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蚀》 楔子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万物复苏之时,皇家春猎之行盛始。 今载春猎之处,选在位于距京都元兴城五十里的棋盘山的皇家猎园。该园依踞地形地势自然成貌,树林参天,山石丛立,中间可供猎取的野物不胜繁多,每一回都能使出猎君臣收获颇丰,尽兴而归。 天子出,百官随,一干皇亲近支也得以携眷共享皇家尊贵,良亲王柳远州一家亦在其内。依照天历朝规例,如此皇家盛典,有资格随夫同行者仅能为正室夫人。而良亲王侧妃东方氏乃太后懿旨亲封的平阳郡主,每每都能躬逢其盛。这般的殊荣,也不知招得了多少或羡或妒的目光。 但,不是今天,不是今时。 “皇上,月儿她年幼才疏,不堪如此重任,请皇上收回成命……” 猎园内,望天崖畔,有一处少见的平坦开阔地段,为天子皇帐驻扎之地。原本,此下为一日猎后烹肉饮酒时刻,该是君臣同欢,歌舞娱兴。而今儿个,乐未起,舞未兴,天子目眙突然跪落案前旧话重提的贵妇,龙颜沉凛,雷霆之怒蓄势待。 “良亲王侧妃,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出列跪地的贵妇,正是良亲王侧妃东方凡心,她先以额三叩坚实地面,娇嫩的额心当即涔出血丝,而后半抬螓,道:“皇上,臣妾明白。” “你明白,却还敢作此行为,是欺着良亲王功高位重,朕不敢把你如何么?” “臣妾不敢。”东方凡心恭,“臣妾只是在尽一个母亲的责任。” “母亲的责任?难道和婚会辱没了你的女儿么?她是亲王之女,嫁为邻国南院大王的侧妃,可谓门当户对,不管是为国,还是为己,俱是得其所在。你所以会不甘,无非是因为一个‘侧’字,你己为侧妃,便不允女为侧妃,是也不是?” “……是。”妇人容色苍白如雪,“臣妾为人侧妃,深知个中卑微艰苦,不忍让爱女再步后尘,臣妾宁愿她嫁一平常人家,彼此扶持,相濡以沫……” “朕先前已明言告你,天子出言尚且无戏,遑论御笔成旨?且事关两国邦交,又岂是你一人一家的儿女情长所能并论的?你身为皇族中人,见识与心胸狭隘至此,不觉惭愧么?” “皇上,臣妾只是一介妇人,一个母亲。您不看臣妾的面,可否看在臣妾亡父为天历皇朝呕心沥血奉献一生的份上,准了臣妾此求?” “好大的胆子!”怒意昭然于元熙帝龙颜,“敢情你在诸人众目之下违朕明言禁提之事,是为了挟功以报么?朕若不是看在东方相爷的份上,又岂会容你至斯?良亲王何在?” 随侍护卫忙道:“禀皇上,良亲王爷负责此次出猎卫戍,带两位小王爷巡视四遭去了。” “传他回来,把他的妻子拉回家中好生管教!” “是。” 元熙帝利目豁逼跪地妇人,“良亲王侧妃,你还不肯退下么?” 至此,东方凡心耗尽最后一丝希望,眸际空无一物。在春猎之日,搅了天子高盎兴致,众目之下跪求圣意,已是不再给自己留有退路。那最后一步,须走了。虽未必换得爱女自由,该能挣来一丝容缓机会,月儿恁般的聪明,会晓得如何把握。 “良亲王不在,良亲王府的人哪去了?还不扶你们的主子退下!”天子容颜盛恚,出口冷厉,“良亲王侧妃,你且记住,皇后因凤体欠安未能伴行此次出猎,回京之后,你休得再拿此事惊扰皇后!若再有违,朕定治良亲王一个教妻不严的罪过!” “臣妾不会再惊扰皇后。”在丫鬟搀扶下,她蹒跚而起,回身撤步。 元熙帝见她面上灰哀之色,龙心微触,龙颜稍缓道:“朕会以公主之仪送月儿出嫁,羲国亦诺必给月儿以正妃规格相待。” 东方凡心似未听闻,无声无语,步履虚浮,跌踬退下。 这般,又是至极的无礼。天子忍敛下怒意,不再关注其人,淡扫群臣,“春猎乃天历皇朝君臣同欢之日,莫因方才变故失了兴致,诸卿落座畅饮罢。” “谢皇……” “皇上,请您施以圣恩,放过月儿。” 群臣谢恩之声方扬,女人求声再起,明明该虚弱无力的,此当儿却硬生生截入进来,传达至天子圣听,登时,龙声咆起,“良亲王侧妃,你是想朕赐你死么?” “当年,吾父一亡,皇上为笼络良亲王之心,逼我嫁其为妾。今日,皇上为了你的天下,又逼我女儿嫁人为妾。皇上,您对得起吾父,对得起东方家。” “你……”元熙帝目如厉电,攫向那胆大包天的妇人,但,后者所处位置令他暗吸口气,“东方氏,你……” 东方凡心纤薄如风中弱花般的身影,伫于崖边,摇摇欲坠。 “凡心,你这是在做什么?”良亲王柳远州奉命赶到,一眼正见妻子情形,面容骇变。“还不快过来!” 东方凡心目未见,耳未闻,兀自一笑,“皇上,东方凡心最后一次求您,请善待我的儿女。” 言讫,纤足前递,弱影飘落。 “凡心!”柳远州奋力前跃,只来及得撕下妻子一角衣衫…… 隐 一 天历朝元熙五年春,良亲王侧妃东方氏病殁。 按天历朝皇家典例,亲王侧妃死,只需登记皇家内册,不必大行祭仪,不必举国布,三日入殓,安入亲王陵园即可。但良亲王侧妃却受天恩浩荡,所有典仪排扬,都按正妃规格。就连当今太后,也到灵前上了一炷清香以寄哀思。侧妃亲生的一子一女则受破格封诰,男为郡王,女为公主。 庙堂间无不啧叹,这位侧妃之殁,可谓享足风光,受尽尊荣,死而无憾。 死,而无憾么? 这话,只有死者最有资格置以是否,而死者,永不可能。人死,万事皆空。如何破格的重仪,如何恩赐的尊贵,皆挽不回已逝的香魂,挽不回那条三十一岁的生命。诸多奢华,无非为给生者以安慰。 但,也能成生者心头硬刺。如良亲王正妃苏氏,如正妃的一对子女,跪在谢恩的人群中时,心头着实无法如面皮上所涌现的那般虔诚。 “良亲王,圣上尚有口谕,逝者已矣,请您节哀珍重。兆郡王,吾皇口谕,持谦舞勺之年便获封郡王之爵,当奋图强,莫负朕之期重。”前来宣旨太监总管章喜将圣旨宣读完毕,又向良亲王柳远州及新科郡王柳持谦转达天子口谕,目光徐徐自王府诸人面上划过,稀疏的眉峰忽然起皱,“请问,怎不见万乐公主?” 万乐公主,侧妃之女,良亲王府二千金柳夕月,原因庶生一直未获郡主封诰,不想今日一跃而上,高出了正妃之女一阶。 良亲王柳远州道:“月儿在为母守灵。” “公主孝心固然可嘉,但老奴来传的是圣上旨意,按礼,公主都该跪谢皇恩罢?” “章公公说得是。”十二岁的兆郡王柳持谦道,“我这就去叫二姐。” 章喜颔了颔,愿意小作通融。 但足足两刻钟后,年少的兆郡王独现形影,尚有三分稚气的脸上的怒意,直到进了门方竭力隐去,“章公公,万乐公主为家母守灵,暂不能来领谢皇恩。” “这……这么说,万乐公主是不能出来谢恩了?老奴可要如实向圣上禀报?” “章公公。”王妃苏氏叹息道,“先前太后来,月儿都未起身迎接,这孩子近来就是如此古怪,您就请皇上多担待罢。” 良亲王沉颜,道:“章公公,念在她此时正经丧母之痛,当真要请太后、皇上多担待了。待侧妃入土为安,本王会携万乐向皇上请罪。” 良亲王秉管京都卫戍,位高权重,向得皇帝倚重,章喜也不敢过多挑理,点头道:“人死不能复生,为让逝者走得安心,还请公主殿下多多保重玉体要紧。” ~~~~~~~~~~~~~~~~~~~~~~~~~~~~~~~~~ 人死不能复生。 就是这句话,让痛失至亲的逝者在伤恸之外,更添无助。 苍白的烛火之下,柳夕月跪在母亲灵前,一张脸,几与身上的孝衣融成一色,除了一双漆黑如无底暗夜的眼睛,周身上下,全部陷在那绝望的缟素里。 声嘶到哑,泪流到无,十三岁的少女,静默如一座石像,全身全心惟一的关注和在意,是那道灵牌。 爱妻凡心之位。 母亲一世背着“妾”位,死后,得一“妻”名……有趣,真是有趣。 “郡……公主,奴婢熬了粥,您多少吃一口。” 贴身丫环香儿的话,她听若罔闻,眼前,只浮现着与母亲相处的每时每刻。 那日,她因病况未愈未能同行,母亲将去之前,执她手儿细声呵慰,而后优雅转身……那个转身,竟是母女间的天人永隔! 母亲这位前宰相之女,太后懿旨亲封的平阳郡主,满腹才情,一身傲骨,被人强逼为妾,有多少不甘,多少怨苦,只有她这个女儿看得清楚。 但是,母亲已经认命了,已经愿意接受这个人生,只求母女有一方相依为命的陋隅……为何,竟连这些,上苍也要残酷夺去? 不,夺去这些的,不是上苍,是…… “月儿。”一身淡色袍衫的柳远州踱步迈入,注视仅仅两日就瘦如弱柳的女儿,“丫头说,这两天你滴米未进……” “别吵。”苍白的唇瓣间,掀出这以冰浸过的两字。 来自女儿身上那拒斥千里的气息,微白了良亲王的脸,“你……很恨为父?” “所有逼死娘的人,我都恨。” “失去你娘,我是最痛苦的那个……” 柳夕月唇掀讥讽,“请勿污了娘的耳朵。” “月儿!”柳远州养尊处优,呼风唤雨,皇上也不会对他使用这等嫌恶口气,怒道,“不要太放肆!这一回,为父念在你正受丧母之痛可不计较,再有下一回……” “让我去陪娘么?”由来最畏惧父亲的威严,最渴望父亲的关顾的柳夕月,此时此际再无可惧可盼。“再有下一回,你就让我去陪娘么?” “你……”柳远州迎着女儿那双暗不见底的瞳眸,心头陡生冷意,“月儿,你竟有这样的念头,你这样,如何对得起你娘?她如此疼你……” “我当然知道娘疼我。”柳夕月凝望那道灵位,“娘为了我,跳下万丈悬崖,我为了娘,不会轻贱这条性命。但如果他人予夺,我又有如何躲避得过?” “……你娘为了你……你娘她……”刻意压抑的丧妻之痛忽涌胸际,柳远州一手扶案,稳住虚晃身躯,一手掩上酸热眼眶,“我不知道,她竟然如此在乎‘侧妃’的‘侧’之名,她竟如此在乎……这些年,我掏心掏肺的待她,抵不过一个正室的名分……” 柳夕月无声冷笑,捏起一串香儿精心裁出的纸元宝送进火盆。 “月儿,你娘和你最贴心,她有没有说过,她究竟……”柳远州凝视着灵牌之上,由他亲手镌出的“爱妻凡心”,“她究竟还有没有一点……爱为父?” 柳夕月幽夜般的眸直直仰起,望着良亲王清减了不少的俊脸,在两道希翼的期盼中,她默然良久。她知道,若她为了弟弟和自己的前程考虑,就该点头,就该说“有”,这是娘乐意她给出的答案。但是,她不想在娘的灵堂上制造谎言,她想为娘保持最后的真挚。 “没有。”看着父亲乍然灰败的脸,乍然沉黯的眼,她突生快意,为此,她再次重申,“从你罔顾娘的意愿强娶娘进门作妾那时始,娘对你的心,就死了。” 隐 二 天历朝自建朝,至今已过百年。因历代皇帝喜吟风弄月,以致能得圣宠者多为风雅之士,久而久之,由朝堂到民间,举国渐形重文轻武之风。若常在太平盛世,四海升平,倒也无可厚非。但,五十年前,北方一支游牧民族渐形强大,立国为“羲”,国姓为“楚”,与天历朝并立于世,南北对峙已久。及至如今,随羲国日渐强盛,成天历朝执政者心头大患,每每思之,夜不能寐。 “皇上,如此当下,你不能再去逼月丫头了。” 午时初过,初春的阳光打过天历皇朝皇家宫殿万阙城重重的楼阁飞檐,被割裂成无数光影,穿逾天子寝宫泰阳殿的轩窗,投放到窗前人脸上。言者,花容月貌,端庄高贵,拖一袭朱红滚黑的凤袍,乃当今国母文瑾皇后是也。 凭窗而立者,年届三旬,白面微须,正是当今元熙帝柳仲羿。听过皇后献言,他目光微沉,“朕已经给了她足够的尊荣。” “皇上……” “与羲国和婚,事关吾朝边疆安危,是何等荣耀之事?良亲王侧妃挟命胁朕,属大不敬,更属不忠。朕不惜开罪良亲王正妃苏氏一族,以隆恩荫及其子其女,给足了良亲王侧妃的面子,柳夕月身为皇族中女,若还聪明,就该明白如何做方是最好。” “可是,那个丫头烈性,万一她也……届时,该如何收场?” 柳仲羿眼内利芒一闪:“当真如此,就算她母女命薄了!” “皇上……” “朕意已决,皇后勿再多言。” 君意难改,文瑾皇后花容微黯。 “皇上,良亲王觐见。”内侍来禀。 “宣。”柳仲羿冷笑道,“良亲王来必亦是为了其女婚事,朕且看他又是如何口声。” ~~~~~~~~~~~~~~~~~~~~~~~~~~~~~~~ “月儿,皇上隆恩,念你正受丧母之痛,已修书羲国北院大王延迟婚期,准你为母守孝三年,待三年孝期满……” 下面的话,良亲王未语,但意已明了。母亲的一命,只为她挣得三年自由,三年后,她仍要嫁人,仍要做他人的侧妃。母亲入土不足一月,尸骨未寒,这些人,就要逼死她么? 聆了良亲王的话后,她回到与母亲共居了十三年的小院,一个时辰过去了,静坐如一尊玉刻雕像。 “公主,午膳您还没有动?”香儿推门,扫见桌上还以一个时辰前端来时的模样列着的午膳,小脸顿时苦皱。 “你吩咐厨间给做一碗粥罢,这些东西太油腻,我吃不动。” “是,是!”自从王妃入土,主子便镇日孤坐,少进水米,此时主动开口索食,香儿自是喜出望外,扭头快走间,却一头撞城恰好步进来的兆郡王柳持谦身上,惶恐跪倒,“郡王饶命,奴婢该死!” 柳持谦淡道:“公主要吃粥,还不快点去准备。” “奴婢立马就去!” 小丫鬟脚步跑远,柳持谦将门关拢,凝视对他的到来无响无声的姐姐,他同父同母的胞姐,“我听父王说了,皇上并没有取消你的婚事。” 柳夕月一双幽夜般的眸举起,朝他视来。 柳持谦心上微拧,沉着少年的声嗓道:“那日,在娘的灵堂上,你说我必定庆幸娘以性命为我换来了一个光明前程,那样的话,我仍不能原谅。” 柳夕月苍白的唇角稍稍掀起,如讥如讽。 “你信也不好,不信也罢,娘和你,我始终当成最亲的亲人。”这一回来,早把姐姐的冷淡算计在内,柳持谦让自己视而不见,“娘走了,不是只有你一个人难过。不能因为你怨父王,怨我,就把我们的痛苦全部抹煞。” 她仍是不语。室内的寂静,衬得窗外风过芭蕉声愈惊响。 “父王和我,都是男人,对男人来说,有远比儿女情长更重要的事需做,纵是有苦有泪,也无法如你一般尽情释泻。” 十二岁。柳夕月盯着这个眉宇间残存稚气的少年,他仅有十二岁。除了皇室,还有什么地方能把一个二十岁的少年教养得如此理智到近乎于冷酷? “娘走了,在这座府邸里,我成了你最亲的人,你有什么事,我会替你做,也不会让人欺负你。但是……”柳持谦立定在姐姐面前,目光内,已有其父的威严,“你不能做傻事。” 稍作停顿,料定今日已断不能从她口中听得一字了,“娘因何而殁,你最是清楚不过。若你不能保重自身,你唯一对不住的人,是娘。你任何伤害自身的行为,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给人看尽笑话而已。你不是不知道,仅这府内,就有多少双盼你出事的眼睛罢?” “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自说自话了半晌,无人回应,再好的修养也要告罄,柳持谦自认仁至义尽,辞别。 他身后,柳夕月一笑。那笑,自唇角向外展开,如静湖上的圈圈涟漪,但,达不到眼底。 对男人来说,比儿女情长重要得多的,是什么呢?是需要拿她来稳固来换取的那些东西么?权势?江山?对君王对宗室的赤胆忠心? 别人夺去了她最珍视的,令她痛断肝肠。 别人失去他们最珍视的时,是否亦会如此? “公主,粥来了,您趁热吃……”兴冲冲的香儿,抬头瞅见主子神色,顿时又愁,“您不会又不吃了罢?” “吃。”柳夕月探出素白掌心,“为何不吃?吃饱了,才有力气。” 在香儿欢喜的目光中,她吃下一碗粥。尽管多日空虚的胃肠翻搅排斥着这碗外物,她仍不允许自己呕出。柳持谦的话不无道理,这府里,有多少眼睛盼她随母妃而去?她,不能死。 门外,又起脚声人声:“万乐公主,皇后娘娘传来懿旨,派来车辇,接您进宫陪伴鸾驾。万公公正在前厅侯着。” “知会万公公,本宫稍事梳洗,随后就到。” 母亲已为她挣得了三年自由,兹今后,再没有人会像母亲一般把她护在身后。兹今后,每行一步,即是一战,每一战,她能够依恃的,只有自己。 娘,月儿会听您的话,好生活着。您在天之灵不必为守候月儿踟蹰不去。这一世,您已为月儿做尽了该做的,快去喝一碗孟婆汤,忘却今世所有羞辱,重新活过罢。 隐 三 “月丫头,你看你,这才几天,就瘦成这个模样,你呀……”文瑾皇后握着那只瘦已见骨的伶仃瘦腕,满目怜惜,“你如此让人心疼,你母妃如何能安心往生?” “月儿知错了。” “傻孩子。”这个孩子,以前就不是一个活络热闹的性子,经此一事,怕是更难见上一回笑颜了,可是,这是一个才十三岁的孩子啊。“月丫头,本宫晓得你心中有万般的委屈,但谁让我们是皇家的人呢?生在皇家,看起来光鲜,但有些委屈我们却不得不受。” “月儿明白了。” “那桩婚约……”文瑾皇后面带愧色,“本宫也会设法力劝皇上收回成命,只是,你莫因它不能开怀。还有三年的时间呢,这三年里,可以生好多事,说不定会有什么机缘,是不是?” “月儿知道了。” “从今以后,你就住在本宫这里。今年秋天,本宫要到万华山元和寺为太后和百姓祈福,你也跟着,权当散散心,可好?” “月儿听皇后的。” “唉……”皇后又叹息了。 良亲王侧妃的父亲,即前任宰相,对皇后之父曾有知遇之恩。她虽无法劝皇上取消联姻,总能替已逝的人照顾好这个最让侧妃放心不下的孩子。 “一会儿锦绣坊的人来量裁夏衣,给你也做上几身,虽说你在重孝期内不宜穿鲜艳衣裳,但总可以做几套素淡雅致的,也换换心境是不是?” “是。” 万华山元和寺,离京城二百余里,往北走百里即是大片沙漠,向西行五十里是山峦起伏的江行山区,向东……一时记不起了,回头须翻一眼地理志。 柳夕月在这时还以为,自己能够以一颗还算平和的心离开天历皇族,照母亲的叮嘱,让自己去过平静安宁的生活。 她以为可以如此的。 -------------------------------------------- 四个月后。 万华山有“天下第一山”美誉,峻伟拔俗,灵秀多姿,山有四绝,奇松、怪石、云海、温泉是也。山上的元和寺为百年名刹,占地广褒,建筑伟美。寺中历届住持皆为佛法渊深的高僧,常为王侯将相的座上宾。而现任住侍寥远法师,尤是名动四海,是以也使元和寺成为皇家祈福必驻之地。 文瑾后为元熙帝原配,从皇子之妃到太子之妃,再到今日的一国之母,俱以贤德仁慈服众。至元和寺为苍生祈福,三年一行,行之不辍。 “月丫头,出来看看山水,心境是不是豁然开阔了许多?” 做过早课,文瑾后挽着柳夕月在寺院后山漫步。触目之处,山石奇绝,松涛滚滚,世俗之事仿佛刹那远去,使和久未绽笑的柳夕月也面现了几分悦意。 “的确开阔了。”她极目远望,向一个没有终点的远方,“人说‘不到万华山,不知世有山’,委实不是夸张。” “是呢,万华山乃我天朝第一奇山,集合了天地间所有的钟毓灵秀,在它面前,群山称臣,众山皆小。” 柳夕月展开双臂,美眸轻阖,任穿过高山峻石的风擦过自己脸面,道:“在造物神奇面前,世间一切都会变得渺小。” “施主好智慧。”声若洪钟,音若江流,寺中住持徐徐而近。 “寥远法师。”文瑾后双手合十,致礼高僧。 “女菩萨有礼。”寥远亦以双手合十回之。在寺门外,僧见帝王行礼,是拜今生佛。在寺门内,佛为尊,诸生平等。“这位小施主年幼至此,却得开悟至此,慧根深种,实与吾佛有缘。” 文瑾后一笑,“她小小年纪,也不知从哪里书上拈来的三言五语,得法师如此谬赏,本宫先替这小女娃惭愧了。” 在皇后所想,夕月生性本就清淡,丧母之后更是镇日少语,不喜接近人群。她只望时日推移,女娃儿终能活泼快乐起来,嫁一个如意夫婿,有一个幸福人生,方能告慰誓者。与佛有缘,暗喻遁入空门之意颇深,她极不乐闻。 “女菩萨此言差矣。佛缘深浅,不在年岁,而在人心。小施主仅方才一言,顶得上这世间万千成*人的千言万语。” 柳夕月并未因高僧的到来改变自身姿态,双臂微张,细雅如瓷的面颜映着那轮初升的朝日,闭目感受自然江山的浩荡豪迈气流。 “法师您看,她也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性情和以往随我来的那些任性娃儿没甚两样,都是些被宠坏了的花骨朵,还请法师勿怪。” 寥远法师浅哂,深邃双目凝注那少女面上,沉吟不再语。 ---------------------------------------------------- “小施主,可请留步?” 月上中天,长夜无眠。柳夕月踏出寺中客房,信步随意,在古刹间徜徉,耳闻松涛呜咽,身沐月华如银,恍惚间,仿佛忘记今夕何夕,身在何处,又欲作何去。正当此时,听得了那打破心头虚幻的一声,当即如梦初醒,回头,问:“法师是特地在此等小女么?” 寥远法师微哂,“何以见得是特地,而非偶遇?” “若初时是偶遇,在法师叫住小女后,便是特地了罢。” “小施主好聪慧。”月华笼罩之下,此女面貌中更透异气。“小施主小小年纪,心定如山,神稳如磐,深得我佛要旨,不如早日与我佛结缘,也好早早创下大成就。” “与佛结缘?” “距万华山一百里的太晔山,山上有庵名‘清德’,乃佛光普照之地。小施主与佛结缘,除却烦恼之丝,断却尘世孽债,清德庵内必能得好修行。” “法师在劝小女出家?”她不惊不怒,仅恐错领禅意。 “小施主眉蕴大智,心藏大慧,必定能深领佛法,成就一代比丘尼。” “小女心中无佛。” “面佛而心中无佛,皆因心未静,小施主只须张开心眼,见得我佛真容,即能皈依,兹此脱离苦海,靠得慈悲岸。” “心中无佛者,纵与佛面面相对,也不识佛之真容。” “小施主……” “皈依佛门,须六根清净,心至意诚,法师何必力劝无心向佛的小女?” “小施主胸藏万甲兵,心怀千道壑,再走下去,只怕红尘万丈,步步血光。” “原来法师的劝,是规劝,是在不能道破的天机里,看见了小女未来?”柳夕月浅哂,“小女乃凡人,难料未来。但小女想,若那个不可预知的未来是小女命定之数,谁能逃得开呢?佛法无边,不也讲究万事随缘?” “贫僧已看见不尽生灵因小施主而涂炭,无数杀孽因小施主而造就,而小施主亦因之深陷苦海,溺足难返。” “生灵涂炭,杀孽无数?是小女么?”她黛眉微挑,“经说业有三报,一曰现报,二曰生报,三曰死报。若小女当真会有恁多罪孽,诸多报业并不因小女心不向佛便不会来临,不是么?” 寥远苦叹一声,只得阖掌高念:“阿弥陀佛。” 柳夕月覆微礼,“法师这一声佛号,不管是为苍生念,还是为小女念,小女也陪念一声。至少在念这一声时,小女心中有佛。阿弥陀佛。” 隐 四 时日再推一月,已是秋寒浓重时分。 离开万华山的前夕,霜华降临,千顷松林尽披玉衫,万里山川悉镶银顶,景象之壮观,除却丹青妙手,难绘一二。 但美景,也能成双刃剑。 下山途中,文瑾后为赏景致,螓探出鸾辇,遭冷霜过后的秋风拂额,致使病邪入体,入夜便起了寒恙。随行御医开了药,在驿站停留休养了三日后,凤体有所好转,方再度启程。近二百里路的颠簸,回达宫廷,文瑾后与元熙帝小别胜新婚,一夜缱绻。隔日午后,各宫嫔妃前来请安,文瑾后与诸人饮茶笑语之时,眩晕袭来,兹此,一病不起。 柳夕月侍于凤榻之前,值夜守寝,奉汤捧药,衣不解带,目不敢阖。而皇后之恙,寒症引了旧疾,几番好坏反复,日趋恶化沉重,直至群医束手无策。元熙帝龙颜大怒,接连斩杀太医逾十人,甚至将怒迁至朝堂,三日里摘了几个当朝大员的乌纱。 这一日午后,文瑾后精神微好,元熙帝闻讯立时赶来。夫妻两人偎在床头,执手叙话。 “皇上,臣妾现跟前的太医换得频繁了些……” 元熙帝细细捋着皇后的每根纤指,淡道:“看不好你的病,当然要换。” “您……杀了他们是不是?”夫妻十余载,有谁比她更了解自己这位帝王夫君? “是他们自知无能,引咎自决。” 皇后无奈低吁,“答应臣妾,别再徒造杀孽了,好么?” “皇后一旦病愈,朕即会开恩,大赦天下。” “臣妾也想早日康复,臣妾想与皇上白头到老……”但天不留人,奈何?皇上,究竟要让臣妾如何为您操心? “对,白头到老,就是白头到老!帝岂能无后,朕又怎能没有媛儿?” “媛儿……”文瑾后眸光泛现迷濛,少女般的红晕淡染两颊,“皇上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叫这样叫过臣妾了,臣妾也几乎忘了自己还有这样一个好听的闺名……” “媛儿。”元熙帝冷硬了多年的眼角泄出两丝脉脉温情,“你如果喜欢,朕会常常这样叫,你想听,必须快点好起来。” 十几年夫妻,共经风雨,携手站在了这世上至高处之后,心和情,被政事、国事、宫内事、天下事分割殆尽,渐渐地,两人似乎都淡忘了除了帝与后,他们还曾是一对恩爱夫妻,还曾拥有过诗词唱和、描眉簪花的美好时光。媛儿……俊朗的少年,总爱蹭在俏丽少女的云鬓边,故意把声放得低哑,叫红了少女粉靥…… 那些淡忘了的,是他们之间最珍贵的,亦是永不能再得的……永不能再得啊。皇后闭眸,细细调息,“皇上,臣妾的病不管是好是坏,放过诸太医好不好?” “你好了,朕便会放。” “皇上……” 元熙帝臂力微紧,“待你好了,朕会带你到行宫住一段时日,不问政事,不理朝务,只有我们两个,在行宫里看雪,烤火,读书,说话。” 从他话语里走出的风景,那般令人神往,文瑾后仿佛已身历其境般,笑得愉快而满足,“真好,真好,真想过那样的日子,哪怕只有一日一时就好……” “不会只有一时一日,只要你身子好转,我们会有不尽那样的日子共度。” “臣妾会努力……皇上,您放过诸太医罢,还有,月丫头,月儿那个孩子……” “皇后累了,睡一下,朕在这里陪你。” 君命难违,文瑾后叹一口气,带着憾意,带着不舍,在又是皇帝又是丈夫的男人怀里阖上了美眸。这一次阖上,再没有睁开。 是夜,皇后在睡梦中辞世,芳华二十有九。 那个与皇帝相偎蜜语的午后,只是一场回光返照。 ------------------------------------------------ 天历朝例,后薨,宫内停棺五日。 兹小殓至大殓,浴仪、上衣、含口、塞棺,柳夕月俱参与其内,直到将皇后送入那道涂了四十八道漆、取材金丝楠木的梓宫之内。 苍白烛光之下,柳夕月守在灵前。仅仅是半年,她先失去母亲,再失去皇后。两场泪,都是纷飞如雨,一颗心,尽是疼痛麻木。 她未趁元和寺之行时离开这个皇室,就是因为心中的一丝贪恋,贪着皇后的疼,恋着皇后的宠…… 她跪在那里,以抵地,不知过了多少时辰。 “万乐公主,您不能睡在这里。”为皇后灵堂值夜的太监压着嗓子道,“奴才知道您伤心,咱们天历朝人人都伤心,但您睡在这里,这天寒地冻的,会坏身子的。” “本宫不会睡。”她只是在想事,想很多事。 “奴才……” “不必理会本宫。” “……是,奴才下去了。” 跫音杳去,她姿态依旧。 “你跪在这里做什么?” 皇上?她仰。立在门口当央,背对廊下灯光的元熙帝,目光空冷如冥界鬼灯。 “跪在这里,便能把朕的皇后给跪回来么?能还给我一个活的爱妻而不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么?”元熙帝眼底深处,压抑着一把低烈的火,这火,既焚己,又焚人,太医院二十余个御医的性命,朝堂上十个大臣的前程,都已被这把火所燃。 柳夕月想,这把火要蔓延到自己了罢? “夕月,你好本事,让皇后在临闭眸前还为你求情。你想,朕会不会为了皇后的临终所托,对你心软开恩?” 她垂下眸,“夕月不敢。” “你为何不敢?这兴许是你惟一的一次机会。” “夕月不想让皇后在天之灵不能安心。” “你好聪明。”元熙帝扯起一个空乏的笑,“提起皇后的在天之灵,是要朕有所收敛么?” 她螓低覆,未应声。 “朕在和你说话!” “夕月不想说。” “你敢!” “皇上,您明知不管您想如何治夕月的罪,夕月都无反抗之力,何不给夕月一个爽落了断?母亲逝去,夕月便死了一半,如今皇后也走了,夕月对这红尘便再无留恋。夕月愿为皇后陪葬。” “你想给皇后陪葬?你以为,你想陪,朕就会如你的愿么?柳夕月,朕不会让你死的,三年后,还有一场联姻等着你,忘了么?羲国南院大王的侧妃之位还等你去踞坐!朕不会浪费掉任何一枚棋子,不会……皇后,你听见了么,你所疼爱的夕月丫头,朕不会浪费!这是对你擅自舍朕而去的惩罚,皇后……哈哈哈……” 由皇上喉内涌出的声,是笑,是哭?原来,天之子也会伤心。若他不是伤到极处,她也很难应对过去罢? 这红尘,她的确没有恋栈。但,仍要活着,娘在世时,曾希望见遍天下景致,赏遍名山大川。她要用自己这双眼,替娘去观去赏。 红尘万丈,风生水起,不管何去何从,活着,是她惟一想做的。 隐 五 这里是,这里是,这里是……哪里? 在一股子透到骨髓的颤栗中,柳夕月悚然醒来。 在梦中,她身后尽是张着血口的魔物,每一只都要把尖利的獠牙刺进她体内,她殚尽全力的奔跑,仍不能摆脱,眼看着,就要被噬血口…… 但醒来了,所面对的,居然是更大的恶梦。 这里是……是地宫!是当今天子修建的帝陵,皇后先甍先葬的地宫! 她被人送到这里,为皇后陪葬了。 她是皇上御封的公主,也是与羲国未过门的南院大王侧妃,无论如何,殉葬这种事,远轮不到她。遑说皇后在生前曾上书皇上获准,其身后绝不要人殉葬。 那,她何以出现在这里? 有些事,须慢慢理,细细忖,方能抽丝剥茧。纵使,纵使此时她早被惊悚所围,被骇惧所侵,被颤栗所控,也要让自己镇定下来,镇定…… -------------------------------------------- 宫内停放五日期满,小出殡日到,皇后梓宫由宫内移殡至城郊殡宫。柳夕月自请到殡宫守候皇后。 钦天监原选出的大出殡之日,本在冬时,但一场十年不遇的大雪断了皇陵御道的工程。就此搁置。在沉寂的殡宫中,柳夕月从深秋住到深冬,再住到翌年春天,近半年的岁月,就此过去。 春暖雪融,钦天监再选吉日,皇后灵驾不日将移居陵寝。大出殡到来前的一日,柳夕月恍然想起了母亲跳崖之地,即在离殡宫三十里外的棋盘山皇家猎园。受心头想望驱使,她离开殡宫,到附近村落雇了一辆马车,前往那处。她怕母妃的灵魂会孤独留在那道山崖下,欲去唤上一唤,以使母妃与皇后同往皇陵,受渡得脱,趋往极乐往生。 但马车行到半路,忽闻前头车夫一声异叫,她撩帘察看之际,脑后突然一记猛痛,眼前一黑,随即陷进无边恶梦,而梦醒之后,身在地宫。 -------------------------------------------------------- 她所在之器,是一口黄梨木木箱。此器所在之处,是皇后梓宫之侧。皇后梓宫所在,是地宫后殿。那么,她也身在地宫后殿。 这箱子,她记得的,原本盛着一件金缕衣,一双软凤靴,一袭百花袍,一顶玉花冠……现在,全换成了她。 偷天换日,瞒天过海,移花接木……好手段。 她该如何呢,闭眸接受这一切,静待死亡来临么?当真就这样死了,会与母亲团圆,与皇后重见,说不定三个人可以携手共行奈何桥…… 娘,月儿来了。 月儿啊,你是娘的一切,只有你快乐安稳的活着,娘才有快乐安稳,明白么? 她蓦地睁眸。 那是母亲的话,从呱呱落地,母亲便在她耳边未断的一句话。春光烂漫时,母亲会抱她在花丛中说;夏时炎热时,母亲会抱她在竹林里说;秋风渐起时,母亲会抱她在窗前说;冬雪蔽门时,母亲会抱她在榻上说。她若就此死去,母亲会不会生气,会不会不要她? 可是,她身陷地宫了,她求生无望了,她已经走到绝境了…… “娘,娘,告诉月儿,月儿该怎么办?娘----”她想尽母亲生前教授的所有求生技能,没有一样可用在此际,她终是崩溃,在那口箱里,按着喉咙,闷抑地嘶叫翻滚。 她的声音,回响在冥界般的后殿里,无望而空冷。 这场溃哭,直到筋疲力尽,她昏睡过去,方告停止。 然后,凝固般的时辰不知向前推移多久,仍是在一片毫无希望的灰烬里,她醒来。眼前的一切仍是未变,在长明灯并不明亮的光线映射之下,地宫里奢华的一切,都如魔影,幢幢绰绰,每一个都像要把她吞噬…… “娘,月儿好害怕,月儿不想死了,月儿想活着,救我,娘,娘!皇后……”她爬出箱子,以手拍打着那道梓宫,“您最疼月儿,救月儿啊,救月儿,求求您,救救月儿,皇后……” 她不想死,她才十四岁,她想看遍三山五岳,观遍沧海百川,她不想死! 但梓宫厚重的楠木棺板,隔绝了皇后的仁德慈悲。连母亲走后唯一疼过她宠过她的人,也再也不能给予她一丝关爱了。绝望如寒镞般钉入她心口,她滑软到了青石铺就的地面,将自己放倒在那片冰冷之上,放弃地阖眸待死。 但,上苍似乎尚嫌对她的折磨不够,不准备接收这条亡魂。这第二个昏厥过去之后,她又度苏醒。 此遭,她不再徒劳的哭,徒劳的嚎,因为已口唇干裂,嗓腔咝咝无声。她不想在自己口不能话舌不能语时去见母亲,她积攒了那么多的话,要诉要说,怎能做个无声鬼?剩下的时光,她养好好养着自己的口舌,也要好好看看这片葬身之处,为自己选一处最好的所在。 风闻皇上为自己修建的这座广陵,占地二百余亩、历时十年修建得成,这地下宫殿又该占地多少呢?她扶着石壁,一步步挪着脚步,丈量着埋葬了皇后将要埋葬她未来还要埋葬皇上的这处风水宝地。 气弱身虚之时,她到了中殿,爬上了汉白玉座,且是大不韪地择中而卧。此乃皇上驾崩之后龙魂盘踞之地呢,人之将死,就恕她放肆罢……皇后,您若有灵,不妨现身责叱月儿。 胃肠辘辘之声,在嗅到了香油味儿后,更是轰轰惊人……香油?香油?香油?!她倏地撑起垂重的眼睑,盯准了汉白玉阶之下一处,那边便是香油味道来源之处。 高约三尺粗约三尺的青花云龙大瓷缸,其上有瓢,瓢内有芯,长明灯,长明灯……她跌跌撞撞滚下座去,爬了半路,又强撑起来走了半路,终到了近在咫尺的长明灯前,先捧起缸内香油贪婪灌进嘴里。 “月儿,这香油性滑,起润肠通便之用,但不可多吃,过之则会腹泄难禁。”幼时,她一连三日没有出恭,晨起抱着疼痛的肚子在床上翻滚,母亲诊了她的脉,喂她喝了三匙香油,一刻钟后如厕,痊愈。 若临死之前,臭秽遍体,她如何去见母亲?不可多吃,不可多吃! 可,她饿,好饿。这长明灯尚可以依靠这香油长久燃烧下去,她依靠什么?她还不如这长明灯…… “月儿,把这屋子里的火光全给灭了罢。火需靠气而燃,有它们与我们争夺这口活命气,我们活不到明日一早。”还是幼时,良亲王出兵平灭了一股乱匪,乱匪领的妻室为救狱中丈夫,掳走了到庙中上香的母亲和她,囚在一处密室。多亏了母亲的机智,她们才能坚持到良亲王按图而来…… 火需靠气而燃,人也需靠气而活,但她呆了恁久,火也燃了恁久,这说明……这地宫之内还有气?! 隐 六 地宫内有气! 有气,也许,因为门尚未阖严。 门尚未阖严,也许,也许她还能走得出去… 攥着胸口衣襟,柳夕月把自己蜷在中殿厚毯之上。心间那点希望,如蝇头小火,徐徐燃起,却不敢纵其放大。 连安奉之期都已过了,皇后梓宫已进地宫大葬,门怎么可能阖严呢?会不会大葬之礼甫毕,她便醒来,地宫里的长明灯和她所依靠的,都只是残存的那点气息?会不会…… 皇后,您的丈夫对您情深义重,断不会允许忘阖宫门这般有损凤仪的事生,可对? 皇上,您在修建陵园时,可曾想到这座您只允许自己和皇后进驻的地宫里还有另外一个人?陪葬在这座地宫之外左右陵寝里的妃嫔贵人们,可会羡慕我的这份好运? 皇上……皇上?这座陵园,是皇上修建的帝后合葬之处,皇后先皇上而甍,先入地宫,按例,石门不得掩闭,此乃祖宗规矩。 天历皇朝曾有先例,**帝德懿皇后先**帝离世,入葬兴陵,经办丧事的大臣拟行事奏报时,末尾有“石门由北而南,依次逐道关闭,礼成”。**帝甩折大怒,“石门既闭,复开不能。汝等要朕百年之后,何处安身?”一批丧事大臣因此遭贬。 祖宗规矩不可违,依皇上对皇后的看重,更不可能不与皇后同寝一陵。 所以…… 石门未关!石门定然未关! 柳夕月豁然站了起来,捱过了一波眩晕,抬起脚,准备踏上求生之途。 行经长明灯时,她强忍饥肠,不去碰云龙大缸里的物什。此物沿路都有,待着实支撑不住时,再去碰它。 地宫采用“九重法宫”格局,由后、左、右、中、前五殿组成。她先前已然穿过后殿,左偏殿,右偏殿,现置身中殿,每殿间的石门虽颇厚重,但门轴设计精巧,开启时并不似看起来那般艰难。越过前殿,再依着灯火强弱变化前行,越近往门口之处,空气愈盛,灯火便该愈强,纵算路途颇远,总有一丝希望罢。 娘,请您给月儿勇气,要月儿莫要轻易放弃。 ---------------------------------------------- “当真不会有事么?外面那个吴老六和张七到底可不可靠?要不,咱们今儿个出去,改天再来?” “行了,兄弟,咱们不就是为了偷这里面的宝贝才花大价钱买个假身份,到这陵园来当侍卫的么?你得明白,也只有皇后死在前面,墓门才不会关上,咱们进来得才没那么费力。” “可是,我咋总觉着后脖子冒凉气,这里面不会有鬼罢?” “嘿嘿,别说没有,有又怕什么?如果是皇后娘娘还是什么陪葬侍女们的芳魂,说不定咱们还能**一番……” “别这么说!大哥别这么说!这是大不敬啊!” “哈哈哈,兄弟你真是个宝,咱们连这皇陵都敢盗了,还谈啥大不敬?” “……当真会没事么?这万一事了,咱们……” “事了,大不了就是是咱们花钱买来的那些假爹假娘假兄弟假老婆假儿子倒霉,咱们早已经拿着金银财宝去吃香喝辣抱美人了,关他们是死是活?” “对啊,说得是啊,还是大哥布置得周到!咱们这是要往哪里走?” “先到后殿,图纸上标得清楚,后殿是皇帝老儿死了以后的寝殿,皇后如果不在那里,就在左偏殿。有皇后棺材的地方,应该是有宝贝最多的地方,咱们先拣轻便好带的装满这几口箱子,剩下的看时机。实在不行,舍了也就舍了。” “我也来看一眼这图……” “轻点,它可是花了一百两黄金买的,弄坏了从你那份里扣!” ------------------------------------------------ 盗墓者。 初闻幽冥般的地宫响起话声之时,柳夕月以己手掩己口,硬生生逼到自己几近窒息,方逼下了一口惊叫。待听辨明白来者是人非鬼,她隐身中殿门后,从门缝里窥着了两个在殿外甬的长明灯下正埋头看图的暗影。两影侧旁,停着一辆独轮平板木车,上放两三口黑漆木箱。 皇陵侍卫任职之前,监察司会将每名侍卫身家一一调查清楚,无父无母者不要,无妻无儿者不要,概是为了有所牵制,以免监守者自盗。不想上有矛,下有盾,居心叵测者,花银子买下爹娘妻儿又有何难? 待人进了后殿,以其内陪葬的珍奇异宝之丰,搬运起来必定耗时,她该有离开的时机。 当下,先隐藏起来要紧。 白玉宝座之后,有一张宽大的蓝玉几案,上陈笔墨纸砚,琴剑炉扇。 她撩开覆在几案上的缂毯,隐身其下,涌泪默念:皇后娘娘,容月儿不孝,无能阻止匪人亵渎您的凤仪遗体,月儿不想死囝,更不想在有机会逃开活活殉葬的厄运之际,反死在盗墓者杀人灭口的刀下…… 中殿门轴音转动,足踩石面声传来。 “啊呀,大哥,你看这里面就有好多宝贝,那边的琉璃桌上,玉如意,珠串子,还有……” “别大呼小叫的,这算什么?你没看见大葬时单箱子就抬进来不下十口进去?更别说棺材里边了,走,往后走……” “不,大哥,您先去后面,我把这边的宝贝收拾了,都是些小玩艺,好带好拿,不要可惜。” “你、你还真是穷命,不能见着好东西……得,你就在这里规置罢,我去后殿了。” 一人跫音远去,一人的声息在殿中盘桓。 柳夕月无声吸进一口长气,而后屏息相待。 “好东西,都是好东西,这链子上的珠子每一个都够咱吃一辈子,这镯子是金的罢?”留下的盗慕者自言自语,自得其乐。咯吱咯吱,齿咬金器之声,在阗无动迹的地宫里,格外刺人耳膜。 “好东西啊,宝贝啊,没想到我梁老三还有大财的一天,祖宗保佑,我给祖宗磕头。” 砰,砰,砰,连额顶碰地之声,亦扰人心弦。 “嘿嘿,就让那个王老大去有死人的地方寻宝好了,我只要这些不沾死人气的东西,找个东西包起来就走,远走高飞,买几个老婆生孩子去,嘿嘿……” 柳夕月一颤:脚步声怎会愈行愈近?! “看样子这布料也能买几个钱,就是它了!”盗墓者单腿跪地,掀开几案上的盖毯…… 柳夕月蓦地钻了出来。 隐 七 盗墓者鼻孔翕了几翕,嘴巴张了几张,脸上肉条抽*动,两腿抖如筛糠,瀑汗痛流浃踵…… 怕鬼又怕死尸的盗墓者,吓着了。 害怕的何止他一个?柳夕月亦栗栗危惧,握紧手中物,迟迟难以行动。 “你……”盗墓者终挤出一声,一根手指颤微微举起,“你你你……”是鬼? 下面的话,他再也没有机会问出来。 对方举起的那根手指,被她看成了一把挥向自己的屠刀,脑中霎成空白,双眸一闭,双手向前送去。 “啊……”盗墓者胸口喷射出的热腥血液溅满手背时,柳夕月出半声尖叫,另外半声,咬破了下唇艰苦吞下。 杀人的短剑,是藏身案下之前凭一时之念抓到手中的,彼时不过想使自己心上有一丝依恃,却无论如何也不曾料想到,她会用它杀人。 杀人啊,剑锋割进人肉,鲜血喷洒己身,咸锈钻进肺叶,腥热烫上肌理,还有,源源不绝的惊悸占满每一处毛孔,呕意地向喉间汹涌……杀人可怕,太可怕! 可是,再可怕,她亦没有时间安慰自己。 中殿距后殿只有一条甬道与两道石门,她不能确定另一个盗慕者有没有听见方才的声响。从方才的对话可以判断,那人一定比眼前死者凶悍,鬼尚怕恶人,她更怕…… 走! 但,她逃跑的脚,被“抓”住了。 恐惧上升到极致,犹无法尽情尖叫,柳夕月只能把自己的唇咬得鲜血淋漓,撑着最后一丝胆色,低头去看---- 原来,不是什么死尸抓人,缠住她脚的,是死者斜挎在身上的背囊系带。细看下,囊中似有什么物件散落了出来…… 蓦地,她一震,矮下身去。 从背囊里滑落出来的,是圆圆的……饼?!不及多想,也无暇再去理会其它,她掀开背囊,握出其内之物,一径向嘴中递送,一口尚在咀嚼,一口填充又来,几口便嚼完了碗口大小的圆饼……直待三个烧饼过去,吃方缓慢了下来。而肚中有食作底之后,接连被绝望恐惧袭击的心绪,也始现一点清明。 先,她不能带走这里面的任何一样珍奇。尽管任何一样小小物什都能让她活上半生不止,但一样也不能带。凡皇家物,天下大小当铺皆备图样与记载。盗墓者既然敢盗,必有销赃门路,而她拿了,若当,便成祸灾。不当,徒作累赘。 其次,她这副样儿,即使走得出寝陵,也走不远。而走不远,惊动了朝廷,欲置她于死地的那人,必定会趁现今皇上失去皇后的极度悲愤之机,再巧立名目使她再死,她的父王……她怎么可能指望他? 然后……还没有想到然后。 这盗墓者身形枯瘦矮小,身量与她相差无几。他的衣服,她可以一用。 一念至此,她开始拆解死者外衣,脱一件,便向身上套一件。解其裤时,碰到腰袋,摸出匕一把,铜钱几串,碎银数块,悉归自己囊中。 着上男衣,简单绾了个男髻,扯来盖毯覆上死者尸体,走不到三步,又踅返回来,拾起方才杀人后失手坠地的短剑,寻出蓝玉几案下的剑鞘,再取出匕稍作比对,遂以彼鞘纳他锋,以彼锋进他鞘,一把帝王的锋,一柄宵小的鞘,易地而居,居然也能严丝合缝。 偷龙转凤过的“匕”,她揣进怀中。 皇室用物,都属珍贵。那把短剑乃皇上责天下名匠特地打造,本一雄一雌,各在柄上以暗雕之法盘龙附凤,雄属帝,雌归后。此剑为利于掌握,只在剑鞘之上以三颗珍珠作华丽修饰,剑柄为易于掌握,则未作任何繁缀,乍看之下,与普通短剑无异,其上暗龙暗凤须在正午阳光下细察方能现。雌的那把,她曾在皇后处把玩过不止一回,这一把为雄的。皇上许是因为自己还不能前来陪伴皇后,便将从不离身之物放到了地宫之中先寄一份相思。 容她借去一用。 此物削铁如泥,吹毛断,她兹此行路艰险,有它傍身,权当一份胆气与底气。 “兄弟,你还杵在这里干啥?还不快来后面帮我?” 闻此声,柳夕月心中一颤。 她背后来者,正是另一个盗墓者。该人以肩挤开石门,举着手里几只钗几串珠子进来炫耀,“看罢,这才是真正的宝贝,别管这里的杂七杂八,随我到后面去。那棺材板又厚又沉,我一个人推不开,帮我一把!” 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柳夕月僵立着,克制着不让自己颤得过于剧烈。 “你咋不说话?不愿意放开这里的东西?别小家子气了,后面的好宝贝数都数不清,回来的时候你若还想要,顺手捎着不就得了?还有,干了半天活,我饿了,把你带的干粮给我吃一口……”说话的工夫,他一只手搭上了他所以为的同伙的肩膀,当有感手底下异乎寻常的单薄,方作一怔之际,背对他者倏然回身,一柄冰凉的利器割开外衣、中衣、皮肉、骨骼,直直送进心脏…… 因回身得太快,刺得太深,柳夕月用了全身力气,才把短剑拿了回来。继而,她瘫软在地,甫吃下肚中未久的食物翻身涌呕…… 第二个人,她已经杀了第二个人,她再也不要杀人,再也不要! “啊----”她抱着头,将一声压抑了许久、亦在绝望、恐惧、颤栗、饥饿以及……仇恨中酝酿了许久的尖叫,从小小喉咙里挤了出去…… 隐 八 北方一家小镇,名曰双叶镇。 说是镇,其实比村子大不了多少,全镇只有一条南北通向的大街,街上除了些许零散摊贩,只有四家铺面。依次是成衣铺,面馆,客栈,车马行,像是商量好了一般,衣食住行,一样不缺,但一样也不宽绰。 正午时候,生意最是兴隆的,当属面馆了。小镇处在通外关外的要道上,少不了有南来北往的客旅,每当用餐时分,只摆了十张桌子的小北面馆坐无虚席。 “小北哥,今天这么多人,还有没有臭妹的面吃?”一个梳着两只羊角约摸十岁上下的女娃蹦蹦跳蹦的跑进了店里,笑嘻嘻地问柜上掌柜。 “有,有,有!”她甫进店门,掌柜便备好了欢喜的笑脸,她小嘴儿嫩生生说完,掌柜已连声喊了几个有字,“别人的没有,臭妹的总要留下,你先寻摸个空当地儿从下,小北哥把面给你端过去。” “好!”女娃脆应着,翘起脚张望了一眼,便向只有一位客人在座的西墙角蹦跳了过去,乖乖将自己放到椅上,小身板儿挺直,小手扶桌,眼巴巴等着面上桌来。 不想那边掌柜被一个要结账又有赖账嫌疑的客人拖住,女娃无奈,只得两手拖着颊,骨碌着大眼,寻摸着打时间的法子。 “大哥哥,在小北哥的面馆里,不止可以吃面,还可以点凉拌小菜呢。”她个搭讪的,是与她同桌的食客。 后者抬了抬眸,点了点头,而后,低头吃面。 一身灰布衣裳,像个乡村汉子装扮,脸颊却细致得出奇,即使挂了灰尘,也难掩一份市井间罕见的秀色。而这秀色令她即使埋坐在偏僻角落,也一再引来周边人觑视。 “大哥哥,臭妹不骗人,小北哥的面好吃,小菜更好吃,又脆又香。”虽然所获得的回应并不热烈,女娃还是喜孜孜乐呵呵将谈话进行下去,“有素针绵,酱黄瓜,拌三鲜,老醋花生米,还有……咦,大哥哥,你嘴角沾了东西,臭妹帮你拿下来。” 后者欲后撤拒绝的打算,在目光落上伸到眼前来的胖手时停住。透着粉嫩光泽、手背胖出一个个涡儿的小手,中指突兀少去了一截。而且,少去的疤口参差不齐,不像被利器削斫的痕迹,倒似……被人硬生生从中掰断。 “臭妹,别打扰客人吃面,你的面来了。”掌柜端来一大碗浮着两个卤蛋,洒着一堆葱花,堆了几片牛肉的面来,以手心拍了女娃头顶一记,拨回她抻直了臂要够到人家嘴角的胖手,“乖乖坐着吃,小北哥去老王头的摊上给你买一份臭豆腐来。” “好!”有了吃,女娃立马转移把腿儿全提到椅上,身子半趴到桌上,大行饕餮。 与她同桌者暗暗松了一口气,垂与碗中面继续困斗。面粗汤薄,并不可口,且碗大量多,吃得颇费力气。但下面还要长路须走,体力第一,吃不下,也要吃。 -------------------------------------------- “伙计,这里上两碗面,切一斤牛肉,来半斤烧刀子!” 有客新到,瘦小的伙计立刻就迎了上去,“对不住呐,二位。咱们这小地方穷乡僻壤,面足吃,肉管够,就是没酒,二位多担待。” “娘的!”来客二人咒骂了一声,“没有你就少杵在这里碍老子的眼,快把面和牛肉上了,爷要急着赶路!” “好嘞。”伙计挂着笑脸小步退下,亮嗓高喝,“大碗面两份,牛肉一斤!” 来客中一人喝了一口茶水,又咧咧骂出,“这是什么穷酸地方,连水都这么难喝,真是他娘的晦气!” 另一人也攒眉道:“是够晦气的,咱们就这样空手回去,怎么向主子交差?” “谁让赫西那个蠢蛋那么好运,抓到了到中原江南的牌子,江南啊,谁都知道那地方专出美……”“美”字以后的字符似有些许忌讳,这人话势一顿,撩开眼皮向四边警戒一扫。这一扫,却让他精神大振,附到同伴身边耳语数句。同伴按他所指,随即也眼仁亮起,四只眼同投一处,两张脸皆露觊觎。 稍作商量,一人起身,走到墙角位置,手掌往犹低吃面的人面前一拍,“这位小哥儿,只吃面不嫌枯燥么?咱们那儿要了一斤的熟牛肉,一块儿用去?” 吃面者乃是低头,并未睬他。 “巴奴,你装什么公的?别给脸不要脸,爷没有多少耐心!”来人的确没有多少耐心,话说着得工夫,手已向那俊俏“哥儿”脖襟扯去。 “不行不行,你不能欺负大哥哥!”同桌正捧碗喝汤的女娃突然扔了大碗,跳起抱住那人胳膊,大嚷,“大哥哥,臭妹保护你,大哥哥快走!” “你----”从哪里出来的这么一怪胎?“滚开!” “不滚,你欺负大哥哥,臭妹不准!大哥哥快走,快走!”女娃双臂紧箍着,圆胖的身子就此吊在了那人臂上,两只腿儿蹬啊蹬的,但两手不放就是不放。 “臭妹?”托着两碗面一整盘牛肉的伙计转身看到,吓得面无人色。当下也顾不得送饭上桌,将手中东西往柜台一撂,拔脚跑出门去。 这边,犹有怒狺,“爷让你滚开,你再不滚,爷……” 其同伴双手抱胸,不耐道:“和这个乡下野丫头哪有恁多废话,直接扔了了事!” 那人扬起粗壮胳臂,将人甩了出去。 店里掌柜伙计都不在,女娃身躯落下去时,出门在外的客人们纷纷躲避,只怕招惹了一点的闲尘野土。 女娃一径的闭眼大叫,“呀呀呀,小北哥,救臭妹,臭妹要摔死了……咦,一点也不疼呢,大哥哥?” 以身子为女娃作垫的,是同桌的“大哥哥”,也是适才被人看中的猎物。 “你们听着,这人是我们主子府里跑出来的女奴,咱们兄弟要抓她回去,你们该吃饭的吃饭,不吃饭的滚蛋,别管爷们的闲事!”那两人先自出声镇赫,以为等一下众目睽睽之下的掳掠之道行方便之门。 隐 九 食客们一听是人家家门中事,更是退避三舍,还有人交头私语:“难怪了,一个俏生生的大闺女要扮成男人,敢情是大户人家的逃奴?” 那两人好生得意,睥眙着犹被女娃压在地下的猎物,趾高气昂道:“巴奴,你偷了主子的宝贝私逃,主子很生气。但主子还是疼你,话只要你回去磕头认错,就对你从轻落。还不快跟咱们走?” “我乃中原人,说得是纯正的中原官话,你们长着关外人的体形,操一口关外口音。我与你们毫无干系。”言者,是处于女娃身下的“大哥哥”。 两人大愣,没想到这瘦弱纤小的猎物非但没被吓破了胆,还能口齿伶俐言辞清晰的予以对辩。一人灵机一动,先制人道:“巴奴你这个小蹄子,还敢在爷们面前耍诡计,仗着你自己能说一口中原话便了不得了么?你以为爷们会轻易放过你?上面这只猪,还不滚到一边儿!” 被骂成猪,女娃也不恼,大无畏地展开双臂,护佑到底,“不滚,就是不滚!臭妹要保护大哥哥!” 她脸朝上,眼向前,义正辞严,勇气可嘉,自然不知道被她保护住的人其实并不享受,肋骨被她的胖屁股压得生疼不说,心理上对与人如此亲近的强烈排斥感更使眉头深皱。 “胖猪妞,再不滚开,爷就要用鞭子了!”一人叫嚣,拔下腰上鞭子,甩了一个冷亮鞭花。 另一人更无耐心,夺了鞭便向地上挥来,“和一只猪客气什么,拿了人咱们赶紧走!” “呀呀呀----”女娃抱头闭眼,准备挺上一鞭,“……好疼好疼,要疼死了……噫,不疼?” “臭妹!”面馆掌柜和伙计打门外风风火火跑进来时,那一鞭子已经落下,亦见了他人替她代受,但脸色仍是不够好看。 “大哥哥,大哥哥,你快起来,虽然你轻飘飘的一点也不重,但臭妹刚才吃得太多,想去茅厕拉臭,快起来……”女娃被人由下扳下,面朝地面,不知上头生何事,一径哇叫。 那两人上前将女娃身上人扯起,一左一右架着,旁若无人般地,便要如此自在地功成身退。 “二位留步。”掌柜挡在两人去路上,脸上堆笑,“不知道我家那个妹子哪里招了二位,要惹到二位的鞭子?” 膀阔剽悍的两人又岂会把眼前瘦骨伶仃的人放在眼里,轻蔑道:“你妹子?那个胖猪妞?” 掌柜的眼眯了眯,笑得越“真诚”,“她哪里惹到二位了么?” “她阻挡爷们捉拿逃奴……” “不是!”女娃已然从地上翻爬起来,圆胖的身躯极有活力地一跳恁高,“大哥哥说不是!臭妹看出来了,他们是看大哥哥好看,才要抓大哥哥走的,小北哥,他们是坏蛋!” 女娃声儿清脆,音儿响亮,且所言正中人心丑陋之处。两人面目骤然一狠,“胖猪妞是嫌命长,让爷送你上路!” 一人的手成鹰爪形状,向女娃颈间锁去。 食客们以为可怜女娃必定难逃一死,吓得闭眼不看。但一声过于粗厉的惨嚎响起,诸人又吓得把眼睁开,惊见那只原本要掐人脖喉的手腕已呈怪异弯曲,其主人则被人踩着胸口按在地上,菜汤面汤洒了满头满脸。 女娃拍手欢叫,“小北哥,打坏蛋,救大哥哥!” 掌柜依然是笑容满面,向另一人道:“把人放下,你们走。” “……你可知道咱们是谁?”另一人是眼睁睁看着同伴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人先断碗再踩地,和同伴武功在半斤八两之间的他,不必试,也知自己出手后的下场,是以不敢妄想凭一己之力救回同伴,但横行习惯了,犹想恃着身后背景逞强一二。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掌柜拿手指点点对方犹握在手中之人,“还不想放下么?” “此乃我主子府中逃奴……” “把人放下。”掌柜笑颜微凝。 另一人突然打个寒栗。适才同伴向胖猪妞出手瞬间,这貌不起眼的掌柜就是这副神色,明知有亏要吃的情形之下,最聪明的做法当然不是迎头直上。“给你就给你,你须记住,惹上了咱们,是你愚蠢……”放了狠话,扔了手中人,扶起地上人,狼狈夺门而出。 “坏蛋跑喽,坏蛋被赶跑喽,小北哥英勇伟大!”女娃雀跃欢呼,惹来掌柜一瞪。 “方才明明晓得我不在店里还敢招事,若我晚来一步,怎么办?” “……大哥哥替臭妹挨了摔又挡了鞭子,臭妹没事。” 掌柜眼瞥向伙计扶着的昏晕者,无奈地叹口气,“这人也算是臭妹的救命恩人了,扶着到后边养伤罢。如此单薄的体格,这一鞭子不好好治,势必要留下一辈子的病根了。” “好,太好了,臭妹喜欢大哥哥,臭妹要大哥哥陪臭妹!” 掌柜又瞪她一眼,“你最好不要太喜欢,这个大哥哥不是真正的大哥哥,是……” “是女的嘛,不然那两个坏蛋为什么要带大哥哥走?臭妹第一眼便现了,哼,小北哥自己是笨蛋,以为臭妹和你一样笨……”女娃咕咕哝哝,和伙计协力扶着自己“心仪”的大哥哥下去。 -------------------------------------------------------- 又是一个无边无涯的恶梦。 梦中,她倾尽心力走出地宫,艰难上路,为省盘缠,夜间睡在荒庙,将短剑握在胸前,浅眸而眠,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能让她长夜开眼,疲惫不堪。日间,更不敢在人多繁华处行走,走崎岖山路,穿野林荆枝,喝山间泉水,摘野果果腹……又不知在什么时候,她学会了爬树寻找鸟蛋为食,或跌得头破血流地捉住一只山鸡。直到有一回,遇上了一匹荒原孤狼,随了她一日一夜……兹那后,她再不敢行走山路。可是啊,路犹未完,脚磨出了泡,泡淤了脓,脓结了痂……路还是要走,一步一步,每步都是钻心疼痛……怎会如此疼?这疼,已不是来自双足……背上?怎会是……对呢,背上刚刚挨了一记鞭子,极重极狠,由皮抽到了骨,痛到了髓……怎会替人挨鞭呢?就因为那个有着圆脸圆颌圆眼圆酒窝宛如乡间年画上寿星财神跟前小玉女的女娃,是她这场恶梦里唯一向她真心递笑又为她出头的人么?真是傻啊,傻啊,傻啊…… 隐 十 无论恶梦好梦,终须一醒。 她醒了。趴卧那处,第一眼瞧见了身下软褥,先自问的是:有多久,在张开双眼后看到的不是一张床了? 她目之所及,确定所在处是一间干净整齐的小房,墙臂刷得粉白,桌几擦得锃亮,物件简朴,布置简易,像是她上路后惟一下榻过一回的小客栈房间。此处……也是客栈么? 门无声无息地开了半扇,一个胖脑袋探了进来,先是小心翼翼,后接到她清醒后的眸光时,倏尔开出大朵笑花,“大哥哥,你睡饱了?” 她注视年画女童子,还有随她一并进来的一只瘸腿黄狗。 “臭妹给你带了鸡腿来!”女娃从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包,两根鸡腿分了一根递到她嘴皮近前,另一根鸡腿,则以吭哧大口填补自己肚子。 她抗拒不了这美物诱惑,以手接过,小口嚼咽着,品尝睽违了许久的滋味。 黄狗呜鸣抗议一声,被主人分了一块鸡皮关照。 “大哥哥。”女娃边吃,边掀着油呼呼的嘴儿道,“臭妹要谢你救了臭妹,圣爷爷说受人滴水之恩,要以泉水相报,臭妹会报答你。” 寝不言,食不语,她直待将鸡腿用完,鸡骨扔给了一边儿犬视眈眈的黄狗,方道:“不用谢我,我救你,是因你替我出头,我不想欠任何人人情。” “骗人。”女娃得意咧嘴窃笑,露出上牙左边乳牙脱落后的豁口,“不能骗臭妹,臭妹可以看到人的心,除了圣爷爷,没有人能骗得了臭妹呢。” 她微颦秀眉。 “大哥哥救我,是因为你身体里有善良天性,只有天性善良才能在那样的当头反应那般的快,不然想前想后,早早就错过了时机,臭妹哪可能不受一点伤?” “你说你能看到人的心,是何意?” “就是……” “就是这娃儿有与生俱来的读心本事。”门先被轻叩,一背着药箱的中年妇人排闼而入。“所以,在她面前最好不要言不由衷,被一个比自己小的娃儿看破心事,实在不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 她目视来者不语。 妇人大大方方回之一笑,“我叫乔三娘,是村子里的大夫。” “多谢。” “不必,既然你被带进了村子,我自然是要医的。”妇人乔三娘行至床前,揭了她背上被子,解下绷带,满意点头,“你伤口恢复得很好,足见你求生之念过人,我欣赏。下面我要为你重新上药,既然醒着难免就会感觉到疼,忍不住的时候,尽管叫出来。” 她浅微颔。 “臭妹,握住她一只手。” “是,三娘!”女娃胖手索来,她本有意排拒,但眼光触到胖手上短去一截的创处时,忘了拒绝。 “疼就叫出来,这个村子里五大大粗的汉子都会被我医得吱呱乱叫,你叫出来也不怕丢人。”乔三娘以布巾拭去残药剩渣,再以特制药酒清洗伤口,明明看见她背上皮肉因药酒的杀力痉挛抽*动,亦听着了她压仰在喉间的呻吟,但硬是不闻她有所渲泄,不由得摇:真是个倔强的娃儿呢。 “这药酒是用来提毒杀毒的。抽在你身上的鞭子上涂了些会让伤口不易愈合的药粉,虽不会让人立刻死,却可以让你慢慢的死。不是我乔三娘自夸,世上能一眼辨出这药来的,除了我乔三娘,不会有第二个……” 女娃吸着自己拇指,讷讷建议:“三娘,你说话时嘴不要开得太大,莫把口水喷到大哥哥背上,大哥哥的背又白又美,三娘的口水脏脏的……” 乔三娘柳眉倒竖,杏眸圆睁,“臭妹,你这个小花痴,眼中只有你的美人大哥哥了么?” “三娘也是美人,不过是老美人,大哥哥是小美人,以后会长成大美人,臭妹不喜欢老美人,喜欢大美人。” 乔三娘银牙紧咬,“小白眼狼,你等着,看三娘得了手,如何收拾你!” “三娘就会假惺惺狠,小南哥说了,三娘其实是一只纸老虎,不用怕。” “小南那个兔崽子,老娘更是白疼他了!” 这一中一少,吵得如此热闹,一半是习惯使然,一半有意转移伤者注意。但不管她们如何翻着花样儿的砌词争嚷,床上的人始终是不见任何波动的安静。那姿态,那神容,若非她们可以清晰瞧得见两排秀长睫毛的眨动,会以为这是一尊玉做的假人儿。 乔三娘挑了挑眉,又摇了摇头,待包扎妥当,道:“稍后,会有人把汤药送过来,调理你体内所耗元气,若你求生之念当真强烈,便要一滴不剩的喝下去。” 她颔,“多谢。” “不必。”乔三娘稍事整理,背起药箱走了两步又回过身,凝颜道,“三娘的确不知道你小小年纪到底是遭遇到了如何天大的变故,成了如此一副样儿,只是,若你能走动,到外面走上一遭,会现天地间受苦的人不只有你一个。” “嗤。”女娃提鼻不屑起来,“三娘又在说教,臭妹不喜欢,大哥哥也不会喜欢,快出去,快出去!” 三娘啐骂小没良心一声,当真掩门去了,顺手召走了那只瘸腿黄狗。 “嘻,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呢。”女娃神秘兮兮,小嘴窃窃凑近,“大哥哥,你方才很疼对不对?你那样疼的时候,却松开臭妹的手去抓被子,大哥哥真的很善良呢。” “……有么?”她以为她的善良,在地宫三日已被侵蚀殆尽了,这女娃却口口称她善良。善良,善良……她要如何才能让自己不再善良呢? “当然有,臭妹从不撒谎。” “你叫臭妹?” “对。臭臭的臭,妹妹的妹!” “你会看到人心,是真的?” 臭妹点头,“我会听到人在心里说的一些话。” “我现在想什么?” 臭妹张着一双澄澈圆眸,歪着脑瓜,倾耳听了听,道:“想很多很多,很多个声音,它们在分离大哥哥,纠扯大哥哥,让大哥哥不知道方向……” 她遽怔。 “大哥哥……不对,不是大哥哥,叫大姐姐么?” “我姓樊,名隐岳。” 隐十一 这个村落,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村落? 伤未愈前,她只能俯卧一张床上,局限一房之内,还以为自己置身在双叶镇的一个普通角落。待能走出房门,方知所处世界远非所认为的那个世界。 远见山峦起伏,沟壑纵横;近见碧树如海,花织如锦;耳闻鸡鸣犬吠,流水潺潺;足过篱笆矮墙,竹门柴扉…… 到了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不成? “樊姐姐,沿着这条溪,再往前走,便是桃花潭,桃花潭那边是桃花林,此时正是桃花盛开的时候,大家伙都在那里摘桃瓣,好交给九公做桃花酿。”臭妹舌尖舔着一串糖葫芦,以胖胖指头作指。 当真有桃花林?“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们的村子。” “叫什么名字?” “我们的村子啊。” “你们的村子叫……”我们的村子? 臭妹点头,显然又是读出了她未问出口的疑问。 “……你能读出所有人心里的话么?” “也不是,圣爷爷在想什么,臭妹从来就不知道。圣爷爷说,若有一个人能将心里的话不让臭妹读出来,这个人一定会很可怕。所以,村里的人除了圣爷爷,都不可怕。可是,圣爷爷很疼臭妹,也不可怕。” 一个能读人心语的孩子,她听来如此不可思议,这个村子里的人接受起来却似稀松平常,至少,那位医术精人的中年美妇谈起此事的口吻平平淡淡。是她少见多怪,还是村中人见怪不怪? “我们的村子里不止臭妹一个奇怪的人,大家都很奇怪呢。”又是读出了她心中疑问,臭妹掰着手指娓娓释疑,“小北哥很会杀人,小东哥很会唱戏,小西哥很会用毒,小南哥很会弹琴!臭妹说得‘会’,是很会很会的那种,和臭妹很会读人的心一样。但最顶厉害的,还有乔三娘的医术,梁大叔的轻功与忍术,冯二叔的兵法战略,邓四叔的奇门遁甲。” 愈听,愈觉此地像一个高手隐居所在的桃花源。 “樊姐姐也学过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臭妹也学过,但臭妹一直默记不住,孟夫子总爱拿教鞭打臭妹的手心。” 和这娃儿出行,倒省了一桩事,一字不必讲,亦能“交谈”自如。 “不行,不行!”臭妹突生抗议,“樊姐姐不能犯懒,只有臭妹一个人说话会很孤单。臭妹喜欢热闹,不喜欢孤单!” “有谁又真正喜欢孤单呢?”她道。 臭妹着迷地盯着她精致如雕的侧颜,道:“乔三娘说樊姐姐一定经历过很大的事,那些事夺走了樊姐姐的笑容和热情。是这样么?” “你不是能读人心?读不出我心中所藏的事?” “臭妹能听到的,是人在心中念出的话。但每个人都有想要隐藏住的秘密,想要知道这些秘密,既耗力又废神,臭妹不会去做那样的事。而且,樊姐姐的心,像这桃花潭的晨雾,藏着几千几万种念头,臭妹不敢细看,怕累着自己。” 她们立在一泓碧潭之前。潭对面的岸上,蒸氲出一片绯霓淡霞的,是桃花林。 ---------------------------------------------------- “臭妹,呆在那边偷什么懒,还不过来搭手?”潭对岸,传来放嗓高唤。 臭妹正吃光了糖葫芦,将两手围在嘴前,理直气壮地回喊:“臭妹要陪樊姐姐,没时间!” “少拿鸡毛当令箭,人家根本就不需要你陪!” 臭妹跺脚,“小东哥好讨厌!” “敢骂我讨厌?”一条身影倏忽飞出桃林,凌波踏水,掠过清潭,眨眼便落在了她们身前,“臭妹,请问你方才是在骂你小东哥么?” “对,臭妹是在骂小东哥,小东哥能拿臭妹怎么样?” “找打!” “我躲!”两人围着樊隐岳转起了圈圈。 当真会有人像鸟一样飞翔?被当成一棵树的她神思恍惚着如是问题。方才,看这人如一只大鸟般在眼前落下,一飞冲天又能来去自如的姿态,眩惑了她。 “樊姐姐很想飞么?”臭妹停住,任来人抓住羊角辫搓弄自个儿的胖脸颊。“樊姐姐如果很想飞,让小东哥教你!” 樊隐岳摇,“想飞并不一定能飞……” “谁说的?” 她话还未完,一只胳臂冷不丁遭人攫住,随即耳旁生风,足底泛空----她竟然在空中了?一开始,她下意识闭眸,任风声过耳,待足尖似是沾上了一样实物时,方张眼去看,这一看,着实吓了一跳,此刻自己竟是身在树梢。 “樊姑娘好,在下冥东风。”她侧旁,立着一位儒衫清秀男子,向她单手敛袖行礼,另一只手,当然是因为要抓住她,不好松开。 “你……” “想飞便飞,在别处,兴许不能随心所欲,但在我们的村子,想做什么便尽管去做。”他笑道。 她秀眉微颦,“这个村子里的人,都很怪。” 他大笑,畅意恣形,一点也不担心自己此时所处,正是树梢之顶。“樊姑娘好敏锐,脚步第一天走出病房,便知道这个村子怪了。这里的确很怪,连我这个身处其中多年的人也觉得,怪得不得了呢。” “此地离双叶镇有多远?” “算不上远也谈不上近。远如天涯,近如咫尺。” 她无意与人打哑迷还是参悟什么禅机,“不飞了么?” “嗯?”他一愣。 “你带我到树顶,不是为了让我体验‘飞’么?现在,不飞了么?” 冥东风满眸漾笑,“好,飞,飞!” 樊隐岳未再阖眼,纵过高空之中俯瞰众物的机会。她扬,让风吹去挡在眼前的一绺,尽情欣赏过目之物。 这个村子,的确很美,山清树碧花锦簇,竹舍柴扉水绕堂,群山环围,百峦起伏,条条阡陌,却条条皆非出路。仿若,当真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桃源世界。 “小东,客人病刚好,你带人吹风再病了,是要砸三娘的招牌么?小心三娘砸断你的腿!”忽尔间,有声在耳旁响起,扭头讶望,一人正与他们并驾齐驱,看上去有两分眼熟。 冥东风大喝:“你不在面馆照顾你的生意,跑回来作甚?” “今天是九公第一坛桃花酿出土的日子,我当然要回来,不然不是便宜了你们么?” 樊隐岳想起了这人是面馆的掌柜。一个貌不惊人的人,也怀有如此绝技? “樊姑娘,在下赵北歌,在此谢过你对臭妹的救命之恩。” 她仅以颔作礼。与矜持无关,而是在空中与风中,她没有人家自如对话的本事。 “午时要到了,桃花酿即将出土,我先走了!”赵北歌突然头向下一扎,身势腑冲下去。 “我来也!”冥东风带着她,紧随其后。 在以后岁月里,曾有人问起樊隐岳,小小年纪从哪里练成了处事不惊的本事。樊隐岳想到的,不是良亲王府,不是幽冥地宫,而是这个村子,这个集合了天地之间各式疯人怪人的“我们的村子”…… 隐十二 饭桌摆如长龙,由村头延到村尾,竹为箸,木为杓,红陶作碗,粗瓷成盘,上呈鲜笋时蔬,家禽野味。每一桌十人,落座前引袖谦让,以长者为先。落座后也不见争先恐后分羹卷食,无论童叟,人人细嚼慢咽,姿态怡然,中间不乏低笑缓语之声,谈得是田中庄稼成色,生意收益,儿女教诲。 “樊姐姐,这是新下来的笋,又鲜又嫩,你快尝尝。”臭妹将放到桌那边的整盘笋片端到她所喜欢的樊姐姐面前,纵使惹来同桌其他几人的眙视也浑不在意, 樊隐岳微赧,“放在原处罢,我自己拿就好。” “樊姐姐不用管他们,这笋又白又细,和樊姐姐一般模样,给樊姐姐吃,是天经地义!” 同桌的冥东风皱眉道:“那黄花呢?你把黄花也把拢到你樊姐姐跟前,是在嘲笑你樊姐姐已如昨日黄花么?” “萱草阑干,榴花庭院。悄无人语重帘卷。”臭妹不紧不慢,小红嘴儿闲闲张合,“是晁瑞礼的词没错罢?萱草,黄花也,多雅致多婉约,多配樊姐姐。小东哥白白长了一书生脸,说出前面那些话来,臭妹替你脸红。” 诸人刻意哄起笑声。 冥东风夹起一根鸡翅,狠狠放进嘴里,“你就陪着你樊姐姐一起吃清淡吃雅致罢,这些荤的一样别碰!” “谁说荤的就不雅?苏东坡那位大学问家尚云‘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肉’,况我辈乎?”臭妹将一块油滋滋的肥肉高高放在口中。 诸人再哄笑,“小东,臭妹可是圣先生的高足,你与她斗嘴,不是自找没趣么?” “说起这事,我才要奇怪,圣先生英明一世,怎会收这么一个顽徒?” “谁在说我收了顽徒?” “还有谁?不就是……”冥东风顺着话端,本欲一逞口舌之快,但眼角瞄见来人,玩笑姿态尽收,且立刻站了起来。 不止他,全桌乃至所有桌位上人,依次站起,齐声:“圣先生。” 来者皓雪髯,灰色粗布长袍,眉骨高耸,目瞳深烁,双颊丰润,唇厚耳长,仅是望着,便似有一份圣者光辉漫延开来。无怪被人尊以“圣”名。 圣先生身后尚有一人随同。 樊隐岳会注意随同之人,概因巧合。圣者的光芒太耀眼,她不想被那光芒映到自己的枯暗心隅,移眸旁顾时,看到了另一张脸。又或许,因为这人本是亦是光彩夺目,令人极难视而不见。 这男人的光彩来自何处呢?他的五宫形容,不是她所见过的最完美的,皇室里不缺英俊男人,自己更有一个年轻时曾得“天历皇朝第一美男子”盛誉的父亲。此人的清隽飘逸,经由那两道看似并不张扬实则锋锐内隐的长眉自由挥放;此人的风流蕴藉,则尽在一双狭长凤目里明灭起伏…… “樊姐姐,峙叔叔很好看,对不对?”臭妹两只腮塞得鼓鼓满满,犹有空儿问。 “……峙叔叔?” “对啊,峙叔叔是和梁大叔、乔三娘他们结拜的,排在最末,却最厉害!”臭妹笑得比惭此刻当头的春阳,在诸人的一味恭敬中,尤其显得灿烂。“圣爷爷,峙叔叔,来坐臭妹旁边,樊姐姐你们还没有见过!” 圣先生先挥手示意村人归座,再举步走到臭妹所示位前,拂须哂道:“臭妹方才又在欺负谁了么?” “臭妹岂敢?圣爷爷的教诲臭妹每时每刻不铭刻在心,从来不敢有一时忘记……” 冥东风撇嘴嘟囔,“正是因为记得太清楚了,欺负起人来才得心应手。” 臭妹圆眸眯笑,“小东哥,请问,你是在谈论圣爷爷的不是么?” 面对小丫头的挑衅,冥东风敢怒亦敢言,“臭妹,你应该和圣先生多学学韬光养晦的本事,不然和你喜欢的这位樊姐姐学一下隐忍之功也未尝不可。” “隐忍?”臭妹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樊姐姐,你在隐忍什么么?” 隐忍什么么?她的确在忍啊,若不能忍,从地宫出来那日,便要走回京都元兴,和害她的人拼个鱼死网破,将自己这条鱼送上人家砧板…… “……樊姐姐?” “臭妹,莫窥他人心间事。圣先生告诫过你的,忘了么?”出声者,是与圣先生随行同来者,“樊姑娘,在下关峙,代臭妹赔礼。” “臭妹没有!”樊隐岳抬眸尚未及言,臭妹已怨声报屈,“而且,臭妹也只能看到樊姐姐浮在心头的,樊姐姐藏得很深的,臭妹根本看不到!” 但凡听见了此话的村人,伸箸搛菜的动作皆因之一顿。 圣先生高笑:“吃饭罢。好不容易盼到了十五全村人共餐之日,再要这个日子,又要等上一月了,莫误了好时辰。” “对,吃饭,但不能只是吃饭!”冥东风拍案高笑,“九公的桃花酿何时上桌呢?我们可是等了足足一年了。” “来了来了,桃花酿出土!” 这话,伴着一股子清馥酒香而来。 村人间响应欢呼,群起欢饮。 霎时,整个村子尽沉浸在桃花酒香氛之内。 盛情难却,樊隐岳也呡了一小口。当酒液滑进喉咙,从不沾酒的她以为自己立刻便会醉倒,但,事与愿违。周围愈喧闹,意识愈清醒,神志恍若一根冰冷的指头敲击额头,提醒她:这般欢乐,她格格难入;如是喧闹,仅衬托她心田上的灰寂无望。 她接到了圣先生的眼睛,刹那明白自己已被人看透。可,又能如何? 娘的仇,她的仇,她或许放得下,却忘不掉。 圣先生是智者,是慧者,可以渡她泅过苦海,到达欢乐彼岸么?。 她沉浮其中,纵算抓住了递来的绳索挣身离开,心仍泡浸其中,那些空冷的,无声的,阴暗的存在,仍会一点点吞噬她心魂。 隐十三 十日了,从她痊愈走出小屋吃那场全村宴,已经十日了。 十日里,她大多时光,都是坐在桃花潭边的树下,从晨曦未露时的潭雾浓厚,坐到日阳高挂时的光澜万千。这时间里,她望着村人晨起而作的劳碌身影,听着村中娃儿的朗朗读书声,鸡鸣犬吠,牛羊引吭,沉浸难返。 在此处,处处皆是生命之形,在在皆是生命之音。生活在此处的每一个人,都在努力实践生命所赋予的,蓬勃而生动。 这的确是她之前所从未想到过的一个世界,也是她不能到达的世界。 “不必羡慕他们,你已经置身其中,只要你向前一步,便能成为他们中一员。” 她听到清潭般的话声,螓轻转。 背对着身后日出东山的晨霞之光,月白色圆领长袍的关峙闲步而来。霞光染了他散在肩上的浓墨长,镶出一圈光晕。恍惚间,仿佛天上谪来了仙人降临。 这时的樊隐岳还无法晓得,此境此况,会成她心头一道永恒风景。在离开这村子的十多年岁月里,无论是置身茫茫大漠中的沙场军帐,还是落栖在高墙红瓦的王宫大院,长夜无眠之时,仰望头顶孤月,总会有一个身披霞光的白衣男子,从青山绿水中迤逦走出…… “我身子走得出去,心走不出去,形在神难在。”她道。 关峙扬眉,“为何不将你心牢上的锁打开,放你的心自由?” “打不开,也放不掉。” “你没有试过,又怎知打不开,放不掉?” “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有试过?” 他一愣,随即浅哂,“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外人无从体会之事,一言妄断倒嫌浅薄了。” “浅薄?”她淡声,“这个词,不适用于这个村子中的任何一人。” 此村中,上从耄耋老者,下至龇齿娃儿,所识所读,无不开阔长远。 “这个村子里的许多人,都曾在自己的一方世界里呼风唤雨,或江湖,或官场,或宫廷,能够安心居于此处,概因圣先生。其中,自然也有经历艰难者,万般辛苦方到达这方乐土。” “得此乐土,夫复无求么?”她低念,似问人,也似自问。 “每人境况不同,他们能把此当成乐土,是因可从此中找到各自心灵所需的福乐与满足。” 反之,若不能找到心灵上的福乐与满足,即使身处乐土,亦无异苦海。 ------------------------------------------------------------ “臭小子,和你说过多少次,老吴家的小子和老和家的不同,老和家小子主症是肺热症引的痰涎壅盛,是以用川贝末与猴枣来清热化痰没错,老吴家小子却是喘症明显,我昨日详详细细地和你讲解过药方的,不记得了么?”身后桃林的草庐内,传来乔三娘教徒的娇叱。这几乎也是这村里每日必闻之声,当然,中间一定还要伴着三娘素手搧拍徒儿脑门的清亮声响。 可怜的徒儿委屈嘟喃着,“三娘,您手底下轻点,打傻了小三,没人给您养老……” 啪!又是一记响。“少给老娘打岔,快把药方背来听听!” “麻黄两钱,细辛一钱三分,冬花三钱三分……冬花三钱三分……嗯……冬花……” 啪!“你给我冬花夏花没完了是不是?下面的呢?老娘昨日废了半天的嘴皮子教给你,你睡了一宿,就送给周公了?” “冬花……冬花……三娘再跟小三说一次好不好?小三这回一定记住!” “你……连药方都记不住,看来我不能指望你还记得用法了?你呀你,三娘我恁聪明一人,怎么一时糊涂收了你?年底比武大会上,你是一定要让三娘输给那几个了是不是?”乔三娘顿足捶胸,悔不当初。 抱子等在一边多时的老吴小心凑话,“三娘,不管如何,先给小儿开方治病罢?孩子的病不能等……” “你让他来开!我三娘不能白辛苦,小三,今儿个老吴家这小子的小命就押在你身上了!你这个榆木脑袋若还是开不了窍,老吴家小子有了个长短,找你索命去!” “三娘,这玩笑不能开。”小三苦脸,老吴色变。 “谁在开玩笑?我本来便不是什么济世活人的良医,现在本性尽露,不成么?” “三娘……” 此时,传来幼儿夹着呼呼喘音的痛苦哭声。 但不管不称心的弟子和老吴如何哀求,乔三娘依然是岿然不动。 樊隐岳眉心微颦,觑身边男子一眼,后者面上挂笑,目投远山近水之间,俨然不欲过问。幼儿哭声愈来愈急,喘声愈来愈苦,她忍耐不住,脱口道:“炙麻黄两钱,细辛一钱三分,冬花三钱三分,五味子两钱七分,炙枇杷叶十钱,射干四钱,川贝一钱七分,石膏六钱七分。” “咦?”乔三娘美眸穿过桃枝桃蕊,瞄睇过来,“如何用法?” “每日一剂,每剂煎两次,每次一碗水剪成半碗,每次服半碗,每隔两个时辰服一次。” 乔三娘眸仁透亮,“你学过医?” 她不点头不摇头,“三娘昨日不是详细讲解过这道方子了么?” 昨日也是在此处,她曾闻乔三娘口授,彼时并未经心去记,今日小三提了前边三味,那方子即跃然脑际,诵之不难。 “你只是听了昨日讲解,便记住了?” “三娘讲得很详尽。” “……好,太好了,老天不负我三娘,我三娘有望了,有望了呀!”乔三娘婀娜多姿的妙影奔出草庐,瞬眼工夫便来到樊隐岳跟前,一指着她鼻尖,一手扶着自己纤腰,中气十足地宣布,“我乔三娘要收你为徒,你认也要认,不认也要认,哈哈,老天开眼,我乔三娘有望了,后继有人了,哈哈……” 时下,樊隐岳凝眉未语。她从不认为自己会在这个村子长留,也便不认为自己会接受这个一厢情愿的认定。 但时过一日,她便领略了乔三娘所说的“认也要认,不认也要认”的言外之意。 出,有三娘徒弟小三跟随,一声“师妹”叫罢,便开始在她耳边朗读医书。入,四壁满满张帖人体经络图示。食,一桌药膳,边上还有三娘亲口讲授每道药膳药性。睡,三娘笑坐在床前,言曰为她奉献睡前故事,于是《神农百草经》、《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难经》一一娓娓道来…… 为了好食好睡,出入平静,她不得已,叫了乔三娘一声“师父”。 岂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个月后,与她订下师徒之名者,激增至四位。 隐十四 “你们这三个无耻小人,老娘好不容易认了一个称心徒弟,你们便涎脸过来抢夺,不是说好了各收一个,到年底来比本事的么?你们耍这小人步数,是要脸不要?” “乔三娘,是你先作弊的好不好?你倒说说,能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天分奇佳的孩子,这天底下是随处可见的么?” “何况这孩子还能知一窥三,洞微察巨,不让她来学我的本事,不是白白糟蹋了?” “更别提那份悟性和灵性,我冯某人寻了一辈子,不就是为了找一个隐术奇材?” “你你你……你们这三个卑鄙男人,老娘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和你们结拜!” 四个人赤脸红颈,眦目掀鼻,反来复去的吵辞,只为争那一个百年未必一遇的衣钵传袭者。 砰!门扇与墙壁撞击重响,盖过了四张老嘴的争嚷。四张脸同时扭转,四双眼同放异光,齐声声:“徒儿,你怎么来了?” “交作业。”柳夕月手提一满物竹篮,清丽颜容静如庐前潭水,“这一份,是三师父要我默写的治疗伤寒杂症的十个药方,及五十种药草的辨名别识,我已将药名写签绑在了每根药草之上,请查收。” “老天爷,这怎么着也要一天工夫,你半日便给完成了?”乔三娘接过来,翻阅查验。 “这一份,是轻功第二阶心法的默稿,大师父请过目。” “我只讲了一遍给你,你当真默出来了?”梁上君惊疑。 “这一份,是青龙阵与长蛇阵的摆布之法,请二师父指点。” “我不是说今日晚晌交给为师即可么?”冯冠武不能置信。 “这一份,我将昨日四师父言传之道以图作示,请四师父评点小徒是否真正领略了您的意图。” “你……”邓玄学只能以瞠目作对。 交完作业,篮空一身轻,樊隐岳道:“四位师父,隐岳迫于无奈,被四位师父认作了徒弟,认了也就认了。但隐岳还想有自己的清静时光,今儿下午的时间,是隐岳自己的,四位莫来打扰,违者……” 四人屏气静待下文。 “隐岳将不承认其为吾师,今后将直道其姓,直呼其名,届时还请莫怪隐岳欺师灭祖。” “……”四人相顾无声。 “隐岳告退。”樊隐岳恭身撤步。 待她纤细的影儿完全不见,梁上君眉锁如川,冯冠武眉峰高蹙,乔三娘柳眉深颦,邓玄学眉心拢皱,四个人齐声声道:“到底谁是师父谁是弟子?” 追着赶着缠着赖着巴着,收了这么一个徒儿,何时也将自家为人师者的威仪与尊严一并收没了?这还成何体统?! 四人腹中一声吼,摩拳擦掌皆有恚怒一触即之势,却在各自目光落在各自面前的那份毫无瑕疵的课业上之际,偃旗息鼓---- 良徒易得,异材难寻,尤其这块材料宜文宜武宜玄宜医经得起千锤百炼时,一点气受也就受了……有谁没受过气 一栋屋,屋前一眼泉。一眼泉,泉旁一颗松。一棵松,松下一盘棋。 此乃圣先生无心斋景致。一般时候,圣先生会居坐树下,一手揽卷,一手执棋,看一页书,行一步棋,独寻个中乐趣。 自然,也有与人对奕时候 这时刻,暮春时节,落花纷飞,关峙持着一壶酒,来了。村中能与圣先生对奕者,非关峙莫属。 “他们当真都收了那娃儿做徒弟?”圣先生执白,先走一步,落子后,问。 “收了。”关峙执黑,在思忖中落下。“我也曾设法阻拦,但几个人收徒的愿望太过强烈,挡不住。” “命数尽显,挡不住了。”一颗白子在圣先生食中两指间夹停良久,又在迟疑中落下。 “当真挡不住么?”关峙凤眸浅漾忧色,“明知将有生灵涂炭,不去阻止?” 圣先生邃瞳微闪,“如何阻止?杀了她么?” 关峙扬眉,“她此时尚为无辜,如何杀她?” “此正是问题所在。在她毫无抵抗能力时,她还属无辜。在她成了气候时,已然强大。” “圣先生能将昔日令人闻风丧胆的诸魔头驯化成一干甘于平淡劳作的村民,不能改变她么?她此时心性尚属良善,应该容易得多罢?” “纵然命中注定事,亦五分看天,两分看缘,三分靠人心。而人心又是其中最不易掌握之事。自古强如帝王将相,凡以为可将人性人心把玩掌中者,也大多败亡于人性人心。” 关峙眼观棋局。此当儿下棋双方志不在赢,是以这盘棋处处留有余地,步步给人生机。若由她来执子,该是何等局面? “你很关心那娃儿?” 关峙颔。 “为何?” “我没有先生的预见之能,先生从她身上眺见了血光剑影,我看到的,只是她的善良无助。” “你想帮她?” “的确想过。” “想如何帮?” “助她早一日走出心灵迷障,获得一份安乐。” “你认为自己可以改变结果么?” “我力量微弱,也只得尽力而为。圣先生不也说人心是最不可估量与预测的么?总要试过方知结果。” “也好。”圣先生颔,“有你去做,也好。” 然而,此话音落地,透过关峙,圣先生不仅看到了那娃儿往后命数中的刀光剑影,还有……纠缠不清的孽海情缘。 圣先生微微怔忡了。 先前,会悖规把对那娃儿的预见告知关峙,无非是想借关峙包容宽纳之性试着将未来之事有所改变。但在关峙如己所期望的做下打算的霎那,另一波预见随之而来。 这关峙,心达灵慧,气宏智博,撇得下红尘权欲,放得开荣华豪奢,可谓半个圣者,没有想到,没有想到…… “先生,您的子落在此处,是想让关峙这一局么?” “嗯?”圣先生定目,自己方才的闪神,使得手中棋子滑落败位,白白让关峙吃了三子。 若连一局棋的胜负也在变幻不定之中,未来事谁又能真正预测?万事不到真正来临那刻,谁又能断言,所谓先知预见得是树木还是森林? 尽人心,恪人力,且随冥冥罢。 隐十五 桃花林旁的桃花潭,乃由附近几座高山上的积雪融水汇聚而成,长年源源不绝。潭旁开了多处水渠,为全村田园用水之源。是以桃花潭水虽平静少澜,却非一泓死寂,新陈两波在静细无声中传袭更替,得以保住了这潭丽波的清澈秀美。 过陈为迂,过旧则腐,总要去陈推新,万物方能呈现气象万千。 潭边树下,樊隐岳抱膝独坐,思绪渺涉无际。将四份课业赶在半日内完成,非为其他,仅是想到此尽兴冥想。 “樊姐姐,樊姐姐!”夕阳西移,打扰者不请自到。 她回眸,眺着脸颊红亮、皮实健康的臭妹抱着一只兔儿跑来。 “樊姐姐!”臭妹赶到近前,不待多说,先将怀里的白胖兔儿送到她臂弯里,再亲亲热热地依偎紧坐,“我到处找你,跑了大半个村子,不想你一个人躲在这里。” 樊隐岳妙目专注凝她,“臭妹,你还会想起以前的事么?” “……以前的事?” “你来到这个村子之前所遇到的事,还会想起来么?” 臭妹溜着圆圆笑涡,道:“刚到村子那会儿每日都想,现在能想起来的时候已经越来越少了。不过,前两天我又梦见我那凶老爹来着,他二话不说,上来便掰断了臭妹的指头,还把臭妹喂给狗吃,弱老娘在一边儿哭着跑开,臭妹当真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七岁时候,痛得好大声的叫,把睡在隔壁的圣爷爷都给吵醒了。圣爷爷说,每个人都有心魔,臭妹想臭妹的凶老爹便是臭妹的心魔罢,只是,这心魔已经被臭妹越打越小了,凶老爹再也凶不到臭妹了,哈哈……” 臭妹的笑,畅兴爽朗,没有半点的强颜做作,想来,是当真把过去的梦魇放下了。 她虽与村人交谈不多,但也耳闻到些许家常里短。臭妹之所叫臭妹,概因从生下便一身奇臭,为父母所恶,亦被人视之不祥的污秽。其父几度将她丢到山中弃养,山中野兽亦不食其肉。第一次,是被相熟的进山打猎者带了回来。之后数次,是小娃儿一步一步自己走回家门,且每一回都背了些许山柴。如此的来来回回中,长到七岁。其父一回大醉,在小娃儿又抱着一堆柴薪进门之际,被其父一脚踢飞犹嫌不够,还上来扯断了一根幼嫩指节,而后,将血流不止的小娃儿丢到村里恶狗嘴下…… “哈哈,臭妹好福气,因为臭妹臭,狼不敢吃。等恶狗嗅见血腥想一口咬断臭妹脖颈的当儿,圣爷爷恰好路过,把臭妹带到了这里。三娘把臭妹给医好了,臭妹如今不臭了,又有大家疼爱着,臭妹好福气。” 在不自觉中,樊隐岳亦随她上扬唇角。 臭妹有与生俱来的读心之能,幼年的她,时时都知自己不被喜爱,刻刻都知自己将被抛弃,百般乞巧讨好也不能唤起一份疼爱之心……而这个生命得以如此明亮动人,即因推陈出新罢。乔三娘将致她奇臭的一身毒素清空,她自己也未让那毒素盘固心中 臭妹熠亮眸色忽闪闪一动,“樊姐姐,你还经常会想起过去的事,对不对?” “对。”就在昨夜,她还在地宫的黑暗中爬行,目不能视物,却视得见魔影幢幢;心不能感知,却体味得到饥饿恐惧…… “臭妹那时也常想过去呢。臭妹为了不想,便命自个儿把眼睛多放在美丽好看的东西上,去看开满了整个村巷的野花,看结了饱实穗粒的谷子,看刚刚生下来的雪白羊羔和红眼睛大耳朵的兔儿。还救回来和臭妹一样被人不要的阿黄,它可是比臭妹惨得多了,瘸了一条腿呢,现在不也长得又壮实又能吃?渐渐地,心也就这些事给占满了,自然也就将那些事给挤了出去。嘿嘿,臭妹很聪明罢?” 很聪明。樊隐岳一笑,“你当真聪明极了,臭妹。” “……呀!”臭妹眸儿瞠大,“樊姐姐,你会笑?” “我自然会笑。” “樊姐姐笑起来,比三月的桃花还要美,比五月的海棠还要娇艳!”臭妹手舞足蹈,喜不自胜,“樊姐姐,你若不爱笑,以后可只对着臭妹一个人笑,臭妹喜欢!” 樊隐岳再一次忍俊不禁,又惹来臭妹一气的山呼海叫。 两个少女并不晓得,不远之处,几杆清竹之下,两道人影伫立,四道目光正对她们关怀凝注。 “让臭妹多和她走近也好。臭妹的乐观率真,明亮活泼,正好与她互补。”关峙道。 圣先生道:“这两人,看似一如冰,一如火,实则俱是心性强定,不易为外力所感所易者。” “您是说,臭妹不会被人拖入阴暗,而她也不易被人带出心牢?” 圣先生颔。 “既如此,先生又为何有意让臭妹与她亲近?” “一个心在牢狱的人,总是需要阳光,此时的臭妹便形同那道阳光。” “希望这道阳光可涤去她心头阴霾。”关峙眸中怜惜浮起,暗叹息。为心作牢,不啻溺身苦海,如花之龄,何处是岸?” 圣先生但笑不语。 “樊姐姐,乔三娘他们争着给你当师父,好不好玩?” “……好玩。”有他们的插科打诨在,日子也过得容易起来。 “梁大叔的忍术,冯二叔的兵法战略,乔三娘的医术,邓四叔的奇门遁甲,这些本事入门的时候和旁人的没什么不一样,但越是学下去,越觉得艰难,越觉得自己是个笨蛋。樊姐姐不会,是罢?” 樊隐月微挑柳眉,“何以见得我不会?” “打臭妹初来村子时,便见梁大叔他们到处寻觅徒弟人选,迄今没有上千也有八百,都不见有称心满意的,可为了收樊姐姐,几位叔叔连平日最怕的三娘也不怕了,争破了老头,吵破了老脸。那又追又缠的手段,村子里的人都说只有在当年他们硬是要和峙叔叔结拜时才看见过。樊姐姐要知道,这几个人,昔日都是跺一跺脚都会让成千上万人头痛的人物,在圣爷爷面前也没有在樊姐姐跟前那么老实听话呐。可是,臭妹不明白了,那些东西里,除了轻功有点趣以外,其他都是艰涩晦深的,姐姐不觉得无聊么?” 无聊么?樊隐岳摇头,“很有趣。” “有趣?”臭妹摆明不信,“比诗词文章还有趣?” “各有各的趣。” “哪里有趣?” “比如,我以前看这山水和村子,只觉是山水和村子。如今再看,方知个中大有乾坤。这个村子除非是村人带领,否则外人很难进到其中,是么?” 臭妹抽气,瞠大眸儿,“樊姐姐,你才向邓四叔学了一点皮毛,便看到了这一层?” “有何不对么?”樊隐岳并不觉出奇。 隐十六 习惯而已。幼时和母亲学各样技艺,不想让母亲过于劳神,樊隐潜心戳力,并让自己触类旁解。于她,这只是一种习惯。但臭妹大不以为然。 “有何不对?樊姐姐说得好容易。难怪圣爷爷严命禁止小北哥和小西哥教樊姐姐武功和用毒,原来是怕樊姐姐学会了,世间会多出一个比几个大魔头还要厉害的更大魔头出来……”后知后觉,臭妹有感自己话里大有不妥,圆颊赧然,“樊姐姐……” “圣先生不让人教我武功和用毒?”樊隐岳黛眉微扬,“那为何不一并阻止三娘他们收我为徒?” “三娘他们并不是圣爷爷收服来的,不归圣爷爷管嘛。梁大叔他们愿意退出江湖,是因为峙叔叔,峙叔叔一个人把他们都给打败了,他们不得不遵守事先的承诺,放下以前的光辉灿烂。他们平日很听峙叔叔的话,可这一回峙叔叔不让他们教……” 呀,又是差点失言,臭妹掩口哀叹:无怪圣爷爷说言多必失,但不言会闷,怎么是好? “连你的峙叔叔也不想让他们多我这个徒弟?” “这……”臭妹很想把自己嘴巴狠狠掴上一记。 “原来,我这么不讨人喜欢么?” “不是,怎么可能有人不喜欢樊姐姐?” “有点让人丧气呢。”樊隐岳勾唇淡哂,“但倒有点激起了我的逆反之心。” “啊?” “那四位师父,原本可认可不认,虽然我不得已叫了他们,但也没准备长久向他们学习。从今日起,四位师父的本事,我要潜心领会,直到有资格成为一个比魔头更魔头的大魔头为止。” 她语意似狠,语气却淡,臭妹听得心头突突两下,“……樊姐姐,您在说气话罢?” “臭妹何不读我的心来看个究竟?” “对呢!”臭妹惊叫,“我为何看不到樊姐姐的心了?” 樊隐岳也怔,“看不到?” “……樊姐姐,你在防备臭妹么?” “防备……”她不讨厌臭妹,只是每每面对,难免思及对方的读心之能,不自觉中便有三分避忌,难道这便成了防备? “樊姐姐的心本来就像一团迷雾,有了防备,臭妹便什么也不看到了。”臭妹忽泛甜笑,“这样很好。” “很好?” “真的很好。臭妹在来到这个村子前,是极讨厌自己可以听到那么多声音的。臭妹那时本来便和别人不一样,能够在在别人话没说出口时就答了话,更使别人都把臭妹当成怪物看待。虽然慢慢着学会了装作听不到,可把那些听来别人的心事装进自个儿心里,好辛苦。若世上尽是圣爷爷和樊姐姐这般厉害的人,能把心里的声音藏得严丝合缝,臭妹那时便不会受恁多人的踢打厌恶,没准凶老爹和弱老娘会多少喜欢臭妹一点,嘻嘻……” 这女娃,樊隐岳实在无法不喜欢。 那般黑暗的往事,她都能嘻谈带过,“凶老爹”“弱老娘”如斯字符,提及时居然尚不乏些微的亲昵……若无一份难得的豁达开阔,要做到谈何容易? “臭妹,你不想改个名字么?” “改名字?”臭妹圆瞳晶亮一闪,“不叫臭妹么?” “改了,你自然便不叫臭妹。” “圣爷爷说名字仅是名字,要臭妹不必在意那些俗事。可臭妹还是不喜欢这个臭字,翻了十多本的书,没有一处说这字的好话……”她垂窃问,“臭妹是不是很世俗?” 樊隐岳淡哂,“我要给你改,也很世俗。所以,不是每个人都能被称圣者。你脸儿长得喜性,如同年画上给人送来吉祥如意的玉女,就叫‘吉祥’可好?兴许不够雅致,却是樊姐姐对你今后人生的希冀,请吉祥你替我活得吉祥如意,可好?” “吉祥?臭妹……不,我喜欢,吉祥好喜欢!我去告诉全村的人,我是吉祥,打这日这时起,吉祥便是我,吉祥!哈哈……” 臭妹,不,今日今时起,已更名为吉祥的吉祥,以如获至宝般的欢乐,撒开腿儿,和人分享喜悦去了。 盼一个同样经历过黑暗过去的人拥有吉祥如意的未来人生,算是看到另一个自己么?樊隐岳目送吉祥欢喜背影,自问。 在所有人教授的技艺之中,以梁上君的忍术与邓玄学的奇门遁甲最耗人心神。 此两门,入门时,浅显易懂,如足踏直途;进门后,艰涩晦深,如行走深城,且愈行愈深,直至深不可测。 忍术初源《孙子兵法》,原作伏击战术,后传东瀛,演变精进形成各自流派。梁上君之母乃东瀛贵族女儿,为逃灭族之难落足中原,嫁人生子之后,将所负绝学尽传独子。其家门忍术,除了必学的骨法、气合、剑术、棒术、火术、枪术、游艺、教门之外,尚有遁术与五车之术,前者为各项逃脱之法,后者则为在与对手谈话中攻击对手心理的话术。 樊隐岳骨骼柔韧,思维缜密,无论身心,照梁上君说法,简直是一块为忍术而造的材料,若错过了,只恐母亲大人会从坟墓里钻出来骂他不孝。 奇门遁甲本就属玄奇之术,个中如九宫八卦,如阴阳乾坤,极易迷人心智。研习此道,除悟性与灵性,尚须耐性与理性。稍有不慎,即思紊如麻,若不能及时清心定神,必定避不开疯狂颠乱一途。而邓玄学的奇门遁甲,除却那诸多难处,还有这位传道者时不时的兴致突来。其人最喜划地为阵,以阵攻阵,互克互制,互为矛盾,逼从师者从中找寻制衡之法。邓玄学一弟子曾向樊隐岳道:学习玄奇之术许不会疯了,但师父有本事把人逼疯,小师妹好自为之。 樊隐岳将一日时间一分为三,午前悉归梁上君,午后属邓玄学,晚间则由乔三娘与冯冠武各占半个时辰。这些个昔日呼赫一时的江湖巨头,不管背后打得如何难解难分,当着这徒儿面定是一团和气,乖乖按她所排课表,解惑授业,有条不紊。 “峙叔叔,你看罢,真正降服梁大叔他们的,不是你,是樊姐姐呢。”吉祥如是打趣。 后者凝颜未笑。 隐十七 冯、梁、乔、邓四人会对课程安排奉行不悖,除了对这位太聪明太难得的弟子有一份不争气的依顺,还有一份由衷的喜爱存在。 乔三娘与冯冠武,一位曾易成男装在太医院二十年,一位曾冒他人之名在战场所向披靡十几载,而二人真正身份,俱是被朝廷通缉多年的江湖巨枭。隐退此村,概因在与关峙的赌局中落败,一颗心却不曾真正安稳过。此番有樊隐岳作徒,满腔未竟的豪情尽付诸其身,欲看这块材料成就之后将会掀起多少波澜,就如他们志得意满再投江湖。 看似樊隐岳为这二人所排授课时间少之又少,实则其将入寝之前的灯下工夫尽用来钻研二人课程。对此深悉的他们,谁还会计较太多? 晚间辛勤,晨间亦不疏懒。每日卯正之时,樊隐岳便到村西山下,以悬崖为势,利用地形练习纵气攀登或温习奇门之术。另两人看在眼里,自然也无二言。 奇材本属难得,当奇材兼具了勤奋,为人师者只会大叹师者之幸,徒儿的小小任性,也就听之任之了。 “小心!” 晨间水气充沛,石壁湿滑,樊隐岳脚尖一时失恃,身形急坠下去,幸得一只手臂的及时揽来,方安稳落至地面。 “在这时的崖壁间习练轻身术,有事半功倍之效,但若尚不能自如控制身躯,无异险中求成,须小心。”救人者关峙退后一步,道。 樊隐岳弯膝福礼,“谢关先生。” “先生?”关峙听得颇觉新鲜,“还间第一次有人如此称呼在下。” “先生为了给世间免去杀祸,劝得几位师父归隐田园,其后又为了压制四人,不惜大好青春陪住村中。如此悲天悯人,称一声‘先生’,不为过。” 关峙扬眉,“你此话,可是有几分讥诮?” 她反诘,“先生认为呢?” 那就是了。关峙食中两指抹额,沉吟道,“在下猜,是因在下曾阻止四位义兄义姐收你为徒?” 她不语,算是默认。 “你极聪明,必定猜到在下何以阻止?”他问 “吉祥说先生无所不能,更何况村中还有一位洞悉万物的圣先生,想必两位在隐岳脸上察出了什么常人所不能察的先机,生怕隐岳一朝学成,为祸人间。” 他莞尔,“哪有人会无所不能呢?又有谁敢说洞悉万物?只是造化神奇,上苍的确会赋予某些人一些旁人所不能的异禀,吉祥如此,圣先生如此,你也如此。” “先生呢?” “在下也如此。” 因他坦诚,她掀唇浅哂。 此一笑,清丽如山间晨露。关峙不难想象眼前少女在几年之后,风华鼎盛时的佼佼样貌。 女子若貌殊智平,仅能惑人一时,亡得也不过是一家的家国天下,如貂婵之流。若貌平智殊,可成就贤助,助得一国天下,如无盐之才。但若一个女人兼具了美貌、智能以及一份冷烈胸怀时,所惑所亡所成所助的便广袤难计,无从估量,如武氏之事。 “在你来到此村之前,必定有人曾对你说过一些什么,使你轻易便想到圣先生会从你脸上看到什么,可对?” “的确有人说过。”那山那寺那僧……那时,皇后尚健在人世。她眸际倏尔幽深如墨,“隐岳不信那些话。” “不信?” “若只凭一张脸,即能断定一人未来,每个人又何必辛苦走上几十年的人生岁月?人人勘破世事,然世外,不思进取,无心功利,这世界何以前行?”她眼透讥讽,“与其如此,索性让世界停在洪荒年代,让人人再去茹毛饮血不是更好?” 他一怔。 她黛眉淡挑,“不过,隐岳不信,不代表别人不说。先生会这样问,会阻止师父们收徒,代表先生也信,且深信不疑。” “而你亦因此坚定了拜师之心?” “是。”她点头。 “为何?” “圣先生可观人未来,不知是否观得到过去?从隐岳挣扎活下来那刻,温顺恭敬即被丢弃埋葬。既然活着,便想体验从生从未体验过的种种,悖人心意也属隐岳体验范畴,还请关先生和圣先生多担待了。” 他一时默然。 这少女,倔强冷漠的外衣之下,包裹着一个沉重却脆弱的灵魂。如她所说,他们看得到的,只是她的模糊未来,而过去呢?到底是一个怎样的过去,使得一个豆蔻少女心境如巨漩般,被矛与盾分悖、去与从为难?那般强大的纠扯,岂是心性尚未臻成熟的她能够处置的呢?在此时此际,她的从师学艺不止是出于逆反之心,还是她转移心事排遣时间的无奈之选罢? “若从师学艺能让你真正快乐,便快乐去学。若只是想逆悖圣先生和我,大可不必恁样辛苦。你挣扎活了下来,不是为了让自己辛苦的,是不是?” 她应该点头的,可是……“活下来,又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他暗自叹息,道:“当下若想不透,不必逼着自己去想。和四位师父学艺也好,和吉祥种田放牛也好,找最能让你快乐的事去做罢。” 这个男人要她去找寻快乐的事来做么?“先生不阻拦了?不怕隐岳以后为祸世间了?” “若有一日你当真为祸世间,我必定会去阻拦。而现在,你只是一个……”迷在途中的娃儿而已。因此念,他怜惜又生,温润声道:“若觉得学那些太闷,可找个时间去和东风学几句戏曲,也可来和我下棋作画。” 她意外,“先生肯教我?” 他笑,凤眸熠熠生辉,“你都叫我先生了,我不教你,岂不名不副实?” 因他真心泛笑时的耀眼光芒,她美眸凝觑难移。 风来,吹起他肩头长,拂上了主人坚玉般的面颊,还有一绺与少女的梢在风中偶作缠结,又各自开散。 这一刻,她自无法晓得,便是这个男人的这时一笑,夺去了她一生的温柔情感。就此一经沧海,难为长河袤江…… 隐十八 何谓无所不能? 是从技艺到才艺,从世俗到俗,皆能驾轻就熟么? 所谓技艺,如木工、捏塑、铁艺,甚至莳草植花,煮面烹菜,无一不通。 所谓才艺,如诗词文赋、典章古记、琴棋书画,甚至鉴金石,赏玉器,无一不晓。 越是接近,越觉了解太少,越是了解,越觉深远难窥。时日向前推移,少女的情怀,由崇拜仰慕,到情愫怦动,在胸臆间酝酿成蜜,甜意开始出现在眼角眉梢,樊隐岳越动人了。 “隐岳,你喜欢上什么人了,对不对?” 沉浸在自己心事中的少女抬眸,冥东风的脸放大在眼前,她方记起自己此刻正置身桃林向人学戏,不是分心时候。 “……你说了什么?” “我说了什么,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吉祥知。” “吉祥?”她双颊蓦生绯色,急问,“她可是信口胡说了什么?” 冥东风咕咭咭怪笑,丝毫不去顾忌自己已披了装上了妆的明媚旦相,“露馅了不是?慌得连吉祥已随圣先生出游在外近两个月都给忘了?” 她不再睬他,甩开身上戏装的云袖,低腰身,唱道:“【江儿水】偶然间人似缱,在梅村边。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妙哉,妙哉!”冥东风抚掌,“太妙了!看你这些天来眼角含春,唇角含笑,和那杜丽娘春心萌动的样儿已然是相差无几了,哈哈!” 她由着他说,一径抖袖,抓袖,拈指成兰,自娱自兴,不理外事。 冥东风便随着她身形打转,道:“隐岳来了恁多时日,和咱们也熟了,大家处得象兄妹一般,你也该隔三岔五的和咱们说说心事,也好让咱们更疼你是不是?说罢,你到底是喜欢上了谁?告诉了小东哥,好给你作媒去!” 她打定了主意不予理会,径自的放嗓唱曲,开遣心怀,“【六转】吓哈恰,恰正好喜孜孜霓裳歌舞,不提防扑扑突突渔阳战鼓。刬地里慌慌忙忙,纷纷乱乱奏边书,送得个九重内心惶惧……” “住,住,住!以你此时眉眼,还是唱《牡丹亭》更应景,《长生殿》着实不合,还是说,你喜欢的人是个皇帝?” 樊隐岳有些后悔了。她不该和这些人走得太近。与他们不近时,尽管也有谑笑调侃,毕竟有一层距离隔着,还不至于太无拘束。而近必生熟,熟则生赖,赖皮的赖,这些人缠起人来,脸皮厚到能做鼓,话语噪到可媲锣。 “隐岳,隐岳,你和小北哥学戏,小北哥好歹也算你半个师父,你如此不理不睬,本师父要治你目无尊长之罪……” “【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倦,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樊隐岳飞袖蹁跹,浅吟低唱,将他噪声置若罔闻。 但,美眸妙转,睇到了由远及近的颀长身影时,声儿忽添婉转,颊儿骤染霞色。被眼尖的冥东风察个正着,他睐见来人,眉梢一跳,瞪目道:“不会罢?” “什么不会?”关峙行到跟前,清俊容颜先向少女释一个温雅笑意,问,“她还有什么学不会的么?” “她……”冥东风觑了觑那芙蓉面上难掩的娇羞神色,腹中好大一声长叹,道,“纵然都学得会又如何?女人的智慧,往往抵不住一个字的削磨。” 关峙挑眉,“这话怎么说?” “想怎么说便怎么说,你是她的‘先生’,挂师之名,好好教她罢。”冥东风决定暂且退场。他须下去和诸人好生合计合计,这等情形,该如何料理?好不容易,他们合着力、变着法,才把这娃儿变得稍稍活泛些,明亮些,也已然把她当成了妹子在疼爱,若来一场情伤,把那个不温不淡的木人儿又带了回来,岂不白废了他们的一番气力? ---------------------------------------------------- “学戏有趣么?” “比想得有趣。” “有趣便好,你仅比吉祥大了两岁,还是该多多接触有趣事物的年纪。” 他的口吻与目光,皆含已然习惯了的纵容,她偏不领情,“有趣无趣,与年纪无关罢?我比吉祥更小的时候,也未见过什么有趣物什。反倒是年纪越大,越能体会一些趣味。” 这娃,还是如此执拗呢。他目溢笑意,“方才远远看你,举手投足间居然有东风这位曾唱红了江南几省的第一名伶的五分神韵,实在出我意料。没有想到,你竟连学戏的天分都具备了。” 她抚挲着戏服水袖上的绣纹,覆眸道:“我也只能学我感到有趣的。不像先生,可以包罗万象,广纳百家。” “非也。”他摇头浅哂,“我也只是拣着自己有兴趣辩识的事物触通而已。” “所以,先生与隐岳一样,都是随兴而为的人?” 接到少女倏尔眄闪来的清丽眸光,不明所以地,他心神微恍。尚未及厘清这情绪来由,一缯青丝自她云髻滑落,身体多日养就的习性令他走过去,为她挽拢乱,忘却了适才的失神一刹。 “明日我会开炉为村人炼造明年所用的农具,也会开小炉打一些金银器皿,供南朝放在成衣铺里贩卖,为你打一根簪如何?” “为我打么?先生为我打?”男人长指抚上间之际,红意已爬满耳下颊畔,而他的话,又使芳心怦趋紊。 “自然是为你打。”他答得如此理所当然,全不悉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不过,我已经多年不打那般精细之物了,若粗糙了,不得嫌弃。” 五日后,关峙将打好的银簪别入她云鬓。彼时,柳拂花潭,波映双影。她两目瞬也不瞬,盯着波影中的他,那个长欲飞、振衣欲仙、风流蕴藉的清俊男子,暗忖:这个人,不管怎样,总是要得到的,哪怕…… 隐十九 “不去。” “不想去。” “不想去看戏。” “今晚需配一个寒症方子……” 今日,关峙不在村里,她早早打算好了在房内研究药理,足不出户的,却硬是被冥东风、向西、南朝、赵北歌三人请到村北戏台前看戏。一再的拒绝,权被当成了过耳闲风。 “隐岳,你一定要细细观赏,这出戏,可是冥东风熬了两个长夜,特地为你写的。”乔三娘四个也来凑这热闹。但加了他们,戏台下,也只有寥寥五人而已。 樊隐岳选择静观其变。这许多天来,东、西、南、北四人不几日便会制造些乱子投进她平静生活,她业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开场了。”梁上君道。 台下寂静下来。 南朝为琴师,赵北歌跑龙套,向西与冥东风搭戏,共唱一出儿女情长。 戏中,男子出身显贵世家,与一家世相当女子青梅竹马,相知相恋。花前柔情相偎,月下俪影双双。突一日,男子家中遭受变故,一同族兄弟夺了男子家产,并要取男子性命,占女子为妻。男子拼尽万险,救出女子,一路逃亡,逃至一僻静山村,准备安家落户。但女子不甘就此隐姓埋名度一生,几劝男子兴复家业,夺回家产,男子俱以柔情化解。终有一回,女子气极,离开村落,以从家中所带出的珠宝起家,与男子同族兄弟展开一场拼杀。此间,屡回村中,劝男子与她并肩作战。而男子,也常到女子身畔,劝其与己同归田园…… 戏到此落幕。 樊隐岳浅颦眉心,问:“下文呢?” “下文尚无从知晓。”唱罢下台来的冥东风答。 “两个人的人生还在继续纠缠,谁知结局如何呢?”向西叹道。 “虽然上一回那女人来时曾说要以嫁人来扩展势力,但我想,兴许是她为了激心上人编出来的气话。”南朝接言。 “他这一次出村,又是为了去看她罢?”赵北歌亦凑话,“这两个人不管走向如何,俱是彼此生命中无可替代的人却是铁打的事实。” 言外听意,弦外听声,樊隐岳恁般冰雪聪明,不难觉个中端倪,“你们编这场戏给我看,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冥东风凝颜道:“虽然,咱们并不真正了解关峙的底细来路,但他曾和一个相爱笃深的心上人避难至此却是有目共睹的。这些年,那个女人数度回到村里劝他同行,显然是旧情难忘。关峙每年也都有出村时候,想必亦是为了探望心上人。” 乔三娘作为在场唯一的女人,道:“关峙这人,的确很好,若老娘我年轻个十多岁,与如此一个有风度有学识有样貌的男人朝夕相处,受他关怀和疼爱,管不住也会情思萌动。但,他对任何人都好,任何需要救赎的人,他都愿释放关怀。隐岳,你不是村里第一个对他动心的女娃。” 冥东风颔,“你的确和很多人不同,你更比她们生得貌美,但你若见过关峙的心上人,便明白我们为何会替你担心。曾爱上那样一个女人的男人,要他再爱上别人,根本就是一种为难。” 诸人此一言,彼一语,斟酌着说词,小心着用语,惟恐深伤了这个教他们喜欢的少女。 樊隐岳呢? 打诸人将关峙名字挑明那刻始,她便垂下两弯秀睫,无声聆听,细瓷般的颊面上不见任何波折起动。及待诸人话罄,她方举起长睫,点漆瞳眸扫眄每人,问:“于是,关峙以一个男人的心喜欢上我的可能,委实是微乎其微?” 诸人递目互觑,没人忍心干脆地应上这一声。 “原来如此。”她颔,领会了。 “隐岳……”乔三娘难得母性作,上前揽住她薄肩,“你还好么?” “好极了。”她长睫飞如蝶翼,一抹似笑的靥纹,爬上她秀薄唇角。“你们是真心待我好的人。这份好,我会记住。” “……你不会要离开罢?”诸人愕声。 她摇螓,“不会。我还要做你们的徒儿和妹子,怎会轻易离开呢。”要走,也不是眼下,不是这时。 诸人放下心来,大声笑开,“不走就好,不走便对了。咱们也是说嘛,咱们看中的奇材弟子,岂是那等拿得起放不下的小家子人儿,哈哈哈……” 她亦随之冁然。随着她这时的笑,层层迷障岚雾遮蔽的心境,豁然开朗。她终于定下了自己未来须走的路,以及当下须迈的步。 -------------------------------------------------------- 这边的戏台上将别人的悲欢离合演绎得如火如荼之际,身在他处的关峙,也真真实实地在面对自己的爱恨情仇。 “为什么?”由一颗颗等粒大小、晶莹剔透的珍珠串成的帘幕之后,妙影绰约,含悲含恨的质问之声,飘然至帘外之人。“为什么你不能为了我稍作改变?只要一点就好,你向前迈上一步,我们先前所曾憧憬渴望过的美好时光,便会成为现实,为了我,改变有如此之难?” 他细长凤眸浮现无奈,涩声道:“九儿还在骗自己么?当真只要我向前一步,便能拥有曾憧憬渴望过的美好么?” “你……” “你今日所拥有的,哪些是我们当初憧憬渴望过的?你到此刻还不明白,我们之间是谁悖斥了当初的誓约么?” 帘内人潸然泪落,“那些重要么?不是只要我们两个人在一起,便够了么?” 他无声苦笑,“我曾经也这样以为。但你告诉我,远远不够。” “你……你……”帘内人掩下一声脱口的抽泣,“不管如何,你都不会为我改变了,对不对?你若当真爱我,只须妥协一回就好,也不可以?” “你会爱上我,是因我可以随时随地因外力改变自己么?” “但这个外力,是我,不是别的!” “正因是你。”若不是她,他也不必痛彻心扉,不必情牵思长。“所以,我来问你愿不愿随我回去。” “我走到这一步,还怎可能回得去?” “若想,没有不可能。” “你怎可能如何自私?”帘内人激声控诉,“你不想随我到此,却想我随你到彼?” “是。”他喟,“我不能为你改变,又怎能奢求你为我改变?” “……我的婚期定在下个月的初八,只要你愿意伴在我身边,那婚事随时可以不要!真的可以不要!”帘内人话到这时,情绪突告崩溃,哭倒在屏榻上,不能自已。“关郎……为我改变这一次,只有一次……真的这样难么?” 此情此景,焉不动容?胸臆间苦浪翻涌,舌底浸染来丝丝涩意,味若黄莲,他闭眸暗语:九儿啊,你怎不明白?我若当真走过来,我们之间便连最后的思念与温情都要陪葬了。 帘内人不出,帘外人不进。一道帘,势成天涯。 隐二十 在真正的天涯彼端,邻国之讯传达。 “死了?”着玄黑窄袖华衣,系巴掌宽的金色腰带,踞于大厅主位不怒自威的高大男子,听了属下禀报,浓眉蹙起,“只有这样的话?” 属下答:“汗王派来的人说,天历朝的函中,详尽描述了万乐公主的病症及香消玉殒的经过。您若想看,哪天到王宫可看个仔细。” “看它做什么?说得再多,也不过就是本王那位未过门的侧妃死了这事。人死了,所有话都成了废话。”想来不免可惜。那日,骑在马上,惊鸿一瞥,那张清灵精致得宛若最上乘瓷器的面孔,将羲国盛产的浓眉大眼的美人比成了瓦砾,激起了他据为己有的兴趣,是以亲口向天历朝皇帝提亲。本以为可有机会亲手验证那样瓷器是否如眼观时的细致,不想竟永不可能了。 “王爷,其实您若喜欢中原女子,咱们延定城里不难寻摸,况且汗王的大庆宫里也有中原美人,您开口要的话,汗王一定慷慨……” 男子眉端挂冷,眸线斜睨,“本王怎么不知道本王你心目中,口味已经低俗到饥不择食的田地了?” 属下立时惶恐,跪地道:“奴才多嘴。” “你既然喜欢多嘴,索性再多嘴一次。以本王的名义,给天历朝一份悼函,对本王那位无缘的侧妃寄以些许哀思。” “奴才遵命。”对王妃以外的女人能费心到这一步,看来王爷对那位无缘的侧妃当真有点喜欢的。 “还不快下去!”男子漂亮的豹眼厉起,“五天后,本王要亲征沙海部落,你忘了自己这个时候该做什么了是不是?” “奴才没忘,奴才这就去,奴才一定会将王爷的神驹和雄鹰伺候妥当!”属下一溜烟般跑了出去。王爷还是王爷,女人在王爷心头所占的工夫,也只像灶堂溅出的一点火星,转瞬便没了踪影。真正能让王爷热情高炽,豪情万丈的,唯有广阔疆场,浩翰大漠,或者,还有万里江山…… ---------------------------------------------------- 村子地在群山环抱之中,高山蔽去了劲风来袭,造出一处温暖世界。即使是数九严冬,四遭山顶上已见雪色覆盖,村中寒意依旧姗姗未来,绿叶鲜蕊处处可见。最冷的时节,村人们以一身薄棉厚衣便抵御了过去。 度过一个村味颇浓的热闹大年,到春花又开得满山遍野的当儿,樊隐岳在此中已过了一载光阴。 “隐岳,十五及笄。你才来时曾说比吉祥大了两岁,现已经过了年,你便是十五岁了,算是及笄成年了罢。”一间房内,两张书桌,乔三娘握一管粗毫大笔,一行龙飞凤舞写着一帖药方,一行与另张桌上的人搭话, 及笄?樊隐岳神情短暂恍惚,美眸浮上一层迷濛薄雾。 “村里有爹有娘的会为自家闺女操持及笄礼,你的及笄礼就由三师父操持,如何?” “……我生辰还未到。”她的迷思,亦因思起娘亲。若一切未曾改变,娘必定会为她及笄之礼的到来煞费心神。 “说得是呢。”乔三娘啪一声把自己脑门拍得脆响,“三师父竟忘了问隐岳的生日。快说,你生日是哪一天?师父会好好替你操办,送你大礼!” “尚要等些时候呢,不急。” “那是哪一天?” “时候到了,会告诉三师父。”的确还未到时候,待到了,她会为自己祝寿,会自送一份大礼。 -------------------------------------------- 露湿长草,晨曦初透。向着长身立于瀑布前薄雾中的颀长身影,樊隐岳徐徐步近,“先生。” 男人回一笑,轻唤一声:“隐岳。” “先生今日比隐岳到到早。” “我既为先生,总不能事事让你占了先。” 樊隐岳眉梢挑挑,眼波流出淡淡俏皮,“但先生早到了,也只是立着不动。隐岳到了,便要忙了。” 言间,身子如一只燕儿般跃起,脚尖攀上崖壁,或踏或落,乃梁上君所授“梯云纵”。 关峙目眺那道纤影,宛若玉石雕成的脸容上,看似平淡,实则思绪万千。他有感,这少女已越来越隐不住了。纵然布衣裙衩,素面净颜,但骨子里藏不住的贵气,五官形貌间愈来愈浓的妍丽,已使她如一只鸡群中的丹顶鹤,一块瓦石中的连城璧,一朵草芥中的百蕊花……这样的一个人儿,自己当真可以把她留在平淡之中么? “先生。” “……嗯?”他神思收回,与一双清灵美瞳相撞。“怎么不练了?” 她唇角微抿,“总是一个人练,忒是无趣。吉祥说先生武功深不可测,可先生看隐岳晨练看了近一年,从不曾见先生小试身手,今日可否让隐岳见识一下?” “你和吉祥交了一年,怎还不了解那丫头?她最擅长的一样事,便是虚张事实。” “先生的意思,是隐岳被拒绝了?” 少女性情淡薄,说这话也未见娇嗔软怨,但此时的语气,已近似撒娇。他不觉勾唇浅笑,“如何见识?我练你看么?” “不,隐岳要斗胆与先生对打。” “对打?” “先生觉得隐岳在不自量力?”她妙目直视。 “自然不是。”他扶正了她鬓边微斜的银钗,再信手揉了揉她的,“对打便对打,请樊姑娘手下留情。” 他一身月白袍衫,她则是粗布深衣,在雾气沼沼的瀑布之前,两影交汇,出手试探对言实力。 交了手,樊隐岳终悟吉祥语中的“深不可测”为何义。她习练隐术一年,近来与梁上君四人都有交手,虽远有不及,却可全身而退。而眼前男子,幸而仅是一场试探,若为敌人,她没有一线的侥幸机会。 “啊!” 崖头上,他右掌拂来,她缩骨去躲,但脚底下踩着露水湿滑的石面,一个失稳趔趄,反将肩头递到了他掌指之下。他全然未料,虽收力收势,指尖还是与她肩头相碰。 她受痛低呼,身形向崖下倾跌。 “隐岳!”他疾伸长臂,握皓腕,揽纤腰,带少女远离崖边。 隐二一 “先生,隐岳的生日要到了。” 旭日升起,融走了一滩迷雾。关峙短暂运功,驱散了适才贯进她体内的冲力之后,她开口。他顿时莞尔,“是想我送你礼物么?” “隐岳可以向先生要礼物么?” “但凡我能拿到制成的,都可以给你。”他说话当儿,已想好了礼为何物:一套色泽稍鲜的丝质衣裳。一个如此漂亮的小东西,合该被打扮得漂漂亮亮,就当宠一个女儿罢。他忖。 “这话是先生说的,待隐岳生日到来那天,当真会向先生开口索礼呢。”她嘴角微抿,眼角微睨。 “尽管开口无妨。”他笑得开心,因为一日之间,已见她第二回的撒娇样儿。 远远另端,处于半山间的东、南、西、北四人,遥瞰着了百花簇拥中的男女,皆蹙眉肃脸。冥东风不解道:“这个隐岳,当真要如此倔强么?咱们已然是极尽婉转地劝止了,她硬是要迎难而上?” “飞蛾扑火,是女人爱做的事么?”赵北歌摇道。 另两人稍作沉吟,向西道:“我总觉得,隐岳这女娃儿在打着什么主意。” “能打什么主意?”冥东风不以为然地扬眉,“不就是和之前的凤儿珠儿们一样,认为自己可以化解男人心中的坚冰么?恐怕,这世上每个女人都做过男人会因自己而不同的梦。” “可隐岳当真与别人不同。她的美貌不必多说,所赋姿质更是世所罕见。”向西摸着嘴上的一撇小胡,“若不然,圣先生也不必严禁我们教她武功和用毒之术。” 赵北歌耸肩,“隐岳与众不同,关峙便是碌碌之辈么?若不是自恃有所不同,谁又敢向关峙那样的男人靠拢?” “也许。”南朝颔,“但,我与阿西有同感。这个隐岳,一定是在打着什么主意,且这主意……你们别忘了,连吉祥也不能真正看清隐岳。” 四个男人缄默下来。 向西忽道:“难不成,她就是两年前圣先生喝高了桃花酿后曾预言过的……” 其他三人六眸齐张,“不会罢?” 桃花盛,明月来。匿数载,楚山开。 ---------------------------------------------------- 不,不,不---- 她不想进梦,不想进这个梦,为何又进到了这个梦里?让她走,让她离开!哪怕是梦,她也不要待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宫里,不要! 娘,皇后,你们谁来救救我,谁来让我走出这个恶梦,谁来?谁来?! 前面是谁?前面那个人是谁?不要走,先停下,带她一并离开这幽冷世界!带她走啊,她不想被生生活埋,不想饥饿绝望,不想! “停下,救救我,救救我!”她呐喊出声,两手向前探张,想捉住那个似有若无的人影。而前面人影当真停了下来。但,不管她向前挣了几步,那道人影仍在不可触及处。 “救我,救我,救我出去!”走不近,只得嘶哑叫喊。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人影说话了。 “不,不,我救不了娘,也救不了自己,你既然来了,便救我走!” 人影隐在层层雾沼中,面目半暗半明,连话声缥缈不清,“我来,不是为了救你走。” “那……那你为何而来?” “只是恰巧出现。” “……你为何要出现?为何要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我眼前?” “只是巧合,一个你在这里我也在这里的巧合。” “不能带我走么?” 人影摇头,虽不清晰,但她知道他摇了头,“求人不如求己。” “不,不要走!”眼睁睁着,人影迈进了更深更浓的雾里,遮去了全部形影,她凄厉嘶喊,“不要留下我一个人,不要……”给了我希望又把它掠夺过去,不要! 两只手徒劳地抓在地宫冰冷的石面上,抓不住任何希冀,绝望如潮水般袭卷心志,在无人的黑暗枯寂里,她崩溃恸哭…… “隐岳,醒过来。”有人轻拍她的脸,柔声低唤,怜惜的双眸在看清她淹没了整张小脸的汹涌泪水时,又揉进了一脉疼宠。 她犹紧闭双眸,失陷在恶魇里,难醒难回。喉嗓内的哭声,远不似梦中那般淋漓,压抑着,迫咽着,成一把无锋的钝刀割刈在人心肺之间。 “隐岳……”关峙两道修长眉峰皱起,手臂在不自知时,将少女揽到胸前,“快醒过来,只是做梦,醒过来就好了,隐岳……” “……先生?”她启眸,又为脸上多添了串串泪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梦?还是实?她一时怔忡。 “我当然会在这里。你说明天是你的生日,要我在这山上伴着你迎接双一年新生的朝阳,我来了,你却睡了,撇我一个人孤坐,忘了?”他放开了她。窗外的夏风吹入,占了他虚空了的胸怀。 是。她联想起了前因后果。今儿个黄昏时节,她去找他,要他到这半山茅屋里,陪她度过十四岁的最后一夜。他依顺了她。她在竹椅上坐得疲惫,不知何时睡着……睡着?“适才,我喊过什么么?” 那个梦又来了,她无从得知自己在梦中时是何样情形,她…… “你喊了,也哭了,现在你的脸上挂着的,还是梦中流出的泪。” 她蓦地一僵,抬袖拭脸,“我只是梦见,梦见……” “别费心虚构什么不存在的梦境。”心叶间有拧痛感作祟,这少女,一定要将自己包裹得如此之紧么?他喟然,“隐岳,你的梦若不愿对我说,我不会问。但在我面前,你可以尽兴哭笑。” “隐岳的梦里,有先生。”她目光停在门前灯笼和门外暗夜交汇之点,幽幽道。 他一怔。 “隐岳身陷在绝境里,先生出现了,但无意伸手。先生对隐岳说: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她撒了谎。梦中那个人,不应该是先生。她甚至明白,那也许只是自己的一个心魔。她却将梦中的罪过推到眼前人身上,是成心为之,因为,因为…… 他弯唇而笑,“在你的梦里,我这样的坏么?幸好,非梦的真实里,我绝然不会。” “是,梦里的先生好坏,害隐岳哭得好伤心,好绝望。”她说话间,梦中心情重来,又见珠泪纷纷。 隐二二 她这一哭,竟不能止,由抽咽到饮泣,而后是掩面失声。 在细细微微的拧痛又袭心叶时,他将她揽回胸前,掌轻拍她背心,如一个长者对晚辈的呵哄。为让她好好哭上一场,并未出言劝慰, 哭够了,她仰起泪湿小脸,颤声问:“……先生……先生你不会如梦里那般,弃隐岳于不顾,对不对?” “对。”他眸中漾潋温情,以袖里为她揩泪,“梦只是梦,莫让梦连累了真实人生。” 她趁势将脸儿偎在在他掌心,“隐岳喜欢先生。” 他挑了挑眉,释笑,“我也喜欢隐岳。” “真的?”她唇角欣喜上扬。“先生当真喜欢隐岳?” “先生不打诓语……”他凤眸错愕眙起:这娃儿在做什么? 少女柔美芳唇倏地落在男人唇上,停留稍久,两酡娇羞抹上颊畔,她退开,垂道:“先生给隐岳的话,是隐岳十五年来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 “不是,隐岳,你怎会误……”会至此? “隐岳在看到先生的第一眼时,便把先生给记在了心里,所以才会在听见吉祥说先生不准四位师父收我当徒弟时,有了赌气的心思。如果隐岳当年被人活埋进地宫,是遇见先生所必须付出的代价,隐岳不悔,也不会再把那当成恶梦。” 他……丕然顿住。 “我并非不知四位师父的用心,他们是想将隐岳调教出来后,替他们到江湖翻天覆地,就如延续了他们的江湖生命。依隐岳那时的心境,是想过要配合的。但如今有了先生,突然什么也不想了。” 他翕唇,欲言又止。 “隐岳早就听村人说过,先生爱甚深的心上人是位国色天香的绝代佳人。隐岳自如相貌平庸,不敢妄想替代。只要,先生写字作画时,隐岳是桌边研墨的人;先生弹琴吹箫时,隐岳是闻乐起舞的人;先生田间耕种时,隐岳是田头送餐的人。隐岳只想陪着先生,守着先生,不去理会那些前尘过往,不去问功利恩仇,仅此而已。” “你……”他干涩声,“你可知,我大了你近一半的年纪?你还只是一个孩子……” 她抬头,明眸珠泪尽退,熠熠如炬,“这刻已经过了子时,隐岳十五岁了,女子及笄成年。你若不要我,嫌弃我,可另找理由拒绝,这一个,隐岳绝不接受!” “隐岳……”他额心隐隐抽痛,“拒绝你,与嫌弃你绝非一回事……” “是!”清灵面容写满执拗,她倔声,“是一回事!你在梦里便嫌弃我,任我如何求你,你也要把我留在那座装着死人的地宫里给人陪葬,在真实的人生里,你当然也可以!” 这……凭一个梦,就给给了他这个指控?他哭笑不得。 “先生若嫌弃隐岳,就请像梦里那般直言拒绝,莫因为怜悯有所保留,让隐岳不能真正死心!先生但请放心,隐岳虽一无所有,骨气还在,绝不会厚颜纠缠!隐岳会彻底离开这个村子,不给先生添一分一毫的困扰!” “你这说话的模样,摆明还是个孩子。”他声音带出笑意,“你自问,你当真喜欢我么?一时的迷恋,不足以支撑你和一个男人相依相守。” “原来,先生以为隐岳只是迷恋?”她美眸泛亮。 “不是以为,而是你现在当真是一个娃儿。”一个娃儿,如何分得清迷恋与爱恋、喜欢与喜爱的区别? “若先生一口咬定隐岳对先生是迷恋,隐岳百口莫辩。既然如此……”她下颌俏扬,“先生何不拭目以待?” “拭目以待?”他惑然。 “隐岳又不是现在便要嫁给先生。我要的,只是先生给一个机会,以一个男人而非长者的眼与心看我想我的机会。这段时日里,我一定会让先生爱上我,先生也可趁机验证我对先生是否仅是浮浅的迷恋。可好?” “好……”么? “先生应了?”她笑靥倏绽,唇边梨涡儿乍现。 他第一回见她这般盛开的绝美笑颜,一时怔住。 而她,两只藕臂缠来,柔唇再度欺上他的,中间,还揉着她宣告般的低喃,“先生,我一定会要你爱上我!” ------------------------------------ 兹那一夜后,“有关峙处必有隐岳”,一度成了村人口头禅。 男人在金铺内打造物什,一身劲装的少女在铺前场院内,挥剑习武。 男人在书塾教授幼童课业,一身深衣的少女置座末排,翻阅医书。 男人在花下揽卷深读,一身短衣的少女俯地弄砾为阵,研习兵术。 男人在桃花潭畔拂琴吹箫,一身丝裳的少女从旁挥袖起舞。 间或,运气稍好、眼尖目利的村人,能见着少女突袭男人,抱个满怀,索个香吻。每每此时,男子凝视少女的眼神,总是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呢。在村人心目中无所不能的关峙,也有无可奈何时候,由不得人不想:这段佳事,或许可期。亦因此,惹来村里许多女子的扼腕叹息:早知关先生恁样欣赏女子的主动热情,她们当初何必错失良机? 村中生活平静详宁,偶有些绯色*情事聊作调节,光阴过得容易且快乐,从夏到秋,从秋又到冬。 四季又过了一个轮回后,携吉祥出外云游的圣先生回来了。 圣先生回来,与关峙一连许多时日皆是对奕阔谈,秉烛夜话。自然,男人与少女没了朝夕相对的相处时光。 这天,樊隐岳掐指算了算,足足近一个月,她不曾与他谋面。这样不好,很不好。 ---------------------------------------- “手下留情!”梁上君向后飞纵着,险险躲开了徒儿的一棒,仅差一毫,自己头顶‘百会穴’便会遭击。师徒对练,志在切磋,要不要这样认真?他瞟着一脸杀气的爱徒,戒慎戒惧道,“隐岳,你要弑师,可否给为师一个理由?也好让人死得明白不是?” 樊隐岳兀板着俏颜,不语不理。 桃花树下,红泥小炉前,熬制膏药的乔三娘冷哂道:“你家徒儿心情不好,算不算一个理由?” “好端端的,为啥心情不好?” “嗤。”乔三娘不屑,“你白做了人家几年的师父了,看不出你家徒儿一脸情场不得意的情形么?” 梁上君恍悟,“圣先生还未放人?怪了,以往圣先生出远门回来,虽也有这般光景,但顶多也就半月十天,这一回怎有恁多的话说?这关峙不是成心躲着咱家的宝贝隐岳罢?” 咣!樊隐岳将手中长棒重掷地上,甩身疾去。 “你说,她会去杀了关峙么?”梁上君低声窃问。 “应该不会。”乔三娘闲答,“但也应该不会让他消停。” 隐二三 “你以为,今时今日,你还能躲得开么?”圣先生子落,语出。 对面男子目在棋局,口应:“圣先生当真认为在下躲不开了?” “从你滋生躲意时始,便躲不开了。”这段缘,到底是自己当初无形推动的果,还是命中注定的因?难定。“若事情尚全盘在掌握之内,何必要躲?” 关峙长指抹额,苦笑道:“对此,十几日前,在下已然悟到了。” “悟到了?悟到了,尚闭门不出,又是为了哪桩?” “圣先生是在明知故问么?” “不要把老朽想得太神奇,老朽只是一个相士而已。” 关峙哑然失笑。若天下的相士都如圣先生这般,岂不是人人都要寝不安枕了么?“最初的躲,是想空一段时间出来,让她冷却情绪,以她的聪明,终能厘清对我所怀何样情感。” “却没有想到,在尚不知那娃儿有无厘清时,关先生自己先悟到了?” 关峙很难察不到圣先生说此话时闪现在深邃眸底的揶揄。村里人都将圣先生尊为圣者,奉若神者,殊不知这位高龄不知已至何处的老者,亦颇具老顽童秉性。 “如圣先生所说,在下悟到了自己的‘躲’,意味着为时已晚。但悟到了这点,更让在下生了怯意,在还未想出如何处理这怯意之时,只得继续躲着。”他坦言不讳。 “能让关先生害怕的,那娃儿是第一人么?” 关峙掷子认输,拱手肃颜道:“圣先生何不干脆笑出来?一味忍而不,很伤身。” 圣先生眸闪须动,表情尚待酝酿,骤听得吉祥的步声喊声急传进来,“圣先生,峙叔叔,樊姐姐受伤了,三娘上山寻药不在村里,您们快去看看呐!” ------------------------------------------------ “咱们也不知到底是怎么一回子事……今儿个客人多,吉祥和小北哥在后厨忙,留樊姐姐在柜前收账,待咱们听见前面乱起来的动静,跑出来看的当口,已见十几个大汉围住樊姐姐打成一气,一个食客的小娃儿被裹卷到了战圈里,樊姐姐为救那小娃儿,被人一刀砍上肩胛,若非是小北哥的身法快……”臭妹说着说着,忽不说了,在在有点被她家峙叔叔不善的脸色惊住。她家的峙叔叔呢,有一张世界上最好看的脸,也有一份世界上最好的风度,不管何时何地,总是淡笑挂唇,优雅在身,但这会儿却黑着脸、垂着眼,前所未见,她吉祥竟不知峙叔叔还有这等名曰生气的神情。 “你带了她过去,为何不看住她?”他质问的,是面馆掌柜赵北歌。“你明知以她的容貌,根本不适宜在市井间出现,为何还要她在柜门抛头露面?” 赵北歌斜眉掉肩,尽现一副市井间的吊儿郎当相,“为啥不能?一代才女卓文君都可以当垆卖酒,她就怎么不能了?关先生看不起我市井小民,以为隐岳惟你马是瞻盲从是不是?可惜,人家隐岳完全无此习气,在咱的小面馆里,如鱼得水的很呢。” 打樊隐岳称他一声“先生”,“关先生”几乎成了村人对他的统称。不管是含着谑意还是由衷,关峙已能坦然接受,但赵北歌的辩词,他不能听之任之,淡声问:“她在你店里如鱼得水?容人把她砍伤也属于如鱼得水的一种么?” “这……”赵北歌一时结舌,气恼道,“阁下怎不想想隐岳为何要随我到面馆?还不是为了纾解心头的烦恼?你明知隐岳喜欢你,你不拒绝不应允,一味的暧昧不明,把一个少女的心悬在半空不上不下好几年,眼下又以圣先生为借口,避而不见,让全村人都看隐岳的笑话,她一个女孩儿家如何自处?依我看,她和人动起手来,以致受了重伤,都是因你的缘故!若不然,恁她的清淡心性和时下已算不弱的身手,不至于和人起了争端还落了下风!” 赵北歌的口才不算顶好,都能将话讲得这般入皮入骨,可以想见其他村人的揣度和估量。想及在自己的无知无觉间,她所经受的眼光,禁不住心间微拧。“你们都出去。” “你还敢赶咱们?别人当你是关先生,我小北……” “小北哥!”还是吉祥机灵,看出了峙叔叔眉眼间的隐怒,拽住了刺猬般的赵北歌,“咱们是该让樊姐姐好好歇息,受了伤的人该静养,走,走,走!” “你别拉我,你让我好好和这位自命不凡的关先生把话掰扯清楚……吉祥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丫头……”下面的话,已是门外了。待关峙将门带上并落闩阖严,张牙舞爪的赵北歌表情丕换,揉着鼻子窃笑的样儿,像极了一只才偷吃了一百只小母鸡的黄鼠狼,凑在吉祥耳朵根上,“小北歌厉害罢?连关峙都被咱小小蒙混了一把,嘿嘿……” ---------------------------------------------------- 傻姑娘。关峙无声暗喟。他何尝不知赵北歌话里话外的激将意味?但,此时的他,的确被床上昏睡的人儿给制约了。不管他和她之间到底有怎样的前因后缘,她这一回的伤,与他难脱干系是真。以她今时今日的身手,足以与赵北歌一较高低,又怎可能应付不了赵北歌轻易解决的对手?她受此伤,是为了惩罚他,惩罚他连日的躲避,这个傻姑娘竟拿自己的安危当作儿戏! “傻姑娘,下一回,我不准你……” “我是傻。”她秀睫掀起,美目亮若幽潭,声亦若幽潭,“若不傻,怎会迷恋一个人恁多年,到现在还执迷不悟?” “隐岳……” “你应该已经猜到我是有意让自己受伤,换言之,纯属咎由自取。先生悲天悯人的心肠不必用在我这根本不必可怜的人身上,请离开罢。” 他唇间笑弧勾起,“这竟是你第一回和我赌气呢。” “我才不是赌气……呀!”她想把头别向里侧,却因此扯动了左肩上的伤而轻痛呼。 他眸色一紧,长眉锁起,“不得乱动!”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少女娇靥登时抹上倔强颜色,“你不允我动,我便不动么?我偏要,偏……唔……”呃? 在她逞倔扭动扯得伤口开裂红意渗透,又为逞强将呼痛声闷在嗓内之际,他温雅脸色尽去,低锁住了那两片倔强嫣唇。她因此丕张的美眸,被他以散着淡温的大掌温柔覆住…… 他主动亲她。而且,如此绻绻,如此细致,如此让她心儿抽紧,让她指儿颤,让她全身全心陷在在丝绒般的暖意里,沉缅难省…… 隐二四 樊隐岳十七岁了。 十七岁的少女,摒弃了最后的一丝青涩,五官形容盛艳绽放,远山蕴翠的眉,清若幽潭的眸,细致如瓷的肌肤,娉婷如柳的腰身,一颦一语俱透秀雅,一行一动皆藏风韵……小娃儿长大了。 长大了的她,与风流飘逸的关峙并立一处,始现璧人一双之景。而她的心,也的确不再安于眼下情状---- 到了时候有所改变 “先生。”说这话时,关峙正研究一盘棋局,她则趴在男人胸前,两只纤臂垂在他劲瘦腰际两侧,指头无意识地拨弄着他腰间玉佩。 从他主动一吻开始,两人的亲近不再是由她一人主导。四下无人时,男人会将她揽进怀里,耳鬓厮磨间,或说些私密话儿,或什么也不必说,只为相偎。 “嗯?”他目光从棋局垂觑向她。 “再过十日,是隐岳生日了呢。”好快。又到盛夏时节了,窗外那株向日葵热烈盛开,空气中夹杂的香味,也由春时的甜甜淡淡,变成现今的浓浓郁郁,她在这个村子竟然已经度过了三载多时光。 “想要什么礼物么?”他问。 “嗯。” 他放下棋子,专心于她,“说罢。” “先生。”樱唇轻翕两字。 “嗯?” “我要先生。” 他微愕。 “先生,我们成婚罢。”她探出两只皓腕,缠上他的颈,说。 时间停窒了稍久。 他凤目瞬了瞬,长指抚上眼前这张柔脂面颊,缓声问:“隐岳,你确定么?确定我就是隐岳想相守一生的人么?” “先生又要拿隐岳的年纪作借口不足以想透这等人生大事来拒绝是不是?”她眸内倔光流闪,生硬反诘。 “看罢,还是小孩子脾气呢。”他低笑,“这种事,不管是对哪个年岁的人都是大事,都须慎重,否则,又怎称得上人生大事?” 她垂闷声,“那先生到底要不要和隐岳一起来考虑这桩人生大事?” “傻姑娘。”他瞥见她耳后的红晕,明明是个害羞娃儿,却屡屡为他硬撑豪放,这个让人心疼让人喜爱的傻姑娘啊。 “先生的意思呢?” “容我考虑。” 她咬了咬唇,垂不语。 唉。他暗叹,勾起这张清丽娇靥,双目深凝,“这事的确不能轻忽,我必须确定自己可以成为你一生的依靠给你一世的照顾之后,方能与你结缘。” “那,先生要考虑多久?” “在你生日到来前。” “好。”她笑波清艳漾开,脸儿又贴到了男人胸前,聆着那几年来从来不曾改变节奏的心跳,道,“隐岳会等先生。”而且,等到的,一定是自己想要的。 他不会让她失望。她笃信。 这三年多来,她对所有课业都是全心投入,全力以赴,而其中所下功夫最深的,是---- 研究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当真是拥有大善之心的,她甚至不怀疑他具备佛祖舍身饲虎的胸怀。 她正是瞅准了他这一点,方会步步紧逼,予取予求,不是么? ---------------------------------------------------- 在樊隐岳“求婚”的翌日,关峙离开了村子。 吉祥跑来告知消息时,樊隐岳点头,“是了,是该去做一个告别的。” “樊姐姐知道峙叔叔会走?” “只是猜到了而已。” “樊姐姐如何猜得准?”吉祥忽然兴奋,“樊姐姐教吉祥如何猜准人的心好不好?” 樊隐岳微微一笑,“你可以听得人心中言语,还用我来教么?” “圣先生老说吉祥的异能受吉祥的天赋所囿,所以只看到人心表象,不能触及更深。”吉祥面现懊恼,“吉祥是不想更深触及什么,可也不想让人说天赋不济啊,纵然那个人是圣先生。” “那么,就盯着一个人,盯紧他,盯准他,研究他,琢磨他,久了,便能猜到他了。” “啊?”吉祥摸着脑袋,要这样用力么? 樊姐姐在为一个村人诊病,她不好长时打扰,辞了出来,找上圣先生处,不胜困惑地请教:“圣先生,盯着一个人,还要盯紧盯准盯久,就能猜到一个人么?” 圣先生回道:“一人执念,可助其达事成事,也可使其走入极端,但愿她非后者。” 呃?吉祥脸上更形迷惘,“圣先生您并没有回答吉祥呢。” ---------------------------------------------------- 樊隐岳生日来临的前一天,关峙回到村中。 在田间劳作或在村头编织的村人一早便见到了关峙回村的身影,但在小窝中闭门研究九宫格的樊隐岳却是直到晚间方得悉。 他回来了,并没有第一时来找她。 而她到了他建在溪边的草舍前,唯见窗暗门阖,似无人迹 她却感觉得到,他在里边。 此去,必定是雾袭娇容,雨打梨花,不胜的哀婉娇怨罢?致使归来后,需严闭门户,独坐寂室,设法将那些心疼不舍消散? 她见不到他的人,也不去想他此刻的表情,走到了百步外的小林内,捡起地上一根断枝,挥起了剑术。 她若立在门外陪他,一定会打扰了他独思的空间,且那场景过于幽怨自怜,于她不宜。反不如趁着这月明星稀,好生练功,提升自己一番。 “隐岳。”不知练了几时,男人沐月而至。 她收了剑式,扔了树枝,奔了过去,“先生!” 他敞开怀抱,将纤细窈窕的娇躯纳入其内。 “先生,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回来找隐岳么?” “是,找你。”他握住她一只柔荑,“隐岳,明日……” 他微作停顿,她举眸,耐心待着。 “我们成婚罢。”说出了此话,清俊容颜掠过些许释然,似是将某些抓了很久的东西,放下了。 “明日?”她轻声反问。 “对,明日,明日是你的生日,我们成婚。” 满意于他此语时的毫无犹豫,她冁然颔:“好,我们明日成婚。” 他回她温馨一笑,牵着她踱回房内,拧亮油灯,拿起床上物比在她身前,“试一下,尺寸合适么?” “嫁衣?”她微讶,“先生准备的?” “……还喜欢么?” 丝中含棉的面料,对襟连身的款样,前襟之形若牡丹盛开,腰线自然收拢,窄袖宽裙,袖边、裙边俱成波浪起伏之状……似是一件异族婚衣? “这……”她抬眸,本想出言确定自己猜想,却不意捉到了他凝投在嫁衣上的眼神,顿时悟到了嫁衣来处。 那一位已经做了别人新娘的女子,莫非是想让别人的丈夫在新婚之夜,还要看见“她”不成? “好漂亮的嫁衣,隐岳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能穿上恁样漂亮的嫁衣嫁人。”她欣欣然将之披在肩头,不自禁间蹁跹旋转…… 嚓---- 隐二五 嚓。清腕的撕裂声。 裙摆挂上了桌腿上的一根木楔,她蹁步转身之间,应声而裂。 他猝然向前一步,两手捧起嫁衣,目光停在那段开裂处。 “撕了么?”她皱眉,惋惜道,“真可惜,是一件如此漂亮的嫁衣呢。” 他抬眸,觑她不语。 “怎么了?”她坦然应视,挑唇浅笑,“担心我们明天成不了婚么?放心,四师父为我缝好了一件,虽比不上这件精致漂亮,但隐岳很喜欢。” 他不语。 “先生在生气?气隐岳毁了先生准备的嫁衣?” 他回身,脚步取向门外。 “先生。”她出声叫住,迈步越过他,转身相对,“你必须明白,你娶得人是我。虽然是隐岳先开口求婚,但既然先生允了,就代表先生很清楚要给予隐岳什么。在一生一次的新婚之夜里,我要我的丈夫眼中看到的心中想得到的只能有我一个,不算奢望。那件嫁衣属于另一个女人,我穿上它,先生看到的不会只有我。先生想与两个女人共度新婚夜么?” 他伸手,屈指……刮了她小巧挺秀的鼻梁一记。“胡言乱语,该打。” 她怔住。 “我本来想去借些红色丝线将嫁衣的裂处缝合一下,既然你如此看它,就穿三娘为你缝的那件罢。她也算你的娘家人,理所应当。” “先生没有在生气?”她半信半疑。 他哑然失笑,“谁会傻到和自己明日将要成亲的新娘生气呢?万一新娘甩头走了,新郎岂不可怜?” 没有生气么?不能说,一丝都没有。 那件嫁衣……被这个聪明绝顶的女子猜中了,是“她”的,是“她”给她的。若当初未起巨变,她必定是穿着它嫁给他,做了他的妻。“她”闻他将婚之讯,泪飞如雨中,捧出了它,让他将它交给将与他厮守终生的女子,让它替“她”祝福他和他的新娘。 也许,他不该将它拿出来的。拿出前,一心只想成全“她”的想望,怎没有替她设想,有哪一个女人会愿意自己身上附着另一个女人的影子成为新娘?尤其如此倔强孤傲如此敏锐善察的隐岳。 他生气,是生自己的气。 “先生没有生气就好,隐岳要早些回去歇息了,等着明日做新娘,先生要趁着吉时早早去接隐岳呢。”她柳腰轻款,细步无声辞去,顺便捎离了那件撕裂了一角的嫁衣。 那是关峙最后一次见到那件嫁衣。从此,它湮迹无形。 -------------------------------------------------- “这怎么话说的?幸好我听了隐岳丫头的话,留了些炮仗在家里,今儿个才有得用。”村西做烟花炮仗营生的吴大叔一边将炮仗挂上挑杆,一边放开了嗓子大喊。 正往关峙草舍窗门上贴些喜庆剪纸的村北王二姑回喊道:“还说,咱这些喜花不也是隐岳丫头两天前告诉我剪出来备用,说她生日这天一定用得上。” “别说你们两个了,我这十坛桃花酿是分文不取的白搭呐!我那天不信,她便和我打赌,我一听‘赌’这个字,什么乌七八糟的理智全他姥姥的飞了,结果,她果然嫁得成,我九公也果然白白搭了好酒,唉!”自曰姓“九”名“公”的九公一迳捶胸顿足。 “哈哈,要说这隐岳丫头还真是有些本事,把关峙给弄上了手,好,好呢,咱女人中就当有个这等厉害的人儿出来争口气,哈哈哈……”王二姑的姐姐王大姑笑得煞是豪迈。 尽管旁边有鼓乐唢呐声,接着新人回到自己草舍前的关峙仍听到了这边的说笑调侃,回瞥了双抬竹舆上的人儿一眼,想必自己是她志在必得的,喉间不觉弥升了一脉甜意。 “吉时来,新人到,轿子落,放鞭炮!”乔三娘扶着爱徒踏上铺在草舍前的红毡,唱着喜歌儿,唱来了鞭炮齐鸣,喜笑盈盈。 新娘的手递到了关峙探开的掌心中,两人携手走进了布置一新的草舍之内,圣先生已端坐中央,主此婚仪。 “新人双双进花堂,拜长者,拜天地,夫妻情深恩爱长。”红衣绿裤的吉祥执着花篮蹦跳出来,先举手往一对新人头上撒了一抔花瓣,再高诵一串吉祥话儿,而后端正圆脸,高诵道,“一拜老天与大地,多喜多乐多福气……二拜年长老圣尊,有情有意有子孙……夫妻两两相对拜,和和美美更恩爱。” 每一次行礼,每一个叩,樊隐岳心中皆有万般珍重。今日的每时每刻,于她俱是珍贵;今日的每人每物,于她都是珍惜。吉祥,梁冯乔邓,东西南北,圣先生,及舍外拍手欢叫的顽童,和那几株开得金灿灿的向日葵……最重要的,是她的婚礼,她的新郎,她嫁得这个自己真正想嫁想要的男人。 这一天,将是她生命中无可替代的日子。 有了这一天,不管今后如何,她至少曾使自己靠近温暖,靠近幸福…… 隐二六 圣先生拉走了为师不尊想闹洞房的梁、冯、乔、邓,吉祥吓走了欲添些乱子的东、南、西、北,村人以圣先生马是瞻,见得如此,安份守己地在酒足饭饱之后各自散去,给了一对新人安宁。 洞房内,喝过合卺酒,吃了四盘八碟,新郎与新娘偎坐到窗前椅上,静享喧闹过后的宁谧温馨。 今日的樊隐岳,柳眉淡扫,嫣唇轻点,明眸生辉,双颊欲晕,恁是艳色夺人。此刻,则如小鸟依人。 “先生。” “嗯。” “你会记得今日么?” “嗯?”他挑眉,“记得?” “我会永远记得今日。会永远记得先生腰系红带来接我出闺的刹那。”这个男人纵是做新郎,也要标新立异。依然是一身一尘不染的淡色衣裳,只在腰上系了一条红色绸带,便堂而皇之地敲开了她的房门。 “傻姑娘。”他浅哂,“之后我们一生厮守,会拥有无数的美好时候,为什么要单独记得那一时?” “不管怎样的美好,都不是这一日,抵不过那一时。” 窗外夜风吹来,虽是夏夜,但难免清凉,他抱紧了她,以宽袖挡她身上,抬目眺见当空一轮银盘。 “今日的月色很美呢。” “是,月很美。”她亦仰靥遥望。 他反低下头,凝视玉人,“很美,如你一般美,不……” “不?”她眉儿颦起,“是呢,隐岳一介凡女,哪敢与月光争色……” “不及你的美。” 她破嗔泛笑,两只梨涡滚现在唇角两边。 他目光略暗,头渐低渐近,眸心暗火簇隐。“隐岳……我叫你‘月儿’可好?” “月儿?”她一怔。 “拥月素娥般光华的月儿,不好么?” “……好。”她点头,“我只准你在无人时叫,不然,月儿会害羞。” “一声‘月儿’便害羞,那,这样呢?”他狭长的眸火花崩现,温软的唇落在秀挺鼻尖。 她微瑟。 “还有,这样呢?”薄唇下滑,到了她左边唇角。 她微颤。 “……这样呢?”薄唇游移,找上她右边唇角。 她两排密睫娇悸阖拢。 男人的薄唇每问一声,便落在一处。往时主动索求亲密的豪放,在今夜间尽不见影,到这时,她也只是一个将要初历人事的小女子而已。是以,男人吮含住她细白耳垂时,她只能失措颤栗;男人侵袭上皓玉秀颈时,她只得无助吟哦。而男人继之而来的,更强烈,更浓热,更私密的索求,她仅能全副承受,并在他微带邪气的密语要求下,娇婉应和…… “月儿,吾妻……”男人在将少女变成自己名副其实的妻的那刻,在她耳边低唤。 柔缎般的黑,披散在雪色的枕褥间,艳丽如火的容颜,妍媚绽放,女人在男人的怀里,蒸氲成一团暖潭雾,融化成一泓桃花水,体验了巫山**…… 十七岁芳辰,她拥有了梦想中的洞房花烛夜。 ---------------------------------------------------- 这里是…… 一度,她以为自己又进到了那个梦里。 但,这个梦是粉色的,粉色的淡雾,粉色的花影,全身还有浓浓暖意包围,所以,不是那个黑冷的梦境。 不是那个梦,就好。放下心,也放开了向前的步子,穿过一层淡雾,她见到了---- “娘?” 一片花海中,母亲遗世独立。 她想要冲过去,但脚步如被钉住了般,纹丝难移,“娘!” 绝美的母亲,挂着绝美的笑,轻翕朱唇…… “娘,你说什么,我听不到,月儿听不到,娘,让月儿过去,娘!” 母亲摇头,仍是掀唇不止。 “娘,月儿听不到啊,您的话,月儿听不到……” 母亲犹笑着,似是叹息模样。 “娘,让月儿过去啊,月儿想娘,月儿日日夜夜都在想娘!” 母亲螓仍摇,慈爱注视着她,丽靥渐为薄雾所笼…… “娘,娘,你莫走,娘----” 追着梦中不知所踪的母亲,她奋力起跃,柔软的床帐顶子挡住去路。 这是在娘逝去之后,第一回入梦中来。娘选在今日,选在她的花烛之夜,可是有什么话儿要作叮嘱?只是,为何她听不见一个字?为何? 但,娘总是看到她成亲了罢?看娘的表情,该是欣慰,对她所选的那个人应该还算钟意,是罢? 可,她选的那个人呢?她摸了摸身边枕席,仅有淡淡温度,想必他离开时辰不算长亦不算短。窗外晨曦已透,难不成到田间劳作去了? 他的确有卯时离床,操镐劳作的习惯,却没想到连洞房花烛也不能使他有一回破例。回头要问他一问,是嫌他的新娘太乏魅力了么? 她噙着一抹恬甜淡笑,换上一袭布衣,一双硬底布鞋,简作梳洗,出门寻夫来了。在一团为了便于劳作选穿的粗糙中,一张脸儿分外精致姣美,若此时有人瞧见,必定要借着初为人妇的事儿抛来一番打趣。 幸好无人。她左右顾上一眼,昨夜胶缠片段突袭心头,不由面生朝霞,越娇艳欲滴。 第一要去的,是他的花圃。若他当真在,她倒要好好端详,是哪朵花儿和她分了新郎的宠爱,使他冷落娇妻……在花圃的花墙之外,她看见了他,她的丈夫……和“她”。 那个昨夜和他柔情似水共赴巫山的男人,此时的臂弯之内,成了另一个女人的天地。 “关郎……” 关郎?她只觉一根刺,硬剌剌逼入心际。 “你当真成婚了?你当真做了别人的新郎?你是九儿的新郎啊,从小到大,你一直说这辈子只做九儿的新郎啊……”女子在男人怀里抬起了脸,其上珠泪滚滚,有怨有哀,犹如此,那仍然是一张难以言述、难以描绘的脸。 ……曾爱上那样一个女人的男人,要他再爱上别人,根本就是一种为难。 她终于明白冥东风此话何来。 “九儿,别任性了,你已经是……” “因为九儿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你恨九儿的辜负,便要做别人的丈夫么?” “在九儿眼里,关峙如此浅薄?” “那又是为了什么,你为何娶她?为何?” “她……”他微顿,“她是个好姑娘。” 隐二七 ---- 好姑娘。听了这个答案,樊隐岳哑然失笑。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女人低低吟唱罢,道,“关郎曾说,你要学着湘君一般,为我这个只属于你的湘夫人搭建那样一座新房。你曾说,只有那样的新房,才配得上你的新娘。你为她……为你那个好姑娘搭建了么?” 楚隐岳手指捏住了恰巧垂在手边的一根枝叶,其上的棘刺透破肌肤,血丝滴落,打破了地面草叶上的露珠,交融晕化……这来自皮肉上的痛,反让她冷静了。 “九儿,别无理取闹。你忘了么,我和你已经作过别了……” “可是,可是,你是九儿的关郎啊,那时的九儿可以凭着理智面对你的婚娶,给予祝福。那个九儿,不是奔袭了三日到此的九儿!不是当下站在你面前的九儿!现在的九儿,只想夺回关郎!” 男人低喟,道:“她已经是我的妻子了,已是我要照顾呵护一生的人。覆水难收,九儿当放手了。” “你爱她么?” 男人一怔。 “你爱她么?” 男人凤眸微闪,“九儿……” “告诉我,你爱她么?”女人绝色容颜上,写着唯求一解的固拗,“你只须告诉我,你爱不爱她!” “你问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呢?” “你是我的关郎,我不该知道么?” “你已为人妇,实在不该再说这样的话。” “你……你明明晓得,明明晓得他已经死了,他半年已经不在了!我告诉了你,告诉了你呀……” 运用最上乘的轻功“爬云决”,她无声退去。 她要感谢这个女人。 几乎,她就要沉溺于这段强索来的“情爱”中;几乎,她忘了这段结缡的初衷。 这个女人的到来,宛若醍醐灌顶。 桃花潭边,对着潭水中关峙天人般的形影,她告诉自己,这个男人总是要得到的,哪怕……只有一回。 是呢,她要的,从来不是天长地久。打伊始,她亦不曾想过和他男耕女织的厮守一生。所有的示爱语,所谓的表白辞,无非是为了得到这个男人编织出来的甜言蜜语。 她已然得到了。她已然得到了关峙的一夜。这一夜,他喊着的,是她的名儿;吻着的,是她的唇;极尽柔情万般怜爱对待的,是她的人。 功成,便该身退,她该走了。 -------------------------------------------- 掠过村中的矮舍,飞过沾露的树梢,在村子出口处,她驻下身形。 非为心存不舍,亦无意回头一望,而是前方路上有几人一字排开,立于最前面的,是须皆白、宽袍飘荡的圣先生。 “要走了么?”圣先生浩邃双目半阖半开,似是将醒未醒,问。 “圣先生要拦隐岳?” 圣先生掀眉一笑,“这村子是大家的村子,每人都有来去的自由,我为何要拦?” “先生不拦,又何必出现在这里?” “被你的几位师父强硬拖着,身不由己。” 梁上君哈哈干笑一声,道:“是啊,好徒儿,咱们昨夜太高兴,缠着圣先生喝了一夜的酒,刚想闭目养养神的当儿,被外来的人给吵醒了,又看见好徒儿要走,便七手八脚地赶到这头来送行,圣先生也的确算身不由己了。” 适才情境,皆入了这帮观众的眼。想必,此时诸人心中皆汹涌着一份同情。 她跪地,依次四个叩,“四位师父,隐岳在此拜别。” “想好了,当真要走?”冯冠武眼圈、鼻头都泛了红,可怜兮兮问。 “是。” “你若是怕被那个狐媚子抢走夫君,大可不必。你如今已是关峙明媒正娶有名有实的老婆,以关峙的品性,她夺不了你的位置!再者说了,师父们也都不是吃素的,咱们绝不会让宝贝徒儿给人欺负了去!”乔三娘一手掐腰,一手拍着胸脯,道。 “徒儿不是怕她抢了什么过去。而是……”事到如今,再无遮瞒必要。“徒儿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关峙白头到老。” “啊?”四位师父面面相觑,形状颇傻颇呆。 “徒儿本想把它送到小北的面馆里去,既然在此碰见了圣先生和几位师父,便请几位转交,并做个见证。”她打袖囊里,取出一月白绢帕,抖展开,上已赫然成书。 “离缘书?”四位师父齐声惊呼,表情更傻。 她不再凝望于他们,面转圣先生,“请您转交给他,可好?” 圣先生不否不肯,问:“你可想好了?” 她双手捧绢,点头。 “世事变如白云苍狗,一时或为一世。你自问,你当真可以和他从此再无干系?” 她垂,“种种的种种,隐岳将全部承受。” “好。”圣先生接过绢帕,“我不止会将此物交给关峙,还会设法要他在绢上落下款章,真正了结了你们的牵联。你须记得,从你踏出这村子之时起,你和关峙再无瓜葛。” “谢圣先生。”她向这位三载多来并不经常照面甚至存有一份莫名抗拒的圣者,亦落地一拜。 “既然定了要走,脚步务须快些,迟了,只怕更多情债难偿,更多宿缘难断。”圣先生长喟着,闲庭迈步。上一刻身形还在诸人眼前,下一刻背影已远。 樊隐岳再度向他敛衽为礼。 梁、冯、乔、邓四个人,送她行出几十里。在距双叶镇百里的一座还算热闹的城镇街头,各将所备之物交予到爱徒手中后,师徒方算正式辞别。 樊隐岳当然晓得,四位师父塞给自己的送别礼,不止行囊中的物什,还有一堆待理的麻烦。那四位唯恐天下不乱的闲人会选在闹市将盘缠衣物药食一一交予给她,不正是为了吸引些宵小的注意给为她行程添些“欢乐”么? 权当牛刀小试,也好。 而行程既启,全无止时,长途漫漫路修远,她上路了。 隐二八 两个月后。 “小樊,小樊,快出来,来活儿了!” 一大清早,薄薄的门板被人拍得山响,伴之媲美破锣嗓子的高呼阔叫,纵算这大杂院里当真还有人恋着周公不醒,也全让他把周老爷子给惊到三山五岳之外去了。 “小昌子,你一大早的抽什么风,把老少爷们儿的好觉给扰了,是想吃咱的老拳么?”南边房门大开,有一悍壮汉子亮着膀子晃出门外,粗声来问。 “嘿嘿。”始作俑者奉以傻笑,“吴大爷,对不住了,咱也是一时太高兴,忘了大家伙儿还在歇觉,您睡,您睡。小昌子再惊了您,您只管剥我的皮!” “嗤,你的皮好剥怎着。说,又给小樊揽了啥活计来?” “好活儿,大好活儿,天大的好活儿呢,小樊……啊!”急转身待要放嗓开叫,却被已经站到身后的人给吓出半声惊叫,“小樊你……你干啥吓人?” “揽了什么活?”后者问。 “揽了什么活儿……活儿?对,对!”小昌子咧开谄媚的笑,“天大的好活儿呢!南院大王府的,给钱麻利,出手大方,可是人人都要削尖了脑袋往里钻的好活儿!” 小樊,亦即男装的樊隐岳,淡道:“那样的门第,应该有自己的戏班子,了不起也会有一两个常用的,怎么会找外面的野班子唱堂会?” “这你就不解底了不是?咱们羲国和你们天历朝不同,达官贵人没有养戏班子的习性。尤其咱们这位南院大王,是沙漠上的雄鹰,草原上的悍狼,是个道道地地的大英雄,要说这戏,他老人家是一点也不爱,爱戏的是咱们南院大王的母亲,太妃是也。南院大王是位大孝子,你要是唱得太妃喜欢了,今后在延定城可就算打出一片天地来了……” 他这厢还口涎横飞,樊隐岳那厢已返身进屋,规置停当。 “……有了太妃这座靠山,你就算是名副其实的角儿了,但凡延定城吃这碗饭的,以后都要看你几分……咦,小樊,你拿着这东西,去哪里?” “去唱戏不是么?”她挑眉,“还是,你所谓的大好活儿在你说话的这会儿工夫已经不翼而飞了?” “小樊你净说笑,哪儿能呢?小昌子我可是这延定城里顶顶有名的掮客……” 这主儿还在眉飞色舞之际,樊隐岳已径自开步。 唱戏,是她到达延定城后的营生之道。初始在一家戏院打杂,有一回替一个患了急症的小角儿上场,唱了两句唱词,被班主看中,要她零零星星又替了几次,甚至还替到了大角儿头上,不免遭人排挤。身为班主好友的小昌子鼓吹她离开戏班,由他替她寻找唱活,打理多琐事,令她除了上台开唱不必理会其它。她应下,有言在先:不是每桩活都接都唱,不是每个场子都去。要接,便给她接些有分量的场子;要唱,就要唱到延定城所有达官贵人跟前,也不白枉做一回伶人。 小昌子满口应允,在在为了她高于群伶的唱功。虽说这延定城比不上中原各大城镇一般嗜戏成风,但在近几年羲国当政者对中化兴致日趋浓厚的导引之下,中原各式戏曲已然有在此扎根之势,中间大有可为。 樊隐岳的志向,当然不是成为一代名伶。 所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她所想取的“沛公”之强悍之庞大,出她原有的想象。面对强敌,既然急取不能,欲不达,只得缓走缓进,步步为营。 处身三教九流,让她学会的第一桩事,便是如何收放自己身光芒,浑迹如常人。此刻的她,绾男子髻,穿男子衣装,是个面庞清秀的俊俏哥儿没错,但也仅止于此。伶人中,男生女相太过寻常,一旦敛尽高贵,装男子反比做女子更能入木三分。 -------------------------------------------- 南院大王府。 戏台上,一出柔婉凄美的《牡丹亭》唱罢,台下,头笼珍珠网,穿宝蓝长袍,配淡蓝马甲,披珍珠云肩的贵妇,早已哭透了不下十条帕子,边哭还边道:“……可怜,真是可怜……太可怜了,那两个孩子,太不易了……” 侍候在旁边的太妃院管事状似无所适所,忐忑地插了空儿,问:“太妃,对这戏班子的诸人是赏,还是罚?” “罚?”太妃拭泪的手一顿,“好端端的,为何要罚?” “……惹您哭得恁样伤心,不该罚么?” “察管事,您白白叫了察得明,却是个察不明!”太妃身边的大丫鬟爽落插进话来,“太妃哭,是因那戏唱得好,适才还一个劲儿地叮嘱奴婢多给伶人赏钱。您这儿突然冒出一个罚字,气着了太妃,看您担不担得起!” “是,是,是,是奴才考虑得不周全了,太妃莫怪。奴才这就去和那些伶人去宣太妃的赏,也好让他们念着您的恩德,明后两天的场要更加卖力才行。”察管事躬着腰干,刚要退下,被主子叫住。 “你把那个唱小生的给我叫到跟前来,那孩子扮相好,身段好,唱得也好,这出戏我看了十几回,以前都是被戏里的花旦给迷住,今儿个偏偏是演那小生的娃儿最出彩,快叫他出来给我瞧瞧。” “是。”察管事去不多时,领了一个素衣瘦躯的清秀少年来,“快拜见太妃,太妃高兴了,会多多打赏你。” 清秀少年礼尚未施,太妃便给一把抓住,“是这个孩子?唉哟哟,还真是长了一副聪明伶俐的可人样儿,甭费事磕那头了,走近点让我看仔细些。” 一手捏住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儿,太妃越唏嘘,“看罢,多好的孩子,叫什么?” “回太妃,草民樊隐岳。” “这名字好,大气又雅致,只是听着像个汉人名字。” “回老夫人,草民的确不是羲国本土人。” 她低回话,太妃以为少年是在为自己身家自卑,挥手爽气道:“不是就不是,没什么大不了,不管哪边儿的人不都要睡觉吃饭么?不过,难为你这一口羲国话倒是说得流利。” “谢太妃夸奖。”是她向小昌子等人潜心模仿摹习之果。 “快和老身说说,你学戏学了几年,唱了几年,和谁学了这么一身好功夫?” “禀老太妃……”樊隐岳将早已烂熟于胸的“身世”简言道来,又招来贵妃两行热泪。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本来是殷富人家,书香门第,该有个不错的前程,突然间遭了这大变故,小小年纪就要为了生计四处奔波,真是让人心疼,心疼呢……” 隐二九 南院大王之母叶迦氏曾在中原长到十多岁年纪,对中原戏曲爱到了极点,说是如痴如醉亦不为过,一旦十几日听不到如其所意的唱腔,便会整人闷闷恹恹。南院大王待母至孝,严令府内各管事必以太妃玉体康健为念,若有差池,必作严惩。各觅管事为给太妃寻觅称心唱伶,穷尽心思,甚至不惜重金到中原雇请戏班。但最使这底下人难为得是,太妃品味眼界颇高,唱腔、扮相、身段无一不挑,泛泛伶人难达其意。 如此情形之下,樊隐岳的到来,可谓是一场及时雨。 台上唱功身段极对口味,台下样貌作派极得欣赏,欢喜异常地太妃百般热情地把人挽留留在了府里。兹此茶余饭后,有了一处寄托,太妃镇日笑口常开,管事们也都放下了一块心事,不怕主子回府后再问失职之罪。上下尽欢,奉樊隐岳为上宾。 但,好景不长,约摸七八日后,樊隐岳清唱了一出《长生殿》后,出言辞行。 “好端端的,做什么要走?”叶迦氏一听,属于羲国人多见的丰润脸庞上的笑颜立时凝固,“难道是府里的奴才们胆大包天,怠慢了小樊?” “没有,府里的人对草民都很好。” “当真都好?” “当真都好,只是……” “只是什么呢?小樊你尽管说!”有钱难卖心头好,这当儿,太妃做什么也不肯放人就是了。 “草民毕竟只是草民,太妃赏识,草民在贵府里呆着,吃好穿好,怎样都好,草民该心满意足。但恕草民不知好歹,此时的草民在外人眼里,和一样供人戏耍的物件没甚两样,。草民落魄到如今田地,傲气虽无,傲骨犹存,不想为人所诟……” “你真是不知好歹!”察管事开口痛叱,“你一个伶人,说白了就一个戏子,咱们太妃迂尊降贵准你伺候在跟前儿,是你天大的福分,你还讲什么……” “察得明!”叶迦氏沉下了脸,“主子说话,有你说话的份儿么?” 察管事惶恐恭,“太妃……” “你别和他计较,当奴才的当久了,总免不了些奴才习气。”叶迦氏面转樊隐岳,立时换了和蔼面颜。“小樊的戏能入人的心,本太妃听了几十年的戏,被戏打到心上还是头一回。我留你,当真出于爱才之心。” “草民明白。太妃若不嫌弃,草民今后常进府为太妃唱戏就是了。” “既然可以常来,为何不能干脆住下?你在这延定城里,不就是孤单单一个人么?把这府当成你的家不好么?” “草民自幼读圣贤之书,识圣贤之礼,入梨园一行,虽被人归类于下九流的行当,但以唱戏糊口营生,堂堂正正自食其力,不算悖离祖训。但若呆在贵府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草民先过不了的是自己这一关。” “唉,中原人向来最在乎一些蜚短流长,最怕那人言可畏。”叶迦氏摇无奈,“不然,太妃出资为你建一个戏班子如何?你就管着调教摆弄,以后这府里需要热闹时,也不必外请了……”本是随口提来,说着说着,却觉事有可行,遂转察管事,“察得明,这事交给你来操办。” “这……”察管事面呈难色:不是他不愿,而是王爷厌恶这些软语媚腔的伶人是出了名的,偶尔叫个戏班进府,或是安排一个半个的唱伶逗太妃开怀是自己办事得力,若当真在府里筹建起一个戏班子来,王爷会准才怪!但若当口拒了,使太妃不喜,回头还免不得要受一顿叱骂,这…… 左右作难间,他偷眼瞥向了太妃身后的大丫鬟:姑奶奶,救命啊。 大丫鬟爽落抿嘴一笑,俯下身子,道:“太妃,照奴婢看,把小樊留下,大可不必那样费事。” “你这丫头有主意?”叶迦氏何尝不知儿子脾性?每一回儿子回府,她耳朵若馋了,也只会叫一两个伶人在跟前清唱过瘾。如果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她自然乐见。 “小樊不是念过书懂学问的么?咱们府里一直在给小王爷寻摸一位教授汉家学问的教习先生,一直也没找着合意的,若小樊能做小王爷的先生,得闲的工夫给太妃来上一出《牡丹亭》,不是两头儿都落好的事么?” 叶迦氏听得欣然起笑,察得明却微显踌躇,“小王爷的汉学教习先生缺位已久,咱们之所以寻摸不着适合人选,概因别家王府侯府请来的汉学先生都是有名有姓的大学问家,咱们不想落了下风。这差使不是任何一个读过几天书的人便能胜任得了的。” 樊隐岳淡哂,“草民不才,的确不是什么有名有姓的大学问家。但草民自问在读书和学问上,不会输了别人。察管事若不信,不妨找一两个人来,大家小事切磋,高下立见。” 叶迦氏大喜,“这么说,你是应了我孙儿的这桩差使?” “还要等察管事把人请来切磋后再作定夺。” “行了行了,这事本太妃给定了,打今儿个起,小樊就成了博儿的先生。”叶迦氏一锤定音。 察得明皱眉迟疑,“太妃,要不要和总管事商讨……” 叶迦氏侧瞥她,似笑非笑,“察管事纵使不听本太妃的话,也该相信本太妃的眼光罢?小樊骨骼清秀,谈吐不俗,必是腹中有物。前天为本太妃写戏词时,那一手好字你不是没有见过。还怕教不了博儿一个五岁娃娃么?” 太妃把话说到这份上,谁还敢置喙一字? 如此这般,樊隐岳便进了南院大王府,做了南院大王爱子的教习先生。 做了教习先生,地位相应不同,所闻所知,逐渐多了。 如南院大王的正妃已逝去一年,当下正妃之位空悬,但府内并没有有资格问鼎该位亟待扶正的侧妃庶妃,是以各家部落的公主俱是虎视眈眈。毕竟,那样一个荣耀大位,不是侍妾们敢奢想的。羲国的等阶之分,甚至较天历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南院大王一年之中,一半以上的时间俱是征战在外,在正妃逝去的第一年里,甚至整整一年不曾踏入府门。 事母至孝,又爱妻情深,敢情这位王爷还是一位有血有肉有情有感的“人”么? 隐三十 “先生。” 她微怔。已经二十几日过去,五岁小王爷的嘴里每一回跑出这两个字时,她都难免怔忡。有些事,压淀不等于埋葬。一根刺扎在心底最深处,每每触之,必定生痛…… “先生,你不给博儿说史么?” “说史……”她回神,放下怀中携抱之物,道,“今日不说史,教你弹琴,可好?” “弹琴,是弹那种叮叮的东西么?” 她莞尔,“以前有人教过你?” 小王爷楚博,她的小弟子。许是因为尚未受外界晕染,尚存有如他年纪一般的纯真,生得又圆润敦实,很是招人喜欢。她怕好动的娃儿听史听得枯燥,特地分割成一个个小故事娓娓而谈,不想他竟格外生了兴趣,每日早早引着颈儿盼她到来,离去时亦依依难舍,两只眼睛里所释放出的情绪,从陌生到亲慕,只是在短短数日之间。 “没人教过,但博儿随太妃奶奶到宫里见太后奶奶时听过。可是,那都是宫女在弹,博儿是男人,也可以弹么?” 男人?樊隐岳几乎忍俊不禁,“琴曲中,不止有缠绵悱恻之音,还有金戈铁马之声,学会了琴,便多了一样抒心事的工具,不好么?” 楚博似懂非懂,却重重点头,“先生让学,博儿便学!” 樊隐岳并不想拥有这份纯粹的信任。但师生和睦又是她得以留在这府中的不可或缺之需。或许早晚一日,这个小王爷眼中的东西,要被她亲手摧毁。届时,她的今天,可会是楚博的明天? ……不行!仅仅是一个开始而已,若在此际,她便陷入挣扎,未来又待如何自处? “我先弹一较易入手的曲子《阳关》,过后再为你讲解入门指法。”她掀开抱来琴上覆着的苫缎,平放案前,甩衣端坐,先挑弦两三声,左手拇指滑抹,琴声悠扬而起。 “(一叠)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遄行,遄行,长途越渡关津,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琴声先扬,歌喉再起,低沉宛转,荡气回肠。楚博小小年纪,竟能解得个中一味,想及与父亲聚少离多,双目油然湿润,“先生,博儿要学这曲子,博儿一定要学会这曲子!” “好……” “谁准你学这些靡靡之音?!” “……父、父王?” ---------------------------------------------------- 父王?小王爷的父王,意即---- 这个玄甲黑袍的男子,乃羲国的南院大王,有“没格族之光”盛誉的楚远漠。 面对上这个男人的一刻,她始感谢起那几年的村中岁月。若不是镇日面对着一个可读人心的吉祥,而自己又不喜无密于人前,她怕不能如此擅长潜藏心中事,怕无法在羲国最强大的男人面前处之泰然。 这男人的强大,不在于其与中原男子迥异的深刻五官,以及高出普通男人足足有半个身长的魁梧身形,而是那份如海般的狂放,如山般的嶷岌,以及写在周身每一道线条,每一寸肌理间的杀伐决断气息。 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改变这样一个男人。她忖。 “谁准你学这些靡靡之音?羲国的好儿郎怎能和天历朝那些没有脊梁的男人一般,喜好这等柔媚无骨的东西?你还是我楚远漠的儿子么?” “父王……”楚博的圆胖小脸写满无措,两只漆黑大眼却不敢出现涓滴的水意,“博儿……博儿……” 儿子的呐呐,令楚远漠两道刀锋般打着旋尾的浓眉令人胆颤地立起,“你连句话也说不完整了么?我羲国何时有这等不济事的男儿?” “父王……” “草民拜见王爷。”樊隐岳敛袖一揖。 楚远漠目未他移,“你是哪一个?” “草民乃太妃亲口所请教授小王爷汉家学问的教习先生。” “教习先生?”他旋着淡淡金光的豹眸锐利扫来,“你教了本王的孩儿什么?” “汉书汉字,汉家学史,诗词文章,以及今日的琴艺。” “好胆色。”他冷哂,“听见了本王对小王爷的申斥,还敢承认你是教本王儿子的那个无用先生,你的胆色比看上去的要来得大。” “草民只是不明白王爷何以如此大怒。王爷既然允许小王爷通晓汉学,又何以对六艺之一的乐如此深恶痛绝?” “你认为本王的火气来得毫无必要?” “不敢,草民不解而已。” “你想让本王为你解惑?” “若王爷想。” “好,好极了,没想到本王这趟回府,会多了个乐子出来。”他扯了宽椅,将自己魁阔身形置于其内,一手指节闲闲叩敲在宽椅把手之上,脸上的盛怒之气一点点殆去,渐渐地,还释出了一丝笑容。“你想听,本王说也无妨。因为,你们天历朝的男人,镇日拨弄丝弦,吟月悲风,个个以作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为荣,实在是男人中的耻辱。你们天历朝的乐声,曲曲故作姿态,无病呻吟,磨心丧志,毁气败节,着实乏味至极。本王这样说,够清楚么?” “敢问王爷,是不是听过了所有汉学曲目?” “不曾。” “草民以为,会对一事一物抒评论者,必定要对该事该物知之甚深,若知之不深又擅作言论者,无异以管窥天,以蠡测海。” 他锋眉倏扬,“你在嘲讽本王?” “智者见智,仁者见仁。” “本王见到的,是你的胆大包天!”浮升于胸臆的,是类似于沙汤将一死敌困于死角之后尽兴耍弄的快感,他此刻的心情,近乎于愉快。“本王给你一刻钟,若在一刻钟内你不能说服本王,你这位细皮嫩肉的教习先生,也只得叹红颜薄命了。” 红颜?她心中一动,双足已行至方才就座的琴案之前,缓伸十指,拨响琴弦。 楚远漠勾哂。这个穿了一身男儿装的女人怎会以为以他最为厌恶的东西会说服讨好得了他?汉人的女子都是如此自作聪明愚不可及么? 但,随着琴声演变,或高亢,或激昂,或冷烈,峥嵘意境陡出,他面上玩谑的笑意渐凝渐去。 一刻钟到,琴声戛然而止,全曲浩然不屈之气充斥其内,纷披灿烂,戈矛纵横,那一声悍越尾音,如投剑入腹之响,裂人心肺。 随后,楚远漠接到了一双深潭清眸,“王爷,草民说服您了么?” 隐三一 “这是什么曲子?” “广陵散。” “广陵散……”楚远漠自踏进书房来第一回正视起她。实则,他方才立在窗外,一眼便看出这个穿着汉人长袍的教习先生是个女子。她的身量在女人中甚至在羲国女人中都算修长高挑的,但过于纤细的骨架,太过晶莹的脸孔,男宠馆里那些如女人般涂脂抹粉的妖娆少年亦难企及,她怎会蠢到以为有人把她当成男子? 身为羲国的兵马司大都督,权倾朝野的南院大王,南院大王府是仅次于大庆宫的严密之所,一个女子易成男人进得府来,生疑是情理中事。何况,他生平最恶软曲媚调人尽皆知,这女子敢向博儿传授此道,便该承受他的雷霆之怒。 不过,一曲《广陵散》,确使情势生改变。 “你弹此曲,是在告诉本王,不是每一曲子都如你们中原男人般软弱无骨?”他话里,带出浓浓的恶意嘲弄。 “王爷见过所有的中原男人么?” 楚远漠眯眸,“接下来,你是不是又要说本王坐井观天,夜郎自大?” “父王!”默声了多时的楚博突挺起尚显薄弱的胸膛,小腿向前迈上一步,为师请命。“不要怪先生,博儿不好,父王罚博儿,莫罚先生!” 楚远漠稍怔,目光眄向儿子,“谁教会了你这个?” “先生说,博儿虽还小,但已是男儿,是男儿就要学会……”凝着小小眉头,他拼力思及先生传授过词汇,“担当!是男儿便要担当!先生是为了博儿方受父王的骂,请父王骂博儿,不要骂先生。” 他挑眉冷觑,“你教本王的儿子在必要时刻为你这个先生担当?” “王爷若要一定这样认为,草民无从辩驳。” 幽邃视线在她面上凝眙良久,他问:“你叫什么?” “草民樊隐岳。” “樊,隐,岳。”他站起,高大身形前倾,将一片阴影罩上她头顶,“樊隐岳,让本王仔细告诉你,不管你进府的目的如何,本王对你都生了一些兴趣出来。本王乐意把你留下,看看你还能有如何出人意表的表现,如何?” “草民谢王爷。” “你是应该谢本王,因为本王原本是打算杀了你的。” 她毫不怀疑这句话。他识破了自己的女儿身份,必定起疑。处在恁样地位拥有恁样权势者,置疑即证据,不必什么三堂会审,一条人命可轻易抹去。 “博儿,一个好男儿除了学会担当,还要学会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和一个敏睿的心灵,这一点,希望你的先生也能教给你。”楚远漠对儿子道。 楚博仰望崇敬的目光尽付天神一般的父王,颔不止。 楚远漠淡扫樊隐岳一眼,旋身步出。 此趟回来,他最想着手改变的便是博儿。长年征战在外,留幼子独在府内,在一干管事和一堆文师武教间存活,他并觉有何不妥,因他也是如此走过。但若因此使得幼子性情偏于懦弱,便是他不能接受的了。 今天,博儿给了他一个意外。 适才回府,总管事禀来的第一桩事,即是这个伶人出身的教习先生。奴才们多话,当是为了撇清责任。但按总管事的说法,此人执教尚不足一月。短短时日,居然能教得博儿敢在他盛怒之时站出,恁样初具雏形的坚定,为人父者,自然难忍暗喜。而暗喜之余,亦不得不去正视使博儿生如此焕变的人。 若这个教习先生女作男装只为糊口谋生,那么,她将得到他的欣赏。若,个中另有隐情呢? 若当真另有隐情,他希望,那隐情千万要曲折离奇要诡谲起伏些才好。不然,他会很无聊。 宽唇勾起,哂意薄凉。 ---------------------------------------------- 在他身后,樊隐岳眸底生寒。 楚远漠不认识她。比及当年,她身形拔高,容貌改变,若非是极熟识的人,的确很难识出她。可是,这个男人曾是和她订下婚约的人……他看向她的目光里,连丝毫的迟疑停顿都没有,纵然怀疑,也仅是对一个陌生来者的怀疑。 这样的事实,意想之中。 当年,这个男人仅凭御花园里的一个短促的照面,向皇上开口索她为侧妃,致使母亲跳崖身亡。现今,面面相对,全然不识。因那一刻,他不过是趁一时之兴。 南院大王,不知您的一时之兴,还毁过多少人的人生?还有没有第二个我,要你为你的一时之兴付出代价? “先生,你在生父王的气么?”楚博仰,问。 “怎么会呢?”她垂下眸,“你的父王是王爷,先生是草民,草民如何和王爷生气?” “舅舅是爵爷,五叔也是王爷,他们见了父王,都不敢像先生那样和父王说话。”敢和威严的父王据理力争,先生是第一个。今后,他崇拜的人名单中,多加了一个先生。 “那小王爷还敢向先生学琴么?” “敢!博儿要学会那高昂的曲子,先生弹时,博儿就似看见一个勇士举剑杀死仇敌般的痛快!” 樊隐岳微惊。小小年纪,会将《广陵散》意境领悟如此之深,该说这小王爷天资不凡么? ------------------------------------------------ “王爷,这是汗王的请柬,邀您下月初六进宫过万元节。” “放到那边罢。” “是。”不意外的答复,总管乌达开将柬帖归类于可行文书之列。“这是北院大王的邀函,其爱妾又为北院大王府添了一个儿子,请您过去喝满月酒。” “扔到墙角去,若厨内没有引火的材料,拿它充数亦可。” “是。”也是意料中的答案。“这是红雀部落送来的礼单,宝剑一把,汗血马一匹,东珠十颗,人参五根,貂皮……” “剑和马留下,其余送到太妃院里。” “可是……”乌达开面露难色,“这礼单上还有别的。” “别的?” “……美人。” 正专心且精心擦拭着自己随身宝器乌金宽剑的楚远漠先怔后噱,“红雀部落给本王送女人?” “好像还是一位小部落主的女儿,有个什么‘草原珍珠’美誉的。” “红雀部落主兆鲜,这位北院大王的妻舅给本王送来女人,是想做什么呢?效仿汉史中吴越之争,以美人计败垮本王?”楚远漠冷邃眸光与近在睑下的宽剑黑芒互作辉映,相得益彰。 “奴才想,他们不至于如此明目张胆罢。”区区一个部落之主,敢将脑筋动到震慑天下的南院大王头上,不啻引火焚族。“不过,越是小人,越是要防,狮子不屑同一只老鼠开战,老鼠却会以惹怒一只狮子当成对外的炫耀。” 隐三二 乌达开名为总管,实则亦属楚远漠慕僚之一,持重稳健,擅析事理。 “在奴才看来,有时明目张胆反而会成暗中冷箭的最好庇护。先前,北院大王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行军策略上,对王爷处处掣肘,全是放在人前明处。于是有人道,明处行事的,暗处冷箭必定与之无关。若不是王爷抓到了不容辩驳的实证,恐怕那群以老卖老的长老们还作如是论。北院大王是恃着自己乃宗室嫡系,纵算有把柄落在王爷手里,有国策护着,顶多失势失宠,却不会伤到筋骨。可兆鲜就不同了,王爷捏死他,只如捏死一只蚂蚁。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动什么脑筋。何况,纵然有什么美人计,也要看他们送来的,是不是西施。纵算真是西施,还要看王爷是不是夫差。” 属下的长篇大论,令楚远漠哑然失哂,“夫差在遇见西施之前,若有人告诉他有一日他会栽到一个女人手里,他一定当成世上最滑稽的笑话。” “以王爷的意思,这个女人留是不留?” “留下罢。”他耸肩,“让本王见识一下‘草原珍珠’的光彩也好。” “是,奴才找一个小院将人安置下来。”至此,一些因主子不在府里积存下的事务算是告一段落,乌达开并未急于请退,眼珠子暗瞟着主子面色,欲言又止。 楚远漠冷哼,“有什么话,紧着说。” “那个教习先生,该如何处置?” 楚远漠目光一闪,“你想如何处置?” “昨儿个王爷从小王爷书房回来并没有任何吩咐,今儿个奴才打容田过去向那伶人问两句话,没想到遭了小王爷的教训。” “博儿?” “正是小王爷。听容田说,小王爷先抬腿踢了他一脚,又指他鼻子好一通骂。” “无缘无故地,博儿打人骂人?” “好像,是因容田叫了那伶人一声‘戏子’。” 楚远漠勾唇,“你认为,本王的小王爷都要叫一声‘先生’的人,一个奴才称其‘戏子’,不该受两下教训?” “……是,奴才也叱责了他。但奴才担心的是,小王爷从来没有那般外放张扬时候,被那伶……那位樊先生教了仅仅才不满一月,便赫变至斯,不由得人不担心。” “担心什么呢?那些教摔跤、教弓箭、教马术的教习们,都不曾把本王的博儿变得更勇敢更无畏,这个你口中的伶人仅二十几天便能激出博儿体内的天性,你不替你未来的主子感到高兴么?” 好歹是多年主仆,乌达开领略了主子的言外之意,紧着恭道:“是奴才短视了。奴才会吩咐底下的奴才们好生伺候樊先生,不得怠慢。” “你可了解过那樊先生的身世来历?” “太妃邀樊先生进府之后,奴才责人查访过。其人延定城里并无任何亲友与根基,说汉话时是一口中原官话腔,身材又似江南一带的男子,想要细查,可能要费些时日。” 男子?楚远漠颇作费解:怎么当真会有人将她看成男子? “樊先生自称来自元兴城城郊小镇。奴才要派人实地探访么?” “不必了,本王目前还不确定,她值不值得本王费那番工夫。” ------------------------------------------------------------ 楚远漠毕竟是一国兵马都督,纵然回到府内,也难有真正安歇。仅仅平静了三日后,军中部下及心腹幕僚络绎来访,王府门前高马集会,书房化身中军宝帐,由旦至夜,一干人高谈阔论,言里言外尽是尚不曾征服的部落,抑或未肯臣依的邻国。 “其它小国也就算了,几千铁旅便能踏平,且容他们逍遥一阵子。可那个奭国怎么算?咱们也让它嚣张太久了罢?” “奭国的确是个刺头儿,可惜了,十年前他们内乱之时,咱们那时忙着平定达贵部落,要不然,在那当口挥戈直进,奭国也就早不是奭国了。” “王爷,您的看法呢?这奭国咱们何时动它?” 楚远漠稍顿,道:“要动奭国,必须设法使奭国先违承诺,本王方出师有名。” “王爷指得是您和奭国别勒亲王签定的得那纸互不侵犯条约?”副都督段烈问。 楚远漠颔。 骁骑将军程光大咧咧道,“奭国内乱之后,有话说别勒亲王被流放到了专生瘴气和毒蛇的无土岛,到今儿个是死是活也不知道,那纸条约早成一张废纸,王爷何必还忌讳着它?” 颇有几分文人模样的参赞王文远言道:“王爷的忌讳不无道理。咱羲国要有更长远的宏图,的确不能再用先前那些手法行事。奭国地处我羲国身后,有它在,我们便无法专心完成大业,除是一定要除的,但眼前还不是顶要紧的事。” “还有什么事?” “北院大王前些日子到了万和部落。” “什么?”几人俱讶声低呼。 楚远漠眉峰一动,“消息可靠么?” “属下的一个亲戚在万和部落主察际的手下做小侍卫官,亲眼看到北院大王出现在万和部落主的帐篷里。” 副将泰明一拍椅子把手,恨恨道:“就知道北院大王不会甘心做个只拿粮食银子的清闲王爷,他找上万和部落,摆明是冲着那五万骑兵、三万步兵去的!” 楚远漠眸际寒漠,道:“他不甘寂寞,万和部落正巧是不甘平庸,两人一拍即合,倒也适宜。” “那,王爷想该怎么做?” “由着他们罢。” “由着他们?”诸人不解。 王文远略作思忖,明了了主子意向,“只怕纵容太久,养虎为患。” “一个志大才疏、有头无脑的莽夫,和一个不知进退、妄自尊大的暴徒,两两相遇,能成就出什么气候?先由着他们折腾罢。”楚远漠扔开了一直把玩在手中的管笔。 跟随他多年的诸人见他这个动作,明白主子有意散场,遂皆起身请辞,不一时,书房内只剩了总管事乌达开一人。 “你安排进万和部落的有几个人?” “五个。”乌达开垂。 “五个人还不及一个小侍卫官么?” “……奴才失职。” “查一下是哪里出了问题。” “是,奴才这就去。” 突地,楚远漠眼角凌厉撩起。 “王爷,奴才自知失职,会领罚三十军棍,请王爷息……” 楚远漠以利镞般的眸线制止住了他。乌达开很快领会到主子眼中之意:窗外来人了? ---------------------------------------------------- 砰!一记厉掌之下,红木打造的阔厚窗骨作尘屑飞扬。 楚远漠的攻击起得毫无先兆。 若在平时,高手如林的南院大王府,何须堂堂南院大王亲自出手。但来人已经到了他南院大王的主书房窗前窥视,令府内重重护卫形同虚设,岂容得他不理会? 附窗人影在木屑四溅之前安然飘离。 “想走?”一声冷叱,打窗口疾穿过的高大身形,紧追其后。 夜幕之下,前方身影或起或纵,若实若虚,缥缈如一抹轻烟。 若这个人不是入侵者,楚远漠会为其那乎寻常的轻功叫声好。 “取弓箭来!”他长喝。 立时,已然随行在后的侍卫双手奉上。 取弓搭箭,满弦射出,铁箭划破空气,携着尖锐风声索向前方人影。未见人影闪避,箭到,却夺声末进了树干内,人身倏无。 “咝----”诸侍卫齐齐吸了一口冷气:见鬼了不成? 楚远漠向属下厉目一扫,纵身再追。 忽尔间,人影由他左侧现出。 楚远漠乌金剑陡翻,斜刺过去,却,递进空气内。 “装神弄鬼!”他冷嗤,身形立定,管它八方来鬼,他自稳屹如磐。 这一次,人影从天降下,手执寒芒撩他眉心。 他剑锋上格,对方抽招换势,取他心口。 两条战在一起的身影,一飘若轻烟,一悍若惊电,但俱以罕见的度运转,致使侍卫们纵然奉涌而来,亦难以插手助上主子一臂之力。 愈战,楚远漠愈是兴奋,这等棋逢对手的感觉,可是久违了呢。亦因这份久违的兴奋所趋,他一改行事风格,未急于撤身命侍卫们乱箭攻之。 但,人家似乎并不买南院大王的账。 对方一剑递来,他方待相迎,不想这仅仅是虚张一势,他闪身腾挪之际,对方身形隐没在阗黑的枝木之间。 “混账!”莫名的恼怒排山倒海袭来,楚远漠切齿挥掌,“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本王定要这只会装小鬼的胆小鬼长得什么模样!” 隐三三 但凡辉煌富丽聚集处,高墙深瓦制造的暗薮内,必定纳藏污垢。 这,几乎成了亘古不灭的定律。 昔日的良亲王府,及至皇家的万阙城,到时下所在的南院大王府,都无例外。 虽然,没格族这支原以游牧为生的民族所建立的南院大王府,无论建筑规格还是内庭设置,都难比天历朝皇家室苑的华丽精美,但毕竟是羲国第二权力集中点,免不得要深院广舍,纵横交错。 为甩开后面追兵,樊隐岳所取方向,是府第的最幽最僻处。于是,在阴暗一隅,她遇见了一个人。 与楚远漠的对战,令她耗力颇多,望见这栋建在王府西北角落荒草丛生地的小屋时,她信手推开房门,是想稍作调息。 不想,看见了在屋内土坑上躺着的他。 说他是个人,不如说是一坨烂肉更合适。 颊额颈项之间,遍布疮痍,破衫裸露之处,显露腐肉。疮处化脓滴水,不堪入目。恶臭兜面裹来,闭息难避……这怎么还算一个人? 若非一双眼会眨动,一张嘴会呼吸,她不会想到如此的一个人,还在活着。 “你看得见我?”两双眼睛对凝良久,那张长在烂疮丛围下的嘴出声音。 “你看得见我?”她反诘。夜间视物,非内力高深处莫能,梁上君的调息之法助她有了这项本事。这“坨”人内功也有此境界? “你不是府里的人。”那人道。 “你是谁?” “我?一个鬼。” 的确像。她没有见过鬼,但此形此状,当真是一只见不得天日的鬼罢。而这只鬼还善察,“你的打扮像是不能见人,你是刺客。你要杀谁?” 她没要杀谁。将全身上下置在一件臃肿棉衣之内,蒙头蒙面,趁夜出行,纯为一场试探。 “如果我是来杀你的呢?”奇怪地,置身腐臭包围,目睹腐丑形容,她竟没有掩鼻而去,还和一坨烂肉侃侃而谈,她自己也感稀罕。 “杀我?”言者话中似含笑音,“快些动手好么?” 生不如死?她压住一声代表同情的叹息,问:“我为何要杀你?” “你不是那个恶妇派来杀我的?” “恶妇?” “那恶妇为何还不要我死?恶妇,恶妇……”一双枯黑的眼底,忽然崩现出点点火光,那是一种汲入骨髓的恨意,支起了一个本该腐朽的灵魂。 樊隐岳赫然明白自己何以会在此地驻足不去,因这间暗室,如同那处地宫。而这个人,像极了在地宫里困扎绝望过的自己,她没办法置自己于不顾。“恶妇是谁?” “恶妇便是恶妇,便是叶迦木花那个恶毒老妇!” 叶迦木花?“太妃?” “你叫她太妃?你还是她的人是不是?那你还不杀我?我骂她,骂她是一个恶妇,一个毒妇,一个得不到丈夫欢心又蠢又丑的老女人,快杀我,还不杀我?” “是她害你成这副模样?” “我这副模样很难看罢?很恶心罢?你很替那个又恶又毒的老女人高兴罢?” 还是一个孩子。尽管恨意仿佛从他骨髓里汲出,口气却暴露了他年纪尚幼,说不定比她被人埋进地宫的时候还要小。“你如果能够安静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我,我或许考虑杀了你,助你解脱。” 杀了他,果然是此下最有力量的诱惑。他放缓嗓音,平静道:“我的母亲和那个老女人伺候一个男人。但那个男人爱我母亲不爱她,我母亲得病死了,那个男人紧跟着殉了情。老女人把一腔忿恨泄到了我身上。我骑马,马鞍莫名断掉,摔断了腿,她不让我好生死,也不让我好生活,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已经不知道在这个屋子里过了多少年。” 又是一个朱门豪第里永不匮乏也永难断止的老烂故事。樊隐岳直走到土坑之前,仔细端量着他脸上身上的腐烂创口,“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目生微芒,“你要杀我了么?” “你的名字。” “楚远陌。” “楚远漠?” “是陌路的陌,楚远陌。”他讥讽扯笑,“你以为,我和那位威风八面的大人物同用一个名字么?” “楚远陌,是么?”她淡道,“我不会杀你。” “你……”他恨声,“你骗我……” “我会救你。”她说。 救他当救己。 七曜日中,土曜日为樊隐岳轮休日,不需解惑授业。她或出府探望市井相识,或到太妃跟前唱曲聊天。今日,她选择后者。 聆完一段《长生殿》,耳福得飨的叶迦氏紧着吩咐丫鬟奉上茶去,“小樊,快坐下,喝一口冰糖菊花润一润,你这嗓子可是无价之宝呢。” “谢太妃。”樊隐岳落座,呡一口香茗润过喉咙,抬恰见太妃揉捏肩颈,这动作,在适才唱曲中见了不止一回,遂问,“太妃近来是否常感肩颈疼痛?” “你怎知道?”叶迦氏欢颜微挂愁色,“前几天犯的病,羲国本土的大夫瞧不好,请了汉医也没见多大成效,这几个丫头的捏拿也只能缓和一时,看来太妃我真是老了呢。” “太妃若信得过,可否让草民为您把把脉相?” 叶迦氏一喜,“你还懂医术?” “草民家中原有人行医,草民耳目濡染,略懂一二。” “小樊真是个大才子,若不遇上那些坏人陷害,该有个多好的前程。”叶迦氏面现惋惜,爽然亮出一截丰润手腕,“太妃最信得过你,你尽管给太妃把把看罢。” 羲国中并无男女大妨,太妃大方,樊隐岳也从容,伸三指搭在太妃寸口脉上,中间抬眼察视太妃面色略久,稍作沉吟道:“双肩处经络粘连,气瘀其内,血络不畅,致肩颈频繁作痛。” 叶迦氏眉心微蹙,“那些为我诊过的老大夫全不是这样说的。有人说是受了风寒,有人说本太妃是年轻时落下的毛病,有一大堆内服外敷的药。小樊,你唱戏是顶尖儿的,这行医还是要看年纪大的罢。” 太妃的话,在在表明欣赏唱腔和信任医术是两样事。樊隐岳有感于此,当口直问:“太妃近来脸上可接连增生了一些痦斑?” “呃?”叶迦氏尴尬抚脸,“很明显么?本太妃已经特地命她们将粉给扑厚了。” “肩颈处血络不能,致使体内每日所生杂质不能及时排除干净,造成瘀积,或以痣斑,或以尖疮,形成于皮肤表面。” “还会长尖疮?”叶迦氏一惊。 “端看个人体质不同,病况自不一样。但若不能及时舒筋活血,不止脸面,颈、背甚至全身都有可能出现类似症状。” 叶迦氏气道:“那些庸医没有一个和本太妃说出这些!多亏了还有小樊有这等本事,快告诉太妃,该怎么治?” “草民可以调配一种药油,配以按摩指法,教给爽落姑娘,为太妃推拿,舒理开粘连住的经络,同时内服通筋活络之药。一月之内,症状将消,其后精心调理,必能根除。另外,太妃虽然保养得宜,经此一病,全身肌肤不免有所损耗,不妨再用一些养肤养颜排毒健身的方子。” 女人少有人不想驻颜不老,到了叶迦氏这般年纪的,更是心心念念耿耿于怀的头等大事,听了这话,自然喜不自胜,“敢情咱们的小樊还是个神医呢。” “待太妃病好了,再夸草民不迟。” “好,好,待太妃的病好了,一定要重赏小樊!” 药到手了,能否病除?没有病例在前,她不敢笃定。 隐三四 “坐进去。”夜入三更,王府最幽僻的暗室内,楚隐岳将木盆、开水6续运来,将手中药材放入盆底,浇以沸腾开水,待水注满一盆,对仰在土坑薄席上不解望她的人道。 “……什么?” “百药汤。你身上的脓疮腐烂已久,需尽快去腐出新,浸泡是最快的法子。不过……”她轻描淡写,“如果你怕疼,我会采用另一种方法。” “怕疼?”楚远陌自嘲冷哼,两手支起身子,就此滚了下去,坐进盆里,使得水花四溅。 樊隐岳立在门边,未使滴水沾身。“旁边有瓢,用它来冲洗泡不到的部位。等药汤把粘结在你身上的衣服泡开了,脱下扔出来。一个时辰后我会回来为你做下步医治。两刻钟后,你全身会疼痛刺骨,忍不了的话,尽管半途而废。” “你到底是谁?你既然想救我,为何还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不以真面目示人?” 她已旋起脚跟,半侧,淡道:“你既然连死也不惧,我是谁,并不重要,眼下你只须知道我是救你的人。” “也对。”楚远陌艰难举瓢,对着未末入药汤的肩臂一径冲浇,“小爷只是想告诉你,没有小爷忍不了的痛,你仅记住做事做到底,莫让自己成了半途而废的那个就好。” 很好。她想要得就是一个尚有骨气尚有求生渴望的人。若他连灵魂也被削磨如外形一般腐烂不堪,她兴许当真会用银针一根替他解脱了事。 楚远陌,南院大王府的二少爷。九岁母死父逝之后,骑马断了双腿,被扔在这间独室之内,断伤处未涂药,随意困扎,任其自愈自合。每日被恶奴逼用一餐饭食,使其饿不能死。在足不能行,食不得饱之下,他只能瘫卧床上,两腿伤处剧痛,痛生火,火生毒,毒素蓄积体内,身生疮,疮不得理,化脓,脓水破淌,染了好肤,生疮,化脓…… 至今已三年。 三年。她在地宫内的三日,已如在阿鼻地狱滚过一圈,这三年,他又是如何熬过? “但凡你还有可救之处,我便不会放弃。我能不能救你到底,端看你自己的出息。”她言讫,阖了门,飘然离去。 ------------------------------------------------ 此刻,楚远漠尚未就寝。 书房内,府内各管事及侍卫总长俯默立面色暗沉的主子身前,噤若寒蝉。 十几日前,潜进府来的刺客来去自如,杳无痕迹,极大挑战了南院大王府的威严。而至今,查无进展,更有悖南院大王府素来水准,相关人等莫不汗颜愧怯。 “怎么都不说话?本王的诸位管事和侍卫总长都哑巴了不成?”楚远漠话落,诸颗头颅埋得更低。 “不说话,事情便有所不同么?不说话,本王王府的守卫便天衣无缝了么?” “奴才们失职……” “本王不想听些废话!”楚远漠浓眉厉扬,“尔等查不到刺客行踪,那恁多天又查到些什么呢?” 被赐了楚姓的侍卫总长楚河见两旁都无人回话,道:“依那日刺客与王爷过招时所用的武功套路来看,用得好像是东瀛剑术。奴才已差人全城暗查近期是否有东瀛人出没。” “这也算一个说辞。乌达开,你呢?你又有何斩获??” 乌达开忙不迭道,“奴才以为刺客可以在府内来去自如,对府里地形必定有所了解。进府前想必已在府里暗伏了几日。奴才正对府内人员逐个排查。” “可有可疑人选?” “府里的老人,都是知根知底的,对王爷忠心耿耿没有二话。近来新进府的,后厨有一个,洗衣房有两个,还有一位是……”暗睇主子一眼,他小心道,“是樊先生。这四人中,后厨杂役当夜和一大群长工睡在一块儿,睡得像死猪。洗衣房两个奴婢也和一大群人睡在通铺上,有目共睹。唯有樊先生得太妃恩赐,独居一室,无人为证。” ------------------------------------------------ 这个乌总管,居然还是个棘手人物。 樊隐岳由房顶跃入夜色时,暗道。 梁上君所传的轻功心法中含龟息之道,一旦收敛声息,如入假死之状,吸纳全无。任对方内力如何深厚,也难觉隔墙有耳。上一回故透声迹,试探出了南院大王与这座王府的实力,得论:楚远漠武功在她之上,护卫集结度惊人,而南院大王府内教人畏惧的,绝不止一个王爷名号。 此一次,她无意惊动房内人。 乌达开对她的猜疑,是仅仅出自常规推理,还是来自小王爷为她出头时所种下的恨意? 更甚是,她在不自觉中泄露了珠丝马迹,令人将她与刺客联想一处? 这座王府,竟人人都不能小觑。 隐三五 炉花鼎盛的暖轩内,栽植在硕大缸盆里的腊梅绽放,似是为了欢应太妃的兴致盎然,枝瓣摇曳煞是浓艳。 “小樊,本太妃真是服了你,学问好,戏唱得顶尖,连医术也恁样的独到,你这个人儿,还要不要别人活了?”在丫鬟服侍下,手捧暖炉、裹着貂皮褙子的叶迦氏品尝着黑玉葡萄,不时与坐在右手的人欢声笑语。病痛得除,容光照人,如何不喜? “太妃过奖。草民只是对经络稍有偏通,当真遇上疑难杂症,也只会束手无策。” “本太妃没过奖,是你过谦。那些个大夫自称名医,赚了一堆银子,病却治得不上不下,幸好太妃还有小樊。爽落,把我给小樊准备的东西拿上来。” 爽落捧上了一件锦缎披风,哗地抖落开来,登时波彩流动,光艳四溢,紫色的缎面配之颈领处一圈雪色狐毛,彰显贵气。“眼看着天气越来越冷,太妃看樊先生穿得单薄,命奴婢为裁了这件东西,樊先生莫要嫌弃奴婢的针线粗陋才是。” 叶迦氏眉开眼笑,“爽落的针线活儿可是这府里丫头们中拔了尖儿的,本太妃的不少衣赏都是经她这双巧手,不输宫里那些御用裁缝。” 爽落大大方方接受了这个赞美,道:“樊先生试试,有哪里不合适,奴婢也好看着修改。” 盛情难却,樊隐岳谢过,自爽落手里接来披风系上,不管长短,还是肥瘦,都恰到好处。 叶迦氏忍不住啧叹道:“这件衣裳和小樊真是绝配。好似小樊天生合该穿这样的衣裳似的,配得很,配得很。” “谢太妃赏赐。” “这是你该得到的。”叶迦氏笑意吟吟,“不过,你当真要谢太妃,太妃也不拦,太妃这耳朵又有日子没得饱了,小樊可有法子罢?” 樊隐岳意会,“草民为太妃唱一段《浣纱记》如何?” 叶迦氏眸光闪亮,“小樊要唱范蠡么?” “之前都是小生,今儿个为太妃唱一回西施。” “小樊要唱旦角?那敢情好!快来,快来,太妃我迫不及待了呢。” 樊隐岳敛气,甩袖,玉面收整,樱口浅张,“【遶池游】苎萝山下。村舍多潇洒。问莺花肯嫌孤寡。一段娇羞。春风无那。趁晴明溪边浣纱……” ------------------------------------ 暖轩前,楚远漠长身伫立。 樊隐岳是个伶人,他早已晓得,但他没有想到,她会是这样一个伶人。 曼妙挥指,眄闪秋波,款摆柳腰,纤纤细步……自幼精读汉史,悉知汉家女子美人中,有步步莲花,有回眸百媚,有艳若桃李……但,那些美人没有从纸中走出,没有这般活色生香的招摇…… “【前腔】何方国士。貌堂堂风流俊姿。谢伊家不弃寒微。却敎人惹下相思。劝君不必赠明珠。犹喜相逢未嫁时……” “好,好!”一曲落,太妃兴奋异常,“小樊,你这个西施当真是演活了,这若是扮上了相,配上了行头,该是怎样一番**模样儿?好,好呢!” 西施?她唱得是那个将一国之君迷得神魂颠倒直至有覆国之祸的绝代佳人?楚远漠浓眉挑,唇勾笑。 或许,对这位樊先生,他该更有兴趣才是。 ------------------------------------------ 冬围。 没格族的冬围习俗形成于游牧时期。彼时,乃求生之道----立冬之前,大量收捕猎物,腌制储藏,以捱度草木枯零大雪封盖后的漫漫长寒。 如今虽已建成羲国几十载,百业兴隆,但起源于没格祖先的各项习俗犹留存下来,遵行不悖。展至今,倒成了各部落的比武盛会。每立冬之日,精骑善射的勇士,在各自家主带领下,奉拥到羲国汗王麾下,共襄盛举。 “先生,父王让博儿来参加冬围了呢。这是不是说父王已经认为博儿长大了,已经是一个没格勇士了?” 樊隐岳未答,护卫在小主子身后的侍卫道:“小王爷,若您当真长大成了一名没格勇士,就不会再与奴才共骑一匹马。” “……华丹,我决定讨厌你!”楚博嘴儿一噘,脑瓜一撇,不高兴了。 樊隐岳垂眸未语。 她不明白。 两日前,她在书房授业,楚远漠推门而入,向其子言冬围之事。楚博欣喜若狂,她伫旁静默无声,岂料楚远漠说了一句“樊先生也去罢,见识一下我羲国勇士无坚不摧无利不毁的豪迈气概”,其后,不待她回应,人已走了。 于是,当王府诸人动身上路时,她出现在了冬围队伍中。 她不解楚远漠此举何谓。 那日,乌达开将她列入怀疑名单,楚远漠未置一辞。以此人城府之深,如果当真生疑,必定不会宣之于口,但他也不像一个有耐心长久周旋的人。窥敌之弱,一击毙命,应是他喜欢的方式罢。那么,叫她来参加这次围猎,是想寻机诱她露出马脚,致于死地么? 若只是寻常疑虑,位高权重的南院大王当然不屑浪费这等工夫。而若疑她是当夜刺客,一个能从他手下安然逃脱的高手,兴许当真可以引起这位头顶“没格族之光”的勇士的些许争强斗狠之心。 这一路,她须小心了。 隐三六 冬围所在地,万象山。 当围猎开始的牛角号响起,万马齐,樊隐岳终于明白天历皇朝君臣何以对这支民族怀有那般的忌惮。 广褒山川之间,没格族的男人们纵马驰骋,迸出睥睨一切的气势,勇往直前的无畏,彷佛真如楚远漠所说,可无坚不催,无利不毁。拥有这般力量者,的确是那些浸淫在软曲妙歌、管弦词乐的天历皇朝士大夫们难以企及的。 二师父曾道:兵者,贵在气,唯气吞山河之旅,方为铁骑。 没格族人建立起的军队,必是铁骑无疑。 “小王爷,您不能去,您不能一个人骑这匹马……” “为何不能?我也是没格族的男人,我也要和他们一样!” “小王爷……快,快拦住小王爷……拦马,现在是拦马!” 她投睇在远方的目光被突起的喧哗声引回,掉乍瞥,一匹马载着一个矮小身影條然驰过。 她一惊:“小王爷?” 楚博的贴身侍卫卫华丹慌慌大喝:“小王爷,您夹紧马腹,两手抓紧缰绳,让马停下!” 但已经吓懵了的楚博哪还听得见这些?上了马,尚未待坐稳,一个操作不当,坐骑受了惊,扬蹄疾奔,当即便把小王爷观望族人纵马奔驰时激出的豪情吓了个灰飞烟灭,也把从教习师傅处学的骑乘技巧忘到了九霄云外。 马上的小主子摇摇欲坠,直让后面人心惊胆颤。 诸侍卫有人以轻功,有人翻身上马,紧紧追赶下去。 樊隐岳身处一处高坡,看得清楚:如果不能再惊马跑离这处南院大王营帐驻扎地前拦下,一旦任之蹿进密林峻石险崖指尖,马上的楚博更危险了。 她不能动用轻功,也不能坐视不理,只得用最笨的方法----拔脚追。 “生了何事?”另一个方向,楚远漠携丰足收获率队归,见得自家营帐似有乱事,蹙眉问: 驻守原地的侍卫当即上前,“王爷,小王爷练习骑马,不想马惊了,大家伙都去追……” 属下话音还在,楚远漠马已冲出。 樊隐岳的追,自然不是在马后徒劳作样。她按马奔窜的方向,抄了近路,试图加以堵截。 她双足奔忙,还要是不是←跌跌撞撞状,眼看着惊马将近,其上的楚博整个人伏在马鞍之上,不知是醒是晕。方待借乱石的阻挡驭气提身拦下,一声马嘶突然击入耳膜,她眺见了楚远漠。虽相隔尚远,两道目光的侵略审视仍咄咄而,且随着对方所乘之马驰愈近,侵略愈烈。 她的手已探出,脚却不能离地,但见惊马已近…… 楚远漠目力极好,望见了樊隐岳。 这一刻,一种来自于先天、形成于战争中的警觉,使他突然想看看这个女子迎着那匹惊马,能做些什么。 能做些什么? 至少不能以武功示人。 那个男人眼里的观测意味如此昭然,显而易见,对方对她纵算生了疑心,也没有将她高估到哪里去。这样很好。 她两臂平展,迎着惊马的劲蹄冲上。 楚远漠无助于衷,嘴角甚至扬起笑意。 而她的突如其,令惊马惊上加惊,嘶溜高叫,前蹄扬起。马背上,两手死死抓住马鞍的楚博经过一路颠簸,早已昏昏噩噩,哪还禁得起猝然之变?小小sheng体应声摔落。 与此同时,樊隐岳因为地面的坎坷身形失稳,两只毫无章法四处伸张的手恰抓住了小王爷一个胳臂,使之跌落到自己身上。这当儿,马蹄高高落下---- 力拔山兮气盖世。说得便是这样的男人罢? 隔着两丈开外,楚远漠扬臂,以一道套猎猎物的绳索,准确无比的套上马头,将那匹高阔背的北地战马硬生生整个拽翻出去! 这样一个男人,是她的敌人。 她立在楚博帐外,思及方才一幕,犹觉胸臆中震撼难平。 “樊先生,您可有伤到哪里么?”有侍卫上前问。 她淡道:“一些擦伤,不妨事,稍后我会找大夫要些药用。” “那就好,小王爷很念着您,请保重。” 她扫一眼帐门口,随行大夫进进出出,还有其他部落的人前探望问候,决定暂不进去里面,遂撒足欲离。 “樊先生。”楚远漠翦手踱。 “王爷。”她恭手见礼。 “不进去探望博儿么?” “探望小王爷的人已经站满了帐子。” “你是他的先生,多了你,他应该很高兴。” “小王爷受了惊,此刻最需要安静休养,实在不宜面对太多人。” 楚远漠不以为然,“身为南院大王府的世子,她没有那样脆弱的资格。” “……草民受教。”她敛袖一揖,“草民告退。” 楚远漠却没有放她走路的打算,“听太妃说,你懂得些微医术。” “草民略同一二。” “既然懂医,为何不以行医为生,反做了伶人?” “草民只对应付一些简单的铁打损伤、经络耗损,若要以医为生,一旦碰着了疑难杂症,只怕害人误人。” “听太妃说,你原本出身不错。” “祖上曾薄有资产。” “略同一二,薄有资产……”他微笑,“汉人说话一定要迂回曲折的么?不如此自谦不足以让人知道汉人的虚伪做作?” 她覆眉,不予置辞。 “为何不说话?” 她开口:“王爷的话,让人无从回答。” “为何无从回答?” “我若答‘是’,是违心之论。若答‘否’,王爷必定不喜听到。” 他扬眉,“又是汉人惯用的虚矫辞令?” 这位王爷,到底对汉人存有多少偏见和轻蔑? “王爷不喜欢汉人的虚矫辞令,敢问王爷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之下都会将心中所想坦然无违地示之于人么?”她语气依然不疾不缓,“王爷乃堂堂南院大王,出事他国时,也不屑起用迂回曲折的外交辞令,而是直陈本国机密,坦对他人言?” 楚远漠湛眸略眯,“你在替你的民族辩驳?” “每个民族皆具有不同于其它民族的特性,既然存在,必定有其存在的必要。若汉人真如王爷所认为的那般不堪,没格族的贵族子弟又何必学汉人学史?若汉人一无可取,精骑善射、性喜游牧的没格族人何必效仿汉人建国定居、兴商立农之策?” “你这句话,足以这里的每一个没格族人杀了你!” “王爷是在告诉草民贵族放人的狭隘的和嗜杀么?” “你想激怒本王?” 她摇头,“草民没有激怒王爷的理由。” “可是,你对这件事似乎一直乐此不疲。” 他言外之意是指,她有意引起他的注意?她淡挑眉梢,道“王爷是王爷,您了话,草民不答,您不允。草民答了,又被王爷疑作挑衅。做草民,当真不易呢。” “樊先生不习惯做一个草民么?” “和习惯无关,只是感慨。” “樊先生不愧是先生,不管本王问什么,都能应付得自圆转自如。” “王爷没格族的大英雄,最好莫要让一片叶子挡住了您的万里目光。” “一叶障目?”他失遽,“这一回,本王得了这个评价么?樊先生,你拐着玩骂人的功夫好生了得呢。” 她恭敬垂,面上不见任何表情。 楚远漠深觑她一眼,旋身就步。 樊隐岳亦回身向自己所宿营帐行去。 每一次和这个男人的近身相对,总要调动起每一分的警醒与之周旋,既不能让自己表现过于平凡平淡,又不能真正针芒相对,这中间尺寸拿捏,错上一毫,只怕繆之千里,须且行且鉴,揣摩摸索,任是不易 隐三七 楚远漠的自负也不尽然是空穴风。 险丧生在马蹄之下的楚博,翌日活蹦乱跳地现身在猎队伍中,虽然依旧是在华丹的佐护之下,但一个稚龄娃童,在经过那样的生死一瞬之后,精神迅复原,还能毫无障碍和马匹亲近,这份迥异于天历皇朝娇贵贵族子弟的蓬勃生命力,让人丝毫无法置疑这个民族的强悍。 “博儿,到了猎场,珂兰姑姑把我那匹小白马借给你,你跟在珂兰姑姑后面,保你在这几天里能真正学会骑马。”言者,策马行在楚博身侧,一位修长高挑、健美婀娜的北地佳丽,乃当朝太后的义女珂兰公主。美人爱英雄,公主倾心于楚远漠,昨日前探望楚远漠,守在病床前一夜,今日陪同出猎。 “我不是不会骑马!那天是靴子上的铜扣刺痛到了马腿,才把它惊了。”楚博鼓腮回道,把自己对对方的不喜欢尽坦露在圆圆胖脸之上。莫看他年幼,他可明白,这人对自己的好,是为了取代娘在父王心中的位置。虽然他并没有见过娘的样子,但仍挡不住他的不喜欢,他不要生自己的娘被人代替。 被拂了面子的北地佳丽仍笑得爽朗无拘,“珂兰姑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就能在草原上驰骋着套马了,你想要被珂兰姑姑比下去么?” “……你像我这般大的时候,晓得孔子、韩非子是谁么?” “他们……”她歪细细想了想,摇头,“他们是谁?是哪一片草原上的勇士么?” 楚博得意扬颌,“看罢,我会的,你不会!你会的,我却一定要会得比你好!” 珂兰蹙眉,“知道这两个人,很要紧么?” “当然。”楚博一指自己右侧之人,“先生说,人生而有涯,学无止境。人就是要什么都懂,就像先生。先生是天底下第二厉害人!”第一厉害的,当然是父王。 珂兰眼角睨向一直无声无息的樊隐岳。事实上,她早就看到了这个“男子”,一个与周边环境格格不入的汉人,小王爷的汉学教习先生。在一群彪悍粗粝的北地男人中间,这人的存在就宛若长在黄土沙漠上的一株娇嫩弱花,过于荏弱,格格不入。 “樊先生也会骑马么?”她笑容不改,只是多多少少掺进了一丝轻蔑。 樊隐岳回声:“是。” “汉人也会学这个?” “樊先生和谁学的呢?汉人里也有能驾驭马匹的勇士么?” “家中护院?” “护院也会骑马?” “是。” 这言简意赅的回答,显然不称公主殿下之意。两道刺钉般的眸线地在她面上停留良久,不再有话,马鞭轻马臀,向前去了。 “樊先生。”华丹低声嗓道。“您对珂兰公主还是恭敬些罢。珂兰公主是位和善主子,弱今儿个得是珂莲公主,一定会治您一个不敬之罪,您这苦头可就大了。您须明白王爷不可能为了樊先生开罪公主,您何必招惹那样的麻烦上身。” 她抱拳,“受教。” 华丹还想叮嘱三言两语,徒听得前方乱潮迫近,人声马声锣声震耳欲聋---- “各方小心,千万小心,有虎出林,请各方加强戒备!” 队伍最前方的楚远漠扯缰顿住前行步伐,命属下上前打探出了何事,过不多时获报:“禀王爷,今儿个天还未亮,太子进围场行猎,将一只花斑虎惊出围场,此下那畜生正在林子间乱窜,为免各部落猝不及防,汗王的飞虎骑正向各处传达此讯。” 楚远漠面浮厉霾之色,“传令下去,全队加强戒备!” 珂兰美眸圆睁,气咻咻道:“楚翰实在是让人头疼,在城内惹事不够,连冬围也要惹这么一桩乱子出!” 楚远漠未加应和。有些话,他不可能对一个女人畅所欲言。 楚翰是汗王惟一的儿子,是他的侄子,也是南院大王须竭忠维护的储君。而以楚翰的德与行,实在枉担储君之名,纵使将等得汗位,也很难震服四方,羲国历尽艰苦得的国土必将被鲸吞蚕食。 既然不便言,索性不言,他无意虚饰。 珂兰注觑着自己倾心爱慕的男人深刻如雕的侧颜,“远漠,楚翰现今十四岁,要管还得及,太后宠他,汗王疼他,但他最敬畏的人是你,这一次你一定要好生骂骂他。” “我?”他眉峰一动,不待回话,突闻惊喊声四起---- “虎!虎了!虎了!” 吼---- 一声震天咆叫,一道庞大花影,电闪般奔至。 二师父冯冠武道:看一家兵马是否善战,不单是观其对敌厮杀时的骁勇与否,还要看在面对突事故时,能否做出最迅又恰当的应对。 事后,樊隐岳自省,较之于训练有素的王府兵卫,自己彼时的反应当真是慢了。 那只花斑虎赫然惊现,未及眨眼,王府兵卫队形急换,前面人众手如一般地取弓搭箭,后面人各奖所需护卫的主子围在央心,刀生戾,剑生寒,神情肃凛,全无惧意。 危险骤临之际,她这位得小王爷看重的教习先生毕竟不在兵卫当其冲的护卫之列。她连人带马被挤到了队伍边侧,成了落单的那个。 她是第一次见到虎。那刹那,她脑际一度空白。虽然这一度短之又短,但足够猛虎找准下口目标。 虎为兽,兽有本能。仅是须臾的目测,便寻准了经它判断下最能轻易获取的一点,遂……恶虎扑食!当真是恶虎扑食,血口咆哮,怒牙昭张,扑了。 身下乘马受惊,高扬颈蹄,她就势摔下。 “先生!” 她听到了楚博的忧喊,亦再度感觉到了两道审视掂度的凌锐目光。 这一回,她不可能再拉小王爷陪同,当然也不能再获南院大王的救助,那么,在这许多双眼睛之下,要如何…… “樊先生,身子快向左边翻下去!”丹华扬喝。 不及了,猛虎已到。 但暗外那双审视掂度的眼睛,不会比猛虎少了眈眈血气。 她咬紧牙关,双目骇闭----唯今计,一赌。目不视物,弓弦震鸣声宛若近在耳畔,但猛虎攫的锐利气浪更能迫人心魄,她不知自己能否坚持到最后一刻…… 铮!先是铁镞入骨之声,继尔虎咆声骤激骤哀。她睁眸看时,正见华丹由马上跃下,扯起她一只手臂跳出丈外。 “樊先生,您还好么?” 她向一手持弓一手扶己的他微揖,惊魂甫定地道:“……多谢……多谢华兄救命之恩。” “樊先生莫担心,那畜生必死无疑了。” “死?”她惊觑地上花斑虎,不过是额心中箭而已,便能死了? 可不是么,适才还在地上翻滚咆哮的猛物,此下已现瘫软,硕大长驱只剩了微弱抽搐。 一箭要了一只庞然的巨物性命,使其毫无反扑可能……这一箭势必要穿透虎的天灵骨,直没虎脑,方能奏效。南院大王调教出的人,都要如此出类拔萃么? “先生,你被那只大虎给吓着了,是不是?”楚博小脸上竟挂着满满兴奋。自己心目中博学多才的先生若能害怕一只虎,他总比先生多了一项本是不是? “是呢,先生被吓到了……” “能被吓到就好,本王还以为博儿的樊先生铜筋铁骨,无所不能。”楚远漠策马而至,由高俯下。“前方围场内处处皆是猛兽凶禽,樊先生还有力气随同前往么?” 楚博小胸脯一挺,“父王,博儿会保护先生!” “你有这个勇气当然很好,但你不能替你的先生说话。也许,你的先生想打道回营帐了?”他尾音上挑,鄙夷味浓。 “……先生?” 迎着楚博眼中亮闪闪的期盼,她摇:“既然走到这里了,我不会半路回去。” 楚博欢颜大乐,“博儿就知道先生是最有勇气和胆量的人!” 楚远漠眸内诧光微现,拨转马头,长臂劲挥。 南院大王的队伍,彷佛未经任何***打搅,依然按先前行进度,整齐开步,浩荡前行。不同的是,四名兵卫肩头,多了一具花斑虎的尸体---- 在没格族的男人眼中,猎到这类丛林之王的猛兽,属无上的荣耀。 行走在前方的楚远漠,心海波澜轻漾。 邀樊隐岳同行这趟冬围,他有意为之。 乌达开将一个娇弱的女先生列入刺客怀疑名单,他不作肯否,任乌达开暗作窥察。而他对于这个女子的兴趣,自于那日探望母妃时伫立窗前所目睹的娇媚风情。令他称奇的是,撇开了那个戏中人,她素常淡矜内敛,俨然是另一个人,一个为了谋生为了遮掩不俗姿色易钗而弁的普通女子,充其量,是有点才情有些学识的普通女子。 带上她,是想为自己心中的那点兴趣推波助澜。 可接连两次,她让他另开眼界。 一次,她面向疾驰中的马迎身而上,虽然在他看,未免有些愚勇,但明知不可敌犹未弃的气势,纵使在没格族女子中,也属罕见。 二次,她险遭虎噬,苍白着面颜,抑制着颤栗,强自镇定地向人示谢。在这场对任何一个女人甚至男人将也为大骇之事的劫难中,她连一声刺耳的尖叫也未出。 这个女子,纵然不是在戏中,也已经有一点不普通了。 应该……没有破绽罢? 樊隐岳亦在心里厘整自己言行。 第一次,她以地上石砺为因跌倒,拉楚博作陪,逼楚远漠出手施救。 第二次,她冒万一之险,闭目待戮,按捺着不让袖中短剑出鞘,直至华丹出箭,她犹以惊悸状示人……实则,也不是完全的佯装,虎口下脱生,如何能泰然处之? 这般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是为了天衣无缝。 楚远漠是一个用兵之人,兵不厌诈,用术皆求诡道。习性养成,若她的表现过于圆满无缺,反而更惹疑窦。 但不知接下,楚远漠又安排怎样试呢? 一直在随行护卫严密护持下珂兰,以一双精明美眸旁观多时,若有所思。 她较楚远漠年幼七岁,两人呢很难说什么青梅竹马,但自己追着他的背影长大却是事实。当年,他在三个南院大王正妃人选中选了闺友娇娜,她的夜晚与泪水相伴……对他,她称得上少许了解。 楚远漠与那位教习先生说话时的语气,有些怪异。 含着那么一丝讥诮,那么一丝揶揄,那么一丝玩谑…… 这不是远漠待人的态度。远漠身上,有男人的自负,贵族的狂睨,但那些,从被隐藏得极为妥当。示于人前的南院大王,果断而不失沉稳,睿利而不乏刚毅,广闻博记,言谈风趣,豪情天纵,壮志凌云……. 如此的远漠,为何会在一位教习先生面前流露出了些微“本性”? 如此的远漠,为何吝于为她转过背影? 如此的远漠,还要让她追赶多久? 隐三八 “我离开的这些天,你服过药么?” “服了。” “为何不用外敷药?” “那贱奴频频出入。” 坐在床前为他搭脉的樊隐岳怔了怔,这倒是她的疏忽。 “伺候”楚远陌的粗壮妇人受主子所使,每日强喂这文王府二少吃一餐续命,日日得见,熟知症状。他如今全身痂疮虽依在,但那股恶臭之气已然趋弱,奴妇想必察觉到了什么罢。 “除了频频出入,她还说了什么话么?” “只是盯着我看。” 会盯着,证明已然起疑,又无从抓住疑在何处。“这个人倒是个麻烦。” “对。”楚远陌两只在黑夜里不必伪作虚弱的眼睛,牢牢锁着她蒙着一层黑纱的脸颜。“你到底是谁?还是不能让我知道?” “会让你知道。” “什么时候?” “等到你的定力可以好到即使在府中他处看到我,也能熟视无睹的时候。” 他面目一恼,“你认为现在我还不能?” “的确不能。” “何以见得?” “你此时的情绪足以证明。” “……”他窒声。 她将那些盛着外敷药膏的瓶瓶罐罐收进背囊,起身道:“这些药上有些荷叶的香气,还是莫用了。我另给你配药,再调一些药粉洒在这屋子里,混淆一些气味。” “其实……”他眼仁涌动灼灼的亮芒,“我差不多能猜到你是谁。” “……我是谁?” “我听说,整个府里最近的人就几个,而其中随同出围的只有一人。这些天你不在,不就是随同出围了么?可见,你就是新的教……” 这位王府二少很聪明,很敏锐。“听说?我从哪里听说?” 足不能行,室不能出,她不认为那个以辱他为乐的奴妇会有同他闲话家常的兴趣。 “……这些年,若没有人暗中周济,我活不到今天。” “周济?” “那个人没有你的本事,救不了我,只能暗里给我送一些让我稍稍好过点的疮药和补品吃食。” “你怎么又能确定对方不是为了延续你的生命以延长别人折磨你的乐趣?” “我一心求死,对她的出手并不感激,每回总是恶语骂她。会有人为了延长折磨的乐趣而忍受被折磨者的辱骂么?而且……”他顿了顿,并不情愿地“她是我的……姨娘。” “姨娘?” “我母妃的亲妹。她潜进府里,是为了为母妃向那恶妇报仇。” “她是谁?” 楚远陌抬起痈疽状况已好了很多的清瘦脸面,两眸定定相望,“她是……” “等一下。”她抬手,“我尚且不想知道。” 现在,她尚是别人怀疑名单上的一个,若得悉了另一人底细,面面相对时能全作无事也就罢了,但有一丝不对,岂不是为自己徒添一桩烦恼? “如果她在这府里还有些本是,等她下次探望你的时候,要她设法为你备一只木桶藏在屋后杂草之内。木盆泡浴起毕竟费事。” “那个贱奴要如何处置?” “暂且莫惊动她。”楚远陌此刻还能黯然坐在此处,可想奴妇纵算有所疑察,犹尚未向主子上禀。且观后变罢。 草药泡开了,她将他抱入了木盆,觉她肩头一瑟,道:“这一次是冷浸,以解你身上热毒,至少须忍受冷水半个时辰。” 他紧咬牙关,“我……忍得住!” 她心间微紧,一只手不禁抬起,虽略有停顿迟疑,还是落上他的肩头,轻柔一拍。 却不知,少年因她这轻微动作,喉头硬哽,泪意涌动。 就是在这时,就是在此地,她成了他生命中无可替代的绝艳风华。 他日华堂高座之际,不尽妩媚娇躯环簇的温存,抵不过此一刻黑屋陋室内,一只素手给予的温馨。 羲国都城秦定城。大庆宫。御书房。 羲国汗王楚远垠将案小奏折拿给了甫坐未久的堂弟,面沉如水道:“你看罢,这个跖跋江又狮子大开口了,竟想把整片的远东草原华为已有。难不成朕在他眼里,当真软弱到 可任他敲诈勒索?” 楚远漠览毕,冷笑道:“依臣弟看,是某些人胃大眼小,一只青蛙妄想吞下整片蓝天。” “远漠认为该如何理会他?” “臣弟认为设法拖延最宜。现在还不是动他时候。” “但有些人,势必要动了。” “你是指察际?” “正是。”楚远漠立身踱步,站到御书房南墙过着防水油纸绘成的偌大地图之前,长指敲上一处,“万和部落处于羲国通往产粮大区海南道的咽喉要道上,一旦有变,万和部落的五万骑兵、三万骑兵必成我心头大患,后果几乎不可想象。” “纵使察际的女儿做了朕的爱妃,也不足以使其不生二心?” “察际其人好大喜功又毫无主见,妄自尊大且贪娈成性,被有心者煽动是早晚中事。” “有心者……远涯么?” “可能是他,也可能是别人。” “但最可能的还是他。”楚远垠语气懊恼,“这个远涯,为什么不能安于做他的北院大王呢?朕已经将能给他的全数给了他。” “所以,才会与察际越走越近。”物以类聚。 “唉。”一声长喟,楚远垠凝眉觑着堂弟指下疆土,道:“远漠想做什么,放手去做罢。但凡那些会成为我羲国壮大涂上绊脚石的鼠目寸光之辈,尽管清除就是。” “臣弟此,正是为了汉王的这句话。” 楚远垠恁是欣慰,笑道:“幸好,朕还有你这个左膀右臂,我没格族之光。” 以太阳的慷慨,也不能照顾到每一寸土地。同理可证,即使是没格族之光,也不能映彻每一角暗隅。 在羲国汗王与南院大王对谈结束之后,御书房小太监走僻径,沿静巷,避人眼,行到了汗王宠姬玉妃后宫,逐字逐句,将书房情形鹦鹉学舌,只把美丽的玉妃娘娘听得花容丕怒,切齿娇叱:“这个楚远漠,我万和部落到底欠了他什么?我父亲又何曾开罪过他?他一定要这般热衷置我们察家于死地?汗王也糊涂,防这个防那个,难道没看到他最该防的是眼前的那只狼么?” “公主,要不要主爷送个信去?”小太监请示。 “先不必,今晚本宫试试汗王的口风再说。”玉妃粉眸睨如刀,恨恨默念:楚远漠,我想知道,是你这位没格族之光的光辉灿烂,还是我察延玉的枕头风了得。 隐三九 我们的村子”依然是“我们的村子”,山秀水没,风清水淡,安谧宁静一如它所经历的每一个日夜。 只不过,鸟语叽啾,花香怡人中,免不得总要有一两声不甚和谐的声响搅闹其中,煞些风景。 “啊----”桃花树下,冯冠武双手插腰,仰向天一声咆,吓走了水边的两只大肚青蛙,惊飞了枝头的三只翠羽鸟儿,也让一干路人掩耳不忍卒闻。唯一老神在在的,是树下翻着肚皮酣眠的瘸腿的黄狗,懒懒撩开眼皮乜了乜他后,嗜睡依旧。 “你说,咱们过去的几年有一个天才徒弟占着日子,每天睁开眼就要想她今儿个练功时又能给咱们什么意外和惊喜,多惬意多有趣,现在呢?这日子过得比桃花潭的水还死, 再这样下去,我真要长出毛进山当猴子去了!” “嗤。”布衣荆钗却仪态万方的乔三娘手持木杓搅着锅里药膏,撇嘴讥笑,“你以为只有一个人难熬不成?你没瞧着老娘都瘦了一圈?还不是照样要过这不是人过的日子?” 梁上君则直接跳上树枝泄过多精力,连和他们斗嘴斗懒了。 “说起,最教人生气的是关峙那厮,隐岳走了,他不关痛痒。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罢?”嘴里叼着一根草梗、以手为垫仰躺在地的邓玄学道。“而且,一夜夫妻百日恩,他一点也不挂念?” 冯冠武眼珠大瞠,恶声道:“别给我提那个不食人间烟火也没有一点人气的小子!要不是他把以前的事料理得不清不楚,让那个旧爱找上门,隐岳说不定还不会恁早离开咱们,咱们的精彩日子也就不会恁早到头儿!哼哼,让我看见他,看一次打一次……” “冯二叔净说大话,你又打不过峙叔叔。”吉祥抱着一个肥兔子闲哉走,“再说了,你们怎么一口咬定峙叔叔对樊姐姐的离开不痛不痒?” “这话怎么说?”乔三娘体内的八卦因子作祟,扔了木杓霍地凑前。“吉祥你听到了关峙那厮的心意了?他想什么?有没有想我们家隐岳?有没有为签了那份离缘书悔不当初恨不逢时呼天抢地呜呼哀……” 吉祥揪结起眉儿,噘起嘴儿,“这件事,你们为什么一点也不怪樊姐姐?” “怪隐岳?怪她什么?” “假如,有一天有一个男人说爱我疼爱我,热烈追求我,但在和我成了亲拜了堂过了洞房花烛的第二天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一封休书权且算是交代,你们会怎么看?” “……阉了他!”四个人在短暂一顿后,齐声一吼。 “就算这个男人因为看见我和另一个我曾经爱过的男人拉拉扯扯心生怨忿?” 冯冠武嗤声,悻悻道:“新娘子都是他的了,为什么不理直气壮地上前问个清楚,一声不响的消失算什么?”面生狠意目露凶光,彷佛世上当真有这么一个混账男人敢负吉祥。 “那不就结了。”长辈言间的维护疼爱,吉祥很受用,脚尖好心情的蹭蹭地上黄狗的肚皮,悠然道。“樊姐姐看见了峙叔叔和他的旧情人站在一起,当时不现身,以咱们了解的樊姐姐的性子,她不是不敢,而是不想。她根本就是靠骗得骗去了峙叔叔的一夜,然后留下一封离缘书一走了之。不能因为峙叔叔是男人就不能指责樊姐姐始乱终弃,不管男人女人,有谁喜欢被人欺骗被人抛弃?您们喜欢么?” “吉祥啊……” 刹那之间,四人瞅着吉祥的目光都变得崇拜起。 “想不到吉祥丫头也有这么聪明剔透的一天,经你这一说,咱们那个隐岳丫头的确够狠够绝呢,哈哈……” “不愧是咱们的隐岳徒儿,这一招比三娘我当年还要狠!” “隐岳宝贝啊,你真是师傅们的得意弟子……” 吉祥亲了亲大兔儿的长耳朵,放走了它,专心对付这四个镇村之宝。“吉祥找您们四位,是有顶要紧的事要说,事关您们四位未的福祉呢。” “嗯?”四人四面齐刷刷调转过。 “你们想不想离开这个村子?” “嗤。”四人四面皆沮丧甩开。 吉祥成竹在胸,好整以暇。“你们不能离开这个村子的因由,不就是碍于对峙叔叔的承诺?但如果峙叔叔离开了村子,你们是不是可以以追随他为名跟着离开呢?” “咦?”四人把只眼睛齐泛亮芒。 “还‘咦’什么?吉祥若是您们,这就想办法激峙叔叔离开,然后随他之后走出去,也省得在这个村子憋得变猴子……” 嗖!四人四影皆不见。 吉祥掩嘴窃笑。谁让圣先生这一回出门云游不带吉祥,吉祥实在是憋得慌啊,人家又想极了樊姐姐,也该出个门走访一下不是? “关峙,你若还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就从这村子走出去呆够一年……” “关峙,你若还是一个男人,就从这村子走出去呆够半年……” “关峙,你还是一个人,就从……” 冯、梁、乔认为他们放话的方式,已触及了男人的底限,纵然不能使听者如他们的意受激出走,也会有三言两语的驳斥增他们一点乐趣。但,他们还是低估了对方的定力。 关峙清和温润的眸线始终未离掌心书册,气定如磐石,神静如水。彷佛他们的到,连这件雅室内的空气也未拂动三分。 “关峙,你是咱们的结拜兄弟,这么不理你的兄姐象话么?亏你还是一个饱读诗书的大才子!”每一对上关峙那张仿若泰山崩于前亦不能使之色变的俊脸,乔三娘总是无端的火大。要说,惟一让她感觉这人有那么一丝人气儿时,还是看他和隐岳在一起那会儿……隐岳? “大哥,二哥,四弟。”她突然笑得和气生财。“我们实在不该打扰五弟,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记得么?” “什么?”那三人莫名所以,即使多年的默契告诉他们该有下文值得期待。 “你们不是说天气要冷了,要给隐岳送点御冬的衣物棉被过去么?” “哪……”梁上君的话,被自腰间的狠掐噎住。其他二人也都是或奸或滑之流,瞬即领会了乔三娘弦外之音,当即附和道:“对,对呢。三妹你不提,咱们倒差点忘了,走走走,说办就办,赶紧把东西给隐岳送过去……” 四人肩比肩,手牵手,感情很好地去奔忙。 “你们知道她在何处?”无声无息,无迹无痕,关峙的身影挡在门前。 “她?哪个她?谁的她?”乔三娘问得刻意。 “隐岳。你们当真知道她落在哪里?”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带我去。” “理由?” “带我去。” “理……” 关峙淡色唇角微扯笑痕,“你们是想永远留在这个村子一步也离不开么?” 四人面面相觑。他们从未见过关峙怒,纵使在收服他们将他们一一打败时,也不见他动过气。此时,他也应该不是怒罢?但,为何他们四人左胸下那颗心脏要卟卟卟跳得恁快,似乎有些微的……惧意? “可是,咱们并不知道……” “带我去。” “咱们并……” “嗯?” “去就去,谁怕谁?是你要咱们去的,到了找不到别怪咱们,怪下咱们也不怕你,大不了再打一场,哼哼!”梁上君撂话威胁,傲然昂,先迈一步,十步后,條一个脚底抹油,以独步天下的轻身术溜之大吉。 其他三人咬牙暗咒这厮失义,奈何技不如人,呆立原地。 “不用急,你们四人谁也离不了谁,有你们其中一个足矣。”关峙清俊面颜波澜不惊,道。 他将案上书册放进怀中,一手取了案下置物格里的钱袋,一手拉起邓玄学手腕,“走罢。” “为何是我?”邓玄学仰天长啸。 四人的心中,有志一同地俱是慢慢悔字。 “我们的村子”让他们过得太舒适太安逸,以致让他们被吉祥小丫头小小挑拨,便忘了当年的败北之痛。这关峙是将他们打败的人呐,他们怎会以为在他面前讨得了便宜? “梁大叔,冯二叔,乔三娘,邓四叔,不用急,吉祥我陪你们了!” 尤其,在听见一嗓盈盈乐孜孜的娇呼后,他们更是懊丧不及:这个村子不但毁了他们的记性,也退了他们的机警,让他们竟被一个小丫头摆上一道儿! 隐四十 冬围结束,南院大王直接随汗驾进秦定城,南院大王府的大小诸事,自是全由乌达开料理。身为王府总管,每日睁开眼,所需面对的,直逼千头万绪。公事如此也就罢了,近乌总管又添烦心家事。 “当家的,这事你不能不理啊,边儿他是你的老生儿子,你不疼他谁疼?” “你这个唠叨婆子,没看我眼跟前有一大堆的事儿么?你在这里烦着我,边儿的病就能好了?你还不快去找大夫!” “大夫找了,前后找了三五个,都说看不出什么毛病。当家的,你能不能去求主子,找御医看看?” “你……你净是异想天开了不是?御医是能给奴才看病的么?你……” 一月伊始,正巳时分,下书房内,一屋子的管事等着总管分派下月事务。但下书房外,有妇人啼哭叫嚷,不依不休。 原是,总管事四旬头上才获的幼子在近几日突然卧床不起,气息微弱,面色灰黄。城中叫得上名号的大夫一一出诊看过,皆无能为力。眼看着心头肉病况堪危,怎不由乌家 妇人忧急交加? “我不管,你今儿个一定要去求得主子开恩,咱们边儿的病一颗也不能拖了!” “你这个不通事理的村婆子,就算要去求主子,也等我把手头事给交代过去……” “你还是不是当爹的?边儿的都那副模样了,你还做你威风八面的大总管,你有没有良心……” “这是在吵什么?” 一声问,不高不低,不怒不喜,但足以引得争吵中的夫妇两人扭过头去,又赶紧跪在地上,惶恐见礼,“奴才给太妃请安。” 华贵一身的叶迦氏在前呼后拥中姗姗步。左边有心腹大丫鬟爽落搀扶,右手牵着宝贝孙儿楚博。楚博之侧,樊隐岳随行。 “你们这夫妻两个都是这府里的老人了,怎么这般没有规矩?大呼小叫的,让新的奴才怎么学你们是好?”一连几日的阴冷天气,好不容易放了个晴天,见了久违的好日头,叶迦氏趁兴踏出寝园,到临着梅林的暖轩里听戏赏花,不想被这吵嚷声扰了兴致。 “太妃息怒……” “太妃!”乌家妇人抢断了丈夫话端,抹泪哭声道,“奴才是着实急了呀,奴才的小儿子现今躺在榻上,出气多,进气少,眼看着就要不行了,奴才不找他这个当爹的,还能找谁呢……呜呜呜……” 叶迦氏怒色顿消,忧色立显,“可请了大夫?” “请了,还不止请了一个,可没有一个能治好……太妃,奴才大着胆子求您,能不能让御医给边儿瞧上一眼……” “倒没有什么不可以。”叶迦氏沉吟,“可这御医都在秦定城,快回加鞭的回也要至少三天工夫……” “三天?”太妃话未完,乌家妇人已坐地号啕,“老天爷啊,这不是要咱的命么?咱可怎么活啊……” 乌达开被妻子的粗鄙无力气得面色涨红,咬着牙根道:“太妃面前,你太放肆了!” “边儿是奴才的命根子,他要有个好歹,奴才也活不成了……” “你----” “达开别说她了,当娘的心你们这些做男人的永远体会不了。”叶迦氏颦眉,眼光不经意投到身侧人,突地一亮,“小樊!对了,本太妃怎么会忘了咱们这里又一个小樊?” -------------------------------------------- “令郎乃是突然中风导致的失语失禁,且双腿经络堵塞,以致于不良于行,我已针灸过,逼出了体内些许风邪之气。令郎明日一早即可言语自如,便溺亦能自控。” “那腿呢?边儿的腿还能走么?” “须再灸上三到五次,使腿间经络通畅,方能下地行走。” “那就是说我边儿的命保住了,腿保住了?老天爷……不不不,樊先生,应该谢樊先生!我给您磕个头!” 乌家妇人喜出望外,趴在地上便是一个响头。乌达开亦松了一口气,目注樊隐岳,面色甚是复杂,“……多谢樊先生。” 樊隐岳收银针进囊,淡道:“不必,凑巧而已。弱令郎当真患上了疑难病症,在下也爱莫能助。” “不管怎么说,都是樊先生救了犬子。樊先生的救子之恩,乌达开没齿难忘。” “悉听尊便罢,在下告辞了。”她拱袖作别。 凑巧而已。世上哪有恁多凑巧的事呢? 乌达开的疑心,她不能听之任之,只得暗中查知对方底细。获知其有三女一子,一子年方十二,已是街头一霸,顶着南院大王府总管的名头,最喜做的,是抬脚给人闷心一踹。被踹者多是辗转讨生的平民百姓,纵然有体弱者因踹呕血,也无人敢有二话。 她以银针两枚招呼了总管爱子。一针刺其坐骨,一针没其海穴,使那双惯于跋扈的脚暂时安歇,再在知其妻登门时,出言暗劝得太妃到暖轩一行,行医救治。 乌达开欠了她一个救子之恩,她之于对方,便不再只是一个素昧平生的外者。情理中的被怀疑被排斥必定见弥见抵。除非,她真正败了声迹,露出马脚。 细细想,仅仅一个总管,她都须这般小费心思。可想知,未来路,道阻且长,她一个人走起艰险更剧。但不知所物色下的那位合伙人,能否如她所期? “草叶婶,照理说您府里的时日比爽落长,爽落应该敬您一声前辈。可您总要有点前辈的样子罢?您偷后厨的食材拿到小食肆里贱价贩卖不是一回两回,我只当不晓得。但您今儿个怎么把脑筋动到了太妃的人参上?您是成心不想让爽落替你遮盖过去么?” 听到这责叱的话声,樊隐岳撇觑去,小跨院的门前,王府被最具权威的大丫鬟在训斥一个粗壮仆妇。仆妇无他,楚远陌嘴中的贱奴正是。 “得了,咱们都是伺候主子的奴才,爽落不想深究到底。您把人参拿回,打今儿起,到别院当差去罢。这事爽落还是只当没生过。不然报道总管那里,您被赶出府去,着延定城可就没有您落脚吃饭的地方了。” 爽落?樊隐岳抚额暗叹:自己怎么没有想到呢?是她,应该是她了罢 隐四一 仆妇虽有不服,也免不得冒出了几句尖酸话儿子以反驳,但爽落理据并重,恩威并用,直压得一个泼辣悍妇也不得不乖态顺从,照话听命。 如此干净利落的行事手法,也难怪会成了太妃跟前的第一红人。 而第一红人抬眼咋见了前方的樊隐岳时,虽稍显诧异,却不一时即挂上得体笑容,袅袅行,“樊先生,听说您又一回医到病除。” “言过其实了,至少还须个三五日,乌小公子方能谈到痊愈。” “但樊先生医好了一大群白胡子大夫医不好的病症是事实,樊先生的医术还是令人称道。” 樊隐岳淡哂未语。 爽落美眸一不着痕迹的机警向四边扫了扫,迈近了一步,道:“樊先生,爽落有事相求。” “嗯?” “爽落有个远房亲戚生了一身恶疮,久治不愈,樊先生给开个房子如何?” “人在何处?” “他不在城里,樊先生开了方子,我托人带回去。” 樊隐岳明眸一闪,沉吟道:“不见人,不搭脉,不知病因症状,如何开得了方子呢?” “就请您先给开一个,管不管用,有没有效,都和樊先生无关。不瞒您说,他病得很重,爽落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这……在下须翻过医书再定夺。” “有劳樊先生。”她行了个羲国女子福礼,又道,“爽落晓得樊先生是一位谦谦君子,不喜传弄口舌。但爽落还是多话叮嘱一声,这算是爽落的私人请托,请您替爽落保守秘密。毕竟爽落一个下人,不想让人晓得奴婢没把心思尽用在伺候好主子上。” “在下明白。” “如果爽落的亲戚得治,必有重谢。” 她福礼告辞,樊隐岳凝见她背影赢瘦,没有北地女子多有的健实。楚远陌生曾说他一度一心求死,对亲姨娘的出现非但没有丝毫感激欢喜,尚要极力拒绝所有救助。这并不强 壮的女子究竟是用了多大的意志,在目睹至亲生不如死时柔颜安慰,面对仇敌之际又要作出忠诚恭顺? “是我叫她把那个贱奴弄走的。先前我不让她救我,当然不会求她什么。何况她刚进府的时候只是一个普通的奴婢,也不会有恁大本事。现在不同了,要她解决一两个奴才是 轻而易举的事。”是夜,楚远陌自顾自地谈起了自己的姨娘,“她给我安排的这个新奴才受过她的恩惠,虽然并不晓得她与我的关系,却会按她的嘱咐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没有向她说起我?” “你要我说么?” “还不是时候。” “所以,我没有。” 樊隐岳眸中含了笑意,“你做得很好。” “真的?”楚远陌眼瞳立时晶灿生亮。 “那个奴妇走了,你的疗程进度可加快一点。从今天起,外敷内服同时进行,你也须按我教你的每日默念心法口诀。待你这身疮痂掉落,我会医治你的右腿。” “我的腿……”他颤声,“还有治?” “你当年小腿骨折,未及时加固医治,致使骨骼不能按原状愈合,才长成这般形状。”扭曲畸形如蛇缠枯枝。“你若想它恢复如初,就须再忍上一场重痛。” “……什么?” “将先前断骨之处重新打断,从头治疗。” 他面色微变。摔断腿骨虽已是数年前的事,但断骨刹那不堪忍的钻心营腑之痛,至今尚存记忆。重新打断,意味着他须重经一回那样的剧痛…… “若你自觉无法承受,我也可以为你医治它,只是,你要有跛足行走一生的准备。” “……谁说我不能承受?!” “那就好。”真是个倔强的娃儿呢……这话,谁曾对她说过? 一道白衣仙影,从最隐密的心隅翩然而出…… 她贝齿细啮内唇,咽下翻涌到喉嗓的绵延苦意。 今夜,又将无眠。 羲国地处北疆,每至冬季,冰封大地,万物皆没。是以,冬季也成为好战的没格族人休战时节。每一场雪铺临地面之际,交战双方无论处于何等状态,多能形成默契,各自退兵,休养生息,以待年开春再战。自然,百人百样,纵然是将重诺守信视作人格基本尊严的没格族人,也不乏有打破默契趁敌不备出兵突袭之例,只不过,时至今日,凡突袭者,能获如意战果的寥寥无几,太多失信者都将自己的兵马儿郎送进了酷寒怀抱,损折无数。 楚远漠自军前返回,亦正因冬时休战惯例。对一位习惯了戎马生涯纵骋疆场者说,即使回到华丽府邸,也不会安然享受荣华富贵。 与部将谋划开春出兵之策,同僚属分析各国动态情资,剖谈朝堂暗潮明流,阔论天下格局,乃以往南院大王在长冬内乐于采用的派遣之道。而今载,又额外多了另一项乐事--调教爱子。 “父王,您当真要教博儿剑法?”楚博手里已经握了一把木剑,却犹不敢置信。 “父王说的话还会有假的么?” “……太好了,太好了,父王,太好了!”楚博眼内异彩盛放,咧唇欢颜。 儿子的喜形于色令楚远漠胸间生气些微疚意,自省过往的忽视粗略,遂温和笑道:“父王教你剑法,让你如此高兴么?父王记得替你请了一位很是不弱的尚回师傅教你剑法。 “可是,今日事父王教啊,博儿喜欢父王教!父王要教博儿什么剑法?” “你将尚回师傅教你的剑法舞上一套,父王要检视你的程度再定。” “是!”楚博高应一声,举木剑刚要舞耍起,突想起今日课程,“可是,父王……等一下,先生会给博儿上课,今天是要将大将军霍去病打败匈奴……” “是么?”楚远漠刀锋般的浓眉一扬,“博儿想学?” “先生讲课讲得很有趣,博儿很想知道霍去病是用什么法子打跑了敌人。”楚博觑着父王,惦着先生,渴望被天神般的父王传授剑法,又割舍不去课堂的妙趣横生,一时间左右为难,蹙着小小眉头,苦恼不胜。 楚远漠摸了摸爱子头顶,哂道:“你的先生不是还没有到么?先生到了,父王就把博儿让给他,父王也同博儿一并向先生请教学问,如何?” “……真的可以么?” 他俊颜微沉,“父王不喜欢自己的话被怀疑。” “是,博儿以后不敢了!”楚博答得中气十足。 这天,樊隐岳捧着讲义到达小王爷书房时,除了原的弟子,还有一位求教者堂皇在座。 “樊先生,为什么要向博儿讲述你们汉人中所谓的英雄事迹?” “嗯?”授罢课,埋整理案上讲义书册的樊隐岳回,那个本应在院中指导儿子舞剑的男人正立在门口,宽阔的身影似乎要将所有打门外投的光线阻断,稳矗如山。“王爷,您在和草民说话?” “除了你,这里还有第二个人姓樊名先生么?” 姓樊名先生?且将“先生”两字时念得不乏讥诮,这位王爷又在吹毛求疵了不是?“王爷认为草民的讲授有所不妥?” 他皱眉,眉峰成峦,“你总喜欢以反问回答问题么?” 这话她也想问他,无奈势比人弱,道:“草民若有哪里又惹了王爷心生不快,草民在此请罪。” “一声毫无诚意的请罪能抵消什么?你讲霍去病其人,是在暗喻你们汉人中也有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莫名其妙。樊隐岳此下只觉得莫名其妙。 她府里已有几个月,对眼前这个男人的了解,不再如第一次照面时浮于表面的贫瘠,但也所知寥寥。她无从判定他对她的排斥,只是因为她是一个汉人且是伶人,还是当很疑虑未消?若为前者,何不索性驱她出府?若为后者,又疑在何处?他这般三番两次,似消遣,又似挑衅,真正目的何在? “草民想不出今日授课有任何不妥。”她迎着他似乎要入骨三分的眼神,淡道。“草民是小王爷的汉学教习,教得自然是汉学。昨日讲卫青,今日讲霍去病,将还会讲到祖荻,讲到史上若干典故人物。王爷若不喜小王爷得此知识,请下命令禁止,草民将遵从行事。” “本王好奇,是每一个做教习先生都像你有这样的利落嘴皮,还是本王府的教习先生得天独厚?”他说话间,脚步前移,高大的身形缓缓欺近,无声无息地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本王更好奇,你用了什么手段策略,让博儿对你俯帖耳?” 她颦眉,“王爷……” 下面的话,因他突的动作顿止。 他抬手,掀去了她顶上的书生帽,拔下了束的木簪。 一爿失去束缚的丝,流水般泻下,墨染般的黑,衬着瓷样的白,给精致雅秀的五官染上一抹冷艳之色…… 她如泓的瞳仁中泛出点点冷光,秀白的额心蹙起怫然不悦,淡声道:“王爷,您这是何意?” 听到他质问之声,楚远漠條尔意识到,在方才的一个刹那,自己竟为眼前的明艳秀色恍惚失神。但她的冷声质问,又令他哑然失噱。“在此当口,不是该本网逼问你乔装进府居心何在么?樊先生的理直气壮自何处?” 她拿起案上一只管笔,在间几经缠绕,将一捧秀盘结在头顶,再从容道:“草民着男装是位方便行路做事,进王府因太妃盛情难却。且草民从没有说自己是男子,王爷第一次见面即看出了草民的女儿身份,可曾听到草民的辩解否认?” 楚远漠平生头次笑得何谓哑口无言,自己竟会被一个女人的浅言浅语回驳得哑口无言,真乃咄咄怪事。 “王爷若认为一个女子不足以承担小王爷教习先生的大任,尽管解辞草民。” “为什么不是你自动请辞?” “草民曾和总管签过契约,自动请辞须扣除一月薪俸。” “钱?”他轻哂,“本王还以为樊先生不食人间烟火。” “谋生糊口,焉能不食?” 他唇角恶意上扬,“如果本王让你在延定城里谋不到任何一份差使,你认为怎样?” “草民会识趣地转往他处。” “如果本王让你在整个羲国难谋生存呢?” “草民只好远离羲国。” “你认为你到任何一处都能寻得生路?” “草民但求尽力,至于上天给不给生路,非草民所能左右。” “有没有什么事可让你换取脸上这副没有表情的表情?” 她秀唇略掀了掀,无语以对。 楚远漠再度失笑:也轮到樊先生哑口无言了不是?“樊先生尽管在府中做下去罢。太妃和博儿都喜欢你,本王若把你辞了,定要使得家宅不宁了。” 她覆眉,未谢未辞。 微聚金芒的豹眸斜睨过去,他似笑非笑,“再说,将一个有着花容月貌的女子逼到绝路,本王岂不是要担了暴殄天物的罪名?想想,有点舍不得呢。” 楚远漠对她生了兴趣,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兴趣。 在那个男人别有意味的凝觑中,樊隐岳走出书房,心头闪过此念。 是罢?虽无从参考,自觉相去不远。 若当如此,她并不欣喜。因那个可能,不在她计划之中。 踏上复仇这条路之始,她便将身为女子的所有幸福资格尽作抛弃,把自己当成一个男人般的试炼。是以,纵然有千般谋划,也从不曾想以自身饲敌。尽管,那可能是一条最便捷最省力最易到达目标的路。 从到达延定城那日起,她屡次夜探南院大王府,也在延定城百姓口中听透了南院大王的强悍名声。她刻意进戏院务工,并崭露伶人才华,是为投南院太妃所好铺平进府之路; 进王府,是为就近观察强敌以寻破敌之法;有意无意以不弱口才引他关注,是为增加与敌过手机会知己知彼,兼以实战提升自己的五车之术。 她要打败这个男人,是如一个男人般,以智慧,以谋略,以他最推崇的强者方式,打败他。至于其他,她不屑。 隐四二 你为何一连十多日未?”少年的瞳眸在黑夜里如曜玉般闪耀,问她的口声中,透露出了几丝委屈。 “你恢复得很好。”她牵起他手腕,搭上脉搏,瞑目号毕,所答非所问。 “你为何一连恁多天不见?”少年的执着非同一般。 樊隐岳一指挑他下颔,明眸在他面上细细逡巡,随口答道:“你的姨娘为你要了方子,我给开了。有她为你调理,我暂且清闲一下,不可以么?” “我想见的不是她!” 坏脾气的娃儿。“你脸上的疮消了不少。看不出,你还是个漂亮孩子。” “你……” “你再按我开给你姨娘的方子吃、敷上五到七日,找个合适时机,我会为你治腿。” “我……” “你腿好以后,将身子调理壮实,我会教你武功。” 他一怔,“武功?” “你不想报仇么?” 他更是愕异,“报仇?” “想,是不想?”她声线虽无大幅起伏,却锐气隐现。 他回过神,瞳仁一利,“当然想!我要杀了那个毒妇,要……” “报仇有很多种方式,待你拥有了智慧和力量,再谈其它。”她翻出囊中银针,刺入他腰间穴道。 他久不良于行,肢骨萎缩,经络不通,她所需投注于他身上的精力尚繁不胜数。 但愿,这少年值得。 光阴又向前走了一个月,一场大雪造访延定城。 北地的雪不比中原,一旦落下,且厚且重,大有封城态势。这时际,可谓万物凋零,百废待兴。 在这样的天气里,樊隐岳出王府,踏雪披寒,到先前住过的大杂院看望小昌子,不想正逢他病卧土坑,当即为其诊视,随机出门买了药品和果腹之物回。 “药已经托隔壁的王婶在煎了,你只是受了寒,把这帖药吃完,应该就能痊愈了。” 裹着几层薄被的小昌子在土坑上哭得一脸的鼻涕眼泪,“呜呜呜,小樊,你对我真好……从没有人给我买过药,你是第一个……” 樊隐岳将另手上的油纸包举了举,“我不止给你买药,还买了馒头咸菜。” “呜呜呜,小樊,你真好,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趁人把馒头吃了。”她倒了一碗热水放到坑桌上,将果腹之物递他手里。 “好吃!好吃,我昨儿个整整一天没有吃一口饭,饿死我了……好吃!好吃!”尽管只是馒头咸菜,小昌子仍然吃得势必饕餮。 她静默立着,直待他狂卷了两个馒头,向第三个进拔时,才开口问:“有人向你打听我的事么?” “好吃,好吃……呃?你说什么?” “有人向你打听过我么?” “呃……”小昌子眼色闪烁。 “有。”她确定。“你怎么说的?” “就是实话实说……你是中原汉人,在此无亲无由……我也不知道你详细路不是?”小昌子说得底气不足,“说这些,会害到小樊么?” “害不会害到,你不必管。替我做些事罢。” 她前面模棱两可的一句令小昌子愧意徒生,后面一句又其精神大振,“你说!你说!” “打听一下,附近有什么空闲的宅子?” “你要买?” “租。” “王府的差使不想干了?” “想。但毕竟不能长久。” “没问题,我小昌子找的,绝对物美价廉,保你满意!” “还有……”她将写好的一张纸递过去,“若还有人向你打听我的事,把上面的话说给对方听。但要切记,须等人问了且问得急时再提。你自己也演过戏,莫使人生疑窦。 “这……” “多看几遍记在心里,我要烧掉。” “……好。”是错觉么?总感眼前的这个小樊,不是他所认识得那个台上风情万种台下沉默平凡的小樊,明明眉眼还是一样的标致好看,是哪里不同呢? 打小昌子家出告辞出,又见雪瓣飘零。樊隐岳信步走在街边路上,听着脚下双足陷落的吱呀声响,前无人迹,后无影从,除却那两串深陷在厚雪的脚印,除却簌簌落雪之音 ,空白苍茫天地之间,只剩下了自己一个。 若只剩了自己一个,她反倒省事,或就此停止不前,任自己湮逝这一片浩然无际的雪白结素内。或纵身飞跃,与雪花同舞在空宇之内…… 但,怎么可能只剩下自己一个呢? 这所谓的素洁之后,不知在哪扇窗里,一定有一双眼睛洞悉着她一举一行。 有这样一双眼睛,也好。 警示,驱策,激促,推动,令她每时每刻都不能舍弃着最明晰的清醒,最严苛的冷静,最理智的判断,最从容的反应…… “樊先生,樊先生!” 听得急呼,她艰难回。 “樊先生。”临街酒楼门内跑出一人,招手相唤,“王爷请您到里面暖暖身子再走。” 鸳鸯楼顶层大堂内,炉火烧得鼎盛,酒壶烫在滚开的热水里,逼出钻汲肺腑的酒香,五六位自城中各大花楼的顶级歌妓跪坐躺下,摆弄出妙姿珠态,弹奏着琴箫琵琶,高扬歌喉,妙娱堂上贵人。 今日聚会,不为军务,不谈朝政,纯纯粹粹是一场贵族间的筵宴。楚远漠居于上座,左为东郡王楚乾,右为驸马翟煌,尚有若干显贵,高谈阔饮,打这大雪封城时光。 “这真是一场豪雪呢,下得这样铺天盖地,幸好我早早命人把放在隆冬草原上的牛羊全给收了回,不然可就要倾家荡产了。” “听东郡王的口气,您对做这个无事一身轻的闲差王爷喜欢极了呢。” “那是自然。本王可不傻,什么不必做,有牛羊有草原有奴才有金银,这可是祖宗保佑才能有的享受。” “享受是不假,可看着南院大王建功立业,你当真不眼红?” “哈哈,我若真有我三叔的本事,莫说眼红了,说不定还要真刀实枪地斗上一番。可本王很是有紫自知之明,要我带兵打仗,不如直接把兵丁们绑了送到人家面前任人宰割, 还省得费上些气力。” 下有人接话,“若说这行军打仗,南院大王称得上我羲国第一人,百战百胜,所向披靡,堪向当年太祖看齐。” 楚远漠眉心出现不悦褶皱:几时羲国人中也滋生起了这前沿令色溜须拍马之风? “南院大王威名远播,是草原上最神勇的战神……” 他蓦地立起,径自掀步行至临街窗前,抽去铁制销条,豁然推开了一扇窗户,当即有冷风裹着雪沫趁虚穿,烈烈侵蚀一堂温暖。 “啊唷----” “南院大王,您这是……” 环视诸人的诧愕,他豹形眸子暗藏不输于窗外的凛冽,“本王以为你们需要清醒一下。” “清醒?这大冷的天,哪需要什么清醒?南院大王喝醉了不成?”有人拢紧了身上华服,犹是不解。 楚远漠面色更沉,“没格族建国之前,驰骋在草原之上,什么样的日子没有经历过?这点小小的风寒就能把各位的筋骨冻着了?我没格族的男儿何时也变得恁样较贵?” “这个……”诸人偷眼相睇,尽相赫然。 东郡王楚乾干笑缓颊,“三叔话说得对极了,咱们没格族的男儿的不确不能安于安逸,丧失了没格族人坚砺本性。窗户敞着就敞着罢,咱们一边儿喝酒,一边儿看雪,有汉人 学不的豪迈,也有属于咱们自己的风雅,对不对?” 言间,他已走到了楚远漠跟前,递上一斛热酒。 楚远漠也并非一味固执从旧,闻言勾哂,执酒道:“本王有感而,各位尽兴。” 堂内气氛重现活跃,但苦了堂下一干如花佳人。穿窗的风势忒是强劲,而为求形姿曼妙的佳人们多是外罩御寒暖氅内着合体裙装而,此下早早就把暖氅卸了,娇躯不堪寒风侵袭,却皆不敢为了加衣断止歌弦。 东郡王怜香惜玉,暗自寻摸着为众佳人脱困之法,眼光漫投窗外,瞰德一雪地彳亍人影,道:“外面这人一定不是羲国本土人氏,这冰天雪地的,是想找死么?三叔,咱们眼不见为净,关了窗户罢,省得看见死人晦气。” 楚远漠极随意的一晀,眸内金色波光流耀窜动。“楚河,给本王下去请人上 隐四三 酣酒肉靡,脂粉逸乐。樊隐岳甫上楼梯,迎面而的浊气令她心生斥意,戛然却步。 “王爷,樊先生到了。” “樊先生好兴致,在这冰天雪地的当儿,踏雪出游了么?”楚远漠好整以暇,半身前倾在酒桌之上,问。 樊隐岳恭袖施礼,“草民拜……” 驸马翟煌两眸异亮,條问:“楚兄,这位就是你家那位伶人出身的教习先生?听说在冬围时救了你们家小王爷的性命的是也不是?” 楚远漠很难不觉察其心下意图,不觉眉心蹙拢,“本王府的教习先生还很有名么?” “有名,有名呢,一个汉人戏子拼死救主的事,可是大有嚼头呢。没想到,竟还是这样一个让人心痒的尤物,哈哈哈……” 樊隐岳唇抿一线,压制着sheng体内那个叫嚣着的自己。克制,是她必须学会的课程。 楚远漠睐她一眼,嘴角上扬,“本王的教习先生竟能入了翟驸马这位花国高手的眼,实在是意外。” “楚兄的意思,是您愿意割爱?” 翟煌喜好男色,举国皆知。但因其家族势力不可小觑,为示拉拢,皇族仍将长公主配之,而那位长公主珂薇也不遑多让。驸马公主为争一男宠大打出手的传闻,一度为羲国上层笑谈。当披着紫色披风、素颜如玉的樊隐岳乍现,立时使之如嗅着了蜜糖滋味的蚂蚁,若不是还有一两分自制能耐,蹿流在舌底的口涎会直漾口外,丑态必出。 “楚兄,你已然把‘他’给在下了是不是?” “蒙翟驸马看得上,是‘他’的福气。”楚远漠虽未置可否,口吻言辞已透允准。 翟煌大乐,眉飞色舞道:“那这个樊先生稍后便要随本驸马回府了!樊先生,还不快坐到本驸马身边,喝一杯酒暖暖身子?” 楚乾哼笑道:“翟驸马,你把人领回去,你家公主又与你抢人怎么办?” “是呢,难不成楚兄要把人家一分为二,那谁要上面,谁又要下面?” “干脆分单双日不就得了?只是累了人家,可得悠着点玩呢。” 诸口齐作打趣,于他们,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消遣。 樊隐岳迈动双足,径自步下楼梯。 诸人愕然。 “这……什么意思?”翟煌丕地色变,霍地站起,“给爷我站住!爷命你站住,听到没有?把‘他’给我拦住!” 樊隐岳权当犬吠,充耳不闻。 只是,走到半路,仍回了,被驻守在楼梯口的驸马侍卫逼回。 “臭戏子,给脸不要脸是不是?”方才还挂着自诩风流多情貌的驸马爷眉横目恶,恼羞成怒。“是想好端端的敬酒不吃偏吃罚酒么?” 樊隐岳两目未视对方,也不看任何人,清淡的视线投注之点,彷佛不存在于这个饱暖却污浊的空间内。这姿态,比明言驳斥更能激怒养位高权重呼喝惯了的人,翟煌扬手便将指间酒杯向她掷。若砸中,许是能将驸马怒气消耗去一点,偏偏醉意使然,他明明瞄准了那张光洁额头砸过去的东西,擦其鬓角无为而过。 “臭戏子,贱奴才!”翟煌气急败坏,破口大骂。“驸马爷给你两条路,一个是跪到爷前敬爷喝杯酒,爷兴许能善心把你带回府好好疼你!一是给爷走到窗户前面,自个儿跳下去,省得爷费事!” 樊隐岳掀步,当真行到了窗前。 “你……想给本驸马这一套?”翟煌先怔后冷笑,极尽鄙夷。“你们汉人要女人三贞九烈,你这个生就是给人做兔儿的戏子也想誓死不从?” 樊隐岳推开窗扇,面对一大片素白世界。 “你就跳下去试试,但愿你这奴才运气好能一下子摔死,不然断胳臂断腿儿的躺在大街上,也不知是先冻死还是血流干了再死?哈哈哈……” “噢?!”诸贵人惊呼。 “哇啊----”众佳人尖叫。 她翻窗一跃而下,消失在窗口的背影不见任何的停疑迟惧。 楚远漠暗咒一声,形如疾电随后追跃,在将至地面的刹那,健臂将那条纤躯攫住,安然停落地面。 “你引以为傲的汉族史学教给你的,就是这些么?”身势稍稳,楚远漠的责声已出,“你这所谓宁死不屈、就、可杀不可辱的气节,在本王看,无非不知变通的迂腐而已! 她推开腰间与肩头的手臂,退一步,揖道:“草民谢王爷屈尊援手。” 楚远漠挑眉,“你这是在指责本王适才置你不理了?” “草民不敢。”她垂眉敛目,一脸恭敬。 “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她压下方寸间火气,对身后招手,“银丹,你送樊先生回去。” 回到鸳鸯楼顶层,他威嶷身量伫于楼梯前,豹眸扫视全场,“翟驸马方才的玩笑开得有点过了。本王爱惜人才,敬重学者,相信在座每人都不会喜欢自己爱惜敬重的人被他人作践。依本望之见,像今儿个这样的玩笑,今后少开为妙。” 言讫,旋身而去。 ---------------------------------------- “今晚我会为你医腿。” 回到王府,樊隐岳便将自己关于下塌房内,阖牖闭门,落下床帐,深坐不出。做过了暮色四合,坐过了华灯初上,直到夜深人静,阒无声迹,她方行动,稍事准备,到了楚远陌房内,道。 “今晚?你前天不还说再等个几日……” “如果怕疼惧苦,直言无妨。” “谁说我……”楚远陌欲怒又抑,吸口气,沉稳心神,道,“我没有怕,你若认为是时候了,尽管动手无妨。” 有长进,学会了压制乖戾性情,不随人挑拨起舞。“前日你房内尚且寒冷,不利你断肢重医的康复。眼下你的姨娘既然给你生了炉火,索性就选在今时。” “随你。” 她卸下肩上背囊,将刀具、绷带、药粉、木板陈列到枯木桌上,又从怀里取出一壶从厨间取的白酒,先为刀具消了毒,再送到他嘴下,“喝一口。” “……为什么?” “我没有调配麻沸散,你喝下它,再咬住棉被。” “我挺得住!” “挺得住也必须按我说得起做。你该明白你自己的处境,若在医治的当口被人现……” 他夺过酒壶,仰头便是一记豪饮,随后将身上棉被一角塞进嘴里,双目直直盯她。 她手抬起那条形状扭曲的伤腿,道:“心中回想当年腿骨初断时的疼痛,回想那时你是如何痛不欲生,想着你在至痛至苦之时却不得医治,想着你每日拖着伤腿躺在坑上的无能为力,想着它们,想着那是如何一种无边无涯的痛苦……” 她嘴中柔声缓语,掌心却突然力---- 骨断之声,在只有两个人的黑暗空间里恍若惊天巨响。 “唔唔唔……”楚远陌眼珠暴凸,牙齿陷在口中被角的棉絮里,两手揪结撕裂了坑褥,瞬间涌出汗水使他整人如沐水洗。此际,春风沐人般的柔缓声再度响起---- “很好,你是个勇敢孩子,值得我为你投入。你已经忍过了最难过的一关,剩下的交给我,睡罢。” 他气力骤失,双睑阖聚,坠入无痛世界。 隐四四 羲国新年到临。 羲国的新年原并不与中原同一时节。三十几年前,一位天历朝公主嫁当时汗王为后,带若干新鲜气象,启用天历朝历法即为其一。将一年的终结和开始易在没有农忙不必放牧的冬时,在推出之始即使得百姓轻易接纳,得以传沿。 没格族人善舞好歌,在新年时候尤是极尽欢庆,街头处处见得簇集一处的欢舞人群,歌声乐声充斥全城街巷,或豪迈粗犷或多情鲜辣,迥异于中原风俗。 “你想出去?”樊隐岳瞥向一旁臀下似生了暗钉的少年,问。 后背颈背一僵,硬声道:“不想。” “这会儿外面是青天白日,你若想出去,须等着夜幕时分。” “我……”楚远陌耳后浮起暗红,口是心非道,“我没想出去!” 樊隐岳不再睬他,专心审视她前日晚上留下给他的课业。 这是她次在日头未落的时候走到他面前,尽管仍以黑巾缚面,但四只眼睛不必依靠内里或异能遭逢,无异是不同的。 为什么会呢? 她告诉自己的理由,是为了楚远陌的伤势。 骨折复原本就耗时弥长,旧伤新治尤其如此。现今近两月过去,他的骨伤过了祛瘀阶段,正是骨痂生长之期,为了不前功尽弃,越需精心护理。 还有一个她不愿承认的理由……陪他过年。 那晚,她将他腿骨重新打断医治,虽用了最精湛的手法内服外敷,隔夜仍见高烧,他嘴中喃喃念着“娘”字,两手切切抓张亟求的是一个慈爱怀抱。在她想不出自己可以做些什么时,双手先思想而动,抱住了他…… 他比她更渴望温暖罢?她从不曾想和他同病相怜,对他的救助和培养都是期望都在未得到回报。但那晚,她提前利用了他。 那晚,如果她不找一桩足够占据精神的事情做,她不知能否控制自己不去向在鸳鸯楼给自己污辱的人的还以颜色。因小失大,乃兵家大忌,她明知如此,仍无法平心静气。 她借为他断腿刹那,化解去了胸腔灼烧的怒意。 于是,其后见他,忍不住盈生愧意。 因这愧意,今日明言向乌达开告假出门,潜进这方陋室。 为求心安罢。她自忖。 “你所默的‘三十六计’并无大错。从即日起,按你所领会到的,找一些物件练习摆兵布阵、互求攻克之道,将不解处记下,待我时再问。” “你几时教我武功?” “待你腿完全痊愈,下地行走自如。” 楚远陌蹙眉,“那又是几时?” “你若想它早一日临,就按我所说的,每日闭眼领会我所授口诀一个时辰,扶拐下地行走一个时辰。你姨娘送的补品,亦要按我所说的,哪些可吃,哪些忌吃,不可混淆,莫因一时嘴馋忘了。” “我才不嘴……”反骨作崇,本能想要反驳,但忍下去也不难。“我姨娘前段时日过,若不是我拦得及时,她便会掀开被子,现我腿上的夹板和暗藏起的拐杖。” “你姨娘深了解本性,她以为你不愿将丑腿示人,当前倒还好蒙混过关。” “除了她,不必担心鄙人现。那个喂我吃饭的奴才每次将饭撂下就走,头抬也不抬。”谁想到被扔在陋室无人问,多了这样一项好处。本以为,今年他又要听着别人的歌声,想象着别人的舞影度过一个寒冷新年,身边却有一个不知面貌只辩声音的人共捱时光。这是一个从他被扔进这间房后第一次不渴望自己死去的新年。 “你姨娘很有手腕,这些年在府里培植了自己的一些力量,将,或许会成为你的助力。” 他闻言怔忡。将呢,他开始有了将么?这个人,当真可以带给他将? “你几时给我看你的脸?” “等到你不急于想看时。” “……好。”从这刻起,他再也不问! 是夜,她带着他,不但走出了那间房子,跨出了那座深院,尚立在一高处,俯望全程的绚丽烟花,火热歌舞。尽管风打透了棉衣,寒意袭人,他却如浸饴汁,一腔欢喜。 “先生,你看摔跤比赛好不好?博儿也要参加,你替博儿加油好不好?” 虎头皮帽,虎头外氅,虎头小靴,虎头虎脑的小王爷楚博一身过年新衣,一大早到先生房内,殷切出邀请。 “先生要去看望太妃。” “太妃奶奶也去为博儿观战呐,先生看太妃看博儿一起嘛。” “先生并非你们王府中人,去之后,只恐位置尴尬。” 她的话楚博一知半解,但先生的拒绝还是领会了的,童声童气道:“不会尴不会尬,博儿想先生为博儿加油,先生去嘛,好不好,先生好不好?” “先生……” “先生还是不想去么?本王的博儿这样求先生,樊先生若不允,难道是想博儿给樊先生跪下?” 她闻声抬,后又恭,对院门外男子,“草民拜见王爷。” 她所居之地是一个小小院落。小王爷一路跑,院门开着,房门也开着,此刻房门对着的院门之外,楚远漠出现剪手伫立。 “樊先生多礼。”南院大王竟抱回了半礼,“樊先生是博儿的先生,师者如父,以后对本王不必如此多礼了罢。” 她眉心微颦。 “你若想让你的先生去为你喝彩助威,就要好好求求先生才对。你的先生应该是因生父王的气而迁怨给你,你替父王赔个不是罢。”他透着笑意的声调,对的是儿子。 楚博小脸登时急切苦皱,“真的么,先生?你在生父王的气?博儿求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好不好?” 是她领会失误还是一厢情愿,怎感觉这位南院大王是在曲回迂折抵向她赔礼示歉? “先生,您不说话,博儿当您不怪父王了,也应了去看博儿摔跤。” “……嗯?” “末时,府门前的练马场,先生不要忘了,博儿走了!”一口气话罢,一溜烟般地,楚博小腿飞快跑到父王面前,压着声儿卖乖,“父王,博儿已经将先生请到了,您要教博儿那套顶厉害的剑法!” 隐四五 没格族人对力量有着绝对的崇拜,而力量,不止在于玩铁弓劲弩,驯悍马猛兽。摔跤是没格族人最喜欢的一种检验力量的方式,上至五旬老叟,下至五岁娃儿,无不热衷此道 楚博还未上场,已然跃跃欲试,“先生,等一下博儿就要上场了,博儿今日的对手有驸马的驸马的公子,还有飞虎将军的儿子,博儿不怕他们。” 驸马?她妙目淡觑,果然在左侧的宾席中现了鸳鸯楼的翟驸马。 “先生,博儿上场了,您看好喽!” 换了一身劲装的楚博很湿微风的跳下场去,开始了角力大战。以他的年纪,与他对阵的纵不是同龄也相差无几,自然不可能有什么真正的大战。打娃娃们眼睛凶狠,表情郑重 ,恁是认真。 “下一场,南院大王小王爷对珂薇公主大公子。” 珂薇公主大公子,即翟驸马之子。司仪这般高声亮嗓的介绍,引得诸人起了一阵低低笑浪,也使翟煌面上一黑,原本不时觎觎樊隐岳的目光当即失了兴致。 而后,随着事情演变,翟驸马脸色愈难看。 角力场中,一个比楚博胖上两号不止的五六岁男娃,明明身形占了优势,却频频被楚博衰落尘埃,毫无回手之力。到末了,甚至坐地嚎啕起。 这位,正是翟驸马的大公子。 如此情形,再有场外观战人群为小王爷叫好不止的喝彩声,翟驸马如何能心情愉快? 而仅此为开始。 摔跤比赛过后,一支由南院大王府请的舞乐队登场,娱诸人之兴。令人称奇的是,舞者居然皆是唇红齿白、腰肢妖娆的少年郎。惹得翟煌龙阳之兴大动,尚在心猿意马坐立不安的当儿,身旁人比他更快一步霍地立起,指头锁准场内一最具风姿者,漏*点四溢的宣布:“本宫要你!” 少年听了大骇,诸同伴也受惊匪小,几双眼同时看向撒钱金主,获得眼色允准后,條然四分,作鸟兽散。 “……别跑!你们把他给我抓住!给本宫抓住他!别跑!”眼瞅着到口的香肉不能到口,珂薇公主指挥侍卫抓人犹显不足,突地跳下台,以公主之尊亲向风姿少年方向拼力追了下去。 纵然夫妻争宠事件举国传遍,纵然夫妻各有怀抱貌斥神更离,目睹顶着自己妻子之名的女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讨要男宠,且如一个疯妇般的放足追撵,但凡男人,谁能平心精心?那一刻,翟煌悔生为人,悔生为人! ------------------------------------------------------------ “先生,你不生父王的气了罢?” “嗯?” “父王说,那个翟驸马惹你生气时父王没有出面帮你,所以先生生父王的气。现在父王已帮先生教训了那个人,先生便不生父王的气了是不是?” “嗯?” 在随着翟驸马怒吼一声,将妻子甩上肩头跨马离去,结束了那场必定给延定城人的新年生活添了不少兴致的闹剧之后,诸人也各自散了。樊隐岳甫进王府大门,楚博即尾随而至,窃声低语了数句再如一溜烟儿般的消失。 她驻足立了半响,困惑仍未消去,方待迈步,眼前一暗,这座王府的主人又挡在了身前。 “樊先生,本王请你小酌一杯如何?” “王爷恕罪,草民体质不能饮酒。” “中原人喜茶,本王请先生喝茶,樊先生不会不给本王面子了罢?” “……恭敬不如从命。” 她以为这杯茶的就饮之地会在府中的哪处暖阁。岂料南院大王出手阔绰,择了延定城最是讲究的一家茶楼,装潢富贵逼人不说,仅是伴茶的盘跌,就有四干四鲜四香四甜心。 “樊先生。”楚远漠平举茶盏,“本王旧话重提,你乃博儿的教习先生,是他的长辈,理当受到本王的敬重,若过往有任何令樊先生感觉不适之处,这杯茶聊算小补。” 她睐一眼杯中碧绿澄清的茶水,浅浅啜一口。 “请樊先生到这间福泰茶楼,经过了睽睽众目,从此后,延定城人都会晓得樊先生乃本王的座上宾,应该不会再有刁难。” 原如此?她淡问:“王爷明知草民是一介女子,不奇怪草民何以易钗而弃?” “樊先生的人品和才华俱堪博儿之师。”意即,其它并不重要。 她自不会傻到以为当真如此。不过,南院大王有意修好的意图该非作假。“王爷当真认为您领了草民到此地一游,延定城里便再不会有敢为难草民的人了么?” 他右眉高挑,无声胜有声:当然。 “可是,若有人想为难草民,他必定也明白,王爷纵算会不高兴,也不会为了一个教习先生和贵人撕破脸面,使自己在朝中多一个力量不弱的敌人,不是么?” 他勾哂,“或许如此。但他们也明白,本王极爱面子,若是有人不顾本王的面子硬做了本王不喜欢的事,本王早晚会在适当的时机加倍讨回。他们应该也不想多本王这个敌人罢?” “草民是不是可以认为从今日起,王爷愿意做草民的后盾?” 他慨然颔,“这么说也无不可。” “那么,草民需要敬王爷一杯么?”她执起雕着兽纹的茶盏。 “若是酒,本王会更高兴。” “是酒是茶,端看饮它们的人。草民敬王爷,是以茶代酒,王爷当它是一杯二十年的老花雕也无不可。” “哈。”他放声一笑,暗奇自己先前怎会以为这女子是一个言语刻板无味乏趣的人呢?即使不在戏中,她的机敏反应,聪慧妙语,也足以使她光彩倍生了。即使那张玉雕般的脸依旧少有情绪晕染。 这场茶谈,算作和解。兹此,南院大王与教习先生作了“朋友”。 虽然,两人对此“朋友”的定义不尽相同,动机差之千里。 但,确确实实是从这日起,他们的人生真正产生了交汇轨迹。这日的清茶一杯,酝出未时日的波诡澜谲;这日的云淡风轻,酿就之后岁月的风云变幻 隐四六 “峙叔叔,你爱樊姐姐么?” 江南岚蔼纵横的晨光里,男人负手立于崖头。足尖之下,深渊万丈,颀长背影屹立不摇,彷佛独存于天地般的孤绝。随意披散的长,随风招展的衣袂,又使之宛若仙影天降 好养眼。吉祥坐在半丈外的大石之上,双手支颐和,煞是着迷地欣赏那怡人景致,愉悦自己两只眼睛之余,问出那打悬在脑中许多时日的疑惑。 关峙仰面,感觉着江面的湿洌风气,未应声。他的心情,需要交代的只有自己。 “峙叔叔到底爱不爱樊姐姐呢?”吉祥倒似未必一定得到答案,拧眉喃喃自语。“爱她?她丢了,峙叔叔没有小书中所写得男人因心爱之人不见而性情大变,痴傻欲狂。不爱她?又为何要找她?峙叔叔明明晓得纵算找到了樊姐姐,樊姐姐也未必随你回去。峙叔叔,吉祥一直看不懂你,比圣爷爷还要看不懂呢。” 关峙回眸,含笑问:“一直看不懂?难道你一直想看懂我么?” “对啊。”吉祥理所当然的点头。“圣爷爷说,看懂了你,我放算真正做了他的徒弟,他也才愿意承认吉祥这个关门弟子。” “你看懂过她么?” “她?谁?”吉祥眨了眨眼,恍然。“樊姐姐?看不懂呢,樊姐姐自从知道吉祥会读人的心事之后,就把心藏了起……呀!” 她惊叫,状似不胜沮丧,“原峙叔叔答应带着吉祥,是想知道吉祥有没有从樊姐姐心里知道她的身世和历,好便你寻找。对不对?” “对,又不对。”关峙摇头勾哂,“带着你,是因为你是除了我之外,在那个村子里和她走得最近的一个人。至于她的身世和历,我从没有指望从你口中获得。” 吉祥老大不忿起,噘起嘴儿道:“听峙叔叔的口气,难道已经知道樊姐姐的身世和历?” “十之七八。” 吉祥瞠大溜圆的眸儿,“峙叔叔还当真知道了?” “接下我会去元兴城。” “元兴城?京城呢,樊姐姐会在那里么?” “那是她的处。” “樊姐姐自京城?为什么?因为她那口纯正的官话?”吉祥净白额心蹙起困惑的褶儿,又陷自语状态。“不对呀,这天历朝能将那样一口官话的人到处都有,峙叔叔应该不糊那么蠢才对……那又是因为什么?哎呀,峙叔叔,告诉我嘛……峙叔叔!” 追着一道已经踱行出五六丈的长影,她动用轻功紧随上去。“峙叔叔,你告诉吉祥嘛,咱们连大年都是在外面过的,从东到西的找了这几个月,你昨日明明还没决定下步去向,为何站在崖上一夜的功夫就笃定樊姐姐自京城?难道是什么山神林仙给了指示?” “胡说。”他淡叱。 “吉祥也知道是胡说,可峙叔叔要告诉吉祥,说嘛说嘛。” “是她说的。” “她?谁?饭解决诶?”吉祥一百个不信,“峙叔叔明明说过樊姐姐没有对您透露过身世!” 关峙不再言,双足依旧自若游走,在露水重重的江南草地上擦过,向认定的方向跋涉行去。 “峙叔叔,说嘛,樊姐姐到底说了什么?吉祥想,一定是你站在崖头的一夜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不对?” 吉祥是个慧根深植的娃儿。他的确是借站在山间沐山风浴山雾这熟稔场景中的当儿,将自己和她在村中山上层纠缠的千丝万缕细细捊,寻到了隐藏其内的一个结儿。彼时听时,心头被惊诧与心疼占满,忽视了其它。此时想,想必是上苍事先预埋的暗示,等他这际的灵光刹那。 地宫。她说过,她险被活埋地宫。这世上,谁敢讲死亡栖息之地成为地宫呢?她那身贵气,那身仪止,早早昭示她出身非凡,没有一个平民会对他房内堆砌的金钗银钿视而不见。 知处,方悉去处,不是么? 随着旧岁末新年初,漫长冬季虽尚在继续,但蛰伏在羲国男人sheng体里的嗜战之兽已然先万物苏醒。 兵马集结,战前集训开始,楚远漠虽尚未离府,早出晚归已成常态,南院大王府的男主人又将暂告空缺。而这时,府中偏有娇客造临。 “珂兰,你该早点的,也能和远漠相处上一阵子。这时候到了连见他一面都难呢。”叶迦氏拉着娇客的手,有喜有憾。 缃色长袍配喜庆的胭脂红马甲,朱翎圆帽镶绯色玛瑙串饰,珂兰公主虽满身的奢丽,却笑容爽朗,举止大方。“不碍的,珂兰不是不晓得远漠即将出征,当然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去烦他。珂兰时为了看望太妃,陪太妃说说话,您不欢喜?” 明知这话是刻意的讨好,叶迦氏仍听得心花怒放,“珂兰真是个贴心人儿。也就是你这样豁达的性子才能容忍远漠那个木头,他从就不懂得讨女人欢心,辛苦你这一片心了 “不懂风花雪月,一心在军国大事,才是远漠。不管是娇娜,还是我,爱得就是这样的远漠。” “唉,说到娇娜,若他当初选得是你……” “不,太妃您千万莫这样说。娇娜和珂兰是最好的朋友,我们当初在现彼此爱上同一个男人时,便说过要公平地区争取远漠的心。当年远漠选择了娇娜,珂兰认赌服输。如今娇娜走了,珂兰一定要替最好的朋友将爱延续下去,爱远漠,爱博尔。” 叶迦氏欣慰点头,道:“有你这样说,太妃放心了。太妃盼着珂兰早一日进这个家和太妃做伴儿,早一点把远漠那匹野马套上属于珂兰的缰绳。” “是。”珂兰笑靥如花。“太厚也说了和太妃一样的话呢。所以,这一回,珂兰想随远漠出征。” “出征?” “对,太后说,远漠喜欢能和他共骋疆场的女人,当年会选娇娜,也是因为娇娜是曾带兵杀退过荒西悍匪的草原女杰。珂兰的武功和骑术都不输娇娜,相信也一定能成了远漠的得力助手。” “可是……”叶迦氏微锁双眉,面透忧忡,“娇娜年纪轻轻就殁去,就是因为常年随远漠出征累垮了身子……” “没格族出过许许多多的接触女战士,能sheng体强壮地安享天年的大有人在。较难的事,我们只能说是老天爷为我们制造的遗憾。我们只能接受它的生。”珂兰艳眸烁现不容置疑的坚定。“珂兰相信自己一定可以陪伴远漠到老。” 叶迦氏宽下心,“你的确是个出色又让人心疼的孩子,去罢,去打开远漠的心罢,让她这只沙漠雄鹰重新拥有一只属于他的美丽雌鹰。” 没格族女人的表达从外向直白,亦从不推崇娇羞含蓄的姿态作风,是以两人交谈话声虽不至于语惊四座,但一墙之隔很难阻挡些什么,尤其在强外人听力过人时,更是字字入耳。 前为太妃唱曲的樊隐岳立了多时,也听了多时。 那些属于一位热情女子的爱慕情愫当然不是关注指点,令她心弦怦动的,是战争。冯冠武教给她兵韬战略,授她排军布阵,她曾无数次以石子砾块列阵当兵,练习攻防之道。 不知若当真遇上兵戎战争,她所学到的那些能否实施运用。 何妨……一试? “这是什么?”楚远陌拧眉瞠着被塞到手里纸册,直觉自己不会喜欢。 “内功心法,及骨法、气合、棒术的要诀。” “我为什么要看这些?” “这是你想学的武功。” “为什么不是你亲自教我?”他声嗓内有控制不住的颤音,但她浑然未觉。 “我要离开王府一阵子。” “离开?”痂疮脱尽的俊美面容條然间失去血色。 “我离开这段时间内,你按上面所载的悉心习练,待我回后……” “……你还会回?!” “我是你和你抱着同样目标的人,当然会回。” 这一句,使他找回了呼吸,舒缓了胸膛的紧窒。“我会练好它们!” “你该晓得如何选择联系地点与时间,要学会辨别危险。” “我会!” “白日里,用我给你的药水涂脸,造成生疮假相。每隔两三日递渐一次用量,让你姨娘相信是她给的药渐渐治好了你。” “我会!” “你悟性不弱,根骨亦可,如果在我回前已有所成,且记不能动了寻仇的念头。” “我……为什么?” 她美眸以凛,“我教你,不是想教出一个莽勇鲁夫,若你当真想做那些事,也尽可去做,我只当日行一善,从此不认识你即可。” “我……”他嘟嘴,“我也只是问问,又没说一定会去寻仇……我既然没被好毒妇折磨死,当然会好生规划……” “这样很好。”她甩衣上得土坑,坐他身后,“我为你打通一些脉络,以利你对内心心法的研习。” 他遽怔,因为盈入鼻端的一脉淡香,很淡,淡到若非近身,绝难察觉。 “摒弃杂念,意随心走!”她掌心抵上他背,一股柔绵之力随之贯入。 他依言闭眸,弃念,随心。 三个月后。羲国西疆,奭国边境。凉阴关,守将府。? “这几个月,奭国实在是越越张狂,先是频频骚扰我边境平明,后竟然有奭国官兵扮成盗匪进我重镇抢材掠物的恶行出。若非活捉了几个,还以为那些人当真是附近凉阴山上的悍匪呢。”西疆守将木宽负责向甫至此处的上司述当下战况。 “属下向奭国境内的驻防营射去十多只绑了警告书的无头箭,没想到,那奭国也忒是欺人太甚,回过的措辞一封比一封张狂嚣张。而且,依然有官兵扮抢匪侵犯我羲国百姓。更可恨的是,连活捉的那几个也先后莫名其妙的被救走了。咱们是忍无可忍呐,不出兵岂不是让他们小看了咱们?但……是属下等人轻敌了,没想到这奭国的军队如此善战,战我军胜过之后,之后便是屡战屡败,偶有小胜也损兵折将,被人连抢了四五座镇子。属下无能,只得退到这凉阴关内,死守不出,向都督函求援……” 他着实是惭愧无颜,嗵声跪到地上,“属下失职,请都督以军法处置!” “你的确失职。”踞于当中交椅上者,正是羲国兵马大都督楚远漠,甫从北域沙场远徙至此,面挂风尘,却毫无倦色,一双深眸犹冷邃幽远到使人不敢对觑。“你虽失职,还算尽责。敌抗外侵尽军人本分,不瞒败绩及时求援,可见你一心保国,忠心可嘉。记大过一次,在未战中将功抵过,起罢。” 木宽感激涕零,叩谢平身,“有都督亲自指挥,必定能将奭国人打得落花流水!” “先别忙着奉承,带本督到城头转一圈看过奭国的阵势再说。” “是是是,都督请……” 西疆多雾,此时正值黄昏时分,夕阳西斜,再也管不住雾气弥漫。守将府厅堂后窗外,幽暗浮动的光线中,几株西槐树之间,一道身形如时一般,无声隐没。 隐四七 王爷,您了这边,难道一点也不担心万和部落那边趁机坐大么?”随上锋前的副将泰明忍了两日,还是问出心头疑问。 “坐大就坐大,正好让大家看看他们有多大的本事。”视线锁罩住城下已燃起点点营火的奭**营,他答得漫不经心。 “一个察际倒还好,但他后面尚有北院大王,后宫又有汗王的宠妃,这三家联手,不能掉以轻心呢。”泰明犹现于色。 楚远漠低哂,“泰明你不愧是左相之子,不止懂得疆场杀敌,还深谙****宫廷。” “末将不是说着玩的,那三人要当真联手折腾起,谁晓得他们会不会胆大包天到……无法无天起。” 楚远漠摇,“他们胆子再大,当下还不敢走到那一步。汗王虽好美色,却绝不会让美色误国,不会容忍他们扑腾得太过。” “……其实,末将听说,那位玉妃娘娘早前中意的是王爷您,而且因您先前没娶她做正妃尚怀恨在心,可是真的么?” 他眉峰一扬,“这个问题,与我们正在讨论的问题有关?” “……嘿,末将只是随口一问,随口一问。”泰明讪讪陪笑,断了心中的八卦臆想。 楚远漠此刻无暇理会其他,手指城下,道:“看,这奭营军帐的分布看似散乱无序,实则尾相连,错落有致,一旦号令起,兵马可在最短时间内集结出动。由此可见,营中必有高人从中指点。” “作战须知己知彼,这高人是谁我们一无所知,要不要属下今夜去摸摸底?”泰明马上功夫了得,轻身之术也好,最擅潜探敌营。 “不必,明日本王亲自出城迎战,见识高人手段再论。” 玄色披风被夜风扫袭得猎猎生响,乌黑甲胄在城头火把映耀下亮泛寒泽,他俯瞰足下,傲岸而睥睨。作为一员战将,他从不轻视每一个对手。作为一位都督,他绝不容许他的军队节节败退。对手越是强大,越能激起他血液沸腾,胸怀热烈。 他期待明日。 “明日,我要离开。” 处在楚远漠俯瞰视野内的奭国营地,中军帐内,坐在主将案后的高亢正挥笔书写上递到军部的战报,一丝属于营帐外的清风浅微拂过后,帐中多了另一个人。 虽然已历经多次,高亢仍不免心头一突:万马军中如入无人之境,这人到底何方历? 他心神定,问道:“阁下不是说要借着我奭国的力量灭掉羲国报你家仇么?离开了,还怎么报仇?” 立于帐中阴影之处,周身上下包得严丝合缝的人操着粗哑声音:“以羲国的强大,目前贵国尚不可能将其覆灭。” “那你这些日子又是何苦来哉?光是说服本将军相信你的策略就费了你不少气力,好不容易本将军相信你了,却要走了?” 这人,神秘的程度不是一丝半毫。不止将面目遮得风雨不透,他甚至怀疑其身材和声音都非真的。一个人若是生有那样的臃肿身形,如何做到去无痕?若归功于高深内功,练得成这等内功的人,瘦身纤肌又有何难? 一月前,他率兵与羲国开展,当日打败。夜晚,这神秘者突现中军帐,开口便说有本事助他败敌。可想而知,他在初始怎会置信。这人亦不强求,扔了一纸素笺后出了帐去,他晚一步追出已是杳无人迹。笺上所书“明日退敌之策”,言简意赅,一目即明。军人天性使然,他读时尚算仔细,读后不以为然,读罢掷到案头烛火上一燃了事。 翌日开战,羲军依然采用昨日攻击阵法,依然是士气高昂战力惊人,眼瞅以方兵士又有不支之势,他赫然想到了那纸素笺,命传令官挥旗换阵。随即,在擂鼓助威声中,趁势攻得羲军大乱,终获胜果。 是夜,这神秘者又一次不期而至,再扔素笺。他看罢依旧焚之。而隔日仍作采用,击败羲军。 第三个夜晚,他独坐帐内,静待者上门。一番简诘简答,虽对其所云与羲国有灭家之恨之说有所持疑,但既然当前即得惠蒙利,何乐不为? 其后,每一次交战,他按神秘者“素笺妙计”排兵布阵,接连告捷,攻城得地,节节前进。偶尔,他亦生起不甘:堂堂将军受人操控,情何以堪?遂自谋对敌阵法。先后两次,两次都是羲军冲击下一度溃败,若非调整及时,必得惨败…… 几番几次下,对神秘者,他直要奉若神明。 可,这当口,这人竟要抽身走了? “日方长,若将军一直是将军,你我注定会有再度合作一日。依在下之见,将军此下还是见好就收,该撤就撤罢。以奭国目前实力,尚未到了与羲国决一死战的时候。楚远漠已到了阵前,羲国士气必定不振,请将军小心。” “楚远漠?”高亢眉头锁起,暗暗吸气,“他居然到了?” “楚远漠作战惯以强弩开路,阵法多求简弃繁且攻势凌厉,战决。将军若想与他多周旋上一些时日,不妨以盾牌反光坏其弩阵,以拖、粘为主旨布阵防御,避其锋,迂其气,磨其性。同时,将军另一边遣使者向楚远漠送去那悍匪头目的供词,阐明奭国亦为同受悍匪蒙害,错以为羲国责难方作还击。” 神明的话,高亢岂有不听?频频点头之际,突想起一事,“说到这里,本将军忘了请教,那个依靠险山峻岭嚣张了十几年的悍匪头目阁下是如何擒到的?我奭国几次围剿都是 无功而返呢。” 若非打悍匪头目嘴里得知了这拨活跃于边境的悍匪两方蒙蔽浑水摸鱼的伎俩,他怕是现在也不解羲国何以突攻击。这悍匪之悍,着实前所未有。 “在崇山峻岭之间,轻功或许比军队的马蹄和兵士的双足更适宜出入。” “阁下的轻身之术的确惊人,敢问师从何门?” “在下告辞了。” “哎----” 他阻声方起,人迹已无。 实则,樊隐岳并不想离开。 她很想留在此地,和楚远漠场对决,领教一下这位“没格族之光”的光辉实力。而就如她所说奭国与羲国决战之期未到一样,她和她的对决为时尚早。 她所有的战略战谋,俱自师传册授,未经实战,不啻纸上谈兵。和身径百回甚至千回大小战役,铁血冶炼出的楚远漠相比,绝难胜算。 她亟需战场的历练。 在楚远漠与部下的阔谈中,“奭国”两个字被反复提及,在他们的描述下,奭国是羲国当前最为棘手的强敌。 于是,三个月前,在楚远漠离府不久,她亦高长假离府,到了这西疆边境,摸索探查十几日后,收复了落草在凉阴山上的一伙草莽诸人,下山抢夺了几家地方官员的私产,并截获羲国射的告戒信责寨中人挑衅回之,挑得两境交恶战起。 随后,她潜入奭**营,献计献策。 被她扔到奭营的所谓匪,不过是凉阴山上的一个不肯顺服于她的小头目。其人在高亢面前所言的供词,未逼未诱,却一字不假:山上诸匪受新头目指使,进羲国境内抢劫贪官财产,之前做下商量,若有不幸落网者,须供认自己乃奭兵假扮,以此为山寨逃避官兵围捕。 收服凉阴山诸人时,她罩戴脸谱面具,语声低沉浑厚。擒捉匪时,用得是在高亢面前的伪装。被擒匪自然不会晓得捉人者就是那个被他咬牙切齿的“新头目”。 当年,圣先生禁止向西教她治毒与易容术,却从不曾想过阻拦冥东风教她如何唱戏。一个戏曲伶人,最擅长的就是改变自己的声腔。若有必要,模仿别人的声音也不难做到惟妙惟肖……圣先生,是一位何等圣明的先生呐。 这一回,她权当小试牛刀。 下一次,她又要牛刀小试。目标定在----万和部落。 隐四八 “京城,京城呢。天呐,难怪是京城,京城的繁华的确是天底下顶尖的!” 车水马龙,人流如川,摩肩擦踵,挥汗成雨。见惯了名山大川的吉祥,却不曾见过这等的阵场,一径惊得怪呼连连,咋舌不已,真真儿一个乡下佬儿初进城的样儿,直让旁边跟的梁、冯、乔、邓四人掩面疾走,不想跟着一并丢人。 “峙叔叔,你看这个灯笼,怎么还能扎出这大肚青蛙的模样……哎,峙叔叔,您往哪边走?” 那道身影走闲庭之步,行市井之间,即使在万头攒动的熙攘中,依然白衣如雪,衣不染尘,皎如日月。 “兆郡王、昌亲王世子驾到,闲杂人等回避!”一声陡喝,令芸芸诸生如水分流,为室子弟的威威仪仗避让出了中间大道。 引马人之后,两匹并骑高马迈着稳若磐石的脚法,俯睨而过。马上人玉冠锦衣,年少貌俊,令得仰视人群中无数少女目光浮现痴迷向往。 “怪事,这喊路的人是给喊错话了罢?昌亲王世子,也就是将的昌亲王,怎么能放在兆郡王后面?”有路人不解窃语。 立马有人给他释疑,“你外的不知道,这兆郡王也是昌亲王的公子,是侧妃生的,从十二岁那年就封了郡王,给太子伴读,前两年又在户部挂了职,皇帝老爷很是倚重呢。昌亲王世子虽然说是世子,但到现在也没在朝中任职,本是给太子伴读的,不知怎么就换成了兆郡王,一个闲差世子当然要放在郡王后边。” “更怪了,侧妃生的先封郡王,又挂要职,正妃生的怎么反而落了闲?” “这啊,就得说到咱们元庆城二十年前的第一才女东方相爷的女儿东方小姐了,人家为了儿女死得那可是刚烈得很呐。这皇帝老爷是为了对死人有个交代,就给封了郡王,还给侧妃的女儿封了公主。没想到东方小姐母女两个都是红颜薄命,那位公主没过多久也死了,皇帝老爷就更要做足面子了不是?” “人死了就死了,皇帝老爷为啥要给死人面子?”某人咬一口外焦里嫩的鸡腿,油滋滋问。京城就是京城,连鸡腿也香得分外不同。 “唉,这说起的话就长了,反正那娘儿俩都是苦命人,把福分都让给这位兆郡王了。” “不见得罢。”另一位仁兄插过话。“昌亲王的正妃那可是姓苏的,苏相爷那内阁辅兼军机大臣是闹着玩的?说是权倾朝野都不为过。反看兆郡王一个人人单势薄,横竖都不可能是他哥哥的对手。要是那位万乐公主没死还好一点,羲国王爷的侧妃,皇家怎么着也得忌讳着点。眼下就这么一个小少年一个人折腾,要是还这样扎眼扎眼去,早早晚晚得成了别人餐桌上的一盘菜。” “一盘菜?一盘什么菜?”某人吃完鸡腿,犹舔着油腻手指回味无穷,但两只眼儿却兴冲冲趣味盎然。这京城是宝地啊,连街头闲话也都透着一股子豪门朱第的郑重味儿。 旁边人睐一眼这个圆脸圆眼的喜性丫头,道:“谁是那盘菜还不一定呢。这兆郡王要真是那么好捏弄,也不会走到今儿个。听说太后可是对他喜欢得紧,还有太子当靠山。而太子后边,有一位吏部尚书,一位工部尚书,一位京畿防卫斗统,两位户部侍郎,那可都是文瑾皇后的亲兄弟,是实打实拥护太子的。” “说起文瑾皇后,都薨了快四年了罢,国母之位始终都悬着,后宫指不定争成什么样了罢。听说后宫那些主子们都是杀人不见血的。” “文瑾皇后那可是几百年才出一位的好皇后,有这位皇后在前面,谁都当不起。没听说么?文瑾皇后薨去这的四个年头里,广陵陵园的四边上天天纸钱没断。那都是受了皇后娘娘的恩惠的人拜祭的,以前谁有这个光景儿?好皇后,好皇后啊……” “好皇后?如何个好法?长得好么?”小丫头对宫廷内幕不感兴趣,却是对其他女子的相貌较为挂念。 “嗤,你个小丫头什么也不懂,皇后娘娘是天上的菩萨下凡,当然那什么都好!要不是有当初的皇后娘娘护着,你看那位兆郡王有今儿个的风光?现下他倒得意,可护着他的女人都没了!他亲娘就不必说了,围场那边儿的人都被封了口。他亲姐姐万乐公主说是思母心切掉下悬崖死的,谁知道里面是怎么一回事?要是皇后在,会出这等事?皇后前脚去,后脚人就也跟着没了,十四岁啊,一朵花还没开,造孽,造孽!” 言者动之以口,听者用之以耳,回回,反反复复,不外是天子脚下的皇室贵胄,****宫廷,让那些遥不可及的贵人们为自己平淡生活增些色彩,添些趣味,也不枉自个儿和他们同城同地住上一回。 吉祥听了个过瘾,一回头,呲牙一乐,“峙叔叔也喜欢听这些街头小话?” “死了近四年?十四岁?”关峙凝眉,目光穿过红尘万丈,落到那鲜衣怒马少年背上。“吉祥,今晚要不要找点好玩的事做?” 东方天际曦色方露,清晨的万和草原尚沉浸在一片喧哗到关的宁静中。金丝为线,特制防雨滑面精绒为材,属于部落主的主帐篷内,骤然爆出连声高诘---- “楚远漠离开北域军营去了西疆?这是真的?你确定这消息属实?”诘者身形矮胖,未束,衣散披,赤脚趿履。 禀报者跪在主子面前,面朝地面,答:“奴才昨夜确确实实听到副都督段烈与参赞王王文远的谈话,他们是这样说的没错。” “哈哈!”初从软玉温香中醒,接到这样一个消息,还真是让人不敢置信的惊喜呢。“是老天在帮我万和部落么?哈哈,怎么会有这么让人欢喜的事生,哈哈……” “听他们说,好像西疆起了战争,且接连战败,南院大王方赶去……” “管他战胜战败,西疆东疆!能将楚远漠弄走,就是老天爷对我万和部落的眷顾,我们可不能辜负了。”察际抚着自个儿中空泛亮的头顶,笑得忘性得意。“快把这个消息给北院大王送去,好事就是要给朋友分享。” “是。” “等等。”一个转念,令他叫住了属下脚步。“这消息尚不知真假,不必急于知会北院大王,省得让王爷空欢喜一场。” 属下不明所以,当即扯舌分辨,“这是奴才亲耳……” “本主说不急就不急,你……听不明白?”他拧起两眉,眼际生出恨意。 属下一栗,“是是是,奴才明白了,奴才这就去确定消息的真假,奴才告退!” 随着属下的仓惶退出,察际脸色再度恢复到极度愉快里。 楚远漠的离开实在是让人欣喜,也是失不再的天赐良机。这样的机会,他大可不必与人分享。任北院大王的许诺如何动听动人,到末了肯定会偏着自己的亲戚。红雀部落想和他分这一杯肥羹,还要看他搞不高兴呐。 “人,快服侍本主换衣穿甲!”直待披戴整齐,他便要挥戈直进,为他的子孙征讨更丰硕更宽广的草原去了。 ---------------------------------------------------- “败了?为啥会败?你们这些兔崽子到底有没有实心实意地为本主打仗?楚远漠都不在北域军营,你们还是打不过?” 近,如是叱骂在万和部落成寻常声响,概因本以为一鼓作气即能得偿所愿的事却受挫不止。而今日一场战尤其惨淡,损三员战将,伤亡五百多兵士。以致于天已近子时,察际胸中邪火仍燃得旺盛,不放麾下诸将回帐安歇。 好在,骂人也会累。两个时辰后,察际骂声渐艾,一个“滚”字出嘴,诸将如蒙天恩般告退出,主帐篷内只剩下了它的主人。 “废物,一群废物,废物!”虽经一通泄,仍不能全然解气,察际愈想愈有恨恚难去,低骂声迭迭不止。 “的确是一群废物。” “对,一群吃饭勇猛打仗狗熊的废物,一群用不著时比谁都叫得欢实用着时候……呃?”他双目霍地惊凸,瞪着身前人。“你……你是打哪里冒出的?不对,你……你是……”刺客?意识到这个可能,手疾向桌上放着的牛角刀探去。 夺!一把短剑遽闪,实实钉入桌案。钉入处,距察际指尖仅差毫厘。 “你最好莫动,我无意害你。但阁下若不肯静静坐着听我几句话,意也许会改变。”皂衣皂袍皂靴皂色帏帽遮面的樊隐岳径自与主人隔桌对坐,淡声规劝。 “……是谁派你的?是要杀本主还是偷窃财物?”察际好歹也在马背上活了本生,对一个人的杀气尚有几分感知本能。此刻,这份本能告诉他莫轻视者的威胁。 “我说了,我无意加害你。” “那你到底……” “你今天败得很惨,而我,是为了不让你继续失败下去。” “……你?” “你大可不信。不过,如果今夜你不能趁夜袭击敌营,以你部落兵士当下的士气,明日必定还是大败。” “嗤。”察际双手抱胸,回之冷笑,“先别说本主信不信你。单指你出得这个烂法子,不会打仗的蠢瓜都不可能采用。本主手下兵士们今日打了一天仗,如今疲顿得即使毒蛇了也要照睡不误,你让他们去偷袭?何不出主意让本主直接砍了他们脑袋?” 樊隐岳平声静气,“你说得这些,段烈也一清二楚,所以不会想到你又派兵偷袭的可能,你也才能偷袭成功。偷袭目标粮马为选,杀人为后选,要快不及挡,见好就收。而后,你再向无粮可食无马可骑的北域军营大加挞伐。至于偷袭人选,用部落主那只尚未上过场的精骑卫队最是合适不过。” 察际心头蹿冷,“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 “机不可失,失不再,部落主尽可犹豫,我也懒得多事,告辞。” “慢着!”察际喝止。 她应声顿身。 “你为何要帮本主?我总要知道你是谁才能确定你的话值不值得信。” “我与楚远漠是仇敌,帮助你是为了击败他。” “你击得败他?” “至少,我对他从无畏惧。” “你……什么意思?” “你若无意合作,我会另找一个有胆色与楚远漠抗衡的人,告……” “站住!”察际生平最忌,是人言他畏惧楚远漠。楚远漠那只小野兽,在十岁时候就曾把一支箭射进他的大腿,踩在他的胸口上张牙舞爪,天知道,他多想将之撕裂,扯裂,辗成齑粉……“本主不惧楚远漠,在本主面前,他不过是一只还没断奶的小狼,不足为惧!但本主也不会受你的激怒,要不要偷袭,如何偷袭,本主自己会决定。” “最好是。”她留一个嗤音,掀帘而去。 “你……”察际追到帐门外,被帐外寒风打住脚步,冷冷打个激灵之余,不由想到:这个人是怎么进得主帐? 当夜,察际并未派兵突袭,倒是一夜精心戒备,以防被袭。第二天交战,万和又损三四百人马,令诸将暗奇的是主子虽面色阴榅依旧却不一语斥骂。到了夜深人静,一支三百人的精骑奇袭北域军营,烧毁了储粮营帐,趋净了厩内战马,一气的肆意毁坏砍杀过后,即拨马退撤,消失在草原弥漫着沼沼雾气的夜幕中。开始至结束,不过一刻钟。 及到天亮,察际披挂整齐,亲率兵马,动浩大攻击。 北域军营三成兵士离营寻找被趋战马,余下兵士大部无马可乘,如何受得住马蹄践踏?这场战争的结果可想而知。 北域军营后迁百里,万和趁势前逼,将一块眈眈已久的肥美草原占踞在脚下。 ---------------------------------------- “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和楚远漠结的是哪门子的仇。只要你能助本主将楚远漠那支所谓的不败之师彻底消灭在这世上,看你是要金银珠宝,还是美人地位,本主都会答应你!” 大胜之日的夜里,又在帐中看见神秘客时,察际许下这般海口。 “所以,你是愿意与我合作了?” “说罢,你要什么?” 若她什么也不要,多疑成性的察际反而不易取信了罢。“小胜我可分文不取,每助你获一次歼敌逾千的大捷,给我黄金百两。” “好说好说,你等着看罢,本主是如何把楚远漠那只小野兽给剥皮抽筋,哈哈……” 隐四九 羲国都城秦定城。大庆宫。玉妃寝宫如玉轩。 午歇时候,听得汗王驾临的宫主玉妃推被而起,带着睡时的慵懒娇态,妩媚迎接。“汗王,您来得正好,臣妾亲手为您做的牛肉羹,已足足用小火煨了两个时辰,马上就能吃了……” “你有一个好爹!”楚远垠劈头盖脸将一沓奏折甩到了爱妃粉面上,愠斥。“他居然公开向朕的北域军营起攻击,强心占踞了不属于他的闸北草原。他想做什么?下一步是不是要打到秦定城,攻入大庆宫了?” “汗王……”玉妃的晶莹泪珠儿立刻成行涌下,“您骂臣妾,汗王骂臣妾……” 她委屈万般,嘤嘤低泣。愠意正盛的楚远垠冷哼一声,“朕正是心烦的时候,你想让朕烦上加烦么?” “您这样骂臣妾,是在怪臣妾不该是父亲的女儿么?臣妾……臣妾……” “你那个父亲有不如没有!朕不是不知道他一直有蠢动之心,但朕给足了他面子和里子,每年赏给万和部落的牛羊和粮食够朕的全军吃上两年,送去的绸缎很美女够他填充几座后宫,你那个父亲却是一只喂不饱的狼,一个野心勃勃的混账!一边享受朕给他的荣宠,一边挖朕的墙角,现在竟敢公然和朕作对起。他以为朕给了他的,不能拿回么??他以为朕让他好好活着,就不能让他死么?” 马了一道,楚远垠气恨稍艾,回再见爱妃梨花带雨的娇容,方寸一软,缓了声道:“你快写信给你爹,让他收敛一下,尽早撤出不属于他的土地,安分守己过他的日子去。 朕看在你的面上,可给他一次机会。” “是,汗王,臣妾一定劝父亲尽早收兵,并上京向您请罪。”玉妃诉中带泪,哀而不怨。“汗王,臣妾的父亲惹了您生气,请您先责罚臣妾,莫让怒气有损龙体。比及父亲,您才是臣妾要依靠一辈子敬爱一辈子的人啊。” 爱妃这几句话,很贴心。楚远垠怒霾告霁,招了招手,将爱妃柔若无骨的身子揽在了臂弯之内,道:“朕方才当真是气坏了,说话重了些,玉儿别放在心上。” 玉妃破涕为笑,娇声道:“臣妾怎么会生汗王的气。何苦,的确是臣妾的父亲有错在先,汗王没有将臣妾问斩,已经是疼爱臣妾了。” 这话,又让楚远垠受用极了。之所以会格外宠爱玉妃,除了她是没格族最大部落的女儿,还有她的娇媚姿容与知情识趣。“在玉儿心里朕是暴君不成?就算罪有连坐,朕又怎么舍得斩了自己的爱妃?” “汗王这么疼臣妾,更让臣妾替父亲汗颜。”玉妃垂螓,蹙娥眉,“汗王疼臣妾,重万和,父亲实在不该再起别的心思,纵算他一直以所针对对得不是汗王,也不应该……” “什么?”楚远垠眯眸。 “啊?”玉妃樱口微张,美目抹过惊惶,急切道:“臣妾是说父亲做事太欠考虑,恁大岁数的人还会凭着一腔意气。臣妾一定会写信告诫父亲,让他……” 楚远垠右手伸二指挑起爱妃下颚,“把你适才没有说完的话说完。” “汗王……” “说。” 君王威仪不容违背,玉妃喏喏声道:“以前臣妾未嫁时就劝过父亲,问他为何不能安安心心地过自己的日子,一定要和汗王作对不可。他说他并非想和汗王作对,而是……而是看不惯南院大王的作派。” 楚远垠微怔,“远漠?” “……是。父亲说,南院大王无非子袭父爵,年纪轻轻成了兵马总都督,更是汗王赐予的尊荣,打几场胜仗是他当尽的职责,他却总以一副比天还要高的姿态站在高处看着别人,让人很难看他顺眼。” “你父亲是这样说的?”楚远垠拧起浓眉。 玉妃颔,噘嘴埋怨道,“其实父亲也只是听不得闲言碎语,他那人从年轻时候就是个暴躁耿直脾气,对一些听不惯看不惯的人和事从都是按耐不住……” “怎样的闲言碎语,让万和部落主按捺不住?” “就是草原上流传的一些闲话,说什么羲国宁惹汗王莫惹南王,若触怒了汗王,以汗王的慈悲尚且有一线生机,而惹着了南院大王,就等于犯了天,下场会比套杆套住的畜生还要惨。” “……是么?” “臣妾劝了父亲都有好几百回了,他少有听进耳朵里的时候。尤其现在,要他忍,更难了。”? 楚远垠精眸攫视,轻声缓语:“为什么现在忍又要更难?” “现在,臣妾是汉王的爱妃了嘛。父亲知道汉王疼爱臣妾,就不知天高地厚地把汉王当成了女婿对待,一径以为和汗王成了一家人,就更不能容许羲国有人将气势摆在汗王之上……” 楚远垠色变,一臂将她搡出,“大胆!” “……臣妾无知,汗王恕罪!”玉妃惶惑跪下。 “你的确无知了,朕和远漠的感情岂是你们父女的三言两语能够挑拨的?朕信赖远漠如信赖自己的一个只手!” 玉妃粉面与地毯面几近相贴,“是,是臣妾和臣妾父亲短视,只看得到事情表面……” “远漠是朕的兄弟和最忠诚的臣子,朕若再听到你说他一点的不好,别怪朕不念我们的夫妻情分!” “臣妾知错。” “哼!”楚远垠拂袖而去。 “臣妾恭送汗王,恭送汗王……”声娇意怯,楚楚哀婉。及待听到男人的跫声真正远去,及待等到这室内再无男人的气息,垂贴于地上的螓方缓缓抬起,面如冰霜,朱唇挂笑,好冷的笑,腹中有语,未宣于口---- 楚远垠,你的耳根最好有你自己想象得一半的坚强。当初,你不也当着我的面说王后是你的结妻子,不管任何情形都不会错待她么?结果,为了我,你把她打入冷宫。 楚远漠,本宫会很有耐心很有信心地让你步上王后的后尘,让你明白你失去和错过的,到底是怎样的珍宝。 隐五十 北域大营,时已入夜,口令声此起彼伏,戒备状周密森严。 营帐内,副都督段烈、参赞王文远、骁骑将军程光三人灯下围坐。 “这么多天了,今日方打了一个胜仗。若都督回,还不知如何向他交代。”段烈沉重道。他是副都督,都督不在,他代行全职,却在此间损了兵,也折了将,接连告负,教他有何颜面再见都督? 程光抬掌重重拍了同袍肩头一记,道:“别这么说,失败是不你一个人的责任。待都督回,我会同你一起向都督请罪。” “二位好了罢?眼下是讨论功过的时候么?”王文远的敲桌提醒。“别忘了,明天察际一定还会,还有一场恶战等着你我。” 段、程两人顿扼住低落情绪,扬声道:“参赞说得对,这时候的确不该说那些花。既然失败,就该从败中寻找教训才是。” “在下奇怪的是,察际什么时候这么会打仗了?而且用的仅是诡道。”王文远想着这些日子以的交战形势,煞是困惑。“你们好生想想,察际以往和人打,哪回靠得不是蛮力?依恃着兵强马壮,以多欺少,以强凌弱,方是他的套路,是不是?” “可不是?”程光恍然。“我说这些天打起仗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是为了这个么?察际不像察际?” “察际不像察际……”段烈重复着这话,條尔拍桌,“太对了。这些天打下,的确不像是在跟察际交手。诸如防不胜防的突袭,明退佯攻的部署,都不是察际那个狡狯有余智慧不足的闹到能想得出的。单是烧粮这一招,如果不是都督训诫我军从不将粮尽存一处,这时我们早该一筹莫展了。至于驱赶战马,更不必提,直接让我们有了第一次大败。” “察际不像察际,而我们以为他还是那个有头无脑的察际。”王文远脸上微呈懊恼,“使我们轻敌在先,无怪失败至斯。” 三人一经讨论,方知过去一段时日的颟顸:一味照搬过往经验,一味相信过往认定,一再以为察际的获胜属巧合,致使一败再败,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明日,副都督率兵出战,程将军领两千士兵从十嵬坡抄过去,其中五百兵士袭其驻营,也烧他粮草。五百兵士袭其万和部落,挠他后院不宁。另一千兵士以枝叶系马尾,掀烟尘,敲战鼓,呐喊佯攻,必要时刻即改真攻,与前方人马前后呼应,看看他察际要如何应付。” “好计,咱们就看这察际到底长了多少本事!” 长了本事么?王文远一双略显细长的眼眸内疑云暗浮。几十年没长一点智慧的察际会一反常态,显然多了高人指教。但,安插在万和部落里的人不见半点相关讯息送抵,又作何解? 他未将猜测向两位同袍言明,是不想未经确凿前扰乱了他们战前的心境。明日一战,足见分晓,届时再拟应对之计罢。 ---------------------------------------------------- “你出得什么好计?让本主败退了十里地,那可是一大片肥硕的草原呐!本主还以为你是什么三头六臂的神仙,充其量也不过就是这两招三式,白白让本主给了你二百两黄金 ……” 当真是狡狯有余智慧不足、有头无脑有胆无量的典范呢。淡觑着这恶形恶状的一部之主,樊隐岳认同了段烈的认定。 之前几场胜仗,他得地获土,于是恣形乖张,直认为老天佑他,她的出现成了无足轻重。而一场不大不小的失败,令其怫然色变。这样的一个人,得马拥有一片土地,成一地之主,当真是全赖了祖宗。 “既然部落主认为我本事不济,我告辞就是了。” “哼,你走就走,以为本主会留你?一个连脸都不敢露的懦夫,不配和本主说话……” “既如此,我或可到北域营内走上一遭,出小计,献小策,也好让部落主晓得我的本事到底在哪里。” “你……”他目眦欲裂,拔出腰下弯刀便刺了过去。 嗤。樊隐岳留下一个不屑的气音,消失。 她当然不会到北域营帐走那一遭。以王文远的用兵之策,明日开战,这只草包必败无疑,权当她给的教训也好。 -------------------------------------------------------- 楚远漠大败奭国之后,接受了对方和谈提议,条件之一,他要那个悍匪头目。 高亢慨然应允,双手奉上。 南院大王要人,自然不单是为了向一个小小悍匪寻仇报复。在隐隐绰绰里,他警觉这场两国冲突中尚有一团纠结缠绕的乱麻未解,而那乱麻包裹着的核心,当是真相所在。 夜审匪,第一遍的口供与高亢递的并无二样。他利眸锁着整张供纸,满篇读了不下十遍,找寻可触动自己闹钟警点的某处,第一遍时,几个出现最多的字符惹他灵光骤闪。 “你说的这个新头目是什么人?姓什么叫什么,长得什么模样?” “……不知道。”悍匪头目在这个如高山般的男子威慑与大刑并用之下,悍气已荡然无存。 “不知道?”他轻柔反问。 悍匪头目一票,“是……真的真的不知道!那个人全身严丝合缝,戴着一个奇怪面具,咱们是当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就知道他武功高得出奇,又诡计多端,把咱们一伙人耍得团团转……” “他总有和你们说话的罢?口音是羲国人,还是奭国人?” “……听不出,只觉得他声音很厚重,像牛皮大鼓的声音。” 牛皮大鼓?楚远漠实在无法想象一个人的话声如何与鼓声相近。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个人是这场战争的关键。至于关键在何处,去了便知。 “本王准你将功抵罪,带本王上凉阴山。” 隐五一 凉阴山处在两国交界,属于两不管之地,加上天险重重,几百匪众盘踞日久,屡逃过官缉兵捉,法外逍遥。 楚远漠领精兵二百,取捷径,避险峰,很快便到了山中腰。 “穿过这堆乱石林,再走一条半肠小路,便到了山寨后面。”悍匪头目胸有成竹,表现恁是积极。可…… 事实与他愿望相去甚远。 “怎么回事?这……怎么又转回了?这些石头……上面的记号没错啊,我明明记得该向左拐的,这这这……”熟悉的景致,不改的路径,为什么就让他成了无头苍蝇? 当被悍匪头目领着兜完了第五个圈子时,楚远漠抬掌,命队伍停止前行。 再行,只怕归途难返。 饶是他的彪炳战绩建立在草原与沙漠间,也不会对中原战争阵法一无所知。摆布在眼前的,当为一种依据五行八卦排列将人困入其内难得其门而出的诡异阵法。 中原史书上载,此阵法为一代神相诸葛孔明所长,在其后能自如运用者,史上寥寥……也就是说,他遇见一位真正的高人了?不知这位高人除了挑起两国战端,可曾在奭营内 扮演了什么角色? 按木宽所述,与奭国交战之际,对方所用阵法灵诡多变,前所未见。 而他到西疆之后,初始的确亦受奭军所扼,有些许的困手困足。但一旦识破奭****兵意图,再战未遇艰难,对方并未出甚奇招,使他滋生出与高手过招的愉悦感。 难不成其人志向仅仅是一个山中大王,挑起两国交端也只为浑水摸鱼? 若如此,也只怪他高估了这人之“高”。 他未再徒劳前行,回到军中,一夜多惑少眠。 隔日,接到了自北域的战报,获悉北域失利种种时,他不怒笑。 “高人”并未让他失望。 ------------------------------------ “察际,你还敢出迎战呐,再打,你的万和部落连一直马蹄也容不下了!” “察际老儿,依你这个岁数,还不赶紧找块棺材板儿把自己安置起,还顶着一个不长毛的秃头到处丢人现眼!你不怕丑,你的子孙恐怕要钻到地底下替你丑到老家去了罢! 自从十几日前的一场战,北域大胜,军心大振,遂势不可挡,战场情势也由此骤变。败退中,察际让出了已占到脚底的大片新鲜土地,饱尝得而复失的滋味,同时,尚要领略对手的言挂语削。 两军对垒,除了真刀实枪的拼杀,亦有唇枪舌剑,胜方总是要对败方极尽奚落,夺得场上优势之时,再占尽心理优势,借讥讽之名,行毁对方士气之实。 “程光,你这个无知小儿,敢对你察际爷爷这么说话,是活得不耐烦了不成?信不信察际爷爷这就把你的脑袋揪下,送给爷爷的孙子当球踢!”他气极恨极恼极。他无法接受楚远漠不在的情形之下,自己竟不是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的对手。想当年,他也是草原上一匹无敌的雄狮! “你们给我上去,谁给本主杀了程光,赏金五百……” “部落主,您还想领受惨败滋味么?” “嗯?”察际愕然瞪向左侧骑卫。万和部落骑卫乃部落主贴身卫队,亦常行暗杀私缉之事,为私密考虑,即使光天化日之下随部落主出动时,也要从头到脚尽裹甲胄,包括足以掩挡真容的脸甲。 “你是……” “正是我。”正是樊隐岳。 差价冷汗泛起。这个人如此来去无碍,出入自如,杀他是不是易如反掌。 “你……可有什么好法子?”他压声。 “部落主肯相信我了么?” “……那日是我冤枉了你。” “我不在乎你对我冤不冤枉。想打胜眼前这一仗,接下听我安排。” “好!”这个人,早晚要除去…… “命你中翼前移,掩护左翼向后隐藏,待双方战起,左翼趁乱抄到对方震后,燃起一条火龙。对方兵士一见后路被挡,必定军心大乱。左翼再在此时攻击,造成你方里应外合之势,激励你方士气。” “好,若此战胜了,必赏白两黄金!”察际挥臂换副帅,下达指示。 一通鼙鼓雷鸣,两方兵马如巨潮涌浪般向前奔涌汇达一处,冷光闪,血光现,战争起。 樊隐岳早已打马远离战圈,在事先觅选的一处最利观战高地遥瞰战局。 饱尝失败滋味的察际果真按她所说一一行事,也一一见得成效。北域兵马在火光哄照下乱了阵脚,被万和部落冲击得七零八落。一条条生命迅即消失,一具具热驱作尸骨。 她无喜,亦无悲。 面对战争,她必须让自己如此。 否则,她无法在那些和她无冤无仇的生命殆亡时安之若素。 “是你么?” 她陡然一震。 “是你么?替奭国人又给察际献计的人,是不是你?” 楚远漠?她盯着这个不知从何方冒出的、黑衣黑甲白马宽剑的男人,捏紧了手中缰绳。 “能在这里看见你也不白白辜负了本王日夜兼程的苦行,本王领教!”他双腿夹马腹,一手持缰,一手挥剑,如一道黑白旋风般袭卷而。 樊隐岳却无意领教,鞭击马臀,持缰带马,斜避出十几步远,“你不去救你的手下儿郎么?” “你……”楚远漠眉峰骤紧,面现萧杀之色。“你果然识得本王。从西疆到北域,你都是对着本王的?” “你确定要眼睁睁在此看着你的子弟儿郎死在察际那个草包的手里?” “……好,你对本王还算了解!” 楚远漠委实无心恋战,拔马俯冲下高地之前,道:“本王会等着你!” 由西疆返回北域,远远索厮杀声至此,本想置身高地暂观战势,不意偶遇一身甲胄却无意参战之人,直觉即为那个无影“高人”。如今既得证实,不怕后会无期,当下救他子弟儿郎们脱困要紧! “兵士们,我楚远漠手下不出贪生怕死的孬种,从没有临阵畏葸的鼠辈,凡属我大羲国的好儿郎的,给本都督向前!” 一声长喝,一道劲影,如曙光降临黑夜,甘霖润泽固土。当兵士们眺见了楚远漠威山般的身影时,群情振奋,群声山呼:“是南院大王,是总都督,南院大王回了,战无不胜的总都督回了!” “有了总都督,我们没有打不败的敌人,冲啊----” “冲啊,为了南院大王,为了没格族之光,冲----” 没有了楚远漠的羲军,依然是一支顽强劲旅;而有了楚远漠的羲军,却宛如一支天降神兵。楚远漠是这支兵马的灵魂,有他无他,不是强弱之分,却是天地之别。 万和部落败如山倒之际,樊隐岳获悟如是 隐五二 楚远漠的归,固然令万和部落一溃败里,但终止这场冲突的,却非南院大王。 这一题,北域驻军兵士倾巢而出,将万和部落兵马压近逼迫,围得水泄不通。诸将士众目所注为总都督一只高举的左臂,只待那只臂落下,他们将动最后一次攻击,使万和部落彻底消失于这天地之间。 一道八百里快骑送的汉王圣谕拦住了那只手臂。 “北域驻军为我羲国神勇之师,万和部落为我羲国最大的部落,两箱冲突宛若兄弟阋墙,乃朕所不喜见。责兵马总都督楚远漠与万和部落主察际弃武止戈,即刻进都。谕此。 弃武止戈,即刻进都。传旨官将汉王圣谕读得如此清楚明白,清楚明白到连程光这个大老粗都低念了一句:“这摆明了时汉王给他的岳父留条活路……” “不得胡说。”楚远漠低叱,起身接旨,甩蹬上马。“回都!” 程光觉得出的,楚远漠自然也察得出。 汉王是位有建树成就、有远大志向的君主,他愿意为如此君主开疆辟土,让没格族成为天下之主。但,汉王本性中的多疑使其心思善变,一个女人或许不能动其心志,女人在其耳边经年累月别有用心的私语相授,在未必生令人不喜的成效……不,已不是未,女人的枕头风已然呈效,不然也没有今日的偃兵息鼓,功亏一篑。 而最令人不耐的是,此类事不会是下不为例,有一必有二,有二必过三,直到…… 双方俱无法容忍。 他不想走到那一步,不想。 ------------------------------------------------ “你回了?!” 她脚底方着地面,横躺在土坑上的人立刻跃起,身形快得令她暗赞叹,只是声音里的热烈迫切又使她无端不适。他是在盼着她归么? “你回了,没有骗我,你回了……” “你……”樊隐岳接着那双激动涌切的眸光,确定这世上当真又一个人盼着她回。“你的反应如此机敏了么?” “这几个月,我从没有断了练习。白日习文,晚间习武,你看,连我的字也已经好看多了……”他蹲下身,从土坑洞里取出一叠字帖放到她眼前献宝。 好看多了?她盯着那些彷佛行走困难的大字,无语。 这少年,她已经肯定他的悟性与根骨,加以琢磨,不管是文或武,必有一番气候。她不敢恭维的,是他尚不及他六岁侄儿楚博的书写功力。她体谅他废弃已久,十三岁重新执笔难免生涩僵硬,只是,他莫一径地想博她对其此项能力的认同。 楚远陌生解读出了她沉默外的语言,赧着脸,硬声道:“我……当然明白,比起你的,我的字是丑了些,但总要给我时间,努力最重要!”j “对。”她平静颔颐,“努力的确很重要。你努力了么?” “自然努力!” “有多努力?” “我……” “试过才知!”她执起门后顶棍,蓦地一式斜挑。 猝不及防,他肩头挨上棍击,咬牙不痛哼。 “这就是你努力的成果?”她口吻煞不以为然。 “……是你偷袭!” “你和人交手时,对方不会很君子地知会你后再动手。” “……看打!”他突然欺身,一记猛拳袭她颈喉。 她腰身后成弓,躲了她的拳,手中棍扫他膝盖。 他退步避撤,一手护在胸前,一手拉开身后门板,提起后纵。 两条身影如轻雾般弥入幽暗林内。 传袭自梁上君的轻功与忍术,樊隐岳将两者巧加揉和,独成一格。 “动时轻若烟雾,动时迅若疾电,观时飘逸灵美,杀时凌厉精准。还好,至少你得了这四要之二,轻若烟雾,迅若疾电。”棍抵在左胸,使他失去所有进攻可能,她道。 他两只瞳心欢跃一闪,“以后我也会像你一样厉害么?你会教我么?所有的都会教我么?” “你下盘不够稳健,灵敏有余而力道不足。”他激昂的情绪,丝毫传染不到她。“因为你受过腿伤,在你的内心深处,害怕重遭重创,于是你的腿不敢真正力。” “我……没有!”他僵了脸,“我不怕,我既然活过了,便什么也不怕!” “只是说没有用,你必须将你心中阴翳清楚,方能使你武功更上层楼。” 他握拳,唇抿成倔强一线,“我会。” 她满意,走进他,不意现少年身子高处一截,肩头宽出少许,弱小少年渐形茁壮了。“在我离开的这段期内,你有按我所说的好生练功,也没有违我所嘱去莽撞寻仇。我要奖励你,提一样要求,看我能否做到。” “什么都可以?” “说说看。”她不以为他敢向自己漫天要价。 “我要看你的样子。” 她挑眉。 “我要见你。认识了你这么久,却从没有‘见’过你,不成体统。” “不成体统……”不是这么用的。虽没有师徒名分,也是她在教,他言辞不当,她该负责的罢?“今后,你若在这座府中其它地方见到我,晓得该怎么做么?” 他自嘲一笑,“我怎会有机会到这座府里的其它地方走动?就算有,也是半夜三更的时候……” “回答我的问题。”她声线微扬。 他不敢不听,只得懒懒道:“若我在这府里的别处看见你,就当不认识,没看见,好罢?” “错。”她截然否之。“你怎么做要看你该做什么,须根据地、时、事选择最恰当的方法。若你与我偶遇之前已经公开被人引荐相识,你便须按引荐时的辞令与我寒暄。若之前未见,你方可对我视而不见。” 她救了他的性命,教他文才武功,当然要设法使他走出这间陋室。据她所知,王府对外的口声里,这位庶妃所生的二少爷是被庶妃娘家人接走,至今未归。楚远漠似乎并不晓得这个弟弟的处境。想那位大王经年征战在外,胸臆间盛得尽是军国大事,惟一的幼子都不能饱受他关怀,疏忽了亲弟不足为奇。不知他若知晓了亲弟真实状况,该有如何处置?这一点,尚须观察斟酌。 “你如果想永远走出那间屋子,须让自己变得强大,这强大,不止武功。你们没格族最崇尚力量,你必须成为最有力量的没格族男人。而这力量,也并非只是臂力和蛮力。” “可以让我见你了么?” 这少年到底是在执着什么呢?她虽很难理解,仍抬手扯下了脸上黑巾,淡然道:“好,你看到我 隐五三 长假归,前门进府,第一个要去请安的,自然是太妃。 “哎呀呀,小樊,你还说顶多两个月就能回,你瞧瞧,走得时候门边的迎春花刚要开,回的时候水塘里的睡莲已经开过了,一去就是小半年,你是一点也不想太妃是不是?” 樊隐岳方一现身,礼尚未行完,太妃的嗔怨即排山倒海涌。她两排细密长睫垂下,乖巧聆听。 “不过,还算小樊有良心,知道回。你都不知道这几个月太妃是如何度过的。以前没听见小樊的唱腔时,那些人凑合也就凑合了,可听了小樊的,再听那些人的,这就像赏到里名刹仙山再去看山庙土包一样,实在是伤耳伤身又伤心呐。” “太妃。”从旁的珂兰笑语低唤。“您看您,把您最喜欢的小樊先生都给吓坏了。” “对了,小樊,珂兰公主你还没见过的罢?你不在的这些天里,太妃幸好有珂兰公主陪着说话,不然早早就给闷死了。” 当初珂兰到此,是欲随着心上人远赴沙场,无奈南院大王拒心如铁,严辞拒佳人同行。沙场去不成,公主就此在王府住了下,与太妃情若母妃,朝夕为伴,倒也其乐融融。 “太妃您千万别这阳朔,珂兰不像小樊先生一般多才多艺,哪能给您排解得了什么呢?”珂兰笑颜敛了敛,又重绽如花。“要说这唱曲,珂兰也听了不少,真想知道小樊先生的唱功到底是如何拔尖儿,能得太妃垂青。” “这还不容易?”叶迦氏喜孜孜挥手,“小樊,你赶紧唱一出《贵妃醉酒》,给太妃解解馋,让珂兰公主也听听。” “是。”她恭。“只不过草民这段时日为家事回奔波,一直没有好好保养嗓呛,若有不如太妃和公主耳的,请见谅。” “这……是么?”对曲儿品质要求甚高的叶迦氏立时揪紧了眉心,“也是,你风尘仆仆的才回,不得歇息就要你唱曲,是太妃考虑不周全了。你倒给太费说说,你家里的时料理得如何了?” “虽没有进展,也没有更坏。”她当日告假理由,是返乡探望尚在困苦中挣扎的家人亲戚。她口中的身世,家人亲戚若非身陷囹圄,就是被逼离乡,很湿凄惨。 “那就好。说实话,你那天要走的时候,太妃还未你担心着,怕你这一去也被歹人给扣了。但不让你去,又怕你怨太妃不近人情。你也要想想,你父母是为了保住你才丢了性命,以后你可要好好保重自个儿。” “草民明白。” “快下去歇着罢,等一会儿太妃让爽落给你送一碗冰糖燕窝过去。” “是,草民谢太妃,草民告退。” 樊隐岳走出花厅,自一双精明内蓄的美眸的冷冷剖视,令她如芒在背。 ------------------------------------------------------------ “公主,一个戏子嘛,您要是不高兴,杀了他都成,为啥气成这个模样?” 听了随行丫鬟玉奴的话儿,丽艳凝冷的珂兰反而启齿笑了,“你都知道那是一个戏子了,本公主又怎么会生一个戏子的气?” “您自回房板着脸,不是在气太妃太宠那个戏子么?” “本公主怎会和一个戏子争宠?本公主气得是太……就算本公主不是太厚的亲生女儿,父亲也是一位亲王,更是为羲国天下而死的大英雄。适才太妃竟然拿我和一个戏子相提并论……”她忍下委屈泪意,拔下别在帽上的朱翎,“因为它不是蓝色,代表了嘴纯正的王室血统,本公主就要受人不自觉的折辱么?” “奴婢还当什么呢,敢情您是为了这个?您又钻牛角尖了不是?”主子的自怜,玉奴颇不以为然。“您看您,又开心又爽朗的一个人儿,干嘛老和自个儿过不去?您也不想想,您真要是太厚的亲闺女,您可能亲近南院大王么?你不知道单凭这一点,珂莲公主有多羡慕您?她最想嫁给羲国最出色的男人,偏偏这个男人时她血缘极近的堂兄,为了这个,没少脾气骂老天不是?” “死丫头。”珂兰笑啐,“敢情您还比本公主更有见地?” “公主过奖。”玉奴弯了弯膝,福个礼。“奴婢是想提醒公主,您眼前该想的,是如何得到南院大王的心,其它那些无关打紧的,别想太多。” “我也知道,可是,远漠他……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明明知道我的心意,但……”恁是如何坚强开朗,面对心上人的捉摸不定,也没了既有主张。这些年,他不是等他,而是在追他,动用了全部气力……好累。 “公主……”玉奴心疼地靠前,让主子靠在自己身上。她是从王府里跟出的丫鬟,在宫廷里相依为命,两人的感情不比普通主仆,“其实,您不必沮丧啊,南院大王愿意让您接近小王爷,接近太妃,说明他已经有让您成为王妃的意愿了,只待时候成熟,您一定能得偿所愿……嗯?那个戏子在做什么?” “嗯?”珂兰怔了怔,随着自己丫头的目光向楼下望去。 ---------------------------------------------------- “先生,这样做就可以了么?”楚博两臂平伸,五指合拢向上,仰脸问着先生。 “用力,将臂伸直,多做几次,直到背上出现薄汗再变换姿势,两臂高举,五指抓拢。” 楚博按先生示范,一一照做,尚没忘了问:“博儿这样做了,就不用喝那些苦苦的药汤么?” “还要为你号脉,看你是不是真正痊愈了?” “博儿很努力,后背也有汗了。” “做完十次。” “好罢,博儿做完了十次,就不用喝那些苦苦药汤。”他仰小脸,两眼巴巴向先生要着保证。 樊隐岳浅哂,“好,先生会尽力不让你喝那些苦药汤……”听到了走进的脚步声,她抬侧眸,与珂兰公主咄咄审视的眉目狭路相逢。 “樊先生在做什么?” 她尚未答,楚博已道:“先生在教我不用喝苦药就能让病没掉的法子。” “病?”珂兰一惊,“博儿病了么?病了怎么不找大夫,有什么法子能让病不药而愈?樊先生,敢情你还是个江湖术士不成?”说到最末一句,丽颜已抹厉色。 “谁说我没有找大夫?先生便是大夫,而且是顶好的大夫。”楚博沉着虎虎小脸。“珂兰姑姑,不准你欺负先生!” 珂兰愣了愣,狐疑领略着这娃儿的眼神与表情。 “不能放松,一气做完最有效。”樊隐岳对楚博姿势加以纠正,试了试他的额头和后颈,成效已现。而后,她向珂兰一礼,“禀公主,小王爷昨夜中了冷气,有轻微低烧,草民是在用疏通经脉之法为小王爷治疗。” 珂兰柳眉紧皱,怫然道:“樊先生,不管你从哪里学的这些民间草方偏方,你别忘了博儿的身份。他是南院大王的小王爷,你那些用在平明百姓上的法子,怎么敢用在小王爷身上?” “禀公主,这并非什么民间草方偏方,此法可使人的三阳经与三阴经交错开闭,蒸汗排寒……” “住口!”玉奴柳眉倒竖,厉言娇叱。“公主和你说话,你答是就是了,哪恁多的辩解?不知轻重的东西,一个戏子……啊!” 一坨自小王爷身侧大盆夹竹桃下的黑泥极有准头地糊在了玉奴嘴上,染污了红口白牙。 掷泥者取出腰上汗巾擦了擦满是泥泞的右手,又递到鼻下嗅了嗅,摇头咂嘴道:“也不知道阿三给这盆花施了什么肥料,好臭,好臭。” “博儿,你怎么……”自个儿最贴心的丫头受辱,珂兰既心疼,又折面,想骂不能,想忍又难,脸色红白交错,朱唇阖了又张。“博儿,这奴婢若惹了你,不必博儿你出手,珂兰姑姑就会替你教训她。可珂兰姑姑实在看不出她是哪里冒犯了博儿了。” “她以那样的称呼称呼我的先生,不该打么?父王书,一个奴才敢对主子敬重的人不敬重,打死都有余!” “……是这样么?”珂兰面色逐渐平缓些,嫣然一笑,掀步徐徐上前。“樊先生,你能让博儿这样的喜欢你,实在很少。但是,本公主这个不济事的奴婢有句话说对了,你实在不该和本公主顶嘴。她一个奴婢没有资格教训樊先生,本公主如何?” 美目内漾潋柔波陡成峥嵘锐锋,纤手锐利掴 隐五四 你们主子不再?” “是,驸马爷,王爷出征……” “本驸马听公主说汗王已下谕召你们家王爷回。” “这……奴才也听说了,王爷回后直接进宫见驾,尚未返回延定城。” 南院大王府待客厅,乌达开颇谨慎极周全地应付着翟驸马。闻得这全延定城最让人头痛的主儿上府,他第一时即吩咐府内各管事莫教小有姿色的男女下人接近此厅。毕竟是贵人,不管自家主子如何威风,下人们仍是下人。且主子不在府内,礼分不能失,面子也不能丢。 “真是,本驸马还认为能找你们主子饮上几杯,看今儿个注定扫兴了,扫兴呐。”翟煌放了茶盏,兴味索然。 “是,待王爷回,奴才定将驸马盛情禀报……” “既然你们主子不在……”翟煌立起身,身向外行。 乌达开以为贵客要告辞,遂拱手弯腰,作好了恭送姿态。r “本驸马就一个人逛逛这南院大王府罢。” 呃?乌达开讶异,眼瞧贵客径自远去,按了按一大早就跳个不止的右眼皮,赶紧跟上:老天爷保佑,别处什么差错才好。 ---------------------------------------------------- 那一巴掌掴时,若以理智,樊隐岳会呆呆不动,挨上一记。而她也的确依据理智行事,静立原处。但在对方指上即将触上自己颊肤的刹那,习武者的天性仍使她侧一避,避过了最重的一击。 那指根上的尖利指甲划过她的颊,划破了皮肉,带出淡淡血痕。但这并没有什么要紧。 要紧的是,这根手指划过之际连带车罗了她头顶的书生帽。这,还不是最坏的。 最坏的是,书生帽被扯落同时,挂上了髻间的木簪。于是,木簪掉地,长散落。 女子的,宛若花朵的瓣,任无瓣之蕊如何娇嫩新鲜,也难绽娇艳。当墨丝般的长包裹住那张精致脸孔时,刻意隐敛的清丽彰显无余。这时,若再说樊先生那副样貌是因为男生女相或伶人粉气,未免牵强。 珂兰一时愣住,其他人目瞪口呆。而刚好行至此厢的另外两人也恰恰给瞧在眼里。 “乖乖,敢情是个雌的?”翟煌怪叫一声,三步蹿了过,勾手就要挑起樊隐岳的下颚,在后者撤身避开之际,立马阴下脸,张口骂道。“狗奴才,给你脸不要脸是不是?” “你……是女人?”珂兰惊喘一口气,手紧握住胸前垂珠,无措而恼火。“你竟然是个女人,难怪,难怪……” “原珂兰妹子也在这边儿,巧了不是?”不愿再南院大王府闹大又不想放过这个自个儿心痒了好一段时日的尤物,翟煌在睇见珂兰公主妙影刹那,主意成形。“其实,本驸马早觉得这个教习先生有些古怪,只怕南院大王着了她的道儿,没想到竟是个女人,她易装进府,居心不议呢。依公主殿下之见,该如何落?” 若在平时,珂兰不会屑于理睬这龌龊之徒,遑说被他有心利用。但此刻,她心神早教眼前这张清丽绝尘的面容搅散打乱,眸光觎他,冷问:“依驸马之见又如何?” “公主言下之意是,本驸马意思就是公主意思了?好,本驸马这就依了公主的建议,将这人带回府中替你好好审问,走!”出手箍了猎物手腕,粗蛮拖着就走。 “放开先生,放开!快给我放开先生……乌达开,给我救先生!”楚博如一头小牛般撞了过去,两手扯住掳人者胳臂,捶打踢咬骂轮番上阵。 这一点,翟煌始料未及。纵再借他一个包天色胆,也不敢对南院大王的小王爷施暴,遂向从旁的乌达开眙目叱喝:“乌总管,还不快护住你们的小主子,难不成你想让咱们两府因为一个下贱人坏了交情?” 面对这突之事,向以成妥稳重著称的乌达开一时难有周全法子,但护住小主子却是当真紧要的。“小王爷,您先放手,别伤了您,让奴才……” “滚开,你不救先生拉我做啥?快给我救先生!先生……人,华丹快,救先生啊,有人要抢我的先生!” 劝声,骂声,嚷声,吵声……在这一团乱声织成乱麻的当儿,一道断喝如一柄吹毛断的利刃劈入,断了所有乱结---- “这是在做什么?!” -------------------------------------------- 楚远漠湛眸内迅累积着风暴,且风暴蔓延至全身。随着他高大身躯一部一部迫近,诸人俱按相应礼数见礼。当他一眼瞥见丝未绾的樊隐岳时,遽然微怔,眸际添了阴冷, “谁能告诉本王,这里生了什么?” “王爷……” 乌达开跪伏于地,刚要回禀,楚博挺身而出,截了话去,“父王,是他们要欺负先生!在我们的王府欺负博儿的先生,就是在欺负父王和博儿……”六岁的孩童,尽管词汇缺乏,叙述繁迭,却能口齿清晰,字字达意,将前事后因一一道。 翟煌听这小王爷还在编排自个儿的罪名,讪讪笑道:“楚兄莫信小孩子的意气话。其实,我是早早看出你这个教习先生存着古怪,这不一进府就替你抓个正着,敢情还是个女人?你这王府是什么地儿?扮成男人进图谋不轨,哪能容她,是不是?” “真是有趣,翟驸马。”楚远漠亦笑,眸与齿寒光相映,直教大地回冬。“本王府里的事几时劳烦驸马爷这般操心了?你是不是认为本王的眼睛瞎了,连男人和女人也分不清楚了?劳动得驸马本王的府里替本王抓不轨之徒,是认定了本王无能料理么?” “这……”天底下谁敢说眼前男人无能?“楚兄说笑,说笑……” “不然,就是因着本王不在府里,这一府的妇孺可任你驸马爷欺负了?” “这哪里话?凭你我的交情,怎么说到那一步去……” “若本王不是得正巧,翟驸马今日必定不能空手而归,而本王的世子必定要因驸马爷的强夺人师伤心了不是?” “你……”翟煌也是处尊养优的人,哪受得住面子一再被人削刮?胆气一壮,脖梗一挺,豁了出去。“南院大王,明人不说暗话,本驸马今儿个明着问,本驸马想王爷你要这个奴才,你给不给?你给了,本驸马承你这个人情,早晚得还了你;你不给……” “如何呢?”楚远漠声线轻柔,“本王很想知道,如果本王不给,驸马爷会如何处置本王?” 翟煌横眉眦目,“你为着一个奴才,要与本驸马结怨?” “本王极不喜欢受人威胁。” “……好!太好了!”翟煌硬撑起的自尊还不足以使他敢与南院大王真正毁诋相见。“王爷的话,本驸马记住了,告辞!” ------------------------------------------------------------------------ 这场乱剧,并不会因翟煌的拂袖而去随之落幕。南院大王治府如治军赏罚分明,令行禁止。 乌达开身为府内总管,领得是处理不当、应对失职之责。华丹身为幼主贴身侍卫,领得是护主不利之责。就连搅扰其中的公主珂兰,也受了一通严辞厉叱,叱出了坚强公主的委屈热泪。 作为诸人眼中的始作俑者,樊隐岳呢? 此刻,她置身在南院大王的主书房内,覆眉低眸,静聆示下。 她面前的宽案之后,黄梨圈椅上,踞坐着双眸沉如深海的楚远漠。 “樊先生,本王说过,要和你做朋友的罢?” “王爷说过?” “可是,仅是朋友,现今并不能保护你了。”他看着她。目光掠过她不经妆饰而含翠纳幽的黛眉水眸,任北地之风吹了一年也不曾变得粗糙的瓷肌玉肤,娉婷腰身,贞静仪容……这样一个人,他若想保住,只有一个方法……“做本王的女人罢。” 她遽然扬眸。 他微呈强势的视线抵望进她的眸里,“你该明白,你长了一张什么样的脸。及待翟驸马将你是一个女人的事实传出去后,你会成为延定城达官贵人们势必得之的存在。今日之事必定还会不厌其烦的重复上演,纵算不是翟驸马,也会有其他人。而只有做了本王的女人,这延定城里方没有一个敢动你一毫。” “对不起,王爷。草民……” “别急着拒绝。”楚远漠冷峻颜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樊氏也曾是天历皇朝望族,因开罪位高权重的良亲王被驱逐出朝堂,继而败落。几年前举家迁居元兴城外的一处小镇落户,原以为能逃过生天,不想又惹着了镇上恶霸,吃了官司,惹牢狱之灾。如今樊家的老老小小尚在狱中,却有一男二女在逃,樊家长子樊无尘,次女樊慕星,幼女樊慕月。樊先生应该就是那个号称‘京城第一才女’的樊慕月了罢?樊慕月,樊隐岳……你改了名字,隐了女儿身份,是为了有以立足之处,不负你家人所望的活下去罢?” 她妙目波光明灭,长睫随之覆落,玉样容颜看似风拂未动。 “本王可有说错什么么?”他问。 错与对,这是很难分际。樊慕月虽不是她,确有其人,且是母亲的亲姨表妹,与她渊源颇深。论辈分,她该叫一声“表姑”。樊家当年为了母亲被逼为妾之事,与父亲对上,致使家道败落,如今囚得囚,逃得逃,门庭早已不在。他借用这个“樊”字,亦借用了樊家身世。 “草民不会傻到追问王爷从哪里探听了这些。但王爷可否明示,您所指做您的女人,指的是什么?” “指的是什么?”他复述,一时不解冰雪聪明的她何以听不懂这句最直白的宣告。 “你要草民做您的妻子么?”没有任何羞怯游闪,她双目坦迎他两道深邃眸光,问。“您要娶草民么?” 他微顿,随即颔,“未尝不可。” 未尝不可?她黛眉挑起,“做南院大王王妃?” 他浓眉條拢。 她牵起秀薄唇角,淡哂,“还是草民误解了王爷的言下之意?您只是想给草民一个庇荫之所,草民只须顶着您赏赐的‘名’,使那些人不敢轻易冒犯即可?在私下,王爷和草民依然是朋友?” 楚远漠在她的眼底,捉着了那团不驯倔冷之火。他低估了这个女子的傲性,流亡落魄到今日田地,她竟还有这份自信,自信到可平声静气地问及他的正妃之位。 他替她感觉危险。她这份傲性,让人激赏,更容易激起男人的摧毁冲动。如果他再恶劣一些,她会很危险。 “樊先生。”他语气似叹似喃,“以你的聪明,不会不明白本王的意思。” “还是请王爷明示。”她偏是无意不言自明。 “你在生气?” “王爷认为草民该对您的提议受宠若惊?” 他没要她受宠若惊,但也不该如此拒人于千里之。“你认为本王的提议辱没了你?” “若本王先前当着把草民当成了一个平等相待的朋友,您的提议所辱没的,不止是草民。” “若本王的提议,是指侧妃之位呢?”此话出口,惹得她自己先是一愣,继而感觉亦无不可。她值得他为她破例。 他从不与女人交朋友,交了她。 南院大王侧妃之位不可能给予平民,给她又如何 隐五五 侧妃之位。她回到独居小院,想着男人说出这四个字时微微愕异又如释重负的神态形容,无声莞尔。 也许,出身皇族的她,完全可以理解一个皇族男子对一个平民女子许以“妃”位时所彰示出的看重和厚待。 皇家的男人,撇开无需多提的最高上位者,那些亲王郡王侯公的府内,从无名无分的侍寝,至给了微薄名分的侍妾,再至妾至嫔至庶妃至侧妃,直至正妃,这中间的每阶隔坎,不知有多少女人耗尽一生想要跨越迈过,而终能如愿以偿者,寥若晨星。 于是,女人们永不可能觉醒的酸风醋语,滋润了男人们永不可能断绝的骄傲恣意,使得更多的女人置身其中,持之以恒地以娇媚争荣宠,以血泪祭青春,游戏不止,残酷不息。 所以,她不会对一个手握权柄的男人将侧妃之位赐予她这介草民的“恩重”心怀感激。 “王爷,请恕草民不能应允……不,草民不必考虑。纵算今日您给草民的是正妃之位,草民也难以从命。草民若要嫁人,只能有一个理由,而那个理由绝不是王爷给草民的理由。” 她如是拒绝,即揖礼告辞,未去看被拒者的表情,遑论去猜测他的心情。 她不爱楚远漠,所以楚远漠的心情不在她的计算之内。但,她无法讳言,这个男人的英雄气概,磊落胸怀,以及那份睥睨天下的狂放,具有征服天下任何一个女人的魅惑。若与他产生关联不是起于那样一个开始,若她的心理不曾有一个人稳稳住下,也许……她口上还是会拒绝,而心中必定要拼力抵抗他的入侵…… ---------------------------------------------------- 他不曾指望一个面临逼迫不加迟疑推窗跃下的女人对她的提议受宠若惊,但,也不必是如此没有任何婉转的直言相拒罢。拒绝虽是意料之中,挫败感还是不可避免呢。 楚远漠苦笑暗忖。 “王爷,您当真要纳樊先生么?”乌达开偷眼察看主子神色,问。 “嗯?”楚远漠凛眸瞥去,“你听见了?” “……是。”适才命他立在门外候传,不就是为了让他将室内话听得分明?“王爷对樊先生说的话,是当真的罢?” “当真如何?不当真又如何?” “您若是当真的,奴才也便明白该以什么样的礼格筹备。” “筹备什么?” “迎樊先生进门。” “你认为她配得上怎样的礼格?”或者该问,怎样的礼格配得上她? “这……这个,要看王爷的定夺。” “你认为,她会接受本王的定夺么?” 乌达开一笑,“那要看王爷对樊先生用了多少心思。王爷很清楚,想必樊先生也很明白,若王爷非要不可,樊先生根本逃不了,您询她意见,已经给足了樊先生尊重。但若王爷认为樊先生值得您再动用一些心思,做些风花雪月的事也未尝不可。” 这位乌总管,倒真是越越解事了呢。楚远漠长指闲敲桌案,“那依你之见,本王应该做一些什么样的风花雪月之事呢?” “奴才会命人将樊先生的住处迁往芙蓉阁,从此后吃住用度比照侧妃规格;樊先生是位才女,王爷不妨搜罗一些名琴古画墨纸砚亲送到佳人面前;王爷若得暇,也可邀樊先生赏花赏品品茶;王爷不会弹琴,总能听琴;王爷不喜欢诗词,总是佯作喜欢。反正,这风雅事做多了,不就成了风花雪月?” “你认为她会喜欢这些?”南院大王不是怀疑,而是求知。 “奴才不是樊先生,不敢说。”乌达开叹一口气。“奴才担心的是别的。” “……珂兰?” “珂兰公主对您的心全羲国除了还呆在娘肚子的都给知道的一清二楚,视今公主还住在府中,您若公然向樊先生示好,会不会太伤了公主的心?而且,也会给樊先生带一堆可想而知的麻烦。” 这话说得中肯,楚远漠亦认同。珂兰不是个骄纵蛮横的人,但身为公主,某些习性出生那时始即一点一滴养就。当年能与娇娜公主夺夫,只是因为娇娜的光辉与之旗鼓相当。 当类同情形换为一个辛苦讨生的汉家女子时,自觉尊严受侵的珂兰,必有激烈反弹。在他看不到的身后,一个公主想要一个人消失,是件太容易的事。 “王爷,奴才多嘴说一句,您该迎珂兰公主进门了罢?您娶了公主,遂了公主多年的心愿,王府有了新的女主人,至紧要的,也能将眼前的困局化解开。” 困局?楚远漠傲挑的眼角透出薄薄冷光。 “汗王虽然相信您,但架不住天长日久的枕头风,这不就应到眼前了?把您从军前调回,又以庆典的名义把您留下。虽然说三岁孩子都知道咱们羲国要开疆辟土必定非您莫属,但一旦种下怀疑的种子,芽茁壮是早晚的事,今后此类事只会多不会少。而如果您迎娶了珂兰公主,太后那边儿先给宽慰下,到时给汗王递话的人就不只有玉妃一个了。何况,若届时玉妃还是张扬得太过,太后自会出面整治她,于您和汗王的兄弟情、君臣义也毫无折损。” 乌总管的话,入情亦在理。此回由军前回转,汗王言谈俨然多了些冠冕堂皇的矫饰辞令,笑颜显然有失由衷,留他暂不能返回军前的理由也流于牵强,在在表明为王者疑根已种,疑芽已。此当下,若想将事态从改变,乌达开的谏言无疑是上策。 但,他尚不能确定:他楚远漠是否当真需要以娶一个女人的方式挽救势局? “珂兰很好,不是妻子,也会是本王所看重的妹妹。本王若娶她,不该是这个理由。” “……是。” “樊先生的事本王会作打算,暂时你什么也不必做。”他想,想使她身上贴上南院大王的印记,想使外人不敢再生觊觎,着实是因为心底滋生了欣赏与喜欢。但这欣赏与喜欢应该尚值且浅且淡时,尚可暂时搁置罢。 这般自析自问的当儿,那张清丽无尘的颜容穿过胸衣丝缕疑思,定定浮于眼瞳之前。让人想要攀折的美丽,让人想要摧毁的不屈,美丽中透着不屈的人儿,恁是危险的并存呢。 樊隐岳,还是樊慕月,你想要本王如何理会你的存在 隐五六 “……姐姐。” 樊隐岳微愕,初以为误闻,凝眸向他,得到了他更加肯定的确定。 “姐姐。从今后,我要叫你姐姐。” “……为什么?”叫过她姐姐的人并没给她什么欢欣愉快的回忆。 “我是该叫你师父,但你这么年轻,又是个女人,叫老了怎么办?” 这少年以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神情,是在向她撒娇么?樊隐岳清眸光澜漫闪,唇角绽出一朵清浅笑花,“随你。可是,我不会因这两个字就对你手下留情。我所留的功课,所授你的武功,你一刻也不能疏怠。不管是习文还是练武,你已经错过了最佳起步时光,只能以勤补拙。” “知道了。”楚远陌闷闷道。“我也没打算偷懒,叫你姐姐只是因为我想叫……今日事讲韩信点兵不是?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不就是‘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树梅花廿一枝,子团圆月正半,除百零五便得知’……” 这少年,别扭得可爱呢。忍不住,她抬手揉了揉他的。 不知在几时间,两人之间多了一份亲人般的融洽。尽管这融洽如同两个处在寒冬中的行路者依偎一处取暖的迫情迫势,但总是有这样一个人,让自己不至于完全孤援无助。 “我姨娘前两天问我,想不想离开这府里?她可设法放一把火烧了这处,就算对那个毒妇有个交代。” 做过了几道用磨练派兵遣将之术的算学题,再端围棋练习着三十六计里的围魏救赵、声东击西……将那些枯板字符想像成精兵强将,将这张纵横棋盘想像成万里疆场,楚远陌眼底的倔光渐去,替而代之,是两团昭烈欲出的火焰。只是,这火焰触及面前那张淡若秋霜的面颜时,立时浮躁尽去,藏到了冰层之后。 面前这个人,对他有言传,有身教,明明离得如此近,却是如此的不想让他亲近。他却是如此想要亲近,想要将心头血多话儿一股脑对她倾诉。 “你如何答她?” “我不想走。姨娘并不知道我已经能够行走了,我暂时也不想让她知道。” “你的确不能走。南院大王府二少爷的身份你不能丢下。” “你以为那个毒妇会容许我用这个身份?” “她不容许,另一个比她更能做主的人会容许。” “谁?”楚远陌捏着棋子的手指收紧,工整的眉峰,向眉心蹙拢。 “你的兄长楚远漠。” “他?”他冷笑。“你怎么会指望一个过去四年不曾想到我的人替我出头?” “他会。”她说的笃定,探手,一根根打开他收紧的五指,将他攥在掌心中的石质棋子取出,放在棋盘上。“少了这枚棋子,你要如何走下一步?” ------------------------------------------------------------------------ 兹那日书房过后,和她已经有半月未见了罢。 在踏着满地落叶,楚远漠远远看见了那道修长身影,待其转身,那张清若秋月丽若朝花的颜容进入眼帘,胸间郁积顿作稍减。 “见过王爷。”那人影,落落大方、有礼有节的一如往时,彷佛不曾受半月前那场曾论及婚嫁的谈话困扰半分。 “樊先生。”即将错身时,他把她叫住。她想天高云淡无事人样,还要看王爷他允是不允。 “是,王爷。” “本王想告诉樊先生一事。”他面色紧正,语气沉凝。 “王爷请示下。”她神情亦端得郑重。 “本王的提议尚有效,欢迎樊先生食言而肥。” “嗯?”她面浮惑色,不明其意。 “本王说……”他顿了顿,要笑不笑,几分揶揄,几分坏意。“本王娶樊先生的心意尚未过期,樊先生若是后悔错过本王这等天下第一好的夫婿,不妨请早。” 她明眸怔瞠,一时间无从应对。 难道见清心淡颜的樊先生有这等可爱表情,不由得南院大王煞觉新鲜,好心情地低笑出。好呐,这一笑,将这些时日沉压在胸际方寸的些许烦绪荡轻涤薄,甚觉松快呢。 她眉颦了颦,一抹恼意掠过眉心。“王爷这么说,草民是不是可以认为王爷另一个提议也是尚未过期呢?” “另一个提议?” “王爷曾说草民是您的朋友。” “当然。” “朋友之间,若某些话说重了,应该不必吃罪罢?” 楚远漠失噱,“本王记得樊先生从都是不畏权贵视死如归的不是么?” “这件事,关系到别人生死。” “哦?”楚远漠挑眉。“既然这般严重,就找个僻静地方从头说起罢,樊先生,请。” -------------------------------------------- 楚远漠以为这场宾主对谈,是她有求于自己。 这些天,他一直等着。 她很聪明,应该想得到他有能力使她家人逃脱困厄。他不会卑鄙到以此相挟,却也不会圣洁到分文不取。毕竟,若当真异国救人,必定要大耗气力。至于会取些什么,端看届时心情罢。 乌达开将她身世挖掘时,他方明白了她身上那股无形傲气源自何处。出身望族又负有才女之名的女子,的确该有几分孤芳自赏的清高。但,一个人被迫背井离乡,任是再多的傲骨,也要在风霜侵袭下扭曲变形,正如黄钟毁弃,又似瓦釜雷鸣。而他家的樊先生犹能清贵如昔,清脱到彷佛不沾俗尘,难怪会让色中魔王翟煌化身水蛭,为之不惜与他弄僵了交情。 万万没料到,她所说事关别人生死大事中的别人,是他的弟弟。 “……怎么可能?” “草民也觉不可能。也是在近日,他才告诉草民他是王爷的兄弟。” 他蹙眉沉颜,“带本王过去!” 一前一后,行走了约摸有两刻钟工夫,打亭台楼阁处行至林深草藏地,楚远漠豹眸厉扫四遭,“本王怎不知道府内怎会有如此偏僻的地方?” “您的王府太大了。” “你是在嘲讽本王么?” “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他條伸长臂,将她攫入臂弯,两目多多距她清丽颜容不足寸处,“樊先生,坦然告诉本王,你到底在打着什么样的算盘?” “草民不是商人,不会打算盘。” 他方唇扬起危险弧度,脸再向前欺近,“又要和本王卖弄先生的口舌了么?” “又是草民说是错不说亦错的时候了么?” “樊先生的口舌,实在是妙,妙到想让人……”他眸光一闪,蓦低下头去,顺从此下心地渴望,将那两瓣秀唇撷入口中品尝…… 隐五七 这个“品”尝,短促匆忙。 并不是因为品尝者不满入口滋味。相反,南院大王满意极了唇间细腻温润的触感,浅尝辄止已不够,及待欲攻占深尝之际,被突外事所扰,不得不中断。 “你在做什么?” 闻得这声粗哑断喝,他移目睇去,迎见一双敌意深浓的冷眸,那冷眸瞳心深处,隐有金光灿动。“……远陌?” 楚远陌眸抿唇不语。 “当真是远陌?”楚远漠端量着这少年,从他眉目间,依稀寻到些许幼时行迹。“远陌,你一直在府里?” 楚远陌甩开脸,倔声道:“不在府里,我能在哪里?还是你希望我在乱葬岗?” “你……”楚远漠不喜被人顶撞拂逆,眯眸生恚,却在睨见他举身褴褛、满面疤痕时,火气稍偃。“带我到你住所看上一眼,有些话,你慢慢说给我听!” ------------------------------------------------ 为了这一次兄弟重逢,樊隐岳事先加以铺排。 将近越洁净的陋室布置一旧,使得腐气重现,破旧返归;给楚远陌面上颈上涂惨黄之色,重生累累疤迹;将爽落姨娘送的几件新衫消影灭迹,令他旧衣新穿,褴褛裹身…… “居然……这些年,你居然当真被人扔到这里无人过问?”楚远漠环视周遭,良久,问。 “当然不是。”楚远陌讥笑。“若没有人过问,没有逼着我吃剩饭喝剩汤,我哪能有命活到这一时?如何见到微风八面的你?” “远陌……”楚远漠寒声。“莫要更激怒我,我现在,已然很生气。”, 他生气,当然生气!在他的南院大王府内,王府二爷所处的境地连一个奴才都不及,且还要经年累月受恶奴所欺,这等事,匪夷所思,偏偏在他眼皮下生。 延定城原位南沿部落府,这座王府属原部落主大兴土木修建的豪宅,墙外有墙,门外有门,俨然宫殿格局。他入住王府之后,为不让偌大宅院分散了府内侍卫的守卫精力,以内墙为界,内墙之外外墙之内除前后大门外俱弃之不顾,内墙之内则严加守备,为真正王府区域。这间座落于内墙之外最偏荒之地的陋房,远离王府警戒范围,所以,瞒过了他的眼,致使数载未觉。但,这不足以成为他为自己开脱的理由。 王府内毕竟还有奴才晓得这桩事不是么?南院大王的威严何时容许这些不知谁是主子的奴才漠视到这般田地? “你说,你是在去年冬天时候现了远陌?” 樊隐岳言中讲道,去年冬时访友夜归,寻近路由后门进府,因着光线幽暗偏离了主径,愈走愈是偏僻,直至听加了粗嗓辱骂之声,寻声见着了呗粗壮奴妇辱打着的楚远陌。彼时这位王府二少右腿扭曲,满体褥疮,较当前情形狼狈百倍不止。她初以为是受惩的府内下人,出于恻隐之心施医疗治。直到近期,对她有了信任之心的楚远陌讲出自己的身世。 “你既在那时便现了远陌,不管是否直到了他的身份,都该知会本王,不是么?” “原因有二。”樊隐岳从容道。“一,草民那时并不确定王爷晓不晓得二爷这般处境;二,草民尚无从确定置二爷如此境地的人是否王爷。若王爷一直晓得二爷处境,或王爷有意对二爷施以惩罚,草民贸然向王爷禀告了,只是给二爷和自己徒惹麻烦而已。” 这个才被自己吻过的女人,一张脸儿淡若秋霜,没有半分他所期待的娇羞也就罢了,还要这般有条不紊是不是?“你没有想过若惩罚远陌的人是本王,你为他出手医治,是在与本王做对么?还是樊先生压根就不在意与本王做对?” “草民若有那个胆量,该救他逃出贵府才是。初时救他只是出于医者天性,何况既然被扔到这一处自生自灭,草民拿他权当习医练手有何不可?” “樊先生……”他目光锁住她,身势逼着他,气息笼着她,他想试试,这女子可有面目失色惊慌无措时候…… “你不想把我带出去么?” 又是这道倔强声嗓,饶进了南院大王的思绪。他不得不回头,望着自己一父同生的兄弟,“你随我!” “你前面走,我腿脚不好,可能要慢一些。”楚远陌拿起门后顶棍,一手扶住,一手探向樊隐岳,仰颔傲道。“你扶我。” 她纤手方伸出,便被他牢牢握住。握紧的力道使她眉心几不可察的一颦,脚尖轻抬,重辗过他脚背,“二爷,您慢走。” 暗光粼粼,隐潮涌动。谁在暗,谁又在明? ---------------------------------------- 足足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过去,柳持谦终确定,若他不先开口说第一句话,眼前这位不介意和他对坐整日,甚至更久。 一个怪人。 几日前的深夜,灯下读书的他若有所觉的抬头,此人便坐在了自己对面。鬼魅般的行径,谪仙般的形容,此怪一。主动约他到了这间茶楼雅座,却半响无声,此怪二。 “阁下约本王,是为了和阁下相对无言么?”他不介意先言,虽然这会让他有输人一分的厌恶感。 关峙淡笑摇,“不是。” 这个不及弱冠的少年王爷,将当年的自己给比了下去。纵使在夜深人静时见到房内突兀多了一人,也只有微微一愣,淡问一声“阁下何事”。约他到茶楼一叙,他便当真独身赴会。处变不惊,安之泰然,王者之风已见雏形。 “兆郡王与在下并不相识,何以赴约?” “奇怪了,阁下邀约,是希望被人爽约么?本王就了,难道还须向阁下解释本王心迹?”摇一柄素面纸扇,玉冠锦带的柳持谦自在悠闲,直让扮小厮立在关峙身后的吉祥暗叹:好一个光鲜皮囊,可惜能看不能吃。 “阁下,有话请早,本王兴许下一刻便有要事上门,无暇奉陪了。” “你还记得令姐的相貌么?”既然有话请早,索性直入主题。 柳持谦扬眉,“本王的姐姐?” 关峙加以注解,“你那位据说死去了有四年之久的姐姐。” 素面纸扇條然顿在锦质衣襟前,幽冷光华一点点从微微上挑的眼角散出,柳持谦仍在笑,笑中含锋,“阁下何不一气讲话说完?” “你认识她么?”关峙从胸前暗囊里取出一叠丝绢,抖落开,是一张浅勾淡描的工笔小画。 目光落在画中人的芙蓉面,柳持谦瞳孔遽张。 兆郡王少年早成,内涵城府,早练就喜怒不形于色。若非关峙两眸定定,在其瞬眸里捕捉到了那一线微变,将无从揣测。 “为怕兆郡王识人不清,这一张是她四年前的样子。”关峙料定对方在明了自己意图之前不会再一字,径自道。“如今她变化极大,与这副样儿相差颇远了。” 柳持谦额头一突,“如今?哪里的如今?” 关峙长指勾了杯耳,端起清茶,覆眸浅啜。 吉祥嘴儿一噘,“但是叔叔,月儿姐姐不管怎么变,都是个美人胚子,不像我,照照去,总是这一张脸,好沮丧,好嫉妒……” “月儿姐姐?” “各人资质并不相同,你又何必徒劳羡人?” “叔叔什么意思?您是在说我永远及不上月儿姐姐?永远这样丑下去么?” “什么月儿姐姐?” “月儿有点,你没有。你有的,月儿亦无。” “这是在宽慰我罢?虽然我看不出叔叔这话是真是假,但还是受用……” “二位。”兆郡王忍无可忍,将手中茶杯重声砰在桌上,眸光森厉。“你们是在告诉我,你们画中的这个人仍然活着,可对?” “当然,月儿姐姐费了恁大的力气才逃了出去,当然要活着!”吉祥举手,不无愤慨道。 柳持谦蓦地立起,“她在哪里?” 吉祥双手抱胸,“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们找我,不就是为了告诉我的么?” “非也。”吉祥摇手指,晃脑瓜,好整以暇。 “你----” “她是你姐姐,柳夕月?”关峙举眸淡问。 “你们之所找上本王,想必事先做足了功课,何必废话多问?”柳持谦甩衣回座。“说出你们的目的。” 吉祥轻嗤,“我们哪里做什么功课?只不过从街上听了一堆杂七杂八的闲话,归归拢拢就找上了你。你当我们愿意找你么?闯你一趟王府摆平你家那些侍卫费了我不少事呢……” “只要知道了她是你的姐姐,便足够了。”关峙从取了一块碎银掷在桌上,长身站起。 “不准走!” 那两人听若罔闻,举足依旧。 “站住!”柳持谦箭步闪身,阻在两人面前,白面朱唇的俊美容颜森气凛然。“我不知你们是什么路,抱有什么目的,但你们如果认为能在本王面前想就想走就走,那就错了。” “哼,我们偏偏就能在你面前想走……” 关峙瞥去一眼,掐腰扬颔不耍泼辣的吉祥便住了口。无奈呢,明明晓得自己纵算再怎样撇泼使悍峙叔叔也不会出手教训,但就是不自觉地不敢尽兴放肆。不止是她,整个村子哪个在峙叔叔面前不是如此? “兆郡王从不曾怀疑过令姐尚在人世么?” “她在哪里?” 关峙再瞥一眼。待命的吉祥立时道:“她被人活生生丢进地宫,要给活活埋了!她怎么逃出的咱们不清楚,但不用脑袋想也能知道历尽万般艰难!你呢?光光亮亮地享受你荣华富贵的时候,压根从不不曾怀疑自己的亲姐姐死得蹊跷罢?还是你总算有疑心,为了不误你的锦绣前程,也给忽略不计了?” 这次第,兆郡王如遭雷亟,冷静表相骤然打破。 亲姐的死,他何尝没有疑惑?但他想过千种可能,却从未想到过……她被人丢进了地宫?!当初皇后薨逝,他为负责操办皇后葬仪的官员之一,亲自走进过地宫。在一座炼狱般空间内,她是如何熬过?又是如何逃脱? “她……”他抬眸,哪里还有半条的人影?“人!” “王爷!”隐伏在楼下权充茶客的诸属下当即條忽现身。 “方才两人向哪个方向去了?” “……哪两个人?”诸属下茫然相顾。 “你们……”柳持谦欲怒还抑。他了解自己这群属下的本事,没有觉只能说那两个人出他们太多,力有弗棣,又作奈何? “去暗中调查近京城中客栈可有什么出类拔萃的异样人物入住,找到了不得打草惊蛇,报与本网。” “是。”贴身侍卫王纳上前,俯在主子耳边,“适才苏相府里的王拐子进过茶楼,还想掌柜伙计打听了和您见面人的长相形容……” 柳持谦朱唇边凝笑如冰,“苏相爷德高望重,本王敬老尊仪,随他折腾。” 同时间,茶楼后窗下的一道长长窄巷里,关峙与吉祥悠闲就步。 “峙叔叔,为啥不让吉祥多骂那个兆郡王一下,他很不讨喜呢。” “他非池中物。” “他既然聪明,凡该想得到樊……” “今日我们说得再多,也无法从他嘴里得知更多。等到他主动找我们的那日,方可得悉所需探知的一切。” “他会找我们?” “会。” “知道了来龙去脉,就能找得到樊姐姐么?” “总会有蛛丝马迹可寻。” “可还是不过瘾呢,你瞧他那副样儿,樊姐姐受那些苦……” “吉祥。”他面色條沉凝。 “什么?” “别喜欢上他。” “他和月儿是一种人。” 吉祥张口结舌,呆呆望着峙叔叔颀长背影愈行愈远 隐五八 又一个冬季临了。 一场浩大的初雪过后,延定城也未见放晴的好天气,满目尽是沉雪压枝,浓霾蔽空,也如这气候般低低沉沉,重寒袭人。 会如此,有外因,亦有内情。 外因。延定城人都在传,他们的大英雄南院大王失去了汗王信赖,打初秋返回便被一各类名目羁留府内,远离了万里疆场。不能纵马驰骋的没格族之光,不啻没有天空的雄鹰,失却旷野的悍狼……难道,英雄尚未迟暮,已将至末路? 内情。王府二爷的归宛若平天而降,给府内诸人加了诸多私底下的噱头,但只能在私底下。台面上,主子们高深莫测的脸色,足够让每个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谁会是天生的傻瓜呢?常年生活在这座王府深宅里,主子家的内幕不敢听不敢问,不代表一无所知。祸从口出,慎言,慎言。 当然,说话乃人之本性,本性难移。 “听说,王爷在太妃面前命人鞭笞了爽落,实打实的的杀机给猴看呐。” “那可不?自个儿的老娘囚了兄弟,不能打老娘出气,只打能受老娘支使的奴才。说说去,不管主子们怎么斗,最后倒霉的还不是咱们当人奴才的。” “嘘,这话你们也敢说?嫌屁股没开花是不是?走走走,干活去了……樊、樊先生?你早?” 几个端着果盘点心的丫头因一时畏寒,趁四下无人挤到打着帐子的亭里,又按捺不住嚼了几句,不想刚一出,迎头正见樊先生踽踽走过。 随着后者浅微颔未作停顿地行远,几个丫头又咬起了耳朵。“不说这位樊先生是个女人么?怎么还在府里当先生?” “说得就是。难道真如别人传的,王爷看上了她?” “啧,这汉家女子有什么好?除了一张脸能看外,哪里还能入眼?没准连个孩子都生不出……” 前面的话,后面的话,樊隐岳都听得分分明明。梁上君的轻功心法不止轻身,还可令耳聪目明,即使不欲****,有些话想拒之耳外都不行。 那些花,她大可当成闲话置之。 但话虽闲,亦点出了一个事实---- 她在这府里的处境,已然尴尬。 她是女儿身,原本只管听好曲赏佳戏的太妃并不在意。而如今,她将府中二爷引了出,招了南院大王对太妃身边人的雷霆迁怒,太妃对她再无以往的宽容喜爱,昨晚叫了她去,灯下一张少了粉饰的脸好似猝然间苍老十年,说:“听说那个孩子的状况很糟,幸好有小樊救他方保得住一命。你是他的恩人,太妃却不想把你当仇人,只是没有办法再疼你了。我这辈子总是活在戏里,总是在戏里寻找生死不渝的挚爱专情,可是,戏就是戏,人生如戏,戏非人生。我想,我以后还是不要听戏看戏了罢。” 太妃隐喻地下了逐客令。 是以,今日一早,她去向乌达开辞工。 岂料,乌达开坚称自己不敢作主,死磨软劝,亲自领她到了主子书房外,要她直接向王爷请辞。 此时,门扃中开,红衣如火的珂兰公主亮丽步出。 “樊先生?”一眼见她,丽颜立时微冷。“听说是你救了远陌。” “是二爷命不该绝。” “救了人就是救了人,何必还多绕个弯子?别把你们汉人的习性用到这里,我们没格族人最不喜欢的品质就是虚伪。” “公主教训得是。” 珂兰蹙眉,眸似冰针,“为什么你明明对本公主一脸恭敬,言辞间也尽是卑微,仍让人觉得你高不可折?” 樊隐岳淡哂,“公主想折什么呢?” “本公主想折的东西太多了。但折了你,并不能让公主获益,劳而无功的事,本公主不屑为之。去见远漠罢,希望你可以让他的心情好一点。”言讫,公主殿下,扬螓,傲岸离去。 “樊先生请进。”无声观望的乌达开引臂。 “……不必了。”她摇。“草民还是向乌管家辞工就好。乌管家不会做不了一个教习先生的主。” “樊先生何必为难老奴?”乌达开讪笑,“您若只是一个普通的教习先生,便不会有今日的麻烦了不是?” 她一怔,“乌总……” “进罢,樊先生,难道本王会吃人不成?”一句含冷长喝穿过厚实的梨木门板,传到耳边。 她颦了颦眉,缓上门阶,排闼而入。 主书房内三面为书,一面墙前无物,墙上悬一副绘制精细的绢质地图,每笔每划皆是高山长河。一身黑色丝质长衣的楚远漠阔背向外,长驱伫立,凝盯其上。 “樊先生想走?”他问。 “草民……” “别再说那些虚辞套话,本王今日心情不好,不想更糟。”他回身,两目如电。“告诉本王,为什么要走?” “草民很难确定哪些话不会让王爷心情更糟。” 他眉峰一动,忍不住摇失噱,“樊先生还是好口齿,不见锐利,却暗藏机锋,这四两拨千斤的功夫很是高段。” 话说当儿,两足已将彼此距离缩短至寸许,“本王很想知道,你要离开王府,与本王那个尚未过效的提议有无干系?” “……有。” “做本王的侧妃很委屈你?”他眸内金光跃动,深热凝觑。“莫打迂回,你只须回答是或不是。” “是,不是。”她从善如流。 “……”他微愕,继而纵声大笑:这个小女子实在是、实在是妙!“樊先生,你让本王已经不能放手了呢。” 他欺近,她后退,被他铁臂箍住纤腰,“你说过你要嫁人只能有一个理由,那个理由是什么。” 她迎着他近在盈寸呃攫视,“我爱他。” “什么?” “我要嫁人,那个人必须是我爱的。这是惟一的理由。” “所以,你不嫁本王,是因为你不爱本王。” “是。” “好坦率。”他方唇微扯,“可本王已经喜欢上了樊先生了,这该怎么办呢?” “谢王……” “嘘。”他冷刻俊颜此时彷佛被一层轻纱包覆,柔化了每道线条,唇间热息喷薄蒸薰着她颊上肌肤。“别说本王没有告诉你,如果你这张小嘴里冒出本王不乐听的字儿,本王可会把它吃掉。” 她当即闭嘴不语。 他低低笑开。 适才见,珂兰出门,她进门,这一出一进,却使他心情截然迥异。 珂兰良久的柔言宽慰,未使因着朝事政局积累气的沉郁稍有消减,而她,仅仅是立在那里,便使气氛生变,他不会迟钝到觉察不出这其中改变的,其实是自己的心间之境。 “隐岳……慕月,是么?”他曲起食指,指背轻轻摩挲着她鬓角颊际,声嗓柔若呵哄。“听从元兴城回的商人说,京城第一才女除了才情出众,还精通骑术,在你们兄妹三人中,你完全承袭了你那位曾任军中参赞的父亲的兵韬战略本事,曾指挥三十名家丁,与乌合之众打退围攻你家园的百号匪人,是么?” 她低眉,仍是不语。 “你很像替你的家人报仇罢?” 她條扬水眸。 “本王说中了?”他扯唇浅笑,“那么,你就更该走到本王身边,不是么?” “我说过,我所嫁的那个人……” “必须是你爱的?”他拇指的粗糙之处划到了她秀美下颚上,瞳心金光如矩,满写势在必得。“本王会给你时间,让你爱上本王。但在此之前,你必须站在本王身边,眼睛要看着本王。” “我……” 他两眸危险浅眯,拇指盖在她浅色柔唇上,“本王说过,别让本王从你这章小嘴里听到教人不喜听的话。本王不想让你认为,本王想要的,只是你的人。纵算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人,本王想要有一夕之欢也非难事,你不是最美丽的,本王要得也不只是一夕之欢。本王更贪心,我要在得到你的人同时,占有你的信。在那之前,若本王违背了这份初衷,肯定是你的错,是你激怒了我,明白么?”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颦眉。他却展眉又笑,臂间力道渐松,缓缓地将自己退了半步,“随本网出征罢。” “出征?” “对,出征?让本王看看你到底和你的父亲学了什么,也让本王知道,你值得本王为你付出更多。” 隐五九 北国之冬,天封地冻,冰封千里,是冷酷道极致的严寒。 今载尤甚。 加剧这严寒的,除了天公,还有羲国的朝局政象。 汗王主理国政,南院大王主负军战,本是羲国行之多年的治国气象,这也使得羲国疆土扩张之时,未误民生财贸,双管齐下,羲国泰兴。 但近,汗王对南院大王若有若无的扼制,似驰还张的限止,在在昭示着他们的没格族之光即将失去汗王恩泽。因之,朝中百官姿态各异。欲为南院大王仗义执言者有之,欲趁虚而入落井下石者有之,欲事不关己身事外者有之,欲两下观望视风而向者有之……又因这各样姿态,形成各自派系。 暗石惊得暗浪生,乱欲起。 楚远漠对这乱象有所察,亦有所感。从初秋到深冬,他的麾下得力干将先后调职各处,多是明升暗降。门人故旧尽遭贬诋,致使门前冷落。在伊始,他尚不以为意,屡到泰定城,进大庆宫,向太后请安,与汗王叙兄弟情。而当汗王脸上的笑容愈愈热情,手段愈愈冷狠时,他不得不痛定思痛,思考下步取向。 “汗王当年将王后打入冷宫之前,朝野多方求情,连王爷您也为王后说过话,汗王曾云,定会念与王后的结之情上网开一面,但王后所犯过错又不得不罚,只待一年半载风声平息,再放凤还巢。但直至今日,王后仍居冷宫,且听闻凤体违和已久,怕已时日无多,也不见汗王怜惜。汗王本性多疑,一旦疑人,便永不再信。王爷此时所遭困境,固然是有心者的有意挑拨,但也在在表明汗王心中对网页原本就有一线的猜忌。一位王者久居王位之后,便不会容许这个国家有第二人可与他分庭抗礼。显然,王爷您在汗王心中扮演了那个角色。王爷若想平安度过此关,依属下见,有两个法子。”善谋的王文远是南院幕僚中惟一未遭贬降者,因他早汗王旨意一步向上锋递了请辞文书。既为平民, 自然不受瞩目,行动自由。是以,他可到主子面前,献出计策,畅所欲言。 “第一,王爷交出兵符,自请削爵,永不涉朝政,远离庙堂。” 楚远漠眉间一紧,“第二?” “第二,王爷您只交兵符,不请削爵,做一个闲职王爷。” “第三呢?” “第三?” “依本王看,文远最想讲的,是第三罢。” 王文远恭黠哂,“王爷就是王爷。这第三……”他眼角向周遭稍作瞥视,俯前凑,翕语沉语,“起、兵。” 楚远漠眸光凛冽,“文远讲这话,不怕本王杀你?” 王文远一笑,“王爷,其实您比任何人都明白,不管是第一还是第二,您当真那般做了,纵算汗王放得过您,您那些政敌呢?单说一个北院大王,奇-书-网他会做些什么事已经不言自明。汗王从未将北院大王放在眼里,王爷也从没将他视成一个对手,可是,有些人成事不足,偏偏败事有余。到时,离开了疆场厮杀的您,要将精力韬略放在对付那些蛇鼠虫蚁上么?” “……本王需要考虑。”君臣义,兄弟情,是他二十多年为之努力的标的,他不能确定自己当真可以摒之弃之。 “王爷……” 王文远尚要施言再劝,书房门外乌达开高嗓透门,“王爷,翟驸马在前厅,要见王爷。” “翟煌?” “他说……王爷若能把他想要的东西奉上去,他或许会让公主在太后面前美言……” “连他也敢威胁到本王头上?”楚远漠不怒笑。 王文远冷哼,“是呢,一个连条蛇都算不上充其量一条臭虫的东西,也敢到王爷跟前上蹿下跳。” “也好,本王的剑好久没有喂血,拿他开开刃未尝不可。” “不行。”珂兰推门而入,“远漠,你不必这么抬举他,我去把人打了。” 楚远漠刀锋般的浓眉锐起,“你想如何打?” 珂兰莞尔,“你以为我会把小樊给他?你认为我会为了你把自己下作到那种地步?” 王文远颔,“眼下由公主去应对他,委实最合适不过。” “远漠,我听说翟煌了,立刻赶帮你,你担心得却是我会把你的樊先生送出去。”珂兰似真还假,似笑还嗔,撇出去前,佯怨回眸。“你呀,真是很会伤我心呢。” 佳人芳踪完全不见,王文远叹道:“珂兰公主泱泱大度,气态雍容,有国母风范。” 楚远漠睇他一眼,拧眉不语。 -------------------------------------------- 元兴城,一家普通客栈,一件普通客房,正当晚膳时分。适才贵客访,客走茶未凉,有人火气已冲天。 “那个狗皇帝,竟然要拿樊姐姐做礼物,稳固他的江山,狗皇……” 关峙以软布精心擦着一根银簪,对身边跳跳去的人温声道:“你这些话要让外面任何一个人听见,都可能拿你下狱。” 吉祥挥臂,好似势不可挡,“下狱就下狱,谁还怕他?就算站在那狗皇帝面前,我也干指着他的鼻子骂!” “作为一个帝王,他此举不算什么大的过错。” “什么?”吉祥圆眸瞠得老大,悻悻然道,“峙叔叔你认为狗皇帝没错?” “他这么做,谈不到对错。处于那个位置上的人,都想以最小的代价,收货最大回报。” “那不就跟奸商一样。” “天下事,本就小异大同。” “峙叔叔说得您好像很精通里面道理似的,难道峙叔叔做过皇帝不成?” “没有。”擦到泽泽生亮,关峙将银簪细细包裹起,放进了胸前暗袋。“吉祥骂了半天,不饿么?” “饿什么?我听了那个草头王的话,气都气不过了,还吃?” 桌上晚膳已凉,关峙持箸就餐,细嚼慢咽。 “峙叔叔你一点也不气?你不气那个狗皇帝,也不气草头王么?他任皇帝将自己的姐姐许给他人做小老婆,逼死了自己的亲娘,他却还在那里安心做他的草头王,您不生气?” “你想他怎么做?拿把剑刺死皇帝,让举家上下几百口人陪葬?” “那……”吉祥结舌半响,“那也不能什么也不做呀……” “你怎么知道他什么没做?” 吉祥抿唇,怏怏不乐,“吉祥不知道,难道峙叔叔知道?” “我不知道。”关峙撂筷,取巾拭唇,温润如玉的面颜转向船外。“但我想,我知道了她的去处。” 吉祥大喜,“真的。” “如果,你想报复一个人,会想杀死这个人么?” “……嗯?”怎么又突然跳转话题?“那要看这个人惹了我什么,我又恨这个人恨到什么地步。” “当初,你想过报复你父亲么?” “……想过。” “想如何报复?” “把他最宠爱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弟弟偷走,把他最倚重的三亩好地弄成别人的,把他住的房子一把火烧掉……” “总之,是想他书区他最看重的每样东西,而不是杀死他,对么?” “那当然。杀死他,还要担一个弑父罪名,明明是他的错,我为什么要惩罚自己?他死了,他去投胎解脱,我还要留在这世上自我谴责,那样的事,我才不干!” “她也不会。” “樊姐姐?” “也许,她想然每一个人失去他们最看重的东西。”关峙黑眸凝如此时窗外夜空,墨深浓重。“整件事的始作俑者是谁?” “狗皇……不不不,是那个什么他国的王爷!” “明日,我们动身罢。” “动身?离开这里么?” 关峙睐向少女,意味深长。“吉祥,我说过,不要喜欢上他。” “啊?”吉祥的脸儿刹那红个彻底,连耳朵根上也像是抹上了一层浓浓彤色,急道。“谁、谁、谁喜欢他?我才不会,那个草头王……” “喜欢上他,你会受苦。”关峙到里间收拾行装,悠悠递话。“你已经长大了,可以不随我走,自己决定罢。” 隐六十 火舞金龙,天舞年庆,犹是岁末年初。虽风劲雪大,寒彻肌骨,仍挡不住人们佳节娱兴的热情。泰定城里,高歌欢舞响彻天地。大庆宫内,黄钟大吕经夜不息。 而在这有歌有舞有风有雪的夜里,羲国天地骤变。 “王爷,您回去罢。汉王说,今儿个是大年三十,您还是回去和太妃、小世子好好过一个年,有什么事,年后再说。” 第十次被拒见。太监传完了话,汗王寝殿外的楚远漠仍屹立不摇。在廊下宫灯的光线中,风雪互为狼狈,扭曲裹挟着,一径向这道高阔背影上侵袭肆虐。 “王爷,依老奴见,您还是走罢,汗王与您是自己兄弟,有什么话早晚都能说开,您先回去,赶明儿再也行呐,您瞧这大冷天的……” 老太监苦口婆心好言慰劝,跟在后边的一个人新近高升的小太监可就大大不以为然了。其实,他若眼睛好使仔细看过南院大王面上的表情,或者心眼够使察觉出南院大王举身的威冽,也许,他的命运不致如此。 “计公公您这操这份子心做什么?有人不识相要在这大好时候败坏汗王的兴致,就让他站着去!还当自个儿是什么呼哧一时的大英雄呢,也不瞧瞧这天儿早就变了,合该着……” 楚远漠半阖的湛眸條然扬起,金芒乍现。 小太监一颤,下面的话儿像是被冷风呛住,噎在了喉口。 “你这个小奴才,这哪儿有你吠话的地方?还不快跪下给南院大王赔罪,磕几个头让王爷饶了你这条小贱狗命!” 老太监的尖厉叱骂令得小太监回魂,让他想起了自个儿是玉妃娘娘的心腹,是刚刚升迁到副总管位置上的宫廷得意人物,像玉妃娘娘交代,把眼前人踩在脚底下市他责无旁贷的活计! 有念至此,他猛力甩开老太监压在后脑上的巴掌,眦目道:“计公公,左右您也是这功力活了几十年的主儿,胆子怎么比老鼠大不了多少?您就算想保住你这太监总管的位子 ,也别拜错了菩萨!您瞅瞅眼前这位连自个儿都保不住了,哪有功夫顾您呐?要说这天下还不是汗王的天下,汉王一句话,英雄都变了狗熊……” “贱奴才!”伫在楚远漠身后的楚河遽然闪出,人到脚落,将小太监整个人踢了出去。小太监后背撞上寝殿宫门,吐一口血,当场两眼翻白,气绝身亡。 “这这这……”老太监立马慌了手脚,“这是怎么话说的?这……” 楚远漠眉平目静,“去禀汗王,说本王替汗王教训了一个人不听话的奴才。” “是是是,老奴这就……” “南院大王在汗王寝殿面前杀人了,南院大王要反了,保护汗王,杀反贼啊!”忽然间火光大亮,喊声震天,宫廷侍卫如潮般四涌而至,将楚远漠主仆二人围在央心。楚远漠冷觑四遭,再望向仍严阖的寝殿大门,“汗王,您不出说句话么?” 殿门关阖依旧,杳无人声。 “汗王,你呢不出,是想这些人将远漠斩杀至此,为您的大年三十添一笔浓墨重彩?” 不见回音,包围圈愈收愈紧。 “汗王,您认为他们杀得了远漠么?” “远漠。”门仍未开,声透门。“在朕的寝殿面前杀了朕的奴才,你是给朕看得罢?” “这奴才在汗王的寝殿面前奚落您的南院大王,是给汗王看得么?” “这奴才犯错,朕自会重重罚他,民间俚语有话:打狗还要看主人。对不对?” “臣今日,是想如在过去几年里的那般与汗王在大年夜促膝长谈,将汉王与臣弟的心结误会一一解开,回到过去君臣兄弟为羲国为我没格族的未来戮力同心的时光……” “远漠。”楚远垠出生打断,叹息道。“朕何尝不想?可是,远漠,你当真还是过去的远漠么?” 楚远漠低,“只要汗王不弃,臣弟永远是汗王的不二臣子,生死兄弟。” “证明给朕看。” “请汉王示下。” “杀了你身边的这个奴才,刚刚是他杀死朕的那个奴才的罢?” 楚河面不更色,空手入白刃,夺了一侍卫弯刀,架在颈上,只等主子一句话下。 楚远漠举眸直视殿门,“杀了他,汗王当真能出气么?” “不错,杀了他,朕这一口气也就出了。” “杀了他,出了气,汉王便会与臣弟促膝长谈,把酒言欢,将过去的不愉快尽数抛开?” “远漠,你是在跟朕将条件么?” “远漠只想确定汉王是否还是当初的汉王。” “哈。”门后,传出一声有声无形的谐音。“看看你,远漠,你这样,还能算得上是一个忠贞臣子么?汉人的三纲五常里有一句话说得很好,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挺有道理的不是?杀死你那个奴才,你再跟着侍卫们到天牢里,在里面过个几天。如此一,符合了律法,又让朕有堵上大臣们嘴的说头。到时你再出,你我君臣仍是君臣,兄弟仍是兄弟。” 楚河瞅见主子面色怔忡,急道:“王爷,您千万不能进到天牢里!当年王后被打冷宫,汉王也是这么说的,可王后进了冷宫再也没出,您去了,也是有去无回啊……” “狗奴才!”寝殿门打里被人踹开,龙袍裹身的楚远垠龙颜大怒。“把他给朕拿下!” 侍卫们响应,攻势起。 “狗奴才们,朕说得是拿下那个奴才……” “汉王。”娇躯偎,娇声低语。“趁这个机会把南院大王拿下有何不可?” 楚远垠一愣。 “臣妾已经把臣妾从娘家带的铁弩队布置在了四周了。若南院大王对汉王还有一丝忠心,绝不会殊死顽抗,自然是下到天牢。若他有一点的二心,何不……”玉妃善睐明眸秋波荡漾,胭脂饰得娇艳的红唇一抿。“汉王,您还要心疼一个有反意的臣子么?您可别忘了,这是一只老虎,放虎归山可是大大的不智呢。” 楚远垠眸光明灭不定,“你布置了铁弩队?” “对,铁弩队,每只弩上都抹了强力的麻药,任他有天大的本事,中了弩,射不死,要擒住也不是难事。” 这女子竟在自己完全不曾觉察的情形下调了铁弩队,心机如此之深,手段如此之高,这事过了,留她不得……楚远垠略作沉吟,“计福,命令他们,活捉楚远漠!若楚远漠执意拒捕,伤之无罪!” 隐六一 活捉楚远漠,伤之无罪!老太监抖瑟着颁了汗王口谕,殿前状况陡转激烈。 “汗王!”进宫门之前,为示忠诚,楚远漠主仆俱是卸剑徒手。此刻为示没有顽抗之心,他亦为急于夺刃自御,一掌挥开一攻侍卫,他大喝。“您当真要置咱们二十几年的兄弟情十多年的君臣义于不顾?” “远漠,你错了,先有君臣,后才有兄弟。可是,显然你总是弄错顺序。去天牢罢,去天牢反省几天,朕会去看你。” “王爷快走,快走!”楚河砍翻几名侍卫,推着主子魁躯。 “”汗王……楚远漠犹欲回,突地一声冷嚣破风之声,他左臂一扬,将一支铁箭攥在掌中,豹眸眙出熠熠寒芒。“汗王,你竟然真要杀我?” “远漠,你总归不能束手就擒是么?”楚远垠沉痛摇,一手扶到了玉妃臂上。 玉妃美眸流闪,玉手條挥,“射!” “有人要杀南院大王,兄弟们,保护王爷!”随着铺天盖地的呐喊,殿前宫门匐然大开,耀耀火把之下,穿羲国兵服的兵士以训练有素的分潮队型攻入。 “保护王爷,杀,杀,杀!” 论单打独斗,宫廷侍卫是技高一筹。论群起攻之,这些报经沙场的兵士绝对占得先机。以阵法将诸侍卫割据,五六人围一人,长矛刺胸,长钩削足,一人若殒,立时有人递补。侍卫们前仆后继,兵士们涌涌不绝,直战得血染积雪,尸铺宫廊。 这场战,直至达旦。 羲**队对南院大王的敬服,远胜过总都督兵符的认同。纵使四分各处,也能最集结。王文远以平民之身,暗中游走于秦定城各处防营,劝得了被分化其内的南院大王旧部近千人,于除夕之夜,潜大庆宫四周伺机而动。 楚远漠进宫,是他为君臣之义与兄弟之情所做的最后一次努力,是他给自己与汗王留下的最后一步。这一步若成,君臣重拾同心,兄弟重归于好。不成,他也无法坐以待毙,引颈就戮。 宫内侍卫曹冲昔日曾是楚远漠麾下虎将,玉妃调遣自家铁弩队到汗王寝殿设伏,身为负责宫内侍卫之岂会毫无所觉?隐而不宣是为一举擒获。至于楚远漠捉到手里的那只铁箭,乃曹冲示警所。 这场战结束,楚远漠未与楚远垠照面。 十五日后,上谕出。 汗王急重症,由玉妃侍奉,共进幽微宫轻休慢养,责由太子监国。又因太子年幼,责由丞相晁岩任辅政大臣,南院大王为摄政叔王,共为羲国未。 时光又向前推一个月,南院大王走上操练场,亲讯兵马。 两个月后,全兵整装开拔,又一年的征伐开始。此次征伐,除却那些重新召回身边的旧部,尚多了一位汉人参赞。 “樊先生,好巧,没想到你也在行军队伍中。”珂兰打马凑,红色软甲,红色帽盔,英姿勃,神采飞扬。“樊先生这惯常在柔软曲儿里作柔媚身段的身子,吃得消这戎马征程么?” 身穿深色戎装的樊隐岳恭眉敬目,答:“草民的sheng体绝对比公主想象得结实。” “本公主很湿奇怪,我是费了一堆口舌,好不容易方拗得远漠准我同行,你又是如何说动了远漠呢?” “南院大王的意图非草民所能窥测。” “好没趣。”珂兰颦了颦眉,以惑然目光深深凝视于她。“你这身戎装是远漠特别为你定做的罢?这一次我是真的不明白了,远漠不是个好色的人,而你除了这张脸还能看,还有什么呢?再说言语呆板表情呆板的你,毫无风情可言,远漠为何会喜欢你?” “关于这点,公主可以去问南院大王?” “你……”珂兰笑涡微现,“这句话,倒是有那么一点意思了。这一路,本公主要好好看看,看看你是不是陪坐本公主的对手。” 珂兰的笑声话声恁地清脆响亮,顺着风,从徒步跋行的兵士头顶,吹到了队伍最前方。 王文远与楚远漠并辔同行,回头望一眼,哂道:“要成为咱们王爷的红颜知己,必须要做巾帼英雄才成,否则哪能近得了王爷一步?” 泰明拢着眉头,好大不解问:“王爷的两个女人都跟着了,要是两个人打起,不是干增一桩乱心事么?咱这可是行军打仗呐。” “这就不劳你费神了。”梁烈嗤他,“你少拿你家那两个打成一窝的大小老婆比,你当王爷和你一样,连自己的女人也摆不平?” 楚远漠冷哼一声,诸人当即打住谑语。 一路行军,浩浩荡荡,二十余日后,偶遇伏击。 万和部落察际先制人。 爱女与自以为靠山依恃的汉王女婿皆遭软禁,消息传,察际寝食难安。楚远漠先前已经是最强大的劲敌,现今连惟一能束囿他的王权都不复存在,还要如何应付? 称降称服绝不可能,纵使他愿意睇一回头,楚远漠那只独狼也绝无放他一马的道理。唯今之计,只有一战,或还有一线生机。 所以,他不能退反进,将人马埋伏在楚远漠北进必行途上,猝强攻。 此当儿,乃暮色四合之时,羲国骑兵下马,步兵止步,正要扎营落宿,埋锅造饭。在兵家上,可谓上佳偷袭时机。而察际的猝攻,也的确一度使羲国呈现乱势。 但一只铁狮的成就,除却战场上的所向披靡,尚有应对突变时的机敏迅疾。不消半刻,羲军便整合完毕,形反攻之势。 战到两刻钟过,驻马高处的楚远漠飞跃入厮杀圈内。宽剑寒利到处,如入无人之境,两目霍霍如炬,似一只鹰凖直攫猎物。 南院大王的猎物,舍察际其谁? 警伺察际四遭的骑卫左右冲出护主,头前两人一招尚未用劳,人头已滚落黄沙地上。随后两人的剑只及递到半路,连剑带臂即断落在宽剑锐锋下。越过鲜血与惨嚎,楚远漠与察际仅有两马之距。 “主爷,快走,快走!”几名属下拽着主子坐骑缰绳,向另一方向拼死开路逃遁。 二十几名骑卫一涌而上,围堵楚远漠,先后以身殉主。 “莫追了!”楚远漠遥望大漠深处,喝止了手下儿郎,挥手招段际。“察际最喜欢弄一些龌龊伎俩,天色已黑,追上去,说不定就吃了他的亏。吩咐扎营,让察际再多活一些时刻。” “便宜了那个秃头老儿!”段烈啐骂一声。 “把这些人全给掩埋了罢,土挖深一些,别让野狼野狗吃了。”楚远漠跃下马,指了指地上骑卫尸体,“忠诚的人值得我们的尊敬。” ------------------------------------ 黎明前的一刻,在墨染般的深沉黑暗里,一道人影飘入樊隐岳一人独宿的营帐内。 樊隐岳坐起身,问:“你看到了?” “看到了?”人影坐她身侧。 “你今年十四岁,你认为自己再多少年,可以和他匹敌?” 人影闷声不吭。 “丧气了么?” “……没有!” “他很强大,莫说整个羲国,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及得上他?” “你……喜欢他?” 啪!一声说重不重说轻不轻的拍打落在人影的后脑,“你想到的只有这些么?我让你跟着,就近观察他,揣摩他,是为了什么?” “我会强过他!” “只是说话,改变不了什么。你没有看到么?就算是察际那个狂躁暴徒,也有死忠的属下誓死护卫,方使其在近日逃得一命。你想成事,必须拥有属于你的死忠跟随者,单是跟随还不够,重要的是忠诚。” “……知道了。” “快回去睡罢。” “我要再坐一下。”人影将身子偎靠上。 “去。”樊隐岳一指将他推开。“你睡得是大通铺,若离开太久,很易被人察觉。” “去就去。”人影耸着脑瓜,闷声起离。 樊隐岳拉住他,掌心揉着方才打过的那处,细声嘱道:“记住,别让人觉你能够夜中视物。莫忘了南院大王府的二爷此刻正在母亲的部落休养,而你的兄长是晓得他的弟弟可以在黑夜里看见东西的,这是属于你母亲部落的异能。” “我知道。我此刻行事不只是关乎我一人,还有一大群人的身家性命。” 她奖励地抚了抚,“接下若没有紧咬的事,不要随意找我。” “为什么?我的轻功……” “听话。” “……好。”人影怏怏答声,掀了帘,似轻烟隐去。 隐六二 “我说,关先生,我们这到底要去哪里?” 梁、冯、乔、邓两个人百无聊赖,问着对面若不是多了一头长外几乎如老僧入定般的男人。 他们近日最主要的消遣,一是走路,二是赶路,三是行路……这走着赶着行着,虽然见得着市井人群,看得见武陵江湖,但一不能兴风作浪,二不能挑拨是非,三不能打架骂,四不能……这就如明明有一块油滋滋肥滋滋的肥肉在眼前打晃,他们却要硬逼着吃糠咽菜一般,怎一个痛苦了得! “关先生,拜托您出个声。请您告诉我们为什么放着好好的京城不待,又向往北边走,咱们可是从北边赶过的,这要回折几个弯子才行?”乔三娘挥妇道人家作风,缠问不止。 “找她。”关峙道。 “怎么找?无头苍蝇般地撞撞去就能撞上?还是你有了什么线索没告诉我们?”乔三娘忽觉大有可能,遂掉转矛头,“吉祥,你说,你们在京城到底找到了隐岳丫头的什么消息?你说……嗯?” 她狐疑锁起黛眉,“吉祥,你很不对劲。平时你这个丫头小嘴像只雀儿般的总要叽叽喳喳,怎么三娘最近觉着你一下子清净起?” 吉祥垂下一双迷蒙大眼,低头猛饮茶水,“三娘多心了。” “多心?”乔三娘把脸逼近。“你确定是三娘多心?” “是,三娘您多心。您与其看我,不如看峙叔叔。您瞧,明明是这样低劣的茶叶,在这样简陋的茶棚,经峙叔叔一喝,这茶却像是成了极品冻顶乌龙,连那只粗茶碗彷佛变得如青花瓷一般的精致……” “这话说得有理,关峙他原本便……臭丫头,敢情你是在转移老娘的话题?” “走了。”关峙甩衣旋身。 “哎,你----” 梁上君拉起她,“走罢走罢,明知道关峙不想说的东西一个字也逼不出,何必做徒劳功。” 六人离开歇脚茶棚,骑上两个时辰前经过的小镇上买的逮捕马匹,将上官道。 便在这时,一记长亮宏远的击打之声迎面撞。 声音源于一行尚在半里外向此方行近的对仗,远远看去,一行人有红有绿,有车有马,颇有些热闹。 “这什么声音?”邓玄学拨了一下耳朵。“从没听过。” “说得就是,像锣不是锣,像钹不是钹。那些人是要出殡还是迎娶,敲得这是什么东西?” “估计是鼓破了,或是锣烂了,才敲得出这怪声……” “银巴。”早在闻那异响时,关峙目间微荡波澜,下了马,远远避在路边。听身旁几人猜得实在离谱,又一径地交语不休,忍不住吐露真实答案。 “什么银什么巴?”乔三娘瞟他。“你连这个也晓得?” 觑着那对仗逐渐行近,关峙掉身面向他处,口中未望答人疑问。“银巴,质为铜,外涂银色,行如锣,大小如钹,两片相击作声,声长且远行时驱邪逐祟。” “这是哪家的怪异风俗?两片铜就能驱邪逐祟?”乔三娘不以为然,但盯着队的目光却热切起。“啧啧啧,虽然响声不入耳,女人们衣服穿得可真是很有见地,把女人最 “你怎知道?”乔三娘以话问,关峙则以眸问。 邓玄学耸肩,“简单,他们的牌子上写着呢。虽然那弯弯曲曲的咱看不懂,旁边标注的大方块字总不会错罢。” 乔三娘怪喃,“奭国献礼队?什么意思?文不通,语不顺的……” 关峙不转身,不睇目。只须这行对仗行过,便各奔前程。他与他们的瓜葛,早在许多年前即已斩断,无需回眸。 ---------------------------------------------------------------- “主子累了,还有多远才能赶到驿站?” “照这张图上看,顶多再赶一个时辰,天黑前准能到了。” “可咱们的水喝干粮全被主子留给那些贫苦人了,主子口渴要喝水呀。” “我去周边瞅一眼,看有没有河流……前面像是有一件茶棚,问主子一声能不能在那儿买点水喝干粮?”“那茶棚也忒简陋……” “可以了,出门在外,没有太多讲究,绛春,去买些水让大家都喝一口罢。” 耳闻这一语时,关峙左胸微怦,长眉收紧。 连梁、冯、乔、邓连带吉祥也都一脸的讶愕,五双眼睛齐刷刷落在那位走下车轿的绝代佳人身上。虽然对方一张无暇美颜上,眼睛以下以一层绯色的面纱蒙罩,但那身段婀娜,眉眼风流,凡是有生之年瞧过一眼的,很难再失记忆。 “这……也太巧了罢?走到这儿都能遇上?”乔三娘感叹。 关峙也作如是想。遇到奭国人,已是上苍之手拨弄出的巧合。遇到有她的奭国人,便成了上苍之手的戏弄。自古冤家多路窄,他们不算冤家罢?何以在各自的行路途中有此相逢? “关先生,你不准备和人家打个招呼么?”梁上君掩口窃问。 “不管他想不想打都不成,人家看到咱们了……九二姑娘,这么巧,在此都能遇上,咱们真是缘分不浅呐,哈哈哈……” 冯冠武自作多情,紧走几步前去寒暄。谁知人家压根不作理睬,一双妙目,在不经意扫见路边几张不算陌生的脸孔时,先是诧异,后有疑怔,继之迷惑。转而,被一道魂牵梦系的背影夺去所有心神,晶泪盈浮,“关……” “不得随性。”她凛声。 佳人紧动纤足相随。随从跟上,“主子……” 随从不敢上前一步。 行至野间几棵高木之后,关峙停下。 “关郎,你怎么会在这里?是……”等我么?虽知如斯可能太微茫,还是想要奢望。 关峙半侧身,问:“你应该是天历朝太后的寿辰而罢?” “我不能确定他们中有没有人认识我。”不说话,她不会走。若那些人中有识得自己者,则有麻烦上身。 “关郎……”晶莹珠儿滑落眸眶,“我们那么久没有见,你……” 他浅长叹,“你现在代表得是奭国,去做你摄政王妃当做的事去罢。” 隐六三 “如果是你,会如何出兵?” 楚远漠此问,问得是樊隐岳。 察际虽猖狂无谋,但毕竟是在沙漠中横行了几十年的霸主,偷袭未成,即弃以硬碰硬之法,遂策五万骑兵、三万步兵万和部落,占领红雀部落,霸红雀部落主的泥荒城,高筑 工事,遍步暗桩陷阱,以逸待劳。 羲军初跋至城下之初,因求胜心切,未探虚实,吃亏不小,遂退兵三十里驻下营地。诸将群集中军帐,樊隐岳与珂兰公主亦位列其中,共谋破城之策。楚远漠的声一问,将诸人目光尽集樊隐岳。 “属下……”在诸道意味不一的凝觑视线下,樊隐岳淡然道。“属下赞成王参赞所言,不宜对泥荒城采以强硬攻势。” “再坚硬的城池我们也给它踏平过,这一座小小的泥荒城为何就不能强攻了?”梁烈嗤声,眉目间轻鄙之色。“都督给末将五千兵马,一日内必把它夺下,拿察际老儿的人头给都督祭旗!” “哪用得着副都督,交给末将就好!”程光亦是未掩不耐。“要说这战场上,归根结底还是男人的天下。到今儿个惟一能让咱竖大拇指的女人,只有咱们王妃,那才是真正的女中豪杰,上场杀敌,刀起人头落,痛快!” 楚远漠未语。 属将对樊隐岳的排斥早在意料之中,他也从未打算施以援手。若想在着男人充斥的世界里讨得一席之地,想让这些刀口舔血的男儿们一视同仁,她必须证明她拥有足以在此生存的能力。当年娇娜也是经过了数次的战场搏杀,方收获他们的由衷敬重,她亦要走过这一步。 王文远暗瞥樊隐岳一眼,道:“泥荒城墙外涂本地特产的一种黑泥,耐温防火。内则以青石铸就,极其坚固难摧。就算以炮火攻之,怕也无法再短时内破墙而入。且不说外二十里尽埋机关,目前我们只知地下埋着火药,有无其它尚未可知。若强攻,是要以咱们兵士儿郎的血肉之躯去铺路么?” 程光皱眉,“那你说以什么法子最好?” 王文远拱手,“樊参赞的意思呢?” “可……” 梁烈巨手响拍桌案,“珂兰公主,不如您说说,您可是王妃最好的姐妹,好歹也该有王妃的三分风采罢。” 从戎之人直性直肠,他这句话,打断了樊隐岳,开罪了珂兰,本人尚浑不自知。 “既然梁将军抬举,珂兰也就直说了。”公主殿下虽不悦,仍能侃侃而言。“我幼时与红雀部落主的大女儿是很好的朋友,曾在泥荒城住了有一年之久,这座城南与东面都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北边是沙漠,西边则是绵延的红雀山脉。因为山势巉岩,有天险之说,西门也是四道门中防卫最松的一环。” 楚远漠眸生熠亮,“所以呢?” “那时我与婉琳镇日到山中打猎,识得一条通向西门的小路。当时是我们两个仅知的秘密,婉琳早已在几年前嫁了人,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对旁人说起过那条路,但一个孩子的话,就算说过,也引不起足够的重视。” “你如今还能找得到那条路?” “应该不难。” “泰明,明早趁着晨间大雾,带精兵五十,保护珂兰公主前去探路。” 此堂议至此告罄。 诸人6续出账,督案后的楚远漠睐着樊隐岳向外行走的精致侧影,欲把佳人叫住,但唇张了张,终是作罢。以她的性子,他若出言安慰,反而是令她难堪罢。何况,那类事他并不擅长。 “樊参赞。”中军帐两丈开外,儒冠儒服的王文远在少人经过的僻静处候立。 “王参赞。”她微礼。 “在下想请问樊参赞不曾出口的妙计。” “草民也想请教王参赞成竹在胸的良策。” “不如你比我效仿先贤,各在掌中书字如何?” “等珂兰公主回再写不迟。” “樊参赞已经料定胜负了么?” “没有。”樊隐岳摇,“在下初历战场,不比王参赞的神谋善断。” “唉,此乃战场上的无奈,有时明知结果,亦阻拦不住一场必败的尝试。因无此小败,便无其后大胜,只能把它当成胜利所必须付出的代价聊作安慰。” “隐岳受教。” 王文远眸闪激赏,敛衽一礼,“樊参赞,有时间你我不妨互作探讨。请早作歇息,告辞。” 翌晨,珂兰寻到了记忆中的那条路。 隔日,羲军队泥荒城作两次炮火轰击,起几次佯攻。 夜幕笼罩,子正之时,梁烈、珂兰两千兵士轻装向后急跋十里,再绕行北边沙漠,进入红雀山脉,沿那条形成在山峰林木间的小路到达泥荒城西门,破城而入。但,攻进城中,遭遇殊死顽抗,一场激战在黑夜中展开,泥荒城城头始终未如事先部署的那般竖起南院大王王旗以溃敌军士气。 是夜,樊隐岳一直在无灯的帐中盘腿静坐,将近寅正时分,帐内多了另一个人的气息,而且,带着鲜血的锈腥之气,令她不适颦眉。 “你杀了人?” “对,我杀人了,杀人了,杀……” 樊隐岳将处于亢奋、限于愕惑一时不能自处的少年揽进怀里。 少年紧紧将她抱住,在她肩头颤栗,“姐姐,我杀人了,杀人了呢,杀……” “你当下是一个兵士,踏的是一条征途,,杀人时你无法规避的。”她突然羡慕起他。他第一次杀人,竟然有人给他一个怀抱。 “姐姐,你明白别人的血喷到自己身上的感觉么?那一瞬间,我几乎要吐了出,如果不是不想被扑上的人杀掉,我当真会吐……” “现在还想吐么?” “现在?”他惶惑摇头。“回见到姐姐,不想了。” “败了么,由原路退了出。若非这边东门有攻城之声,那些人不会这么容易逃回。” “你可知他们为何会败?” “兵法上说哀兵必胜,还有破釜沉舟。泥荒城是察际最后一道屏障,除了拼死相抗,他没有退路。你没有见那些人当真是疯了般的拼,每个人用得都是要与人同归于尽多杀一人是一人的疯狂打法。” “想不想让那支强悍的兵马成为你的?” “成为我的?” “替察际而代之 隐六四 虽然时值春暖花开之时,但因取向北方,一路所受寒气,不减反增,梁、冯、乔、邓四人亦愈是怨气深重。 “你们想晓得什么?”一家食肆内,茶足饭罢的关峙扫一遭以食肉般目光盯着自己的四人,问。 “真是无量天尊,阿弥陀佛,关先生总算看出咱们有话要问了。”梁上君拱手谢过往神灵。“咱们想就算累死在这赶路途中,也得死个明白,你告诉咱们,这到底是去哪里?回村子?” “找她。”已经决定了去向,遇见我们只是把时间向后拖延了几年而已。樊姐姐毕竟和吉祥不同,吉祥会放弃,樊姐姐不会。” “黄毛丫头。”乔三娘轻啐,“你在几时也变得这么通透了?”“吉祥早该通透了,但这时也不晚。”甩了甩头,似是下了什么要紧决定,吉祥面朝关峙,端正了脸色。“峙叔叔……” 关峙抬眸淡睨,“想好了?”“是。”吉祥重重颔。“吉祥不想像峙叔叔?” “不要忘记你还有一个村子在后面。” “吉祥不会。峙叔叔会继续找樊姐姐直到找到么?” “会。” 的确长大了。关峙凤眸收回,心湖轻掀波纹。小小的吉祥,不去管与柳持谦的门第之殊,不去问成败得失,为了向自己的心情做一个交待,毅然迎着全然不知的未走去,这 “这丫头……”乔三娘颦着眉,歪着螓,叹道。“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呢。” “去走吉祥自己要走的路。”吉祥做个调皮鬼脸,取了包裹,头未回,足不停,一径独踏前途。 “……你要去哪里?”四人齐声讶问。坐一边儿听了这半天,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楚且明白,但为何经这两人的言语往,就变得云濛濛雾茫茫起? 楚远漠方唇上扬,要笑不笑,“不知二位参赞何时养出这等默契?” 王文远微凛,垂默声。 “樊参赞,你认为王参赞所谓‘许以前景’,该许以怎样的前景呢?” “名分。” “谁的名分?” “那位夫人。” “什么样的名分?” “这自然要由都督考虑。” “要大过本督许给樊先生的名分么?” 帐内人尽是一怔。 此些人追随楚远漠多年,可谓知之颇深。这位主子治军严,律己亦严,从不曾在中军帐这等军家庄严之地论及私事,纵算当年王妃长年随行,也从不曾见主子与王妃在诸人眼前有任何僭越上峰与下属的行止言谈。方才那句话,是误听不成? “怎么?”偏偏,诘人者追问又起,“为何不说话?还是你认为,侧妃之位足够了?” “……这事,当全凭都督作主。”樊隐岳不得不开口。 他一眉高挑,近于轻佻问:“你也全凭本督作主么?” 她霍然抬,迎他调谑眸光,“都督,您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了么?” 他扯唇浅哂,“本王不会忘,若非这是中军帐,本王还真想即刻娶樊先生进门呢。” 漂亮豹眸环睨四遭,笑道,“各位都惊着了罢?本督公私不分,自罚三月薪俸。” 这样的都督太反常,诸人皆不敢语。其中,又以珂兰心境最为艰涩辛苦。“就按两位参赞的意思行事,本王会给红雀部落的女人一个庶妃名分。” “是。”诸将应声。 “樊参赞留下,其他人去做当做之事。” 今日的都督不是都督。诸人皆作体认 隐六五 留在帐内的樊隐岳,反没有离去者的忐忑。“都督有何吩咐?” 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她不知他方才的失常源于何处,但可以断定,他将她留下,定非离帐诸人脑中所猜想的。 楚远漠视疆场为生命,视军旅若神圣,他比外面的任何一人都尊崇这座中军宝帐,他不会让任何人包括他自己予以亵渎。连他层忠诚的羲国汗王有意使他远离中军帐时,他的反击度亦是迅不及挡。这是他在任何时候俱不可能为任何人出让的底限。 “你不害怕?”他魁伟身形站起,军帐内偌大空间立刻显得局促。 “属下需要害怕么?” 他嘴角玩味扬起,“王参赞都替你担心了,你竟然不怕?莫非……”声转狎昵,“你很喜欢本王对你做一些事?” 她平声淡气,“都督并非轻浮狎佻之人,何必自毁形象?” “哈哈哈……”这个樊先生,即使在如此正经呆板时,也都赏心悦目起了呢,好。 属于男人的磅礴笑声由他喉内源源涌出,实在是惬意至极。笑意方歇,笑形犹在,他道:“再在帐内待上两刻钟。若与本督独处会不自在,那边有兵书。” “两刻钟后呢?” “两刻钟后,这营内从将军到兵士,都知我楚远漠色心迷,与你在帐中贪欢了。” 她凝眉转瞳。 他又被笑染了眸,“在想原由?” “难道您的军中有……”奸细?后面两字,她无声翕唇。 “我希望没有。”他面色沉下,一边耳听八方,一边道。“但察际这几回委实是太能干,使本督不得不怀疑。第一次偷袭,所选时辰与路段,实在适合偷袭,察际的猪脑袋若能想到那里,这些年他不会只有一个万和部落而已。不过,本督尚可将之归于巧合。第二次,本督欲借红雀部落取万和部落的后院,他竟然先我一步占领泥荒城。第三次,我问过梁烈,他们刚刚闯过进城门即遇伏兵,涌出之势俨然伏埋已久。你认为,这三次都仅仅要归于巧合?” “也许察际身边有高人指点。” “本督也曾怀疑是‘他’从中指点。而若是他,应该会找上本王才对。” 樊隐岳心中一动,顺口问:“他是谁?” “先不谈。” 不谈也好。“都督故毁形象与查找奸细有何干系?” “我同察际也算打了十年交道。他若获悉本督一反常性纳美于军帐之内,说不得就要寻个机会与本督对阵沙场,极尽嘲笑一番,不正将他从泥荒城里调出么?此其一。” “还有其二?” “我们去登高望远。” “呃?” ---------------------------------------- 等高望远。楚远漠吹灭帐中灯火,避走后帘,一手挟她纤腕,身如巨凖展翅,从无数帐顶踏掠过去。 “就在这罢。” 驻营之地虽在宽阔草原,总有地势呈高之处。他们脚下所在,是一片长着几棵矮木的土包。俯望月光下的营地,军帐如穹,间有火光粼粼,幽幽清辉荡涤去杀戾之气,此时此刻,或可以“美丽”形之。 “很好,今天的月色不错,应该可以看得清楚。” “看什么?” “耐心等上片刻。”以矮火为蔽,他按她伏低身形。 片刻有多久?她不知,但感觉得到他贴在自己身后的宽阔胸膛。她想,他把她拉此处,不应是为了占这片刻的便宜罢。 “了。”他眸闪疑芒,道。 她也看到了。 月色下,一道人影如离弦之箭,急行向泥荒城方向。 他携起她,飞身直追,却并不急于缩短彼此距离,轻起起落,若即若离。 在前方人行至泥荒城的二十里外,他贴她耳边低语:“记住他的步法。” 她蓦地了悟用意何在。 二十里处,前方人快走如昔,脚下步法以葫芦状交替行之;至十里处,改以回梯状行路;一里处,戛然止步。该人仰低低哨音,城头火光一闪,取下肩头背弓,射向火光起处。 “为何不拦下他的消息?” “那些消息是我希望他送到的……走!”忽见前方人有回身之势,他携她向左方條跃,隐进一高坡之后,眼睁送该人从眼前疾去。 “也不想知道他的谁?”她犹问。 “……不急。”他略加迟疑,道。 她一怔。睇他面上表情,应该已经猜出奸细是何人了罢?隐而不,不仅是为不想打草惊蛇,还有作难。他为那个出卖军情的人作了难,宁肯先佯不知。谁能想到,这样的男人也有形同逃避的时候呢? “盯着本督这半天,是不是现爱上本督了?” 她眨了眨眸。 “不说话,是默认了?”他挑眉,眼角流出几分邪气。“这样的情形之下,本督讨一个吻不为过罢?” 她启唇欲语,本聊玩笑的他心神一荡,当真覆唇索吻…… 遽然,他抱她翻身一滚,避开了由后袭的一剑。 “你敢杀……你不是他?”以为是先前内贼觉他行迹去而复返,但对方一身黑衣到底的粗圆体态,绝非方才人。 对方不一字,两手握剑,咄咄又至。 楚远漠将怀中人推向身后,挥掌相迎。 “……东瀛剑术?是你?!” 混账!樊隐岳在暗里破口大骂。这个混账小子,怎敢在这个时候偷袭?他将她的话尽给当成耳边闲风了是不是?连她都非楚远漠对手,学艺时辰尚短的他又想讨得什么便宜? 十招过后,偷袭者亦意识到了这一点。若不是对手手中无剑,他今日想全身而退都难。而且,因自己这鲁莽,回去必有一顿排头好吃,好不心甘,不如提前要些补偿……陡然间,踪影不见。 楚远漠凝神屏气,严阵以待。 飘忽人影从樊隐岳右侧摹现,剑刃抹向她颈喉。 “小心!”楚远漠扬掌,以掌风将她排到地上。 混蛋!偷袭者大骂,方待回剑再战,脚踝却受狠狠一拧。不得已,他隐没身形,乘乘离去。 “姐姐……” “你住嘴,今晚不想和你说话。” “姐姐……” “住嘴!” “我住嘴,我偏要说!那个楚远漠并不是真正喜欢姐姐,我刺向你时,他没有极力救,没有以身替你挡剑,他的喜欢太浅,你不要上当!” “我要你做的事呢做了多少?” “我……” “若你十日内没有任何进展,不要叫我姐姐!” “十日就十日,可是,我还是要说,千万不要上了楚远漠的当,不要喜欢上他……” “……出去!” “我出去了,你就不会喜欢楚远漠?” 隐六六 南院大王府。 南院大王乃真孝子,虽因二弟之事与太妃龌龊,但其后为不使母亲触景伤情,准许庶太妃部落将二弟接去休养,摆明了在母亲和兄弟当中,他最终选择的,是自己的母亲。 然而,心毕竟被伤过了。兹那日亲睹儿子在鞭笞了最得力的大丫鬟爽落始,叶迦氏连最爱的戏曲也给戒去,镇日怏怏少乐,郁郁寡欢。 因之,整个府里的大小管事又开始为给太妃操忙起。反正这大千世界,不是只有戏曲能为人抒怀解闷。今日敲书,明日评弹,再写惊险杂耍,热闹把式,纵不能使太妃欢颜大绽,至少不见眉头深锁。不求有功,但求无功。 今儿个,有幸赚取王府赏银的,是一位评书先生。 “察得明,记得你几天前已经为太妃叫过一回评书了,今日又叫,不怕太妃听厌了?”话者,浓眉大眼,宽额方颔,戴蓝翎罩帽,裹云绒披肩,戴着翡翠指环的纤指端着一碗顶级乌龙茶,涂着明艳兰蔻的丰唇吹着茶面的浮叶,凉凉道。 这可是大羲国里顶难伺候的主儿呢,察得明抹了把额头的汗珠子,答:“这一回是个新人,听说在福泰茶楼刚说了三天工夫,便打响了名头,现今儿人去福泰楼喝茶,有一多半是冲着这位评书先生去的呢。” “你这嘴像说书的了,福泰楼何时要指着一个说书的赚客了?” “奴才不敢打诓语,奴才昨儿下午去试听了半堂,着实不错,才敢把人叫进府里给太妃解闷。” “行了,珂莲。”叶迦氏兴味索然,“不过是解闷而已,把人叫进罢。好,给赏;不好,赶紧给打了就好。” 察得明紧着称“是”,撩开门上垂帘,招手,“进罢,咱们太妃说了,你说得好,会给打赏,赶紧着门外的说书先生并没因这催促声快上一分,照样是步履闲适,姿态从容,进门,微施一礼,眼观鼻鼻观口,长身而立。 “这是……说书先生?”叶迦氏讶声。 “是,人都叫他关先生,虽然才撂了几天的摊,在延定城已经有不少的熟客了……” “好啰嗦。”珂莲不耐挥手。“察得明,把人领进就没你什么事了,赶紧下去看着奴才们把我的燕窝给炖好,那可是上好的金丝血燕,一点都不能大意了。” 公主殿下与其说惦记着那盅燕窝,不如说忙着以目光吞噬面前男子风流姿态。 羲国的男人里,千个万个也挑不出这么一个罢?看那张脸皮,全无她举眼所见的男人们坑巴粗糙样儿,细致得连做女人的她也要自然弗如,更莫说那每一样都好看到极点组合到一起更是精妙绝伦的五官。整人望去,这男子就似一块散着浩泽的美玉,又如一棵初初沐过山间清泉的玉树。这样的男人,她若放过,是一种罪过罢? “你会说什么?说正史,还是野史?”叶迦氏问。 “草民不会说史。” 可怜一手支颐,先让眼睛饱尝秀色,问:“那你说的是什么?” “故事。” “什么样的故事?” “草民行走风尘,耳闻目睹,总有些怪事趣事,稍作编写便是一段故事。” “这个好!快说给咱们听,听好了,本公主带你回泰定城享荣华富贵。” 叶迦氏颦眉,沉了声道:“珂莲。” “婶婶生气了?”可怜不以为意,冁然粲笑。“婶婶什么都好,惟一的不好就是太认死理,要不然也不会到今天还为叔叔伤心。” “你----”叶迦氏气结,拂袖。“这故事留给你自己听罢!” “是,婶婶,您尽管回去对着无人的屋子做您的怨妇弃妇,可怜我一人在这边儿及时行乐。” 叶迦氏气得色变,“你……你实在是……” 可怜磕一口瓜子,闲闲道:“我有说错么?这些年,您不是让自己或在戏里,就是把自个儿摧残在一个不可追回的梦里。叔叔负了您是他的错,您放不开是您自己的事,天底下没人欠您什么,您折腾折腾去,折腾得也只您自个儿,况且,如今您已经把最能得您心意的伶人给驱走了,您连戏也没有了,要怎么过呢?要不您干脆把那位让翟驸马得了相思病的小樊先生从南院大王身边儿叫回,好让您继续活在戏里?” “你……” “还是坐下听故事罢,有这么养眼的说书先生,何必自己钻在牛角尖里出不去?”珂莲美眸有媚有魅。“说书先生,快讲故事,本公主不要什么才子佳人,最好将一些偷情私奔的,那才合公主胃口” 风流倜傥的说书先生,就此入了珂莲公主的眼。本想要一段露水姻缘,不意兹此错入情爱歧路,只落得个神痛心碎,万念成灰。 知觉回笼,先袭提后脑上的麻痛。樊隐岳张开双眸,尚未适应的瞬间,一声尖叫就要逼出---- 四遭黑暗充斥,她以为,自己又陷进了地宫的梦靥里。 “醒了?”男人的声音沉稳渡进耳内。“我方才为你粗略察过,并未受伤。自己活动一下手脚试试” “这是哪里?”她颤问。 “关押我们的地牢。” 她喉间抽紧,“……地牢?” “你……害怕?”男人语透笑意。“原要樊先生失态,找一间地牢就好。” 她切齿,“闭、嘴。” “嗯?”他愣了愣,“你真的害怕?” 她环抱双膝,把头埋入,一时间,柔弱彰显无余。 他隐约见得她当下姿态,心臆不由一折,缓声道:“不怕,我在这里。” 她不动不语。 “唉……”不妙了。似乎,他比自己想得还要喜欢她呢。他伸臂,将她拥入胸廊,不同于之前的任何一个拥抱,不见丝毫**,之间怜惜无数。“放心,我们很快便会离开这里。” 她没有挣扎,仍以那个最能给自己安全的姿势,静静靠他怀里。 “早知道你会害怕,我不会任他动手。”他道,语内懊恼与恚俱在 隐六七 我料定他会在今夜动手。你走出中军帐时,他目光曾在你背上停顿。本王稍顷出账,果然就见他大与你说话,且引你行向偏僻处。” 她遽然一惊。 今夜,出了中军帐,在她走到自己营帐时,等在帐侧的是…… “樊参赞,在下有事请教。” “请讲。” “有关用兵之道,樊先生似乎颇有见地。” “阁下虽都督南征北战,临战经验非隐岳能比。就算想讨教,也不该找我。” “在下这些天听樊参赞献计献策,实在是教在下称服。在下不好去打扰都督,只得麻烦樊参赞。关于樊参赞所说从内着手,在下第一步该从哪里着手呢?第二步又……” 以话作诱,以身为引,有意无意调她远离军营。随后,她察觉身后有突袭动迹,按捺住不作应击,脑后受手刀劈中。让自己保有一丝浅微一时,任凭外力辗转。 “……他便是那个内奸?!” “对。”楚远漠不想点头,却不得不点。 “可他为何要抓我?” “想牵制本王。” “以我牵制阁下?” 听她怪异口吻,他笑,“是呢,至少他认为你能分散本王的一些心思。” “也就是说,我会落到此处,与王爷故毁形象大有关联?”若他不给人错觉,别人又何以错觉?始作俑者,还是这位兴致突的南院大王。 “唉。”他皱眉佯叹。“连本王也没有想到,本王的一反常态,收获不止其一其二,还有其三。让樊先生吃苦,本王很湿过意不去呢。” 她反唇相讥,“王爷忘了,还有其四。” “其四?” “王爷也做了阶下囚。” 他轻笑,“多谢提醒。” “草民不明白的是,他如何掳得了王爷?他在王爷身边呆了已非一日,若能掳,为何不早早动手?” “本王中了他的迷药。以受到对付樊先生,以迷药对付本王,看他还有些良心。”他勾唇,半是讥人半作自嘲。“那时,本王见他要把你带走,忽然间一时兴起,现身问他生何事。他当事表情可谓丰富极了,言樊先生突然晕厥,可能是中了沙漠上常见的寒症,然后……一股异样香味钻进鼻孔,本王清醒过,便是这处。” “一时兴起?”她垂眸,唇角乏笑。“王爷这一生,应该有很多个一时兴起罢?您可为您的一时兴起后悔过么?” “为什么要后悔?”他浑不经意。“本王现身,不止是为了樊先生,还要试他是否敢对本王出手。” “结果呢?” “结果本王身陷此处,有一日杀他时不必心软。” “他背叛你,你仍要找个理由放下得手去杀他?你不怕他趁你昏迷时,取了你的性命?” “他不敢。” “如此笃定?” “若无这份笃定,本王不会以身犯险。” “是啊。”她颔,喃喃浅语。“王爷为试部下忠诚,以身犯险,在王爷心里,大义重过大情。” “……什么?” “没有。”她轻甩螓。她和她永远到不了推心置腹的境地,今日这席话,概因周遭惊了她一记的黑暗罢,令使一时溺于薄弱。她推开他揽在自己肩上的胳臂,直了背脊。 “好了?”她藩篱重置,他虽不无惋惜,在此时只作挑眉暗笑。“如果樊先生已经恢复到原的樊先生,我们也该离开这地方了。” “王爷有法子离开?” “在你醒前本王已察看过。门上有两道机关。一道是明锁,一道是暗锁。明锁好理,暗锁须费些功夫。” “王爷还会开锁?” “何妨一试?”他一跃起身,阔步拾级而上,从怀里取了火摺打亮,交给紧后跟至的她,右手那把拳头大小的巨锁攥住,聚力于掌,“喀嘣”声响,锁扣应声而断。明锁亦有两层锁头坏了,尚有锁链。他扯了几回,手腕粗细的锁链尚是完好。 “锁链像是以精钢制成。”她垂睨自己左腿,靴子内那把挥金断玉的神兵利器或可毁之。 “没错。”他自袖内抽取取出一物,芒闪锋下,锁链一分为二。 她微讶,摸向左靴的手截然顿住。 他会受一笑,“自从大庆宫那次突变之后,我习惯在自己身上多备一把剑。说起,这还是汗王赐给我的宝物呢。” 一把汗王赐物,不但开了精钢锁链,亦毁了暗锁,铁门吱呀得开。 然而,门外天地也不是自由世界。门前两守卫惊见门开,吹响胸前警哨,挑枪刺,伴有高声呼喝:“人犯外逃,快堵截!” 夜色下,他们陷身重重包围。 他执她手放到自己后腰带上,道:“抓紧!” 然后,是南院大王的杀戮时间。 他左手持御赐匕,右手为夺的长枪,匕取近,长枪攻远,凡匕闪落,定无活人;长枪撩出尸横尘埃。 在他身后的樊隐岳,躲避的不是长枪,而是淋淋血液,他制造出的自别人身上的血液。他挡在自己前面的那截宽背,嶷如高山。 尽管这样的时刻不该神驰思分,但樊隐岳仍豁然悟到,身高气傲的珂兰公主何以不惜荒废青春也要痴情等待。愈是强悍的女人,愈想拥有强大的男人,渴望zf,亦想被征服. “楚远漠,你以为你一个人可以杀出我的千军万马么?” 围攻兵士被楚远漠震骇住,攻势大失英勇,只敢远围,不敢近攻。正当此时,察际现身,置身前簇后拥内,火把照耀下的面孔笑得恁是得意。“小儿你若此时跪下给你察际爷爷磕几个头,爷爷会考虑留你个全活尸。” 楚远漠眉峰傲扬,眸光以睥睨投去,“你终于出了么?本王还以为你把泥荒城当成了你的王八壳,要一辈子缩在里面不露头了呢。” “楚远漠你这个王八蛋!”在两人中,禁不得一点挑拨的绝对不是楚远漠。单是他递的眼神,足以使察际恶向胆边生,怒心心头起。“你这狼崽子,本主今天就让你死在这里!弓弩对,对准他,狠狠射,射中他一箭,本主赏十两金子!” 登时,步兵撤下,弓弩登场。前为弓队,后为弩队,前蹲后立,蓄势待 隐六八 楚远漠扔了那把已经甩钝了的长枪,以袖擦着匕上的血迹,道:“本王记得,你的弩队作为陪嫁,已经给了你的女儿。你以为这些属于红雀部落的人会听你指挥?” “哈哈哈……”楚远漠的话成了提醒,察际恣意捧腹狂噱,重拾心中的优势。“都这关口了,你还想挑拨离间?你不会还记得你那个把女儿送给你当女人的内应罢?可惜了的,就在昨儿个,本主把你这位无缘老丈人的脑瓜切下挂上城头,好凄凉呐。不过不打紧,本主这就送你去找他,让你们这对翁婿到阴曹地府相亲相爱去,他要是知道你是为了别的女人让她女儿做了寡妇,一定会更不开心罢?哈哈哈……” “是么?”楚远漠眉梢一动。“你认为本王会在明知身边有内奸的情形下,仍会写信给自己的岳父,给你去捉人杀人?” “你早知你身边有……”察际丕然色变,“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杀的那个,不是本王的岳父。” 察际面颜铁青,“楚远漠,嘴硬并不能让你死得舒服一点……” 楚远漠摇头,一脸的痛心疾。“让本王说得更详尽些罢。本王写了明暗两封信,明的那封,送到了红雀部落里的和你最交好的辛哲手里。其实,你当时杀他时只须多听他一句话,也许情形就会有所不同。可惜,你性子太急,下手太快,杀了人,却不知他的女儿是给北院大王为妾。暗的那封,不消多说,在该收到它的人的手里。” “……你少给你察际爷爷虚张声势!”在他自信的睥视下,察际愈失了底气,向四边狂吼。“你们还不放箭,是想让他把你们的家人砍尽杀绝么?放箭!” 弓队、弩队排列凛然,无响无应。 楚远漠长笑,“快点动手罢,免得察际大人心浮气躁,伤了shen体。” “放箭!”另一道自于察际身后的命令,令得箭翎蝗飞,矢如雨下。 弓弩齐,却是方向骤转。仅是瞬间,原围攻楚远漠的诸兵士即殒地一地。 “……撤!快撤!”察际在亲兵卫队的护卫中,仓惶逃蹿。到此时,他倘若犹不知自己中了别人技高一筹的连环算计,也枉顶了一颗人脑五十多春秋。 楚远漠岂能再给他机会? 愤起反击的红雀部落人将万和部落人击得七零八落,他未费上太多气力,便锁准了呗三五人架着向外奔逃的察际,那颗被撞击得没了盔帽的秃头,实在是惹人眼珠。 “察际老儿,本王还未送你一程,就急着走么?”话落,人落,匕亦落,结束了挡上的两人性命,缝刃架到了那截肥硕颈上。 “……你不能杀我!”一生中从没有比这一刻更靠近死亡,察际脸如灰烬,仍自硬撑刚强。 “为什么不能?” “我的女儿好歹也是汗王的宠妃,你杀了我,全羲国的人都会看明白你的狼子野心,你这‘没格之光’的……” “好天真的察际大人。”楚远漠无意听他废话,运力至腕,便要了断了这条在自己统一草原沙漠道路始终如一块绊脚臭石的废物性命…… 察际出濒死的嚎叫。 然而变化往往突生肘腑,一条自房顶隔空驭的救命索,扯他离开了黑白无常的索命链。 “又是你?”楚远漠噬望着那條忽如鬼的形影。 人不作丝毫停顿,扬手洒一灰粉障人眼目,带庞然重物跳上备在墙下巷间的高头大马,纵缰而去。 “关先生,您在里边么?珂莲公主的礼又到了,小的给您放到门口。” 多日下,店里伙计也学得机灵乖滑,将礼盒置到门槛前,扭头做自己的营生去了,想一开始,伙计可没这等眼力。只以为公主送的东西是人都会跪着爬着哭着喊着感恩戴德地收了,是以说书先生闭门不纳之际,他便欲替公主给个教训,对着门又踹又骂半响,哪成想回头就像公主派的大爷搧了个眼冒金星,真真个事拍马拍到了马蹄上,枉做小人好冤枉。 “礼又到了?梁上君子,你猜今儿个这礼盒里装得是好吃好喝还是好花好用?”乔三娘兴致盎然问。 “拿看看不就知道了?”梁上君开门取了东西进门,两拳三脚粗暴拆了,两块雪色丝质衣料静躺其内,当即一人一块,分配完毕。 乔三娘好生不悦,“真是,公主殿下今儿个的礼物可真不讨人欢心。咱们都不喜欢穿白色衣服,拿它做什么?” 梁上君在身上比了比,也嫌恶皱眉,“做什么不行?实在用不上,撕着玩也成,当抹布擦桌子给自己开心也成。” “这倒是。” 可怜可怜公职的一腔美意,尽让两人如此糟蹋。 而自始至终,关峙只专心拭着手中银簪,眸睑低覆,全然不理。 乔三娘看得有气,“关峙,你想好了没有?我们是在这里等隐岳自己回,还是到那个什么疆场去找她?” “找她。” “万一我们这边找,她那边正好回,两边错开了怎么办?” “会有人带路。” “谁?” 关峙瞟一眼他们两人手中的雪色丝料。 “这位痴情公主?”乔三娘瞠目,突生不平。“你竟然要利用人家的纯情女儿心,让她带你去找另一个女人?” “我没有利用。” 梁上君嗤声,“利用也就利用了。依我看,这位公主未必痴情,更谈不上纯情。她眼下只不过把关峙当成一样开心物什玩玩而已。” “不行么?兴你们男人拿女人开心,不兴女人也有这风光时候?”乔三娘自诩帮理不帮亲。“关峙你不利用人家,又如何说服堂堂公主做你的领路人?” “是她自己的提议。”公主殿下要看行军打仗,又不想沿路枯燥,出一百两黄金要他伴行,何乐不为? “她自己的提议……”难道又是一个飞蛾扑花的傻女子? 乔三娘感慨未完,门外人声哗起。 “公主殿下,您小心脚下,您……哎哟!”言者噗通摔倒。 “关先生,本公主接你了!有车有轿有马,你要哪一个?” 隐六九 随着察际败逃,万和部落人马士气大靡,溃如山倒。驻守四门者不作恋战,尽数逃去。泥荒城重归红雀部落执掌。小小红雀部落,原本是人尽可欺的弱部,今多了南院大王这座巍峨靠山,不由精神抖擞,追剿万和残部之势汹涌澎湃。 这场战,于羲军上下,近于兵不血刃。 但此刻,诸将面上并无多少喜庆颜色。 “内奸是他?怎会是他?怎可能是他?”段烈眉攒成川,头一摇再摇,脚一跺再跺。 梁光亦不能信,“他跟咱们东西南北打了那么多年,他竟然是察际的奸细?那以往收拾察际部落时的身先士卒都是装出的?” “他不是察际的人。”楚远漠淡道。 “可方才都督不是说他……” 楚远漠将面前留书推出。 “旧主恩难负,无奈负都督……什么东西?诗么?”梁光读得通,悟不通。 “是他的留书。他料定本督此趟不管能不能回,他都难作自处,所以留书走了。” “他……所说得‘旧主’不是察际?” 楚远漠眸光隐暗。“是汉王。” 诸将皆作抽息。 “原本,当年便是汉王把他荐给本督的。这些年,他随本督南征北战,忠正英勇,让本督几乎忘了他的历。” “明白了。当年汉王荐他,定然是为了监视都督。而长久以都督对汉王一片忠心,他也就监无可监。如今他必然又是受汉王指派,方作了察际内应。”王文远叹道。 沙场征战者过得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最重同袍兄弟情谊,突然间,同生共死的副将泰明竟成叛敌,诸将皆唏嘘无语。 “此事对外只说泰副将被调回都城,另有重用,不得泄露一字。”副将泰明在军中威望不弱,楚远漠不想因一人影响了全军士气。“段烈率五千人马占领万和部落,梁光率五千人马协助红雀部落追击万和惨部。余下人马在此调息休整半月后,随本督开拔至辽远部落,降服跖跋江。” “得令!”诸将高亢以应。 “辽远部落?那不是要去远东草原了?”珂兰讶然脱口。 楚远漠听得不解,“有何问题?” “珂莲说要这里看都督,她若是赶晚了,不是要和我们岔开了么?” 楚远漠浓眉蓦地紧锁,“她如何得悉我军驻营所在?” “我和她通信,是我在信中告……” “胡闹!”楚远漠巨掌击案,面色骤厉。“竟然泄露军机?” “这……”哪里算泄露军机?受男人怒气所摄,珂兰虽不服,也只得噤口收声。 “你随伍之前,可读过军规?” 珂兰低垂螓,无语。 “说!”他两目厉眙,喝。 “……读过。” “泄露军机,该当何罪?” “该、该当……”珂兰咬唇,在诸目睽睽之下,实在不胜难堪,气羞交加,娇喊。“这哪里算泄露军机?从伍之人不与家人通信么?外面的兵士哪个不写家书?都督身为带兵者,不晓得于生死一瞬的兵士们讲,一封家书抵万金么?” “他们是普通兵士,而你不是!他们只知服从于厮杀,晓不得核心机密,而你不是!你问问在座的每个人,除了平安,有谁向家中报了自己所在之地?你执意随行从伍,便该以军人姿态自我约束,否则尽管回家做你的公主!” “你……”珂兰珠泪满颊,委屈满腹,在男人冷峻目光之下,说无可说,诉无可诉,呜咽一声,掉头跑出帐去。 王文远缓颊道:“都督,公主毕竟是公主,的确不能太严苛了……” “她若不是公主,早该挨上五十军棍!” 樊隐岳悄然退出,随在前方哭跑皆不停的公主行路,直至公主帐内。 “……不管是谁,都出去!”珂兰埋在蓬厚毛毡之内,闻身后跫音,叱道。 “公主。” “你?”珂兰豁然转身,三两下抹去脸上泪迹,擦掉软弱,重拾冷硬外装。“你跟过,是想看本公主的笑话么?” 樊隐岳不请自坐,怡然道:“我若当真是赶看公主笑话的,公主想必就放心了罢。” “什么意思?” “如果我是肤浅到那般地步,又如何成得了公主的对手?” 珂兰冷哼,眯眸觑,“你敢说你方才没有一星半点的兴灾乐祸?” “没有。” “你以为我会信?” “公主信与不信,非草民所能左右。” “那你跟过做什么?” “想陪陪公主。” “本公主可不记得何时与你了这等的好交情!” “有也好,无也罢,同赴战场,等于命悬一处,这份交情,不想要也不成。昨日我若死在那个地牢里,公主可会称心如意?” “你当本公主是什么人?”珂兰嘴舌仍硬,眉眼却渐渐有了松软。“本公主若想让你死,还怕没有手段么?本公主不屑做那等事。” “是啊,公主殿下行事光明磊落,不喜拖泥带水。战胜对手,喜欢以硬碰硬的对撞,真刀实枪的拼杀,做不暗箭伤人的勾当。” 珂兰撇唇,“说得好像你有多了解我……” 樊隐岳莞尔,“这军营就你我两个女人,虽然上场拼杀轮不到你我,但军营仍是军营,应当遵循的规矩一样也不能少去了。这里没有男人女人,只有军人。” “敢情是教训本公主的?”珂兰眯了眸,本想要佯作狠霸之气,不成想扑哧笑出声。“谁说这军营里就你我两个女人?那两个不是么?” 她指的是守在帐外的那两个膀阔腰圆的粗壮妇人。 樊隐岳亦忍俊不禁,“那两位有那梁文的事,而公主的月事了,不好对军医言明,草民或可设法减轻公主不适。” “……啊?”爽朗开阔的珂兰公主,当即面赧如霞。“你看出了?” 此时,两个女人虽仍各有心结未去,已挡不住惺惺相惜。 男人结交,需歃血为盟,需肝胆相照,需生死相契,需豪酒阔肉…… 女人为友,只消刹那的心领神会。 樊隐岳前安慰,全无心机安排,只不过是为同为女子,比旁人更能体会到女子在战中的艰难。始料未及的是,经此事,她与珂兰交成朋友,一生获益匪浅。 隐七十 远东草原。 作为羲国一处最广阔的肥硕草原,远东草原向來是各家觊觎之地。十年前,历经旷日持久的纷战,辽远部落与东鹤部落分土而治。其后,东鹤部落率先向汗王称臣,辽远部落” 为不致孤立,随后校之,却犹存把自家版图扩至整片草原之心。经数年休养,辽远部落渐形兵强马壮,企图大张,近两载來两部之间多起战争,概因远东部落寻机难,径将分境线一再向前逼推,且屡递朝奏,求汗王封赐整片草原为己所有。 是以,楚远漠早早便把野心勃勃的辽远部落主跖跋江排在了察际之后,登录上必歼名单。这一回,终于排上日程。 “报----”前沿哨探飞马驰來,单腿叩地。“东鹤部落主在前方二十里处设队迎接都督!” 梁光嗤之以鼻,“撇尔这老家伙也实在是够老奸巨猾了。由着那个跖跋江欺负,装熊包不睬,却留着咱们來给他收拾清理,眼下又來装孙子扮孝顺。比起察际,这家伙更教人讨厌!”1 王文远哂道:“示弱之计,多分两种,一是能而视之不能,一是不能而只能视之亦不能。东鹤部落实力的确不及辽远部落,撇尔为保族人,对人卖尽恭顺与笑脸,也实在是不容易了。梁将军何必一味挤兑人家?” “我是气不过咱们大老远赶來替他撇尔打仗!察际那老儿还没逮着,咱们这就放过了?”“你是第一天跟随都督么?都督怎么会任由察际就此逍遥?他苟延残喘不了多长时候了。” “说得好像真的似的。”梁光轻啐。“你们文人就喜欢故弄玄虚,你索性快与那位樊参赞念词对诗去……”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当无际草原眼前绵延展开,樊隐岳的确诗兴偶,出口低吟。 “这酸里酸气的是什么?”侧旁的珂兰听见,立时大加挞伐,“我们没格族的儿女可不稀罕这些软趴趴的东西……听着……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仰螓,张嫣唇,公主殿下引吭而歌。声线开阔而亮丽,高亢且明朗,穿透天际,响彻草原,远远地,彷佛天野相交之地,传來更为粗犷的男子应歌声,浑厚且宽广。行军中的羲军将士,因这歌声精神丕振,步伐在霎间变得有力坚定起來。 一方水土,养这一方风情,大漠草原的雄浑壮美,养出了珂兰这等艳丽逼人的女子,也成就了楚远漠那盖世英雄。 此念滋生,樊隐岳水眸不自觉扫向前方巍巍阔影,不意他正好甩目回望,两双视线仅是须臾交集,静默间,宛若风生云起。 ---------------------------------------------------- “你救我,救我,快救我!”人之濒死,对生的渴望达至极致,一双平日混沌不清的浊眼,此时异热如炬。 楚远陌扫一眼他周身的几处伤口,又号过脉相,摇:“晚了,我來晚了一步,你已经无救了。” “不,不是!你用兵像神一样,这一次也一定可以救我,救我……救我……救我!”察际两手向前伸张,想抓住这一根救命稻草,无奈人明明晃在眼前,却恍若天边。到末了,就如他正在消失的生命一般,什么也不能抓住。“我的儿子……儿子……报仇,报仇,报仇!杀楚……”“我已经把他放到安全处了,看在我和他拥有同一个敌人的份上,我会帮他,让你的万和部落重新强大起來。” “报仇……万和部落……强大……要强大!”察际眼珠暴凸,声嘶力竭。 “除了这些,还需要我告诉你儿子什么?” “金印,金印……”颤指摸入胸怀,摸出一三寸见方的染血小盒。“交给他……杀死楚远漠,杀死他!” 楚远陌接过來,撕其战袍内一截白里,握其血指。“你最好能把这些话写下來,让你而自己牢记杀父之仇。” “写……杀父之仇,报仇,要报仇……” 杀死楚远漠,报仇!报仇!报仇! 恨浸其上,仇融其内,以血为墨,以指为笔,血肉交融,触目惊心。最后一个“仇”字的最后一笔,尚未能完,一位也曾在草原上风光了许多时日的昔日霸主咽下在这人间的最后一缕气息。 楚远陌将金印收归怀内,血书纳于袖中,抬指合拢上那双暴睁双目,站起身,“好歹你也把万和部队送给小爷,小爷就善心把你埋了,不让你做了秃鹫的饲料。” 趁乱救出察际。第一步。一路保护,使其与家人相聚。第二步。 楚远漠所派杀手杀來时,护察子安全撤离。第三步。 拿捏时间再救察际,令其尚未全死,也已无生还可能。第四步。 使濒死察际交付托孤信物,写成誓仇血书,以取信于万和残部。第五步。 第六步,他将护察际幼子召集溃散各处的万和残部,重新聚集为一股复仇力量。 还有第七步,第八步…… 按部就班,步步精准,姐姐会夸他的罢?更有那日,他眼睁睁看姐姐被人偷袭都能按捺不出,姐姐定然会夸他定力飞提升,城府挖凿日深罢? ------------------------------------------------ 两日后,草原的另一方,一位娇客姗姗來迟。 “咱们來晚了?怎么会來晚了?珂兰为何不写信告诉我一声?这个珂兰,尽顾与远漠哥亲亲爱爱了是不是?”珂莲公主满靴顿地,埋怨不止。“本公主不信找不到你们的新营地。” 侍卫建言道:“公主,咱们还是回泰定城罢?太厚也说了,今时的南院大王已非往日的南院大王,您若去了,只怕……” “那是母后心眼太小!兄汗心胸狭隘不容人,她老人家也看不透这一点?羲国不能没有远漠哥,他们怎么想不明白?”珂莲挥退侍卫,笑颜丽对一边无尘男子。“关先生,对着这块还散着硝烟味的草原,你又要衍生些什么故事來呢?给本公主讲一段罢。” “……公主!” “咋呼什么?滚一边……” 侍卫已是面色惊变,架了她就走。“公主,快走!”原來是草野之上,涌现近百散兵游勇。他们现对方时,对方业已将他们锁准。“旗子上写着羲国公主,是羲国公主,杀,杀了他,给主公报仇,杀羲国公主!” 隐七一 这一拔散兵,已于幼主重逢,惊闻了老主子受楚远漠伏击离世噩耗,正是哀兵最哀时分,此当儿与珂莲公主一行狭路相逢,直应了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俗话,四方嚎叫着,咒骂着,扑了上來。 珂莲公主的随行卫队也是个个晓猛的勇士,但此番遭遇,己如犬,人如狼,犬虽勇,难如狼之恶。仅仅一刻钟过去,百人的卫队折损泰半。“公主快走!”两侍卫护着主子,拼开一条血路。突然间,一只冷箭射來,末入右边侍卫的小腿,令其颓力跪到地上。左边侍卫则是肩头为抢所刺,趔趄间挥剑还击。 少了两方护持,珂莲也无惧色,拔出腰间牛角弯刀御敌。而窥伺多时的万和兵士焉会放过落单公主?四五人包抄过來,高声叫着“活捉”,面相残恨,眼神淫恶,已不难昭示活捉这公主以后会以哪样手段予以折磨。 两兵拿长枪撩來,珂莲挥刀相格,并抬腿踢走一人,却未妨身后來袭。那兵士弃枪不用,双臂一个虎抄,抱住了这公主腰身。“兄弟们,抓住了,咱们也给她做一回驸马爷! 珂莲弯刀被击落地上,以踢以咬以掐,全力挣扎,尖厉啐骂:“你们这些杂碎王八,放开本公主,你们也敢……” 公主的泼辣攻势,那兵士竟然要招架不住。“快搭把手把这泼妇抬起來,等咱们过了瘾,再拿她來活祭主公!” “去你娘的八辈祖宗,你们这些短命鬼敢碰本公主一下,本公主挖你们的祖坟,剁你们的手脚,剥你们的筋皮……” “把人放开再走。”四兵士分抬着珂莲四肢,方待到个僻静地方好生招待,一抹白影无声无息地立在他们去路之上,道。 一兵士啐出大口唾沫,“这是哪里來的野狗挡……” 关峙屈指一弹,一脉气流驭至,致使秽语尚未喷薄,喉间难声息。 本來,他不打算掺和这等无关善恶皆因各自利益而的殴杀。但坐视一个女子受人凌辱不理,也非他能容忍之事。 “把人放下。” 另一兵士并不知同伴遭制,破口再骂,“你是什么玩意?孤魂野……” 再多口舌亦枉然,他足迈近,指点落,眨眼未完,已将几人点成木鸡,带出被掳女子。然而,尚未及把手中纤臂放开,身侧劲风來袭。他挥袖成器,挡住对方剑势,脚尖前递,如登在无形梯阶之上,身形遽高远,下一刻已置身丈外,回淡睨。 “还是一位高手?”袭击者楚远陌微带讶异,以脚踢开了那几个兵士穴道,叱道:“快滚,本军师再见你们有敢凌辱女子者,杀无赦!还有你们,也给我滚下去,放着楚远漠不杀,到这來费什么力气?” 直赶得诸兵士再不恋战,连滚带爬逃了开來,他深瞥关峙一记,撇身抬步。 “且慢。”关峙飘然來阻,“你的身法与剑法是向谁学的?” 楚远陌抱臂眯眸,“关你何事?” “想知道她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 “你哪來的资格认识她?”莫名地,楚远陌对这人从头顶到脚跟厌个彻底。 “她叫什么?” “叫你亲娘天老子。” 楚远陌戴得是一张樊隐岳亲手制成的软皮面具,涂黑漆,抹白额,如一副黑虎模样,张口一吼,端得张狂毕露。纵然少怒淡绪如关峙,也蹙眉微怫,“你不说,我也猜得到,她可是樊……” “你才是个烦人东西,还不给爷让路!”关峙并没打算将“樊隐岳”三字完全吐露,楚远陌却已凛然起恼,剑锋抹他颈喉而至。 “你我无仇,下如此杀手,是谁教你的?”关峙以袖卷他剑锋,另手拂他肩头。 楚远陌索性弃剑不要,形如滑蛇,擦着他臂膀滑了过去。“有时间爷再陪你玩!” “你……” 烟雾弥漫,隐形消迹。 关峙若执意要追,也未必追他不上。如这等障眼之术,他只须听声辩位,不难寻准匿者下落。但,眼下有人比他更适合做这个追兵。 “关先生啊关先生,刚才那个人是我家隐岳么?” “不是。” “但本大侠敢拿自己的脚趾头誓,除了音乐,我没有第二个徒弟到了那等成色。”  “所以呢?” “所以?” “不准备追上去问个究竟?” “对对对,本大侠不介意多几个徒子徒孙,但总要讨个明白说法,我走了!”扮成小厮模样的梁上君说风是雨,放开拘束了许久的手脚,快乐追赶下去。 徒子徒孙?关峙心中一动。不管这人是谁,一定和她有所关联。不只有武功套路,还有自己说出“樊”字时,他的过激动作。 与此同时,远去的楚远陌亦在猜疑揣测。 “樊”字后若是姐姐的全名,那人又是哪个?和姐姐有何牵扯?有些沮丧呢,定力尚需修炼。方才间,只有一个“樊”字,便冷静全无,那人若是姐姐的敌人,不正授人于柄?可会酿成后患?回头好好思量过,设法查清那人底细才好。 -------------------------------------------- “关先生,你救了本公主,想本公主怎么报答你?”初初自那样一次恶劣事件脱身出來,珂莲公主好似完全未受惊悸,骑在马上,依旧面若桃花,神采斐然。 而公主的热情,也照样不能影响身边的男子。“不必。” “怎么可能不必?说罢,你想要的尽管开口,本公主都会给你。” “不需要。” “关先生,你是一个很不寻常的说书先生呢。” “是么?” “一个说书先生,会有那么高深的武功么?” “当然有。” “在哪里?” “在下就是。” “哈哈哈……”一个人平声淡气、言简意省的男人,如何让人噱至斯?珂莲也不明白,但望着他清俊颜容,高隽姿态,愉悦便如枝头春花一般,盛开了一个热闹纷繁。 女人的心动,多就是在这样的一瞬。一瞬的春芽萌,种出了爱花灿烂,也种出了百年孤独,寂寞清情。 很久之后,她曾对得到了这个男人爱情的女人道:我对他的爱情,绝对过了你对他的。即使他从來没有爱过我,我仍然爱他,为能这样的爱一个人,我感谢上苍。若没有他,我怎会晓得世上有他这样一个人?会晓得世上当真有爱这样一回事? 那时,尽管心痛欲死,仍然不悔。 隐七二 跖跋江较之察际的愚勇愚狠,多了几成老谋深算。早在屡屡挑衅当朝威严之前,已暗中将周边的几家小部落拉拢在自己麾下,壮己之力,亦免后顾之忧。类此军情,楚远漠不是次收获,但到远东草原经一番详尽探察后,得到了更为切实的凿证。意味着,羲军欲分出一路绕行其后、其侧假道伐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既如此,不妨先來作正面对决。 第一场站,遣两位临战经验丰富、武艺不俗的大将应战。败回。 第二场站,遣诸将中武艺最高的梁光出战。败回。 于是,羲军上下豁然悟朗,辽远部落何以敢长久嚣张?跖跋江不止扩了兵马,还收纳了精干强将,为得就是要与羲国朝廷一较短长。 第三场站,楚远漠亲临战场……败。 此乃南院大王从戎以來,所遭遇到的第一次失利。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没格族之光威震天下,视他为最高山峰或要翻越或要越者,比比皆是。投身辽远部落的赫氏兄弟六人,即转为越这座高峰而來。六人曾经远涉各处,观望楚远漠与人交战逾百回,潜心揣摩,悉心研习,历经数载,创出一套六刃合璧打法---- 六人中,三人以枪,三人以刀,压制宽剑;两刀一枪上下交替,寻破绽,觅空隙,可杀人,可刺马。 以这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马上战术,赫氏六人令楚远漠尝败绩。但,若说他们使得楚远漠大败惨归,未免又过于抬举。 真正情形是,楚远漠在宽剑遭受两枪一刀交缠僵持不下之间,左手匕将周身护得风雨不透,另三人无机可趁。一刻钟后,一声狮吼,楚远漠硬生生将三刃震断,伤了赫老大的肩膀,赫老三的手臂,赫老五的手腕。其中最为惊险的又属赫老五,若撤得稍慢一些,五根手指会被齐刷砍下。而在此当儿,赫家二、四、六终寻得破绽,一刀砍其胸,一刀抹其背,一枪锥其马股,皆未虚。只是,在那把匕抵击之下,二刀一枪所造创伤,俱远远小于主人期望,而楚远漠胯下战马受痛生狂,两只掀起的后蹄正中赫老六坐骑颈上,令马上人掀身而出,滚出丈远。 没格族之光从出道至今,第一回让人在身上创下伤口。既受伤,既为败,跖跋江乐于如是宣扬,楚远漠也无意多作口舌之争。鸣金收兵,回得帐中,在军医包扎过后,他自盯胸前伤处,拧眉肃颜,令人不敢轻过雷池。 隔日天光尚未放亮,羲军营前便迎來辽远部落的高嚣叫战。楚远漠命营门紧闭,高挂免战牌。诸将集中军帐议事,听营前轮番骂战之声不绝,不由愤懑填膺。想他们所向无敌的羲**队何曾被人如此窝囊过? “都督,照末将看,这辽远部落无非恃着那六个怪物。那六怪物是专冲着您來的,要不要咱们找几个轻功好的人潜进敌营把他们给做了?做了一个都好,卡那些兔崽子还能耍什么花活?”梁光气如斗牛问。 楚远漠目光逡巡他人,“诸位之见呢?” 王文远道:“那六个人肯定得除了去,不然全军上下再看着他们最尊崇的南院大王输上一次,军心必受波及。” 楚远漠锁准一张清丽容颜,“樊参赞意下如何?” “除是一定要除去。这六人联手可牵制王爷,单丁作战亦能败我大将,不除之,我军将在远东草原寸步难行。但是不管杀六人还杀一个,都非易事。” “樊参赞可有了什么好主意?”这女子,不点到她头上便不谏言,到军营來韬光养晦的不成? “属下此刻尚不敢说有什么妥帖法子。”樊隐岳将球抛出。“王参赞可有妙计?” “这个……”自打上一回楚远漠帐中失仪,王文远对个中因由隐有所察,不敢再与樊隐岳走得太近,但这女子有意无意,总要对他小示友好,她兴许是为招惹都督那把小小醋火來增情添趣,却实在是让他这把老骨头有些消受不住。“属下认为,那六人一心想胜都督,这一回虽把都督伤了,他们自己也没有真正讨得便宜,必然心怀不忿,最渴望的,莫过于把都督真正打败一回。我们不妨以此将他们引出敌营,趁机歼之。” “倒是可行。”楚远漠颔。“本督并不介意做这个诱饵,但歼杀他们的,只能是本督。” “都督受了伤,如何……” “就此定了,下去安排,按计划行事罢。”楚远漠挥退诸将,“樊参赞留下。” 樊隐岳垂眉恭立,“是,都督。” 诸将见怪不怪,络绎离帐。 珂兰背影僵硬,退出之时眸内隐闪泪光。 此刻,楚远漠眼内只看得见眼前人。“方才为何要把机会让给王参赞?” “属下……” “别说你没有!”楚远漠浓眉紧拧,深眸淬火。“我把你带到万里疆场,是为让你在军中立起威望,为让你赢得将士们的爱戴敬重,不是为了让你与人相见恨晚!” 樊隐岳遽扬明眸,恼意抹过额心,道:“都督这些话……” “你还嫌本督的话重了是不是?本督还有更重的话要说!有亲人待救有家仇待报的并非本督,是你!你若想借本督之力救你家人,就必须要得到本督手下诸将的爱戴敬重,惟如此,他们才会在有一日你需要时,心甘情愿地为你冲锋陷阵,而非只赖于本督的一道军命!”她怔住,甚至……震愕。 她没有想到,没有想到…… 这个男人为她想到了这一层。 她以为,他带她亦带了珂兰参入征战,仅是为了给他自己试炼一个是否适宜他的女人。她既然无意角逐,不妨退后一步。 但,今日,他告诉他,他已然为她设想到了恁般长远,想到有一日,她要以他的千军万马,为自己征讨回亲人性命,家族荣光。 可是,她非他所认为的“她”,她的家仇亦非他所认为的家仇。在她的仇人名录里,他仅次于另一个庞然大物…… 甩身,她疾跑出去。 隐七三 东鹤部落主撇尔遭袭,南院大王亲往看望。 这是一桩寻常交际,在战场,却是一项情资。 辽远部落获讯,立时布排行动,途中设伏。敢來伏击南院大王的,当然是赫家六兄弟,既然各自都有负伤,拼得就是一时的刚勇与毅力。 伊始,各自随性者尚且战在一起,但最后都被这场六对一的大战给吸引了过去,居然会各自止戈,做了看客,翘观看这一场生平仅见的强者大战。 阴翳蔽空,黄沙漫天,一刻钟,两刻钟,三刻钟……飞沙之中,广漠之上,七人之战犹在进行。刀光剑影,马嘶人叱,那龙猛虎跃之势,似乎预示着这场战,可持续到更久时观战人中多了另一道纤秀形影。她精心观望多是,眸心條亮,道:“都督到马下再战!” 战中的男人听不见任何外來声响,她话如泥牛入海,情急之下,向周边人道:“设法袭击他们的战马,快!” 羲国兵士记起自己该尽本分,当即听命,将手中摒弃向敌手坐骑四蹄甩去。这猝來的外击,令得战况生变,战中人各自带马向后退出少许。 “楚远漠,咱们还以为你是个真英雄,敢和咱们公平一搏,眼下你是想让你的手下帮你才敢和咱们兄弟大战一回么?” 一道清越嗓音扬声回之:“你们以六对一,谈何公平?都督,战马劳累,下马再战罢。” 楚远漠回眺,他的樊先生立身在诸兵丁之前,眸光盈盈,无声有语。他遂落下地去,把坐骑拍远,“也好,你我來场马下之战!” 此话罢,六兄弟面上一闪而过的神情令他蓦悟樊隐岳言外之意。 这六人对他的了解和研究,尽來自于沙场,而沙场之上,他都在马上,是以这六人为他创立的战术,仅适用于马上。 “战就战,该如何打还是如何打,无非将砍马改成砍腿而已。”赫老大偏身落地,面挂凛凛杀气,但言语颇像对几位兄弟及自己施以安慰。 “对,我和大哥五弟战术不改,你们专对他的双腿出击!”赫老三向其他三兄弟道。 该如何打还是如何打?六兄弟此时说得底气不足,打起來更知大错特错。楚远漠臂力过人,两枪一刀得以与他宽剑绞缠相持,全赖借力打力,所谓力之來源,有三人合一之力,更有力时身离马鞍,脚踏马蹬时所起之力。如此脚踏黄沙,足下松软,加之过往的反复演练没有一回是在平地进行,马上形就的默契在此时威力锐减,更遑论另外三人攻击楚远漠下盘连失手。 与他们情形恰恰相反,楚远漠覆得平地,少了马上掣肘,端的是神勇倍增,似一只蛟龙入海,更如一只苍蝇入空,那把厚有两寸、宽有半尺的乌金宽剑在他手宛若生了眼睛,來去自如,不一时,赫家六兄弟中有三人又添新伤,有一人被他右足踢飞出去,晕厥不起。 “老五!”赫老大忧声大呼,忽甩左袖,打出了几根涂毒飞镖。 楚远漠以左手匕巧力拨打,毒镖各分左右,末进了赫家二、四体中。两人立时色变,飞身到场外吞下解药,不敢耽搁须臾。 “楚远漠!”赫老大理智尽失,人刀合一,使一招“天地同春”,欲求与人同归于尽。 楚远漠哪能配合?掌风掀起一道沙墙阻他攻势,而后剑锋寒芒遽下---- 赫老大头颅落地,血染黄沙。 “大哥!”清醒着的四兄弟恸吼,疯狂攻上,“和你拼了!” 六人尚且打人不过,四人又如何能有胜果?每一次攻击,四人身上便多上一道伤口。每多一招出手,距死亡即迈近一步。 “……是你!是你……是你害我大哥,我要你的狗命!”赫老二又一次被震跌在地,口喷鲜血,手中无刃,气力将尽,不经意抬眼,正见方才向楚远漠献言改战马下的那人,一双血红仇目愈残狠,骤然将之掀起,向远方奔蹿。 “樊参赞被带走了!”羲国兵士惊呼,追赶上去。 “我要你不得好死,我要把你活埋!活埋!活埋!”赫老二使力抓着手中人,突由高处向下跳落,狞笑着,冲天狂哮。 樊隐岳初始不明就里,尚听之任之,只想走得远上几步,再來料理了这人。但双足随着他的牵坠落地,突感不妙---- “哈哈哈,流沙海,死亡之海,你要被活埋了,我拿你生祭我大哥,哈哈哈……本來咱们在这里设伏,是想到最后把楚远漠引到这里边來的,便宜了你,哈哈哈……” 流沙海?仅有沙,不见海,沙却不同沙漠之沙,如一个漩涡般吸着她向下沉落,瞬息已到膝盖…… “流沙海?樊参赞掉进流沙海了!”赶到的兵士们俱骇大叫,楚远漠则面色骤变。 樊隐岳提气纵身,身后的赫老二两手固若鹰爪。她回手点他臂间穴道,却因脚下流沙吸拽凝力艰难,连试几次方成,但此时身子已下沉过腰际,气息难聚。 “不要乱动!”楚远漠大吼,眸睁欲裂,扔了手中宽剑,纵身跃來。“把手递给我!” 大自然的力量由來诡秘难测,世间任何力量在它面前都将渺小,即使神力如楚远漠。他本欲当空将身陷流沙中的樊隐岳带出流沙,一次未果,再试二次,二次未能,再试三次……第三次,樊隐岳胸口已没,他也将自己陷在了流沙之内。 他握住她一只手,犹声稳神定,“我会要他们就你出去。” 她相信,他是真的。他这一刻的话比黄金还要珍贵。 他撇朝惶措眺望的兵士长喝,“把你们的裤带卸下,集结成绳,甩过來!” 惶然无着的羲国兵士如梦方醒,方要行动。岂料远东部落的兵士在着样的时刻喊杀围來,誓欲抛刃砍杀流沙海中的羲国都督。 羲兵自然要戮力相阻。 流沙没到楚远漠腰腹。樊隐岳即将末颈。他條伸长臂,两手为她刨挖起身前淤沙。 流沙只所以为流沙,概因沙如流水,拨之不尽,去之再來。他刨挖之举仅能使她暂时有一线缓气时机,却也使自己身形沉没得更。 “不要挖了……我……”是一个要向你索仇的人,还是莫救,就此去了,也好。 死亡的气息,在暌违暌违多年后,又度逼近。在吐息艰难见,樊隐岳依稀见娘前徐徐走來,她伸出手…… “不得放弃!听见没有,不到最后关口,不得放弃!”男人的暴吼,如雷般炸响在她耳畔。 但娘亲的笑容,太柔媚;娘亲的怀抱,太诱人;娘前的……娘亲呢?娘----娘亲的妙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关峙?! 关峙……依然是月白长袍,风流姿态,却不知为何让眉间多了一抹沧桑,目间多了一抹……惊慌?不管任何时候,他都应该是清俊无尘的啊…… 临死前,能见着你,真好,真好,真好,即使只为幻影…… “快救人!” “远漠哥----” 隐七四 从來不知道,沉睡是一件如此幸福的事,在无声无息,无梦无思的世界…… “为什么还不醒过來呢?” 她泛起微笑,这个声音的诸人,一定有着世上最干净的面容,才养得出这般清冽的嗓音。  “不醒过來?是因为倦了累了么?但,月儿,你没有权利喊累呢。” ……什么……什么意思? “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不是么?” 路?什么路?选了什么? “选了它,你就要把它走到底了。否则,被你放弃的……要怎么办呢?” 什么?放弃了什么?放弃了谁?这人,语焉不详,纵算他声音再好听,她也不要听了…… “月儿,醒过來罢,醒过來做你想做的事,醒过來……” 醒过來……她仿佛被命令着,被制约着,被催逼着,一点一点,一丝一丝,让自己离开了沉沉睡境,醒过來。 但醒过來后,身边并没有他……声音的主人,关峙。 她听得出那是关峙。 -------------------- “把这碗药喝了罢。流沙海的阴冷得能把人的血给冻僵,这些是给你活血通络的。” 端药进來的,是珂兰。她其时正在凝眉思忖睡中的零星片段是假是真,瞅得帐帘挑动时,她心臆抽紧,但公主殿下却让她高吊起的期盼摔落成齑。 “怎么会是公主端药?”暗嗅药气,辨别了药方组成后,她将药汤灌下,问。 “远漠不喜军营有奢风,这里能伺候人的只有跟着我的那两个,眼下她们正在服侍都督。” “都督的伤如何了?” “他为了救你陷到流沙海里,原來的伤就没好利索,让阴冷的流沙一浸,伤势复。幸好身子健壮,有功夫傍身,不会有大碍。”珂兰睇着她面色。“你还记得他救你的事罢。 “当然。”她点头,半佯半真。“但公主殿下若不想让草民记得,草民可选择忘记。” “这话怎么说的?”珂兰失笑。“昏睡了四天醒來,人变得圆滑了不成?” 四天……她睡了四天?“这么久?” “可不?你只睡不醒,军医除了断你阴寒入体之外,诊不出其他毛病,幸好跟着珂兰來的说书先生说有偏方治你,不然本公主没准能见着远漠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盛况了。”珂兰后面那话,纯是打趣。她认识并了解的远漠,永远不会有那样的时光。“说到这儿,我差点忘了,那说书先生居然说认得你呢。” 樊隐岳挑眉,“说书先生?” “对,他说先前曾在你府上教过书,算是你的先生……” 啷!已经空了的药碗失手坠在毡毯之上。 “他在哪里?”她屏紧了呼吸,问。 “在珂莲的帐子里罢。珂莲那丫头1m病又犯了,见了貌色出类的男人……你做什么?” “去见他。”她踩进战靴,披了外袍,披着一头散,亟欲出帐。 “如果我是你,不会那么急着出去。”珂兰道。 她推帐帘的手一顿,“所以我不是你。” “你不是我,就更麻烦。珂莲那个丫头看起來心无城府,大大咧咧,占有欲却是强的惊人。在她还喜欢一样东西时,任何人多看一眼那样东西都要担心被挖了眼珠。那位先生说认识你,还留在这帐子里给你治了病,又守了些许时辰,她的脸色已经难看得不能再难看。你若在这个时候出去和你的先生叙旧,你想会有什么事情生?” “珂莲是……” “太后的亲生女儿,汗王的二妹,珂莲公主。” 那人当真是他么?若当真是他,一个心性淡泊的隐者,怎和一位娇贵公主牵扯在了一起?她颦眉猜忖。 “我看得出,你和说书先生不止是先生和学生。” “……什么?”她回眸。 珂兰莞尔,“你回营时,是他抱着你回來。那个时候你全无意识,两只手臂却紧紧地攀在他腰上。以这些天本公主对你的了解,你好像在任何时候都会对人有着一层戒备,即便是在睡梦中。至于,他看着你时的目光,也不至于一个先生看学生。可要说是情人,又不完全……” 胸际的热浪骤然冷却。 樊隐岳闭眸自咒。适才在听见“先生”的刹那,她忘记置身何处,忘记肩头所负,甚至忘了自己,一心一意想要的,只是见他……她怎能如此?怎能如此? “先生他……曾是我恋慕过的人。” “真的?”珂兰眼瞳盎然泛亮。“你喜欢他?” “是……曾经,很喜欢。但先生心有所属,我一厢情愿……”她摇,苦笑。 “是么?”珂兰黯然垂眸。“就像我和远漠。” “也许并不像。王爷有一天若娶正妃,当非公主莫属。” “对啊,也许……”珂兰涩涩低笑,“但也许有一日有一个更适合正妃人选的人出现。我苦苦追在他后面,为得不仅仅是适合。” 樊隐岳坐回矮榻,想着那个男人就在咫尺之外,疑如梦中。而药汤的苦味犹在唇齿作祟,不是梦。她在流沙海里闭目前所眺到的那道形影,不是幻。他救她出了沙海,抱她回了营帐,守她至将醒之时。那若有若无的耳边语,不是假。 既然非梦非幻非假,那么,他何以会來到这里? 久期以來,能让他走出村子的人,只有…… 一张倾国娇颜由脑海深处不期而现。 “在下可以进來么?”帐外温声递进。 她丕地一震,两眸盯着被阳光投射到帐帘上的颀长身影,忘语忘形。 珂兰瞥她一眼,笑道:“进來罢,学生既然醒了,也该拜见先生了。” 人影缓缓踱入,洁若玉树,不沾风尘。 “先生……”她喃语。 “久违了……”他凤眸清潋如水,洗过她未束的,空灵的眸,苍白的唇。“隐岳。” 隐七五 就为了,隐岳。 这话,穿透两载岁月,悠悠來到耳畔。面对这个以为自己一生只能在回忆里樊隐岳凝泪而笑,“久违了,先生。” “傻姑娘。”关峙抬指,抚上她颊。“怎么会瘦了?” “先生也清减了。” “路上不能比家里,行路人总是要瘦的。” “……家?”她怔忡。如今,她哪來的家呢? “忘了你还有一个家了么?”他的指落她眉间,抹平那小小蹙结儿。“既然走了这条路,就好好走罢,某因一时的困顿停步不前。但,也莫忘了,你身后还有一个家。” 没有,她没有!可是,在那双温润眼波的笼罩下,她一字也反驳不出。“先生……先生怎么会來到这里?” “是啊,怎么会來到这里?”他泛笑。“鬼使神差,还遇到了隐岳。” “先生想遇到的人,是她罢?” “她?”他微怔,既然明白,一份想要叹息的心情纠起了心弦,扯出淡淡疼意。“月儿……” “咳!”一声刻意为之的重咳,惊散了帐内氤氲迷氛。 樊隐岳望去。 立在帐门前的男人接到这一双盈盈泪眸时,心脏彷佛被一只重拳击中,两三步迈了过來,两只大掌握她肩头,将佳人扳到近前,“伤有那么重?重到让你想哭?” “我……”她想挣开他的掌握,但眉眼一低,瞥到了他胸前淡色便衣上透出的血迹,想起了两人身陷流沙海时,这个男人恁样急切的救助。“都督的伤怎么样了?” “本督还会怕这点伤么?”因她的一句关怀,楚远漠笑得颇有几分由衷欢喜。“赶快把身子养好,本督还要治你擅离军中之过呢。” “是。”眼角觑着拿到颀影向外移动,她咬唇,忍不住,“先生,你要走了么?” “当然不是。”关峙回淡笑,“我如今受聘于人,想走也走不了。” “先生?”楚远漠直起腰杆,眸芒明灭。“这位果然是你的先生么?” “……是。”她抿唇。 “关先生。”楚远漠回视过去,眉间的疑惑,目中的锐利,令得气势威凛。但他很清楚,自己并不能使这个男人生惧,恰如对方也不能使他折服一般。这份断定,來自一强者遭遇时的本能。“本督很肯定没有见过关先生,可对?” “在下也不记得曾见过都督。” “可,为什么会觉得与关先生似曾相识?” “兴许在下的样子生得太过寻常普通,随处可见。” 楚远漠豹眸金光掠动,微扯方唇,“本都很肯定你必定是她的先生了。这口吻,端的是如出一辙。是不是,隐岳?” “先生当然是先生。”是她错觉还是庸人自扰,怎觉得这帐内气氛有些诡异?珂兰……珂兰呢?何时离开了帐子?这个时候,她突然需要其那位公主殿下的搅扰。 “既然是先生,就算长辈,不如留在这里,参加本督与音乐的婚礼。” “是么?”关峙长凤眸微扬,悠悠投睇到了他清丽面颜上,“隐岳要成婚了么?” “你……”樊隐岳瞪着另一个男人,恼意盈浮。“都督,您……” 楚远漠哂笑,“隐岳不想在军中谈论私事?本督也正是如此。只是你的先生和你异地相逢不易,你该很乐意与他分享喜悦罢。” 这个男人……是有意为之。 一定是珂兰转了什么话给他罢?不管珂兰说那话时怀得哪样心态,却是切实激起了男人的掌控欲……但,要激,还要被激的人配合才是。被激得起,至少这个男人当真有些在乎,不在乎的…… 会在听闻这话后,温润如玉的脸,依旧温润如玉,清潋如水的眸,依旧清潋如水,如同没有听闻前,一切都俱未改变。因为,能改变他的,不是她。 送去一个粲然的笑,她细声问:“那么,先生要留下來参加音乐的婚礼么?” ---------------------------------------- 为什么?所有的精心排布,所有的有条不紊,所有的掌控部署,在遇见他时,便要全盘忘诸脑后?在他面前,卖弄那样小小的心机。在他眼中,定然与一个幼稚娃儿的赌气无异罢?事实是,她的确是在赌气。 气他在另一个男人靠近她时没有丝毫在乎,气他不曾表现出些微的醋意,气他……她的气,便把自己赌了进去?如此的蠢事,她也做得出? 樊隐岳埋在沾着露水夜雾的草地之中,腹中的自诽自厌声浪,几乎要破腹而出…… “隐岳。” 她條地抬,愕然瞠眸,“大师父?” 梁上君吐出口中草秸,“还好,算你良心未泯,记得你大师父。” “你怎么來了?”随即了然。“是随他一起來的?你们怎会出村?怎会和羲国公主在一起?怎会……” “等等等等,你一口气问了恁多话,师父我老得脑子退化,总要慢慢答。”梁上君挨她坐下。“先告诉我你为什么深更半夜不睡觉,一个人跟到这大老远的地方來吃草?劳动得你大师父紧赶紧追,你三师父追不上,只得跟到你的空帐子里替你守着,省得有人进去了坏了你的事。” “三师父也來了?” “现在是大师父在问你。” 她覆眸,“我想到一个空旷地方想一些事。” “想什么?在骂自己,还是关峙?” “你们到底为什么会來?” “隐岳啊,不是师父不帮你,易地而处,你自己想一想,如果是你,今天看到关峙与别的女人宣布婚讯,你会怎么做?” 这老头,所答非所问!她埋不理。 “更远了说,如果当初关峙看到你和别的男人抱在一起,不问个青红皂白转头就把共渡了新婚之夜的你抛下,你会怎么想?”吉祥丫头,多谢赐教。 这老东西,哪來恁多的道理?她睬也不睬。 “再说…… “你闭嘴!” “你----”梁上君呲牙咧嘴,“你敢欺师?” 她冷若冰霜,“告诉我,你们到底是为什么出村?又何以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出村,还不就是……”他偷瞥了瞥身后,虽不愿,却不敢违背。“寻找圣先生。” “圣先生?”她狐疑。“圣先生还用你们來寻?” “圣先生好几年没有回村子里……” “对先生曾经三年没回村子,也不见你们出村子寻找。”她秀眉颦紧,美眸咄咄生利。“我要听实话!” “这个……”这丫头怎么这么不好对付? “为了她对不对?” “她?”梁上君懵懂。 “九儿。” “九儿……”梁上君恍然。“倒是当真遇到过她……” 隐七六 赫家六兄弟死,辽远部落依恃的神兵利器不复存在,遂楚远漠伤情未愈,连袭击。段烈率诸将应战,各有胜败。 楚远漠委樊隐岳微督战,负指挥之责。 诸将启始并不以都督此举为然。一个以容貌惑人的汉女可因都督的宠爱居他们之上,却永远不要妄想获得他们的尊重,永远! 但不尊重,却不得的不服从。汉女既为都督亲封的督战,军令如山。 然而,“从”之结果,令他们大觉愕然。 跖跋江施以声东击西之计,以先以小股人马气势招摇地绕路前去攻打东鹤部落,造成大部分开离假象,调开羲营内六成兵马,既而倾巢兵力近十万兵马压近羲营。其时,羲军营内剩兵五万。这场敌我悬殊之战,羲军上下本俱都督会以盖世之势领着再创奇迹,却闻都督伤势恶化无力上马噩耗。 督战樊隐岳全权督战。 樊隐岳令两万兵马死守军营。军营四围八角处半埋添了辛辣药粉的干草,一旦觉有外地入侵,以布蒙口鼻,以火箭射燃烟草。草有淡烟,药有辣气,烟迷目,辣钻鼻,敌军五防,一时必定茫然错向,趁机歼之,事半功倍。 另,梁烈率五千人伏左,王文远带两员大将并五千人攻伏左,珂兰公主带两员大将并一万人随时待命。剩余一万人,随她正面迎敌。 号角吹起,她自是挥戈迎战,梁烈由左向右,王文远由右及左杀,两厢交错,给人盛大浩荡之势。此当儿,珂兰公主摇旗杀出,壮己声势,摄敌胆气。辽远部落兵士见此状,怯心顿起,纷作奔逃。 此一场,以少胜多,羲军胜。辽远部落不止失利于战场,潜去偷袭羲军大营的两万人马亦全军无归。 经此役,羲军主将虽犹有心存疑虑者,但七***俱愿兹此相信自家都督眼光,这汉人女子不止仅有一张面孔而已。何况,一个不懂武功的女子,置身千军万马前沉定从容,厮杀之境里面不更色,令得负责保护她周全者亦不自知中改了心迹,恍觉这样一个人值得他们为之拼挡卫护。 ------------------------------------ “我还是不明白,很不明白。” 此刻,他们坐在草原里的一棵树上。脚下不远处,战争正在生。乔三娘一味掰着手指计算稍后可有多杀人供她试验新近研出的疗伤圣药,梁上君则抓着头顶,眉拢得既深” 又狠,向身边人一径讨问。“你为什么不对隐岳说出我们出巡的原因?任由她误会?” 关峙眸线系着那道纤纤细影,道:“她为了这条路,付出了很多。” “所以呢?” “你说过,那个承袭了你武功套路的少年时她亲手调教出來的。” “……那又如何?”那小子的资质甚至胜过隐岳,若非起步太晚,必能成就一代大家。纵如此,依那小子刁钻残狠的性子,必定不会是一条池中小鱼。 “她苦心经营,精心算计,是为了什么?她弃了村子里的安逸,弃了……”话声顿止。战场中,一支箭翎瞄她后背射至,幸得她侧旁将士挥刀劈落。明明晓得那支箭伤不了她,但这样看來,还是会潜心挂腑呢。 “她这条路会越來越难走,步步杀机,处处陷阱,走在这条路上,她必须心无旁骛,毫无牵系……” “就像你的旧情人九儿?”乔三娘插來一句。 关峙淡然,“如此说,也未尝不可。” “还是不明白啊,你既然來了,为什么还不告诉她为什么來?要这样,还不如不來。你这不是……” 乔三娘结结实实打了结拜大哥一记,“老娘不想让人说自个儿同一个蠢瓜结义,不想被老娘的无语丹弄哑了嗓,就给我打住!” ------------------------------------------------ “你只须再取上一场胜利,便能真正将他们收服。” 中军帐里,左右随从皆退,伤口收得极好、身子也强壮如初的楚远漠,破天荒地设了棋局,盘坐在毡毯上与樊先生对弈,虽谈不上精通,但依恃着先天睿利,尚能支应行走。 “都督真想让草民收服您的将士么?” “有什么不可以?”楚远漠一哂。“本督乐见其成。” “都督不怕……”欲语即止。 他当然不怕她收服他的将士,因为不管怎样的收服,也抵不过南院大王深植在羲军将士心中的神慑与威仪。他这份自信,不是凭空生之,是他的将士兵丁们仰赖信任的目光所给予。 他却大笑,“难道本督还怕你领着本督的人马杀我么?回到延定城,你可就是南院大王的侧妃了。” 闻言,她遽然一呆,“都督……” 他神色微变,豹眸浅眯,“你后悔了?” “那日,仅是……”她螓低垂。“都督见谅。” “你----”他气息一结,扔了手中子。 “都督,属下……属下那日荒唐,只是……” “只是想给旧情人小示颜色,想让他晓得你不是毫无行情?”他咬牙。“想不到本督有一日也会沦落到成为别人的一样工具,一样被人利用來惹旧情人醋火的工具!” “都督,王爷,草民……”她为那当下的冲动与幼稚,负疚满怀,水眸荡漾,尽是愧意。 他委实被气到了,不想心软,不想轻易饶她。但睹她如此模样,方寸内的恼意居然不受他意志所使,径自如抽丝般的悄离了去,这实在……实在……遇到了冤家! “你曾经想嫁给他么?” 她唇角倔抿,未置是否。 他得到了答案,挫败夹杂着不知名的情绪缠堵上來,“所以,你现在不想嫁给本督?” “都督……” 他條伸长臂,掌心按住她欲蠕唇瓣,“现在,本督不想听你说一个字。你只须记住,回到延定城前,本督一定会让你心甘情愿的答应嫁我!” 隐七七 楚远漠所言能使得羲军将士尽称服的又场胜利,一个月后到來。 辽远部落节节败退,退无可退之下,为觅活路,跖跋江将兵分两部,一部由其弟跖跋海率领,向草原深处寻找另一处安家落户之所。一部由其亲率,前往奭国边境,寻找异国合援。; 楚远漠亦按两路分作堵截,亲率一路,追歼跖跋江;另一部则由新近归队的副都督段烈率领,堵截跖跋海。 段烈方把万和部落老巢端掉,因着那过关斩将、如入无人之境的胜感尚在胸际澎湃,正是志得意满之时。此际來战跖跋海,自以为手到擒來,一时忘了入巷之犬最易反扑之理,携五万之众,被穷途末路的跖跋海困入断魂山,前后派十支小队杀出搬求救兵,最终,寻找到了都督大营者,只有其一。 楚远漠得讯,命樊隐岳、梁光前援。 断魂山乃由周边草原沙漠经年累月风化成丘而成,山内路由千条,壑有万道,路壑纵横,形如迷阵,入内易,出外难,“断魂”当如是。 樊隐岳到后,未急救援,反着力追杀闻风而遁的跖跋海。以棋盘阵使辽远部落军力分割,分而攻之,活捉了跖跋海及若干兵丁,且重金宣赏:有能将断魂山内地形画出者,赏白银,释自由;有能将山内羲军领出山外者,赏白金,释自由。 乐画图者,分囚画之;乐带路者,各带到帐中叙话。仅三日,收图不下十幅,涌领路者不下百人。樊隐岳将每人所画山图、所述路线做以对比,选五图五人,派精兵一百,押五人前去山内寻人。六七日后,终将段烈所部救出。虽已是人饥马饿,困顿乏力,总好过葬身山腹,全兵覆没。 兹此,段烈、梁光皆对樊参赞皆作敬服。 休整十日,大军开拔往羲国西疆,与都督会合。 -------------------------------------------- 跖跋江一路逃蹿,至奭国边境消形匿影。楚远漠遣人递函到奭国边城长官处,言有本国叛将入境,请边城守将协助擒拿。 奭国矢口不认,拒为协作。 这般姿态,激得羲国诸将火起,诸口一辞要打过奭境,灭他边城,索性直捣奭都,看他还敢不敢叫嚣狂妄。 楚远漠沉肃未语,但胸怀内的热烈,不亚诸将。 如此机会,是他等待已久的。当年与奭国别勤亲王所签互不侵犯条约,有他与对方的落字铭章,堂堂亲王,诺有千斤,名有千钧,违诺者,势必为人所垢。近年來,他殚思所在,即为所结。如今不必他费心安排,奭人先自违诺,责不在他,权当天助。只因条约其上,有明文所列“双方恭维边境安宁、不容宵小两厢作乱”之款,奭国愿作跖跋江避难圣地,尽管为之,比及奭国天下,一个跖跋江又算得了什么? 既得天助,便得天时。驻师凉阴关,又为地利。直待樊隐岳、段烈那路前來汇合,当算人和。届时天时、地利、人和皆备,挥戈直进,灭奭兴羲,有日可期。 自然,楚远漠从來不是盲进激取之辈,奭国兵马,不比万和远东,纵然豪情万丈,也要步步为营,修城练兵一日未殆,筹粮秣马一日不歇。未來仗,必是场场硬仗,不容小觑 “珂兰,要打仗了么?怎么看个个都是一脸的官司,跖跋江都被赶得没影儿了,还要打什么仗?要和谁打仗嘛?” 珂兰打自个儿房内出來,一身戎装,行色匆匆。正在檐下扑一只雀儿的珂莲瞅见,脚跟不沾地的紧追上來,缠着问着,执意想得到个答案。 “我这就要赶到练军场,你要玩,找你的说书先生。” “他这时要构思新故事的时候,别人不能打扰。” 珂兰诧异她一瞥,“奇怪了,你是公主那,以你的脾气,怎么容一个说书先生放肆?” “谁让他现在还不是本公主的人。”没到手前,公主她向來容忍颇多。珂莲手勾着珂兰胳臂,一味追诘。“告诉我,你们到底在做什么?你不想说,是不是为了显示你和远漠哥的亲密无间,把我排在外边?” “哎呀,你……”珂兰被缠得无法。“是你不拿脑子想,你看看咱们这是在什么地方?如果要打仗,能和谁打?” “和奭国?” 珂兰掰开扣在自己臂上的指,“这是你猜的,远漠问起來,别把我扯上,你快找你的说书先生去玩乐,莫误了别人正事。” 被人甩下的珂莲驻身自省,既然人家有正事待办,她的确不该妨碍,眼下权且听做正事的人一句话,找说书先生玩乐去。 “关先生!” 小亭内,闭眸沉思的关峙启目,拱袖作礼,“公主。” “新故事想好了么?说给本公主听。” “尚未。”* “这一次的新故事好像拖得要久些呢。” “公主若想听一些寻常的,在下随时都能道來。” “寻常的,就不要了。”珂莲目带桃花,贪娈吸纳这无双秀色。“最让本公主感兴趣的,可不是关先生的那些故事。不如关先生讲讲自己。” “在下乏善可陈,无事能成书。” “乏善可陈的说书先生拥有高深武功,还带着一男一女两个仆从。突然间,到了羲**营内,又多了一个女参赞是昔日学生。”珂莲唇角含笑,眼角睨俏,脸儿冷不丁欺近,向着这张温润玉颜吐一口气。“好一个乏善可陈的关先生。” 关峙不退不避,两目沉如静海,“公主想说什么?” “你……”面对这样的男人,再多的玩亵之心忽无用武之地……生气,好生气!“你那两位仆从现在在哪里?” “公主关心他们?” “本公主猜得没错的话,他们被你留在你那个女参赞学生身边了罢?” “在下是她的先生,合该有所照应。” “你只是她的先生么?一个先生会紧紧抱着学生,一路不肯假手他人?” “公主既然有了自己的断定,何必还要在下解说?” “你----”珂莲指他鼻尖,真想撕开这张平静好看的面皮,看看他脑中到底藏着什么机怪东西。“你再惹本公主生气,本公主把你扔到我羲**营内从军去,让你被奭国人砍成肉泥!” 关峙眸芒微跃,“如此,也是在下命中注定。” “你你你……”珂莲蛮靴一顿。“你尽然这样说了,就跟本公主走,本公主说到做到,你被砍成碎沫也别怪别人狠心无情!” 隐七八 “姐姐!” 樊隐岳凛然回眸,“你……” 山角下便是营帐驻地,这个混账小子敢寻到这里? “这么多天不见,姐姐想不想我?”他嘻语问 她本还在气着,却又忍俊不禁。戴着一只恶虎般的面具,以有这样撒娇般的声气,是存心还是有意?“下次你再敢这样突兀出现,我定不饶你。” “远陌想姐姐,当然要出现。难道姐姐一个人立在这边不声不语,不是在想我?” 他是在几时学会了这些撒娇本事的?“军营就在脚下,万一你被现,我不会救你。” “以姐姐授我的轻功,他们岂能现得了我?”楚远陌很想洋洋得意,赫觉有面具罩着,表情无法传递,一把推上头顶。“姐姐……” 樊隐岳一怔。才有多久未见,这个少年竟然长成这副摸样了?这张脸,承袭与死去的前南院大王侧妃么?眉如新月,目如秋水,每一寸都精雕细刻,每一分都宛鬼斧神工,无论男人女人,长了如此一张脸,都要注定祸人不浅,前侧王妃带走了前南院大王的爱情和生命,这小鬼又会祸害多少痴情女子心? “这张面具,以后但凡在战场上,都不要把它摘下來罢。史上曾有位兰陵王,虽能征惯战,所向无敌,却因生得太美,不得不罩一张恶鬼面具建威慑敌,你权当效仿,出入皆要戴着面具,建立你的威声。” “远陌才不要仿效别人!”他甩,“兰陵王算什么,我会创下属于自己的王朝!” 前一句明明稚气未脱,后一句却已然霸气彰显。樊隐岳微惑仰,这个少年不知在何时,已高出了她半头距离。“我几乎忘了,你已经快十五岁了。 那个曾在污浊黑暗的陋室内寸步难行、满身腐疮的娃儿,已经全然不见。再过不许久,他将真正长大…… “对,还有三年两个月!” “什么三年两个月?” “远陌十八岁。到时,我会让姐姐嫁给我!” “……什么?”刚刚说过他长大,转眼便返老还童了不成? “远陌十八岁将迎娶姐姐为妻。”他重申。 “胡说八道。”她轻叱。“看來,是我太久没有对你调教,让你忘了小孩子该有敬老尊长的礼数。” 偏偏小孩子死不受教,梗着脖,倔着声:“姐姐不是长辈,我娶姐姐,天经地义……” 不教不成器!她纤指條出,锁扣肩颈重穴。少年身形偏离,飘移开去。 “把剑鞘给我!”她叱命。 他不敢不听,拔剑在手,掷过剑鞘。她一为教训,二为教习,以一套不曾传授过的剑式猝起攻击。楚远陌倒也机灵,乖乖挨了几记痛揍,牢牢记了每招剑式,不再妄言一字。 反正,这当儿一切事尚为时尚早,欲娶姐姐,总要备齐彩礼---- 他的彩礼,将是一个王国,一个天下,一顶绚丽华贵的凤冠。 ---------------------------------------------------------------------------- 奭国边城守将高亢某日晨起,枕边惊见书笺一封,上留八字:战不适时,暂议和局。 如此不见开端不见落款且突现枕边的留书,本该引得高亢警心倍起,怒斥门外守卫无能失职。而他在初时惊异罢去,将八个字仔细看了十几个來回后,遽尔仰天狂笑,“亲王未死,亲王回來了,亲王大人未死!” 留笺八字为奭国小梅篆体,举奭国全境,能书成者仅有一人,乃别勤亲王,那位于朝局庙堂消失达十年之久的奭国奇葩。 高亢曾做别勤亲王府中侍卫统领,后得亲王提拔,为奭国都督。政变起,亲王不知所踪,原门客部众尽遭贬谪,他亦在其中,委此戍边已近八载。奭国都城曾一度风传,亲王! 部众之所以只贬不杀,乃因亲王手中握有如今当权者把柄,亲王秘而不宣,部众得以保全。 是以,突获旧主手迹的高亢狂喜至斯。 旧主有谕,他自是奉若神旨,隔日便将跖跋江诸人趋出城去,修函楚远漠,示好赔情。言已先前离城巡视,不想手下人为私谊擅留羲国叛将,现已将擅违双方条约者砍,并 将羲国叛将驱逐出境。 此书函,楚远漠大可不作理会,以对方巧言自辩为辞,无碍大兵压境。然则稍前,他亦收到一封來自泰定城的密函。 丞相晁岩在函中道,原左相泰晔勾结朝中数名老臣,走动频繁,并联合了三大部落长老,欲将长老各自卫队编制为勤王之兵,汇同各自府中侍卫,以图异举,安插派其中线人 之报,预计下月月中起事。 事关本族长老及朝中老臣,楚远漠须亲力亲为,处理谨慎。 高亢的赔情函,正给了他顺水推舟的理由,遂命樊隐岳、段烈率五万人留此剿拿跖跋江,自率余众班师回都。 -------------------------------------------------------------------------------- “远漠怎么会留下你?”珂兰蹙眉,虽不无心酸,也要坦释惑事。“你但凡出现,他的眼神都会对你进行追逐。你的每句话甚至浅浅一个笑,都会让他的笑容变得不一样。一个已经那般喜欢你的男人,怎舍得和你分离?” 樊隐岳一笑,“因为他见到了我的实力,我留在这里,会早一日肃清跖跋江残部,早一日取得胜利。在都督心里,没有什么比取得战争的胜利更重要。” “在他心里,没有什么比取得战争的胜利更重要?”珂兰欲信,欲疑。她自诩了解远漠,目睹过那个男人在战争中焕出的光辉灿烂,晓得他在大义面前的英雄气宇,但,当真没有什么比胜利更重要么?樊隐岳如此?自己如此?那么,娇娜呢? 尽管疑思万千,楚远漠动身之际,珂兰还是上马相随。他是没格族之光,她则是光下的影,光去的地方,影必随行。 珂莲犹留在凉阴关未去。 因为,她尚不曾与樊参赞好好晤上一回。 只是啊,女人的战争,男人多为起源。当起源舍了撇离去,她们还要不要将那场战争行进到底? 隐七九 秋至深时,满野枫叶如火,满叶落叶如毯。樊隐岳伫于山野之间,遥望对面的凉阴山。 据军情报,跖跋江被驱离奭国边城之后,即藏进了那道山脉里。凉阴山中由她收服的那支草莽队伍,如今已是远陌的部属。强龙难敌地头蛇,对跖跋江,不管是则捉是杀,都是件极容易的事。但捉了他杀了他,于她何益?不杀,又如何能使段烈、梁光罢兵,了了楚远漠这桩惦记? “樊参赞,一个人立在这里赏秋景,好逍遥呢。” 她回睇,來者衣泽鲜丽,容色丰美,珂莲公主正是。 “公主殿下……” “行了,你也甭施礼,虚头巴脑的,本公主也不稀罕。” “遵命。”这位,甚至比珂兰公主更直率。 “樊隐岳,关峙当真只是你的先生么?” “先生当然是先生。 “你喜欢他?” “喜欢……过。” 珂莲挑了挑眉,眸中细光碎漾,“他喜欢你么?” “公主应该问他。” “本公主不必问,他应该还算喜欢你,但是,那并不妨碍本公主喜欢他。”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一个然世外、从來没有想过招惹任何人的人,频频惹得这红尘俗孽上身,怪了谁?樊隐岳凝觑着公主殿下,隐隐窥见对方两只异族深眸内染着热情如火。这火,可能把他的情感灼起? “公主若没有其他的事,草民告退……” 珂莲听而未闻,径自道:“关峙这个人,不管怎么样,本公主一定要得到。” 这羲国王族人是一样脾性不成?她心无好气。很想问上一声:得到什么?他的心还是身?她曾得到他的一夕之欢…… 陡然,她脸色一紧,“谁?” 风过林梢,沙沙吟响,几只不须趋暖南飞的鸟儿扑楞楞展翅高起。 珂莲锁眉,“怎么……” “卧下!”她压下她,几只箭翎掠过他们背脊,钉入身前泥土。 “把箭收起來,主公了话要活捉,捉了这公主,至少能向楚远漠换些金子和粮食!”十几道形影打树间树后纷跃而出,弃了手中刀剑,扯起一张绳织网状物笼下。 “公主的卫队呢?”樊隐岳抱住她一个翻滚,躲过第一回网袭。 “我要他们站在山下!”为与这位樊参赞來一场女人之间的对话,不得卫队跟随,哪晓得会遇歹人? “那……”得罪了!一记粉拳霍霍抡來,她偏头躲过,却没阻挡这拳落上公主脑后,致其昏晕。 她拨了靴中短剑,方欲反手。突闻人声马嘶,喝声振聋聩---- “此乃我试过管辖边界,谁敢在此作乱?” -------------------------------------------------------- 这道无名山梁,西属羲境,东为奭地。若非奭国兵士有意抄近路经此地入羲,这两不管之地,向來少有人迹。 若此一日,奭军涌现之时,梁上君、乔三娘未因救徒心切,从暗处急切现身,事情又将向何处进展? 但,这个答案,她永不可知。 梁上君、乔三娘现身,尚未如他们如愿來场大战,即被奭军中一位众星捧月般的高贵人儿认出,由此---- “梁义士,乔大夫,请带我去找关郎。” 是……九儿,关峙的九儿。倾国娇颜蔽掩在薄薄蓝纱之下,袅娜体态包覆在奭式海蓝裙裾之内,尽管面目微朦,犹美不可方物。美人的美,不止在于眉眼五官,这一份天姿国色,无论举止,无论投足,皆在尽致体现。 樊隐岳忘了自己如何由无名山梁返回凉阴关内。 明明,她尚且记得自己乃羲国参赞,将昏迷珂莲顺手带回。 明明,她尚且与奭国将军高亢简作交涉,以尽羲国参赞本分。 明明,她有言有语,思路清晰…… 可为什么,脑中空白茫然,几无记忆? -------------------------------------------------------- 高亢至凉阴关,事先已与关中守将木宽通函相约。此番到來,尚救下了羲国公主与参赞,自然要得盛情款待。边关境苦,难使舞乐管弦,总能有酒有肉,宾主阔谈。 前厅内灯火明杖之下,尽现军旅豪迈;后院月色清辉里,则是无限凄楚娇怨。 “关郎,你既然愿意以字示人,为何不能回去?奭国是你的家啊……你不想让双手沾上争利之血,不想涉身权欲漩涡,都没有关系。那些事,九儿已经做完了,未來也会替你做下去。你只要回來,回到九儿的身边,回到本该属于你的地方……” 关峙闭眸暗叹。那时,他不该操之过急,更不该在行事后仍滞此不去。早该想到,他们怎会放过这次机会? “关郎,纵使你一心归隐,不再恋栈权位,但是你总要回家的罢?无论如何,你都要随九儿回去一次……” 佳人泪眼凝噎。关峙启眸相对,缓道:“奭国无我,仍然百业兴旺,民安国盛。既然有我无我并无差别,又何必一定有我?” “谁说有你无你并无差别?”九儿,奭国摄政王妃南宫玖,激切娇喊。“没有了你,推丁入亩的新政晚施了六年;没有了你,水运兴贸的商策到今载方得启动;没有了你,九儿 ……生不如死!” “九儿,你活得很好,你的风采更盛往昔……” “你……”南宫玖泪洗明眸。“你在怪九儿么?九儿应该为你消损憔悴,为你不人不鬼,是不是?” 这话,怎谈到了这里?他揉额喟然。 “在來此之前,九儿才从村子返回。接到高亢的信后,便马不停蹄赶來寻你。九儿虎如此焦急,是当真有事。这一回,你必须回去。” 他摇,“九儿……” “贤太后病了。”她不想动用这个理由,不想得,可是,若不如此,何时才能和他团聚?她已经心枯如涸辙,等不了啊。“大夫诊她积郁成疾。她是因为太过四年你,你是他唯一的儿子,却无声无迹,生死不明,这些年贤太后连九儿都不敢见,就怕睹我思你,承受不起。你要怎样折磨她才够?她已经为当年的错付出代价,还不足以消去你的怨气么? 隐八十 不思,不想,不触,不执。含着“四不”决儿,被木宽执意请进府中落宿的樊隐岳拒绝了大师父点她睡穴的提议,卧床休憩。 寝不动思,思不触及,触不执思。硬将这十二个字符在脑中过來过去,抵着“花园相会”欲钻营进脑的霸气,久别软床的她,竟当真挣扎除了些许困意。 然则,与困意一并來袭的,尚有宵小之众。 先觉并先制人的,是暗宿隔室的梁上君。 听见打斗声响,樊隐岳系衣披,匆促來看。院中刺客有眼利者條见,喊道:“探报没错,里面睡的果然是个女的!这个做参赞的女人就是楚远漠的女人,你们随我抓她!剩下人去抓羲国公主!” 梁上君、乔三娘倚老卖老,抱着玩乐姿态与此众周旋,支支应应,拨拨弄弄,來也由他们來,去也由他们去,伤不到自家徒儿足矣。恰恰因这这等心思,险令得他们这两位昔日巨枭覆船载这小小河沟。 刺客见这两人难缠,为战决,一把**粉迎面洒來。 乔三娘饱嗅各类药性,寻常药粉伤她不得,除却两眼短暂受碍,呼吸无碍,气极中一手即掐断了一人脖颈。 梁上君闭息不及,吸进些许,即时目眩神晕,步下虚浮。两柄长刀朝他当头砍至。 樊隐岳飞身前來,踢飞两名持刀刺客,双手将大师父扶稳,却不防此当儿另有刀砍下,疾避尚算得当,使得床上趋微,刀光带出了肩头的浅浅血意。 护了半天的徒弟受伤,乔三娘这等兴风动雨惯了的主儿哪儿吃过这等亏仗?面子里子皆挂它不住,端的是怒火滔天,扬袖挥开,鼻祖级别的**药顺风扑面,瞬息便将数十 人撂倒当场。 待守将府侍卫赶至时,樊隐岳抱伤肩独坐院中,言道刺客來袭伤她,后闻侍卫脚步声后方作逃离。 实则,十数条大汉骨头尽被三娘的化骨粉化为乌有。 翌日,樊隐岳返回军营宿住。 这一关,过得尚且容易。 -------------------------------------------- “关郎,决定好了么?不为了我,不为奭国子民,为了贤太后,回去一趟罢。这也许是你见她的最后一面……” 东方泛白,关峙一夜未眠。听身后低前跫音域温婉劝声,颔:“我会回去。” “真的?”等到了这渴望许久的四个字,南宫玖喜极而泣。 “你先走一步。” “既然要走,为何不一起?” “我尚有事。” 她微楞,“什么事? “与你无关。” 南宫玖面色一窒。 “先走罢,切记不得大张旗鼓公诸我回国之讯,若你们想让贤太后与我见上一面的话。”步若闲云,身如疾风,失去踪影。 南宫玖咬住泛青唇瓣,血丝涔涔亦不觉痛。这个男人以四个字令她登上欢喜顶峰,又以四个字置她坠落九层冰窟…… ------------------------------------------------ 伤口包扎完毕,樊隐岳方想小事安歇,风拂帘动,清香扑鼻,帐中多了月白人影。她淡淡睨去,不想理,终又按捺不住。 “先生來此做甚?” “你受伤了?”关峙凝她肩头,眉间结起细细纹路。 “行军打仗,受伤自是家常便饭,不足为奇……”她话未完,素腕被他执起。 察过脉相,他长眉稍稍平整,道:“晓得是家常便饭也好,做足准备,真正伤到时,方能将疼痛减到最低。” “多谢先生指教。”她闷声,欲将腕抽回。 他未放,反施了力,将她拉进了怀中,下颔抵在她头顶,温声道:“纵算行军打仗,受伤在所难免,该小心的时候,仍须小心。” “……知道了。”她深吸几口绕满身怀的清冽气息,秀薄唇儿微扬。 “战场瞬息万变,刀枪无眼,纵算有梁上君、乔三娘两个从旁顾着,你也不得轻心。” “我会。” “你既为参赞,运筹于帷幄足矣,若无必要,当远离战场。” “……嗯?”她嘴边笑意敛起。 “晚间无事,莫离营太远。你的武功虽说不弱,若遇上……” “你要走么?”她蓦地推他一步之外,美眸直眙,瞬也不瞬。 他……点头。 “你……要走了?她來了,所以,你要随她走?” “若她來我就要随她走,你不会在村中遇见我。” “可是,现在你要随她走!” “我的母亲……” “我不要!”她猛地扑上,两臂牢牢死死缠上他腰身。“我不准你随她走,不准!不准!不准!” “月儿!”这个傻丫头,傻姑娘。“我这一去,的确有事,待把那些事了结了,我方算是真正解……” “不,不,不要!”泪迷双瞳,痴迷心窍,万千个情结儿积堵胸口,她想以手掩耳,又不想松缓了束囿。这个男人啊,是她这一生的魔,一世的劫。她在劫难逃,在劫难逃! “月儿,我们已经做过一回夫妻,却不曾真正了解过彼此,关于你的过去,我的过去,待我回來,细细……”: “没有回來!没有什么回來!我不准,我不要你随她走!” “我并未随任何人走……” “你不走?”她條地仰面喜诘,两只清丽眸瞳,已作涌泪双泉。 他心疼低喟,将一汪珠泪掬在手心,“我现在只能长话短说,待回來……” “你还是要走?”忽尔,她面上冷霜凝。 “月儿,你必须听我说话。”他双手捧起柔颊,“我母亲病了,我必须前去探望。虽然她曾亏欠我,但也真正疼爱过我,就似你的母亲疼爱你。不管她是不是真的病了,我都要向她作一回别。过去恁多年,我隐居不出,被人尊为圣人,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在逃避,但现在……” “现在,你还是要走?”她看得见他双唇的翕动,看得见他眸中的温柔,无奈心智在适才一刹已被他将随人离去的消息击得支离,他太多的话,她听不见,唯一要确定、想确认的,是他的走与留。 “月儿……” “你只告诉我,你要不要走?” “我必须走。” 我不许走。这四个字,令她刹间心死。 隐八一 冬季到來,大军班师之期亦至。 这一年的冬时似乎到的有些迫不及待。立冬的翌日,即天降初雪,林木一夜间尽作凋零。北风啸过西疆山川,袭卷起飞晶无数。这风声,成了天地间唯一声音,愈使得寰宇沉寂,世界苍茫。 披风,踏雪,羲军还朝。 十多日前,卯时开城,凉阴关北城门匐然大开之际,赫然见得跖跋江尸体横置。 有关个中端倪,诸说不一。有猜测是凉阴山内那拨草莽之徒唯恐受其连累,杀之献之。有猜测辽远部落属众兵丁不愿再随这不济事的主子如丧家之犬般转徒颠沛,内讧杀之。 有猜测,此乃辽远部落断尾求生之计,只不过,这尾断得大了些,重了些,成了断求存。 真相如何,在雪封山峦之际,难得求证。 瓦解万和,崩析辽远,这趟出征,纵然不能以硕果累累评计,亦可断为完胜而归。诸兵士面上皆带疲顿,却挡不住喜意盈盈。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一个个归心似箭,步履匆匆,只因前方有一盏油灯、一席热坑、一堂团圆,融得去路途严寒,容得下归巢倦鸟。 樊隐岳放目瞭望,等在她前方的,又是什么? 原來,什么也没有。 选了这条路,便要走下去,是罢? 她讥冷笑着,挥鞭击马。 一人又如何?关山万里,她不过跋山涉水。荆棘满地,她无非披荆斩棘。 她终须走下去,一人走下去。 -------------------------------------------- “回來了?” 她蓦地一惊。 “姐姐,是我……你怎么了?” 是啊,她怎么了?她返回延定城,暂别军营,回到这家拜托小昌子租下的小屋,本以为迎接來的必是满室的黑暗幽冷,不想室内燃着一点灯,灯下坐着一个人……等她的么? “姐姐,远陌等了你许久呢。明明是看着你大军开拔之后方动身,竟然比远陌回來的还晚。” “远陌……”她进室,长长秀睫尚未眨上一回,一床短被披上肩头,一杯热茶置入手内,一顶暖炉煨在脚边,她须一看再看,方确定这个为自己操持的高大少年,是楚远陌。 经月未见,又长高长壮了,是不是? “姐姐,远陌以凉阴山头领名义接纳了辽远部落,没想到不必远陌动手,跖跋江便被他手底几个小部落主群攻杀死,现今那只军队,也已然成了远陌的,待明年春天,我会带他们与万和汇整,而后再…… 她抱住他。 “咦?”他虽好生错愕,却不容自己错过这等天大好事,反手亦把姐姐环住。 “远陌,那一夜,我闯进关囿你的屋子,救了你,也救了我。”她喃道。 “姐姐……”他似乎懂,又似不能完全懂,但并不重要。如果拥抱是此下姐姐需要的,他自然慷慨给予。 屋门外,梁上君、乔三娘抖开一身雪花,借门缝睇见了室内情状,面面相觑。 “这……我们要不要进去棒打鸳鸯?”梁上君问。朋友妻,不容戏呢。 乔三娘白他一眼,“哪有什么鸳鸯?你感觉不到人家只是纯洁的姐弟情谊?” “男人和女人哪來得什么纯洁情谊?搅來搅去到末了还不都要不清不楚不黑不白?我不信那小子……” 乔三娘起脚便踹,“照你这样说,老娘和你也不清不楚了不黑不白了?” 这两位听人墙根者太过是无忌惮,樊隐岳拉开门弦,慷慨收纳,“外面天冷,两位师父要砍要杀,进來再说罢。” 在这样天寒地冻的冬夜,且容得人溺一刻温暖,贪一分温存。 ---------------------------------------- 她没有想到,楚远漠会亲自找上门來。 现今她已不是王府教习先生身份,自然不能在轻易踏入王府。小昌子吃准饿了她不喜与人扎堆的清静习性,帮她定下这一栋独门小院。二十几棵老槐树将之隔离在住家还算密集的镇落一角,如这般离群索居、四不着边的冷僻居处,价钱便宜,适她居住。 她未把这处居址告诉王府内任何人,也无意刻意隐瞒。她很清楚,若楚远漠有事传唤,南院大王手下不必耗费多少气力,便会找上门來。所以,这间房内白日绝不留客。 但,当寻上门者是楚远漠时,她仍难免诧异。 “王爷,您……” “你住在这里?”他挤进房内,目光掠过四壁,眉峰高蹙。“本王不记得有驱你出府。” “草民既然不做教习先生,当然不该再住在王府,这是规矩。” “你一个女子,住到这偏僻地方,不害怕?” “习惯了。”她本欲尽待客之礼,忽想到茶末未购水未煮,遂作罢。“草民寒舍粗简,没有好茶奉上,王爷见谅。” 楚远漠撩开下袍,将魁梧身躯置于一张陈旧圈椅上,仿似随意,问:“想好了么? “王爷想好了么?” 他怔,“本王想好什么?” “王爷是盖世英雄,您每一步,每一战,都为建立功业而。您想好了要为一个女子起一场战争了么?” “你的意思……”他条高浓眉,湛眸深蕴机沉。“若本王不能为你报却家仇,你不会嫁给我?这是交换条件?” 她摇头,淡然泛笑,“草民的仇,草民自己來报。” 她微仰螓,傲抬秀颚,水眸内亮芒逼惭星辰,彷佛掠夺了所有璀璨光华集于己身。如此刹那,他目不能移。 这个女人,至美之时,竟然是她最傲时际。她的骄傲,甚至是比她生命更重要的东西罢?“那么,你想本王为你做什么呢?” “将南院大王的名号借给草民。” “本王的名号?” “对,草民借用王爷的名号去完成一些早该完成之事。” “本王会得到什么?” “草民将助王爷平定天下。” “只有如此?” “草民在沙场上的表现,不足以使王爷认为草民有这个本事么?” “除此之外呢?” “当下,草民对王爷,有崇拜,有敬重,有仰慕……” “却惟独少了男女情愫?”而这一点,才是他最看重与最想得到的。他想要的,不止是这一副美丽皮相,尚有皮相下的骄傲灵魂。他要在得到她时,灵欲俱获。他要在拥有她时,采撷下她的全部。 “说罢,你的计划。” 楔子 夕阳西斜,金辉染透了一个小小院落,院中有花,花中有人,一美貌如花的妇人,一初覆额的幼女,依偎着,亲昵而满足。 “娘,您会不快乐么?” “傻月儿,娘有你,怎么会不快乐?” “娘有月儿,就不会不快乐么?” “娘有了月儿,便拥有了世上全部的快乐。” “可是,娘不是爹的正室王妃……” 妇人摇,恬淡一笑,“在娘有了月儿后,那些便不再重要了。娘只要亲着月儿,抱着月儿,伴着月儿长大,再看着月儿寻到一个如意的归处,这个世界给娘的,便足够了。” 娘的话,幼女将懂未懂,但忽闪闪的明眸轻转聪慧,脆声道:“娘要月儿读书习字,学琴学医,学针黹学算学,就是为了让月儿有一个如意归处,是不是?” “也是,也不是。”柔唇吻落爱女额心。“那些,都是为了让月儿增长见识,开拓智慧。若有一日需要时,希望那些可以助我的月儿活下去。月儿是娘的一切,只有月儿快乐 安稳,娘才有快乐安稳,明白么?” 还是似懂非懂呢。但娘要月儿快乐,月儿听懂了。她连连点头,甜甜泛笑,“月儿会听娘的话,会读书习字,学琴学医,还会快乐安稳的活着,娘也要快乐安稳的活着!” 妇人展颜,“我的小月儿,好乖呢。” 院门处,一个锦袍玉靴的男子负手步入,一眼望见花中母女时,眼中漾笑,快步趋。 “娘,月儿已经长大了哦,不会再让王妃的女儿欺负月儿,娘不要再担心,月儿不想娘为了这个去找爹。” “月儿不想娘去见爹么?” “月儿当然希望爹喜欢娘,娘喜欢爹,可是,娘不喜欢呐。娘每一次去找爹,都好不快乐,每一次回,都要泡上宝田的澡,把身上的皮搓破了才行。月儿不想娘那样,娘不 快乐,月儿也不快乐。” 男子步履僵止,脸色青白。 “好月儿……你下一回遇上王妃的女儿,能躲则躲,若实在躲不开,向她叩一个头又如何呢?” 不想反驳娘的话,也不想给那个异母姐姐叩头,幼女道:“月儿从今日起,不止要学娘教给月儿的功课,还要去找侍卫陈大哥学拳脚,月儿一定要把那个不讲理的郡主打上一 通,要她不敢再欺负月儿!” “不行。你去学拳脚,娘不反对,但不能去打郡主。你在这府里的地位,低于她,她打了你,顶多受一通训叱,你若打了她,会受家法处置。那些家法,有荆条,有鞭子,打 在身上,远远通过她的一拳一脚。若哪一边都躲不开,娘宁愿你受她的拳脚。” “这就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么,娘?” “是,当伤害不能避免,只能如此。” “那月儿会把伤害避开,不要人伤害月儿,月儿不受伤害,娘就不会心疼难过。” “月儿,我的好月儿,若没有你,娘的人生该是多么苍白无趣……” 男子的双足,没有迈进那方世界。因为,那里并不需要他。 不管他将自己放得如何卑微,哪怕仅是她一个真心笑颜,一句软语温存,都成奢求。她将那个世界牢牢向他封闭,她每一次主动示好,每一次给他的**欢愉,都是为了她世 界里唯一的允许进驻的女儿,她甚至连他们的儿子都拒之于门外…… 如粗辜负他的一个女人,他到底为什么还当珍宝般的捧在心里? 男子转身。 正如他所想的,自始至终,他的到与离去,母女两个都不曾察觉。他们的世界,的确只有她们两个便够了。 但是,母亲总要离开,女儿总要长大,在母亲离开女儿的若干年后,长大的女儿在一日蓦然想起,母亲要求她的,原如此之少。快乐,母亲只是要她快乐而已。 逐一 元兴城。 久违的都成繁华,久违的万阙宫城。 阔别的飞角流檐,阔别的雕梁画栋。 元兴毕竟是元兴,占着中原天下传承了千年的文明之利,占着帝王家百余载的龙气惠庇,当热不让做就了天下第一城,享尽天下人的追慕向往,惊叹臣服。 取乔三娘的药粉使脸、颈、手尽作土黄之色,削梁上君的胡须沾上眉额制成两道虬结粗眉,眼脸饰成肿,唇色如酱,顶着如此一张面孔,负着羲国南院大王特使身份,樊隐岳 重回元兴城。下榻驿馆以,三日小宴,五日大宴,邀约未断,她细品着一出出细苛微求的讲究,旁观着一幕幕炫耀奢华的排场,心境平若秋湖。 她曾如此渴望回到这里,回到这个***了她想拉着的同沉地狱者的地方,梦中预演过百余回,每一回都心焦若渴,几不能待。当真回了,反而仅是平静。 哪怕,与她面面相对的,是生她的另一人。 “樊特使代羲国南院大王为我天历太后祝寿而,路长途乏,舟车劳顿,本王敬樊特使。”良亲王柳远州高举觥筹,盛尽地主之谊。 “良亲王客气。南院大王那个不能亲至贵国恭贵国太后万寿,在下不过是王爷跟前跑腿的,竟能得您厚待,实在是惶恐,惶恐道极点呢。” 七年。她与良亲王大人有七年未见。七年岁月,令天历皇朝第一美男子失去了清纯的最后一抹关顾,额头刻烙除了深深纹路,两鬓参差,颊骨高耸。尚不曾生改变的,是雍 容显赫的皇家气度。 不过,不急。岁月夺不去的,她会代之。 “良亲王,听我家我王爷说,他与您还有一段渊源,几乎就做成了亲戚,是罢?” 柳远州颔,笑道:“说得是。若非本王的女儿福薄,还当真便成了亲戚。” “令女福薄,我家王爷却意深情重。这一次命小的之前,还特地叮嘱要到令嫒墓前上一炷香,也算对那位无缘的南院大王侧妃小寄哀思,不知良亲王能否如我家王爷所愿?” “这……”柳远州笑颜不改。“小女未***妇,不曾及笄,殒于闺中,按我天历皇朝规例,无法安入祖坟。小女坟茔落在荒僻之地,特使要去,只怕不便。” “意即,良亲王不想在下前去打扰令嫒安宁了?” “不是不想,而是不愿特使劳累,小女所葬之地实在不宜前往。” “也是呢,令嫒以公主之尊落土荒僻之地,在天之灵只怕难得安宁。小的去了,万一被令嫒误认成了冤家对头,扰得在下夜夜恶梦,岂不冤枉?” 柳远州面色未僵,手中觥杯以不轻不重之力落在酒案之上,沉声道:“樊特使,本王敬你为一国特使,自觉并无失礼之处,阁下不觉拿一个已经不在人世的人说笑,有失厚道?” 是么?樊隐岳倒不觉得。 一个上了皇家金册的公主不可能无故消亡,必定有人替她以正常的意外死去,死去者顶柳夕月之名入土,算得上因她而殁。她这位本尊实心想要前去拜祭一回,有何不对?奈 何,人不成全。 “这么说,是在下失礼了?在下赔礼。”她起身,一揖到底。 这一礼,是她为人女者的礼节,无法削骨还父,以此为结。过往一切,兹始结算。 “良亲王,在下还有事相求,请您通融。” “特使请讲。” “在下姓樊,与元兴樊家同出一脉。在下听说樊家因开罪良亲王已落得家败人稀,不知他们到底是在何处开罪了王爷?” 樊家?樊姓并不多见,京城内能开罪到皇族的……柳远州眸光一定,“特使是樊家人?” “樊家第十五代孙。” “你所求之事是……” “释放关在狱中已有数载的樊家人。” “樊家人入狱与本王无关。” “在下相信。但若不是开罪王爷,令得樊家失去传承了百年的名望,也不至于虎落平川遭犬欺。” 柳远州拧眉,凝视眼前貌不惊人的异国特使,“特使此一遭出使我天历皇朝,是为了救樊家?” “良亲王哪里话?在线是为了替我家王爷恭贺贵国太后寿辰而。” “你以为打折一个南院大王的名号,就可以在我天历皇朝为所欲为么?” “在下无意为所欲为。唯求王爷动一根手指,赦了樊家人。” 这特使有恭貌,无恭心,有求语,无求声。柳远州岂能容忍如此轻怠?冷哂,“若本王不允,特使又能做些什么呢?” 樊隐岳莞尔,“良亲王还有一位正室所处的女儿罢?” 柳远州眉聚成峦,眯眸冷睨。 “令嫒双十年华,仍待字闺中,在贵国年纪是有些大了,在羲国却仍算妙龄。在下给令嫒说一本亲事如何?我羲国北院大王,良亲王可曾听说过?” 柳远州面色生变。身为贵族,又乃重臣,异军突起的羲国始终在关注范畴,其上层权贵简况皆登6有册。这北院大王也曾与南院权势颉顽,因屡酿是非,兵权被褫,其人性好 渔色,府内广纳自天下各处搜集的女子无数……小小特使,竟敢以此威胁? “你似乎忘了你脚下的土地属于何处,本王提醒特使,伸在异国他乡,难免水土不服,突生异症不治也不是没有的事,还是小心病从口入。” “良亲王言之有礼。”樊隐岳拱手。“也好看,为我家王爷的大事送去一个借口,在下尚算死得其所。” “凭你一个小小特使,也想撼动军国大事?” 樊隐岳轻笑,“不试试,又怎么知道?” 见良亲王脸色越难看,她越缓声慢语,“不如就此说定了,赶明儿得贵国金殿,在下即以羲国南院大王又摄政叔王名义代北院大王向令嫒求亲,相信贵国天子应该很乐玉 成此事。” 逐二 太后寿诞,万国朝,甚得太平盛世之景。春季的元兴城,花满成巷。加之适逢佳期,管家民家皆躬共盛,各自门前披红挂彩,举城尽溢富贵春光。 樊隐岳慢行街间,步态悠闲,神态盎然,似是当真被这天历都城的风光人情给吸引了去。 “樊先生,有人跟着咱们了。”言者楚河,南院大王府侍卫总长。“还不是一个。” 樊隐岳放下把玩在指间的折扇,换以玉质坠饰,“莫理会。条条大路供人走,总不能不让人同行。” 良亲王也算有耐心了。一个小小异国特使敢当面驳得天朝亲王不快,无论国面、己面都难说得过去,当夜未遣刺客过,已是亲王大人气量非凡,几个盯梢又能算得了什么? 这盯梢者盯得半明半暗,若隐若现,想半为盯踪,半为警示,一举双用。 “楚兄和几位兄弟以前到过元兴城么?” 楚河摸头憨笑,“不瞒樊先生说,咱们都是头一回。” “看这元兴城还算热闹么?” “热闹,当然热闹,没想到天底下还有这么热闹的地方。” “既然了这等热闹地方,就要多捎些新鲜物件给家里人带回去看个新鲜有趣,各位兄弟尽着兴子挑,今儿个的花销都算在下的。” “这……怎么成?小的们哪能……” “同行即缘,大家莫与在下客气。”她将手中成色还算不错的玉饰付了帐,掷到楚河手里。“玉能护主,这一块算在下给楚兄那位刚刚满月的小公子的贺礼。在下到前面茶楼 里喝茶,兄弟们挑完了,领着伙计道里面找在下会账。” 言罢,负手闲步,进茶楼饮茶,亦等人。 半盏茶工夫过去,对面空位上,多了一人。“是樊特使么?” 她撩起眼角,懒懒乜,漫不经心的目光在扫见对方脸面时,微微一顿,“你……” “在下柳持谦。” -------------------------------------------- 良亲王派做说客的,居然是二公子。 兹重返京城,各式交际未绝,她简略听见了不少良亲王府内之事。良亲王长子近官运颇好,已能与其弟平分秋色。二子兆郡王近些年走得风生水起,但树大招风,已有几位 朝臣与朝堂联名参劾。 她料到良亲王会派人,警告也好,恫吓也罢,总是要亲王心腹执办此事。没想到,的会是这位少年兆郡王。 “命人不说暗话,在下不想多废一字。”人值少年,最不喜费事曲折。“樊特使,请收回先前的话。这出门在外,总是诸多不便,元兴城虽治安不坏,但少不得会有为非作歹 的不法之徒出没,樊特使还是小心为妙。” 她将一枚瓜子剥开,皮是皮,仁是仁,放在手心掂量。“如此浅白直接的恐吓,竟然会浪费兆郡王大驾,这天历皇朝是没人了么?” “樊特使初乍到,居然认得本王?”柳持谦双瞳利若冷锥。“那,樊特使相不相信本王绝对有本事制造一起让贵国王爷无从指摘的小事出呢?” 她长长叹息,“世道在变呐,在几时杀人放火也成了天历皇族可公开向人炫耀的辉煌事迹了?” “有老话说,聪明反被聪明误。”手中素白纸扇刷地合拢,柳持谦面寒声犹寒,“阁下既然是聪明人,该懂得这句话。” 话毕,兆郡王旋起银色锦靴,拔步即去。 “兆郡王不想就樊家么?”她悠哉追去一问。“樊家是令堂的亲戚,按辈分,关押在牢里的那位樊家主爷,你该称一声舅爷。” “在下奉劝樊特使,明哲保身,自安其道,既然身在牢外,不妨只管牢外事。” 受教。她向着撇己而去的傲直背影,举茶相应。 如今的兆郡王,已然是一个让人头痛的存在了呢。如这般貌色出类的美少年,皇族中不虞匮之,但一个妙丽少年能有这等迫人压人逼人的气场,着属稀罕,无怪招旁人的打 压之势。但不知,他的锋芒毕露,是故作姿态的精明外现,抑或年少轻狂的不屑收敛? ---------------------------------------- 樊氏乃娘亲的亲戚,若能给予助救,她自然不会袖手,但当前并非迫在眉睫。之所以一再向良亲王父子提及,一为切合自己id樊家人身份,二为投石问路。 不惊良亲王这根弦,如何得其后之音? 如今,第一回警告以临头上。若她不听警告一意孤行,会如何? 良亲王不会冒挑起两国事端的惊险贸然取她性命。杀她,该是不得已为之的最后一步。 既如此,走了兆郡王,又会哪一个?良亲王世子?还是……苏相? 苏相呐,两朝元老,朝堂巨擘,总算是位高权重的良亲王,也不能轻易指派得动起。而如若执意将柳诗琴牵扯进,苏相现身便成早晚中事。昔年,为使爱女苏观心坐到良亲 王正妃的宝座上,苏相穷尽心思,算尽机关,方修得正果。当爱女之爱女有难之际,苏相又岂会坐视不理? 为人父者当如是。她感叹着,盼与这位苏氏慈父早日谋面。 处身地宫,在那处幽暗冥狱里挣扎崩溃时,在仇恨在血液里酝酿在骨肉间蔓延时,她已然依依稀稀地明白,掳她入得其内者为何人 其实不难猜析。 长至十四岁,结过哪些仇怨? 除掉柳夕月,有谁可获收益? 结过仇怨且能置她入地宫者,世有几人? 寥寥可数,甚至不必数。 目前,她需要的,仅仅是一个证实。 逐三 “这樊特使是樊家人?” 早朝方罢,柳远州随天子行至南书房,细禀与羲国摄政王特使会晤始末。元熙帝好是讶异,沉吟笑道,“樊家人,难缠的樊家人呢。” “楚远漠如今是羲国摄政叔王,权势尽集一身。该人野心勃勃,这些年一直致力于于扩充羲国版图。这个樊特使想必是其精心网罗至麾下,派他,居心昭然若揭。” 他昨夜挑灯未眠,百思难解。那樊姓特使纵算有些不易应付,这许多年,他遇到的刁悍对手又何曾少了?一个小小特使何以能使他思潮难平?令他稍一瞑目,对方一双含着 讥诮闪着嘲弄甚至更深意味的冰冷眼神即撞入脑际……今晨沐浴更衣,一线灵思蹿,漠然忆及,那双眼源源自东方家,离世妻子东方凡心便有一双那样瞳眸。妻子乃东方家 幼女,与长她十年的长姐模样相似,长姐嫁入樊家……又彼推此,他豁悟,樊姓特使并非如其所说,自樊姓旁支。 “樊家前些年因与山匪勾结洗劫全镇举家入狱服刑,这个案子,朕还特地责成刑部破例予以复议,复议结果朕曾亲阅,上写元兴府尹所判用律公允,判适度,全无不妥之处。 此下,这位樊特使是在指摘天历朝冤枉了他樊家不成?” “臣想,樊特使充其量只是楚远漠的一枚棋子。” “怎么说?” “樊家获罪日久,至今尚有一子二女脱逃在外。这个樊隐岳当是其中之一。楚远漠派一个尚处通缉中的罪犯前出使我朝,且指使其向臣无理索人,为了什么?无非为难而已。人犯在前,不捉,将置我天历朝法度于无物。捉之,则正中楚远漠下怀。” “王叔的意思,楚远漠有意借机难?” “臣以为然。” “若果真如此,王叔有何妙计应对?” “臣要查清樊隐岳到底是否为我天历逃犯。” “查清了以后呢?” “若其只是一个旁支樊姓人,不予理会就好。若是,自当按律惩处,二罪归一。” “抓了他,不正如楚远漠所愿?” 柳远州眉峰一扬,凛然道:“我天历又岂会怕他楚远漠?” 元熙帝掀唇淡哂,“王叔好气魄。” “奭国位处羲国身后,两国之间常有波折。如今我天历朝与奭国缔结多方贸约,互通有无,一旦羲国敢与我天历皇朝兵戎相向,为不唇亡齿寒,奭国必能为我所用,楚远漠届 时腹背受敌,也只得是自讨苦吃。” “有些道理。”元熙帝颔,笑颜和煦。“王叔有没有想过,楚远漠应该也会往此想去?” 柳远州愣了愣,“皇上您是指……” “不灭奭国,楚远漠绝不敢兴兵犯境。”元熙帝成竹在胸,龙口直断。“他如果只是一介有手无脑的武夫莽夫,也不值得我君臣为他犯动恁多心思。” “臣倒把这一点给忽略了。” “过两日,奭国使臣到了,王叔只须持以盛情,便足以使得楚远漠慎思慎行。天历皇朝与奭国交际愈是友好,羲国愈不敢轻举妄动。那奭国频频向我天历皇朝是好,不亦出此 因?” 君臣相视,会心而笑。 “至于那个樊特使,须查清处置自要查清,未查清前待之一如既往。朕这几日不会见他,他也就没有机会向朕提出结亲之事。” “臣谢皇上。” “唉。”元熙帝扶案起身,踱至王叔身边,拍肩浅喟。“王叔要辛苦了,这樊家人可是让人头痛得紧呢。想这世间万事万物都有一限度,过界则为激烈,偏偏他们个个激烈, 跟你那位去世的侧妃一个样儿,一点也不晓得刚极易折的道理。撞了墙,仍然不知拐弯,不肯回头,到末了,头破血流,肝脑涂地,何苦?” 何苦?柳远州也想在心中问一声逝去的爱妻,何苦?赔上自己一条性命,留给在世者永远不可愈合的伤痛,何以苦己也苦了爱你之人?凡心呐,你何以舍得? ------------------------------------------------------------ “娘!” 月悬中天外,慈颜入梦。追着梦中最亲的丽影,樊隐岳翻身滚落地上。乍醒,嗒嗒若失,几难自己。入她梦里的娘亲为何但笑不语?为何仅是远远凝视?为何不能把她搂 在怀中呵哄软语? 睡意索然,她推窗遥眺天际半月。娘的忌日已过了许多日子,今日是……四月初七?娘的生日?! ……她好不孝!这一行返归不管是何目的,却是借贺天历朝那位福寿绵延的太后寿辰而至,她怎能把娘的生日忘记? 动念至此,她立时起行,简单制备了所需之物,换上一身夜行衣裳,悄出门外。踏着无边月色,起落于静寂的元兴城间,心如离弦箭。当城墙成为阻挡,即以床钩制成的钩索 借力翻越,城外奔徒几十里,终至目的所在。 亲王陵园皆在帝陵方圆左右,概取生前朝堂尽忠殚力,死后亦永随陛下之意。放目眺去,林木碑石,宝顶青岩,风涛呜咽,影迹幢幢。 月色骤添诡冷。 这个地方,本该害怕的,直至望见了刻着“东方氏”的墓碑宝顶。 “娘……”她伏跪下,叩放声。许久的踽踽独行,许久的寂寞悲苦,许久的忍抑自制,许久的爱无恨浓……许许久久,尽作宣流。 “樊……姐姐?”一声问,忐忑递。 她丕地惊跃,靴中短剑执于指下,顶至对方咽喉。 “是我,吉祥,是吉祥……”吉祥吓白了脸:樊姐姐怎么会有了这般浓烈的杀气? “吉……”的确是吉祥,圆脸圆眸圆颔,完全不见改变的吉祥。而在吉祥四五步远处,柳持谦负手旁观。 逐四 “我的外祖母是我外祖父东方相爷的继室,自于樊家。后,与我娘亲并非一母同生的大姨娘与我母亲的表型相爱,嫁入了樊家。东方家与樊家,既有姑亲,又有姨亲,层 层叠叠的,牵扯颇深。当年,先皇驾崩,东方相爷随后薨世,新帝登基,多方势力觊觎,朝局一度动荡。良亲王曾受先帝临终托付,为稳朝局,接受了当时手握京畿兵权的苏 変的提亲,娶其女为正妃。但,在此前他与我娘已有婚约,若不是东方相爷猝然离世,早该完婚。我想,他们两个原本也是相爱过的罢。只是在取舍之间,良亲王取了他认为 该取的,若事情仅到那一步,他倒也无可厚非。他娶妻之日,我娘带着东方家离开元兴城,回到乡下,并请舅爷代为了结两家婚约。只是……” 只是,有些人什么都不想放,什么都要得到。一个男子,在借婚姻抱住了想要保住的滞后,屡屡扰上辈他舍下的那人,先以情动,后以权谋。 “樊家为了不使我娘亲被良亲王所扰,设法送她去了远处。良亲王百般寻人不着,终于大怒,对樊家百般打压逼迫,直至请了皇上圣旨。至此,还能如何?娘亲不能坐视整 个樊家为自己的一桩婚事陪葬,只得现身,嫁进了良亲王府,做了侧妃。在王府中,一个‘侧’字,道尽一切。纵使人不逼,这天地理法,这皇家规矩也会逼,何况又怎么 没人逼呢?逼她的人,都很聪明。一个不会肤浅到以正式之位压人,充其量,在她面前很名正言顺地公示正式之位所带的所有名正言顺的权益;一个则时不时以‘爱’为名 ,索要她的温婉顺从,勒索她曾经给予过的如水柔情。想我娘,曾是京城第一才女,孤标傲世,宁折不弯,被人以强权逼到那样地步,骄傲被摧,尊严尽毁,如何还能还爱?” 曾拥有一切,又失去一切,女人处身那般境地,无爱无悲,无喜无忧,本以为就此一生。可是,上苍不能放过。她腹中有孕,新的申明诞生。为了先后到的女儿与儿子,女 人必须披上铠甲,投入一场她所不屑的战争,偏偏…… “第一胎生下女儿时,已有一子的正妃尚不觉有危机。第二胎,娘亲与正妃同年生产,正妃先产一女,娘亲得子。且此子方一落地,所得入侵宠爱即了正妃之子。正妃不知 受了哪位高人指教,与良亲王过一场口角后,姿态大变,对侧妃之子视若已生,常抱到自己房内以已乳喂养,那孩子长到五六岁,还要时不时领与之同眠。其亲耳亲女因 此生嫉,欺负那孩子,正妃含泪掌掴儿女,痛教兄弟姐妹间的亲爱之道。在良亲王眼里,在所有人眼里,正妃如此,可谓贤惠中的贤惠,慈悲中的慈悲。我娘若要阻拦正妃夺 子,莫提那些压在头顶的教条理法,整个府里的下人都会暗论她不知好歹,狭隘好妒。那儿子前探望娘亲,有礼且生疏,我骂他不认亲娘,他则指责娘为何不能与慈柔的大 娘和睦相处,还把女儿教导得如此傲慢无礼……正妃实在是一个顶厉害的人,她夺走了别人的亲生骨肉,享受着这块骨肉的孺慕,博尽贤惠名声,又以这块亲生骨肉刺痛生 这块骨肉的人。” 女人的确被刺痛了,痛到险不能活。每一回热子探望过后离去,俱须卧床三日,不食不睡,形同死人。直到,女儿终忍不下去的痛苦咆嚎将她哭醒,让她记起,她还有另一块 骨肉须她用尽全身气力呵疼…… “那等境况之下,娘亲能做什么呢?她若全然不顾地前去夺子,必定正如了别人的意,为自己落得妒妇之名同时,还未必能将亲子夺回。纵夺得回,又如何面对亲生儿子疏 离淡漠的目光?若亲生儿子在自己面前哭着要娘,要不是她这个娘的娘,情何以堪?她只得忍着抽骨般的痛,将自己对儿子的思念和亲爱一寸寸淡化,一寸寸抽离。从此,她 让自己的世界只有女儿,眼中心中只有女儿,为了女儿,她忍受得了一切凌辱,哪怕主动亲近自己并不想亲近的男人,哪怕付出仅仅三十一岁的生命……” -------------------------------------------- 月斜西天。城郊。一所破落庙宇内,一堆柴火烧得噼啪作响。 火畔,樊隐岳以火棍挑着火势,淡淡叙,从头到末叙罢,面平如水,气不长出。 她身侧,吉祥哭得泪水涟涟,泣不成声。 坐在门边的柳持谦,无言无声,无波无动,仿若不存于此界中。 “我今日说起这些,是为了让吉祥明白我和他之间的恩怨原委。我改了相貌回到这天历皇朝,自然是有事要做。我不指望获得兆郡王的帮助,可请他莫成为我的阻碍。否则… …” “樊姐姐……” “否则,你会如何?”柳持谦冷冷递话问。 “我会亲手送你……”她唇上忽扬笑弧,形如弯刀。“去陪娘。” 柳持谦连眸睫也为眨动下,扯唇,“你居然学会杀人了?” “是呢。”她语声轻柔,彷佛怕惊吓了什么。“虽然,我在地宫中过誓,这一生决不再亲身弑人,但若是你,我不介意让你成为剑下的第三个。” “这……”吉祥左看右看,两厢为难。“樊姐姐莫生气嘛,他是你弟弟……” “他若不是,现在已是一具死尸。”她将手中木棍掷进火里,拂手起身,迈过两人。 “樊姐姐,峙……”叔叔找到了你么? 吉祥下面的话儿尚未出口,樊隐岳顿身,回,“吉祥,你对兆郡王的心思,我听大师父说起过。” 吉祥面颊立刻烧成火红之色,“吉祥只是……” “人各有志,你的心情,我无权置。但,好歹你叫我‘姐姐’,我们有村中三年岁月,我应该问你一声,你认为当有一天须在你和他功名前程之间做一抉择时,他会选什么?” 吉祥面上赧意遽退,齿咬下唇,“樊姐姐想告诉我,他不会选我,对不对?” “对和不对,轮不到我说。” “他不会选我。”吉祥笑,明明嘴角到眸瞳尽是笑意,却似有万般凄凉。“就像你们的入侵,就像樊姐姐呢,情爱永远夺不过你们心中要做的事。” 逐五 江山辽阔,河川秀奇。物阜天丰,盛世太平。天朝威仪,大国泱泱。 太后寿诞,各方俱朝贺,举国上下闻风而动,每业佼佼者尽集京城,欲在这欢庆当儿寻个谋生机会,汤中分羹。一时间,纵是伶人的戏词,说书者的贯口,也都为了应景应 时,多了不尽的溢美辞藻,歌功颂德,虚应时风。 自然,也有人不愿同流,惹旁观者的大不认同。 “说书先生,怎么您这说书的和别人不一样,您没听着人旁人不是夸这世道就是夸咱们的朝廷,在这种题字里听着喜庆不是?” “我说的是故事。” “知道您说的是故事,但小店做的事买卖。这做买卖的要的是兴旺,图的是好彩头。您没见对面茶楼那戏词唱的多吉利有多吉利,听着便让人欢喜,达官贵人们听见了,也挑 不出毛病不是?您看您挺有学问的模样,还是赶紧写一段出,什么国泰民安、路不拾遗什么的……” “我不会。” “您不会……”掌柜气结。“您不会?感情您是骗钱的不成?” “我并未收你的钱。” “你……”掌柜被噎个半死,有着实挑不出理儿。这位说书先生自己找上门,言明只须给一块场子,说书揽客分文不收。掌柜原本兴趣缺缺,转念想这京城茶楼但凡稍有些 气派的,都有个把唱曲说书的在里撑场。既然自己场地不缺,又不必付啥话头,乐得大方。谁能想到,这个无桌椅无折扇也无醒木为具的说书人,表情固定少变,语气少见平 仄起伏,仅是站在那里,张口道,竟能把故事讲得引人入胜,叫人驻足难去呢?不过五六天的功夫,给茶馆招了大帮茶客,有客听得过瘾,甩手给了赏钱,也成了店里进 项,果真分文不取。 “真不明白您是做啥的?要说谋生糊口,您吃自个儿的用自个儿的。要说是为了扬名立万,您跑到我这小店里几辈子能成名角儿?要说……” 掌柜还在絮絮不绝,说书先生已踱到门口,唤进向里翘张望的四人,“是我没错,进罢。” “还真是你?”梁上君眦大眼珠,“你这说书先生当上瘾了不成?跑到这边儿还要重操旧业?” “不如此,如何引得你们上门?” ---------------------------------------------------------------- 天历皇朝与羲国交境之处,一遍为大漠旷野,一边见群山俯仰。粗犷的土地,惊巉的峰岭,纹理深重,棱角狷狂,激得起男人的万丈豪情,千仞雄心。 楚远漠扶腰按剑,任劲风拂面,吹得背上披风猎猎,两眸深深凝视立于两国交境地的界碑,久久不作一语。 “王爷。”本避在远处任主子豪兴驰思的王文远行近。“楚河的飞鸽传书到了。奭国特使已达元兴城,所受接待规格极为隆重,是各国中惟一与我羲国同级者。” 楚远漠先攒眉,复又失笑,“不出王先生所料么?天历朝果然拉拢奭国,以扼我大羲。” 王文远却神色凝重,“这法子虽不新奇,却有效。” “有效么?”楚远漠反诘。 王文远眼瞳一亮,“难道王爷已经想到了破他们的法子?” “所谓盟约,是以盟为约,盟之不存,约将焉附?”楚远漠一言罢,忽自省自个儿语气与那位阔别多日的樊先生极是相若,不由掀唇莞尔。“天历皇朝人安逸已久,朝中厌战 惧战之气颇盛,稍加利诱,喂他们个定心丸下去,那纸盟约不攻自破。” “属下可要修书樊参赞授王爷机宜?” “不必了。”楚远漠唇角上扬。“这个信,本王代鸽子传了。” “您传?” “朝中暂且无事,各部尚算太平,本王何妨走一趟天历皇朝,顺便探望一下出了远门的樊先生?” 樊先生应当不算出远门,而是回乡……疑惑待起,陡然开悟:听主子这口吻,已把樊先生当称自己人了。话说,主子对一个女子生出这般执意,还是头回,头回呢。 ----------------------------------------------------- “贵国皇帝还是腾不出时间接见本使?” “对不住呐,特使大人。奴才是个传话的,但奴才的确瞅见万岁爷操累得很,镇日批奏章批到三更半夜不说,太后大寿庆典的许多事儿都要亲力亲为。实实在在因为咱们天历 朝有一位至孝仁君呐……” 事不过三,经三回后,樊隐岳确定:元熙帝有意避见。 皇帝避不见客,所为何? 她略加忖度,无外避她代北院大王提亲结姻一事。 思及于此,哑然失笑。 亲王之女,得天子如此费心维护么?想柳夕月与柳诗琴同属良亲王王府,命运迥异不同。这不同,取决于各自母亲地位的正侧,还是母亲娘家依恃的强弱? 皇帝居然是这世上最会斟酌得失、最能平衡轻重的人呢。 说,她理当好奇。所谓皇帝女儿不愁嫁,亲王之女不愁媒,柳诗琴才貌尚可,为何二十高龄尚未出得阁去? 莫非梁上君探听的消息属实,柳诗琴婚事屡屡搁浅,有柳持谦暗中作祟? 卓尔出群的少年郡王会做那等龌龊事么?纵使他不满苏相处处掣肘行为,也不该误了亲姐青春罢? “隐岳,你是在担心你那个并不贴心的弟弟向你亲爹出卖你,是不是?”乔三娘见她呆怔,猜问。 她摇。 以前的柳持谦或要担心,现今的他,不必。 柳持谦出类拔萃,与之相形,正统的良亲王世子柳持悌未免平庸失色。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个威胁到外孙世子之位的人,苏相动作频频,不足为奇。而柳持谦自然不会任 人宰割,也不会蠢到以为将她推供出去便能使对方拉入同一阵营。 若她是他,无外坐高山,观虎斗,觑时机,投落石。 这份信心,源于对柳家人本质的知悉,柳家人呐,在娘胎里便学会了自保与反噬,岂会坐以待毙? 这柳家人里,包括她自己。 逐六 太后寿诞之日乃下月初二,各国到达元兴城日,都打出了提前的量。最晚的也早到了十天半月,以利多方走动,为己国利益奔波运作。 樊隐岳既为羲国特使,随她前者,自有羲国各方巨贾,涉粮米、涉矿石、涉航运,不一而举。多日,她带诸商贾与天历朝各部接洽,洽商事,签协约,成果斐然。 如此擅尽职责,反令观测者不解了。 这其中,又以良亲王最是困惑。 那日,宾主不欢而散,料定必有冲突激烈接踵而至。出人意表的是,樊姓特使仅仅按邦交惯例上书请求进谒,遭皇上婉拒三次之后,再不见大幅动作。看这多日的情形,居然 当真与寻常特使无异…… 这樊姓人,到底要做什么呢? “这个人不管是不是樊家在逃中的三个,都不能是大姨娘所生。”柳持谦道。 “不是?可他的两只眼睛,实在是像极了……你的大姨娘。” 柳持谦端一盅茶,茶水在杯中静止不动。“母妃的长舅早在十几年前辞世,接任者为樊家幼弟,也就是母妃最小的舅舅樊子岩。现樊家在逃三人,都是樊子岩所出。大姨娘嫁 入樊家后,只生一女,业已远嫁他乡。” “这么说,当真不是?”柳远州犹怀疑忡。“可有迹象表明他是在逃中的三人之一?” “樊家在逃三人当年都曾名动京城。樊无尘十二岁即顶学长之名夺乡试头名,被誉‘神童’;樊慕星医术了得,每月初一、十五都办义诊,被人尊为‘女菩萨’;樊慕月更是 声名远播,琴、棋、书、画,见识谈吐,都有母妃韶华风采,也成了继母妃后的又一位‘京城第一才女’。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因她太过出色,即使避居乡里,也引了欲 强采名花者,致使樊家门庭再次因为一个女人蒙受灭族之难。” “你……”饶是柳远州心思不宁,也听得出次子话里的淡淡讥讽。“你想在指责什么?为以前的陈年旧账,还是一位樊家这一回遭难乃悉冤狱?” “父王恁样精明的人,何需谦儿多嘴?您比谁都明白,不是么?” 柳远州面上一僵。 “您不救樊家,是因您心中恨意难除。您一直认为母妃嫁您直至离世未展欢颜,乃为不能释怀您对樊家所施的高压手段。您一直认为若无他们从中阻难,您也不必对母妃以强 权相逼,也就不会令心高气傲的母妃对您由爱生恨,到离世也为对您再吐一字爱语。谦儿可有说错?” 柳远州面色红白交替。被自己的儿子指破心头隐讳,着实难堪。 “其实您有没有想过,若没有樊家,母妃根本成不了良亲王侧妃?” “……何意?” “东方相爷薨世之后,东方府内除母妃再无东方家人。母妃散却家财,遣散家丁,回归乡间时,已是孑然一身。若没有庞大的樊家成为您胁迫的工具,您认为母妃会乖乖做您 的侧妃?”睇视着父王更为难堪沉郁的神色,他再加一剂重药。“您须知,母妃可是连死都不怕。” “你----”柳远州眸中红线充斥,瞪着这个向就让他引以为傲的次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谦儿是想劝父王,先不管这樊姓特使真实身份,既然他想救樊家,父王何不做个顺水人情?樊家本便是遭小人陷害,您救了他们,释去前冤,还能让这个打着羲国南院大 王的樊特使无的放矢,岂不一举双得?” 柳远州两眉间紧紧蹙拢,胸中起伏不定。 樊家的关与放,的确在他一念之间,当年刑部复议,他只须稍加点示,结果即会改变。可是……他恨! 妻子立于悬崖纵身跃下的景象,一回回在梦中复演。在那样刹那,她连一记回眸也未留下,生死之间,阴阳相别,毫无眷恋!一回又一回,真是清晰地回放,让他连自欺都做 不到。 空屋无人,他睹物思人,挡不住旧物蒙尘。满院花团依旧似锦,不见了如花美眷。他日日时时心痛如绞,四季却不因他这痛苦放弃递嬗,举起手,抓不住似水流年……恨,恨 恨! 因这恨,樊家蒙难,刑部人前暗探他话风时,他冷笑给了四字,“严惩不贷”。他就是要亡妻不得安宁,就是要她死不瞑目!想找他理论,找他计较,夜半无人,梦中魂中 ,他等着!一直等着!但梦中,亡妻只是一回回头也不回地坠落,再无其他…… “父王,若您不反对,谦儿递话给刑部,就说樊家的案子有了新证据,责他们重新审理定谳,如何?” “谦儿……”柳远州抬起眼,望着这个与亡妻共生却没有一丝亡妻影迹的儿子,“你想救樊家,是么?” 柳持谦扯唇,“父王看出了么?” “因为他们是你母妃的亲戚?” “旁人不清楚,父王也不明白?谦儿和母妃都不亲,遑论母妃的亲戚?谦儿救他们,无非顺水推舟。救了他们,一能为谦儿增一项政绩,二能试试樊特使除此外还抱有怎样的 目的,三么……略尽孝道,也无不可。” 这个儿子,为何不像凡心?为何不像?这五官容貌,为何全承袭了年轻时的自己?为何这世上最像凡心的自己的女儿,也要早早去了?为何? 心中激呐如鼓,面皮拧结痉挛,柳远州若此时对镜自揽,必不识镜中人。 “父王?”柳持谦八方不动,静待示下。 柳远州闭眸,颓力挥手,“你向行事极有分寸,酌情处理罢。” “是。”柳持谦恭行一礼。 “谦儿。” “父王。” “父王近日听到些闲话……”豁睁双眸,利光忽现。“你姐姐的婚事屡屡起变,是你从中作梗,可有此事?” 柳持谦眉梢闲挑,“父王认为谦儿会浪费力气做那等于人无损于己无益的闲事?” “……你下去罢。”这个儿子,有出人头的野心,有异军突起的魄力,心志皆系大事,没有理由自毁家誉。看,他有必要找苏相爷谈上一次,纵是偏心自家血亲,也不该行 这诋毁之举。 “谦儿告退。”柳持谦回身,依旧眉清目朗,貌相精美,唇边恬淡笑意更给少年面上添加了惑人魅力,直使得当日府中有幸瞥见了少主一眼的丫鬟一个个都深种了相思。 逐七 投石问路罢,敲山震虎。 善尽特使职责多日之后,樊隐岳递交国书,以羲国摄政王之名为本国北院大王求娶天历皇朝良亲王郡主。 此举,使得元熙帝君臣愕然。 求亲文书之上,墨为新迹,印为旧鉴,显见这樊姓特使随身携有鉴着羲国摄政王金印的空白文页。无怪小小特使恁般嚣张,这一份信任,可谓山高水深。 柳远州气急败坏。樊家案重审在即,自称樊家人的特使在此时难,是想救樊家不想? 良亲王正妃苏氏听闻此讯,又由丈夫口中得悉了北院大王品行,唯恐当今圣上为求两国交好,当真将自己的女儿远嫁异国,且所嫁者还是一个色中恶魔,向丈夫百般哭求犹不 放心,还匆匆赶回娘家,哭诉到了父亲跟前。 丞相苏変听闻了樊特使的樊家人的身份,拍案大怒,连夜命给刑部,严令不得受人所迫重审樊家旧案。可怜刑部,已接了兆郡王诉状,正欲启案重审……两边皆是高山,该 向哪一处倾斜? 而樊隐岳,在苏相眼里不过一个不识天高地厚的无知小儿,恃着几分北蛮人的脸面妄想蚍蜉撼树,兴风作浪,端的是不自量力,说不得要给些教训,喂些苦头。 ------------------------------------------------------------ “樊先生小心!” 行走街间,冷器缩颈袭,楚河等人拔刀相救,樊隐岳退出几步,原打算作壁上观。岂料背后又有劲风裹挟着到,且人力量绝非寻常宵小,她若硬挺此击,必定伤重。 须臾间,千万个念头打转过心头,她足下已将行动,突然间腰间受力所束,一只长臂带离她遽离原处。一缯因风拂起的长拂到她眉眼之间,挡蔽了投望去的眸线。待她双足 站定,腰间圈力骤无。 “樊先生,您……”楚河奔,方要问她周全,眼角扫入她身侧人影时,瞠眸结舌。“……王爷?” “王爷?”樊隐岳也看清了身侧着玄色锦袍的高大身影。 “本王的到需要这样惊讶么?本王声明,本王绝非死如他国境域,一路之上都有通关文书保得本王畅通无阻。”楚远漠湛眸深炽,凝注别了多日的樊先生。 眼前人脸带异妆,遮了清丽姿容,但一双瞳眸无法改变,清若幽潭,漾若寒波,似能将人溺困其中。不得挣脱。离别方知离别意。他素不曾想到自己这一生还能尝到想死滋 味,樊先生啊,害他不浅。 “王爷……”楚河迟疑起声。主子一径热切盯人,他该识趣退下,还是虚提醒主子这里乃光天化日,不管做些什么都不适宜? 楚远漠心神回笼,目光远睨,“那边打完了?是些什么人?” “对方口口声声要捉拿逃犯,奴才认为他们可能是认错了人。是以人跑了,奴才等也没有追下去,毕竟不是在咱们地面上。” “先回驿馆,稍后再与天历朝官府掰扯我羲国特使当街受袭之事。”楚远漠笑睇。“樊先生意下呢?” 樊隐岳微颔螓。 遇刺之处距驿馆仅一街之隔,一行人安步当车,在路人对楚远漠异于常人的高大的诧异注目中,回到了下榻地方。 “王爷,属下稍感不适,先下去歇着了。”方至羲馆前厅,樊隐岳即请辞告去。 半个时辰后,楚远漠叩响了门匾,“樊先生,本王远道而,你连话也不跟本王寿,是在生本王的气么?” 樊隐岳拉开门闩,探出身去,清幽双眸定定视他,问:“王爷为何哟啊攻击属下?” 楚远漠先怔后笑,“本王猜对了。你果然看见本王出手了。” “属下想得到答案。” “就这样说么?”楚远漠比了比两人一个门内一人门外的相对姿态。 她退后一步,侧身。他掀腿直入。 她虚掩上门,还未回过头去,一个宽阔胸膛已将她紧紧收纳,男人含着喟息的满足声埋上肩头,“樊先生,本王居然会……”想你。 她身子一僵。 他自然忽略不掉她的反应,逼压下心头怅郁不喜,仍将她锁在怀内,问:“分开这段日子,樊先生可有想念本王么?” “属下与王爷并非第一回分开。” “不解风情……这就是不解风情,本王见识到了……”他咕哝有词,双臂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却不曾放了她自由。 “王爷,您……” “本王回答你,好了罢?”这话出口之际,连话者自己也不曾察觉语气里含着淡淡的宠溺。“适才街上,本王见你受袭时面无惊色,忍不住想试试你的这份镇定着何处。也 许,你会武功?” “您是在开玩笑?”但袭是的力道却不是玩笑的力道。若她未被人带开,南院大王准备伤她到几成? “本王既然能够出手,自然也能收手,伤不着你。” 他觑着她颊、耳、颈浑然一体的土***泽,哑然失笑。“看在本王能够忍受你暴殄天物的份上,樊先生莫生本王的气了,如何?” “……属下不敢。”她抿紧了嘴,倔色犹存。 他低沉笑开,胸腔震鸣,“本王虽然不会负荆请罪,但樊先生可向本王提一项要求,本王会大方应允。” “……不必,属下无事了。”一线浅浅愧意浮延上她心际。她深知自己的心神不宁,并不概因他的有意试探,那个出手救她的人,是…… 门外跫声,禀声高入,“王爷,良亲王派人送了请帖,请王爷到林园赴宴。” “好快的消息,好快的酒席。”他挑眉,向她扯唇一笑。“樊先生随本网同去罢。” 逐八 “他到了元兴城了,对不对?” 樊隐岳并未随楚远漠共赴良亲王的筵席。她不想在心神失宁时面对那一群人,那一群需要她动用全部精神与气力周旋的人。待楚远漠离开约过了两刻钟,她召唤出扮成驿馆仆 役的梁上君、乔三娘,当口逼问。 那两人不敢说不是,因自家徒弟的面色实在不容搪塞,唯迟迟讷讷,不点头也不否认。 “他果然到了。”救她的人,果然是他。纵然两眸不曾睇清,他的气息她焉辨不出? 樊隐岳冷笑,“这一次又是因为什么?他的九儿也了么?” “九儿的确了……” 梁上君没心没肺的一句,招乔三娘的起脚痛踹兼娇叱,“你不说话有人把你当哑巴不成?” “她本来就了,她是奭国的摄政王妃,当然要……” “她是奭国的摄政王妃,他又是什么人?” 梁、乔当即紧阖起了各自一张嘴。 “不能说?还是他不让说?” “隐岳……”瞅徒儿的眼神愈愈冷,乔三娘这过人太悉男女情事的微妙和脆弱,苦叹着接口。“没什么不能说,他也没说不让说。咱们只是觉得你们彼此的事最好从彼此 嘴里听到,你们以后……” “我和他,没有以后。” “这话怎么说的?”梁上君傻笑,缓颜。“你还在生他的气?上一回他离开,可不是跟着九儿……” “我和他,在我离开村子时,已然结束。之后他出现,我承认,我很欢喜……”何止是欢喜?看到他出现,千万朵花朵在心漠盛放。“但是……” 但是什么?梁上君大急,道:“他并不是因为九儿离开村子……” “我已然想到。”樊隐岳垂眸,遮去泛潋泪意。“他离开村子,是为了找我。吉祥说他找了我许多年。我应该想到的,他当然要找我。我和他拜过花堂,入过洞房,曾是名正 言顺的夫妻,以他的品格,怎可能就此不闻不问,任我自生自灭?他须确定我的下落,我的去处,活得好与不好……这才是他。” “这……”梁、乔两人谁也不能摇头,这确实他们那个结拜兄弟会做的事。 “我……爱关峙。” 这一生,她永远不可能以爱关峙的心情去爱任何一个人。在他面前,她所有的心机,所有算计,只是为了得到他,得到叫关峙的男人,无关于任何其他。 但,总是要有些东西时你穷尽心思亦得其不到。 良亲王得到了娘亲的shen体,娘亲的心门至死也不曾再为他开启。 她得到了关峙,要的本就是一夜夫妻,是她自己在得到后多生贪念,致使作茧自缚,尝得情苦。怨不得人,怨不得人。 “那个村子,我在其中时并不觉如何,也从没有想过在那里长期停留。但离开方知,长至今日,只有在村中时,不曾有过仇恨,有过恶意。而这些,是因为那里有关峙,也 有你们。”她迎视两位师父,感激他们与自己无亲无故,却赋予了自己关怀关注。 “吉祥和欧文说过一些话。她没有说错,若一个男人爱上我,却在得到我之后弃我,再去追寻心中从不曾放下的执念之事,我情何以堪?不必想,一定会无比恨怨。关峙没有 恨我怨我,还救了我,更让你们暗中保护。他对我很好,真的很好。纵算这世上上所有都欠了我,他也不曾欠过我。从始至终,是我接近他,招惹他,善治以完全的许诺欺骗 他……” 这一生,不可能有第二个男人如关峙般让她热烈爱慕、主动追求。那时的她,有多痴迷,就有多清醒。她清醒的指导,那个在桃花潭便为她簪的如仙男人,若不去追求,便 只能成为过客,永远得他不到。可是,她想得到!复仇的人生不知何时会戛然终结,她要为自己贫瘠的生命掠夺一柸自己真正想要的暖意,她要在一朝闭眸永歇之际有一个可 以让她泛起温柔笑意的人思念追忆。 她与关峙,早在她新婚翌日撇离去时,即已告止,是她偏不甘心,偏要贪心,想把两边都紧紧抓牢。良亲王是生她的人,她早已经他父亲的资格褫夺,但在不齿他时,怎忘 了也把自己也算进去? “告诉关峙,他既无心于万丈红尘,何必为了那些负他的人勉强自己?或浪迹天涯,或回到村中,过他想过的生活去罢。”说到底,她和九儿不过都是负心人。不管是谁,都 没有资格再得他爱念惜意。 “嘿,隐岳,你突然这么说,好似看破了红尘……” 梁上君的憨话,再被乔三娘白眼剜止。“你确定这是你想对关峙说的?” “确定。”凉阴关一别,令她心冷成灰。一日一日过,品及两人相识每时每刻,却想不出关峙有任何一时对她不起。 新婚翌晨,他胸前无人,臂中却无人。那人曾是他的挚爱之人,在他新婚时伤心哭泣,他仍能苛守分际。若是她呢?有一日她另嫁他人,关峙寻,她可有那份坐怀不乱的定 力? 她是在得悉一切的前提下,径自闯进了关峙的人生。她晓得关峙早有所爱,还曾为此庆幸:一旦自己得手离开,不必有太多歉意。她怎未想到,一个人肯打开怀抱接纳另一个 人,纵算尚不是爱情,也有了感情,感情遭人亵渎,如何能风过无痕? 重见关峙,她欢喜道极致,再多的欢喜却未使她动摇一分。她不会为最爱的男人放弃正在进行中的事,又凭什么怨他舍她而去? 乔三娘又一声长喟,“我看,你不是看破红尘,而是勘破情关,可……”真的勘破了么? “我去做我想做的事了,两位师父,自便。”樊隐岳诉尽心迹,平了心绪,仰出门。 梁上君、乔三娘面面相顾,楞不能语。直到一道颀长形影无声现身,两人才道:“你都听见了?” 逐九 关峙再为这个少年喝一声彩。 宫灯如昼,背光而坐的他可以清楚将进门者面颜之上的每一丝表情扫入眼帘。这个少年由进室算起,眼帘撩开扫他一眼后,一张玉脸平滑无变。彷佛他的人生已经习惯了不 之客,习惯了突兀与陡然。 “兆郡王。” “请讲。” “关于令姐……” “你曾是她的丈夫?” 关峙微怔,继而想到了几项,颔,“是,有媒有证有名有实的丈夫。” 柳持谦眉峰凝拢成峦,“既然是她的丈夫,为什么还让她走了出?” “你不希望她走出?” “她是一个女人,理当相夫教子。既然在那样的清形下都能活了出,为何还要重新涉进泥潭里去?” “若是你,可以做到隐世不出么?” “……她是女人。” “所以,她以男人的面目重回故地。” “你……”柳持谦盯着这个总是可以无声无息出现,又无声无息消失的人,这个他该称一声……“姐夫”的男人。“你找我,是想我帮她?” 这姐弟,占尽了天下的钟灵气。“你想帮她么?” “她不屑我帮。”他牙根微咬,眉宇间纵算透出隐隐怒意。 “救她回时,她被人以鞭打透了骨肉,连一位医术罕见的神医也不能使她身上全无疤痕。最初的半年里,她夜夜恶梦,全村的人都听见过她在梦里的哭喊声,那声音,可以 撕裂一个人的心肺。她在梦中呼喊令慈,还有狂乱的梦语。在下想,她的梦境应该是在地宫罢。昨日,在下进到了贵国已逝皇后的地宫内,呆了两个时辰。兆郡王若得暇,是 在也应该进内一游,相信会收获颇丰。” “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柳持谦精致眉型凝结,冷嗤。“替她博取我的同情么?” 关峙淡然摇,“她不会屑于做这些事。” “既然知道,你又何必替人废事?想做和事老,为她与我调和?”柳持谦嘲讽勾唇。 “你们姐弟见的心结轮不到在下置喙。在下多说那些话,不过想给兆郡王提个建议,听与不听,权在阁下。” “你以为本王会稀罕什么劳什子的姐弟情谊?” 果然是姐弟,连这份倔强也像得出奇。关峙扬唇浅哂,“在下不认为兆郡王在先前晓得令姐被人掷进地宫之讯后毫无动作。你只须将你所查得的成果报与她,令姐弟的相处便 会迎破冰之期。” “你……本王何时查过什么?你……”少年意气习性一时出头,令少年王爷口是心非,欲盖弥彰,待察觉自己这幼稚伎俩在这个薄若深海般的男人面前一览无余,遂厉咳一声 ,收整表情,连懊丧也不再让显现面上。“本王要歇息了,你若不想走,可在此地给本王守夜。” 柳持谦跳开垂帘踏进内室,毫不意外随即掀帘外望时,帘外人已杳行迹。 他坐灯下,陷入沉思。 这个人既然和“她”做过夫妻,应该是有几分了解的罢。他若将黑手推出,当真可以改变些许?但那只黑手翻可为云,覆可为雨,想推之,须推到圆转无隙。他还须确定,羲 国人为“她”张开的保护伞会张道几时,护到哪里? 还有……这个人每次都为“她”去,对“她”,应该还算喜欢罢? ---------------------------------------------------- “依苏相的意思,是拒绝与羲国的这门亲事?” “皇上,诗琴乃我天历皇朝嫡系皇族女儿,怎能容异国人亵渎至此?” “朕怎么不记得当年将夕月许与南院大王时,苏相有话如此?” “皇上,微尘一颗心尽为我天历,绝无半点私心杂念。实在是两女所嫁之人不同,无法同日而语。南院大王楚远漠是什么人?北院大王楚远涯又是什么人?这两人天地之别。 微尘昔日未拦,是因女子有楚远漠那等男儿为婿,属良缘天成,于国于己俱萌其利。但若嫁得是楚远涯,等于将有着天历皇朝血统的高贵女儿送进污浊之地,损国家体面,毁 皇族威誉,百害而无一益啊。” 大金殿上,南书房内,苏変老相言之咄咄,长篇累牍。无论辞藻如何砌新,词汇如何精滤,结论不外两字:拒婚。 朝堂之中可容庸才混迹,却无蠢材存活。诸人胸中,皆揣着明白---- 当初纵算良亲王侧妃之女逝去的万乐公主许得人是北院大王,苏相也断无出头之理。 明白归明白,糊涂仍要装出,附和之声此起彼伏。 元熙帝噙笑聆谏,无论是殿上还是书房,都未作最后结词。政国大事,岂能儿戏?且容朕思虑。 “持谦,苏相的话你都听到了,你作何想?”一个时辰后,元熙帝赐了诸卿跪安,惟独留下兆郡王,欲作一席长谈。 “苏相不想自己孙女有一个品格低劣的夫婿,属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你不觉一国丞相如此注重一家得失,有负皇恩,有悖相国职责?” “若北院大王当真如此不堪,我天历皇朝君主下嫁,的确有被人看轻之嫌。” “怎么从始到终朕听不到你对你这位姐姐终身之福的忧心?” “有父王与苏相在,何须微臣这个当弟弟的费心?” “持谦。”元熙帝双眸炯利,凝睇着这个自己甚为激赏的英才少年。“告诉朕,你是怎么想的?” “微臣能想的,仅是微臣该想的。” “很好。”这个少年,实在精明的让人喜欢。该露锋芒时,锐不可当;该敛声气时,锦绣蕴藏。太子有此子辅佐,着实是桩幸事。 “你既然想了你该想的,便告诉朕,朕要如何化解眼下局面?既不伤了苏相这位两朝老臣的颜面,又无损天历与羲国邦交,有什么两全其美的良计?” 柳持谦眸光寂静,迎上皇帝注视,“微臣的确有一个主意。” 元熙帝挑眉以待。 “苏相力反连姻,无非是为羲国提供的这位联姻人选配不上我天历郡主。既然苏相对南院大王其人如此欣赏,陛下何不遂了其意?” 逐十 天历与羲,友近邦邻。早于先辈,即有姻亲。亲缘之国,本该为亲。亲上为亲,四海归心…… 一大早,楚远漠即收到了天历朝礼部送达的关于两国联姻回复。打开,满纸洋洋洒洒,尽是不知所谓的四字骈文。南院大王看到浓眉紧蹙时,方见其后重点文字: 郡主诗琴,性淑貌端,馨质慧心,深闺兰蕙。南院大王,修文成武,刚正果毅,英拔群伦。美人英雄,素为良配。换撤易弦,联姻得允。 敢情,弃那些汉人最喜卖弄的艰涩悔深的冗文不用,以这等简读易懂的骈文格式成书,是为使南院大王一目了然,不必请人译读。 “要改与王爷联姻?”王文远大哂。“看王爷在人家眼里,实在是个好女婿。前一会联姻不成,这一回还要再选王爷,且两者尚是亲生姐妹,王爷与良亲王府缘分不浅呐。” 楚远漠不理属下揶揄,“樊先生怎么想?你想把良亲王的女儿嫁进北院大王府,该是欲借此打击良亲王。如今对方将脑筋动到了本王头上喇,你认为本王该如何给人答复?” “王爷不正为如何打破天历与奭国盟约费尽思量么?一旦联姻事成,天历朝一定会倾斜于羲国,届时王爷想对奭国做什么,后顾无忧。成就这门亲事,也无不可。”樊隐岳以事论事,道。 楚远漠面浮阴翳,“你是在劝本王娶了良亲王郡主?” 她无辜回望,“有什么不对?” 有什么不对?这个女人敢问他有什么不对?他豹眸恚然瞪起,“你在建议本王娶另一个女人时,是当真把公私分得一清二楚了是不是?完全忘了本王与你有婚姻之许?” 樊隐岳两眸静若秋水,定定端量他许久,启唇问:“若草民在意,可以改变什么?” 改变什么?楚远漠蹙眉,“把话说清楚!” 他也已察到她对自己并非全无在意,既然有情,为他吃味不该是情理中事?在这样的时候,她也要独树一帜,是矫情还是刻意? 不妙,不妙。王文远嗅到风雨欲,蹑起脚尖,寂悄悄退出这议事堂去。 “属下的意思是,若属下表现出任何一点醋意,除了能让本王稍感愉悦外,还会有其他建树么?” “你----”他似乎明白了这个女人想要表达的。他惊奇于她的思想竟能到达那一处。而她是他想要纳入怀内的女人,这一点毋庸置疑。“你迟不嫁我,是想让本王对你有多承诺么?” “承诺?什么样的承诺?”她惑然眨眸。 “比如,本王许你,虽是侧妃之名,却可享正妃之实。还可以许你,与正妃平起平坐,相见不必行礼。或者,本王干脆将正妃之位给你……” 突尔,她一笑。 她这小,嘲意浓浓,笑得他心头火起,一把攥她素腕,豹眸内幽芒利现,迭声问:“你笑什么?笑什么?笑什么?” “属下会笑,是因为您所说的那些,草民从没有想过。”樊隐岳实在称奇:他怎一下子光火至此?“属下适才不过有感而……” “什么叫有感而?把你的‘有感而’讲清楚!哪的感触,又现了什么?男女互有情意时,互相吃味是寻常事,你的有感而是从哪里了过?” 这……她忽觉啼笑皆非。“男女间的互相吃味,源于对彼此的独占欲。但若注定不能独占,吃味不久成了一件徒劳无功的事?请问,属下可以独占王爷么?先不管这边这位待定的天历朝郡主,您会因为属下吃味遣去您家中的美妾、拒绝珂兰公主么?” “果然。”果然,他猜透了,猜透了她方才未出之语。 奇怪,这等话从她嘴里说出时,为何不觉纳罕稀奇? 他自认从不愧对女人,不是是妻是妾。他无法给以女人给、太多宠爱,所以不效其他王公广置后宫。他敬爱正妃娇娜,所以召宠侍妾都是在她身子不便时。纵连那些侍妾人选,在他人送进府后,亦由娇娜过目允准后方收进房内。娇娜在世之际,他唯一一次因一时兴起求为侧妃的,便是无缘的天历朝万乐公主。那一次,求亲得成,回得国筹备迎娶事宜前,他先向娇娜是以歉意,作为正妃,该有这份权力。 他自认为,他给予女人的,有着足够的尊重。 眼瞅他脸色阴晴不定,她忙道:“王爷莫误会,属下绝没有特指什么,王爷把话说到那里,属下便想到了那里……” “所以,你是在告诉本王,今后不管本王娶妻还是纳妾,你不会有一丝在意?” 她颦眉,“王爷想要属下在意?” “当然!” 她又度失笑,“好奇怪。男人三妻四妾,一人分给多人,本就是很难公平的事,既不公平,正值难免,偏想要妻妾和睦,上下和气。享受女人的嫉妒,又不允争风吃醋;想要女人的在意,又不能丑态百出。王爷,您不觉得做女人太辛苦么?与其如此,属下还不如把这个男人一直做下去。” 他眯眸,“做了本王的侧妃,还如何能一直做男人?” “王爷,你呢说过要使属下心甘情愿。” “怕本王逼你?”他浓眉一挑,傲气睨现。“本王不会逼女人。你已经为本王动心了,本王不介意再多等一时。” 男人势在必得,女人虚与委蛇。一点点动心,一点点动情,一点点诱使对方沉溺。 这场战,谁将胜?谁将负?谁在运筹帷幄?谁欲决胜千里? -------------------------------------------- 这场对谈后,连着几日,有意无意,两人避与对方谋面。纵使谋谈要事,也由王文远从中传递。 这般近于冷战的局面,直到苏相邀宴帖至。 逐十一 小桥流水,回廊环抄,廊下宫灯以红纱为罩,相府花园半了江南风情。丞相府邸,有别王爷府邸的富丽堂皇,恁求“雅致”二字。 苏変宴请南院大王,席间不见寻常华筵上的山珍海味,鹿肉熊掌。菜肴精致,酒质上品,处处不求铺张,处处排场适宜。 见微知著。樊隐岳想这苏相能有今日权势地位,必离不开这细心经营的手段,面面俱到的照拂。 “原本着,老夫以为今年南院大王派了特使过,一定是难得见着面了,没想到南院大王还是了,老夫哪能不喝你喝上这一杯?请!” 主人家热情,为客者自然不能冷清,楚远漠给予了绝对的配合,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彰显北地男儿本色。“苏相爷太客气,你我也算是常打交道的老朋友,要喝酒,要吃肉 ,随时随地,本王都愿奉陪。” “南院大王请。” “苏相爷请。” 若果照眼前这情形展,里当是以宾至如归、主随客便的两次欢场面收场。但世事总喜横生枝节,太过平常总是廖淡无趣。 “南院大王能,实在是两国的幸事,若不然让小人钻了空子,挑拨了两国关系,着实不是两国的福气。” 樊隐岳挑眉。 “苏相爷说话由高深莫测,但不知您所谓的‘小人’指的是……”楚远漠笑容可掬,问。 “老夫一时口快,在这样高兴时候,说败兴的事做什么?”苏変挥手,召近身后管家,“苏福,南院大王光临,不能只有薄酒清蔬,还备了些什么新鲜玩意给远道的客人娱 兴?” 管家恭腰,“禀老爷,府里新了一名舞姬,会跳奭国的旋舞。把她叫上如何?” “奭国舞姬?是奭国使臣送的那名舞姬?” “是,老爷。奴才早早就让她排好了一曲新舞,就为着今儿个贵客盈门。” “有新舞便好。”苏変允了,举觥道。“南院大王应该还看得惯奭舞罢?” “本王戎马倥偬,不识风情,不管羲舞奭舞,在本王眼里没有什么不同。” “羲舞豪迈,奭舞妖娆,无论死歌舞,皆难脱本土风情。这位奭国舞姬乃奭国摄政王妃所赠,舞技着实不弱呢。”苏相爷谈笑间,随意起问。“说起,南院大王与奭国摄政 王妃还没有见过罢?” “总算到了正题。”樊隐岳饮一盅酒,低哝一声。 “尚未。”楚远漠听她这声咕哝,因为含在唇里,没有了平日的音质清越,也少了淡矜冷漠,甚至透出几分模糊不清的可爱,唇角好心情地上扬。 “天历、羲国、奭国三国接壤,三国皆是邻邦,应该比那些远邦藩国更为交好。听说贵国与奭国曾签下不战协约,有这一回事么?” 楚远漠蹙眉沉吟,颔:“似乎是有这么一档子事。” “这就好。奭国摄政王妃前些年过一回天历,与太后娘娘一见如故,还认了义母。如此一,摄政王妃还成了咱们天历朝的公主。实在教人欢慰。” 樊隐岳不无讶异:竟还有这么一档子事? “国有宁日,百姓得休养生息,百业得兴旺达。天历与羲国在前些年差点做了亲戚,如今樊特使又替南院大王向我主求娶良亲王郡主,一旦结成,三国结永世之好指日可期 ,三国百姓期待的太平日子也近在眼前了。” “替本王提亲?”对方将一幅美好前景尽兴勾画,楚远漠却淡瞥身边人一眼,怫然不悦。“樊特使,本王记得命你是替本王的堂兄北院大王求一位才貌双全的佳人为妻,你何 时替本王提了亲事?” “王爷。”樊隐岳惶恐站起,转到案前,俯为礼。“属下的确是替北院大王向才貌双全的良亲王郡主提了亲事不假。” “哦?”楚远漠乍疑乍惑,抹额愧声道。“原是本王听错了么?苏相爷,本王这几日因为水土不服上了些火气,一时误听,见谅。” “这……”苏変顿时气郁于胸。不知是眼前两人做戏太假,还是苏相爷神目如炬,他完全观得出这让人毫无诚意的一搭一唱,旨在奚落他堂堂一国丞相。 “哈哈哈……”气势磅礴,苏相爷仰大笑。“南院大王,您当真水土不服上了火气,难不成您忘了‘改弦易撤’?若是阁下,我天历很乐意将郡主嫁予;若是令兄,说不得 咱们便要得罪了,哈哈哈……” 楚远漠满面愕异,“改弦易撤,什么改弦易撤?本王怎不记得?” 他作此神态,苏変却难辨真假,一时也困惑起,“南院大王没收到我户部去的文书?” “曾经收过过,不过贵国文字由艰深,本王并不知上面说了些什么。恰巧那日樊特使不在,过后也忘了请教。” 蓄怒成火,一点点在胸臆积燃。若不是善谋深算,苏変当下便会命人将人拿下,这个楚远漠,以此轻蔑之态,委实张狂太过。“贵国的北院大王风评如何,阁下不会不晓得罢?我天历如何能将如花似玉的郡主嫁给那等样人?” “本王的堂兄的确爱玩好玩了点。”楚远漠摸颔,作恍然悟状。“原贵国不满意这个女婿人选?” “南院大王年轻有为,若与阁下联姻,或可一议。” “唉,是本王考虑不周延了。”楚远漠喟然长叹,懊恼形之于色,连他身边的樊隐岳几乎都要相信南院大王此情自由衷。 “本王还以为北院大王虽然小有荒唐,但毕竟不曾大婚,正妃之位虚位以待,贵国郡主金枝玉叶,入主北院大王府算相得益彰。若嫁本王,只能做侧妃,不会委屈了贵国郡主 么?” “据老夫所知,南院大王正妃已离世多年……” “但本王已与人定下婚约,已有正妃待娶。” “南院大王,我天历皇朝的郡主做一国之后都不为过!” 处尊养优,呼风唤雨,这许多年,多被人仰视服从、连天子也要给两份颜面的苏変苏相爷,隐忍已到了极致。 “听说奭国国君尚未立后,苏相爷何不考虑将郡主下嫁?可惜,那位**年方十岁,可能要委屈贵国郡主独守空闺些年头……” “你----”苏変忍无可忍,大袖劲挥,拂下酒杯,“人,将窃逃在外的罪犯拿下!” 声落,黑影跃动。 管家却在此时报,“禀老爷,兆郡王到了。” “不见!” “本王已经进了,苏相。” 逐十二 “本相不记得今夜有请兆郡王过府。” 兆郡王不请自,进丞相府如入无人之境,无疑冒犯了丞相威仪,遭人冷言拒客亦属情理之中。 “苏相当然没有召唤持谦,否则持谦任何做得了这不之客?”刘持谦无视主人寒冷神情,不请自罢了,还要不请自坐。 “柳持谦!”苏変怒眙这少年王爷。“你在惹本相生气么?” 柳持谦好整以暇,“苏相看出了?” “你----”戾意虽已渗入眸内,毕竟百官之,苏変不至于在异国使臣面前失了控制。“不管你找本相有何事,都需容后再说。本相府里 有贵客在场别让南院大王看了你的笑话。” “原南院大王也在持谦进得匆忙,失礼了……樊特使也在场?”拱手赔情当儿,与樊隐岳打个照面,兆郡王神色立时沉肃下。“这可 巧了呢。” 樊隐岳浅哂,“兆郡王找在下么?” “本王近正奉命督察刑部审理一桩旧案,听说樊特使算得上一个苦主。原打算在稍后要请樊特使走上一遭,在这里遇上,不是很巧了么?” “兆郡王!”不等樊特使惺惺作态,那厢苏丞相已厉喝,“本相业已命刑部停止审理那桩早已定谳的旧案,你此话从哪里说起?” “苏相公务繁忙,许是还不晓得。本王几题请下了圣上手谕,督察此案进程,刑部那边儿没给您捎信过么?”实则,兆郡王以势相压,逼 刑部尚书将此讯押后一日送达丞相府,以利他先声夺人。 此讯,着着实实令苏変错愕不已,随之而的,并没有再也按抑不住的滔天之怒,“你为给樊家翻案,密请了圣上手谕?柳持谦,你好大的 胆子!” 柳持谦俊脸陡称,“苏変,你放肆!” “柳持谦!?”苏変此下何止是错愕?纵连当今圣上,敬他为两朝老臣,也罕见有直呼已名时候了,这黄毛小儿是吃了雄性豹胆不成? 沉吸了一口气,暂忍一时,丞相大人拱手送客,“南院大王见笑,您也看着了,本相需打理这桩手头事,今日不能陪阁下痛饮,改日定然赔 礼……” “苏相在送客了么?”少年王爷偏要作梗,慢条斯理提醒道:“方才本王进时,听见你说要捉拿了什么逃犯,这会儿要改版主意了不成? 本王没有猜错的话,您口中的逃犯,应该是樊特使罢?” 一位朝堂巨擘,一位后起之秀,是老姜弥辣?还是后生可畏?樊隐岳有意从旁观战,凑言道:“若樊家的案子不能平反,在下也许当真称得 上一个逃犯。” 这下,有欲让人骑虎难下之势。 但苏相又岂是能让欺得住的?冷笑道:“既然樊特使自己招认,本相乐于成全,人,讲樊特使请下去。” “且慢!且慢----”沿着回廊大步行、前后几十名精壮的侍卫簇拥着,高声拦下。 “良亲王?”苏変面色更为阴郁。今夜他这丞相府成了出入无阻的菜市了不成? “苏相!”柳远州赶到,见得现场尚算平整,松下了一根紧绷多时的心弦。今日回府,打妻子口里获悉苏相今夜欲借宴请楚远漠之际试探两 国联姻端倪,若不如所愿,将以拿樊姓特使问罪给以颜色。他闻之大惊,急召了精干侍卫匆匆赶。这种事,可大可小,大则成两国纠纷, 小则一笑置之。苏相行事素四平八稳,但在着手有关爱女之事时,又不免霸道强势。他只恐收场不及,酿就大祸。 “苏相,持谦,你们这是在闹什么?不怕让南院大王笑话我天历重臣尽不自重么?” 先以良亲王之尊叱过,再缓颊异国使。“南院大王,让你你受惊了,本王陪阁下先离开这hun1uan地方,改日定责小儿上门赔罪。” 楚远漠挑高眉峰,徐徐一笑,“受惊倒不会,本王也不能就此一走了之。适才听得苏相一再指认本王的特使乃贵国逃犯,兆郡王也说樊特使 成了一桩在审案件的苦主,这中间到底是怎么一回子事,本王总要弄个清楚。” “这……”柳远州剑眉深,不过过多指摘苏相,呵斥自家儿子道。“持谦,你此作甚?小小年纪敢到苏相跟前撒欢,实在不懂分寸,还不 退下去!” “谦儿找苏相,是想核一桩陈年旧事。”柳持谦道。方才工夫,逞口舌,博嘴皮,耗时耗气,等得就是父王这尊大甲。那关先生说得对极了 ,这出戏父王不在,开不了场。如今人到了,角儿齐了,好戏开锣。 “什么陈年旧事?依为父看,你尽给我天历丢脸了!还不……” “苏相。”柳持谦瞳光幽闪,唇勾浅笑,不紧不慢道。“当年把我姐姐夕月送进地宫的人,是你罢?” 樊隐岳一怔。 柳远州如遭雷殛,旋即以为误听,皱眉,“谦儿,你说了什么?” “谦儿问苏相,当年把您的女儿柳夕月送进地宫活埋的,是不是他。” “胡说!”柳远州丕然色变。“你姐姐葬在……你曾经亲眼见过的她的尸,什么地宫?什么活埋?你疯了不成?” 被叱了,骂了,柳持谦还是笑颜迎人,“苏相为何不说话?是在回味如何将真柳夕月送进地宫,如何将假的的柳夕月推落悬崖,如何天衣无 缝地制造了一起李代桃僵的意外死亡事件的经过么?当然,以苏相的地位,这些都不必自己动手,替您动手的人也应该让你给灭了口罢。不 过,再完美的计划,总会有那么一两丝破绽,苏相不想知道我是如何晓得这桩陈年旧事的么?” “谦儿……”柳远州脸如死灰,一只手握住儿子手腕,一双眼死死把他盯住。“你……你是在胡说?” “很可惜,父王,谦儿没有那个心思胡说。死得那个是我的姐姐,我再和她如何的不亲,也不会在她死后拿她的死信口开河。” 柳远州目如沉烬,幽不见底,直视那端,“苏相,你怎么说?” 逐十三 柳远州绝不希望柳持谦所说属真。 那一年,凡心去了。第二年,他与凡心的女儿亦去。女儿所乘的车马留在妻子跳下崖边,尸身在妻子坠落的崖下。妻女皆以血肉模糊的方式死去,于他,万蚁钻心莫过如是。 他总认为,若他不管前生害死和今世当真做了什么孽事,那样的惩罚也该够了。今日,儿子却石破天惊地告诉他----以那样方式死去的那个,不是女儿,在他为以为中的亡女 操办丧事时,他的女儿正在地宫活生生地一点一点死去…… “苏相,对于持谦的话,你作何解?” 良亲王第二次逼问过,面积阴霾的苏変终于抬,“好个柳持谦,好个狼子野心!老夫果然看透了你!你如何长到现在是忘了不是?若非吾女观心一心疼你,你以为老夫会 容你有机会在本想面前放肆?” “苏相!”没有一个父亲喜欢听到有人拿这类威胁用之于自己儿子,也没有一位亲王会喜欢被人无视尊仪,柳远州怒喝。“依你的意思,本王的儿子能活到现在,全赖你手下 留情了,对罢?” 柳持谦怡然一笑,“苏相的话毋庸置疑。柳夕月不就是这么消失的么?持谦奇怪的是,苏相你到底有多恨她?她不过只是一个女儿家,你既然可以把一个假的柳夕月推下悬崖 ,为什么要给她那样的死法?苏相除去她,无非为两个原由。一,不想让她有机会成为羲国南院大王侧妃,因若本王有一个羲国姐夫,你的外孙更要被我压在底下,说不定良 亲王世子都要易了人选。二,她深得皇后疼爱,皇后临终曾嘱托娘家人对她多多照顾。你不想皇后的娘家势力因她而成为了本王的助力。” 还有这一项么?樊隐岳承认自己只想到其一。 “丞相大人要把她这根眼中钉除去,为何不索性将她推下悬崖,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地将她活着送进地宫?在地宫里那等地方,让她死前饱尝饥饿、孤独、绝望与恐惧的折磨, 而后慢慢的死去,你究竟又多恨她?还是,因为你的女儿太恨她的母亲,你要替你的女儿出这一口气?”柳持谦没问一声,便向前一步,相府侍卫虽人多力广,也不敢轻易拦 阻兆郡王身势。 苏変为官多年,以一张能言善辩口舌将人逼至四角的,多是他为之。但眼前这黄毛小儿势咄咄,逼人太甚。若在平常,他早早便扬手暗令府中暗卫将之变成一具尸体,再以 不下百种的方式证明此人从未在相府现身。可他是皇上御封的兆郡王,良亲王与羲国南院大王亦在当场……该以怎样方式令这张嘴不能再语? “柳持谦……你少在本相面前大放厥词!你忘了吾女观心的养育之恩,吾女观心可没有对你不起,你以为你小小年纪,能有今日地位是谁给你的?” 柳持谦没有与他争辩的意愿,径自道:“当年行事,苏相为了妥帖,用的是对您最为忠心耿耿的前任总管苏全。事后又为了不走风声,将苏全及十多名参与其中的家丁以赐宴 赏功为名一气解决了性命。可是,那苏全跟了你多年,多少有点了解苏相本性。他在行事前为防万中有一,提前写了信给在倚翠楼的红颜知己,要她在自己一连三日没有登门 时立马离开元兴城。在他的信里,夹有苏相亲笔书写给负责皇后丧葬典仪总宪的指令。她没有将那张指令交给对方,因为那时,丞相府的总管就是最好指令。当然,那位总宪 大人将装有柳夕月的箱子以陪葬品送进地宫后一月之内,亦暴毙于自己府内。苏全的红颜知己为避难,投身到樊家为奴,不久即受樊家连累被押入狱中服刑,反阴差阳错躲过 一场杀身之祸。” 真的假的?前面话,樊隐岳权且听之,惟独“投身樊家为奴”之说,她是在怀疑天底下有没有这等巧合中的巧合? “苏変,苏変,你竟然敢,你竟然敢……你……”纵然尚有最后一丝怀疑,经儿子这凿凿言辞,柳远州亦不得不信。“苏変,你竟敢害本王的女儿,你好大的胆子,好毒的心 机!” “良亲王,说到底,你还不知道谁是始作俑者么?”苏変寒声问。 管家苏福必定已去安排周详,他当下只须与这父子两个小事周旋。如今,他虽早已不握兵权,但京畿总卫乃昔日属下,元兴城提督为亲舅女婿。对比良亲王父子在朝中的权势 ,双方旗鼓相当。时日旷久,只要不见铁证列举在天子面前,他自忖丞相地位仍能屹立不摇。 “本相将女儿嫁给你,不是为了让她受你折磨的!你娶了她后,可曾对她好过?十几年里,你让她看着你如何讨好你的侧妃,让她看着你心不在她身上。本相的掌上明珠,被 你错待至此,镇日以泪洗面,长年忧郁于胸。纵算本相当真做了什么也全是你良亲王自招祸福!该谢罪也好,赔情也罢,你良亲王应是第一个!” 到此地步,若一味否认,反示懦于人。不否不肯,似是而非,指鹿为马,混淆视听……苏相正擅此道。 柳远州目内狠意汹涌,突拔腰中剑,“苏変匹夫,找死!” “保护相爷!”苏福大喊。“有人进相府行凶,我已然报了元兴城府尹衙门,军爷就快了,尔等全力保护相爷!” 柳远州、柳持谦所带侍卫,与相府侍卫交手混战。 筵宴场桌飞椅颓,杯盘狼藉。歌乐舞姬惊叫不绝。一场欢宴,遭此毁灭。 旁观多时、兴味颇浓的楚远漠诘取身旁人:“樊先生,你认为咱们应该在其中扮演个什么角色?旁观者?还是当局者?” 樊隐岳淡道:“他们所谈的那人,不曾是王爷的未婚妻么?王爷若想难,是个很现成的籍口。” “有道理!”楚远漠條拍桌案,豹眸圆睁。“苏相,还本王的侧妃!” 乱,乱上添乱。 -------------------------------------------- 元兴城府尹领兵到达时,面对府内各尊巨神,哪一个也不是小小府尹能得罪得起的,又敢如何落?只得苦颜将此间详情上禀朝堂。 一桩陈年旧案然牵扯出一桩陈年秘辛,元熙帝龙颜大怒。不惜惊扰皇后亡灵,下谕,责后宫女卫进地宫搜罗相关痕迹。 地宫中殿抬出一具年久尸体。皮肉腐朽,骨骼尚存,看得出体型娇小。经大理提刑、元兴府仵作、太医院御医多方联手勘验,验出死者为女,左胸心脏部位骨骼破裂,显内利 器所斫。意即,死者死因自胸前重刺。若死者当真是万乐公主,当是不堪地宫折磨自尽而亡。 良亲王闻之,将自己关于房内整整三日,不准任何人打扰,不准送饮送食。有放心不下的忠仆悄然上前听去房中动静,骤听得里内传主子几声声如兽嚎啕,吓得避逃三里。 樊隐岳听讯后,则是深或不解。这地宫里应有两具尸体,且俱为男子才是。莫非勘验失误?抑或…… 兆郡王为扳到苏相爷,任再是如何无所不用,也无法变男为女罢? 逐十四 百官之、辅大臣可以将事情做到如何将完美之境?端看苏相。 纵算那封由苏変亲自执笔写给丧葬典仪的书信,亦难成有力证物。信间全篇不见一字凶险,上半篇尽是有关操持凤柩安栖大事的叮咛,责其尽职尽责,不得疏怠,严把各关,以报皇恩。下半篇对陪葬器物细加吩咐,一一审点,登录在册,尤其箱装物更需万般小心。最末,也不过是对那只黄梨木箱格外提点一句。隐晦到极致,无痕到极致。 时过境迁,人证俱失,物证不力,本人又在天子跟前矢口不认…… 这等情形,莫说是面对一位一等朝廷大员,纵是普通百姓,也无法立案定罪。 当毕竟是有命案在嫌,依天历律法,苏変暂停所有职权,羁足府门,禁离园户。 实则,当地宫内搜出陈年旧尸之际,元熙帝已然心知肚明,虽证供不足,押后再审,但对苏家的冷落已始展现。良亲王在一夜之间收管了京城防务,五日内周边两省驻营总兵尽换新面目,十日内有两部尚书、几家侍郎上折请辞。 苏氏门生亲故皆受限囿,近党羽支尽遭贬离。短短十天工夫,冠盖云集的丞相府门前,车冷马稀,人迹罕至。 为此,楚远漠尚向樊隐岳感叹。几何时,他也曾这般落魄。 --------------------------------------------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又有语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说的便是苏変这等人物。 樊隐岳仍执意为北院大王求良亲王郡主为妻,良亲王此时已无心无力,元熙帝未拒未允,事件悬置半空。有话,不妨待太后寿宴过后再作定论。 这一天,樊隐岳赴林持谦之约到茶楼叙话,伙计端上新茶,方一口,雅间门动,进他们都不曾想到一人。 “持谦,这事你不能不管呐,你的父王回便把自己锁在房里,娘只能指望你了……” 良亲王正妃苏观心。樊隐岳淡睨贼为花冠锦袍的华贵妇人。这位妇人必定是在精心保养着自己罢,体态虽微呈丰腴,眼角已见浅迹,仍是丰肌皓眸,风韵楚楚。女为悦己者容,一个女人会如此努力地与岁月抗衡,不外是为了她的男人。不知这些年,有没有女人再与她瓜分那个男人? 十几年里,你让她看着你如何讨好你的侧妃……镇日以泪洗面,长年忧郁于胸…… 突然间,她思起苏変怒斥良亲王之语。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可怜女人,为了争夺一个男人的宠爱,穷尽一生心思。当下,又成了一个为女儿奔走的无助的母亲。 “持谦,娘现在只能指望你了,娘不能为难你去救外公,当诗琴是你的亲姐姐,你要眼看着你的亲姐姐嫁到那个遥远异国,嫁给那个极不堪的男人么?” “持谦人微言轻,做不了什么,您为何不去叫大哥走动……” “持谦!”苏氏泪眼婆娑。“你还在怪娘对不对?娘那时说那样的话,是为了安抚你大哥和姐姐。就算娘当初的确抱过那样的心思,当娘后是真的疼了你的呀。娘在这几年对你的疼,你感受不到么?娘是真真正正把你当成自己生的疼爱的啊……” 柳持谦觑樊隐岳一样,精致眉峰紧锁,闷不语。 “持谦……” 樊隐岳抬睑,闲话道:“良亲王妃为何不去求你们的皇帝?” “……什么?”苏氏的眼光移到她面上。 “据闻柳夕月的母亲为了替女儿回绝亲事,在皇帝面前跳下万丈悬崖,良亲王妃何不步人后尘……” “莫如此说话!”柳持谦僵声道。 樊隐岳明眸浅眯。 “你就是那个樊姓特使?”苏氏擦去满脸斑斑泪迹。“你是为了樊家方与我良亲王府为敌的罢?可现今樊家的案子已在重审,不日即可释放你的家人,你为何还不能给我的女儿一条生路?” “北院大王是死路么?令嫒早晚要嫁人为妇,未事无从预料,你怎知这一个不是好归宿?你怎知将你替女儿选的不会是死路?” 苏氏面色條白。 樊隐岳垂眸啜茶。 苏氏颊上红意尽失,双唇抖瑟,“这些话,这些……” 这些话,正妃向娘亲说过。那时,联姻旨意下达,娘亲抱着她坐在亭中落泪,正妃迤逦到,撇下这不清不淡不痛不痒的寥寥数语,又高贵离去。那时谁也不会想到,风水轮流,有一日,亭中人会与庭外人易地而置。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你是东方凡越的后人,你替你的姨娘前寻仇了,是么?你……”苏氏神色剧变,颤身倒退。 “替姨娘寻仇?这位兆郡王作为亲生儿子,都不会替亲娘寻仇了,怎还有人会替姨娘寻仇?” 柳持谦蓦立,“你一定要如此说话不可?” “不然,你认为我该如何说话?”樊隐岳唇勾笑弧,眼光所到之处,空气似能凝结成冰。 “你先回去,有话回府再说。”柳持谦此话,是对苏氏。 苏氏期盼仰望,颤声:“谦儿今日会回府?你已经有多日不曾回去了……” “良亲王妃,令嫒嫁北院大王是嫁定了,您也不必枉费气力奔走。不过,如果您效仿先贤纵身跳崖,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说不定还能为您的儿女换更为荣耀的身份地位。” “休要再说下去!”柳持谦俊脸僵冷,叱道。 樊隐岳撂杯起身,笑道:“话不投机半句多,在下告辞。良亲王妃,在下离开贵国时,极希望令嫒作陪,也一定会有令嫒作陪。” “你到底要做什么?谦儿,他不是樊家人么?你正审樊家案子,不该他求你的么?谦儿……” 谦儿……樊隐岳排闼,下得楼去。娘亲流尽泪水,耗尽岁月,将这个名字从骨肉见剥离。他们在她面前表演这母子情深,是嫌她险动了恻隐之心么? 她行走闹市,心浮气闷。不知不觉,迈进了一条僻静巷弄,欲使自己远离人群。 当僻静处,由为伏击者所爱。 当她行走间,寒光笼头罩下。 逐十五 起初,樊隐岳并未把伏击者放在眼里。 四下无人,她正好施展手脚,将满腹不明不白的怨怒尽情泄。 但,伏击者的武功之高实在出她意料。者六人,每人皆不在她之下,且不作生擒,不欲活捉,招招皆为狠招,式式皆为杀式,目的极明-- -- 要她性命。 幸得她所习忍术之中有遁术一项,可使她支应少许。手中短剑削铁如泥,断了几人兵刃,趁势伤之。只是,隐术中的遁术并非真正的销形匿 迹,实质是利用一些特质药粉使shen体与空气产生摩擦,造成消失假象,给交战者心理形成冲击,以利趁虚而入。 者显然是严经训练的死士,无视己伤,无畏死亡,不搭使命,不退一步。且双方多寡悬殊,要在这样一群人中突围出去,着实艰难。 “快走!”她方挥退一剑的拦腰一式,另一把剑挑喉而至,身后有两人挥掌袭。正待此时,一把外剑为她挑开喉前利剑大喊。 她平身仰地,如一片薄羽抹过地面,打袭她后心的两人中间滑过,眸睐拔剑相助者。“兆郡王不在茶楼与你的娘亲畅叙母子情深,跑这里 做什么?” “你还有心思说这些?”柳持谦与人错身间,抛喝问。 “……专心对敌!”有他分担,樊隐岳稍感轻松,却无法不为他担心。他的武功不及她,处境比她危险,她必须设法突围,久拖下去,与己 不利。 一念甫动,突见黑影幢幢,援兵到大。 对方的援兵。 这次第,是难上加难,险上添险,樊隐岳方将胸前两剑格开,眼角惊瞥柳持谦被人一式刺中肋下。她掠过身去,短剑撩过杀手颈项,腾出一 手握他肩头倒退至巷壁。 “人目标是我,你快走!” 柳持谦使力掩住伤处,冷嗤,“你这是在挥什么情深意长么?” “蠢材,你是兆郡王,到闹市一个呼喊,便能召巡城的捕快及兵卫,还不快去召人相助!” “有理。”粗喘一声,他盯她一眼,“你小心……” “心”字未落,数道寒光兜头而至。樊隐岳踢起脚下浮土,掀起尘烟弥漫,挥剑迎上同时,喝道:“走!” 柳持谦拔开步子,抽身待走之际,下意识回,赫见一剑向无暇后顾的她背心落下。当下,脑际沦为空白,无法涉想太多,身子受意念所支 ,双腿疾动,挡她背上…… “……好痛!痛死我了!” 替樊隐岳以身相挡的是柳持谦,挨剑的却是当空跃下的吉祥。 “吉祥不该听峙叔叔的话忍住不动,说什么借这个机会解开你们的心结,要解心结也不能要命了啊……”迹象踹开已成死尸的杀手,掩着伤 处呜哭叫嚎。 情急中,吉祥将杀手性命予以了结,亦以自己身子挨了那不及避开的一击,幸好她身子矮小,原本取向别人胸口的致命一剑,她以肩替之。 绕如此,仍是疼啊。 樊隐岳耳闻她惨呼声,投眸过。 这厢吉祥骇得圆眸更圆,“樊姐姐小心……”不用小心。 数把刺向樊隐岳的长剑,被一只袍袖卷住,掷投入两面巷间坚石墙壁上。一只洁净修长的手,挥拂在乱刃之间,颀长白影似疯拂柳动游走其 内。只消片刻,十几名杀手以奇怪姿势颓于地面,失却反手之力。 “峙叔叔,你为何早不出嘛?你早点出,吉祥也不用挨这一剑。要不你回头把这一招教给吉祥,眨眼个工夫就能把人的武功给卸了……” 吉祥尚在不平嚷叫,原地早已不见了那条颀长白影,且把另一人捎走同去。 ------------------------------------ “你受伤了。” 被安置到椅上的樊隐岳垂扫一眼自己被剑气震裂的虎口,未语。 “伤不重,不必惊动三娘。”修长手指捧起纤纤素手,触到其上各指尖指腹生出的薄茧时,微微一顿。从怀中取了一瓶创伤药倒在伤处,细 细研磨开,再以一方月白素巾裹扎。抬眸瞥一眼她静寂神容,暗叹息。“月儿……” “谢先生救了隐岳性命。上一次先生也救了隐岳,在此一并谢过。” 他与她抵膝而坐,浅笑,“你谢与不谢,我都是要救的。” “先生近一直在元兴城么?” “对。” “先生为何要留在这世上最喧嚣的地方?” “世上比这更喧嚣的地方我都呆过,何以不恩那个留在这里?”他举手,想替她抚开一缕垂到额前的乱,她移,他指尖落空,心中泛起 无奈苦笑。 “先生既然要大隐隐于市,隐岳不耽误先生的修行,隐岳告退。” 她立身要走,被他握住手腕。 “月儿,在你心里,我到底是怎样一个凡脱俗的人?我何时需要你口中修行?” 这些话,他早就想问。在她热烈追逐自己,听她将一堆溢美之词堆砌自己头上时,就想一悉答案。但那时,被她以崇仰暮光注视的感觉太美 好,他享受其中,懒惰于言。 “先生不是么?在村子里,圣先生是一个圣者,您是半个圣者,你收服了四位师父,劝得很多人回头是岸不就是为了救济苍生?” “月儿……”他笑,摇头。“这些都是旁人定义给我的,我何曾说过我是半个圣者?几时说过我要救济苍生?我若当真如此,会为了一己安 逸留在村中?月儿,你把我想得太好,不怕幻象破灭?你确定,认识中的关峙,当真是站在你面前的这个?” 她颦眉怔忡。 “告诉我,你认识中的关峙是什么样的?” 她翕唇,“以身饲虎,以肉喂鹰……” 他丕怔,继而,“哈哈哈……” 这样的放声大笑,这样纵气尽兴,她从没在他身上看见过,四溢愈愣住。 逐十六 “月儿,你怎么会以为我是那样的人呢?”关峙直笑得荡气回肠,绵延不绝,仿佛这一生,尚不曾如此笑过。 一个男人,笑时竟能摄魂夺牌,还是那个飘逸如仙的先生么? “月儿,我竟然不知你把我看得这般具有佛性。那么,你拿一个永久留在村中的承诺骗我,是因此我会因此娶你?” “不是么?”他的确因此娶了她。 “月儿,我们这场夫妻做得竟得恁般糊涂,我们怎会做成了夫妻?”他摇,且笑且叹,但她闻,似有针行肺腑,隐隐生痛。 “对啊,我们怎么会做成了夫妻?”她自嘲勾唇。“先生不必遗憾。隐岳从此不会再纠缠先生,以前虽然里考了,心中还是牵念。从今后, 隐岳在心里也会断了对先生的纠缠。先生只管过你想过的人生,不要再被隐岳这样的人给打乱。” 嗯?关峙笑意退却,淡揪眉宇。 “先生,隐岳将你看成圣人,不是欺你,而是自欺。隐岳太明白自己这一生都将于美好事物无缘,迫不及待将自己的想法强加到先生头上。 如今,隐岳自欺结束,先生的苦难也结束了,隐岳告辞。”迈开的脚步未把它带离原处,一截纤细手腕仍握在他修长指中。 “隐岳,我那日离你而去,让你如此介意么?” “先生忘了罢。”她泛笑。“是隐岳先离开的先生。” 关峙挑眉。 “隐岳离开了你,你也签了离缘书。兹那时,你我即已是各不相干。先生追出,想知道这个和你拜了堂入了洞房的女人活得如何,您已然 找到了我,并看到了我的生活,您再也不必因为一份责任对音乐有所牵挂。从此,请放过隐岳。” “放过……你?”他复述,面色微僵。 “放过我。”她强调,目不视他。 “这是你的心里话?” “是隐岳的心里话。” 他退一步,松开了手。 她手腕得了自由,目色冷定,薄唇紧抿。 “月儿,在村子里,你不是第一个追在我身边的人,也不是最热情的那个。”他温淡声音,扯住了她再次掀起的双足。 他不会浮浅到炫耀,而是平陈事实。她当然知道。仅是耳闻,便听了多少无果而终在她前面的苦苦单恋?时时刻刻缠紧他时,接过多少村中 少女的嫉羡目光? “走近我身边的,只有你一个。和我走进洞房的,只有你一个。” 因为她百折不回,因为她无所畏惧,因为她为了体验一个女人的最美时刻而孤注一掷。 “你留一封离缘书给我,头也不回地离去,是不是认为被你留下的人可以毫无伤?” 她……垂。对此,无话可说,无理可驳。 “……还是没有话么?”久久等不到她的回音,知她已经离去,一声压在胸中的长叹缓缓溢出宽唇。 还是不行呢,月儿。 ------------------------------------------------ 樊隐岳遇刺,楚远漠震怒,冲上礼部兴师问罪。 异国使臣遭袭,在两国邦交上委实算得理亏,天历君臣划示歉,或赔情,设法通圜僵局。 良亲王亲登驿馆,奉以贵礼看望受惊的樊特使。 刑部将樊家原定复审期尽缩短,早早结案,关押了数年的樊家人终得走出囹圄。 这般的一二去,时日向后推移,到了太后寿庆大典,各方共襄其盛。 宫廷寿宴上,樊隐岳又见奭国摄政王妃南宫玖。一袭红色宫装,一身的雍容婉转,容颜仍以薄纱覆笼,影影绰绰,见得艳丽照人。 爱过这样一个女人的男人,要他爱上别人,根本就是一种为难。 是谁对她说过类似的一句话?好在,她没有真正为难关峙。 有女美如斯,有男皓如彼,有情未相守,鸳鸯各分离。谁的错?谁的过?是权势野心的切割?是两心坚守之意的薄弱? “樊特使,本王的话,你没有听到么?” 近耳的一喝,令她丕然一震,举目对上自己左侧那双湛深眸瞳,“王爷……” “樊特使醉了么?”楚远漠的眸线刺刺打在她脸上。 “属下失礼。”近旁各国使节皆注目于此,她必定是错过了什么重要话题。 “失礼于本王并不打紧,适才天历朝陛下问起了两国联姻之事,本王既将此事全权交予了樊特使,便不能委人不用,樊特使还不禀。” “……是。”樊隐岳起身,以羲国礼节向宝座上的元熙帝见礼。“羲使樊隐岳失礼万勿见怪。” 此时此地,太后寿宴,万阙宫的庆天殿里,各国使节在座,天历重臣列席,她怎能一时走了心思? 元熙帝将樊特使仔细打量,工等下,也不过一个寻常模样。“南院大王如此信赖贵使,可喜可贺。” “谢天历朝陛下。” “关于贵使提姻国函,户部已予回复,贵使应当已经阅过了罢?” “回天历朝陛下,贵国君主丰姿秀美,北院大王挺拔英武,实在是天作之合。南院大王敬兄如父,为北院大王婚事常是日不思食,夜不能寐 若能求贵国郡主为嫂,南院大王喜甚幸甚,我羲国喜甚幸甚。” 楚远漠指勾金觥,借此挡住自己嘴角的抽搐。 元熙帝扬眉,“南院大王,贵国的北院大王风评不佳,可有此事么?” “确有此事。”楚远漠拱手。“当并不尽实。北院大王生性豪迈不拘,交友广阔,五湖四海皆为知己,生性豪迈不拘,不拘小节,难免被有 心者所诟病。他乃汗王兄弟,嫡亲贵胄,以他的身份,绝不会委屈了贵国郡主。至少,这位郡主不会如小王那位无缘的侧妃一般,不明不白 的死去。” 允婚?拒婚?隔了偌长距离,樊隐岳难窥皇帝每寸表情,忖度着帝王心思,打算着每一个应对之计。 逐十七 允婚。 作为帝王,没有什么可高过国之利益。 在南院大王作过一个似是而非的承诺后,元熙帝允婚,将良亲王郡主嫁与羲国北院大王。 寿宴上金口玉言,许下婚事。太后慈心欢欣,懿旨加封良亲王郡主为安乐公主,群臣皆以喜上加喜颂太后万寿无疆,天理皇朝千秋盛世,掀 起寿宴欢庆**。 正当此际,奭国使起立,奉上求亲国书,为国君求娶一位天历朝金枝玉叶作本国国后。 奭国国君初臻舞象之年,后宫大位主缺,虚后位以待,此举,可谓诚意十足。元熙帝满口应准,并将皇族之内未婚有为男性少年列出,愿娶 奭国公主使两国皇族亲上加亲。 “奭国人这么做,可真是高段极了。”宴讫,回到驿馆,未随从入万阙宫赴宴的王文远听了宴间情状,道。 “席间的其它各国与奭国远隔山水,除了天历,只有我羲国与其边壤相接,奭国此举,无疑是冲着我羲国的。说不定,这还是天历与奭国 唱得一出双簧。” 此话,樊隐岳、楚远漠皆以为然。 天历与奭国在诸国面前结成双亲之姻,在在宣示两国之盟固若金汤,也是一份堂皇警告。 “这奭国的摄政王妃的确不容小觑,名不虚传呐。”王文远长喟。 “奭国摄政王妃……”那美若天仙的女人,还是艳名远播的么? “一个女人,在丈夫死后犹能稳居摄政王妃之位,握着奭国的大半天下,当然不容小觑。”楚远漠道。“樊先生,你认识南宫玖么?” 南宫玖……九儿?摄政王妃?她摇,“属下从何认识?” “你看她的眼神,复杂到让人以为你们之间必有纠葛。”楚远漠的目光深湛难测。 她微怔,“那样美丽的女人,不管是谁,第一次得见时,都不能无动于衷罢。” “是这样么?”楚远漠受了这个说辞。“樊家已然重获自由,樊先生这此间应该再无牵挂了罢?” “……是。” “可以安心随本王回到羲国了么?” “可以。”她此行,拔出了心间致她地宫恶魔的毒刺,兹此,半身轻松。更大的那一个,只能放在最后。 苏変虽尚未获罪,当失去了最倚重亦最看重的权势,且去煎熬罢。若其在此情此状下犹能东山再起,只能说良亲王廉颇老矣,兆郡王成事不 足,只管经受同侪奚落。而她想,不敢良亲王,还是兆郡王,单是为了他们的面子,都不会任苏変重得昔日荣光。况且功高震主,元熙帝亦 不会错失这等削去苏氏重权的契机。 楚远漠满意扬唇,“这一回,我们带上良亲王郡主同行罢。既然联姻事定,本王不想再一场节外生枝。但,樊先生,本王需要拜会本王的 岳父大人么?” 她初作一愣,旋而明白他所指何人后,摇:“不管他能不能成为王爷的岳父大人,都不必。” ---------------------------------------- 启程在即,为等筹备嫁仪的安乐公主同赴归程,尚须在元兴城留上十五日左右。樊隐岳告了假,言曰与家人作别。 她所说家人,当然是樊家人。 樊家人出得囹圄之后,置身元兴城旧宅。她此也算轻车熟路,以前随娘走过数回,这一回替娘探望至亲娘舅。经多年牢狱生涯,昔日刚强 精壮的一族之主樊子岩已是稀鬓苍、满脸垂皱,神志也不甚清明。 她未向樊家人道出自己底细。 “在下曾受樊无尘公子救命之恩,受他所托,求得南院大王予以援手。在下擅自以樊家人之名行事,还望见谅。另,无尘公子他……已然不 在人世了。” 最后一句话绝非妄言杜撰,兆郡王正在着手搜寻出逃在外的樊家人下落,樊大公子已于逃亡途中染病辞世,二女乃是行踪成迷。 樊家诸人经几场大起大落,大悲大喜,仿佛看淡了生死,听闻樊大公子死讯,虽黯默伤怀,尚能平常以对。 “诸位还是早日远离元兴城这个是非之地,平淡相守,未尝不是福禄,有了自由,何愁没有一切?” 樊子岩堂弟,樊家新任主事樊无痕,眸光平和注视她,道:“这位公子年纪轻,话却有理。我们樊家不会再理会此间一切,明日便要离开了。” 这厢尚在叙话,陡听得厅门外一声尖厉叱骂:“你这个仗势欺人卑鄙无耻龌龊腌臜的小人还敢登我樊家的门?你还要不要脸?” 樊无痕未惊未恼,只问:“慕辰怎么了?” 一樊家叔辈凭窗向外张望了一眼,道:“良亲王了……旁边跟着的,是他的大老婆么?” 樊无痕挥袖,“叫慕辰别太失礼,者为客,请良亲王进罢。” 良亲王,乃为了年轻时的骄狂任性向人赔情。而良亲王妃,则是欲向樊隐岳跪地哭求。圣旨已下,圣命难违,但至少能将联姻人选换成一 个有所担当的男人。 樊隐岳不让自己看她那张脸,那张为了女儿豁出了尊严豁出了所有的脸,冷拒而去。 启程日到,安乐公主凤仪启动之前,良亲王夫妇及长子前送行。三人一路随行,直达两国分境。良亲王妃声嘶力竭,不能自己,一度哭晕 在丈夫怀内。 樊隐岳看着那个被丈夫硬生带离车轿的悲恸妇人,目肿面黄,颊骨憔悴,钗零鬓乱,哪还有半点良亲王妃的雍容华贵貌? 车轿辗过国境,良亲王夫妇留在彼端,四目焦浓,神情哀重,似有万般凄惨。 但樊隐岳似嫌不够,跃下马,走近两人,送抵窃语,“良亲王,这仅仅只是开始。” 柳远州愕盯此人。 她一笑,俯到亲王大人耳畔,“在我从地宫里爬出时,就盼着有这一日,而这一日到达时,我知道远远不够。” “你……不是樊家人?!”柳远州切齿问,同时认定。 “我的身上,委实有些微樊家的血。” 柳远州双目遽然暴瞠,“你是……” “良亲王放宽心,我会照顾好你的女儿。下一个,会轮到……”她以下巴指了指在他们身后不远的良亲王世子柳持悌。“你的儿子。” 逐十八 北地春季多风,风走沙扬,沙漫人眼,为行路人行程徒添艰难。 风沙并未因这一支返程队里多了喜庆之色而稍有宽容偏颇。一行人顶风逆行半日,羲国人尚且不觉得如何,但随同公主凤仪随嫁的送亲兵 卫及陪嫁喜娘皆顶受不住,一个个面色蜡黄,举步维艰,纵连天历朝的马匹,也似不能禁得起北地高风摧残,一径扬颈嘶鸣,四蹄不前。 楚远漠遂下令,在一山脚避风处暂时歇整。 樊隐岳下马坐于一方石上,拿下腰中水囊润泽口喉,无意瞟得那架顶上饰有凤凰展翅玉饰的车轿,轿外陪嫁喜娘丫头正向轿内递送吃食饮品 ,轿门仅开一线,外人难窥其内。 那年,若没有娘,她亦会坐进如此一顶轿里,辗转远徙,嫁至异国。 “公主,您多少吃一点罢……这天长路远的……这身子怎么受得住?”断断续续,风将喜娘的话吹。 樊隐岳定目投睇,扫见了喜娘忧苦蹙皱的脸。 “这位公主是要绝食么?”隔着半臂距离,王文远坐在她右边。“这可教人头痛了。汉家公主娇生惯养,是实打实的闺门弱质,要是一路少 食少饮,没准挺不到北院大王府了。” “王参赞怜香惜玉,何不上前好言开解?” “樊先生是开在下的玩笑么?”王文远咬上一口干粮。“唉,怎么说也是一国公主,真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羲国在邦交上可就大大的理亏 了。” “王参赞此话为何不去说给王爷听?” “因为,在下认为樊先生是最该听这些话的人。” 她遽怔,“王参赞,你……” “郡主,走!” -------------------------------------------- 惊变起于瞬间。 此行人停歇休整,羲国兵士与天历送嫁队伍各居一处,泾渭分明。送嫁喜娘、陪嫁丫鬟围在车轿前劝里内主子好歹吃一口饭、喝一口说,以 补羸弱娇躯。就在这当儿,送嫁侍卫中突蹿出一道身影,分开轿前人群,双臂探进轿内拖出了身著嫁衣头覆喜巾的安乐公主,迅即逃去。 所有人都为这突兀一幕有了极为短暂的震愕,楚远漠亦无例外。 不过,毕竟是南院大王的军队,震愕过后,十几侍卫飞身直追,不多时即将劫持者团团围住。没几个回合,一手紧紧拉人不放,一手单刀抵 御的劫持者即被几柄利器齐架在脖颈之上。 “王爷,责任如何落?”侍卫请示主子。 楚远漠剪手于后,道:“胆敢劫持我羲国北院大王妃,杀无赦。” “是……” “不要杀他,求求你们,不要!” 跪地求饶的,竟然是安乐公主。喜巾扯落,露出一张泪湿玉颊,姿容凄楚,立时令得汉子面上生怜。“他只是受我指使,你们放了他!” 被群刀抵项的劫持者面无惧色,深沉道极致的痛悔盈满眼际,“郡主……” “你不要说话!”安乐公主娇叱,一双泪眸在人群中逡巡,落到威严一身的楚远漠身上。“求求你,放过他,他只是一个听命于我的侍卫而 已。放过他,我会乖乖随你们嫁过去,求求你……” “郡主,不必了!” “求求……” “诗琴!”劫持者不顾项间利器,條然转身,将安乐公主拥进怀里。若非诸持刀者皆下意识退后了半步,结果可料而知。绕如此,仍是血丝 飞溅,受创者却浑似未觉。 “诗琴,不用求他们了,是我的错,我若能早早抛开心中自卑,早一点带你离开,你也不会……是我的错……既然你已经无意求生,你死了 我也不可能一人独活,我们就一起死!一起死罢!” “这些话你为什么不早对我说?什么为现这个时候才说?”安乐公主两手将男人搂住,虽犹在压抑呜咽,却不见了凄楚哀伤,泪中含笑。“ 我们一起死,做一对孤魂野鬼!” 樊隐岳冷眼旁观。 这等情形,再愚钝的人也不会不明白生了何事。 一位金枝玉叶的亲王郡主,一位地位卑下的随从侍卫,身份之别挡不住情深爱浓,无奈男方难逃自卑症结,未能及时带郡主私奔。到这时, 眼见郡主绝食寻短,方按不住满腔爱意,不能同生,但求同死…… 这等事,若编到戏里,该是一出缠绵悱恻、感人至深的好戏。 “二位好情深。安乐公主,你确定不为了你天历朝利益考虑么?你若为这个男人湿了,给天历朝抹黑不说,还打了我羲国一个耳光,我羲国 可不会轻易放过贵国。到时生灵涂炭,你可就成了红颜祸水,国之罪人。”楚远漠眉横目恚,寒意凛冽。 “天历朝利益?生灵涂炭?”安乐公主揩去颊上冷泪,讥声冷嗤。“我不过是一个小小女子,凭什么要我担起那些?难道我成了贵国的媳妇 儿,就会换你们永久的和平么?要杀要悉听尊便,我柳诗琴死而无憾。” “好气魄呢。本王若是定力不够,怕都要为公主动心了。可惜,我羲国不接受这等污辱,本王成全两位,让你们做一对同命鸳鸯罢。你们的 尸体被送回天历朝,将为本王换贵国的丰厚补偿……” “樊先生。”王文远行至樊隐岳身畔,悄声道。“这个时侯,只有你能救他们。” 樊隐岳淡觑,“王参赞怎么会以为我会救他们?” “你的仇人不是她。” 她明眸丕冷,直视这张文士面孔。 后者挑唇浅哂,“你我可找个机会细聊其它。但眼下再不救人,樊先生势必会后悔一生。” 那厢,楚远漠挥臂,“你们下手利落些,给这二位一个痛快死法……” “……樊先生?!”王文远声焦气急。 “王爷!” 逐十九 不管这世界是肮脏污秽还有乾坤朗朗,每一个甫降人世之时,都是纯真赤子。 她是,柳诗琴亦是。 她们两个人,若生在一个平常人家,一父一母,或就如这世上每一对姐妹绕树嬉笑,围灯密话,自然也有争吵怒骂,然后和好如初,又会嬉 笑密话。 但她和她,得以生在一家,全因帝王家权势制衡自与权术倾轧。从呱呱落地到少不更事,从懵懂无知到认定形成,都在为各自的母亲而战 ,为各自母亲的委屈所不平。 正妃之女以正室郡主身份对侧妃之女处处欺压,在诸多仆佣前给予拳脚辱骂。 是夜,侧妃之女背着娘亲潜到府内制衣处,将新从药书上悉知药性的草药粉末洒进正妃之女的新制衣裙上。隔日,正妃之女满身红斑,气喘 急促,被御医诊出了晚疹,调治一月方能见风出门…… 正妃之女因在诸宾客前对庶母不敬,遭父亲耳光叱骂,下宴后即把耳光还给了侧妃之女。 几日后的晚上,侧妃之女摸到后院池边,在正妃之女最喜倚靠的木栏上擦一圈蜂蜜,又放出了搜罗了整整几日的黄蚁。第二天,便传正妃 之女坠池险溺之讯…… 一个为明,为一个为暗,类似事,在她们成长过程中,层出不穷。 她们不曾有过半点的姐妹之情,不曾有过半刻的欢快融洽。她们这样的姐妹,也只见于这等人家。 “你……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想救我还是害我?” 好人?坏人?救她?害她?樊隐岳莞尔,“若你不愿提笔亦无不可,公主只管和情郎英勇赴死。” 柳诗琴咬唇,默然不语。响久,“写了这些信,你当真会放我们走?” “对,放你们走。” “也不会知会我国天子,问我爹娘的罪行。” “对。” “你做得了主?” “公主既然有所怀疑,尽可不写。” “我……写!”虽不解这人何以会出手相救,又何以逼自己写一些“报安”的信礼。但既然能活,当然要活。 “那么,我说,公主写。” 这些信,字字报得是平安,处处问得是周全。只是,夫婿的折磨,处境的不堪,不见明言直叙,掩卷罢却能使人隐有所感,忧伤暗藏其内, 哀恸潜伏其里…… 写到第三封时,柳诗琴终承受不住,掷笔道:“为什么要我写这样的信?” “因你不想死。” “我不写了!若我爹娘收到这样的信,他们必定……” “必定怎样呢?令堂痛断肝肠,令尊痛不欲生?但他们又能做什么?兴兵救你?还是祈求皇帝要你回去?” “正因为他们什么也不能做,才会更难过!你既然愿意放过我们,为何要写这些信折磨我的爹娘?” “公主如果认为长痛不如短痛,将你的尸身会被送到令尊令堂之前让他们短短痛上一时,也省得经年累月要为你忧心伤怀,未尝不可。” “你到底是……”柳诗琴仰眸紧紧盯她。“你很恨我爹娘?还是恨我?” “问清楚又能怎样呢?汝为鱼肉,我为刀俎,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柳诗琴气窒。但对方话是实话,在此情形下,除非她想极有骨气的一死了之,否则没有任何退路。在一位必死无疑时,却突然绝处逢生,看 见生的希望自然想要捉住。和心爱的人去走自己的人生,是她企盼了多少年以为今生再无可能的幸福。她不能错过! “我写!” “请。第三封的落款日期较前一封相隔一个月……第四封相隔两个月……第六封相隔半年……” 樊隐岳想这些信可以当成她为自己找得一个理由,亦可是一份宽慰。 恨一个人,需要积蓄太多的能量。这样极致的情绪,她没有必要浪费到柳诗琴身上。孩提时候的怨怼,不足以使她对她穷凶极恶。她们都是 被天理皇朝牺牲的小角色,在始作俑者还在高枕无忧地享受崇高尊荣时,毁掉一个柳诗琴又能改变什么? “记住,终你一生,都不能回到天理皇朝,也不得和你的家人真正鸿雁传书。” “你……”这个人,到底居心何在?到底是仇是恩?“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是谁?” “快走罢,向前走百里,是羲国的落霞镇,你只能选在那里落脚,要成亲,要生子,都好。你周围会有人全天监侯,但凡你有一丝不轨,为 你付出代价的,会是你的丈夫。将来,也可能是你的儿女。” “你到底是谁?是谁?” “带她出去。” 两名侍卫带走了柳诗琴。 房内,反应活跃读着那些可寄送上三五年的信札。 “你何必如此费事?”楚远漠推门进,面上大不认同。 “王爷指是我既然放了人,还要写这些信么?” “理由是什么?” “我对她没有仇恨。她只是个工具。她被天历朝当成工具送到羲国,也被我当成工具报复良亲王。既然放走她也能尽到工具之责,何不成全 那个痴情男人?” “这个借口是说给别人的还是你自己的?” “都有。” “你倒是坦诚。”楚远漠失笑。“那么,你不让本王去拜会你父亲的理由,是借口还是推辞?” “樊家人如今虽已败落,骨内傲性犹在,宁折不弯,誓不低头。他们的确不能容忍自己的女儿为人侧室,连做皇帝的妃子都会不屑。我若认 了他们,就不能随王爷回。若不然,势必又要掀起一场风波徒生出许多枝节。这是王爷乐见的么?” “所以,你对本王侧妃的名分从不稀罕?” “王爷想听实话还是客套?” “当本王没问。”楚远漠面上微起阴翳。 “是,王爷。”她乐于从命。 他脸上阴郁更盛,冷声道:“樊先生你须明白,在本王越越喜欢你的时候,你逃不掉!” 他还不曾记得自己任哪一个女人予取予求过,娇娜也不曾。但她,甚至不必付出什么,只用几句软语恳求,便使他破例改了主意,放走了天 历公主。他几时这般好说话了?这个女人,使他越越不像自己,到此时,无论如何,他已不可能放她离去! 逐二十 放柳诗琴远走,自然不能公而宣之。 驿站内,书写过“报安”信札,罩喜巾披喜服的“安乐公主”重回轿内,直到行进泰定城属域,所有送嫁人员尽数遣返天历,连一个啼哭不 止的丫鬟也未留。 那,谁嫁入北院大王府? 楚远漠不会浪费掉这个机会。 每一位身居高位者,或因权势,或因祖规,莫不是护卫森严,除了明面侍卫,多都设有暗处影卫。楚远漠从暗卫里调用两女两男,一为安乐 公主,一为陪嫁丫鬟,两为侍卫,堂而皇之地将自己的耳目安插进了北院大王府。 初回羲国,军中事,朝中事,诸事待理,楚远漠投身其内,夙夜匪懈,整整一月,方得些许清闲,有暇坐下闲茶一杯时恍记起,自己竟与樊 先生有许久不见了而她,也从不曾前探望他。别人若即若离,是为欲擒故纵,这女子,可有这等情趣? “楚河,樊先生近都在做些什么?” “进了几回王府看望小王爷,偶尔上街买几卷书,置办些日常之物。剩下时间,多是闭门不出。” “也不见她和任何人打交道?” “偶尔王参赞与几位将军会去拜访,相约到茶楼一叙。” “好闲趣。这人心收拢大计进行得相当不坏呢。”楚远漠深湛眸内精光流闪。“楚河,去安排一件事,本王不想等下去了。” 没想到,自己有一日会为一个女子动用到这番心思,冤家呐。 -------------------------------------------- 天近薄暮,樊隐岳小屋内仍不见灯火。其间二人习惯了黑暗相对,谈兴尚浓。 “如今,万和部落虽然还尊那个察际钰为少主,真正服从的,却是你的远陌。是我带他们避开了段烈的追歼,存活到今天。群龙无的辽远 部落自不必说,他们对救他们于水火之境的远陌更是俯帖耳。远陌还从一些小部落里召集驯服了一些勇悍好斗者,令他们成为贴身铁卫。 姐姐,你的远陌在他们心里,已是战无不胜的‘黑虎王’了。” 十六岁的少年,体格精实,容颜俊美,黝黑面孔上尽是意气风,双眸热烈,迫不及待向她叙述着这一别之后说开创下的丰硕基业。 “黑虎王?”樊隐岳轻笑。“你这称号可没有人家兰陵王那般唯美绮丽。” “远陌从不现成他!”楚远陌嗤一声,又委屈道。“再说,他们称‘黑虎王’,还不全是因姐姐给远陌的面具。” “倒是我的不是了?要不要我给你换一张更精致些的?” “不要!”楚远陌摇撇唇时,宛若孩童。 但樊隐岳清楚,他已经不是孩子。 那双眼睛,历经这许多时日的淬炼,沉淀了张扬锐利,藏下了极深远沉。就连与她重逢最是欢喜的时刻,如一个孩子般的自我炫耀之际,目 底深处仍有警意浮横。这份警意,可是他这些年时不自觉的养成? “姐姐,你为何还留在这楚远漠身边?远陌已经有了属于远陌的力量,姐姐就到远陌身边嘛……” “你以为你现在已经有本钱和楚远漠抗衡了么?”方以为他已然脱胎换骨,此下又见浮躁性情。“你当前的力量,强得过万和部落与辽远部 落最强时候么?楚远漠若是那么容易被打败,察际与跖跋又如何成了草原上的过去?” 楚远陌脸色微窒,憋一口气,又长长吁出,“远陌何尝没有想到?远陌只是不想姐姐留到他的身边,被他以色迷迷的眼睛盯着……” 樊隐岳的手指狠敲上少年额头,“再说这些话,我把你赶出去喂狗!” 楚远陌不怕被喂狗,唯怕姐姐不喜,掀了掀唇,忍住了对那个异母兄长的贬抑,大不了,腹诽之。 “除了万和、远东,羲国境内已经没有能与楚远漠小较短长的力量。你若想壮大自身,须从外围着手。羲国西接奭国,南接天历,北方为浩 瀚无际的哈海沙漠,东边为无边沼泽。一直以,楚远漠顾忌得也只有奭国与天历而已。我也曾认为他只须顾忌这两国。” “难道不是?北边是沙漠,东边是沼泽,只有那两国,不是么?” “这一次前往给天历太后祝寿的外邦中,有名曰‘赤色国’者。我曾与他们的特使小作交流,得悉他们居于哈海沙漠的一处绿洲之上,绿洲 所在处距羲国并不算遥远。” 楚远陌瞳仁一亮,“姐姐想让我去联络赤色国?” “交谈中,可以感觉他们对走出沙漠、摆脱故国之虞的渴望,这一回到天历,甚至有欲以重金购一块地举国搬迁的打算,被天历拒绝。” “明白了!”楚远陌双掌相击。“远陌会立即着手!” “着手前……”她语留半句。 他利落接口,“设想到每一种可能,做好每一项准备。远陌会找一个擅长在沙漠行走并熟谙地形者带路。这赤色国特使既然可以远涉到天历 朝,必定有与羲国往的客商,远陌会在边界处暗中探访。” 这少年,当真是长大了。她已经可以预测,不久之后,这只羽翼初丰的幼鹰化身悍猛雄鹰腾飞长空。 “嗤,楚远漠安排的那条狗又在外面探头探脑了,什么精卫,还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小爷去去,他哪一回现了?主子是蠢材奴才是废 柴……” 她收回。这少年,一谈及他英雄盖世的兄长,即如逢亮周郎,欠磨欠练欠摔打,日方长。 ---------------------------------------------------- “樊先生,趁这一次视察,找出兵士训练中短板之处,制订更为详尽的练兵规划。” “属下遵命。” 晨曦初透。长道上,楚远漠、樊隐岳并驾齐驱。 羲国境内暂获太平景象,攘外之计势在必行。楚远漠召了小别月余的樊先生,共赴两营操之地,寻短察弱,强上求强,精中求精。 此回一演练,选在地势险恶处,离泰定城几十里的泰定山间。 几十里路,军马四蹄扬开,顶多半个时辰工夫到达。 两营人马伏于山峦起伏间,万事待备,只待本次演练督将段烈手中彩旗挥下,即可万马齐,战况激起。但直至日阳高悬,又至艳阳高炽, 彩旗始终未动。 “再去看,王爷为何还不到?” “……报副都督,大事不好,王爷与樊参赞出事了!” 逐二一 天历皇朝,元兴城。 “你当真认为,她会稀罕这些?” 方踏进客房内,柳持谦将包裹交给面前男子,面上不以为然。他和她同在一屋檐下长大,自小除了娘亲,她对人少有笑脸,对任何物没有特别的讨厌与喜欢,他很怀疑这些在 娘亲房里搜集的旧物能讨得了她欢心。 “在这座附中,除了令堂,她没有对其他任何人与事表现热衷。因为,在尚没有能力自保时,她不会将自己的喜厌示人。唯如此,方使欲伤害她的人无从下手。她之所以敢对 令堂表现至爱,因为令尊对令堂的那份维护。也所以当令尊连令堂也护不住时,会使她仇恨至斯。” “那和这些劳什子又有什么干系?” 关峙打开包裹,拿出其内物件,一双小小绣鞋,一方小小巾帕,一根短笛,一根长箫……指尖在其上一一抚挲过,会详尽描述里面的每样物什。她表面淡然冷漠,实则极眷旧 物。这些东西,能让她记起在她过往人生里并没有快乐时光。 “你做这些,目的又何在?” “她一心复仇,此路必定要走到底。若一人心中尽是仇恨,最终必为仇恨所反噬。过往的美丽事物会挽留住她天性里的善良,保住她一线童真,虽走坎坷路,尚非不归程。” “你……”柳持谦犹难明所以。他很难认为这些死物能负得起这般使命。“你何时离开元兴城?” “即日启程。” “也好,拦你的人已经解决了。” “这还要多谢兆郡王。” “不必客气,谁叫本王是地头蛇?” ---------------------------------------- 悬崖下。 简单料理完自身上些许擦伤创处,樊隐岳放眼四眺,“王爷先歇着,属下去周围看看有没有可食的野果。” “一起去。”右臂骨折,固定于一截树枝上,被一条汗巾将悬在颈间,楚远漠面色如常,起步就走。 “您的伤……” 他耸肩,“这点伤尚击不倒本王。走罢。” 落崖,实在是一场乌龙意外。 他们纵马行走在山路之上,一侧为悬崖,一侧是坦途,原本毫无安全之虞。谁成想樊隐岳所乘坐骑被一只平地飞起的鸟儿惊着,狂蹿中失足冲下左侧悬崖。楚远漠探手捉她臂 上,人未救成,却被那股下沉力道带着一并坠落。 坠落程中,南院大王一臂攫她腰身,一手拔出匕划割崖壁减弱势力。匕脱手后,再以腰间宽剑替之……两人身子先砸上树顶,咯嚓裂声不绝中,他一个翻身,将臂中人置 于自己身上,右手长剑支地。因下冲之力实在太大,臂骨断折。 连楚远漠自己也怀疑,莫非是老天爷看不惯他有意在男女之事上动些心思,特意罚之? “这些都可食用,王爷先吃罢。” 樊隐岳穿行树间,鼻嗅目辨,挑着可果腹之物,日阳降落时,倒也收获不少。 但随着阳光的没落,空气内陡添冷冽,身上夹衫轻易即被打透。幸是夏季,不然这崖底气温让人如何消受得了? “冷么?” 随着一声问,她尚未回应答,肩上多了一物。她以为他脱了自己的衣裳,正欲回绝,低头居然见得一件浅紫缎面披风。“这是……” 面对她疑怔眸光,他两目向旁斜移,双颊冒出赧意,“本,是想在今夜被困于泰定山那处山洞时给你用的。” “……嗯?”南院大王的话,可是高深莫测? “都到这地步,本王也不怕你知道!”楚远漠回想那时心态,实在可议,不吐不快。“本王原打算在今日看过操练后,设法将你我困于山中……” “呃?” “本王会以邀你察看山势山形、以备下期操练部署为由,游于山中,而楚河已然做了安排,会制造一些烟雾迷了归途,然后……” “……呃。”如果这话是另一个人向她转述,她必定不信。 “届时这件披风,本王会说成是送你的礼物……本也是送你的!这是宫中运的江南布料,本王看你极宜紫色……”楚远漠誓,他永远不会再行这等蠢事! “……多谢王爷。”粉颊上,微微泛热。 “那……果子采得已够今日晚上吃了。明天一早,我们再设法走出去。他们必定会派人救。”楚远漠昂阔步,恢复了堂堂没格之光的丰伟仪度。 “是……啊?!” 这声惊叫,绝对自于她。莫说她,纵连英雄盖世的楚远漠,也被眼前景象惊得气息倒抽。 ……狼!不,是狼群!夜目之下,绿光幽幽,约莫有近二十只北地黑狼正徐徐迫。 凡兽,皆有本能。群狼遁血腥气而至,利齿豁豁,亟需满足口腹之欲。但当接收到面前人类的强大气息时,当即放缓攻击脚步。对峙中,觅机待动。 “你快走!”楚远漠拔剑大喝,两只漂亮豹眸金光跃动。 嗷呜---- 王者威严得到挑战,头狼先起攻击。 剑光闪处,狼削下。 兽性因之激,咆声中,群狼动围攻。 楚远漠左手持剑,置兽群之内,展开一场人兽搏斗。 狼吼狼嘶狼血狼尸,又有狼影不断增援到。 樊隐岳从胸袋、袖袋内皆未寻得火摺,蹲身取两块石子擦击欲燃木起火。今日若不想葬身狼腹,只得以火攻之。 嗷呜---- 狼吼震在耳畔,她翻地一滚,避开一只黑狼扑噬。 “你快离开!”楚远漠瞥见了这段情状,厉声一吼。 她以手中石掷中了两只狼的咽喉,方欲提起纵身,数只狼影由四方扑至。 他目眦欲裂,回身疾掠救,却将自己肩头毫无防备地交给了一口尖齿两只利爪…… 逐二二 如果,楚远漠身上火摺子亦在落崖时失落,说不定,两人都会成为狼口之食。 身处一圈火焰环围之内,樊隐岳撕下楚远漠内襟,为他包扎过了所有伤口,抬起,与火圈狼群中的一只狼的眼睛遥遥对上。 楚远漠在这时醒转。若干年后,他依然记得自己那日启眸后所看到的---- 身边的女人,有两道荒原孤狼般的眼神。 “樊先生,本王怎么会……”他身躺干叶之上,身上盖着那件披风,四下尽是火光熠熠。 “王爷莫动,你肩膀被狼咬了一口,抓了两爪,刚刚敷了药。” 他恍惚想起,适才她情状惊险,急于上前施救……“本王被狼咬到,所以昏倒了?” “一时急痛太过,在所难免。”她道。 “本王的剑呢?”他不接受她给自己的开拓,抓起身边宽剑,寒光闪动,意欲出动。 她给没处火堆中添柴助燃,头也不抬,问:“王爷想向它们讨回屈辱?” “不可以么?” “有人又把您这位‘没格之光’称为‘草原悍狼’,感情您真把自己当成一只狼了不成?” 话中有话。他浓眉紧蹙,疑道:“你在偷笑本王么?” “错。”她嫣唇漾开浅笑涟漪。“我是在明笑王爷。” 他微恼,瞪她,“不好笑!” “可属下已经笑了” 他盯着她秀薄唇角上那道俏皮慧黠的弧度,心中有恼有气亦有难忍的痒意,左臂蓦地探出,将佳人拉,板着峻刻颜容,“你敢嘲笑本王?” “不是嘲笑。”她螓轻摇,眸光在火光耀映之下,清亮如潭。“谁会去嘲笑自己的救命恩人?” “本王是你的救命恩人?”他挑起眉。“不是你救了本王么?” “是王爷救了属下。您飞身救我,用那只伤臂将咬在肩上的狼给扔了出去,还一声怒吼,使得狼群有片刻被震慑,让属下有机会生气火光。” 半真半假。 他救他,被狼咬上。那般情形之下,她病急投医,甩手洒出了人嗅之必生昏眩的失魂药粉。好在,药粉不止对人有效,狼亦然。虽时效短暂,足够她收集干木,燃起火堆, 防御更多狼群***。 “这么说,本王当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了?”他忽泛谑笑。“作为救命恩人,是不是可以一个报偿?” “报偿?” “这个!”他低,方唇将两片软软薄唇密密封住。 这一次……不一样。这个男人的悍烈气息逼近时,她意识里竟没有了以往的排斥抗拒,是因为他几度救了她? 而他亦察觉到了她的不同,唇向后分离一寸,热切问:“救命恩人当真有这等令人欣喜的权益么?” “权益?” “可以亲到一个不再僵硬的樊先生?” 她忍俊不禁。以前怎不觉得这位堂堂南院大王尚有这般可爱的时候? “虽然很不想挟恩以报,但能得樊先生一笑,本王就当定这个救命恩人了。”话讫,他的吻再度落下,更形激切。 她被这一份热情悸到,欲撤身,一只手臂却把她牢牢定住,不得已,她举起手,握他肩上。 “唔!”他闷哼一声,放开怀中软玉温香,瞪起一双已因情动呈现暗沉的湛眸,恶声问。“你做什么?” “王爷与属下身上所携的伤药都已涌上,万一王爷伤口恶化,便无药可用。” “为什么要恶化?” 她道:“劳动过度。” “劳动?”他先蹙眉,后了悟,笑意微邪。“本王不介意有一些轻微劳动。” “属下介意。” 他低低沉笑开,虽牵起伤口痛处,仍身心皆悦。“樊先生,本王可以理解你已经接受本王了罢。” “对王爷说有差别么?” “当然。”他两眼热烈逼近,与她四目相对。“本王想要的里面,樊先生的心占绝对重要的比重。否则,何必等到现在?” “可是。”她浅释嫣然,“王爷还需等下去。” 他眉一横,“为什么?” “因为……”她指尖曼妙四挑,“它们。” 它们,狼群。楚远漠湛眸四扫,与那些大煞风景者恶狠对峙。 “希望,这些柴能用到明早他们前寻人时。” “用不到也无事。柴没了,本王再去杀狼!” “王爷沙场用兵,从推崇智取,怎以碰上狼,反倒意气用事了?” “你又在笑我?”他右眉高高挑起,左臂又将她箍进胸前。“本王的话,你还没有回答!” 她点了点精巧下颚。 “什么意思?”他需要明言相复。 “隐岳愿意开始喜欢王爷。” 他眸内亮芒遽起,嘴上犹呈一时之强,“本王认为你早已经喜欢本王了。” “……也许。” 这样一个时刻,群狼环伺。这样一个地方,野间崖下。这样一个男人,对她说着不算情话的情话。她无从判定,是因为他屡次相救时的英雄气概,还是气愤使然,环境造就。 但她知道,就是在这个夜里,她对这个男人打开心门,允许了他的进驻。 那一刻,她甚至将加诸这个男人身上的恨意忘却。 -------------------------------------------------------- “你们……怎么在这里?” 夜间独行,寂寥一途。突然间多了几个随行者,关峙蓦地立足回眸,见到的,是不该在此出现的。 梁上君、乔三娘咂了咂嘴,呐呐道:“因为我们在这里。” “为什么?”关峙清俊面容不动,眸底已掀恚浪。 “因为……”梁上君被乔三娘推出,不得已代言。“咱们认为你不能太宠月儿。她既然选了那样一条路,就该承担那条路上的风雨险阻。咱们是可以救她,但也不能让她以为 时时刻刻都有咱们护着佑着。” 乔三娘未忘帮腔,“关峙,你既然愿意放手,就要真正放开。你别往了,你自己这边还有一堆麻烦事要厘清……” “我信错你们了。”关峙旋身,对身后人无理无睬,继行脚下路。 世上事,多是阴差阳错。一夕之间,变数万千。到头,是天注定,还是人成全? 逐二三 笃,笃,笃。 极有节奏的敲门声,显示着敲门者心态稳健,教养良好。 拉开门,门外立着明**人的珂兰公主。 当四眸相迎,瞬间即交换了属于女人的心知神会。 “樊先生,去走走,如何?” 樊隐岳颔。 为赴泰定城操练军马,她接受楚远漠安排,住进了此家客栈。客栈后园内,绿意蓊郁,风意清凉。北地少水,此处得享天成,一汪由引由墙外活水形成的人工湖边,两人立定。境幽人稀,正宜谈话。 “你和他之间,不一样了。”珂兰道。“自从打崖下回后,你们便不一样了。你们在崖下一定生了一些事情,这些事,让你喜欢上了远漠。” 她未予置声。 “可以告诉我,你有多喜欢远漠么?” “这……”是可以量化的么? “我喜欢远漠,在我十岁的时开始。那年远漠十七岁,拉开了一张羲国十几年没人拉得开的铁弓,成为没格族的少年英雄。从那时开始,我便一直追着他的脚步和背影,将 成为他的新娘当成了毕生梦想。我为他远离从小热爱的针黹女红,去学习自己并不喜欢的战术武艺。为他摒弃了父母双亡后的软弱,让自己变得无畏坚强。可是,远漠始终没 有看见我,他的眼睛先是现了娇娜,在娇娜走后,又找到了你。” 樊隐岳不知说什么。她虽不认为自己是胜者,但在珂兰眼里必定是。一个胜利者不管说些什么,听在失败者的耳里,都是矫情与炫耀。 “我不相信我还要失败第二回,不管我手里握着的资本是什么,我都会用上它。樊先生,这一回,我一定要成为胜者。” 以十几年的时光去追逐一个人,这番心情,无人能解。 “公主。”樊隐岳开口。“如果,有一天王爷真正爱上你,你必定会收到我由衷的祝福。” 珂兰先怔后疑,“你是认为远漠一定不会爱上我,才说这么便宜话的么?” “公主认为自己永远不会被王爷爱上?” “你实在是……”很狡猾。以问回问,避重就轻,实在是很狡猾。有这样一个人当对手,胜算几许? ------------------------------------------------------------ 先以山峦,再以平川,纵使不在战时,楚远漠对军中兵士的操练亦严格如与敌对战。今日,樊隐岳、段烈各领兵五千,在平川之上展开拟战演练。 楚远漠稳踞指挥台交椅之上,于万军之中准确找到了那道纤细人影,湛深冷冽的眸瞳里,不自知地渗进了些许柔软。不知何时起,千军万马方能激得起的万丈豪情内,多了别 样存在。 “珂兰去找过你了?”回程途中,樊隐岳直陈今日演练的得失成败,楚远漠默聆多时,突然问。 她愣了愣,不意他会关心这等事。“属下与珂兰公主也算朋友。” 意即,不足味道。“我若不稳,你永远不会向本王说起这件事,对罢?” “属下不认为王爷喜欢听到。” 对,他的确不喜欢听到。他一向对自己选中的女人有信心,南院大王的伴侣,必经得起淬炼,化得掉刁难。明明,她亦是如此没错。可,他此刻却突然响她偶尔有所不同,偶 尔的撒娇抱怨,未尝不是情趣。 “本王认为樊先生可以破裂。” “属下该谢主隆恩么?” “那倒不必。”他猝伸长臂,将她带到了自己马上,唇掀坏笑。“让本王一亲香泽就好!” “……王爷!”后面有两队侍卫随护,他竟敢在自己下属面前这般放肆? 楚远漠执意将佳人陷在怀内,在芳唇烙下一吻,抵耳笑语,“我没格族民风热情奔放,樊先生要早日习惯才好。” -------------------------------------------- 楚远漠这位攻城掠地的高手,一旦窥见佳人心门咋开之音,自然不会浪费任何战机,欲急剧扩张,一举将佳人芳心攻获,完完整整据为已有。 依他脾性,自然没有花前月下的含蓄温柔,端的是大刀阔斧,雷厉风行,追佳人亦如行万军。 “樊先……姑娘,王爷命老婆子给你裁几身衣裳,您瞧你这腰条,总是穿着一身男装实在是糟蹋了老天爷对您的喜欢,让老婆子好好给您看看……” 宫内御用裁缝亲裁衣,她以为不过两身衣裳,也便听之随之。谁想量衣半个月后,御用制衣处送了几十套锦衣华衫,春、夏、秋、冬四季皆备,色彩各异,目不暇接。 “樊姑娘,小的是神州书馆的老板,王爷命小的给您送这些,这可都是本书馆的保留书目,有些在书面上已经见不到了,您过过眼……” 她的确喜书。若有好书在阅,极易爱不释手。可是,若是除了自己榻上,房内满满当当尽是书影书香,着实亦教人啼笑皆非。 “樊姑娘……” 她由樊先生成了樊姑娘,不管泰定城,还是延定城,妇孺皆知“樊姑娘”是他们南院大王的慕求对象。及至后,连她行走街上,也需接受各样目光。 “王爷,容属下和您说一声,您实在不必做哪些。” “你不喜欢?” “那些……” “那些东西若不喜欢,随你怎么处置,给了你的,就是你的东西。本王只想为自己的女人做一些事而已。” “我还不是你的……”女人。 他炙烈目光,令她适时收语。 “关于这个,本王可随时奉陪。” 她嗔锁秀眉。他放声大笑,两臂又将她密实拥抱。 这段时光,楚远漠处于纯粹的快乐之中。单纯想宠一个人的心情,过时不候,稍纵即逝。 逐二四 “这是什么地方?” “明霞祠。” 樊隐岳抬眼四眺。日色偏西,一青砖小祠之后,天边霞光明媚。“明霞”二字,应始于此。小祠四围,木叶葱葱,芳草青青,野趣盎然。 “当年,这是娇娜最爱的地方。” 她微怔。 “娇娜长年随我东征西讨,回到延定城时多在冬季,万木凋零,这明霞祠除了这一座祠,已毫无景致可看。她却仍然很喜欢到此一游。” 她推开祠门。神位上,一位神袛宝相慈蔼,披羲国服饰,似为女身。 楚远漠释她心头不解,“这是明霞仙子,在羲国的传说中,她原是一位叫明霞的村姑,平生专爱为人牵线搭桥,成全良缘无数,后成了主管世间姻缘的神仙。” “令王妃都此拜谒,是为了感谢天赐她良缘罢。” “或许。”他微笑。“娇娜曾说,到这里,是和明霞仙子说一些心里话。” 她莞尔,“令王妃的意思,她的心里话只能对神仙说,而非王爷。” “是么?”楚远漠歪,稍作思忖。“娇娜是在怨本王不解风情么?” “王爷何妨在神前祷告祈问,让神仙托梦知会?” “本王深知,本王算不得一个好丈夫。”他敛颜,颜容沉肃道。“若你今后又不想对本王说的心里话,也可以到这里,向明霞仙子倾诉。” 她仰凝望神像,“让神仙替你分忧么?” “在娇娜死后,我以为这世上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女子能让我如喜欢娇娜那般的喜欢。”他挽住她的手,跪于神前。“本王今日要谢明霞仙子。” “王爷……”也信神?神前不该妄语,就算是一个已背弃所有神佛的人。她随他跪着,虽无祷告,却把整心放空,这是她对神明的唯一尊重。 半柱香过去,他启开眼睑,满眸柔意。“走罢,祠后有一棵树,名曰‘姻缘树’,善男信女到此时,都要为此树洒几滴甘露以示诚衷,而后结巾祈求。” 姻缘树。她不识这树品种,但见枝繁叶茂,树态婆娑,其上挂满了各色巾帕。旁有盛满清水的粗圆水桶,浮着水瓢。 “几滴就好,不然善男信女太多,姻缘树难承厚望。”他持瓢撩起些许水意,洒上树身,尔后取了腰上汗巾,扎结于树上。 她静望着他。 这个男人,今日给了她很多意外。 跪拜身陷,祈求祷愿。她从没想过他会做的事,他做,没有半点别扭。不管他的祷告内有无对亡妻的思念,这样的他,都很珍贵。 疆场上的他,让人折服。此时的他,让人心动。 “走罢。” 他向她伸出大掌,她将纤手相付。 归程的车中,他只是执手静坐,没有平日的戏谑孟浪,她却是在这样的一路,陷落得最快最深。 “虽然极不想你住在这样的简陋地方,但既然是你选择的,本王不会勉强你改变。早些歇着罢,明日带你去另一地方。”简舍门前,他送她下车,嘱道。 她颔。 她睇着她唇边那朵浅浅笑靥,俯下身,在她唇角落下轻吻,随即急旋身,跃马而去。 她双颊透染绯色。适才,他吐息间全是隐忍,周身尽是克制……要他如此以礼相待,当真是难为了罢? “月儿。”一道等候已久的身影,由树间步出。 她一震。 ------------------------------------------------ “你选了他?” “是。”她面朝屋墙,只应声,不回。 “选他,是因为月儿的心么?” “……是。” “为何不看我?” “……先生怎么会?” 关峙盯着她写满拒绝的纤美背影,道:“想便了。” “先生总是想便,想走便走么?” “我们中间,想便,想走便走的,是谁?” “你----”她條然转身。“先生是在怪我?” 他俊颜淡漠,“我不能怪么?” “我……”好,她理亏,合该气虚。“你想打,还是想骂,我在此都受了。打完骂完,请先生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目底有什么东西急剧浮起,他垂睑,压下。“这是你要对我说的?” “对,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 他凤眸捉住她眸线,良久,道:“好。” 转身,推门,他走了出去。 这月儿,总在高估他的修养,总是。 他无法确定自己呆在那房内再不出去,会不会真如他所说的伤害她。 今日,他等在这房外,盼着她的回,想着要以怎样的胸怀去包容这个任性的娃儿。然后,她回了。 一袭汉家女装,广袖短襦,百褶长裙。一个汉式髻,松松绾就,微饰钗环。虽脂粉未施,却素颜如玉,明眸如水……如此美丽的人身边,有另一个人相随。 他以为,他不会如此。 他出,他不会如此。 他出寻她,给自己的理由,便是看她过得好与不好。他不可能对一个曾和自己分享过极致亲密的女人不闻不问,即使这个女人在新婚翌日便弃他不顾。 一路找她,也一路了解,越是了解,越是心疼心折,想在重逢时将她搂在怀内细语安慰的念头,越是强烈。但重逢了,也豁然明白她有许多事要做。为那些事,她放弃了他。 他想,保他平安,让她不致成为仇恨的奴隶,是他能为她做的。 他想过,她这样,一个美丽女子,被男人爱慕太过正常。若她能够快乐,纵然这快乐不是因他,他也能常心以待…… 但,不然。 那个男人吻上她唇角的时间,极短,短到只是一个瞬间。但这一瞬,却在他眼前无限延长,延长到他想摧毁些什么。若非自控是他从小到大形成于血液里的本能,也许,他当 真已经开始了摧毁! 找一处地方,寻一个空间,他需让自己冷静思考,自己想做些什么…… 逐二五 天历与羲结姻,羲与奭联婚,天历、羲、奭三国,现今处于一种互有挟制的平衡时期。 楚远漠绝不满足与这种平衡下的短暂和平,但操之过急亦非南院大王作风。趁此机会,练兵兴武,肃清各部,统归人心,兴农通商,为更广阔的雄心积蓄力量,亦积累财富。 所谓厚积薄,当如是。 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机会,这样的闲暇,也使他有了心思去讨好自己倾心的女人。 这个女人,着实矛盾,强韧却纤细,坚毅亦秀雅,能在疆场上伴他纵横捭阖,也能在闺阁中揽卷静坐清丽如画。他想,他是真的喜爱上这个女人了罢? 为她所做的事,是他从不曾为任何女人做过的。是以,每做一样事,都是一份前所未有的体验,也让他对两人的未多了一份更为热切的期盼。有她相伴的人生,突然间更加 值得期待。 “王爷,这是为樊姑娘订制的戎装,天蚕丝织成的软甲,尺寸是按照制衣坊给的,既能起甲胄之用,又轻便合体,请您过目。”完成主子交嘱任务,楚河双手奉上。经此事, 对于樊姑娘在主子心目中的地位,已是心知肚明。 楚远漠抬指触了触戎装的纹理,想象着它着于一个修长纤细的神态时将呈现出的风貌,方唇扯起笑弧,“樊姑娘目前在何处?” “珂兰、珂莲公主方才邀了樊姑娘去骑马,此时应该在骑马场。” 他眉头纠起,问:“珂莲也去了?” 珂兰做事喜欢明刀明枪,不满怨怼会在明处和人结算。而珂莲,有时乖张有时乖巧,行事全凭一己喜怒,她邀樊隐岳,是单纯邀约抑或另有目的? “王爷在担心么?”侧桌后,编纂下步兵演方略的王文远抬问。 “担心?”他在担心? “王爷不必担心,纵算有意外,樊先生也足能化解。” “本王自然晓得。”他选的女人几时会有弱者?所以,他没有,没有定然没有。 ---------------------------------------- “樊先生,你刚进王府的时候,是以一个唱戏伶人的身份进去的。你这戏,是谁教的?”骑场上,一翻纵马驰骋过后,信马由缰时,珂莲公主随意问。 似是随意随口,但公主殿下眉眸间不经意泄露的殷切期盼,使樊隐岳明了意在何处。 “隐岳是在家中时,向进府中唱戏的伶人偷师学成的。” “偷师?没有师父教你?” “没有正式拜过,不算师父。” “那你拜过谁?那个……关先生,你曾经拜过的么?” 樊隐岳还未答,珂兰已皱眉叱了过,“珂莲,你还没放下那个说书的么?你这么记挂着他,是因为没有到手,还是为了别的?” 珂莲轻啐,“男人和女人之间除了得手与不得手,能有什么别的?” “你还敢说?你对那个说书的分明是动了情!” “动情有什么不好?不动情,怎么情?” 珂兰气得一窒。 珂莲冁然道:“好呗,既然珂兰都把话挑明了,本公主也不用再矫情。向樊先生打听一声,可晓得关小声去了哪里?” 樊隐岳摇,“隐岳并不晓得关先生的行踪。” “晓得了,你也不会告诉我,对罢?” 对。樊隐岳奉之淡哂,“关先生对音乐,没有告知去向的必要。” “这话若是这么说,本公主倒觉得畅快了。”珂莲高仰螓,笑得得意而妩媚。“关先生他跑不远的,想跑出本公主的手掌心,哪有恁容易?” 樊隐岳真想请教这位公主的信心到底从何而。关峙那个人,不管何时,都不会让人攥在手心。 “你一定很奇怪本公主为何会这么说罢?”珂莲乌黑的大眸斜斜瞟。“因为,你在这里。” 樊隐岳秀眉微挑。 “本公主这双眼睛可是雪亮亮的呢。你在南院大王府,他被南院大王府请进府里。你在军中,他被本公主请到军中。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最可怕的是他走得每一步都 是别人拉着他推着他甚至求着他。这个人呐,厉害得不见底呢。本公主如果不是这些天一直在琢磨这个人,思考这个人,恐怕也是捋不出边儿了的。一旦捋出了,反倒不 用费心了。你在这里,他便还会出现在这里了。” ---------------------------------------------------- 珂莲唇上挂出的笑,变得寒凉,神态亦僵冷起。“樊先生,你认为本公主意识到这一点后,会对你做些什么?” 珂兰拧起黛眉,瞳仁明灭,默作壁上观。 樊隐岳未予应声。 “樊先生不说话么?是认为本公主不能拿你怎样?你须明白,本公主不是珂兰。”言及此,忽噗哧一笑,打破了一脸生硬,更形玩谑。“本公主的确不能拿你怎样。不为别的 ,本公主还要指着你把关先生带回,还能拿你怎样呢?不过啊,樊先生,本公主要问你一问……”猝然,上身倾近,两张脸近到不及寸许。“你为什么要进南院大王府?” 樊隐岳淡颜相对。 “这一问,是本公主由关先生身上想到的,既然他可以以被人邀进府的形式进到自己想进的地方,你是他的高足,不可以么?他进王府又是为了什么呢?”珂莲轻笑,好似自 说自话般。“你看,这世间的事就怕推此及彼是不是?樊先生,这问题的答案,是你告诉本公主,还是本公主自个儿揣摩呢?” 逐二六 樊隐岳定定望着这位公主。 后者眉梢眼角,谑意浓浓,如同石如清潭,笑容如涟漪般在她唇畔泛展开,浅声道:“公主若有兴趣,尽可自行揣摩。” 珂莲眸光一利,“你认为有南院大王为你撑腰,本公主不敢把你如何么?若是你进王府当真别有用心与动机,南院大王会是第一个拿你落的人。” “公主说这么多,不就是为了关先生么?” “怎么?现在想告诉我他的下落了?” “关先生的下落,我从哪里知道?”眼见公主殿下又要丕然色变,她不紧不慢道。“隐岳愿意对公主有一句忠告,别在关先生身上浪费时间。” “因为他已经有了你?”珂莲唇挂讥讽。 她不答反问,“公主见过奭国的摄政王妃么?” “这是什么话?” “奭摄政王妃倾城之姿当世无双。公主若没有见过,应该去见见的。有人对我说过,一个曾爱过那样女人的男人,想要他移情别恋,是一种为难。若不是认识到这点,隐岳到 今日可能仍执迷不悟。” 珂莲蹙拢起浓黑的眉峰,目光狐疑,“你是在告诉我,他的旧情人是……” “隐岳什么也没说,公主想要得到答案,请自行揣摩。”鞭绳轻击马股,她催马扬蹄,离开这处*女人漩涡。 ---------------------------------------------------- 珂莲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女子,却把所有的聪明智慧用在了一个男人身上。她没有权力笑人一意孤行,因她在村子中时,与之相差无几。 将奭国摄政王妃拖托出,是为将焦点转移。当这公主一旦确定自己不是其与关峙之间的阻碍时,不会浪费一丝注意力到她身上。 一见某人终身误。她诚意寥寥的希望,这位公主用情尚浅,还有回头一步。 “……王爷?”迎面高从骑马驰,她拉缰绳停住。 “结束了?”楚远漠眼睛不著痕迹地扫过她周身。 “王爷也去骑马么?” “本想去的,走到这里,突然没了心情。” 心情?南院大王骑马几时也开始需要心情?她墨若点漆的瞳仁滴转,似笑非笑道:“王爷,是看我有无被两位公主为难么?” 被点中不想被点破的心事,楚远漠微微愣了一下,瞪他一眼,“又在取笑本王?” 她谦恭拱手,“属下不敢。” 他眯眸,“你的‘不敢’,本王可自动理解为‘敢’么?” “王爷请便。” “好,本王请便!”他伸臂过,欲把人带到身前惩罚。 她早有防备,噙一抹浅笑,打马疾行过去。 “敢走!”他抖缰紧追。 一旦走进情网,不管如何的英雄,怎样的豪迈,这亘古之间男女情愫萌生时即存在的追逐嬉戏,难免一试。当局者沉溺其内,如饮陈酿,惟觉甘美芳醇。两足深陷的“旁观者”呢? 树荫下,珂莲双目碧墨浮漾,苦意绵长。 ----------------------------------------------------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那人却在……福泰楼说书处。 说书先生重现福泰楼的讯息报时,珂莲尚以为是手底下的人为了讨赏编出的说辞。风尘仆仆赶了去,福泰楼说书堂中若天人般立着的,不是自己百般寻找打听的人又是哪 个? “关先生,你是一定要随本公主走的,以后你就住在本公主的公主府里,哪里都不许去了!” “公主是想强人所难么?” “就算本公主仗势欺人了!” “关某不认为公主会有那等肤浅薄俗的伎俩。” “……本公主只是爱才心切。你有学问有见地,何必做一个说书人?本公主府里缺一个总管,你却当了,不比你天南海北的流浪好么?” “在下闲云野鹤……” “好好好,本公主也不会关注你哪里也不准你去,你想去哪里,只消与本公主说一声……” 明明,在重见着人之前,已然想透了一切,结果还是自甘自愿地把人拉到身边。飞蛾扑花,端倪初现。 拉人进府是第一步,与这人心中的人作战,第二步。 作战之前,要确认对手。 兹此,频频带他与樊隐岳谋面。但这两人,一个面淡无澜,一个面平如镜,她从旁再三思量,犹无法认定二人之间有无深刻牵连。 “樊先生,你与关先生两个也算同乡,这见了面不说话,是不是有些可以的避嫌?”福泰茶楼二层,临窗而坐。珂莲、关峙、樊隐岳各居一侧。几度旁敲侧击之后,索性直诘。 樊隐岳淡哂,“隐岳与关先生现今已然如同路人,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当真?”珂莲瞄瞄左手边的清俊颜容。“关先生,樊先生说与你无话可说,你呢?” 关峙低眉啜茶,眉眼不动,道:“毕竟一场师生,在下不愿出口伤人。” “也就是说,你若说了实话,一定会伤人?这话,我喜欢呐。” 樊隐岳恍似未闻。 “前些日子,樊先生和我说了关于关先生的一件大事。”珂莲满脸无辜讨问。“樊先生,我可以告诉关先生是哪样事罢?” “隐岳若说不可以,公主便不会说么?” “想不到你对本公主还有几分了解呢。”珂莲咭咭笑开。“隐岳对我说,关先生的心上人别有其人,是有奭国第一美人之称的摄政王妃南宫玖是也,是真是假?” 关峙條然举眸,盯取对面丽颜。 珂莲眸线在两人身上回转移交织,窥不出所以然。 “珂莲,你这些日子使唤本王的参赞是上瘾了不成?”楼梯沉稳响动,楚远漠长腿跨,声阔音亮。 珂莲噘嘴埋怨,“远漠哥,没有你这样心疼人的呢,是怕我把你的樊姑娘咬下一块肉么?不信你就给好好检视一番,我可伤着你这位心肝宝贝哪里了?” “不劳你说,我回头自会仔细检视。”楚远漠笑瞪堂妹一眼,径自走到佳人面前,伸出宽厚大掌。“隐岳,回家了。” 逐二七 樊隐岳将手交了出去。 这一刻,纵是在多年以后想及,心态仍然一言描述。 在一个男人面前,和另一个男人离开,为了什么? 向对面这个男人昭示什么么?需不要需要这般幼稚童趣?还是单纯的被楚远漠那份呵护的心意所感动,在那个刹那想和他共赴前程?毕竟,他为不让使她被珂莲公主所伤,一 次又一次现身赶到,他并非是一个体贴入微的人呢。 她的右手在楚远漠掌中,随他向外走去。 然而,在经过另一个男人的身侧时,左手被握住。 她垂,与一双细长凤眸相遇。 “先生,请放手。”她道。 关峙未语,手间力道不紧不梳,两泓不见底的凤眸旋着她所不熟悉的涡旋。 楚远漠睨着那只手,湛目浅眯,将决定权交给了她。 她贝齿咬住下唇,“先生……” 这一次,话音方起,他的手已松开,眸线收回,面颜寂若静潭。 楚远漠牵着手中佳人,扬长下楼,俨然胜者姿态。 这一幕,从开始到结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足够置身其内的媒人完成一场心灵试炼。爱与恨,恼与怨,怒与忍,纠结捆缠,在各人方寸隐晦蒸氲,难辨难明。 珂莲咽下涌至喉口的酸涩,眼角抹上桃花色,乜向侧旁男人,“关先生,本公主对你可是越越心痒了,你何时能从了本公主?” ------------------------------------------------ 楚远漠攥着掌心素腕,在延定城内穿街过户,目不斜视,一路无言。进了南院大王府,他亦未放开她,下人的见礼叩拜亦睬也不睬,脚步轻取书房。 书房门方阖,他将手中人條然带进怀里,宽阔的胸膛将修长纤躯逼到墙上,吻铺天盖地落下,如火一般,烙上她素白的额心,秀丽长眉,无暇颊肤…… 因为他所路径为书房方向,她未疑有他,是以,对这番激烈侵袭完全不曾料想,一度无措迷茫,直到他火热的指腹与自己腰肤**相接,方遽然一颤,以手相阻,“王爷… …” “怎么?”他从她颈间抬,两眸暗沉浓浊,剧烈喘息。“不想?还是不愿?” 她亦平息着呼吸,问:“你是在生气?还是在泄?” 他眉心紧紧蹙拢,**浮腾的目光逼视着她,“互有情意的男人与女人,做这些,不是极正常的事么?” “我只感觉到需要,没有什么情意。” “你……”怎么如此难缠?即使在这样的时候,亦能如此情形指责? “隐岳做了什么让王爷生气的事么?” “那个男人,你‘曾经’有多喜欢?”他将“曾经”咬得清晰且重量。 她丽颜无讳,明眸坦荡,“很喜欢。” “你……”他扶在她颈间的掌几乎想合拢在一起,掐死她!切齿道,“你倒是坦白。” “王爷可以在隐岳面前毫不掩饰对王妃的思念,隐岳为何不能坦诚以待?” 他眉间拢得更紧,视线狠狠攫住这张美丽的瓜子脸。这个沉潜在美丽表包下的灵魂,有多不羁?有多顽强?是那些汉人书籍作祟,还是她天生反骨,为折磨他而生? “王爷如果要因隐岳的过去惩罚隐岳,请恕隐岳不能顺服。” 他更是气不可竭,“我……” “父王,先生,你们在里面,对不对?博儿听华丹说你们在里面,给博儿开门,博儿要见先生,博儿想先生了!” 门板上传的拍打,及憨憨嗓音的高呼小叫,将室内一触即的紧迫气氛扫涤一空。 楚远漠放开了钳制,但脸上怒意未去,咬牙道:“改日,本王再听听你的‘很喜欢’是有多喜欢!” ------------------------------------------------------------ 九岁的博儿,个子高了一截,童憨之气犹存,对樊先生仍然有着最初奠定下的孺慕崇拜。踏进门后,于父王的坏脸色浑然未觉,一径拉着先生倾诉久别的长话。 “先生,博儿又练成了一套剑法,是父王教的,博儿练给您看好不好?” “先生先生,博儿读了兵书,上说哀兵必胜,博儿认为不一定呢。” “先生先生……” “到僻静地方,先生考考你的兵书读得怎样。”樊隐岳环着他的肩膀,向能避开身后男人灼炙目光的花木深处行去。 这个小小少年,打伊始便收获了她的愧疚,这几年虽见少了离多,与自己却亲近不减,使她对这娃儿所怀心思越无以名状。 “偷偷告诉先生,博儿有了一个新先生。”行到无人地,楚博极小声道。 她一哂,“先生知道,是接任我的那位。” “不是那个长胡子老夫子嘛。”楚博两眼向四边扫了又扫,神秘道。“是一位像仙人的先生!” “……仙人?”天上贬谪神仙上瘾了么? “他教博儿的东西都好有趣,博儿很喜欢。不过,新先生说若博儿把他教博儿的事告诉别人,就再也不教博儿了。” 她莞尔,好心提醒,“你现在告诉了我。” “先生不同,新先生说,他教博儿,就是为了让博儿保护先生!” 她愣住。 “像今日,华丹告诉博儿父王拉着先生回,很是生气的样子。博儿生怕父王打先生,赶紧赶了过去。新先生知道了,一定会夸博儿,教博儿一套像是跳舞般好看的剑法,嘻 ~~” 这个人是……他是…… 她似乎想到了答案,又不愿相信。“对方是敌是友,你可曾清楚?你是南院大王府的小王爷,行事须小心。” “博儿明白啊,可新先生只是要博儿保护先生,又没有要博儿害父王还有祖母,教东西又新鲜有趣,博儿很喜欢他。先生不喜欢么?” 小小少年瞳内的光芒明亮纯真。她不忍打破,更像为他永久保存。“博儿喜欢就好。” “那么,先生,你会做我的新母妃么?” 逐二八 青山巍峨,芳草连天。沙尘滚滚,水河澹澹。 樊隐岳领一万兵士,在延定城以北为河山操练。 山水平原之间,初秋艳阳之下,她一张雪颜晒得颜色黑了下去,一双轻灵水眸扫视全军时,凛厉如锋。 楚远漠若得见,必赞她已具大将之风。 与楚远漠,有十多日未见了。 兹那日书房过后,两人境况形同冷战。但在公事,仍维持了上峰与下属的配合互动。她奉命,到军部领了一万人马到此操练,依他的话说,若能收服兵士之心,这支人马将归 她统驭。 为训练得法,她制订了操练行程,依日遁序推进。工兵练习架桥铺路,埋营扎寨;步兵习双足跋涉,格斗搏击;骑兵习驭缰之术,马上击技。按部就班,亦可灵活机变。 她投身其内,一心专致,绝少多思其它,戒使自己陷进心绪困扰。 “属下拜见樊参赞!”一骑快马,由延定城方向驰,马上到近前,翻身单腿叩地。 “楚侍卫此,有何事见教?” “不敢。”楚河埋头道。“属下是请樊参赞的。王爷前些天跳下水救一落水娃儿时着了凉,喝了几帖药都不见好,现今已经躺在床上多日,太妃说请樊参赞去为王爷诊治。” “府内御医医术远胜在下,太妃怎会舍近求远?” “已经请了不下几十位御医,但王爷治了几日都不见起色,太妃已经将宫里的御医都给叫遍了。王爷身子向无病无灾,这一回也不知是犯了哪路神仙。若不是实在无法,也 不好劳动到樊参赞。”楚河始终伏。 樊隐岳实在无法想象楚远漠缠绵病榻的模样,但只得随行。 命兵马扎营驻地,她骑马回程,直入王府,度踏进南院大王寝楼,床上患者居然当真是楚远漠。 她执其腕,号其脉,蓦抬明眸,“你……” 侍候在房内的下人皆退出门去。 “你竟然装病?” “不装病,你何时才肯见本王?”南院大王双手垫于脑后,靠床柱半坐起身,神清气爽,理直气壮。 “属下在练兵,那是总都督您亲自分派的重事!” “本都督准你歇假。” 樊隐岳怒浮眉际,美眸圆睁,“王爷治军严谨,纪律森明,居然会做这等事?” 他叹气,“本王比你更纳闷。” 气到无话可说,她扭头甩身便走。 “你到哪里去?你还没有为本王诊脉……” 回答他的,是房门遽力阖拢时的砰然巨响。 被留下的男人挑了挑眉,不怒反笑。能把这个情绪浅淡的人儿气成这般模样,也算成就非凡呢。 ---------------------------------------------------- “老四送信,说你的九儿在京城找不到你后,大哭了一场。你也真是,人家在京城处处设障阻你离开,你为啥不去见人家一面?人家好歹也爱了你那么多年……” 关峙眸线淡觑过去,话者当即住嘴收声。 “信中还说了什么?” “那个老四能说什么?大多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顶多再提一下吉祥。” “柳持谦如何?” “隐岳那个弟弟?”乔三娘偷眼察他神情。“关峙,我实在弄不懂你了,你到底爱不爱隐岳呢?你对和她相关的每一件事都力求周到,连她与兄弟的恩怨也要调理一番。那为 何眼睁睁看她……”咦?关峙的脸色,是变了么? 她凑近了欲参详参详,那张清俊颜容已不著痕迹,扼腕呐扼腕。 “隐岳回了。”踩着一根树枝,稳稳隐在枝叶中的梁上君低头报讯。 ---------------------------------------------------- 回到自家陋室,樊隐岳两脚进房,反手方要把门关上,一只手臂成为阻挡。 “王爷,您这是在做什么?”她颦着眉,眙着一脸痞笑的男人。 “当真生气了?” “属下不敢。被上峰耍弄,也该成为为人下属者的本分。” “好利的嘴。”后脚跟的楚远漠摆明是示好议和,笑容可掬,笑意真诚,无奈佳人不予领情。“本王想过了,以那等手法调你离开操练场,的确有失一军之帅的仪止,本 王在此向樊参赞赔罪……别又说‘不敢’,以本为的作为,你绝对受得起。” 她凝眉不语。 “本王的确没有想到自己会做出这样一桩事,因私废公,实不可取。”他双手抱拳,齐眉交握,一个长揖到底。“樊参赞大人有大量,宽宥本王一回,本王绝不敢再犯。” 她螓撇开。 “还不行么?那,本王为樊参赞唱一曲歌如何?没格族能歌善舞,情歌恁是动听,樊参赞且听了……谁家的姑娘拥有花朵一般的脸庞哟,谁家的女儿拥有花瓣一样的嘴唇哟, 谁家的新娘……” “停止!”樊隐岳两颊绯红,伸手掩住了男人方唇。他的歌声虽谈不上动听,但低醇如酒,似能将人内腑融去。 “消气了?”将柔荑按在自己唇上,每说一字,即顺势亲吻一下,望着女人因之眸潋秋水,双颊欲晕,男人方寸间开遍了甜蜜花朵,微微使力将她拉到自己臂弯内,松松环住。“隐岳,本王是真的很喜欢你呢。” 她任他搂抱,依然不饶,“若王爷再敢耍弄隐岳一回,隐岳就会把对王爷的喜欢收回一分。” “好……你说什么?”楚远漠一震,两臂支住她肩,两眸聚敛异彩。“隐岳,你说了喜欢本王,可对?” “王爷听错了。” “没听错,没听错!本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怎么听错!”他又将佳人收纳进胸怀。“你说了喜欢本王,你喜欢本王!” 幢幢树影内,阳光将片片枝投成阴影,爬上一张清俊颜容。一双狭长凤目,在阴影内幽幽生辉。 逐二九 “月儿!” 樊隐岳收回投注往楚远漠远去方向的视线,撤身一脚方踏到门内,突然间一个巨力袭,她不及也做不出任何应对,身子被推进房中,脊背撞到墙上,唇间被一张嘴凶猛哺 入了自己名字。 “先……” 堵住她话的,是他的舌。向清冽的气息在唇舌交换间变得浓热,由优雅的十指在她身上的探索放肆邪恶。他的索吻,如狂风暴雨,似雷霆万钧,令她震撼迷惑。 “先生,你……” 他唇向旁游移,她唇得空隙,才想开口,又被他堵住,传递更加汹涌的火热。她以手推打着他的背,无声反抗这份莫名其妙的袭击,却招了他双臂更紧的箍锁,唇舌间的 侵犯越炙热。 直至“嚓”的一声,是她衣襟撕裂。 他一震,所有动作僵滞住,凤眸内接近狂乱的飓风换成两泓怔愣。“月儿……” “……你做什么?”她眸内委屈含泪,逼着不使其落下。“你在做什么?” “我做什么?”他愕着,低低复复她的话。 她捶打他的臂,“放开我!” 他应声怆退,当睐见她衣衫不整、秀凌乱的状况时,一股自我厌恶如巨浪般拍上心岸。 “先生,你……” 他條然拉开房门,仓惶而去。唯恐从她嘴里吐露出厌恶斥责,他一逃了之。这般怯懦的人,可是他?平生至此,可曾如此狼狈? 但,室内的樊隐岳脑内升腾起一团困惑---- 今日的先生到底怎么了? -------------------------------------------------------- 因由一团困惑始终困扰脑海不去,一夜无眠,天色微曦之际,樊隐岳即离开床榻,以冷水梳洗,稍得清爽后,拉开房门,却被院中静立的颀长人影惊了一记。 “先生?” 关峙在听到门弦声时已转过身,迎着她的讶异眸线,徐徐走到近前,低唤:“月儿。” 先生的眼睛,不一样了。她凝对着那双凤目,本能感觉他必定有话要说,而且有关重大抉择,心臆因之抽紧泛疼。 “月儿,昨日我在此想了一夜。” “嗯。” “我在想,我竟然如此混账。” “嗯。” “我总以为,在你面前我是占理的一方。是你主动接近我,招惹我,搅乱一池静水之后又事不关己般的离去。在昨夜之前,我一直如此认为。” “嗯。” “我竟然如此混账。”他递出掌,落在她上,庆幸她并没有厌恶避躲。“我竟然忘了,男女情事,无论谁是主动的那方,一旦开始,便不再只是一个人的事了。” “嗯。” “我认定你在开始便从没想过与我长守,寻你,心中是始终怀着一丝怒气,却从没有想过,你离开那日看到了什么。若非我亲睹你与人亲密,恐怕到死也无从晓得你那日 的心情。月儿,我实在很混账。” “先生……”她终止单音节的应答,启齿欲言,他一根指挡在她唇前。 “月儿,我问你一句话。你听从你的心回答,好么?” 在他细密的注视中,她点头。 “你和楚远漠在一起,有没有几分是为了你想做的事谋取便利?” 她摇头。与楚远漠开始一段情缘,仅仅因为心动了,她从没有拿自己感情交易的算计。 “你和他在一起,心中可感到快乐么?” 她点头。没办法撒谎,楚远漠的确给了她诸多快乐。 “你会为了他,委屈自己么?” 她摇头。既然是为了对自己心情有所交代,便无意让自己委曲求全。 “当有一日,他和你所做的事冲突时,你要怎么办呢?” 她道:“未的事交予未,我只需确定当下自己是快乐的就好。” “好,月儿。”他展颜,笑意染上唇际,亦充盈眸心。“答应我一件事。” 他掌心抚上她的笑颜,感触那方柔润细致,“你要做的事,既需费时,又需费力,不会一蹴而就,你要让自己耐得长远,步步精稳,细细谋划。但,仇恨不是你生在此世的目 的,为了你所爱的与爱你的人,要快乐,记得么?不管何时,不管何地,你都须记住,要快乐。” 她蓦地明白:他是作别的。他如了她的愿,放开她的手,然后,永远别去。 “可以答应我么,月儿?” 他的笑容温存,目光温润,声音温厚,触摸温缓。到这样时候,她找不出一个字反驳回斥。“先生……” “答应我,好不好?” “……好。”这个字后。她最爱的人将永远离开她的生命。 “乖月儿。”他俯身,在她颊上轻吻。“我走了。” 她十指扣住门闩,含泪颔。 “月儿……”他一点一点收回触在她颊上的指,将它们紧紧蜷起回袖中,带着那抹浅笑,旋步转身,一步一步,让自己离开,离开这个如一只莽撞鹿儿般撞进他人生的小女人。 她望着他背影,他每走一步,每远一分,她亦感自己身上某些东西亦在随之剥离,随他身影完全不见,她身上某一部分已枯萎了去…… 别了,先生。 -------------------------------------------------------- “姐姐,我回了!” 低垂的螓抬起,美眸迷茫凝视着突现眼前的少年俊美面孔,“远陌?” “当然是我!”楚远陌一身征尘,却满面喜乐。“姐姐,我这趟,可是收获颇丰。” “是么?”她冁然绽笑。“进屋,慢慢说。” “好!”楚远陌神采飞扬。 她低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她有许多的事要做,有恁大的事要理,没有时间伤春悲秋,兀自沉浸。 “好罢,远陌,将你此行的收获说给姐姐听,让姐姐分享你的喜悦。” 逐三十 “远陌到了赤色国,经过一些波折,见到了该国的二王子哲河。该国确是一个亟需迁移的国家,过去忌着楚远漠的威名,不敢对羲国有所造次,以致舍近求远到天历游说。现 今,远陌与其二王子协商,在需要时他们将出兵助我,事成之后,远陌会分一块草原给他们举国搬迁。” “需要时出兵?”樊隐岳秀眉微拧。“出兵作战,整齐划一方能令行禁止。赤色国若想在最后分一杯羹,须提前派兵到你麾下,受你指挥操练,到真正作战时才可能为你所用。” 楚远陌面有赧意,“这一点,远陌没有想到呢。” “赤色国能出多少兵马?” “国小力薄,仅能派到五万人马。” “万和残部两万人,辽远残部两万余人,凉阴山草莽千余人,合起不到五万。你既然向人借兵,不能比人兵少。你母妃的娘家能为你出多少人?” “一个小部落,顶多千余人。” “你还想到其他什么法子了么?” “远陌的舅舅曾说会替我暗中网络一些部落……” “不妥。”樊隐岳摇否之。“我在南院大王府时,曾常听楚远漠与幕僚的夜话。从他们口声里可以推断出,诸多稍有气候的部落内都设有南院大王府的眼线。万一你的舅舅 操作不当,惊了对方,怕是得不偿失。” “远陌也想到过这一点,所以没有让舅舅急于行动。远陌有一个极大胆的设想,姐姐听听?” 樊隐岳挑眉,“愿闻其详。” “在羲国地面上,能够归为己用的人马已经网罗过。羲国之外,惟一可以利用的邻国也已然结盟。这种情形之下,在羲国国内,能再添兵马的机会微乎其微。但,也不是没 有可能。”楚远陌睛生异彩。“有一个人,可以号令羲国部分人马,其在军中的威望虽比不过楚远漠,但绝对过了除他之外的任何人。” 樊隐岳瞳仁丕亮,“你指的是……” 她比了一个手式。 楚远陌颔,“就是他。” “你可想到了如何着手?” “远陌正在规划。” “这是一步险棋。” “远陌会好好下。” 樊隐岳微笑,握住少年之手。“你会成为一个下棋的高手。” ------------------------------------------------------------ 天诡多变,变生肘腋。 一夕间,风云突现。 这一年,羲国冬季临之前,与奭国边境再起摩擦。戎边将士处理不当,终致武力相向。两国狼烟再起。 接到边境战报之后,楚远漠召集麾下诸将及幕僚,接连三日长议。长议议题所绕,无非出兵与否。 赞成出兵者,云道:羲与奭之所以屡生纷争,无非该国自恃国力不弱,潜意挑衅。若不出兵,不啻示弱于人,助长了该国气焰,此类纷争将层出不穷。若等到对方大举兴兵 犯,羲国逼处被动之境。先制人,方能占得上风。 对出兵者,曰道:奭国国力与羲国不相上下,现又与天历朝结友好之盟,且过不多日便是寒冬季节,若在此时掀战,各方因素俱对羲国不利。不如暂忍一时,待明年春暖花 开,打奭国一个措手不及。 立时,有人对所述提出反驳:奭国乃是一国,并非如万和、辽远那般的部落,若当真与奭国兵燹相向,定是一场旷日持久、经年累月之战,酷暑寒冬都将不可避免,哪可能 尽给你春暖开花的好时节? 令这堂距离之争告止的,是一封不知从何处而的密函。楚远漠接过以蜡油封口的函件,展笺读讫,扬起刀锋般的浓眉,道:“战。” 在诸人揣测视线中,他抖了抖手中笺纸,朗声道,“天予我大羲国统一天下之机,不可错过!” ------------------------------------------------------------------------------------------------ “楚河领五万人戍守秦定城,华丹率五万人戍守延定城,段烈率五万人马到此集结待命。”长指敲在羊皮地图上绘出的一点。“樊参赞、梁光领五万人绕道攻打奭国囤粮之地 宝郸城,本王领十万人马与奭军正面交锋。” 诸将自是慨然领命,仅有王文远迟疑道:“宝郸城处于奭国东北,乃高寒区域,若我军贸然前去,纵算没有奭军重兵把守,奇-书-网也怕抵不过天公威,若大雪封路,岂不……” “王参赞多虑了。”楚远漠睨他一眼。“宝郸城周围无山无水,一马平川,纵是有雪,也不必担心沟壑深陷,误不了多少行程。况且樊参赞多谋善断,必能出奇制胜,不辱使 命。” 王文远缩了缩脖子。那一眼,寒气煞足呢,自认绝无私心,而都督连这闲醋也吃,可见所陷不浅呐。 “樊参赞,你意下呢?” “都督有命,属下自当奉行。” “宝郸城奭国囤粮之地,你拿下它,我们便形同取胜一半。” “是。” 不知这位樊参赞有没有听出都督口中的“我们”,这等同于都督已经有与佳人共享江山的意愿了。王文远暗瞟了瞟樊隐岳素颜,心下思忖。 ------------------------------------------------------------------------ 起兵之日,樊隐岳下号令,大军开拔,自己亦翻身上马,忽听身后马蹄声急,楚远漠到了。 “隐岳,本王为你送行。” “谢都督。”樊隐岳拱手。“都督也保重。” 他身在马上,倾身伸臂,将她揽住,沉沉话声渡她耳中,“本王所收到的密函内,道尽奭国现状,已有了与本王里应外合的助力,这一回我羲国必胜。待你攻下宝郸城,便是 奇功一件,本王会让太后封你为公主。届时,我将以正妃之礼迎你入府。” “……一切,待回再定。”她轻声。 “保重,我的隐岳。”他臂间收力,道尽此刻不能言尽之情。 逐三一 宝郸城距奭国东北边境线约有百里,地处平原,周遭方圆几百里,俱是肥沃良田,为奭国农粮主产之地,每载所产粮米足够七成奭国人饱腹足食。为守卫本处的丰硕囤粮,宝 郸城重兵把守,城高墙厚,攻之不易。 樊隐岳捧着手中地图,良久沉吟。 战争,从就不是一场有趣的游戏。 虽不是第一次投身战场,但先前多做人辅助,与独担大任截然迥异。且先前几次参战,都生在少有人烟的草原大漠。这一回,是在遍布村镇的广袤平原。为避免与平明起争 ,她已舍近求远,取了一条相对偏僻的路径行军。绕如此,仍难免遭遇对抗。或是奭国平民中的勇者,或是当地镇县衙门捕快中的忠者,这般忠勇之士明知力薄难抗强敌,仍 舍得身躯无畏阻挡,生命亦因之而亡。 看着那些人,樊隐岳不期然想到了寥远法师,那个以为不曾在记忆里存在过的高僧。 生灵涂炭,杀孽无数。原,她真的走到了这一步。 为到达一座宝郸城,已需让恁多的生命消失。要到达她想到的地方,又需制造多少尸体? “樊参赞!” 她抬眸,“进。” 梁光挑帘阔步踱入,“方才,巡卫捉住了一名由宝郸城内派出的求援者。” “到何处求援?” “奭都饶阳城。” “吩咐下去,再现求援者,不必惊动。” 梁光一怔,“不抓?” “都督的目标便是饶阳城,若饶阳城收到了此方的求援信报,不管救与不救,都会对其军心有所影响,有利都督攻伐。而纵算对方派兵援,设在半路的梁副都督亦不会置之 不理。” “末将明白了。”梁光一脸心悦诚服。“依参赞看,对宝郸城何时起攻击最好?” “明日一早。” “这么快?” “宝郸城内存粮丰富,不怕与我羲军持久相衡,而我们耗不起,战决为最宜。” -------------------------------------------- 曦日,东方曙光未现,战鼓已透天雷鸣。 这一城攻伐,真正显现战争之残酷。 攻城者,在弩箭掩护之下,持盾牌,架飞梯,强攻四墙。 护城者,回以箭矢,投以滚石,掷以横木,殊死顽御。 城上,城下,随时见得身异处,血肉飞溅。 樊隐岳不使自己目光心神落于迅累加的尸之上,冷面肃凛,遥眺城上防御诸况。 “梁将军。” “末将在!” “增派*****,加大*****仰射!” “是!”梁光挥手调度。 *****仰射呈密集之势,城头奭军的抵御果然一度遭此强力压制,羲军缘梯攀上城头。只是,战场情势瞬间万变,奭军守将领得见城头遭敌攻破,一声怒哮,疯狂砍杀,激得 奭军士气大振,逼退了此波攻击。 “他娘的,老子上去教训这个王八羔子!”梁光大骂,便要催马上前。 “鸣金收兵!”樊隐岳命道。 梁光眦目不解,“樊参赞?!” 樊隐岳回眸淡睨,“回帐再议。” ---------------------------------------------------- “为啥不一鼓作气,攻下他娘的这座破城?为啥收兵?”梁光眼珠瞪得暴凸,连连逼问。 “如此攻打下去,我军伤亡太大。”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樊参赞若不敢看,可闭上眼……” 啪! 素掌拍上桌案,响声不轻不重,却足以令得梁光闭上嘴,收回妄语。 樊隐岳面容平静,妙目内浅蘊风暴,道:“梁将军,打仗的确会死人,但不能无谓伤亡。这话,你可赞成?” “……赞成。”自知言语有失,梁光耷下眼皮,道。 “奭军的强悍非万和、辽远部落所能比拟,若一味强取,只会徒增伤亡。即使梁将军上去,在对方士气高涨的情形之下,亦何难讨得便宜。鸣金收兵,截敌之气,使其不能贯 如长虹,我自认为并无不妥。” “……是末将失言。”梁光活脱脱军旅之人脾性,有话即说,有错即认,直直去,毫无心机。 “明日攻城,当如此行事……” -------------------------------------------------------- 同时同刻,异城异地。 奭氏瓜形宫灯照耀下,装饰简洁,布置大气,又不失女性情怀的皇家书房内,风华绝代的佳人持笔不辍,辛苦劳作,突然间风吹帘动。她心有异感,扬长睫,见得灯影暗处, 站了魂牵梦绕的男人。 “关郎?”南宫玖低低讶呼,美眸惊瞠。 “我有话要说,你好生听着。” 确定不是梦中,她掷了笔便要欢迎,“关郎……” “你站住别动,我说完便走。”灯下男人负手而立,不欲坐,不欲停。“事关奭国前程,你不想好好听么?” 欢颜僵凝,纤足骤停。 “天峙背叛了你。”他道。“他已经成了羲国南院大王的内应。” “不可能!他是我的……” “岳峙是我的亲兄弟,又如何呢?” 她剧摇螓,“不会,我那样的信任倚重他,他不会背叛我,背叛奭国!” “你不信,我无法逼你相信。”启身,抬足。 “关郎!”南宫玖不相信男人就要这般离去。“你,仅仅为了这个?” “此间事,早已与我没有干系。我说这一声,只是尽一个奭人最后的本分。” “最后的本分?”绝色娇颜上有凄有讥。“关郎,你对奭国只剩这一点本分了么?就算奭国对不住你,九儿对不住你,你还是奭国的二皇子,十五岁即名扬四海的别勤亲王! 你的血,你的肉,无时不在提醒你这一事实!” 关峙淡道:“那个人早已经被放逐到蛮荒之地,血与肉早该被毒蛇与瘴气所腐所噬,再也提醒不了什么。” “你……” “告辞。”如时,要离去,谁也挡他不住。 逐三二 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气寒,风恶,天昏,地暗。风头如刀面如割。 号角贯穿天地,杀生响遏云穹。 攻城开始。 “李千户带一百壮丁轮班交替攻撞城门,冯副将指挥*****队射压城头,梁将军率众缘梯攻城。各方行动须既墙若山洪,如疾雨,不给对手一丝喘息之机!” 各方按参赞部署,令而动。 遽然间,樊隐岳纵马快驰,疾至战火纷飞之处,下马拣起地上一柄腰刀,冲上云梯。 有兵士得见,急喊:“樊参赞,危险,您快回去!” “诸位兄弟在前面拼命,我如何坐得住?本参赞要与诸兄弟同生共死!” “樊参赞好气魄!”兵士精神抖擞。“诸位兄弟,樊参赞和咱们同生共死了!” “啊----”诸兵士呼声如涛,随她身后,前赴后继。 梁光回眼觑一眼,这位女参赞。后者面容坚毅沉冷,在箭矢火翎中,攀梯向上动作没有丝毫畏葸停顿。不由他热气蹿喉,脚尖踩在梯阶,拔起身形,呜哇大叫着落上城头,大 刀挥舞,势若破竹。 有他在前,其后有将士皆作效仿,城头奭军大乱,抵御之力,给了羲军占上城头的破绽与时机。 与此同时,宝郸城城门破开,羲军如洪水涌入…… ------------------------------------ “宝郸城攻下了?” 奭国国都饶阳城不足百里之外,有山名曰“三燕”,高林广植,蔽日遮天。密林深处,暗伏奇兵。军帐层层厚置,非为御寒,乃为隐光。每人说话行走皆谨小慎微,往通讯 多以风鸢。今日,风鸢带了等待已久的喜讯,博得总都督楚远漠欢颜大绽。 宝郸城攻下了,隐岳没有让他失望,好,好,当真是好的不能再好! “都督,取下了宝郸城对奭国是致命打击,应将此讯广作传播。”王文远道。 楚远漠颔,“动其军心,灭其士气,文远安排。” “属下遵命。只是……”王文远欲言又止。 楚远漠不解挑眉,“什么话还要吞吐?” “宝郸城气候变化无常,既已取得粮得手,应该让樊参赞早日离开……” 楚远漠豹眸略闪,“文远很关心樊参赞?” 王文远苦笑,“属下与樊参赞,绝对是君子之交,都督您实在不必怀疑什么……” “本督不曾怀疑什么!” “是,您不曾……”才怪。 “宝郸城存粮丰足,纵算降了大雪,一时半刻也无大碍。不过,本督也因为可早日押粮撤离该处。” “都督,别剌亲王了。”帐外,传进低声回报。 “请。”楚远漠起身相迎。 别剌亲王手握奭国泰半兵权,当日与羲国边境摩擦是刻意为之,之后若无其一路开城放行,他断不能如入无人之境般达至此处,伺时谋动。这个人,实在是他运作最好的一步 棋路。 ---------------------------------------------------------------- “他娘的,这奭国人真他娘的邪了!”在一片映透半边天的火势前,梁光跳脚破口大骂。 若可以,樊隐岳也想学他。 奭国人行事之烈,委实罕见。在城破之时,居然将城内所有囤粮付之一炬。羲军虽尽力抢救,也只如万中取一,寥寥无几。此全为粮米,如今粮米遭毁,此战意义仅剩了一 半。 “樊参赞,下面咱们该往哪里?”骂完,胸口郁气犹未殆尽,梁光问。 “全程仔细搜寻,看还有无匿粮之处。” “搜完了,该撤军去和都督会合罢?”会合过,也好打一大仗,找奭国人好好出这通气。 “先为伤病兵士疗伤,等待都督命令。” “是!”梁光领命去了,一路走,一路骂声不绝。“他娘的,老子一定多杀他几个邪兴的奭国人,他娘的!” 奭国人……先生也是奭国人罢?若先生得知我破他国土,该作何想?樊隐岳目望冲天火光,思陷怔忡! ---------------------------------------------------- “南院大王,小王业已将一切安排妥当,待那日到了,小王将在城内以三响烟花为号,届时里应外合,一举拿下!” “本王等得便是亲王的这句话。” “在那日到之前,隐蔽至关重要。王爷切要将行迹收藏妥当,若有一丝的不妥,小王此前所做的便成了无用之功,你我多年的经营付之东流,更要紧的,您这已置身奭国腹 地的几万人马,也怕陷入危局。王爷应该明白小王不是危言耸听。” “本王自然是清楚。这一日是你我期待良久的,彼此都不会接受功败垂成。” “王爷的话正是小王要说的。小王告辞。” “亲王好走。” 送走客,楚远漠一腔雄心之内,激起豪情万丈。 为了这个时机,他运筹太久,也等得太久。如今,收获之期指日可待,指日可待呢。 “文远,传本督令,各部收敛声迹,与外界非必要不可通讯,选轻身功夫过人的执行。熬得过这几日,等待我们的,便是一场完胜!” -------------------------------------------- “梁将军,此一战,我军伤亡各多少?” “亡三百人,伤四百五十二人。亡者已经火化,骨灰殓入宝坛。” 羲军军中惯例,若远途出征,为减负重,不能将阵亡将士尸身携运,则就地以火焚之,骨灰入坛,由同袍抱之送返家乡。 亡三百人。在这样一场攻坚大战中,不算一个大数目,相对于三万人的队伍,更谈不到惨重。可这三百人的数目之后,是一具具血肉之躯,血肉之躯后,还有一个个丧子丧父 丧兄丧父的家门。每一个人在家门之中,都是一等的珍贵。 “伤四百五十二人中,重伤多少?” “重伤一百二十八人。” “命随军军医全力医治。死去的已经无法挽回,这些伤了的弟兄一定要带回去!” “……是。”梁光两眼内钦佩敬重之色更盛。都督亦爱兵如子,非常时刻可与兵共苦,平日亦不介意同甘,但绝无樊参赞这般将每一条生命皆等同诊视。这个女人,着实配得 上他们的由衷效忠。 逐三三 撤军。 一座宝郸城,夺得伤人伤力,到手时却与空城无异,负着所获不多的粮草,按楚远漠传达至此的军令,大军连夜撤行。 “樊参赞,看这天色,咱们须尽快赶路才行。” 樊隐岳仰望天际,颔,“吩咐大军,加快脚程,在今日天黑之前,务必穿过这片草原,到达边境。” 到了边境,方能将伤病者送回境内休养,以能轻装前进,沿国境钱前与段烈汇合,于楚远漠总攻之际予以响应。 然而,天意从高难问,国境在望,雾霾蔽日的苍穹突换天颜。 “下雪了!”梁光脸色赫变。 樊隐岳早已闻这边境气候无常,命道:“丢掉不必要的锱重,全前进!” 半个时辰后,狂风席卷着雪片,肆虐打在人面利若刀割,间有砾沙迷人双眼,风与雪形成阻力重重,使人每向前迈出的一步皆如前有无形巨墙般的艰难。 樊隐岳极目望去,“梁将军,于前方林内驻营!” ---------------------------------------------------- 茫茫天地间,风雪同路人。 “老天爷,您这是在哪门子的脾气?”吐出呛进口中的半沙半雪的东西,半边脸已凝上雪晶的人指天骂地。“想我堂堂一代盗圣,诧叱江湖,怎么落到这般田地?” 乔三娘围紧兜帽,系牢皮氅,恶狠狠剜了他一眼道:“叫唤什么?不是给你一颗活血丹吃了?还不赶紧跟上去!要是那丫头有个好歹,看你怎么向关峙交代?” “嗤,要不是关峙那厮,本大爷哪会吃这份苦头?我偏不交代了,他又能把我怎样?” “随您大爷高兴,老娘我怕,我去追!” “我也没说过我不追,等等我……” ---------------------------------------------------- 以林为倚,建营扎帐。羲国工兵久经各样恶劣天候考验,虽操作得艰难,但仍最快扎起了防风营帐,落成栖身之所。 “前方哨卫去探查,附近可有人家?” “哨卫已经前去打探了。” “若寻着人家,探询一下本地气候情状。” 一个时辰后,帐外风雪仍紧,哨卫报所探情资:离此几十里外的一家猎户说,本地气候诡异非常,毫无常理可遁,有时一场风雪顶多半日,有时十天半月未必能见雪停。 樊隐岳顶雪先去探视了伤病兵员,回帐静心等候。偏偏在这样时刻,她遭寒气入体,高烧整夜,服了随身携带的药丸退了热度,周身仍是虚软无力,当真病如山倒。 是夜,帐外风住雪未止,翌日天地皆成银素。但一连三日,鹅毛般的雪花簌簌不息,帐外积雪已近尺许。 “如此不行。”樊隐岳硬撑神智,召集军中各大小头目进帐议事。“这雪不知下到什么时候,若当真十天半月,届时雪层厚重,我们将永远被困此处,出不去了。” “的确。”梁光攒眉道。“存粮只够再吃上半月左右,取火柴炭也将匮乏,咱们必须在最快时间内赶到补给驿站,否则这三万弟兄都要死在这里了。” 羲国长年征伐,为利兵马补给,在各处重镇上皆设了官兵补给驿站,存粮以万人食够一月为量。 “最快,能怎么快?此地离最近的补给驿站也有三百里路,正常路况下,急行军须走上三天,现今地上积着恁厚的雪,咱们又有恁多的锱重和伤员要抬要顾,说不定还没走到 哪里,就给冻死在冰天雪地里了!”李千户忧心忡忡道。 冯副将接过话,“说得就是,这会儿咱们是走也死,不走也死了……” “休得胡说!”樊隐岳素颜沉凛,低叱。 梁光亦怫然道:“这个时候你说这样的话,是想引起军中恐惶么?” “可是,咱们的确是被困在这里了。”诸头目皆现忧忡。“尤其,参赞还病了……” “你们身为军中头目,该为表率,若有兵士生起惊惶情绪,还须好言安抚。先下去罢,本参赞与梁将军合议过后,会拿出应对法子。” 退了诸人,樊隐岳现暗吸一口气,压下胸口窒闷。“梁将军,唯今之计,只得麻烦你带领大家脱离困境。” “您的意思……” “把所有伤病者与锱重留在此处,你领着人马赶赴驿站。” “所有伤病者?” “对。”她抬眸,脸色苍白,双眸却晶亮出奇。“包括我。” “那怎么成?参赞是……” “我是此地最高长官,纵使没有染病,我也该留在此刻和所有伤病兵员共克难关。既然要大部人马轻装前进,更没理由独独带着我这个病者前行。有我在,被留下的人方不会 认为自己被兄弟同袍遗弃。” “可是……”明知她的话字字有理,但梁光着实犯难。不止因她是参赞,是都督未过门的妻子,她还是自己这一辈子最敬重的奇女子…… “梁将军很清楚此法是目前最得当的法子。留下若干粮药柴草给我等,你将人马领导驿站之后,再设法到此救援,我会想尽办法让大家捱到援兵的那日。二十日,够了么?” “可是……” “你还须知会到每名兵士,雪中行军,应将目光盯着前方人背上,切记长时间凝视雪光,以免伤了眼睛。” “可是……” “没有可是!军令如山,既然都督将你委我指派,你只须听命行事。” “……好,末将一定会报请都督,想尽办法救参赞!” 大事底定,大军在午时开拔。留下伤病集置于几顶大帐内,节约取暖柴炭之时,又能使彼此安慰,少一分惶惧不安。 樊隐岳抱着病体,与每名伤病者一起,开始了等待,漫长的等待。 的的确确,是漫长的等待。每一刻,每一时,皆在无边无际的雪域中无限延展。彷佛,永远没有尽头。彷佛,下一刻便要终结。 她每日运动自疗,为畅气活血,然体力交瘁,气散神散,收效甚微。然而,纵不为疗愈,她也喜欢盘腿打坐,放空一切。 她必须放空。否则,她会想,想很多,想太多,想自己的这场等待会是一个怎样的结果,想这场大雪阻住的是只有一段时光,还是永久的生命之程。 逐三四 “冯副将,到了前方村落,离补给驿站仅剩不足百里的路程,预计明日晌午便能到了,你要把兄弟们完完整整地领过去。” “属下一定不辱使命。梁将军也请一路小心。” “梁将军,您一定求王爷设法救出樊参赞,只有樊参赞那等奇女子,方配做我大羲国的皇后!” “我知道!我一定会救樊参赞,也望各位齐心协力,护得我兵士儿郎平安!” 行涉七八日,终到雪薄路坦之处,载着一众同袍的叮嘱期望,梁光飞马驰离。 身为南院大王心腹,他是诸人中惟一晓得楚远漠此时身在何处的人。如此时候,只有请王爷制定救樊参赞脱离雪域之法,且以王爷与樊参赞情分,此事理所当然要报给王爷知 晓,刻不容缓。 马行如电,为了那个世间罕见的奇女子,他心肥如箭。 ---------------------------------------- “天呐,这怎么说的?怎么成了这个模样?” 两道人影蹑足进到军帐,却现自己的小心翼翼完全多次一举。帐内人卧躺军榻,面色灰白,指尖幽冷,身上覆一件毛毡,昏睡之中。乔三娘号了脉,讶叫出声。 “病了?”梁上君试了试鼻息,还好,没有魂归幽冥。 乔三娘柳眉嗔颦,气道:“这娃儿何时有了这等的仁爱性情,居然要人把她留在这里,是想等死不成?” “说得好,你先骂,旁边有饭,我吃上一口。这些天尽吃你制的那些特制干粮,胃肠实在难受。” “啧,那些干粮是老娘用了好几天的功夫制成的,吃一块,能顶一日。旁人想吃,还没有这个福气……啐,我和你说这些废话做什么?救隐岳娃儿要紧!” 乔三娘啐骂着,取了银针,在樊隐岳额际、耳后穴上轮番扎过,又将一粒药丸送进了这徒弟开裂的唇中。一路跟,看这娃儿指挥若定,攻城掠池,教她这为师的端的是有与 荣焉得紧,这样的宝贝徒弟绝无仅有,可不能有个三长两短。 “算这娃儿命大,有你这个神医师父在一旁护驾……你摇头做什么?” “她积郁过深,寒气过重,这场病要想好,不是三五天的事了。” “这么严重?”梁上君尚不以为事,漫不经心道。“那也就是说咱们现在还不能拖着她走出雪地了?” “自然不行。她这副情形,若挪动,必定五脏六腑都要受寒气波及,加之外面那样天寒地冻的天气,恐怕她连两个时辰都挺不过去。” 梁上君给狠狠吓了一记,“乖乖,这怎么办?咱们总不能陪她在这里等死罢?” “……她这个样儿,必须让关峙晓得。” -------------------------------------------------------- 浮浮沉沉,昏昏噩噩。幽行千里,渺若暗渊。 为病邪所围困的樊隐岳,连恶梦也没有,意识尽被黑暗所袭,深眠难醒。直到,感觉天灵间似有淡淡热气注入,胸间窒闷小有舒缓,眼睑上宛若压覆着铅石的沉重亦趋轻微。 “睡醒了?”正就着帐内惟一一个火盆上炙烤一小帖膏药的乔三娘侧一笑。 “……三……师父?”她眨了眨眸,确定所见非虚。“你……”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乔三娘将一杯温水递。“幸好我在这里,才能拣你一条小命。不过,这话这会儿说还为时尚早。你能不能活下去,还要看老天爷的脸色。” 她勉强喝上半杯温水润喉,犹是不解,“你……” “我这个三师父也不是白做的,会陪你在此一段日子。但要是你这里的粮食和三师父自备的干粮都要没了的时候,三师父不会陪你一道去见阎罗。丑话说在前面,到时三师父 走了,你可别感叹世态炎凉,人情淡薄。” 樊隐岳再喝半杯水,吸进一口气,倒:“我想说,师父既然了,不妨请去邻帐替那些伤病兵员稍作诊治。” “你----”乔三娘美眸圆瞪。“你何时成了这样的仁者?” “与仁者无关,只是擅尽职责。” 乔三娘没好气道:“你先管好你自个儿,三娘我想治时自然会治。” 这就是答应了。樊隐岳躺回军榻,闭眸养神。虽疑问尚在,不问也罢。 ---------------------------------------- 饶阳城内外,局势一触即。 饶阳城外,三燕山内,羲国兵士摩拳擦掌,等待着决战时刻。 中军帐内,楚远漠向军中诸将做最后部署,一身排山倒海的摧毁**充盈周身,令得每名将领皆能感觉都督高阔皮骨下的雄心勃。 及待诸将御命退去,王文远忍不住问:“为何都督如此成竹在胸?你丝毫不怕别剌亲王有诈,用得是诱敌深入之计?” “文远质疑得在理,本督此举当然有赌的成分在。但,归根究底,还是缘于对于本计划的笃信无疑。至于其中因由,待此战结束,再说给文远听……” 一阵略显急促的跫音忽近帐前。楚远漠浓眉冷扬,“谁在外面?” “都督,梁将军从后山上得山,说是有要紧事禀告。” 梁光?他心弦微紧,“传他进。” -------------------------------------------------------- “关郎,你果然在这里!” 饶阳城内一家极普通的客栈,一间极普通的客房,关峙勾一杯清茶待饮,室门匐然大开,宫装的南宫玖迤逦到。 既然在此处滞留未去,关峙料到会有人上门,长眉淡扬,“我的确在这里。” “你那日说得那些话,可是真的?” “信不信在你。” “关郎!”南宫玖形急于色。“你明明晓得你所说的那些话的轻重,我自然不能一听即信,不加求证?” “现在,求证过了?” “天峙身上的确有诸多疑点,九儿想问关郎,你是从何里获知的消息?” 关峙摇了摇头,叹道:“九儿,作为一个执政者,你勤政爱民,德威并用,算是极合格了。但你仍是不够狠厉,先皇在世时,诸如这等事,不管有无实证,宁错杀一百,莫枉 纵一人。” 南宫玖丕怔。 “去罢,你需做的事太多,莫再浪费时间。” 经他提点,南宫玖当真莫名忐忑起,顾不得儿女情长,匆匆辞去。 “总算走了。”梁上君跃下,端起桌上热茶咕咕灌进腹去。适才刚刚进到这间房内,房门即开,他遂委身梁上,好一气望茶兴叹。 “关先生,你等在这里,是在等你这位九儿么?” “贤太后。” “是谁?” “我的亲身母亲。我要确保她安全无虞。” “疑点也不担心这位绝代佳人?” “没有人会伤她性命。” “若是这样,我可就说了,隐岳她……” 逐三五 “隐岳,你不能睡!听到没有,你不能睡着!” 乔三娘几乎魂飞魄散,离开这帐内不过两刻钟长短,回竟见她家侧卧榻上的得意弟子面颜灰白、四肢软垂,如何一个惊吓了得? 撬开她牙关,将身上最后一粒培本固元的九花丸塞了进去,再运针刺其神庭,促其清醒。本睡着养精蓄锐未尝不好,但这帐内暖意寥寥,照这娃儿病况,就怕一睡不醒。 “隐岳,你听着,你还不能死晓不晓得?你三师父授你本事,是为了让你翻江倒海,可不是让你壮志未酬的,你也该明白你还有许多事没做罢?” 此下,须以大灸法彻底驱这娃儿体内寒弱,方有痊愈机会,但这会儿哪里去找大灸所需材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神医同样难疗无器之症呐。 “隐岳,你若敢死了,我把你这娃儿的尸身扔出去作狼饲料,你这孩子心高气傲,不想死得那么难看罢?听到没?听到给我三娘回话!” “樊参赞,您是不能死!”随乔三娘同进帐里的军医跪了下去,满眶泪迹。“咱们那些兄弟都知道您要与咱们同生共死,都说了为您也得挺着,您可不能死呐。您死了,咱们 这些兄弟要怎么活?南院大王一定会救您救咱们的,您一定要熬过去!” 真吵。樊隐岳眉心揪起,唇翕无语。她当然不想死,也不会死,但趁这机会歇睡一下也不行么?这些人恁不让人清闲? -------------------------------------------------------- “都督,如此情形下,您自然是脱不了身的,您只要派一名医术精湛的军医,带上一些上等的好药,再备些干粮口食,随末将前去即可。” “梁将军,你傻了不成?”不待楚远漠话,王文远叱。“你应该去泰定城或延定城,那里良医粮米应有尽有。你到这里,又能比你军中情形好得了多少?” “我……”的确是心焦失策,失策了!“末将只想到那时脚程距这三燕山近,而且樊参赞是都督的未过门王妃,病成那个情形,末将急坏了,末将脑子蠢笨,末将……” “她的病,很重?”楚远漠问。 “是,虽然樊参赞硬是撑着,好似无事。但均以说樊参赞操劳过度,以致寒气入体毫无抵抗之力,若不能及时救治……” 楚远漠握住管笔的手上,青筋浮起。 “都督,末将会去救樊先生,请您……” “都督!”探卫未传自入。“山下有火把和人声,看情形,似是行军之人。” 楚远漠面色骤沉,“传各营,噤声伏形!密切关注山下,若有异常,按先前所定路线撤至后山!” “是!”探卫闪帐内,身子快而无声,显然是军中探卫好手。 “都督……” 梁光欲言,楚远漠眸光凌厉扫,压气沉语,“你未听到探卫的话不成?这个时候任何行迹都露不得!” “可是,樊参赞她……” 楚远漠闭上了眸。 帐内人,王文远、梁光以及其他诸将,皆惊慑不语。他们跟随都督那么多年,从没有在都督脸上瞧见过这等神情---- 如此迷惘,如此困乱,如此焦惶,如此……沉痛。即使不经由眼睛,仍自眉间唇际,颊上额头,一点点传递给了他们。 “本王一定会去救她!”一定! -------------------------------------------------------- 月黑风高夜,正好做贼时。 “关先生,关大侠,关圣人,能不能告诉咱这是啥地方?要偷啥宝贝?”做贼者,哪个不是蹑手蹑脚,偏有人不能安分,随着人腾跃起伏时,尚一径叽叽咕咕向人讨诘。 凝神定气,细长凤眸观望多时,关峙确准脚下所在即是目的之地,答道:“奭国皇宫。” “咦?”梁上君立时以眼角睥色相睇。“你要在救隐岳前,还要和你的旧情人话别离?” 关峙着实懒于和此人废舌,俯身待一队侍卫训过,飘然落下。 梁上君不甘落后他之后,如影随形。 “把锁打开。”一道红漆木门前,关峙道。 “为啥?你那旧情人位高权重,你叫她一声……” “开门。”关峙掀起眸睑。 “……开,开,开!这就开!”亲娘老子,千万别招惹出这斯文皮囊里的真实本性,开! 待进至门后,梁上君豁悟:“这是你们的太医院?” “太医院成药处。”关峙在各个药橱前行走,按其上标识药性取物,每样一瓶,尽归拢到了事先备好的布袋内。 “好,好,关先生就是关先生,还是你想的周到,神医已经有了,不就只需良药了么……唔?”这厮点他穴道作甚? 关峙提他跃上房内横梁。 下一刻,门吱呀达开,两个宫内太监模样的人急惶惶闯进。 “……这门怎么没锁?” “许是当值的给忘了,顾不了那么多了,快点找救心丸,再晚一会儿,咱们太医院都要被拖出去砍头了!” “这不在找嘛。陈太医也真是的,明明知道贤太后的病症,做啥不把药随身带着,连累得咱们被打被骂,这哪是贤太后的救心丸,是咱们的救命丸才是!” “什么时候了你还叨念这些?陈太医说救心丸放在从外数第三排从上数第六道从左数第三格……找着了,找着了……” 小太监欢呼方兴未艾,杂乱哗音忽然高作,骂声、打声、兵器交鸣声,隐隐还见得火光冲起。 “有反贼犯上作乱,保护摄政王妃,保护皇上!” “你们这些愚人,天下本该是别剌亲王的天下,谁是反贼?” “杀反贼,杀反贼……” “先杀摄政王妃,再杀皇上……” 室内,两个小太监吓白了脸,面面相觑,“出了啥事?” “啥事?听这动静,一定是大事!” “咱们该怎么办?这救心丸……” “这个时候,逃命要紧,什么救心丸救命丸,谁的命也没咱自个儿的命金贵……啊啊啊,你、你、你们是从哪里冒出的?” 逐三六 雪,终于停了。但久违的阳光亦没有给天地之间增上一丝暖意,渗骨汲髓的寒气弥漫于茫茫雪域,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樊隐岳拥毡而坐,咬牙抑住牙关的颤栗磕碰,听一旁煮药的军医絮絮叨念。 “樊参赞,多亏了您那位师父,要不是她,用一些在下从没有看过的法子和方子给大家伙煎了药服下,真不知道大家伙能不能捱到这时呢。您这位师父可真是一位良师,为 了找您,追着您跑了恁远的路,您这病有她医,一定医得好,您可一定要挺住!” “她……在哪里?” “出去了,言道去看看方圆十里内有没有人家,借些大蒜、萝卜什么的,许是吃腻了咱们有粮无菜的伙食,想换个口味,唉……” 三师父去寻那些东西,是想以大炙疗法为自己祛除体内寒弱罢?她与四师父,有师徒名与实,却无师徒之情与义,这样的全力救治,又是为了什么? “唉,就是只吃干饭,喝稀粥,咱们也吃不了几天了,要是断了……樊参赞,都督一定会救咱们的,是不是?” “是……”么?她垂睫,挡住了眸心的迟疑不定。她既是此处脑,便有责任不使这些人失去希望。可,她的希望又有谁给? “樊参赞,这是最后一碗伤寒药了,属下也知道这药不太好用,您喝了,权当属下尽一份心,您陪着咱们一并待在这里……樊参赞,樊参赞!” ---------------------------------------------------------------- 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睡不能完全的睡,醒也难真正的醒,一生的虚弱彷佛都聚在了这些时日,连举手也需调动体内的每一分气力。樊隐岳晓得自己这一回,是真正病了。 那日,乔三娘出去跑了整日,未找到一户人家,找不到所需材料,无法施以大炙,仅能以一根银针为她不时活络血脉,治标不治本,眼睁睁看她一日比一日虚弱,却无可奈何。 果腹的粮米,取暖的柴炭,更是一日少于一日。沉浮在每个人心头的希望,亦在逐日递减。每人似乎都想到,大雪遮住了回乡的路,也将使他们他乡埋骨,回不去了。 终于,希望殆尽,恐惶加剧,形成了对死亡无以复加的恐惧。而恐惧臻于极致,要么万念成灰,要么频陷疯狂。 “樊参赞,有几个人抢了最后的两袋粮米,要走了!”军医冲入帐内,急禀。 “走?”樊隐岳吃力坐起。“走去哪里?” “嚷嚷着说既然等在这里也是等死,不如去走一走,兴许能找出一条活路……” 她翻身下榻,双足方踏进靴里,乔三娘风风火火掀帘进,狠声道:“救命的药老娘没了,取命的老娘可足足的,照老娘看,给这些白眼狼一人喂一点断肠散,死了了事!” 樊隐岳把手递给这位利口软心的三师父,在她半挽半抱中,身裹厚毡,出得帐去。 参赞主帐左侧,两顶疗伤大帐之前,十几个肩臂腿犹打着伤布的兵士死抓着两袋米,正眦目赤耳地与人争嚷。 “你们一个个都是蠢瓜笨蛋,还在做白日梦么?还以为有人会救咱们么?咱们是被扔在这里了,知道不?人家不要咱们这些残兵弱将了,明白不?不想死的话,就跟咱们走!” “樊参赞还在这边,她可是都督未过门的妻子,都督不救咱们,总得救樊参赞罢?” “……这种事你都不明白?都督是什么人?南院大王,摄政叔王,羲国最有权力的男人,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天下第一美人都行,会为了一个女人兴师动众地跑到这里?依 我看,梁将军是有意把她留在这里陪咱们一块死,好让咱们乖乖留下。咱们已经上了一回当,还要把这当上下去不成?” “这个……”经此撺掇,出面拦阻的兵士也心生游移,互相递着眼色,意图由对方处获得一丝启示:何去何从? “这是在做什么?”樊隐岳挺直了腰背,拧紧了秀眉,问。 “参赞……”兵士们见她,皆现惶色。一个既能用兵精到,又能身先士卒,且和他们同患大难的人,理所应当有所敬畏。 “这是在做什么?你们都是有伤在身的人,站在外面,是想伤上加病么?” 参赞面上威而不怒,语间尽是关护,令得兵士们愧意油然而生。 但,自也有强硬到底的。“参赞不必这么在意小的们,小的们不能陪您在这里耗着了,您自个儿保重就好。” 樊隐岳抓紧乔三娘的手臂,从容问:“你们要走去哪里?” “去那里都比在这里好!小的们就这么走,说不定就能走出一定活路。但要在这里等着,只能是等死,小的们不想死。” “不想等死,却去找死?”樊隐岳挑眉。“你们以为走得出去?且不说其它,单说你们身上的伤。在这时节,徒步前行,动气动力,必然惹得伤口开裂,届时寒气逼入,凝血 成冰,除了死,你们还有第二条路么?” “我们……”兵士们脸脸相顾,无言以对。 “梁将军行前向本参赞了誓言,定会设法回救援。你们等在这里,有帐篷蔽风,有柴炭供暖,有兄弟彼此依偎打气,尚有一线生机。真若盲目走了出去,不啻是嫌阎王爷 勾魂勾得太迟。” 顿了顿,暗暗吸气,再吸气。“你们拿走粮米,难道要留这里的这些曾与你们出生入死的兄弟活活饿死?纵然他们都和你们一并走了,冻死病死伤死在路上时,你们又能顾得 了谁?” 牙关紧阖,素手紧握,撑住虚软身躯。“我们已经熬了恁多日,若在最后这几日放弃,最对不起的人,是自己。” “说得对,说得对!”军医前帮腔。“参赞说得对,依你们这身子骨,走不到半天就得死在雪地里。还是快回去,好好养伤治病,等着都督救。快回去,快回去。” “为了你们自己,更为了同袍兄弟,回帐里去罢。”最后,樊隐岳搭了一个顺坡台阶。 兵士们挪动脚跟,一点点蹭向帐门。 一口气松下,樊隐岳连笑都不及,涡旋般的眩晕当即袭击神志。 “隐岳!” 闭眸前,她仿佛见到天边神光,要将她收纳归去。 她倒在了一双疾驰的臂弯里。 逐三七 一汩气流,温而不淡,热而不炙,在背心处缓缓注入,绵延四肢百骸,包裹住宛若浸在冰水内的五脏六腑,将其间的寒气,一点点驱赶,一点点排挤,一点点消融…… “下针。” 沉睡在黑暗中的意识一栗:这个声音…… “先刺百会、神庭、太阳,数三收针,再至晴明,数五收针。” “……这个,关先生,这些可都是生死重穴,你确定要我如此下针?” “下针。” “说好了,你怀里这个人是你的妻子,不是我的,出了事我不……” “下针。” “下就下!” 隐隐的刺痛,传至意识,她想醒,又懒醒,然后…… “行了,你将我带的药碗按疗效拿给那些伤病者服了,出去罢。” “你真当我是使唤婆子了是不是?你也不想想,没有我在这守着隐岳,她早就……行行行,我出去,不必相送!” 她笑,至少在属于自己的混沌里,笑了。若有时机,真相问问四位师父,他们一个个都是顶尖高手,为何会如此畏惧一个如玉般温润的男人…… “月儿……” 她一瑟。 “月儿,醒了对罢?不睁开眼,是不愿看到我?还是不希望看得到是我?” 她撇嘴。这个人,绝对不适合扮演哀愁。 “月儿,你若不醒,我便……” 便如何?她提了提鼻尖,不信他能拿她如何。 “月儿,当真不醒?” 不醒,不醒,看你能奈何? “唉,月儿这般的不乖,我只得罚你了……” 罚?要如何罚……嗯?! 温软的唇揉上她的苍白柔软,轻轻施压,缓缓摩挲,轻怜蜜爱。 “先生……”她长睫颤动,美眸启开。 “醒了?”他唇上勾出一抹满意笑弧,犹贪恋连给几下啄吻。 她定定凝视着他。 生死大关的徘徊,阴阳两界的交困,她曾以为自己这一次必死无疑,在那样时刻,她相见的人,只有一个而已。 “先生……”她抬指,抹过他的额际。“先生,我爱你……”这一辈子,她或许可以喜欢很多人,但她能爱想爱的人,只是他。 “好动人的告白。”他唇角上扬,两臂将这个纤细娇躯紧锁向胸口。“我也是,月儿。” -------------------------------------------------------------------------------- 我也是?我也是……什么?或者,压根不曾出现过这几个字? 拥着厚软毛毡,啜着滚谈热水,想着昨夜似醒非醒之间的耳语,樊隐岳乍疑乍幻。 “隐岳,吃饭了。”乔三娘端一碗粥进,且恩师姿态十足地欲以匙相喂,却被她家得意弟子不领情地避过。“不吃?” “……先生呢?” 乔三娘眼瞳坏坏转了一圈,本想调侃一句,但见这娃儿能与外面雪光相媲的苍白脸色,忍了忍,本本分分道:“去找故交了。” “故交?” “对故交。我知道你一定会奇怪,我也奇怪呐。我问他,这方圆百里都不见个人影存在,你到哪里找劳什子故交。他居然告诉我,我找不到,是因为我不是他。隐岳你听听, 这话能听么?他竟还告诉我,他有几个故友朋友隐居在距这边三十里的无山谷,如果得是邓玄学,一定能看得出端倪。” 樊隐岳顿悟,“隐居者是奇门高人。” “是这个意思?”乔三娘啐一声。“有什么了不起,如果得是邓玄学,隐岳你能挺到这时?就算他关先生得再快,也看不到一个活生生的大美人了!” “三师父一直跟着隐岳么?” “那是当然!” “为什么?” “为什么?”乔三娘圆眸圆睁。“你还敢问为什么?如果不是关峙逼着,你当咱们乐意呢?跟你吃风吃沙还要挨冷受凉,要不是看在你好歹能替咱们出一口气的份上,咱们说 什么也不会听那个关峙摆布!” 好罢,这个话题不讨人欢喜。“师父们这一路跟着隐岳,晚上住在那里?” “以你大师父的轻功,和三师父我的迭魂香,要借宿还不是轻而易举?你军营里有现成的帐篷,还怕我们没有地方落脚?”乔三娘好不得意。 “……辛苦了。”这几位师父强韧得惊人,只有在关峙面前时,才是落得下风的一方罢? “你这会儿身子还在虚着,喝了这碗粥,一刻钟后服药,然后睡上一觉。等你好得利索了,替我向关峙讨一个明白。” “……什么?” “就是……”乔三娘面现忸怩。“他为你治病时所用的那个针法,用得是那门哪派的疗法,有没有一个响亮名号?” “没有什么响亮名号。”替答的,是踱进帐的关峙。“那针法,须有我的内力作为辅承,纵算将针法细细讲给你,也无济于事。” 言间,他坐上榻侧,凝眸细细端量樊隐岳面色,“胸口还感觉有郁气堵塞么?” 她摇,尚不知如何卡式第一字时,突见他身后的三娘攒眉眙目、一脸气恼地举拳对他后脑狠狠虚晃了几势,遂忍俊不禁。 关峙睬不见背后情状,唯见眼前人儿犀弧微露,不由也随之浅哂。“笑能升清降浊,多笑,对你是好的。” 她反而敛去笑意,道:“先生只说我,自己又何尝常笑着?” “说得好。”他探手抓出她怀内毛毡,舒展开平铺在榻,揽起她置放其上。 “……做什么?”这情形,很容易令人向异处联想,但她绝不会以为他在这个时候有这样心思。 “裹你。”从头到脚,将她密密包裹住,尔后横抱而起。 “……做什么?” “带你到适合养病的地方去养病。”说话的当儿,脚步已掀动。 “等等!”她微惊,伸手抓住军帐支杆,“你要带我离开这里?” “是。” “你要我把那些伤病兵员抛在这里,一个人离开?”若如此,她着许多日的坚持又何必? “我的朋友会用雪车把他们送到羲国境内。” “送他们离开么?” “是。” “……他们是攻占奭国土地的羲国兵士,先生不恨他们?”不恨我? “不会。” “真的?” “真的。”关峙一手托着她,腾出一手将她握在支杆上的纤指一根根理直,放回毛毡内。“我并不是真正的奭国人,我在这个国家的一切,曾如一个笑话。” 她一怔。 “你想听,我会细细将给你听。”他望进她幽幽眸心,两人眼中,稳稳浮着彼此形影。 逐三八 无山谷,当真是无山成谷,这一道巨大沟壑形成在这片平原的中心腹地,以林木为掩,远远望去,只见得一片广袤森林。而林内的别有洞天,若非识途老马,难觅真地。 “姑娘,我把衣裳就搭在屏风上,你自个儿能穿罢?” 泡在热水桶内的樊隐岳啼笑皆非,敢情自己在旁人眼里,已经如此虚弱了么? “姑娘,您洗完了唤一声儿,我把晚膳给你端上。亲王说了,让您用过膳再用药。” “……亲王是谁?” “瞧您说笑话呢不是?亲王自然是亲王,是这谷里每一个人的主子,是当年名扬各国的别勤亲王,是……” 屏风外妇人说了半日,樊隐岳依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其实,她不过需要一个验证而已。 “姑娘,您还好罢?您醒着呢罢?您若觉得哪里不对劲,一定……” “我很好。”泡浴过,换一身干净衣衫,病弱立时削减,久违的神清气爽。 犹在叨叨念念的妇人,抬眼见着屏风后走出的如黑缎、面若初雪的佳人时,立时张口结舌,好一番惊讶,“姑娘……居然是这样美丽的姑娘?哎唷唷,我要去说给那两个 丫头听,别再痴心妄想了,亲王怎么着也不会看到她们。亲王是什么样的人?这人尖儿只有人健儿配得上……” 樊隐岳福礼,“多谢大嫂相助。” 妇人赶紧闪开,忙不迭摆手,“客气了,太客气了,您是亲王带的人,咱们当然要小心侍奉。” 到此,不许再问,樊隐岳也晓得了这位亲王是谁。“你们亲王呢?” “亲王让小妇人侍候您沐浴更衣用膳,他亲自给您煎药去了。您坐这边稍等,我去把温在灶间的饭菜给您端。” 膳食甚是清淡,糯米清粥,几碟小菜,补身的鸡汤也做得清香少腻,极易滑口入喉。她甫吃几口,突闻外面人声嘈杂,立在旁边的妇人支楞耳朵听了听,脸色变了变,骂一声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蹄子”拔脚冲了出去。 门关得严,樊隐岳埋用膳,细嚼慢咽,耳闻得几声尖厉哭喊,其他杂声模糊难辨,突然间,所有响亮毫无过渡地戛止,一片安宁。 门再开时,她扬眸见得到的,已不是那位妇人。 “好吃么?”关峙问。 她点头。 他走近坐下,以另一副碗箸优雅进膳。 她怔怔觎他。 “怎么了?”他长眉挑起,问。 “你是别勤亲王?” “荆家嫂子好快的嘴。”他勾唇,端起鸡汤,持一匙汤递近她嘴边。“有什么话,用完膳再说。” 她纳匙,吞下汤水,问:“适才外面的,是先生的仰慕者罢?是想找我兴师问罪的么?” “你没有罪,问什么罪?”又一匙汤喂。 “我抢了先生。”一口汤。 “我若不想被抢,谁也抢不过去。”一匙汤。 “先生想被我抢?”一口汤。 “傻丫头……”一匙汤。 “这世上只有先生会说我傻。”一口汤。 “我喜欢。”汤喂得见底。 “喜欢什么?” “喜欢这世上只有我说你傻这样一个事实。” “……为什么?”没人喜欢被人说傻好罢? “因为,这意味着你只让我看到了你的傻气。” 她伸出双臂,勾住他脖颈,把自己放到了他怀中,将他的双臂缠到自己腰上,宣言:“我要亲你。” 男人一个无奈笑靥尚未展开,两片柔唇已贴上。 他给予最缱绻的回应。 “吁……”有病在身好可怜,连热吻也感力不从心。她气喘着,不情愿地终止唇舌的嬉戏,盯着他湿润的红唇,意犹未尽。 他摇一笑,在她颊上落下雨丝般的细吻。 不想隔靴搔痒,她偏要以唇相迎。 这一回,是男先一步放开,两个人的呼吸都已呈紊乱。他按住她还欲蠢动的手脚,温润眼波内,火光隐隐。“你此时不行。” “那……”喘息未定,她道。“先生可以和我说你的故事了。” “等你用过药。” ---------------------------------------------------- 药由那位妇人端。关峙接到手中,以汤匙搅拌,颔致谢:“荆家嫂子辛苦……” 猝然,清俊颜容丕地生变。 “荆家嫂子,谁动过这碗药?”他问,声线平淡,眸线幽暗。 妇人心头大怵,腿一软便跪在地上,“亲王……” “除了你,还有谁动过这碗药?” “没有、没有别人呐,奴才按您的吩咐守着……啊?”冷不丁记起了药煎好后自个儿内急跑了趟茅厕,回时灶间门口与自己撞上的人,妇人失声一叫。 关峙长眉斜飞,凤眸冷挑,“是谁?” “……李、李丫头。”那丫头,是找死啊,找死! “把这碗药给她,你看着她喝下去。” “……是。”妇人颤颤起身,双手接药,倒步退下。 樊隐岳瞧得纳罕:这位荆家嫂子也不替人求情的么? “明日我会亲自将药煎完全程,今日先吃丹药罢。”他旋回身,打袖囊内取了玉白小瓶,倒出两粒送她口中,随即手抵她背上,以内力催助药性运行。 “那碗药加了什么?”她问。以鼻嗅识药断药,需要乎寻常的嗅觉或长年与药材为伍的经验,她嗅觉属常人范畴,也不曾与药为伍,甘拜下风。 “大黄、芦荟、番泻叶。” “……全都是泻药?” “对。” “下药者也只想让我出丑,无意取我性命。” “也许。”所以,他网开一面,仅以小惩。但,若他不在场,她必服下了那碗药,以她此下的身子,雪上加霜尚算轻微,只怕……“荆家嫂子!” “在在在,奴才回了!”妇人应答声里,夹着急喘。 “三日后,方准下药者服用解药。” “……是,你呢不话,断不让她服解药的……” 关峙面色稍霁。 樊隐岳偷眼瞄他,道:“方才,你是在生气么?” “不是。” “……不是?” “不叫生气。”他抱起她,坐到床上,背后放了靠枕,身上覆了棉被,俨然准备长谈。 她找到他的手,交叉握住。“下药者喜欢你?” “你确定要在这个时候谈论无关紧要的外人么?” “……不要。” 逐三九 “在奭国王室,我行二,一度是名正言顺的二皇子。十五岁随父皇出征,父皇所骑的马背冷箭射中,惊奔入了万军之中。我在杀了五进五出,寻到了父皇,负他逃回军营。从 那时起,我的名声不胫而走,以不满十八岁之龄被父皇破例封为别勒亲王。父皇一再给我暗示,几个儿子中,他最看重的人是我。那时,我以为自己集所有荣耀于一身。不管 是百官群臣,还是我自己,都认为未的奭国国君非我莫属。” 自嘲地笑了笑,江淮众人向胸前揽紧。 “为了对得起自以为罩在头顶的荣耀,我攘除外患,平定内忧,潜心研习,兴农通商,以自以为不张不驰的法子处理着大小诸事,收获着名望与政绩。做了别勒亲王的第五年 ,太子之名颁布,乃三皇子霍岩峙,这讯息无疑使我极为震愕。但,父皇一席话使我释怀,父皇道‘你与岳峙都是出类拔萃的优秀孩子,把皇位给你们中的任何一人,另一方 必定不服,易酿隐患。岩峙身性平温和善良,可做一位守成仁君,有他主持朝政,由你与岳峙守卫国土,开拓疆域,我奭国基业必定稳若磐石。’我接受了如此开解,又开 始为父皇的期望付诸新的努力。” 垂下双目,现像只猫儿般偎在身前的怀中人脸上有一抹毫不设防的娇憨,眸光漾柔。 “我以为,我的努力是为了我的国、我的家,无论付之怎样的辛苦,俱甘之如饴。如果不是十年前的那日,我一早到城外操练新军,因挂念母妃病体中途折返,听不到那席话 ,不会晓得自己在自己珍视的亲人眼里,是个笑话。” 她向他怀里钻了钻,汲着他清冽气息,半阖明眸。 “那日,我站在母后窗外,里面有父皇母后,及大皇子霍岳峙、三皇子霍岩峙。他们在争论一桩事,如何清除我在朝野上下的拥趸。父皇一再告诫,须做得无声无息,滴水不 漏。大皇子问父皇为何对我这个野种如此忌惮?母后饮泣,父皇怒叱大皇子在长辈面前信口胡语。三皇子道,与羲国对抗,平定部落叛乱,非二哥莫属,既然这般好用,为何 不好生利用。父皇大赞有理。那一家人,是如此和睦和气。” 她将他的手指递到嘴边,软软细吻。 “我经一番暗查,确定自己并非父皇的亲生子。当年,父皇攻打一边域小国,砍杀该国国主大胜而归之时,也带回了该国最美丽的妃子,也就是我的母后。彼时,母后已怀有 两月的身孕。她该国皇妃的身份,乃因强强之果,该国国主为了占她为已有,杀了母亲双亲与未婚夫婿。而父皇带回母后后,为了不伤及玉体,没有堕去她腹中胎儿,一举攻 获了母后芳心,令她死心塌地的哀伤父皇,为父皇不惜牺牲所有。” “所有”这个字,他不自觉中咬重,虽时日久远,仍有淡淡涩意漫溢其中。 “母后没有为父皇生下子嗣,三皇子之母则在难产时死去,母后养大了三皇子,视若亲生……不,比及我这个亲生的,她更爱三皇子,抑或说,她更爱父皇,她是为了爱父皇 去爱三皇子。她晓得父皇一边利用我的才干,一边扼制我力量扩延,一边赏我爵位金银,一边清除我精心培养的后起之秀。她晓得所有的一切,只是秘而不宣。我曾因属下的 死生过疑心,亦着手追查,但若不是亲耳听到那些话,今生今世都不可能怀疑到自己最敬重的父皇头上。” 他将唇覆上她的,静静贴合许久。 “为了保住追随我的人,我用两月时间,一面遣散门客,一面收集密辛。虽把遣散门客的动作谨慎到极点,仍传出了风声,引警觉。父皇传我进宫饮宴,在酒内放了软筋散 ,若不是我府里住着一位医术出神入化的医者教我习会了以鼻嗅辨别药性,那一杯饮下去,此时我或许该在哪一处地牢内疯狂终生,父皇为了母后,不会杀我。我逃了出去, 当夜又去而复返,将收集到父皇、大皇子、三皇子三人丑闻放到了父皇枕边,以我的绝口不谈,换我门客幕僚们的生命平安。” 他语声告结,室内少了他娓娓低语,呈一团静谧。 “完了?”她两条黛眉聚拢,眉间纠出不喜褶皱。 “完了。” 她两手握住他臂间衣袖,撑身坐起,与他目对目,鼻对鼻,“从头到尾,你都没有提她,是因为你想将你们间的回忆珍藏心底,还是不想把你们的故事说给我这个后者听?” 他挑眉,“你很关心?” “当然。” 他失笑,她吃醋吃得毫不掩饰,在这点上,她从没有动用心机,傻姑娘。 “九儿名叫南宫玖,父亲是一个刀笔小吏,因为有一个太美丽的女儿,经常饱受惊吓骚扰。她为了救父拦马告状,恰告到了我面前。有容貌,有才气,有魄力,有胆色。亦有 野心,她明言告诉我,那日找上我,便是为了找到足以配得上她的男人。” “……你很爱她,对不对?”尽管喉头酸气f1,她仍问。 “那时的我,必定是爱的。一个志得意满自以为拥有所有荣耀的少年,自然想要一个最出色的女人配在自己身边,九儿恰在那时出现,满足了我心底最大的虚荣,轻易使我相 信她便是上苍赐给我的今生伴侣。” 她撇撇小嘴。 他食指压上她唇瓣。“我逃难时,把她也带了出。后细忖,当真不该,我明明晓得她想要过怎样的生活,不该强她所难。若没有带走她,我们必定永远记得彼此最好的相 处时光,必定不会被后面的争执、分隙、隔阂所消磨。那时际,无意闯入村中,与圣先生结忘年之交,我便想兹此安定下。她日日劝我重返宫廷,夺回奭国江山。我则想使 她领略淡泊人生的别样趣味。有一日,我耕田回,她已不见了踪影。我为确定她平安,赶到饶阳城,夕阳下,遥遥见得她与大皇子驾车出游,相谈甚欢。我豁然明白,当关 峙的妻子不再与别勒亲王王妃划上等号,她并不一定非关峙不可。” 逐四十 窗外,地间的雪色与幽眇夜空遥相凝对,偶有几声犬吠扬起,加入这场无声对峙,尔后,又是一片旷古宁静。 这个存于世间又宛若世外的冬夜,适合依偎。 窗内,一盏油灯,一张软床,一双依偎着的男女,火炉里偶有火星噼啪作响,喁喁夜话声,犹在进行中。 “这里的人,曾经是你的门客?” “他们是我从牢里就出的。父皇当年拿到那几份丑闻之后,许是认为我脾性不会当真将之公诸于世,下令逮捕了别勒亲王内的门客与佣仆三百余人,以响应别勒亲王谋反致 命,欲以公开处斩为严惩。我遂把三皇子曾奸sha当朝宰相千金的丑闻公之于众,以此示警。那丑闻使得朝政震荡,一直以为爱女在宫中落湖乃失足落水意外的宰相,不惜以重 金买杀手取了三皇子性命,并动朝堂政变。我救下父皇,以此还了他养育的恩情,趁乱打开地牢,带他们到此地。” “既然如此,先生为何没留在此地隐居?” “我在此,此间每一个人都不会安于平淡,他们会始终认为我将带着他们东山再起。” “哼,他们现在不还是把你当主子?甚至还有痴情相候的女人……”忽见他凤眸似笑非笑,她轻嗤。“很受用罢,关先生?” “的确受用。”每每见她吃味表情,受用得他心尖如打翻的蜜罐,甜到痛。 “你虽已不是亲王,仍有女人不介意让你左拥右抱……” 他吻住她喋喋小嘴,手探进他宽松衣裳内,掌心慰烫着一柸滑肌玉肤忘情施压,耳间忽闻她娇喘咻咻,惊觉此时这副弱躯尚难胜欢愉,遽然移唇抽手,急促道:“……不管亲 王,还是关峙,都不是贪心的人。” “……所以呢?”她妙目氤氲,犹在逞强。 “所以,你要尽快养好身子。”他眸光幽暗,似有所指。 “这是什么答案……噫?”意会到他言外之意,颊上骤抹霞色,偏偏在这个最甜蜜时候,她仍不能将肩头事忘却。“可是……先生,月儿不能放弃要做的事,月儿不能以娘亲 为借口,但是,我的确无法让那些曾肆意伤害过我和娘亲的人……” 一记蝶翼般的轻吻,阻住她的话。 “月儿,介意我不能以我的武功助你更轻易地达到目标么?” “不要!”她断然摇。“先生是我最不可能去利用的人,我……” “月儿……”让他怎样心疼才行?一声叹息逸出唇内,抽紧了他整个胸臆,这个傻姑娘,怎能对他好到这样一个地步?“月儿,我在天历皇后的地宫内呆过三日。” 她一栗。 “纵算明知自己不会活埋在里面,但那三日,仍是我生平最漫长的三日。看不见天色,听不见气息,每一回张开眼睛,迎接的都是一成不变的黑暗,每一寸光阴都如一个巨 兽的血口将人吞噬……” 她埋在他胸前,泪如泉涌。 “带着希望置身其中尚且如此,在那时毫无希望的月儿要如何呢?在地宫的三日,我反复如此自问。” “先生……先生……”她泣不成声。 “从地宫走出时,我想,若恃着月儿的情爱要月儿放弃要做的事,那个关峙必定自私到无以复加。” 她掀起泪睫,抽噎一声,问:“先生……为什么要进……地宫?” “体验自己心爱的女人曾经历过的事,还能为了什么呢?” “……先生何时……爱上月儿的?” “何时么?”他目光笑意俱现朦胧。“已记不起何时。” 她颦秀眉:这个答案不算满意。 他笑:“村中多得是江湖豪放女子,对我的追求绝对比你得热烈奔放,可是,面对他们,我都能心如止水,淡言叱退。而对你,我竟然无力招架,节节败退,明知你所说的 那些放弃寻仇、甘于平淡的话没有一字是真,仍然任你予取予求。” “呀……”她未料在那时自己的甜言蜜语已被先生识破看穿,怎一个窘状了得? 唇边笑意扩延。“我曾想,若成亲后你想离开村子,我随你出也无妨,如同一个侍卫护着你的周全,不让你因仇恨伤及自身,是我能为你做的。谁能想到,我的娘子会在第 二天给我一封休书?” “若南宫玖没在那时去看你……” “你就会留下?”他尾音上扬,戏谑味十足。 “……我会多陪你几日。” “所以,我这个弃夫名分不管如何都是注定好的了?” “你还不是爽快签了离缘书?” 他无奈摇叹,“月儿,你当我真是圣人么?被新婚妻子抛弃,能够平心静气?我一怒之下所做的事,不止那一桩。” “还有什么?”她陡生好奇。 “烧了婚床,毁了婚房,砸了喜堂。” “……”这事吉祥为何未和她谈起?难道是拍毁了先生在她心中的仙人形象? “其后,乔三娘日日到我跟前说你走时神情凄惶,心碎神伤,恨意不休,怨气重重?” “……”谁?她眨眸:谁那么可怜? “我定下心,想到必然是九儿的出现伤到了你,怒气自然消减。” “……”三师父,还真是……令她无言奉之。 睹他与南宫玖立在一起时,珠联璧合般的俪人双双,确使她平生惆怅,但他自始至终垂手而立,未曾逾矩。听南宫玖诉说与他两人之间的美好过往,确亦觉心间不适,可她早 早便晓得他有旧情难忘。闻他给予南宫玖爱不爱所娶妻子的回复,确有片刻惘然,而既早已认定他娶己为妻与爱无关,一切,是她求仁得仁,有什么资格大恨大伤? “不说话,是累了么?今日早些歇息罢……” “你输了那么多的内力给我,让我此时精神太好,如何睡?” 他长眉斜挑,“敢情又是我的错?” “是。”她拿手抹了抹他玉色额心。“昔日的别勒亲王,今日沦为本姑娘的*****兼暖床,本姑娘自然要资源尽用,逞尽荒唐。” 他将她微凉的指尖放到自己衣襟里,“请问姑娘,您想如何荒唐?” 她歪颦眉,当真做思忖状。 他也任她思忖,细长凤眸里,浮着令人溺毙的风流温存。他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清雅如仙又可爱娇媚的女人?若这傻姑娘继续如此下去,难保他不会将整个世界捧了 给她。 “你既是名闻天下的别勒亲王,为何恁多人不认识呢?就如……楚远漠和你曾有交涉,为何不识得你?”她突然脱口问道。 逐四一 “奭国贵族有一传统,不得已真面目面对家人以外的人。女子以面纱,男子以面具,而男子的面具每一个都是以特殊材质制成,每一个都有专人设计了独一无二的特征,别勒 亲王的面具是一只腾飞的玉龙,是以那时亦有人称别勒亲王为‘玉龙王’。父皇不能拿我门人泄愤,于是布将‘别勒亲王’配到蛮荒地之讯,并在城头将玉龙面具一斩为 二。” “你的父皇借此告诉你,独一无二的别勒亲王随着独一无二的玉龙面具,一并在奭国历史中消失,别再妄想以他赐给你的富贵鱼权势兴风作浪。” “是啊,就此消失,不再兴风作浪。” “先生要谢奭国的先祖才成。若没有这一条祖上袭下的传统,先生近日哪得这般自由如风……”唔,先生好狡猾!适才她有意提起楚远漠,想看先生饮醋模样,却被把话题 引了开,当真是好狡猾的先生。 “还想知道什么,明天说给你听,今日太晚了,该睡了。” 她明眸媚睨,“冬夜冷床,先生要为本姑娘侍寝暖床么?” 他眼波旖旎,“有何不可?” 尽管有**如是,两人仍纯情至斯。一个是力不从心,一个心怜娇弱,一夜夜话,达旦方相拥睡去。 ------------------------------------------------ 狂风大作,黄沙遮眼,遮不住的,是一颗统御天下的雄心。 “都督,奭国国君、摄政王妃及后宫逃往开阳城,消息确准无误!” 得探报之讯,正率万军行进的楚远漠眼内精光聚敛,“段烈戍守饶阳城,其余诸将,分三路追剿奭国国君,务必在其进入开阳城前予以截杀!” “是!” 梁光跟在楚远漠身侧,按捺住忧心如焚。连日,他奋勇杀敌,苛守军令,一如既往。但,他自己明白自己心底的煎熬。他挂念着那个在冰天雪地里的奇女子。他不知她在等 不到援军时,会不会以为他背信弃义,会不会失去求生希冀。会不会……香消玉殒,让这世间从此少了一位风华绝代的佳人?他不敢再劝都督。当都督眼中涌现那等异样亮芒 之时,任何事、任何人都不能使其改变,纵算是已逝的南院大王妃,彼时病染玉体,都督平定湛远部落正值关键时候,尽管心痛不舍,仍毅然上马出征,待回王妃已然病殁。即使他早已明白樊参赞在王爷心中的位置过了王妃,到最后仍须屈居次席。 都督没有什么错,男人志在四方,儿女情长永远抵不过军国大事,此乃天经地义。若不然,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何以流芳百世? 但,他无限惋惜,扼腕叹息,替那个比王妃更能令他折服的奇女子。 樊参赞,我梁光对不起你,若你有任何不测,梁光必到你灵前下跪谢罪! “梁将军……梁光……梁光?梁光!” “……都督?!”上峰重喝,震回了梁光驰飞到遥远雪域的神思,恭颜听命。 “本督已寻了饶阳城最有名的大夫,与军医随你前往救援樊参赞。” “真的?”梁光又惊又喜。 楚远漠浓眉微紧,没想到自己的心腹爱将已被那个人儿收得服帖至此。“你在怀疑本督的话?” “不敢,末将不敢……何时可以出?” “即日便可动身。不过你这几日征战疲顿,若觉辛苦,可歇一晚……” “不不不,末将这就可以走!” “除了医者药品,还有五百人二十日的口粮。” “是!”梁光应得响亮,连日征战的倦意不翼而飞。 “接到樊参赞后,直接送回延定城王府休养,请宫里的御医前看诊。” “是!是!是!”连声响应,在在说明梁将军此下的好心情。 “出罢。” “末将领命!”梁光马上行礼,随机抖缰回马,如一溜长烟驰去。 “都督,您……”王文远迟迟疑疑,仍启齿。“您不亲自去接樊参赞么?” 楚远漠蹙眉,“本督乃三军之主,与敌交战正紧时候,焉能离开军中?” “如果,属下是说如果……”已经嗅到了些许危险气息,王文远仍有意一捋虎须。“如果樊参赞已经亡故……” “王文远!”楚远漠豹眸刹间充斥了噬血般的兽光,斥吼声响遏云空。“你再多说一字,本督会要你立刻亡故!” 再向天借上一胆,王文远也不敢继续将这把虎须深捋下去,摸了摸鼻子退到大后方之边,安分守己,可挡不住心思飘逸。 都督,任您再如何英雄盖世,也不可能替天行事,樊参赞若命绝雪域,您又能如何?惟愿届时您能平心静气地接受那样事实,接受失去……唉。 ------------------------------------------------ “隐岳,你痊愈了么?” “三师父。”已经习惯了这几位师父的神出鬼没,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乔三娘没有让樊隐岳惊诧,放下手中书卷,颔为礼。 乔三娘径自拿过她的手腕,三指放上寸、关、尺好一番诊切后,面现异色,嘟念道:“怪了,怪了,真是怪了!” 樊隐岳凝眸以待。 乔三娘瞪她,“你不问我什么怪了?” “我不问,三师父就不说了么?” “……话是这样没错,但你问了,三师父才说得顺理成章不是?” “什么怪了?”她很好商量。 “你……”乔三娘气结,“你与关峙,还真是一家人!” 因不知这是褒是贬,她未予置辞。 “我说怪了,是因你病的痊愈度。关峙那厮的医术居然当真比我好,想当初我败在他手下那会儿,仅仅以为他针法过我而已。” “嗯。”她置上一声,表示在听。 “那厮真是一个祸害,幸好他有个淡泊性子,不然必成一个天大的祸害!” “是么?”先生还是淡泊得好,淡泊的先生才有仙人风骨。 “你说他连在这个没有人烟的地方都能找到故交,他还让不让人活了?” “在此有故人,只说明我运气尚可。不然,我病不死,也怕是要和关先生一并冻死了。” “不会!”乔三娘挥手。“你这样说,说明你还不够了解关峙。就算没有这么一个地方为你养病,他也有办法带你走出那里,大不了就是把那些人撇下。” 樊隐岳暗笑。这位三师父总在她面前不遗余力地表现对关峙的不屑,却在她稍有置疑时将他高大化,他们的友谊,委实是一桩趣事。 逐四二 “三师父,大师父去了哪里?” “唷,小没良心的,竟然还问起了你的大师父。”乔三娘给这个冷冷清清的徒弟鼓鼓掌。“我被差遣护送那些伤兵进入羲境,你大师父则进羲境通知羲国驿站前接应。在此 前还接了一个活,给关峙的老娘送了一回药。” “先生的老娘?” “可不,听你大师父说,你那位先生长得和他家老娘是一个模子出的。他们为你进宫偷药,正赶上奭国皇宫大乱以及关峙的老娘犯病,关峙让你大师父送了一回药。你大师 父到现在还在埋怨,对奭国皇宫不熟的他,扯着个小太监在杀喊声中走了近半个时辰才找到太后寝宫,也幸亏关峙老娘命大,挺到那个时候。” 这个老娘,是上一回他赶回奭国前口中染病的那个母亲,也是那位曾宠冠奭国后宫为了爱人可舍弃爱子的“贤太后”? “那位太后当真和先生长得如此像?” “你大师父说是生生吓了一跳呢。” “奭国皇宫被羲军攻占了么?” “你大师父离开的时候,奭国摄政王妃正好带关峙的老娘逃命,估计是被攻下了。” 南院大王胜利了。恭喜。 她淡哂。此一刻,想起那个曾在自己心头拨起涟漪的男人,竟恍如隔世。 他没救她,她早有想到。叱咤风云的南院大王呐,有什么事可以使他放弃百年难遇的战机?爱情史上流传千古、戏台上名唱不衰的霸王与虞姬,也不曾见得美人重于大业。 况且,楚远漠不是楚霸王,她也不是虞姬。 这样也好,彼此感情放得轻浅,也便不会伤得狠重。 毕竟,她与楚远漠是……仇家。 纵使她现在不想给他最深的打击,但他仍是那个因一时心血朝使她一生巨变的男人,和他,她从没有设想将。何况,她不去做,有人会去,远陌少年已成了“黑虎王” ,下一步,会真正成王。两王相争,孰能成最后赢家? “用药了。” 她举眸,觑见那张清俊颜容,遂嫣然:“先生若是女子,必定美冠天下。” “又是哪的疯话?”他勾唇,将一匙药汤舀起递她嘴边。“张嘴。” 她不怕药苦,慨然纳之。“先生,你想去奭国看望你的母后么?” 他动作微顿,挑了挑眉,又把药喂她口中,“等你身子完全好了,我会去探探她的消息。” “月儿不是一个善男信女,但月儿要说一声,她也可怜。一个女人,因美貌祸及自己及家人,还要日夜面对致自己家破人亡的凶手屈意承欢,背着这份沉重负疚必定还有仇恨 遇到了奭国先皇,稍稍的宠爱便会令她感恩戴德。她想要生存,必须牢牢抓住这个男人。忽略你,一开始或许只是一种不得已的手段,但当手段成为习惯,便不易戒除。可她 毕竟还是爱你的罢,否则也不会为了思念你病倒。” 他的喂药大计,未因她说话稍有截止,而她的话,也没有他的喂药略有停顿,两人觑空的时机竟然拿捏得分毫不差,看得乔三娘啧啧称奇。 “我会去看她的。”他道,将空了的药碗放下。 她持帕拭唇,道:“先生有事,尽管去做,不用放心不下我,隐岳这一次生病,算是因祸得福,从此隐岳会格外用心调理自己的shen体。当有一天,隐岳不需要再奔波时,一定 要牵着先生的手种花种菜,养鸡喂鸡。” “这是承诺?还是甜言蜜语?”他问。 她撇嘴娇嗔,“先生!” 他郑重其事,“如此,我先当承诺收着,若樊姑娘哪天反悔,请及早知会在下一声。” “……先生!”她举拳佯打,被他顺势拉进怀内,吻上她被药汤浸得鲜红润泽的柔唇。 老娘唷。乔三娘为怕明日长了针眼,掩着眼睛避出门去,随便拉阖不说,嗨嗨极有远见地在外面拉环落锁。 ---------------------------------------------------------------- “先生……”樊隐岳美眸含娇带媚,如笼薄烟云纱。“终于忍不住了么?” 他摇,无奈低笑,“月儿,你不能总是……” “总是怎样?”她微凉小手剥开他胸前层层阻挡,直贴上他胸口怦动之处。 他低喘一声,“总是……做了我该做的事……” “无妨。”她樱唇一翕一合,皆是魅惑。“有事学生服其劳。” “月儿……”他抬手将床帐勾下,挡住层层风光。而仅这会儿功夫,他的小女人已给他宽衣解带,好不着忙。“……月儿!” “学生在。”她应着,拨下他头上别木簪,让他长泻滑到自己脸上肩上,小脸则欺上那方胸膛,贝齿细细齿咬,寸寸都不放过。 “你……”这个折磨人的坏姑娘!他须还以颜色,须引导主势,须掌握主控,须……须什么?脑中怎有云雾缭绕,怎有红光玩到,怎失了所有力道? 被推倒到软枕软被之间,仰望着身上人儿,他看得见她眸如烧,颊如霞,唇如火;感受到她娇躯如玉,馥香如兰,柔软如绵,然后,然后……这个坏姑娘,傻姑娘! “先生,学生做得还好么?”他听到她在耳畔低问,娇喘气息弥漫了整片耳谷,麻酥了半边身子。 “好……好……好!”好到无法再好! “那夜先生对月儿做过的,月儿可都记着呢。”她因为说这话,动作稍停,他不满闷哼,引她得意娇笑。“看,先生很满意学生所学到的……”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他蓦地一个翻身,将两人位置调换,逼在樱色唇边,“先生还有许多没有教你,想不想学?” “先生想教,学生自然要领教……呀!”因这话,她招最甜蜜的惩罚。 春光无限好。 待被停红浪,帐停倾波,男人汗湿的手勾起床下中衣,在贴胸胸袋里取了一物别入女子鬓角,“以后,莫再把它取下。” 逐四三 三月后。元兴城。 大年甫过未久,作为天历皇朝最繁华的市都,元兴城街头巷尾尚存留着年轻气息,诸如:各家门前春联的色泽犹呈艳丽,牌楼坊间依稀见得披红挂绿,尤其是开门迎客的生意 人,尚保留着年节时分讨个好彩头的和气。 一年之计,在于春呢。 踏着这春光,一袭湖蓝墨纹的书生袍,一顶同色书生帽,背一个简单行囊,跟在进京赶考的举子大流中,樊隐岳回到了元兴城。 距上一次重返元兴城,仅有一年光景,心态却已大不一样。 上一回,冷若冰霜的面孔之下,压着烈火灼灼的仇恨,若非有村中三年的陶冶,若非有南院大王府的历练,说不定会直接找上那些近在一个城内的仇人拼个鱼死网破。而此 ,亦是她一度远离元兴城的因由。在没有足够的能量之前,匹夫之勇只会枉送性命。 这一回,她有了潜心而思的定力,有了伺机而动的心力,亦有了循序而的耐力。南院大王府之行,军旅从容生涯,赐予了她这份智慧。 她自然不能否认,放弃延定城,选择此间作为从新起步,尚有一丝是为了避开楚远漠。 柳家的人,无情又多情。无情时,不会为任何人停留既定的脚程,即使是最爱的先生。多情时,不愿对一个曾对自己费过心思而自己也曾动心的男人施以狠厉。 她放弃了亲手致楚远漠于败境。她已经将一颗火种埋下,且推燃助燃多时,这颗火种会烧成惊天的巨炬,还是仅能光花一现,端看他自个儿的造化出息。她依然会推燃助燃, 但已立于隔岸。 “大师父,您把信送到远陌手中了?” “可不送到了么?那小子可真是好材料,虽然因为年纪大了习武有些亏,仍能把忍术练到那般气候。隐岳,他现在的修为,已在你之上。”远足归的梁上君,眉飞色舞,谈 兴盎然。 “这样很好。”青出于蓝,本该胜于蓝。 “我看那小子根骨着实上佳,忍不住点了他几下。居然让那小子给缠住不放了,不然以你大师父的脚力,qiζuu哪用恁多天的功夫往返?我敢说如果冯冠武见了那小子用兵的本事, 一定也按捺不住。放心罢,以那小子的志向和脑袋,一定有一番大作为大天地。” “这样更好。”灰暗陋室的娃儿,被上苍亏待恁久,本就该振衣扬眉,创立不凡业绩。 “我的时候,听说那个什么赤色国的人以及什么部落都有意把公主嫁给他……” 她一怔,秀眉微挑。 “听那意思,人家嫁了公主,才会完全相信他,才会将原答应襄助的人马数量加倍。那赤色国甚至愿意由他继承国统……” “何时完婚?”他叫她“姐姐”,她真诚应过。两个人曾有过仅有彼此的相偎时光,在最孤寂无助的时候彼此给予过些许温暖,他成婚,她不能赶去恭贺,总须送去一份心意。 “那小子迟迟疑疑的还没有答应,一径地要我知会你去看他……他是想让你这个当师父的前去主婚不成?”明知故问。梁上君昔年亦是位游惯花丛的明白主儿,哪窥不出那一 丝丝暧昧少年心思? 樊隐岳摇浅笑,“他会应的。” 一个黑暗中住过的多年、在仇恨中沉浮数载的人,不会容忍任何一丝可以让自己彻底摆脱过去的机会失去。她的出现,是一个机会,他抓住了。而现在,更大的机会临,远 陌绝不会因那份雏鸟般的初恋情怀将之错手放过。 远陌,好自为之了。 乔三娘在外叩门,“隐岳,你要找的人到了。” -------------------------------------------------------- 樊隐岳踏进门之际,门内人通身一震,蓦然立起。 远山蕴翠的眉,清若寒潭的眸,纵若男装傍身,也难掩清丽绝尘。自她进得来,回手阖门,徐步行近,拉椅落座,柳持谦的目光随她每个动作移动,呆怔忘语。 “兆郡王。”她先自开声。 柳持谦恍然回神,“你长得很像……娘。” “我知道。” “……以前你并没有这么像。” “我也知道。” “你长得这么像,若以这样一张脸在这京城走动……” “娘已经去世这么久,偌大的京城内还有几个人记得她呢?就连她的亲生儿子,在她生辰时也只敢在半夜无人时前去拜祭。” “你……”柳持谦玉脸微变,俊眸半暗。“你是不是一定要这样含尖带刺才能说话?” “刺到兆郡王痛处了么?我以为这等话,不关兆郡王的痛痒呢。” “你不适合那样说话。”柳持谦置身归位,道。“既然叫了我,必定不是为了讽刺挖苦,快入正题罢。” “杀了良亲王妃。” “你----”他玉脸一紧。 她莞尔,“不舍得了?” “你不会杀她。”柳持谦扯过茶盅,借低啜饮的当儿收心定气。“你一心想让她生不如死,怎么会杀了她?” 她秀薄唇角勾起冷意,“敢情兆郡王如此了解我的心思么?” 他不作回应。这类话,说下去,只会僵了气氛。她是他在这世界唯一不想恶颜想向、极毁尽诋的人。 “说罢,你的真正目的。” “苏変为什么还活着?” “你想让他死?” “至少不能这样活着。” “你想让他怎么活?” “地宫。” “这法子不坏。” “你安排?” “需要你的协作。” “一言为定。” 到此,不约而同,两人蓦然想到,一父一母、生长在同一府第十几载,这竟是他们绝无仅有的毫无歧见时刻,不是为了如何讨高堂欢心,不是为了承欢膝下,而是---- 复仇。 他们这样的姐弟,可算异类? “还有其他事么?” “自然有。”她嫣然一笑。“我这一次,不会短期离去。有许多事,一桩一桩,我会慢慢算,还请兆郡王莫要焦急才好。” 逐四四 苏変谋害万乐公主事,罪名始终未算定谳。 因有命案牵扯,且事关皇亲国戚,被卸所有职务,幽闭于府门,若居上位者兹此不闻不问,兴许这位昔日宰相就此终老。 一个长年站在权势顶尖多年的人,晚景失势,凄凉而去,未尝不是惩罚。但,若有一个身为良亲王妃的女儿,在幽闭府门中时,仍能山珍海味,锦衣玉食,尚有爱女不时承欢 膝下,便很难使人相信这等处境都得上该惩罚即遇。 樊隐岳夜走相府,见识到了苏相的安乐生活,豁然明白,万乐公主当真没有那么重要。 当今天子褫苏変爵位,撤由其委任推荐的所有军中职要,不过借题挥,给在朝野根脉极深的苏氏族人一个当头棒喝,昭示天威难测。为了一个万乐公主的封号,与良将能臣 辈出的苏家真正僵了君臣之义,属得不偿失,天子怎屑为之? 良亲王何尝不是如此?一个活着时也不曾亲近的女儿,死去又能如何?被苏変杀女,尊严受到挑战,自要反手回击。而如今,令其失势失职,算是找回了亲王尊面,也算对“ 死者”有了告慰,又岂会因此动摇朝局? 真是一项让人不太愉快的体认呢。樊隐岳立在飞霞阁顶层,遥望万阙宫贵气纵横的檐墙,摇笑叹。 “樊姐姐!”吉祥两个圆圆眸儿、两个深刻酒窝挡住视线。 “吉祥。”她回之一笑。 “呀,樊姐姐,你还是这样漂亮,常笑才好嘛,笑笑没烦恼啊。” “笑笑,当真没有烦恼么?”她问,话外有音。 吉祥笑颜微窒,犹自逞强,“樊姐姐怎么能怀疑吉祥的话,吉祥可是天底下最爱樊姐姐的人呢!” 在几时,最是快乐率真的吉祥也开始了强颜欢笑?她目光抹过吉祥削陷的双颊、苍凉的眉宇,目移他处。“吉祥,他派你须告诉我些什么?” “哦,看吉祥好糊涂,差点把正事给忘了。”吉祥好不惜力地拍上自个儿脑门,将指印留在白净额头。“他让我告诉樊姐姐,自打上一次皇上在皇后娘娘地宫里找到尸以 ,已然加强了对地宫的巡逻,每日都有女卫进内走上三回。所以,要选择那个地方,行不通。” “谁说我要选择那个地方?”能够走得出的地方,已经不算地狱。“还有别的事么?” “他还说,明日未时约你到韶华园喝茶看戏。”吉祥脸色【很奇怪这里没喇……】 “他约我?他敢约我?”樊隐岳颇感有趣。“他不怕我这张脸为他招灾惹祸?” “他说……”吉祥脸色已白到不能再白,咬唇的力度近乎自虐。“樊姐姐有许多事待做,不会为自己招险,一定会有妥当的手段。” 她回眸,撞上少女面色,丕地一惊,蹙眉问:“你是身子不适,还是……” “吉祥已经把话传到,吉祥前日新现了一家上好的小吃铺,要去大饱口福……” 她移形换步,挡在了楼梯口上,抬指揩去少女甩到眼角的一滴泪光。“说罢。” “吉祥很好,樊姐姐快让开,若小吃铺打烊,吉祥可要遗憾一整夜……” “怕人询问,咽泪装欢?要装得像才行。” “我……我……”吉祥仓惶倒退。 “今日不说,便不必走了。”这样的吉祥走出去,不过一具失心的躯体,街上一匹疾驰的马,一辆飞滚的车,都会成为杀她的利器。 “他明日叫樊姐姐去,是向樊姐姐介绍他的未婚妻,他要把未最重要的人介绍给樊姐姐认识!”一气尖厉作罢,蹲下身,掩面放声,久时的沉郁埋抑,久日的积压自苦,尽 作泪飞如雨。 樊隐岳未弯身,也未置语,旁人间的情事本就非第三人所能置喙。吉祥在走近柳持谦时已想到了有今日,如她当初对先生的心境。一切果,既自种,当自收。哭过痛过,还 须得过且过。 “……我早该走的,早该离开的……可偏偏太喜欢……他为了赶我走,用尽了法子……有一回,我进他房内禀事,他抱着一个舞姬进门,挥手要我出去……有一回,一个和 我起了口角的丫鬟,第二日就受了他的召幸……有一回、有一回……他为了赶我走,无所不用,无所不用了……” 樊隐岳递上一块巾帕。 “……樊姐姐,我喜欢他,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他……一想到离开他,不能再喜欢他,我胸口会疼,疼到受不了……有一回我已经离开兆郡王府了,因为胸口太疼,晕倒在城 外的树林里……樊姐姐,吉祥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呐?” “是因为离开他疼,还是因为不能喜欢他疼呢?”还是无法不置一语。这少女,是除了娘亲以外第一个向她释出善意的人,她一度以为她应是自己的另一个灵魂,一个受了沉 重伤害犹能欢乐无伪、笑对人生的灵魂。“告诉樊姐姐,你的心因为什么疼?” “……不能喜欢他,离开他,就不能喜欢他……每想到这点,吉祥就……”仰起了一张肆泪滂沱的脸,红肿目内,绝望积深。 “谁说离开他,你就不能喜欢他了呢?” “……嗯?” “离开他,你照样可以喜欢他,而且,还多了另一份心情,思念。把他想像成你心中最美好的模样去喜欢去思念,直到你不再喜欢,不再思念。” “……嗯?”吉祥打着哭嗝,消化着樊姐姐给予的建议。小北哥骂她没用,小南哥对她失望,小dg、小西哥因为生气已再不探望,只有樊姐姐,任她哭,听她说,还…… “离开他,依然可以喜欢他,还可以思念他?” 樊隐岳颔,“当初和先生在一起,每每想到有一日总要分离,也会有切割shen体某一部般的痛。直至想到,离开先生,依然可以把他放在心里去拥有去爱慕,痛虽还在,已经 不会让人窒息了。” “樊姐姐!”吉祥跃起将她抱住,眼泪鼻涕染上了素洁衣衫,生性好洁的她叹了口气,没有推开不理。 逐四五 楚远漠奭国大捷,震惊天下,制造了畏惧,制造了警伺,也制造了战史上一个成功战例。不必留待后人效仿,当世已有人学其深藏高山,出敌不意,攻敌不备。 泥荒后的红雀山,沉寂无声巉岩山林内,精锐暗蓄。 此日,一封鸿雁传书,进到了红雀山军帐之内。 “红鸾星既动,良缘早成就。” 信中,只有寥寥十字。 楚远陌一目了然,又将信纸对着光线百般翻弄,上下颠倒了几个回,俊眸方投向把信捎的“鸿雁”。“姐姐怎么可能只有这几个字?” “为什么不能?”梁上君正大口喝酒,大口啃鸡腿。“你指她对你说什么?” “不管说些什么,总不能只有这几个字!” 梁上君嗤声,“小子别贪心。幸好隐岳丫头对你仅是姐弟之情,若不然,她必定遭罪。像你这样的男人啊,是专门用祸害天下女人的。” 吉祥丫头已被伤得体无完肤,他可不想自己关心的人里再加上一个为情所伤的,情关那玩意,女人的确比男人难过。 “你知道什么?姐姐对我是不是仅有姐弟之情哪轮得到你说?你……” “臭小子,敢跟老子我直眉瞪眼,是想欺师灭祖么?” “谁承认过你是我的师父?!” 这小子,天生反骨,实在合他的胃口。梁上君喜意盈眉,挑了挑,凉声道:“想娶什么人就娶罢,自古联姻是利益联盟的最好法子,百用不爽,将也会继续用下去。” “我不是想娶!” “那是该娶喽?” “我……” “若你的姐姐信,或者赶到这里阻拦你,你会不娶么?” “姐姐不会!” “如果她爱你,就会。” “你……”楚远陌恼到极点,两只眼睛喷火般眙他。 “话不中听,但是实话。在你心里,肯定是希望她拦你的,对不对?而且你准备了满腹的说辞说服。而她此时没,你也给了自己理由,因为你那个姐姐深谋远虑,最通厉 害,晓得你在眼下联姻是快到达目的的捷径。” 楚远陌把头甩开,懒予理睬。 “被我一语击中心中痛处了罢?”梁上君笑得快意。“你的姐姐如果赶过拦你,你定然会说,你心中的正妻甚至将更尊荣的地位非她莫属,联姻仅是权宜之计。可对?” 楚远陌极想叫门口守卫,将这人架到后山喂狼了事。 “娶了罢。楚远漠在红雀部落里那个所谓岳父已被监控起,若你拒婚,他会被送出泥荒城,给楚远漠通风报信。若你允婚,他则人头落地。你经营了这么久方有希望红雀部 落笼络到你麾下,怎能半途而废?娶了红雀部落主的小女儿,这个部落就算成了你的。” “你竭力劝我娶妻,意在何处?”他冷冷问。 “你也可以不娶。”梁上君眨了眨眼。“可是小子,你会不娶么?” 一脉难堪浮上眉际,楚远陌一拳打到案上,打飞了案上笔墨纸砚,也吓着了梁老头子。后者跳起,避开波及。“小子,被人说中心事,也不必杀人灭口罢?” “……姐姐他还留在那个人的身边么?”低眉默然半响,他问。 “哪个人?楚远漠?还是……” 他條地扬眸,“除了楚远漠,还有谁?” 梁上君面不更色道:“她行踪不定,你师祖我也不清楚她会在哪里。” 无暇计较他话里自封的“师祖”二字,他道:“我成亲时,姐姐不能观礼罢?” “决定成亲了?” “决定了。”他吸口气。“我会同时迎娶红雀部落与赤色国的公主。” 孺子可教。梁上君点了点头,却不知出于哪番心理,说了一句,“你须清楚,一旦你成了亲,你心中的那个梦将永远不再可能实现。” 梦?清雅纤影翩然浮上,楚远陌心中蛰痛,一掌劈翻桌案,声透帐布,惊奇飞鸟无数。 正当此时,哨卫报,红雀部落主求见。 掸了掸袖口,理了理衣襟,面上暴戾之气荡然无存,俊美无俦的少年迎出帐去。 一旦应下婚事,婚仪一个月后,便要迎与楚远漠的正面一战,这是与之第一次的过手较量,他须心无旁骛,全力以赴,没有时间为自己的情绪哀悼祭奠。走上这条路,他须 承受的不止如此。 孺子可教,委实是孺子可教。梁上君频频颔,也连连吁叹,又一回庆幸,隐岳没有把这少年爱上。 ---------------------------------------------------- “奴才派人暗守在樊先生住舍四遭,几月,从未见樊先生身影。几天前房东前去收房,据说樊先生凭房已到期限。奴才请示王爷,是要把人撤下,还是留在那里……” “把房子买下,不得改变房内布置。” “……是。” “那个掮客小昌子那边奴才也问过了,他声称已经近一年没有见过樊先生。奴才也派了人跟在他周围,从不曾见樊先生出现过。” “给他黄金十两,若有隐岳消息赶禀报,再给百两。” “是。” “奴才派出四拨人马,向四处打探,一有樊先生消息,先会飞鸽传书。到目前……” “你做得很好,下去罢。往后有了确信,再报与本王。” “是。” 楚河退出,楚远漠指掐额心,乏力阖眸。 那个女人,不见了。 宝郸城一战,军中消失了那个深孚众望的樊参赞,而他身边,少了天姿妙影的樊隐岳。至今,整整四个月过去。 梁光带医携药,赶到那处,唯见人去帐空。后,曾与她共守艰难的宝郸城伤病兵员6续返回,述说她在最危重之时被赶的自家人所救,随后伤病员被送走,樊参赞不知所踪。 初闻时,尚以为她必然会回到延定城。但四个月过去,无处觅芳影。 是病体未愈,有足难返?还是心存怨怼,刻意不见? 隐岳,若有怨,可向本王面前尽情施。只是,不能避而不见。 隐岳,若有气,可尽兴撒到本王身上。只是,你要出现。 隐岳…… 逐四六 “这是苏氏在军中、朝中犹在职的人员名单,共一百零二人,八十人分布在各军中任职,职位皆不显要。十八人在外省任职,多是知县、知府、织造、刑狱等最近民生的官职 ,多在四品以下。其余四人中,两人在吏部任文墨,一个吏部做眷写,另一人也是其中职阶最高的,户部侍郎……” “不必劳烦兆郡王解述,这书卷上写得很清楚,我会读。” 柳持谦剑眉怫然紧蹙。 樊隐岳当真读了起,从头到尾,凝眸凝心,贯注全神,彷佛身边除了空气,别无他物。两刻钟后,她抬螓,拿下灯罩,将薄卷递到灯火上,付之一炬。 “你这是……”柳持谦微怔。 将燃着的薄卷丢到净面盆内,看之化成一团灰烬吗,樊隐岳淡然道:“我有娘遗传下的本事,过目不忘。” “你都记下了?” “需要我向你解释‘过目不忘’的涵义么?” “不、必!”精雕细刻的颜容气得阴霾布起。 樊隐岳的情绪未随兆郡王起舞,清清淡淡道:“苏変落难,其族人并未做任何施救,若不是姓苏者过于凉薄,便是有高人在暗处指挥若定。但以苏変深爱其女,又曾将其亡兄 遗腹子当成亲子抚养培育的行为举止看,这苏氏又不似亲情凉薄一族。” “这类事,稍试便知。” “如何试?” “你不是已经落实了‘场所’?把人送进去,端看苏氏一族作何反应。” “今夜我便把人带出,你回去将‘场所’稍事布置,等我送过去。” “回去布置?回去哪里?” “不是你的兆郡王府,而是……”她将画好的路线图推到兆郡王眼下。 柳持谦仅睇一眼,即俊眸大张,“……这里?” “这里曾是我常去的地方。幼时无意中现,曾把一些自认为重要的物什放到其内收藏。前两日我去看过,它还在,里面的东西竟然还有,说明几年无人光顾。” “我去安排!”柳持谦亦将图递到火上,随后扔进盆内,提步即去。 到门前,他手搭上门闩,身势停住,侧,“你可知道……” “嗯?” 可知道……可知道……知道又能怎样?“多保重。” “不送。”樊隐岳晓得他欲问又未问出口的。 春时多喜,再过一个月,是兆郡王的大婚之期,新娘乃兵部尚书之女。这场婚姻,虽非国与国之盟,亦是政与政之约。况且尚书小姐娇柔秀美,能使兆郡王并不违心的怜惜相 待。吉祥在此时走了,虽已是负伤累累,总好过那个时刻临时的破碎支离。是以,他不问,她不说。他问了,她亦不会说。 ------------------------------------------------------------ 因奭国与羲国战事,元熙帝召良亲王与重臣进宫商议。 君臣一番计议,皆认为眼下当审时度势,暂观其变,并向边境增兵戍守,加强守备。 回府内,良亲王妃不知从哪里听了宫内消息,哭求丈夫劝皇帝与奭国联手攻羲,以救回备受折磨的爱女诗琴。 良亲王好言宽慰,良亲王妃不领情,夫妻又生龃龉。王妃一怒之下,离府探望老父。再回,却是哭得更盛更凄更悲---- 奉旨闭门思过的前宰相,不翼而飞! 良亲王惊闻,进相府查看过后,遂禀明天子,原欲暗作补访,不予声张,谁知不过三五天间,整个京城都在口耳相传这一处咄咄怪事。 苏変虽罪名未定,但削爵卸职,犹为戴罪之身。如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极以畏罪潜逃。良亲王督刑部着手力查。 宰相府内所剩无几的看家护院,一致认定当夜并未有生任何异状。管家苏福言曰相爷那夜如往日般就寝安歇,自个儿在外室守夜,中间听得相爷有几声咳嗽,垂问了一声, 相爷应得甚是正常平稳。 事半月,不见进展,良亲王柳远州深夜独坐,剖析个中异常。第二日下朝,传次子过府,书房内只有父子二人,他当口直问:“苏相失踪之事,与你可有干系?” “没有。”兆郡王答。 “当真没有?” “当真没有。” 柳远州尚不能全信。这个儿子从不坚守某些所谓骄傲,谎言并不为其避忌。 “谦儿,为父在此时问你,只是一个父亲在问。你若做了什么事,最好让为父知道。惟如此,当东窗事时,为父不至于手足无措,也早早设法对你回护。” 柳持谦恭敬道:“禀父王,谦儿绝对没有从苏相府内带走苏相。”此言千真万确。 父王密谈结束,柳持谦留在府内用过晚膳,辞行回郡王府第。半途中,八抬大轿经一条巷口,八位心腹轿夫條觉肩头骤轻,换了夜行服的兆郡王由僻巷疾奔至良亲王府东南角 门,门时虚掩,推开直入,行至一假山密布处,蹲身排移一矩形大石,露出一方幽黑动口,抓出袖口内两个干硬馒头投掷其内,按原路返回。 柳家人,没有善男信女。 ---------------------------------------------------- “你就是奭国的摄政王妃南宫玖?” 元兴城南城,一家书目最是齐全的书坊内,南宫玖举眸凝觑着这位不请自坐的人,由其身上衣着,判其历,“你是羲国人?” “你先回答我你是不是南宫玖?”人眸线咄咄如刀。 南宫玖安之若素,“正是南宫玖。” “为什么要戴面纱?” “我不觉得有必要回答。” “你戴了面纱我没办法看清你这个奭国第一美人到底如何个美法。” “你可以不看清。” “可是,我一定要看。” 南宫玖扔了银两,拿起所选书册,飘然而去。 奭国惨败,国都饶阳城沦陷,若非数万将士死忠护主,**亦怕成了生俘,留下一场世世难洗的国耻。究如此,此场败,已动及国体。退守天堑重城潼阳关,**惊颜未定, 摄政王妃已动身赶往天历朝,谋求支援。 而另一双追寻奭国摄政王妃的脚步,亦步亦趋,后而至。 元兴城,越热闹了起。 逐四七 苏変失踪,苏氏一族皆有窝藏逃犯之嫌,尽遭查究。户部侍郎苏子祯乃苏変远房侄孙,亦因此事停职待查。 苏子祯身量中等,纳言寡语,行事成稳,不喜张扬,平日既是当朝一品又是宗亲苏相走得不远不近。这一回遭之连累,未作一字,停职后多闭门不出,偶尔上街道书坊、画铺 等斯文之地稍作流连,生活单调简朴。 这样生活过了几日下去,他识得一位奇人。 该人相貌平平,一生书生迂腐气,于书画坊内设桌卖字,左右两手各掷一笔,同时挥毫,落字各不相同,待笔落,一幅对联上下皆成。 双手皆能书者,已属罕见,双手能书又各书异字者,由不得人不称奇。 只是,进书画坊买字画购画客人中,真正懂得风雅者实在少之又少,大多人是为了购名人佳作装饰身价,或储于家中留待日后价值飙升时大赚一笔。是以,书生四边围观者不 在少数,拍手叫好者大有人在,愿意出银子买下这无名小卒笔墨者,却寥寥无几。尤其书生每幅字要价十两,且分文不让,更使买客摇却步。 “这位兄台,在下有意请兄台到对接茶楼小坐,可否赏脸?”苏子祯观望多时,眼见书生一双孤傲眼眸因诸客冷落盈上不堪与嫉愤,走上前拱手相邀。 书生冷声:“小生不认识阁下,为何要与阁下饮茶?” 苏子祯笑颜可掬,道:“在下也是个读书人,见兄台文采洋溢,生了羡才之心,亟望一识。还请兄台赏个面子。” “小生正为五斗米折腰,无暇奉陪。” “兄台的字骨力遒劲,爽利挺秀,深得柳体之风骨,蕴刚硬志性。在下愿意买下兄台所有的字。” “阁下是在可怜小生?” “不不不,兄台误会,在下只是难抑爱才羡才之心,兄台志比天高,见字知人,在下愿结交阁下这个朋友。” 费了半个时辰的唇舌,未能说动书生成性。翌日他再去,书生仍在。他复上前攀谈结交,仍被拒之于千里。如此一二去,十多日后,书生排斥防备之色渐微,彼此终得熟稔。 这一日,两人正在就书画流派高谈阔论,书画坊东家凑,满面难色请书生别移他处谋生。东家话说得极是坦白,书生在此现场双手挥毫,初始的确多引了一些客源,如今新 鲜劲头过去,客人兴尽了再不上门,还平白占了坊内空间,在商言商,望请包涵。 书生痛斥东家铜臭满身,利欲熏心,愤而出门。苏子祯趋步相随,又度盛情相邀,所邀之处成了自家府门,道府内缺一名文薄,月例五两,免费用笔墨纸砚,还请赏光。 书生沉思半响,终抵不过生存压迫,应下了差使,但犹不愿使自己有寄人篱下的卑弱,不在侍郎府内寄住落宿。 苏子祯自是满口应承。 ------------------------------------------------ “你确定,那个书生当真已经离开京城?” “确定无误。我会派人将他缠在中途耽搁半年,时间够么?” “够了,苏氏一族不该再有更长时间的富贵日子。” “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苏変的事,莫假他人之手,即使你最信任的人。” “当然,我怎会让别人关照苏相大人?而我离京后,由你代之。” “离京?”始终面朝窗外的樊隐岳回过头。“你要离开京城?” “边境起了摩擦,我奉皇上圣谕赶往调和,以免事态扩大,并巡视边境防务。” “是与羲国么?” 柳持谦颔。 樊隐岳讥哂,“皇上怎会派兆郡王去呢?以公主换和平,才是皇上最擅长的事呢。” “你……”柳持谦心中一紧。“你不会连皇上也恨罢?” 她黛眉微扬,“不可以么?” “不要告诉我,你的报复名单里,他也在上面?” “不要告诉我,你只满足于兆郡王这份荣华富贵。” “你----”瞬时内,戾气与杀意,充斥在柳持谦周身每处,玉颜陡划寒岩,代表薄情的薄唇内,挤出字如冰珠,“你,在,说,什,么?” “兆郡王想让我把话再重复一遍?”樊隐岳反诘,处之泰然。 柳持谦眸如冰刀,“不要以为你是我的姐姐,我就不会拿你如何,那种大不敬的话……” “我从没有以为我是你的姐姐。” “你----” “你我此下,不过各取所需。” “你----” “你比谁都在意你的侧妃之子身份,它让你在出生之始便矮人一截,昔年太子遴选陪读,你是所有备选者中最为优秀出色的,得选者却是平庸的良亲王世子,这中间,只因一 个庶出,一个嫡生,那份缺憾不是正妃视你如己出便能补偿得了的。落选那日,你很难过,正妃却因亲子获选欣喜,给不了你所要的安慰,你跑到我们的小院,母妃不知你 意,我却一清二楚。你是想找母妃诉苦罢?那日,我是有意霸住母妃疼爱,让她无心顾你。” “你----”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很明白有素食一族在,莫说你那个比天要高的志向,纵算越一个良亲王世子,也是阻难重重。皇上为了安慰苏氏一族,不会让你的爵位比郡王更 高,而良亲王世子将却要成良亲王,郡王大人如何忍受自己要再度向人行礼?” 她话淡声淡,目光更淡,这个和她留着同一个父亲母亲血液的人,注定无法亲近。那些积累在岁月的沉霾,是他们中间挥之不去的隔亘。她不信任他,一如他不信任她,两人 此时能坐于一处,皆因此时目标一致。在未,挥戈相向之日,这一刻想,必定似一场虚话。 “你不该……” 笃。笃。笃。 门叩响。室内二人皆起警惕,音乐呀隐于门后,问:“谁?” “我。” “先生?!”樊隐岳扯开门,将自己送入那双能使她忘却孤寂的臂弯内。 有你,足矣。 逐四八 苏子祯请了奇人进府,并不急于启用,每日委以一些眷写抄录的轻松活计令之心安理得,膳食丰盛,用度宽绰,礼遇周致,面面俱全,待之如上宾。 如此近一个月功夫过去,终到了重用时候。 “何兄,这些天在府里做得还习惯么?” 何兄,何慕然,进京赴考的赣南书生,书画坊内双手挥毫的奇人,放下手中书卷,向踏进书房内的主家敛袖揖礼,“苏大人待晚生恩比天高,晚生不胜感激。” “说这些话做什么?你我一见如故,以何兄这等奇才,在下怎能使何兄埋没于市井之中?”苏子祯语态坦然真诚。“何兄进府恁多天,在下疏于陪伴,今日闲无事,你我月 下长谈如何?” “苏大人有兴,晚生自当奉陪。” “在下在花园备了薄酒,请何兄移步。” 弯月悬空,月下花畔,对饮者颓坏换盏,吟诗作赋,恁是风雅。喝到浓处,苏子祯随口问:“不知何兄两手成书的本事师从何处?” 何慕然神容立时落寞,“哪有什么师呢?那不过是晚生闲极无事时的排遣,用在同窗前卖弄的。曾被夫子斥为华而不实,晚生还曾心怀不满。不料到了京城囊中羞涩时拿 赚钱,方明白父子所言有理。悔不当初呐。” 苏子祯不以为然,“这话从哪里说起?这项本事并非人人都有,何兄的夫子会斥责何兄,依在下看,无非是文人相轻,嫉才妒能而已。” “苏大人不必安慰晚生,到了京城,晚生方知天下人才济济,自己才微学薄,两个月后的科考已然连想也不敢想,华而不实,华而不实呐。”叹息着,酒入愁肠。 “何兄此话差矣。以何兄的才华,纵然不能高中榜,也必进三甲。况且,世上路由千万条,出人头地并非只得科考一途。” 苏子祯话里有话,偏生有人不能体会,一径摇头哀叹,“苏大人位列当朝二品,位高权重,自然不能体会晚生心中凄凉,晚生……” 迂腐木讷的书呆子。苏子祯骂一声,脸上笑颜更盛,“在下既然欣赏何兄,必会鼎力相助,在下愿意做一回识得千里马的伯乐。” “……真的?”何慕然眼内希冀陡现。 “在下已经向尚书大人举荐何兄。尚书大人平生不爱他物,最喜妙字,听闻何兄妙笔能书,甚是惊奇欣赏。若何兄乐意,在下可安排何兄与尚书大人见上一面。” “这……”何慕然整了整头顶儒冠,捋了捋儒服袍袖,一时间手足无措。“晚生怎有这个荣幸?” “何兄没有,谁还能有?尚书大人喜欢以文会友,明日我带何兄前去拜会,你在坐在屏风里之后,双手持笔,将室内谈话一一记下,左右两份最好是以不同字体展现。奉到尚 书大人面前,尚书大人定会爱不释手,给何兄一个大展鸿图的良机。” “晚生从命。” “不过……”苏子祯面现迟疑。 何慕然忐忑,问:“有何不妥么?” “明日的谈话,许有一些令何兄困惑讶异之处,何兄听了切记莫要声张,回头在下会向何兄妥当解释。” ------------------------------------------------ 困惑讶异之处?及待一番车马颠簸,下车即身置一高门深院,被下人领着坐于屏风之后,耳闻前堂之声,何慕然暗暗抽息:厅内所谈,何止于令人困惑讶异? 厅内所坐,听彼此称呼,皆为朝中政要,酒过三巡之后,居然公开阔论起当今天子功过,言间全是鄙薄之意,极尽嘲弄讥讽。元熙帝在这些人口中,成一个无德无能无才无政 的万古昏君,兴致高盎时尚要赋诗击歌,好不快活恣意。 这等事,让人记载登6,居心何处不言自明。 纸上所书文字,对其内所坐每人皆是把柄。 刹那间,了然于胸。 这个苏家实在是……好手段。 苏氏除苏変外,皆位居低阶,不事张扬,给人以低调谦和之象。于是,纵苏相遭贬,诸苏氏人也少有沾嫌,保得身家平安。暗内,诸苏氏人以此等伎俩将朝中重臣把玩于掌中 ,操纵着天历政局朝象,宛若天历朝无冕之王。 这……实在是高明,匪夷所思地的高明。若非已坐在此处,绝然想不到苏家人设得出这般的机关设计。 -------------------------------------------------------- “何兄,何兄?何兄,生了何事?” 连连唤声惊回何慕然震愕到无以复加的神思,两目聚焦一瞧清了眼前斯文和气的笑颜,骇得两眸大瞠,“你你你……” “在下怎么了?”苏子祯犹温和得如春风化雨。 “你们大逆不道!大逆不道,你们敢辱骂圣上,你们狼子野心……” “不急不急,何兄有话慢慢道,在下有的是时间和耐心陪伴。” “你你……”何慕然盯着这张脸,一时难以断定这人是否便为苏氏真正当家?谁知道其人背后有没有更高级段的推手呢? “何兄把方才厅内谈话记得甚是详尽齐全,在下向有功必赏,这是十两黄金,何兄先拿着,若觉得不够,随时到账房支领,在下对何兄有求必应。何兄须知,你一人便做了 以前两人的工,在下亏待不得。” “我……我不做了!我何某人饱习孔孟之道,忠君爱国,责不容贷,岂能……啊----” 惊叫声,自于忽从墙间壁橱里栽到眼前的尸体。两具尸体,一个无臂无足,双眼暴凸;一个无眼无舌,血肉模糊。 “啧。”苏子祯摇。“二位怎么出了?难道是嫌在下为二位设的安身之所太过狭窄?唉,在下也是一番好心,想二位在此处做事已有数月,必定多有留恋,方将二位安置 在此。” “啊啊啊啊……”叫到 嗓孔嘶哑,颤到体似筛糠,何慕然已无从言语,神志全失。 “从今儿个起,何兄就留在这里罢,你一个人竟比两个人还要好使,在下实在是爱才若渴,望何兄赏光。” 两具尸体抬了出去,苏子祯亦走了出去,留在原处者以容纳颤栗不止,张口还将无间所享美膳呕出,状况着实凄惨。 苏氏一族,令人开眼呢。 逐四九 入了夜,一抹轻烟般的人影飘入兆郡王府寝楼,未见灯火挑起。 兆郡王自床侧橱柜抽屉内拿了一颗光泽四溢的珠子,在锦被覆笼下看清了纸上文字,剑眉紧锁,玉脸阴霾,良久,道:“这个名单涉及太广,若呈到皇上面前,反而会令皇上 投鼠忌器,朝堂之上,总不能没有了站班的文物。” 樊隐岳负手立身于幽暗之中,问:“依你之见呢?” “这些人受制于苏家,未必降服于苏家,能使苏家倾覆的,亦未必只有皇上。” “好见解。”兆郡王能有今日成就与名望,货真价实。 “我明日便要离京前往边境,你行事处处都须小心为上。” “明日离京?你的婚期向后延迟了?” “国事大于天,不由得不延。” “那么,兆郡王一路顺风。” “……你也保重。” 目送她纤影推开门去了,柳持谦喟出胸口郁积气息。这个姐姐行事如此机诡,若是敌人,必是他最棘手的死敌。 ---------------------------------------- “月儿。”足不沾地,避过重重监巡人马,甫进得室内,天籁般的低呼盈入耳谷。 “先……”她微讶,抑住惊呼。“先生怎么找到了这里?” “我怎么能不知你在哪里?” 男人声线温润透人心肺,惹她不自觉掀唇娇嗔,“先生说得好听,想必是大师父告诉你的,你不过捡个便宜。” 关峙轻笑,将这个披着夜露气息的人儿拉至臂内,“我过两日又要离开了,总要见你一面。” “先生若不,月儿当真会怪先生。”她声音柔柔软软。 “傻姑娘。”他勾下这人儿帽内钻出的一缕秀,指尖缠恋其中,免不得又要有一番叮咛。“你行事虽有分寸,也须慎之又慎,梁上君他们总有打盹时候,莫因有人在暗中回 护就失了防惕之心。” 他这回现身元兴城,是为请乔三娘为母后恪尽人力。母后病入膏肓,时日不多,他须送上最后一程,并让这一程走得尽量平坦安详。 “月儿已经说过了,先生不必担心我。不过,先生跑这一趟,请医不假,也是为了看月儿一眼罢?不然先生也是杏林高手,何必叫三娘?” 关峙苦笑,“我不是什么杏林高手,能医你好不过是诊出你气脉寒弱以三绝针强攻。母后的病是沉疴累积,非我所能为力。” “原先生也有不擅长的事么?” “是,我最不擅长的,是在你面前隐藏心事。” “月儿不信。”螓埋在男人胸前,稳占这方位置。 ------------------------------------ 他唇角上扬,“三娘须在京城收集两味药草熬制安神汤,让母后最后一程走得安稳容易一些。是以还须两日方能启程。明日姑娘可否拨冗,陪在下整日?”此别,不知何得见 ,他想把她的一笑一颦多多收集,以使自己在面临那样时刻时能够从容坦然。唉,以为自己历练到今日,已经可以面对一切,却在生自己的人将离人世时,心绪再陷紊乱。 “先生约月儿?” “对,我约你。” “既然阁下成心相邀,本姑娘不忍拒人千里,勉为其难罢。” “多谢姑娘成全。”他亲了亲她额心,视线透过窗纸,扫过黝黑窗外墙头潜伏着的鬼状人影,眸色冷凝如冰。此处危机重重,虽然怀中人能足以担当的智慧与勇气,他仍然悬 心。若有可能,他一步也不想离开。若有可能,此刻该把自己劈作两半。 “明日这里由梁上君替你一日。”他在她耳边道。“他们晚间议事,白日放你饱食终日,梁上君足以胜任。若生些许变异,他亦不乏临机应变的本事。” “月儿听从先生吩咐。”好恭顺,好温婉。 他摇忍笑,“姑娘这般温柔贤惠,实在令在下诚惶诚恐。” 气音传语,耳鬓厮磨,在云谲波诡、四面警伺中偷得片刻的依偎,这一对男人女人,委实人中异类。 ---------------------------------------- 第二日。 百忙内偷的一日,两人都不想将时光投在与人群的拥挤中。信步行至无远程郊外,找得一处有林有水的幽静地方停住,渴了啜一口溪中清水,饿了支火炙烤溪中肥鱼,坐看 落花,卧听松涛,不必浓情蜜意,不必如胶似漆,他们的世界,不须与人苟同。 好时易短,日将偏西时,一双俪影缓缓折返元兴城门。 “先生,为何从不拦月儿?” “拦?” “先生明明那样的喜欢闲云野鹤的日子,是为了迁就月儿……” “这个原因,我说过了,不是么?” “先生是说过,可是月儿……”她一时竟难以厘清此时心迹了。她很高兴这条路上有先生愿意伴行,但,因她的事,让先生失去拥了许久的安宁,好么? “月儿是个道地的傻姑娘呢。”他道。 “先生能喜欢月儿,不就因为现了月儿的傻?” “这句话好聪明。” “先生……” 西城门由清静人稀,两人携手跨,犹在低声笑语,眼中除了彼此,未去瞻顾四方形影。 “关郎!”一位红装裹体、红纱掩面的****在无以复加的震愕、惊措、惶惑中,站在了两人前进路上。 樊隐岳掀起两弯长睫,清潭双瞳与面前美人的绝世美眸狭路相逢。 但狭路相逢者不止于此。 修长健美的女子随后赶至,爽净洌利的声嗓遽然惊扬,“关先生居然也到了元兴城?那个樊参赞居然没有骗我,找到了南宫玖,等于找到了关先生……呃?你身边的这个女人 又是何方神圣?” 逐五十 但凡女子,少有不在意自己容貌者,其中又以容色出类者尤甚。樊隐岳在走上复仇路伊始,自诩将身为女子的诸多权益摒弃,以男装示人***生常态,以致她从不介意自己示 之人的是怎样一副形貌。但,当与自己心爱男人走在一起时,仍免不得想要呈现出自身的至美至好。 为今日出游,允乔三娘从旁协助,她着新装,饰浅妆,处处精心整饬。紫色宽袖短襦,缃色六幅罗裙,满头细密青郁的青丝被几根缃色缎丝笼成花髻,鬓角银钗与腰间拖曳的 银色飘带互作辉映,眉不描而翠,唇轻点而红,这一份美丽,清雅出尘,毋庸置疑。 狭路相逢,几个人无疑都太达路人关注,在关峙提议声下,几个人就近寻乐哥茶舍,要了一间雅室。僻静处,好说话。 落座后,南宫玖魅惑的眸光,从樊隐岳的脸,移到了她仍与关峙交叉而握的手,掀下面上红纱,嫣然道:“关郎,不把这位佳人介绍给九儿认识么?” “我的妻子。”关峙淡哂。“娘子,这便是我曾和你讲起的九儿。” 娘子?樊隐岳先是一怔,随即,心臆间一团浓糖融开,熨帖了整个肺腑,运行至周身经络,传延上唇角,荡漾开甜甜笑靥。 南宫玖绝美的容颜有刹那的僵滞。 另一位,则将一双粲目冷冷眯起。 “妻子?”南宫玖轻声遽,转尔间,面色常,绝美依旧。“姓妻名子么?总要有名有姓的罢?请问这位姑娘,姓甚名谁?” 樊隐岳双颊欲晕,秋波欲滴,无限娇羞道:“女子出嫁从夫,在与夫君拜堂那刻,小女子闺名已不复存在,南宫姑娘不妨称我一声‘关夫人’。若觉得拗口,南宫姑娘与夫君 情若兄妹,也可叫我一声‘嫂子’,小女子会很高兴的。” 关峙覆脸,空闲的左手举起,以袖挡在唇前,浅咳。 “是这样么?”南宫玖笑颜艳若春花。“关郎说他曾向你讲起我。请问他是如何讲的,竟让你以为‘我们’情同兄妹?” “夫君说,虽有言曰‘昨日种种宛若昨日死’,但曾生在人生之事,毕竟不能似船过无痕。夫君说,虽然不爱了,但因有往昔所共同的经历的,不可能形同陌路。夫君说, 情爱远逝,做不成生死相随的情人,也可作偶有照应的兄妹,夫君说……” “咳。”关峙此次一咳,音量明显提升。 着实构思不出更多的“夫君说”,以夫为天的小女子赧然递笑,“对不起,我一时口快,把我们夫妻间的密话给讲了出。” “能成为别人夫妻间的密话主角,也是荣幸呢。九儿与关郎的过去种种的确已然过去,我从不喜欢毫无建树的沉湎怀念,与其追究已经不能更改的事孰是孰非,倒不如着眼 未。关郎,若九儿身陷危险,你还是会舍身相救的,是不是?” “任何人身置险境,我都不可能置之不理。”关峙道。 樊隐岳讷讷声道:“夫君,你要救人,为妻不拦,为妻爱得便是你这份济危扶弱的磊落胸怀。可是为了我,也为了我们的孩儿,你要保重自己。” “咳!”喉间泛痒得厉害,关峙一声重咳,压了下去。若非这场意外遭逢,他竟不知这小女人还有这等光景。 “樊参赞?”沉默良久,亦观察良久的人终于声。 “珂莲公主。”樊隐岳稍垂螓,致以微礼。 珂莲却把双目遽瞠,“居然真的是你?!” 五官酷似,气质迥异,那个樊参赞清冷得像一个冰雕成的人,毫无半点风情,远漠哥会为之动心,她还曾颇感讶异。但这女子,眉掀春色,目横秋水,一眼见之,一惟一读 通并熟记的汉人诗词跃然脑际,“娇滴滴,聪隽在秋波。六幅香裙拕细殻,一钩尘袜剪轻罗。春意动人多……”这个女子,怎会是那个军马帐中与诸多男人同帐共事的樊参赞? “你当真是关先生的妻子?” 樊隐岳点头。 “你是他的妻子,怎么会……我记得,是你告诉我南宫玖的存在,你还说找到了她,等于找到了关先生?” 手指间传男人施力小惩,樊隐岳心虚不已,道:“公主可把那当成一个吃陈年老醋吃得不知所谓的女子的酸话。” “我还记得,你曾与远漠哥走得颇近,整个羲国都晓得他为了你,做出了许多先前不曾做过的事,整个羲国都在传或许你就是下一个南院大王妃。” 手指间被施以的力道更紧,樊隐岳眉心微颦,讪笑道:“呕气时,什么事做不出呢?” “你是说你与远漠哥的一切,源于你与关先生的一场呕气?”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公主自行考虑。”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们汉人喜欢玩文字游戏,本公主不喜欢。” “此处是汉人之地,公主既了,不妨入乡随俗,学着喜欢。” “你----”珂莲气极反笑,霍然指向她的鼻尖。“我一早便觉得你脸上的恭敬顺服有问题,如果不是本公主一心扑在关先生身上,定然把你当成一个有趣的游戏。此刻的你, 才是本面目罢?” “每个人都不会只有一种面貌,因时、地不同,自然须有不同应对。” 珂莲嗤之以鼻,“汉人最擅长的狡辩而已。” “难道公主在天历朝,也如在羲国境内那般肆意?” 珂莲笑得傲矜,“在这里,我乃他国公主,你们的天子也要对我以贵宾礼遇。而你在你们的汉家之地,又是什么身份?” 樊隐岳满面惑然,虚心求教,“公主这话时想告诉我,我家夫君会因公主的身份弃我选你?” ……这个女子,狡猾到极致!“你告诉我,你真实的姓名……” “娘子,时候不早,该回去了。”关峙淡声加入这场女人谈话。 “是的,全凭夫君作主。”夫命是从的小女子重现。 “关郎!”眼见得两人真要离去,南宫玖闪身抢到门前,眸眸盈盈直视男人瞳心,颤声问。“对我,你没有话要说么?” 他怎么能在她面前牵扯着另一个女人离去?他怎么忍心以这样的残忍削割凌迟她的心?他怎么可以?怎么舍得? 逐五一 “关郎,你没有话说么?”她追问。她不相信,这个男人会残忍对待自己。他应该最知道最明白,天地之间,她最爱的是他,只有他。他怎能负她? 樊隐岳不再插话。这桩事,她不能干涉也不想干涉,这是先生的事,需要他做一个清楚干净的料理。 “关郎……” “要说的话,在你成亲之前已经说过。”关峙缓缓道。“我告诉过你,你成了别人的妻子,便是从我的人生退席。我也告诉过你,兹此后,我会收回自己的感情。现在,我再 告诉你,你有事,若我正好逢上,绝不会袖手旁观,但,也只能量力而行。” “量力而行?” “我没有对人舍身相救的权力。” “……什么意思?” “我娶妻子,是为了照顾爱护她一生一世。若我为别人舍身相救,又如何对她照顾爱护?” 这句话,汲干了南宫玖绝美容颜上的所有血色。 照顾,爱护,一生一世,别人……这些个字符,每一个都能将她杀死一次。而这个男人,如此不动声色,如此温和平淡,将她杀了一次又一次。这个男人,何时有了这般绝情 的心肠? “关郎,你……” “就连你这样的一声称呼,我也告诉过你莫要再用,是你执意不听。” 樊隐岳将笑抿于唇内。如果她不是自作多情,这个男人这句话,应该是对她的解释罢? “你……”南宫玖不明白,他要怎样伤她才能甘心?“你说,你爱她?你居然爱她?你怎么能……” “你不是早已经想到了么?在我娶妻之前向你去做最后的作别,你曾说,我根本不可能去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子。你比我领悟得还要早,不是么?” “……不!你……好狠!为什么?为什么?”雾袭娇颜,湿打花容,哭得呜咽压抑,因为这份压抑,越显得哀浓伤重。“就因为我嫁给了别人?就因为我没有随你在乡下喂鸡种地?可是,你明明晓得,我的娘亲在临终前曾嘱咐我……” “我走了,你好自为之。”再停留,也不过是把先前曾生的重复轮回,他尚有许多事要做,只有离开。 南宫玖如失芳魂。男人走了,在她眼前,挽着另一个女人头也不回的走了。那样一个画面,在面前凝结,将心凝结成冰。 珂莲闲眼旁观,笑容灿烂。这位摄政王妃,有上等的容貌,上等的智能,惟独这份执着,她很不以为然。关峙这男人,她一定要得到,但不一定包括他的感情。男人可以只要女人的姿色**,女人自然也可以。 她要去追那个男人去了。不然,会对摄政王妃好生开异。这世上,女人已经活得足够不易,男人为难女人,女人为难女人,女人何必还要自己为难自己? ---------------------------------------------------------------------------- “为何直到今日还找不到叔父?” “这实在是一桩怪事。以我们在元兴城的势力,居然探不出任何一丝的蛛丝马迹。” “卫大人,周大人,你们那里都没有任何消息么?” “梁大人、洪大人那边呢?” 厅外热议的,是苏変的去向下落。 屏风后的人猜不透这样一个议题何以需记录在册,但两只手,两支笔,运笔行书,字字未落。 “何兄,看这份工你已经胜任愉快了。”苏子祯反剪双手,悠哉踱。 何慕然眉眼未抬,睬亦不睬。 “何兄在生在下的气么?”苏子祯撩衣坐在一旁,满脸陪笑。“在下自问,除了不让何兄走出这间房以外,其他对何兄可是仁至义尽呢。” “……你会杀了我罢?你会让我死得像那两个人一般难看么?” “何兄多虑了。在下是真心爱惜何兄的才华,你见过有哪个伯乐会毁了自己的千里马?” “……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过……” 何慕然脸上一紧,“不过怎样?” “何兄需帮在下一个忙。” “杀人放火的事,何某宁可死,也不会去做!”掷笔疾呼。 苏子祯大哂,“何兄又多虑了,那种事,在下也不会做。” “那你要如何?” “在下想让何兄帮忙摹写一幅字。” “仅是如此?” “仅是如此。” “写完了,你会放我走?” “若何兄执意要走,在下也不好强人所难。” 何慕然放下心,颔颐应允,“苏大人若能遵守然诺,何某愿意从命。” 以苏子祯这般好言好语、轻哄慢诱的手段,令人不难料定那幅需要临摹的字必定不同寻常,但当字与纸皆呈现眼前时,何慕然仍是被实实惊了一记。 苏子祯要人摹写的,居然是---- 圣旨。 “何兄,有什么问题么?” “这……这……你们”何慕然盯着眼底下飞着祥云瑞鹤、两端有银龙盘踞的上好绫锦织物,结舌失语。 “何兄不会以为这是真的圣旨罢?” “它……是……” 苏子祯摇,诚恳道:“何兄不要误会,它只是戏班子里的假玩意。在下一个亲戚要搭台唱戏,在下帮他一个忙而已。皇家御用龙饰俱为五爪金龙,此为三爪,乃当朝恩准民间民俗所用龙饰。” 何慕然将信将疑,细细端看了一遍,方宽下心。 “何兄将这张纸上的东西摹写在假圣旨上面。在下那亲戚懒得背戏词,有了它,照本宣科就好。字迹也要与这纸上的一般无二,我那亲戚的眼神不济,瞅惯了一样字体,乍换另一样便会看得吃力,在戏台上打了磕绊是要献丑的。” 何慕然自忖字迹在对方眼中,一定是迂腐到极致又懦弱愚蠢到极致的书生一个。否则,这等用欺骗街间幼童的说辞,苏大人何以乐此不疲? 迂腐书生遂惊意犹存,颤颤握笔,“……啊?”指料不定,又蘸墨太浓,致使落笔处墨迹晕染,污了一大处空白,当即无措,“这……” 苏子祯一派和颜悦色,“不急不急,幸好在下多备一份,有备无患。” 第一张撤下,第二章代之,何慕然少了惶惑,运腕挥毫,再无迟钝。 苏子祯将书生眉眼间的每一寸变化,一一纳进眼底。 真中有假,虚中有实。苏家人能够有盘根错结到今日,自有其奉行不悖的道与理。 第一份圣旨,是伪。 第二份圣旨,是真。 纵然不知细察五爪龙饰,两根顶级玉质制成的轴柄也绝不是说书唱戏能用得出的物什。何况,那张被当做摹本的纸上字迹,出自于已故东方宰相的门生、十年前的一甲头名进士、翰林院席庶吉万俟书之手,其端庄秀丽、圆润飘逸,当世少有人及。 以圣旨撰写者的字迹,书写于圣旨纸上,只须加盖国玺之鉴,便能令得朝堂倾乱,风云突起。 原,这苏家人不止擅长an1ong人心,摆布人性,且志比天高,所欲之物远非天子能予。 逐五二 于元兴城与珂莲公主这个羲国公主相遇,是祸非福。这位公主熟知樊隐岳在羲国时的一切,一句话,即会是麻烦一桩。断却麻烦的方法不是没有,杀之一劳永逸。 “交给我罢。”男人道。 “先生要杀她?”女人讶异。 “你若想杀,不会如此作难。她此刻的念力尽在我身上,待我离开元兴城,她必然随后追,无暇坏你的事。” “……敢情先生是准备牺牲色相替我诱敌?这叫什么,以身殉道?”女人醋意泛起。 男人微笑,指缠着女人的,道:“由我把她引走,不必耗费你力气,不好么?她是羲国的公主,当真除了什么事,羲国一定会要个交代,天历朝也一定会给,届时指不定会横生出多少枝节,于月儿有害无益。” 女人双臂缠上男人皓颈,樱唇热烈索吻,喘息未定,道:“记住,你全身的每一处都是我的,不得让别的女人占了便宜。” “好,我的便宜,只能由你占。” …… 别时情形,忆有万斛的甜蜜。先生说,这一回是最后一次从她身边离开,今后,他将做一个逐月人,寸步不离。“逐月人”呢,好风雅的名号,由先生当最是适宜不过… … “唉,这可怎么是好?两个女娃,一个是嘴角含春,摆明了身心愉快;一个心如死灰,整个人像是死去了大半。这可怎么是好?怎么是好?” 飞霞阁上,乔三娘远望着樊隐岳,想起了伤心远走的吉祥,仰天长叹。 -------------------------------------------------------- “王叔想出使羲国?” 南书房内,元熙帝召见良亲王。君臣叔侄由最是融洽默契,而今日为臣为叔者开口所请之事,却在君王意料之外。 “是。”柳远州面色凝重颔。 “是为去探望诗琴?” “嫁女如泼水,是不该有过多牵挂的。但……诗琴信中虽封封都报平安,却藏不住辛酸。去年,高大人出使羲国,欲求见安乐公主一面遭拒。诗琴的母亲为此数度病倒,今时又因苏変失踪雪上加霜。微臣想,若微臣以天历朝良亲王又安乐公主生父的身份前去探望,羲国总要给几分面子的罢。” “见了面又如何?见到诗琴,亲眼见证她处境艰难,王叔除了让自己更加悲伤,能做什么呢?把诗琴带回么?” 柳远州顿时舌结。 元熙帝喟然长叹,“王叔,朕明白你为天历所付的牺牲,诗琴身为皇家女儿,做了她当做之事,朕甚感激。若真有一日能将诗琴接回天历,朕一定会重重赏她,给她配一个如意郎君。” 柳远州苦笑,“只可惜,没有那一日了。” “未必。”为人君者眸锋陡出。 柳远州一怔。 “朕低估了楚远漠的能耐,居然结交奭国亲王将奭国逼至绝境!这等的手腕与野心,不会因奭国的打败而餍足。若奭国完全败亡rshu.net,我天历必然需要面对这个战争狂魔。与其唇亡齿寒,不若先声夺人。” 柳远州闻言,揣度圣意,“皇上是指开战?” “不错。奭国摄政王妃已天历多日,朕因思虑未果一直避而不见,朕今日想给她一个明确答复。” “借兵给奭国么?” “不借。” “不借?” “朕会在金殿之下,明言拒绝奭国摄政王妃求援,随后下谕王叔亲使羲国。” 柳远州剑眉深锁,深忖片刻,眸光條闪,“皇上妙计!” 元熙帝莞尔,“此时朕只对王叔说。近因苏変失踪一事,朝堂上气氛颇多诡异,朕唯一能够交付全权信任的,只有王叔。” “臣也隐有所感,已命骁骑营、铁马营驻守在城外十里处驻守,一旦城内上空闪现信号,即时进城勤王。” “朕有王叔,高枕无忧。” “皇上过奖,微臣近颇感力不从心。皇上左右应该多一些青壮后辈辅佐,以保我天历传承。” “王叔正是春秋鼎盛之年,何力不从心?不过既然王叔提到了这个话题,朕也就问上一句,在王叔心里,能够承袭良亲王爵位的,是持谦还是持悌?” 柳远州一怔,“按祖制……” “不谈祖制规矩,在这两个孩子中,王叔中意哪个?” “持谦敏锐多思,持悌温恭孝祝,两人都是臣的儿子,各有千秋,若没有祖制所囿,朕一定是左右为难。” “王叔不觉持谦光芒太盛么?” 柳远州面色遽变,“皇上……” “王叔莫误会,持谦对朕的忠心,对太子的拥戴,朕看得见。朕只是提醒王叔,若持悌袭承了王叔的爵位,恐怕持谦不会甘心称他一声‘良亲王’。王叔应对此早作调和,以免兄弟阋墙。” “……是。” “朕这里有一道密旨交给王叔,若有一日持谦不能接受持悌高他一阶,王叔不妨对他稍作打压,年轻人经些淬炼不是坏事。如果他足够出息,将会由朕的太子代朕给他补偿。” 皇上用以,先由本朝对持谦施以抑制,使其郁不得志,待太子继承大位,改新朝予以重用封赏,使持谦感念新君恩德,殚力戮忠以报。 所谓君王之术,在此无非为父胸怀,且于持谦终归是件幸事,他为人臣、为人父者自是双手赞成。 元熙帝凭窗而立,目投被宫墙分割的天际,幽幽道:“不知为何,朕这些日经常想到皇后,也想到王叔的侧妃东方氏。皇后对侧妃之死深怀愧疚,临终亦在挂念夕月。而朕有负皇后之托,没有保住夕月。若世事能从头过,朕对王叔侧妃会多一份容忍,对夕月多一份关怀。也许,事情会有不同。” 柳远州扪胸,未出一字。手所按处,隐隐作痛,这份痛,会延续到生命截止之时。 “皇叔,将夕月从乱葬坊迁出罢。就在王叔侧妃的宝顶旁开一处置棺之处,算是让她入住我皇家寝陵罢。” 逐五三 柳远州回府的一路,隐感不安。 密旨所嘱,并无稀奇,但皇上今日特意提起亡女,意在何处?是察觉了什么么?以他所了解的皇上,若知晓此事,很难如此心平气和。 此事若持谦在,尚能听取他的见解。他不教自己无端猜测,猜测易乱心,乱心即乱事,在这种多事之秋,切不能再衍枝节。 “王爷,有父亲的消息了么?”良亲王妃迎,一如每日的追问。 柳远州给出的答案也是一成不变,“苏相的下落有元兴府尹与刑部着力寻找,有什么信,他们会在第一时送过。” “为什么只交给元兴府尹与刑部?父亲是你的岳父,难道你一点也不挂念父亲的下落?就算你对他毫无亲念,不能看在我们多年夫妻的份上……” 柳远州踏进大厅的脚步一顿,回瞟了眼妻子,“本王想,不必本王提醒,你也该知道他是杀我女儿的人罢?若不是本王还念着夫妻之情,他不可能在那栋宅子里安稳度过那些时日,你居然还能要求本王娶戮力救一个杀女的仇人?” 苏氏身形跌踬,仓惶指控,“你仍然……仍然只记得她,只记得她的女儿!” 柳远州眉间蹙起不耐褶纹,“又要把那些话翻出了么?” 苏氏掩面而泣,“我已不想翻……我已然不去在乎了!我只要我的儿女幸福,我的父亲平安,为什么这也不行?也不行?” “你这一辈子,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许多东西,失去一些,未尝不可。”甩了这话,柳远州放弃进入大厅,蛰身重返家外世界。 “王爷,你去哪里?”说了不去在乎,女人又有几个能做不去在乎?苏氏向着男人背影,凄惶追问。 “本王与秀亲王有约。” “你……”男人的脚步将其最快的带离,这是她几十年不管梦中还是醒时都消之不去的靥境。无力坠坐于打着华丽漆色的楠木圈椅,埋伏在雕着精美纹路的紫檀木桌上,放声一恸…… 再多的华奢尊贵,再多的人前风光,挡不住人后万种凄凉。 ---------------------------------------------------- “子祯。” 这个声音……?屏风后的人一震。 “子祯,你不觉得事有蹊跷么?事时为深夜,无法出城,翌日四门盘查严紧,对方离开京城的可能微乎其微,以我们在京城的势力,到今日竟探不到一点一毫的消息,你不觉事情太不寻常?” “自然是想过的。对方若是想害叔父的性命,不会费力把叔父劫去,劫了去却无半点痕迹,这种事,实在令人费解。而这等手法,不似黑道,不似白道,叔父从政几十年,树敌众多,很难从中……嗯?”话者苏子祯忽尔一顿。“会不会是柳持谦父子做的?” “不会!” “为什么不会!到今日,你还护着他们?他们对你……” “谈正事要紧。” “……是。叔父的事没有进展,大事举行在即。” “安排妥当了么?”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东风是指……” “镇南大将军不日将进京面圣,他到之日,即是举事之日。” “在此之前,不得放松一丝一毫。” “是,天底下没有几个人晓得镇南大将军是我们苏氏的……等一下!” 屏风外阔谈的人,突闪进屏风之后,大力夺下了正在书写者的两管小豪。“今日的事不必记录,回你的房间歇息。” 何慕然惊魂甫定,道:“你说过要放我离开的,何时兑现……” “先滚下去,别惹本官火!”这一刻的苏子祯,不见星点平日维系出的斯文儒雅。“别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就忘了那两具死……” 何慕然拔腿逃蹿。 苏子祯将案上纸递到火上。 而逃了何慕然知道进到所憩息的卧房呢,关了门,落了窗,坐实了懦弱书生本象,方坐到床间,惊诧抽息。 那个人,居然……居然是……是素食一族背后的掌舵人?! 亲耳所闻,甚至亲眼所瞥,仍不能信呐,不能信! 怎么会?! ---------------------------------------------------- 震惊,一径在胸腔内撞击。这一份激烈情绪直到夜幕罩临,犹未平息。若不是所需见的人太重要,太关键,不得不,会为了情绪消化,打消此趟出行。 “太子殿下。” “送信的人说,此趟非本王不可。你可是现什么要紧的大事?” “太子殿下看过这份东西便知。” 兆郡王离京前,将进苏子祯府之人引荐给了太子柳持昱,并定下联络方式及密会之地,向太子禀道:“臣为查苏氏底细,差人打入了苏子祯府第,此时事关未朝局,臣不再 京城期内,若查处什么,责他直接向太子禀报。” 是以,何慕然得以直晤太子。 “这这……这是什么东西?”太子蓦立。 “是小的按苏子祯吩咐眷写在圣旨上的文本。” “圣旨?什么圣旨?哪的圣旨?” “苏子祯拿的,上有五爪银龙的防伪图饰,轴柄以上好玉材制成,苏大人命小的奖这些字一字不差摹于其上。” “苏子祯他……大胆!胆大包天,他……” “太子殿下,此时不是泄怒火时候。” “……对,不是,不是。”太子吐纳气息,條尔回身,两目冷峭。“你确定他让你写的是真正的圣旨?” “除了印鉴,其它一应俱全,但小的想,此时印鉴也应该已经落在上面了。” 太子冷笑,“苏子祯,苏家,苏氏一门……本王竟是小瞧了他们。” “兆郡王信,会在近日返回京城。” “本王知道了。你先回去罢,有其它消息随时报与本王,以后不必再约什么会晤这,拿着这枚腰牌可直接进入太子府。” 何慕然收了物什,恭辞,“小的告退……” “你如此冷静沉着,不似一个普通当差的。”太子忽道。 “小的惶恐……” “你做得很好,待此时了了,本王会重重赏你。”强将手下无弱兵。一个小小当差者都能出色至斯,持谦你还真让本王刮目相看呐。 逐五四 “什么?你把话再给我说一遍!”苏子祯嬬去哦属下脖颈,两目眦裂,颊肉抖动,形若恶煞。 被揪扯的属下道:“那个叫何慕然的书生的确因为行李盘缠在客栈丢失大闹过一场,委实也有人向他介绍道书画坊谋生的法子,其后……” “其后怎样?快说!” “其后,有人看到他在三味书画坊卖字,几天后没了影儿,直到近几日……咳!咳!”衣领把喉头勒得太紧,一口气接应不济,话卡住。 苏子祯把人一手甩开,“近几日如何?你再阖绊一字,爷立马割了你的舌头!” “近几日他又出现在考生举子们常住的鲤跃客栈里,听说他原本是因度日的盘缠全部丢光份而返乡了,中间不知交了什么好运又有了钱,便重回京城dai靠。” “不可能!” “奴才不敢骗主子,主子是看得明明白白,问得清清楚楚,那个书生就是叫何慕然,从赣南京城赶考的,与主子您给的资料一模一样,奴才就是按主子给的这些去打听……” “不可能,不可能……” 苏家行事素谨慎,启用何慕然之前,对其背景历自有探查,所获讯息与其本人所述并无出入。纵算其人已入府内,探查也未停止。而今日,就是进一步的结果。 属下复述之话,与第一遍所说分毫不差。 当意识到这个讯息所兆示着的事实时,冷汗由苏子祯背脊上钻出。 “你们到鲤跃客栈把那个何慕然给带!管家命人备轿……不,备马!备马!” ------------------------------------------------------------ 春末夏初,顶着一身薄汗,一衣的征尘,兆郡***刚回到京城,人在马上双足未落,即被请入太子府。 “持谦先看了这个再说!”柳持昱面色沉凝,将一页纸推到他面前。 柳持谦不待阅罢,已经玉脸凛然,“这是……” “你手底当差的捎的消息。” “太子可禀报给了皇上?” “在事情笃定之前,本王不想报给父皇。” “兹事体大……” “若持谦与本王联手料理了此事,父皇必然对你我刮目相看。” 太子力求表现,想把此事完满漂亮的独立解决,博皇上赞赏。柳持谦有感此心,不好劝说,道:“解决这桩事,须有军队参与,若太子瞒着皇上私调军队,兴许会使龙心不悦。” “本王明白,所以本王不有打算动用军队。” 柳持谦一怔,“不动用军队?” “你我府内的精卫加起,有五百人,舅舅他们可给我五百人。” “一千人?” “擒贼先擒,他们尚不知消息泄露,找一个撒手不及将几个脑先擒起,交到父皇面前,其余人由父皇下谕剿灭。” “敢冒这等天下之大不韪者,不仅丧心病狂,亦心思缜密,计划周详。我们领着一千人去,说不定遭五千人阻击,届时打草惊蛇……” 柳持昱胸有成竹的一笑,“持谦忘了本王有一支万人的太子精卫队的么?” 柳持谦恍然,“对呢,臣一时情急,把这支卫队给忘了。”真忘假忘?天知己知。 “持谦也有糊涂的时候?”柳持昱笑内加了一些喜悦意味。“本王此刻奇怪的是,这些人纵算在自己府内都养了死士卫队,一个府能藏多少人?五千人算是顶了天的。到现在 为何不见他们与哪方的军营有所联系?” “没有么?”柳持谦惊扬剑眉。 太子颔,困惑难解,“本王让几位舅舅严密关注周边几省的军营动静,至今都无任何进京的迹象。持谦认为他们可能在没有军队响应的情形之下行那等妄事么?” “绝无可能。”柳持谦断然。 “本王也是这样想,可各营皆无动向,就算原先曾由苏変旧部任过总兵的虎营、卫天营也是如此。而京畿的防卫一半在良亲王手里,一半在本王的舅舅手里,都不可能为苏家 所用的。那么,他们到底从哪里借这份力量?” 柳持谦蹙眉成川,眸光明灭,“如果是太子殿下,明知京畿近处军宫皆在监控之中,还会试图动用么?” “自是不行,可不用近处的,难不成还要舍近求远?若如此,沿路早有人把信报了进。” 柳持谦沉吟。 一路时,他收到了两封信。 一封自樊隐岳,一封自关峙。两人的信前后而至,信中所说却事出同源。 一个道镇南大将军疑为苏氏一族同党,要他设法查明。 一个道曾与奭国交战国的镇南大将军带着两千人奉命面圣。那两千人出自镇南军嫡系铁甲军队,经过最严酷最全面的训练,沙场之上以一挡十不在话下,战力惊人。而镇南大 将军所过之处,军营脑凡有同受皇命者,皆与之同行进京。截止关峙撰写之时,同行者已臻万人。 皇命谕令,堂而皇之,名正言顺,当地官府又怎么可能上报朝廷? “持谦在想什么?” “臣在想太子的话。若反其道行之,舍近求远,如何才能遮人耳目,不使地方惊动?” “这……怎可能?若军队调动,地方官员必定上报,就算当地的被他们灭了口,沿路的想杀业杀不净。苏家不会傻到这个地步。” 但他已提示道这个地步,还不成?真是头痛呢。话若明说,太子嫉能之心必起。不说,如何解决眼前难题?柳持谦尚左右为难,外面脚步声急切迫近,“太子殿下,兆郡王手 下见兆郡王,说有大事要报!” 柳持昱道:“是那个什么姓何的么?快让他进!” 人进,却非两人都以为的何慕然。人一脸的惊惶,进了书房扑跪在地,“奴才见过太子殿下,见过王爷。” 柳持谦凝颜,“你怎么回了?” “王、王爷,奴才该死,奴才把人看丢了!” 柳持谦玉面赫变。 “奴才那天一时的大意,回就见不著人了,然后,然后……” “说。” “奴才回到京城,听说他又住进了鲤跃居里。” “然后呢?” “然后?”人满脸茫然。 “你可把他给处理可干净了?” “可以杀他的么?您不是说看着他就好,奴才以为,以为……” 柳持谦抬脚,把人踢了出气。 “太子殿下,臣想计划必须提前了,请问您府内的人几时可以集结完毕?” 她已陷险境。再晚,只怕不及。 逐五五 这场打斗,是樊隐岳所遇最名副其实的一场恶战。 虽与楚远漠那等高手交过手,但单打独斗且事先设好退身之路的打,完全不同于这种白刃相接的厮杀。 近百名顶尖高手的轮番攻击,似一只永不歇息的车轮,将梁上君、乔三娘、樊隐岳三人围困其间。纵是梁上君、乔三娘拳脚无拘地大开杀戒,也有力殆气疲之时。 而那端,苏子祯对于久攻不下的战况,亦气急败坏。事情展,非他掌控之内。原打算着将真正的何慕然甩到这西贝货之前,严刑拷问。谁能料何此何慕然与此何默然方打个 照面,还未及有话出,已遭对方当胸一掌。要不是身旁护卫出手拦阻及时,恐怖不只让自己气血翻涌这么便宜。 “战决,把这几个人生擒活捉!”他厉喊。 被诸高手围困的梁上君突将夺的长剑脱手向其掷,护卫出刀格挡,剑仍削下了苏子祯一缯鬓,越气得苏大人面目扭曲,咆道:“只留下何慕然这个活口,其他两个 给我乱刀砍了!” 这两个不知从哪里蹦出的人,身法诡异,出手狠辣,转眼工夫给这院子里添了几十具尸体,杀!杀!杀! “丫头,还不快走!”梁上君闪至樊隐岳身后,道。奇怪这个徒弟是忘了忍术中有遁术这一项技能了不成,眼下情形虽不妙,但并非不及施展。 “我已经了信号,若不等人,无异白忙一场。”她低道。 她这个假书生业已暴露,若在太子或兆郡王的人马到之前消失,做不成现场人证,以苏氏一族稳中求胜的本性,极有可能湮没所有罪证按兵不动,而后对所有指控全盘否认。那么,她这些时日的操忙不啻徒劳。此下有她在此拖延,对方一心欲活捉拷问,心思暂时不会涉及他处。 “你出了事,关峙会扒了我们的皮!有我们在此拖着,你给老娘先走!”乔三娘两片柳叶刀上下翻飞,一声河东狮吼。 “大师父,屏住呼吸!”樊隐岳顺风扬袖,甩出一抷***粉沫。 这些,是自己用几味草药调配的一些药粉,药性中等,仅令人嗅之头晕母线而已。这般时候,拖一刻算一刻,延一时算一时。 “一队退下,二队上网,三队放箭!”苏子祯见得这三人顽强难取,下令改弦易撤。 “二位师父小新,我去把这个聒噪者解决!”樊隐岳踩着前头头顶,飘动灵逸中,取向苏子祯所在。 十几护卫持刀迎上。 杀人。樊隐岳明白,自己已经无法再坚守在地宫内下给自己的暗示,如此情形之下,她不杀人,只等被杀。 影幻影灭之间,两护卫身躯栽地,随之,短剑又抹过了后面两人劲喉,身形如片叶般从几把长刀的夹击中擦地划过,到了苏子祯面前。 “你----”苏子祯张口欲言,哑门穴被封。 樊隐岳探手入其衣内,上下摸索,未见所寻之物。她不以为自己揣度失误,苏子祯这个人爱以温和貌示人,实则暗藏机锋,这类人最宜多疑多忌,最相信的永远只有自己。但 凡如此者,最重要的东西多会选择贴身收藏……嗯? 抽手之时,察其胸前衣襟厚度在初夏时节未免不宜,心念一动,顺其衣领撕下,果有夹层,夹层内的物件,当是她所欲之物。 在她将手指探入取物之际,全部心念尽集于此,对于四遭危险的感应自然消减…… ---------------------------------------------------------------- “持谦怎么会受伤?他是兆郡王,侍卫哪里去了,竟然要堂堂王爷去冲锋陷阵!” 十数盏宫灯,映得兆郡王寝楼寝室每一处皆如白日,而元熙帝怒叱之声,令室内一干人噤若寒蝉,除了昏躺在床上的柳持谦。 太子柳持昱道:“父皇,持谦的伤不算严重,没有伤到要紧之处,御医说估计明日便能醒了。” “不算严重?若不是他伤了,你准备何时将你们正在做的事让朕知道?” 龙颜高深莫测,太子微呈惶恐,“父皇,太医说您近龙体欠安,在抓不到实证之前,儿臣不想让父皇操心。” “这么说,现在呢已经抓到实证了?” “是,人证物证俱在。” 元熙帝扬眉,打量着信心满满的儿子,又瞥了眼床上昏睡的柳持谦,“好,这件事朕全权交给你与持谦,在开审当日,朕只做旁听。” “是,父皇。” 皇帝与太子父子两个又略作停留,向太医殷殷叮嘱了几语,移驾回宫。 一刻钟后,一道人影走进寝楼,停在郡王床前。 “替我挨刀这种事,很好玩么?” “不好玩。”她方进,床上人已启目相待。“如果得及,我绝不愿又挨上这一刀。” “如果你的武功再好一点,这一刀就挨不上。” “有道理。” 樊隐岳切了切他的脉相,确定没有大碍,问:“适才为何不想见皇帝?” “我需要和你把说辞达成一致。”柳持谦按着右胸的伤处坐起身。“明日你将以何默然的面目做证,届时苏子祯必会指认你并非真正的何慕然。你必须使鹿成马,让他哑口无 言。至于那个已经被吓死的何慕然,也必须成为他为混淆视听弄的假货。” “皇帝父子对你并不尽信。”没有顺他话端答话,她道。 柳持谦淡笑,“韩非子曰,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不信人,是人主本能。” “显然,你已经在这个‘以妻之近及之子亲犹不可信’的世界走得如鱼得水。” “这也是本能,求生的本能。” “韩非子还说过,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以你的本能判断,此时落幕之后,你这个兆郡王获人主的刑还是德?” “无论刑德,都不会达到极致,不达极致,便还有机会。” 两个人,一个刚刚为救另一人致伤,一个为另一人的仕途前程薄施关怀。他们很明白,他们永远也不会成为最亲近的姐弟,但一管血脉相通,为彼此能做的,一目了然。 “王爷,老王爷到了。”外面传进垂禀。 “老王爷?”室内两人皆一怔,即明白所何人,樊隐岳不及退出,起身退到了郡王床尾垂侍立。 良亲王掀开垂幕,大踏步迈入,“怎么才一回就受伤了?” 逐五六 “这是谁?”良亲王撩衣坐下,眼梢不经意扫见床尾侍立着的人。“看着眼生。” “是……”柳持谦扫了那段两眼,见她垂凝身,全无意愿,只得作罢。且这等时候亦不宜饮相认牵出太多困扰。“是我新收的人。” “新收的就放在跟前侍候,持谦何时变得这么轻信于人了?” “父王说的是。”柳持谦挥手,“你下去罢。” 樊隐岳所有表情隐藏在一张平凡面具之下,施礼退出。 “皇上看过你了?说了什么?” “其时儿臣昏着,不曾听清。” “他要为父将夕月的尸骨葬到你母妃之侧。” “这……是试探么?” “为父一时也不能断定皇上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皇上若是知悉早在几年前我们便违反天历朝祖宗规矩把柳夕月尸骨埋在了母妃墓畔,从地宫里领出真正尸骨后又暗葬了一回……”柳持谦字咬得清晰,音量适度提升,若是 良亲王留了心,许会现儿子似是有意把话说给什么人听。 “皇上定会龙颜震怒,直接将父王与谦儿叫了去质问,继而责叱、施罚就好,何需什么试探?试探过了又如何?”他摇。“父王把这当成皇上是当真想对万乐公主略作补偿 ,感念皇恩就好。” 柳远州心怀顿宽。这个儿子凡事皆能切中肯,犀利直露,是其优殊之长,但同时也易成弱点。“持谦这次回,趁此回伤势,向皇上告假好好歇一阵子罢。你年纪尚轻,不必 急于谋求太多。” 柳持谦但笑不语。 柳远州能觉他并不认同,也不多劝。“话说了半天,你还没有告诉父王你的伤是怎么弄的?” “被苏家人刺了一刀。” 柳远州眉峰利扬,“苏家?他们又做了什么?” “做了很多。”柳持谦冷哂。“父王今日去京畿巡视,错过了,明日不妨卯时离榻召集京畿各营做拟战训练,估摸着镇南大将军该到义县地界。” “镇南大将军?皇上的表弟,静平长公主的儿子贺天照?” “怎么人们都容易将这位大将军另一个身份给忘了?他的父亲与苏変是结拜兄弟,他叫苏変一声义父,实质上,他更该叫声‘亲爹’。三十几年前,静平长公主尚在闺中便与 苏相暗通款曲,珠胎暗结之后,生怕酿出丑闻,仓促找了一个甘愿戴绿帽的男人下嫁了出去,生了贺天照。这贺天照,明了有长公主的光辉照耀,暗里有苏変的百般照应,二 十八岁就被封为大将军,一路高升,畅行无阻。” “持谦……”柳远州惊异抽息。这等年代久远的密辛,儿子从哪里挖掘了出? “他此番进京是为苏家。父王一定要按他一个谋反的罪名,否则,苏家仍会有翻身时候。” -------------------------------------------------------- “公主,追了这么久,不疲惫么?” “怎么会?追先生是本公主目前最大的兴趣和乐趣,怎么会疲惫?” “公主的乐趣和兴趣不应放在关某身上。” “关先生说对了,本公主的乐趣和兴趣只在关先生的身,不在关先生的心。关先生若想甩开本公主,极简单,以身相许就好。” 相差无几的对话,隔三岔五,屡见不鲜,连病弱的贤太后都当成了一幕趣戏看。而珂莲公主除了招惹关先生,还与关母亲近起,热情得几要以儿媳自居。 为能心无旁骛的送走母亲最后一程,关峙携母亲住于潼阳城外一所依山傍水的民居之内。贤太后身处璧山绿水,日食安***汤,心境确如亲子所盼,安静而平和。、 “关儿,你与九儿,当真不再可能了么?”仰躺在长椅之上,面朝青天白云,贤太后问。 “是。”关峙低拨琴弦,与脚下不远处的一管幽涌泉水相应。 “唉,可惜呢,你们两个原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分得开,便不算天造地设。” “当真不喜欢她了?” “对。” “收得那么干净?” “我不可能总停在远处。”喜欢九儿的人,是过去的关峙。关峙喜欢的人,是过去的九儿。那一段时光的美好,谁也不能否认。但,过去就是过去,错过的,永不再得。 “唉。”贤太后不胜惋惜着。“这些年,她对我很好,像个女儿般的照顾。我晓得她是为了你。关儿,不能再爱她,也别恨她,好么?” “不恨。” “那,那个珂莲姑娘呢?” “陌生人而已。” “她很热诚,很直白,看得出也是喜欢极了你。” “她不该成为我们的话题。” “你呀,清清淡淡,我真怀疑,你向我谈起的那个月姑娘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人存在。” “当然有。她是我的妻子。” “我居然连自己的儿媳妇也无缘见上一面了么?” “您已经见过她的画像。” “为什么不带她见我?你还在生娘的气?不让娘见你的妻子?” “我能此,是她劝我。” “关儿,你还是怨娘的罢?”昔日绝美的人,如今容颜凋残,明眸蒙尘,却勾出笑颜灿烂。“娘不贪心了,还以为到死连你也不能见着,如今能让你陪着去,已然满足了。你 喜欢什么人娶什么人,娘想管,也有心无力了……看,这天真是蓝呢,娘以前怎么没有现?” 关峙也不再说话,覆眉垂睑,将手底琴曲提升了两调。 “关先生,关伯母!”柴门开了,珂莲公主手里提着一盅参汤,神采飞扬,脚步哒哒而至。 关峙凤眸平淡觑去,贤太后颔相应,“珂莲姑娘。” “三娘把汤熬好了,关先生,我今日可不是为你的呢。关伯母,珂莲喂你喝汤。” 堂堂公主侍候起人,倒也利落得当。一盅汤进腹甫久,贤太后阖眸小憩。珂莲凑到关先生跟前,笑吟吟道:“关先生,你这样不理不睬,好没良心呢。” “是公主自取。” 珂莲粲笑窒了一窒,“关先生厚道,没说本公主自取其辱。可是,关先生,就算为了你那位娇妻,你也该谢我的罢。” “她是羲**营参赞,却出现在天历朝京都,我既没有把她的行踪透露给远漠哥,也不曾将她行踪知会给天历朝廷,你不该谢我么?”珂莲嫣然一笑。“关先生以为本公主看 不出你的用意么?” 关峙眉梢稍动,“看出了,又如何?” “嗯?” “看出了,公主不还是配合了关某?” 珂莲的笑容再度僵凝,“关先生,你真懂得伤人!”话尾上挑,眸光激变。蓦然间伸两臂揽上男人脖颈,欲索一吻。 一只袍袖挟力,将她推在了三尺之外。 关峙脸未变,目未抬,“公主,莫再浪费时间。” 逐五七 御驾监审,太子主审,郡王副审,刑部、大理寺、监察院各部尚书陪审,苏家的惊天大案搬临公堂。 凡苏家在朝为官者,以苏子祯为,皆跪于堂下,一个个神情恭敬,姿态顺服,却不见丝毫惧畏。柳持谦有睹至此,明白此堂是一场攻坚硬仗。 “堂下跪者,一一报上名。”拍过惊堂木,主审太子开口。 “臣苏子祯。” “臣苏子祺。” “臣苏长海。” “臣苏……” 苏家诸人咬字清楚,不急不缓,恭声扬报,全无半点的不愿与迟疑。 “尔等可知自己所犯何罪?” “禀太子殿下,臣等不知。” “大胆!”太子沉颜。“尔等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犯得是欺君逆君的滔天大罪,敢说不知?” “冤枉,太子殿下!臣等实在不知您所说罪名从何而起。臣等一向安分守己,恪尽职守,虽没有宏伟建树于国于民,但敢说清白自律,无愧于天地。太子明察……皇上你明察 啊,我苏家几代为官,皇上应该最知苏家人啊,皇上……”苏子祯说话间,痛哭流涕。 “苏子祯!”柳持谦俊眸厉眙。“收起你做戏的本事!安分守己的臣子不会每月在逢五逢十召集朝中重臣高谈阔论,以酒色惑人心智,将其适当言行记录在案,以此为挟,为 你苏家所用。清白自律者不会窃取圣旨与庶吉笔墨,私拟圣旨,欲行天大逆事!” 苏子祯脸色青白,目睁如铃,颤摇乱,“冤枉!冤枉!兆郡王,您所说所指实在是天大的冤枉!兆郡王,你我两家并无冤仇,还有姻亲,您为何……不不不,下官忘了兆郡 王并非良亲王正妃所生,也许还为了那桩到如今也没找到实证的陈年旧案怨恨我叔父,可您怎么忘了正妃对您的视若已生?她对兆郡王,怀一腔慈母之心……” “苏子祯休要胡言!”柳持谦面容冷肃,与苏子祯四目交抵,抗衡着魄力与勇气。“有陛下监审,太子主审,您还敢在公堂之上顾左右言他,混淆视听,所答非问,裹缠狡赖 ,你还敢说你苏家是安分守己的么?” “兆郡王,您开恩啊,下官一时失言,望您恕罪。万乐公主的死,实在与苏家无关,望您开恩,开恩……” 柳持谦冷笑,“以你的官位与平素懦弱畏葸的行事作风,敢在公堂之上这般的巧言施辩,真是令在座同僚开眼呐。” 苏子祯陡然颤栗,“下官纵然死,也不能承认自己不曾做过的事……下官有得罪兆郡王之处,在这给您磕头赔罪,请您看在良亲王妃的面上,放我苏家一条生路……” 厉害,当真是个厉害角色。柳持谦目注此人,不得不承认。 苏子祯如此,苏家其他诸人姿态各异。有人大喊冤枉,有人嚎啕痛哭,有人悲壮不语,有人以头顿地……这一幕,可做一幅苏家百态图。 “闭嘴!”太子怒声一吼,满堂无声。“圣驾在此,惊了驾,是想就此推出去砍不成?” “太子……”苏子祯涕泪纵横。“微臣的确冤枉……” “将人证物证传上!” “传人证何慕然,带物证!” 何慕然秉一张平凡书生脸,静上公堂,跪伏于地,“草民何慕然拜见皇上,拜见太子,拜见兆郡王,拜见各位大人。” 柳持谦道:“何慕然,抬起头去看看,你可认得你身边之人。” 何慕然依言撇目,仔细端详过后,道:“草民认得,他曾是草民的东家,苏子祯苏大人。” 太子问:“东家?什么样的东家?” “草民受雇于苏大人,进苏府做文薄。” “文薄所司何事?” “起草、眷抄文书。” “中间生何事?” “草民于上月初八现苏大人有犯上谋乱之嫌,草民欲到元兴府尹衙门前去揭,不想路上走得太莽撞,惊了兆郡王仪仗,因之将在苏府所听所闻尽禀兆郡王。草民本想在告 状之后潜逃回乡,后受王爷指派重回苏府,以待搜集更多罪证。” “你一个文弱书生,明知苏府危机四伏,逃了出,还敢再度回去?”言者,是刑部尚书王子谔。“不怕苏大人察觉,杀你灭口?” “草民……草民不怕!”何慕然昂。 “不怕?”王子谔讥哂。“不怕你此刻站起试试。” “草民当真不怕,草民……”书生意气,受不得激,支着身子站起,不想腿颤得太剧,卟嗵又重软跪回了地上。 顿时,满堂哄笑之声暴扬。 王子谔笑得前仰后合,“不怕?这是不怕么?” 何慕然脸上僵窒,硬声道:“草民,草民……怕又如何?草民熟读孔孟之道,兹幼至今俱按圣人教诲行事,如这等忠君爱国、舍身成仁之事,舍我其谁?” “说得很好。”天子声,诸人收噤。“说说你在苏府现了什么搜集了什么罢。” “……是……草民遵命。”何慕然不敢直睹天颜,伏身道。“上月初八,草民受苏大人指派,坐在屏风后将他与人谈话过程登6下,初始说话还算平常。没想到那些人饮了 酒,开始口出无状,甚是荒唐。” “如何个口出无状。” “那些人将朝中重臣大骂一遍,而且还还还……说到了皇上,说皇上……” “说朕如何?” “苏大人说皇上……昏庸颟顸,任人唯亲,固步自封,碌碌无为……” “你这个无耻小人,休要信口开河!”苏子祯眦目厉叱。“皇上,这个人是兆郡王派到微臣府里的细作,其所言纯属无中生有,栽赃捏造,皇上明察!” “苏大人稍安勿躁,等他说完不迟。”元熙帝勾出一抹浅笑。“书生快说罢,除了这些骂名,苏大人还做了什么?” “还让草民摹写了一道圣旨。” “圣旨?”元熙帝龙目稍张,额头微突,笑问。“居然还有圣旨么?” 逐五八 “草民曾问苏大人圣旨是何用途。苏大人说那是戏台上用的假物,是为了给一个亲戚唱戏用背词用的。草民原不疑有他,但后禀了兆郡王,王爷问了圣旨形状,才明白所书 之物乃真的圣旨。” “何以见得是真的?” “兆郡王言真正的圣旨不仅材质上乘,花纹细腻,两端还有防伪的五爪金龙。草民为苏大人所摹圣旨即是这个模样。” “话说的不错。”天子颔。“圣旨上又写了些什么呢?” “圣旨上说:朕近日时感神滞思揭,偶失清明。然国事如天,民生如山,倘不能善置,朕甚愧焉。持昱负太子之名,才智疏庸,无功于社稷,无德以诸生,难寄朕之厚望。易 王持辉谨敏好学,勤勉佳持,足堪大任,命监国代政,分朕劬劳,诸臣工协力同心辅之……” 苏子祯暗狠咒了声,他没有料到这个书生不但可以双手书字,尚有过目不忘的异能,居然背得一字不差。 主审官太子询诘,“证人何慕然,除了你所说的,有无物证?” “草民亲手在梁大人衣服夹层内将此物搜出。”何慕然将既假且真的圣旨双手奉过头顶,皇帝身后的内侍立刻上前取了交由龙目御览。 “除此外,在苏大人别院书房内还搜出了一对蓝田玉制成的轴柄。”柳持谦道。 “苏大人,你还有何话说?”元熙帝此时的面色,难以言述。双颊青冷,眉宇森寒,沉沉戾意潜于目底,话声内揉着令人惊骇的平静。 “皇上!”苏子祯一手食指指天,满面悲愤难抑。“臣对天誓,臣绝做不出那等叛逆恶事!兆郡王对苏家怀恨在心,皇上您英明神武,莫因一时仁慈,被居心叵测的人给蒙 蔽了龙目……” “你是说,这个认证,这些无证,都是兆郡王无中生有?”元熙帝问。 “这个认证绝不是人证!他入府几天,微臣便觉其行止诡异,稍作探查,竟获知此人是兆郡王派入微臣府里的细作,名不叫何慕然,真的何慕然另有人在。微臣将他赶出府时 ,他居然会……”武功。 何慕然觑时适时,缓缓道:“大人,在下是真正的何慕然,您杀死的那个才是假的。” 苏子祯大骂,“贱民,本官说话哪有你插话的份儿!” “大人,你我此刻同时接受质询,所谓当面对质,需要的就是您与草民的交流。” “你这贱民,本官何须与你对质?你不过是兆郡王府里的奴才……” “您杀死的那个才是兆郡王府里的奴才。”何慕然慢条斯理。 “你……” “兆郡王令府中人扮作草民模样,是想让他替草民还乡以慰高堂。不成想让大人看见了,变成替死羔羊。” “你这个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信口雌黄、一派妄言的狗奴才,你……” “千真万确啊,大人。在下何慕然,赣南人氏,元熙二十年考中秀才,隔年省试中第六名进士。此次进京赴考,本想光宗耀祖,却因本性浮躁炫富弄巧丢了所有盘缠。经人推 介到三味书画坊卖字凑钱,偶然识得了大人。是大人您再三相邀,草民盛情难却方进到您府中谋事。您本是草民的知遇恩人,但您千不该万不该生出叛逆之心,草民不才,也 知廉耻,辨忠奸,万不能同大人同流合污,望大人见谅。”使鹿成马,她责无旁贷。 “你这个贱民!你这个刁奴!兆郡王,你就如此任他污蔑下官,居心何在?就算你为姐报仇心切,苏相已然不是苏相,你何苦步步相逼?”條尔,他两目惊瞪。“……难道苏 相的失踪,也是你所为?” 转移切重之点,模糊焦聚之点,带离关注之点。苏子祯任职户部,却是一位反刑狱的高手。柳持谦暗喝一声彩。 何慕然又缓缓慢慢开口中,言间颇多书生意气。“大人,这事怪不到兆郡王头上,纵使草民当日碰到的不是兆郡王,是天历朝任何一位忠君爱国的大人,也不会坐视不管。所 谓邪不能胜正……” “你这个贱民,可知你犯下多大的罪过?你在我府中找不出你主子所需之物,便罔顾事实,信口编纂,陷害本官,欺骗皇上,似你这等胆大包天的愚昧刁民,若不及时醒悟, 非但让你自己死无葬身之处,还累及满门,延及九族!你如何对得起你所读的圣人?” 何慕然顿时手足无措,缩颈抽肩,瑟缩道:“大人,草民在接受兆郡王指派之前,早便听说了您苏氏一族的法力无边,便做好赔上草民一家老小性命的打算。听街上人说,在 天历朝,皇上是明里的皇上,苏家是暗里的大王,百官在朝上听皇上的,下了朝要听苏家的……” “贱民!”苏子祯及其身后数个苏家人皆嚎嘶一叫,向何慕然扑打了过去。后者抱头欲躲不及,肩上背上饱受拳打脚踢。 “放肆!”太子、兆郡王同时怒吼,挥手命侍卫将苏家一干人摁压在地。“皇上在此,你们也敢放肆!” 苏家人挣扎不休,群情激昂,“冤枉,臣等冤枉,皇上您乃万古明君,请您明察,莫让一些睚眦必报的小人蔽了圣听,皇上,您明察----” 元熙帝举着手中物,淡问:“圣旨是你所写?” 何慕然颤微微点头,“是,是……草民根据苏大人所供书文摹写而成。” “摹写?这么说,还有原稿?” “是。” “原稿在何处?” “在此。”袖内尚有乾坤,何慕然将另件所藏物献出。 元熙帝托在手里,锁眉细凝良久,“果然是万俟书的笔迹,难为你了,居然能摹写如此神似,足以以假乱真,只怕万俟书本人也不能分辨真伪。” 苏子祯急喊,“皇上,是假的啊,这贱民给您看的是假的!草民当时给他用临摹的,是从万俟书交给版印书坊的书稿上剪凑拼接起的东西,用完了草民就给毁了,哪可能留 到现在?这贱民欺君……” 满堂,鸦雀无声。 逐五九 情急失智,弄巧成拙,在苏子祯那样石破天惊的一嗓后,苏家人知大势已去,尽颓然委地。至此,此案已可告罄。 正当这际,良亲王押着远道进京的镇南大将军贺天照到。 贺天照副将供述,将军此行,明为进京面圣,暗为助苏家举事。意在趁面圣之时挟制天子,所带亲军攻下万阙宫,驻守城外兵马同时攻占四门,领省几大营中的苏家闻讯后则 以勤王之名动军变,***京城…… 这一谋惊天大计,原是天衣无缝。功败垂成,纰在何处? 苏子祯怨毒眸线锁向兆郡王,“柳持谦,你以为你从此就能得意了是不是?你那点狼子野心,以为无人看透你?你岂是个能容人在你头顶颐指气使的主儿?你早晚也成了别人 的刀下之俎!” “不劳费心。”柳持谦拱手。 “哈哈哈,皇上您忘了,这良亲王也算是我苏家的女婿,是不是一并诛了九族了事?哈哈哈,算算去,你们皇家也在我苏家九族之内呐,哈哈哈……” 一个失败者肆意恣语,已不能改变失败结局。却能在听者心壤撇下疑猜之种,只待适宜的光与水,即会破土而出,茁出参天大树。 兹此,密布的苏家被连根拨起,重返处斩,轻犯配。此后百年内,天历皇朝****中,无论京城地方,都难觅苏姓。 因之,有歌谚:苏家人,太嚣张,子子孙孙尽遭殃。苏姓人,要做官,改了苏姓方见天。 ------------------------------------------------------------ 柳持谦初时以为,以苏家人的狡赖善辩,这场官司必定耗时弥久。了结得如此迅疾利当,不在柳持谦预料之内。而能有这般成效,他自然晓得与一人干系重大,密不可分。 “你让我给父王的那包是什么东西?让那个副将乖乖就招了供?”他问樊隐岳。 “一包惑人心智的失心粉。” “这些年你究竟学了什么?” “自保之道。” “何止自保?利而无形,风不见影,皆是攻击之道,这些,娘教不了你。” “兆郡王打听这些,是想我把教我这些的师父推荐给你么?” “我想问,你在学这些的时候,可曾把我想成过你的敌人?” “兆郡王认为呢?” “我不想和你成为敌人。” 樊隐岳淡哂,“真让人感动。” “这句话,我只说这一次。”柳持谦神情凝肃。“我不想和你成为敌人,这是我心底之话。在这世上,你是与我血脉连得最近的人,倘使连你也成了敌人,难道是要我与全天 下为敌么?我向前走,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好,而不是更坏。” 樊隐岳凝眉微忡。 “王爷,章公公到了,宣您进宫。” 小厮报,柳持谦起身整衣,又听得,“章公公还说,请您一定带着那个叫何慕然的书生进宫。” 嗯?两人皆一怔。 “章公公还说,要那书生莫害怕,皇上喜欢人才,有好事给他。” 好事?皇家的好事,无非重赏高封。 柳持谦领着重新顶了何慕然面具的樊隐岳进宫,待回府,获赏的黄金珠翠熠熠生辉。书生何慕然居然鲤跃龙门,受封太子侍应。 所谓太子侍应,侍笔墨,撰文书,太子身侧的文职之事,虽不在天历朝品阶诰官之内,但能成储君身侧之人,只须照应得当,未不悉前程光明。在许多人眼中,的确是是实 实在在的好事一桩。 在樊隐岳眼里,也乐于从命。 ---------------------------------------------------------------- 生命有始,亦有终。走到终时,生前纵有广厦万千,此刻不过棺椁六尺。若坟前有人愿洒以黄土一抷,也算上一场善终。 “关先生,你的母亲死了,为何不见你悲伤?” “你怎知我不悲伤?” “你连泪也没有落。” “只有泪能代表悲伤么?” “关先生是在向珂莲倾诉心事么?你在告诉我你表达悲伤的方式与众不同?” “公主请安静些可好?” “……好。”公主殿下当真安静了下。 关峙伫立于母亲墓前,闭上眸,放纵自己沉溺于不曾缅怀过的童年。母亲也曾给自己温柔拥抱,虽然每个拥抱皆属短暂。 珂莲盯着这个男人颀长飘逸的背影,第一回向心中不屈的自己承认,啊走不进这男人的世界,也窥不到那个世界的片光浮影。 没格族女人从都是想要就要,勇敢无畏,但不代表不会感受挫折,不能感应清冷。 关峙以他的温和淡然,划地为限,令她迈足难入,钻营不透。 可,就此抽身么?怎么甘?! 若她再对自己诚实一些,尚能觉,此刻心境,不止不甘。 “关先生,你去哪里?”墓前的人突然转身启步,她疾问。 “公主好自为之。”长影虚晃,下一刻,已在几丈之外。 “关----”珂莲追了几步,自知断无齐头并进的希望,驻下身。 关峙,我们这场纠缠既开始,已由不得我,也由不得你,就让我们至死方休。 ---------------------------------------------------- “王爷,据探报,奭国摄政王妃此刻在天历朝,可想而知是为向天历求援。” 楚远漠指敲案面,问:“文远认为天历朝可会出兵助奭?” “会与不会,各有五成。” “是呢,天历朝的君臣怕打仗,贪安逸,在各国中早有名声。但,那天历朝皇帝应该也不是蠢到无可救药,掂得出个中厉害。”段烈道。 “倘使天历出兵,必然牵去我泰半兵力,届时,潼阳关更加不易攻取。”王文远眼内闪现精明笃定。“应设法使天历皇帝相信,羲国绝无与其兵戎相见的意愿。” 楚远漠眸光一亮,“文远有办法?” “和亲。” 梁光皱眉嘟念:“这是什么法子?咱们不是已经娶了一个天历朝什么公主……” “这一回,是要送一个公主过去。” 逐六十 “王爷,您怎么能看着苏家人被杀,您怎么能见死不救呢?” 巍峨壮丽的良亲王府,雕梁画栋的主寝正楼,王妃苏氏伏于金丝铺就的软榻之上,泪湿瘦靥,向坐在外室面沉如水的男人出一声悲苦质问。女儿远嫁他国,饱受折磨。老父 突兀失踪,生死不明。如今连恁多的娘家人也尽遭厄难,还要她如何不堪才成? “救?”后者两眉深蹙,拢起不耐。“那些人犯得是谋逆大罪,九族之内皆该被斩。皇上能看在我的面子上饶过你,已是天恩浩荡,你还敢奢望其他?” 苏氏奋起抗辩,“苏家对皇上忠心耿耿,怎可能谋反?这摆明是有人居中陷害……” “铁证如山,况且那些人未经动刑便自己泄了口风,皇上亲在现场,岂容置疑?” “这……” “这些天你待在府内少出门,纵是宫里及官妇之间有邀请,也一概给推了。如果你不想让持悌受你连累的话,依我的话去做。” “持悌?你还记得持悌?还记得你的儿女么?苏家你不保,诗琴你保不住,王爷,苏婉心当真让你厌恶到这般田地么?” “你说些什么?”柳远州怫然立起身。“你安心静养罢,无事少到前面走动!” 他拂袖而去。 身后女人压抑哭声一路追行。 ------------------------------------------------------------ “子祯是怎么回事?怎么可能一堂都挺不过去?” “是,一堂都没有挺过去……” “你既然在堂上,为何没有照应着些?” “您没在堂上,不知那堂上气氛。谁也想不到那个看起相貌无奇的书生能把人逼到那种境地。有他一步步引着,子祯是在不知不觉中走到悬崖边上的,等到觉了,一只脚 已经塌了下去,不及了。” “何、慕、然,是么?” “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穷酸书生!苏家百年的基业竟然会毁在这么一个人手里,这可真是阴沟里翻船,被老鼠到了老虎……” “这个书生,当真只是一个穷酸书生么?” “您的意思是……?” “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穷酸书生,敢在天子面前侃侃而言?” “他倒是一身的畏惧……” “一身的畏惧犹能把子祯引进死境,不更让人觉其可怕么?” “经您一说,倒真想起了,虽然那书生从头至尾畏畏缩缩,却不曾说错一句话……混账东西,我这就派死士把他给了结了!若没有他那些话激着,皇上未必会判斩立决,我 一定要人把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这件事的确要做,这书生的底细也要查。我怀疑他不应该只是一个赶考书生那么简单。” “他是受兆郡王的指使行事!且良亲王也参与了此事!这两个人也一定要杀,杀了他们才算给我们苏家那么多口子人报仇……” “不行,没有我的命令,这两个人你不许动。” “咱们那么多人已经死了,您还护着这两个人……” “我再说一次,没我的命令,不许动他们!” -------------------------------------------- 苏氏一族中,除了暗处的领头人,居然还有另一个……这人是谁呢? 回到居住之所,樊隐岳窗前凝眉,心头辗转,百思不解。 那日在堂上,除兆郡王与皇帝父子,尚有刑部、大理寺、监察院三部尚书在。这个人既然在堂上,必是三尚书中的一个罢?她忖。 但她与三尚书皆不熟稔,很难根据其声色给出判定。那人与苏家领头人辞离之后,身边死士环围,她不想惊动,不能跟随太近。判不出声音,看不到相貌,要如何获知这条漏 网之鱼到底姓甚名谁呢? “你在么?”门前被敲响三声。 “进。” 柳持谦闪身入门,头顶青帽,颌下粘须,分明乔装而。 “今日在太子府如何?” “还算平静。”她望着他,胸臆间思潮起伏,千回百转。“你得正好,为我查三个人,刑部、大理寺、监察院三部的尚书。” “他们?刑部尚书王子谔是前东方相爷的门生,为人称不上刚正不阿,不过处事中立,未曾依附于任何派系。大理寺尚书胡卫半年前才从江南调任上,在地方有‘铁面青天 ’之誉。监察院尚书郝长全是太子一系,与吏部尚书有姻亲之联,而吏部尚书严刻是太子的亲娘舅。” “听起,都没有可能与苏家扯上关系。” 柳持谦挑眉,“你怎么会怀疑到他们?” “查一下他们罢。我在太子府看了一些材料,这三人中似乎有人与苏家颇有渊源。”在她适才瞬间打消将苏家真正领头人告知兆郡王的打算之后,这会儿自不能坦言托出原由。 “什么样的材料?” “我只扫一眼,不敢断定。” “不敢断定?”她既能过目不忘,又何须说的如此模糊闪烁?理由不外一个,她对他没有完全信任,刻意隐瞒了什么。柳持谦不喜欢这个认定。“倘苏家还有漏网人,此时最 该小心的人是你。” 樊隐岳勾唇,“若我当真遭遇了行刺,你便相信苏家有人漏网了不是?” “你----”柳持谦气结。“好好说话,不行么?” “有一天,你我会不会成为对立两方?”她问他,亦问自己。 眼下不将苏家领头人知会于他,除了不想因他的急于回护打草惊蛇,还有一份不想和他在这样短促的时间内成为敌人的心理作祟罢? “我从不曾希望有那一日。”柳持谦道。 “彼此彼此。”她道。 逐六一 南宫玖为游说天历出兵,几度痛贵于太后面前,勾起太后慈母之心。天历朝虽有后宫不得干政之律,但作为天子之母,总能设法作一些旁敲侧击,想天子施以婆心苦口。 元熙帝早有决断在胸,遂将这个人情卖给了太后,许下对奭借兵之诺。 一粒定心丸吃进腹中,南宫玖不胜欣喜之余,亦有了关注别事的闲情逸致。 “羲国野心勃勃,一意扩张,天历陛下愿意借兵于我,实在是两国之福。就在昨日,我曾在元兴城街间见到了随同楚远漠出使此的樊参赞,该人乔装潜伏于此,还请天历陛 下小心提防。” 泰和殿内,太后设宴款待南宫玖这位异国义女,元熙帝率两名贵妃作陪。席间,南宫玖话出,元熙帝微震。 “摄政王妃昨日在元兴城看见了曾作特使的樊姓参赞?” “是,正是她。”国难危重,达成此行使命前,她无暇也不能理会樊隐岳的存在。但在珂莲将那个女人的身份说破之时,她已知有朝一日自己会拿一用。 “昨晚在街上惊鸿一瞥,初时以为她乃出使至此。后见她行踪诡秘,方觉有异。今日进宫,特向天历陛下作以知会。” 元熙帝龙颜沉定未变,心间卷生惊澜。 天历朝乃天朝大国,各国特使络绎朝,每载不以千计,亦以百数。各国风土不尽相同,奇僻异士层出不穷。但那相貌平凡的樊姓特使,是惟一令他每与之对视即会滋生一股 无端不适之感的人。那种不适,极难名状,彷佛脊椎之上有一条蜿蜒曲爬的蛇体,令得遍体生寒,毛孔虚张。这份情近乎于惊悸的情绪,作为帝王,他自不可能向任何人倾诉。 “摄政王妃提醒得有理,朕会派监察司对此细作探查。” “上一回出使贵国,樊参赞用得并非本面貌,若以那张脸探查,将是徒劳。” “王妃有好办法?” “南宫玖稍懂丹青,可将其形容绘出。” “摄政王妃愿意相助,朕甚感欣慰。只是,不知摄政王妃又如何确定这个并非樊特使面貌的人乃樊特使其人呢?” “樊隐岳乃楚远漠心腹,羲国大军杀入饶阳城时,南宫玖曾与之打过照面,我自认识人之力颇为不弱,绝不会认错。”南宫玖的回答,滴水不漏。 “如此,劳烦摄政王妃。” “陛下客气。” 此一刻,主友宾敬,利益互盟。 有言道:国与国间,无恒友,亦无恒敌。 天历朝与奭国共飨结盟盛宴之际,昭示与羲国一场刀光剑影势在必行。 三日后,羲国一封联姻国函递至,天历朝廷景象迥然换移。 羲国愿以本国公主远嫁天历,此举重在争取时机,以求专志灭奭,取得是缓兵之计。天历君臣不会识不到羲国这一层用心。但,以羲国之强悍狂放,愿以此种与低头无异的方 式主动释放结好之意,亦无法不换天历君臣的慎重思虑。 -------------------------------------------- “珂兰,相信我,总有一天,我会把你接回。” 天涯彼端的另一方宫宇之内,为军国大计,为攻于全局,一个女人剜割了附于骨肉内的某一部分,接受了落于头上的未知命运。男人的话,掷地有声,如巨石般砸入女人脆弱 心肺,令得芳心碎齑成灰。 珂兰漾泪而笑,恁是虚软乏力,“到时候,我还能成为你的妻子么?” 楚远漠一手按剑,一手拇指按胸四指向天,“到时候,你必定是我的妻子!” “远漠……”珂兰痛楚低呓。 这个男人,适才用了没格族男人惟有向正妻求婚时方行的誓礼。这个誓礼,她盼了十几年,它怎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到?他要她嫁给别的男人,即使是为了羲国,也会让她坠 入最寒冷的地狱啊…… “珂兰,若有第二人选,我绝不会让你去。但最适合的珂莲如今不知身在何处,除了你,再没有人能彰显我羲国对这桩联姻的郑重与看重。” 她剧烈摇,摇乱了珍珠网与鲜红帽翎,“不要说了,远漠。这些话你已经向我说过了,我既然已经答应,就不会反悔了,不会……远漠,求求你,不要说了。” “珂兰……”楚远漠方寸抽软,大步上前,将她环入怀中。 殊不知,此举更使女人心肝俱裂。 她爱这个男人,已爱得走火入魔,她愿意为了他的一句话舍掉自己的一切,生命,尊严,乃至shen体。 可,她不要这样的施舍啊。这个她想了十几年的怀抱,如果只是为了让她更加心甘情愿成为物件的施舍,让她十几年的痴爱狂恋何堪? 但,明明想抗拒,明明该抗拒,在那个男人精阔胸怀内,在那片男人宽热气息的包围中,她仍然沉溺。她,怎么拒绝得了这个男人呢? “远漠,我相信,我等着,你一定要接我回,一定……” ------------------------------------------------ “飞霞阁?” “是,飞霞阁。” “不过是一座元兴城最高的楼阁,有什么稀奇?” “属下初始也认为它没什么稀奇,但近有两回跟踪兆郡王,跟到了附近就失了形迹,对这飞霞阁莫名便留了一份心思。谁知道一查之下,让属下实在是大吃一惊,这飞霞阁 竟然是在三十年前就成了东方凡心的资产。” “……什么?” “没有错,是东方凡心的。三十年前,当时的京城富高家把它建成,家败后出卖资产,京城人一直都不知飞霞阁归了谁。原是樊家将它买下,划到了东方凡心的名下。” “你查实了?确准无误?” “确准无误。不过,它现在的拥有者已换了樊慕月。” “樊慕月?” “东方凡心的表妹,也是一度名噪京城的才女。” 六二 以两日的工夫,将樊隐岳容貌绘毕,待要交出时,南宫玖却迟疑了。 她清楚,一旦把这幅人像交给了天历皇帝,亦同时将关峙推离得更远。那个自己平生至此惟一因爱而爱的男人,那段惟一纯粹干净的爱恋,将由此蒙尘。 可是,她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将这幅人像交出。不管为奭国,还是为自己。 “王妃,羲国要将本国公主嫁天历,这天历也应了让这位公主做太子侧妃,看天历朝是打算反悔了,咱们怎么办?”随行侍从心急如焚。 南宫玖嫣唇抿紧。 肩头使命,本身职责,使她不能再有迟疑。以珂莲的话判断,楚远漠对那个女人用情不浅。将人像交出,一旦天历朝把人抓获,必对羲国有一番讨诘,届时纵然不能使两国因之兴武,至少分出楚远漠一段心思,给奭国喘息之机。而当下,时机于奭国分外奢侈。 这幅图要交,须交,但何时交,如何交,尚需斟酌。 “木图,挑一些好手伏于羲国送亲的途中,袭击羲国公主,纵然杀不死,也要重伤。”旨在拖延两国联姻进程。 “是。” “呈文书给天历皇帝,表我奭国对天历朝慷慨相助的友好感谢。”旨在唤起一国之君食诺而肥的廉耻之心。 这次第,举国生死存亡悬于一线,一时一日皆弥足珍贵,她已经没有时间为了自己的爱情沉吟悲怜。 关峙,对不起,九儿须再负你一次。 -------------------------------------------------------------------- 房内有人? 足尖才踏上第一层石阶,警意陡起,樊隐岳运力于掌,扬风排开房门,“谁?” “隐岳的察觉之力是愈愈强了呢。”门后响起轻笑,两张脸分别由两扇门后探出,一个向西,一个南朝。 “你们怎么了?吉祥也在?”樊隐岳进了房,将门推拢,扫了房内一圈。 “没有吉祥,咱们就不能了不成?”向西自个儿斟了杯茶,咕咕灌下。“那丫头有冥六凤、赵北歌陪着,还有冯冠武、邓玄学两人护驾,哪用得着我们?” 南朝仰天长喟,“咱们是看不惯咱们疼了那个丫头快十年,还抵不过她和那个凉薄王爷的两三年。整天看她要死不活,碍眼!” 樊隐岳到水盆前取了巾帕,覆水湿润,将脸上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拿下。 向西立刻跳了过,“看罢看罢,这张人皮面具还是小西哥给你的,这么完美无缺的东西,也只有小西哥制得出,还不感恩?” 那时际他元兴城探望吉祥,正逢樊隐岳为如何打入苏府费尽思量。如这等有趣事,他从不介意参与其中。圣先生只戒他不得授她易容术,未戒他以易容术助她不是?也亏他那会儿出手助了一把,今时方有了讨还人情的资本。 “说罢,你们有什么事?”樊隐岳净面净手之后,问。 “也没有什么事,不过,不过……嘿嘿……”两个人相顾一眼,迟迟不言。 “你们不说,我这就要出去了。不然等我回……” “隐岳!”南朝伸直两臂,闪到门前,堆起谄媚笑脸。“听说,你与那个凉薄小王爷是亲姐弟?” 樊隐岳点头。 “他大婚大即,既然是姐弟,他总要卖你几分面子的罢?” “若你们是想让我劝他取消婚礼,接受吉祥……” “不是不是!”向西大摇其头。“它卖你面子,肯定会邀你参加婚礼。咱们是想让你帮吉祥一个忙。吉祥那个丫头的死心眼你也见识过了。这些日子虽离开了你那个凉薄弟弟,人却像死了一半。咱们想想去,她和你那个弟弟应该有个干干脆脆的了结。” “如何了结?” “让她和你那个弟弟拜花堂。你想,吉祥放不下,断不了,无非就是因为这段感情没有一个真正的结束,与其让她不上不下的悬在那里,不如让她了了心愿。” “拜了堂她就能真正放下?”她深觉村里人思维异于常人之处。 “冥东风唱得那些千古佳话里,那些个花痴怨女之间,风花雪月,寻死觅活,爱恨交织,求得还不就是花堂三拜,至于拜堂之后的柴米油盐,从不会出现佳话里边。祝英台如果当真嫁给了梁山伯,谁知道梁山伯不会在她人老珠黄之后移情别恋?吉祥对你们家那个小王爷,从情生意动到痴缠傻恋,再剩的也就只有拜堂成亲了不是?拜了堂,这一出过场走完了,她也该清醒下,想想再怎么找下一个人走新的过场。” “……拜了堂,不要洞房花烛么?”这些村里出的人的所思所想,是怎生个与正常人迥然不同? “当然不能。洞房内盖头一掀,不就穿了帮?穿了帮还如何能圆满走完这个过场?” “其实……”南朝搭话。“这过场也是为了让吉祥瞧明白,她所爱的人与别人拜堂成亲是如何春风得意,让她最后想清楚,她在人家心里毫无分量。要死,就干脆死个彻底,省得半死不活地悬在那边难受之极,也难受了别人。所谓重症必下猛药当如是。” “……好。”樊隐岳应了。 尽管此事百事缠身,她仍愿忙里偷闲帮这回忙。不管此法怪异与否,有用无用,总是圆了吉祥一个梦,惟希望梦圆过后是梦醒。 ------------------------------------------------ 异域天地,夜黑风高。 “小子,我了!” 灯后执笔者扬眉,见得从房顶落下的身影,大喜,“有姐姐的信?” 人气歪了半边脸。“你这小子不心疼我老人家在老远的赶,张口就知道你姐姐?” “没有姐姐的信,谁又稀罕你?”楚远陌撑起宽阔雄厚的肩膀,伸臂到了人眼皮底下。“信拿。” 跑腿者梁上君呲牙咧嘴,一气怪叫,还是把信递上。无法呐,谁教他喜欢掺这一脚,想要知道这些个少年少女能制造出多大的风浪。 “好,姐姐的想法竟与我不谋而合了。楚远漠此时心力尽用于奭国,后防空虚。我若趁虚而入,反倒是助了奭国,却无利于己,不若与奭国联合,各取所需。” “小子,你在草原上的名声已经传到了楚远漠耳里,他的副都督段烈率五万大军向此开拔,你小心呐。” “得正好,小爷是时候向楚远漠打个招呼了。”黝黑面颜上,笑意沉冷。湛黑双目中,闪烁精光。“黑虎王”楚远陌厚积多时,只待薄。 逐六二 秋高气爽之日,兆郡王柳持谦与兵部尚书千金卫婵结缡百年。 樊隐岳以何慕然貌置身观礼,目注披喜服蒙喜帕的新娘形影,舌底百味杂陈。 昨夜,兆郡王在书房操劳至深夜,即入了书房里间休憩。子时未过,他真正的新娘便昏睡到了兆郡王府的新房床底。他们一心疼爱吉祥,本该在喜绳另端共行婚仪的卫小姐未 免无辜。何况,她不知行礼过后的吉祥当真会比行礼前放手得决然果断么? 但愿。 新人礼成。樊隐岳在众宾客涌前恭贺中悄然退步,沿回廊,避人影,抄走近路先新人一步进到了花烛洞房。 “我累了,你们都先退下罢,我不叫,别进。” 隐身屏后,待柳持谦暂别新娘到前方待客,耳闻吉祥支开了房内诸人,樊隐岳现身。 吉祥摘喜帕,除凤冠,甩霞帔,而后拆解领间盘扣。“还好只是借穿了一件外袍,不然脱起该有多麻烦。”终将喜服解下,喃喃抱怨。 未料这女娃这般的干脆利落,樊隐岳深深瞥去一眼。吉祥接她目光,弯唇冁然,“樊姐姐怕吉祥哭么?” 这个笑容,比哭更悲伤。她覆眸,“把床下人扶出罢。” 吉祥搭手,搀出了依然昏迷着的卫家千金。 后者身着喜色中衣,面上妆容已成,秀长散未绾,昨夜就是在这位新娘过半时被迫陷入了无知无觉。 “卫小姐,对不住,吉祥为了一己之私,委屈了你,吉祥向你赔礼。”将人靠在床柱之上,吉祥一揖到底。 樊隐岳微真新娘系喜衣,披霞帔,绾个简髻。吉祥则罩凤冠,覆喜帕,打点每分细致。 “好了,吉祥都原物归还。希望你没有生我的气,希望你是个快乐的新嫁娘,还希望你在婚姻里是个受丈夫疼爱的妻子。”吉祥噙一弯笑弧,切切低语。 “小姐,您在里边说话么?”外室内,丫鬟支起耳朵贴在垂幕之上,问。 樊隐岳勾起吉祥手腕,由后窗飘出身去。再有两刻钟时候,药效也该过了,后面诸事权由昏睡着的卫小姐应付罢。 “樊姐姐,吉祥认为自己会很难过。”闪进一片青竹林内,驻步停身,吉祥扶一杆瘦竹,道。“可是,当这一日临时,吉祥的难过却并没有想象得多。是吉祥事先想象得太 多,还是真的没有那么难过?” “再多的难过,还是要过。” “是啊,不管怎样,总是要过下去。吉祥这一次顶了人家的名字行礼拜天地,好没羞呢。下一回一定不做这样的事。” 樊隐岳撷去她眼角的一滴晶泪,“找个地方,好好哭一通罢。” “……好。”吉祥重重点了点被岁月削尖的颌,颊上的泪因之飞下,擦出亮亮一线,坠于地上,而后弥于土内,再不复见。 两人一先一后,走出竹林,所行方向,是兆郡王甫角门。 陡然间,一声重喝惊起:“谁在哪里?” ---------------------------------------------------------------- 兆郡王成婚,良亲王夫妇位列高堂。礼毕,夫妇各被男女宾客簇拥。良亲王寻个机会抽身,将次子叫出筵席。连日杂物缠身,父子两个久未私处,缓走缓话,行向幽静之处。 “即日起,你算是真正的独立门户,行事须比之前更要多一层成稳才是。” “谦儿之前行事,可有让人感觉有失成稳的地方么?”柳持谦反诘。 “在后辈之中,你无疑是个拔尖儿的。但拔得太尖,会过于扎人眼球。你该明白父王话里的意思罢?” 良亲王语重心长,兆郡王却似不受教,道:“同辈之中,比谦儿急于表现且表现不弱的大有人在,谦儿并不觉自己有哪里不妥。还是父王认为谦儿不该出世子太多?” “你怎么将话扯到了那边?”柳远州蹙眉。“你已成亲为人夫,再过不久还将为人父。说话怎还这般轻慢?” 柳持谦掀唇一笑,悠悠道:“父王教训的是,谦儿已为人夫,亦将为人父,希望天上的母妃见了,能多一分欢喜。” 凡心……柳远州神思恍惚。是呢,以凡心的空灵清雅,必定被天界叫去做了仙子。这时际,是否俯望尘世,是否还留一脉凡心,因谦儿的大婚之喜令得笑靥羞花? “谁?”條然抬眸,前方两丈之外树荫之中,人影绰绰,不似府内侍卫打扮。“谁在哪里?” -------------------------------------------------------------------- 樊隐岳脚步陡停。 她听出了质问之声出自何人。这般情形之下,最适当的应对方式是最快的消失。但突如其的,她在这刻不想被理智主事。 “到底是什么人?”又一声喝问。“持谦,命人过!” 将吉祥按进了木丛之中,她两手抬起,双足提动,身向侧旁移出五步,将自己面貌暴露在月光清辉笼罩内。 “什么人……”“人”字尚未吐全,仅仅刹间,眼鼻口唇僵停在了最后一字时的状态,良亲王爷僵若木雕。 柳持谦挫牙切齿。 “你……”时间宛若固结成磐石,柳远州找回呼吸,亦找回声音,“……凡心……是你么?” 适才间,一手摘帽抽簪,一手掀下脸皮,月下的樊隐岳目视前方,空白呆滞。 “……凡心,是你,对不对?谦儿大婚,你了……这么多年,你从没有进到我梦中,谦儿却能把你牵挂到这里……”柳远州似呓似喃,两足深深浅浅,一臂向前探张,索 那抹纤影而去。 樊隐岳犹空白着素颜,不语不动。 柳持谦切碎钢牙:她要玩到几时? “凡心,你很恨我罢?所以不到我的梦里,我却从没有办法了断想你,凡心……”柳远州一根手指,将触上一根飘拂起是丝。 樊隐岳左指握起吉祥肩衣,右臂弹出隐身的粉沫。 “凡心----” 那撕心裂肺的一叫,令她唇角扬起。 逐六三 亲送珂兰坐上远去和亲的车轿,目之所及,艳丽张扬的送亲队伍在眼中成了远远一点,楚远漠方拔马回身,领千军万马,踏上征程。 潼阳关依山而建,险恶地势成就易守难攻的天堑,他索性任其安稳,改取别处。若奭国大片土地尽为已所有,这座孤城又能存活何久? 一月之内,魏阳、云阳、郴阳……几座大城,在南院大王的铁蹄下,相继沦陷。奭国失却近半国土,尚余半壁江山。 如此恶劣情势之下,回到潼阳关的南宫玖接受了自于羲国境内的联盟提议,尽管对方历始终未能了解仔细。盟约申明,击败楚远漠之日,奭国须将北部铁矿开采权交予对 方五十年,而五十年之内,北部疆土亦为人所踞。 这割地求生之法,虽不无屈辱,但盟约甫签,成效立见。签成后五日,楚远漠风卷残云般的凌厉攻伐骤然止歇。 “段烈惨败?”楚远漠豹眸锐光如锋,眙视案前传讯兵。 “是,都督。惨败,五万人只剩了一万,副都督……” “五万人只剩一万?折损到这般境地,段烈他做了什么?” “副都督受了重伤,还有……” “还有什么?”楚远漠不认为情形还能更坏。 “红雀部落、万和部落原有土地已失,开定城、海定城以及海南道……” “海南道也没了?”山崩于前亦能岿然不动的南院大王條地长身立起。“海南道驻有八万重兵,居然也失去了?” “……是,是。” “都是那个什么‘黑虎王’做的?” “是。” 楚远漠将传讯兵挥退,缓缓归于座上,眸光幽邃,神容冷峻,眉宇之间散出清肃杀机。 大帐之内,因之陷入沉沉压寂。 “都督。”诸将皆不敢言,王文远出列声。 楚远漠举睑,“文远有什么话?” “属下曾叫人打探这‘黑虎王’的底细,有道其是察际的私生子,有道是跖跋氏的后人,诸说不一。但有一点可能肯定,他所率兵马之中,万和部落与辽远部落的余孽俱在其 内。曾有见过他的人说,其人脸覆黑虎面具,身长近八尺却行动迅灵活,飘忽不定。” 飘忽不定?楚远漠心中一动。 “位于羲国最北方羌泽部落也是个彪悍的族群,两日内尽归顺这‘黑虎王’。羌泽部落中有人道,那日他们族众一千人将这黑虎王与不足百人的人马困于羌林之中一夜,围得 水泄不通,第二日却见‘黑虎王’率几千人从外围杀,轮到他们进羌林躲避。不曾想,自幼熟识的羌林面目全非,找不到他们所认识的任何一条路径。他们遂认为这‘黑虎 王’乃真王降世,有天神保佑,尽伏地称服。” “文远认为这黑虎王有什么天神保佑么?” “属下自然不信。”王文远淡哂。“所谓障眼之术,天下不胜枚举,奇门遁甲为其中最高境界,东瀛尚有一门可瞬间隐身遁形的功夫。不知者见了,可不就认为是天神降临, 五体投地了么?” “奇门遁甲?东瀛功夫?”楚远漠眼内风暴急形成。王府内用东瀛剑术的飘渺刺客,凉阴山上的诡异布置,军营内的鬼魅形影,救走察际时的神出鬼没……这桩桩种种,他 怎么给轻忽了?这个人,始终在暗处盯着跟着准备着,而自己,是他的目标。“传本督军令,班师回国!” 这个人,值得他会上一会。在南院大王的人生中,已久年不曾遭遇对手。曾经以为,樊隐岳那个女子会让他以一生心神去征服与争取,但…… 他沉吸了口气,压下了方寸间又要漫浮上的复杂心绪。那心绪里,有一种他最陌生的东西,思念。 ---------------------------------------------------- 关峙返回元兴城的一路,并不安顺。 珂莲公主指挥手下设置了一个又一个障碍,虽挡他不住,但总需耽时耗神。他一路走,一路清理,耐心将殆时,遇上了一人。 者一袭奭国皇族锦衣,头箍玉冠,腰系玉带,貌相贵气,阴柔秀美,似乎特地在奭国与天历朝边境等他到。二人四目相对时,俱为惊异。 “二哥。” “天峙。”关峙停足,原地相待。 “那么多年不见,二哥依旧风度翩翩,让天峙羡妒不已呐。”霍天峙,奭国四皇子徐徐迈步,将两人距离拉近。 “多谢你能让我陪母后平静度过她的最后时刻。”伺候母后之际,周遭四伏的暗影,连三娘都瞒不过,他岂会不察? 霍天峙大笑,“果然是二哥,居然一下子就想到我何以能跟住二哥的行踪,这全赖二哥是个孝子,你若不,我还真找不到。” “找我有事?” “就这样说么?”霍天峙比了比他们此下环境。“不找个地方坐下?” “旷野之中,适合谈话。” “既然如此,小弟我也不必虚头巴脑了,二哥应该知道奭国何以会有今日罢?” “全因别勒亲王的功德。” “哈哈哈……”霍天峙纵声长笑,眉眼之间,却纠扯着苦涩纹理。“二哥也应该明白我为何会这么做罢?” “直言你的目的。” “目的?”霍天峙面上的讥讽是对自己。“我想毁了她和自己,不可以么?” 关峙淡道:“我问的是,你找上我的目的。” 霍天峙一怔,狐疑眸线紧紧盯在他面上,“二哥何意?是告诉我她的事已经与你无关了么?” “她的事的确已经与我无关。” “纵算她死在二哥面前,也无动于衷?” “不会。” 霍天峙勾笑,“说得就是……” “你若在我面前死去,我也不会无动于衷。” 霍天峙笑容僵凝。 关峙轻叹,“你是她同母异父的弟弟,为何到今日还不能释怀?为何不能把她当成姐姐般的敬爱,偏要将自己陷入绝地?” “不能!”唇齿挤出这两字之际,出色五官为一种互为矛盾的激绪所扭曲。“凭什么你们都可以得到她,我不能?就因为我是父皇诱逼民妇春风一度的孽种?她先爱上你,又 嫁给大哥,却从看不到我。得不到,我就会毁了她,毁了所有她最重视的东西!” “所以,你认为我也在她最重视的东西之内,找上了我?” “二哥不恨她么?她抛弃了你,嫁给大哥,大哥死了以后当朝摄政,将五弟摆弄于股掌之中,这样一个女人,二哥不恨她?” “我若恨她,你又想如何?” “若恨她,二哥当与我联手,把她彻底毁灭!” 逐六四 太子府的差使,本以为是个无事闲差。入职其内,倒真的忙碌起。每日辰时到酉时,除了用膳时分,俱在案头度过。眷写太子府与各省各部的往文书,拟撰太子下达各处的知会的通告,归纳收档,镇日笔耕不辍。 樊隐岳自知,皇上特地代太子向兆郡王要人,要得绝不只是一个尽职尽责的抄写小吏。审判苏家的公堂上,书生何慕然表现不弱,皇上将之放到太子身边,纵然无意重用,也不会容其成为兆郡王助力罢。 在皇家,同族中人可以平庸,可以纨绔,可以恃强凌弱,可以无恶不做,甚或出类拔萃亦无大碍。只不过最后一类,须接受居上位者重用同时的慎防、提拔同时的打压罢了。 “慕然,在忙么?”门前一暗,太子柳持昱翩然而至。 她掷笔匆忙站起,走出书案,敛袖深施一礼,“见过太子殿下。” “慕然免礼。这几天府内府外的事格外繁多,劳烦慕然了。” “此乃卑职当做之事。” “慕然不必太拘谨,本王不似兆郡王那般严谨板正,在本王面前,你尽可自在活络一些。”太子落座于案后,信手拿起一纸札文,目阅其上,突生欣喜。 ……淮水治患,公仔千秋。卿等为此等千秋之功,煞费苦心,增银五十万两之请,本王阅之,深以为然。然千秋之事,需慎之又慎,卿等饱读圣人书,更应戚焉有感。东西南北各方军营防务皆需银钱无数,户部吃紧,国库待盈。卿等体民体国,责不容贷。已增拨一百万两银倘精细打算,分毫必用,未必不能,淮水沿岸民生饥苦,圣上颇有耳闻,望卿等不负圣望,为国为民,克难而为。谕此。 “慕然写得好呢。治淮水的官员三天两头的要银子,本王已经增拨了一百万两,又要五十万两,本王要几个人都写了信,想警告这些人莫太贪心不足,又不想在御史搜罗到其贪赌证据前措辞过于严厉,但看看去,只有慕然这封下谕写的恰如其分,甚合本王之意。本王总算明白父皇何以如此赏识你。”柳持昱眉头舒扬,一封下谕令他对这个书生的才华给予了肯定。 “一个时辰后,户部人等过府议事,慕然从旁记录罢。”对这个从兆郡王身边调的人,他还不能完全放心,但边疑边用,未尝不可。 -------------------------------------------------------- 自在次子大婚时见着凡心“魂魄”之后,隔三岔五,良亲王便常到兆郡王府走动,且多在月明星稀的晚间,踟蹰留连,久时不返。 对此,兆郡王无可奈何,也便听之任之。并再三告诫作乱者,切莫再二再三,衍生枝节。 但,该伤的人,已经伤了。 当夜,良亲王妃听到了丈夫那声支离破碎的“凡心”,睹到了他失魂落魄的懊丧,心底绷了多时的一根弦瞬间崩裂。这个她爱了多年的男人,从不介意伤她到怎样地步。 偏逢这时,良亲王府内一隅传惊心动魄的一喊,这尖叫声持续不断,向府内四处扩延长起,乱声大作。 “外面是什么动静?”独坐寝房的苏氏问。 外室的贴身丫鬟欲去探望,岂知刚走到门前,与门外撞的人跌成一团。 “……王妃……王妃!”撞的,是房中的另一个丫鬟,此时际变颜失色,惶恐万状。“王妃,出事了!” “秋茗,你这样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厨间的阿花刚才撞了鬼,她……” “胡言乱语!”苏氏厉叱。“鬼”这个字,是她近日最不想碰触的。“光天化日的,哪什么鬼?” “是真的,真的,她今儿个抄近路去扔厨余,被石子绊了一脚趴在地上,冷不丁听见呜呜的鬼叫声,竟然从石头缝里看见一双鬼眼。她给吓傻了,跑出撞上奴婢,说给奴婢听,奴婢不信,随着她去看了,在那边假山下面,真的有一个像人不是人像鬼不是鬼的东西,吓坏咱们了……” 一刻钟后,在几个胆大力壮的侍卫将假山下方寻出的“物什”抬到王妃面前,当一盆水泼去其上污泽,苏氏喉间扯出了一记嘶厉哭吼:这团赃物,居然是她寻觅了数月之久的老父! 侍卫禀道,洞穴之内有铁链将苏相困锁,行动不出三步之内,尚有一壶冷水,半块干饼。 这迹象,在在标明此乃一场有预谋的绑架,不为勒索,只为寻仇。而将囚人处设在良亲王府,同府之内,王妃锦衣玉食之际,老父正在黑暗狭隅内求生不得……如斯手段,恶毒至极。 苏氏拥着老父哀恸难止。梳洗诊治过的苏変,仅能凝视爱女,涕泪交泗。元兴城最好的良医也诊不出他口舌失声的症因,爱莫能助。 更令苏氏肝肠寸断的,是丈夫对此事的料理手法。 “苏家谋反,罪及九族,皇上对你开恩,是看在本王的面上,但你的父亲,本王无论如何也包庇他不得。明日把人送到刑部,交由皇上落。” 任凭她如此哭诉哀求,郎心如铁,岿然不改。 终究,苏氏绝望了。 ---------------------------------------------------- “放下你手头所有事,连夜送苏相离开京城。” “是,属下这就命人去接苏相出。另外……” “此时没有什么比苏相更重要,不管什么事都等这事过去再说!” “可属下向您回禀的事,拖延不得。属下今晨收到了飞鸽传书,那个书生何慕然的家乡里于半个月前迎了一具尸骨,所修坟茔墓碑上刻‘何慕然’之名。” “……何慕然,在太子府内的何慕然?” “属下的手下已将尸骨已验过,没有丝毫的作假。而若何慕然当真已经死了,太子府中的那个定然是假的。” “假的?” “跟踪何慕然的人,到最后都跟没了影,属下派去的可都是跟踪盯梢的好手呢。由此可见,这书生大不简单。就在昨日,属下手中一个神偷出身的人跟上了他,亲眼见他走进了飞霞阁。” “又是飞霞阁?” “不止如此,属下昨夜绑了在飞霞阁一个当差的伙计,他说,属下画,画出了一张脸,居然像极了死去的东方凡心!” 逐六五 为了苏変之事,良亲王一早进宫见驾,细禀原委。 元熙帝听罢经过,龙颜不见丝毫怫恼,“苏変当真病得如此厉害了?” “是,皇上。” “他也算为天历朝操劳一生的人,曾贵为一共宰相,位极人臣,如今沦落到如此境地,可谓凄惨。就让他去罢,找个安静地方,度过残年。” 这个落,柳远州稍觉意外,却也未必一定据理力争,苏変如今生不如死,熬着也好。“皇上恩重如此,微臣替苏氏谢过。” “皇叔不必客气,这些事不提。咱们叔侄说点有趣的。”元熙帝将一封信函甩到案上,将笑未笑。“羲国公主途中遇刺,南宫玖修书给朕,坦然认领了这桩公案,这女子甚 有胆气呢。” 柳远州冷哼,道:“微臣料到了这位摄政王妃必定有此一着,早早派了精卫沿路保护,羲国公主有惊无险。这南宫玖,倒是得理不饶人了。” 元熙帝笑喟,“说起,委实是我天历朝理亏奭在先,一点小小的难也就随她去了。不过,摄政王妃仍愿将那位潜在京城的樊参赞真正面目送,条件即是,赠粮五十石。 算作狮子大开口么?” “五十石换一副人像未免太多,既然我天历朝有亏理之处,不妨以十石米粮示以歉意。若南宫玖不依,索性不给了,该交的图却依然要交上。” “想南宫玖张口要五十石,就是打出了皇叔折扣的余地。”元熙帝心情煞是愉悦,一时间胸怀宽广,足以包罗万象。 龙芯所以大悦,源于太子。 近,太子处理各项政务绩效颇佳,赢各部官员赞扬之声。 作为皇后留下的惟一骨血,元熙帝一心欲把九五尊荣交由这个儿子传承。但无论资质抑或气魄,太子在诸皇子中决计称不上优异出色,朝臣中屡起不服之音。元熙帝在世一日 ,自然可将杂音压制清除。他担心的是自己百年之后的光景,太子能否担当得起? 柳持谦才智俱为上等,慑服朝臣,振兴朝纳,堪成中流砥柱,而若假以时日,功高震主,又难保不成大患。 书生何慕然则大不相同。一自贫贱、出身寒微之人,无论才华如何卓著,无论建立了何等功勋,无论获得如何封赏,在柳氏皇朝里,永生只能俯称臣。倘能与柳持谦一文 一武,一左一右,互为牵制,互作制衡,即是最佳情势。 他将推动这情势渐形渐成。 “启禀皇上,奭国会馆人在外求见,奉其摄政王妃之命有物件奉予皇上御览。”当值太监报。 “说便了,皇叔,你那十石米粮是给定了呢。”元熙帝龙案之后落定身形。“传人进。” 元熙帝的笑语莞尔,止于目光落上奭国使者交予的人像时。 “是朕眼花了么?劳烦皇叔过目。”他将案上图转给良亲王,睹后者面色赫变,证实适才自己双目所见非虚。 “皇叔,你认为这个人会是樊参赞么?” ------------------------------------------------------------ “苏変被人救出去了。” 闻者未急未躁,淡然举眸,“被良亲王妃救了?” “可以这么说,且皇上已然饶他不死。” “也不错。昔日能言善辩的一国宰相,如今唇不能言,舌不能语,过不几日还将便溺失禁,时痴时醒。情状这般不堪,真是让人掬一把同情之泪呢。他那位事父至孝的女儿看 了,必定是心如刀割罢。”樊隐岳淡淡道,清丽秀靥上连嘲讽也不曾勾现。 柳持谦不言。 “如果在这个时候良亲王世子再有什么意外出,良亲王妃又会如何?”她声线气细,似是自呓。 “你……”柳持谦终是忍耐不住。“持悌从不曾牵涉其内,放过他罢。” 她秀眉微动,“我不放,你又当怎样?” “……我不会怎样。但……”闭了闭眸,沉声。“但也不会助你。” 她笑弧抿若弯月,“兆郡王请明白,如今是我在助你。” 他覆脸,眉间淡痛揪起。为什么,他最想亲近的人总是无法亲近?“关峙若在,他会劝你……” “先生绝不会以我的爱意要挟我。”樊隐岳目芒一厉,峥嵘毕出。“话不投机半句多,兆郡王,我要送客了。” 唇齿间酿出丝丝苦意,一脉无奈,一脉无力,弥上他眉宇眼际。“我们当真不能……” 是,他们不能。在儿时,天伦之乐都不曾滋生于他们之间,况乎在经过了恁多艰险磨难的今时?他摇,步若千钧,缓缓别去。 樊隐岳面上,宛若此刻笼罩尘寰的月辉,一片清冷。 兆郡王走后的半个时辰,她凭窗而立的身形动亦未动,直至,异样声息迫近。 她抖指将窗下几案上的管笔甩出,闻得闷哼声起。素腕翻处,短剑执手,刺入已至窗前的袭者眉心。 “杀,若不能活捉,杀无赦!”数道着夜行衣的袭者沉声喝着,数剑寒锋辉耀,并指一处。 她身如轻云荡出窗口,袭击者似电闪般疾随围截。 者每一个皆是高手,每一个悉以与敌同殒之法起每式攻击。与这等死士对敌,最为棘手不过。如果自身武功不能高出对方太多,每取一人,自身很难不留伤痕。 由以一抵十,至以一抵九,抵八……抵五,樊隐岳避开了最紧要的伤害,肩上、臂上红丝崩现。 一记斜抹,袭击者中又一人失却反手之力。 剩余四人见势不妙,攻势突变,两两为双,双剑交击,两剑绞喉,两剑锁腰,各自门户大开,不理不顾,意在同归于尽。 但,樊隐岳应对之式尚未形成,那四人剑锋已各递入了联手的伙伴腹中。她微愕,待觑清了月下仙人般的颀长人影,笑靥條然绽放,“先生……” “凡心?你是凡心……你不是凡心,你是……月儿?!” 逐六七 “你疏失了。” 自乱处脱身,一路的高行低走,行至元兴城安脚之所,把怀中佳人放进软榻,仔细料理完每处伤势,关峙方有闲暇,说了两人重逢后的第一句话。 “先生!”樊隐岳却只管张臂牢牢把人抱住,“月儿好想先生。” 关峙小心翼翼将腰间藕臂拉开,捧起贴在胸前的螓,长指点了点佳人秀挺鼻尖,“受了伤的人,安分一些。” 佳人嘴儿一噘,“比及见到先生,这些伤哪算得了什么?” 这些话,当真熨心熨肺,受用至极,令胸臆间有什么东西一下子融化开,他俯下曲,在小嘴上落下一吻,“月儿……” 善掌时机从都是樊隐岳所长,此下更不可能放过这送上嘴的好事,男人薄唇将离时,被两排碎玉般的小牙咬住。 关峙无奈叹笑,舌尖扫过那淘气小牙,以柔克刚,先解救了自己薄唇,而后趋入甜蜜之境。因顾忌着她身上的伤,一手轻搅纤腰,一手轻托螓,不敢太过忘情,仅作缓缓飨 食。偏偏佳人不领这份体贴,索尝起,一径贪娈,一味沉溺,因之扯动了自己身上伤势,让男人不得不退开一步,“月儿,不得再动……再动,我要生气了。” 品尝不够,她揪紧了秀眉,“我要先生气了。” “傻丫头。”他轻笑,坐上软榻,把自己胸怀敞开。“要生气,到这里边。” 起先,她还拿着乔,不肯轻易依附,末了还是抵不了这男人一方胸怀的诱惑,如一只猫儿般依偎了进去。 “梁上君去了哪里?”抚着怀中人儿的,她身上每处伤都令他心头拧缩,不得不嗔起该在佳人身边行保护之职的梁上君。 “先生莫怪大师父,他被我派了差,去了离这千里的地方。”香腮挨上他的掌心,道。“先生说得对,这一次是月儿疏失了。我以为我在暗处对方在明处可布置一切,以为以 我轻功可躲得开任何人的追索。但今夜迹象表明,是月儿将情势错估。这苏家的领头人比我想象的尚要精利许多。” “苏家的领头人?” “对,苏家的领头人,一个若不是我亲眼所见绝不能相信的领头人。苏家恁多老小,全在其掌控之内,恐怕连苏変也不及其在苏家人心中的地位。” “如此了得?” “的确如此了得。” “你今日受袭,全因这位了得的人物?” “苏家有今日,良亲王、兆郡王都参与其内,但领头人对他们都有不舍之心,是以要清算的人应该是我。只是,我绝没想到他们能察到飞霞阁上。这处地业是樊家当年给 娘的嫁妆,娘把它转赠给了樊慕月,中间所用皆是别名。不管苏家领头人如何查到了这处,皆说明其实力惊人,哪怕苏家已然不复存在。” “那么,良亲王现你的存在,可与这人有关系么?” “先生认为呢?”这也是她至今不能解之处。良亲王何以会现她的存在? 既行险事,遭遇刺客无甚稀奇,良亲王的出现却实实在在把她惊着。如果不是先生在旁,她不知自己会如何应对那个喊出“月儿”的人。 月儿……除了娘亲,除了先生,世间这样唤她的,也只有他,也只有他,是她不想听这要一生唤的。他欠娘亲的债,娘亲在生前已不想亦不屑要,但,她要。总归有一日,她 会与良亲王面对面,将所有债帐结算清楚。在那一日临之前,她不想见他。 “先生,有云有爱方有恨,我如此恨他,难道是因为我对他尚有父女之情?若有,一方是母,一方是父,我又为何要如此恨他?”峨眉浅蹙,她惑然难遣。 关峙摇,“莫要钻那样的牛角尖。” 怀中人儿外冷内热,清冷孤傲的冰层之下,深蕴炽烈岩浆,加之天资聪颖,对万物万事多感敏思。这等性情,最易遭受至亲至爱的重创,若不能适时排遣,极易走入死角难转。也正是体察到她这份至情至性,才会在新婚之后被抛下时,不曾真正生她的气。 “你与他既是血亲上父女,自有父女之情。而恨,未必是爱的反面。若世上有两个人互不相识,一人杀了另一人的至亲,另一人必定恨极了这人,难道还要把这份恨归咎于爱 么?你恨他,并不曾想过杀死他,这已然够了。” “是,先生。”她冁若春花,螓條抬,噙住了自己最爱的两片薄唇,又引缠绵。而拿她着实无法的男人,在避开佳人伤势同时,唯有任这人儿予取予求。 ------------------------------------------------ “持谦!” 斥开了迎的下人,挥退了兆郡王府侍卫,良亲王面色苍白,目光冷烈,一路阔步疾行,到达兆郡王府的书房前,抬足踹开两扇楠木双扁,掠身其内,向着灯下揽卷的兆郡王 重声高喝。 “父王。”柳持谦缓缓立起,淡扬双眉,玉面之上未有过多的错愕。“深夜前,有何事指教谦儿?” “把门阖上,退守两丈之外,不得任何人打扰!”吩咐过身后侍卫,柳远州踱至案后正位落座,两目寒光投往伫于案侧的儿子身上。“你已经与月儿见过面了,对罢?” 柳持谦有了一丝讶异,“父王……” “说实话,为父要听你的实话!” 柳持谦黑瞳一闪,道:“父王何以认为持谦对您没有实话?” 柳远州冷哼,“月儿还活着的事,你何时得知?” “自然比父王要早。” “持谦!”柳远州眸光射如利镞。 “大概有一年之久了。” “一年之久?这么说,你早早便晓得樊隐岳是谁了?” “正是。” “为何不告诉为父?” “谦儿以为父王宁可她真的死去了。” 逐六八 夜,万籁俱寂,皓丽月华遭浓霾阻隔,如墨的夜意将苍空下的楼台亭阁抹上一层诡色,宛若此下正深夜长谈者的心中之境。暗,彷佛遥无尽头。话,似乎无法终止。 “所以,苏家有今日,她必定也参与其中了?” “对。” “苏変如今的情状,也与她有干系?” “对。” “她在伊始即找到了你,要你助她?” “不对。” “不对?” “起先她并没有打算让我晓得她还活着,去年母妃芳辰之夜,我与她在母妃墓前偶遇。之后,也少有联络。”再联络,是最近的事。 “她很恨苏家?” “当然。” “除了苏家,她……还恨谁?” “父王是想问她恨不恨父王罢?”柳持谦扯唇。 柳远州蹙眉不语。在儿子面前,他不想承认自己此刻心情有些许狼狈。 柳夕月,月儿……这个他以为已不在人世的女儿,今夜竟然出现在面前,当望见月下那张清丽绝尘的颜容,当与那双酷似凡心的眼眸撞上,那一份冲击可谓惊心动魄。若不然 ,他也不会在连夜闯进兆郡王府问个分明。 “她的脾气很像母妃,却也不尽像。若有人开罪了母妃,轻者母妃会坦然释之,重者则漠然视之。她,是加倍奉还。早在许多年前,我便亲眼见过她在诗琴常走的石板路上洒 上香油,令当夜经过的诗琴滑到跌断了腿骨,而不知者包括父王俱以为是膳房回送菜的下人手脚不够利落所致。”似是唯恐父王的心情不够紊乱,柳持谦语气闲凉地述起一 段陈年往事。“父王认为,她与母妃,谁的方式更伤人?” 如果不是柳远州心焦神散,定会叱责儿子这一刻语气表情中现出的轻慢,喃道:“她生得像极了你的母妃,比当年还要像……” 皇上将画着与凡心几无二致的面貌的画像出示之际,震惊之余,许久以一些盘缠纠结在脑中的千丝万缕,终似找到了一处活络的抽结,将近顺畅起。 他曾一度以为那个对他从无好脸好语的樊参赞出身樊家,以为对方因他对樊家的压迫感及见死不救方执意使得诗琴远嫁异国。然而,送诗琴远嫁边境,樊参赞俯他耳边低语, 声声字字,在在引他想到一个人身上,但在彼时,他尚不能真正确信。直至今日看见了画像,确信,“她”就是她,由地宫逃脱生天的女儿,凡心为她生的女儿。而这个女儿 ,恨他到了极点。 “我曾经在你母妃的遗物中得知她在元兴城有一处地业,后转于樊慕月名下,中间用得虽是别名,但对于熟识东方与樊家的为父说不难参透。得悉月儿身在元兴城时,为父 第一时便想到了飞霞阁,于飞霞阁上拽确实见到了她。她以那张本的面目与我相对,眼中的寒意,绝不是一个女儿对父亲的眼神。为父晓得她恨,却不晓得她是如此的恨… …” “父王和谦儿说这些,是想谦儿做些什么呢?”向在父王面前扮演恭顺孝子的柳持谦有些不耐。因为自己也是被她恨着的人之一,而且无力改变。 “把你和月儿的计划告诉为父。” 柳持谦剑眉眉梢微微一动,“计划?” “告诉为父,除了扳倒苏家,你们另外的计划是什么?”柳远州眼中因乱趋减,属于良亲王的精明冷静逐渐回归。 “没有另外的计划。”此乃实言,她从没有和他讨论过下一部的动向,他也只是依据她的行迹予以猜测揣度。 “她将诗琴远嫁异国,令苏家分崩离析,会就此止手么?” 柳远州淡哂,“我对她的了解不会比父王多,父王何不依据你与她的父女天性揣摩一番?” “持谦!”这下,柳远州将儿子面上的讥谑看得一清二楚,禁不住怒吼。“难道你想任她兴风作浪下去,与自己的至亲家人惨杀?真有那一日,谁会真正喜见?她会么?她… …” “父王。”案上的三支烛火投进柳持谦黑眸之内,光华聚敛,深不见底。他沉沉开口。“你进门,一味的恼怒火暴,一味的盘诘质问,一味的为她定谳罪名,谦儿想问您一 句,您高兴过么?” 柳远州一怔,“什么?” “确定一个以为已经死去的女儿尚在人世的瞬间,您高兴过么?” ---------------------------------------------------------------- 樊隐岳在元兴城。 楚远漠摆弄着手中密函,已凝思多时。这份素白密函,由南院大王府的正门被一个收了银子的乞丐递了进,函中仅有屈屈七字,道得却是他当下埋抑在心底深处的挂念。 樊隐岳在元兴城。真耶?假耶? 这封函,处不难推测。奭国与“黑虎王”二选其一,目的不外扰他方寸大乱。倘使他无动于衷,尚且可以付之一笑。可是,非也。 身为一军之帅,一国之王,他无法让自己随心沉甸于儿女私情,但那道清雅如仙的形影从未有一刻远离。即使率万军冲锋之时,即使气壮山河之际,她依然稳居于他心域某角。奭国未收入囊中的疆土令他耿耿于怀,新兴的“黑虎王”的壮大令他不能小觑,樊隐岳的下落始终在他的悬念中,愈是别离,愈是念深。到如今,深夜辗转难寐,他已分不 清中间有多少为国,多少为她。 “文远,这封信你怎么看?”他问垂立一畔者。 后者答:“乱心之物。” “怎么讲?” “递信之人很了解樊参赞于王爷的意义,意在乱心,试图以此能分去王爷的些许精力。而它也的确乱了王爷的心。” “是么?” “王爷若想定心,惟有一探真伪。” “倘如此,不是恰中了对方之计?” “王爷乃堂堂南院大王,未必亲力亲为。” “以文远看,本王派谁去最适宜?” “文远愿代王爷前往。” 逐六九 元兴城的夏时,日阳骄烈胜火,热气浮沉中,附于繁枝密叶上的蝉儿拔声高鸣,一径扰得人心神难宁。 这心神难宁者,太子柳持昱算上一个。 治理淮水之事方艾,长江沿岸又形f1,东吴、南梁各郡则传大旱之讯,万事待筹,端得是一筹莫展。偏在这时,各方边疆警讯频,每一回进宫议事,都见父皇龙颜深沉, 他自是更要戒慎戒惧。 所幸,父皇为他选派的书生何慕然颇为得力,拟制的长江之水策略略得父皇与各部公卿的称许,分他忧思。且多日暗察之下,此人行止规矩,恪守本分,打进府未与兆郡王 作以接触,甚合他意。只待此人通过了最后一道关卡检验,即足以成为太子府心腹,委以重用。 这般时节,羲国和亲公主的鸾驾到了京城。 鸾驾到临的第十天,钦天监测定的黄道吉日,太子迎娶侧妃入府。 虽是侧妃,但乃两国和亲,仪礼规格与迎娶正妃不出左右,礼部、内务府极力操持,使得此场典仪盛大浩华,给足了异国公主荣光。 太子的怔忡心绪,亦因新婚消解。冷艳健美的异国公主,与温柔婉约的天历女子截然相异,令得太子殿下床帏之内享得另番绝妙体验,胸怀遂悦。 ------------------------------------------------------------ 嵌红丝花纹,滚红线镶边,黑色缎底,为羲国女子大婚礼服。这般穿着的珂兰迎面行,樊隐岳伏眉垂退力路侧,不自觉胸口抽紧。 最爱的男人,亲手把自己送到另一个男人怀内。这份不堪,足以令世上最坚强的女子心崩神溃。珂兰此下身矜面肃,一眼望去,樊隐岳不能透视其心,但仅是这样的短短照面 ,弥漫于珂兰周身的那股且深且重的悲怆,已传递了给她…… 她回眸,良久睇觑被人簇拥远去的修长背影。 这一具躯壳里面,盛着的不再是开朗直率、敏锐善思的珂兰公主。 珂兰公主正在慢慢死去。楚远漠,杀死了她。 楚远漠此举,一如他当初置她于无边雪域一般,她毫无意外。但不知,送走珂兰,于南院大王讲,是壮士断腕般的割舍?抑或顺理成章的统筹? “公主,本王给你带了一个羲国工匠,你喜欢将你的寝宫修成什么样子,尽对他说!”远远地,太子兴气冲冲,快步行近。 珂兰停足,施以羲国礼节,平眸凝颜,静默以对。 另一厢,凤冠霞帔的太子妃高坐凉阁顶层纳凉吹风,睹见了丈夫对新人的周致殷勤,顿时粉面悒郁,怏怏失乐。 ------------------------------------------------ “太子殿下,工部尚书将助您防洪建堤的人推荐了过,草民根据他们所述拟了这份进度规划,请您过目。” 柳持昱眉眼之间犹挂着新婚喜气,将文薄几眼浏览完毕,道:“甚好。慕然做事愈愈让本王放心了,装裱过后,让子航盖了本王的印鉴上交父皇即可。” “是。” “昨日为了浙南贪晦案,大理寺胡卫、刑部王子谔、监察院郝长全几人过府议事,你从旁听着,认为他们中谁剖析得更为切中肯絮?” “几位大人……”她略显迟疑。 “尽管道,本王既然问你,就是要你畅所欲言,不管有理无理,本王皆不会怪你。” 这位太子,口吻及作风皆竭力摹仿其父,力使自己具有磅礴大气,王者风范。樊隐岳恭,“大理寺胡大人见解犀利直指央心,刑部王大人怜念老臣多方和缓。草民斗胆认为 胡大人未免矫枉过正,王大人又不免失却准则,惟有监察院郝大人所道,既不悖离国法,亦能多少兼顾了皇上与老臣的君臣之情。” “慕然冰雪聪明,对这三个人的分析极为中肯。不若这样,本王委慕然为太子府监理,协从三位大人办理此案,如何?” “草民乃一介布衣,焉能与三位大人共事?” “你这个监理仅行监审之责,不到万不得已,不必开口讲话,每日只管把进展报与本王即可。” “……草民遵命。”而且是乐于从命。 这三个人,正是她亟欲近身察看的。 想,此项不在意料中的收获,乃太子新婚燕尔的漏*点所致。储君与君,差之一字,异之千里,储君者,若公开恋美贪欢,必受朝堂内外攻讦,也必召郡王斥责。太子此举, 将肩头责担委之于他人,腾出空儿与美人厮守,两厢兼顾,快哉。 ---------------------------------------- 几堂案审、几回会谈下,樊隐岳与胡卫、王子谔、郝长全近距交洽,听声辨音,果真有所斩获。 “怎么会是他?” “应该是他。”若仅仅一个郝长全即令兆郡王如此惊讶,待揭幕苏家领头人时,郡王阁下不知又该如何自处? “他是太子一党,怎会与苏家人产生关联?” “所以,需要兆郡王运用手段查个清楚。” “我会去查。”柳持谦剑眉颦紧,湛墨双眸异样沉深。“但这种时候,你还敢找我?” 樊隐岳扬唇浅哂,“良亲王已然找上了兆郡王了么?” “最要紧的不是父王。如今连皇上也晓得了你尚在人世,他手中有一幅你的近期画像,有皇权遮天,你在元兴城内的处境可想而知。稍一不慎,你先前的所有努力尽将付之东 流。” “呃?”如此讯息,令她不无错愕。 “皇上昨日叫了我去一通长话,半恫半劝,意在逼我交出你的下落。我若是你,会以何慕然的面貌潜心暗伏一段时日,再作其它理会。” “兆郡王说的是,在下告辞。”她手搭上门闩,正待掀足。 突然间,柳持谦上前一步,切声问:“和我拜堂的那个人,还好么?” 逐七十 “和你拜堂的那个人,正在寝楼等你。远方的人,不管是好是坏,都已与你无关。”一怔过后,樊隐岳道。 柳持谦丕然呆住。 无关?无关……是呢,无关了。放她离开,即是将彼此世界的联结隔断,他不会走过去,也不容她走过,他和她,终究无缘,终究无关……他明白的,一直明白,尽管在她 最初如一团热火般闯进他视野时,几乎使他炫惑,但也只是几乎。所以,为逼走她,他做尽了天下薄情之事,让一张天生喜性的脸儿失去欢喜,让一双天生溢笑的眸儿化成流 泪双泉…… 一念至此,方寸抽痛,他脚下微跄,扪胸喃语,“那日与我拜堂的人毕竟是她不是么?我只想知道她过得到底怎样,不行么?我只问你这一回,她好不好?” 话问出半响,无人应答,他眼神缈缈四扫,室内只剩了自己一影孑立。一个人呐,是不是今后人生他都将如此一个人的度过? 是呢,这条路,是他自己的选择,成功抑或失败,长路彼端的景致皆知悉明了。站在高处抑或跌落深渊,都须了无遗憾的承担。 吉祥,今生是我负你。无论你在何方,我只盼你一世吉祥,吉祥…… ---------------------------------------------------- 樊隐岳揣忖,交至元熙帝面前画有樊隐岳本面目的画像,不外出于两个人之手。 任何一桩计划,都无法臻于完美无缺,纵使环环相扣,总会有松扣的一环。而以本真面目撞上南宫玖与珂莲,即是她计划长环中的松扣之处。 早在与二人遭逢的一刻,她已料定这两人必成自己今后隐患。但在彼时当下,不管是珂莲,还是南宫玖,她都无法绝然杀之。 前者是楚远漠的妹子,后者,是关峙的故人。 楚远漠对她很好。当“黑虎王”日趋成熟强大时,她与楚远漠间的积欠将获清算,剩下的,只有他对她的好。她欠他的情,无以为报,对他亲人手下宽容,不是为他,而是为 己。 至于南宫玖……先生在不在旁边,她也不会要其性命。她要的是先生的一生一世,绝不能使任何一丝瑕疵存于他们之间。杀了南宫玖,不管先生怪与不怪,皆会在他们之间种 下离隙…… “慕然先生在么?” 起离床榻,她开门迎客,“总管大人有何指教?” “慕然先生,太子从宫中传话回,稍后府内会有外疆大人前拜谒,在太子回府之前,请您作陪。小的已在君子轩设好了酒宴,慕然先生赶过去就是。” ---------------------------------------------------- 暮色造临,府内灯烛次第燃起,映得她脚下长路半幽半明。置身于太子府多日,府中前院路径已然熟稔,不必总管带领,她一人前往。 陡然间,锐风袭面。 她心念疾动,脚跟后移,继而……屈软于地。 “太子在何处?说了饶你不死!”一把剑顶至咽喉,刺客喝问。 “太子……”她举臂,颤指前方,两刺客当即回。 趁此机会,她向后跌爬逃蹿,“刺客!抓刺客……有刺客行刺太子殿下!” 两刺客怒骂声中举剑索。剑锋将扫颈项之际,被前援救的府内侍卫架开。 此幕由始至终,不过短短片刻,待她惊魂稍定,仍须赴君子轩迎客。岂料,脚步甫入,尚未寒暄,轩内人呜声哭着扑上前握了她双手。 “慕然,你想死为娘了!为娘看到你尸身那会儿,差一点就死了呀……” -------------------------------------------------------- “你看得如何?” “刺客时,吓得软到地上,要不是侍卫搭救,当真就死了。这一点,奴才看不出任何异常。” “其后呢?” “与其母打了照面,愣神是有的。随后反应过,抱头痛哭。这一点,也算人之常情。” 太子柳持昱颔,如此结果颇衬心意。“这个何慕然,倒是真的何慕然了。” 总管沉吟道:“依奴才之见,不若把其父母俱留在京城,不论这个何慕然能否确实尽忠于太子殿下,有其父母在,谅他不敢出甚差错。” “在府外找处住所,安置他们住下,好生招待。这何慕然,本王终可放心用他一用了……” 窗外,樊隐岳得证实心中推测,闪身隐入暗夜。 何父何母出现之由不想自明,至于刺客欲试探的,应是她是否身具武功罢。想刺客行刺,多选深夜,这刺客在初暮之时造临,放声高叱,扮得实在拙劣,怕也只有如何慕然那 等迂腐书生难以分辨了。 她扮成何慕然隐于太子府甫初,兆郡王即遣人到达何慕然帮乡,绘了何氏一干近亲的相貌,防得便是如此一日。反观太子,疑她不是何慕然,偏又以何慕然智能度她,相形 之下,无疑过于平庸。就连先生自茶楼听的坊间闲语内,对这位太子未亦多不看好。 皇后娘娘,您的儿子前景堪忧呢。 ---------------------------------------- 自古消息最是四通八达处,莫过酒坊、茶楼等消遣去所。关峙处在元兴城内,白日茶楼说书营生,深夜潜入太子府拥香偎玉。颇似潇洒自在。 偏偏,旁人不想给他这份自在。 “二哥。” 这日,他刚刚迈出茶楼,门外等候者翩然迎上。 “天峙?”他淡觑。 “二哥好逍遥,所谓大隐隐于市,二哥居然在这闹事中做起了说书先生,让天峙真是羡慕又意外呢。” 关峙径自举步。 一身汉家装扮的霍天峙亦步亦趋,瞳眸仔细扫过他周身上下,轻佻道:“二哥眉角含春,眼角露情,莫不是情场得意?恁快有了新欢,是把奭国第一美人当真抛掷于脑后了? 若小弟此时告知二哥她病得即将归西,二哥也是不管不顾了罢?” 逐七一 父母进京,一家团聚,遵礼遁道的书生何慕然自然要到太子面前感谢恩典,感念难己。 太子谈笑风声,如叙家常,“还真是巧了,孙大人进京面圣,竟然能与慕然的父母在途中巧遇,还救了他们性命,合该慕然有与家人团聚的福气。” “若无太子殿下的成全,草民焉有这份福气在?” “慕然若执意要作此想,从此后便安心在这京城住下,辅佐本王勤政爱民就是了。慕然满腹经纶,光华内敛,本王正需慕然相助。” 何慕然伏跪,虔诚感激,道:“学得文武艺,报与帝王家。慕然不才,蒙太子殿下不弃,当恪心竭力,报太子知遇之恩!” “本王喜欢极了慕然这句话。”太子两掌相击,探手示书生平身,赐座。“慕然双手能字,且能一心二用,各自成书,可对?” “太子见笑,草民惭愧。草民此等伎俩由最不得草民家父欢喜,言之乃华而不实,无用至极。” 柳持昱摇,深深不以为然,“此话差矣。慕然依靠此能除了苏家反叛之众,乃利国忠君之大成,安能说无用?眼下,本王就要拿慕然的这个本事再用上一用。” “请太子吩咐。” “稍后慕然将曾在苏子祺府内出没并留把柄于苏福的朝臣名单写。明日起,本王将依次邀他们过府议事,慕然将诸人话语予以笔录,双手所成之文须各不相同。” “……草民愚钝,请太子明示。” “右手所写与其所说一字不差,左手作以调整,你可做得到?” “草民生平最爱an1ong这等技巧,兴许不难。但草民需请太子进一步示下,这左手的调整是如何个调整法?” 太子满面讳莫如深,举笔龙飞凤舞写几字呈于书生目下。后者观之,惊声抽息,双目遽扬,“这……” 太子喟然长叹,“如此,是为了使这些曾开口诋毁君上之流不敢再滋妄心。皇上以仁德治国,将由苏家查抄出的不轨之证在满堂文武面前付之一炬,旨在给他们一条改过自新 之路。但人妄心但生,不易死灭,本王此举,意为防患于未然,以利我天历朝千秋大业。” 顿时,:“为国为民之事,草民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 太子重用,视作心腹。令得京城上下,朝内朝外,皆悉书生何慕然跃为太子跟前的第一红人,炙手可热,人称“慕然先生”,有意攀交者众。这位慕然先生虽不曾僻府另居, 攀交者仍不乏手段,不惜买通府内管事,踏破太子府别门,络绎难绝。既是攀交,断无空手道理,名琴古画,璎珞美玉,一干珍品充盈于太子府客居院落。太子府总管受太子 所嘱,乐见慕然先生声明俱扬,代收代转,颇为殷勤。 所谓书生意气,求得是出尘不染,洁身自好。何慕然自诩圣人门徒,不堪其扰,每日无事之际,多避府门,专往人少处寻找一方清净。 这般一,伺机而动者终获时机。 一道僻巷内,何慕然遭人行刺。 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无力反击,乔三娘扮作太子府侍卫击退犯之敌,把这史上最不省心的徒儿送至关峙身边。 “若你的身份暴露,皇帝绝不会容你在太子身边呆上一刻。者想杀的,应该就是何慕然。不止苏家余党,想何慕然曾在苏府供事,亲笔眷抄,亲耳闻听,那些个被苏家留下 过把柄的文武群臣有哪一个会欢迎何慕然留在人世?”关峙道。 乔三娘打谑道:“这么一,不管是樊隐岳,还是何慕然,都难得安生了。关先生,我离开元兴城后,你的娇妻劳烦你自己个儿多费心了呢。” 关峙眉心微紧。樊隐岳观三师父似是极期待自己有所应和,遂问:“您要离开元兴城么?” “可不是?去为关峙的老情人望闻问切。”乔三娘神态诙谐,语气闲凉。“关先生的新爱旧欢,三娘还要一并照顾。三娘我上辈子定是欠了关先生的,是不是?” “南宫玖病了?”樊隐岳凝眸睇向关峙。 “据说是病得厉害。”乔三娘一径抢答。“关先生怕你吃醋不敢亲自过去,要我三娘替他跑腿劳碌。关先生,三娘把话说在前头,如果您那位旧情人确真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可别怪我三娘没有尽力……” 关峙长眉微锁,“我不已然告诉过你了?若她当真病危,非医者能为,有干你何事?你有意在隐岳面前将这话再说上一遍,是嫌我们近太和睦了么?” 乔三娘仰掐腰,越的趾高气扬,“三娘被你支使得不高兴不成么?三娘还想问你,若你身边没有我这个神医,你又当如何料理?去,不去?隐岳,你不想知道么?” 樊隐岳缓缓摇。 “不想?”乔三娘杏眸圆睁,满脸不信。 “既然眼前情形是先生有三师父可以劳烦,我又何必去钻那个假设情形下的牛角尖?” “你----”乔三娘气结:这个徒儿怎这般的不让人遂心如意?吃吃醋,吵吵架,让日子过得精彩些有趣些,热热闹闹,有何不好?这般高风亮节,这般仙风道骨,有何情趣? 眼底下既然无乐可取,无趣可生,扯起了备好的行囊,三娘上路去也。 三师父前脚离门,樊隐岳即改坐到了关峙腿上,两只幽潭般的妙目定定锁住那双狭长凤眸,良久不移不动。 关峙抚了抚微微抽痛的额际,叹了一声,道:“好罢,你问。” “如果先生身边没有三娘,可会舍了月儿去探望南宫玖么?” 逐七二 料到她会问,待她问了,关峙仍是难忍莞尔,这个小女人呐。不如,他替她找一个更具话题的问题出。 “月儿以为,当你和南宫玖同时处于危险时,我会救哪一个?” “嗯?”水眸灵动一闪,樱唇弯抿。 “如果我说,我会选择先救她,然后和月儿一起死,月儿会满意这个答案么?” 她黛眉俏生生扬起,“原事情还没有生,先生已经想到要舍弃月儿了。” “在你离开村子时,我已曾想过。” “但,先生没有舍。” “是呢,没有舍。那时,若舍了你……” 她噘嘴,道:“一生也便舍了。” “可是,那时没舍,便再也舍不得。” 那时,不是不能舍不想舍,而是每每决定要把那一夜洞房当成飞鸿掠影忽略掉时,连呼吸都会渗进痛意。她对他释放的情,看似步步紧逼的热烈,实则是丝丝缕缕的渗透,教 他设防不及。 “那么,在月儿与南宫玖同样面临险境时,先生确真要和月儿一起死么?”她把话题绕回。 “我不是圣先生,参不透生死大关,在我看,死亡是一件太过残酷的事,死了,与这人世再无干系。”关系勾起她的秀颚,薄唇轻点嫣红唇角。“我要你活着,不管怎样情 形,若能活,我便会让你活着。” “让南宫玖死掉么?” “救了你,我会去救她。” “若不及……” “还是尽力去救。” “救不了呢?就和她一起死么?” 他掀睫,见她美眸已眯成了两弯镰刀,不禁失笑,“我还是会尽力救她,就如这一回会让三娘去替她诊治。但死这等事,我已说过,太残酷,能避得开,我绝不会做。” “所以,先生拐了恁大的一个弯,是想告诉月儿,因为现在月儿处在风口浪尖,危机四伏,先生选择留下保护月儿。若月儿这时不时这等处境,先生也许会去探望。是罢?” 他颔,“如此说,亦无不可。” “若月儿不时有事缠身,会陪先生一同去。” “我晓得。” “但我去,探得是虚实,不是病人。” “……我也晓得。” “若她当真病了,和一个将死之人月儿自然说不了什么。若她是假的,我会时时缠着先生,刻刻腻着先生,必要时候,不介意演一场活春宫给她观赏。” “我也晓……”他微愕,继而啼笑皆非,在她臀上一拍。“月儿……” “不过,我想她也是骄傲的女子,在确定先生爱上月儿的时候,便对先生死了心的罢?这一次应该不是故弄玄虚,而是真的病了。” “天峙不会拿她的生死说笑,天峙说她病,应是真的病了。” “霍天峙此了么?你说过这霍天峙爱她成狂,你留在元兴城不去,霍天峙会无答应?” “我点了他穴道,然后三娘喂他吃了些软筋软骨的东西,委托商队将其带离了元兴城。三娘的腰向无人能解,他会一路睡至奭境。” 她眸瞳晶莹流彩,眨亦不眨地端量他清俊掩面,半响,道:“先生治人的手段,好高明。幸好,月儿已想好了对付先生的法子。” “呃?”他生起好奇。“怎样的法子?” 霎间,眼角生春,红唇魅翕,气息吐纳如兰,她贴近了去,道:“色、诱。” 他本该哭笑不得,又管不住自己心神荡漾,顺从想望将近在盈寸间的嘴儿含进薄唇,百般蜜爱,不一时气短喘促,觑观佳人面靥艳若朝霞,越情生意动,俯她耳边道:“这 法子有效,再接再厉。” 师命难违,她即刻全力以赴,好一番招惹,在两只**放肆媚惑地缠上男人腰际之际,终究不辱使命…… 云收雨歇,她在他臂弯内似一只餍足猫儿般伸展腰肢,道:“当真是活着才好呢。死了,如何有这样的欢愉可享?” 男人不再管她的放肆言语,道:“所以,能生之时,莫想死字。我只要我的月儿好生活着,记得么?” ---------------------------------------------------------------- 古道,西风,高头大马。元兴城又多了两位多事客。 珂莲公主中途失去关峙形迹那刻,实实懊丧了一回,转念想及他必至之地,斗志重拾。一路快马加鞭,晓行夜宿,直至元兴城城郭在望,在随从劝说之下,方容自己进到路边 茶棚歇足。不经意觑得一张熟脸,对方识出公主凤颜,上前微揖。 堂兄麾下的参赞王文远正是。先前虽无深交,但其人跟随楚远漠已久,彼此照面打过多次,算得上熟识。加之异乡相逢,格外多了两份亲切,同桌共茶尚嫌不够,确定彼此前 往方向一致后,相邀一并上路。 路上马蹄闲叩,二人随意漫谈间,王文远透露了此行目的,召公主殿下的放声哂笑。 珂莲把自己巧遇女装樊参赞种种向王参赞一一道。有鉴堂兄过往在女人世界的无往不利,如今也有栽倒一日,她颇感好玩有趣。 王文远不好附和,以笑附之,心底掠过惊云千缕。 王爷用于樊隐岳之心,不曾在任何女子身上用过。如果那樊参赞当真罗敷有夫,王爷获知,会以何样心情面对? 一位惯于呼风唤面的王者,某些时刻,心情左右行动。一个霸气纵横的男人,某些事上,绝不接受失败。王爷虽无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先例,谁又能料到没有另一种更具杀伤力 力度的宣泄方式?那可是南院大王呐。 樊参赞,你让在下如何帮你才好?王文远策马,只觉愁肠百转,不胜忧思,唉。 马蹄沓沓,元兴城更近了。 逐七三 南院大王麾下兵士,披赤色戎装。草原新兴霸主“黑虎王”所率军马,着暗色甲胄。双方布重兵,列巨阵,对阵于万里疆场,远远瞰去,前者如火云铺临,后者似乌云压境。 大战将起。 枪刃如林,逼得日隐云浓。刀锋如镜,映得目寒神凝。甲胄裹体,须卫血肉之躯。旗幡高帜,直蔽头顶苍穹。 旗幡之下,有握枪执刀的手,有无惧无畏的眸,有表情各异的面颜,有欲怯敌胆的嚣喊。 “黑虎王”横枪立马,面具后的脸上,笑得志得意满。 终归到了这一日,与楚远漠摆兵疆场对阵的这一日。 这一日前,所有行为举止,汲取学识、苦修武艺、冶炼心志、磨痒脾性,乃至学着自制。学着按捺,学着滋生小处经营、大处着眼的智慧,从一无所有至拥兵数万……为得就 是这一日。 这一日到了,楚远漠不言,他亦不语。四道眼神抵逢,中间那片空落疆域,大战未启之前,先有一场意志上的无声交锋。 楚远漠并不打算与对方浪费唇舌,诸如要其摘下面具、报上姓名等,那般耍弄嘴皮之事,非南院大王所屑。他要得是强者的决战。 近期,这个不知名的“黑虎王”接连使他手下几员强将吃败。如此情形,在羲国已有十几年不曾出现。这十几年,便是南院大王声明崛起乃至威名四播的光阴。他不热衷虚 名,亦从未执意让自己一人独秀于羲国战争史册。他要得是羲国的强盛,要的是版图的扩张,当有人阻碍于这条路上,无论是强是弱,皆不能留。 这“黑虎王”,不管是何历,有何主张,揣何目的,既然有胆做他的敌人,除却歼灭清除,别无它途。 ---------------------------------------------------------------- 两个男人心思不一,却殊途同归,思绪飞转,当杀机涌上,两只左臂同时举起。 “杀----” 战鼓作鸣,杀声划破云霄,对峙两方兵士如江海举潮,向中央汇聚,而汇聚之后,即是杀戮的开始。 当!万军之中,楚远漠与戴着黑虎面具者相逢,一把宽剑,一杆银枪,锵然交撞,以力相衡中,四目近距相抵。 二人皆无意动用口舌,眼中皆杀机弥漫,力衡稍过,错马回还。 猝然,楚远漠回马一枪,撩敌后心。 楚远漠弯臂屈肘,以剑护背,挡了此袭,左手拍击垮下良驹之颈。马儿“咝溜”一声,忽尔回旋掉转,令身上主子迅即出剑砍敌腰身。 不及格迎,楚远陌平身后仰,眼睑剑锋离鼻尖不及寸许擦了过去,剑气掠得面上毛孔惊张。 两人对决,方兴未艾。 ---------------------------------------- 若单以功力论,不论背力或是经验,楚远陌都不敌楚远漠。他取巧之处,在于枪下功夫的奇诡多变。这套枪法,是他自棍术与剑术中自行创研所得,普天之下,尚无第二人能 用。他曾对楚远漠久作观摩,创研之际,心中所念是那柄宽剑中的万般变化,而他所创的招招式式,并不为一个“克”字所束囿。无论何时何情,他都不会要自己局限于楚远 漠。 然则,他的对手毕竟是楚远漠。 交手双方,若武功在伯仲之间,比的便是“气”。气强则胜,气弱则败,南院大王从不匮乏的,即是这一股“气”。 楚远漠之所以是楚远漠,不仅自于武力。武功使其所向披靡,养成一身山海般的霸气。霸气辅佐武功,令武功愈强悍如铁,深不可测。两者浑然一体,宛若天衣。这使得 与其交战者,防得不单只有身躯上的安危,尚有心境间的盛衰。 如果这仅仅是一场高手过招,此时的楚远陌应以落败。彼此既为各自阵营的最高统帅,尚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兼顾战场演变。 “木哈,挥黑旗,变阵!”又个一回合结束,错马之际,楚远陌长喝。 楚远漠放目眺去,见得对方兵士忽三五成群,以背抵背,用枪者以枪之长勾刺己方兵士腿踝,持刀者挥刀要人级,配合极佳。 “段烈,上弩!”他喝。 两个人,较匹夫之勇,斗统帅之智,较量一并展开。 ------------------------------------ 这场厮杀,胜者未大胜,败者未惨败。 半个时辰过去,楚远陌率先传令鸣金收兵,弓箭手、铁弩队断后,退兵回营。楚远漠亦以*****讨伐,并未紧追不舍。 楚远漠不追,是觉悉了对方用兵取奇诡之道,一时难断退败真伪,遂容其撤退。兹此,他真正承认,自己遭逢到了从戎十几年的最强对手。 楚远陌撤退,乃因心中愈演愈烈的震撼。于楚远漠,他从未以管窥天,以蠡测海,在最开始他便使自己清楚自己要打败的是怎样一个敌人。但经此实役,他方各先前仍是低估 了。比及传说,比及想像,甚至比及观摩,近身相对的楚远漠得更为可怕。 是呢,可怕。他真正领会了姐姐调教他时何以有那般的严厉苛责。实在是与这样一个人为敌,容不得半点懈怠轻忽。 姐姐,若你在此,对远陌战落于下风可会失望? -------------------------------------------- “败上一回,对他反而有益无害。”听完梁上君绘形绘色的长述,樊隐岳道。 梁上君拱手,谦谦请教,“在下愚钝,樊先生请明示可好?” “一味的顺风顺水,会让他少年得意,得意则忘形。败上一回,他才能真正掂出轻重,晓得分寸。” “可吃了败仗,亦会使心气受挫士气低靡不是?” “小败小伤,不难扭转。若无此小败,待大败了,谁知那不是一场灭顶之灾?” “有几分道理呢。说起,我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隐岳。”梁上君眼仁溜转,奸猾之意毕现。“今日我到茶楼寻关峙,看见有美人和他勾勾缠缠。” 樊隐岳低,阅起楚远陌信。 “大美人呐,虽然比隐岳差了那么一点,但人家胜在人多,是两个。” 嗯?樊隐岳扬眉。 “不过……” “不过什么?”她问。 哧,不怕你不置声!!梁上君暗里坏笑,“不过那两个美人居然动手打了起。” 逐七四 美色迷人,惑人心。为美色所惑,不惜失仪大打出手的,诚如梁上君所说,的确是两位美人没错。 一位,自然是为关峙重返元兴城的羲国公主珂莲。 另一位,头亦不弱,当今天子之弟诚亲王爱女姓柳名惜墨者是也。 后者性情,远不似名字那般书香雅致,平日以男装混迹于市井坊间,惯以个人喜恶行事,本质与珂莲公主不无相若。或正是这份相若,致使二人兴趣亦有相近。茶楼第一眼见 得说书的关先生,柳惜墨即惊为天人,从此种下相思。每日但能出得府门,茶楼为不二之选,品尝着说书先生的百般秀色,佐以茶水、干过,悦目恺心,时光煞好。既如此, 目睹说书先生遭人骚扰,且骚扰者为女子之际,惜墨郡主的恼怒可想而知。 两位美人目标一致,却是话不投机,以手底见真章,打得风云变色,彼此侍卫亦入战局,直把街让巡防的官差惊动了起,把二人带进府尹衙门。堂上官家一番盘诘,闻得二 位皆为贵不能触的人物,将信将疑中,分别差人前往诚亲王府、太子府通报,以定真假。 不一时,太子府侧妃凤驾亲临,与傲立于官堂中央的异国公主四目相对,各自愕住。 闻风而至的珂兰听闻吓人递迅的当下,并不尽信珂莲在此,是以当真见了,惊意难掩。 长时以把一腔心力尽赴关峙的珂莲,从不曾获悉珂兰远嫁和亲的消息。冷不丁瞅着本应远在天边的姐妹前,不免错愕。 姐妹两人这般相逢,自是况味良多。公堂之上不便细述别情,待诚亲王府亦派了人到,经府尹调和缓颊,诚亲王世子与太子侧妃俱愿息事宁人,达成和解,各自领人回府。 太子府中,珂兰的直铺直叙,将经过情形和盘托出。珂莲不由花容愀变,切齿痛骂楚远漠无心无情,亦对珂兰这般自以为是的牺牲亦大作挞伐。 “任何情状之下,一个男人若爱一个女人,都不可能容忍她成为另一个男人的女人。你怎么会以为楚远漠当真还会要你?好罢,就算到时他还要你,必定是以一种俯高临下的 怜悯姿态收容你,你届时的痛苦,比现在还要剧烈百倍!” “我知道。”面色惙怛,目光伤悴,珂兰低声应道。或许是受他乡逢亲的冲击牵引,自嫁进这座府门,她度有了情绪起伏。一度,所有的喜怒哀乐遭冰封雪藏,她以为自己会就此枯竭死去。 “你知道?你知道还要义无反顾?以为这样就会感动远漠哥?” “我没有想过感动他,我只是……”黄莲般的苦意升于肺腑,升入喉道,f1于舌底,浸得每一字,皆破碎无力。“我只是……无法拒绝他。” “你……”珂莲气窒。 “省些力气,莫要骂了。我已到这个境地,骂又有什么用?”珂兰强作欢颜。“告诉我,你怎么会出现在这边?又怎么会与天历朝的郡主起了冲突?” “说起这个……”珂莲精神大振,将自己如何追着男人脚步,如何在茶楼寻其行迹,上前攀谈时又如何被人阻止喝骂,如何还以颜色。事无巨细,说给了珂兰。言间不见一毫的惝然失意,反而眉飞色舞,气势昂扬。 珂兰浓眉紧蹙,问:“你骂我执迷不悟,你自己又何尝情形了?追着一个不爱你的男人,不辛苦么?” “辛苦当然会有。但辛苦得值得。” “值得?” “关峙从没有骗我,从没有依恃着我的喜欢利用我盘剥我,从没有拿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误导我诱使我。他不爱我,明言告诉我不爱。我追他,是因为我现在还不能停止喜欢他。我为了自己的情感不停止追赶,若不追,反而是自讨苦吃。” “即使你的追赶不会获得你想望的结果?” “即使如此。不过……”珂莲狡黠一笑,“在结果到前,谁又料到结果如何呢?” “是么?”自身陷于泥淖深潭,不知何处是岸,哪说人资格?珂兰沉声喟。 “听听,你这声叹气活脱脱一个老太婆样儿了。”珂莲扯唇揶揄。以她想,珂兰若执意不愿,楚远漠也不会往死处威逼,楚远漠找上珂兰,是因为笃定这女子对自己的至忠至诚。既然是珂兰为情捐躯,眼下处境也只是她自己讨,不需要外人的同情顾怜。 “为了给公主殿下开心,奴婢珂莲说桩有趣事。你可知道那关峙的妻子是谁么?”她眨眨眼,压声窃语,极作神秘。“说起这个人,可是大大的有名,姓樊名隐岳,你该不会陌生罢?” “呃?”珂兰一呆。 “不相信?若不相信,明日跟我上茶楼,找关峙问上一问……呀,我突然想起了,我只知关峙在茶楼说书,竟忘了跟踪他的住所了!我要去茶楼找那个老板问上一问,虽然希望寥寥无几,总是……唔,疼呐!”她的手,突地被狠力攫住,掐痛了她的皮肉。 她叫痛,施痛者却浑然不闻,美目张眙,丰唇抖瑟,“你方才说,樊隐岳是……” “关峙的妻子。” “你说真的?” “我亲眼见,亲耳听,还会有假?”珂莲一根根掰开腕上的指头,搓着痛处,漫不经心道。“你猜,若远漠哥晓得这事,将会怎样?” “若远漠晓得这事……”珂兰神情恍惚,目色缥缈。“会狂怒,会伤心……” “当真?”珂莲勾哂。“如果你想报复他一下的话,将这件事给他传去,就让他狂怒伤心一回,我还真想亲眼瞧瞧远漠哥的这个模样呢。” 珂兰定睛觑她,而后垂睑,以粗黑野性的长睫覆住两丸深瞳,许久,扬起平浅声线道:“原,你也想利用我呢。” 珂莲微怔。 “你不把这件事知会远漠,是不想让你自己在关峙面前气短理亏。但你并不愿放过情敌,既然遇上了我,便想通过我的嘴让远漠知道。你清楚,远漠必定不会放过一个背叛欺骗了自己的人,对罢?” 逐七五 “夕月的去向,持谦还是不肯透露么?”元熙帝问。 良亲王稍一迟疑,将指间夹捏的白子落下后,方道:“持谦道他并不知道夕月在元兴城的落脚之所。微臣想,他还没有胆子敢瞒皇上。” “没有胆子么?”元熙帝淡笑。“朕也相信持谦最懂分寸。倒是夕月,她想做什么呢?既然尚在人世,为何隐匿潜伏?既然回到家门附近,为何过门不入?当年侧王婶不愿她做楚远漠的侧妃,她劫后余生却更名换姓去做了楚远漠的参赞。尚要以另一个人的身份返回元兴城,有了好大一番动作。朕可以体谅她何以那般对待苏変。朕好奇的是,除了苏大人,她还想做什么?王叔又认为夕月的真正目的在哪里?” 柳远州掌心微沁汗意。 皇上一问,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字字峥嵘。夕月想做什么,目的在哪里,他隐有所度,相信皇上亦有所感。这个女儿啊,让他拿她如何是好? “先前夕月深得皇后喜欢,曾长居宫中,朕对她也算少有了解。那娃儿,一张声色不动的脸能藏尽所有事。如果她是男子,持悌的日子会更难过。” 冷冷的眸,伴一句冷冷的话,不期而:下一个,会轮到……你的儿子…… 柳远州一震,夹在食、中指间的白子滑落到棋盘之下,打乱了一盘棋局。 元熙帝眉峰微掀,举目凝睇,“王叔在担心?” “臣失手,皇上见谅。”柳远州面浮愧色,俯道。“但,请皇上不必多虑。想月儿一个女儿家,充其量不过会耍弄一些赌气的小小伎俩,又能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微臣 会把她找回家中严加管教,微臣还想请皇上念在事出有因,先赦了她潜逃联姻的罪过。” “人能活着,已属千般的不易,朕若再究月儿罪名,未免太过不近人情。”元熙帝莞尔道。“王叔只管放心带夕月回家,朕不但不怪,万乐公主的封号仍是她的,朕还会为夕 月在天历朝恁多的青年才俊中挑选一个如意郎君,给她最好的归宿。” 柳远州立身拱手谢恩,“皇上隆恩,臣先替月儿谢过。” 皇上金口玉言,此语堪作月儿的赦令,令他将一半的心暂且放下,而另一半此一刻只能任之高悬。须知,带月儿回家,说得易,行之艰难矣。 ------------------------------------ 因关峙之故,两美争风,使得茶楼碗壶桌椅遭殃,他自是不能继续前往那处讨生。 好在关先生不乏养家糊口的本事。购置了相应用具材器,打制了些许饰及身上配件,成色稍好的向金铺兜售,卖相略粗的销往街头贩摊,重执村中旧业。 按理论,如京城这等繁华之地,谋生最是不易。但世上偏偏有一种人,行事总比他人多一份运气,少一分阻力。 关峙所制物件,因匮乏上乘材质,并无顶级货色,最初之时,在京城金铺林立的珠玑大街遭多家金铺拒之门外。遇拒之后,他亦不强求,出得门另找下家货主,一铺一铺依 次上门。走到天色将暮之时,终有一家应了试收,言道货放下,账不结,售得出去再理论。 第二日傍晚,他一脚甫时该家门内,金铺东家即笑脸迎上,先奉上元宝一锭,而后布茶设座,热切攀谈。 原,关先生昨日所放的几样饰配件,今日一早已然告空。虽然材质未臻最佳,但手法精湛,式样精美,颇得买家钟爱。金铺东家出以高价,欲聘关先生进铺为匠师。 关峙婉言谢绝,东家苦劝不成,又道原委。 近日,诚亲王府大郡主出闺在即,为筹陪嫁,王府向珠玑街上多家金铺下了征图通告,凡设计图样能入郡主凤目者,郡主婚仪所用全套饰即许于该家打制。且图样一经过关 ,先付半数定金,五千两的雪花白银。似这等生意,哪一家不趋之若鹜?但本铺内匠师制了十多幅图样,连东家这关都不能过,又哪实力博取郡主欢心? 东家退而求其次,以银三百求关峙以金铺匠师的身份参与图样征选。关峙勉为其难。七八日后,中选之讯传,东家欣喜若狂,受诚亲王府所传,领珠宝匠进府,远赌郡主丽 颜,以使整套饰能与郡主浑然天成,尽善尽美。 “好了,你们已经见过了大郡主,剩下的就是尽快赶工,要在大婚前三日将所有饰制成,误了事,你们可知道……” “不会不会,管事大人尽放宽心,草民一定如期完工,草民哪敢耽误郡主的佳期?” “仅是如期完工还不够,还要……” “品质更不必担心,咱们摘星轩是京城里响当当的老字号,那么多年靠得就是品质才在业界扬名立万……” 管事示断东家的滔滔长话,指尖比了比同的另一人,“这位该是你们的珠宝匠罢?你说了这么多,他一字不响算怎么一档子事?是他为郡主打制饰,不是你。他若没这个 能耐……” 东家陪着笑,五指收在袖内捅了捅身侧之人,“关兄弟,你不吭声,管事大人如何放心将恁大的重任交给你承接?” 后者敛袖拱手,“在下定当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管事听得不悦。“单是尽力而为可不够……” 这当儿,一条一路跟随窥探多时的人影,耳闻见珠宝匠开口后的声色,终于判定正是自己苦寻多日的人,喜出望外,冲扑到对方近前,道:“果然是你,我适才就以为是你, 还不敢认!果然是你,你是找我的么?” 者,诚亲王府二郡主柳惜墨。 有二郡主的面子在,关峙顺利做成了大郡主的珠宝匠。但又因有二郡主的执意在,他这位珠宝匠须住在王府,完工之前不得离开一步。以二郡主的说法,住进府内,每做完一 样物什,都能最快请姐姐过目评鉴,最快杜绝了品质瑕疵,实乃上策。 东家一再恳请,管事见无诱逼,不得已,关峙搬进了高府深院,着手珠宝匠生计。 “不得已?”是夜,摸进客居的梁上君嗤笑。“关先生真是擅长以退为进。这明明是你精心经营的机会,不得已给谁看呐?” 他又叹。“隐岳那个丫头可是不得了,你明明有言在先:只会护她安全,不会插手其它。可你现在不知插了手,还插了脚,这脚还愈迈愈深了呢。” 逐七六 “这上面的人,如今已如刀下之俎。太子依次叫人过府,中间尚可以以不在其上者夹杂其内,这一份遮掩,暂时也只能使不明究里者不解端倪。” 铺在桌面的,是她隐身苏府当下交与兆郡王的名单。樊隐岳从袖内拿了另份物件出,“这是太子要我为这些位大人杜撰出的。不知在将的何时,它们会把大人们送进幽冥 地府。” 柳持谦仅扫一眼,唇角讥扯,“太子以为有了这些,便有了这些人的把柄?苏家当时还会趁他们酒酣眼热时画押为证,他又做了什么?” “这只是抄本,原件被封存在太子府密室之内。”樊隐岳掀开灯罩,手执纸业递到灯前,点燃起后掷入椅侧铜盆内。“太子的手段与苏家无二。记录完成之后,太子将之拿给 与会者落款签字。太子给出的解释是,有心者最喜无中生有诋毁中伤,索性留下佐实可证的资料以杜悠悠之口。那些大人们一看再看,确实其上所写没有一字不利己身,都爽 快落了款章。” 柳持谦稍作思忖,恍然悟道:“个中乾坤,必定又是在你两手之间了?” “右手据实而书,交由那些为大人随意审验。其时,左手所写粘附其下。那纸由一种特殊纸材制成,轻巧细薄不说,且能透字成印。意即,大人们在上张纸签章落款,下纸亦 有了他们的亲笔落字。等同这些人亲手在罪状上画押,供认不讳。” 柳持谦摇失笑,“太子也能耍弄这等技巧呢。诸位大人会爽快签章,除却确认了书文无害,怕也有看不起太子有玩诡计奸诈的本事罢。从这点上说,太子的平庸竟然也不是 太坏的事了。” “这对你,也不是一件坏事。”樊隐岳道。 “怎么讲?” “皇上想在太子即位之前,将这些人逐个清除。若他们得知了皇上意图,应该不会有人甘心坐以待毙。当初,你本想用这些人对付苏家的,结果不待你动手,苏家便走到末 路。如今何不用他们做另一件事?” 柳持谦眉心微揪,黑眸明灭,“有些话,莫随意讲。” “我有说什么么?”樊隐岳秀眉淡扬,似笑非笑。“兆郡王的城府,深得连皇帝都给欺骗过了,樊某又说得出什么?” 一位出色的皇族子弟,聪明有余,沉稳不足,堪雕大器,难成大事,最顶尖的野心无非替其兄世袭亲王爵位,如此一人,引不起最高级别的防备。兆郡王可以讲精明外露,锋 芒张扬,使皇帝虽有戒意,却无警心,若不然,兆郡王又如何能做得成今日的兆郡王? “我未必一定要走到那一步。”柳持谦道。“在我被排压倒最底层时,的确把那一步当成了终极目的。但走到今日,往昔那些曾以为会站在我头顶的人,每遇见我,或盘结奉 承,或避之不及。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要走那条路?” “以为会站在你头顶的人?” “那些年,母妃去了,你亦曝死讯,兆郡王有衔无职,有禄无为,加之又等同是母妃性命换的爵位,是以受尽了奚落嘲弄。在太学之内,我屡受排挤,有一回曾受十几个同 宗同姓的宗亲子弟同时围讦攻打。” “我想,围攻你的人里面不包括你的哥哥刘持悌罢?” “在那个时候,他是唯一竭力护我的人。” “于是,今后你也要竭力护他?” 柳持谦不言,浮现于精致玉脸间的神色,已是默认。 她无声失笑,轻浅道:“这么说,有一日我们还是要做敌人。” 等时间,一段沉默延展开,宛若沉石倾轧过两人心际。这段脆弱的姐弟之谊会维系到何时,走到何地?两人心中俱无答案。 她起身向外行去。 “要走了?” “兆郡王。”她顿住身形,回眸淡睨。“恕樊某无法体谅兆郡王曾有的处境,因其时樊某自己所受的,不会比兆郡王得快活。” 他颔,“我明白。” “你护你要的,我做我要做的,那一日到之前,我们还是合作者。” 合作者。这是她为他们之间所下的定义?她不知该抱以怎样的心情看待这三个字。此情此景,最令人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你们好大的狗胆,居然敢阻拦王妃!” “卫公子请见谅,奴才等只是奉命行事,王爷在书房理公时内,委实严明不准任何人打扰的……” 啪!“任何人?王妃是任何人么?王妃是这兆郡王府的女主人,她有什么地方去不得?再不让开,本公子先杀了你们几个奴才,再找你们王爷去理论,问问他凭什么慢待我们 户部尚书府的掌上明珠……” “卫央。”眼前纤影已去,柳持谦自书房暗室迈出,行至外间,推开床铺,淡道。“和底下人吵什么?有什么话进说罢。” 被侍卫阻隔在丈外走廊下的少年撇过头,哼声道:“说就说,怕人不成?姐姐,我们去……” “你进,让你姐姐回寝楼安歇罢。”他一句话,当即令被少年揪扯着的美****惶然止步。 少年瞪眼,“我是替姐姐兴师问罪的……” “你确定想让她亲眼看见你我大打出手?” 少年脸色一垮,回向美****百般好话,目送她被丫鬟搀扶着行远,方大启脚步,气势汹汹踏入,“哐当”一声,以脚将门踢上。 “你这个寡情薄义的东西,你要欺负我姐姐到什么时候……”一连串的大骂,令得人耳膜震颤,掩耳不及。 兆郡王稳坐案后,执笔写了几字甩。少年拿眼角瞟进眼眶,兀自高骂,愤坐桌前,冷嗤道:“好,我就给我姐姐一个面子,和你平心静气说几句话,说罢……”忽尔,话声 压如耳语。“这些人不难摆布,只管交给我。皇宫那边近有龙体欠安的风言,你须给确认一番。” “我正有此意。你与这些人交涉时,切记三点,第一……” 未必一定要走到那一步……只是“未必”而已。 有些是一旦开端,太多的人,太多的事,俱已搅扰其内,收手抑或抽足,都已非随心所欲。遑论置身其中者,从未滋有脱身意。最高之阶的诱惑,何曾消失断绝? 逐七七 羲国公主远嫁为妃,太子沉湎异域风情,百般宠爱讨好,不免使得宫内别位佳丽备受冷落。个中,最是失落伤心的,莫过于太子的妻太子妃况****。 “臣妾参见太子妃。” “姑姑免礼。”寝宫之内,况****悒色难消的粉面上得见一丝欢意,起身搀扶起人。“姑姑有一阵子没看明儿了,快坐下说话。” 拜谒者诚亲王妃,乃太子妃姑母。亲娘早逝,姑母如母,难怪悒郁许久的太子妃会有片刻展颜了。 诚亲王妃端量着太子妃面色,忧心道:“太子妃凤体违和,臣妾到今日才探望,万望恕罪。” 况****眼周浮红,螓低垂,“姑姑别说这样的话,这地儿没有外人在,您……” “唉,明儿,你怎么还是看不透呢?”诚亲王妃伸臂,将侄女揽到自己怀里。“你嫁给太子时,姑姑和你说过什么?你嫁得不只是一个丈夫,还是一个未的郡主,在这样的 一个男人身上,夫妻之情远不及君臣之别。既然是君,就会有许许多多的臣子,现在也只是才开始而已,你这样就受不住,将要如何包容万物、母仪天下呢?” “可是,他说过……” 诚亲王妃摇头,“男人在枕席换好、耳鬓厮磨时说的话,和市井下三烂随地而吐的一口污秽没甚两样。你若抱着那些个分文不值的许诺一径自苦自怜,姑姑可就真的帮不了你 什么了。” “姑姑……” “明儿……”太子妃的泪眼凝噎,又使诚亲王妃摇头一叹,“听姑姑的话,该看开的看开,该放下的放下,该抓住的,就一定要抓住。” “是呢。”举袖拭去了眼际湿润,况****勉力一笑,“多谢姑姑开导,和姑姑谈过,明儿已然觉得清爽多了。姑姑这些天为了惜燕妹妹的婚事必定是劳心劳神,明儿实在不该 拿这些事再让姑姑忧心的。” “你这是哪里话?你明明知道,相比起惜燕、惜墨,姑姑更疼你。何况惜燕嫁得是远伯侯的公子,大处有礼部和内务司操持,小处有府里的各层管事,哪须我插手?姑姑今 天,是送一样东西给你开心的。” 诚亲王妃将落座之际置到桌上的筪盒打开,取出一只凤钗。凤形钗身,纹路精美,两串珠儿自凤嘴处垂下,华彩熠熠,贵气千条。 “这是……”况****惑蹙黛眉。她不以为以姑母的精明不会不明白,堂堂太子妃再如何失宠失爱,也不会缺了这等的珠宝器饰。 “这个东西……”诚亲王妃先开窗,再推门,大大方方远望近观之后,阖窗带门,俯到太子妃耳边,喁喁长话。 她面起迟疑,“这……可行么?” 诚亲王妃目光一定,“你须放下的,是无用的儿女情长。须抓住的,是你的身份地位。你须争得不是太子的宠爱,而是你的地位的盘固。” 况****眉宇间犹有不决之色,但随着诚亲王妃的低低规劝,不决之色渐淡,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凛冽之气。 “好,就依姑姑的这个办法。” -------------------------------------------------------- “天历朝皇族之中,皇帝最信两人,明面上的,是良亲王,暗地里的,是诚亲王。良亲王手握兵权,负责京城防卫,其子兆郡王则负责京城治安……” 樊隐岳冷眸觑去。 “……做、做什么?”因徒儿这记冷光,侃侃而谈的梁上君被自己个儿吞咽不及的口水噎了一下。 她眸意趋淡,道:“接着说罢。” “要听良亲王的详情?” 她秀眉挑了挑。 “好,好,好,改说诚亲王,嘿嘿……”这个徒儿,真不好逗,做师父的想说点废话练练嘴皮子都不准。“话说诚亲王,这人可就更有话题了。看上去是一个饱食终日、不学 无术的闲差王爷,实际上却是位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式人物。他统管着皇家的东越府,受皇帝直接指派,一些法令律例不能奈何人和事,他解决,干净利落得让人咋舌。要不 是你大师父我有一个号称‘神仙一溜烟’的神偷好友曾亲眼见过他领人暗杀某个封疆大吏,要寻出诚亲王的端倪,还真是难呐。” 的确不易,若非曾经出苏府的文武大臣中有几人为避大祸,在皇帝当殿烧了罪证之后请辞回乡,却先后莫名暴毙,她也不会突异想,请梁上君去追索这条线。也不会料到, 诚亲王居然是她行进途中的一大障碍。 但,这个障碍,却未必没有可用之处。 “大师父。” “呃?”叫得这般甜美,让他老人家头顶麻呢。 “苏家人所用的死士还是侍卫中,有人的轻功好到过了我。” “什么?”梁上君两只眼睛瞪如铜铃:这个徒儿是他多年最得意的作品,了她,岂不是对他这个师父的污辱? “大师父不信,不妨夜探监察院尚书府,以大师父的好轻功,势必引得出那个人。如果和他交手,大师父应该可以多多少少模仿出他的轻功身法罢?” 梁上君头颅高扬,傲气道:“这不是难事。可你大师父我的轻功独步天下,模仿别人做什么?” “请大师父摹其身法,进宫刺杀一回皇帝。” “啊?”果不其然,这徒弟最爱给他派些凶险辛苦的活计。不过,很让人跃跃欲试的心痒就是了。 “胆敢刺杀皇帝的逆徒,自是诚亲王的眼中的钉刺。您这位老江湖在逃跑程中,露一些蛛丝马迹引那个诚亲王查到监察院尚书府上,应该不难罢?为防这位郝尚书断尾护主, 你还须设法……” “明白,明白,我的宝贝徒儿,妙计啊妙计,师父我这就去安排,这些又有得玩了,哈哈哈……” 关峙这处于元兴城的住所,是上度京时即已的。宅子原本是所富贵之家,因逢变故主人弃宅多年,远观亭台蒙尘,楼阁虚置,已如废墟,中间却有几处尚且坚固好用,略加 整理,即成了落榻之处。 是以,梁上君的掐腰狂哮,除了令依附于宅内其他房梁沟壑上的生物惊跳外,惊不到他人。 而喜静厌吵的樊隐岳,早已避之大吉。 逐七八 羲国公主暨太子侧妃与人私通? 这则石破天惊的桃花讯,在天历朝廷间迅风传,三日之内扩延至市井街巷。元兴城内,凡二人以上的***之处,两三句开场过后,人们以眼角扫过周边,便将这事拿嚼嘴。世人无不疑猜,有谁如此的胆大包天,敢把绿帽送到太子头上? “他不过是几分皮相,一个说书的下九流东西,你居然、居然会、居然会……”太子府天牢内,柳持昱脸色乌青,目冲血丝。“纵算你自未经开化的蛮邦,也该学过廉耻二 字!本王对你有千般万般的好,你就是这么回报本王的?” 珂兰螓高昂,“太子殿下尽可辱骂珂兰,莫把羲国牵扯在内。” “你这时倒晓得不连累你羲国了?你做这等事的时候,没想过会给你羲国抹黑添污么?羲国的颜面,早被你败坏尽了!你倒是说,本王有哪一点对不起你,你说,你说!” “珂兰还是那句话,若太子殿下认定珂兰做了这种事,请处死珂兰。” 太子面色越难看,咆声狠骂,“你这个无耻的……荡妇!”后面两个字,他挫着齿根重重咬出。 她冷笑不语。 若楚远漠将的敌人是眼前这个男人,那么,这片天历国境,早晚必成远漠的囊中之物。 那日傍晚,将近戍时时分,她听闻下人报珂莲公主又惹了祸端,遂匆匆出府,随府外等待的一副官家打扮的差役前往。轿子落稳,她出轿所见,却是一个临水的亭子,依据 周遭景致,似是到了什么园林去处。她不觉诧异中待欲细问,领路人及轿夫皆已不见。湖水钱,一个扶栏观望的白衣男子回头。她识得对方,向前迈去,走至两人之间相隔一 臂距离,开口欲向对方打听珂莲去向。 只是,“珂”字未完,太子骂声已至,“捉奸”启始。 “有人和我说起你与人有私情,在羲国时便有,那人还追到了元兴城找你!本王一径不信,一径为你说话!你居然辜负了本王!你居然真的和一个下奸ren有染!你还把这个下 奸ren送你的钗子放在贴身衣物内保存,你这个不知廉耻的淫妇!”彼时,太子盛骂中,将一根凤钗甩到她脸上,划破了她额上皮肉。 那日向她通报珂莲消息的下人、抬轿的轿夫,皆自太子府内消失。这位太子若还有一两丝的清明与智慧,便该想得到他既然当场遭捉,哪时间杀人灭口?他只带着心腹前往 “捉奸”,这桩“丑闻”何以又在短短时间内传遍四城,令他灰头土面? 可惜,除了将她入狱,除了每日必有的辱骂,不见他意图求证,不见他细究原委。这个男人,实在庸碌至极,无能至极! “你既然想死,本王会让你死!你有这般放浪的恶迹,谅他楚远漠也无脸替你开脱!”骂终过,太子盛怒而去。 她自嘲一笑。 远漠这个时候,必然正为了平灭奭国殚精竭虑,确实无暇为她开脱呢。 走到这般境地,他接她回家的许诺,已再激不起她跋涉向前的气力,活之无趣,死又如何?抱歉的是,关先生何其无辜,须陪她一道送了性命。 远漠,难道我当真是为你降临这人世,临到死尚且要为你带走你的情场劲敌? ------------------------------------------------ 太子巨怒,樊隐岳又何曾安生? 她住在太子府,太子侧妃与男人相会之讯,她与府内诸人同时获知。但得悉那个男人便是自己的男人,已是事之后的两日。 那时际,她以何慕然之面,与被两侍卫押着满身抽打鞭痕的关峙擦身行过。那当下,她险些就要杀光这府内的每一人! 是夜,她制晕低地牢守卫,拿了钥匙,到牢内。幸好,牢房内仅是潮湿雾重,没有她以为中的及腰深水,否则,她难以保证自己不会失去所有理智。 “先生……” 全身锁链的关峙料定她会,早有温润笑颜迎接她的泪眸凝睇,“无事,我以内功护着,这些伤只伤及皮肉,略加料理就好。” “你怎么会任这些人伤你?以先生的……” “成亲王府并不好进,我最不喜欢行事功亏一篑。” “你都如此了,还如何继续呆在成亲王府?我这就救你出去!”她取出靴内短剑,这物削铁如泥,不怕这些铁锁铜链。 “不行。” “不行也要行……” “月儿。”他沉下俊颜,目写不准。 她顿时委屈不胜,珠泪涌出,“这只是我要做的事,我何时要你为我做到这一步着?我只想你陪着我就好,你若如此,还不如回村子等我!” “月儿,傻姑娘。”他笑叹。“这也是我自己的事。我想助你早一步把事情做完,随我回村子养花种菜呢。” 螓扭过一边,她兀自垂泪抽泣。 “以月儿的聪明,要解决这桩事,轻而易举,不是么?” “……我这把剑要砍掉那些锁链,的确轻而易举!”她头犹不回,赌气道。 “别孩子起了,若不想你家先生在此间受苦,快些离开,去做事罢。” “哼……” “听话,快点,若惊动了这府中的人,便麻烦了。” “……你身上很痛罢?” “痛,但这等皮肉之痛,是世间最易捱的。” “是么?”她條然回过身,张口咬在他薄唇唇上。“既然最易捱,你便多捱这一下!” 冷香犹在,娇躯已去。 她舔了舔唇上创处,得一丝咸意,不由忖道:他的傻姑娘当真生气了,咬得快极恨极,唉。 逐七九 太子妃失宠,举族皆隐不安。诚亲王妃为助亲侄女儿脱离困境,费尽思量,却苦无适宜人选,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待于自家府内无意瞅着貌相出类的珠宝匠时,眼前一亮, 又叹一声得全不费功夫。如这等貌色的男子,绝对燃得起太子醋火。而此等低下出身,易摆布,好**,不必烦恼会有其它麻烦的衍生。 为计划顺畅,诚亲王妃特意将对这个珠宝匠有可笑迷恋的二女儿支离府内,而后以金铺东家的名义将珠宝匠约到集蕙苑,等待那蛮国女子的到…… 截止目前,这个计划称得上天衣无缝。惟待太子及早将奸夫淫妇落干净,便可庆贺大功告成,称心如意。 但在太子侧妃人头未落地之前,一切变数都有可能。 这桩计划的变数,出在了柳惜墨身上。 柳惜墨被母亲逼着,到城郊庵堂吃素斋,听诵经,未满十日不得回府。怎一个枯燥无味了得?眼看着郡主的忍耐已到了一触即的临界点,庵堂师父也不敢再挟王妃命横加阻 拦,任郡主走出庵堂去,到后山遣兴散心。 “惜墨郡主!” “什么人?!”树荫之下,草地之上,柳惜墨惬意仰躺,被突兀的一声吓得跳起,两目圆眙,还以防卫姿态。 者一躬到底,泣声道:“奴婢是珂兰公主……就是太子侧妃的随嫁婢女,奴婢恳请您救救我们家主子!” “有头没尾,说什么乱七八糟?” “对不住,奴才走得急,说得也急,您听奴婢慢慢说……” 小婢女汉话不太灵光,磕磕绊绊,呜呜咽咽,好不易才将话说完。 柳惜墨已是柳眉倒竖,“会有这档子事?” “您与珂莲公主争关先生的事连官府都给惊动了,如果您二位能够出面作证,定能使公主开脱。奴婢找不着珂莲公主,只得先打扰惜墨郡主,万望您……” “行了,闲话少讲,本郡主去把那个野人公主找!”惜墨郡主轻功称不上高妙,但起纵间,已到了几丈开外,话儿顺风传。 原地,小婢女拭去眼泪,目望郡主焦躁奔去的影儿,暗自唏嘘:男色害人呐,他梁大侠年轻时怎没这样的好光景? ---------------------------------------- 强龙难压地头蛇,原,多日不见的珂莲公主是中了惜墨郡主的算计,被关入一间黑暗密室多日。为救爱慕男子,柳惜墨亲自放她出,挡开拳头,把珂兰公主与关峙当下处境三言两语道出。暂不清算过节,两人共赴太子府。 珂莲将栽赃珂兰的所有指摘,大包大揽尽至已身---- 与关峙有牵扯得是她,互生情愫的是她,一时赌气远至元兴城追寻的是她,那根凤钗更是关峙送她的定情之物。前些时日登府探望侧妃,留宿沐浴时将凤钗与贴身衣物裹放一起,翌日走得急,忘到了姐姐房内。 旁边,柳惜墨不时给以声援,且引出两人茶楼争风吃醋之事借以力证,言曰那日与关先生相约在集蕙苑的人是她,因路上耽搁赶去得晚了,惹太子阴差阳错的误会。末了,她兴致勃勃加以渲染润色道,关先生对她一见钟情,方以珠宝师面目走进王府,关先生与她男才女貌,郎情妾意,天生一对,地育…… 未竟的话,被太子截去。太子殿下迫不及待要下人将侧妃接出天牢,好生宽慰。地牢内的珠宝匠,自也无罪开释,交予珂莲公主带走,并以长兄口吻,言辞告诫惜墨郡主少与这等身份的男子接近,以免误了皇族郡主的名声。 柳惜墨又哪有耐心倾聆教诲?一溜烟儿,追着带人先她一步离开的珂莲公主去了。 “站住,站住,我要你站住!” 长街上,柳惜墨放声叱叫。前方珂莲听若罔闻,反挥手要抬轿者加快脚程,两眼紧盯道旁,意图找一家医馆医治同轿男子身上一条条触目惊心的伤痕。 “你这个野人公主还不站住?本郡主认识一个卸了职的老御医,有他医治,好过这街上的草包大夫!” 珂莲浓眉一挑,“停轿!” 此时,太子府红人何慕然抱一叠书卷由另端步,与珂莲乘轿错身而过。 一道轿帘之内,自己的男人与另一个女人抵肩坐着。她是最出色的医者,竟不能为自己的男人施手诊治。如斯情形,她还能忍受几次? 这个夜晚,太子府中几位狱卒在睡梦中死去。这些人生前也许做过不止一桩错事,但使他们送上性命的,只因他们曾执鞭抽打过一位珠宝匠。 -------------------------------------------- “昱儿,你怎把这事处理成这个模样?” 虽为万民之尊,深居宫中的元熙帝却比万民迟闻。待无意听到宫女太监们的窃论,叫大太监质诘之际,事情已然结束。但太子对这等事的粗糙料理,他仍须训诫。 “珂兰乃羲国公主,对她你不能与寻常妻妾等同。这事其一。其二,这等事,你若不想交给宗司府,就要做到无声无息。你自行审理,府内人多嘴杂,沾污得可是你一国太子的名声。” 太子俯,满颜自责,愧声道:“儿臣知错了,儿臣已然明白儿臣的处理实在欠当,请父皇责罚。” “再责罚你,除了让事情继续延伸之外,还有何益处?你晓得自己的错处就好,这事就算过了,你该把精神放到正事上头。” “儿臣知道。” 元熙帝看着这个儿子,心沉喟。如果他是一个合格的郡主,便该明白眼前的儿子绝不上最适合走上龙位的那个。可是,他是自己最爱女人的惟一所出,他最珍爱的骨肉啊。 他这一生,以自己的方式爱着一个女人,也只爱过一个女人…… “昱儿,朕会再看看,如果你实在不能,朕也定然会设法保住你的一世太平。” “嗯?”柳持昱惑然不解。 逐八十 南院大王与黑虎王的攻伐,在羲国如火如荼。奭国趁隙展开光复国土之役。 光复之战,艰苦卓绝,每一场皆如绝地,每一场皆臻危境,甚或有些时候向前一步,随即回退后三步,中间需付出的,却是无数同袍的血肉之躯。仿佛永无止境、永无光明的 苦战,滋生出绝望,渐渐弥漫于羲国将士心中。 军心将溃,军气将逝。 接到前线战报,看罢前方将帅递的陈情书,摄政王妃不顾玉体抱恙,日夜兼程,出现在军中营帐,未作停留,即刻亲往探望每帐兵士。 这般纡尊降贵之后,命领兵将帅将全部兵士集结空旷之处,吃下随行大夫送到嘴边的丹药,她登临高台,玉躯透弱,却坚而不栗;目眶有泪,却蘊而不落;声嗓颤,却定而 不移。 “……各位将士,诸位兄弟,你们的身后,站着无数如本宫一般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那些人,或是你们的妻子和恋人,或是你们的姐妹和母亲。一旦国土沦丧,家国遭劫 ,本宫必定以身殉国,她们呢?羲国人如狼似虎,她们会遭到何种对待,兄弟们必定清楚罢?” 感谢与慰劳,在巡视各帐之际已然做过,这一刻,摄政王妃仅为了给将士儿郎励志激奋。 “为了保全我们所珍爱的人,除了向前,我们已经别无选择。羲国人的确善战,但我奭国的儿郎就差了么?有一句话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们就当自己已经死了,一个 死人还有什么可以恐惧的呢?惟有将羲国人赶出我奭国国土,方能保住我们的家园,方能保住我们要保的人……” 此过程中,娇躯几经虚晃,侍婢前搀扶,皆遭挥退。 高话落毕,奭国兵士仰目望她,鸦雀无声。 她玉牙紧咬,脊背挺直,目光坚定,将自己无惧无畏、光复河山之心传递给了所望着她的每一个人。 “……摄政王妃万岁!”兵士之中,不知是谁先开口喊声了一嗓,继而掀起了潮呼海应,响竭云霄,震达天庭。 “为了摄政王妃,为了我们的妻子姐妹,把羲国人赶出去!” “羲国人杀我同胞,夺我河山,此仇不报,枉为男儿!” 直至摄政王妃被侍婢扶着回营帐,将早已备好的药汤喝下,外面的呐喊声犹未断绝。 “你真是……真是个人物呐。”乔三娘啧啧称奇。“寻常人若病弱到你这个地步,莫说那一番高台演说,单是赶恁远的路,一颗小命也要给阎王爷送过去了,你居然……虽然 为了我的徒儿,我不能喜欢你,从今以后,不讨厌你就是了。” “……你的徒儿?”矮榻上闭目调歇的南宫玖半掀美眸。“樊隐岳么?” “可不就是她?最近三娘时不时在想,若是当初她村子中的时候,你还在关峙身边,你们三个人的故事应该更有趣罢?” “……新人美如玉,旧人弃若屣。很有趣么?” “话不能这么说。你和关峙之间,是你抛弃了他。这世上可没有道理说,抛弃人者一旦回头,被抛弃者拒而不受反成了薄幸一方。遑论你的回头,是你在功成名就嫁了人又死 了丈夫之后才回头,关峙如果还要你,那就真成了圣人。” 南宫玖阖了眼,唇抿苦意,似讥还讽,“说到底,还是不够爱……” 乔三娘抚颔,作沉思状,“这么说也对。关峙为了我那个徒儿,不就从村子里走了出,眼睁睁看着她和别的男人相好,还暗里明里的多处维护……” 言者或是无意,或是有心,字字锥透听着心际,随着一连声的急咳,一口杂血的浓痰咳出喉口,滑落到侍婢捧的痰盂里。 “好,好呢!”乔三娘额手称庆,喜上眉梢。“你就差这口东西,吐了出,淤气除,气血通,稍有岐黄之术的人都能医得好你了!” 南宫玖锦帕掩口,玉指无力,“你……” “把这个吃了。”乔三娘翻手将一粒丸塞进这位病美人的秀口,笑孜孜道。“我乔三娘总算没有砸了自己的招牌,把你这位奭国第一美人从阎王爷手里夺过了。” “你……你说的那些花,是为了激我医我?那些话,是……” “真的。”不假思索,乔三娘道。 “……真的,真的……真的?”南宫玖苍白唇瓣抖成风中素叶,哪还有适才震慑三军的气度?“这一次,他要你看我……他有没有说……” “他没说他要,依我看,他从没有闲过看你。因为,他的新人也有安危之虞。”乔三娘从不怕在人的伤口上撒盐。名医三娘有言:伤口撒盐有利消毒除菌,捂着盖着 方会溃烂化脓。 不过,按理论,病者病中,除医学所需外,医者委实不该继续说一些狠话折耗其精神。但当病者是南宫玖时,无需忌讳。如果男女之爱对这位没人如此致命,何她与关峙 的劳燕分飞?大美人乃求仁得仁,怨不得人。 “他……对我,一直是如此的狠,一直都是……” 乔三娘颓力摇了摇头,当局者迷,局外人又如何能说得分明?功成身退,走之。 ------------------------------------ “什么?你说了什么?”夜灯下,樊隐岳盯着闯入者,问。 “我说……”柳持谦深吸口气,逐字重复。“昨夜进良亲王府意图刺杀王妃的人,是不是你?” “良亲王妃死了?” “抱歉,她没有死,御医给救了过。” “那就好。”樊隐岳双手合十,念声阿弥陀佛。“我多怕她就这样痛快死了。” “你----”柳持谦剑眉立扬。“这么说,你承认是你动的手了?” 兆郡王气势惊人呢。梵音也点漆般的眸瞳滴转,唇角上扬,道:“就算是我动手,兆郡王准备拿我如何呢?” 逐八一 幽黑之夜的阒寂,废弃之宅的荒寥,把静默延长。静默中的每个人,在这份延长的静默中,都有了僵持对峙的意味出。 “说罢,兆郡王,您准备如何落草民。”距她上一问,中间已足足亘隔了一刻钟,她再问。 柳持谦亦寒声回道:“你能这样问,是认定我不会拿你如何!” “我凭哪里有这样的认定?”不带半点酸气的反诘。“半夜三更,你走到这里,是为了质问我可曾上了你敬爱的母亲。这时候如果后面有人跟踪你前,恐怕兆郡王也是顾不 得了罢?为了你的母亲,你已经不介意公开我的行止,请问,我应该有何认定?” “月儿。”关峙端一杯温热茶水,置她面前,跫步回身角落。 樊隐岳双手捧住茶杯,指缝间的温热之气,稍稍平息了胸房内弥漫起的一股戾意。“说罢,兆郡王,你想如何落弑母凶手?” 柳持谦右掌捏上桌沿,指节透出青白。 “她……她和母妃,不能说谁比谁更可怜。母妃在王府内过得度日如年,她也从没有过欢颜。父王留宿在母妃房中时,她彻夜无眠;父王过陪她时,她亦会在夜半落泪。 她的贴身丫鬟曾向要好的厨娘窃语说,父王自爱王妃房内有许多回都叫错了名字……这样一个与母妃一样可怜的女子,如果你处在她的位置上,又能做到哪一步?” 又能做到哪一步?樊隐岳挑眉,“你认为我能做到哪一步?” “每一个高院深墙之内,哪家没有妻妾之争?哪家没有争宠夺爱的悲剧?有多少侧室被正室所陷,不明不白的死去?你恨她夺去母妃的骨肉,你已然把她的女儿嫁到异国,让 她的父亲成了一堆废物。当年,她纵有再多的不是,亦从没有想过致母妃于死地……” “她怎么会想呢?她如果害死了娘,纵算是做得再干净利落,也难免招非议,也难免让她所爱的男人起疑。她知道与人分享男人的痛苦,了解一位心高气傲的贵族千金屈为 侧室的羞辱,深悉为人母者最不堪的是骨肉分离……她一一施法,也一一击中。我的娘亲若是一个毫无反手之力的弱者,早该被她如愿击倒崩溃,乃至了疯狂。可惜,我的 娘亲纵算是如她的愿死去,也是以自己认为最值得的方式,临到去的一刻,还保持着最优雅的仪态和美丽。良亲王眼睁睁看着娘亲跳下而无能为力,应该做了多年的恶梦罢? 她睡在这样的男人身边,应该也不安宁罢?她也许是珂莲的,可惜,樊某不再应该珂莲她的人之列。柳诗琴远嫁异国,苏変做了废人,她该承受的,不止这些。如果让她晓得 她的女儿所以到二十一岁仍待字闺中,皆源于兆郡王屡屡要人向男方传递亲王府郡主与府内侍卫暗通款曲之讯,也因之使得诗琴郡主有了与一个无能龌龊的异国王爷联亲的可 能,她会不会越的伤心绝望?” 恨意不再隐抑,倾巢而出,伴着每一个字符,凛冽而浓重。化作无以复加的沉负、难做名状的重荷,覆压于柳持谦周身。到此时,他方领悟,他欲求两全,欲持平衡,根本就 是奢望。 “我记得,她对你并没有过任何不好,难道……你是怨她对你的不闻不问?” “真是个好问题。”她笑,红口白牙,冁然而动。“兆郡王对她好,是因为她对兆郡王好。于是,你认为我对她的不好,源自于她对我的漠然不理?幼时的我,看着她夺去你 ,娘亲在学会淡漠伤痛之前的以泪洗面。看着她贤惠大度地督促你探望娘亲,而你已经开始学会对娘有不耐和指责。你可知道那时,我恨不得食其肉,剥其皮,一点一点将 其辗成粉末喂了狗。兆郡王居然会以为我嫉妒这位王妃对你的好?” 她摇叹笑,兆郡王滑天之大稽,何须如此卖力? “说了恁多,兆郡王到底想把我这个凶手怎样落,还不话?” “你……”柳持谦气息哽喉,淤堵方寸。“你何以如此矫情?你明明明白,不管你做了什么……” “兆郡王。”关峙终归无法旁观。他本想让他们姐弟痛快吵上一架,兴许能让打在两人心中的结儿缓解开去,但现在,柳持谦已不能信任。 这世上,有两个月儿。坚强的月儿悍若顽石,脆弱的月儿软若初蕊。兆郡王这个同父同母的弟弟,于她的意义,全不同于良亲王。良亲王无法伤到的,兆郡王绝对可以做到。 “昨夜刺杀良亲王妃的人不是她。” “不是她?” “昨夜,我和她在一起。”接收到他眼中传达的疑思,关峙又道。“我不知道世上有没有人能在我入睡之际去自如,但至少他做不到。” 柳持谦丕然一震。 “你应该明白,纵算刺客不是她,你也不能释然什么。她从没有说过放过良亲王妃,不在昨夜,也会在他时。不以刺杀,也会以别的方式。” “关兄曾说过,不希望她被仇恨所苦……” 关峙一笑,“我不会让她比仇恨所苦,至目前,她也从没因为报仇心切滥杀无辜,自怨自苦。” “你为何不能劝她……” “你自己尚且做不到的事,想要她做到么?她要报仇,是为了给过去所承受的痛苦做一个了断。你维护良亲王妃,是为了对你过去所受过的恩典一个回报。她过去的痛苦里, 大部分自于看着母亲受苦而不能援救的长久煎熬。她报仇,为了自己最爱的人。你报恩,不也是为你所亲近的人?” 关峙语淡,声淡,表情更淡。他曾以为眼前少年可以和他一起给月儿以爱与温情,却没想这少年给予的,却是伤害。他不能说这过程中月儿做的尽对,但人的心本就会本能 偏向自己所爱的人。 “兆郡王请离开罢。”他下了逐客令。 柳持谦玉面凝霜,旋身疾去。 “这个地方我们不会再住。”关峙的话悠悠追上。“兆郡王下次,这里便又成一处荒宅了。” 逐八二 关峙身陷太子府大牢之时,诚亲王府珠宝匠的差事自然是丢了。待他走出囫囵,shen体复愈,在王府二郡主的极力主张,大郡主对其所制饰样款的意有独钟,诚亲王妃为避嫌 疑亦未横加责难之下,寻回差事,亦重新入住成亲王府。 为此,珂莲与柳惜墨又险险大打出手。但女人天生善变,不过一个瞬眼工夫,珂莲竟释然起,笑吟吟道:“你住进成亲王府也好,至少我知道你住在了哪里,不必再像从前 满城找你下落了。” 不妒,即无怒。她不妒柳惜墨,因她看得极是清楚,关峙进成亲王府,别有所图。 这些时日,她将关峙安置在元兴城最顶级的客栈内休养,不是没有想过趁机偷香窃玉。但苦无机会。白间,有柳惜墨从旁插科打诨,晚间…… 晚间的事,连气恼也无从作。 每至亥时,困倦浓生,双目胶阖,几不能持,扑入进卧榻,睁眼即是天光大亮。醒初始,毫无神清气爽,惟觉目沉脑重,情形与宿酸相若,显然不能以为自己一夜好眠。 柳惜墨骄纵有余,狡狯不足,难有这样的心计。南宫玖或许有此手段,却鞭长莫及。思其细处,也只有那个女人。 那个女致她昏睡,是为给关峙脱身。而关峙夜半走,天明归,这般的大费周章,为得不会是成亲王府的一份差事。究其因有,又是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既然关峙所做的一切皆为一人,她又何妨冷眼旁观,看那女人欲行之事,看关峙能行之事? “隐岳。” 这声低呼,令勾杯的手微微一顿。 太子府的何先生到茶楼品茗,茶楼掌柜亲迎贵客,不但找了一个视野极好的临窗好座,尚把相邻的几桌都给清到别区。她乐得有清静可享,任由掌柜闪展腾挪。当眼角余光瞥 见左方有道人影趋近,尚以为又是哪一个欲上前攀结交情的小官小吏,不成想,听见了如此一唤。 “隐岳,不认得了么?还是,需要我叫你一声樊参赞?”人影坐到了她茶桌对面,前俯身子问。 “你……”樊隐岳举眸,定睛辨清面目,水眸隐现锋芒。 “当我听说太子府有一位双手可同时成书两笔各这个人是你。”接近者挠额窃笑。“晓得我为什么么?因为在下生平至今,只见过一个人有双手异 字的本事。至于你这张脸的本尊,想也只是能卖弄一些华而不实的技巧,绝无可能达到像你那般运用自如的境界。” “你的主子差你这里,不是为了夸赞我罢?” “这个嘛……有句话你说错了呢。那一位仅能称作是我的上峰,而不是主子。我这个人骨子里什么都有,恰恰缺那么一点奴性。” “你不是……王文远?”脸明明是那张脸,人……却不似那个人。 “不是么?”摸了摸自己脸面,苦兮兮把眉毛皱起。“我如果不是王文远,那我又是谁?” 樊隐岳拂袖欲离。 “慢慢慢,我想起了,我本应姓樊。” 她心内一紧,妙目條睁。 “姓樊名慕月,兴许是在下原的名字罢。唉,多年不用,竟给生疏了,一时间要想,还真不易呢?” “……你是樊慕月?” “应该相去不远。” “所以,你所见的那个世上惟一双手异字的人,是……”她语音透出颤意。 “就是。因为这个本事太出奇,太易招事,除了东方相爷,也只有大堂嫂和在下知道,当你还有你。我的大堂嫂你应该知道是谁罢?你该叫她一生‘姨母’,至于我,你叫一 声……” “你以男子面目投身在楚远漠麾下,为的是……” “安身立命。”答得甚是平和从容。“我的父亲送我逃离,便是为了让我安身立命。他逼我誓,如果樊家仍在狱中一日,我终生不得返回京城。也许,是这个誓言束囿了我 ,也许是我天生凉薄。在外那么多年,我从没有想过设法营救狱中父老,结果,还是有你代劳。” “安身立命有许多种方式。” “不行!”王文远两眼大张,惊恐得夸张。“你千万不要以为在下有借楚远漠的力量救父复仇的宏志。在下投身军营,只是选择了一种让我感觉不至于乏味又能挥所长的生 存方式。樊家的人信命,万般皆由命,任何事都是命中的造化或劫数。他们从没有要我救,我也从没有想过要救。顺其自然,随遇而安,是樊家每个人挂在头顶的家训。” 樊隐岳扯哂,“很不坏。” “在下也有同感。” “阁下找我,与阁下很不坏的家训有何关联么?” “嘿,想不到你还有冷面笑匠的潜质。”王文远扯着自己的长鬤,一个与文士形姿极不相符的憨笑。“早日从太子府抽身罢。假的真不了,伪装得再真实,也有破绽可寻, 早一时走,便多一份安稳。” “这也是你从楚远漠军营抽身的原因?” “正解。” “道不同不相为谋。” 王文远两只眼飞眨着,似在消化这话所涵盖出的深远意味。 她扶案站起,“樊家已经不在元兴城,你若想团聚,还须好好找上一番。” “稍等。”按住她,王文远眸色透出几分郑重。“珂莲已知你是有夫之妇,她早晚会将此讯传给楚远漠。一旦被楚远漠认定自己从始至终被你an1ong于股掌之间,其人盛怒之下 ,做任何事都有可能……” “若如此,跟随他多年被他视为心腹又极为倚重的王参赞不该更担心么?” “我不是在玩笑!” “我何曾像在玩笑?” “柳夕月……” “这人已经死了。” “我最敬爱的表姐跃崖一跳,不是为了保住一个不承认自己活在世上的女儿!” “若跃崖一跳,可以换回我最爱的娘亲,我不介意跳上万次……” “何先生,何先生,有人胆敢打扰您么?”掌柜遥望见有人打扰贵客清修,报与在楼下饮茶的太子府侍卫。侍卫们如狼似虎涌上,眼见就要把瘦弱的王先生拿下。 “不必了,别因为一个趋炎附势的小人污了太子的名声。”樊隐岳投以淡觑,移身趋步。 樊家人有与生俱的好性情,活得平和,也能觅得快乐。娘没有把这一脉传袭给她,所以,她放不下。 放不下,只有向前走。 明日,她会与元熙帝再度近距相见。 她会在他的江山基石之下,埋下一颗伏雷。 逐八三 “当前羲国被内战拖住,奭国急于收复国土,北边大片疆线两三年内得以安宁。微臣以为,是不是可以把先前为了防御边线加派的十万人马调回江南富硕之地休养生息。” 朝会作罢,六部退出,元熙帝留下良亲王、兆郡王父子,移坐到较为通风凉爽的偏殿,设茶议事。良亲王口内自然离不开军国大事。但,显然今日的元熙帝对这等事兴趣寥寥 ,热忱极少。 “国事方才已经议论过了,这会儿就暂且不理了罢。”元熙帝挥了挥手,笑问。“听说王叔的府里前些天也招了刺客,王妃还受了伤,刺客可抓到了?” “尚未。” “刑部那边不见一点的进展么?” “不见进展。” “这事不如交给诚亲王去办,如何?” “诚亲王?”柳远州愣了愣。诚亲王率领东越府,专司暗杀行刺、酷刑逼供、铲除异己等诸多搬不上台面的暗事,何时也要干涉刑狱了? “怎么,王叔认为这事交给诚亲王去做,有何不可么?”元熙帝持雕龙青瓷茶杯,垂眸啜茶。 “有何不可?如果持雅有暇,当然最好。” 元熙帝垂视的眸内,光华微闪。特意选在这件偏殿,特意坐在这张大理石制成光可鉴人的案旁,为的是将对坐者表情尽收眼底。截至目前,良亲王父子对这个提议所表现出的 ,都仅是最常规的反应。 “如此,就请诚亲王进罢。” 半刻钟后,诚亲王柳持雅听宣而至,其人与其名颇符,进退之间颇有几分雅气,只是一双炯利眸神泄露了这位王爷乃内家高手之实。 “持雅,关于王叔府里的刺客,你有何话说?”元熙帝问。 “禀皇上,臣先请罪。” “你罪从何?” “良亲王叔府里的所谓刺客,是臣派去的。” “什么?”良亲王、兆郡王皆非不具城府之人,却皆为这句话愕形于色。 元熙帝却只是长眉淡挑,“你派人刺杀良亲王妃?” “臣是在追缉十日前刺杀皇上的凶徒。” “此话何解?!”柳远州怫然蓦立。十日前乃太祖诞辰,皇上至太庙上香中途,有一身法诡异者行刺圣驾,刑部、大理寺皆着手追查,诚亲王亦有动作,但他怎敢把心思动到 了良亲王府?“诚亲王此话何意?是在说刺杀皇上的杀徒乃我良亲王府指派的么?” 柳持雅冁然陪笑,“王叔息怒,小侄可不敢信口开河。” “那么,你的话又作何讲?还不详细给王叔道。”元熙帝神安气和。 “是。”柳持雅恭。“前些时日行刺皇上的凶徒,臣观其身法极似昆仑一派的‘攀云跃’,据这一条线,查到昆仑一派的弟子目前在京城效力的只有三人,一人是臣的手下 ,一人在富郜行风的府内。事当日,郜行风领着该弟子去了东北行商,有不下五十人的人证。该弟子为臣提供了另一个人的所在,监察院尚书郝长全府第。” “郝长全?吏部尚书严刻的亲家?” “正是他。臣暗中排查,果然在其府中见到了与那日行刺皇上的凶徒极为相近的身法形影。” “难道太子的亲娘舅严刻与这是也有关系?还是,连朕的太子也牵涉其内了?” “不瞒皇上,臣在初时的确有过这般大不韪的推断。” “初时?如今呢?” “臣为了找出幕后指使,按兵不动,接连数日亲自跟踪郝大人,并无所获。直到两日前行刺皇帝的凶徒再度出动,这一次的去向居然是良亲王府。臣原以为幕后指使又把脑筋 动到了良亲王头上,不想,该凶徒此去,竟是为了联络同伴。” “联络?” “该凶徒隐身树上,将手中绢状物裹上石子投向树下亮灯的窗口。臣唯恐罪证消失,遂命手下去取东西,自己则追缉凶徒。臣失职,没想到……” “没想到?” “没想到臣追上那凶徒之际,中了该人暗算,险些命丧当场。而臣的手下也未能取回罪证,反而误伤了王妃。” “王妃是你误伤的?” “臣那个手下一见误伤王妃,当即失了主张,逃回臣府内跪地请罪,臣已重重责罚。” “以你这番说辞,良亲王府从头到尾都没有进过什么刺客,你的人伤了良亲王妃,而初衷是为了追缉逃犯?” “是。” “荒唐,真是荒唐。”问罢听罢,元熙帝一径低笑不已。“王叔,您也有同感罢?何时王叔的府内,会出了与行刺朕的凶嫌有沾连的人?” 良亲王、兆郡王父子眼神虽未做交会,已然心照不宣。皇上试探在前,与诚亲王一唱一和、宛若双簧演出在后,无非是变相审诘。他们父子,俱已名列于皇上的猜疑册了。 “敢问诚亲王。”柳持谦冷声问。“您可是拿到了什么有力证供,证明良亲王府犯下了忤逆不道的大罪?东越府何时将咱们父子的人头取去?” “持谦不得无礼!”柳远州沉叱,拱袖请罪。“持谦少年轻狂,请皇上降罪。” “是持谦误会了。”元熙帝龙颜和煦,道。“持谦与持雅都是朕最得力的臣子与兄弟,少了你们其中的哪一个,朕可都要睡不安稳的呢。” “但是,良亲王府并非毫无沾连。”成亲王仍安之若素,从容道。“臣目前不能断定是有人栽赃陷害,还是有人在借良亲王府这块地方隐身潜伏,还是……良亲王府内,的 确有人与郝长全同声同气?” “东越府的刑法能令鬼哭神泣,一个区区郝长全,害怕撬不开他的嘴,取不到证供么?打过问过,不就了然了?” 柳持谦讥嘲讽嗤,柳持雅不以为忤,仍以不疾不缓的语,道:“我尚未捉郝长全回去问话。那日凶徒与我交手过后,我受伤,其余手下在后紧追,见其逃出了元兴城。而伏 于郝长全府外的人从来没见该返回。他不归,郝长全或许觉得异样,但应该尚不晓得其恶事已为我所察,暂且还不宜打草惊蛇。” 元熙帝龙心宽宏。丝毫未因少年郡王的冷脸而稍有薄怒,笑道:“今日朕把王叔和持谦留下,又叫持雅过,为的就是咱们君臣开诚布公,坦荡无欺。持雅,说出你心中所疑 之人罢。” “良亲王妃。” 逐八四 偏殿之内,不管事情演变如何风起云涌,军辞臣答如何跌宕起伏,终是暂告了段落。 待良亲王、诚亲王、兆郡王一一告退,元熙帝回主殿,吩咐道:“请太子过罢。” 太子时,身侧有人跟随。 “……草民拜见皇上。”同者已经是全力维持镇定,但浩浩天威,焉能不惧?俯跪在地时,犹有些微颤瑟。 “起说话,将你对太子说过的话,对朕再说一遍。” “……说一遍?” 太子柳持昱侧眼睨去,“本王不是提点过了?” “是,是草民愚钝。”常打交道的主子声,胆气稍壮,。“禀皇上,昨日酉时,草民奉太子之命过滤府内往信函,其中有一封诚亲王世子向太子禀报京郊今夏税赋 的报函,草民将之放到须请太子过目的重函之列,岂料……” 脖颈越低俯,声量骤低,“草民打翻了墨汁,将这封报函给浸染黑了。” 太子皱眉,“大着胆子说,本王如要治你这个罪过,何至于劳烦到皇上?” “……是。草民犯下这等疏失,甚为痛心疾,遂捧起报函去往太子殿下跟前请罪,行至半路却见报函被墨汁染过的黑处,依稀透出白色的字。等走到太子书房,整张纸俱 被墨汁染透,所有的字亦尽现出了。” “把上面的字背给朕听。” “良亲、兆郡两王乃我等行进路上障碍,自必除之,其妻苏氏既有刺皇杀驾之嫌,属天赐我等佳机,然愈至此,愈须忌躁忌进。太子志大才疏,堪为我用,兄等切以此事为契 ,除二王,扰太子,谋取我等大事之基……” 诚亲王府递到太子府的报函上惊现这等内容,算什么?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么? 元熙帝已经亲睹那页墨纸,其上字迹乃是由一种番国进贡的药水写就,书写在白纸之上,无字无迹,需掷泡水内,或以浸墨透纸,方能显现。这等药水,他只赐了亲近之臣, 诚亲王确在其列。 “何慕然,这张纸除了太子和你,你可让其他人看过?” “没有,没有!草民虽愚昧,却知轻重。读了几字已知非同小可,以袍袖遮挡直至太子书房,中间绝没有他人阅之。” “在你看,会出现这般情形,原因何在?” “草民……草民……” “说罢,恕你无罪。” “草民以为写得这等文字者,实属大逆不道,居心可议,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元熙帝眉峰高拢,不耐道:“朕问你的是,你以为诚亲王府递到太子面前的函上何以惊现逆字?是诚亲王的一时疏失,还是居心不良者的嫁祸?” “这个……”何慕然语声讷讷。“草民以为,两者都……不无可能,圣上圣明,定可圣裁,草民不敢……” “好了!”元熙帝龙目怫睐。“看你一脸迂腐木讷,却还有这等卖弄唇舌的取巧时刻。” 书生立时惶恐万状,嗵声跪落,“草民该死,圣上恕罪!” “好了好了,安福带他出去,到耳房用些点心茶水罢。” “谢皇上不杀之恩,谢万岁……” 迂腐愚直的书生被太监拉了出去,元熙帝拧眉思忖,颜色深不可测,足足半柱香燃过。 “持昱怎么看?” “儿臣认为,为稳妥起见,不妨遣人进诚亲王府一探究竟。” “此法倒也稳妥。” “我天历朝伪装潜隐的顶尖高手俱由东越府培植,诚亲王叔统辖东越府多年,不宜动用。儿臣想从江湖人中选可用之人。” “江湖中人如何能宽心启用?你的舅舅严刻手底下应该有几个人才,找他去借。” “儿臣即刻就去。” 太子亦退下。殿内除了值守的太监宫婢,惟剩了孤家寡人。 这寡人一手一纸奏章,一手捏一杆小毫,目放奏章多时,难领一字真章。 良亲王,诚亲王,一为明,一为暗,这般得他重用的两个人,也要让他失望了么?也要离他而去了么? 主殿中,铜为质、兽为形的檀香炉内,平心静神的萦绕香烟突舞出乖张陷迹。壁上的挂剑,柱上的盘龙,明明静态之物,陡现千般狰狞…… -------------------------------------------------------- “王爷,前两天边境巡逻,截获了一批寄往奭国的书函,送进了府内。” “有可用情资么?” “大多数都只是一些商旅往的,但……有一封,奴才认为王爷或需过目。” “哦?这等级的书信往中,还会出现什么机密军情?” “……不是军情。” “拿……” 说“拿”时,说者尚方唇扯笑,但当新上文字赫然入目,笑化冰纹,凝于嘴畔。 乌达开骇退一步。 “这信上的东西,很有意思,是不是?”湛深双眸徐徐扬起,声音放得轻若呢喃。 乌达开噤若寒蝉。 “很有意思,的确很有意思。如果文远在此,会不会又说这是一乱心之策?乱心之策,乱心,当真呢,呵……”方唇内散出低低笑声,眸底薄光聚敛,宛如两柱寒锥,钉向空 气中的某点。那点内,有一张清丽如仙的容颜,然则…… “王爷,是奴才错了,您回府内不过只是短作休整,奴才不该把这封信拿给您……” “不,你做得好极了,对极了,哈哈哈……” “王爷……”难道是自己低估樊先生在王爷心中的分量,这封信,将王爷给气疯了不成? “去打点本王的行装,本王这就要走了!” “走?去哪里?” “当然是去万里疆场,去浩瀚大漠,去打那只自以为成王的‘黑虎王’,不然,你以为本王会去哪里?”冰锥化作最锐利的刀锋,劈开重重魔障,南院大王足下之步,覆山倾 川。 “本王会教会那只黑虎晓得何谓战场,何谓胜利!本王会在一个月内将他打出原形,本王会……哈哈哈……” 逐八五 三驾车轿依照爵封尊卑,依次驶离东华门,位于中间的诚亲王兴许也觉自己处境尴尬,所乘车轿先自拐路他行,行在最前方的良亲王命轿夫放缓车程,等兆郡王赶上。 “持谦。” “父王若有暇,到谦儿府中一叙罢。” “也好。” 这般情形,父子两个若为了避嫌,理应疏离彼此。但那般做,又易给外人以欲盖弥彰之感。既如此,反倒不如堂而皇之倘然相见。 “你觉此事可是诚亲王一手策划?”郡王府书房内,柳远州问。 “父王认为呢?”柳持谦避而不答。 “诚亲王与为父在朝中并无深切过节。如果只是从表面剖析,为父实在找不出他要陷害我良亲王府的理由。” “郝长全尚未下狱,此案不过刚刚展开,皇上能在这时让父王与谦儿共聆此案,试探有之,以示信任有之。皇上是在告诉父王,纵算最后查实此案的确与良亲王妃有关,而父 王与谦儿确属无辜的话,绝不会祸延到父王与谦儿头上。” “如果刺杀皇上这等真与良亲王妃扯上干系,你当真以为我们父子能够无关事外,依然能一如既往的列于吵班么?届时皇上不言,我们父子也须自请辞,远离庙堂。” 是呢。柳持谦覆睑扯笑。这就是她的连环计了罢?以郝长全牵扯出良亲王妃,以良亲王妃累及良亲王,甚至是……他。她的恨,如此广泛而深远…… “谦儿在想什么?”柳远州凝眉沉思之隙,偶瞥儿子奇异神色,问。 “在想……这设计之人到底是哪个?” “你也认为诚亲王设计不出这等环环相扣的狠计?” “这……” “除掉我们父子,朝内之人有谁最能得利?方才一路,为父将近几年政见不合者一一捋,最有嫌疑的莫过于新近擢升相位的赵煦,为父在朝会上曾对擢其为相一事不同之 音。” “他不会傻到做这些事。”柳持谦不愿父王在此当口行疑邻偷斧之举徒分精力。“父王是皇叔,又是亲王,若事情有一丝的败露,他将赔上的是自己梦寐以求多年的臣之位 与举家性命。在他甫升相位、地基未稳之时,他不会有此胆量。” “可是……” “眼下诚亲王仅是怀疑王妃,如果您先自乱阵脚,可就犯了兵家大忌……” “王爷!王爷!王爷!”一声更比一声急的惊喊及近书房门前,人与门口侍卫两三语交谈,径自排闼而入。 柳持谦剑眉微扬,“殷总管?” “两位王爷,老王府那边过传话,说王妃今日不顾伤情未愈出门,还不准丫鬟跟着,轿夫们回报,王妃居然是……是去刑部投案去了!” ------------------------------------------------ “投案?”樊隐岳哑然失笑。“如此大义凛然么?” “可不是?”仰坐长椅的梁上君向自个儿嘴里抛掷着花生米,此物由良亲王府的厨间供给。“看得大师父我一愣一愣的,这个女人也算有两三分的气魄了。” “去投案……这一点,我倒不曾料到呢。” “打乱你的部署了?” “有一点。” “大师父是不是应该在瞧见她进去刑部大门的当儿把她扔回良亲王府?” “那倒不必。”点漆般的瞳仁一转。“她去投案……也好,只会让事情越越有意思,大师父你越玩越有兴致。” “真的?那你说,接下大师父要做什么?” “接下……”她嫣然。“师父就安身在良亲王府罢,那里边闲置的房子多不胜数,师父为徒儿辛苦了恁久,不妨享几天清福。” “……人了!”梁上君飘上房梁。 叩门声过后,府中管事推门,“何先生,太子有事请您。” ------------------------------------------------------------ 太子此回相请下的部署分派,令樊隐岳甚是意外。 “慕然,若可以,本王也不想让你去冒这个险,但诚亲王府内目前仅有一个教书先生的空缺,本王想想去,只有你去最合适。” 最要紧的理由是,若人选自于果酒府邸,此时仍不算是自己独挡大任。而何慕然出自太子府,事成后的所有功劳俱可归于太子殿下。 “你虽不会武功,却有过在苏府卧底的经验。你乃忠义之士,如诚亲王这等奸臣,更该处之而后快。” 何慕然肃颜道:“锄奸铲逆之事,草民义不容辞。可是诚亲王曾您府中,他见过草民……” “毋须为此担心,本王早替你打算好了,严尚书府里有一位江湖高手,精通易容之术,本王命他为你做一张人皮面具,届时恐怕连慕然的双亲也不知你是慕然。” 什么?暗暗地,她啼笑皆非。面具之上再加一层面具么? 吩咐下人把等在外面的人唤,太子道:“你给慕然看看,最快时间制出一张天衣无缝的面具。” “是。” 樊隐岳低目侍立,耳闻脚步声向自己方向转近,不经意举眼,却见一双手已递到了自己颔下,仓促退后,愤然道:“你做什么?” “慕然莫怕。”太子失哂。“他便是易容高手,须亲手触摸过你的皮肤质理,方做得出最能与你般配的面具。” “……恕草民不能从命。shen体肤受之父母,除了父母,草民宁死也不让人亵渎颅,请太子降罪!” 这书生的迂腐劲头怎在这时作?太子揪了揪眉头,问那人,“不亲手触摸,你可做得出以假乱真的面具?” “奴才尽力而为。” “那就下去赶紧着手,明日辰时前本王要见到。慕然也下去歇着,稍后关峙会把你入府后于本王如何联络的法子告诉你。” “草民告退。” 走出门,樊隐岳不得不承认,适才瞬间,自己背后冷汗涔涔。她没有习过易容术,无法判定高定优劣,但揽镜自视,也看得出脸上所覆物的巧夺天工,非但触感与真实皮肤 一般无二,且质地轻薄,观之能见得其下真正肌肤的纹理,全无寻常面具不能滋生面请的呆板弊端。 但纵算如此,在方才易容高手欲以双手触摸面颊之际,她仍吃一惊。谁知这位高手与向西比起,孰优孰劣?谁知既称高手,有无火眼金睛? 今夜,还是请大师父走动走动,探一探该高手是否生疑罢。 不过,如此一,他们夫妻竟给团聚到一处去了,草民多谢太子殿下隆恩。 逐八六 眼与耳,实在是两回事。 樊隐岳纪念日突有如是领悟。 领悟处,源于亲眼目睹诚亲王府二郡主对关先生的殷勤。 仅是听说时,还可付之一笑。眼见时,任如何自我开解,桑孔仍有酸气汩汩蹿涌。 “关先生好艳福,到哪里都有美人倾心,请问此下心情如何?” “最难消受美人恩,关先生呢?可消受得了?” 关峙初时埋头作业,不应不睬,无奈耳边执问不休,他若不答,只怕难得安宁,不得已叹了口气,“高先生,您既是小王爷的教书先生,不去执教,到在下跟前打转,合适 么?” “教要整日教书的么?敢情关先生嫌在下不是美人,碍眼了?” “你的确不是美人……” “你说我不是美人?”岂有此理!“我哪里不像美人?” “你这样,哪里都不像一个美人。”关峙放下手里打磨玉石的玉凿,将身边的干瘦小老头儿拉进怀里。“需要我提醒你此刻的尊荣么?” 不需要提醒,她已在关先生的细长凤眸内看得一清二楚,但自知之明未能使心胸宽大,两只臂缠住男人腰身,“我早晚要变成这个模样,你可先学着习惯。” “会变成这个模样的,该是我。”他摸了摸她颔下几个枯须,低下头,想从她颈间嗅到自己所喜的芳香,可惜,傻姑娘心思缜密,易容同时总以药粉遮盖体味,难以如愿。但 怀里的柔软躯体却是千真万确的,两人近各忙各事少有团聚,软香温玉在抱,厮磨间难免心猿意马…… “关先生……”急沓沓兴冲冲的脚步声撞开门扉,却在觑清室内情形时瞠目结舌。“你们在……在做什么?” 关峙缓缓将怀内人推开,缓缓侧,“郡主何事?” “你、你们……” “对不住,吓着郡主了。”关峙不紧不慢将揪扯开的腰带系上,向面前人一礼。“高先生,你对鄙人的厚爱,鄙人已经感受到了,有机会再作请教。” 教书先生拱手还礼,“关先生客气,鄙人会另找时机与关先生切磋。”言讫,向犹呆立在门前的贵人揖,移足启步,怡然退场。 柳惜墨缠着手指,指了指离去者方向,再转关先生,“你……你和他……你……” 关峙一脸坦然,“草民的确有一些不足对外人道的习好。” “你喜欢……”男人? “草民对这位教书先生确实有颇浓的兴趣。” “啊----”柳惜墨掩面,拖着一声尖叫,甩头疾奔而去。 关峙回到制作案前,执起玉凿,叮叮当当,细细打磨器一粒顶质玉石。这可是要镶在新嫁娘凤冠央心的物什,马虎不得呢。 -------------------------------------------------------- 良亲王妃投案,坦认自己因苏家诛族之祸生恨,暗买杀手行刺圣驾,监察院尚书郝长全不过是她挟恩强求,奉命行事。 刑部捕快进尚书府拿人,郝大人已于书房内悬梁自尽,旁有绝笔遗书。言已最是落魄潦倒时,曾荫苏相资助,一生以报苏相知遇恩德为志,死而无怨,儿女家人对此一无所知 ,望能开恩。 行刺圣驾乃株连九族的大罪,良亲王妃的九族之内,有良亲王、兆郡王两位正当圣宠的皇族王爷。郝长全九族之中,则有吏部尚书严刻,而严刻非别人,太子的亲娘舅是也… … 这么一个盘根错节,不由得群臣啧叹,朝堂哗然,尽仰以待,看圣上如何落。 然而,殊不知,圣上尚有另一起烦心扰心乱心之事。 啪! “诚亲王和安郡王、崇阳侯等人,居然有此野心!”青瓷茶盅捏碎在掌心,此刻龙颜,宛若浮于万阙宫顶的乌云,一双龙目交织着电闪雷鸣。“吾等无心亲登大宝,有心君临 天下,是么?不想亲登大宝,却想君临天下,那就是要挟天子以令诸侯了?好算计,好心思!” 太子柳持昱拾起父皇掷在地上的信函,字字都是何慕然收集的历历罪证,弥足珍贵。“父王,依儿臣之见,不如让两虎相争。” “两虎相争?” “对。”柳持昱志得意满,侃侃道。“既然群臣都在对父王如何落良亲王父子拭目以待,而诚亲王罪证又已确凿在握,何妨把这罪证给良亲王看了,让他去擒拿诚亲王? 父王只管隔岸观火,待火势将竭之际……” “好法子。”平生度,元熙帝对这个儿子刮目相看起。良亲王手中握有兵权,诚亲王手下高手无数,任这两人交锋个天昏地暗,届时他坐收渔人之利。好,实在是好!“ 人,传良亲王进宫!” ------------------------------------------------ “父王,我始终认为不妥,这个诚亲王并不似有什么野心大志者,说他意图篡位,实在是牵强,父王不应……” “皇上已有实证,焉还有假?” “您可否设法与皇上拖延几日,让儿臣有时间查实这证据的历?” “时间?何时间?你母亲莫名其妙的投案,已将我们推到最被动境界,哪还有什么时间供我们挥霍?” “关于母亲投案,我亦觉得蹊跷,正要探监问个清楚,这个时候,父王更不该轻举妄动……” “谦儿你好糊涂!你还看不明白么?皇上要为父捉拿诚亲王,为的是给你我父子一个机会。你的母亲所犯何罪?为父、你与持悌,未一并入狱已招满朝热议,若不能在该案 大审之前建下奇功,如何堵住悠悠之口?” “父王……” “莫说了,父王领兵包围成亲王府,你盯紧另外几人的动向,战决!” 良亲王扬言奉命捉拿逆贼,诚亲王指其公报私仇作全力反击。本是好事将近的成亲王府,在那一日,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诚亲王抱着最幼的爱子逃出包围,全力追缉的良亲王被其回手一剑刺中左胸,身负重伤,被不明人所救,送回王府。 繁华京城,一时萧瑟入秋。 逐八七 朝堂百官,京城百姓,已忘记该如何保持淡定。 显赫一时的苏氏一族遭遇覆灭之灾。 堂堂的良亲王妃投案自,坦承刺驾大罪。 良亲王与诚亲王刀兵相向。 这近的事,也太过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桩不是足以改变朝政格局的大事?哪一件不让靠天吃饭的百姓胆颤心惊?盼只盼,朝不变,天不变,日子不变呐。 “诚亲王既有不轨之心,陷害忠良的事自然无甚稀奇,可奇怪的是,良亲王妃乃主动投案,见没有冤枉。既无冤枉,自然该按律法行事。各位达人为了攀附权势,一味为良亲王妃开脱,不觉得愧对圣人教诲,丢了读书人的气节么?不觉得有失道德廉耻么?” 诚亲王负案在逃,良亲王重伤未愈,朝堂之上,皇上对兆郡王再三褒奖,为良亲王深示担忧。群臣见风使舵,交口赞扬起良亲王的忠君爱国,并为良亲王妃罪责做无罪开辩。自然,任何时候,世上都不乏正气坚守者,驳斥之者掷地有声。 “冯大人你这是说什么话?你只看得到良亲王妃投案自,怎没有想过这极可能是出自诚亲王的逼迫?以诚亲王那等卑劣行径,有什么事做不出?” “这么说,李大人你看到了良亲王妃受人逼迫了?” “你----” 元熙帝俯视殿下群臣,那一张张最多看了几十年多少也有七八年的面孔,每张面孔之后所打的算计,有多少是为国?多少为君?多少为己? 诚亲王败若山倒,势力尽去,为何心底隐忧非但未除,反有趋强之势?症结到底出在了哪里? “有关良亲王妃案,交由刑部主审,宗司府从旁监审,按律法推进即可,无须多有异议。太子持昱与持谦留下,退朝罢。” -------------------------------------------------------------------- “持谦,你实话告诉朕,你是否认为朕对诚亲王的料理草率了?”元熙帝慢踱脚步,口中淡问。 柳持谦长身立定,俊脸沉肃,颔道:“臣斗胆说一句。臣认为,皇上确实是有些草率了。” “说说你的见解。” “诚亲王得皇上倚重,平日为人处事确有张扬跋扈之处,但他不是一个蠢人,不会不知道他的荣华富贵自于皇上的赐予。他手下除了东越府的高手,不见自己贴身力量的培植,足以说明他对皇上没有任何防备之心,反之,亦说明他认为皇上不需要防备他。” 元熙帝眯眸不语。 柳持昱听得不以为然,“兆郡王此话怎么说的?难道那些由其府内搜出的信件还是假的了?若是嫁祸?也不至于尽拿番邦进贡的药水写!” “臣只是依据常理推断,望请……” “父皇……” 元熙帝举掌,示止太子下言,“持谦先回去替朕去陪着良亲王,良亲王若有好转,派人报与朕知。” 柳持谦恭身退下。元熙帝凝望这少年离去方向,一份歆羡,再度浮起,如果…… “父皇。” 元熙帝回过神,望着自己的儿子,“持昱,你若有……”持谦的一半也好。此时,不是说这样话的时机。“将你派进诚亲王卧底的人叫,朕有话要当面问他。” “父皇又要见何慕然么?” “何慕然?”元熙帝丕怔。“你差进诚亲王府的,是那个书生?” “就是他。诚亲王府里除了教习先生,不见任何职缺,儿臣认为何慕然有过在苏府的前车之鉴可遁,加之文才不俗,做个教书先生最是适宜不过,遂给他易了容貌,派了过去。他亦的确未辱使命。” 元熙帝眉结愈打愈紧,目色愈沉仍深。 “父皇,既然有了力证,眼下又已将诚亲王势力平定,您还担心什么?” “何慕然回到你府里了么?” “该是回去了。儿臣这几日尚未见着他,若父王要见,儿臣明日把他带。” “……不必了。”元熙帝瞳心骤然一利。“你回去先要确定其人下落,若他在你府内,派人把他看好,一步不许离开。若他不在,设法将其人寻回。” “您……”柳持昱微惊。“父皇怀疑何慕然?” “朕亦不想怀疑他。若与他无关倒还罢了。若当真与他有关,这个人便……”太可怕。“你切忌不要露了声色,他若硬要出府,多找几个人在暗处跟着。” “儿臣已经屡次试探过他,并不见异常。遑论他双亲还住在儿臣赐给的宅子里,一介书生,有些才气,又迂腐至极,能有多大本事?” “希望如此。” “父……”太子还欲抗辩,却觑父皇龙颜怫然,吓得不敢。“儿臣谨遵父皇口谕。” 挥退太子,元熙帝回座龙案,持笔醮墨,在雪色宣纸上飞飞点点,一条线逐渐连贯。 何慕然,何慕然,何慕然……这个何慕然,绝对不仅仅是何慕然。 未写之时,脑中思绪尚处于蒙昧状态。写下,方觉形态明朗。似乎每起大变,都有这身影出现。最早,他的名字出现在苏家案里,导致了苏氏一族的倾覆。继而,这人推出了诚亲王,使长年倚重的重臣度获疑。尔后,此人潜入诚亲王府,搜出有力罪证,令诚亲王生死不明…… 还有一个点,还有一个点而已,只须找到这个点,连上这个点,形成一条线,也许就能……也许……明明就要找到,明明触手可及,明明…… “皇上,良亲王府报,良亲王伤危,恐怖捱不过了。” 顿时,“点”灰飞烟灭。 “混账!”他怒恼拍案。 逐八八 “你安排一下,我去为他诊治?” “……你?” “我的医术称不上最好,但曾听师父说学成她的一半旧能把宫里的御医踩在脚底了,而卧学成了不止一半。” “你当真会为父王医治?” “担心我会在医治过程中加害他么?”樊隐岳淡哂。良亲王伤危之讯,传遍京城,她自不可能充耳不闻。她主动找上久时不作联络的柳持谦,为的是不让良亲王就此死去。死 去了,多可惜。 柳持谦目内疑芒犹存,道:“择日不撞日,今晚罢。” “今晚?” “对,就在今晚。父王的情形已容不得再拖,今日皇上前去探望时,太医们已在皇上面前说了大限将至等话。你去了,无论结果如何,让他见你一面总也应该。” 樊隐岳笑而不语。 ---------------------------------------- 当夜,樊隐岳顶着潜入诚亲王府所用过的人皮面具,随柳持谦进入良亲王府。 良亲王伤危,太医院高手尽集此处,恪尽全力保住良亲王的一丝弥留之息,闻听兆郡王带一位江湖同业前,每人面上皆难掩轻蔑之色。连他们这些千中选一的国手都无能 为力,一个江湖大夫又能做些什么? “王爷,请把人都带出去,草民须安静诊治。” 江湖大夫言罢,兆郡王居然言听计从,包括良亲王世子在内,俱被请出寝楼。 “把门关上,兆郡王也出去罢。” 柳持谦深望她剪手伫于床前的侧影一眼,从外把门阖拢。 樊隐岳撩开袍摆,施施然坐上床畔的紫檀方凳,妙目灵转向四周一扫,叹道:“果然是帝王家的作派,连床钩也是黄金制成,良亲王,您一世荣华富贵,就算如此去了,也不 冤枉了罢?” 床上的男人,双颊塌陷,眉间积青,已呈鬼色。 她探了探他的鼻息,翻了翻他的眼睑,搭其脉搏,明眸微闪:果然是微乎其微了呢,她今晚若不,没准就当真迟了。 撩开良亲王身上丝被,显露被包扎极整齐的创处,显见太医院的御医们包扎术颇为不坏,可是…… “良亲王,先生说,诚亲王刺你的那一剑偏离了你心脏三分,若不然,你早该命丧当场。不过,如果没有先生当时喂你吃了颗护金丹,你也坚持不到今日。” 她轻声浅语,喁喁哝哝,拆了伤口上的绷带,取了背囊内的一柄柳叶小刀在火烛上炙烤片刻,剜除伤处腐肉。 “这些御医们真是书读多了,脑子都钝了呢。只知伤口需要上药,需要包扎,怎不想到诚亲王那把剑是件上好的神兵利器,伤口的血肉若未能清理干净,伤势会一径向外向下 扩延,没有先生的护金丹替你护着,这时早该烂到你的心肝脾胃了。” 剜肉之痛,其痛甚焉,良亲王在深度昏迷中犹呻吟,并有微弱挣扎。 腐肉尽去,以药酒浸洗,重新敷药,缝合,包扎……有条不紊。事了,她到旁边铜盆内洗了手,回到床前,又道:“很痛么?以后,你会晓得,这种痛只能算得上小巫。当然 ,要等到你领略了大巫之后。” 救他,是为让他健康地活着,健康地失去最看重的一切。 良亲王,祝您早日康复。 ---------------------------------------------------- “良亲王妃在刑部大牢里,所住的牢间布置得成了客栈,那些人每日恭敬得像是伺候太后一般。刑部把案子百般拖延着不行公审,估计是在等良亲王的消息了。良亲王如果死 了,人死势灭,良亲王妃该如何落便是如何落。如果活了,他们势必会设法还良亲王妃‘清白’。毕竟诚亲王已经不在,可不能得罪了另一位朝堂股肱。他们这些人,要 想抽丝剥茧审一桩千古奇案也许没有那等本事和耐心,但若是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有的是手法和智慧。” 梁上君一趟刑部赏游回,感慨万端,长话滔滔。 樊隐岳听听去,惟觉纳罕,“怪了,良亲王的政敌为何不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 “隐岳这就不明白了不是?政客们的落井下石,是要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时候最佳最妙,这个时候谁会上前自爆居心?若因之惹龙心不喜,可就大大的不划算了。” “是这样么?”官场竟比战场还要诡谲难猜?“如今,诚亲王不在,良亲王伤重,可谓两败俱伤,您猜皇上的心情该是怎样?” “我不是皇上,我怎么晓得?你该不会是想让大师父去皇宫转一圈,躺躺龙床,坐坐龙椅罢?坐龙椅是未尝不可,但躺龙床就免了,大师父我清心寡欲,消受不了三千佳丽… …” 不睬这个为老不尊者的出语无状,樊隐岳美眸浅眯,想象着那位孤家寡人的心情心境:如果她是他,此时会如何? “慕然,慕然在不在?睡下了么?” “太子?”她稍楞:这个时候,太子怎么会亲自到此?未费心身后人动迹,她径自拉开双扁,以礼相迎。“如此晚了,太子殿下还未歇息么?” “本王这些天一直俗务缠身,挪不出时间看望慕然,慕然未怪罢?”柳持昱满面春风,喜气盈盈,一边踱入,一边命身后随从将十数个大小礼盒搬移进。 “太子殿下折煞草民了,这些……” “这些,有父皇赏你的,有本网赏你的。” “草民不敢领受……” “你不敢还有谁敢?你冒险潜入罪臣府邸,搜了有力罪证,着实是功在社稷,父皇甚喜,这些赏赐犹不够,命本王明日带你进宫吃宴,另有封赏。” “如此,草民谢皇上恩典。”她矮身叩,错过了太子此刻两眼内流露出的一丝防备揣研。 逐** 得樊隐岳医后的第三日,深昏多日的良亲王苏醒过,吃下一碗清粥继续睡下,翌日又醒,精神趋好,及待下午,用过药,喝过鸡汤之后,两颊微现红晕。御医号脉,确定已 然转危为安了。 元熙帝听说了这讯息,当晚即再度过府探望,见着床上面相气色俱非前些时日那般青气森森的良亲王时,大喜过望。君臣寒暄,竟然恍若隔世。 “朕也该回宫了,王叔多歇息罢。”体谅为臣者大病初愈,元熙帝不作久留,按下欲起相送的良亲王,起身掀步,却骤想起心头所悬事,戛住身形。“王叔,朕想问你一事。” “皇上请讲。” “昔日的‘京城第一才女’,也就是您的侧王妃,她可有以左右双手同时各书异字的习惯?” “凡心?”柳远州一怔,摇。“并没有。” “她……不会?” “若她会,臣与她夫妻多年,不应该一次都未见过。不过,臣倒是见过她用左手写字。” 元熙帝眸光一闪,“那么,侧王妃可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这倒是有的。”心中本在纳罕皇上这些问题的起由,但说着说着,属于少年时光的绚烂记忆浮上,柳远州掀唇轻笑。“但凡她翻看过什么东西,仅仅一眼便能记住,所以方 能博览群书,成为名副其实的第一才女。” “……是么?”元熙帝浅道。 “经史子集,四书五经,她都可信口拈,连翰林院的大学士也不能及,凡心……”赫觉失态,柳远州赧然戛止。“皇上见笑,臣……” “侧王妃竟是如此佼佼出色的人物,让朕给错待了呢。”元熙帝唇上挂笑。“王叔好好休养罢,朕改日再。” 王叔,你居然有这么一位侧王妃,有这么一位……女儿么? 为君者在转身的刹那,眸底暗沉一如无边黑夜,这夜,亟欲吞噬一切…… -------------------------------------------- “慕然不必害怕,你虽无什么品阶,但你是本王的人,百官都会敬你三分。况且你是立了大功的,他们更该对你有所奉迎。” 太子领人进宫赴宴,提点颇是详尽,昭昭然有礼贤下士之风。 正似太子说的,百官对太子领的人给予了极高关注。一介布衣赴皇宴,于天历朝竟属开天辟地的次,群臣交头接耳,亦上前热络攀交。一时间,书生何慕然如遇众星捧月 ,风光无暇。 更更风光的尚在后面。 皇宴伊始,皇上即以玉龙杯亲赐三杯佳酿,赏何慕然孤身入虎穴的劳苦功高,更使百官将目光焦点集于这平凡书生身上。攀谈敬酒者前赴后继,宴未过半,书生醉态已现。 “何先生醉了么?”明明时已入秋,元熙帝笑若三月春风。“把何先生扶到漪兰殿,找几个人好生伺候。” 群臣惊羡抽息:除却司职宫中当值守夜,万阙宫何时容外姓臣子下榻?这位何先生,要了不得了呢。 然而,一刻钟后,搀扶何先生下去的太监匆匆返回宴殿,施着眼色将皇上贴身太监安福唤到一阵窃语,安福把话复述给了元熙帝,本是尽兴开颜的龙颜赫然冷凝。 随即,热喧高哗的宴殿顿时鸦雀无声。 “……诸卿怎么了?”元熙帝挑眉。“朕只是听说这些奴才办事不力,竟让何先生揣醉出宫去了,有些着恼。诸卿莫因几个奴才扫了兴致,开怀畅饮罢。” 醉兴大,散弃履,就袜狂奔,舞袖高歌……这捎话的奴才有新,将话辞说的如此雅致,何先生有兴呐,活脱脱一派狂生风采,竟能籍酒爬上车轿,逼着人载他去了? 他有意高捧,使得群臣敬酒不辍,醉了昏了,以利行事。谁成想,他以酒制之,却遭人借酒装疯。 好一个何慕然,好一个书生! -------------------------------------------------------- 好一个何慕然,好一个书生。 确实带着三分醉意,化身狂生,推开搀扶小太监,一路高歌疾跑。狂生跑势惊人,太监在后紧追,侍卫尽知这人乃皇上看重的何先生,强阻恐伤贵躯,不阻……狂生冲出停放 车轿的内华门,爬上最前方的太子车,扬鞭驾马,狂出宫门。 纵算是回到太子府客居之所,狂意未褪,揪睡在房梁上的梁上君,将脸上面具附粘其面,将上睡上软榻替而代之,她脱身夜会情郎。 “你以这样的法子脱身,算是险中求胜。” 情郎住处,鹅黄轻纱罩覆的灯光温暖而柔适,打亮了他半边俊脸,另一边沉幽在微微的暗里,透着淡淡魅惑。长眉入鬓,凤眸斜飞,瞳心内,是平躺于自己膝上的人儿展眉闭 眸的惬意娇靥。他右手内的温湿棉巾,正柔缓拭着娇靥上的些许酒意。 “险?先生为什么要这样说?”她美目懒懒半启,“月儿借酒遁出宫门,是惟恐睡在宫里一个不慎漏了女儿身份。但若是睡在宫里,谨慎小心一些,也能过去罢。” “月儿没有奇怪?皇帝何以要做出如此盛大的排场?纵算要重奖,何须这般兴师动众?一道嘉奖圣旨便足以让一个布衣书生一步登天。” “先生认为,月儿已经被怀疑了?” “月儿认为呢?” “我……”她浅颦黛眉,片刻间,心头千回百转。 “若皇帝起疑,似何慕然这般的卑微人物,更不须这般大费周章罢?皇帝掀掀嘴皮,便有一百种法子让他消失。” “所以,更严重。” “更严重?” ------------------------------------------------------------ 何慕然宫宴大醉,趁醉离去,大睡整整两日,清醒后,对醉时无状一无所知,依旧埋笔耕,勤勉辛恳,对府中事物未见一丝怠惰。 皇上未问其罪责,太子亦作包容,更使何慕然地位飞升。 半个月的时光平静过去,中秋临。 皇上命人在集蕙苑设宴,群臣尽临。 此次大宴,适逢佳节,又逢良亲王大病终愈,双喜临门,自是极尽丰隆。 集蕙苑内,天边圆月当空,地间灯映花红。湖中方形高台上,弦歌盈耳,纤舞妖娆。敞轩长廊中,排布丰馔佳酿。湖中有月亦有花,桌上有酒亦有欢。君臣同乐,普天同庆, 处处是姹紫嫣红,处处是繁华盛景。 元熙帝一手持觥,一手轻拍良亲王肩头,似醉非醉,似笑非笑,“王叔,月儿仍活在人世,这个消息很是让您高兴罢?如果朕再告诉你,她有可能在这席中,您做何想?” 逐九十 中秋夜宴,何慕然仍名列宴会名单之中。 宴上排布,按职衔高低、爵位尊卑排列。照理,何慕然这等布衣平民该是敬陪末座,却因了有皇上与太子的双重恩宠,列到了前方席上,与一干一品大员、朝堂巨擘毗邻,风 头更劲。而这一回,任凭八方劝,书生滴酒不沾,惟以茶代酒,恪尽周全。 “草民虽对自己酒后失状的情形一无所知,但如这等失礼失仪之事,实在有违孔孟之道,有悖圣人教诲,草民实在不敢再沾这易让人混沌之物了,各位大人尽兴就好,尽兴就 好……” 同一句话,书生说得不厌其烦,前推杯换盏的示好者先先听得烦了,亦不再强人所难,每人皆叹一句:这人,怎这般个迂腐顽固? 同一时间,主宴桌上,良亲王不无愕异地凝望郡王,“皇上,您醉了么?” “醉?”元熙帝龙眉淡舒,笑意冁然。“也许是醉了。王叔,你认为朕有没有醉呢?” “皇上,您适才那些话……” “朕适才输了什么?说了什么呢?”元熙帝颦眉苦忖,忽又若有所悟。“皇叔问的,是关于夕月的话么?” “皇上……” “对了,就是夕月,夕月呢。她是‘京城第一才女’的女儿,依侧王妃对她的疼爱,满腹才华必定是倾囊而授。王叔说,为什么继承了‘京城第一才女’名号的却非夕月?”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并不稀奇。” “不,不,不。”元熙帝一根食指徐缓缓摇动,唇角的笑,透出森森冷意。“王叔应该说,是您的侧王妃有意掩藏,不让夕月珠玉盈外,因她自己深受其苦。当年,王叔不就 是慕名求亲,而后一见钟情,进而令得失势无怙的东方小姐做了您的侧妃?” 柳远州眉锁成川,“皇上,您为何一再提起那些前尘往事?” “王叔不喜欢听么?可王叔须承认,侧王妃自做了侧王妃,便没有一日展颜,她将所有的希望和爱都尽付了她的女儿,对王叔的冷淡,十几年如一日。是以,王叔和讨厌夕月 罢?” 皇上口吻里,可有补补紧逼意味?柳远州困惑了,“患上意在何处?请明示。” “明示?”元熙帝冷哂。“朕也很想明示,但又如何明示得了?王叔的侧妃精心培育出了一个女儿,朕在初晓她尚在人世之时,尚以为您这个女儿的目标只是王叔,只是要你 们家宅不宁。哪成想到,王叔的女儿会有那等的野心和企图?她想要玩的,居然是朕的江山!她能把朕的江山扰得高风骤浪,她能让朕杀了自己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她能呢, 她的能耐,让朕刮目相看呐。” 愈听,柳远州脸色愈白,心跳声撞击得胸腔怦痛。皇上说得这个人,当真是夕月?一如一直笼罩于自己心头的不祥预感,夕月当真做了恁多事出? “王叔,你说朕要怎么落夕月才好?” “皇上,让臣去捉她,臣捉她回,到皇上面前俯认罪。这个丫头,如此任性妄为,如此大逆不道,臣一定好生教训……” “王叔要怎么教训?朕很期待。” “臣这就去着手找她回来,哪怕将京城挖地三尺,也……” 元熙帝仰饮尽杯中酒,笑道:“不需要恁般费事。朕方才不是说过么?您的女儿就在这酒宴之中。” “这……” “过目不忘,双手能书,隐形潜心,假痴不癫,谋定后动……这就是您的女儿呢。” “过目不忘,双手能书,隐形潜……”柳远州身子一震。他的目光,好不好落到了百官华服中以一身书生袍格外醒目的人身上。 元熙帝挑眉,悠悠道:“看,王叔已经想到她在哪里了呢,您准备怎么办呢?” “他……他是……她……” “对,他就是她。王叔若不信,朕帮你一试。” 为君者眼角向身后一递,随行太监安福招手。候于轩外的两名侍卫各自手中押着一老妪老叟应传而入。 酒酣耳熟的诸人因之瞠目。这其中,最惊诧的某过于樊隐岳。 “大胆愚民,见了皇上,还不跪下!”太监安福高叱。 侍卫将那对夫妇接跪在地。 “你们可知道朕为什么要将你们押?” “……不不不……知。”两个自乡间的叟妪何时经过这等阵仗?早已骇得魂不附体,口舌难济。 “怪就怪,你们生了一个好儿子。”元熙帝面色陡寒。“你们这个儿子,恃着两手可同时各自成书的虚巧伎俩,敢借机污蔑朝中大臣,陷害忠良。这等败坏品质,可是你们教 出的?” 那两个人舌中打绊,难吐一字。 “人,将这两个人推出去……” “皇上,冤枉,冤枉啊!”死字当关,老叟突生勇气,呐出一嗓。“……小犬何慕然的确两手能写字,但同时成书其实是假的,其实右手按下一笔,左手再按一笔,他只是运 笔比一般人得快,玩弄一些虚而不是的技巧而已。而且……二七,两手同时写出不同文章,他实在没有这个本事啊……” 群臣中间,哗声顿起,无数道诧然视线交投书生脸上。 “何慕然?!”良亲王身形顿起。 “何事?”前一刻,还谦谦君子、木讷无趣的酸书生,不过眨眼功夫,突然气度丕换,姿态陡变,眸内呆板涓滴不剩,将一只玉杯灵巧把玩在掌间,讥嘲扫过全场,扫过良亲 王,没有丝微惧怯地与皇帝对上。 是她,果然是她。纵然是已经确证无疑的事,在这双瞳线清清冷冷递之际,元熙帝仍背心抽凉。这个女娃,一向不得自己喜欢,原是应在这时这地…… “朕该叫你什么?樊隐岳还是柳夕月?” 逐九一 樊隐岳还是柳夕月?二选一么?她摸了摸自己脸上附着的人皮面具,淡道:“皇上想叫我何慕然,也是未尝不可的。”重要的,从不是名字么,不是么? 在落针可闻的静寂中,那清淡轻慢的声线,其内的不敬招摇过每人耳边,元熙帝的面色因之愈酷寒。 “你先以樊隐岳之名投身楚远漠麾下,后以何慕然之名再返京城。这期间,苏家倾覆,良亲王妃投案,诚亲王府被剿,你还做了多少事?” 她掀唇一笑,“推诿到别人身上,会让皇上成为一位有担当有胆气的君主么?” “你大胆!” “我的确大胆,皇上应该早已知道。难不成皇上看上去春秋鼎盛,却是未老先衰了么?你说的那些事,哪一桩不是皇上您自己做的?” “夕月!”一声冲天暴喝,自良亲王之口。“是不是你?你是不是夕月?你是不是?!” 樊隐岳充耳不闻,眼光始终维持与元熙帝间的较衡。不畏,是她走出复仇的第一步。十四岁时,她绝对不敢喝这个天历朝最有权威的男人如此对峙。对君主的畏惧,在孩提时 便被周围诸人诸事灌输进脑中,根植在血内,如果不是经过地宫那般深刻的恐惧与绝望的清洗,绝难根除。 “柳夕月,朕今日索性问个清楚,你煞费心机,苦心经营,到底想做什么?” “皇上已经知道的事,何需草民謷述?” “既然身份败露,为何不以真正面目示人?”元熙帝唇弯讥弧,“不敢么?” “的确有些不敢。”樊隐岳不意外对峙者因自己这句话微露得色,莞尔道。“这章面具覆在草莓面上太久,如果硬生生撕下,草民怕会将自己的脸皮撕破……” “你真是夕月?你居然……持谦,给为父把这个胆大妄为的不肖女带回去,好生审问!” 这一回,樊隐岳目光睇向话者,“良亲王,此情此景,已轮不到你用心良苦,皇上会把草民放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为得就是不给您任何退路。” “你……你住口!你还想放肆荒唐到几时?你这番模样对得起谁?对得起为了你……” “为了我什么?”她缓声反诘。娘亲的死,是天历朝公开的秘密,对外既然是急病猝亡,忠君爱国的良亲王就断不敢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宣之于众。 柳远州脸色赭黑,“人,把这不肖女押下去!” “王叔。”元熙帝的声音,拦截住所有可能。“朕许久不见夕月这个妹妹,有许多话要说,莫急莫急,可好?” 良亲王心弦抽紧,眼角余光睨向相隔三五席位的柳持谦。后者冷玉砌成般的脸不见任何表情。 “夕月,告诉朕罢,这些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一个女娃儿孤身在外,吃了不少苦罢?” 元熙帝嘴边的笑纹,眼中的锐利,令他像极了一只俯视猎物在自己脚下翻滚呻吟的巨兽,操之在我且势在必得,撕扯噬吞前的招惹、拨弄,只是为了让胜利的感觉更加饱满充 盈。 樊隐岳坐在原处,玩转在指间的白玉杯旋得愈灵巧多变,缓慢道:“皇上说得对,一个人孤身在外,的确容易吃些苦头。不过,再多的苦头,在想起地宫内那般只能与皇后 的亡灵聊天的时光,竟也觉得不算苦了。说到这儿,草民还忘了禀告皇上一样事,那时,草民陪在皇后身边以为就此做了殉葬品,突然遇到了盗墓者,草民为了自保,不得已 手刃盗贼。至今想,那两个人可是两个活生生的大男人,让他们陪葬在皇后地宫之内,未免亵渎,请尽快料理才好。” 皇后娘娘,若您至今尚未再世为人,请您在天之灵原谅月儿的不敬罢。没办法,想捉蛇,击七寸。欲溃敌,击要害。谁让您便是皇帝的七寸要害? “放肆!你放肆到极点!”元熙帝推手将面前杯盏扫落,眉扬戾寒,目间杀机喷薄盛出。“枉皇后在世如此疼你,你竟敢在此冒渎皇后亡灵。你们还不要将她给朕拿了,投进 死牢!” 几名早已蓄势待起的侍卫奋起,探手各扣向目标肩、臂。 放转在指间的玉杯突然划成一道白线,在几侍卫间一气穿梭,将人定在了原处,几双手犹以捉拿之势虚张空中。 元熙帝龙眉一扬,“你竟然还有了这等本事?看,这几年当真是历练不凡。” “皇上过奖。草民要回,总是要多带些见面礼。” “哦?”元熙帝先前被激起的狂怒稍歇,被一个女娃儿挑拨得几近失控,为君者厌恶极了。“还有哪些见面礼,是朕没有见过的呢?” “皇上多年在位,虽称不上明君,但也算不上昏愦,按理,看在仙逝的皇后面上,草民应该要收手了。” 但凡为君者在位,哪一个的耳边不尽是“英明神武”“千古一帝”的盛大歌颂?纵是诤臣谏臣,也不敢大不敬地直陈皇帝非“明君”之辞。 继以皇后尊严挑元熙帝身为人的心中之刺后,她再直击帝王者的为君底线。 “可是,草民转念一想,皇后她老人家在世的时日,虽然还算得皇上敬爱,身为皇后,对人生当无可挑剔。可身为女人,她必定不无遗憾罢。皇后必定想过,在世,绝不会 再与皇上续缘,和恁多女人分享同一个男人……” “把这孽障给朕拿下,若有抵抗,杀无赦!”嘶喊声,宛若是从地狱崩裂出。元熙帝此时面色,就似九殿阎罗。 刀剑出鞘,侍卫们群刃并举。下一时,每人皆不能行,骇然垂,每人右足皆被一根玉箸生生钉在了地板之上。 樊隐岳负手,步态悠闲地从愕若木鸡的群臣面前经过,“皇上,您不是想听草民和您说话么?草民明白了,您不想让草民擅提皇后,草民说些别的,如何?就说您的臣子罢。 苏変为相,致使苏家霸持朝政多年,经营了诸多党羽,苏家事后,您表面大方,容了这些人,暗中却命太子重新收集罪证,不,您甚至是杜撰罪证,命何慕然一手写正,一 手写反,让那些人不知不觉中在罪证上签字画押以利您今后的公开屠戮。您这份胸怀,可谓惊天动地。” “这等话,你说给谁听?谁又信?你以何慕然之名,私撰朝臣罪证,若非如此,朕又如何现你是樊隐岳,还是柳夕月?”元熙帝冷笑,面上寒意犹在,却再度遏制了惊天狂 怒。“良亲王,你不是想拿下这个女儿么?朕把她交给你,拿下她罢。” 逐九二 樊隐岳勾起唇角,“皇上又想把烫手让渡给良亲王了么?” “……孽障,你还不闭嘴!”良亲王吼声如雷,大踏步迎。“你到底要将你自己的亲人置于何地才甘心?你这般忤逆行止……” 雷声毫无先兆地顿止。 在良亲王与其口中的“孽障”之间的距离缩近到一尺之隔时,诸人屏息以待会有怎样一场天伦剧目惊演,但,“孽障”抬臂,出指,令良亲王骤不能言,不能行,仅此而已。 收了指,樊隐岳泰然依旧,道:“何慕然在太子府中,按太子命令一共杜撰了二十六份罪证。这二十六人里,今日到场十人,都是些不相信皇上会出尔反尔的。但他们此刻必 定已经后悔了,皇上怎么可能在明知所撰之物已非秘密的情形之下,还让他们活着走出这里呢?” 这般情形之下,尚能口舌清晰,娓娓道,彷佛纵算有山崩于睫前,犹可处之泰然。这个人,当真只是一个女子?有人作如是忖。 “十位大人,你们如今想走已经晚了,皇上既已识破了何慕然的真面目,也就顺便猜出了几位大人的罪证已为大人们所悉。今日,你们与草民相若,都算自投罗网。” 元熙帝耐心耗尽,已无心情与其玩捉鼠游戏。“将此逆女与其同党拿下,凡有抵抗、出手相助者,格杀勿论!” 同党?还有同党么?诸臣工尚在顾盼,條有人察觉身侧左方的同僚遭侍卫挥刀抹颈,血溅当场,“高大人?!” “唉,高大人,您为何不听劝,执意要吃这桌鸿门宴呢?”樊隐岳遭十多人围击,身形如轻云缭绕,声音以一种高低有致的幅度传播开。“下一位,是……” “司马大人?!”又一人亲眼看见近在身畔的同侪遭戮,失声惊叫。 太子柳持昱昂扬眉,“这些人乃此逆女安插在我朝中的同党,死有余辜。诸侍卫将诸位大人护到安全位置,弓箭手准备!” 樊隐岳清冷语字扫过每人耳廓,“弓箭手准备齐了,要杀的是大人们,还是草民?大人们,前车之鉴即在眼前,小心了。” 她清淡的音嗓,缓缓的语调,以一股徐徐渐进的渗透,与逐层累加的说服力,和着眼前的血证,蛊惑到闻者人心深底。 诸臣工们面面相觑,在彼此眼中皆见到了惧意。 “易王柳持辉为皇上亲子,诚亲王柳持雅乃皇上亲弟,前者因遭苏家利用名列假圣旨而被诛,后者因遭人猜忌惹追杀。亲如亲子,近如亲弟,皇上况且有满腹猜疑,诸位大 人凭哪里认为皇上可以相信你们从无逆行?诸位大人,还不逃么?再不逃,下一个死的,便是你们了。” 恐慌是可以传递的,当每个人都从彼此眼中找不到一丝安定已心的力量时,恐慌更能加倍,因之而成的恐慌愈是无以复加---- “啊----”头声尖叫自何处无从可考,但随这声叫后,群臣的平静表象打破,一窝蜂般向门口涌去。 “这女子,这女子……”位于皇上左侧,特设有一桌素席,一位皓眉雪鬤、目炯如灯的僧者独踞其后,本是受元熙帝盛邀难辞,但此刻,旁观多时,难作无视,起身步向元熙 帝,双手合十建言。“皇上,若贫僧没有听错,这女子正义催眠术惑人心志。” 元熙帝一惊,“她还会邪术?” “非也。”僧者摇。“催眠术不管是在本土,还是海外,都是一种利用外在氛围及人心弱处,施以暗示以达成目的的技巧,并非什么妖崇邪术。” “不管是什么,法师既然识得出,便该不愁破解。法师在,正是天道昭彰,请出手罢。” 僧者,自万华山元和寺的高僧寥远法师,犹是摇,“贫僧不敢妄打诓语,贫僧并不精通此术,识得出,乃因曾见过有个中高手向人施用。今时,这女子巧妙利用了人心 中的恐惧,以现场死去者为作力证,已使人确信无疑,贫僧不知从何着手。” 多年前,他在第一眼与那少女照面之际,已感应到了若干年后的腥风血雨。至今日,该成就的已然成就,该生的亦将生,却要他在旁眼睁睁目睹么?天道从高难测,难 道是他彼时不该妄想以换天道? “妖女妖言惑众,诸卿莫信!”元熙帝甩衣霍起,扬声断喝。“诸卿乃我堂股肱大臣,怎会被一个妖女的三言两语吓住?那些人死,乃其不知自爱所故,诸卿不曾与这妖女勾 结,何惧之有?诸卿与朕风雨同舟恁多寒暑,朕何时成了滥杀嗜杀的暴君?” 他暗施眼色,制止了所布人手对其他八人的暗袭。此时不宜。 “诸卿逼到安稳之处!诸侍卫还不将妖女铲除,为国除害!” 真正的格杀令到了。无论是被点中穴位不能言行的良亲王,还是始终冷眼旁观的兆郡王,都心头一突。 太子力吼:“弓箭手怎还未到位?” 他怎不焦急?何慕然潜他府中许多时日,究竟窃走了多少机密姑且不谈,他这识人不明、用人不清的罪名,会在父皇心中打下多少折扣? “弓箭手到了!”黑衣黑甲、持弓披箭的弓箭手由门、窗矫捷翻入,落地同时已踞好有利位置,拉弓上弦,惟待令。 “柳夕月,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怎么,皇上还要听草民讲讲外面所受的苦么?”樊隐岳悠悠问道。 “冥顽不灵,死不足惜!”元熙帝断然挥臂。 突尔间,诸侍卫纷向四方飞身避退,箭弦铮鸣,八方箭矢稠若蝗飞,尽取樊隐岳一人。 “兆郡王,还不动么?错过了这一次,你也许终生都无第二次机会了。” 逐九三 小到一人一己的对阵,大到一天一地的拼争,最忌是轻敌。 元熙帝意识到自己犯了这项大忌,虽然此女的隐藏之深、心机之缜密使他惊震并生警惕,但在他心底,从未将她放到对手一位,一个小小女子,充其量制造这些麻烦纷乱,还 能将天变了不成? 他把她带到这大庭广众,为的是让一只意欲撼树的蚍蜉的无所遁形,将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翻压到五指山下,而后,以她为由,堂而皇之将曾与苏家沆瀣一气的官员清除,一 举数得。 可是,终归是轻敌了。 这个小小女子能在与他四目相接时岿然不动,能在与他的口语交锋中犀利机诡,能在面对刀光剑影时从容自若,能在满堂的乱声哗变中径自施事,能…… 这个小小女子的“能”,出他预料太多。 “兆郡王,你今日把这个妖女拿下,你以往为她所做的欺瞒,朕可既往不咎!”他道。这个少年旁观呆立了恁久,是打算无为而治么? 柳持谦两道剑眉中央打起蹙结,似作忖思,慢慢将头转,慢慢道:“臣打不过她。” “你----”元熙帝眉宇生冷。“持谦何意?” “兆郡王,还不动么?错过了这一次,你也许终生都无第二次机会了!” 这一句话,是打轩外传,并非度响起。但第一回响起时缥缈不清,在哗乱声中未能引得闻者警醒,这一次,清清晰晰在传递了轩内人耳内。 兆郡王听到了,其他人亦听到了。 元熙帝目射厉镞,紧盯少年郡王,“这是要你做什么呢,兆郡王?” “皇上,您还不明白么?草民京多日,与兆郡王频有接触,他早知道草民的下落,也知草民的打算,却始终隐而不,您想,他是打算做什么呢?” 樊隐岳以右手短剑削断挥两刃,左手拍在一侍卫胸口,口中犹有闲暇与这厢言语往。 宫中弓箭手仅有机会射出第一批翎矢,即被梁上君和匆匆赶凑份子的乔三娘解决,她此时打得尚算游刃有余。 “是么?兆郡王你告诉朕,你想做什么?还是,这不过是你这个姐姐的有意挑拨,离间你我君臣情谊?”兆郡王,朕已开恩,给了你一条路走。 “皇上……”柳持谦仰,黑眸之内虔诚无限。“您可以答应臣一桩事么?” 元熙帝目光微闪,“说听听。” 柳持谦眼光扫向犹在门口挤跌水止的大臣,满面悲悯,“您可以饶过诸位大人么?” “……什么?”元熙帝骤然提声。 “持谦请您饶过诸位大人,他们跟随皇上多年,纵无功劳亦有苦劳,请皇上网开一面,撤了杀令,饶诸位大人不死。”兆郡王的话声高若洪钟。 “你满口胡言,朕何时要把百官都……难不成你也中了什么催眠术?还是……”他目光條凛。“柳持谦,你……” “皇上!”柳持谦撩衣跪到。“请您大慈悲,莫开杀戒,请您饶诸位大人不死!” 诸位大人……他此话意在指皇上有诛群臣之心,这在此一刻如惊弓之鸟全无分辨之力的百官听,造成恐骇可想而知。 “你这个乱臣贼子!”元熙帝龙颜大变。“良亲王,看看你养的儿女……” 转瞥良亲王犹呆立远处,遂喝命身旁侍卫。“你们中有谁精通点穴的,把他穴位解了!” “奴才试过了,王爷所中是独家点穴手法,奴才解不开。”有侍卫答话。 “当然解不开,我堂堂大师父传授的东西,是任人能解的么?”话者,乃此时翘着二郎腿坐在轩顶横梁之上的梁上君,向嘴里抛着的花生米,不时被他当作暗器抛打向徒儿周 边的围攻者。而频频飞上横梁意图将其击落的诸人,尽被赏了一记窝心脚。 “只有柳夕月解得开么?”元熙帝龙眉一挑,“你们把良亲王扶到朕身边罢。兆郡王,你若想救你的父亲,便将你的姐姐擒住。你也听见了,惟有她才能解开良亲王的穴道。” 这话,有两重意味,聪明绝世的兆郡王焉听不出?但见他双膝仍着在地上,一个重重叩,“微臣请皇上广开仁爱之心,饶了诸位大人,饶了为您出生入死过的良亲王!” 元熙帝大怒,“好你个柳持谦,你混淆视听,刻意将朕渲染成残忍暴君,为的是什么?帮你的姐姐,还是你有更大的野心?” “皇上,有史为鉴,桀纣残暴,以致亡国,请您莫蹈覆辙,请您三思!” “你们把这个乱臣贼子给朕拿下!” “皇上要杀诸位大臣,要杀兆郡王了,保护忠臣,保护王爷!”着宫内侍服、伏于轩外多时的王府护卫身影嗖嗖,加入战局。 “护驾!”柳持昱疾闪身挡于父皇面前,叱道。“调黑弩队前护驾!” 元熙帝盯着这个儿子,心臆抽紧,酸涩充舌,掀唇道:“持昱,你走罢。” “父皇?”柳持昱愕然。 “你先让他们护着你下去,他们会知道该把你送到哪里。在接到朕的亲笔敕谕之前,你不要回。” “这怎么可以?儿臣身为太子,怎能在这个时候离开父皇?” “这边有父皇,几个乱臣贼子何足为虑?父皇命你离开,你不走,父皇会对你很失望。” “父皇!”父子天性,柳持昱纵然心性不够聪灵,仍在父皇眼底觑见了一抹舐犊情深的疼爱,刹那哽咽。“父皇,这宫内侍卫成千上万,怎可能拿不下区区这几个人?再说, 要离开,也是父皇……” “父皇要你走,是另有安排,持昱……”他抚了抚儿子宽阔的额角、浓郁的长眉,这两处,最像他最爱的女人。“你们带太子走,保护太子安全!” “父皇……” 受到皇上示意的侍卫在太子身后将其击晕,翻背上肩头,十几个人在后簇拥环卫,经由后门撤出。 “好了,柳持谦,柳夕月,让朕看看,你们这对姐弟到底想做什么?” 逐九四 每人意志强弱有异,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被无知无觉地催眠,且陷入其中者,沉溺深浅与长短各不相同。 樊隐岳深悉此点,是以明白眼前情形须战决。群臣被突血案惊散心神,使她有机可乘,然这机会并不长久。 “兆郡王,阁下不要再对那位天子陛下心怀幻想了,自打皇后仙逝,这位皇帝即失半心,对这天下、对臣民早无了慈悲,想救人,还是从快出手罢。”她出言规劝。 “皇上,持谦不能见死不救,不能眼见您走上暴君之路,请恕持谦无礼。”犹跪地未起的柳持谦苦声道。“你们进,将皇上请回寝宫,好好歇息!” 受他所使,又有伏于外的侍卫翻窗而入,每人皆无刀剑,赤手架向当今天子。护拥于元熙帝四侧的侍卫拼死相护,更有机警侍卫趁交手空隙从怀内拿了物件甩向窗外,一溜烟 火样的事物在空中爆开,乃为求援。 但元熙帝明白,依照眼前情势,这对姐弟必定已将宫内全盘空盒子,纵有援兵,也绝不能适时到达了。 “持谦无奈,请皇上谅解!”柳持谦條然起身,疾至皇帝身侧,按樊隐岳授过他的,两指击在“风池”穴,另一臂按住了软倒身躯,挥手召贴身侍卫。“你们几人将皇上扶 回寝宫,精心伺候!” “是!” 皇帝甫离,樊隐岳懒再与人打斗,飞身立到空处,道:“本姑娘不打了。” 她说不打,有人便不让她再打,十多片叶儿飞,将欲扑上前的凶神恶煞定住。 “各位大人,莫再徒劳了,外面的人不让各位出去,是为了各位。此时宫内到处都是打斗,伤了各位大人的性命,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那些大臣之所以挤了许久,仍难得其门,自然是有原由的,门由外面封住,如何出得去?樊隐岳好心提醒。 “各位,在下柳夕月……抱歉,忘了这张脸不具说服力。三师父?” “了!”的,是一条由窗口甩进的湿巾,未偏离毫分地到了樊隐岳伸张的掌上。她将这条浸有药水的湿巾在脸额边沿稍加浸按,软了其下的粘力,抬手,将脸上面具摘下。 “在下,即是柳夕月。当年被苏変移花接木送进地宫,死里逃生,辗转各处,回到这里,只是为了故土难离,无奈皇上误认为在下别有居心,遂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当年皇后 薨时,夕月紧陪左右,亲眼见得皇上悲痛欲绝,心智欲失,若非皇后临终哀求,皇上恐怕要以太医院所有太医的性命为皇后殉葬。唉,委实是性情中人……” 催眠术须以眼神、声调相应,投诸所有精神念力,耗气耗神。在她在群臣中游走完毕,眼神与每一个作过交汇后,汗湿背衣。 “各位大人,夕月若有开罪之处,请诸位大人包涵。”她施礼。 “各位大人已经收到你的歉意了,我会找人护送各位大人回去。”柳持谦接话。 门打开,门外披戴整齐的戎装兵士一分为二,让开一条通道。有路可走,大臣们反而迟疑了,足下颤颤,步艰难。 樊隐岳明眸巧转,与呆一角隅的良亲王眼神相逢,眸光顿时由两泓清潭化成两丸璀璨明珠,细声道:“父王,适才夕月事出无奈,望请见谅,夕月这就为您解开穴道。” 言间,秀步纤纤,向良亲王徐徐行去。 她此举,召柳持谦的微微诧异,但料到她绝不可能出手伤害,亦乐观其成。 “父王……”行到近前,父女两个近隔咫尺,她嫣然一笑,倾身,附耳。“父王,无能为力的感觉还好么?让您看看您最看重的东西在您眼前粉碎,这是夕月送您的中秋礼物 呢。但是,事情还没有结束,您会看到最精彩的……” “柳夕月,你害我妹子,害我母亲,又要害我父王,去死!” ---------------------------------------------------- 这个人,一向最宜受人忽略,而他自己,也习惯了被人无视。 但无视,并不代表不存在。至少,他从都知道自己的存在,并知道自己想要做的和将要做的。 杀了她! 所有的一切,都是这个女人造成。远嫁妹子的不幸,牢中母亲的痛苦,庞大苏家的倾覆,都是这个女人造成的,都是她!所以---- 杀了她! 出现在脑中多日、回旋在心中良久的声音,鼓动着他,催促着他,督使着他,让他失去了最习惯的冷静,摒弃了最擅长的孤僻,抓起脚下一柄利刃,向那个女人不惜任何力道 的刺去。 “去死----”他眼际充血,狺声如兽。 柳持谦闻声回,虎躯惊震,急掠阻,“持悌住手!” 持悌,对,便是持悌,良亲王世子,他们的异母兄弟。 -------------------------------------------------------------------- 樊隐岳听得背后异声,跃身躲避,许是因方才耗力过多,稍显迟滞。第一剑,擦着衣角惊险掠过。立足未稳,第二剑已然递至。 而向有护犊习性的梁上君,此刻身置梁上,非但不施援手,且目内盈冲诡光,腹中默念:记得这张脸,定要记住这张脸,杀了她,杀了这个女子,都是她害你失去一切,定 要杀了她! “杀了你,我定要你这妖女,你去死,去死,去死!”刘持悌面形扭曲,吼声里的每一字皆浸恨切出齿外,闻者无不毛骨悚然。 樊隐岳躲得踉踉跄跄,几度险象环生,又一剑撩向咽喉,被赶到的柳持谦以剑隔开。 “持悌,你不能杀她,有什么话,留待回去再说……你住手,你听我说!” 刘持悌将他搭上肩头的掌劲力撇开,与他无任何纠缠意图,一径向必杀人而去。 “呀!”旋身腾挪的樊隐岳小腿遭一张倾倒的方椅阻绊,仰摔于地。 “妖女去死!”刘持悌双手紧握柄,倾周身之力刺下。 “不行,你不能杀她,我不能让你杀她,持悌……”柳持谦手中剑脱手甩出,惟想阻挡一场骨肉相残。可是---- 他的剑穿透了刘持悌后心。 “持悌,我的儿子,持悌----” 逐九五 一个妇人,悲嚎着,跌跌撞撞一路闯了进,跪倒在了血泊中的儿子身边,将人抱起,泪飞如雨,“持悌,悌儿,悌儿啊……” “娘……”刘持悌张口嘴,血丝先涌,他手握母亲,眸光望向头顶上方的苍白面颜,“持谦。” “哥……”柳持谦双唇紧抿,喉咙抽紧。 “你杀我……是因……我要杀她么?” “……对不起。” “不。”刘持悌摇,“当初……现你破坏诗琴婚事……我也曾骂你……我不怪你……可……可我没要杀她……方才……就像做梦……我纵气她,看在持谦面上……也不会 杀她……相信我……”他一只手极力举起。 柳持谦弯下腰,将之紧紧抓住,“我相信。” “……持谦,我们是兄弟……我很高兴……” “是。”柳持谦忍回眸际湿冷,将他的手放到胸口。“我也很高兴!我没有想过杀你,真的没有,我只是,只是……”终究,无法两全。 “……我明白。”刘持悌想笑,力不从心,目光回到母亲脸上。“娘,你为保护持悌投案……持悌不孝……让娘代我受苦……那夜,娘看悌儿,替悌儿受伤……后又替悌儿 受牢狱之灾……”他欲在死前,为母亲脱去罪名。 苏氏已哭得嘶哑无声,“持悌啊……你不能舍下娘,持悌……你是娘的命啊……” 刘持悌急喘一口气,手一紧,“……持谦,替我照顾娘,替我……” 柳持谦面孔雪白,点头,“我会!我也会救你,我不会让你死!人,传御医,传御医,快传御医----” 角隅里,不能言、不能行的良亲王,目睹着一个又一个剧变在眼前生,无力干涉,无力参与。他看着,一道清清冷冷的纤影径自远去,这人是夕月?还是凡心?一滴泪,缓 缓渗出眼角,无力揩拭…… 阿弥陀佛。无意给、旁观一切的僧者垂睑覆目,双手合十,默念佛号不止。 经云:言烦恼者,总名三毒。谓贪嗔痴能害众生法身命,故名之为毒…… 诸生烦恼,皆于三毒,但生生不息,繁衍不止,却总须在三毒之内浸泡沉浮,自古了悟过回头是岸者,有几人? ---------------------------------------- 朕自失皇后,如失半命,虽生犹死,魂不归体。到今日,心力交瘁,心如枯槁。致使朝政无心,江山乏力。朕自如上愧列祖,下愧黎民。为我天历,禅位于贤,方为大幸。朕 有二子,太子持昱之外,持辉目狭气窄,有诛父之心,已已伏法纪。持昱宅心仁厚,孝谦宽德,堪为守成上选。然今时天历外有强敌环伺,内有朝局飘摇,非开拓锐取者不能 保天历昌荣。朕考衡再三,纵观宗亲之内,惟兆郡王为个中佼佼,敏思锐性,堪受命于危难,负大任于肩。禅位于持谦,乃朕深思熟虑,乃国之大幸,乃民之福祉。诏此。 禅位诏书。 中秋节过后半个月,中秋夜宴上猝急症的元熙帝颁布《禅位诏》,禅位于兆郡王。初时,兆郡王坚辞不受,闭门不出。为此,华轿高马一度令得兆郡王府门前堵塞难行,朝 中九成大臣日夜不止,接连上书,泣泪拜请兆郡王上位主政,暗钉民心,甚有不惜以死相谏者欲一头撞上王府前的石狮以明己志,幸得王府侍卫拼力阻拦。 兆郡王无奈,《禅位诏》颁后一个月,接下诏书。钦天监当即选定吉日,礼部操持周详,一月又十天过去,兆郡王登基为帝,年号为“兆钧”,普天同庆。 良亲王为“太上皇”,元熙帝尊为“兄皇”,原太子柳持昱为“太平王”,喻久享太平、长享富贵之意。兄皇龙体抱恙,为能使静心休养,兆钧帝将兄皇送至岳阳城行宫。太 上皇、太平王甘愿随行。 一场移天换地的彻变,似乎兹此落幕,天历历史,将掀开崭新一页…… -------------------------------------------- “你说,这良亲王要走,为什么不把良亲王妃带走?” 有瓜子,有杏仁,有茶水,但盎然高谈的,并非茶楼茶客,而是当日曾参与其中者。乔三娘无比庆幸,赶早不若赶巧,她赶得便是那千古一巧。将良亲王妃从狱中带到了集蕙 苑,凑上了徒儿连环计中的一环。参上这脚,现今谈,才有勃勃兴致,而非扼腕顿足。 梁上君咭咭怪笑,“良亲王忠君爱国,受先先皇所托,力保元熙帝江山安稳,如今却是他的儿子夺了江山。他愧对祖先,与儿子断了父子之情,追随他心中承认的皇帝远去, 心灰意冷都不及,哪还顾得了半疯半傻的良亲王妃?何况,良亲王妃还要顾及她奄奄一息不知能挺到几时的儿子不是?” “唉,这良亲王还真是皇族中的奇葩,一心为国,别为二意啊,唉,可赞可叹……”乔三娘说到兴起,美眸顾盼,忽见着窗外廊下,自家徒儿临风独立,那半边晶莹侧颜凝在 淡淡暮色之中,若有所思。 “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她扭着匀称腰身,施施然方要去和徒儿交流一番,却看见已有人先她一步,将一件罩袍覆上佳人肩头,而后并肩偕立。那丽影双双的景致, 奇妙至极。 ------------------------------------------------ “先生,你猜月儿在想什么?” “在想我们的第一个孩子,该是个胖小子还是个傻丫头?” “……先生!” “不然,在想索性一个不生,让我只疼那你一个?” “先生!” “不然……” “先生不要猜了!”她嘟起嘴儿,妙目睇瞪一眼。“再说下去,你是不是要连我们的孙子都想到了?” “孙子么?”他微微揪起眉心,当真煞有介事思忖起。 她噗哧一笑,明白他是刻意至此,不让自己在一团复杂莫名的情绪内徒自沉吟。多年的宿愿得偿,突然间失去努力的目标,如果没有先生在旁陪着,她定会被空去所围,失去 前进方向。 “你们两个,谈什么小子孙子,敢情你们忘了你们这两个男女现今的情形差不多是无媒苟合?二位在讨论生小子还是丫头之前,要不要补办一场婚礼?就在这元兴城内,热热 闹闹的办一场?”乔三娘趴在窗上,闲哉问。 这提议,立时召梁上君大声附和。这两个人,是太怕过早回到山村里,没有恁多精彩日子可过。 婚礼么?关峙、樊隐岳相视一笑。虽然有无婚礼并不影响两人对彼此的认定,但再办一场婚礼的主意,也不坏。 但,他们这场婚礼,迟迟未。 几天后,樊隐岳与乔三娘行在街间购置成婚用物。乔三娘在前,指着一堆绸缎说得眉飞色舞,久不闻响应,嗔声回头,身后赫然不见了准新娘。 楔子 “娘,你不要病,不要不说话,月儿一个人害怕,娘……” 僻静院落内,应诊的大夫退去,下人前去按方抓药煎药,小小少女伏在母亲床边,呜呜咽咽。 “月儿……”为病苦所缠的美妇人听着爱女哭声,心若刀割,调集周身气力支开重若千钧的眼睑。“月儿莫怕,娘在这里……” “娘,柳诗琴告诉我,人生了病会死,她说娘会死。”小小年纪,还无法真正明白“生”与“死”。“娘,你会死么?教我功夫的侍卫大哥保护父王死了,然后就永远不见了 ,娘,你不会永远不见,对不对?” “傻月儿……”美妇人探出柔荑,抚上爱女无暇小脸。“人,总是会死的,娘会,月儿也会呢。” 小小少女骇然,爬满泪痕的小脸赫变了颜色,甩,“不要,月儿不要娘死,月儿不要娘离开月儿!如果娘要死,月儿也要死,娘和月儿不要分开!” 美妇人摇动螓,苍白唇瓣挂起柔美笑花,“月儿净说傻话。月儿这般小,怎么能和娘一起走?娘要我的月儿活着,不管任何时候,能活着的时候,都要活着。” “可是,月儿要和娘在一起!” “月儿有自己的人生啊,这世上每一个娘,都只能陪着自己的儿女走过一段路程。娘不能陪月儿一辈子。” “不,月儿就要娘陪月儿一辈子!月儿不管别人的娘,月儿只管自己的娘!”小小少女拗起了性子,两手紧紧抱住母亲的纤腰,牢牢不放,哭得整张小脸湿透,红肿眼儿犹有 泪儿滚滚。 “傻月儿……”再聪明的孩子,也是一个孩子。自己在这时,的确还不能走,她的月儿还小,还不能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她还要陪月儿走上一程。“娘的傻月儿啊。” 听出了母亲语中的浓浓疼爱,少女仰,泪眸希冀生光,“娘答应了是不是?娘答应月儿不死了?” “娘答应月儿,一定会把病养好。” 小小少女当即破啼为笑,“娘真好,月儿爱娘!” “月儿,你要娘如何没有你?”美妇人展开纤臂,将爱女小躯抱在胸前。“娘答应了月儿,月儿也要答应娘一件事呢?” “什么事?”满足依偎,满足娇问。 “月儿要答应娘,就算有一天……娘说的是‘纵算’。纵算有一天娘不在了,只剩下月儿一个人,月儿还要要活着。” “可是……” “答应娘。” 嫣红小嘴噘起,“没有娘,很苦,很难,走不下去,怎么办?” “那么,月儿一定要找到一个让自己活下去的理由,不管这个理由是什么,只要能让月儿活下去,月儿就要抓住它。你要记住,你是娘的命,娘不在了,你也要替娘活下去。” “没有快乐,也要活着么?” “惟有活着,才有找到快乐的可能,才有任何可能。” “即使,活不下去?” “能活着的时候,便要活着。” “……唔。” “你要明明白白的答应娘。” “……月儿答应娘,要活着,能够活着的时候,绝对要活着。” “好月儿……”美妇人和泪绽笑。她在这一刻并不知道,她这些话,在女儿的人生中,如何一次又一次使心如死灰的女儿抛却死念,如何一次又一次救回女儿。 惟有活着,才有任何可能。 蚀一 南院大王所说,一个月内要黑虎王显现原形的话,虽不免有几分意气当头的冲动,但一个月内,他的确击得黑虎王连败两场,返回了赤色国。 羲国境内暂获安宁。 他也知此时该趁胜追歼,一鼓作气,但是…… 他没有。 平生次,他让情绪主宰,做了一件以为自己绝不可能做的事---- 放下了一场关乎国运的大战,亲赴异国,去追一个女人,仅仅是一个女人。 仅仅是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却在他盛了天下盛了疆场的心中,占踞了他为女人留出的所有空间。在那里,她成了全部。 这个女人,原本生死不明,他难舍挂念,未弃寻找,深信总有一日会再将她如仙般姿影揽入胸怀。但,有一日,他从一封拦截的信中,获悉最不堪之讯。 他需要一个印证,所以,他到天历朝。 他不明白啊,这个女人如何就能把他蛊惑得如何之深?身处天历都城,广街长巷间,交口谈论得尽是天历朝近时改天换地的惊变,他心中竟不能因之而喜儿动。直到,听到了 樊隐岳的名字也出现在这场惊变之中。 樊隐岳?柳夕月?他听得并不尽明白,或者,是不愿明白。若非巧遇珂莲,他一时竟忘记该如何定夺去处。 樊隐岳不是他所以为的樊慕月,此惊尚可。 樊隐岳是柳夕月,是那个曾差点嫁他为侧妃的万乐公主,可谓石破天惊。 巨大的惊愕之后,是怒意。而这怒意,在确证柳夕月与关峙之间当真有男女牵联之后,欺骗、背叛的双重不堪,令怒意沸腾到极致。 一个呼风唤雨的男人,一旦真正怒了,会做出什么事? -------------------------------------------- 樊隐岳醒时,处于一辆行走中的车上。 她忆及自己正行走在人声鼎沸的街上,后颈突遭重击,眼前骤黑,陷入无知无觉……光天化日,被人掳劫了么? 会是谁? 苏家领头人刘持悌如今仅剩不到半条命,应是无暇顾她。 元熙帝抑或太子的余党?他们中若有这等可以欺近她近身而使她无觉的高手,集蕙苑那日为何从未露面? 还是,这两拨人中都有不曾显山露水的高手存在,方有她今日一劫? “咝----”昏时不觉,待完全清醒,后颈的疼痛即沉沉袭。人出手,且狠且准呢。 “醒了么?”车帘突遭撩起,一个高阔男人的身形先是探进半边,触到她清醒双眸之际,全部探入,令得车内空间顿时拮据。 她妙目遽瞠,“……南院大王?” “正是本王。”男人坐于车内主位之上,俯视犹蜷曲车褥上的她,方唇扯起。“有什么话要对本王说么?” 男人眉宇间弥漫冷肃之气,目底锐意峥嵘,笑意寒若刀锋……这,绝不会是久别重逢应有的神态仪容。她想,他既然能在元兴城把她带走,应该是知晓一切了罢。 “王爷别无恙。”她道,抚着后颈创处,半坐起。 “樊隐岳,柳夕月,本王该叫你什么?” 果然呐。她叹气。 “说话!”楚远漠声线如引炸前的药火牵绳,紧绷而僵窒。 “……王爷想让我说什么呢?您既然已经知道一切,隐岳说什么,也不能抚平王爷此刻的滔天怒火罢。” “你的确是柳夕月?” “是。” “你接近本王,是为了伺机报仇?” “……是。” “你将你母亲的死,也算了本王一份?” “……是。” “那个关峙,是你的丈夫?” “……是。” “樊隐岳!”他霍地倾身,一腿跪到车褥,一只手扯起她秀眉下颚,两目之内掀起飓风狂啸。“好一个柳夕月,好一个万乐公主!想不到,本王也会中了你的美人计!” 因自颚上的痛意,她秀眉双拧,“不是。” “不是?” “我从没有想过对王爷施什么美人计。隐岳接近王爷,只是想就近观察王爷这个最强大的对手,隐岳只是想知道自己的复仇之路会如何艰难不易,没想到……”她欲语又止。 “没想到什么?”他手上施力,问。 “隐岳从没想过以情惑人。若因此造成王爷更大的不快,隐岳在此深表歉意。” “哈哈哈……”他怒红着一双眼,却仰天大笑,笑得车内空气几乎在瞬间凝结成冰。“本王向你表白喜爱之情时,你必然是极得意的罢?得到了本王的感情,然后弃若敝履, 这算作是对本王的报复么?你完成了这个报复,所以回到了元兴城?本王要不要感谢你手下留情,没有加害本王与本王家人的性命?” “王爷……”这样的时候,说任何话,也不能使情势缓和上一星半点罢? “樊隐岳,你让本王刮目相看呢。本王从没有想过,本王,有一日会让一个女人这般玩弄。告诉本王,你到底有多得意?告诉本王,你是如何向你的男人描述本王拜倒你石 榴裙下的丰功伟绩?你的男人好大方呐,容得你在本王眼前恣意卖弄娇媚,若有机会,本王真是向要他请教,如何练得了那身功力?” 这个男人很骄傲,这份骄傲建立于对周边世界绝对的统御与驾驭,一旦有人所有侵犯,反应必定激烈。樊慕月告诉过的。而此时,她若想自保,惟有示弱。 “王爷,隐岳从没有想过将感情列为复仇的一部分。我与关峙本是离了缘的夫妻,我说喜欢王爷时,与他是当真断了的。如果不是……” “不是什么?什么?什么?”男人连声疾问,在在彰示情绪已处于引爆边缘。 “如果不是隐岳差点葬身在那场大雪之内,他及时赶救了我,我与他此时,必定还是两个无缘人。” 蚀二 人处弱势,自保为第一要务。示弱同时,如果能挑起对方心底的些许愧疚,兴许能换得片刻缓和之机。 樊隐岳想,将她扔在冰天雪地这事,不管楚远漠给他自己的理由如何不可辩驳,总会有两三分愧意萦绕。她须力争将这两三分扩延放大。 “……梁将军离开之后,因久不见援兵前,粮草医药日益匮乏,伤兵多有过激行为,加之隐岳病情趋重,一度以为要埋骨在冰天雪地之内了。生死徘徊之际,隐岳赫然想明 白,在母亲的死上,隐岳实在不应苛责王爷太多,王爷为异国王爷,并不知天历皇族内情。所以,隐岳在病愈之后远离羲国,返回元兴城。” 说这些话时,她始终直视楚远漠,她必须让他看到她的眼睛。这个男人对人性人心的拿捏虽不若先生精准,但自于沙场形成于的方法兽之本能的直觉,使他有着异于常人的 透视力量,任何一丝不经意的游移都可能使自己陷于较眼下更形恶劣的情势。她输不起。 “你……”他眼浮短暂迷霾,轻声问。“怨本王没有去救你么?” “在快要死的时候,怨过。”她答。 “是因为关峙救了你,你们才旧情复燃?” “……有一部分,的确是。” “这么说,是本王变相的成全了你们?” 她苦笑,“造化弄人,可奈其何?” “你不像这么认命的女人!” “隐岳不认命,认缘。那场大雪,让隐岳厘清了心头仇恨的主次,让隐岳在更喜欢王爷之前及时抽身。而关峙在那个时候到,何尝又不是缘分的主使?”真真假假,假假真 真,只为能够安然逃过劫数,回到想要陪伴的人身边。 他定定凝视,道:“本王不想再在你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王爷……” 他目色微暗,俯向下。 她抬手掩在自己的唇前,隔挡住了他的索吻。 “……要为关峙守身如玉?”他目燃暗火。 “纵然没有关峙,也不可以。” “为什么?” “王爷舍弃了隐岳。” 他脸色微窒,“那是因为……”他为何要解释?在确定了这个女人以那样的心态接近他以那样的心情算计他之后?“你没有资格怪本王什么!” “隐岳并没有责怪什么。若王爷认为隐岳罪不可恕,尽可对隐岳做任何惩罚,除了……”她薄唇抿得倔强而执拗。“当隐岳不能再给王爷以相应的回应时,绝不能为了逃脱惩 责虚与委蛇。” “虚与委蛇?”他眯眸。“本王的亲近,让你如此不能忍受?” “王爷认为隐岳是人尽可夫的女人么?” “你说什么?”这个女人,到底要说什么? “能让隐岳接受一个男人的亲近的理由,只能因为隐岳对这个男人的喜欢。如今,隐岳对王爷的喜欢已经没了,若还能让王爷亲近,便成了真正的算计,形同交易。那是王爷 想要的么?”她赌的,仍是他的骄傲。得到一样东西,须一并收获这样东西的臣服,他一向如此。 “……你始终有一张利嘴。”他将她唇前的素手移开,脸一径覆下,铁钳般的指执定她下颚不懂,四唇相隔仅有盈盈寸许。 “隐岳,你说你对本王的喜欢已经没了,是么?可,本王对隐岳仍是喜欢的紧呢,这可如何是好?”粗糙的指背沿着他颊肤摩挲滑下,唇角扬笑,亲昵有,刻意的轻佻亦有。 “不如,本王让你重新喜欢上,如何?” 他的问题不需要答案,话音落下,决定亦下,缓缓直起上身,缓缓收起指间力道,缓缓道:“这一次,本王会更有耐心。” 然后,他闪身出去。 提悬在胸臆的一口气骤然松下,她虚软侧倒在车褥上。这场较量,明松暗紧,耗力且耗神。她无从预测他的下步行动,无从判定自己可否全身而退。而且,这个男人的愧疚之 心不足以让她取之不尽,接下,要如何是好? ---------------------------------------------------- “你确定她的失踪,当真与贵国皇族家族皆有干系?” “确定。” “很好。” “……你去哪里?” “找她。” “去哪里找?” “阁下会关心么?” “她是我姐姐,我自然要关心。” “从今后,她只是我一个人的事。” 这个皇族,这个国家,她无可恋栈。他亦不会希冀从中找出她想望的亲情熨暖她心中那处黑冷角落。兹此后,她想要的,全由他给。 但是,先要把佳人寻回怀抱。 关峙走了一趟皇宫,得到自己要的答案,回到客栈,叫了梁上君、乔三娘,买了几匹快马,当即启程向北。 “这是去哪里?”愈往前走,梁上君愈是心惊肉跳,问得小心万端。“不会是回村子罢?” “去羲国。”关峙言简意赅。 “隐岳去了羲国?”乔三娘半信半疑。“何以见得?” “柳持谦和月儿也许不够亲密,但他绝不会置月儿的安危于不顾。这些天,他命人将元兴城明里暗里翻了个遍,丝毫未得隐岳形迹。元兴城乃繁华大城,出入人流庞杂,但有 关异国商旅每一只队伍的进出,礼部所辖所衙门俱有明记,暗处情讯衙门亦作暗记。在隐岳失踪当日,出城的只有两支异国商旅队伍,一为西域,一为羲国。” “隐岳是被羲国人给掳了?” “尚不能完全确定。” “什么意思?”乔三娘方待疑惑,忽闻马蹄疾踏之声接近,十几匹高头大马从后将他们三人包抄起。 “关先生,这是去哪里?本公主正巧空闲,一路同行怎样?” 瞅着那张笑靥如花的俏脸,乔三娘蓦地解惑:这位公主一,关峙便完全确定了罢?若关峙所行方向不对,这位公主必是不动声色,默然跟随。如今关峙找准了去向,这公主 自是出设法阻绊。 关峙平淡觑望者,道:“关某后悔了。” “呃?”珂莲眼角流春,脸绽桃花。“关先生后悔了?后悔一味躲着本公主了?” “关某后悔,不该留着你的。” “你----”珂莲面色陡僵。 “我们中的任何人都可以轻易要了你的性命,却因隐岳对你的一念之仁未下杀手。今日看到你,关某后悔不该听她的话。若杀了你,会省事得多。” “你……你你……”公主殿下面上桃花枯萎,春意成秋。“关峙,你居然会说这些话?你凭什么说这些话?” “凭着你将隐岳的消息知会给了楚远漠。” “本公主什么时候……” 关峙淡漠如昔,“别否认。纵然不是你直接知会,也是你假他人之手。珂莲公主,如果结果是一样的,不过你用了怎样的方式,都不可能将自己开脱出。” 世间最伤人的,往往并非疾言厉色,或者冷声寒语。如这等漠不关心般的平铺直叙,能令嘴沸腾的岩浆失却温度。 “关峙,你凭什么这么指摘本公主?好,就算本公主将樊隐岳的动向告诉了楚远漠,那又如何?本公主身为羲国人,向本国大王告一个叛逆参赞的行迹,乃天经地义!” “以此类推,关某身为人夫,为妻子杀你,也是理所应当。” 蚀三 楚远漠没有点她的穴道,也没有喂食任何药物。 为什么? 樊隐岳细细品思着过往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分可能。 楚远漠获知她身份的渠道,最大可能自于珂莲,或者南宫玖。不管是谁,这两人可知她的武功高低么? 如果在楚远漠认定里,樊隐岳仅是一个会两三下拳脚的弱智女流,也难怪狂傲如他,不作任何限制防备了。 但,那夜的集蕙苑一战,她将大师父所授的忍术与轻功展露无遗,在场人诸多,任何一人都可能把她身具不俗武功的消息散播出去。京城的街坊传言内,不会没有人渲染描绘。楚远漠能将寻获她行踪将她掳,在京城暗伏必定不是一日两日,怎会没有耳闻? 若楚远漠知悉她武功强弱,又不加以任何防制,只能说明这位南院大王对自身能力极端自信,不以为她有本身翻出掌心。 可,到底是哪一种可能更有可能? “王爷,去岳阳城行宫那边的人信了,已经接出了珂兰公主,正抄近路回国。” “接了人就好,为掩行迹,在入羲境之前,不得再用飞鸽传书。” “是。” “到前方村镇补充干粮饮水,晚上趁夜赶路。” “是。” “你骑快马到陈峪关,要木赫领人到边境接应本王。” “是。” 一帘之外的话声告罄,世界又陷入不寻常的安宁之中。这些天,一直如此。樊隐岳在这车内,饮、食定时有人奉送。停歇落脚之际,也任她一人随意走动。自然,随意绝不 等于自由,就连如厕也会有四名健壮妇人在旁随行,共享如厕时光的大好空气。而他,除了她醒日的那场质叱逼责,对她几乎是不闻不问了。 “王爷,后面的人传消息,有人向着我们这个方向追下了。” 她心中一紧。 “追下了?目前追到了什么地方?” “传信时,已到了落塘谷。” “这么快?”一声嗤哼。“这么宝贝么?” “……要不要奴才带人在此设伏阻截?” “也好。本王也很想掂量掂量这个人究竟有几斤几两。” 她又生迷惑:难道珂莲不曾向他提起过关峙的昔日身份?若他知道先生乃当年奭国别勒亲王,不可能想不气这个曾经令他惟一承认是对手的对手。难不成……珂莲为了保护所 钟爱的关先生,有意隐瞒了此项资讯? 车辘轴转,带转了思绪翩翩。她不经意想起了两人未竟的二度婚礼,不无惋惜的叹了口气。 “担心么?”车帘被條然挑开,楚远漠的湛深双眸冷冷逼。“如果他死在了本王下属的手底下,本王会让人把他尸拿给你过目。” “……多谢王爷。”她恭眉顺。 “……”他气结,甩下布帘。 唉。这声叹,她绵延在腹里。先生,你要快些赶呢,不然咱们的胖小子要到何时才能到? 这些年的相依相伴,两人虽不乏欢好,但为了那份未出口的默契,都有意避开孕妊可能。他是男人,有男人采用的法子。她是医者,调配一些药性温和的避妊药汤自是易事。 他们都想让他们的娃儿在一个安定时刻降临。 她从不认为自己喜欢娃儿,但每每想起先生口中的“胖小子”,都忍不住心尖泛软,彷佛能见一个胖手胖脚的娃儿向自己咿呀爬…… “加快脚程,天黑之前务必赶到前方村镇!” 一声断喝,吓跑了“胖小子”,也令她丕地回神,唉。 ------------------------------------------------------------ “你是谁?为什么救我?既然救我,为什么不连我的家人一起救了?”醒多日,除了一语不响的大夫,与又聋又哑的仆妇,眼前总算多了一个能够自如言笑的正常人,劫后 余生者一气喊出心头疑问。 面覆薄沙的者轻笑,“你的父亲看着你死都不救,只管带了他最宠爱的儿子逃命,我一个外人又怎能救得了你的家人。” 这话如把尖刃,直刺到心中最弱处。她痛得脸色一白,“那你为什么又要救我?” “培养另一个柳夕月。” “什么意思?” “你曾算的是金枝玉叶,享受万千宠爱,如今沦落到连根草芥都不如,你可以放得过始作俑者么?”仇和实在是天地间最有养分的东西,可以讲一个普通女儿家养成一干朝堂 巨擘间兴风弄浪的权术高手,何不效而仿之? “你让我去刺杀皇上?” “皇上?哪个皇上?不管你想杀谁,我不拦你,但你须知道致你家破人亡的人,不是皇上。” “……是谁?是谁?是哪一个?” “柳夕月。” “柳夕月,她是……” “这个说话长,我慢慢讲给你听……” -------------------------------------------- 羲境在望。北地秋风刮得急骤,一夜间即见枝叶凋零,霜冷露重,举目处广漠空旷,冬意不远了。 车内的樊隐岳衣着单薄,睡中时不时被寒意袭醒,着实苦了两日,第三天头上,她正以车褥将自己包裹得如一只茧蛹,一件貂皮大氅兜头罩下,隐约间还听见了男人低豦声。 嗟来之食固不易食,但念着“胖小子”尚不知在何处招摇的份上,她慨而纳之。 “真的这么冷么?”眼前一暗,男人的气息占踞了整间车厢。 她抬眸,如实点头。 “前两天为什么不向本王求助?” “……忘了。” “本王还以为你又会搬出你们汉人圣人的什么大道明言,宁折不弯呢。”他盯着她在貂毛烘围下的清丽秀靥,眸色微暗。“你怕冷,该早些对本王说。除了这件大氅,本王还 有其它法子给你取暖。” “……呃?”她怔怔望他。 她是佯作未解,殊不知这副罕见的呆呆憨憨的样儿,更能激起蛰伏于男人体内的清火,他探臂将她箍在阔胸之前,头向芳颈间索取温存…… “王爷,好像有人追上了!” 蚀四 两个男人遥相对立。 凝视着眼前的男子,楚远漠很难不去质疑自己当初的判断:如此样的男子,自己怎么轻易被樊隐岳的三言两语便卸了戒心,未将之列为强敌? 关峙拱手,“阁下应该不会放过车中的人罢?” 他追了这许多日,被这人手下百般阻拦,还险被其故布疑阵骗去别的方向,心火已炽。但愈是急,愈是急不得。 楚远漠哂道:“的确不会。” “那么……”关峙举指,梁上君牵着一匹马行近,乔三娘将绑在马上的人脸抬起。 “……珂莲?”楚远漠两眸微闪。“你要拿她要挟本王?” “希望贵国公主在阁下眼里,有这个分量。” “本王以为你是个君子。” “君子不夺人所爱。”言外意,当阁下不是君子,无权要求别人按君子行事。 “本王若不换,你会在本王眼前杀了珂莲?” “关某杀了她,阁下便会杀了隐岳么?” “你认为本王不会?” “会与不会,是阁下的事。”容不容你杀,是我的事。 楚远漠确信自己能够听到这个男人口外之音,明明两个人并不熟稔彼此。 “据闻珂莲对阁下一往情深,阁下若执意认为本王夺人所爱,本王便索性把我羲国公主许配给阁下。如此,各得其所,各有怀抱,岂不是两全其美?” 难为了南院大王,不止沙场纵骋可耍得恣意猖狂,道起着一厢情愿的“两全其美”时亦理直气壮。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关峙淡舒长眉,道。 “那么,珂莲也只能听凭阁下落了。” 再说下去,徒废辞藻。两人同生此念。 关峙明白眼下自己处于劣势。他拿下的珂莲,亦未能使势态扭转。无论楚远漠对珂莲所表现的漠不关心是真是假,他都不可能如他那般同等对待月儿。遑论舍不舍得,他一路 马不停蹄的追赶为的是什么? ------------------------------------ 两个人在同一时刻出手。 各自身后的人,真正见识了何谓“对手”。 若不能并驾齐驱,若不能平分秋色,若不能各擅胜场,若不能皆具瞬间夺去天地间所有光芒的力量……都不能称为对手。 这两个人,实在是百年罕遇的对手。 一玄一白,一飒健一飘逸,一势若惊雷,一形若流云,两道身影骤合骤分,骤起骤落,掌风激得四围林叶衰落,尘土飞扬,两丈之内第三者概莫能近。 梁上君、乔三娘趁机抢人,想当然遭遇阻击,遂亦有了场酣畅淋漓的大战。 从日头正中战至夕阳西悬,半天功夫條忽即过,却胜负未分,各自力气消耗颇多。 停战歇息时,乔三娘道:“你们尽顾了打,也去看看我那个宝贝徒儿的死活,她这半天尽闷在车里,别出了什么事才好。” 毕竟是女人,比他人多了一分细致。 她话落,那边仆妇撩起车帘递茶,“樊姑娘……啊,樊姑娘不见了?!” 樊姑娘不见了,适才大乱的当儿,樊姑娘撇开这厢的芸芸众生,径自走了。 关峙抬袖抹拭额上汗意,唇勾浅笑。 ------------------------------------------------ 做了多日的“车上囚”,一旦得了自由,真真儿觉得万分可贵,樊隐岳尽兴施展轻功,足足急行了两个时辰方打住去势,寻个背风处思想去处。 楚远漠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过她和先生了罢?纵算他想在此时回到村子里,有南宫玖那条线伏着,村子也再不能成为两人的世外桃源。两人若想安宁,南宫玖阖楚远漠两人 至少有一人不在。 南宫玖是先生的债,楚远漠是她的。谁欠了谁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一时归纳不出适宜的法子给予料理结算。 既如此,在此之前,她倒不如和先生分离一阵。 脚步再动时,她已想好了将至之处。 楚远陌,那位久违的“黑虎王”,她这个做姐姐的也该会上一会。 -------------------------------------------- 从楚远漠身上讨的失败,一度让楚远陌陷入颓丧。 当初,姐姐反复向他灌输这个人难以逾越的强大,要他韬光养晦,要他谋定后动,他以为自己做得已然够了。从收纳万和残部,至收编辽远兵士,及远跋赤色为己所用,每一 步,他殚心竭力,却也皆有斩获。于是,尽管心中始终悬记姐姐所告诫过的种种,不可避免的骄躁仍然临,他得意忘形了。若非尚未忘到极致,他的失败不会仅仅是当下局 面。 但他的颓丧,不仅仅自失败。 他不能原谅自己的是,如果在黑虎王的面具之下,他都不能战胜楚远漠,当有一日真颜相对,他还能有几分寥寥无几的胜算? “大王,两位夫人又……又打起了!”侍从匆匆报。 他浓眉厌恶蹙拢,“我不是说过?这等事休要烦我!” “可是,两位夫人都有身孕,这动起手没轻没重的,伤了……” “当娘的都不操心了,哪里轮得到你聒噪?下去!” 内侍慌慌张张退了,他捏起书案上的一只小毫,“咔嚓”断为两截。 如此恶劣情绪下,万事万物皆披恶烦外衣,就连窗下盛放的灿灿金菊也似俗不可耐…… “大王,有……” “下去!” “不是的,大王,是有……” “滚下去!” “可……” “再废话一字,本王拔了你的舌头!” “黑虎王好大的派头,好盛的去、脾气。”立在侍从背后的人施施然走上前,迈过门槛,笑意吟吟。“不过,功未成,施暴政,不是个好兆头呢。” 他條然扬,俊颜霎那间为狂喜所炽烈,“姐姐?!” 蚀五 像是一个要把自己最好的东西取讨好大人的小孩,楚远陌领着樊隐岳,踏遍每一分已然属于他的领土,日益深沉的眉目间浮现的是稚童般的欢悦。 “姐姐你看,这篇草原原属康海部落的,康海部落主在三个月前向陌儿递了臣服书,现在已是陌儿的了……” 樊隐岳噙笑觑着这个英武少年,由不得又要五味杂陈。未为人母,竟须感叹“吾家有男初长成”…… “不过,本应该有更大一片土地的,是我得意忘形,让楚远漠又给讨了回去。”话至此,阴翳浮上眉宇。“姐姐很失望罢?” “怎么会呢?”她伸手去拍少年肩膀。“你初出茅庐,能与有十几年戎旅生涯的楚远漠对垒多场,足以说明你实力不俗。你欠缺的不止是大战的经验,且有心境。这心境之内 ,不仅需要无坚不摧、排山倒海般的锋利霸气,还须有操之在我、按部就班的沉着大气。有求胜之心,却不虚妄躁进。有强韧意志,可面对任何结果,无论是胜是败。” 实则,她自认为自己并非疆场霸主,这般话道不免有了几分纸上谈兵的意味,若二师父在此,许就能有一番一语中的的开解了。 殊不知,她的到,即是少年最具效力的定心灵药。 楚远陌暗以热烈目光追随着头前倩影,沉积于胸臆方寸许多时日的烦躁郁卒不知不觉间荡然无存,压在心上的重石负荷化作轻烟飘散开去。“姐姐,你了真好!” “是么?”她回,迎见她熠熠亮瞳,嫣然一笑。“我还以为,黑虎王会不乐于见到我。” “为什么?”他欣欣然将自己与姐姐距离拉近,风拂俊面,神采飞扬。 “你忘了我们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下相识的么?一个功成名就的人,不会乐于见面一个见过他最不堪一面的人。”她道。忍术中,有话术,亦有心术,那日在集蕙苑便将话术与 心术相融施展了一回。而心术内,尚有一向剖人心思的功底。梁上君每一回探望过楚远陌回去,总要林林总总剖析半日,曾有类似言语。 楚远陌笑意微敛,道:“姐姐说得对,那的确是陌儿最不堪的一面,陌儿也的确不像别人知道它的存在。但是,若知道它的人是姐姐,陌儿反而高兴。若无那一段不堪,陌儿 如何与姐姐相识?” 她犀弧半露,赞道:“好甜的一张嘴。不过,不够。” 他一怔,“不够?” “我特意提起你那一段不堪,并非为揭你伤疤。当年我被人扔在地宫,出后惧怕起黑暗,每每身置黑暗中时,总是难以克制心域身的颤栗。可是,我不能纵容自己。于是, 我成意让自己独身处于黑暗房内,直到不再颤栗。”初至村中,她半年内夜夜不敢熄灯进眠,其后则把熄灯当成是对自己的试炼。“如果我不能习惯黑暗,当时在南院大王府 内,如何和你从容相处?若连自己的心魔都不能战胜,你要如何战胜你的敌人?那段不堪不应成为你的禁忌,莫怕人提起它,莫将它视为自己的污点,陌儿,你应该变得更强 大。” “……姐姐?”一汩酸热从肺腑底处冒上,穿喉钻鼻,再延至眸际。这世上如此疼着他的人,除了姐姐,没有第二人了罢? “做什么?”她秀眉闲挑,揶揄。“黑虎王要哭了不成?” “姐姐!”他抱住了她。 她愣了愣,两手抚他臂上示以安慰。这个怀抱,有感激,有爱戴,有亲慕,惟独不含一丝令人不适的**,她可以接受。 但,外人不会同作此想。 ------------------------------------------------------------ “敢情在大王心里的那个人是这个模样么?照这样看,咱们两个人争争去,争得好没意思。”头顶孔雀头饰,脚蹬鹿皮薄靴,一身瘦袖窄腰的红色华衣,红雀部落主的小 女儿婉瑛娇小丰润,煞是可人。 与她摩肩并立共隐在山包之后赤色国公主罗茜,身量抽长,斜领短袄配五彩长裙,圆盘大脸,肤色稍黑,一双眼儿流光溢彩,仿能勾魂摄魄。“大王张口闭口,总会叫到一个 ‘姐姐’,就是这样一个人么?这样的女人在我们赤色国,定是嫁不出去的。一个不能健壮到为男人生儿育女的女人,不会有男人愿意给她目光。” 婉瑛吃吃娇笑,“也就是说,咱们这位大王的眼光并不算好了?你看大王不但给了她目光,还给了她一颗心。” 罗茜狠剌剌瞪她一眼,“你还有心思笑?” “不笑还哭不成?” “的确不能哭。” “不但不能哭,还要笑,笑着巴结讨好,等待最适当的时机。” “对,做任何事都是一个最适当的时机,我们现在最需要的做的,便是耐心等待那个时机的到。” 因为一个女子的到,剑拔弩张、恨不能除彼此而后快的两个女人,偃消了敌意,达成了共盟。 ---------------------------------------- “柳夕月在哪里?” “怎么,想杀她?” “她毁了我的家,害了我的亲人,不该杀么?” “凭你?” “我杀不了她?” “恁你如今的本事,动不了她毫分。” “……你教我!你既然救我是为了让我杀她,那便教我如何才能杀得了她!教我!” “她为了布置报仇,可以隐身多年,你若想杀她,也要……” “我不!我忍不住,我隐不了!我这就要去杀了她,为我家人报仇!不要挡我!” 报仇的心,宛如在烈火中煎熬,已无片刻的忍耐。这般的奋力一搏,许将一人的仇恨养成计划打破…… 蚀六 不见了樊隐岳,争抢失去意义,两个男人都不喜做劳而无之事,遂各自俱节省了气力,息战罢争。只是,却也不会就此消停了去,为不使对手占得先机,二人皆不会置对方行 止不顾。 尤其是楚远漠。 他很明白,在失去樊隐岳声迹的这段时间里,他相应亦失去了自己在这个女人心中好不容易方开辟的那方领地。而同样是在这段时间,关峙收复了失土。 故去的已然过去,无可改变。 樊隐岳告诉他,所以会与关峙破镜重圆,源于宝郸城外的那一次雪中困劫。对此,他无话可说。未适时赶去救她,他不会后悔,不能后悔。如果重回那时,他的选择……仍不 会变。然而,如果他不是一国的兵马总都督,如果他没有肩负千万名兵士子弟的身家性命,如果他是一个可以随心所爱的男人,他会去,即使披荆斩棘,即使灾厄重重,他都 要去!但,他不是。 所以,他能做的,惟有抓住将。她很重要,比料得想得认为的都要重要!偏偏,这项体认,是在梁光捎她的病困之讯而自己无法抽身思及将可能与她阴阳相隔的那刻,痛 意凶狠而锐利如闪电般劈中心扉,使他明白,失去她,他将一生育喜乐绝缘。 既然如此,他怎能容许自己失去?他的将,她一定是站在自己身边分享所有荣耀华彩与喜怒哀乐的那个。 “这人到底要做什么?这些天尽在边境线上打转,不返天历,不进羲国,难道是樊姑娘隐身在这不远处么?”盯梢了多日,越盯越失去耐心,楚河忍不住心头疑惑,道。 楚远漠扯唇,“他清楚他的一举一动皆在本王注视之下,就如本王清楚他一定在关注本王动向一般。他这般反覆去的盘桓,是想让本王失去耐心罢。” “王爷也在拖他的耐心?” “也许罢。” “可……”啥时是个头儿?楚河不敢擅问,但自家王爷能为一个女人费上这般心思,他煞是纳罕。 “他一定会去找她,也一定有联络方法。”他眸色深冷。“所以,盯紧他。” -------------------------------------------------------- “放她走罢。” 入了夜,风声紧俏,纵门窗紧阖,也能闻烈烈呼啸,令得燃着一豆灯光的屋内冬意昭然,枯坐其内,寒不胜衣。若这时再有一句句与己有关却声音平淡的闲谈,更能使身外冬 意浸髓入骨。 珂莲两眸圆睁,一个冷颤过了,又一个冷颤。如斯冷意,在他出手将她拿住缚在马上时,已然滋于体内。 “关峙你说什么?”执酒小酌的梁上君似未听清,倾耳问。 “放她走。” “你要放了她?隐岳还没回,你就要放她走?” 乔三娘哼笑,“楚远漠并不在乎她的死活,留了她,又有何用?” “没准那楚远漠是在死撑,咱们真要杀,他真能不顾?” “他会。”关峙薄唇掀笑,好凉薄。“楚远漠并非不在乎她的生死,若寻常情形,他不会吝惜救她一命的力气,但若以她换隐岳,他绝不会换。” “啧啧,真狠,好歹是她的妹子,为了女人,连妹子的性命都可不顾了,这位羲国公主当得可真是窝囊。”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梁上君话中的每字皆击到了人心痛点。 “放她走罢。”关峙又道。 梁上君嗤一声,“为啥要放她走?既然留着没用,不如杀了她出气!” 他拈起一根铁签闲挑灯花,“隐岳不想杀她。” “为什么?隐岳那妮子明明不是观音菩萨,可某些时候的坚持真让人莫名其妙。”乔三娘想了当年樊隐岳执意陪伴伤残兵士坚守至最后的举止,摇头不止。 “这便是她的可贵之处。她在村中时候,不是没想过放下一切停在村中,但仇恨令她寝食难宁,无法放下。她走了出去,想报仇,亦付诸实施,却非不择手段。她尽最大努力 避开了对无辜人的伤害,哪怕会危及自身。她如此,尽管矛盾,尽管惹人费解,却恁般可贵。若她为一己之仇化作一个杀人狂魔,你们亦不会像如今这般的喜爱她了罢?” 关峙话说时刻,千万道温柔流淌在眉眼之间,软化了清俊容颜。梁上君、乔三娘一径的啧舌喊酸,忙不迭抖落一身鸡皮。珂莲胸口闷堵,泪意欲泛:这个男人,一定要以这样 的法子要她死心不成? “放走了她,你不怕她又会伤害到隐岳?” 他淡笑,“隐岳的可贵独一无二,我们身为她的亲人,只能成全隐岳的可贵。”此刻,他眸内流淌出的,又换为自肺腑的欣赏尊重。 “……好。”梁上君并不情愿,从桌上盘中拈一颗佐酒的花生米掷出,击开了珂莲穴道。“快走罢,趁咱们后悔杀你之前,快点走。” 后者稍稍松动了手脚,没有停顿,大步便走,扯开木门门闩,义无反顾地投身进了茫茫黑夜中。 “你认为这样能帮到隐岳?”梁上君先对那北地女子的强悍果断由衷赞了几句,后问。 “你精通心术,难道认为不能?” 梁上君歪忖了半响,缓缓点头,“以这女子恨不能事事占先的高心气儿,兴许能。” -------------------------------------------- “姐姐,陌儿认为,楚远漠兵多将广,其人在军中威望卓著,一声令下即能让千军万马为他心甘情愿的浴血奋战。如这等的强敌,不宜以硬碰硬。陌儿想从他背后着手。” 书房内,楚远陌与樊隐岳围炉抵膝而坐,所谈虽是军国大事,用的却是稚童般口吻。樊隐岳含笑凝睇,任他卖弄。 “姐姐晓得万和部落有一个女儿嫁进了羲国王宫罢?在楚远漠夺了王权之后,那个女儿与羲国汗王圈禁在了一起。汗王毕竟是汗王,不管多寡,总有一些拥趸,一旦这些力量 为我所用,必能使之成为楚远漠铁桶般江山地基之下的蛀蚁……姐姐,你不能只是笑,你认为陌儿此法行不行得通?” 樊隐岳挑眉,刚欲细问,书房门匍然大开,两位鲜花般的夫人踩着香风步入,“大王,咱们知道不该打扰您和姐姐,但奭国人了,您要不要亲自晤面?” 蚀七 竟是南宫玖。 那日书房里,樊隐岳听楚远陌两位夫人报奭国人讯息时,未觉有异,今日漫步于泥荒城前,远远的,居然是南宫玖。 奭国女人的服装,紧致修身,以将女子姣好玲珑的曲条淋漓体现为要旨。南宫玖身份尊贵,在一袭贴身缎质蓝衣之外,罩一件月色皮氅蔽去张扬的妖娆,但行走间,却有不尽 的娉婷婀娜。 好一位绝世佳人。樊隐岳暗赞。 南宫玖见了她,亦是一怔。 两双美目不期而遇,在荒凉北疆的萧瑟北风中,两个女子对立良久。衣袂翻飞,梢凌乱,乱不过突如其的纷繁心境。 “樊隐岳,我和你似乎很有缘呢。” 樊隐岳何尝不作如是想?在接近先生心仪先生的那时,与这个女人似乎就注定了有一份缠裹不清的乱缘。 “你会出现在这里……”南宫玖先是眉心浅结,條尔美眸掠闪。“你是黑虎王两位夫人说起过的那个‘姐姐’?” 那个姐姐?是怎样的姐姐?“很聪明的猜想。” “居然当真是?”南宫玖讶异挑眉。“樊姑娘,你令我刮目相看。” “南宫姑娘也令本人不能小觑。”一个女子一肩担起一个破碎国家的兴亡,处处奔波游说,殚精竭虑,个中辛苦风霜不言自明。这样的南宫玖,517z她由衷钦佩。 “关峙爱上你什么?” 她愣了愣。 “他想要平静生活,想要闲散度日,你也不能给他不是么?” “……是,我不能给他。”目前还不能。 “那个时候,我一直期望他能随着我,陪着我,而他执意留在那个村子里,执意让我们的世界一分为二。所以许下过的华丽诺言,今日想,都成了剜胸的讽刺。我羡慕你, 也嫉妒你,你做到了我无法做到的。每每想到,他为你走出了村子,为你重新投进他所厌烦的世界,我总是捺不住自问,到底败在了哪里?我自诩爱他的心,不会比你少。” 她不得不言,“南宫姑娘……” “或者,你出现在了最好的时机。许多年过去,他放下了对父母的怨恨,对外界的厌弃,在他想要出的时候,你正好出现。” “南宫姑娘!”她微微提升了音量。 南宫玖凝眸相睇,“你不同意?” “也许你说得对了,我占了时机的便宜。若在你还在他身边或初离开他时出现,我定然没办法让先生爱上。但缘分的成就,本就离不开时机,在最对的时候,遇见最对的人, 是为良缘。我庆幸我出现时,你已经离开多年。我亦庆幸我到他身边时,他已经将你从自己的人生除名。若不然,我不会得到他。” “因为如果我尚未离开,你不会有一丝机会?” 她坦然颔,“他绝不会见异思迁,我也绝不会夺人所爱。” “我明白了。”南宫玖淡淡笑开。“樊姑娘言外之意,这场三人纠葛,无关爱是多少,不过天意弄人。” 她未知可否。 “可是,我仍是不能甘心呢。一个曾经那般爱我宠我的男人,却把我需要的支持语坚守给了另一个女人,任我一个人四面楚歌,孤军奋战。一想及此,我便无法不怨。樊姑娘 ,抱歉了。”南宫玖语声无奈,薄嗔浅愠。 一时想不出最适宜的应对,她惟默然相对。 “今日这场谈话,也算推心置腹了罢?”南宫玖面色渐趋平和。“樊姑娘,如果你我之间没有一个关峙,会不会成为知己好友?” 她模棱两可,缓缓一笑,“谁又知道呢。” “对,谁又知道呢。没有关峙,兴许你我根本不会相识。况且,关峙已经确确实实地存在了,没有了如果。” “是,没有了如果。”她道。 南宫玖幽茫远眺。“我要到草原深处去走一走,先别过了。” “南宫姑娘请便。” 两人错身,各向前行。 行走间,樊隐岳感觉到了投放到自己背身的两道深远眸光,她未却未顿,掀步如常。 自己和南宫玖的人生,因先生产生交错,这场交错的断处,取决于南宫玖对先生的断念。南宫玖断了么?并不曾。所以,交错仍在,乱缘仍在,一日不断,存在一日。 -------------------------------------------------------------------- “王爷,段副都督的信到了,黑虎王夺回泥荒城后即再无动静,副都督请您示下。” 闻此禀,楚远漠胸廓中升腾起了炙烈恼怒。 关峙所以会如此悠游自在,即是因为他的身无碍罢?他无外累,无肩负,是以可将全副心力用于隐岳,而自己不能。不能,不能,不能! “楚河,要你查关峙的底细,还未查到?”若不能知己知彼,如何百战不殆? “奴才拜托乌总管已然在查了。段副都督的请示……” 几乎忘了,这厢还有别一个不知切身底细的对手。恼怒加剧,他恨不能仰天一吼。“那只小鬼是红雀部落的女婿不是?你写信给乌达开,要他暗去知会没格族几位大长老, 于近日召开部落主集会,趁机将红雀部落的兆鲜给拿下。” 楚河称是。 “另外,拿一千两黄金、十石粮米赠付‘沙漠第一匪’石中豹,要其绕路赶到赤色国,纵然打不下,也要给予重创。待回头,仍有黄金千两、粮米十石。”先前未做,是不以 为那只小鬼值得他费此周章,如今他乐于给予应有的重视。作为他的对手,便须接受南院大王所有的回礼。“明日,我们回泰定城。” “关峙那边……” “他定会跟着过去。”乱由心生,乱心失智,樊隐岳乱了他的心,使他失去了惯有的沉笃,置自己处于被动。兹此时起,南院大王要按着自己的步调行事,所有人,所有事, 惟他是从! 蚀八 两个月内,楚家兄弟互有胜负。 楚远漠出招:扣留红雀部落主兆鲜,卖通沙漠流匪攻击赤色国,用以掣肘“黑虎王”。 楚远陌破解:为稳红雀部众之心,楚远陌佯作了许多功夫费心营救,暗里命死士要了兆鲜老命。一、顺理成章使红雀部落为己所用。二、激红雀部落与楚远漠仇恨。至于赤色 国那厢,他亲率铁骑,直捣悍匪在沙漠中的绿洲巢穴,自引得悍匪无暇在他乡征战。 楚远陌出招:命己与傀儡无异的万和部落世子写就血书,送达遭受圈禁的玉妃手中,撩拨起玉妃与前汗王始终未能熄灭的希望之火,藉由太后,召集了几位死忠之臣,动了 一起哗变。 楚远漠破解:五天内平定变乱,太后、前汗皆受幽闭之刑,玉妃则以刺杀汗王之名被处以极刑,所参与臣工部众却大恩开赦,不予追究。借此,拨除隐伏祸根,收服大片人心。 这番遥相角力之后,楚远漠回归军中,率大军,前去剿除黑虎匪党。 楚远陌迎战。 初冬,劲风割面,萧杀之气流淌于天地之间,飞禽隐踪,走兽匿行,将广袤土地让给了这一场即将到的厮杀。 樊隐岳一身甲胄,面容隐于脸甲之后,带缰踞于楚远陌之侧,远望对面军容整肃、士气浩扬的羲**马,还有横剑立马驻于招展着“楚”字黑色帅旗下的巍巍男人。 “姐姐,陌儿今日的布阵,还妥当么?”能与最爱的人并肩作战,梦寐以求,楚远陌胸腔内激潮轰荡。 “楚远漠列得是一字长蛇阵,此阵适宜在广漠之地作战,可攻可守亦可尾呼应,你以鹤鸣阵对之自是妥当的。但,要防着他中途换阵,一字长蛇最宜换为青龙吞日。届时, 你的鹤鸣阵便要单薄可欺了。” “明白!”楚远陌宏声干云。 ---------------------------------------------------------------- 两方主将令下,千军齐,万马嘶鸣。 樊隐岳退出两军阵外,目光在重重处于战争中的人群中,锁准了两个男人的身影。 楚远漠的雄霸威烈她早已亲睹,楚远陌的勇猛骁厉却大大出她意料外。看他万军中如入无人之境,所过处尽余狼籍,好似狮践羊群。直到遇上楚远漠,方开始一场势均力敌的 较衡。楚远陌已当真蜕变为“黑虎王”,叱咤风云,雄霸山林,她当真可以放手了。 变阵了?她眸芒一闪,举起右手红色小旗向外挥上半圈,左手蓝旗上下三移。黑虎王兵士刷然三分,一扼龙喉,一斩龙身,一搅龙尾,一气呵成,不见须臾顿滞。 此番应变之,端的是迅若闪电,绝不在羲军预料之中。 在在皆因号者不同。 樊隐岳左右两手可同时各司其事,将别人需以先后落的令号一并下,虽仅有寸时之差,放在战场,却足以惊天彻地。 “为主爷报仇,杀楚远漠,为主爷报仇!” “为我赤色国死了的兄弟父老报仇,杀楚远漠!” 楚远陌所率兵马乃多方联军。兵法中曾道,联军之忌,最忌心思各异,纵兵多将广,亦如散沙。此次战前,樊隐岳荐楚远陌将兆鲜的死讯与赤色国的受袭通报给全军将士,以 激起诸将士同仇敌忾,气势凌人。 这场战,以楚远漠落败鸣金收兵而结。 ---------------------------------------------------- “姐姐,您一定要喝!您今日助大王打了个胜仗,是最大的功臣,他们男人们在前面喝酒庆功,咱们女人也不能落了下风,您若不喝,妹妹可不依姐姐。” 得胜归,全军将士一扫过去积霾,楚远陌率诸将再中军帐内喝酒吃肉,好不畅快。樊隐岳独居一帐,正于灯下翻阅兵书,远陌两夫人一个捧酒,一个端肴,亲热凑,一人 一边,笑浓情热。 樊隐岳一手推一只碗,淡笑道:“对不住,两位夫人。我身子得过病的,医嘱严谨沾染酒物,否则旧疾复,苦的是我。这一点,黑虎王最是清楚。两位夫人不信,到中军帐 里问了黑虎王便知。” “姐姐身子不好?”罗茜当即把酒坛酒器推开,忧心不已。“姐姐身子不好,自然是不能喝酒。咱们姐妹们说说话也是好的。” 婉瑛甜笑如蜜,“姐姐,咱们先前还吃姐姐的味着,现在总归明白大王为什么为那般看重姐姐,您与咱们实在是不同。咱们服了姐姐了,以后再也不敢动什么坏心思。” 罗茜忽然响击两掌,“我罗茜生平最爱英雄,大王是英雄,我嫁了他。姐姐是女英雄,我罗茜嫁不得,却爱得,今后不管姐姐到哪里,罗茜都要追着。” 最难消受美人恩呢。“你们是黑虎王的夫人,要追要爱,都应该去找黑虎王?我……”她轻甩螓,眨了眨妙丽双瞳。“我可不敢喝黑虎王夺人。” 婉瑛掩口娇笑,“姐姐不敢还有谁敢?依我们姐妹看,黑虎王对姐姐是爱得紧呢。姐姐您如今穿着男装已经这么美了,您要是换了女装,不是要把人迷死了么?” 罗茜又击一掌,“依我看,咱们姐妹既然这么投缘,不如结拜了,结拜成异姓姐妹,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好姐妹。” “这法子好,这法子好!”婉瑛欢快拍手。“咱们现在就结拜,姐姐在上,婉瑛给您磕头。” 说跪便跪,一个响头已过。樊隐岳不好不睬,连忙伸了手去扶,“听说你们都是有孕的人,莫行大礼,快点……快点……” “快点怎样?”罗茜目问。 “快点……”睡……她身子前倾,软倒在帐毯上。 “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别叫了,人已经睡死了,还演戏作甚?你们赤色国的药倒是好使。”婉瑛笑音不断。 “还说呢,她滴酒不沾还真是有点麻烦,要不是我脑子转得快,想出了拍掌将药性散开的主意,真要犯难了……人进罢,把人抬出去,照原说好的给料理了。” 蚀九 这两个人,真是有趣得紧。 本想静观其变的,但时下是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去了,总不能任撒下的土越越多,把自己真给生生活埋了罢?这两位夫人,无愧其高贵的出身,出手竟这等不凡…… 突闻几声闷哼,她微诧睁眸,一双凤眸在头顶静静凝视,眸内亮泽,可与天上星月争辉。 “先生。”她委屈噘嘴。 关峙探手把她抱起,从半人高的坑中跃出,向前奔行了去。 “先生……”嗯? 两脚骤然踏上实地,两片薄唇急切覆,密密实实将她未竟的话哺回口内。 这……先生这般热情,小别胜新婚么?虽不明究里,但既然是送上门的好事,她自然不会傻到拒而不纳,须知道,自家先生的美色可是百尝不厌……呃?! “先生……你……先生?!”她打个激灵,两只手使力压住了另两只要给自己解衣宽带的手,水眸惊恐瞠起。“先生你……如此急么?” 天为被,地为床,这等风流到极致的事,她都没胆尝试,先生想做?她困惑万状。 “月儿……”关峙面上的乱色渐渐削减。 “先生,月儿的想法是……若您当真这样的急,月儿自然不会拦……可是,您确定您想么?”野外欢好未尝不可体验,可,万一有三五只蛇虫鼠蚁前叨扰,岂不扫兴? 他垂下眸,将她衣衫整理齐整,连衣上的褶纹也给抚得一丝不苟,而后,举睛凝视。 “……先生?” “你怎么能让我见着那样的事?” “什么?” “你明明没有昏睡,为何不作理会?为何任那些人将你扔入坑内?为何任土撒在你身上?” “这……”她不过是想看看远陌的两位夫人能玩出怎样的花样,替她没有血缘的弟弟审视枕边人的伎俩……她错了?偷眼瞄着先生月光下阴霾浮动的面相,竟无端心虚。“先 生,月儿不是为了骗你方装昏。月儿事先并不知道你在附近,月儿……” “你居然不明白我为何这般生气?” 她傻傻问:“为何?” “你----”他瞪她一眼,扭头便走。 “先生?”她自然紧步追撵。“先生,你这气会生到什么时候?” 他目视前方,一径健步如飞。 “三娘说,夫妻相处之道贵在知心,要知心,须交心,要交心,须交流。你不告诉月儿因由,只管自生闷气,非为师之道,更非为夫之道。”唉,她绝不是一个喜欢噪舌的,与先生在一起却成了多话的那个。 “先生,你若不想和月儿说话,千里迢迢的奔,岂不冤枉?难道你生气,是因为月儿适才……没有给你?不如,找上一个避风地方,月儿沐浴……” 他修长身躯戛然顿住,细利凤眸狠狠逼视在晶莹芙面上,切齿道:“若有一日你睹见我的尸体时,希望你能晓得我今日失控的由!” 她怎可明白?他方至她帐外,即见她被人挟出,一路抬行不见,任何反应,被掷进凿深的坑内时毫无声息,土那番撒下去亦无动静……她明不明白他在那瞬间经历了什么?明不明白忘了呼吸的恐惧?他多怕是自己晚了,多怕她再多的狡慧也抵不住万中有一的不测,多怕那些人丢进坑里的当真是一具尸体,多怕…… “先生!”她先笑后泪,跳跃入怀。“月儿爱先生!” 明白了?他面色稍霁,两臂以矜持之态,缓缓回搂佳人,唇角矜持上扬。抱着她,实在很好。 ---------------------------------------------------- 黑虎王的营帐,无论如何是不能回去了。 她若回去,对那两位夫人的行径很难纵容。一旦扯毁了脸面,楚远陌会偏倚哪方?她深信,他若知悉两位夫人的作为,必定会有雷霆之怒。但她亦清楚,纵算毫无情爱,他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与妻子破颜反目。 她无意试炼黑虎王的情感,不管是与她的患难之情,还是人家的夫妻之情。与其图衍枝节惹人家夫妻失和,不若就此不辞而别。毕竟,那厢两位夫人是主,自己是客。主不欢迎,客能奈何?敬而远之矣。 远,他们所在处,是一家独在草原深处的牧民穹庐,离黑虎王驻地已算远了,但还不够。 “楚远漠此时人在前疆作战,无暇他顾,我不相信他的手下有人的轻功能高过大师父。我们此刻的行踪,他必然是不晓得的,正好方便我们下步去处。” “你很怕他?”关峙问。 樊隐岳一怔,“怕?” 关峙目光掠闪,“你怕他做什么?你欠了他什么么?” “我何尝说怕他着?但他的强劲难缠先生也不可否认,这样的一个人,自然是离得越远越好……” “哟喂,隐岳,你还当真解释起了?”乔三娘撇嘴。“你没闻到咱们这屋子里有一股酸味么?” “酸……”她丕悟。“先生在吃醋?” “可不是?”乔三娘咭咭怪笑。“这酸里酸气的,不是吃醋是什么?” “真的?”她笑花盛放。 关峙淡瞥二人,“少作闲话,走。” 看他提了包裹,推开穹门,头亦不回,后面几人不解,“去哪里?” “无山谷。” 对呢,无山谷。怎忘了那一处桃源?那是一个连南宫玖也不曾到达的地方呢。樊隐岳不由喜盈盈,脚步轻快跟上,把手儿递进了虚位以待的掌中。 古道,西风,人成双。 ------------------------------------------------------------------------ “珂兰,我听说你打回了便整天坐在这窗户前面呆,怎么不出去走走?” 西窗下,被唤者徐徐收回慢散于天空飞鸟的目光,徐徐回过头,徐徐道:“珂莲了?” 那张沉若死水、寂若枯井的面貌,着实把珂莲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不是已经回饿了么?楚远漠一定会娶你,你早晚得偿所愿,为什么还是这副模样?” “得偿所愿?”珂兰瞳中空幽无物。“是啊,得偿所愿,还求什么呢?” “你到底……” “别说我了。你何时得偿所愿?你怎么舍得了舍了你那个关先生回了?” 珂莲一笑,“此时的舍,是为最后的得。” “你确定你会得到?” “会!”下颚高扬,美眸冷定。“我一定会得到,我不会让自己陷入与你一样的境地。” “那样很好。”珂兰苍白泛笑。得到?若得的不是心,那份得到又能让你有多少欢喜?珂莲啊,聪明如你,仍是参不透。 蚀十 无山谷的每一日,都是极珍贵的。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谷中的生活,没有那等的闲雅情趣,却也别有洞天。闲时莳花弄草,抚琴弄箫;忙时放鸡牧羊,种菜收粮。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性,两耳不 闻世外事,一心只做乡间人。每一日,每一时,都是快活人生。而最大的快活,是一抬,一回眸,最爱的人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樊隐岳想,若一生如此,亦别无所求。 然而,世间事,从多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尤其,当那阵风为摧枯拉朽的狂风飓风时,平静生活更成奢望。 “唉,现在外面好是热闹呢。那个什么劳什子的黑虎王倒也了得,竟能把楚远漠打败了好几场。” 夕阳悬西,村头有几人围坐热聊,布衣荆钗的樊隐岳结束了田间劳作从旁经过,听着熟识名儿蹦进耳里,不觉间放慢脚步,并行的关峙自也随她缓身倾听。 “这个黑虎王也不知什么头,有这等本事,用兵最喜神出鬼没,有一仗将楚远漠的五万大军困进了万壑谷,逃出的人都说那些天像是中了邪,明明记得出的路,就是绕 不出,闹得外面人都传黑虎王是天下的神君下世。” 樊隐岳方要与有荣焉,忽又听得---- “什么神君,真要是神,怎么会中了毒?” “中毒?怎么一回子事?” “就是在上一仗,楚远漠好像骂黑虎王是一什么叛逆,还道对叛逆不会以两军之礼相待,抬手朝黑虎王撒了什么东西。而后,黑虎王大军急撤百里,据说他们的黑虎王是中了 毒。” “嘿,你看得这般仔细,又装成小兵混在兵士里边了是不是?是不是眼巴巴看人家打仗你手痒心痒,非要动两下才行?” “可不是?不能再上疆场,只看一看过过瘾也好。要是当年亲王肯带着咱们闯一番天下,咱这会儿的名声定然不会输给那些小辈……亲王,夫人!” 闲话者现了关峙两人,尽消声屏气,急立见礼。 关峙目视樊隐岳,已知这些时日的悠闲自在,即将结束。 -------------------------------------------- “先让三娘去走一趟罢。” 是夜,油灯浅黄光晕下,两人床前依偎,两颗心紧紧贴合,已无前一夜的温馨安谧。谷中人的那些话,乱了一湖静水。 关峙率先开口,樊隐岳仰起秀靥,眸漾愧澜,问:“先生,您怪我罢?” “嗯?”他挑眉。 “月儿看得出,这些天您过得快乐极了,您真正喜欢的还是这样的生活,可是……” 他扬唇,“月儿觉得亏欠我了么?觉得亏欠,就要好好还我。” “……怎么还?” “惟父命是从。” 她莞尔,甜声道:“是,妾身一定惟夫命是从,相公。” “楚远漠会说楚远陌是叛逆,定是晓得了他的底细,抽丝剥茧,势必引到你身上,其怒意可想而知,说不定已备了天罗地网捉你。还是先让三娘走一趟罢,不管楚远陌中毒是 否属实,三娘的医术总不是假的。” “好。”夫命是从,兹时开始。 ------------------------------------ 第二日,乔三娘当真去了,不想一去一月之久,杳无音信。关峙派了谷中人出外探听,几天后捎回的消息,教他们极度的震惊错愕。 乔三娘落进了楚远漠手中。羲国泰定城、延定城以几座大城之内,满街尽是南院大王布诰:三月内,不见罪魁祸前去领罪,乔三娘腰斩于市。 这罪魁祸指的是谁,明白的只是该明白的人。樊隐岳当其冲。 她错然怔坐,晌久无语。 梁上君则是愀然色变,“隐岳你没听到么?你三师父被那个楚远漠抓了,你这么一声不响,是作何打算?” 因为心焦气躁,不免口气生冲。樊隐岳抚额垂,仍无一字。 梁上君面色更是不善,“楚远漠会抓你三师父,想也是为你之故。你打算不理不睬不成?你……” 关峙蹙眉,“你先出去。” 梁上君眦起两目,“你要我出去?你这是要护短么?” “你认为此时适合争吵么?” 梁上君一窒,气咻咻旋身,摔了门而去。 “先生。”樊隐岳水眸举起,潋滟无助。“月儿连累了三师父了。” 这娇怯样儿,令关峙又爱又怜,执起她一只柔荑,柔声道:“若说连累,应当先计到我头上。若不是我错估情势,以为三娘此去是万无一失,她也不会有此一劫。乖月儿,这 个时候,不宜用内疚,想想怎么救三娘才是要紧。” “月儿晓得。”正因晓得,才有心乱如麻。 以三师父的江湖经验与智计武功,楚远漠将她擒住,用了怎样的手段姑且不去设想,那楚远漠不是善男信女,三师父此刻又遭受何等对待?她自以为这世间除先生外,自己对 他人皆无深切情感,却没想到三师父因己受难,她竟是这般的煎熬难安。 “我与梁上君去救她。” 她蹙眉,“月儿呢?” “楚远漠想要捉的人是你,你去了,不啻自投罗网。”若那个人的存在,当真如此威胁到月儿安危,是该教他消失了罢。关峙眼睑覆落,瞳心锐芒一现。 “总是要想法子的,不是么?先生认为月儿一个人守在这谷里等消息,会过得容易么?”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在此枯等。 “好罢。”了解她的执拗,就算此时强留了,过后她也要一人上路。届时更难照应,带着她,更加留心就是了。关峙强将胸中腾起的莫名不安预感压下。“我们明日便动身。”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蚀十一 黑虎王名为楚远陌。 一个潜进红雀部落的暗卫,做了红雀部落公主婉瑛的护卫,情诱其贴身侍女,套出了驸马爷的真名实姓,姓楚,名远陌。 楚远漠在听见这个消息之初,如闻惊雷,稍一回神,迅即派人奔赴父亲侧妃的娘家去接二公子回府。七八日后,前去的下人回,言道太侧妃娘家部落凭空消失,上上下下不 见一丝人迹。 这是,他不得不信,此楚远陌,便是彼楚远陌。 楚远陌,黑虎王,两人之间原本有着天差地别,如何成了同一个人?武功、智能、心机、兵法、战略…… 他竭力静下心,将所有疑迹从头理起。他曾以为,那条曾在书房窗外窃听的鬼魅形影是黑虎王。但那时的楚远陌不过十二岁,且据曾伺候过二少爷的仆妇说,那几年他的的 确确是瘫痪在床,不良于行的。既如此,那个人是谁? 是谁策动西疆匪众骚扰西疆边境?是谁助奭国将西疆守兵打退百里?是谁在凉阴山上设下九宫阵?是谁教养出了一个能够与他抗衡的黑虎王? 诸多自问在胸中累累堆积,一个名字渐次凸现,一个身影逐步清晰---- 樊隐岳。 为何会感觉黑虎王的用兵阵法似曾相识?为何万和部落与辽远部落的残部会不知所踪?为何黑虎王在一夕之间强大崛起? 当这个名字这个身影涌现出现,一切疑思都趋明朗。 是她,一直是她,他想要征服的对手,从头到尾仅有这个女人,黑虎王不过是她一手扶植起的一个她的影子,一个承袭了她的思想她的才华的男儿躯体! 欺骗。由始至终,不管这个女人在初时以事不关己的姿态清淡注视、以冷诮言辞反唇相讥,还是虎口脱险时的柔弱无助、马下逃生的惊慌失措,抑或两情相悦时的回眸浅笑、 情愫互递时的妙语如珠,都是欺骗。这个女人从没有一刻以最真实的面貌面对过他,甚至,泰定山下群狼环伺的惊险时刻,她仍佯作不具武功,任他一人与群狼格杀…… 如果说,在那封截获的通往奭国的书信中,得知她是曾与自己有过婚约的柳夕月并是关峙妻子的讯息之际,怒意如冰川般沉冷。那么,这一次,他的怒意,却是如烈火般的燃烧升剧,将他整具身躯都蒸焚在腾腾烈焰中,这是一份甚至夹杂着他引以为耻的痛苦怒意,让他想粉碎一切,摧毁一切! 楚远陌身上的毒,是他亲手所下,他命大庆宫里的御医联手配治出一味随人血气行走的毒粉,撒到了背叛自己的亲弟弟身上。他要看他武功有多高强,能否坚持到那个女人前救济。但女人了,却非他等的那个。 “那个女人还是没有说?” “是,都督,今天又上了刑,还是没有说。” 楚远漠目光鸷盟,宛若有一头巨兽潜伏,道:“本督的耐心将尽。” “属下这就去告诉她,她再不开口,就给扔到军中红帐内伺候男人去。” “本督只要结果。” “属下明白。” 能够俘获乔三娘,亦凭借红雀部落内的暗卫所传情报所致。乔三娘未楚远陌诊治毒伤,免不得要配药用药,暗卫将其行踪透露,搭上了三十几个精干属下的性命方将这个妇人 带回。而带回恁多天,居然一无所获。每日鞭笞五十,连男人也未必忍受得了的刑罚,不能从这妇人嘴里得出樊隐岳的丝微去向。 这算什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傲骨天性么? 那么,他就拆下这些人的傲骨,泯去这些人的天性! ---------------------------------------------------- 延定城内的南院大王府,泰定城内的大庆宫,花上几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关峙、樊隐岳、梁上君三个人将两处走过,未有所获。 “不是这两个地方,楚远漠有可能将三娘押在外面的牢狱中么?”此夜又是无果而回,回到所居客栈,梁上君眉毛虬结,一拳擂在桌上。 未拆下脸上粘须的樊隐岳摇否之,“绝对不会。楚远漠表面看通达善任,实则骨子里仍唯我独尊,如这等人,最信任的是是自己的能力,他会把三娘放在眼皮底下。” 梁上君喘着粗气,“眼皮底下?他的府邸、宫殿里的天牢地牢咱们都看过了,压根没有三娘人影!” “楚远漠当前未与黑虎王开战,不在疆场,应该就是在府里宫中,如今府里宫中皆无……先生,您认为呢?” “照你所说,楚远漠定是把三娘押在自己最能掌控把握之地,既然府里宫中都不见,应当在军中。”关峙也是面涂黄粉,粘了些虬须,遮去本面目。 “休战期间,哪的……军营?对呢,虽无疆场,却有军营,几万大军回朝,该驻扎在泰定城外的泰定山附近,三师父应该就押在那里!” “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梁上君坐不住,拔腿就要往外走。 关峙拦住他,“几万之众的军营非寻常地方可比,须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梁上君面色乌青,眼角欲裂,齿根错得咯响。“若被困住的那个人是隐岳,你还有这等的气定神闲么?” 原大师父对三师父……樊隐岳恍然,心中更添愧意。 关峙面不更色,“越是担心,越要稳心,你有再大的本事,能在几万人中去自如么?” “……好,你说要怎样计议?” “明日我们乔成附近的村民,设法到山附近转上一遭,看能不能寻机扮成羲国兵士潜入军营,探听三娘的下落。” “大师父。”樊隐岳站起,欠揖礼。“隐岳知道您在怪隐岳把三师父连累了,但请您听隐岳一句话,此时确实不宜妄动。” “我权且听你们一听,要是三娘有个好歹,咱们的情分就此完了!”梁上君推开另一扇隔间的门,投身床榻,蒙头大睡。 樊隐岳与关峙算是暂松下一口气。 两人皆以为,他们已晓以利害,做过神偷的人最不乏机警冷静,梁上君绝非冲动莽夫,这一夜不应有事。 但翌晨天光未亮,两人起床梳洗完毕仍不见隔间有所动静,敲门不闻响应已知不妙,推门进内,床被冷了多时。 二人飞身追了出去。 蚀十二 北方冬时的晨风,削冷入骨,两人逆风飞奔,从泰定城内尚处于睡梦中的屋顶掠飞而过。两人的不安心绪因梁上君的不辞而别迅酵,直逼不祥。 梁上君轻功世所罕见,若是成心为之,内功高深如关峙确亦难以察觉。但关峙仍懊恼昨夜不该入眠,此去若不能及时将人拦住,打草惊蛇,后患难料。 “看见大师父了!”樊隐岳目力极好,远远眺见了前方一道并非全行走的灰衣背影。 原,梁上君虽在寝枕难安间离开客栈,一口气疾奔十数里后,迎面风吹得心火渐冷,骤然意识了若当真如此闯了去,救不了三娘,也搭上了自己,关峙的主意无疑是最稳妥 的。故而,放慢了行。樊隐岳二人方有机会追上。 “既然人已经出了,便到泰定山附近走上一遭。”关峙提议。 卯时城门已开,但此时段出城者稀少,为防引起城门官兵注目,三人选了城墙一隅,以长索为借力,飞出城去。梁上君挥神偷本色,到村户民居中偷了三套粗布衣裳,换 过后又赶了半个时辰,举目已见泰定山似在咫尺之间。天色大亮,不好再以轻功趋步,遂中规中矩如常人般赶路。 山之道,目测近足行远,近在眼前,走时远在天边。不止梁上君,樊隐岳也有些心浮气躁起。 “我晓得有一处近路。”她弃了大道,头前向另一边行去。“此路一边是悬崖,当心了。” 当心,当心,能当几分心? 自他们步入别人的精心部署之内起,已是防不胜防。 关峙与樊隐岳,皆是心思缜密考量周详的人,二人此行却出了一个最大的纰漏---- 梁上君不该以真面目行走泰定城。 他们皆在潜意识中认为羲国境内并无认识梁上君之人,不须多此一举。 但他们都忘了,即有人识得梁上君,又如何不能知会羲国人? 事故突,恍若变生肘腋。 风动水起,彷似祸从天降。 -------------------------------------------------------- 在他们的前方,萧杀满身的楚远漠率人,押着乔三娘,以逸待劳。 “几位想救人,本王便把人送了。”楚远漠湛眸傲睨,双手负后,宽身立若长山,道。 关峙、樊隐岳皆停身不动,亦未回声。 梁上君在见得乔三娘累累伤痕的刹那,已是肝胆俱裂。 “不说话?也就是不在意了?本王是不是可以将人扔到崖下喂狼?” “你敢!”梁上君咆吼。 无关人等楚远漠瞧也不瞧,湛眸两瞳锁准的,是樊隐岳抹了灰粉的颊面,“柳夕月,万乐公主,你在不在意呢?” 她秀眸浅眯,“在意如何?不在意又如何?” “你很清楚答案。” “樊某不清楚,请王爷明示。” 楚远漠脸色一戾,残暴形于眸间,道:“你以为本王还有心思和你耍弄这些虚头巴脑的嘴皮子么?把人扔下去!” 手下人得令,架起乔三娘抛落崖下。 两道身影疾电板掠去,各自拽住了三娘一只手臂,提气欲向上纵跃。 崖边羲军向三人投掷巨石。梁上君、樊隐岳一边带人躲避,一边以另只手在崖壁间寻找攀点,无暇回击。而留在崖上护卫二人的关峙,为楚远漠所拦,已然交手。 “大师父,你带三师父先走!”趁上方投石间隙,樊隐岳取出靴中匕插进石壁中作为支撑,喊道。 “这……” “带三师父向西走,那边有出山的路径!” “……你小心!”梁上君重重颔,托起乔三娘腰身,向西崖掠飞攀登。 一方巨石追他二人砸落。 樊隐岳纵身将巨石踢坠于谷中,自己却被反弹之力震得难以继续聚气上行。 “月儿!”关峙夺了楚远漠腰中剑,钉入石中,飞身捉住了心爱人儿的素手,紧紧交握。 她仰脸,本欲给爱人递一个安心笑靥,下一瞬丕然变色。 楚远漠居高临下,俯望着悬于石壁上的男女,眸心幽若暗狱,声音则如阎殿幽罗。“关峙,把手放开,本王不会杀你。本王数三声,一、二……” “先生,放……”开我!放开未必死,而背对敌人门户大开的先生,楚远漠一击下,必定…… “三!”“三”字落,掌亦落,落上关峙后心。 一口鲜血喷出口唇,几与同时,关峙借左手剑柄之力,将右手中的人儿甩上崖顶。 “……先生?”颊额沾着他鲜红血液的樊隐岳身子安稳着地,却眼睁睁望着先生坠落……不,不,不!她两手大张,向着那道仙人般的身影索去…… “你这么想死!”一只手臂,铁箍般把她束住。 先生?!她瞪大眸儿,看见了先生送的一抹欣慰浅笑,然后……不见了?怎么……怎么能不见?怎么能把她一个人撇在这儿独自走了?怎么能……先生不要她了?不要她了?“先生!先生!先生!先生!先生!先生!” “别喊了!你想让本王废了你的喉咙不成?” “先生!先生!先生!先生!先生!先生!”她推打着腰间的束缚,嘶力叫着唤着,但那道身影不见就不见,决绝地置她于不顾,好狠的先生…… “本王的话你听不见么?你再喊一字,本王……” “先生!先生!先生!先生!先生!先生!先生!先生!先生……”声嘶力竭,歇斯底里,全部的气血气力,尽付于那一声声呼唤。先生怎么能不见,怎么能不见?娘也是这 样……“娘!娘!娘!先生!先生!先生!” 娘,你不能带走先生!娘,把先生给月儿留下,娘……“先生----” 蚀十三 楚远漠睨着这个女人。 这个从都是秀雅清丽、宛若仙子的女人,在此刻,宛若陷进疯狂---- 散乱的,疲嘶的喊,尖厉的叫,纵横的泪,脏污的脸……这个女人,是那个清清淡淡旁观一切,冷冷静静操纵一切的女人么? “你再吵一个字,本王掐死你!”他扼上了她的喉,冷狠字符迫挤出唇间。 而樊隐岳瞳光涣散,面若死灰,嘴间一径厉叫着,仍是“先生”,彷佛这样叫着,坠下崖中的那个人就会重新出现。 他眉积残佞,指间收紧。 “先生,先生,先生……”呼喊趋衰,吐字艰难,但,仍不断绝。 “……你这么想亲眼见着他的死尸么?本王成全你!”他回身,吩咐手下,“带路,绕行到崖底!”他要彻底地把这个女人毁灭,将她所有的骄傲粉碎了踩在足下! 崖底?这两个字,撞进耳膜,樊隐岳瞳光透出一线光亮,暂止了呼叫,任他扯着,踉踉跄跄随行。 -------------------------------------------------------- 崖底。 先生,你在哪里?在哪里?樊隐岳奋力挣开腕上束囿,在林木山石间疾行,一双红肿美眸急切搜寻,心中渴盼着上苍降临的一点奇迹。一点就好,只要先生活着,不管他是残 了废了,只要先生活着! 楚远漠不紧不慢地步行在她三尺之外,荒野孤狼般的狮幽邃眼神将这只掌心猎物牢牢罩覆。 先生,先生,先生,先生……一回又一回的转身,一次又一次的投眸,一度又一度的希望与绝望的轮回……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 一道坎坷绊到了她奔波的双足,膝头猝跪处,是尖厉石子,刺骨的痛,远不能达至麻痹的心脏。心中念着先生,眼中寻着先生,除了先生,此一刻,她五感俱废。 “找到了!”一兵士现了一扎眼之物,以手中长枪挑起,大喊。 樊隐岳身如轻烟一抹,到了兵士眼前。 楚远漠双眸淬厉。 “在哪里?先生在哪里?”她两眼大睁,死死盯着那个高喊兵士。 “在……”兵士被她表情吓得一颤,脖子缩了缩,向后退了一步,左手指了指长枪上的物什。“这里。” 她眼光抹往那物,这是先生……的衣裳? 今日,先生外穿了一件粗布灰衣,这是那间衣裳上的一片?而这片,犹被血染红了半边。 眩晕袭,她咬牙撑住,两足掀动,向前寻去。先生既然衣裳在此,人必定正晕躺在哪一处,她不能停! 而后,她相继寻见了粗布衣裳的一片,又一片,仿若被什么利物扯碎般的,支离处处。她一路捡,一路走,她深信,路的尽头,必定有先生。 “啊----” 一声惊悚呼喊盈耳,她抬眼,欲确定那声喊与不与先生有关。 “是……是……是人骨!这是……被野兽啃过了的……是狼!泰定山谷下有狼群的!” 兵士的颤喊一清晰锐利的刺进了脑中,她似有好奇,似有不解,向那群面上有惊有警的兵士行去。 “兄弟们小心,看这样子狼刚吃完走了不久,大家要防着狼群再!” 她推开那些围拢一处的兵士,走进他们诧望的中心,目光落在了地上一具破碎鲜涔的骨骸上,以及……周边四处散落的衣物碎片。 先生今日穿的是一件月白棉布中衣,先生头上别着一根木质男簪,先生怀里揣着她的那根银钗,先生说,这件东西她不能戴在头上的时候,就要贴着他的心放着。她还因这句 话,那夜与先生百般的缠绵恩爱…… 可是,这些物件,怎都散乱了出,有的还如此破碎不堪?是不是,先生摔下的时候,因为重伤,不及收拾规整? 一件一件,一样一样,她缓缓拾起,继而放目四眺:先生呢? “樊姑娘……”楚河看得不忍,弯下腰去。“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 “什么?”她柳眉浅浅颦起,眸眨惑然。“你说什么?” 楚河压住同情喟叹,道:“樊姑娘,不管怎么样,先将人入土为安罢。” “什么?”这个人怎恁般奇怪,净说些她听不懂想不明白的话? “不管怎么样,既然人死了,相信王爷不会再为难他,在下会帮樊姑娘先把人葬了,其他的事……” “你说什么?”她摇头,淡道。“不管你说什么,我从不关心与我无关的事,烦劳让开,莫妨碍我找寻先生。” “樊姑娘?”楚河一怔,指着地上骸骨。“他就是……他……”这显而易见的事,樊姑娘怎么糊涂了? “先生,先生,先生,先生?”她重新开始了呼唤,仰四顾,四处疾走。 抱肩远驻的楚远漠两目眯起。 “先生,只要你出一下声,不管你在哪里,月儿都听得见,你快说你在哪里?先生!先生!先生!先生!先……” “不要喊了!”声如炸雷。 她笑靥如花,“先生,不要不作声,不要逗月儿,你明明晓得月儿什么都不怕,就怕先生不理月儿,先生,先生,先生……” “不要喊了!”吼如虎啸。 她音甜声美,“先生,出声好不好?让月儿晓得你在何处,先生……” “你----”身似鹰枭飞临,手如铁钩,扣上那截皓颈。“本王说,不要喊了,你听不见?” 她勉力翕唇,“先生……先生……先生……” “你……”突然,他微笑,一个弥漫着血腥的残酷微笑,扣在皓颈上的手指该握上的肩头,几步拖行到了那具血骸之前,将她的脸按下。“盯着它,看清楚了,这就是关峙, 这就是你的先生!他不但死了,而且死得很难看,被群狼分了尸体,满意么?” 眼睫与血骸相隔仅有寸许,她静静地凝视着那一根根的血骨,良久,唇角弯弯上扬。 楚远漠不见她有丝毫动作,微微意外,眼角傲睨,條见一丝血意由她唇间渗出,眦目狂咆:“你敢咬舌自尽?!” 蚀十四 “禀王爷,还是拿不下,樊姑娘抓得太紧,若是硬拿,只能伤着她,您看……”第三拨宫婢垂嗫嚅禀。 楚远漠双手抱肩,噬盯着床上女人。明明她两眼阖闭,呼吸浅微,几若死人,但手里的物什,一根扭曲的银钗,一只断裂的木簪,几片浸血的碎步,她却如至宝般死死捏在手 里,几拨人过去拉拽,也不能将那些东西移动分毫。 两名太医迟疑上前,“王爷,奴才们已经给这位姑娘的舌伤和腿伤上了药,也开了药方,但是……” “说!” “但这位姑娘求生之心甚微,奴才等人医得了病,医不了命……” “胡说八道!”他眉竖戾纹,眼横残光。“本王不管什么病与命,本王只要人活着,若她有个好歹,你们整个太医院还有你们的家人都洗净了脖子等着屠刀落下!” “……王爷饶命!”两名太医骇软在地上。 “想要命,就把人医好了,她一日不死,你们的脑袋都能留在脖子上一日。”楚远漠不愿再看那死气沉沉的人一眼,身形旋出室外。 ------------------------------------------------------------ “贵人事忙,你此做什么?” “好歹合作过一场,过河拆桥的事,公主也擅长么?” “说出你的目的。” “人怎么样?” “你想要人?你想出尔反尔?” “公主稍安勿躁,既然先前答应了人归你,断不会自毁己诺。我只想问一声,他怎么样?” “他是好是坏是废是全已经与你没有半点干系,我得到我想要的,也把你想要的给了你,从此你我桥归桥,路归路,不必再有任何交集!” “公主,得到了,请珍惜。若不愿真喺,还有要珍惜的人……” “如果你认为我给你的东西比他重要,你可以把东西交出,把人领回去。” “……公主,请善待他。” ---------------------------------------------------- 二十几日过去了,床上的伤者依然沉寂。 太医们通宵达旦的转番值守,夙夜匪懈,其中甚至有几位熬白了双鬓,添了愁纹,为得就是保得这位伤者的一脉活息,保住举家老小的性命活路。 可是,伤者舌上的伤口已无大碍,身上的小伤业已痊愈,脉相平稳,并无它疾,却仍然沉眠不醒。 诸太医焦头烂额,一筹莫展。 此日,亲眼盯着宫婢喂完了药,亲眼盯着伤者一如既往的无知无觉,诸太医失望喟叹,同侪们苦笑相怜。 “人还是没醒么?” “……微臣等参见公主。”诸太医回身跪迎。 “免了,你们都出去罢。我与樊姑娘也算旧识,有些话对她说。” “……是。微臣等就在外间候着,有什么事,您大声唤一声便好。” 诸太医鱼贯而出,房内人凝视着床上人,眼神空幽,面容空白。良久,一声低低叹息方溢出唇畔。 “病的人是我罢?为什么到了这般境地,我仍然羡慕你?我仍然希望被他如此对待的人是我?” 珂兰徐步行近,坐到了床边,执起了一只手,那只手里,死死抓着一根钗。“可是,你是真的不爱他罢?你爱的男人死了,所以你也要死么?有时候想,死了也好,把这世的 烦恼这世的爱恨都给了结,干干净净的投胎重做人去。可是,重新做了人,又有了烦恼有了爱恨时,又要死么?一度,我羡慕你,也嫉妒你,我追了十几年的男人,你仅用了 几个月便夺去了他的目光,他曾用尽了心思讨你的欢心,他甚至欲把南院大王正妃的位子给你。多懊恼呢,我梦寐以求的东西,你却不屑一顾。” 话音顿下,低浅的呼吸浮现在沉默氛围中。 “我嫁到了你们汉人国度,做了别人快到一年的妻子,那些时日里,睡在一个不爱的男人身边,我生不如死,却仍然没有去死。我只存着一丝的希望,希望他仍会遵守承诺接 我回。如果死了,便不会再有任何一点的希望不是么?听说,你是为了给母亲报仇方到了这边,听说是你把天历朝的皇帝和太子拉下了尊荣大位。听说这些后,我便不再 嫉妒你了,你做的这些事,我纵再活上一世,也是做不出的。你这样的女人,我如何也越不过,嫉妒又能奈何?但是,你既然是这样的出类拔萃,为什么也要学那些小女儿 家做殉情的呆事?关峙死在羲国,暴尸荒野,按羲国的民俗,他只能做在野间飘荡的孤魂野鬼,进不了鬼门关,做不了往生魂。你是他的未亡人,你还没有亲手把他的尸骨下 葬,没有在他的坟前上一炷香,没有为他哭灵披素,就这样走了,真以为到了阴间就能和他团聚了么?还是你认为你不醒过,就不必接受他的死去的事实?像你这般聪明剔 透的人,也要自欺么?” 珂兰语音浅浅,更像说给自己听,语罢,又是幽幽长长的叹息。 “这位姑娘。” “……谁?”肩头忽遭轻拍,她條然抬眼,瞪着面前突现之人,没有一丝惊惶,只是微感错愕。“你是什么人?怎么能进到这里边?” “我是床上这个丫头的师父。”梁上君拿指尖比了比床上人,目不敢觑。如果他那时不是全意想着先救出三娘,也许情形不致如此。隐岳丫头与关峙弄成这般样儿,他难辞其 咎。可事已至此,悔已无用。遑论若事件重演,他仍会选择先将自己最爱的人救离困境。“我了有两日了,一直苦无机会单独与这个丫头说几句话。” 有机会,便能说得上话么?珂兰瞟一眼情状若死的樊隐岳,未语。 梁上君察得出她心中所想,沉声道:“是啊,以她这个样子,想说话也说不上了。姑娘,在下有事相托。” 珂兰挑眉:素不相识,有事相托? “在下适才听见了姑娘说得那番话,听得出姑娘对隐岳没有半点的恶意,在下烦请姑娘今后常看隐岳,并将这些东西拿给她。” 她低眉怔睇着手中包裹。 “这是她的相公最喜欢把玩的一些物什,姑娘既然愿意隐岳早一日醒,希望这些东西可以帮得上忙。” “你为什么不自己交给她,陪她说话?” “不瞒姑娘,在下那边还有一个人需要照顾,情况不会比隐岳好得了多少。”何况这里是羲国王宫,他总不能像出入自家宅院般自在。 蚀十五 一双小绣鞋,一方小巾帕,一根短笛,一根长箫。 梁上君辞去,珂兰摆弄着这些物什,枯冷了许久的眸际,突然潮热涌动。被一个自己深爱的男人深爱是何种滋味,她这一生已永不能体会,可是,能够见到如此美丽的情感, 也不枉此生了罢? “你那位师父说,这些东西是你所爱的男人从你的故居处搜罗的,是你和你母亲在一起时所用过的,你的男人放在行囊中,视若宝贝。你师父说他想以这些东西软化你心中 的冷硬,想让你不因复仇变得面目全非,没想到,单是他的到便足以做到。这么说,他便是你的温暖和善良了么?樊隐岳,你实在很幸福。你很幸福,也很富有,你自己可 曾知道?你有爱你的母亲,有爱你的男人,两个都是为了你可以牺牲性命的人。难道他们以自己的性命换你或者,是为了让你这样活着的么?” “王爷。”室外传参拜之声。 珂兰将手中物什塞进怀内,持帕拭去眼角湿润。 “珂兰?”楚远漠推门见她,愣了愣。“你……” “我一个人也闷,陪樊姑娘做伴。” 他残哼,“半死不活的一个人,需要什么陪伴?”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然让她死完全了?留她这半条命做什么?” “珂兰?!”他拧眉,目生凌厉警告。 她淡哂,“我不会杀她。她是我朋友,我珂兰决计不会伤害自己的朋友。但,王爷,您想怎么伤害她呢?” “不管本王怎么对她,都是她应得的!” “是么?”珂兰浅掀唇角。“为什么?因为她骗了王爷?当有一个人伤害了王爷最重视的人时,王爷不会想要报仇么?王爷您是威名赫赫的南院大王,您可以依您的权势依您 的武力付诸行动,一个孤身无助的女子要怎么办呢?在直接找上王爷决一生死与步步为营伺机而动之间,王爷最欣赏哪种方式?前者匹夫之勇,后者智者之虑,一个不出百招 就会死在你的剑下,一个却让你多了一个平生劲敌,哪一种更能赢得胜利,不言而喻,王爷何必……” “胜利?她教养出的那个连脸也不敢让本王看见的胆小鬼,也称得上本王劲敌么?”楚远漠冷笑,眸闪幽芒。“她母亲的死于本王何干?她既敢把帐计到本王头上,就须承受 得起所有后果!” “没有干系么?王爷您当初出使天历,偶见佳人,要纳为侧室。再见樊隐岳,您不复任何记忆。那时的求娶,对您说,只是一时兴致,一个念头,但却毁了一个人的全部世 界。易地而处,王爷您会善罢甘休么?”珂兰平声静气,如置世外。 楚远漠突然意识到了他异乎寻常的平静与淡漠,眯眸,“珂兰,你……怎么了?” 怎么了?她回这么多日了,今日才现她的异样,才问这一声“怎么了”。她能怎么了呢?一颗心将死不死,一份情将枯不枯,她比床上的樊隐岳更像一个半死人,苟延残 喘而已。 “王爷如果不喜欢珂兰打扰樊姑娘,珂兰以后不就是了。”她木然低,掀步向外退去。 “珂兰。”他握住她臂,意外地现了它的纤细脆弱。“我们何时变得这般生疏了?你在怪我忽略了你么?” “没有。珂兰只是以为不管王爷和樊姑娘如何交恶,珂兰与她的友谊不该受波及。王爷事忙,珂莲不知所踪,珂兰已经没有一个可以说得上话的人了。是珂兰妄想。” 他将她轻轻环搂,叹道:“如果你当真这么需要一个朋友,本王不会拦你。” “谢王爷。”平生次与这个男人耍弄心机,竟是在这般时候。原爱久了,当真会疲惫倦怠。 ---------------------------------------------------------------- “……月儿一定要找到一个让自己活下去的理由,不管这个理由是什么,只要能让月儿活下去,月儿就抓住它。你要记住,你是娘的命,娘不在了,你也要替娘活下去。” 娘,月儿好苦,好累,月儿找不到,不想走了。 “你要明明白白的答应娘。” 娘,月儿,月儿…… “我要你或者,不管怎样情形,若能或,我便会让你活着。” 先生,你活,月儿活,你不在,月儿也…… “……死亡是一件太过残酷的事,死了与这人世再无干系。” 既然这样,先生为何要走?为何要抛下月儿? “……所以,能生之时,莫想死字。我只要我的月儿好生护着,记得么?” 我…… 记得么? 我…… 记得么? 载沉载浮,黑暗的梦境无边无际。一个人在其中踯躅独行,停不下,却又寻不见出路。隐隐约约,有话声仿从天边缥缈递…… ------------------------------------------------------------ 先生!先生!先生!先生!先生!先生! 这个傻姑娘,如此拼了全力的喊,不怕扯破了嗓子么?这个傻姑娘,怎如此教人放心不下? 先生,你在哪里?你应一声,月儿找不到你! 傻姑娘,我听得见,只是不能应你。 先生,你抛下月儿,你为何抛下月儿! 傻姑娘,难道你还不晓得,若有一线可能,我都不可能抛下你? “大夫,我看他眼皮似乎有跳动迹象,何时会醒?” “目前还不能确言,但一条命肯定是保住了。” “他的武功呢?” “唉,他内脏受损极重,绝无可能恢复到先前的武功。” “为利伤者休养,你配一些抑制内力、软筋封穴的药。等他伤愈过半的时候,每日给他服下,不能间断。” “小的遵命。” “下去罢,这里有我。” 跫声沓沓行远,有人坐上床沿,一只手抚上床上人眉眼,留连摩挲。 “终于,你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了。我说过,我一定要得到你,记得罢?你知不知道我为了这一日,付出了什么?是远漠哥的行军布阵图,那关系着羲国的生死存亡。所以,我 绝对不能再失去你,你是我的,这将成为一生一世的事实。” 他想摇头,却被身上伤势牵制。既然摇不了,也惟有听之任之。 傻姑娘,等我。 蚀十六 半年后。 这半年里,对生活在大千世界红尘熙攘中的人,生了许多事。对樊隐岳,什么也没有生。 每日睁眼,面对着仆婢成群,为她着衣梳洗,将补品、药品喂进嘴里。而后,被人扶去花园轩阁内赏景观花。到用饭时候,又有人将饭食送进口中。而后,仍坐在那处,等着 夕阳西下。而后,被人扶回寝室,上床安歇,一日结束。而后…… 醒已经有四个多月,每日周而复始,始而复末,时间于她,成了最没有意义的一样东西。 “隐岳,我了,看你今日的气色好多了,昨夜睡得还好么?”四个多月里,惟一与她说话陪她共坐的,便是这位珂兰公主。 “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昨夜我等了大半夜,总算等着这话开了,第一朵就命人给采下喂在玉瓶里,为的就是让你瞧瞧,咱们北地水土也能养出这水生生鲜嫩嫩的莲花呢。” 珂兰捧着一盏玉瓶,瓶中一朵绽开的白莲,放到了桌前。 樊隐岳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花,眼前重新投回远方不知所终的某点。 “不喜欢么?”珂兰坐下,睇着她素玉般的侧颊。“你一定觉得好笑罢?我这个道道地地的北国女人学起了你们中原女儿的小情小调,拿惯马鞭的手居然也拈花惹草起。这 些事如果你做起,一定是相得益彰,我做起,是不是不伦不类?” “……不会。” “我也是偶然间染了这个习性,那日夜间睡不踏实,到廊下散步……嗯?”珂兰丕然一震。“你刚刚说话了?你几时会说话了?” “我不会说话么?” “你真的说话了?” “我几时不会说话了?” 珂兰失笑,“对,你不是个哑巴。这倒是我的不是了。” 樊隐岳瞥视她唇角的笑涡,问:“你会笑了?” 珂兰微窒,涩然道:“我几时不会笑了?” “会笑便好。如你说过的,既然不想死,便须好好活。” “原你都听见了?” “你说那些花,不就是为了让我听见么?” “说的是。若你当真听不见,我也不必费那些唇舌。” “……多谢。”没有这个女子在耳边不厌其烦的叨扰,自己也许就随着心中的渴望沉睡去了。到了那个世界,有无先生,有无娘亲,谁能晓得?但离开了这个世界,昭示她这 一生以懦弱而终,愧对娘,愧对先生,愧对自己。 “你说这个谢字,表示你认同我的话了?你要活着了?” “对,活着。”她抬指,缠上垂到檐下顺到眼前的一根柔软柳枝。“连草木也要拼尽周身之力使得枝繁叶茂,我若轻贱生命,岂不是连草木也不如?” 珂兰低头一笑,“谁说人一定会及得上草木呢?你看这花,不去勾心斗角,不去爱恨情仇,只将自己开得千娇百媚,恣尽妍色。花期过了,也不必哀春伤秋,大不了养精蓄锐 ,遇春再。人若如草木,又哪三千烦恼?” “你如今的话,竟然有了禅意。” “什么禅意?想事的时候多了些而已。” “你现在已经是南院大王的王妃了么?” “奭国势汹汹,南院大王前去抵御外敌,哪有时间做儿女情长的事?” 樊隐岳一怔,“奭国?” “就是奭国。也不知奭国哪的胆子,竟然敢主动兵,两个月内收复了所有失土,还将兵逼到了羲国边境。如果不是这等状况,你也不会有这等的清静。” “黑虎王那边呢?” “黑虎王?你教养出的楚远陌么?他与奭国已成联盟,形成夹角之势,共攻羲国。接下,场场都是恶战,南院大王要棘手了。”珂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罢,专注盯着 她面上表情,问。“对这些,你还有兴趣?” 樊隐岳眸光微闪,“也许。” “你……” “王爷回了!”园子那边突响喧哗,中间又以太监总管的尖细嗓音最为仔细。“王爷回了,你们准备着,伺候王爷……你们这些小兔崽子,还不快先把茶水点心备齐了, 是想要挨本总管的鞭子不成?” “回了?”珂兰微惊,站起。“让宫婢们扶你回去罢。” “不必。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是南院大王的,我能躲到哪里?”她武功被封,泛气乏力,形同待宰羔羊,躲又何用? “躲过一时便是一时……” “躲什么?” 珂兰侧,屈膝施礼,“见过王爷。” 征尘未除,血气犹在,玄色战甲,玄色征袍,楚远漠踏进了园中,萧杀百花。 ------------------------------------------------ 那双与他对视的幽潭般的眸内,空空荡荡。 楚远漠微眯了眼,聚睛再看,仍然如此。 怎么可能?他脚步踏上大庆宫土地,晓得了她的所在,便直向此赶,为的便是想知道她……有多恨他。但这双眼里,为何没有恨?没有恨,没有怒,没有任何情绪。 “想杀死本王么?”他问。如果她的恨意藏得如此之深,他不介意予以激。 樊隐岳点头。 他哂笑,“想杀却杀不得,很痛苦罢?” 她点头。 “本,你应该有机会杀死本王,是你错过了。你若杀死了本王,本王便不会有机会杀死关峙。你制造出了一个黑虎王,却赔上了关峙的性命,这笔账,你算错了。” 她未点头,也未摇头。 他唇边的笑意,残冷如锋,“你自以为最周详的计划,却害得关峙死于非命。如果你恨本王,不如恨你自己。” 她两眸直直迎视。 “既然恨本王,为何不把你的恨表现出?是骂?是咒?还是想打?需要本王恢复你的武功,让你有与本王过招的气力么?” 她闭眸养神。 “混账!”楚远漠切齿,右掌拇、食、中三指扼住她喉。“你以为本王让你在这里,是修身养性的么?” 蚀十七 混账!混账!混账!混账! 书房内,桌倾椅颓,笔断纸飞,连整墙高低的紫檀木书柜也未能幸免,砰然巨响中四分五裂,令得偌大书房狼藉如狂风过境。 而制造了这场狂风的男人犹未能平,手中宽剑落处,一个半人大小的土定瓶又变了废物。 混账!他骂人,亦自骂。 “父王。”瓶尸飞溅,落在了正好推门而入的人脚下,半高的小少年向后退了半步,避开被殃及的可能。 楚远漠回头,拧眉,“你怎么了?” “奶奶病重,博儿想请父王回府一趟。” “怎么会病重?前些日子信不是说病情已然好转了么?” 楚博面露悲怆,“您远在疆场,奶奶不想分了您的心,信里尽是报喜不报忧。但太医说奶奶已然时日无多,父王去看一眼罢。” “迅准备,回延定城!”实在是混账,前疆战局僵持,他这一趟回,名义是为了督促迟迟未至的粮草,实质……天知道他回为了什么?可是,竟连母亲的病也给忽略饿 了,混账,实在混账! “父王。”楚博迟疑叫住。 “还有什么事?” “可以把先生也带上么?” 先生?他现在最不想听的,便是这两个字!“带她做什么?” “先生精通医术,兴许能医好奶奶。而且,府里的看管不比这大庆宫松懈……” “带上她,迅启程!” ---------------------------------------------------------------- “今日天色不错,看看花,赏赏云,应该是你喜欢过的生活罢?” 清幽山谷,青草丰茂,野花遍地,溪水潺潺,偶能见得溪边饮水的小鹿,时时可见冲天而起的白鹭。在这样天地中,万物俱愿沉湎,连天边的浮云也似变得慵懒。溪边有几间 木屋,屋旁设有草庐。庐内有琴有画有笔有墨,每样器具,每样家什,皆透着主人的精心维系,颇为别致清雅。 草庐正南方向,开着一菊形花窗,窗下置一张竹编长椅,长椅上躺着的颀长男子,双眸欲启未启,欲阖未阖,面容清淡。椅旁女子,便是对着他喁喁有语。 “你这几日的身体恢复得很好了,大夫说再有个十多日,你便能和常人一样的下地行走,到时弹琴作诗都随你的高兴。最紧要的……”她笑靥如花。“我已经要他们采买置办 婚礼所需的物什,就在这个月底,便是我们成婚的大喜日子。” 男人眸光未动,仿似深然未闻。 “你看,都是你的错不是?若是你能早早和本公主春风一度,称了本公主的心,也许对你就会失了兴致,也就没有后的那些纠葛。偏偏是你的无动于衷,让本公主欲罢不能。你受那等苦,怨不得我,只有怨你自己。”珂莲拿过泡在花瓣里的巾帕,拧去水迹,揉拭着男人面额,美目内不尽的爱恋缱绻。“你如果不是如此让人心痒难耐,让人放不 开手,万不会有这一日的。这世上也只有南宫玖那么一个傻女人,舍得放下你,又放得不干不脆。至于另一个女人,如果她还在你心里的话,那么剩下的几年、几十年,本公 主用挖的,用剜的,用凿的,也要把她从你心里除走,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男人偏,避开了她抚上额心的手。 珂莲丽颜微凝,“你还在生气?若本公主对你不够好,去得稍晚一步,你就当真死在狼肚子里,你宁可那样是不是?” “你怎么会认为如此就可以得到一个人?”男人开了口。 “但事实是,你的人的确在本公主这里了。”珂莲换了一张好脸色,煞是怡然自得。“先得人,后得心,本公主不介意本末倒置。” “你给我吃了什么?” “怎么,饭食不合胃口?你还想吃什么,我唤人给你做。” “你在饭里添了什么?” “自然是你调养身体所需的。”端着明白装糊涂,珂莲公主尽可能颟顸到底。 “我每每欲运用内力,都会感觉气血阻滞,你在饭中加了软化筋脉的药物,可对?” “是么?”好生无辜的反诘。“大夫说你的五脏六腑都受了重伤,内里所剩无几,若擅自调用内力,只怕伤上加伤。大夫为了让你静心休养,也许真就加了什么药材下去,回 头我帮你问上一问。”这味药既然如此好使,回头可要让大夫多加一些了呢。 关峙淡道:“公主以为我会相信你对此一无所知?” “知也好,不知也好。你既然这般的聪明,便该知道眼下情形不是你所能左右的,不如顺其自然,让自己好过一些。”珂莲将覆在他身上的薄毯抚平,巧笑倩兮。“我的关先 生,你只要等着咱们的大婚日到就好,其他的,莫想太多。” 关峙阖上眼,从善如流,不想不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是蝉,谁是雀? ---------------------------------------------------- 南院大王府。 樊隐岳在此,是囚非囚,是客非客,所居的一处小小院落,戒卫森严,府中人除却负责膳食与洒扫的下人与同的珂兰,他人若进其内都须征得南院大王肯,连小王爷楚博 也不能成为例外。 坐井观天。樊隐岳未太妃看诊回,举头望着头顶天空,自嘲如是。 “樊姑娘,晚膳了,您趁热吃,咱们要急着把碗具归置下去给厨间清洗的。” 侍膳丫鬟的声嗓并不亲善,她无意探究,举步进了室内,也不看菜色,举箸即用。无非用维持生命的东西,能入口便好。 “樊姑娘这个时候还能好吃好住,实在不像是一个阶下囚。”背后丫鬟道。 她微怔。 “若你现在过得生不如死的日子,我饶你一命亦无不可。可这样的情形,不杀不足以平我恨!”话落,袖扬匕现,寒光撩她咽喉而。 蚀十八 内力被封,手脚腾挪力不从心,樊隐岳向侧旁翻滚,顺手将盛了菜肴的托盘向后推去。 “你为了一己私仇,让那么多人成为你的陪葬,柳夕月,你怎么不去死?去死!去死!” 匕一次一次落下,依恃着习武练就的反应,她一次一次勉勉躲开,最后一刀,匕将衣衫一角钉入地板,她整人一时难动。 而持匕者用力过猛,拔不出匕,遂改用双掌,“柳夕月,你害了我一家老小,你害得我家破人亡,你……” 樊隐岳仰躺于地,问:“你是柳惜墨?” “你……”掌在她胸前一寸处停住。“你怎么知道?” “这场复仇中,我自问除了诚亲王,未亏欠任何人。”诚亲王也许不是善类,但与她毫无干系。她为了铲除元熙帝的左膀,栽其罪名,令其一家崩析,这一份亏欠,她躲避不 得。 柳惜墨冷笑,“你既然知道欠了我家的,此时要你死,想必你也心甘情愿了?” “如果是你杀我,我的确应该心甘情愿。” “那么,本姑娘给你一个痛快!”柳惜墨拔下匕,双手握柄,奋力刺下。 “樊姑娘,出了何事?”房内拍响,驻于近处的侍卫听见了房内异动,前探问。 柳惜墨匕下一紧,抵到了她颈喉之间,目送警告。 樊隐岳淡哂,“我正在更衣,打翻了衣架。” “……是。” 待门外声息全无,柳惜墨匕抵得更紧,“看,你当真想死!” “放低声。你想把他们再度招过么?” “……你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女人?!”柳惜墨本就不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未能一鼓作气达成所愿,此时面面相对,目目相交,一份与生俱对生命的敬畏不觉中浮起, 手中的匕开始颤抖不稳。 “是一个毁了你家的人。” “你……你当真不怕死?” “你能潜进这座邸,想是不易,谁帮了你?珂莲公主么?” “我在问你,你当真不怕死么?” “最想死的时候没有死成,现在要死,倒真的有些怕了。” “既然怕死,为什么一径让我杀死你?” “我不让你杀,你便不杀么?” “我……”柳惜墨迎着这双清清冷冷的眸,从其中,看到了自己畏葸的面颜,陡地一栗。“我一定要杀死你!一定要杀死你!一定要杀死你!” “第一次杀人,总是不惯的。我杀死第一个人时,曾誓再也不杀人。但第二个,第三个过去之后,便也习惯了。”她娓娓善诱,开导这位寻仇者。 “你不要说话了!”这个女人,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人?良亲王、太子、元熙帝,包括自己的父亲,恁多居于顶端高位者都被她一一拉下,面对死亡犹能如此侃侃而谈……这 个女人,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我曾经很怕死,在地宫里醒时,怕得几乎崩溃,拼命叫着最亲的人的救自己。你也一样罢?在皇帝派良亲王去围剿你家时,你想必也很怕自己就此死了罢?” 柳惜墨通身一颤,彷佛又回到了那样满目血腥的一日。 “怕,我那时的怕,是从骨子里渗出的,父亲、兄弟这些本以为最亲的人都不能救自己,我只能依靠自己。也是在那个时侯,我恨上了父亲,恨上了皇帝,若没有他们,我何 以落到那个境地?你呢,除了恨我,可恨过别人?良亲王?皇帝?这些真正摧毁了你家的人,你没有一丝的怨怼么?不想找他们报仇么?” “我……他们……他们虽然失了势,但依然处在戒备森严中,我如何找他们?” “这座南院大王府的戒备难道不够森严么?你能进到这里,当然也能设法找到突破行宫的行径。” “可是,这里若没有人帮忙,我也不知怎样才进得。” “什么人帮你的忙呢?” “我不晓得,我不认识她,但我知道,她认识珂莲,还有一个异族女人过。我也不知道她是谁,她救了我,然后要我想法报仇。” 原,那两位当真联上手了呢,想,自己竟是媒介,好讽刺。“没有她们帮忙,你便不能做事了么?你自然可以。想报仇,定要先设法保全自己,若为了复仇赔上自己一条 性命,最是愚蠢不过。就像你若此时杀了我,必定逃不过外面的侍卫,被乱刀砍成七零八落丢尸街头,是你乐意经受的么?” “不,不,不,我不要,我不要那样死,不要!”匕当声失手落地,柳惜墨双臂抱住头,体似筛糠。 樊隐岳将她的脸支起,依然凝眸相对,“当然不要那样死,你年轻貌美,还有大好的青春可以享用,那样死,作践了上天对你的厚爱。” “我……我能怎么做?” “花一年、两年甚至更久的时间酝酿筹备,待时机成熟,做你想做的事。” “你不怪我想杀你?” “我怎么会怪你?”她声若丝缎般滑柔。“你又何尝愿意经受这样的痛苦?” “可是我方才已经在你的饭里下了药,那个人说,这药是能让人在半夜子时痛不欲生的,我没有解药,我……” 樊隐岳微愕,旋即粲然一笑,“没关系了,这也算你已经在我身上报了仇,从此,我不再是你的仇人了,可对?” “对,你不再是了!归根结底,若没有皇上的命令,我父亲这个堂堂诚亲王又怎么可能一夕之间便成了在逃重犯。我要去找他,去找良亲王,他们才是我真正的敌人!” “很好,你明白了这一点,是最好不过,现在,你很累了,闭上眼,好好歇息,等醒了,就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 柳惜墨乖若孩童,双睑合拢,不一时,匀匀呼吸传。 樊隐岳将她放到地板之上,起身道镜前整衣,与镜中的自己定定对望。 蚀十九 半夜子时,痛不欲生。 果然如此。 是夜,樊隐岳即经历了这一场动劫。刮骨剥筋、万蚁钻心不足以形容其万一,她几乎又一次咬舌自尽。半个时辰内,汗如雨下,筋疲力尽。 但,她没有死。 死很容易,柳惜墨遗落在此中的那把匕随时可助她轻快了结。但死了,让太多人高兴,南宫玖、珂莲,这两个女人能够这般费尽心机要她一死,她怎能如此便遂了人愿? 天色大亮,她起床梳洗后,照旧为太妃应诊。 “樊姑娘,吃了这些药,太妃便能好么?”爽落拿着她开就的药方,满面关怀,问。 “请爽落姑娘随我到个僻静处说话。” 一前一后,寻了一个少人经过的亭子,坐下,爽落又旧话重问,樊隐岳淡道:“你很清楚,太妃毒已入骨,神药难愈。” “什么?”爽落一惊,颦眉。“你这话什么意思?” “太妃的病,是一种慢性毒药日积月累而成,这慢性毒药自何处,不需要我挑明了说罢?” “你……”爽落眸中一沉。“你想做什么?” “你是陌儿的姨娘,我是陌儿的姐姐,你认为我想做什么?” “……那些传言是真的?”爽落仍面带疑剔。“你当真是教陌儿本事的那个人?” “不然你认为楚远漠为何会囚我在此?” 嗵。爽落双膝落地。 樊隐岳淡挑眉梢。 爽落泪如泉涌,“多谢,多谢樊姑娘,你救了陌儿,救了我姐姐惟一血脉,爽落无以为报,就算马上要我爽落这条命,我也会给你!” “我不要你的命,去给我抓几味药罢,我身上也中了毒,需要些抑制的药物。” “啊?”爽落容颜失色。“是谁下的?是……”她压低声嗓,目带恨意。“楚远漠么?爽落替你杀了他!” “这些事你莫管,想办法去外面替我抓这几味药罢,抓好了药,去厨间悄然放到我的膳食里去,记得,一定要隐秘些。” “抓药、放药自然没问题,但楚远漠伤了您……” “下毒的人不是他。何况,找楚远漠寻仇我不会假他人之手。”她妙目幽不见底。“只有我,才最能明白如何让他生不如死。” 南宫玖抑或珂莲下在她身上的毒,竟是误打误撞,少了她的事。这份毒得恁巧恁妙,巧妙到她要为那两个女人叫好,有朝一日她会让她们死得容易些。 -------------------------------------------- 主子怒吼之声,令得府内下人噤若寒蝉。 “隐岳,你是恁聪明灵透的一个人,怎么会犯这样的傻?你招惹远漠,有什么好处?” 珂兰说这话时,正是楚远漠怫然而去之后。适才她们两人在园间叙话,楚远漠走近,任凭他百般挑衅,樊隐岳一字不,令得南院大王雷霆怒起,叱骂中,甚至扬手掴了樊隐 岳一记耳光。珂兰无力阻拦,惟能在男人去后好生照料。 “你很清楚,你给个笑容,说上一两句话,他便能让你好过一些,你为什么偏要去激怒招惹他?” 樊隐岳抚着痛处,扯开淡笑,“会么?” “隐岳,远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就算他喜欢你,他也不会无限度的纵容,你再如此下去,我不敢想他会做出什么事情。” “杀了我么?” “这世上,远有比杀了你更残酷的事情。” “世上怎么还会有比死更残酷的事情了呢?死了,你捉不到,摸不到,看不到,每一次醒,意识到你最爱的那个已经不在这个世上的刹那,万箭钻心的疼痛当即袭。每每 此时,总需要耗费上许久的心力方能说服自己活下去。” 珂兰怔忡,讷讷道:“你当真很恨远漠对不对?” 樊隐岳不言,惟将目光投向案上玉瓶内的一株亭亭玉莲。莲花净植,美不可亵,采撷到这瓶中,不日便要枯萎了罢?不如,让它扎根污黑,方有旺盛花期。 ---------------------------------------------------------------------------- 清幽山谷内,今日也失清幽。自草庐内的尖厉叫声,吓散了庐前觅食的飞鸟。 “你这是在做什么?不吃饭,不用药,白白浪费本公主把你救回的苦心么?” 长椅上的男人气喘吁吁,面色青白,犹撑着一口气,道:“何谓苦心?整桩事不都是你与楚远漠联手策划的么?” “就算是策划,也是我救了你一命。若我不去,你只有死路一条!” “如果你不是事先将梁上君的形容知会给了楚远漠,他如何获得我们的行踪?” 气急败坏的珂兰哼笑,“你既然这般聪明,可猜出把你身边每个人包括那梁上君面貌给我的,又是哪个?” “南宫玖。” 珂兰一怔,继而是更加猖狂地大笑,“你连这个也想到了?哈哈,南宫玖,这可怪不了本公主,我可半个字也没替你透露呢,哈哈……呃?”椅上男人突然双眸紧闭,她把手 探到男人鼻下,随即花容丕变,大喊,“大夫快,快!快----” 这一嗓,不止谷内飞鸟受惊,连小兽们也四向奔逃,不解这万物之灵何以如此聒噪。 ------------------------------------------------------------ “亲王死了!亲王死了!亲王被楚远漠杀死了!” 无山谷内,一个为探旧主行踪出门多日的人的归,掀起千层骇浪。 “我进了南院大王府,又潜进了一趟大庆宫,终于听见了楚远漠贴身卫队的议论,亲王被楚远漠杀死了,夫人还当场咬舌自尽!” 重伤初愈的乔三娘如遭雷亟。梁上君则抚额,深知这无山谷里,再也不能成为世外桃源了。 蚀二十 黑虎王为楚远陌。 此讯在羲国之间迅传遍开,羲国民众尽知那个能与本国“没格之光”向颉顽的“黑虎王”竟然是“没格之光”同胞亲弟,朝野皆哗。 汉人男子,从幼经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训示。 没格男子,自小须有安家园、从国事、笑傲草原山川的教诲。 亲弟领兵侵犯本国国土,“没格之光”未能安定身后家园,这实在有悖民众这位本国英雄的素仰望,不免群情浮动,人心不稳。粮草的征集运送事宜因之受梗。 朝中长老、重臣,尽相拜谒摄政叔王,要摄政叔王拿出足以平息民众哗论的说法。 便在这当儿,太妃业已走到生命最后一刻,在儿孙的陪伴下,溘然长辞。 没格人重生不重死,人死之后,平民多以火焚之,贵族盛以棺椁,三日入土。太妃葬仪亦按此办理。葬仪方结,报前方战事吃紧之讯。 内外交困,概莫如是。 楚远漠先责叱诸臣难禁大变考验,妄为禅堂股肱。后以摄政叔王这名义颁布示谕,言楚远陌联合奭国外贼图谋叛国,罪不容赦,即日自楚姓王族金册除名,举国人人得而诛之。 这般雷厉风行,未失“没格之光”应有的英明,臣民皆偃异议。十日内,募得粮草万石,开往远疆前线。 楚远漠由泰定城返回延定城王府,打算稍作打点即赶回军中。 然而,在将儿子、总管一一叫到跟前,布置完课业及府内要事之后,他未管住自己的双脚,按它的索引到了那个小院前。 他本想,既然了,看上一眼就好,反正这个女人的两翼已折,将永远待在他为她打造的金丝笼内,终生不再有飞离一日。 孰料,这一份豁达,在他立上院墙外的假山向院内俯瞰,一眼瞧见那女人与珂兰笑语嫣然的脸之际,尽数摧毁。怒焰狂烈炽燃,焚得五内绞拧。 她可以对任何人笑,对母亲、对博儿、对乌达开,对府内所有下人,俱可一如先前在府内执教时的模样。惟独是他,若是有怒有骂倒也罢了,偏偏是淡漠得仿若一滩惊不起任 何波纹的死水。他凭什么要忍受她这番对待?! “珂兰出去!” 院中一株玉兰树下的两个女子闻声抬头,珂兰惊惧交加,另一个波澜不惊。 就是如此,就是如此!楚远漠切齿,指着院门,“珂兰出去!没有本王命令,任何人不得进!” “远漠……”珂兰被他言中的鸷狂所骇住。 “出去!” 珂兰看了看樊隐岳,后者依旧面平如镜。她匆匆低下头切声叮咛,“隐岳是聪明人,别让自己吃苦罢。”她畏惧楚远漠,这是存于体内的惯性,对他的话,没有违背的余地。 ------------------------------------------------ “你认为本王可以容忍你到什么时候?” 危嶷身影如断山般挡住了所有光线,沉沉阴影居高临下。她淡淡觑之。而如此行止,无疑更是火上烧油。 他扯她后脑秀猛力一扯,令她螓后仰,“樊隐岳,如果你有本王以为的一半聪明,就不会一再挑衅本王的耐性!” 丝被男人拿惯了剑刃的手揪扯,合该是很痛的。但现在的她,对痛苦的承受力已今非昔比,被迫仰着眸,幽幽水眸缈缈不知所踪,两道黛色秀眉之间,连一丝褶皱也未见。 “……贱人!”他扬手,一掌欲落,却被她平静的面色激得心中更狠,手落处,将她衣襟撕裂。“本王对你视若珍宝时,你弃若敝履。本王倒要看看你能把这份无动于衷保持 到什么时候!” 踢开房门,将手中人甩落到地板上,两三下将她衣衫撕得粉碎。“还不说话么?还看不见本王么?” 她翻身,想以旁边地毯裹起自己**的玉体。 他扬臂将毯子扯飞,冷笑:“怎么?忍不住了?本王还以为此时将你丢进军营红帐内供人取乐,你也能这份脸色!可惜了,本王还没有享用的东西,还轮不到他们!” 她拽下桌上锦被裹身,男人咆叫着,锦被迅作碎片飞扬,女人的纤柔娇躯亦被甩上床榻,白玉般的额角撞上床柱,即时昏厥。 “你将本王当成一个木偶耍弄,你让本王用在你身上的心成了一个笑话,你还敢以这个面目面对本王,你真以为本王不会拿你如何么?” 男人两只眼被怒火欲火交相充斥,宛若有兽附身其内,持起桌上一碗冷茶向她玉脸泼下,唇边的笑残酷而狞厉,双眸殷红。 “本王会让你清清楚楚的感觉生了什么事情,本王要让你知道本王怎么样成了你的男人!樊隐岳,本王对你的容忍,到今日全部终止!” ---------------------------------------------------- 珂兰初在院门外倾听着院内动静,后听见室门重砰,急急进了院内,室内透出的声响,白了她的脸。 “远漠,远漠,你在做什么?”她两手重拍门板,焦惶无助到极致。“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远漠呢快出,远漠你欠我的,你还记得么?你让我去和亲,让我陪不爱的男 人同床共枕,你欠我的,听我这一回,你住手,住手,住手----” 任凭她在外叫到喉咙沙哑,拍到掌心红肿,那道门板依然紧阖如故。 半个时辰后,门开了,男人步出,如旋风般的消失。她定了定神,抚着胸口走了进去,入眼的一幕,当即令她掩嘴嘶叫---- “啊!” 几乎在同一时间,离此几百里外的清幽山谷内,憩于长椅上的男人突然惊起,胸口咸腥涌动,喷出鲜血数口,染红了胸前银白布料…… 蚀二一 手心的伤,是那日指甲刺进掌心皮肉里留下的。 时过了两个月,仍然清晰留在那处,干涸了疤痕以翻烂的姿势成为固定。樊隐岳以这样的手提笔写完了药方,交给身后的爽落,“劳烦。” 爽落欲言又止,止了又言,“樊姑娘,您……您……您有什么需要爽落做的,您吩咐了,爽落排除万难也会为你做到!” 她莞尔,“采买这些药,不必排除万难。” “不是不是,爽落的意思是……是替您杀了那个该挨千刀的楚远漠!” 她低叹,“这是在南院大王府,你这话被人听见了,我定然是救不了你的。” “可是,他……他糟蹋了樊姑娘,那个禽兽,他……” 她垂睑,瞳心内尽是黑暗幽云。“你杀不了他的,莫说他此时远在疆场,即使回到这府中,你又如何能近他的身?替我把这些药买罢。” “……是。”爽落施个万福,恭敬退出门去,埋头紧急赶路,却与正匆匆赶的一人撞个正着。她搓着额头一边叫疼,一边瞪向者,“是哪个不长眼的……乌总管?” 乌达开上下打量她一眼,“你刚从樊姑娘院子里出?” “是。” “你与樊姑娘似乎走得很近?” 爽落坦然一笑,“太妃临去之前,拜樊姑娘的医术所赐,走得毫无痛苦。爽落小小奴婢,也只能聊尽心意。” “你做得很对。”乌达开面露赞许。“你拿得是什么东西?” “樊姑娘近有些伤风,叫我替她去抓一些药。” “把方子给我罢,我叫人抓过,你有事没事多往这边跑着,珂兰公主那头也给照顾好了。” 乌达开抽了方子,回到总管办理公事的厢房,命人传了城内三位知名大夫,将方子交给三人。“各位看看,这方子有何疗效?” 三位大夫传看完毕,众口一词,不过是一张治疗伤风的简方,无甚出奇。 乌达开拧着眉心,仍是放心不下。“各位先不要走,稍后我还有事烦劳。” 他叫了门外小厮,耳语几句,小厮领命下去,不一时跫返,报称已达使命。他又等了一刻钟工夫,遂领着三位大夫前往樊隐岳所居院落。 那日的事,举府皆知,由不得他不加几分小心。王爷临行匆匆,并未留下什么话,若真有了异常,应及早打算。 “樊姑娘吃了茶,已经睡了。”侯在室门前的小婢道。 乌达开将人挥下,将大夫引进室内,“三位替这文姑娘诊诊,看……有无异样。” 三位大夫依次上前,号过脉,面面相觑,从同业脸上寻到了同一个答案。 “这位姑娘已然有了身孕,但身虚体弱,亟需好生调养。” 乌达开愕住。虽说就是为了检验这桩事的,但事态当真如己所关注,还是受惊匪浅。 “这件事,你们三个暂时给我烂在肚子里,如果本总管在外面听到了什么风声,你们三个人便有赔上身家性命的准备!” 这件事,先不能声张,总要报给王爷知道,视王爷意旨定夺举措。临去前,乌达开不无同情地瞥了眼床上女人。唉,汉人有话“红颜薄命”,这位汉人姑娘当真应了这话了。 ---------------------------------------------------------------- “你每天与这些飞鸟玩得倒是高兴呢,怎不见你把心思用到本公主身上一半?” 对身后扑的女子,关峙未给予一眼,一径将左右手上的两只飞鸟拍飞,抬足向溪头缓步行去。 “关峙,你想惹本公主火么?”珂莲掐腰娇叱。“本公主准备的婚礼一再被你给搅了,你说,你是不是有意选在婚礼将行前犯病?” “我的妻子只能是我认定的人。不是我认定的,即使有了婚礼,又如何?” “你----”她气结。 “我那日听见你的大夫建议你对我用春药,你不妨一试。” “什么?”她怀疑自己误听。 “你所谓的‘得到’,不就是一具**么?纵然是这具**,没有任何迷幻意识的药助,你无论如何也是得不到的,不是么?” “你----”她盯着那个颀长洁白的背影,想起了自己曾在一个火热夏夜着一袭艳丽薄纱站在这个男人面前。那个时侯,他注视她的目光,居然是怜悯的。 自取其辱。他说了如此四个字。 这个男人有着最好的学识与修养,言行无不优雅,这四个字是他给予过她的最狠的四字,但配着他那时的目光与表情,确确实实伤她至深。 “若你用了春药,我意识混乱不明,兴许能借机将你当成我的妻子,喊着她的名字与你欢好,也算聊解我相思之苦。虽然,这对隐岳有些亵渎……” 欺人太甚!珂莲美艳五官因狂怒扭曲,“关峙!” 他回过身,一派温润优雅,“不然,公主还有更好的主意么?” 珂莲眸闪杀意,“你说这些话,是想让本公主对她赶尽杀绝么?” “你与楚远漠达成的同谋里,没有将羲国布军图交给南宫玖这一项罢?” 她丕然一震。 “你左手与楚远漠联合,右手与南宫玖结盟,两头取利。楚远漠必定不知你将羲国的布军图交给了南宫玖,否则,焉会留你?” “……那又怎么样?”她高仰下颚,冷笑。“难道你还有办法将这消息知会给楚远漠不成?” “公主莫急,仅是随口一问。我本想问的是,你与楚远漠的协议,应是你得到我,他得到隐岳。你认为他会让你对隐岳赶尽杀绝么?” “你真是一个奇怪的男人!你口口声声说她是你的妻子,既然如此,你的妻子被别的男人保护,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么?” 关峙淡哂,“如果她能因此活着,有什么不好?” “你……你简直是天字第一号的奇怪男人!关峙,本公主怎么会爱上你?” 蚀二二 黑虎军、奭国两股力量,形夹角之势,互成依恃,相作呼应,围攻羲军。 楚远漠深知此场战争与以往每一场最短五日、最长也不过一月的战决截然不同。持久之战,需要得不再仅仅是气壮山河、摧枯拉朽的士气,还应有平稳成熟、处变不惊的 军心。而自己麾下兵士,多擅前者,疏后者。为此,他命后方招募新军,实行严苛训练,灌输新念。军中老兵则由他在战争空隙亲作督促,以己身百倍信心影响全军。 夜以继日的运筹中,他接到了自本府乌总管的信,将信读了有五六遍,当夜无眠。翌晨接获奭军偷袭上北大营之讯,瞪着一双红丝密布的眼翻身上马,单人匹剑闯入奭军 营帐,杀得战袍为血染透,尽兴而归。入夜,命段烈、梁光一干心腹主持营中诸事,打马回程。 一路晓行夜宿,披星戴月,到达府上足不沾地奔向那个僻静小院,他盯着玉兰树下的女人,逐字道:“凯旋之日,本王会以正妃之礼迎娶你过府!你腹中的孩儿亦将成为我楚 远漠的掌上珍宝!” 而后,他如时般,风似地离去。 树下有两个女人。 但,另一个女人绝对不会将男人的这个承诺领到自己头上,此时的她,再也无力冀望。 “我该恭喜你罢?”珂兰面如雪色,虚弱笑道。 “喜从何?”樊隐岳挑眉诘问。 “到了这个境地,你还不能坦然接受么?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你也该……” “珂兰,你是个好人,好女人。” “呃?”这话从何? “你是个好女人,合该受到万千宠爱,本不该有今时的苦。” 珂兰微觉茫然,“隐岳,你这些话……” “佛曰今生种种皆是前世因果。如果真有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我们的前生,是不是都曾作恶多端?如果为前世的债孽承受这个恶果,又去哪里修行生的福缘?为承前世恶果 陷身恶淖,又如何做得了良善之人?这般的循环报应,岂不注定世将是更深的恶渊?既然如此,要善何用?要德何用?要福何用?要仁何用?” “隐岳……”珂兰赫觉毛骨悚然。若这些话,是在怒声愤讨中出口,她兴许不会有如此彻骨的寒意。偏偏,眼前的女子眉展目澄,面淡语平,仿若街坊趣话,闲闲道,眼角 眉梢甚至有盈盈笑意。 “……隐岳,你怎么了?” 难道,孕妊的事刺激了隐岳? 莫说隐岳,自己初闻此讯,不也是拧痛良久?一个女人被不爱的男人侵犯,有谁比自己更能体会个中羞辱?但自己噩梦总归已然结束,除了身体记住了那些夜晚的肮脏,庆幸 并未有更大的不堪,可隐岳…… 她不该有这样的平静,不该有这样的泰然,如果是自己,会疯会狂会支离崩析,独独不会如此安之若素……隐岳到底怎么了? “我能怎么了呢?你看,周围杵着这四位膀大腰圆的妇人,饮膳卧憩皆要过问,以我现时的力气,连人家一根手指都不如,还能怎么了?若南院大王今日说的是另一番话,她 们立时便会设法将我肚子里的这块东西打扫干净,我还能怎么了呢?” “可是,你……” “珂兰,你当真是一个好女人,如果有一日我伤到了你,请见谅。”她站起,盈盈万福。这个属于女人的礼节,她暌违了许久,今日,她以女人的方式向这个好女人事先赔 礼。从后,她将无此闲暇。 “隐岳,告诉我,你……”珂兰警觑近处伺立的人影,探手取下她额上落花花瓣,趁机倾身,以汉话压声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她莞尔,“佛曰,不可说。” ------------------------------------------------------------ 飞鸟,又是飞鸟! 远眺着那个男人长身伫立于林边溪畔,肩上臂上头上皆有飞鸟停驻,珂莲错齿到齿根泛痛。她恨不能这些占据了关峙目光的谷中飞鸟尽给清理干净,奈何自己轻功不济,驻守 的侍卫也无一人的身法能与飞鸟并行。 当初选这个山谷,要山明水秀,要鸟语花香,是为了迎合这个男人的情致兴趣,但如今,她精心选择的成了她最痛恨的,归根结底,还是这个男人的无情太过恼人,她…… 她怎么忘了自己是活在马上的没格族人,最擅骑射?这个男人实在扰她够深! “关峙,你今后亲近什么,我将毁去什么,若不信,你尽可试试看!”她持弓搭箭,向一只飞起的飞鸟瞄射。心弦却因关峙瞥回的眼光抽紧,继而指间生颤,箭翎放空,惊得 飞鸟纷纷振羽高翔。 “你何不一把火烧了此中一切?”关峙双手反剪,悠哉踱。如果不是脚下步子略呈沉重,会让人以为他依然是过去那个武功盖世逍遥世间的关先生。 她颦眉,目底生起痛意,“和本公主在一起,真让你如此痛苦?” “难道你在设计的初时,认为我会欢喜接受么?” “关峙,你想清楚,我比南宫玖比樊隐岳都爱你!她们不能为你做到的,我可以。南宫玖为了名利,舍你嫁给了别的男人。樊隐岳为了复仇,置你最想要的生活于不顾。而本 公主从头到尾要的只是你,只是你这个人,哪怕你没有绝世武功,没有高位显赫……” “没有这具皮囊呢?” “……你说什么?” “公主应该晓得。” “我不晓得!”珂莲尖声厉叫。“你听着,关峙,本公主想要得到的东西一定会得到,今晚不管你是吐血也好,晕厥也好,本公主都要按着自己的意愿,要你和我成婚!” 关峙投目遥处天际,不置一辞。 ---------------------------------------------------- 夜晚临,山谷内喜乐奏鸣,喜色处处。两个壮汉押扶着关峙前去喜堂。行至中途,这位新浪人选果然晕厥。致使礼难成礼,拜难称拜。公主殿下气得暴跳如雷,索性命人将 这个男人直接扔进洞房,命大夫将调配好的药汤灌下。 此药,有强力清醒神志效果,服下本刻内便能醒转,而其中有几味药材:早莲蓬、头粉、莲花芯、莲子心…… 这几味药配制一起,可促人情火,燃烧**,意即为---- 春药。 她自然明白先时关峙的春药之说意在何处。他是惟恐自己当真在他身上用这等手段罢?于是,欲以那等说辞逼她却步。她也的确因为心中一份傲气作祟打消了本有的主意,但 而今,她将那份无用的傲气摒弃,就是要得到这个男人! 瞅见床上男人面色炽红,双目炙热,她越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对的不能再对。今夜,将是她期盼已久的**。 她轻解罗裳,含娇带俏,姿态曼妙,尤其想到眼前男人已为囊中之物,更是笑得妩媚娇艳。 “关峙,峙郞,本公主不管你叫的是谁的名字,今晚你必将成为我的男人。” “……月儿……月儿!”床上男人内火灼身,全身收缩,手向空中缥缈处探索,欲从中寻到自己此下最想拥抱的女子娇躯,待两手虚空,强喘加剧,痛不可挡。“月儿!” “你----”话说得强硬,亲耳闻时,仍是面色微变。吸一口气,出手抽解下男子腰间系带。“峙郞,我了,今晚过后,我们将再也分不开了,你将成为我珂莲……” “……你所要的,只是这个皮相么?”关峙顶满面虚汗,勉力抬。 珂莲大喜,“你认得我?你还是知道我是谁?那么,你就要看清楚了,本公主美艳婀娜,非那个清瘦无味的汉人女子可比。” “……你……你怎么可能与月儿想比?” 珂莲冁然,再不计较。“可是,今晚与你共度良宵的人,是我不是她,我们还是莫浪费时间罢。” 她埋掀开男人胸前衣襟,闻听男人抽息声时,尚且娇语调笑,及至血腥味营钻进鼻孔,方猝然扬眸---- “你所要的,无非是这个皮相,我替你毁了,如何?”男人指中,夹着一薄利石片,石片的尖锐一端末进皮肉。他正一点一点推割着自己脸上皮肉,一点一点,一寸一寸,石 片按得既紧且深,深可见骨。 “啊,你……你疯了?!你给我住手!你这个疯子,你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人,人……叫大夫,快传大夫!” 蚀二三 八个月后。 府前广场高搭戏台,连唱十天大戏。府门长街广开五日流水席,以飨四方平民。举府披红挂绿,庆祝王爷又得男丁。乌达开连夜派人赶往前方军中,向主子传报这天大的喜讯。 府内呢? 当孩子离开自己身体的瞬间,樊隐岳未因生产的巨痛昏晕,反而无与伦比的清醒,一双幽深的大眼内,有什么正欲破土而出。 又一月过去。 “隐岳,你还没有抱过这个孩子,奶娘刚喂完了奶,我给抱过了,你抱抱他罢。”珂兰进,怀抱满月小儿。 樊隐岳半卧床上,回眸淡觑,“我两臂无力,抱不动。” 珂兰一急,“我已经要他们加紧给你补身子了,下人们敢犯懒了么?” “没有,补身的东西我都喝了,无奈积重难返。” “你看,这个孩子长得像……” “我累了,想睡一下。”她阖拢双眼。 “……好,你睡。”珂兰忧心忡忡,走出内室,抬手见楚博推开半扇外室门户,向里探望。“博儿?” 楚博蹑足踱入,“先生还好么?” “还好。” “我……可以抱抱弟弟么?”他面露腼腆。 珂兰嫣然,“当然。” 初为仁兄的楚博按她所示,小心翼翼托住小小躯体,“弟弟怎么这么瘦小?” “你初生下时应该也和他差不多大小。” “不会,父亲说我生下的时候比一般的孩子要大得多,弟弟已经满月,会不会太小了?” “这……”珂兰微窒,复笑道。“也许罢,你多疼疼他,他也许会快些长大。” “我会,我一定会!”楚博重声。 “这是……”男人的声音在两人身后迟疑响起。 两人回身。 “父王?” “远漠。” 男人满面征尘未去,两眼直直盯着他们胸前的襁褓。 “父王,这是弟弟!”楚博将满月小儿举到父王眼前,难掩欢欣。 “他……”楚远漠颤指欲抚上那张小脸,又迅收回。 楚博不解,“父王,你不抱抱弟弟么?” 这个男人的内心激澎,珂兰一目了然,道:“你父王他还带着沙场上的血腥,要漱洗过后才能抱弟弟。” “……她怎么样?”楚远漠板声问。 “睡下了。”珂兰道。 他轻步到了内室帘前,掀开那道看似单薄却实实成了隔阂的障物,望见了床上玉像般沉寂清冷的女子,足足一刻钟,他方回身。 “我去漱洗,过后把太医叫到书房,我有话问。” 太医在书房内,受半个时辰的细盘详诘。话题无外围绕产妇产后身子的调养以及小公子诸况。待将满月小儿抱在胸前,刚岩般的胸臆霎时柔软,楚远漠紧绷了许多时日的脸上 ,终有一丝欢颜。 但,当夜夜半的一声啼哭,使得欢颜全无。 “怎么会这样?怎么回事?你们不是说小公子虽有些先天偏弱,却并无大疾么?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王府主子的咆哮之声骇震全府上下,一众太医围着踏上啼哭不止的小公子,群情如焚,束手无策。 珂兰慰劝几近失控的男人,“远漠,你这样,太医越没了主张,你暂且避到一边,让太医安安静静给小公子诊治。” “……他们已看了半天,什么也看不出!木太医,你不是专攻幼儿的么?你快告诉本王,小公子哪里不对?” 被点到名字的太医惶恐跪地,“禀王爷,小公子脉相毫无异样,微臣不才,实在不知小公子这是何症状!” 楚远漠目眦欲裂,“羲国养你们这些废物有何用?人……” “父王!”楚博忙不迭道。“请先生过罢,先生的医术高过这些人,是不是?” “快去请王妃!” 王妃?侯在外面的乌达开愣了愣,遂亲自撒开了腿,去迎接王府未的女主人。 ------------------------------------------------------------------------ “你很想医好他么?” 几盏宫灯,半室内照得亮若白昼。榻上的小公子已止了啼哭,太医们尽退到廊下。王府二公子的房内,除楚远漠、楚博、珂兰,还有樊隐岳。而她到之后,举身上下不见丝 毫为人母者应有的心疼焦虑,仅扫了榻上一眼,所问的话,使人更生困惑疑虑。 “你这是什么话?他是你生的,难道你不想医好他?”楚远漠拧眉,沉声问。 “你只告诉我,你想不想医好他?你疼不疼他?爱不爱他?” “他是本王的亲骨肉,本王当然疼他爱他!” “如此甚好。”她突然向男人行近一步。 冷香钻营入腑,楚远漠不禁呆住,他以为她会避自己如蛇蝎。 她状似亲密,低低耳语,“王爷,这个孩子以一月为周期,每到夜半,将受此毒痛折磨,伴随终生。” “什么?你说什么?” “听不明白么?”她嫣然一笑。“他承袭了我shen体中的所有毒素,只不过,我所服下的一些用以调和平抑的药起了作用,让他不必每日半夜皆受毒苦。每一月,像这样的痛苦 ,他都要经受一次,每次半个时辰。毒时就如适才那般,全身紫胀,眉间青黑,体内万蚁钻心,痛不欲生。而且,这种痛苦,shen体越是强壮,越会剧烈,他此时还是婴孩, 所以疼痛尚算轻缓。而这种轻缓,王爷便受不得了,是么?” 他瞪着她,瞪着这章清艳绝伦的脸,瞪着这双幽深如潭的眸,“你----” “楚远漠,我祈祷你长命百岁,你活得越久,看着他毒的时候越多,他每一次毒,你都须感同身受,就如你刚才那般的狂乱。每一次,你都恨不能替而代之,恨不能割了 自己的身上的肉,剔了自己身上的骨,但求能换他无恙。楚远漠,你将一生受此之苦,你将一生不得翻身,你将一生活在目睹亲生骨肉剧毒攻身却无能为力的地狱中。若有一 日,痛苦累积到极致,割己之肉能让你好过,那便割罢,让你至亲之血缓和亲身骨肉的汲骨之痛,割罢……” 明明,他有话要说,喉咙却似被一手巨手所扼,动弹不得。 “楚远漠,他所有的苦,都是你一手成就,你欠他的,而且一生都无法偿还。” “隐岳!”珂兰蓦地拉开了她。“你做了什么?你竟然……” 有些遗憾呢。本,这个人的意志世所罕见,方才趁其为焦痛与困愕所扰,趁虚而入,有机可用。被珂兰这一下,未能施到最后,想效果会大打折扣了,还好,暗示已种, 未可期。 “你……你这个女人,你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你……”楚远漠如梦方醒,惊疑不定。“虎毒不食子……” “我不是虎,我是樊隐岳。” “原,你百般的隐忍,是为了这一日!” 樊隐岳纤指慢抚云鬓,“如果那一日你没有****我,永远不会有这一日。” “救我的儿子,救他!” “我若不救呢?” 楚远漠目内浮过血光,“本王会杀了你!” “我不会让你杀了我。” “由不得你!”他探臂攫去,却被她轻巧避过,身似流云。他眙目,“你恢复了武功?” “我说了,他承袭了我体内所有的毒素,包括你下在我体内的软筋蚀骨散。那药应是自暹罗的密药,我解不了,惟能另用一些将它转移。所以,您的小公子待shen体强壮一些 ,还需要服用这味药的解药,否则将永远不能下地行走,但shen体强壮了,毒药的效力又会加剧,您好为难罢?”她笑得艳若春花。“后会有期了,王爷。” 似流云,若轻风,穿堂而过,芳踪不见。 ------------------------------------------------ 入了冬,有密林遮覆,深壑护囿的无山谷内,气候与谷外仿若两个世界。无数的鸟儿迁徙飞,让谷内的冬日变得分外喧哗。 “这些鸟又这边过冬了,这下,石爷我又有比试轻功的对手了!”一个吸着长烟袋的黄衣老者仰望空中飞鸟,眉飞色舞。 他身后一年岁相近的灰衣老者嗤之以鼻,“你怎么还有心思看这些飞鸟?他们已离谷恁久,一点消息也没有捎回,你不担心?” “担心什么?那些人是亲王调教出的,如果只知逞一时意气,也枉跟了亲王恁多年!如果石爷我猜得没错,他们此时应该潜隐在楚远漠的军中各处,静静细细的钻营着。你 还是仔细着你们家的那口子,别让她出谷坏事。” “我荆家的人怎么可能坏事?” “你忘了,你家那位荆家嫂子的前身是血罗刹么?” “她嫁给了我老荆,便与那名号不沾边了,她比你明白事理,比你掂得出轻重缓急,就像这会儿,她正将谷中器物登6造册,好拿出去变卖为以后大事筹备。哪像你,只知盯 着那些鸟流口水……” “那些鸟腿上绑了什么?”黄衣老者一口烟未吐完,條然起了精利小眼。 “瞧瞧,你有一个‘万里飞鹏’的名号,就真当自己是只大鸟了么?那些鸟儿干你底事……” 突地,黄衣老者拔地高起,当真如一只大鹏般飞入鸟群中,待落回地面,两手各握一只雪色飞鸟。 “你赶紧给我滚过看一眼,这些鸟腿上到底绑了些什么东西?” ---------------------------------------- 万中有一,百万中有一,千万中有一……但有一线,便是生机。 当深秋临,关峙又度目送那些飞鸟振翅离去,如是忖道。 蚀二四 “谷里的人呢?” “啊----” 随着一道白影的飘然降临,无山谷内响起惊恐尖叫,几个正在河边洗衣的少妇抱头抖作一团,嘴里不住凄厉尖叫。 “鬼呀,见鬼了!见鬼了!” 叫声扰耳,樊隐岳遂另作搜寻。但接连几个回,终确知,除了那几个浣衣少妇,谷中并无其他人在。 “谷里的人去哪里了?” “你……你是……”几个少妇犹自戒慎戒惧,骇意未消。 樊隐岳兀自问:“人呢?” “你是人是鬼?不是说你死……” “我问你们,这谷里的人呢?”她扯过其中一人。“告诉我,梁上君、乔三娘呢?” 少妇觑见地上的照影,吁出一口气,道:“他们早就离开谷里了,乔三娘先走,梁上君追着……” “谷里其他人呢?” “都出去替亲王报仇去了,三老本留守的,前两天也走了。” “乔三娘去了哪里?” “不晓得,她气咻咻走的,谁也不知道……” “报仇的人去了哪里报仇?” “也不知道。” “我知道!”有少女接口。“听三老说,他们隐伏在杀亲王的那个大坏蛋的周围,找机会下手。” 樊隐岳飞身离去。 ------------------------------------------------ “姐姐?!” 帐内灯光骤灭骤明,帐内俯疾书者感察异气流动,手按腰中剑猝然抬眸,入目的纤细人影令他又惊又喜。 “姐姐,你怎么这里?那时怎么会突然走了?你时可以不告诉陌儿,走的时候总要只会陌儿一声,也好让陌儿……” “我长话短说。”樊隐岳踞于案前。“你目前正与南宫玖联手,可对?” “对。”是他错觉罢?怎么感觉姐姐眉间隐浮黑翳?不止如此,整个姐姐好似都笼罩在一片黑暗里。 “南宫玖所有兵力投在羲国这场大战上,后方情形可想而知。如果你想最快拥有自己的国土,成为真正的王者,除了打败楚远漠,还有另一路走。而要败楚远漠无法一蹴而就 ,另一条路却会在短时内有所建树。”她左手纤指指在案头的羊皮地图上游走,左手拔了笔筒内朱毫将一片疆域圈起。 楚远陌心内一动,“这……” “这条路你不是没有想过,却不想先毁承诺,是么?”樊隐岳语意淡淡。“若我告诉你,南宫玖向我投毒,令我痛不欲生,你替不替我寻仇?” “她敢害姐姐?她与姐姐有什么冤仇?” “若我不说个中因由,你会选择信她还是信我?” “这如何能比得?南宫玖于陌儿,无非一个互盟其利的合作者,若她敢伤姐姐,陌儿岂能饶她?”他掌落在朱毫圈禁处。“这一块地方,陌儿要定了!” 樊隐岳借灯光细察他目色神色,问:“楚远漠在你身上投的毒,毒时是何状态?” 他当即面涌恨怒,“每日半夜,剧疼袭,如同万蚁钻心。” 她幽眸冷光遽闪,“三师父用什么方子救了你?” “毒时,我昏昏噩噩,只知三娘用针为我行走全身,而后便记不得了。姐姐问这些……”他胸臆抽紧,面目染狠。“难道南宫玖投在姐姐身上的,也是同一味毒?” 她不要投,不点头,垂睫挡住两汪幽沉,道:“你好自为之罢,希望下次见面,是你成为一国之主时。” ------------------------------------------------------------ “你今日为何又没有上药?你只需坚持上一年,有个的疤痕就能淡到几乎不见,你为什么不用?” 清幽山谷内,与太阳一并升起的,又是一道尖锐高声。回这道高声的,依然是那个不紧不慢的悠嗓。 “再如何不见,哪如不曾有过?我既然割得出这道疤痕,又何必热衷除它?” “……你以为你毁了你这张脸本公主就能放你走么?本公主依然可灌你春药,大不了本公主享乐之际,用布遮了你的脸!” “那么,下一次毁的,便不会是这张脸了。” “你……什么意思?”珂莲顺着他的目光,移到了他所指之处。“你、你……”到底是个什么人?有哪一个男人会不惜自褫男人最重视的尊严去拒绝一个女人的求欢?有哪一 个女人会让男人不惜以这等方式为她保持忠诚? 她不信。她用尽心机,甚至拿自己的家国天下为赌资进行这场豪赌,她不信自己蚀本无归!不信自己颗粒无收!不信自己生平最深重的爱意换不这个男人的一次心动! “关峙,本公主有的是时间,本公主会和你慢慢耗下去。也许就此耗到老也不错,白头到老呢,与你白头到老的人,只有本公主。” 白头到老,需要长长的岁月方能累积成那等福分。显然,这个男人与女人之间,并没有。 这一天夜里,山谷内降下初雪,雪深半尺。翌晨晨起,雪上处处可见梅花状的印痕,想是林中的鹿儿出觅食,将足间的风光留了下。 “还没有醒么?早膳好了,起床用膳了。”珂莲以老夫老妻般的熟稔口吻,去敲男人的房门。连唤几声,不闻房内反应,她心头一恼,一脚踢出。“你一日惹本公主生气,便 不能安宁是不是?你……” ------------------------------------------------------------ 山谷百里之外,三个人,六只足,奔走雪上,了无痕迹,不得不提其中一人身上尚且背负一个男人颀长身躯。更让人叹为观止的,几个人在这般的奔走中,尚能随口漫谈。 “几时现了飞鸟上的字?” “两个月前。” “为何现在才到?” “亲王大老爷,您仅仅就写了‘珂莲公主’,咱们循着这条线找人,有多不易?” “我并不知那山谷名称。” “是是,还是亲王英明,您写了珂莲公主,咱们就死命揪着这条线查下去,将她的七姑八婆都给问尽了,大庆宫里的老太后差点被咱们逼疯,终于问出了她的父汗临终前为她 买下一处山谷。咱们这才找了,不易啊不易。” “亲王更不易,竟然还记得咱们的密文,那些飞鸟落在别人手里,也就是一只飞鸟,咱们现了看见了,便成了救命符。” “亲王当然英明,英明神武的亲王……” “去年飞鸟迁徙前,我便曾写过。” “……啊?”三张歌功颂德的嘴立时止住。 “我为能在飞鸟将徙前将布条缠到飞鸟足上,平日与那些飞鸟走得极是亲近。你们应该晓得,我以前最不喜欢的便是飞禽罢?仅因你们第一回的疏失不察,我多陪了一年的飞 鸟。” “……哈。”三张怪笑谄媚的脸当即僵住。 “我的五脏六腑曾被击得挪位,以致内力耗失极大,如今恢复了仅有两成。你们如果得再晚一些,我会以这两成的功力打出谷去。” “……嘿。” “你们三人给以一半功力助我修复内力。” “……是。”三个人俯听命。 蚀二五 玉横关。 羲国西疆有要塞三关,凉阴关、朝河关、玉横关。凉阴关已成黑虎军踞地,朝河关已为奭军所夺,最后一道玉横关,由此成为要塞中的要塞,寸土必争的关口。此关西南有黑 虎军,西北有奭**,三军在关前平原对峙近一年时日,胜负各有,僵持不下。 此一日,楚远漠击退奭军五十里,心情大悦,由关前军营返回关内,到了守将府后院,到了布置得最为洁净的厢房,进门即问:“他今日还好么?” “很好,奶娘服了药后喂他,他吃得还算多,吃完便睡了。”守在床边的珂兰答道。 “没有哭?” “孩子哪有不哭的?” “眼看又要到一月了……” “我会看着他。” 楚远漠的眸线终于移到了女人脸上,愧色油然升起,“珂兰,我……” 珂兰最怕的,便是他这样的眼神与表情,彷佛在提醒她,在这个男人心中除了愧意,对她什么也不会有。她已不愿让自己变得那般可怜。 “远漠,我做这些事,不止是为你。”她握起床上娃儿的小手,道。“这个孩子,不应承载你们那样深重的仇恨。” “我……”楚远漠涩声。“我明白。” “明白就好。”她收回投诸于男人身上的目光,道。“你去做你应该做的事罢,我会照顾好他,当称自己亲儿子般的照顾,你去做男人的事罢。” “……多谢。” 听男人步声渐远,她方自嘲一笑:怎忘了?这个男人对自己,除了愧意,还有谢意。 ---------------------------------------- 羲国老太后夜中受惊获病,奄奄一息,大限将至。 此讯,在羲国民间迅传递开。甫出谷寻人的珂莲听闻了,自然也要先把男人的事放上一放,快马加鞭、披风沐雪赶回泰定城探望母亲。 女儿的出现的确令老太后精神一振,病况当即轻缓。为此,珂莲遂难得地承欢膝下,着着实实陪了母亲一回,直到夜半时分,方回自己寝宫歇息。 “桃红,热水备好了么?” “是。” “多放些解乏的药材进去,本公主当真累了。” “是。” “睡搂腰那间玉真丝的,炉里多添些炭,把火弄旺一些。” “是。” 一路走,一路解衣撇带,待进入到温暖如春的内室,全身上下已是不着寸缕,踏进热气氤氲的浴桶内,先一声舒适叹息,再问伺立在侧旁的侍婢,“桃红,你前段时间是在 太后跟前伺候的罢?” “是。” “那你说说,太后受惊是怎么一回子事?本公主怕问了太后又惹起太后病根,问太后跟前的几个人,又都说得不清不楚。好像太后是受了两回的惊吓,在宫里怎么会受惊吓呢?脸摄政叔王都已对太后网开一面,解了幽禁,这宫里的还有什么人敢对太后不敬么?你平时最是机灵,应该比太后跟前那几根蠢木头知道的多罢?” “是。” “是?”珂莲莞尔。“你是说你当真比那些人了解得详尽。” “是。” “……你今儿个是怎么了?一个一个‘是’,本公主打进还没听你说这个字以外的字眼,平日就你话多的。” “是。” “桃红?”珂莲不得不诧异起,侧眸睇向热气缭绕中的侍婢影儿。“你一直把头垂得那么低做什么?怕本公主吃了你不成?” “我怕的,是我吃了你。” “……什么?” “我怕我怕控制不好,把你整个吃下肚里,囫囵吞枣般无趣。”侍婢抬起脸,一步一步到桶前,与桶中人四目交抵。“如果不能慢慢地、细细地、小心翼翼地、一丝不苟地 把你撕碎,岂不令人沮丧失望?” 珂莲惊喘一声,两眸暴瞠。 -------------------------------------------------------- 元兴城。万阙宫。 “你们可知道这个东西是如何出现在朕面前的么?” 当今皇上兆钧帝面沉如水,举着一信状物质询,龙案前的宫内侍卫统领及内外城的卫队督统诸人垂默然,不敢置声一字。 “朕今日醒,枕边便多了这样东西,以阁下几位顶级高手判断,如果这是一把刀,要砍下朕的脑袋有几分可能?” 诸人头垂得更低。 “朕在睡梦中在鬼门关前转了一遭,此时,还真是感慨良多呢。” “……臣等有罪,罪该万死!”诸人矮身跪地,齐声请罪。 兆钧帝一笑,“万死倒不必,当真有罪的话,死一次足以抵了。” 诸人气息屏紧。 “朕今日叫你们,不是为了赐你们死。”他打开信笺。“信中说,你们中有人曾为诚亲王旧属,旧主恩难舍,竟欲有别样心思。这个,朕自是不信的。” 诸人噤若寒蝉。 “朕反复察看,这信笺质地不似我天历纸张细腻轻滑,应是自北地。以朕之见,是羲国或奭国欲挑拨我天历群臣关系,各位怎么看?” “……这些蛮邦小国贼心不死,对我天历虎视眈眈,着实可恨!”诸人笑口道。 “对,着实可恨。何况,将这物件放在朕枕边,无疑是在朕头顶悬刀。” “皇上,臣愿请阵前去羲国,暗杀楚远漠!” “皇上,臣愿请阵前去奭国,杀了南宫玖!” “皇上……” 兆钧帝举手,捺下群情激愤,“你们人人忠心为国,朕极欣慰。不管这封信自何处,朕都要释清我们君臣间的心结。朕可以派你们几人前去羲境,却绝不愿你们盲目涉险。” 他抽了一张薄纸交给身旁太监,太监递到了诸人手内。 “你们按纸上所写去找纸上这人,此人熟识当地地理,并熟知羲、奭两国内情,按他吩咐行事,你们一能不辱使命,二能平安归,届时封官进爵,满门荣耀。” 待诸人领命退下,兆钧帝盯着案上信笺,暗道:姐夫,朕已将身边的顶尖高手尽派了给你,朕尽力了。姐姐,不管你此时情形如何,朕只能帮你到这里,朕还有这一国的江山 百姓要顾啊。 蚀二六 “公主殿下在这场共谋中是最关键的角色罢?南宫玖与楚远漠为宿敌,却因有了公主的左右逢源,联手完成了这一场设计。而公主与南宫玖除了泰定山崖的一幕,还联手调教 出了一个寻仇者。二位合作如此紧密,但不知除了同仇敌忾,还有无其它利益交换?只是我,便激得起二位如此的斗志么?” 珂莲公主寝宫内,层层门户紧闭,道道帘幕覆垂,密不透风的内室,有两顶紫铜火炉,火苗儿烘得无处不暖。不,有一处是冷的,且愈愈冷。 “你先……让我……出出出……去!”水能暖身,亦能寒身,置身其内的珂莲牙齿咯响,唇色呈紫,已至承受极限。 樊隐岳扶桶玉立,笑意晏晏,“出去?这冰天雪地的,公主想出去?” “……樊隐岳,我对得起你……我从……没想杀死你……” “这么说,柳惜墨下在我身上的毒,不是公主给的?” “我只只只……是把把……你交给……楚远漠……我不……” “柳惜墨告诉我,她被人救出后,被人调教如何找我寻仇,而这个人,是公主你派去的。” “……我没有救她……我何必救……” “柳惜墨下给我的毒,与黑虎王所中的毒是同一种。黑虎王所中的,难道不是你给楚远漠的?” 珂莲剧烈摇头,“远……漠哥的毒……是命……太医配制的……” “怎么可能?”樊隐岳面色苍白如纸。“同样的作症状,同样的疼痛感受,怎么可能不是同种?柳惜墨的毒是你的,黑虎王的毒自然也是你的,还敢推搪?”她蓦地将桶中 人扯了出,抵到宫柱上。“说,解药在哪里?” “我不知……什么解解……药……我和南宫玖只有泰定山的合作……” “你们为除去我已无所不用其极,怎可能只有一场合作?” “信不……信随你……我敬你……只是,我爱关……” “不要提他!”她眸心淬火。“你敢提他?你竟敢提他?” “……我……没有什么毒药!” “你当真没有?”突然,所有形若疯狂的表情举止骤然歇停,樊隐岳清幽如初,放开了她。“也就是说,除泰定山外,一切都是南宫玖做的?她却把罪名也栽给了你一半?” “……我不……晓得!”珂莲扯下垂搭在屏风上的睡褛,滚爬到炉边汲暖。 “无论是黑虎王,还是楚远漠,两个人都是南宫玖的心头大患,除掉任何一人都能使她受益。各国间互派细作最是平常不过,南宫玖的细作借太医的手向楚远漠提供了毒药, 伤了黑虎王。而她若有若无地,把你也连带在内?” “……她……她……柳惜墨……当真说我救她……又……命她杀你?” 樊隐岳冷冷凝睇。 “南宫玖……”珂莲抱肩,上下齿仍咯咯交碰不止。“南宫玖……将我……也算在了她……计划里……本公主……饶不了她!” “以你的名义,帮我约见南宫玖。”樊隐岳道。 在珂莲回寝宫之前,她已将其运抵寝宫的行翻个彻底,未见任何毒物。而其回宫后一路脱衣,衣裳遍地,里外皆是空空如也。她是很想讲这个女人辗成齑沫,但更重要的事牵 制着,随性不得。 ---------------------------------------------------- “王妃,后方报,有不明势力进入我奭国境内,和阳、淮城、南阴三城已失,并向饶阳城逼近。” 这一份情讯,南宫玖尚在惊疑思度,又有报。 “王妃,饶阳城被围,潼阳关失守!” 潼阳关,那是国都饶阳城外的第一重城,天然成堑,易守难攻,是饶阳城的后路甚至整个奭国的后路。“不明势力”将潼阳关拿下,意在切断这条后路,用兵之道甚至比楚远 漠更加精准机诡,不明势力究竟是何方势力? 后院起火,纵眼前态势利多于弊,她也无法在此坚守了。 “班精锐之师,回救饶阳城!” 如此情形之下,她自然无暇拆阅刚刚递达的珂莲信,任其孤躺案头。 ------------------------------------------------ 大风起兮,阻住了脚程。 樊隐岳翻身下马,进了路边一简朴客栈,买了些干粮白水,坐在客站大厅内,只待风偃上路。 “怎么能光吃这些东西?”同行者抱怨。“行路辛苦,更该吃点好的予以补养,不是天生丽质就不会老。” 樊隐岳透过帏帽淡瞥一睇,“你的话很多。” “我知道你这时的感受,你很恨我,想杀了我。但为了解药,每日只能看着我。这能看不能吃的辛苦我比你体会得深。”奇怪了,这个女人为何只问解药,从不问关峙下落? 难道这个女人远没有自己想得那般爱关峙?“对了,你……” 樊隐岳唇角噙一弧浅笑,倾身低语,“我有一千种法子可以让你活着比死了更辛苦,信不信?” 信。此时一根银针正末在她脊内,稍用内力,即受钻髓之苦。好女不吃眼前亏,闭嘴安静就是。 “风小了,赶路了!”大厅内有心急赶路的客人嚷了一嗓,行动起。 樊隐岳抓起行囊。 珂莲哭叫,“你也走?你没看到处都是黄沙,风哪里小了?那路也不是一时两时能到的,索性在此住一晚……你当真那么急?我看你行动和常人一样,压根没有一点中毒的样 子……樊隐岳?” 樊隐岳?大厅内西北角隅的两个人一震,迅即抬头搜寻,见得厅内人所剩无几,两人又急追出门去,正见一道跃上马背的纤细背影。 “隐岳!” 蚀二七 奭军弃关而去,朝河关失而复得。虽是不战之功,仍使羲**为之一振。楚远漠进驻城内,出榜安民,核查军政要务,修复受毁工事,分派驻守人马。诸事作罢,赶返玉横关 ,心中一丝悬念,是襁褓中的娃儿。 兹那个女人消失,他未再正眼看过那娃儿,却把娃儿带到了近身处照顾。这个他以为会替他留下那个女人的娃儿,他有心疼不舍,也有迁怒迁恼。这个他在抱上的刹那便爱上 的娃儿,此时已成为他心头的一根刺,除拔不能,隐隐生疼。这般心态作祟之下,以致他虽有归心似箭,穿过玉横关城门时,犹险要掉头离去。 如此时候,若有吵闹哭嚷声扰进耳中,自然更会令人烦乱不胜。 “楚河,去看看那边在吵什么?”他在马上,望见街边巷内人群聚焦,正是乱声处。若平常,他难作理会。这时际,却想聊分心力。 楚河去了足有一刻钟工夫,方满脸纳罕不信的归,“王爷,出了怪事了。” “什么怪事?” “一个死了丈夫一年多的妇人,昨儿居然产下一个死胎。” “这算怪事?” “可这妇人一口咬定自己在丈夫死后,从没有和任何男子亲好。” “这又有什么稀奇?” “可是,连她的小姑、婆婆都肯出作证,这妇人白日在家中闭门纺布,晚间与小姑、婆婆同坑而眠,足不出户,更为与任何男子打过照面。” 楚远漠哼笑,“莫非是妖孽作祟?” “那些人也有人这么说。妇人哭得凄惨,小姑、婆婆也陪着。”深知主子烦闷,楚河也乐意拿这些市井之事给主子稍稍开解胸怀。“不过,他们当地的父母官了,看过死胎 ,又问了妇人几语,竟铁口直断死胎乃妇人和死去丈夫的骨肉,之所以会逾久离开母体,皆因是一具石胎。” “石胎?” “奴才听得也糊涂。但那父母官翻出了本地志记,在志记记载中,本地二十年前便曾有过孕妊三年方生产的先例。众人仍有不信的,还在那边众口讨伐。” “……走罢。”楚远漠突然觉自己的无聊,竟沦落到靠听街坊奇闻开拓心情。 ------------------------------------------------------------ “亲王,您这是要去哪里?” “找南宫玖。”关峙安步当车,姿态悠闲,进惊人。 “您还要找她?”三老齐声大吼,其中,又以荆家嫂子声嗓最尖,全无了当日无山谷内的畏畏弱态。“您忘了那个女人是如何背叛您辜负您的么?您到这时这地,竟然还想去 找她重修旧好?您对得起夫人么?咱们这时只探听到夫人从楚远漠的府里逃了出,却不知道身在何处,您内功刚刚复原,第一个要去找的居然是南宫玖,您不管夫人了?” 关峙挑眉,“谁说我找她是为了重修旧好?” “不为了修好,难道是为了报仇么?” “的确是报仇。” “……呃?”三老好不惊愕。 “我一直以为,无论任何事,只要我心中认定,便应是我认定的模样。现在想,未免过于一厢情愿。” 三老点头,“这话没错,尤其牵扯到儿女情长,神仙都会乱了章法。” “南宫玖的事,是我忽略了。我以为我和她指间,纵算没有了往日的情愫,但为了对过去的自己有所交待,至少应存有一份亲人般的温情。” “这话也没过。”黄衣老者拈须,洋洋自得道。“小老儿我在年轻时也有个相好,她刚嫁给别人那会儿,小老儿也是乱生气一把的,后想起了两个人也有过甜蜜时候,如果 一味恨怼,不是将那个时候的自己也给恨了?小老儿遂拿她当成了一个妹子疼,哈哈……” “男女之事,当断则断,断得越是干净,越是对两个已无情爱的男女的仁慈。” “……是么?”黄衣老者面容一垮。“小老儿怎么觉得那个妹子认得还算不错?” “你们三个人兵分三路去寻夫人,一个去跟黑虎王,一个紧随楚远漠,一个盯着珂莲,有了夫人下落,先带她回无山谷等我!”关峙脚下趋紧,了这三人,一枝独秀,绝尘 而去。 三老面面相觑完毕,遂各选一个方向,分道扬镳。 -------------------------------------------- “远漠,你回得正是时候。”楚远漠甫一进门,珂兰迎上,难得她,眉眼里有了盈盈喜意。“你记得王太医向你推荐过他的师兄罢?” “王太医找到他了?” “对,王太医给这位师兄捎了十几封信,只有一封到了这位师兄手里……呀,我说这些做什么?我是告诉你,现下这位师兄高先生已经到了!” 楚远漠丕怔,“到了?” “可不是。” “人在哪里?” “就在厢房里歇着,他已经替孩子看过。不愧是世外高人,仅仅下了两针,孩子看上去便像舒适了许多。” “他有本事根治么?” “他说要根治并非没有可能,但……”珂莲面有难色。“但要看你肯不肯。” “他要什么?黄金白银?屋田宅舍?还是有意仕途?” “你的血。” “什么?” “是你的血。高先生说,治疗时,以针封住孩子全身,置孩子进假死之状,暂停血络运行,而后以亲生父母的血将孩子体内的血替而代之,过后再服寻常解毒解丸,即可根治 孩子身上毒素。但供血的父母,却会因失血致使体亏身弱,强壮者也须调养至少一个月方能恢复常态。” 他蹙眉,“这个法子好使么?” “我哪里晓得?但王太医既然敢向王爷推荐这位高先生,想必高先生不是招摇撞骗的江湖大夫才对。”珂兰胸臆充起忐忑。“远漠,你会救他罢?” 蚀二八 “他们在做什么?” 房内高炽灯光,照得白昼般光亮,踞于房顶者可将房中每物窥得丝毫毕现。第一个俯窥下去的樊隐岳猝然惊叫。 乔三娘出掌掩她的嘴,已然不及。 房内听觉最为灵敏者霍地仰,两目噬冷盯,“房上有人!” 几道劲影纵向房顶,未至半空,悉遭梁上君掷出的瓦片击中重穴,摔落到地。 “楚远漠,你要对他做什么?”樊隐岳掠身而下,穿窗入室,踢飞榻边人,闪进重围,将襁褓揽进怀里。 “你……”楚远漠先愣,后笑。“终于耐不住救你的儿子么?” 素手探入襁褓,在褓中小人儿全身游走,找到右手小指一处细红创口,她目中蓦淬毒色,“你对他做了什么?” 楚远漠眯眸,“他不是我的儿子。” “……什么?”她一怔。 “被我说中了。”他笃定,眉宇间为极度难堪所揪扯痉挛。“樊隐岳,没想到本王又被你耍了一回!你竟敢让本王为你养别的男人的儿子!” 她厌恶颦眉,“楚远漠,你是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如此叫嚣?” “樊隐岳!”他咆吼。“你给我明明白白的告诉本王,这个孽种是谁的?关峙?还是楚远陌?” “你骂对了,他的确是孽种!你说对了,他的确不是你的!”她冷笑。“如果是你的,我怎么可能生下?你无非是一只疯狗,有人会生下疯狗的孽种么?” 他目生戾色,“樊隐岳!” 接连吼声,惊了沉睡中的小人儿,出呀呀低哭,她掩住他的耳朵,把襁褓向胸前揽近。“如果我得晚一步,你准备对他做什么?” 他笑得残忍,“我准备将他的血放得一滴不剩,让他知道,欺骗本王会是什么后果!” 她唇角亦勾起残厉弧度,“这么说,我还真应得再晚一些。” “隐岳,不要这样。”珂兰绽出,缓颊道。“适才,我们是想救这个孩子着。可是,太医验了血,说远漠的血不能供替,所以远漠方口不择言说了那样的话。其实,我这个 不懂医的人都明白,远漠的血不行,一定是你的血可以。这个孩子长得像你,肯定血也像了你,是不是?” 她听得不解,“什么意思?” “那位高先生是王太医推荐给王爷的世外高人,可以根治孩子身上的毒,但要亲生父母的血才行。远漠是千军主帅,身负重任,虽不能一次供给,但愿意分次施行,可太医验 血……” 她一双幽眸冷睨适才被她踢翻在地的世外高人,“楚远漠的血不行,是么?那,你想抽谁的血?又想把这个娃儿弄去哪里?” 后者立起身,从容道,“在下此法为‘亲子换血术’,总是要亲生父母的血才行。若没有亲生父母的血,这个娃儿……” “哪里的庸医敢充大头蒜瓣!”乔三娘听得早是不耐,一个箭步到了高人跟前,一记巴掌狠辣落下。“老娘行医行了几十年,还没听说过什么‘亲子换血术’,你……” 樊隐岳拉过三娘,“把娃儿抱走。” “我抱他走?老娘还没有跟那只疯狗算账,那只疯狗差点把老娘丢进军营妓帐内伺候男人去……” “他的帐,我会算。” “可……”乔三娘怀里抱了人,仍是不情不愿。 楚远漠方唇扯笑,“既然了,何不一起陪这孽种去见阎罗王?”他出手如电,掌心扣向襁褓。 “啐,乖孙子,老娘懒得理你!”乔三娘身子倒旋着,打被樊隐岳破坏的窗口倒飞出去,稳稳当当飞上房顶,口中犹有余音不断。“隐岳,三师父配得那些迷药可是顶不了一 夜的,你也别恋战!” 楚远漠遽怔:府里除在这房内人和门前守卫者,都中那妇人迷药了? 他讥望樊隐岳,“你以为你会是本王对手?” 樊隐岳以剑答之。 两条身影由房内打到房外,由平地到高处,再由高处返回平地,约至百招后,胶着情势渐变,樊隐岳显不支之势。 楚远漠扬声哂笑,“就这点本事么?你的武功若有你的心机一半,关峙也不会做了狼粪。” “用心机又何妨?”她剑锋斜撩其颈项,引其以右掌宽剑相格,右手條从剑柄撤下,拍其左臂内侧。 “……唔!”楚远漠切齿闷哼,向后移撤三步。 “恨不能割己之肉,剔己之骨……楚远漠,你割肉时有千万般的不愿,却仍是莫名其妙的割了,是罢?”若非遭珂兰打断,她所给出的暗示当不止如此。 “你这贱人果然以摄魂法为本王钟祟!” 樊隐岳暗惊。此人的意志之强果然罕见,仅受一次割肉之苦,便将暗示相应解除。 “亲手割己肉的滋味如何?”语间刻意讥讽。 他一时气极,“你这个……” 趁其这瞬间的不备,她左袖挥出粉物,遁身一隐,至其身侧,指落“巨阙”“章门”两穴。而后,现身其眼前。 “楚远漠,你会明白何谓任人宰割。”她挥剑梉下。 “远漠!”随这战中的两人奔走在畔的珂兰哭叫着扑,两手握住了她挥落的剑锋。“隐岳,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他一回。” 她美眸浅眯如刀,“你最清楚我经历了什么,你竟会让我放过他?” “隐岳……”珂兰十指死死握在锐利锋刃之间,血流如注。“他总是真正喜欢过你的罢?你也曾真正对他动过心的罢?你们之间,不管谁对谁错,念在曾经有过真正时光份上 ,就请你今日听我一回,放过他!不然,就请你先杀了我,再杀他,我不能亲眼看他死!隐岳,我求你!” 这个傻女人。“珂兰,我说过,我会对不起你,会伤你,便是在这样的时候……对不住,我……” “隐岳!”珂兰向地上跪去,两手未松剑锋,惊得樊隐岳撇了剑柄。否则,这个傻女人的两只手必定全要废了。 “我求你,隐岳,我求你啊,求你,求你,求你……” 蚀二九 眼见天下最傻女人的额心毫无吝惜地与青石地面磕击,不几下已涔出血,樊隐岳未曾心软,却也难以出手。这楚远漠何德何能?有这样一个傻女人以这样的心情爱他? 然而,她处于杀与不杀的两难,别人的出手却是毅然决然。 蹑声蹑脚底靠近,不响一声的拣起地上落剑,不假思索地挺剑刺下---- 珂兰听着声响,抬手望去,骇得面无人色,疾奔去救。 樊隐岳冷眼旁观,观那位世外高人高先生虽一眼即知身无武功,仍能双手握剑拼力刺入楚远漠胸前,紧接是第二剑,第三剑…… 可惜,第三剑未下,珂兰出掌拍中高先生左胸,致其晕瘫在地。 “远漠,远漠!”珂兰仓皇失措,抱住了男人血泊中的躯体。“远漠,远漠……隐岳,求求你,救他一命!你是个大夫,你能救他,求求你!” “对不起。”樊隐岳摇,爱莫能助。“看在你的面上,我可以放弃补上一剑。要我救他,没有丝毫的可能。” “隐岳----” 珂兰凄厉长呼,樊隐岳飞身离开。 ------------------------------------------------ “关郎?是关郎么?关郎你了么?” 南宫玖甫进帐内,便看见静立帐内灯影下的男人,半明半暗的面容,她乍见不敢确认,又害怕错认。将帐门阖严,向前一步,迟疑试唤。 关峙走出阴影,问:“你希望得人是我?” “真的是你!”南宫玖喜极而泣。“我当然盼你,每日盼望,每日失望,这你是最清楚的,不是么?” “看,你丝毫也不怕我找你寻仇。” “……寻仇?” “寻杀妻之仇。”关峙撩衣坐下。“你杀了我的妻子,你不会忘了罢?” “你的妻子?”南宫玖眯眸。“樊隐岳?” “我的妻子只有她。” “你……你要为她而找我报仇?” “有什么不对么?” “不对,当然不对!”南宫玖花容如同遭了霜欺般苍白娇弱,颤笑道。“只有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关郎,你也患了这毛病了是么?因为嫁过人,你娶她,我可以不去在意。 因我曾负你,你爱她胜过爱我,我也要自己不去在意。但你怎能为了她,想要找我报仇?如何报仇?杀了我?你要为新人杀旧人,是么?” “你不是旧人,月儿也不是新人。如果月儿出现时,你仍留在村中,她不会接近我,我和她今生便是陌路。但是,她是在你我结束之后出现,我看到她,喜欢上她,进而爱上 她,都和你无关。你我之间,不说孰对孰错,不说孰是孰非,只须明白一桩事就好,结束便是结束,你心中始终不肯认同,无非是不能看到你不要的还有人要,你放弃的还有 人抓住。这话我想你说过不止今日一次,你一径掩耳盗铃,我错在没有将话说得更加决断。因为我始终对过去的自己有一丝不忍和不甘,我不想让自己曾以为光辉显赫的过去 全是不堪,我想让自己回想起时,至少有一个人让我觉得自己曾遇到过真实。可是,南宫,你……” 南宫?南宫玖美目條眙。 “你实在太习惯掌控所有事。你想把所有人所有事都握在掌心,想让这个世界都匍匐在你的脚下,你想在你需要时便要,有暇理会时便理,你喜欢操纵自己的和别人的人生。 你做不了一个村中农妇,于是回到奭国成为了摄政王妃;你掌握了权势,于是想要回爱情;认定要不回时,于是用这要不回的向珂莲公主换了你最需要的。你是一步步变成这 个样子?还是你本就是如此,当初是我肤浅的被美色所惑,只看得到你想给我看到的?” “关郎……” “本,你想要如何的生活是你的事,你却硬要牵扯到月儿。为了什么?你得不到的,别人也得不到么?还是,我又高估了你对我的心?你助珂莲把月儿送进楚远漠手中,无 非是确准月儿不可能束手臣服,楚远漠杀了我,月儿必定恨他入骨,你想用月儿的仇恨为你除去楚远漠。你计设连环,环环相扣,恁是精详。但你怎漏算了一点?你认为我会 永远被珂莲扣住么?我若脱身,又怎会放过你?” “……关峙,关峙,你说够了没有?”南宫玖珠泪涌滚,爬满粉颊。“我南宫玖就算对不起天下人,也对得起你!当初,你明知我想要怎样的人生,还要勉我之强居留村中, 是你先放弃了我!我以为,你既喜当闲云野鹤,我便无权将自己的意识强加于你,所以容你娶妻生子。可是,你为了另一个女人走出山村,为了另一个女人放弃了你不能为我 放弃的!即使是泰定山一幕,若没有我,珂莲与楚远漠依然会致你到那等境地!你今日为了你口中的妻子兴师问罪,想要怎样?杀我么?好,你杀,我不躲不避,我要看 着你如何下手杀我,杀死这个最爱你的女人!” 她闭美眸,仰螓,引颈待戮,泪无声奔泗,染了一张绝世娇颜。 关峙淡道,“不是要看着我如何杀死你么?你阖上眼睛,要如何看?” 她娇躯一震,瞠目,“你……” 关峙條尔拔下她案头弯刀,刀芒索起眉心。 铮声交鸣,四把长剑架住弯刀,四条人影挡身于摄政王妃身前。 他轻哂,“这就是你不躲不避的原因罢?” “你真会杀我?”她软退一步,面色灰败。“你真要杀我?关峙,你怎么能杀我?” 他挑眉,“这也是你不躲不避的原因罢?你以为,我不会杀你?” 蚀三十 风挟裹着大片雪花,绞扭成生硬力道,生生朝人的脸面打。千里奔徙的樊隐岳,披一袭夜行披风,挺风而立。 山下,那片驻扎在旷野中的军营,便是自己目的所在。 她宛若暗夜中的一抹鬼影,飘向那道帐门。 这一次救回饶阳城,南宫玖所耗巨大罢?看这片军营的规模,比及黑虎大军,已远难企及。纵然也夺回了两座城池作为立身之地,败溃之日亦为时不远。 南宫玖,今日你须好好受我一声“恭喜”…… 奇怪了,这军营排布颇有气象,却为何不见一个巡逻值守的哨卫?像一座空营般沉寂无声? “关郎!” 她秀眉淡挑,收起了飘忽脚步,直向中军帐。 “关郎,你看看我,我是谁?我是九儿,是为你跳洛神舞的九儿啊,是……筑室兮水中,葺之系荷盖。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 这位王妃在一人缅怀前情?她着实费解,指尖触上帐门…… “你念这些能改变什么?如果你心中当真还认为这些过去值得你有意思的珍惜,不会……” 当这个声音的第一个字打入耳廓,她如遭雷亟。 “关郎,我怎么会不珍惜?我一次次求你回,一次次想将你留在我身边……” “你所谓的珍惜,就是当事情演变不能如你所欲时,无所不用……” 这是什么?门内这两个男女在畅诉衷肠,还是打情骂俏?这个她以为死去的男人,这个她曾因他的死去而心死成灰的男人……居然是在这个女人身边么? 她推开门。 门内人皆应声望。 “……月儿?!”关峙抬睑,觑清了佳人颜容,眸间顿聚狂喜。 她未睬,与回眸的南宫玖对视,四只妙目遭逢。 须臾间,南宫玖已有应对之策,娇躯跌踬向前,越过四名死忠手下的尸体,两手握住了男子一角袖襟,泣道:“关郎,九儿知道错了,你莫生气可好?”樊隐岳走进的刹那 瞳心有一闪而过的绝痛,她足以断定其与关峙属乍然重逢,而相逢的所处地点,显然激起了女人的疑妒心情。她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挽回管事的可能。她更知道,当下情形对 自己说是何等恶劣。既然如此,她惟能放手一搏,冀求可这二人的关注转移,想让自己得以脱身。 “你一直活着?”樊隐岳目光缓缓移向男人。 月儿的眼神?关峙先喜后惊,甩开衣袖的牵扯,胸中巨然砰响。月儿这时的眼神,他不陌生。她初到村中那时,就是这般万念俱灰又寒意涌动的一双眼睛……“月儿……” “你一直活着,却一直不露面?你一直就在这里?就在……”这个女人身边?“她救了你,所以你们旧情复燃?” “……你胡说什么?”他急步上前。“你的脸色怎会这样差……” “不劳关怀。”樊隐岳笑,目睇另一个女人。“我今日,是要向人打一声招呼的。” “打一声招呼?”南宫玖亦回倩笑,美眸善睐。“却不曾想到打扰了别人的旧梦重温么?” “有么?”她笑花开得更盛。“如果你们真有打算旧梦重温,你绝不会刻意做此炫耀。南宫玖,你实在不是一个肤浅的对手。” 惟有底气虚弱者,方需以刻意为之的表面风光先声夺人,不是么? 南宫玖面容微僵。 “我想告诉你,你的大片国土皆被黑虎王噬吞,接下的时间内,你失去的会更多。请保重玉体,享受失去的滋味。” “……是你?”南宫玖面目一狠。“是你鼓动黑虎王侵我奭国?” 设计除去樊隐岳,固然有关峙原因在内。但早在她于黑虎王的领地上与其谋面,并打黑虎王两个夫人嘴中得悉其于黑虎王的意义之际,便忧心有一日黑虎王会受唆使威胁奭国。她出手,乃为防患于未然。但,这一日还是到了。 “樊隐岳,你毁我奭国,我岂能容你!”她甩左腕,袖内两点锐光破气驭,夺其咽喉,右手成掌,袭其左胸。 关峙挥袖,将两枚暗镖挥落到地,掌心击中南宫玖右肩,化了她的掌攻。 男人此一掌,用了有七八成力道,但足以使受击者受创,被那股强劲内力冲击得血气翻涌,半边身子痛不可当。 “关峙!”她凄厉娇呼。他当真为了这个女人对她出手? 但,帐中已不见了男人身影。 ---------------------------------------------------- 抱着怀中人向前疾行百里,东方曙色初现,方收敛气息,慢了下,放目搜寻恰当的落脚处。 “放下我。” “前面好像有一处山洞,到了再说。” “放开我。” “到了再放。” “放开我。” “不到不放。” “关峙,你放开我,我要你放开我!”樊隐岳面上寒冰碎裂,上身撑离,猝向他胸前击出一掌。“我要你放开!” 胸前的一击,既猛且狠。关峙忍疼拧眉,俯盯怀中秀靥,“你想谋杀亲夫?” 她眸心厉火跃动,“亲夫?签了离缘书的人敢枉称我的亲夫?” “你到底在生什么气?”夫妻重逢,纵然没有抱头痛哭的老噱头,也远不到操掌相向罢? “我没有生气。”为证此话,她勾唇一笑,慢语道。“我有许多事要做,关先生可以把我放下,你我好各自各路么?” 她的确不是生气,而是……关峙骤然记起她在军帐中的质问,彷佛有悟,不觉又是心疼又是气闷,脚下再度快乐起。 “关峙,把我放下。” 他奔行依旧。 “放开我。” 他一个起跃。 “放开!” 他充耳未闻。 “你……”她又出一记重掌。 这一回,击得他胸骨生痛,胸腔轰鸣。 “关峙,放开我!” 蚀三一 “月儿,打够了么?打够了,听我说。” 自无山谷内开诚布公的长谈,他已知坦诚的必要。两个人以那样的方式,以这样的方式重逢,恁多个日日夜夜的刻骨相思,怎能让误会浪费了他们的时光?进得山洞,他一手 束住她双腕,一臂揽她纤腰,道。 “与你分开的这些时日里,我失去武功,为珂兰所困。你到之前,我亦刚刚到了不久,如果我教程慢一些,兴许能和你在南宫玖的帐门前相遇。” 她冷笑,“你一得自由,便找她么?是想做什么?因她国破家亡,你看望安慰?” “月儿,别说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话。” “我为什么不相信?你知道这些年这些天我是如何过的?结果,我到了这里,看得你在这里,你希望我如何想你?”她目光寒利,出语咄咄。 “我找她,是为了寻仇。” “寻仇?”她啼笑皆非。“你才是在说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话罢?那么,你欲以何种方式寻仇?共叙往事,引她伤心欲碎?畅谈过往,让她痛不欲生?关先生生得优雅,连寻仇 的方式也要如此与众不同么?” “月儿……”他心惊低唤。她言辞愈是激烈,他愈是惊惧。身在那处山谷时,他从不敢任由心思去猜她正在遭受的,却夜夜都有恶梦频扰。恶梦中她经历苦难,他肝胆俱裂却 不能救。而她这时的语气神容,他知自己最怕的已然生,恶梦成真。 “我寻仇的方式,并不与众不同。我以别勒亲王的名义知会几名昔日麾下将领,命他们带着人马移进山区,接了自家老小,找最利地形自立为王,不再接受南宫玖指挥。我刻 意与她长谈,便是为了让外面人可以不受任何打扰的着手撤移。这个方式,你若不喜欢,我们可想别的法子。只是,你不能再伤自己。” 樊隐岳蓦地抬眸,“我要你杀了她!亲手杀了她!” “……好。” “为什么还有片刻的犹豫?”她须臾不松。 关峙苦笑,“霍天峙手中有一支二百人的铁骑,乃百里挑一的精干汉子组成,当年我曾参与训练,深知其杀伤之力。这铁骑单丁作战一能当十,群起攻之可抵万人。你的弟弟 派了十多名顶尖高手助,加上我昔日的那些人,应该足以与楚远漠周旋了。” 柳持谦怎么会派人?她欲解究竟,却问:“我说的是南宫玖,你为何将话题转移开?” 他苦笑,只能苦笑,“傻姑娘,你已经想了不是?我以南宫玖换了霍天峙的这支铁骑。” “……她怎可能乖乖受人摆布?” “她的武功废了。” “你骗我,适才她尚以武功攻我……”她妙目一闪,“你那一掌?” “我已经听到了霍天峙打过的信号,遂出手废她武功。我们前脚走,他后脚便会把人带走。” “霍天峙不是爱南宫玖么?他怎舍得……” “南宫玖若有武功,有军队,他永远也只能远远观望。” 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么?她微锁秀眉,方寸间绪若乱麻。 “此时霍天峙应该还未登船,我赶去还得及。但你必须答应我,我未回前,你一步也不许离开。”关峙再她唇上一吻,启步向外。 “……去哪里?” “去杀南宫玖?”方才,他瞥到了她的掌心,以翻烂的姿势结成的疤痕,可以想见在伤的当下会是如何情状。他不敢设思它们是在怎样的情形下产生,但他自己却需要去做一 些事情散出胸中的沉怒积郁。 “南宫玖阖珂莲联手设计,让我落进楚远漠的套中,如今换她落在了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手里,我尝过的,她都要尝。既如此,为何要杀?杀了她,不啻把二百铁骑推到楚远 漠阵营。关先生,你居心何在?” “……月儿?”关峙突有无所适从的困惑。 “霍天峙带她去哪里?” “东瀛。” “她有无可能利用霍天峙一个绝地反击?” “霍天峙知南宫玖甚深,绝不可能任其摆布。” “他不怕她恨他?” “他要的就是她的恨。” “那么,祝她一路顺风了。” 关峙察言观色,“月儿,你不气了罢?” “谁说我不气?” “这……” “这天寒地冻,你一不寻柴生火,二不找些东西果腹,是想冻死我饿死我不成?”她趾高气扬。 关峙拍额,“是我疏忽了。”遂取了火摺,将堆在洞角想是过往猎户攒下的木柴搬至到洞央,不一时火光燃起,暖了这方空间。“你先在此暖着身子,我到附近民舍看能不 能买些吃食,你等我,等我!定要等我!”与、衣影跃动,闪出洞口。 男人的叮嘱言犹在耳,她却一时怔住,脑中空白无物:是梦?是实? 先生当真活着?泰定崖下的那堆血骨,当真不是先生?方才,当真是先生和她说了恁多话而不是一个幻影?抑或,方才什么也不曾生? “月儿,看看我捡了什么?一只冻死的山鸡……月儿?”关峙孩子般献宝的欢欣笑容僵凝在脸,扔了手中物,蓦地上前。“月儿,月儿,怎么了?怎么了?” 起初,她蹲在地上,泪如细泉,汩流无声。而后,细细的呜咽溢出唇,泪聚成河。当男人靠近,双手触上她的肩膀,终于,她喉间出撕心一叫,放声嚎啕,泪若瀑泻。 男人将她细薄的娇躯揉进自己怀里,放任自己的力道将她紧紧环住,紧紧不留任何缝隙,凤目内泪光点点,亦涌落出眶。 两人的泪汇涌一处,分不出你的,我的。 终是要将两尊人齐打破,重和成泥,捏一个你,捏一个我,却教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蚀三二 她手心有伤,伤状丑陋。他没有问因何而。 他脸上有伤,疤迹清晰,她亦未问因何而致。 两个人,失去自由,失去自主之力,任人宰割,个中难堪、困窘、丑陋,可想而知。他们不愿因为叙述,让彼此重回那时的梦靥。 不管那些时日内生了什么,经历了什么,都已经过去。还有什么比他们仍然活着、仍然能牵着彼此的手、感受彼此的温度更能让他们欣喜的呢? 外面风大雪大,阻住行程,何妨将这方洞宇当成两人的桃花源,暂忘掉那些仇恨灾厄,享受情深爱浓的美妙? “先生,以前我说过夫命难违。从今后,我要你妻命难违,什么话都要听我的,什么事都要由我授意。不管我的话是对是错,你都要当成圣旨遵行。” 关峙笑,以脸摩挲着她的颊,“我从不认为圣旨有多重要,但妻子的命令,我却是一定不能违背的。” “是么?”樊隐岳乜他,将信将疑。“那,为人妻的现在肩酸背痛,你给捶捶?” “……是,娘子。”他两手打纤腰上收回,作势欲落,又听她小嘴吩咐---- “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做不到恰如其分,我会罚你。” “如何罚?” “罚你五天不能接近本夫人三步之内。” “……这个力道还行么?”他俯唇到香腮偷了个香,十指细细拿捏。 “差强人意。” 谢主隆恩。“敢问娘子还有何吩咐?” “以后,为人妻的赶路,如果腿酸了,你要提供你的背;如果饿了渴了,你要随手变得出食水;如果人乏了,你要找一处能吃能睡还能沐浴更衣的地方给本夫人下榻。” “……遵命。”他将叹息偷偷咽下。 “为人妻的休息,如果嫌热,你要有摇风的凉扇,如果畏冷,你要有供暖的抱炉。如果怕吵,你要遮得去噪音。如果怕静,你要哼得出小曲。” “……好罢。” 她眯眸,“你应得很勉强?” “……不勉强。”他笑,十指按压在她肩处各穴,注入脉脉热力。 “如果勉强,我不会勉强。” “还是请娘子勉强罢,为夫的并不觉得勉强。” “为妻的此时就觉得乏了,你变得出热水让为妻沐浴更衣么?” 他眼向四遭一扫,道:“娘子稍等。” 她秀眉一挑,不信巧妇能为无米之炊。 洞内最里处靠着石壁,有一处低凹下去,足有半人深浅。他解下披风,到洞外装了积雪撒进这凹处,回数次,直到凹处平了,探掌入雪内散出热力,一刻钟后,半池热水得 成。而后,以石砾将风衣钉上洞口上方的两端,打成一道蔽帘。“你用风衣垫着坐进去,我挡在你身前,放心洗,水凉了,我为你促热。” 这……都可以?她抿嘴,又作刁难,“我洗了,无衣可换,还叫沐浴更衣么?” “我包裹里有你的一套衣裳。” “怎么会?” “我前日经过市集,觉得那套衣裳你穿着应该好看,就买了下。”他莞尔。“请问娘子,您还满意么?” “……勉勉过关。” 他含笑凝觑。但,在她背转过身,罗衫褪尽,修长玉背示于眼前……他眸心杀机條现。 “……先生。”她坐进热水里,拆了秀细细清洗,沉静良久,道。“等风雪停了,我们回村子罢。” “……嗯?” “此间谁成谁败,谁输谁赢,都不干我们的事,我们回村子罢。” “好,我送月儿回村子,你先去休养一番也好。” 先?她一怔,“先生呢?” “我还有事待理。” 她回过身,与他细密视线相接,了然于胸,涩声道:“先生是为了月儿么?” “不止是为你,还为我。”他矮下身。“这世上没有一个丈夫会容忍自己的妻子受到委屈。月儿,我不仅是为你,更为我。” “先生会怎么做?” “我会……”毁了楚远漠!他一笑,掌探进水中,催热水温。“如果我是一个平常人,我会以一个平常人的方式去为妻子出头。既然我是关峙,就须以关峙的方式维护自己的 妻子。就像为你热这浴水,敢问世间除了关峙,有几人能做到?以此类推,天下也只有我,才伺候得起你这般挑剔的美人,是不是?” 她垂下了细密长睫。先生顾左右而言他,并不欲将自己的打算告诉她罢?先生以南宫玖换无敌铁骑,向柳持谦要顶尖高手,动员起蛰伏隐世多年的昔日手下……到末了, 她还是将闲云野鹤般的先生拖了进。 ------------------------------------------------ 两剑皆近心脏,又皆偏离了几分,虽惊险万分,但侥幸保得一命。卧床五六日,楚远漠醒。又过了十多日,下地行走。再过了十日左右,健步如飞。 醒后,他当即想起了事全程。 那个女人点他穴道,没有任何迟疑地举剑弑,为珂兰所拦。而所谓高人在此时拿起了剑,接连刺入他体内……他似乎麻木了得那时的疼痛,但那个女人冷冷旁觑的眼睛却深 烙脑际。 她恨他。 他从没有比那一刻意识到,她有多恨他。曾以为,要她的恨也无不可,至少那是惟一一种与爱具有同等力度的情绪。可是,当确定了这份情绪与爱断然无关,只是单纯的恨 ,恨到欲置他于死地,竟是如此令人不堪重负。 醒后,还得到了一个释疑。 他昏迷期间,珂兰遣人,将那位王太医推荐的高人并同连夜缉拿的王太医做了审讯。那二人俱是奭国细作。 街头石胎案,无中生有。 亲子换血说,纯属杜撰。 换血之说,意有两为。 王太医、高先生供述: 一,楚远漠若能答应将幼儿所需血液一气供应完毕,自是最好。如果不能趁机取他性命,也会让他因失血气弱力虚上一月左右,奭国趁机挥戈激进,溃败羲军。 二,楚远漠若不欲一气完成,则以他与幼儿血液不合之说引疑窦。有其与樊隐岳的嫌恨在前,有石胎案推波助澜,不愁不中。中了,高先生提出抱走幼儿以做确诊。而后, 以此幼儿要挟樊隐岳甚至关峙。高先生道,关峙但知此儿为樊隐岳所生,不管生父为谁,都不可能置之不理,一旦别勒亲王重上战场,羲国何惧之有? 别勒亲王?楚远漠这时才知关峙是别勒亲王。 而他更关心的,是那个娃儿。既然是庸医误导,那么应该是他的骨血没错罢?如果,那日不是那个女人出现,他会对自己的儿子做出什么事?如果,他当真做了,那个女人 必定以噬血般的眼神“恭喜”他亲手弑子…… 蚀三三 风停雪止,红日初升。 两人走出山洞,山间清冽的空气迎面裹,樊隐岳方想提起疾行,被身边男人挽住素手。“这么好的景致,月儿何不走得慢些,静心欣赏?” 她挑眉,“先生怎会有这份兴致?” “为何没有呢?前方目标固然不能放弃,身边美景也莫忽略,这银装江山的壮丽、素铺平原的旖旎不该错过。” “但,我看不到。” “眼睛看不到,用耳朵听也好。” “听?” “不相信么?月儿闭上眼,你会听到睁着眼时说听不到的。” 她当真闭了眼睛,任他牵行。她听到的,是他的声息就在左右,若如果此,能走到天荒地老也好…… “关峙,你敢这样对我?” 她蓦地睁眸,他们何时走到了一道峡谷里?而身后的声音是---- “南宫玖?” “关峙,你把我交给他,你居然把我交给他!”虽是南宫玖,但却不是那个意气风艳丽绝世的南宫玖,风欺雪凌,光华暗凋。 与南宫玖同的男子讪讪道:“三哥,对不住,江河结冰,船误了。” 关峙淡睇,“我果然没有想错你,天峙。你纵算了解她,想毁了她,却还是拿她无可奈何。” 霍天峙自嘲勾笑,“我以为我可以的。但当他失去那些亦失去了所有光彩的时候,我方明白,我爱的,本就是那个高高在上风华绝代的她,所以……” “你要为她找回她失去的一切?” “……是。”霍天峙微有愧色。“二哥,把那些人叫回罢。我答应你,可以让你们全身而退。” “叫回又如何?那些人既然能听我命令,即使叫了回也是我的人,你们又能占了什么便宜?” “至少,先助她恢复武功?” “琵琶骨已断,终生不能习武。” “关峙!”南宫玖声线被极度的苦与恨撕裂。“你毁了我,毁了奭国,还把我交给他……从今日起,你只配我恨你!” 关峙失笑,“那,又如何?” “……霍天峙,杀了他!你会得到我,会成为我南宫玖惟一认定的男人,杀了他!” 此情此景,几曾相识。自己在被楚远漠强暴之后,也曾想过随便找一个男人,不管是谁,但能为她将楚远漠千刀万剐者,她都可以身相许! 樊隐岳又恍惚记起,尚在村中时,与那位圣先生有过几回谋面,每一回,圣先生都会有几句话赠她。 “每人每事,都有对镜自照般的相似。大千世界,你总会遇到一个和你近似和你相若的存在。而人喜欢的,总是自己身上所没有的,所以,这个和你近似和你相若的,往往是受你厌恶的……”圣先生曾有此言。 她与南宫玖,经历不同,境遇不同,但相同的,是一份心境。她为复仇,南宫玖为大业,都可以舍情弃爱。为了前方目标,都可牺牲一切。 那么,如果先生没有追,自己在大仇得报之后,会不会如南宫玖那般要回那份感情?要而不得,先生身边又站了另一个女人,她会如何? 或许,她不会如何。可这南宫玖害她,又有多少是为了儿女情长? “二哥,对不住,那二百铁骑此时已然伏在峡谷两侧,一旦我令下,你们就要葬在这里了。”霍天峙愧色加盛,长揖到地。 “你确定?” “二哥……”霍天峙不无同情地叹一口气。“三哥虽拿了可以号令他们铁令,但他们更认我这个人……” 关峙笑意闲淡,“你确定他们此时已然伏在峡谷两侧?” “我亲自下令,他们自然安明行事。” “照你说法,如果你亲自前去命令他们撤退,他们也该遵从了罢?” “我何时命他们撤退……”突地,霍天峙悚然一惊,疾从袖内取了一筒状物,按下开关,烟花样的物什一飞冲天,响亮鸣叫,迅即又归于寂静,半响……“二哥你……” 关峙喟息,“我对天峙你本有七分冀望的。你若看得清,便不会回。你不回,会拥有你最爱的女人,算是二哥送给你远行的礼物。但你偏中了我另外三分的担心。你回了,我又怎能放你走呢。” 他眺望日阳位置,“照这时辰,荆家夫妻也该到了罢?” 南宫玖看着他没有爱情甚至也没有了温情的侧脸,刹时了悟大势已去,遂红了双眸,颤齿质问:“关峙,你怎么这样对我?纵然不爱了,看在以往的情分上,你又怎能这样对我?” 关峙面色一紧。 “快走!”他一手抄起身旁人的纤腰,一手从腰间取了钩索钩上南侧峡壁,借力起跃。 而另外三人,因各人功力耳力不同,都先后知道了他变脸因由。 轰隆隆,犹如万马奔鸣之声,仿佛远雷渐近之音,席卷而,是…… 雪崩!这几刮得皆是北风,连日大雪尽落在了北边崖上,此下正以咆哮之势卷着滚滚雪烟崩下,大自然的力量,谁能匹敌? “月儿,我再甩钩索会把你放开,你只管往上走!”关峙道。 樊隐岳内力不及他,不敢开口泄了气,唯有点头。 “关郎!” “二哥,救我们!” 下方呼救声传。 她一窒。 “起!”他将她向顶间一推,左手钩索再度甩出。照这峡壁高度,只须再用一次钩索,即能脱离险境。 “抓住钩索!”他喝。 她依言捉住索绳,却在这时向下一望。 “月儿,向上走!”他厉喝。 她依言纵跃,却非向上。 “月儿?” 她一手绞住索绳最末,一手递向负着南宫玖起跃的霍天峙。后者自然不会放过这根救命稻草,死死握住,将两人重量尽交于她一只藕臂上。 上方的关峙面色一变,“月儿放手!” 她不能放。她不知自己抓住的,到底是自己,还是娘…… 负重荷,扣抓住峡壁的钩处咯声作响,石砾松移。关峙无暇作想,他绝不可能让泰定崖事重演,挥出一脉掌气,把下方索绳削断…… 蚀三四 索绳断裂,以它维生的三人尽数跌下。 关峙一势俯冲,抱住一具娇俏,借索绳为力,飞上峡谷之顶。 “方才你在做什么?”他面色铁青,对怀中人难得地厉言喝叱。 “如果娘在落崖时,有一手把她拉住,该有都好……”樊隐岳面色恍惚。 “难道你想我死么?” “怎么可能?”她蓦地抬眸,满面厉色。“你胡说什么?” “可你方才差点害死了我。” “我……我只是想到了娘,每一道悬崖,都会让我想到娘……纵然是抱着必死的心,娘在跳下崖后,也许还是向人呼救过。可是,没有人救她。” “月儿的娘是一个奇女子,既然敢做那标语事,必定是认为自己选择了最好的方式,跳下后不管有没有呼救,但绝对不曾后悔。而他们都不是月儿的娘亲!” “是,他们不是……他们?”樊隐岳如梦初醒,指着崖下。“他们……” “天灾无情,人力弗逮。”他叹,眼神微凝睇盯着崖下。“他们两人能一起走,算是上苍的厚戴。” 她盯着他,凝视良久。突然间,美目一利。“先生,我说过妻命难违,从今后要你惟妻命是从的罢?” “……呃?” “你在应我这话时,就已经猜到霍天峙会敌不住南宫玖的请求打道回,是罢?” “这……” “你有意将我领进峡谷,就是为了让他们现身,是罢?” “呃……” “你早就想除去霍天峙,因为,他是一定会替南宫玖报仇的那个人,对罢?” “那……” “你在赌,他们若不回,算是一份运气,他们回了,便只有死路,是罢?” “嗯……” “你在什么时候安排人易容成霍天峙去号命那二百铁骑?” “我……” “你在什么时候安排人过替你除去去而复返的他们?” “这个么……” “不会连这场雪崩都是你安排的罢?” “……”他啼笑皆非,“这怎么可能?月儿把我想成了什么?能号令老天了不成?” “你言之咄咄霍天峙会带人远行,为何没向我提起他们去而复返的可能?” “唉。”他喜欢她此时两眸圆睁、两颊欲晕的生气模样,这时的她,目底再无枯井般的冷寂,颊容一扫疲惫苍白,才是月儿。“在峡谷里时,你也该听到了罢?当时,我猜霍 天峙有七成可能会带人远离此地。他只消有为毁南宫玖不惜引楚远漠进关的一半狠劲,应该会把南宫玖带离此处,一生囚禁。若他就此走了,自然没有后事,我不说,是不想 添你烦恼,更不想让别人的事占据我们太多的重逢时光。只是,他中的,是我另外的三成猜度。” 她秀眉拧起,气咻咻道:“先生,你一旦要动用心机,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言语,甚至每一个字、每一抬眼都会参与其内,与你对上的人,根本是防不胜防,无处可防。先生 ,我以前只觉你深不可测,现在……如果你是我要复仇的人,现在的我恐怕早就尸骨无存了,是不是?” “月儿!”他无奈叹笑。哪恁多如果?世间事,一旦生,便难成“如果”。既是“如果”,便意味着永远不会生。 “……她死了,你总是会心疼的罢?”她眯眸,瞳光在眼底熠熠豁豁。 他摇。 “不心疼?你这么狠心无情?!”她眸儿瞠大。 他再摇。 “心疼?你敢心疼?”她眸儿瞠利。 “月儿。”他把人环紧。“听着,这个问题我只答一次,以后你再敢问,我会罚你。” “……你敢!”她妙目反睨。“忘了你要惟妻命是从的么?” “为夫的还是会适当惩戒。”置在她纤腰身上的大掌下滑,在臀上轻落一记。“我在想,这个南宫玖并非我认识的南宫玖,我这个关峙必定也不是她认识的关峙罢。我和她在相识之初,若都是以最真实的面目出现,应该很难走到一起。两个都以最光鲜的一面示于彼此的男女,一旦将中间的面纱层层揭去,也只能徒剩虚假伪劣。对着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当初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人?怎么会那般的无知蒙昧?狠心也好,无情也罢,有此心情的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心疼。” 他额心与她相抵,温柔眸色注进他秋水瞳央,“月儿,我此生若未遇你,人生只有虚假伪劣,同情我么?” “我为什么要同情你?”她嗤哼。“兴许本姑娘若干年后也会有此恍悟,当初怎么会那般的无知蒙昧要爱上你……” “你敢!”他目色一深,叼住她唇瓣,将唇中话哺入她的口与心。“你这一生,只能是我的,谁敢和我夺你,万劫不复!” ---------------------------------------------------- “亲王!”三道人影條然从天而降。 樊隐岳从他怀里探转螓,“荆家嫂子?”这位面相普通、身形矮肥与寻常农妇无甚两样的妇人会有这般惊人武功? “各自的事都做完了?”关峙长眉怫蹙,这三人实在大煞风景。 “小老儿已经按亲王的吩咐把那二百铁骑安排妥当了。”黄衣老者道。 “小妇人按亲王的吩咐暗中保护夫人,亲眼见亲王和夫人会合后小妇人便又按亲王的吩咐跟踪霍天峙与南宫玖,后与老头子会合。”穿红衣的荆姓妇人道。 灰衣老者道:“老朽暗跟黑虎王三日,确定未有夫人消息后即赶往此间,与老婆子会合后便按亲王的吩咐将亲王平安归的讯息知会给了诸人,因风力过大,赶回的时间有些晚了,眼见亲王已与霍天峙对上,遂和老婆子还有正巧赶回的黄衣携手……” “携手做了什么?”关峙狐疑。 “……携手轰山。”三个人埋下头去,尾声低微。 “雪崩是你们做的?”樊隐岳惊呼,而后仰颚傲睇自家男人。“听到了罢?” “……咱们知道错了。适才在对面,咱们看到了夫人的险况,亲王……恕罪!”三个人齐刷刷跪到地上,讷讷道。“咱们本以为亲王既然进峡谷,肯定是事先做了准备的,不愁不能脱身。咱们索性就用最省事的法子取了那两人性命。您要知道,这雪初下不久,积冻未深,最怕有什么震动,轰起省力……”偷眼瞥到了主子面色,三人更是心虚气 弱。“亲王恕罪!” 蚀三五 奭国亡国了。 奭国摄政王妃连其所率的几万人马,一夜之间不知所踪。黑虎王趁机将奭国所有疆土归为己有,不到十日,奭国易天换日,更名为“大羲国”,黑虎王是为大羲帝。大羲,大于如今羲国,覆压其顶之意。 齐!此讯传至羲国,震惊羲国朝堂。这“黑虎王”一度被传天神下凡,自家南院大王以毒洒其身,证明亦乃血肉之躯,遂少了哗论。但能在如此短暂时日内夺得一国天下,竟是比南院大王还要了得了,如何不惊? 书!惊恐之中,百病骤出,羲国朝堂俱然响起了议和之音,上:大羲国掌权者既同为楚姓,源出一脉,何必兵变不止?两国合为一国,以一个怏怏大羲傲睨天下,属羲国之大幸。汗王仍是汗王,论辈分叫大羲帝一声“叔父”,骨肉相亲,各得其所,何不乐哉? 网!这封言情并茂的上书打动了年幼汗王,深夜召集最信赖的族中长辈进宫,商议和谈之事。族中长辈奉劝汗王当以摄政叔王意旨为要,汗王翻案叱之。 “我汗王至今被他囚着,朝政被他的幕僚把持着,难道这点主本汗还做不得了?你们别忘了,本汗才是羲国的汗王!明日,本汗就下诏书与黑虎王议和!” 然而,到明日之日,这位汗王便在不是汗王。 楚远漠按族规废此汗王,并在族中长老朝中重臣的齐声赞喝中自登汗位,改“汗王”为“大汗”,取统御四海、天下归一之意。 一个新物的崛起,以一个旧物的消失为代价,历史由此更替,潮流由此运转…… ---------------------------------------- “这个……究竟要怎么料理?”乔三娘愁肠百结。 梁上君抱头,一筹莫展,“唉,难呐。” 乔三娘啐他,“只说难便行了么?你别给忘了,造成今日局面有你推脱不了的一份责任!” “这话你说了一百遍!” “我还要说一千遍!” “一万遍也难以改变已经生的事实。” “至少可以使难辞其咎者遭受应有的心理挞伐!” “你要我那时对你见死不救?” “你敢不救老娘会把你炼成狼心狗肺丹!” “那你要我怎么办?” “乖乖听我骂一千遍!” “……” 小异大同的争吵,每日都要生。被动聆听的珂莲忍耐不住了,“不过就是一个孩子而已,樊隐岳想要,就留下。不想要,就送还给楚远漠。有什么难以料理的?” “你闭嘴!”梁、乔两人异口同斥。 乔三娘噙一抹凉笑,凑近过,“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隐岳把你交到老娘手里,就是不想你死得太便宜。老娘留着你,是想把你留给关峙,你认为关峙会看在你们有露水姻 缘的份上,对你网开一面么?” 露水姻缘?珂莲有听无懂。 “隐岳在你背间种了一根针罢?老娘只消喂你一副药,这根针就会在你脊髓里钻营游走,到时你会疼得把舌头吓下吞进肚里,把自己脸上的肉撕成条条块块。啧啧,那可真 是不如一头撞死痛快,可惜,届时老娘会把你绑在椅子上,只给你双手和口舌的自由,随你自个儿折腾得高兴。” 珂莲面上几易其色,犹挺颈硬声道:“本公主既然做了那些事,便承当得起所有后果。” “这么有胆色?”乔三娘拿一把柳叶小刀比了比她脸上各处。“老娘就先从这张脸上取一块东西炼药罢?” 突尔,幼儿的哭声响亮唱起,又慌了梁上君与乔三娘手脚。 “你快抱着去给隔壁王大娘喂食!老娘的医术不该那么好的,前段日子他哪能哭得这么扰人?” 梁上君抱起娃儿,拉开房门,门外白衣翩然者正举指作叩。 “要出去?” “嗯,哈,呃,嘿……你先坐,我有事出去一趟。”梁上君知道纸掩不住火,但在不知樊隐岳有无将娃儿的存在告知关峙的情形下,不免六神无主。 “这是……”关峙两目缓缓垂下,觑见了襁褓内的小脸。“隐岳生的那个娃儿么?” “你晓得了?”乔三娘讶问。“隐岳告诉你的?” “她还没有说。”初离开囚身的山谷功夫未复时,已命荆家嫂子进南院大王府探听隐岳消息,那时,便晓得了。早在那时,他便知自己恶梦成真。只是,耳闻与目睹毕竟不同。“他……很像月儿。” 月儿至今未提,是尚不知如何落他罢?而自己,也不能替她作任何决定。非当事者,永远不能体会经历那些暴行时的屈辱和绝望,若这个娃儿的存在只是时时刻刻提醒月儿 所曾经历的,便绝不能留下。 “月儿快到了,把他先送到隔壁罢。” “对,对,对,先送到隔壁,再想如何打算。”梁上君和乔三娘合抱着娃儿,逃似地离场。 珂莲扯唇讥笑,“你们奭国人脸女人的脸都不愿示于外人,你很难不去计较你的妻子不止有过你一个男人罢?” “我不是奭国人。” “你吃奭国的粮米长大,骨子里自然也是奭国人本质。” “即使是奭国男人,也分得清无奈逼迫与人尽可夫的区别。我的妻子不是羲国女人,她的贞静高贵永远不会因这件事蒙上污尘。” 珂莲脸色遽变,“你骂我人尽可夫?” “尚算有自知之明。” “关峙你须清楚,本公主虽然喜欢追逐男子美色,但仅限于欣赏,你是我第一个想要同床共枕的男人!” “与我何干?” 珂莲面**紫。 关峙徐徐走近她,抬指在她背间疾点数记。 “……你这是在做什么?” “解开你被限的穴道,保你行动自如。” “……你帮我?” “全身经络被封,不能运力自然不会去运力。不运力,你体内的黄蜂针如何挥它最大效用?” “……关峙!” 蚀三六 羲国大汗登基大典完毕,即备礼迎娶珂兰公主,虽不是汗后之位,亦是贵妃品秩,在后位空缺之下,也算统领后宫的第一人。 但,珂兰公主拒婚。 “珂兰曾为天历人妻,实在不敢亵渎大汗后宫,大汗厚待,珂兰愧不敢领。”并自请搬出宫廷,远离那方女人厮杀的疆场。 楚远漠找她深谈,两人秉烛至夜,第一次推心置腹。 珂兰道:“我爱远漠,这一生也只爱远漠。我不嫁远漠,并非不爱,而是心力交瘁,已经没有了继续爱远漠的力气,求远漠让我有一个安安静静的生活罢。” 楚远漠凝视这个自己亏欠最多的女人良久,尽管不舍,仍应了她的请求,将一幢位于泰定城外的清静山庄赐了给她,言道:今后,凡珂兰所求,本汗将无不允准。 珂兰不嫁楚远漠,自也不可能再嫁楚远漠外的男人,孤老终生是她为自己选择的人生长路。 月落乌啼。 珂兰醒,再也无意入眠,披了衣裳,推开了窗子,让窗外的寒峭气流涌动进,使自己清醒得更加彻底。 未的日子就要如此下去罢?长夜空寥,沉沉漫漫,每日在这将明未明时醒,站到天光大霁,开始一日…… “珂兰。” 她蓦地回。 樊隐岳的纤细长影伫立于幽暗浮动中。 珂兰将窗关拢,徐徐就步,与旧友面面相对,嫣然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只要尚在人世,又怎么会见不到呢。” “你找我有事?” “帮我一个忙。” “除了帮你杀楚远漠。” 樊隐岳勾唇,“杀他,我不会假他人之手。” “……那个孩子好么?” “身上的毒已经没了。” “真的?”珂兰喜极。 樊隐岳深望着她,“珂兰是个好女人,也会是一个好母亲。如果,我把他交给你,你会好好疼他的罢?” 珂兰微微怔忡,问:“你要我帮的,就是这个忙?” 她颔。 “不管怎么样,你都不想要那个孩子?” “我不能笃定自己会疼他。” “可是,你仍是疼他,不然你不会治好了他身上的毒,不会在以为远漠要伤害他时情急于色……” “那一刻,我可以只记得他是我生的。但是,要养大他,需要的不能仅是一时的情急。把他留在身边,对我对他,都是折磨,我不敢保证自己会在今后的岁月中对他不会有任 何的迁怒和泄。他已经承当了不该承当的……”她语声突起梗咽。 “已经承当了不该承当的?承转你身上的毒素么?” 她点头。 “你后悔了?” “我比任何一个人都早知道自己有孕,我曾想过无数个将这块肮脏印记从我身体内清除的法子。然后,恨意占了上风:既然如此肮脏,何不让他更肮脏?然而,自从感觉到他 出的第一次翻动,我便后悔了,却已然后悔莫及。我只能拼命用一些缓和温补的药,减轻他将要承受的痛苦。” “因此,你连抱他都不敢?你不敢面对一个承袭了你痛苦的孩子,更怕自己忍不住出手伤害他?” “你何时成了我的知己?” 珂兰乏力低笑,“我曾想过自己弱怀了柳持昱的孽种时会有的反应。而你的,只能应该比我强烈百倍……” 这样时候,两个人不约而同,俱想起了那个丑陋的午后,她们竟是共同经历了那半个时辰的恶靥……她们这是怎样的一段缘? “隐岳,有些事,我始终没有想明白。你被禁之初,在你打消了轻生的主意之后,就一定想过脱身的法子,那时你是如何想的呢?我是指,如果……远漠不曾欺负你,你不曾 怀孕,你要如何脱身?” “我欲让自己中奇毒。若我中了令诸太医束手无策的奇毒,楚远漠不会让我那么容易便死掉罢。或招榜求医,或另谋他法,南院大王府但有动作,就势必惊动到外方,或许就 能引人上门救我。” “可是,你昏迷不醒的那时,你的师父便已经过了,他知道你身陷南院大王府,为什么其后没有设法救你出去?” “他?”樊隐岳轻笑。“那时,他亦以为我的丈夫死了,而我半死不活。他有更重要的人需要照顾和救治,不想分散了那些力量。及至三师父一年后痊愈,他已经不敢说了, 生怕说了,会召诸人的声讨埋怨。或者,他以为一年里该生的都已经生,已经不需要操之过急。”到现在,梁上君犹不敢让先生晓得他曾入南院大王府却空手而归的“ 义举”,连三娘也不知悉。这成了师徒两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你的丈夫见过了那个孩子么?” “他……”樊隐岳猝然闭眸,眉间颊上,尽染沉沉哀痛。 珂兰好悔自己的口快,“隐岳……” “……我不知想过多少次,我为先生生下的第一个娃儿该是什么样儿?该有着谁的眉眼谁的五官?然而,在我被楚远漠侵犯后的当夜梦中,我曾在梦里见过一个胖手胖脚的娃 儿哭着爬离,他在怨我让别人占了他的位置……我不能把那个孩子留在身边的原因还有一个:若有一日,我生下与先生的骨肉,我怕自己无法一视同仁。” “……我养他,我把他当成自己生的养他!”珂兰掀泪而笑。“我问你这么多,只是怕你有一日后悔把他带走,你可知这些天里我有多想他么?你把他给我,我求之不得呀。” 樊隐岳秀靥泪满,无声凝噎。 珂兰递上了一方素巾,泪意犹在,笑意冁然,“你把他给我,我就是他的亲娘了是罢?我可以做尽一个娘可以做的事罢?为他起个名字,教他读书骑马,若他调皮顽劣了,我 会好好教训……都可以罢?” “从此后,他便是你生的。”她走到暗处,提出了一个藤编挎篮,层层小被包裹中的小脸,睡意正酣。 “天呐。”珂兰将自己日思夜想的小小人儿抱进怀里,泪流难止。 樊隐岳掩口咽泣,不敢再留,掉头疾离。 “月儿!”在庄外的林里,在关峙张开怀抱的怀抱内,她终是放声一恸…… 蚀三七 “先生,先生……那个孩子……我甚至没有为他取一个名字……我不敢啊,我怕取了,我便舍不得把他送走,可留下他,我又不能全心全意的疼他……先生……我欠那个孩子 的……先生,我欠他的……” 一颗心,宛若被生生剜下了一处,扯动了全身的每一寸疼痛。因这疼痛,她哭倒在男人的胸前,溃零如雨。 关峙揽着她,抱着她,亲着她……她的泪,染湿了两张脸,打湿了两颗心。 “月儿,欠他的,我们会还的,今生还不清,世我们一起还。” “……先生……要生一起还?” “是,傻姑娘。”他吻了吻她额心,心疼得拧紧颤。“不要哭了,想想我们的胖小子,他不会喜欢自己有一个爱哭的娘亲。” “……胖小子……胖小子不喜欢?” “对,胖小子不喜欢。”他颔轻笑,以雪白的袖里试着她脸上的纵横泪意。“为了他,不要哭了?” “因为不喜欢,胖小子会不了么?” “傻姑娘,傻小子怎么会不?他敢不,不怕我打他么?” 她破涕为笑,“那我们这就去把胖小子生下好不好?” “……不好。”他整了整颜,淡咳一声。“胖小子的娘亲还需调养身子。胖小子说,在娘亲丰腴强壮起前,断是不能的。” “……真的?” 他有些瞠目。这个傻姑娘,当真傻了不成? “先生,我若壮实起,胖小子当真会回,是不是?” “……是。”他眼际泛酸,方寸间细碎断裂。原,他的傻姑娘并非傻了,而是宁愿在此桩事上暂充愚痴。 二人曾以那般期盼的心情期待他们第一个孩儿的到,到如今,月儿生下的第一个娃儿已经永远不可能成为他们的第一个孩儿。如这般憾事根种,此生已是定局,此憾事绵绵 无绝期。 ------------------------------------------------ 过年春天,楚远陌率先举兵犯羲。 楚远漠获讯,命丞相监国,亦御驾迎战。 双方各率十万兵马,对决于西漠旷野。楚远漠依然玄衣玄甲,楚远陌依然顶黑虎面具,两人在涌动于天地间的萧杀气中,又度疆场交锋。不必破颜骂阵,不必徒费言辞,这场 自同一座府门走出的两个楚姓人的战争,只为最后输赢。且莫说孰强孰弱,既然双方俱是势在必得,俱是寸土不让,俱有着雄霸天下的激烈壮怀,是以一场一时的胜与负, 俱不能满足两人胃肠。 如此,两楚不止比之谋略,比之果伐,比之决断,尚须持之以久,持之以恒,持之以耐。 由春到夏,由夏道秋,由秋入冬,由冬再至春……一年的光阴,就此倥偬。这一年里,两国间战事未休,两楚间恩怨更添,亲兄亲弟,势若水火,难以并存于世。 -------------------------------------------- “不明白了,那两兄弟打得这么热闹,咱们却要在此猫着,亲王为何一直不要咱们行动?”黄衣老者和天上飞鸟比过轻功,深觉全身筋骨亟待舒展,感慨大。 灰衣荆叟仰躺在地上,嘴里嚼着一根草根,懒道:“这都看不出么?如果这个时候亲王出现,等于是在两楚之间出现了第三股力量,你别忘了,那两个毕竟是兄弟,谁知道 有没有一致对外后分家业的习性?亲王就是先要他们兄弟打着闹着,等到一方势微,咱们再出,岂不是快哉?” 荆家妇人大摇其头,“你们两个都只想到这些打打杀杀,也往其他柔软事情想一想。亲王按兵不动,固然有你们所说的考虑,恐怕最主要的,是为了让夫人把身子调养妥当。” “亲王不是逼着梁上君每个月都要到棋盘山挖一株朱须山参?那东西可遇不可求,夫人却每月都能享用一株,再坏的身子也该好了。” “而且,亲王本就是不有心功利的人,他要对付楚远漠,还不都是为了夫人?依我看,亲王迟迟未行动,定然有着某一层深谋远虑是咱们所窥探不到的。” “也对,咱们要都猜得到,不久都成了亲王?不管亲王作何想,咱们照做就是了呗……” 诸多属下,在各处诸猜纷纭,亲王则枕卧温柔乡尽享温柔。 亲王作何想? 诸属下的猜测皆有切中肯絮处。 兵家之战,并非一味逞凶斗强,不管过程如何曲折,惟最后的胜者方能为王。他的目标是楚远漠,在其最弱时给予最强一击,断却任何喘息苏醒之力,是他为楚远漠规划处的 归宿。为此目标,自然需有百般的思虑。 二楚相争,必有一伤。若楚远陌有本事将其兄吞下,他乐得在最后关头捡个便宜。若楚远陌终究不能撼动没格之光,他出手给他一个便宜也无妨。 故而,这个时候,最宜隐而不。 “月儿,你还不想回村子么?”他头枕美人膝,问。 “无山谷与村子有什么不同?” “村子里气候温润,适宜你住。” “我没有那般娇弱,这些日子被先生塞了一堆的补品药膳,我已经壮实得堪与荆家嫂子喂得那头猪一比了。” “荆家嫂子的那头猪喂是要宰了下锅的,你是在暗示本夫君些什么么?” 樊隐岳颊上飞霞,方欲回几句话应了这**,门外梁上君的高声透入---- “关峙,楚远陌打了败仗了,这时候到底到了没有?” 樊隐岳微怔,“远陌败了?” “可不是?还不是寻常败仗,损失了十万人马,天大的败仗呢。”梁上君肆意渲染。与其镇日被关峙当成伺候他家娇妻的打杂工役,不如走上那刀光剑影的战场拼个酣畅淋漓。 关峙翻身而起,“也许,是时候到了。梁上君和三娘还有荆家嫂子送隐岳回村子,叫其他人随我出谷!” 蚀三八 楚远陌大败,与其说败于楚远漠,不如说败于两位夫人。 男人登上了世间男人们一心希冀想望的帝位,身边自然就出现了一个天下女人们竞相角逐的大位---- 后位。 就如皇权对男人的吸引,代表着至高至大的荣耀,后位亦承载了天下女人至高至贵的梦想。真正远在天边遥不可及也就罢了,一旦那个位子已然置放在自己似乎触手可得之处 ,想按住那只伸出的手,竭住萌动的心,谈何容易? 楚远陌的两位夫人,红雀部落公主婉瑛,赤色国公主罗茜,并其各自娘家皆自诩对大羲帝问鼎之路有过鼎助之恩,帝后大位非己莫属,当仁不让。是以,纵大羲帝已明令班诏 待灭楚远漠、平定天下后方谈后宫诸位封赐事宜,两位夫人仍然迫不及待开始了这场角力。 于是,楚远陌前方大战,红雀部落与赤色国在其身后亦斗得如火如荼。战幕初开时尚有所忌惮,待愈斗愈狠,愈演愈烈,便是浑然忘我,除了那顶后冠,眼中再看不见它物。 红雀部落主的长子即婉瑛之兄坎塔,负责粮草的征集与押运,本人尚算正直醇厚,尽职本分。最初并无涉身其内的意愿,但抵不住妹妹的哀求撺掇,不知不觉中加入红雀阵营 ,并渐形热衷。一人精力即被分扯,宕误正业是早晚中事。常言道,军马未动,粮草先行。一旦粮草供应不能及时,前方吃败亦不足为奇。 若非楚远陌布以九宫阵法阻滞了楚远漠的追歼脚步,损失得绝对不止十万人马。 “臣听说,红雀与赤色在国内作派嚣张,不外因有两位夫人之故。而两位夫人能够如此,也无非依恃了各自家族。所谓外戚,当如是。” “这两个贱人!”中军帐内,楚远陌查清了事件龙去脉,切齿低骂。“坏朕大事,朕要剥了她们的皮!” “帝上息怒。两位夫人毕竟生下了两位王子,且如今正是用人时候,把红雀、赤色这两大家族除了,可谓伤筋动骨,请您三思而行。”心腹谋臣献言道。 楚远陌拍案而立,“三思而行?红雀部落不过是个万人的小部落,赤色国也无非给过朕几万人马,两家加起,也不及朕那十万儿郎!朕不是看在两位王子面上,早要了这两 个贱人的性命,还要如何三思而行?她们让朕的十万儿郎丢了性命,不拿她们祭旗,如何对得起那些亡魂?” 诸谋臣沉痛叹息。十万鲜活生命丧身疆场,这笔血债,的却难以轻忽。 “传朕口谕,先将坎塔拿下,朕要在全体将士面前亲自砍下他的人头!” “帝上……” “言出无悔,令下必行!” “……是。” “帝上。”帐外有军校报禀。 “何事?” “营门外有人,要见帝上。” “如果是红雀、赤色的人,就给朕就地拿下!” “人说是您的故人,还说自个儿是大夫,能治帝上此时的心病……” “胡说八道,朕哪里有什么心病……大夫?”他一震,俊眸丕亮。“长什么样子?” “有一个是女人……” “快请!快请!” -------------------------------------------------------- “诸卿说得有理,红雀、赤色两族之事,朕当须三思而行。她不就是想要后位么?朕就给她们后位!前方,有浴阳关和上固城,朕命红雀、赤色两族各攻一地,谁先拿下目标,朕就立谁为后。”中军帐灯火之下,楚远陌言笑晏晏,侃侃而谈。 妙啊。此计一箭三雕。二族中有谁能攻获目标自然最好,而不管攻不攻得下,都须损伤巨大。如此一,省了帝上动手处置的麻烦,尚不必担负戕杀旧盟的猜嫌,又能给敌军形成一时的阻截。妙,妙呢。 诸臣面面相顾,皆感诧异。百日内还怒不可遏的帝上,不过歇了一个下午,怎有了如此陡然转折? “至于坎塔,渎职之罪不可免,贻误军机之罪更不可恕,为给死去的将士一个说法,给劫后余生的将士一个交代,朕命三司公审,届时罪状公之于众,按律法处以当施刑判。 如此,谅他红雀部落也无处挑理。” 诸臣频频点头,大业初定,万事待稳,怕得就是当权者的凭心所欲,若能以法服众,自是无可挑剔。 “此时的楚远漠士气如虹,不宜直拂其锋,诸卿看紧各自麾下人马,原地休养生息,不可因报仇心切妄动。你们必须要他们相信,朕一定会带着他们为死去的儿郎讨回血债!” “是!” 短短半日,帝上一消浮躁戾气,沉稳厚重,成竹在胸,宛若脱胎换骨,难不成真是被那位突然登门的大夫治好了心病?哪里的神医如此了得,有这般药到病除的神通? ------------------------------------------------ 前帐议事完毕,楚远陌进得内帐,脸上如当年稚气少年般的憨笑,“姐姐,我这样做,对了罢?” “你做得很好。”樊隐岳抿笑。“其实,你一直做得很好。” “是姐姐教得好。姐姐总能在远陌最需要时赶,三两句话便能点开远陌迷津,姐姐是远陌的神仙!”他两目熠熠泛光,热情洋溢。 “咳。”伫于樊隐岳背后的男人浅咳。 他挑眉,斜睨着这碍眼男子,“姐姐,他是谁?” 关峙淡道:“你如果叫她姐姐,就该叫我一声‘姐夫’。” “谁会叫你姐夫?!” “我也不一定要你叫。” “你到底哪里的?” “随着我的妻子一起的。” “谁是你的妻子?” “这帐内谁是女人?” “你敢占我姐姐便宜?” “是她一直占我的便宜。” “你胡说八道!” “你稍安勿躁。” “你……” 樊隐岳啼笑皆非。 “二位可否听我说一句话?”远陌倒也罢了,先生怎也这般爱玩起? “姐姐,他到底是哪一路货色?”楚远陌上前握住了她柔荑,急道。“他不会真是……” 樊隐岳抬指抚了抚他的鬓角,柔声道:“他是。” “他是?”他俊眸暴瞠。 关峙将妻子的手带出自己掌内,牢牢把握,同情地叹一口气,“我是。” 蚀三九 姐姐嫁了。 楚远陌心疼得泛紧,苦到涩麻。 虽然早已明白,在自己娶进两房夫人的那时,便失去了把她留在自己身边的资格。在他为两个女人披上嫁衣,那顶他曾许诺过的镶珍珠攒美玉的璀璨后冠,再无亲手戴上姐姐 螓的可能。可是,总是存有一丝奢望的罢?奢望着最后与自己携手并立在至顶至高处的人,是她。奢望着与他分享尊荣白头到老的人,是她。也只能允许是她。 如今,奢望成空。 站在姐姐身边的人,与姐姐宛若天造地设。他纵然百般挑剔,也须承认,也只有这样一个人,才配得上她。只有这样一个人站在她身边,他方能输得甘心。 姐姐面对这个男人时的表情与眸神,是自己从没有见过的恬美闲适。那一刻,他方明白,姐姐对自己,有过温情脉脉,却从无柔情似水。 “你会对姐姐好罢?” 大漠的星空寥远空寂,万籁俱寂,适合男人们的夜话。楚远陌走到了负手望月的男人身边,问。 关峙仰眺凝天边圆月,想着这一刻因要在帐内擦身沐浴将他赶出的女人,道:“会。” “你有多爱姐姐?” “不知道。” “不知道?” “是不知道。开始,我以为自己对她只是淡淡的心动,进而以为是淡淡的喜欢,又往前走,以为自己的喜欢已经多到成了爱,而后,现这爱的力量比我以为的要得厚重… …及至后,每走一步,我都要推翻先前的以为。这要我如何知道?” “姐姐有多爱你?” “不知道。” “你们两个人呢,相爱到‘不知道’?这算最高境界么?” “不知道。” 楚远陌放声大笑,“这是我听到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是否笑话,他心知肚明。失去与她相守终生的资格,浅浅的遗憾,与深深的疼痛,势必永伴自己终生。可是,是自己放弃的,惟有接受与承当。何况,还有什么比见到她的幸 福更重要的呢?至少,姐姐那一份自于心起自于内的笑靥,永远不会因为自己绽放。那么,便把姐姐交给这样一个人罢。 “我以为我是姐姐在这世界上的唯一亲人,我以为到最后仍是我与姐姐相依为命,结果,竟是你的‘不知道’夺走了我最爱的姐姐。你这个人,还算有些意思。” 将这少年帝王千回百转的情绪一揽于胸,关峙亦释笑意,“你这一次败,大伤了元气,想过转败为胜的法子么?” “你要告诉我你有法子?” 莫怪月儿说孺子可教。关峙淡哂,“想要败楚远漠,须从三处着手。一,动其军心。二,孤其军威。三,趁其不备。” “愿闻其详。” “月儿总道你聪明,何妨慢慢悟。” 楚远陌眸光掠闪,“你的名字前面,应该还有一个‘姓’的罢。” 关峙挑眉,“在下只是关峙。” “与那个姓氏毫无干系?” “你时下的处境,不宜盲目给自己树立敌人。” “哈哈哈……”对这个男人的最后一丝芥蒂,在这大笑声中弥散。“别勒亲王,果不其然,姐姐的眼光端的令人叹服呢。” -------------------------------------------------------- 动军心,孤军威,趁不备。 楚远陌悟到了。 遣派几十个能言善道者潜入羲国境内,释放流言:大汗前方战事失利,损伤无以计数,为保实力,是以大肆征集新兵充作有厮杀经验的老兵炮灰,各家各户的壮丁若想保得一 命,须及早躲进山里逃脱服役…… 因这流言的蔓延扩大,素因着对“没格之光”的崇拜信任少为前方战局忧怀的羲国后方百姓开始惶恐不安,写给前方书信中多了不尽的眼泪忧惧,纷以各样藉辞劝自家从军 儿郎回家探望。 流言的可怕之处,即在于它的无形散播,无孔不入,以润物无声的姿态渐形茁壮,三人成虎,直至谈虎色变。 待楚远漠有所察觉时,三军兵士已尽受流言所荼。 眼见军心浮躁,楚远漠焉无雷霆之怒?遂以军中律法,严惩了几名带头滋事者,以儆效尤。不想,隔日段烈报,营中兵士纷有传言,如今的大汉再也不是昔日爱兵如子的南 院大王,再也不将出生入死的兵士视作兄弟儿郎,各人须小心谨慎,否则会在战场流血前先丢了项上人头云云…… 令楚远漠條察异样。 “段烈,找几个精明强干的,博得那些情绪浮动较烈的兵士的信任,问出他们的心底话,他们到底是从哪里有听到本王以新军为老兵作掩护的说辞。” 不几日,得到了回报,他更证心中猜度。这般情形,就似有一只无形之手操纵下的局面,连自己也成了被人操纵的一环。 “大汉,流言一旦在人心中扎根,清除不易。而现今最棘手的,还不是军中兵士的浮动,自后方百姓间的不稳,才是最具杀伤力的。”军中谋士道。“到今年夏时,军有一 批从伍十年的老兵退戎,届时势必要有新兵补充。往年,羲国儿郎俱以投效在大汗麾下为荣,可谓一呼百应,现今不好说了。若百姓宁愿违背羲国律例亦逃脱服役,官府势必 要予以惩戒,但如此一,又正好中了有心人的挑拨。” 这有心人,是要将他置于鼓励之地了?楚远漠重拳击案,面色青冷。 “依微臣愚见,与其召集新兵中人挑拨,不如将老兵退戎时间延缓。至于流言的平抚……”实在没有更好的法子呢。 “既然无法平抚,不如以流言对留言。”这世上懂攻心谋略的,不止你一个人!“传出话去,说本汗为救麾下兵士,不惜孤身进入沼泽险地,九死一生!” “……对,对,对!这本是实事一桩,大汗确确实实做过的,先前大汗不愿张扬,如今拿还击流言,必是上策,微臣这就找几个口舌伶俐的人!” 楚远漠噙一抹笑,目光定如寒镞。 恶搞番外之月儿娘的幸福生活(为具有恶搞精神的同学们特别制作,不喜莫入) 我在这个地方已经住了半年。 对这个地方,我没有记忆。对这个世界,我没有记忆。甚至,对这个自己,我也没有记忆。 村民说,把我从崖下的树枝上带回村子里时,全身是血,有半条的命已经没了。醒之后,曾经有十多日像一个傻子般的只知吃喝拉撒,连一句话也不能说得完整。后,渐 渐出现好转,渐渐能像一个正常人般的说话做事,但记不起与自己有关的一星半点。 他们叫我愚儿,就是从那时叫起的。 愚儿就愚儿罢,既然老天爷不要我记起以往,我又何必执意与老天过不去? 但,我也不是什么也不记得的。 我记得那个救我的人。 他叫杨执。 村里人说,杨执也是外的,十年前带着他重病的妻子到此处,买了一个小院便住了下,后两年妻子死了,他仍然一直住着未走。 杨执以打猎为生,平日里我看见他,不是举着打猎所需的铁叉披着弓箭上山,便是负着一日的累累收获下山。一个九尺多的汉子,满面络腮胡子,体格硬朗结实得仿佛能和我 坠落的那道山崖相媲。而如此高大的一个人,行走在山野林内时,却如一只山猫般的灵活无声。 没错,我爱看杨执。 村里的猎人说,那日,如果不是杨执执意走那条路,就算我没有被摔死,也要被山里的野兽给分了尸骨。 村里的老人说,雏鸟会把张眼看到的第一样物什当作母亲,我这个愚儿爱跟着杨执出入,恐怖是把杨执当成爹了。 爹?虽然村子里的人也有人叫我一声“仙女”,但细细察看镜子里的我,眼角隐有淡淡纹路,这样的我,定然已不年轻,怎么可能认杨执当爹?他一脸胡须遮掩下的脸纵是让 人不知年岁,但那副挺拔昂扬的体态却是瞒不了人的。 我爱看杨执,只是为了抓住。 即使我没有任何困顿地便接受了自己完全空白的过去,可在不自觉的时候,胸臆间还是会有淡淡的惶惑翻涌。我还是会问,我是谁?我自哪里?我过去的生命里,有没有值 得我挂念的重要人事?每每此时,我就会让自己的眼睛抓住我唯一有记忆的人,不使自己徒劳陷进那片空白里。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杨执,饭已经做好了,那些兽皮也已经洗干晾干,还有些山货给整理了放在西屋。”我迎着打猎归杨执,说。 “知道了。” “村西的王二叔过知会,他明日要进城,如果你有要捎进城贩卖的东西,可交给他。” “知道了。” “冯大婶向你订两张野牛皮,订钱已经付了,我放在你北屋的箧盒里。” “知道了。” “我走了。” 杨执的话极为简省。而我现自己也不是个喜欢多话的人,如果三句内他不能给一些较为积极的响应,我也会意兴阑珊,告辞离开。报答救命恩人,不一定要接受他的冷落罢?由此我还现,过去的自己,一定有些颇奇怪的傲性。 “明天……”我硩过身的时候,卸下一日操忙收获的他说话了。 我站住脚,侧去半只耳朵。 “明天……我进城,你有没有要带什么东西回?” 我摇头。 “一点也没有么?总有些女人的东西……我明天给山货店送货,隔壁是一家胭脂铺……”他声音平板刚硬,纵然是在如这般征询别人意愿时,也没有一点的柔软起伏。 我摇头,“在村子里住着,哪需要哪些东西?” “……那就算了。” 算了就算了罢。踩着暮色,我回了“家”。 这个村子里总共有二十多户人家,我的“家”,是住在村东的王太婆处。她是一个孤寡婆子,打我的第一日,便收纳了我。 “愚儿,杨执回了。” “回了。” “她又没留你吃饭?” “没留。” “唉,这个养殖,真是个榆木疙瘩。你这个天仙般的小模样,如果我是男人,早就把你娶进家里边藏起,省得脚别人给惦记了。” “太婆您说笑呢。” “太婆我活了快八十岁,怎么会和你这小辈说笑?这村子里其他男人,多得是惦记你的,但太婆我看看去,能配得上你的,也就杨执这小子了。正好又是他救了你,这不是 老天爷给安排的缘分是什么?” 我洗米下锅,做起这些事,已经没有了初时的生涩僵硬。“即使老天爷当真安排了,也是徒劳。” “徒劳?” “愚儿至今都不记得过往,但照愚儿的年纪推,应该是嫁过人的罢?而杨执又对他家亡妻念念不忘。就算老天爷为我和他有意做了安排,也是乱点了鸳鸯谱。” “这个竟是不得不想。依你这模样,这做派,一看就知道不是小门小户出的人,也不知是遭了什么变故才到了咱们山村。你如果在这边嫁了,到时候响起以前的事,那 可就成了笑话。” “是呢。”我一笑。 以前的事,我没有任何想起的热情与由衷。即使是在睡到半夜醒,脑子里空空茫茫最不知所措最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弃婴儿之际,我也不曾努力要想起些什么。 “可是,如果你一辈子都想不起,难道一个如花似玉的人儿就这么孤孤单单一辈子不成?明天啊,太婆就把话挑明了替你问那杨执一句,如果他实在不开窍,太婆我另替你 张落一门好亲事。女人总要有个依靠不是?” 我把饭菜端上了榆木桌案,瞥着这结实周密的木质,想到太婆管杨执叫的“榆木疙瘩”,“噗哧”失笑:倒真有几分神似呢。 “行了,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我就去找那杨执去。” 这……找就找罢,应与不应,不都是一样生活?我吃了一口米,夹了一箸山菜,用膳了。 蚀四十 又逢两军对垒。 距上次大役,已过半年时间。半年时间里,败方按兵不出,胜方亦未躁进。败方是为休养生息,补充元气。胜方乃受流言所哭,调整内需。 如今,卷土重,再帜战旗。 楚远漠与楚远陌,两个人走到今日,已知必有一个高低胜负。这一次出击,势必要决出谁为此间霸主。 两军交聚,厮杀陡起,楚远漠与楚远陌作为双方最高指挥,初时各踞有利地势,观察战情战况。及至大战陷入胶着,两人体内的嗜战因子跃跃欲试,各自一马当先,找上了彼 此。 “楚远漠,你的人已见疲态了,还不认输?” “你这个孽障,在本汗面前张牙舞爪,不觉可笑么?” “哈哈,你还以为你是纵横八方的楚远漠么?你的人如今已然不堪一击,你如果降了,朕给你一个全尸!” “蜀犬吠日,妄自尊大,你若此时下马跪拜,本汗可考虑给你一个好死!” 两个人多次大战,第一回在剑枪往中唇枪舌剑。 五十回合之后,楚远陌拔马急转。 “想逃?”楚远漠击马直追。 两匹马一前一后,马上任时而交战,时而纵缰奔骋,逐渐,疆场渐远,山峦起伏。 “楚远漠,咱们就在此把话说开罢。”飞马在前的楚远陌突然收势,道。 楚远漠带住马缰,跨下马两蹄高跃,“唏溜”声内踏得尘沙飞扬。“请便。” 这小儿先以话相激,后以行相引,把他引到此处,他倒要看看有何玄虚可弄。 楚远陌笑得四平八稳,“对你,我自然是无话的,但别人有话要和你说。” 他话未落,“别人”已然现身。 关峙飘然落下。 楚远漠眼光微闪。 楚远陌暂且退场。 -------------------------------------------------------- “你我的帐,也该好生结算一番了。” “是么?”楚远漠方唇勾笑。“你我之间有什么事是需要好生结算的?” “贵国将亡之事,不值得好生结算么?”对方有意挑拨心中弱处,关峙也以重拳反击。 “你有这个本事?”楚远漠浓眉睨挑。 “我当真有。”关峙气定神闲。 “战场之上,本汗从不逞匹夫之勇。你敢在此等待本汗,是你的勇气可嘉,可惜本汗没有这个空闲和你在此浪费时间。”右手高举。 关峙撩开衣袍,在一方看起还算干净的青石上落座,道:“如果阁下想引阁下那支如影随形的百人铁卫,那么关某可以告诉阁下,他们时下正在与前奭国别剌亲王的二百 铁卫苦战,即将杀身成仁。” 楚远漠面色微凝。 “如果阁下还指望那支五百人的近身卫队,关某又可以告诉阁下,他们此时正被人带着在山谷间闲游。” 楚远漠唇线一凛。 “至于带着他们闲游的人,是他们新近晋升的侍卫长官。至于这些侍卫长官……需要关某向阁下说出他们的名字么?那可尽是一些跟了关某多年的熟人呢。” “……关峙,你会玩弄的,只有这等伎俩么?” “试如阁下方才所说的,战场之上,关某也不喜欢仅逞匹夫之勇。” ---------------------------------------------------- 羲国汗王五百人的近身卫队,时下由梁光任总长。 山间兜转到第三遍,梁光陡察异处,喝道:“方大勇,你是怎么带的路,这条路不是刚走过?” 被叫到的方大勇回头陪笑,“嘿,总长达人,你记错了罢?这条路啥时走过了?” “本将军随大汗东征西战,对路况最能熟记于心,还会记错么?你睁大眼瞧瞧,那边树上还留着本将军做下的记号!” “是这样么?”方大勇和身边的人换了个眼色。“如果是这样的话,索性不走了罢?” “不走?你说什么胡话,咱们已经失去了大汗影踪,你敢说……你、你们做什么?” 一柄刀顶上梁光脖梗,他一口惊息未出,眼前的几百人突然间“卟卟”倒下。 “你们是什么人?你们对这些兄弟……” “冲你平日一口一个‘兄弟’,咱们才把药换了,这些兄弟们只消在这间睡上两三个时辰,便能醒了过。”但醒后能否走得出去,端看个人运气。 方大勇依然是一张憨厚平常的脸,但眼底的精光已不须掩饰,“梁将军,咱们时下头痛得是如何落你。各为其主,你能体谅的罢?” “……各为其主?你们的‘主’是谁?” 有人轻轻叹息,出列道:“放梁将军走罢。” “……樊姑娘?!” ---------------------------------------------------- “我对自己说过,我会毁了你。” “凭你?” “对,就凭我。阁下看起强大无比,实则不堪一击。你所有的强大,自于你外部的一切。如果,毁掉了羲国,毁掉了你的军队,你还剩什么?” “你毁不掉羲国,也毁不掉我羲国几十万将士,而今日,本汗会把你毁掉!” 这个时候,两个男人不管有意无意,都避开了存在于二人之间的那个女人的名字。 两方对峙良久,电光火石间,动! 疆场十万里,争的是山川日月,家国天下。 山间十余方,争的是瑜亮心结,男人颜色。 木叶横飞,石砾飞溅,走兽规避,飞禽远遁。 这方山间旷地,成就了一场旷世恶战。 楚远漠以宽剑削断甲胄系绳,脱下沉甲,拍走战骑,轻装上阵,甫出手便如惊雷滚石,杀伐果绝。 关峙用得是一把形若柳叶的长剑,一改行云流水般的悠游套路,每一式皆如骤风疾雨,密织戾网。 两个人都是身经百战,越欲置对方于死地,越不急于一时。有时故露破绽,引对方袭,以予致命一击。有时刻显紊乱,引对方轻敌,以予索命一杀。百招过去,各自身上皆 见了红意,两把剑上的杀气,反愈加浓郁。 “我在她的背上刺了字,你看见了罢?”楚远漠忽道。“想知道那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下刺下去的么?” 关峙目底一深,柳剑疾翻,扫向他咽喉重地。对方的话,直直刺中了他胸中隐痛,气急攻心,不顾自己胸前的大片空隙,亦要取敌级。 楚远漠左袖内滑出短剑到手,抵住扫喉剑锋,右手内的宽剑携雷霆之式,直直戮向宿敌胸口…… 蚀四一 我在她背上刺了字,你看见了罢? 这话,的确令关峙痛彻心扉。 月儿只以为自己背上受伤,并不知背上有字。但他看见了,在两个重逢第一日的山洞内,月儿脱衣沐浴,他便看见了。也就在那一刻,他确定自己一定会毁掉楚远漠。 是以,楚远漠的话固然击中了他心中的薄弱之处,却不足以动摇心志---- 若短短三两句便能致他失常,又何以有当年的别勒亲王? 胸前那一片空隙,无非为了顺水推舟,诱敌深入。 当楚远漠宽剑到达胸前仅有不及半寸之隔,他左手食、中两指利捏成剪,夹住了那片锐刃,右手剑火星四溅地擦过短剑剑锋,喂入了对方腹内。 楚远漠高大身躯向后跌踬,撞上了树干,撑住身子不倒。 “我受过,我会毁了你。”关峙道。 楚远漠一径痛喘,手紧抓住了没进腹间的剑柄,很清楚这柄剑一旦拔出,自己必死无疑。 “你的大队人马,如今正被楚远陌大开杀戒。你的国家,已有人将那位监国丞相替而代之。你就将失去一切,包括你这条性命。” “……那又如何?我……总是得到过……她!”楚远漠调集周身之力,施以恶意笑容,欲激怒眼前人。 “得到?”关峙淡哂。“你所认为的得到,是指什么?你认为你当真得到过月儿么?” “你……也只不过……早到!” “也洗。” 腹间的剧痛,血液的流失,令楚远漠面色渐白,他咬紧了齿根,一字一句道:“……生,我会要她把欠我的尽给还了!” “你不会有机会。” “会!本汗一定会,本汗会把她……” 关峙伸掌覆上他握在剑柄的手背,着力向深处一按。 “唔----”楚远漠咽喉深处出闷吼,额上汗珠汩然滚落。“霍关峙!” “我本还敬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未在这柄剑上擦拭任何毒物,现在,我后悔了。” “……我以为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我从没有那般的宏图大志。”关峙淡哂。 “……既然……要杀……快……动手!”楚远漠可以清晰地感觉体内的生命力正一滴滴流失,躯腔内的所有,即将被倾覆,被抽空。 “其实,你大可以拔出这把剑和我一场最后的殊死顽斗。那样,才符合羲国的没格之光的英雄气概。” 楚远漠深喘着气,血红的瞳光,死死盯住眼前人。 “你没有这样做,无非是因为还有一丝的留恋。你想赌最后的一丝机会,也许那丝机会可以让你不必以必死无疑的方式离开这里。” “……你……以为……你了解……本汗?” “我的确还算了解你。当初,若我没有离开奭国,你的没格之光不会有机会覆照奭国,信不信?” “……你……尽可以……这般自信!” “是么?”关峙挑眉。“今日的惨败,还不足以让你有这个领悟么?” “你……”这般的生死徘徊间,楚远漠蓦地明白,关峙此下在做的,便是真正的摧毁。仅仅一毫,仅仅差上一毫,自己的意志便在他的言语拨弄下如何山河溃堤般崩落…… “霍关峙,想毁掉本汗,下辈子!”他倾力一吼,双手攥住腹间剑柄,欲以一个剖腹动作结束此生…… “大汗!” ------------------------------------------------------------ 梁光瞳仁充血,五官扭曲,七尺汉子涕泪交横,“大汗,请您住手,请您住手……” 纵然他情感动天,令楚远漠顿住剖腹动作的,却是随梁光同的女人。 关峙闪身,挡在妻子身前,“你此做什么?” “先生……”樊隐岳面容雪白,唇瓣弱颤。“我求你一件事。” “什么?” “饶他一条命。” “……什么?!”关峙青颜陡变。 樊隐岳紧紧牵住男人衣襟,美眸盈盈,哀求,“饶他一条命,好不好?” “你要我饶他不死?” “先生……” “你替他求情?你居然替他求情?”关峙声嗓内逼出字凝寒霜。“月儿,我没有听错么?” “我不是替他,是替‘他’。只有他活着,‘他’才能受到强力的保护。先生,我是为了‘他’!我突然想到,如果他死了,‘他’怎么办?” “为了‘他’?” 她点头,泪起眸际,“若这个人死了,珂兰必受亡国之苦,焉有安身立命之地?届时,届时……先生,答应月儿,好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可是……能够不好么?对她,他从边做不到拒绝。只是,也做不到轻易释怀。遂甩身旋至侧旁,恚意难休。 她拭去泪迹,淡仰螓,漠声道:“梁光,带你的主子走罢。” “……樊姑娘,您总要给一些药止血的啊,樊姑娘,末将求您,末将……” 她掷出一白瓷小瓶,“外敷。” “多谢樊姑娘,多谢樊姑娘!”梁光千恩万谢,将药粉洒上主子伤处,随后挽起主子臂膀,迫不及待要离开这方是非之地。 “我……有话问你。”楚远漠忽道,眼光向前,没有对准任何人。“那日……你在我面前……说那些……会拿‘他’报复我……的那些话,除为了向我施用……催眠话术,是 不是也怕我以‘他’要挟你什么?” 无人应声。 但楚远漠已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当初,那个孩子生下,他委实有了她再也离不开的笃定,他曾想过,“他”将是他最大的筹码,羁绊她一生、困锁她一世的筹码。若她没有 先制人,他必定已经留下了她,她终究无法坐视“他”的安危于不顾。而她现今把“他”交给珂兰,不管基于怎样的考虑,又赢了他一回。终这一生,他再不可从珂兰手中 索要什么。 “霍关峙……我会善待‘我们’的孩子……”楚远漠道。 关峙冷笑,“有一日,你应该可以坦荡告诉他,他是如何的。你也可以告诉他,你在今日的苟延残喘是如何困窘狼狈。” 月儿娘的幸福生活(二) 王太婆应该是去问了杨执的,也应该是没有得到应允。否则,太婆不必开始热络替我张落别的人家。 但对我说,无关紧要,生活仍要像从前一样过。 每日晨起,先将太婆家里里外外洒扫干净,用过早膳,即到杨执家里替他打点一切。他是村中最出色的猎人,家中的兽皮多到需定期清晒,顺手采的山货药材亦要妥善安置 ,还他一些外用衣裳的缝补浆洗……一切活计,我都做得妥当精细。 我想,我以前纵然过得不是这样的生活,也一定盼过这样的生活。 我做这些事时,手忙着,脑也忙着,不知不觉便会一天过去。既报答了救命恩人,又能让自己不去追究那些茫无头绪的过去,何乐不为? “愚儿,愚儿!” 我从浣衣盆里扬头,“太婆怎么了?” “快快,我把山里的张老七叫了,你快去见见。” 我一时糊涂了,“张老七是谁?” “我昨儿晚上和你说过的那个张老七啊。人长得周正,性子也老实,家里光景也好,是这十里方圆里最出色的后生……” 我明白了,是太婆为我张落的人家之一。 ……好罢,看一看。我拭干净了手,对着盛满水的桶理了理鬓角,随着太婆向外走。门前,和从外面回的杨执碰上。 按照每日的习惯,我仍要有一番交代,“衣服洗了半截,剩下几件我明日洗。饭已经熟了,闷在锅里。菜切好了,你扔进菜锅翻炒一下就好……” “你这个傻愚儿,他恁大个人了,还怕饿着他不成?人家张老七大老远赶过就是为了看你一眼,你哪好让人家在那边干等?快走,快走!” 也对,让人家干等的确失礼。我加紧了脚步,跟上太婆。 ------------------------------------------------ 张老七大名张和,排行老七。家中以种养花树为生,专向镇上城里的大户人家运送盆景花草,在村子里算是富裕人家了。人也像太婆说的,样子端正,性情纯朴,对他,我不 讨厌。 我对他说,像他这样的好人,该找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过安安稳稳的日子,我没有过去,也不知过去里自己有没有许过人家,没有资格谈婚论嫁。 张和红着一张脸,只笑不话。 但过不了几天,我一早出门,在窗外看见一盆半人高的玉兰。此后每过几日,我院子里总会多出些花草。玉兰花,玉芙蓉,玉木槿…… “太婆,这些话都应该是些名贵品种,培植不易,您别叫张和浪费了。” 王太婆嘻嘻笑着,“人家有心,我老太婆还能拦着不成?种花的人总是看什么都像花,他送这些花给你,必定是觉得这些花配你,你大方收下,花还能咬了你不成?” 王太婆年过古稀,有时却像个孩子般的谐趣。我只能将一盆盆花列放在院子里,按时浇水施肥,总不能任这么美丽的东西枯萎了罢? ------------------------------------------------ 张和之后,又有了姚大虎。 太婆道,姚大虎在山上中枢伐树,镇上有一家木材铺,专替人打制家具器什,是个殷实门户姚大虎的媳妇几年前山上摘药失足摔死,留下他和一个五岁的女儿。五岁的女儿现 在已有十岁年纪,没娘的孩子过得极苦。 我见了姚大虎。比张和年岁大些,比张和擅些言辞,但山里人的朴实气仍然带着,仅看我一眼,一张脸便红得与年画上的关二爷有一比。 我对他说,我感觉自己可能会喜欢孩子,他十多岁的女儿尽管让我照顾,至于其他事,恐怖当前没有办法便能定下。 第二日,姚大虎当真把女儿送了过。十岁的山里女娃头脏乱衣裳不整不说,还拖着两道鼻涕。我帮这女娃儿洗了身子换了衣裳,打扮得整齐一新。女娃儿总以亲近的眼神 望我,看着她,我恍惚记得应该有一个美丽的小人儿如她这般环绕在我膝下…… 那影像,如电闪一般掠过,我再要去追,一阵眩晕袭了过。 “你怎么了?”一只手扶住了我。 我抬头,是杨执。“你怎么在这里?” “……你有两日未过去,山里路险,我看看。”他说,藏在乱须中的两眸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对不住,我这两日忙着替小菊规置,一时抽不出空。”我指了指后面步步紧跟着的女娃,扫了扫他放在我臂上的手。撇开他把我从崖上救出不算,这是他第一次距我这 么近罢。 他应是觉到了我的目光,收回手,瞥了女娃一眼,“你不一定要过去的,救你,我只是顺手。” “你是顺手,但的确是救我一命没错,该报的我会报,时候到了,我自然也就不会过去了。” “……什么时候?” “我觉得自己不必报答的时候。”我回手替小菊抚平了衣领,道。 “你……” “娘,今日你会教小菊做衣裳么?”小菊忽然说。 娘?!我一怔,这样的称呼…… “……她叫你娘?你的事……定下了?”杨执问。 我茫然举眸,凝视着他。 “……定下了也好,你该有一个人照顾你的。”他垂下了头,定了定,未出生告辞,便提足离开。 我目送他背影越行越远,脑中的困惑始终堆积在那处。 “小菊,你为什么要叫我娘?” “……姨姨。”小菊微怯敌瞬了瞬眼。“小菊想让姨姨当小菊的娘,但姨姨嫁给了杨叔叔,就没办法给小菊当娘了……” “谁说我要嫁给杨叔叔?” “可是,杨叔叔看姨姨,就是想要姨姨当媳妇的样子,隔壁的阿六看村南的凤姐姐,就是那样看的……” 我哭笑不得。这个前两日还脏得像一只山间野猴的小丫头,从哪里得的这压根就不存在的蛛丝马迹? “你看错了,我不会嫁给杨叔叔,杨叔叔也没想要娶姨姨做媳妇。” “那,姨姨会嫁给小菊的爹么?” 迎着这女娃眸里的热切期盼,我一笑,“嫁和不嫁,需要缘分。” 这时,王太婆沓沓走,老脸堆着老菊花般的笑,“愚儿快,太婆又给你看了一个人,是个读书的,这回一定能入了你的眼!” 蚀四二 羲与大羲此回大战,以前者的大败为果。 大羲歼羲大军八万,俘三万,一举夺回先前所有失地,尚将疆界向前推进了百余里。 楚远漠麾下损失惨重,囤兵于边,严布防线,坚守不战。 而楚远陌,若无关峙添的各方助力,先有元气大伤的他绝对不敢贸然动此次战役,是以收获这场大捷后,亦未趁胜趋直入,收兵止戈,休养调歇,同时缓养民生,颁士、 农、工、商诸策,以振国力。 由此,两国暂息战事。 楚远漠身受重伤之事,仅心腹与亲要人知晓,为免外泄,出诊的医者,伺侍的下人,尽遭禁足,一有异象,宁杀勿纵,连后宫嫔妃也不能获知。得意长伴病床前的,除了世子 楚博,惟有被封长公主的珂兰。 “珂兰姑姑,天下间有谁能如此重创父汗?父汗怎会受这么重的伤?”楚博心焦如灼。 珂兰为高烧昏迷中的男人换了块额帕,道:“这要你父汗醒了才会知道。” “珂兰姑姑不爱父汗了么?” “这话怎么说?” “以前,如果父汗受了这般重的伤,您一定是最着急的那个。可现在,您是最平静的人。” “可能是我明白了就算再如何着急,也不能替你父汗受苦罢。” 楚博瞥了瞥在她身后提篮里酣睡的娃儿,“弟弟睡得很乖,长得也很快。” “是啊。”有子万事足,珂兰笑得柔和。“吃得饱,睡得着,便拼命的长,这个月我已经为他换了第三个提篮了。” 楚博垂下眸去,“杀父汗的,是先生么?” 珂兰一怔。 “那天,我也在外面。” “那天?哪一天……”珂兰已猜到了是哪一天,声嗓微颤。 “珂兰姑姑在室门前哭叫,我便站在院门前,我……我若再有三分勇气,就该冲进房内救先生。” 珂兰掩住心口。她对楚远漠真的信,便是在那时死透。 “但我没有去救先生,或者我也有私心的罢,我希望先生可以……因此留下。” “你很喜欢你的先生,是罢?” 楚博重重颔,“博儿生病时,从没有人陪在博儿身边过,连奶奶也不会。可先生会彻夜陪伴博儿,会给博儿弹一些安睡的静谧曲子,会教博儿抗病健体的法子。” “那时,我还因为妒意,嫉妒她能让你喜欢,让你父汗喜欢,打过她一巴掌,你为此哭着骂我。” 他眼眶蒙上湿意,“如果先生是博儿的娘,该有多好。” 珂兰缥缈一笑,“如果当真是她对你父汗下的杀手,你要怎么做呢?” “……下一次,我会挡在父汗面前,我愿替父汗陪先生一条命。如果那日,我冲了进去……” “整件事内,你是最无辜的人,莫要把自己牵扯到里边了。”这场纠缠,已经够乱了,实在不必再将下一辈人裹缠其内。她长喟。“如果你觉得对先生有愧,就多疼疼恩儿罢。” “……恩儿?” “你的弟弟楚恩,他是上天给我的恩赐,我叫他恩儿。” “楚恩,楚博……他是我的弟弟,终我一生,都将保护他!” ------------------------------------------------------------ 关峙将暗伏于楚远漠军中朝内的所有人尽数撤回,返回无山谷。 无山谷里,他独自闭门三日,严禁人扰。 樊隐岳与乔三娘研习草药,探讨医术,不曾上门去自讨没趣。 三日之后,关峙“出关”,一脸怒意凛凛犹在,行走生风,使得谷中人纷作规避,连那些个对秦王心存爱慕的怀春少女都不敢擅自凑前递话。 “月儿!”在乔三娘放置药灶的小屋前,他厉声一喝。 “先生。”樊隐岳持木杓搅拌着砂锅里正在熬制的膏物,抬眸浅笑。但身子仍是稳稳坐着,毫无移动迹象。 “你……”他气窒。 “先生有事?”她送平声静气的一问。 “你----” “先生如果无事,暂且到旁边歇着,月儿要把这副药制完了方能陪先生说话。” 他盯着这张清丽无辜的秀靥,更觉胆气横生,“你这几天在哪里安歇?” “挤在三师父榻上。” “为什么?” “月儿现自己的医术比及三师父,着实是差得极远。月儿想潜心学医,将所有精力尽用在提升自身医术上。” “所有精力?包括你该为人妻的那份?” “那怎么可能?”她义正词严。“月儿怎么会轻忽了人妻之责?先生始终是月儿最看重的人呐。” “看重到你一连三天对我不闻不问?” “先生不是不要人打扰?” 关峙气恨交加,“你几时如此听话了?” 她嫣然失笑,盖了炉火,闷好砂锅施施然走近,“先生是在怪月儿没有理睬先生么?” “……哼!” “先生在生气,月儿不敢去惊扰先生啊。” “狡辩!” “好罢,是狡辩。但先生生气是真的罢?先生是在生月儿的气,因为月儿让先生一番苦心白白费了,月儿心有愧疚,不敢面对先生,总是真的罢?” “还是狡辩!” “……好罢,还是狡辩。”她叹气。“我们夫妻坦诚以对罢。你生气,月儿不想哄你,所以不理睬你,可以了么?今后你若再生气,月儿仍会如法炮制,这将是月儿的驯夫之 道。” 关峙二话不说,抄起她纤腰,掉头就走。 “……先生?” “你有驯夫之道,为夫也有驯妻之道!” “敢问关先生要如何驯妻?” “不劳关怀!” “关先生,你忘了为妻的教诲了是不是?惟妻命是从……咝!”他的臂触碰之处,传剧烈痛意,虽极力忍抑,仍痛得抽息。 以关峙内力,自然不会漏听,他覆下眸,惊见妻子两颊呈现灰意,“怎么了?” “我……” 关峙眸光疾扫她周身,條尔间面色丕变,一个起跃,回到两人精舍。门阖严落闩,床帐垂落,他以手驭气成刀,割开她背上衣料,先见血透中衣,中衣剪落,整片背一片血肉 模糊…… 蚀四三 先生与楚远漠山间大战,她押梁光赶,恰听到了两个男人的对话。 背上有字。 她一直知道自己背上受了伤,却不知那伤是字。回到谷内,以两镜对视,她看到了---- 楚远漠。 那三个字,清晰镌在自己背上。 三师父说,每字每刻间在初刻时便淋上了朱砂凝固,时日渐久,已与皮肉浑同一体,寻常方法已然去不得了。 如果她此生只是一个人,她不会理会。她没有认定的人,连占有身体都不能将她占有,区区三个字又能如何? 但,她不是。 所以,她先以药腐蚀,再还以朱砂浸泡,毁了自己整面玉背。 “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这是要把我气死么?你到底为什么要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这样伤害自己?” 关峙前所未有的大怒。 樊隐岳美眸圆睁,直视着他的怒容。清俊的面容为气恼所揪扯,优雅的气度因盛怒遭破坏,但如此的先生,却让她目不转睛。 “你做这件事之前,为什么连问我都不问?到了这个时候,我们还不能共同分担所有的事么?你都不替我想的么?你以这样的方式伤自己,痛得是你,疼的是我,苦的也是我!” 暴跳如雷,这就叫做暴跳如雷么?忽然,她绽笑,“先生,我有孕了。” “你有孕又如何?你有孕便能一意孤……你说什么?” “我有孕了。”她伸出玉臂,抱住他的腰身。 “……你说真的?” “真的。” 他凤眸内更兴狂风疾暴,“你有孕……你有孕还敢做这样的事?你不怕伤了他么?你这个……这个……”到底要他怎么骂她才好? “之前,我们一直行踪不定,我除了月事不准并无有其它症状,是以未向那边去想,自然也不会给自己看诊号脉。三日前,我将背上划裂上过药后,三娘觉我脉相,方确诊出 了近三个月的身孕。三娘说我这一年调养得极好,孩子也异乎寻常的顽强,才陪我一起熬过了这一关。先生,我也后怕,后怕极了,如果伤了他,我……” 她娇躯微颤。他重叹,虽余怒未消,仍将妻子揽住。 “先生,为我们的胖小子取个名字罢。” “我还在生气,你要我为这个臭小子取名?” 她樱唇一噘,“气者,怒也,不如他的乳名就叫怒儿?” “你敢?”他切齿一咬。“他是我的宝贝,你敢这样轻慢处置他的名字?” “不然先生有更好的建议么?” 他沉吟,目光深远,“……恕儿。” “咦?” “叫他恕儿罢。” “恕儿……”她明眸举起,水波潋滟。“好,就叫恕儿。有了恕儿,有了先生,任何事任何人,我都可以宽恕,都可以放下。先生,你为我出村,为我拾起仇恨,现在,为了 恕儿,为了我,也放下罢。” “……好。”他避开她的伤背,收力搂住。“我们回村子。” 他们的孩子,将因他们的爱诞生于世,他们将以慢慢的爱灌注他茁壮成长。此间的万里红尘,他们不要了。 ---------------------------------------------------------------- 楚远漠张开眼,第一眼见着的,是珂兰支在榻边的睡颜。稍一转眸,在她侧旁矮几上的提篮内,看见了另一张小脸。小脸的主人此时正径自移转着两只大眼,无声地张望世界。 如此小的一张脸,已然眉长目幽,鼻尖挺直,貌色的上乘可以想见。小小颔儿彷佛微扬,小小唇角抿着的,彷佛有百刃难摧的傲气……怎会像到这般彻底? 楚远漠伸出一根手指,去抚那张初雪样的娇嫩小脸。 “再过些日子,他便能开口叫‘爹’了。” “嗯?”他移目。 醒的珂兰扶他坐起,将篮里的小人儿抱出放到了男人胸前,缓声道:“恩儿已经在牙牙学语,再过不久,便能叫你爹了。” 他与那双漆黑的瞳仁对视,“要叫,也该先叫你这个娘。” 珂兰柔美一笑,“我盼着这一天呢。” 她的笑,令男人心中微泛疼意,“你还不肯嫁我么?若将这个孩子问起,为什么他的娘没有嫁给爹,你要怎么答?” “我会告诉他,是他的娘觉得配不上爹,不敢索要名分,但他所受的疼爱,所受的教养,他的爹一样都没有少给。”珂兰坦然直陈。“我们没格族不比汉人,不会有人因为我 这个当娘的未成大汗宫妃就敢轻视了大汗的骨血。” “……你这是何苦?” “我不苦,有了恩儿,我便再不觉得苦。” 看得出她如今已将所有心神尽投注于自己怀中的小人儿身上,再说下去,就是强她所难,他拂开心中淡淡惆怅,道:“你答应我,今后我若接恩儿进宫小住时,你要随他一起。” “好。”珂兰应得爽快,道。“你也要答应我,不管今后你有多少儿女,不管会将汗位传于哪一个,都不要将恩儿卷进你的后宫争斗内,不要向他灌输任何一丝与争位夺嫡相 关的想望。” “好。”他的眼光再与怀中小人儿的黑瞳撞上,胸腔一震。“我答应你,会做对他最好的事。” -------------------------------------------------------- 羲史《后宫纪》记载:远漠大汗立后“月后”,然中宫终年空置,无人入主。纵大汗年逾四旬时有宠妃月如一度宠冠后宫,也未能问鼎该位。 大羲国史《宫篇》记载:大羲始帝立后“月后”,却空悬后冠,任后宫美人为后冠殚精竭虑,终不能得其覆顶。 《三国野史》记载:羲与大羲两国始出一脉,却交恶数十余载,中间战争无数,劳民伤财,直至羲国远漠大汗与大羲帝各自驾崩,其后人方握手言和,令两国共存于世数百载 …… 月儿娘的幸福生活(三) 王太婆又带的人,的确是个读书人。乔子轩,早年浪迹天涯,以讲学终四处为生。后回乡探亲,适逢母亲病故,方知自己先前贪图落土自由的生活舍家抛亲的行为是何等自 私,遂在家乡安住脚步,欲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以全母亲临终遗愿。 他虽是读书人,谈吐却也不拖泥带水,道自己这些游历在外,眼界的确放得过高,一般庄户女儿的确难入自己的眼,但看着我,却觉我和他绝不成为一路人。 他爽快,我也直言相告。 “乔夫子娶妻,是为了生子。而愚儿既然不知道自己的从前,也就不知道自己的年纪,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为一个男人生儿育女。乔夫子,看你我无缘。” 乔子轩浅笑,“愚儿姑娘举止有玉牡丹的清贵,容貌有玉芙蓉的清艳,气韵有玉梅的幽远,山野间的草堂茅舍是盛不下你的。你早晚要离开。” “乔夫子一句话,就要把愚儿从这里驱赶出去了么?”没有人不喜欢听溢美之辞,我笑得煞是开心。“但既然愚儿一时走不了,今后乔夫子想找人弹琴论诗,或许愚儿还能小 作应和。” “就如此说定了。愚儿姑娘止步,在下告辞。” “乔夫子好走。” 天色将暗未暗时,我送他到村口,回身的工夫,赫然被站在村口树下的黑影吓得心头一跳。 “……杨执?” 他走出,目间隐含责备,“山里路难走,你不该在这个时候肚子出。” 我指了指乔子轩离去方向,“送人。” “他不会自己走路么?为什么还要送?” “……待客之道。” 他虬眉攒起,“山野村间,讲什么待客之道?” “乔夫子是读书人……” “读书人才更无用!如果这时有野兽蹿下山,他能做什么?” “……”天色越越黑,我觑不清眼前男人的脸,但这咄咄逼人的火气眼盲者也能感受得到。“你今日上山收获不丰么?” “谁说不丰?”他高昂起头。“我是这里最出色的猎手。” “……那阁下哪门子的火?” 他窒了窒,甩身,“天晚了,回去罢。” 我自然是要回去的。 一路上,他距我十多步远,不疾不徐,不远不近,就这样随着。王太婆家甫到,他即大步行去。 ------------------------------------------------------------ 姚大虎前接女儿。 干净整洁的小丫头一见了多日不见的父亲,如小燕般扑了过去,被扑抱的男人却满面惊奇,“小菊?” 小菊仰小脸,“爹,你是接我和娘回家的么?” “……娘?” “对啊,是娘!爹快娶姨姨给小菊当娘嘛,姨姨会做衣服,会梳头!有姨姨当娘,小菊不用再像个野孩子般被人笑!” 我站在一边,是讲也不是,走也不是。小孩子真好,可以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倒出,又不必承担这话造成的诸多状况。看,姚大虎何尝不是一脸的尴尬? “愚儿姑娘,多谢你,我这个做爹的太不济,我……好像有几年都没有见着自己女儿的干净模样了。” “我该谢小菊才是。她是个贴心孩子,有她和我做伴,日子都变得轻快了许多。” “这孩子一心盼着有个娘……我知道,我配不上愚儿姑娘……” “姚大哥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呢?能否做夫妻,要看我们之间有没有做夫妻的缘分。姚大哥若不嫌弃,就让小菊先跟着我长住一段时日罢。” “这怎么好?” “怎么不好?姚大哥若实在过意不去,可给王太婆留些钱使。” 姚大虎是个好男人,四十岁的汉子见了女人还要脸红,看女儿的目光又无奈又心疼。这样的男人,我愿意示好。如果我当真就要在这个地方长住下,这样的男人当是选。 “多谢愚儿姑娘,多谢,多谢……” 我看见了他身上穿得短衫肩头裂开,“姚大哥的衣服破了。” “……准是今日上山给挂破的,真是……新买的一件衣裳……愚儿姑娘见笑了。” “脱下补一下罢。”我回手从针线笸箩里取了针线。 “……啊?”姚大虎的脸火烧般的红。 “怎么了?” “这怎么好……这……” “姚大哥何必见外?就算到最后我们做不成夫妻,你当我是个妹子也不成么?”这个男人,实在有几分朴拙可爱。 “这……当然好!当然好!” 他脱下外衫递给我,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旁边树墩上。我将破损处一针一线缝合了,又找补了其他两处。“这样罢,姚大哥的衣服都可以交给我和太婆补,您定时给太婆些银 子也就是了。” “……好!太婆年纪大了,的确该加些照顾的。” “还有……” 院门吱呀,九尺高的男人从窄小的门框下矮着身子踱进。“你今日怎么还没有过去?” “……嗯?”我有些莫名所以。 “我今天要到镇上一趟,你还要带什么回?只有上次说过的玉簪子么?” “我……”几时说了什么玉簪子? “天气要凉了,我取了一件虎皮,为你裁去一件冬氅,你是要跟着一起去,还是拿一件衣裳比照着?” 我上下打量着他,不得不问:“杨执,你吃坏了什么东西么?”若不然,是烧坏了脑子? 他愈走愈近,经过木墩时,向姚大虎投了一眼,后者霍地站起,将女儿拉近怀里。 “上一回太婆问我们事,我告诉太婆今日会给答复。” “什么事?什么答复?” 他走到我近前,两只沉夜的眸烁出点点星光,“愚儿,你愿意做我的妻子么?” “……呃?” 月儿娘的幸福生活(四) 这个人,疯了不成?“你……” “我不是随便问问的。”他说。“我准备好了所有事。” “所有事?” “前两日你没去那边,我教人把房子上下重新整饬了一遍,还添了几样家具。家具便是从姚老板的店里购置的。现在只须给你置几身新衣裳……” 到此时,我若再不明白,就是矫情了。 “你要娶我?” “对,我要娶你。”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娶我?你不是已经拒绝了太婆的提媒?现在为什么又改主意要娶我?” “没有为什么。我也没有拒绝,只是说需要考虑。” “没有为什么,我是不会嫁你的。”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有看着他的眼睛。“你要娶,我就一定要嫁么?” 他眼睛定了定,那一刻,我以为他会转身离去。 “我以为太婆问,定然是问过你的。”他身子前倾了倾。“没有么?” 没有么?当然是有。但我硬要说没有,他又能如何? “那么,你不妨好好考虑,三天时间够了罢?三天后我问答案。”他这才跫过身走了。 这人,当他是在打猎么?下了饵,三天后要收饵?三天的时间够与不够我未点头也未摇头,他径自就给决定了,岂有此理? 当夜,我刚要睡下,王太婆掀帘进,笑孜孜道:“愚儿,太婆现,你实在是一个很聪明的姑娘。” 我一头雾水,“怎么讲?” “其实,你早早就喜欢上杨执了罢?这些日子,你没有拒绝太婆为你说亲,是不是就是为了引起杨执吃味?让他自己乖乖寻上门找你?” “这……”我啼笑皆非。“太婆,您忘了愚儿是个愚儿了么?哪得这一份心机?” “大智若愚啊愚儿,你做得很好呢,不过切记别做过了,杨执三天后问你答案,你到时可别再嘴硬,把人气走了,你可就要不回了呢,而且,太婆我也奇怪,如果你这边 大张声势了半天,杨执仍然没有上门找你,你还要怎么做?” “……”既然太婆执意认定我是有意引杨执送上门,我执意解释不是扫人兴致? 三天后,杨执如期了,我说:“好罢,我嫁给你。” 我们的婚礼,在村人的极力操持中极是热闹,宴席从村头到了村尾,张和、姚大虎、乔子轩都到了,杨执竟将那三个人凑到了一张宴桌,带我经过他们身边时,停下,说:“ 今后,你们的花,你们的衣服,你们的女儿,你们的谈诗论词,都另请高明,我家地方小,盛不下。” 过后,我问杨执,“如果那天我拒婚,你会怎么做?” “三天后再去问。” “又拒婚呢?” “三天后再去。” “……” 他也问我,“如果我没有去找你,你当真会嫁给他们中的一个么?” “……我们都已经成婚了,还问这些做什么?” “我想知道。” “这……”不好说啊。 “我想知道。” “应该……”不会。从头到尾,我想得到的人只有一个而已。利用他们三个人,虽不厚道,但我也在暗中将实情挑明了的,他们也乐意助我一臂之力,都是好人,不是么? 嗯,太婆的揣测推断,准确无误,我的确用了些手法杨执自己上门。如果杨执没有自己上门呢?我只好再用些其它法子试…… 但这么废尽心机得的姻缘,但洞房之夜却险些前功尽弃。 头上那顶以农家粗质织成的红布落下后,我抬起眼,怀着欣赏迎接自己所熟识的那张乱须虬张的脸,然而---- “你是谁?!” ---------------------------------------------------------------- 我们成婚,已经过去一年。 一年里,我们过得如同这村中的每一对农家福气。他上山打猎,进城送货,我在家里洒扫缝补,围炉行灶。我想,我和他会这样过一辈子。 一辈子。虽然没有过去,但我看得到自己的未,也不坏罢。 “杨大嫂在不在?” “在。”我关了灶火,走出灶间,是距此最近的邻人。“翠花妹子,有事么?” “家里的醋不够了,想问杨大嫂借一些。” 我转过给她拿醋,翠花却迈进屋里,道:“杨大嫂和杨大哥过得很好呢,我还以为……” 还以为如何?我本等着她却不说了。我瞟着她,她那些有意刹住的话端,我无意探究。这翠花在十年前听说也是村里的一枝花,后嫁了人,生了五六个孩子,腰身粗实脸相 肥硕已全不见昔日风采。听说,当年她曾恋过丧妻的杨执,求亲被拒。 “……我只是随口说说,没有别的意思,杨大嫂你莫误会。” 我点头。 我知道村子里的女人都极喜喜在闲无事道一些家长里短,说一些邻里是非。但我总是没有这样闲暇,配合不起。 “那我走了,这醋我明儿就会还回。” “不用了,只剩不到半瓶,他今天就会买回,你拿着用罢。” “这怎么好意思……杨大哥好福气,两位杨大嫂都是大方亲切的人,难怪你能让杨大哥看山,你实在像极了前一位杨大嫂。” 我确信我明白了她的意。 未必是恶意,也未必想破坏什么,只是不甘---- 总不能只有自己心气不平,总要再拉一个人作陪。 “啊唷唷,你看我说了什么?怎么这么口无遮拦的,我走了,走了,杨大嫂您别放在心上,死了的人就是死了,您现在才是杨大哥的媳妇……” 翠花懊恼不迭地一路长话而去。 我坐在灶前,静思良久。 “怎么了?”一只宽厚的大掌落上我头顶。 “回了?”我扬起笑。 他坐下,粗糙的手在我颊上停留,不无亲昵地挑逗,问:“连我进都没有觉,在想什么?” “我们结婚半年了,怎么都没有去拜祭过你的亡妻?” “亡妻?”他一怔。“你要拜祭我的亡妻?” 他怔,我也愣,“你不是有一位逝去的妻子么?听他们说,你把她葬在后山?” “……秀岩?她不是我的妻子。” 我眨了眨眼,觉自己对这位成亲半年的相公,竟是知道的太少。 “秀岩是我的师妹,她当年为了救我中了无解的奇毒,我带她到这里,是看这地方清净无害,能让我放心为她运功抗毒,以延长出我替她寻找解药的时间。可惜,到最后仍是 救不了她。”他语意惋惜,不无神伤。 “……可村里人叫她杨大嫂?” “我和她自江湖到此避世,既然被人错认夫妻也就没有必要刻意解释。 我直觉好笑,一直以自己所认为的那位为妻独守至今的痴情男子竟是不存在?” “怎么了?”他挑眉。“怎么突然提起我的亡妻?” “我只是想,按礼节,我应该拜祭她的,没想到她不是……” “我的确有一位亡妻,不过没有葬在这里。” “……呃?”今日怎么会是意外连连? “你说了,我倒想起了,我居然有恁多年没有回到故里了,虽然……你想到山外走走么?”他眼神陡亮起。 “山外?” “对,我当年抛下一堆乱事避居此处,初时是为救师妹,后贪图这里的单纯清静一住就是这多年,如今又遇上了你。我该回乡看看了,你也该到我祖先牌位前上一炷香。” “……好罢。”嫁夫从夫,我自然会跟着他到任何地方。可是,出山…… 不知山外的世界会是怎样光景? 月儿娘的幸福生活(五) 山外世界,没有我想象的可怕。 有杨执伴着,我几乎是在游山玩水。今日是轻舟过江,明日碧海划筏,又一日古道西风,再一日夜宿陋庙,互偎汲暖……每一日醒,都想着下一刻的精彩风光。每一日开始 ,身边都有这个男人凝视专注的眼眸。 这趟回乡的旅程,路上足足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游游走走中,方到达他的家。 杨执是个不多话的人,他从没有说过“喜欢我”“爱我”这等字眼,我也没有对他说过。都不是少年儿女了,何必还凑那份闲情?但,我们有着老夫老妻般的默契,一个回眸 ,一个浅笑,便能熨暖到彼此心头。那当下,我们从彼此眼中感应得到,我们一定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牵手终生,相依为命。 可是,我从没有想过杨执的家,竟是一座城堡样的筑物。 高墙阔门,青砖黑瓦,森森然庞然大物,占地之阔恐怕连亲王府第也不及……我见过什么亲王府第么?怎会拿自己从没有见过的东西与眼前的比拟? “阿执,你是个怎么样的出身?” “我不是告诉你么?我曾是江湖中人。”他牵着我的手,笑浮眸内,唇角有些顽皮的翘起。“被吓着了?” 他是故意的,故意的没有事先让我心有所备,故意的要看我受惊受吓的模样。意识到这一点,我手指在他掌心用力一掐,“如果你敢告诉我你这座城堡内除了一位亡妻还有一 位夫人,我……” “你怎样?”他微坏地把我拉近,笑意促狭。“你要一把火烧了这座房子?还是阉了你的相公?” 我讲笑不笑,眼角睨他,“你竟是如此低看我的么?在你看,我能使出的,只有那等被人使滥了的法子?” “不然,夫人有更高明的见地?” “我会兴高采烈地和你的夫人称姐道妹,和睦相处。” “哦?”他不信的高挑起一边眉毛。 “我还会大大方方地让你和她共度良宵,毕竟这些年,是我一个人把你独占着,让她独守空帏。” 他的眉毛挑得更高。 “而后……” “而后?” “而后的,我自然不能告诉你。告诉了你,你有了防备之心,误了我的新姻缘……” “什么新姻缘?”他另一边的眉毛也挑了起。 “你不知道么?女人年纪越大,越是财富,因为经历过岁月又能坚强走过的女人,方会有万种风情,我这个半老徐娘,如一朵盛开的牡丹,比及那些青涩的小草孤陋的花苞, 会更能吸引饱经沧桑的男人的注目。你,就是一例。我能把你吸引得住,应该还会有男人有这样的好眼光……” 他表情又气又笑,“那么,我们就进去罢,看看我有没有一个夫人出给你一个公然出墙的理由。” 我和他走进他的家,杨家堡。 及待得知自己这位成亲了几年的相公还曾是一位在他们所说的江湖中呼风唤雨的江湖巨擘时,是走进杨家堡之后的事了。 我不知道他们口中所谓的“江湖”是指哪江哪湖,更不知道我这个相公的那个名号在江湖中意味着什么,但依杨家堡上下人人与有荣焉的口吻看,应当是好生了得的罢?那 时际,我端的是纳闷不解:我想嫁的,只不过是一个本分踏实的出色猎户而已,怎误打误撞地,找上了个“大人物”? 我本以为,杨执多年不还家,必定是有什么心酸曲折的难言之隐,或者有什么不足与外人道的家族密辛。但到没几日,从住在这座杨家堡的每人显露的个性谈吐判断,他不归 家,只是为了一个字---- 怕。 怕麻烦,怕束缚,怕多事……最怕的,是声名。 “大嫂,我们爷爷的爷爷一砖一瓦地创立这座杨家堡,只是为了让咱们一大家子人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然后为了保家护院,自然是送儿孙们学一些拳脚功夫回,可没成 想,这学着学着,居然都闯出了名号。闯出了名号还不打紧,一些江湖中的人还都投奔饿了过……眼见着杨家堡越越大,越大越声名显赫,越越与当初建立的初衷相违 背,从爷爷的爷爷到爷爷的爹爹到爷爷……总之是祖祖辈辈呗,无不都想如何把那些虚名给卸了去。我们的爹爹当年就是为了给人拉去调解江湖纠纷而突然病去的,到了我 们兄弟姐妹几个人,更是哪个都不想再沾那些名声。我们都是凡人呐,想的无非是平平稳稳过自己的日子,哪有那个担负武林兴衰江湖存亡的宏图大志?大哥是在年少气盛的 时候一不小心闯出的那个名号,成了那样一个大人物,但过没几年他就后悔了,然后借着前任大嫂病逝的这个茬口,一去不返,杳无音信。” 王太婆告诉过我的小姑难缠,但我这个小姑杨柳,不但不难缠,还豪爽开明的紧。那一身束腰紧袖的利落装扮,一看就知道不是个羸弱女儿家,让人不喜欢都难。 “你的前任大嫂是如何病逝的?” “咭咭咭……”杨柳笑不可仰。“看罢,究竟是女人,大嫂不关心大哥的风云往事,却只盯着前任大嫂,想咱们女人的心事,总是要与男人不一样的。” 我回之一笑。这倒是真的。虽然是位逝者,但曾在自己相公生命中出现的女人,我很难不去关注。 “前任大嫂没什么可值得隐讳的,她也是一位江湖同门的女儿,经媒妁之言嫁了进,和大哥相处得还算和睦。要说什么男女间惊天动地的爱情,他们肯定是没有,但夫妻之 情总是有几分,她死了,大哥也着实难过了些日子。” “你大哥的那位师妹……” “嗯?”杨柳微黑的面庞上抹上讶色。“大哥连这个也和大嫂说了?看大哥很喜欢大嫂呢。秀岩姐姐是随大哥一起和父亲学艺长大的,咱们都当她是家里的一个人,娘操心 她的婚事就跟操心我的一般无二,但后我大哥成亲,她竟然醉了三天三夜。咱们才明白她对大哥的那份心思,可已经晚了。况且大哥对她只有兄妹之情,和她把话说得明明 白白。一年多过去,秀岩姐姐也似乎平静下,可没想到,她爱大哥竟然爱到了那个份上。那日,大嫂去世,大哥操持着丧仪,一时失神,被趁机进寻仇的人险些暗算,是 秀岩替大哥挨了那枚暗器……” 杨柳不胜唏嘘。 我也淡淡怅惘。原杨执的愧意自这一处。他始终把秀岩当成了妹子,哪怕秀岩为他丢了性命,他也始终没能对她滋生男女情爱。故而,他谈及秀岩,总是挥之不去的愧疚。 想,这情情爱爱的注解,最是不易取得答案。谁爱谁,谁不爱谁,从难以一人爱的所烧厚寡决定。那么,我选杨执,喜欢上杨执,是因为他救了我,因他是我在那道崖下 睁眼瞧的第一个么?他选我,接受我,疼惜我,又是为了什么? 如此,我在杨家堡,又度过了几个春秋。 最多的时候,我仍是随杨执去看山看水。为支持一大家子的开销,杨家堡除了田地佃户,势必要有一些生意。他起初带我游玩,游玩的是我,操劳的是他。后,我慢慢看懂 了一些账目,学会了打算盘,制帐册,帮着他分担了些操劳去。 他常逗我道:“愚儿,我怎这等好福气?以为从山底下捡了一个傻媳妇,图的是个安分听话,到今儿个才现是物美价廉?我这个傻媳妇,不单能赏心悦目,还能夫唱妇随 ,我误打误撞的,怎么就捡了这么一个大便宜?” 他觉他捡了“便宜”,我却“上了当”。 当初找他,以为是一个木讷少话的山中汉子,踏实可靠。做了夫妻年数越久,越明白,他哪里是木讷少话?分明是故作深沉,佯装成稳,有时候还坏得可以!老大不小的一个 人了,每一回喝醉,当着全堡人的面,就会抱起我大叫“傻媳妇”,每每闹得我都会有半月的时间再全堡人面前抬不起头。 “傻媳妇,过了年,我们到元兴城逛一遭罢。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京城里也一定格外热闹了不少,去开开眼界。”这一日就寝,他纠缠我过后,道。 元兴城?京城?我怔了怔。 “不想去?”他抵着我的额。 不想去么?我无从晓得。只是,那个地方听起怎会让人这般的不喜? “你是京城口音,到了那里,也许……”他欲言又止。 “也许什么?”我蓦地推开他,背转过身。“也许能把我撂下?” “怎么可能?我怎么会撂得开我的傻媳妇?”他抱住我,摇晃去。“只是,你有时做梦,总会一些奇怪的呓语,嘴里还总会叫一个人的名字,哭得……让我心都能揪成一 团……” “我叫什么名字?” “……月儿,你以撕心裂肺的声音叫月儿。有时,也有什么‘前儿’出,最多的时候,你都在喊‘月儿’,你常说‘娘舍不得月儿’。我想,你这个月儿,不是你的儿子, 就是你的女儿。” 月儿?儿子?女儿?我尘封的记忆里,有那样亲密的存在?陡然间,一记闪光,一个美丽无比的小人儿彷佛……彷佛…… “愚儿,不要想,不要想!”他按住我的额。“我不是要你硬想!而是想想让你回到那个地方,兴许会和你的女儿还是儿子重逢,你可以把他们带回……” 我静待脑中的疼痛和眼前的眩晕消失,道:“如果有儿子和女儿,说不定也会有……” “没有!” “没有?” “没有其他什么东西!”他道。“你以为,我是送你一家团圆的么?你想得美!你是我的傻媳妇,你听过谁会把自己的媳妇送去跟别人一家团圆?如果你当真有儿子和女儿, 他们随你回就回,不随你回见过也就算了。至于其他什么东西,他想都别想!” “你……你都没有想过,如果真有那个‘其他什么东西’,我这样嫁你,算是有悖妇道的不贞么?” “嗤。”他把我扳了回去,双手双脚的缠住。“如果我们相遇的时候不是在崖下,而是在你身边还有一个‘其他什么东西’的时候,管他什么东西,我还是会把你带走!你舍 不得儿子,就连儿子一并带着,舍不得女儿,就带上女儿!什么不守妇道,不贞不洁,那些东西,留给别人下酒佐菜!” 这……是怎生一个无赖法?“你敢强抢人妻?” “错,不是人妻,是己妻。你一定会是我杨执的妻子,我把自己的妻子抢回,有什么不对?” 这……这个相公,让我好无语。 “怎么样,傻媳妇,要不要去元兴城?” “……万一我去了,想起了什么,不想走了,你……要怎样?” 他俊俏的眸一瞠,声色皆厉,“你敢问怎样?我方才说了什么,傻媳妇没听见么?” 他愈是这样,愈是不能让我害怕,我忍着笑,问:“你问的是万一啊,万一我想起了自己的爱……” “爱什么爱?老夫老妻了,说那些不觉得牙疼么?” ……呃? “有些事情,大家心知肚明就好,非要说出么?难道我们这些经历过的大风大浪岁月洗礼的老男老女也要如那些小儿小女般肤浅么?难道我会不知道你爱我爱到不能自拔么?” 呃…… “傻媳妇,你真是个傻媳妇,相公不会因为你不懂得示爱就少疼你一分的,你把对相公的爱放在心里慢慢加温深深储藏就好。” ……呃。 “就这样定了,过了年,找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我们上京!” 嫁夫从夫,我听命就是。 但,我奇怪,我家相公的这份近乎盲目的自信是从哪里生出的? 月儿娘的幸福生活(六) 元兴城,堂皇京都,气象威皇。收藏~顶*点*书城书友整~理提~供 我坐在茶楼二层,看着楼下街道上那些熙攘人群,感受这天朝繁华,心中竟泛不起任何涟漪。杨执说我口音是京城味道,但我听着那些盈耳的京地话,竟是恁样的生疏悖离。近乡情怯,是不是说若情未怯,乃因乡未近?这里并不是我的出身地? “怎么了,傻……” 我斜眸睇去。他若敢把“傻”字后面的叫出口,我就敢在今晚踹人下床。 杨执嘿嘿一笑,“怎么了,愚儿?” 算你聪明。“我们都了这些日子了,没有任何进展,还留在这边做什么?” “既然了,当然要好好玩过再走。”他将剥好的花生仁递到我眼下。“京城就是京城,就连这花生也是格外的饱满脆口,你不觉得么?” “……不觉得。” 他眼眸微闪,“你在这里,根本不能像在别处时那般的自在,对不对?” 我低下头。 “被我说中了?”坐到了我旁边位上,他俯在我耳边,昵声道。“傻媳妇,你怕什么呢?有相公在,你怕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我在怕什么。对于自己不知的,人们多呈两样极端。有无知者无畏,也有因莫测而惶惑。京城这个地方,我找不到一丝熟稔,感不到一毫的亲切,可是 ,它让我坐立难安,让我寝不安枕。我怕,怕失去自己拥有了数年的生活,怕失去我身边的这个男人。 “愚儿,我带你,不是为了你。” “难不成是为了你?”这相公又在什么疯? “的确是为我自己。”他拿手指细细捋我的。“我不想自己难受。我代你京城,是为了找出让你那个撕心裂肺的人。每一次,看着你陷在梦里又哭又叫,我除了叫醒你, 没有任何法子可施,你可知道这对于一个男人说,是多么重大的挫败?” “……如果找不到呢?” “我们给自己半年时间,如果找不到,就把那些当成你的前世,不再理会,我们打道回府。大不了……”他正肃的嗓音忽添促狭。“为父的辛苦些,夜里多累你几回,让你想 做梦都没有气力……” 我手指掐在他腰间,狠狠一个拧转。这人也不看当下是在什么地方么?这些轻佻的话儿若是被别人听了,我要如何见人? “我要回客栈了,你一个人在这边观赏京城风土人情罢。”推开他,我气咻咻向下楼。当初我是怎么就看走了眼,怎以为自己挑得是一个沉默木讷的老实人? 我气得走得急,他跟在后面亦步亦趋,我心中更气,垂头走得更急,楼梯转角与正要上楼的人险些撞上,被他扶住。 “你生为夫的气也要看着前面走路不是?撞坏了你,你疼得是身,为夫疼的是心。” 这人还敢如此轻佻?我横白他一眼,甩头再走。 “……慢着。”有道人影挡在我身前。 我抬起头。挡我者是个男人呢,五十多岁的年纪,一袭圆领偏襟绸布长衫,颇有两三分的贵气……这模样,应该是京城哪家大宅门里的总管之流罢。了这些日,别的没有领 悟,这些倒参透了几分。 杨执把我揽向身后,问:“阁下有事?” 人眼睛一径盯着我,“请问夫人芳名?” “我夫人的名字,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夫人……”人的脸上,有惊有疑有惑有拿捏不定的游移。“请问您的夫人可是复姓东方?” “什么东方西方,我夫人就是我夫人,关东西南北什么事?” 我这个相公个子长得高头大马,脸面生得俊俏喜人,惟独一双眼睛瞪起时,锐利得仿佛能把人肺腑剖出。人被他这样一瞪,吓得气息一紧,向后退了两三步,嘴中犹在嘟 喃,“这……不可能啊。不是已经下葬了……可是,也长得太像了,世上会有这么像的人么?要是主子见了,也一定会说像,太像了呀……” 杨执牢牢牵着我,从这人面前擦过,走街过户,目无旁移,一字不吭,直到回到客栈,进了房间,门甫阖上,他将我抵到门上,低头就亲。 “……你怕我被人认出?”一气唇舌嬉戏后,两个人都是气喘吁吁,我靠着他,问。 “我以为,只是我的猜想,没想到……”他抱我的手又开始极不老实。“我的傻媳妇……愚儿……” “……我们要离开这里么?” “不,既然了,索性就把谜底彻底掀开!反正,不管我的傻媳妇是什么路,都是我的傻媳妇!”他把我抱到了床上,开始了没玩没了的纠缠。 我抱着他,望着他,跟着他,随着他……他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不管是**巫山,还是天涯海角。 -------------------------------------------------------- 那天过后,我们依然留在京城。 我们走遍了每处值得赏玩之处,吃遍了每家值得入口美食。这样的日子,奢侈到让曾在山中呆过两年的我深觉可耻,却乐此不疲。 足足一个月过去,都是风平浪静。但我和他两个人彷佛都已预感到,这平静的后面,会有翻天覆地般的惊变。但它一日不,我们便享受一日的平静。杨执说,我梦中总有一 个最牵念的“月儿”,我想知道,这不平静能不能把这月儿引。 这日晨起,推开客栈窗墙,居然见得满城素意。我向人打听,方知今日是已故太后诞辰,举国茹素三日,全城尽披素衣。 坊间有说,现今的皇帝坐的是夺的皇位,那么,这位太后又是何等历? “太后诞辰,太上皇回京祭庆,仪仗将至,街间闲杂人等,尽作回避!” 前方有红衣锦袍的宫门中人执鞭击地,喝声开道。杨执带我闪进街边食肆,坐在临窗位置。 “听说太上皇在离京时曾对今上说永不回京,怎么又……” “嘘,你找死啊,这个时候敢嚼弄这样的舌根?老实看着!” 邻座,传窃窃语声。 “太上皇驾到,街人跪迎----”远远地,长喝声至。 我低低声问:“我们跪不跪?” 杨执拉我滑下座位,矮身蹲在窗前,扬唇道:“这样,就算跪了。” “这……” “太上皇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