右手,她狠狠地揉了揉自己的眼角,闭上眼睛,再使劲睁大…… 面前的,是一张女孩放大的笑脸。肌肤微黑,面颊透着可爱的红晕。两只扑闪扑闪的大眼睛仿佛黑色琉璃一般晶亮透明。 “你是谁?”洛雨季心头一跳,禁不住半撑起了身子。 “哎呀!”那女孩嗔怪着扑上来,一把按住她的肩头,“快躺着,别起来啊,不然一会儿再晕过去,我娘和神仙哥哥都要责怪我的!” “你娘?神仙哥哥?”洛雨季缓缓躺下,脑子里仿佛有一团厚厚的棉絮充塞着她的思想。 记忆中,最后的一幅画面是大小赫连山之间的那条通天竹索。她和纳夕骑着雪骢在墨麟江畔,隔着竹索与云灏遥遥对望。洁白的雪山、澄碧的天幕,云灏身上金色的盔甲在阳光下闪耀…… 耳边,女孩清脆的声音仿佛欢快的风铃,将她从迷茫中拉了回来。 “……这些天,神仙哥哥托我娘和我照看姐姐,姐姐成天昏睡着,还没见过我娘的脸……对了,神仙哥哥不就是姐姐的夫婿吗?姐姐难道不记得他了吗?他没告诉我们他叫什么,也许,就是姐姐口中的那个云灏吧…….” “云灏?”洛雨季的心一跳,蓦地睁大眼睛,双眸中流过无限光彩。 女孩咬住唇,呆呆地看着她笑了:“姐姐真美…….怪不得神仙哥哥对姐姐这么好,每晚握着姐姐的手守在床头,呵呵,我可都偷偷看见啦……” “晴儿,晴儿,你在吗?” 窗外,洪亮的女声由远而近。转瞬间,一团紫灰色的人影风风火火地冲到了眼前。浓眉、大眼,额角闪烁着细密的汗珠,英气勃勃的脸配上高挑结实的身材,仿佛每走一步,脚底的裙幅都能掀起一股旋风。 看到洛雨季,她拍着巴掌,嘿嘿咧嘴一笑:“果然醒了,看看,还是我说的那个草药方子灵验吧。”说着,她回过头去,对着门外大声喊着,“神仙,快来啊,你媳妇醒了,真的醒了……” 门外“吧嗒”一声响,仿佛是什么东西脱手而去,散落了满地。青布的门帘一挑,有人跨进门来,却扶着门框呆立着,迟迟不曾迈步。 怀着满心的期待,洛雨季侧过头朝那人望去----淡灰色的粗布短衫,袖口高高挽起,露出骨节凸出的一双胳膊。淡白的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照在他略显憔悴的脸上。熟悉的笑容和煦依旧,那眉眼中闪烁的,分明是夺目的星光。 “天驰……”洛雨季低唤,心头有隐隐的失望泛起,黯淡了她的眼眸,“原来是你。” “是我。”齐天驰垂下眼,嘴边的笑容蓦然一僵,转瞬间却又暖暖地荡漾在眼底。 回首武陵春色好 回武陵春色好 迈开大步,他朝她走来,身上清淡的汗味混着草药的芬芳传来,萦绕在她的鼻端。洛雨季迎上他深凝的眸子,喉间滚动着无数个疑问,却生生地张不开嘴巴。 “雪霁,”他柔声唤着蹲下身来,一手抓住她的指尖,另一手轻轻贴上她的额角,“头晕不晕?你昏睡了三天,一直着高热,险些吓死我……” “嘻嘻。”背后,传来一声窃笑。洛雨季回过头去,现晴儿正捂着嘴,同她娘挤着眼睛笑呢。 脑海中,忽然浮现起方才晴儿的话,洛雨季不禁脸上一红,急忙侧过头,将手从齐天驰的掌中抽离开去。 齐天驰微愣了一下,手依旧在半空中擎着,脸上拂过几丝尴尬。 晴儿娘在一旁低低地咳嗽一声,咬着嘴唇忍住笑道:“神仙啊,今天的药可采来了?” “采来了,就放在……”齐天驰说着,忽地蹙着眉站起身来,急急忙忙往门外跑,“糟了,方才进门的时候,打翻了药筐……” 晴儿母女对望一眼,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洛雨季在她们的笑声里红透了双颊,垂下眼帘做不得声----记忆中的天驰,一向态度温雅、气定神闲,何曾有过如此慌乱与失态? “妹子,”晴儿娘收了笑,在洛雨季的床头坐下,眉宇间漾满了热情,“你好福气,嫁了个这么出色的夫婿,人品样貌倒在其次,单看他对你的那一份心思,啧啧,真是没说的。你知道吗,为了给你采玉萝花熬药治病,他天天爬上那鬼见愁的望天崖,几天下来把脚底都磨烂了……” 晴儿笑着凑过头来:“神仙哥哥对姐姐好是应该的,姐姐生得这么好看,跟哥哥正是一对呢。” 母女俩一唱一和地说笑着,将洛雨季本已如麻的心绪搅得更是纷乱----方才听天驰说,她已经足足昏睡了三天。在这三天之中,不知道究竟生了什么?为什么眼下她的身边只有天驰,云灏呢,云灏去了哪里?还有纳夕和若嫣,他们又在何处? 困惑地叹一口气,她将目光投向晴儿娘:“大嫂,这是什么地方,我们怎么会到了这里……还有,为什么你们把天驰叫做神仙?” 晴儿娘侧目朝门外一瞥,双目中泛起兴奋的光芒:“说起这个事情,还真是神奇得很呢。这里叫逍遥源,方圆八十里内共有五十多户人家,大多是两百年前从边境迁徙来此躲避战乱的天启人。相传当年我们的先人为了阻断花剌人的追杀,用火药炸断了所有通向外界的道路。故而长久以来,从未有外人能够踏进逍遥源一步……呵呵,那一日我和晴儿去河边洗衣裳,忽然看见一只竹筏子顺水飘来。筏子上那个年轻人赤着双脚,披着长长的黑,身上的衣服白得像山上的积雪……” “对啊,”晴儿点点头,抿着嘴一个劲地笑,“我对我娘说:‘那个人,该不就是娘说过的神仙吧?’我娘也看得傻了,顺口说了句:‘没准儿就是呢!’哈哈哈……” 轻风拂过飘舞的窗纱,送来饭菜的芬芳和草药的清苦,融合成一种诱人的香味,在洛雨季的腹中轻轻撩拨着。情不自禁地,她咽了一口唾沫,肚子里“叽叽咕咕”地开始欢叫。 呵呵,那个叫晴儿的小姑娘才**岁啊,谁说要把她配给天驰? 回武陵春色好(二) 晴儿噗嗤一笑:“姐姐饿了吗?” “嗯。”洛雨季不好意思地吸吸鼻子,“真香……” 晴儿娘笑着站起身,几步走到门旁掀开了帘子:“呵呵,进来吧。” 门外脚步轻响,齐天驰端着一只竹木托盘跨了进来。晴儿蹦蹦跳跳地靠近他,探头往托盘中张望。紫砂炖锅里,飘散着淡白的热气,有浓郁的香气从中传来,充盈了满室。炖锅旁,摆着一碗细粳米饭、一双筷子、一碗黑紫色的药汁。 “神仙哥哥炖的是啥呀?”晴儿侧过头,快手快脚地掀开了炖锅的锅盖。 齐天驰抬起头,习惯性地朝洛雨季的方向一瞥,脸上顿时浮起了几分涩然。 “哦,是我今早在望天崖上猎到的山鸡。内子病了多日,身子疲弱,想为她补补……对了,大嫂、晴儿,我炖了一大锅,不如请二位一同留下吃饭吧。” 晴儿娘拽住女儿的手,笑着不断摇头:“不了,家里烙了饼,不吃就糟践了。再说你夫妻好容易团聚,我们娘儿俩还是别在这里碍眼了。走吧,晴儿!” “咯咯咯咯……”晴儿抛下一串笑,跟着母亲小跑着冲出门外。 脚步渐远,将夜一般的沉寂留在了屋内。屋中的两个人默默对视着,交汇的目光间淌过千言万语。 良久,齐天驰将端着的托盘放下,朝洛雨季展开温和的笑:“饿了吧?来吃点东西。” 洛雨季睁着一双清”泉般的眸子凝望着她,荡漾的泉水间,映出了齐天驰俊逸的身影。 “为什么?”她侧过头,声音轻柔如同自语。 齐天驰不答,将鸡肉和鸡汤淋在白饭上,端着碗走到雨季身侧,兜了一勺饭递到她的嘴边。 “尝尝吧,我不大会做菜,不知道是不是放多了盐?” “为什么?”她依然纠结着心中的疑问,并不张口去接他勺中的饭,“为什么告诉别人说,我们是夫妻?” 齐天驰垂下眼,唇边浮起淡淡的笑意:“你我相貌并不相似,没有人会相信我们是兄妹。” 洛雨季低头将他的话咀嚼了一番,心中顿生几分释然。抬起头来,她向他抱歉地一笑。 “对了,听晴儿娘说,这个地方几百年来从没来过外人,你是怎么找到进来的路?” 齐天驰含笑看着她,持勺的手固执地擎着:“先把饭吃完吧,吃完了我再告诉你。” 洛雨季无奈,只得乖乖地就着他的手吃完了一大碗饭。齐天驰满意地点头,伸出衣袖来替她拭去嘴角的油光。粗粝的织物柔柔划过,将他睕间的暖热传送过来,轻触着她的双唇。 心,不由自主地“咚咚”跳着,她垂下眼帘,在他满含宠溺的注视下飞红了双颊。 回武陵春色好(三) 齐天驰微笑,不露痕迹地松开手,将手中的碗搁在床边的小几上。 “……说来,进入逍遥源可谓上天的安排……当日,雪骢载着你和纳夕落入墨麟江,我仗着自己水性好,当即纵身跃入江中逐你而去。江流湍急,我在水下潜游许久,方才追上了你。当时的你,意识昏沉,像一瓣浮萍般在波浪间逐流着。我将你拖上岸,背着你沿着江水往回走,一心只想尽快将你送回天启大营。谁知,越是心急越是出错,不知怎么的,脚下的路忽然将我引入了一个山洞。待我惊觉回头之时,却又闯入另一条岔道,再也无法找到原来的出口……背上的你浑身滚烫,一直说着胡话。我心急欲狂,在山洞中仿若困兽般乱闯。正在此时,山石之后传来潺湲的水流之声。不知为什么,我心里隐隐地生起了希望,当下背着你顺着水声一路寻找,终于在石洞的深处,见到了一弯暗溪。溪水蜿蜒东去,通向远处的一点光亮。我心下大喜,涉着溪流缓缓前行。天开一线,眼前豁然明朗。出得洞口,却现脚下的溪流忽然折转,汇入了一条大河。我疲累已极,再也走不动了。只得放下你,拔出长剑砍下洞边的青竹,用苎麻捆成了筏子,载着你顺流而下……” 他的声音轻缓,将进入逍遥源的经过淡淡道来,仿若平江静流,不见一丝波澜。然而,在他看似平静的叙述下,却掩藏着令人惊心动魄的过往。 洛雨季闭上眼,依稀间,仿佛看见齐天驰背着昏睡的她,在坎坷不平的山路上艰难跋涉、在漆黑深邃的山洞中涉水前行,汗水顺着他涨红的面颊滑落下来,将他胸前的白衣濡湿了一大片…… “天驰,”她抬起湿重的睫,望向他的眸光中闪烁着星光点点,“谢谢你……” “你我之间,永远不须要说出这个‘谢’字。”齐天驰淡淡地笑着,俯下身来将榻边的薄被轻轻搭上洛雨季的肩头,“你先歇着吧,明日若是精神些,我带你出去转转。” 带着几分依恋与不舍,他转过身,收拾了碗筷向门边走去。 “天驰……”背后,传来一声呼唤。 齐天驰的心砰然而跳,急急地回过头来,眸间有明亮的芒霎然闪过。 洛雨季望入他的双眼,情不自禁地咬住嘴唇:“你知道出去的路,可曾……可曾想法子给云灏送信?” 齐天驰神情一滞,那弯笑就这样冻僵在眼眸中。片刻之后,他垂下眼,将目光投向春意盎然的窗外。 “送了。也许……陛下他,不日就会到来。” “真的?”她绽开笑魇,绚丽如春日初放的花朵。 “嗯。”他低应一声,被她的美丽灼伤了双目。匆匆地掀开布帘,迈出门去。 次日早晨。 天空高远,仿佛最纯净的蓝宝石,清澈得几乎透明。洁白的云朵仿佛盛开的白色牡丹,在天边懒懒地飘浮着。 阳光下,那一片草场大得乎洛雨季的想象。 此心到处总悠然 此心到处总悠然 碧绿的牧草足有半人多高,在春风中舒展摇曳。无数缤纷的野花烂漫地盛开着,一眼看去,望不到边际。 那一份绚烂,已经无法用彩锦或花毯来形容,那是浩瀚的花海,可以将心淹没的花海。轻风徐送,无数朵鲜花迎风曼舞,娇美的花瓣反射着阳光,在碧草间闪耀生辉。空气中充溢着一种甜酒的甘醇,引得成群的蜂蝶在花丛间翩跹穿梭,无休无倦…… “天啊……”洛雨季深吸一口气,从马背上滚落了下来。 “怎么啦,雪霁?”齐天驰急忙翻身下马,搀住了她的手臂。 洛雨季回过头,黑曜石般幽深的眸子中映出了天光云影,映出了花海无边,映出了晨风中齐天驰翩飞的衣裾。 “真美,天驰。”她含笑,有晶莹的泪滚落下来,在阳光下闪耀如珠,“跟你在一起,总能找到仙境……” 齐天驰伸出手,爱怜地揉了揉她的头:“去吧,傻丫头。” 洛雨季欢唱一声,一头扎进了五彩的海洋。无数朵鲜花在身边翻腾跳跃,仿佛海中飞溅的浪花,柔柔地将她包裹起来。她就这样张开双臂平躺在花丛中,宁静、酣畅,如同花的精灵。阳光轻移,一点点地漫过她的脸庞,柔嫩的花茎弯垂下来,在她沉醉的笑魇间摩挲轻抚。 熏风和煦,送来清越的歌声。歌声隔着层层花海传来,似远还近,似幻如真。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经过了她的毡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我愿抛弃了财产,跟她去放羊,每天看着她粉红的笑脸,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 第二天。 晨雾尚未从林霭间散去,宁静的村落却在鸡啼声中苏醒,渐渐变得热闹起来。 青石铺就的小径上,已有扛着锄犁的农人迎着初升的朝阳,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偶尔一抬头看见并肩走来的齐天驰和洛雨季,纷纷停下匆促的脚步,含笑大声招呼着。 “早啊,神仙。” “呵呵,一大早地要去哪里?” “吃过了吗?”…… 齐天驰带着一贯温和的笑,不厌其烦地同每一个人点头。 “早啊,付大叔。” “哦,没事带着内子四处看看。” “吃过了,罗哥也吃了吧?”…… 洛雨季看着他随和熟络的样子,抿着嘴只管笑。 齐天驰倏地回过身来,捕捉到她眼底那一抹未及消退的笑意,故意板起了脸:“很好笑吗?” “嗯,”她咬住唇,黑亮的眼睛一眨一眨,“我在想,若是他们知道每日在村口和他们打招呼的那个人,竟然是一位王爷,不知道会怎么想?” 齐天驰不语,站在原地沉思了片刻,随即摇着头笑了:“逍遥源里,没有那个叫王爷的人。” 天驰是影月的理想。虽然网上对云灏的呼唤一片,但是,请允许我最后再任性一下,为我心爱的角色多写几段。 虽然虐他良多,但内心却每每为他而痛。齐天驰,他就如同“影月无痕”这个名字,永远温柔地辉耀在眼前,却总是让人无法企及。 不要总念着把他配出去吧,试问天下,又有哪个女子配得上天驰哥哥如此的深情? 此心到处总悠然(二) 第三天。 碧草连天,辽阔的草原一望无涯。牧歌四起,悠扬地回荡在天地之间。雪白的羊群“咩咩”低唱着,跟随牧羊人的脚步匆匆向前。 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小羊羔,蹒跚地跟在羊群后面,很快,就被甩得很远。它并不着急,抬起一对水晶般柔和的眼睛,望望天空、望望草原、望望花间翻飞的蜂蝶,欣欣然低下头,啃食着面前鲜嫩的草尖。 洛雨季蹲下身去,爱怜地将它抱在怀里。小羊羔倚着她的臂膀轻蹭,嘴里依旧不停地咀嚼着。洛雨季将头埋入它雪白松软的绒毛间,深深嗅着它身上混杂着青草气味的奶香。 望着眼前温馨的一幕,齐天驰不由放缓了脚步。暮色如火,将他的深凝的眸子衬得明亮无比,那里面闪动的,分明是浓浓的爱慕与深情。 “天驰,”洛雨季回过头来,”冲着他顽皮地扯起嘴角,“我可像草原上的牧羊女?” 齐天驰眯起眼,唇边抑制不住地泛起笑意:“像,真像。” “呵呵----”洛雨季笑得得意,弯下腰去拔了一把青草塞到小羊的嘴边,乐呵呵地看着它贪婪地欢叫着,埋头“嚓嚓”吃个不停。 耳边,传来齐天驰轻柔的声音,带着七分期冀、带着三分怅惘。 “雪霁,还记得你我之间的约定吗?” “什么?”洛雨季回过头,望向他的眸子清亮依旧。 齐天驰侧过头,将目光投向远方天与地交汇的某处。 “……隐居山野,携手牧羊,一辈子过你歌中的日子……” 第四天。 清晨的和风,吹拂着碧色的窗纱。窗外,春色如酒,几树梨花盛开着,如云似雾。成群的鸟儿在枝桠间跳跃,“啾啾喳喳”欢唱不停。 窗前案几上的一盏铜镜,映出了洛雨季眼眸中的黯淡。一声叹息过后,握着桃木梳的手停在了乌黑的长间。 晴儿拖着腮,望着面前怔忪无语的洛雨季,圆睁的双眸中泛起了一丝困惑。 “姐姐有什么心事吗?” 洛雨季轻叹着,回眸向她一笑。眼角的余光中,映出了身后一个熟悉的身影,挺拔、俊朗、如画如仙。 一步步地,他朝她走来。含笑的眸光始终凝结在她的脸上,带着深究和研判,还有……莫名的忐忑与纠结。 洛雨季垂下眼,避开了他灼灼的目光。 齐天驰在她身侧立定,仿佛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捧出一大束鲜花。花香馥郁,瓣尖上依旧带着清丽的露珠。 唇边努力扯起一抹笑,他将花束递到她的手里:“雪霁,别一味闷在屋里,将大好的春光错过了。” 洛雨季握着鲜花,下意识地俯下头轻嗅着。眼波流动,仿佛一汪清冷的泉,静静地望入他的双眸深处。 “怎么啦?”齐天驰俯下身,略带担忧地看着她。 “告诉我,天驰,”她轻咬下唇,秀美的长眉微微蹙起,“你真的给云灏送信了吗?为什么……还没有他的消息?” 此心到处总悠然(三) 第五天。 时近黄昏,空气中弥漫着淡白的炊烟。有习习的晚风吹来,拂动院中杨树的枝叶,出“沙沙”的轻响。 粉白的院墙外,传来缓缓的马蹄声。蹄声渐进,却在院门外忽然停住,许久许久,黑漆的门扉间没有传来任何响动。 洛雨季在门内静候着,最终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去,“吱呀”一声推开了院门。 院门外,是牵着马默默伫立的齐天驰。面对突然出现的她,他愣怔了一下,勉力扯起一弯笑。 “雪霁,你……怎么在这里?” 洛雨季迎上他的目光:“昨天,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齐天驰垂下眼,牵着马儿跨入门槛:“马跑了一天,饿了,我带它去后院喂喂……” 手中的缰绳忽然一紧,齐天驰回过头,却现洛雨季牢牢地拽住缰绳的另一头,望向他的目光中,有愤怒的锐芒闪烁。 “你根本没有给云灏送信是吗?”她的面容凛冽如霜雪,“逍遥源与世隔绝,哪里有这么容易向外界送出消息?从一开始,你就故意瞒着我、哄骗我,偏偏我,那么轻易地就信了你的话……” 齐天驰不语,避开她咄咄的目光,将头转向别处。 他的沉默更加落实了洛雨季心中的猜想,她咬紧下唇,固执地转到他面前。 “回答我,天驰,回答我!” 回答她的,依旧是无边的沉默。 洛雨季抓住他的衣袖,眼眸中抑制不住地浮上了泪影:“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齐天驰身子一顿,缓缓地回过头来。她的泪,仿佛锐利的刃,在他心中划下深刻的痕迹。垂下眼,他避开她的目光,自我解嘲地笑了。 “为什么……因为,我根本不愿意放你走。你知道吗,当竹筏载着我们来到逍遥源的那天,我心里有多么地惊喜?自从在泉语山庄,听你唱过那歌后,我一直心心念念,寻觅着歌中的世外桃源。在这里,没有世俗的丑恶与争夺、没有无休无止的责任与束缚。我和你,可以真正地放下一切,实现我们梦想中的生活……” “天驰?”洛雨季轻喃,攥紧他衣袖的手滑落下来,垂在了身侧。 齐天驰深吸一口气,用手轻轻抬起她的下颌。温柔的目光仿若春风,一点点拂过她清丽的面庞。 “……不要回去了,雪霁,那个皇宫……它并不适合你。我怀念骑坐在梅府的粉墙上,笑得如同春花般灿烂的你;还有那个在泉语山庄的群山间,自由自在引吭高歌的你。自从进了宫,你何曾有这般快活过?每每想起你受的苦难,我便心痛得无法自持……‘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留下吧,陪着我一起留下。这里山青水绿、风景如画,难道,还及不上栩宁城中那个金制的牢笼吗?……” 耳边,拂过风一般低沉的叹息。他的心顿时狂跳不止,抬起眼来,却现她正怔怔地凝视着他,眼角,有两颗透明的泪静静滑落。 “那个金制的笼子里……有齐云灏。” 昨夜星辰昨夜风 昨夜星辰昨夜风 第六天。 南山路旁的西湖天地。 风月无边,点点灯火辉映了湖的两岸。夜色中,回响着那似曾相识的歌。 “……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春已尽,忘不了花已老。忘不了离别的滋味,也忘不了那相思的苦恼……” 洛雨季孤身立在九曲桥上,手里牢牢地抓着一只碧蓝色的孔明灯。 扑面而来的湖风撩起她的裙裾,将她周身吹得冰凉。眼底有薄薄的泪雾浮起,周遭的景物霎时变得模糊。 “云灏……”她轻唤,松开手让孔明灯飞上天空,目送着湖山间渐行渐远的一点明光,不觉痴了……. ……………… 逍遥源。 一弯小小的铁钩撩起窗边的轻纱,月华清冷,仿佛银色的流瀑从窗外泻入,将洛雨季腮边那几点清泪辉映得如同夜明珠般闪亮。 齐天驰立在床头,痴望着她如画的睡颜。梦中的她,依旧不快乐。含着泪,紧蹙着眉头,仿佛沉入无底的深渊之中无法自拔。 耳边,昨天她说过的话声声地回响着。 “没有他,仙境对我来说,亦是虚设……有他的地方,才是我的天堂……” 心,好像被上万把锋利的尖刀剜着,痛得他几乎忘记了呼吸。长长地叹息一声,他蹲下身,伸出手想为她拭去眼角的泪。修长的指甫一接触到她肌肤的柔软,却仿若被电击般地一颤,又蓦然缩拢。 床上的雨季翻了个身,唇瓣微启,她喁喁地呢喃着,颊边的泪滚落下来,濡湿了耳畔的衾枕。齐天驰俯下身去,将耳贴近她的唇,分明听到,她反复叨念的,是两个字----云灏。 时间,在这一刻凝滞不前。 齐天驰立在床前,长久长久,依旧保持着方才倾听的姿势。月影西斜,慢慢地爬上他的脸庞,将他眉眼间的黯然与痛楚彰显无遗。 良久,他直起身子,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地回过身去,大踏步走出门外。青布门帘在他身后高高飘起,瞬间又静静地垂下。 第七天…… 第八天…… 第九天…… 第十天。 清澈的河水日夜不歇,哗哗地唱响着欢歌。对岸青山的影子倒映在河水中,被轻快的水波推动着,幻成了无数个碧绿的涟漪。 洛雨季坐在岸边的青石上,静静地,融入了周围的风景之中。 齐天驰失踪四天了。四天前的早上,她从睡梦中醒来,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离开,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每天每天,她都坐在河边等他。因为晴儿告诉她,这里就是他第一次进入逍遥源的地方。 呜呜呜不要再骂我的天驰了。有谁如他一般深爱,却能说放手就放手?何况,他以为他的雪霁可以在这世外桃园中找到真正的幸福 不要骂他了,心恨疼。再骂,就更不下去了。 昨夜星辰昨夜风(二) 风拂柳岸,轻盈的柳绒仿佛冬日曼舞的雪花,遮蔽了天地。晴儿在“飞雪”中蹦蹦跳跳地跑来,身上、上,落了点点银白。 “姐姐,你看!”她得意地笑着,红扑扑的脸蛋上抹了两道淡绿色的青苔。 洛雨季回过头,却现她兜起的衣摆内,盛满了圆润饱满的樱桃,一粒粒顶花带叶,说不出的新鲜诱人。 情不自禁地摇摇头,她立起身来,用衣袖为她抹去颊边的泥污。 “又去爬树了?”嘴里微嗔着,眼中却止不住地挂上了爱怜的笑。 晴儿吐吐舌头,捻起一粒樱桃送进她的嘴里:“姐姐尝尝,可甜了呢。” “嗯,真甜。”洛雨季点头,也捡了一粒喂到晴儿嘴里。晴儿咯咯笑着,将头偎入她的怀中。 “姐姐,我娘让我喊你去吃饭。神仙哥哥出门前,曾来我家拜托我娘照看你。” “是吗?”洛雨季的心陡”然一落,酸楚中交杂着几分感慨----天驰,你为什么要走?莫非,是那天我话中的决绝伤了你的心? 但是……不唯如此,又怎能听任你一味沉溺下去,为了我徒然蹉跎了一生…… “嗤啦----”水中溅开一声轻响,好似肥美的鳜鱼跃出水面的声音。晴儿抬起头,忽地燃亮了双目:“呵呵,神仙哥哥,神仙哥哥回来啦!” 河水静静地流淌,澄澈碧绿,仿佛世上最清透的翡翠。青山的倒影中,缓缓地驶来一架竹筏。筏上撑着长篙的男子,鼓起的衣袖兜满了轻风,在漫天的飞絮中腊腊飘扬,俊美得如同两岸如画的风景。 洛雨季原地伫立着,呆呆地注视着越驶越近的竹筏,直到……眼中泛起的泪花模糊了周遭的一切。 “神仙哥哥!”晴儿欢叫一声,扑上前去攥住了齐天驰的衣袖。 齐天驰含笑抚摩着她的头,目光却淡淡地扫来,停留在洛雨季的脸上。 “雪霁。”他轻唤,声音里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跟我走吧。” 洛雨季的心砰然一跳,面对他伸过来的手,愣愣地出神。 “去哪里?”她问。 齐天驰微笑,抓住她的手将她带上竹筏:“去你思念的那个人身边。” “你……”她抬起头,心里混乱着,有惊喜、有感动、也有……油然而生的不舍。 晴儿咬住唇,拽住衣摆的手黯然垂下,鲜红的樱桃霎时间撒落了一地。 “神仙哥哥要把姐姐带去哪里?” 齐天驰回头朝她一笑:“我要带她回家。” “回家?”晴儿一愣,“那还回来吗?” 齐天驰看了洛雨季一眼,含笑的唇角轻轻颤抖:“不回来了,姐姐她……” “不行!”晴儿大叫着躲脚,大眼睛里霎时漾满了泪水,“不行,不行,我去找我娘来…….不,我去找族长来!你们等着我,别走!” 昨夜星辰昨夜风(三) 匆匆抹了一把眼泪,晴儿撒开小腿,沿着河岸飞奔而去。 齐天驰轻轻地叹息一声,用手中的长篙在岸边一点,竹筏划开层层的水波,瞬间到了河心。 洛雨季坐在竹筏上,望着晴儿远去的方向,心中隐隐地痛着。 “晴儿呢,不等她了吗?” 齐天驰浅笑:“不等了,免得到时走不了。” “但是晴儿她,会伤心的……” 齐天驰回过身,深深地看她一眼:“那你的心呢?我最关心的,是你的心。” 捡拾起路侧最后一粒红豆,齐天驰抬起头来,望着洞口刺目的光芒,微微眯起了双眼。 “出来了?”洛雨季回身后,对洞中的幽暗崎岖依旧心有余悸。 “走吧,”齐天驰牵起她的手,“趁着陛下的人马还没赶到,咱们快快离开这里。” “为什么?”洛雨季不解地望着他。 他垂下眼,脚步渐渐加快:“逍遥源与世隔绝了数百年,我不希望因为你我的缘故,让它被迫展露在世人眼前。如果那样的话……”他顿了一下,不自觉地回过身,向逍遥源的方向投去深深的一瞥,“晴儿他们静谧的生活将不复存在。” 洛雨季低低地应了一声,心底泛起了无限酸涩----逍遥源,那个如仙境般单纯而美丽的地方,从今以后,再也回不去了吧?可怜的晴儿,也许还在为她的蓦然离去而流泪吧? 但是…… 她深深地咬住自己的唇----云灏在前面等她,纵然海角天涯,黄泉碧落,她也要回到他的身边! 群山寂寂,千峰回转。蜿蜒的山路上,只有踏在枯叶上的脚步出“嚓嚓”的轻响。齐天驰拉紧洛雨季的手,沉默无言。穿透树梢的阳光,仿佛点点细碎的金子,在他的脸上投下明晦不定的光芒。 洛雨季偷偷回眸,打量着他的侧脸。他的脸俊逸依旧,刚毅的唇角紧抿,眉宇间带着一丝决然与苍凉。 “天驰……”禁不住地轻唤一声,她的喉间蓦然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 齐天驰温柔地看着她,无数的话语在目光总静静淌过。忽然,他无奈地笑了,松开握紧她指尖的手。 “他来了……”一声低叹在耳边飘过,散落在渐渐清晰的马蹄声中。 前方山路的尽头,泛起淡白的尘烟,无数山鸟尖声鸣叫着,四散惊飞。 阳光下,又出现了那抹熟悉的赤金。霎时间,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都失去了颜色,唯有他身上金色的光芒,在眼前辉耀闪烁。 泪,在这一刻纷落如雨。渗入唇角、融入舌尖,却是那般甘美甜蜜。 骏马嘶叫着,在前方霎然止步。马上的人急急地滚落下来,踉跄了几步,几乎摔倒。 云路招要回彩凤 云路招要回彩凤 洛雨季用手捂住嘴,低低地笑了。笑过之后,又止不住地潸然泪下----云灏,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对自己的骑术无比骄傲的云灏,若不是被聚散搅乱了心神,如何会有如此狼狈的一刻? 齐云灏用双手撑住地面,咬着牙迅站起身,迈开大步朝洛雨季飞奔而来。烈火般炙热的目光一直紧紧地盯在她的脸上,仿佛生了根一般,毫无转移。 曾经无数次,她在心中描画与他重逢的情景。然而此刻,眼见他高大的身影越来越近,她却傻了、痴了,呆呆地伫立在原地,只知道拼命睁大双眼。眼中浮起的泪雾模糊了视线,她却不敢用手揉一下,生怕只是那一瞬间,他又会如同梦中的那个幻影一般,消失无踪…… “呼----”疾风拂面,吹起了她鬓边的碎。熟悉的气息伴着熟悉的温暖袭来,将她柔柔地包裹其间。脚底蓦地一阵虚空,她的心微颤,抬起头,却现自己已被齐云灏横抱起来,紧紧地、紧紧地贴在他的心口之上。 “季儿……”他轻喃,焦灼的唇寻到了她的,立即如同久渴的人寻到了甘露,带着贪婪、带着急切,辗转**着。 面上暖暖地,喷扫着他的鼻息。耳边,是他一声又一声的低唤:“季儿、季儿、季儿、季儿……” 灼烫的泪滚落下来,与他的泪混在了一处,再也无法分清彼此。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回来了,终于回到了云灏的怀抱。无比的欢畅从心底迸射出来,仿佛绽放的礼花般燃亮了天地。她吟哦一声,伸出双臂搂紧了他的脖子。 “云灏……” “嗯,我在。”他温柔地答应着,吻了一下她的额角,抱起她转身朝来路走去。 “吾皇万岁万万岁!”耳边山呼四起,却是吴铁关率领天启的将士齐刷刷地俯身跪下。阳光下,乌金的铠甲熠熠闪亮,仿佛层层墨涛,连绵起伏。 洛雨季窝在齐云灏的颈窝间羞红了双颊:“放我下来。”她凑近他耳边轻咛,如兰的气息溢出齿间,撩拨着他的耳廓。 齐云灏扬起头,爽朗地笑了:“不放!绝不放!我要永远抱着你,再也不让你逃离我的身边!” 将怀中的人儿轻轻放上马背,齐云灏一跃而起,带着潇洒的转身飞上马背,双臂环过洛雨季的腰肢攥紧了马缰。 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他的声音里漾着如水的温柔:“回去了,季儿,我们回家。” “嗯。”她点头,泪水再一次打湿了衣襟。 吴铁关牵着一匹军马,走到齐天驰的面前,单膝跪下:“莫将参见澄亲王。” 齐天驰扶起他,脸上淡淡地浮起一弯笑:“吴将军请起。” 吴铁关将马缰递到他的手上道:“请亲王殿下上马。” 齐天驰垂下眼帘,低低道一声“有劳了“,飞身翻上马背。 齐云灏在马上回,目光中飞扬着喜悦和光彩。 哈哈,有人击案怒吼:作者,你有完没完?!! 呵呵,别急、别恼,快完”了,真的快完了,难道各位没有从字里行间嗅到结局的气息? 云路招要回彩凤(二) “呵呵,此番全仰十八叔救回季儿,使朕得回瑰宝。朕心感佩,深铭五内。” 齐天驰牵起唇角,目光苍莽如远山的积雾:“不敢,此乃……臣之本分。” 齐云灏颔而笑,回过头来,双臂环紧了洛雨季的纤腰:“对了,季儿,这些日子你在哪里?” 洛雨季回眸,目光不经意间与齐天驰的一撞。不约而同地,二人各自偏过头,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轻轻地叹息一声,她伸出手去,包裹住齐云灏的指尖。 “我去的,是一个仙境般的世外桃源”她低声说着,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怅惘与留恋,“……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垂髫,怡然自乐……” 齐云灏暖暖地回握她,唇边的微笑依旧未退:“你喜欢那里吗,季儿?” “是。”洛雨季深深地点头。 “那好,”他看着她,双眸灿烂如透过林间的阳光,“我就随你回去那里,在山水间相伴一生。” “云灏……”她讶异着回望他,却在他脸上找不到玩笑的痕迹。心里掠过一丝丝的感动,又掠过一丝丝的不安,她的心狂跳着,情不自禁地咬住嘴唇。 “那么,你的皇位呢?”” 齐云灏展眉一笑,把目光投射到齐天驰的身上:“呵呵,十八叔比我更适合坐那个位置。至于我嘛……早有寄情山水,飘然归隐之意。” “万岁!”吴铁关大惊失色,一骨碌从马上翻落下来,俯身跪在齐云灏面前。 “请陛下千万莫以国事说笑,臣……臣等经受不起!” 背后铠甲声响成一片,将士们纷纷落马,随着吴铁关一同跪倒。 “陛下……” “陛下……” 惊呼声中,忽然传来爽朗的大笑。齐天驰在马上挺直了脊背,淡青的袍袖翩飞着,与身后澄碧的天空混为一色。 “呵呵,君得瑰宝,何以敝帚舍之?皇位至尊,既然入不了陛下的圣心,微臣要了它,亦复何用?” 扬起头,他再次朗声而笑。笑声清越,带着几分轻狂与张扬,响彻到千里云外。 齐云灏回过头,定定地望着眼前与平日判若两人的天驰,内心仿佛天开一线,隐隐地添了几分了然。 齐天驰收了笑,亦是沉默地回望他。目光不闪不避,坦荡而决绝。 天光云影在苍茫的雪山间徘徊,初春的阳光冲破了层层云雾,将温暖的金色洒满大地。两个天神般俊美的男子无言对望,相视的眼眸间各自漫过千言万语,如脚下滔滔的江水,流淌不息。 良久,齐云灏终于叹息一声,朝跪在地上的将士们挥手道:“起来吧……看来,朕身上的这副担子,不是一时间便卸得掉的……”轻轻勾起唇,他将目光凝在洛雨季的脸上,笑容里带着几分无奈与歉意,“季儿,你可愿暂搁桃源之约,随我回栩宁去,继续为社稷尽责?” “好的,”洛雨季对他微笑:“还是那句话,有你的地方随处是天堂。” 云路招要回彩凤(三) 铜镜莹莹,映出了洛雨季清丽的面庞。 冰肌玉肤、滑腻似酥。樱唇流丹,勾起一弯娇羞的笑,如黛的修眉下,乌黑的双眸仿佛含着两汪春水,丝丝地漾着波光。黑鸦鸦的长披散下来,一半被紫琼小心翼翼地挽起,在鬓边绾成圆润的惊鹄髻,另一半则仿佛瀑布般地垂在肩侧,闪烁着如丝如缎的明光。 紫琼为她簪上一枝碧玉绿雪万芳珠钗,又用玳瑁梳子沾了玉兰花油,细细地梳理着她披垂的长。 背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紫琼略一回头,却见齐云灏身穿雪白的丝缎中衣,肩披一领玄色狐裘,笑盈盈地立在身后。 梳的手蓦然一顿,紫琼正要俯万福,却见齐云灏眨了眨眼,抢前一步接过她的玳瑁梳子,朝她无声地做了个退下的手势。 紫琼会意,忙低头裣衽,悄然离去。裙摆轻摇,还是扬起了一丝微风,轻轻拂过洛雨季的面颊。她抬起头来,却正好迎上了一双荡漾着深情的眸子。 心,嗵地一跳,有一些意外,又有一些欣喜。她回过头,对着他柔情地一笑:“醒了?怎么不多睡一会?” 齐云灏俯下头,从铜镜里注视着她的脸,右手抬起梳子来,在她间轻轻梳理着。 “你不在身边,我就睡得不安稳。睁开眼看见空空的枕头,直吓出一身冷汗……呵呵,好在寻到外帐,你还在……” 洛雨季斜他一眼,含笑微嗔道:“你在千军阵前凛然肃穆,倒颇像个皇帝的样子;怎么到了人后,却越成了耍赖的孩子了?” 齐云灏朗声而笑,干脆放下手里的梳子,一把搂住她的纤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摩挲着。 “呵呵,娘子说得不错,为夫就是要一辈子赖住你,锁住你,不许你再逃开一步!” “启禀陛下……”陈如海兴冲冲地挑帘而入,正好一头撞见年轻的君主俯下头,将吻印在梅小主的唇上。一时间又是尴尬又是惊惶,急忙悄悄跪下身去,低着头一声不敢响。 长吻过后,齐云灏抬起头来,一眼瞥见了跪在地上的陈如海,禁不住笑着蹙起眉头:“你这奴才,怎么不吭一声地就进来了?还知不知道规矩?” 陈如海抬起头,额上冒出了些许冷汗:“奴才,奴才方才吭声来着,恰逢万岁爷和梅主子在……没听见。” 一番话说得洛雨季羞红了双颊,她悄然抬眸望了齐云灏一眼,却见他也正低头注视着她,眼角眉梢春风涤荡。 “万岁爷……”陈如海犹豫良久,还是期期艾艾地开了口。 “何事?”齐云灏眼风一扫,凛凛地有责怪之意。 陈如海缩起脖子:“澄亲王殿下请陛下移驾议事厅,说是有要事相商。另外,宫里来了人……” “谁?”齐云灏与洛雨季对望一眼,内心都生出了几分意外。 陈如海望了洛雨季一眼,眸中熠熠地闪亮着:“是梅雪峰梅太医到了!” “哥哥?”洛雨季惊喜万分,一下子站起身。 我为剑外思归客 我为剑外思归客 齐云灏微微一愣,随即笑着摇头:“唉,这头犟驴子,到底还是追来了……” “此话怎讲?”洛雨季不解地望着他。 齐云灏笑而不答,牵住她的手道:“出去见了面,你自己问他吧。” 旭日初升,嫣红的朝霞燃遍了草原。清晨新鲜的空气伴着微凉的轻风吹来,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喜悦。 营帐之外,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喷着响鼻,拼命地摇晃脑袋,想挣脱主人拽紧的缰绳,够到咫尺之外葱茏的青草。而它的主人此刻却一动不动地伫立着,脸上满是喜出望外的震撼。 “哥哥!”洛雨季挣脱了齐云灏的手,几步冲上前去,将自己埋入梅雪峰的怀中,深嗅着他身上熟悉的草药气息。 梅雪峰依旧愣愣地,良久,方才如梦初醒一般地搂紧了她,颤抖的指尖**她黑亮的长之中。 “霁儿,是你吗?哥哥没看错……你,你醒来了?” 洛雨季有片刻的迷茫,转瞬间明白过来,含着泪拼命点头:“是的,我醒了,我回来了。” “霁儿……”梅雪峰呢喃着,眼圈顿时红了。 身后,传来轻微的咳嗽声。梅雪峰匆忙拭干了泪,抬头看时,却见齐云灏反背着双手,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轻轻放开怀中的妹妹,梅雪峰撩起袍角,俯身下跪:“臣,梅雪峰叩见陛下。” 齐云灏脸上水波不兴,淡淡地盯他一眼道:“你怎么来了?” 梅雪峰迟疑了半晌,方缓缓说道:“当日陛下出征走得匆忙,大军离去后,宫中忽然不见了梅小主。臣与菀柔公主担忧不禁,几番探听,方知陛下备了凤辇,带走了病中的霁儿。微臣牵挂胞妹病体,日日放心不下,瞒了公主擅自离宫,一路追寻天启大军而来……” “呵呵,辛苦你了,”齐云灏扶起他,目光中掠过精光一缕,“不过,当日朕若不刻意瞒着你和萝萝,又岂能瞒得过母后?倘若母后和朝中的老臣们得知此时,又不知道要掀起如何的波澜了。” “太后娘娘她……”梅雪峰蹙起眉头,欲言又止。 洛雨季的垂下眼帘,心忽然跳得激烈。哥哥口中太后两个字,好像一只手,轻轻地掀开了往事的尘封。脑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现起那段灰色的记忆----承恩殿中程太后冷若冰霜的目光、澄碧井中彻骨的井水、掬月宫外妖冶绽放的桃花……一幕一幕,那样的痛楚与沉重,沉重得使她无力回顾。自从与云灏重逢,所有关于过去宫廷的一切,已被她下意识地深埋在心底。此番,却难以抑制地翻腾开来,让本来温暖雀跃的心,霎时间冷却如冰。 耳边,若有若无地飘来那个最熟悉的声音:“别怕,一切有我……” 有温暖的手掌伸来,将她攥着裙带的手包裹其间。不用抬头,她亦能感受到他柔情抚慰的目光。那双目光分明是照澈寒冬的暖阳,足以融化天地间一切的冰雪。 紧紧地回握她,她扬起头,努力对他展开一朵勇敢的笑----是的,千回百转,历尽磨折才与他重逢,这一次,没有任何人和事可以将他们相牵的手分开! 齐云灏扯开嘴角,从她眼底闪烁的坚定中得到了无比的欣慰。抬起眼,他把目光再次投射到梅雪峰的身上。 誓言都下了,各位就别催了。要吊胃口也就是这几天了,到了下周再无波澜,哈哈。 我为剑外思归客(二) “母后之事,朕已尽知。难为你一路奔波辛劳,快下去歇着吧。” “是。”梅雪峰垂下眼帘,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洛雨季望着他们两两无语的样子,心中不由有些诧异:“太后娘娘她……怎么啦?” 齐云灏欲言又止,勉强笑了一下道:“此事让雪峰慢慢同你讲吧,澄亲王还在议事厅候着,朕先行一步。”说着,他捏了一下洛雨季的手心,迅转过身,带着陈如海匆匆离去。 洛雨季望着他的背影迷茫着,又将目光转回到梅雪峰的身上:“哥,太后到底如何了?” 梅雪峰沉吟着,微微叹了口气道:“在哥哥动身来栩宁之前,听得太后娘娘愿说,要远赴数百里外的清宁寺静修,萝萝苦劝数日未果,只得随她一同去了。” “啊?”洛雨季大感意外,“栩宁城内外寺院云集,何必千里迢迢地去到那里?” 梅雪峰抬起头,静静地看她一眼道:“自你大病失去神智之后,皇上哀恸痴狂,几乎费了饮食。太后痛悔不尽,召了云隐寺各大高僧前来为你诵经招魂。谁料法会上偏偏生了枝节,一位小沙弥撞倒烛台,险些将掬月宫付之一炬。陛下震怒,下旨调五百玄衣影卫驻守掬月宫,严禁宫中一切人等靠近。为防有人加害,他日日将你带在身边,寸步不离。非但如此,自法会之后,皇上更是绝步承恩殿,费了日常定省。起先太后极力绷着,不动声色。待听得皇上出征带了你随行,她终于明白皇上对她的防范疏远之心已然无可挽回,不禁悲从中来,对着萝萝哭了一夜。这才有远离宫禁,去寺中静修的决定。” 洛雨季垂下眼,默默地转过身,坐在帐前的一张蒙皮软凳上,托着腮半晌无语。 梅雪峰走过来,在她面前蹲下,侧过头盯着她紧锁的眉尖:“霁儿,你怎么了?” 洛雨季沉默,一双水晶般清亮的眼睛微眯着,眼中依稀有无数心绪闪过。 梅雪峰担忧不禁,伸出指来扣住她的手腕。她的脉象流利,如珠走盘,应指圆滑。 胸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陡然一撞,他抬起头来,握住洛雨季的双肩轻轻摇晃:“霁儿,快告诉哥哥,近来你可有寒热伏痰之症?” 洛雨季被他摇醒,细想了想,缓缓摇头道:“没有。” “是吗?”梅雪峰一下子站起身,眼角眉梢早已满漾着笑意,“那真是太好了!” “怎么啦,哥哥?”洛雨季望着他一脸的茫然,“我的脉象有异吗?” “呵呵,有异,有异!”梅雪峰朗声笑着,朝妹妹俯下身,望向她的目光里饱含喜悦和热情,“霁儿,若是哥哥没有号错的话,十月之后,相信天启境内将有一场举国狂欢的大喜事来临!” “喜事?”洛雨季眨眼,暗自咀嚼着他的话。忽然之间,心中仿佛敞开一线微亮,渐渐地扩散了,变成照彻天地的光明。 “哥?……”她抬头盯紧了他,心中狂跳不止。 “是的,”梅雪峰笑着,眼角情不自禁地带上了湿润,“你有孩子了,霁儿,恭喜你!” 嘿嘿,各位别瞎猜啊。话说雨季自现代回返,也近一个多月啦 我为剑外思归客(三) 微黄的羊皮卷,在齐云灏手中紧紧地攥着。难以抑制的昂扬和喜悦泛起在他上勾的唇角间,黑亮深邃的眸子里满是光彩。 “呵呵,纳夕果然降了,”他抬眼望着同样面露喜色的齐天驰与吴铁关,禁不住笑得得意,“如此看来,距离我军返程的归期不远了!” “正是,”吴铁关踏前半步,深深地一鞠躬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此行大获全胜,报了十二年前澜沧江畔一箭之仇。” 齐云灏含笑点头:“事到如今,往日的恩仇倒是淡了,重要的是两国边境从此可以暂歇干戈,百姓们不必流离失所了。” 默默立于一旁的齐天驰忽然抬起眼来,紧盯着齐云灏道:“陛下以为,靠铁骑兵戎换得的和平可以维系几年?” 齐云灏淡淡一笑:“朕自然不会天真到以为仅凭一纸和约,便可换得百年太平。不过,此番征讨花剌,倒是重创了它的主力,估计五至十年之中,它是无力反噬了。” 齐天驰道:“话虽如此,然防范之心一日不可松懈。臣以为,陛下应在两国边境的清凉镇增加驻防,并设节度使,将周围二十四个州的兵马划归朝廷统一指挥。唯有这样,方可压制花剌的蠢蠢欲动之势,保我天启百年太平。” 齐云灏与吴铁关对视一眼,目光中满含惊喜:“果然是睿智缜密的澄亲王,所思所想,倒是与朕不谋而合。只是,朕一直踌躇着这节度使的人选,不知十八叔和吴将军可有良荐?” 吴铁关蹙起眉思索良久,方抬头道:“臣以为青州刺史章维之在边境一带驻防良久,对花剌国情了若指掌,想必能担当此任。” 齐云灏摇头道:“不妥,章维之此人冲动鲁莽,遇事往往独断专行,绝非节度使的佳选。” “那么,杜晟杜侍郎呢,陛下以为如何?” 齐云灏沉吟片刻,依旧摇头:“杜侍郎虽老辣沉稳,然年事已高,恐怕在边关呆不了几年吧?” “这倒也是,”吴铁关为难地挠着头皮,“恕臣愚钝,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出合适的人选了。” 齐云灏微笑,侧过头望着齐天驰道:“以十八叔之见呢?” 齐天驰抬起眼,神色淡定而清明:“臣保举一人。” “哦?”齐云灏抬起眉梢,目光中带着十分的趣味,“是哪一位肱骨良臣?” “肱骨良臣不敢当,”齐天驰垂眸一笑,“微臣保举之人,便是微臣自己。” 一句话,由他淡淡说来,仿佛拂过江面的微风,轻描淡写,不露丝毫痕迹。然而,在那江面之下,却一时暗涛汹涌、激浪无边。 “王爷……”吴铁关呢喃着,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依旧微笑的齐天驰。边境苦寒,一年之中,倒有半年被白雪覆盖。驻守于此的将士每多抱怨,成日企盼着早日返回中原。然而,眼前天皇贵胄、富贵无极的亲王殿下,为什么放着富庶繁华的栩宁不回,却偏偏主动请缨,向陛下请旨常驻清凉镇? 齐云灏跌坐在椅子上,垂下眼深深地咬着唇。 天驰的决定,看似突然,却又仿佛尽在他的意料之中。自从那日送雨季回营,天驰比以往更加沉默、更加淡定。双眸之间,再没了昔日的挣扎与痛楚,有的,只是痛定思痛的决绝。 多情自古伤离别 多情自古伤离别 莫非,他已然彻底放下了一切,放下了----她? 不,齐云灏摇头----他放不下,正是因为放不下,才要把自己留在偏僻的漠北,远远地避开有关她的一切…… 情不自禁地叹息一声,他抬起头来,朝吴铁关挥了挥手道:“吴将军请先退下吧,关于节度使人选一事,朕需要与澄亲王单独详谈。” “遵旨。”吴铁关抱拳,抬目望了一眼齐天驰,摇着头匆匆离去。 明黄色的毡帘被轻轻掀起,又轻轻放下。一抹阳光顽皮地从帘底钻了进来,在地上铺开淡白的光扇。 脚步渐远,将难耐的寂静留在了室内。两个男子无语对视,一坐、一立,相对茫然着,各自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之中。 良久,齐云灏收拢了搁在案上的拳头:“朕,不准!” 齐天驰抬起头:“为什么?” “因为……”齐云灏侧过头,避开他双眸中剑一般的光芒,“你是与朕从小一起长大的十八叔、是天启皇朝英明睿智的澄亲王,朕……不愿让你在荒凉的关外蹉跎一生。” “蹉跎?”齐天驰蹙起眉,想了想又笑了,“若是陛下觉得臣不堪此任,尽可另遣良臣驻守清凉镇。不过,臣依旧决意在此蹉跎,臣不日将上表请辞去封爵,在雪山草原间渡过余生……” “胡说!”齐云灏勃然,站起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朕不准,朕一概不准!” 齐天驰扬起头,毫无惧色地回望他,唇边,依旧漾着一抹浅笑:“臣心意已决,陛下何必强求?即便将臣绑回栩宁,带走的也只不过是臣的一具躯壳。何若,将臣留在边关为朝廷尽责,反倒各得其所……” “各得其所?”齐云灏重复着他的话,不由松开了攥紧衣领的手。 各得其所。 这四个字的后面,包含了多少的痛苦无奈,又包含了多少的退让与成全! 抬起头,他深望着他,喉中好似有千万块巨石沉沉地堵着,又重重地坠着。 齐天驰,这个与自己相伴长大的十八叔;这个从来以淡定和坚忍默默站在自己身侧的澄亲王;这个自小到大与自己共享快乐与秘密的伙伴……普天之下,无论什么,他都可以与他分享…… 除了……他闭上眼,心中拂过一丝叹息,除了感情,除了爱,除了……季儿。 耳边,传来天驰的脚步声。他径自走到门边,伸手掀开了毡帘。 帘外,葱茏的牧草在微风下轻轻摇摆着,漾开一层又一层油亮的碧浪。远处,是成群的军马在碧草间散漫地闲步,不时有悠扬的牧歌传来,被风儿吹到了碧蓝如水的天边。 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他微闭上双眼。熟悉的声音仿佛石间的清泉,明澈而透亮。 “……很久以前,我曾听一位女子唱过一歌。歌里,有无边无垠的草原、花一般娇美的笑颜、还有,神仙般快乐无忧的日子。为了那个歌唱的女子,我一直在寻找歌中的仙境。好容易找到了,她却……” 早上看了评论,心里有些郁闷。 书里的故事是虚幻的,书里的人物也是虚幻的。请不要把无边的想象从书中蔓延开来,联系到写书人的身上。 雨季的选择,未必是影月的选择;雨季对待爱情的态度,也未必是影月对待爱情的态度。两个男主,同样优秀,同样痴情,这只是为了增加小说的曲折和可看性,并非写书人自私和贪心。 不过,在这里影月可以透露一下,若我是雨季,我选的一定是天驰。为什么?不知道。从小到大,只会为那一类的男子动心,嘻嘻。 多情自古伤离别(二) 低下头,他用一丝笑掩藏了眼底的落寞:“……事后我现,虽然她放弃了那个梦,我却已然放不下了。因为,在寻找的过程中,那个梦已经深深地扎根到我的骨血之中,成为我今生温暖的目标。从今以后,也许寂寞,也许一生孤独,但我还是希望留在她曾经的梦里,这也是我心底唯一能靠近回忆的地方……” “天驰……”齐云灏走近他,双手紧紧地攥住他的肩头。无数的话语在胸中翻涌,却生生地被哽咽在喉间。 齐天驰回过头来,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唇边缓缓地勾起笑意。还是他招牌式的笑,温润、和煦,仿佛春日的阳光,带给人无限的暖意。 “既然相爱,请珍惜她。给她一生的幸福,也要……让自己幸福。” 这是入春以来,草原上最晴朗明媚的日子。 暖风拂面,无数朵野花在阳光下随风轻舞。天空澄碧如洗,薄如棉絮般的云轻轻划过天幕,留下清透悠长的尾巴。 五彩的旌旗飘摇在天空下。两队人马相逢在阿拉尔雪山之畔,隔着草原静静地对视着。此刻,再没了马嘶人喊的厮杀;再没了剑驽拔张的凶险,有的,只是大战过后的疲惫和欣喜,还有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感,在所有天启以及花剌将士心中升腾蔓延。 纳夕催动跨下的战马,缓缓来到天启大军阵前。没有一丝一毫的犹疑,他翻身下马,跪在了齐云灏的面前。 “堪博尔.纳夕叩见天启皇帝陛下。” 齐云灏微笑,也从马上下来,跨前一步扶起了他。 “可汗不必多礼。” 纳夕抬起头,深凹的双目间流过一丝苦笑:“败军之将,已无颜担受‘可汗’二字。纳夕此来,是向陛下献上可汗金印的。”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镶金象牙骨盒,高高托于头顶:“请皇帝陛下接收花剌的诚意,从今以后,花剌只是天启的一个属国,岁岁朝贡,代代不息。” 齐云灏从他手中接过象牙盒,拨开暗钮,打开盒盖。璀璨的金色层层泛起,衬着正午的阳光,几乎晃花了他的双眼。 眯起眼,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过去的十二年,他一直在等待,等待着将至尊可汗金印握在掌心的一刻。这一刻终于到来了。握着金印,他感到了真实的沉重和大功告成的释然。 “尊贵的皇帝陛下,”纳夕扬起下颌,微挑的眼梢掠过光华一缕,“花剌子民托纳夕奉上金印的同时,还有一个小小的条件附上,望陛下恩准。” 齐云灏微蹙起眉,将目光从金印移到了纳夕的脸上:“哦,不知是什么样的条件?” 纳夕垂目一笑:“希望,可汗金印的主人将是天启王朝的王子殿下----齐昭成!” “为什么?”齐云灏一愣。 多情自古伤离别(三) 纳夕眼底的笑意慢慢消退,换成了满脸的严肃和正气:“因为,数百年以来,统治花剌的至尊可汗,必须是得到草原之巅无上僧王赐福的花剌皇族后裔。如今,花剌战败,纳夕虽奉旨献印求和,却也不敢违背祖先留下的规矩,将花剌的江山完全交到外族人的手中。百般思量之下,方得此折中之法。王子殿下的生母,是纳夕的姐姐金羚公主。在我花剌,并无男尊女卑之说,女儿和儿子一样,都可承继爵位与家业。纳颜自幼聪慧,深得父汗喜爱。故而在她十岁上,曾将她带上草原之巅求得僧王盥浴赐福。因此,作为纳颜的后裔,王子殿下亦是至尊可汗之位的合法承继者。只有将金印交给了他,花剌人的心方能彻底臣服。” 他说着抬起眼来,目光中闪烁着坚定与期盼,“望陛下成全纳夕的心愿,也成全全体花剌子民的心愿!” 齐云灏错愕着,不由自主地收拢了眉峰:“照你的说法,昭儿长成之后,还要来花剌接受可汗之位?” “是的,”纳夕点头,“如今花剌已是天启的属国,作为天启的王子和花剌圣女的儿子,他是至尊可汗最合适的人选。” 齐云灏沉默,目光越过他,投射到远山的深处。透过云层的阳光照射在他手中的金印上,粲然的光芒从中泛起,将他深思的面庞映照成仿若神祗般的金色。群山寂静,无数双眼睛凝望过来,带着揣测和期待,等候他的决定。 终于,他低叹一声,深深地垂下眼睑:“好吧,朕一定将金印交给昭儿,让他明白他肩上背负的使命。” 纳夕微笑,笑容醇美干净,如远处山颠千年的积雪:“多谢陛下。” 齐云灏抬起眼,对他报以同样的微笑:“多年干戈终化玉帛,朕亦要感谢你。” “传旨,”他在马上昂,宏亮低沉的声音越过平坦的草原,在积雪的群峰间回荡,“敕封堪博尔.纳夕为漠北候,其臣下官职照旧,赐居袤珑草原,永享富贵尊荣。天启花剌两国,互为兄弟,从此永息征战,共享和平!” “吾皇万岁、万万岁!”千军俯,欢呼声仿佛层层激浪,连绵不绝。 纳夕跳上马背,深深地一鞠躬道:“如此,微臣即刻奉旨带家眷部下回袤珑草原。就此拜别陛下。” 齐云灏微笑颔:“漠北候一路走好。” 纳夕调转马头,正要扬鞭策马。忽听背后有嗒嗒的蹄音传来,不徐不慢,转眼便到了身侧。 纳夕回过头,却见澄亲王齐天驰骑在高大的枣红马上,一头乌束起在银丝碧玉冠中,身上银白掐金丝的流云蟒袍随风飘摇。 “陛下,”齐天驰俯身,向着面前的齐云灏抱紧双拳,“漠北候要动身前往袤珑草原,臣正好也要去清凉镇上任。清凉镇距袤珑不远,臣有意与之结伴,特在此向陛下辞行。” 齐云灏脸上的笑容一滞,眉宇间霎时带上了几分焦虑:“上任之事何必过急?十八叔多逗留几日,缓缓地做些准备再去不迟。” 齐天驰摇头笑道:“臣孑然一身,哪里需要那许多准备?新官上任,想必有千头万绪的事情等待微臣前去定夺裁撤,还是早些动身为好。” 芳草不迷行客路 芳草不迷行客 “但是……”齐云灏满心不舍,极力想找些理由将他留下。然而,天驰目光中的苍茫与决绝,却让他把所有的理由都梗在了喉间。 齐天驰勒紧马缰,深深地吸一口气道:“皇上保重吧。微臣就此拜别。” 轻轻地挥鞭策马,他转过身,飞驰几步追上了纳夕,与他并辔而行。马蹄轻快,踩过柔嫩的青草,扬起一阵清脆的铃音。 “天驰……”身后,幽幽地传来一声呼唤。似有又似无,似虚似幻,随风飘过耳畔。却因着那熟悉的声音,使两位骑在马上的男子同时怦然心跳,情不自禁地收住手中的缰绳。 纳夕回过头来,目光扫过万马千军,瞬间停留在远方那个女子的身上。阳光普照,她的脸上却有淡淡的月光浮现。虽然隔得老远,他却恍惚闻到了簪在她如墨青丝间的玉兰花那醉人的馨香。 他眯起眼,暗自用心描摹着她的模样。 从今以后,也许再也见不着了吧?这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子,这个永远刻在他心尖上的女子……今生,却注定与他无缘…… 纳夕闭上眼,黑暗中,依旧是她的倩影在脑海浮现。多年之后,每当他看到阳光下广袤无垠的草原,他都会忆起这一幕----远山、草地、风中轻扬的花朵,风景间如画的女子,永远这样美丽、这样动人心弦…… 含笑轻叹一声,纳夕对着自己的影子摇了摇头。 既然无缘,何必死死纠缠?不如放下吧,放开她,也放开自己的心。他要尽快地赶回袤珑草原去,那里,有爱他、等他的妻子,生死不离,今生不弃。他相信,那才是属于他的缘分、那才是属于他的幸福…… 策动**的骏马,纳夕头也不回地离去。此刻,齐天驰却依旧静静地坐在马上,望着前方那双婆娑的泪眼。那双泪眼里,有依恋、有不舍、也有深深的愧疚和酸楚。 “雪霁……”他呢喃,脑海中仿佛敞开了一道窗户,将往事一一回放在眼前。 “……这位公子,可以将我的风筝还给我吗?” “要是能造一座房子永远住在这里就好了……” “叫它天霁山,因为它是我们两个人的山。” “真美,天驰……跟你在一起,总能找到仙境……” …………… 闭上眼,胸中有层层的波涛涌起,温暖着他的心,也刺痛着他的心。痴望良久,他终于下了决心,狠狠地一挥马鞭,朝着洛雨季的方向飞驰而去。 马儿跳跃着,将长长的影子投射在碧草间,时浓时淡,一如它的主人此刻变幻莫测的心。 齐天驰呵住马,在齐云灏面前停下。 “陛下,”他微喘着,单膝在草地上跪下,“恕臣冒昧,臣有话想同梅小主讲,望陛下恩准。” 齐云灏深凝他一眼,点了点头道:“准。” 芳草不迷行客路(二) “谢陛下。”齐天驰从地上立起身,迈步朝洛雨季走去。一步、一步,渐行渐近,在他的靴尖即将触到她裙边的那一刻,他蓦然收住了脚步。 洛雨季抹干泪,仰头望着他清俊的面容,以及唇边那抹熟悉的微笑,心,再一次紧缩成一团。 “别走可以吗?”她央求着,“和我们一起回栩宁。” 他含笑摇头:“不,我想留在这里。” “为什么?”她睁大双眼,乌黑的瞳仁中映出了他的影子。 他不语,默默侧过头去,目光中隐约闪过一道淡白的雾。 “天驰……”她哀哀低唤,泪水又一次打湿了眼眶。 天驰蹲下身,拾起地上一角黑色的石块,掏出怀中的一方青帕匆匆地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然后,他站起来,将青帕折好,递到她手里,用温暖的笑掩饰掉心底那一抹叹息:“擦一擦吧,快要回家了,该高兴才对。那方手帕里,有我送你的一件礼物。若是哪日伤心郁闷了,也许它能博你一笑。” “是什么?”洛雨季攥紧手帕,目光依旧停留在他的眸中。 齐天驰摇头,望向她的目光中带着无限的宠溺与贪婪:“先别打开,等我走了再看。” 深吸一口气,他毅然转过头去,快走几步飞身翻上了马背。 “微臣告辞,望陛下与小主保重!” 马蹄飞快,讲一句祝福轻轻抛下,瞬间已载着主人远远离去。悬铃叮铛,渐次地随风飘远,最终听不到一丝声响。那领银白的衣袍也融入了远山皑皑的积雪之中,再也无法分辨。 洛雨季呆呆伫立着,脸上的泪被风吹干,阵阵地刺痛着她的肌肤。手里,依旧握着天驰留下的手帕,柔软、温暖,一如,它的主人。 “季儿。”耳边,有人柔声轻唤,一双有力的臂膀伸来,从背后将她紧紧拥入怀间。 “云灏……”她侧过身子,将头靠在他的颈窝里,低低地抽泣。温热的泪水划过她的脸庞,将他明黄的衣领濡湿了一大片。他一动不动地站立着,任她倚靠,任她泄,环过她腰身的手轻轻抬起,一下下地抚摸着她柔顺的梢。 哭了好久,她终于止住泪,对着他略带愧色地垂下眼:“对不起,云灏。” 他含笑将食指伸在唇边,小声地“嘘”了一下道:“从今以后,不许在我面前说‘对不起’这三个字。因为对你我而言,那是废话。” 她咬住唇,红着脸“噗嗤”而笑。 齐云灏摇摇头,用食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还不打开手帕瞧瞧,天驰送的礼物到底是什么?你不好奇,我可好奇得很呢。” 她微愣了一下,这才如梦初醒地低下头去,将手中的帕子层层打开。 在贴近她手心的最里层,是方才天驰匆匆手写的四个字。字迹很淡,却个个轻灵飘逸。 齐云灏从她身侧凑过头来,轻声念着纸上的字。 “泉语山庄。” “泉语山庄?”他重复着又念了一遍,与洛雨季对换了一个惊喜的表情。 原来,天驰临别时赠送的礼物,竟然是它! 纳夕谢幕!天驰谢幕!! 再见了,纳夕,再见了,天驰! 虽然不舍,却不得不让他们从此退出我的故事。 至于在现代苦苦等待的小谢,呵呵,他早就在不舍(三)中已经谢幕了 自打宣布即将结局的消息后,总是有很多读者缠着影月问,可会为本书写续? 老实说,有过这个想法,并不时会有灵感涌现。但是没想好,真的没想好。这文写得苦,实在不敢再刨个坑让自己跳进去了。 就连买块豆腐撞死,都要等到讲完故事以后,唉,苦啊 芳草不迷行客路(三) 数日以后。 六匹昂扬的骏马拉着赤金雕龙的锦绣龙辇,在山路间轻快地行进着。颠簸的道路渐渐变得平坦。越是靠近天启的国境,气候越是温暖湿润。清晨的风轻轻掀起明黄色的锦帘,将路侧潺湲的流水声不时传送进来。 风拂梦远,洛雨季睫毛微动了一下,悠悠醒转。映入眼帘的,是金色的八角帐顶,云纹暗起,有昂的龙在云间穿梭飞腾。 “醒了?”低沉而温柔的声音自右侧传来。 她偏过头,现自己正被齐云灏搂在怀里,头枕着他膝间。 “醒了……”她微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到哪儿了?” 齐云灏凑近她,在她颊边一吻,双眼亮晶晶地满含笑意:“呵呵,刚过了界牌关,眼下咱们已进入了天启境内。” “是吗?”洛雨季撑起身子,从齐云灏的怀中跳下来,兴致勃勃地掀开身侧的车帘。 帘外,一枝盛开的梨花正伸展着闹盈盈的枝条,将纷飞的雪白花瓣四处飘洒。有一瓣随风轻舞着,落入了洛雨季张开的手掌间。 “终于回家了,真好!”洛雨季含笑回眸,将手心的花瓣放入齐云灏的掌中。齐云灏曲起指尖,将花瓣连同爱妻的柔荑一起紧紧包裹住。 “是的,咱们回家了,季儿。” 洛雨季眨眨眼,清澈的眼波流转着,如黑玛瑙般闪烁。 “我有一个礼物送给你,云灏。” “是什么?”齐云灏抬起眉,宠溺地用手捏了捏她粉红的面颊。 洛雨季凑近他,清甜的气息痒痒地轻搔着他的耳畔,仿若幽兰般馨香馥郁…… “季儿?!”齐云灏低呼一声,仿佛被春雷击中一般地愣住了。转瞬间,温热的泪花从眼底泛起,遮蔽了他的视线。 “真的?季儿……真的,真的?”他反复问着,身子因为激动而微微轻颤,一把搂住身侧的女子,紧紧地,紧紧地揉入胸怀。 “是的,”洛雨季拼命点头,想哭又想笑,“那一日哥哥刚到,就隐约诊出了喜脉。我不敢告诉你,怕是空欢喜一场。今日早上,哥哥又为我诊了一次,这回确定了……”她欠起身,搂紧他的脖子,“我又有孩子了,你和我的孩子,咱们的孩子!” “太好了,”齐云灏哽咽,一时间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有俯下头,将灼热的吻一点点地印遍她的眉眼。 “……谢谢你……谢谢你季儿……这真是我今生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洛雨季闭上眼,任由他热吻着,一颗被柔情包裹的心仿佛张开了翅膀,在蓝天白云间畅意翱翔。 “我也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季儿……”他在她耳边轻喘,用双手捧起她的脸,爱恋地在樱唇间轻啄。 “什么?”她笑着睁开眼,望着她深爱的男子。 他收起笑,神色渐渐变得郑重:“我要把皇宫变成你和孩子的家,一个真正的家。温暖的、无拘无束的、充满亲情和爱意的家!” 天旋地转回龙驭 天旋地转回龙驭 “云灏?!”她惊呼,抑制不住地怦然心跳。 齐云灏抓住她的双手,掌心的暖意透过她的指尖瞬间扩散开去,遍布了她的周身。 “相信我,季儿!” “嗯,我相信……”她点头,顾不得脸上阑干的泪痕,仰起头深深地望入他的眼底,“不过,我还想要求一件事。” “什么事?” 她沉吟了一下,咬住唇轻轻地笑了:“把母后接回来吧,家里没了她,就不能算是温暖的家……” 嘉辕五年四月,天启的都城栩宁,忽然传出了两个惊人的消息。朝野上下,街头巷尾,人人谈论,处处沸腾。惊奇乍舌者有之、击案赞叹者有之、摇头腹诽者有之、迷惑不解者有之…… 第一个消息----陛下率领的大军从花剌凯旋,此回战役大获全胜,不禁重挫了花剌的国力、军力,还逼得花剌可汗纳夕献出了至尊金印,安心依附于天启之下,做一个藩外属国。不过,听说令花剌举国臣服的新主,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儿子----皇长子齐昭成。据从边关传来的消息说,皇长子的生母宜妃,竟然是纳夕可汗的姐姐,花剌国的圣女金羚公主!如此说来,皇长子的身上,倒是流有一半的花剌血统…… 第二个消息----陛下回宫的次日,便俨然下了圣旨:敕封原太医院院判梅若海之女梅雪霁为后,即日清肃后宫,放逐三千粉黛。凡宫中嫔妃未承雨露者,以宗室女之仪厚礼遣嫁。已承雨露者,听任自便。愿出者,一并遣嫁;欲留者,迎入城郊的淩碧行宫颐养终身。圣旨一出,引得朝中一片哗然。劝阻的折子仿佛雪片一般,飞上了鎏金御案。陛下处之泰然,次日召集群臣朝议,将奏章还到上书的大臣们手中,淡淡一笑道:“各位爱卿拿朝廷的供奉,办的该是国家大事。凡我天启境内,有一民挨饿,一盗猖獗,各位身上的担子便依旧沉重,哪里有此闲情逸致来插手朕之家事?”一语既出,群臣缄默。三日后,宫中举行了隆重的封后大典。陛下亲自祭天、告宗庙、大赦天下。百官命妇朝服拜贺,宫中花团锦簇,热闹非凡……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天边最后一丝彩霞散尽,凤仪阁上渐次燃起了绯红的雪绫宫灯。绕阁的曲廊上,无数盆鲜花悄然开放。风送清芬,混杂着案上佳肴醇酒的浓香,熏熏然陶醉了夜色。 洛雨季在席前端坐,白皙修长的十指紧紧地攥住自己膝间百蝶穿花的洒金褶裙,乌黑的长睫沉沉垂下,在面颊上投下浓黑的影子。 身后的梅雪峰含笑摇头,伸出手来拍拍她的肩头:“别急,今晚他们一定会来的。” 洛雨季回过头,但见眼前的他身穿品红色沧海云腾的锦缎罩纱袍,连翅纱帽,腰间一块清透如水的碧色玉佩在灯光下闪亮。 深深地叹息一声,她对着他笑了。笑过之后,又隐隐地觉得心酸。哥哥和萝萝,那样相爱相配的一对碧人。为了她,却一再推迟了婚期。到目前为止,还是隔着天河遥遥相对的牛郎织女,各自承受着相思之苦。 天旋地转回龙驭(二) 今日,他终于穿上了大红的新郎喜服,早早地坐在布置一新的风仪阁下等待他的新娘。眼看吉时将近,新娘的芳踪却依旧缥缈未至。不知道,这一场迟来的婚礼,会不会再次被拖延下去…… 这样想着,心中终是忐忑,她将手伸入衣袖间,掏出了那封被她展读过无数遍的书信。 “……为夫已离清宁寺,三日后黄昏可抵栩宁。嫁妹一事,劳妻代为操持,待夫回宫,便为其主持大礼……” 齐云灏的字迹如同他的人,一个个力透纸背,遒劲飞扬。看着他熟悉的字迹,耳边仿佛又响起他的声音。 “相信我,季儿!” 她禁不住地微笑,悸动不安的心忽然平静了下来的,不用担心,一切有他。云灏一定能顺利迎回母后,也一定能及时赶回来,主持哥哥和萝萝的婚礼…… 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她小心翼翼地折好书信,重新放入袖间。身后,忽听有人轻轻唤了声:“皇后娘娘”。 她回过头去,却见陈如海垂着头,恭恭敬敬地立在身侧。 她盯住他,心里隐隐地升起盼望:“可是陛下回来了?” “不是,”陈如海摇头,“启禀皇后娘娘,是掖庭宫的旧主偕礼部尚书府的冯小姐前来拜谒娘娘。” “是她们?”她微愣,和梅雪峰对望一眼,忙抬手道:“快快有请。” “叮当、叮当……”晚风中传来清脆的佩环轻响。两个清雅娉婷的身影并肩而来,脚步轻快而和缓。 “拜见皇后娘娘千岁。”熟悉的声音,恭敬的称谓,让洛雨季陌生而不安。她倏地站起身,屈膝扶起了面前双双跪地的女子。 “如妃姐姐请起,冯小姐请起。” 吴霜抬起头来,望着她淡淡一笑:“娘”娘莫非忘了?陛下下旨遣散众妃,宫中再也没有如妃这个人了。” 洛雨季无言以对,悄悄地逃离了她的视线。云灏清肃后宫的旨意,下得突然而坚决。待她得知消息,已是朝堂廷辩之后。记得当日他下得朝来,一把抱住她,笑着在她耳边道:“季儿,我许诺你的礼物终于成了!”望着他深情而专注的目光,她禁不住地泪盈于睫…… 虽然幸福、虽然感动,然而有时静下心来,想到如妃、容妃她们,她还是隐隐地感觉到愧疚和酸楚。毕竟,她的幸福是建立在她们的失落和痛苦上的啊。她得倒了完美的爱情,而她们,却失去了丈夫,失去了一切…… 面对洛雨季的缄默,吴霜和冯惜惜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视线,俱是掩口而笑。 “呵呵,娘娘莫要多心,吴霜今日进宫,一非求情、二非诉苦,而是偕惜惜前来,向娘娘致谢的。” “致谢?”洛雨季一时摸不着头脑。 吴霜仰起头来,双目熠熠,颊边泛起淡淡的红晕:“……吴霜自认才色平庸,且性情孤僻拘谨,入宫数年难得圣眷,每每受人排挤。只当这一生,便要老死宫禁,在凄清孤寂中虚度了……何曾想,竟还有奉旨离宫,飞鸟归林的一天!况且,当日梅花林中若非娘娘相救,吴霜和惜惜早已是身败名裂、百死莫赎,又岂有今日之福?” 一句“梅花林”,说得洛雨季怦然心动。依稀间,又回忆起那个寒冬之夜,月下梅林间,那两个相偎相依的身影。抑制不住地,她抬起眼,朝缄默不语的冯惜惜瞥去。却见她儒袍玉带,依旧一副风流俊逸的男子打扮,只是长眉斜扫、粉面含春,却比男子多了几分妩媚娇美。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仿佛含着两汪春水,静静地盯着她看。双目交汇,她却不闪不避,只是微微倾下身去,朝她行了一个礼。 洛雨季微笑颔,又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吴霜:“不知姐姐出宫之后,有何打算,可是要回将军府?” 天旋地转回龙驭(三) 吴霜回眸望了冯惜惜一眼,目光中满是柔情与喜悦:“不回了,惜惜说,打算组个戏班,四海漂泊,将你的《红楼梦》唱遍大江南北。此言正合我意,这一生,便打算随她而去了。” “是吗?”洛雨季眼前一亮,“这样的生活倒真是令人神往……只是,不知道容妃,不,刘缌萦刘姐姐她去了哪里?” 吴霜笑道:“听说奉旨迁去了淩碧行宫,前日里遇见,她还同我玩笑说,陛下曾夸赞她的厨艺胜过宫中的大厨,近来闲得慌,不如上表求陛下降旨,将她调去御膳房专门制膳……” “圣驾到!”一声悠长的通报响彻在凤仪阁畔,九曲雕梁的画廊间。洛雨季手中的明黄色万寿回纹茶盅“当啷”一颤,险些将里面的茶汤泼洒出来。 她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心中仿佛有无数朵鲜花竞相绽放----云灏,他回来了,他果然回来了,他果然如约回来了!…… 提起裙摆,顾不得和哥哥及吴霜她们打招呼,她急急地迈开脚步,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咚咚咚咚…….”抄手游廊之上,无数盏细纱宫灯随着脚步声微微振颤,晕红的光影摇摆不定。齐云灏踏过一个弯道,抬眼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轻快地向他跑来。忽明忽暗的灯影洒在她仰起的脸上,洒在她飘舞的间,洒在她翩飞的裙边……她就像夜色中的精灵,轻盈而眩目。 裂开嘴,他情不自禁地笑了。那是他的季儿,他日夜思念的爱妻,天启王朝尊贵无上的皇后殿下,此刻,却提着裙子像小女孩一般地飞跑着,毫无皇后的仪态。 拔足狂奔几步,他迎上她,一把将她搂进怀中:“别跑,别跑,小心咱们的孩子!”他在她耳边低吼,又急又气,却又爱怜不尽。 “没事,孩子没事,”洛雨季在他的怀里喘了口气,目光越过他,投射到他身后的游廊间,“太后和萝萝呢?” 齐云灏微笑,伸手向身后一指:“那不是……” 游廊间,又一次响起咚咚的脚步声,那是天启王朝的菀柔公主殿下,同样毫无仪态地奔跑着,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 “霁儿、霁儿,是你吗,霁儿?” “是我,萝萝!”洛雨季迎上去,抱住她又叫又笑,“你回来了,太好了,哥哥还在等着你呢……” “母后……”耳边,传来齐云灏低低的一声唤,洛雨季脸上的笑意霎时一僵,不由得垂下了搂住萝萝的手。 明月如水,将程太后的影子长长地拖在身后。青莲色弹墨刻丝斗篷,石青色百褶裙。头上高耸的凤髻依旧油亮水滑、一丝不乱。只是鬓边,早已星星点点地映出了白。 洛雨季垂下眼,掩住了心中万千的感慨,双手拢在腰侧,盈盈行了个万福。 “叩见太后娘娘千岁。” “该叫母后……”身侧,齐云灏和齐云萝同时小声地纠正。 程太后上前一步,轻轻搀起她:“不,该叫娘。” 洛雨季的心蓦地一颤,泪水就在这一刻收刹不住,扑簌簌落满了衣襟。 “娘……”她低唤,望着程太后脸上浮起的慈祥,含泪微笑。 云移月走,银白的清辉洒满了大地。凤仪阁畔,无数盏宫灯渐次点起,灯影辉煌,盖住了天边的月色,将夜的宫苑衬得若仙境般迷离而透明。 风清酒酣,婚礼正在举行。凤仪阁上,飘荡着久违的《红楼梦》唱词。那是吴霜和冯惜惜联袂,再一次演绎宝黛情缘。 “……微风不定,幽香成径,红运十里波千顷。绮罗馨,管弦清,兰舟直入空明境……天外月,是必常团圆,休着些儿缺,愿天下有情底似你者。频祝愿,普天下心厮爱早团圆。谢神天,教俺也频频的勤相见……” 故人何必频入梦 故人何必频入梦 五年后,泉语山庄。 “云灏……云灏?……齐云灏!”洛雨季走到齐云灏的面前反复唤着,还将食指在他眼前使劲摇晃。而齐云灏却呆呆地坐着,嗒然若失,对她的举动毫无反应。 洛雨季又急又悔,只得抓住他的衣袖用力扯。一记、两记、三记……愣怔中的齐云灏终于回过神来,缓缓抬起头。 “季儿?”他低喃,用手轻轻撩开她额前的秀,凝望的目光中满是迷惑。忽然,他仿佛触电般地从椅子上跃起,迈开大步朝门边走去。 “云灏,你去哪儿?”洛雨季在他身后惊呼。 齐云灏回过头来,略略地犹豫了一下:“我,我还有些折子没改,去看看就来……”话音未落,他已撩开门帘,匆匆离去。 洛雨季愣在原地,咬住唇思量了片刻,忍不住蹙起了双眉。 这个齐云灏,可以接受她是妖、是鬼,难道,却不能接受她来自遥远的未来,是陌生时空的闯入者这样一个事实吗? 关于她的来历,他追问了很久,她却一直含糊其辞,顾左右而言他。唉,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好端端地怎么就禁不起纠缠,把实情吐露了呢?是方才饮下的那杯梨花白太过炙烈,还是云灏那醉死人的温柔?…… 轻轻地叹了口气,她紧走几步,伸手掀开了门帘。不管怎么样,她不能躲在屋里,一个人惴惴不安地胡思乱想。是黑是白,她总归要找云灏说个清楚。 月华如洗,一点点地照彻花影扶疏的水榭曲廊。脚下,是潺潺不休的泉水,清澈宛转,一路欢唱而去。绣着凤蝶的丝履踏过柔软的草尖,悄悄地,不出一丝声响。 远方,绿柳掩映处,露出石柱凉亭玲珑的翘角。静夜寂寂,齐云灏压低的声音从里面流淌出来,声声地传入了她的耳朵。 “……你返栩宁一趟,将掬月宫中朕的那张御塌找人拆了!” “拆?……”陈如海的声音一抖,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全拆了?!” 齐云灏哼了一声,口气中带着无端的恼怒:“朕的旨意你没听见吗?叫你拆你就拆!” “遵旨……遵旨……”陈如海忙不迭地应着,又苦着脸抬起头来,“陛下,那拆了以后呢?可是要奴才将它一把火烧了?” 齐云灏微愣,蹙着眉想了片刻,摇了摇头道:“烧不得,毕竟是它引她来的……” 陈如海困惑地挠头,不知道皇帝陛下口中的那两个“他”是什么意思。 齐云灏横他一眼,不耐烦地一甩袍袖:“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将榻上拆下的部件用石函封了,找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埋了吧……”他说着,低下头来略一思索,“对了,就埋在云隐寺吧,那个地方隐秘,不会招来注目。” “是,奴才这就去办。”陈如海低应着,转身要走。忽听身后一声急唤。 故人何必频入梦(二) “站住!” 陈如海赶紧回头:“陛下还有什么旨意?” 齐云灏背着手沉吟着,目光落在自己海青万字纹的靴尖上:“此事……需办得隐秘,千万别让皇后知道……” “是……”陈如海又是一愣,却再也不敢多问,匆匆地躬身退下。 齐云灏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挑起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呵呵……”他含笑呢喃着,英俊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光彩,“跑不掉了,这下子真的跑不掉了……” 躲在暗处的洛雨季愣怔着,悄无声息地在身后的青石上坐下。耳边,回响着当日在西湖边的星巴克中,谢宇燃曾说过的一段话。 “……这张床是五年前,在灵隐寺后的莲花峰下被现的。当时它被密封在一只巨大的石函内,并被拆成了零散的部件,是我们的老馆长带着我亲手将它拼装复原的。根据床屏上雕刻的龙凤藻纹及帝后的服饰,一开始我们将它断代为曾在杭州建都的南宋。但是,当使用高科技的仪器进行再测定时,所有仪表显示的年代全都为零……”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轻舒一口气,含笑慨叹不已。时空交叠,缘生缘灭,所有的一切,原来如此微妙而神奇。云灏为了她,偷偷拆了御塌封入石函掩埋。千百年后,另一个时空,宇燃所在的考古队掘并修复了它,将它展示在博物馆内。而她,偏偏又被它吸引,穿越到了遥远的天启,与云灏相遇、相恋…… 看来,冥冥之中,真的有那么一双拨云弄雾的手,悄然左右着她的命运。 前方树影轻晃,月光下,露出齐云灏湛蓝的衣袍一角。 “季儿?!”他惊呼”,在见到她的一瞬间呆若木鸡。 她微笑,轻轻走上前去,将面颊贴上他温热的胸膛:“是我。” 齐云灏慌乱着,情不自禁地用双臂环紧她的腰肢:“你是刚来,还是来了很久?” 她抿起嘴暗笑,额前迅划过无数条黑线:“嗯……刚来……” “是吗?”他抬起她的下颌,眯起眼望入她的眸间,“你没听见什么吗?” “没有,”她侧过头,调皮地一吐舌头,“怎么,背着我有什么秘密吗?” “哪里有?!”他微红了脸,咬牙切齿地俯下脸来,在她唇间重重地吻下,“你这个伶牙俐齿的坏丫头,今晚定不相饶!” 她咯咯轻笑着,把头偏向一边,却不料立即被他捏住下巴将脸转了回来,灼热的唇,带着三分恼羞成怒的惩戒和七分意乱情迷的温柔,在她唇边辗转**着,一点一点地夺走了她的神智,将她全身点燃。她情不自禁地踮起脚尖,用双臂环住他的颈项,热烈地回应着他。 明月无光、溪流无声,天地间的一切悄然褪去,只有眼前的那个人,永远柔情、永远缱绻…… 身后的草丛中,忽然立起一个小小的人儿,红衣红袄,粉团似的娇嫩。她将胖胖的食指塞入小嘴里吮着,下巴上满是亮晶晶的口水。 “呵呵,好七、好七!” 故人何必频入梦(三) 从她身后伸出另一只小手,不耐烦地将她的头按下:“别吵,哥哥不是告诉过你别说话嘛!” 那小女孩很不情愿地摇晃着脑袋:“不嘛,母后七,若儿也要七!” 身后那个孩子气得咬牙:“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洛雨季和齐云灏同时一滞,相对无奈地笑了。携着手,他们走向两个孩子,蹲下身去,一人抱起了一个。 “若儿,”洛雨季用衣袖擦干女儿齐昭若的下巴上的口水,忍不住在她粉嘟嘟的小脸上一吻,“你要吃什么?” 齐昭若傻傻地一笑:“七父皇。” “呵呵呵……”身侧,传来齐云灏父子俩的偷笑。 洛雨季又羞又气,回过头去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笑什么?” 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俊脸同时吐出舌头,笑得益得意。 “乾儿,”洛雨季对儿子板起了脸,“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带着妹妹出来乱跑?一定又是在奶娘的杯子里混了龙眠草汁吧?” 齐昭乾嘿嘿一笑,脸上毫无愧色:“是的。” 齐云灏望着儿子,眼底露出了好奇:“龙眠草?哪儿来的?” “嘻嘻,是表妹梅思茗从舅舅的药房里偷出来给我的。” “齐昭乾!”洛雨季无奈地皱眉。 齐云灏含笑摇头,伸出手臂搂住了爱妻的香肩:“算了,季儿。咱们不是说好了,在泉语山庄的时候,让孩子们抛开宫中的一切礼节,开心畅快,无拘无束吗?” “可是乾儿……” 齐云灏微笑:“每个孩子各不相同。何不用你包容昭儿的心,也包容乾儿?” “昭儿不一样,”洛雨季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晚膳过后,就没见过昭儿,不知他去了哪里?” 齐昭乾撇了撇嘴:“刚才我看见他在后院的竹林里,拿着香朝天叩头呢。” 洛雨季闻言一怔,和齐云灏对换了一个讶异的眼神。齐云灏思索了片刻,轻轻点头道:“对了,今日是他母妃的冥诞。” 洛雨季“哦”了一声,抱紧了怀中的若儿:“走吧,咱们去找他。” 铺满碎石的小径,在月下蜿蜒着,一直通向竹林深处。春风和煦,一阵阵地舞动竹稍,出“沙沙”的轻响。修竹环抱间,有一汪清澈的池塘,月影弄辉,无数点波粼荡漾其间,放眼望去,仿佛月光女神洒下的银色粉末。 池塘边的汉白玉围栏旁,伫立着十二岁的齐昭成。青袍玉带,身材修长,明朗清俊的眉眼间却带着一抹怅然若失的迷茫。 “昭儿。”洛雨季轻唤。 齐昭成回过头,瞥见了悄然立在身后的一大家子人,微微愣了一下,复又笑了:“你们来晚了一步,没看见仙子。” “仙子?”洛雨季望着他双眸中闪烁的喜悦和兴奋,心中暗自吃吃了一惊,“什么仙子?” 杨花散漫人独立 杨花散漫人独立 “是月光仙子,”齐昭成勾起唇,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在月光下闪闪亮,“在我拜祭母后的时候,眼前忽地白光一闪,她就出现在月光里,慢慢走近我,为我抹去泪并告诉我说,宇宙乾坤间,有无数交叠的时空。小^说^无广告的~顶点*小说~网我的母妃从眼下的这个时空中消失了,但却依旧生活在另一个时空。后世的人们,研制出了一种时光机器,可以将人带回过去与未来,也许,我可以借助它,回到母亲生前的时光……” “住口!”一直默不作声的齐云灏乍然变色,忧心忡忡地瞥了一眼洛雨季,急忙吼住了他,“哪里会有这样的事?胡说八道!” “可是,”齐昭成皱眉,“昭儿说的都是实话……” 齐云灏狠狠瞪了他一眼,怒吼道:“朕让你住口,听见了没有?!” 齐昭成愣住了,张开嘴还想争辩什么,却在父亲愠怒的目光中委委屈屈地垂下了头。 洛雨季咬住唇,拼命憋下了胸中翻腾的一抹笑:可怜的昭儿,如何会知道他所说的一切,恰好触动了他父亲心中的痛处,犯了他的大忌?…… 轻轻回眸朝丈夫摇摇头,她伸过手臂,搂住了齐昭成的肩头:“昭儿,告诉母后,那位月光仙子,生得如何,怎样打扮?” 齐昭成眸中光华一闪,犹带稚嫩的脸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羞涩:“她……她很美,头上满是细细的小鬈,泛着奇怪的金棕色,身上的衣服也好古怪,反正儿臣从未见过……” “呵呵呵,”洛雨季笑了,“看来昭儿的确遇到了‘仙子’。” “是吗?”齐昭成受到了鼓舞,兴奋不已,“她临走时告诉我,以后有可能还会来这里找我……” “不许再说这样的混话,永远不许!”齐云灏挥手打断他,回头望着洛雨季,目光中满是焦躁,“明日一早,咱们就回宫去。再也不来了!” “父皇!”三个孩子同时出不甘的哀告。 齐云灏不理会他们,一手抱着齐昭乾,一手拽着妻子回身就走。 “母后……”齐昭成牵住洛雨季的衣摆,仰起的脸上满是央求。 “等一下,云灏。”洛雨季将手附在齐云灏的手背上,对着他展颜一笑,“我要和昭儿说几句话。” 她的笑容璀璨,仿佛盛开在月光下的冰晶莲花,熄灭了翻腾在他心间不安的火焰。他痴痴地凝望她,有些不舍地松开了攥紧她指尖的手。 洛雨季蹲下身,将唇凑近齐昭成的耳畔:“先回宫去吧,等你父皇的心结去了,母后一定能劝他带咱们重回泉语山庄。” 轻轻的一句话,点亮了齐昭成的双眼。他回头看了一眼父亲,含笑不住地点头。 “好吧,”洛雨季直起身子,宠爱地用手揉了揉他乌黑的头:“天不早了,你带着弟弟妹妹们回房歇息去吧,母后还有话要同你父皇讲。” 齐昭成乖巧地应着,从洛雨季手中接过齐昭若抱在怀里,另一手牵住了齐昭乾:“走吧,跟大哥回去。” “不行!”齐昭乾摇头抗议,“我还不想睡!” “不行!”齐昭若也学着他把头摇成了小拨浪鼓,“哥哥不脆,若儿也不脆……” 杨花散漫人独立(二) 稚嫩悦耳的童音,仿佛清脆的鸟鸣,渐渐消失在竹林深处的石径间。夜色渐浓,墨染般的竹梢间,透出了闪烁的星辉。轻风拂来,吹起了洛雨季天青色的薄绢衣摆,轻盈的丝带飘起,在腰侧翩飞款款。 一件宽大的袍子,带着熟悉的气息和暖意,罩上了她的肩头。耳边,飘过一声温柔的轻叹:“夜凉了,别沾了夜露。” 微微闭上眼,她将头靠过去,停歇在他宽阔的肩头。 “云灏……” “嗯?”他低低应着,用双臂将她紧紧搂入胸膛。 “放心吧。”她回眸,对着他微笑。 他眯起眼回望着她,心中有万千话语,却生生地梗在了喉间。 耳边,传来洛雨季微风般的一笑:“……知道吗,在我回去的那段日子里,你就像一颗钉子,深深地扎入我的心间,让我失去理智、让我思念成狂。每天每夜,我心里只有一个盼望:回到天启,回到你的身边!……几经周折、费尽心机,我才终于找到了回来的路,这一次回来了,就再也不会走了……”她说着,握紧他的手轻轻摇晃,“听到了吗,云灏?你的季儿不走了,永远陪着你,陪着孩子们……” “季儿……”齐云灏低唤,幸福与感动仿佛潮水般从心间涌起,澎湃泛滥,霎时间遍布了全身。抬起手,他将她的指尖凑在唇边深吻着,眼眶抑制不住地泛起潮润。 “听见了,我听见了……季儿,我爱你……”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在黝黑的石径上。侍琴提着一盏细纱宫灯缓缓地走着,一边走,一边向四下里张望。 听皇长子殿下说,陛下和皇后娘娘就在竹林里,她一路寻找着过来,几乎就要穿过整个竹林了,怎么还没见到他们的身影? 一片浮云飘过,仿佛撩开了轻纱,露出了月的皎洁。月光轻灵,若牛乳般地轻泻而下,为静谧的竹林罩上了一层淡淡的辉煌。玉石围栏下,清澈的池水粼粼闪烁,映出了两个相偎的身影。如此相爱、如此相衬的一对碧人,仿佛两颗环抱的相思树,根须深挽、枝叶交缠,天长地久地相伴伫立,永不分离…… 低下头,侍琴用衣袖悄悄拭去眼角欣慰的泪花----真好!感谢天,终于在千回百转之后,赐给小姐完满的幸福。 “嘎吱----”绣鞋下的”枯枝出一声轻响,在静夜里分外清晰可辨。侍琴的心急促地跳着,涨红了面颊不知该躲还是该逃。 “是谁?”来不及了,那一边的皇帝和皇后已然回过头来,朝她的方向张望。 侍琴深吸一口气,只得从竹丛后面走出来,无比尴尬地跪在地上。 “陛下恕罪,娘娘恕罪。” 看见是她,洛雨季苦笑着摇了摇头----短短一个时辰之内,她与云灏的缱绻缠绵数次被打断,身为帝后,身为三个孩子的父母,是不是就意味着失去了**?呵呵……. 齐云灏板着脸,神色中带着无尽的懊恼:“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定要这时候找来?” 侍琴羞红了脸,嚅喏了半晌,方才抬起头道:“前些日子陛下和娘娘派去花剌的邱根回来了。陛下不是吩咐过,一待邱公公回来,不管多晚都要立即禀报?” 杨花散漫人独立(三) “哦?”齐云灏与洛雨季对望一眼,眼底俱是带上了几分欣喜。 洛雨季走上几步,亲手扶起了侍琴:“邱根在哪里?快宣他来面见陛下。” “是。”侍琴行了个万福,顺着竹林匆匆而去。不一会儿,便引了邱根过来,跪在了齐云灏的面前。 “奴才给万岁爷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 “起来吧,”齐云灏急急地一挥手,“快告诉朕,此去花剌,可见到了澄亲王?” 邱根从地上爬起来,笑着扬起头道:“见着了,奴才将皇后娘娘托付的仙雀银针新茶呈给了王爷,王爷欣欣然品尝了,还夸奖说甘美醇香,令人顿生莼鲈之思呢。” “是吗?”洛雨季含笑垂下眼帘,“不知澄亲王他……可安健如故?” 邱根道:“在奴才看来,王爷他没什么变化,只是黑了、瘦了,不过精神倒是还好。” 齐云灏点点头,又盯住邱根问道:“朕让你捎去家书一封,劝他回京暂住些日子,不知他读了之后如何回话?” 邱根垂道:“奴才将书信一并呈上了,澄亲王看了之后只是一笑,说是多承陛下美意,只是边关事繁,须臾离身不得……哦,对了,奴才临走前,澄亲王还手书了一封回函,托奴才带回给陛下和娘娘。” “哦?”齐云灏剑眉一挑,忙伸出手来,“快拿来给朕和皇后瞧瞧。” “是。”邱根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托在头顶。 齐云灏接过信,正要拆开,指尖忽地一顿,回过头来,把信递到了洛雨季的手中。 “还是你先看吧。”他淡淡地微笑,望着略带讶异的妻子。 洛雨季不说什么,默默地从他手中接过书信,撕开信封,从里面抽出雪白的信笺。 那上面,是齐天驰用飘逸潇洒的字迹写下的一阕词: “一杯绿碧,忆当年底事,消逝如烟。故人何必频入梦,零落空惹凄迷?转眼春深,芳菲落尽,残红乱入泥。香茗品过,几许甘甜苦涩? 携壶堤旁柳下,望天河共远,旖旎东去。杨花散漫人独立,袖得满袍风雨。休道痴狂,少年心意,已匆匆收起。半世对茶,再无欣喜悲凉!” 垂下眼帘,洛雨季轻舒一口气----杨花散漫人独立……看来,他又去过了逍遥源。 “他说了什么?”身侧,传来齐云灏的低问。 洛雨季不语,将手中的信笺递到了他的手上。齐云灏展开读了,同样陷入了沉默。 良久,洛雨季回过头,向他展开了一抹笑:“好潇洒的词,看来,他是真的放下了……” 齐云灏微微沉吟了一下,颔道:“应该是吧?” 洛雨季的双眸清亮,脸上浮起了欣慰的笑容。 “走吧,云灏。”携起他的手,她的脚步轻盈而松快。 齐云灏收起信笺,悄悄收入自己的怀间。夜风拂面,将他口中那一丝叹息轻轻带走,散落在潺湲的泉语声中。 天驰…… 天真的季儿只看见了你强作的潇洒,她怎么知道,那淡泊与洒脱之后的,是永难消磨的痴情与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