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狼》 序章 本故事是《窃明》实体书内容的后续,由于穿越者黄石的出现,这个世界晚明的人物、事件生一些改变,本该已经灭亡的明崇祯朝在故事开始的时间点上仍顽强地存活着…… 崇祯二十年二月的福建霞浦,一个身着明军校尉军服的年轻人刚走出福宁镇老营,手握重兵现任福宁镇总兵施策罕见地亲自把这个青年军官送出门外,这让那个年轻人感到份外不安,连连向施总兵抱拳道:“大帅,不敢劳您远送,让这么多兄弟们看见卑职该如何是好啊?” “贤侄今天的身份不同了,”福宁镇总兵笑着对年轻人道:“昔日贤侄是我手下一校,这次可是朝廷堂堂贵使,理所应当,理所应当。” 年轻人向施策再三拜别后,离开霞浦大营,又立刻赶去拜会他父亲的另外一位旧部,福宁镇的鲍博文副将。虽说说是副将,但实际上鲍博文几乎不归施策节制,起因自然来自年轻人父亲的安排,不过倒也符合朝廷大小相制的既定政策,二十年来福建布政司对福宁镇一直非常友好,作为福宁镇监军的历任福建巡抚对闽军也是格外关爱,尽可能地给予方便。 年轻人向鲍副将呈上他父亲的新年贺仪,作为鲍副将送他的茶叶的回赠,作为出生入死的战友,贺仪都是些价值菲薄的小东西,总共也未必有十两银子。但鲍博文却眉开眼笑地将它郑重收下,除了给他本人的一些北直隶乡土特产外,鲍博文纳的七房妻妾和十几个子女也人人有份,看过礼单后鲍博文眯着眼轻叹一声:“侯爷有心了,有劳贤侄了。” 说完鲍博文就叫他的妻妾子女们出来向年轻人道谢,双方本就是通家之好,所以女儿也不避讳,鲍家的七个儿子都和年轻人很熟悉,满嘴“黄大哥”,“黄兄弟”叫得很是亲热,相比之下倒是鲍博文口中偶尔冒出的“少侯爷”显得有些过于持礼。 每次说起鲍博文的这许多妻妾时,黄乃明的父亲和嫡母都显得不屑一顾,他不止一次地从嫡母口中听到“果然还是当年那个恶霸”或类似的评价。每当这种时候黄乃明的父亲顶多笑笑让嫡母不要在背后指摘别人,口气却温和得显然不可能说服人。父亲和嫡母之间的这种交谈总让黄乃明感到非常尴尬,为他自己的庶子身份,也为他不幸早亡甚至不记得容貌的生母----虽然黄家的主人颇精通岐黄之术,但在十几年前的北方大疫中侯府仍然有众多亡者:包括两位夫人、嫡出的长女以及另一个嫡出的幼子,幸存的黄乃明、他的二弟和他们的小妹现在回忆起那时京师还有家中犹如鬼域般的场面时仍心有余悸。 在黄乃明的内心深处,觉得父亲并没有立场去指责别人纳妾,他更隐隐觉得自己和同样是庶出的二弟在家庭似乎像个外人:嫡母对他们很好,好得完全不像是自己的嫡母;而自己的父亲和其他做父亲也大不相同,比如印象里就从来不曾责打过自己或弟弟,固然也很严厉却似乎少一分父子的亲情,这让庶出的黄乃明总是忍不住怀念自己那面目模糊的母亲。 家宴之中,黄乃明就迫不及待地谈起鲍博文控制的军工问题,鲍博文闻言笑道:“听说朝廷要再次征召侯爷出仕,编练新军?“ “正是。”黄乃明重重地一点头,当今海内已势如鼎沸,北方各省烽烟四起,去岁山东叛军与明军大战,鲁军和援鲁各部全军尽墨,眼下叛军正围攻济南而朝廷诸公束手无策。几年前重新朝堂上就流传着的启用镇东侯平叛的窃窃私语声,现在已经如洪雷之响,天子和内阁也从数年前的明确表示反对到如今的默然不语。 鲍博文微微颌,这个结果并太不出乎他的意料,这一天早在所有镇东侯旧部的预见之中,不过能从黄乃明口中得到最可靠的确认当然是最好,他当即慨然道:“侯爷既然出山,扫平乱贼自然如反掌观纹一般,贤侄回京后带我报告侯爷,军械之事就包在我身上,一如二十年前,绝不敢有负他老人家所托。” “多谢鲍叔叔了。”黄乃明站起来向鲍博文深躬一礼,又笑道:“不过小侄暂时不会回京,此番离京也是皇命在身。” 黄乃明向面露不解之色的鲍博文解释道,他奉天子命出使泰西,向海外诸国宣慰朝廷天威,这还是镇东侯亲自为他向天子讨来的差事。不等黄乃明说完,鲍家的几个年长儿子就脸上变色,平定乱贼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而出使海外根本是不起眼的差事,两份功劳在天子、朝野官民心中的份量根本不能同日而语,这种差事别说是堂堂镇东侯世子,就是礼部的小吏也不屑为之。再说,在镇东侯身边参赞军务安如泰山,而出海万里、前往不测之蛮夷则危如累卵。 联想到黄乃明以庶长子承继世子地位这事、以及因此而长久以来围绕在他身上的议论,再加上多年来镇东侯一直不把他的世子留在身边,而是打到福建从军,这些谣言就显得有些可信。鲍家的几个儿子甚至还听说镇东侯世子在福宁军也得和其他小兵一样上阵杀敌,有传闻说他还曾在海外清剿海盗时和贼人白刃相对,砍下过不少级;他们也知道镇东侯五年前又有一个嫡出的幼子诞生,他们家虽然远在福建,但当时福宁镇也举镇欢庆,鲍家同其他人一样遥祝侯爷和夫人富贵安康、子孙满堂。 鲍家的几个小子心中惊疑不定的时候,鲍博文却一直听得津津有味,从始至终没有显出过任何异色,搞清楚前因后果后鲍博文笑道:“行万里路,胜读十年书,侯爷真是用心良苦啊。” 黄乃明亦微笑起来,鲍博文问道:“那贤侄来问军械,不是侯爷要了解一番吗?” “家严说我看了也不懂,信不过由我转述,还是要由他亲自写信来问鲍叔叔,”黄乃明笑道:“但是家严一定要我来看看,说让我长长见识。” …… “这是燧枪,”鲍博文拿出一杆火枪的样品给黄乃明,后者马上仔细看起来,前者则介绍起它的性能,最后还不忘一声感慨:“本来早就该大量造此物代替旧式火铳了,可是侯爷致仕,这事也就耽误了,一两年内恐怕也就能造些短燧手铳。” 黄乃明久在军中熟悉各种军械,他瞄准远处的靶子试射数枪,检验结果后无论是精度还是威力都让他大为吃惊。 “真是利器!”黄乃明啧啧赞叹着,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手中的这杆枪,因为不使用明火,燧枪装填起来也极为迅:“鲍叔叔,这枪费工吗?” “和旧式火铳比,稍微费了一些。”多年前镇东侯在长生岛除了采用米、升、公斤等标准外,还制定过生产的标准单位,从长生岛体系展出来的福宁镇体系直到今天还在沿用着这些标准:“不过等到大量制造后,这个应该可以降下不少,一百五十工时应该不会是一个太难达到的目标。” 走马观花地看过福宁镇可能生产的各种新式器械后,黄乃明满足地点点头:“鲍叔叔,这些都很好,但我父亲说,我什么都可以不看,但是有一样东西一定要看,就是蒸汽机。” 鲍博文微微一笑:“侯爷是这样说的吗?” “是啊。”黄乃明根本不知道所谓蒸汽机为何物,这个消息是年前鲍博文向镇东侯秘密汇报的,这秘密鲍博文则连家里人都没有告诉,黄乃明曾问过黄石这个东西是什么,但后者并没有告诉他而是要他自己去看,黄乃明有些不以为然地复述道:“我觉得今天看过的都是精品,不过我父亲说,等我看过蒸汽机,就会觉得其他的东西都是孩童的玩意。” “侯爷说得不错。”鲍博文嘿嘿笑两声,点点头道:“少侯爷,随我来。” 高大的房间内,黝黑的机器几乎塞满整个空间,鲍博文指着这台数十吨重的笨重机器:“这就是蒸汽机。” “个儿可真不小。”黄乃明走上前去抚摸着冰冷的机身,又轻轻敲敲它,上下都是厚重的铁板。 “鲍叔叔,那它能干什么?” “你去推推那车。” 鲍博文指的是大门口的一辆平板铁车,黄乃明扫了一眼那车,上面堆着一人多高的巨石,他回问道:“鲍叔叔您在开玩笑么?这车就是一百人也推不动分毫啊。” 随着鲍博文的手下开动机器,庞然大物很快就出雷鸣般的吼叫,这个浑身漏气的家伙从身上的每个缝隙里喷出股股白雾,转眼间就把屋内变得燥热不堪,围观的几个人全身上下都变得湿漉漉的。 实验用的大铁车被往复活塞在轨道上来回拖动着,出刺耳的阵阵尖叫,百人也不可能撼动分毫的沉重大车,在蒸汽机手中就像一根稻草那样轻,被前者不费吹灰之力摆弄。 鲍博文很满意地看着目瞪口呆的黄乃明,知道机器停下很久后,黄乃明还不能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而当他重新获得行动能力后看着机器的眼神也变得敬畏起来:“好家伙,这得有多大劲啊?” “上千匹马的力量!不,是上千匹牛的力量!”得意洋洋的鲍博文大声的回答着问题。 一马力大约是七百五十瓦,不过显然马无法保持这种功率输出很长时间,短跑运动员的功率输出能达到一千瓦,不过只能保持数秒。耕牛劳动一个小时,平均功率大约四百瓦,同样在持续的重体力劳动中,人的平均功率是一百瓦,马大约二百瓦,而蒸汽机不知疲倦。 这台蒸汽机难以会给镇东侯本人以巨大的震动感,因为它以二十世纪的标准看是一台太过简陋的机器,热功效率可能还不到百分之二,而重量近三十吨的庞大机器输出功率不过一千千瓦而已,大约相当于两辆卡迪拉克轿车(四百余千瓦)的功率。 可是黄乃明却感到自己的世界被彻底颠覆,胸中有太多的情绪在涌动,他喃喃地说道:“这是天神的力量。” “是的,是天神的力量!”鲍博文突然激动地叫起来,他的眼睛也猛然变得湿润起来,不过他并没有像第一天见到这机器运动时那般流下泪水:“想一想,二十年前,我在为侯爷生产武器和盔甲时,为了带动机器我造了上百个风车和无数的水库水车,而这一切只要有这台蒸汽机就足够、足够了;还有,我们可以用它来挖矿,这么多年来,福宁镇每开一个矿就要组织几百个精装去淘水,一桶桶把水舀出矿坑,一天水位可能还下降不了半米;还有、还有,我们可以用它去运矿石,以前只能靠牛把矿石一篮子、一篮子地从十几米深的矿底拖上来,而蒸汽机一次就可以把几千斤的矿石拉出来;还有炼铁、炼钢,我们可以造更大的风箱了,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巨大风箱……” “这只是第一台!”激动的鲍博文仿佛完全忘记他的年纪和地位,他打断黄乃明扑向心爱的机器:“看看这些大块的铁板吧,全是我们的工匠用榔头一下下敲出来的,而有了它之后,我已经开始在造一个全新的机器来造铁板,简单来说就像是一个大的擀面杖,用蒸汽机把铁板像擀面一样擀出来;还有这机器里面的部件有很多都是圆的,水力无论如何都不能稳定,所以削不出圆棍,全要靠匠人用手摸眼瞄用铁块打磨出来,而现在我们有了它,以往要磨几个月的圆铁棍现在几天就够了……” “鲍叔叔……”虽然不是很精通机械,但黄乃明也能明白他到底看到什么,他由衷地赞叹道:“您真是鲁班再世。” “要说最开始的念头,还是侯爷啊。”鲍博文回想着往事,还有多年来为这台机器和镇东侯不计其数的争吵,脸上又显出满足的笑容:“侯爷很喜欢看书,他从一本大食的书上看到有人有人用蒸汽做了个小玩意,就突奇想要做一个大的。” “大食?” “是的,百年前,有一位大食的异士做了一个小蒸汽机,用来引水浇他的花园,不过他的那个东西和我们做的不同,他用很多叶片做了一个转轮,烧开水用蒸汽吹动这个转轮……””鲍博文告诉黄乃明那本书(?????????????????????????????,英译本叫p,人类历史上最早可考的实用蒸汽机黄石也给他看过,以证明此事的可行性,不过鲍博文研究过后,认定蒸汽轮机无法大型化,因为转太快而扭力太小,在镇东侯的坚持和干涉下,鲍博文开始研究活塞式蒸汽机。 带黄乃明到另外一个屋里,鲍博文把五个小不点活塞蒸汽机给他看,其中最小的一个东西也就是是几米的尺寸,黄乃明惊讶地看到这些小家伙长得和刚才那个大家伙非常相像,鲍博文指着最小的那个道:“这个东西是十五年前造出来的,侯爷为此还专门又来过一趟福建,也是从此以后,这十五年来我们一直就要把这个东西放大,另外几个是以前不断做出来的新样件。去年,我们终于成功了!” “那鲍叔叔估计下一台蒸汽机要多久?” “最多一年,应该可以更短,”鲍博文已经打定主意,要让参与建造蒸汽机的一千多工匠继续什么也不干,每天就琢磨怎么改进这台机器,这个主意也得到镇东侯的坚决支持:“第三台、第四台会更短,我想三个月可能就够了,它们用料会节省,而力气则会大许多。” “鲍叔叔说,我父亲还从来没有看过这个东西?” “是啊。” “嗯,”黄乃明若有所思地道:“而我父亲二十年前就坚持做这个东西,这次还对我说如果不看蒸汽机就是白来一趟。” “侯爷的远见,数十年来一直让鲍某钦佩不已,不胜仰慕。”鲍博文向着北京方向遥遥一拜,又对黄乃明笑道:“正因为如此,侯爷让少侯爷出使泰西,愚笨如我虽然不明白侯爷的深意,但是相信必将让少侯爷受益无穷,想来施老兄也是如此吧?” 黄乃明点点头,施策也对镇东侯的用意说不出个所以然,但反应和鲍博文倒是很像:“是的,施叔叔让他的儿子和我一起去。” “如果少侯爷不弃,让我的老大也跟着一起去吧。”虽然知道出海凶险无比,但鲍博文决心已定:“三十年来我就学会一件事,跟着侯爷做是不会吃亏的。” 看完机器后鲍博文又顺便问过几句南洋的战事,黄乃明身处其间自然非常清楚,旷日持久的南洋战事已经大局已定,西班牙、荷兰在这一代的势力几乎完全被肃清,往来于香料群岛间的商人全都看得分明,以前还只是偷偷摸摸走私,现在据说连西班牙、荷兰公司都公然向福宁镇请求庇护,以避免海盗的私掠。刘、郑这对给福宁镇干黑活的人办事非常得力,当然,挂着海盗旗那些船只,满载的也都是福宁镇训练,大明海商出钱供养的福宁镇官兵,当战事彻底明朗后,绝望的西班牙人还向京师派人,向大明礼部恳求纳贡称臣。不过大明朝廷正在为内乱焦头烂额,自然没有什么兴趣去理什么进贡的蛮夷使节,既然福建布政司矢口否认福宁镇有官兵勾结海盗的行为,那内阁就草草拟一个交福宁镇处理,诸如严禁海防、剿灭海盗的票拟,天子更是连看一眼都懒得看一眼,二话不说就批了红。 鲍博文热情招呼黄乃明住下,他也不多做推辞,晚饭后他独自走到亭中练剑,每天练剑已经是黄乃明十年如一日的习惯。十三岁奉父命来福宁军中效力,十七岁次参加全镇的战兵大比武夺魁,之后更一次不落地将历届比武大会中的剑术、马术和射击头名纳入囊中,黄乃明很希望靠自己的勤奋赢得父亲更多的赞可。 “贤侄真有侯爷之风。” 练剑结束后,鲍博文又出现黄乃明身后,还让仆人给汗水淋淋的镇东侯世子递上茶水和手巾。看着满天星光,鲍博文忽然感慨道:“贤侄的将星,不知道是那一颗啊。” “鲍叔叔取笑小侄了。”黄乃明早知道鲍博文颇信星相之术,据说造诣还很深,不过别人大多对他的星相观点不以为然,而黄乃明自己则对此并无太多兴趣。 可是鲍博文似乎被挑起心思,他仰望着天空兴致勃勃地问道:“贤侄最喜欢那颗星?” “啊。”黄乃明也抬头看着浩瀚的夜空,摇头笑道:“鲍叔叔,小侄可不敢对诸位星君不敬。” “恳请星君庇佑,这怎么叫不敬了?”鲍博文不满地质问一声,追问道:“贤侄感到那颗星最亲近,我问起时,第一个想到的是那颗星?” “嗯。”黄乃明沉吟着,多年来他总是遵循贺宝刀的教诲在黎明前起床练剑,如果说那一颗星是他最常去看的话,那就应该是:“太白星。” “好星,那太白星君娘娘就是少侯爷的运势星君了。”鲍博文赞叹一声,把目光投向西方:“少侯爷,你可知道太白星君娘娘是身着黄裙的女神,手持琵琶,主杀伐,是武人的守护星君?果然是很适合少侯爷的星君啊。” “嗯,知道的。”黄乃明点点头,他同时也知道由于西游记话本的流行,现在太白星君的性别开始变得有争议起来。 不过当黄乃明提到这个话题时,鲍博文对此显然不屑一顾:“上天的诸位星君是天神,他们又岂会在乎我们凡人怎么看,再说,我们又怎么识得星君的神通奥妙,只要拜请求我们守护星君的庇佑就好了。” 黄乃明连连点头时,鲍博文又把目光转向北斗七星:“既然少侯爷的将星是太白金星,那应该时时提防另一颗星,那位星君垂青的人将是少侯爷的敌人。” 说着鲍博文就向天空一指,黄乃明顺着他的手臂看去,有些茫然地回头问道:“鲍叔叔,难道您是在说武曲星君吗?” “当然不是!”鲍博文愤愤然地否认,他手臂纹丝不动地指着星空纠正道:“不是北斗第六星,开阳宫武曲星君属金,和太白星君一样,我认为他应该是侯爷的将星,我说的是北斗第七星。” “哦。”黄乃明又抬头望去,武曲星下面的那颗姊妹星与前者相比,显得要黯淡些,没有什么显眼的。 “摇光宫破军星君,垂青那些刚强坚毅、敢言敢为、争强好胜的人,只是为破军星所垂青的人,往往任性狂傲、遇事多疑,更……”鲍博文沉吟一下,终于还是下定决心道:“自古荧惑星动,则奸佞出,但荧惑星顶多只是让帝星飘摇,却不能稍减紫微星君的光芒半分,而当破军星大放异彩时则万星失色,不要说武曲星,便是紫微帝星也会黯然无光。” 黄乃明不可思议地看着鲍博文,而后者还在自顾自的说下去:“北斗第六星的武曲星君一直压制着破军星君,永远压他一头,挡在破军星和紫微帝星之间,上古贤王辈出、圣圣相继,如商周时千年破军星方大亮一次,而秦汉以来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大治之后百年、至多不到三百年破军星就能脱困光一次,是谓三百年一大劫。” “鲍叔叔……” 鲍博文还是看也不看黄乃明,仍是怔怔地看着星空:“贤侄,我和侯爷几十年的情谊,所以对你也没有什么避讳的。自古三百年一大劫,此乃天数非人力能移。近年来海内不安,我夜观天象,荧惑四出,帝星飘摇,天下恐有不忍言之事。” “不忍言之事。”黄乃明低声自语着再次仰天望着高居北斗之上的紫微星,它似乎闪烁一下,接着又是一下,这让黄乃明也出一声长叹。 “当武曲星不能再压制破军星的光芒时,那就是三百年大劫之时,”鲍博文的话还在继续,一声声传入黄乃明的耳中:“到时候,以太白星为将星的少侯爷,就得助武曲星一臂之力了,而以破军星为将星的人,就是少侯爷的敌人。” “破军星。”黄乃明喃喃自语着,再次向北斗第七星望去,它还在武曲星的身后,一如千万年来那样随着北斗一起围着紫微星旋转。突然间,黄乃明好似觉得那射入眼中星光传来阵阵寒意,一种对他还有他父亲的默默敌意:“破军星。” 第一节 自荐 崇祯二十一年,正月十四日,京师郊外的一个茶舍。 许平站在已经空无一人的茶舍里,望着外面白雪茫茫的大地,萧索的树枝在寒风中摇曳,这么冷的天,她还会来吗? 许平今天一早就抱着自己心爱的琴来到这个茶舍,直到日过晌午,茶客们纷纷离去,也没见到那位女子。茶博士和卖混沌的师傅也收拾东西走了,临走还对许平说:“不会有客人来了,冬天太阳落山早,你也回去吧!” 许平回答说:“从明天开始我就不能来了,今天是最后一天,我再多呆一会儿。” 可是,能等到她吗? 城郊的这些茶舍是供进城、出城的人们平时歇脚之用,新春佳节过后,赏雪的游客络绎不绝,茶舍也比往日热闹起来。不但有茶博士、说书先生,有时还有卖唱的姑娘,出来游玩的人们可以坐下消遣一会儿。许平有了闲暇便来弹上几曲,挣点钱贴补家用。 来茶舍消闲的大多是男人,这个时代的妇女很少在大庭广众抛头露面。但许平却现一位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子好几次来听他弹琴。她和另一个好象是丫鬟的女子,默默地坐在屋角落里听上一会儿,每次临走都出手大方,给许平不少琴仪。 茶客们背后对这两个女子议论纷纷,但谁也不知道她们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终于,雪地上远远出现两个身影,穿过稀疏的的树林,袅袅婷婷地走近了。一个裹着莲花紫色的披风,另一个裹着墨绿色的披风,在白皑皑的雪地上分外醒目。 许平快步走到桌旁,把自己的琴和头盔重新摆放了一下,又低下头抻一抻身上簇新的军服。两位女子进了茶舍,前面莲花紫色的女子推掉披风的帽子,露出焕着青春光彩的脸庞,两腮被风吹得像是熟透了的红苹果。 正是那个神秘的、令许平朝思暮想的人。 她打量着许平的军装,又扫了一眼桌上的头盔,露出惊讶之色:“先生……公子……原来是军人啊!” “两位小娘子安好。”许平笑着向她们大声问候,解释道:“在下刚刚得到新军的武职,从下月起就有俸禄了。这位小娘子不打算恭喜在下一句吗?今天来过的诸位客人可都给在下贺喜了。” “恭喜……恭喜这位公子了。只是,小女子还不知道公子贵姓。” “在下姓‘许’,单名一个‘平’字” “原来是许公子。” 她注视着头盔上挺立的白羽:“不知是救火营还是选锋营?” “是救火营。”头盔上的白羽是救火营和选锋营的特有标识,许平奇怪地问道:“小娘子对新军很熟啊?” “我们当然很熟了!”墨绿色的女子神气地说。 “秋月!”前一位女子笑着递了个眼色:“我们坐下吧。” 被叫做秋月的女子会意地住了口。今天只她们两个,没有其他客人,她们便坐在正中的桌子旁,就在许平对面。 许平先弹了两只古曲,抬起头来笑道:“在下近来写了一新曲,还没给别人弹过。今天在两位小娘子面前献丑,还请多多指教。” 许平平时给客人们弹的大多是前人谱的曲子,但有时也自己谱上几。这些日子心情非常好,获得武职、晋升军官是他的雄心,眼看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取得成果,创作的漏*点便油然而生,正是有感而。 前半段婉转柔和,仿佛清澈的溪水流出山间,沐浴着阳光叮叮咚咚地歌唱。后半段忽然度转快,旋律也激昂起来,渐渐地竟如乱石穿空,惊涛掠岸;又如瀑布飞落,大河奔腾,临结束的一段更是铿锵有力,铁甲轰鸣。 许平弹完了,仍然心潮起伏,一时不能平静下来。两位听客也沉浸其中,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小姐才敛容道:“看来公子的琴技倒在其次,公子胸中的浩荡风云才是气壮山河。小女子幼时也曾习琴,但因为贪玩,半途而废,至今不能完整地弹上一曲。这几天听了公子弹琴,才知其中有许多的奥妙。” 许平长吸了一口气,搓搓冻得红的手指,笑道:“今天是许某来弹琴的最后一天,以后有了武职,就不能再出来卖艺了,再继续干下去恐有失朝廷命官的体统。以往多蒙小娘子抬举,许某无以为报。” 秋月犹豫地看看许平,低声问小姐:“那么,琴仪……” 小姐笑道:“许公子今日肯定是不要琴仪的了。” 许平对秋月连连点头:“你家小姐说的是。今天为答谢各位客人,是不收琴仪的。” 小姐问道:“许公子,既然不要琴仪,那这么晚还不走可是在等谁吗?” 许平楞了一下:“没有……” “许公子怎么弹得这么好啊?” 对面期待的目光让许平一下子就把自己的故事倒了出来。 许平自幼父母双亡,被舅舅抚养长大。舅舅一心指望外甥能够读书考上功名,此生也就不愁吃用了。可是许平对四书之类并无什么兴趣。 舅舅还节衣缩食请老师教他琴棋书画,用舅舅的话来说,如果将来能考取功名的话,不会琴棋书画终究还是会被其他士子看轻。许平对音乐很有天赋,从小就弹琴弹得好,甚至想以此谋生。但舅舅说,许平的父亲曾经当到大明的游击将军,作为儿子绝不可以自甘堕落,成为一个下九流的琴师。 “先父本是蓟镇总兵朱将军的属下,跟着朱大人驻守三屯营。崇祯二年,袁崇焕纵敌入关,先父随朱将军一起不屈殉难。赶去援遵化的赵将军途中身亡,袁崇焕反污是朱将军不放赵将军入城,因此,皇上对三屯营殉难的将士没有抚恤,在下也就失去了世职。” 小姐肃然起敬:“许公子原来是英烈之后,以前真是失敬了。” “三屯营失陷后,舅舅带着先慈逃向京师,但建虏转眼间就冲入京畿。先慈怕拖累舅舅和我,就投井自尽了,但我和舅舅还是几乎陷于虏中。幸好镇东侯的军队插翅而来,我们和几十万百姓一起得救。”说到这里许平双手合十,起身向着北京方向深深地遥拜一下,小姐和秋月连忙站起来,陪着许平拜了一下。 虽然许平没能见过父亲一面,但他一直暗暗以将门之后自许,对读书、考功名、做一个文人颇有抵触心理,这也正是他毅然投军的主要原因。许平认为自己只有赢得世职,才是配得起祖先期望的合格子孙。 许平投军后才告诉舅舅这件事,当时舅舅呆了很久,禁不住老泪:“平儿,你父亲战死沙场,你母亲也殁于战乱,现在天下烽烟四起,你却去投军,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你的父母啊?” 许平倒没这些忧虑,他有着一股莫名其妙的自信,认为自己绝不会是一个普通的小兵,一定能赢回祖先的世职并扬光大。 新军中自然也有派别,最明显的两派就是步骑兵派和工炮兵派。 用步兵、骑兵军官的话说,炮兵和工兵干的不过是以前辅兵干的活,真正的胜利都是靠步兵的长矛和骑兵的马刀赢得的;而炮兵和工兵则认为,离开了他们,步、骑兵就是三条腿的马,没有翅膀的鸟。 步骑兵派认定炮兵不懂得如何配合他们进攻,一心要组建能够伴随步兵方阵前进的轻炮兵,便于骑兵携带的骑炮;而工炮兵则抱怨步骑兵太骄傲,总想冒失突进,所以他们也要组建工兵突击队和炮兵掩护长矛手。总之,步骑兵派筹划一支隶属于他们的炮兵组织,而工炮兵派也准备建立一支能够适应各种作战模式的步兵部队。 三个月前,各营将官询问士兵的感想以体察军心,同伴们大多唯唯不语,只有许平交上去洋洋洒洒的一份长篇大论。新兵营的长官吃惊之余不敢怠慢,层层上报,一直送到练兵总理的左右手金求德那里。金求德看完之后冷哼一声,拿着这份报告对黄石说:“新军的种种弊端,哪怕就是一个小兵也看得清清楚楚。” 黄石看完报告补充了一句:“既然能看出这种问题,那他就不该只是一个小兵。” 因为这句评价,许平被破格提入教导队当作军官培养。而他也不负所望,各项考核都是优良,被授予工兵把总的职务,即将回到部队观察考验。 小姐和秋月听到这里一起拍手,笑道:“许公子了不起,脱颖而出。” 许平在军营里曾对一个好朋友讲过自己卖艺的事情,还提到茶舍里神秘的女子。那朋友笑道,直接上去问这位小娘子是哪个院子的粉头,然后带足缠头费去求见便是,花几钱银子便可得偿所愿,何必天天在营中苦捱。 确实,这位姑娘既然出来抛头露面,一连几天在外面晃荡,按理说不会是好人家的女子。许平知道卖油郎与花魁娘子的故事,但他明白这种事不会生在自己身上。但许平见她容貌端庄,举止优雅,又不禁心生爱慕。 平日茶舍里人多,姑娘很少言语。难得今天清净,才有机会说话。一番交谈下来,许平渐渐升起一个指望,或许……,或许她出身将门,父母疏于管教,放任她出门上街?许平不愿唐突佳人,但今日之后也就再无相见之期。 他心里砰砰直跳,忍不住试探道:“这位小娘子对新军似乎颇为了解,是不是府上也有人在新军做事?” 小姐只是微笑,却没有回答。 突然外面传来喧嚣之声,闯进一群闹嚷嚷的人。为一胖一瘦二人酒气冲天,随从们带着酒和烧炉,才踏入茶舍中就立刻开始给主人们烫酒。 许平看出他们是以前来过的客人,那个衣衫阔绰的胖子一向趾高气扬,颇以勋贵子弟自得。如果茶舍里全是男客则尚好,如果他看到有女客,嗓门就会猛地大上几倍,拼命吹嘘自己与某皇亲相识,与某国戚来往,又与某世子相谈甚欢。逢到这种场合,茶博士都会捧他两句,茶客们也七嘴八舌凑趣。唯独坐在角落里的小姐连眼皮也不抬,只是静静地品茶。有时见胖子闹得太过分,便悄悄起身离去。 今天他们进来后看到许平换了军装,胖子和瘦子问起缘由,许平做了解释。胖子不屑地说:“就是当了军官,也还是要靠弹琴卖艺才能糊口啊。”一边说,一边不断往两位女子的方向瞧去。 那位小姐挑眼看看天色,对秋月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言罢站起身来,对许平一礼道:“许公子,不知明日还会不会来此地?” 许平冲口而出:“明日军中早操不到午时就散了,自然还是来的。” 小姐喜道:“多谢公子了,不然岂不是少了个去处。” 旁边胖胖的阔公子见姑娘们不搭理他,脸上颇有不满。瘦子怪腔怪调地:“这位小娘子喜欢和一个没钱的琴师说话,却不愿与吾等搭腔,真是奇怪、奇怪。” 秋月露出怒容,刚要张口,却被那位小姐拉住,同时低声道:“快走,快走,多事做甚?” 不想这句话更让胖子气恼。自从他第一天在这个茶舍看见一位佳人,便忍不住总往这里跑。可是几次三番试探,对方完全没有反应,也没有透露身份。他的朋友们嘲笑他像个土包子,连院里的小娘子都认为他没有油水可捞。 胖子借着酒劲猛拍一下桌子,大声叫道:“这位小娘子,在下想请你陪着听上一曲,愿奉五两银子为资,不知够也不够。” 这位仁兄一张嘴陪酒的仪金就是五两,他的下人和他的朋友相视愣,心说:“这家伙又喝高了。” 秋月本已经向亭外迈出一步,听到这话转回身来要斥责他,却再次被不知名的那位小姐拽了一把:“快走,快走,勿要多事。” “这位小娘子可是怕我付不出钱么?”那人见两位姑娘低头离开,恼羞成怒:“嘿,我叫你们站住呢!” 瘦子忙推了旁边的随从一把:“你家公子叫那小娘子站住。” 随从闻言应了一声,放下酒壶就步急追,同时高声喝道:“我家公子要你站住!” 姑娘们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眼看那个随从就要追出茶舍,许平一时热血上涌,大吼:“不得无礼!”伸臂揪住那人。 那个随从愕然:“你又不是龟公,替一个婊子出头做甚?” 许平一拳捣在那个随从脸上,后者一声痛呼后就向后倒去。其他几个随从先是一愣,然后纷纷跳起身来,扑向许平。 许平在军中学习过搏击之术,只是尚欠熟练,更没经过实战,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战不数合就把所学的技术丢个干净,退化成最普通的街头斗殴。许平寻个机会迅退到屋角,奋力抵抗着最前面几个人的进攻。一时间凳子齐飞,人声鼎沸。 有个随从拾起哨棒,但茶舍狭小,施展不开。他眼睛一转,见那两位姑娘闻声又回来了,正从门口往里望,他就向她们跑过去,大喝道:“这位小娘子,我家公子请你留步。” 许平又气又怒,可是一下子也收拾不开眼前的几个人。 不料那个不知名的小姐甩掉披风,不慌不忙飞出一脚,闪电般地踢到那个随从脸上,瞬间那个壮实的汉子就是一声惨叫,抱着眼睛蹲在了地上,手中的哨棒同时飞了出去。 不等那个哨棒落地,小姐脚尖一抖,哨棒弹起被她抄在手中,跟着就向人群这里跃来。许平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略一迟疑,脖领已经被对手揪住。 小姐紧握哨棒翻腾起落,好几个大汉就都躺在地下痛呼不已,剩下的人谁也不敢上前。 小姐把哨棒放在桌上,整理一下衣服,朗声说道:“这位公子请了,既是勋贵之家便理应做天下人的表率。” 那个胖子早被吓傻了,闻言不住地点头:“是的。” 那位小姐继续说道:“尤其要注重行止。” “是的。” “像如此的举动落到御史耳中,御史必然会弹劾令尊,令尊也会被罚俸。公子你要三思。” “是……是的。” 小姐转过头来,冲着许平微笑道:“许公子,天不早了,要不要收拾一下东西回去?小女子正好和许公子顺路。” 和两位姑娘走在路上,那小姐谢道:“许公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小女子铭感五内。” “小娘子太客气了,许某自顾尚且不暇,还多亏小娘子相助呢。”许平很清楚,在这番大打出手中,绝对是别人救了自己。以小姐的身手,足以对那几个无理的家伙略施薄惩,其实并不需要自己相助。 小姐赞道:“救火营的官兵,果然是不会给他们的军旗丢脸的。” 许平的心又怦怦地跳起来,第二次试探道:“小娘子府上,可是将门么?” 那小姐笑得很是开心,点头道:“是的!” “如此就难怪了,”许平心中顿时万里晴空,由衷地叹道:“小娘子的身手简直还要在新军教官之上。” “那可不敢当。只是家严让小女子自幼学习这些搏击、棍棒之术,寻常人四、五个休想近我的身。 “令尊真是了不起的人物,”许平琢磨着这位姑娘的话,进一步问道:“应该也是新军中的人吧?” 秋月忍不住大声说道:“我家老爷,自然不是普通人。” 小姐笑得更是灿烂:“家严当然非同凡响。” “不知府上如何称呼?” “这个……小女子姓赵。看来明日是不能去那个茶舍了,不知道今日这一番折腾后,许公子可还愿意给小女子弹琴否?” “当然愿意了,能为赵小娘子演琴,真是三生有幸。”许平于是和赵小姐约了另外一个茶舍,然后一路失魂落魄地回到军营,吃饭的时候也是神不守舍的样子。 “又看见你说的那位绝代佳人了?” 问话的正是许平好友,同是教导队工兵学员的曹云,看到许平默默点头后,曹云一边继续胡乱往嘴里塞着食物,一面略带不满地说道:“我总说要陪你去看看,也好给你参谋一番,你却总说怕唐突佳人,唉,真不够义气。” “今天她和我说话了。”许平脸上还是一副在梦里般的表情。 “喔,很好的开始啊。”曹云兴高采烈地大声说道:“有没有告诉你她是那个院里的姑娘?” “而且说了很多,”许平也笑了起来,猛地抬头说道:“来,老曹,我给你仔细地讲讲。” 听许平讲完整个故事后,曹云把双臂交叉在胸口,捏着下巴转了转眼珠子,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嗯,看来你未来的老丈人也在新军中就职。” “什么未来的老丈人,净胡扯。”许平失笑道:“不过我也估计是新军的将领,侯爷的手下。” “赵勤勇大人没有女儿啊!”曹云冥思苦想了良久,猛然一拍大腿:“对了,新军参谋部里有个游击,好像是姓赵。” “确定?” “立刻就去确定!”曹云说干就干,立刻跑到营中打探起来。 等曹云回来的时候脸上全是志得意满的神情:“赵水泽赵大人,讳敬之,陕西人士,还有秀才功名呢,天启五年在京师见到初次进京的镇东侯后,决心弃笔投戎,去年镇东侯他老人家组建新军后,赵大人又携全家从陕西赶来京师投奔,被侯爷委以游击之任。没错,我问过了,除了赵勤勇赵大人外,他是唯一一个姓赵的将门,而且最近还专管救火营的辎重。” “他有女儿么?” “好像有,不是很清楚,但是好像带着儿女一起来的,而且我听说西北的女子很是泼辣,这事她们干得出来,初到京师又不太懂礼仪,这事绝对千真万确。”曹云说着说着就有些不耐烦起来,他把手一摊叫道:“反正赵勤勇大人肯定没有,赵水泽(本名赵敬之,号水泽)赵大人是唯一姓赵的将领,还有女儿,还管着救火营,把得住把不住机会就看你自己了!” 当夜许平躺在床上又是一通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周围战友的鼾声已经响成一片,他还在一遍遍地重温下文的交谈,得知赵姑娘是将门之后而不是风尘女子后,许平就忍不住开始一遍遍地盘算自己到底要多久才能得到自己的世职,什么时候才能攒够钱,不但给舅舅、也能给自己在京师购买一幢小宅,当然,最紧迫的明天要和赵姑娘说什么、讲什么,这都不能不仔细斟酌,一定要反复斟酌,一定要斟酌再三。 就在许平胡思乱想的时候,一声凄厉的哨声响起,这是军营的紧急动员号,一刹那间,许平身边的鼾声就被一片翻滚声所代替,许平纵身跳下床,闪电般地套上军服,从床底抄起自己的头盔,一边快步向门口跑去一边把它紧紧系在头顶。 “立正!”一个表情严肃的黑盔、黑披风军官大声喝令道:“全军注意!” 许平已经学习过,这种黑披风的军官属于内卫兵,既是镇东侯黄元帅的军法监督官,也是他亲领的传令兵,他们身上醒目的黑色头盔和披风让每一个新军官兵都望而生畏。 “直隶大名府急报、山东急报,前日叛匪季退思已经绕过大名府防线,从临清州、武城两地攻入直隶广平府,昨天已经包围了清河,目前顺德府的巨鹿和真定府的南宫也都告急,朝廷命令我新军立刻南下,击退叛匪季退思,确保直隶安全!”密布在校场上的火把在寒风中不安地跳动着,那个军法官严厉地扫视着眼前的新军官兵,背负着双手大声喝道:“立刻出!” …… 正月二十七日,河间府,东光 许平在上战场前总是充满了期待,希望自己能够一举立下功勋,而他的同学、好友兼同僚曹云更是整天妙想天开,他又一次又一次地问许平:“老许啊,你说要是季退思那贼刚好从我们眼前逃过,被我们二人合力拿下,献给侯爷,侯爷会赏赐给我们些什么啊?” “万两白银,一千食户。”许平笑了笑:“不过眼下我们还是再检查一遍通行图吧。” 作为工兵队上战场后,许平开始的工作是在先锋骑兵的保卫下走在三军的最前,检查着道路的通行度,现在则是检查附近道路的通行情况,供给故城前线的补给从天津静海出,通过青县到达沧州,再通过沧州、东光的官道源源输送向前线,每天官道上能通过多少马车是救火营营参谋部最关切的数字,他们根据着这个数字决定着在一线保有的兵力量。每天许平都仔细地检查着道路可否出现破损,如果有就需要立刻予以修补,而如果没有的话,他的工作就是设法将道路进一步加固或是设法拓宽,以便让这里每日能够通过更多的辎重车队。 眼前一队长长的辎重部队向龙光哨所驶来,曹云走过去核对腰牌和文书,许平的视线从车队上扫过,押送的士兵、还有奔赴前线的补充兵都挤坐在马车上的货物旁,他们盔甲、兵器散乱地和那些货物堆放在一起。 隐隐听见曹云和押送的军官在争执:“这车队到得太早了,根据……” 许平不用细听也知道问题生在何处,根据上游千总队下的文书来看,今天会有一队运送火药的车队经过,那支车队随时都可能达到,而眼前这支车队的道路通行优先权要低于那支写在行程表上的火药车队。交战以来,每日从京师运向前线的兵员、补给不计其数,新军参谋部给每支车队确定不同的通行优先权,就是为了保证最关键的物资可以被以最快的度运到前线。 带队的千总满脸都是不服气,而他的副官则一脸陪笑,他们都竭力地试图说服曹云让他们先过去。许平走到曹云身边时,那个千总还在愤愤不平地大呼:“我们后面根本没有看见过车队,谁知道那队车什么时候到?如果他们一天不到,难道还要我们等上一天不成?” 从奉命在龙光哨所协调交通以来,许平已经遇上过很多次类型情况,如果放他们过去而后面的车队又很快抵达的话,那两支车队就会拥挤在一起。许平也遇到过几个暴跳如雷的押送官,也知道他们一路艰辛,当然总希望早点到达目的地好卸下重担,哪怕是早一刻也好。但是这种急迫的心态往往导致军队和辎重争抢官道,把新军参谋部的全盘部署打乱。 今天许平更有尤其充分的理由,从龙光哨所到下一个哨所之间的官道昨天开始化雪,地面泥泞不堪更难通行,他站到曹云身前用平淡地语气说道:“这位千总大人,根据道路通行权,我们不可以让你们通过,请千总大人命令您的手下卸下车上的货物,把所有大车都停到路边。” “但是根据工兵条例。”那个千总分快地反驳说:“在这种情况下,你们有权临时修改我们的优先权。” 是的,许平知道这个千总说得没错,车队在路上可能会因为各种情况而拖延,在一个车队抵达而另一个车队还没看到影子的时候,负责交通的工兵可以根据具体情况作出决断。这也是许平为数不多的权利之一,那个千总显然也是精通工兵条例,他加重语气又冲着许平说了一遍:“这位把总,条例上你有权自行判断的。” “卑职已经做出了判断。”许平的口气还是非常和缓平淡:“千总大人,请下令让您的车队下路吧。” 那个千总盯着许平的眼睛,和他对峙片刻后终于愤愤地转身,骂骂咧咧地出一句简短的命令。随着命令的下达,车队的士兵纷纷出着大声的抱怨和咒骂声,和民夫一起把车拉到路旁,一个眼红红地看着来路。 过了不知道有多久,许平终于看到道路的尽头出现模糊的人影,很快隆隆的车轮轧地声就跟着传来,这期间他一直对耳边的抱怨声充耳不闻。等到新的车队抵达后,许平从路边那群绷着脸的先到者面前走过,在他们虎视眈眈地目光下检查好新来者的腰牌和通行文书然后放火药车队通过。 一切都有条例可循,许平的工作只有按部就班地照着条例去做就可以了,只要遵守条例,即使真的出现任何问题,那也绝不是他许平的错。许平感觉这种工作真是太容易了,即使上了战场,也和在教导队训练时没有什么差别,只是……只是许平觉得这种工作实在也是太没有挑战性。 “或许当年我应该去报名炮兵,或者步兵队,虽然他们也都有自己的条例,但是无论如何,我总有更多的机会在战场上立下功勋吧?” 大车被从路边拖回官道上,货物也都装车完毕,滚滚的车流有一次从许平眼前不停地经过,站在路边的许平一次次地朝着道路上如同机械般地行礼致敬:“每天都干这样的事情,我什么时候能够取得我的世职呢?什么时候才能落入赵水泽大人的眼中呢?我不能等上很多年,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听说季退思这贼以前也是侯爷的故旧?”曹云又窜出来在许平耳边嘀咕起来,今天的工作看来是告一段落了,根据上游哨卡送来的表格,今天上午这两趟车队会从东光哨卡经过后,再来应该就是晚上了:“听说季退思手下的甄璋瑜、肖白狼、文德嗣这几个贼,以前也都是侯爷的故旧?” “好像是的。”许平点头道:“我以前也听人说过:季退思这几个贼以前都是侯爷义兄……唉。” 许平长叹一声,黄石的义兄孔有德是一个新军中大多人都不愿意在明面上提起的人,不过私下里人们仍在争论着黄石和孔有德之间的恩怨。 “侯爷做得……唉。”曹云闻言也是一声叹息。 他们二人旁边的一个新兵听着他们的话忍不住插嘴道:“许把总、曹副把总,小人总听人说起侯爷义兄孔有德的名字,不过每次他们都不愿意把话说明,好几个月了我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平扫了这个士兵一眼:“你不是直隶人士吧?” “小人是湖广人士,湖广动乱后和家人一起来京师的,然后就参加了侯爷的新军。” 许平点头道:“那难怪了,不过湖广那里不传这事么?” “也传,不过说法很多,小人也不知道该信哪一个。” “嗯。”许平又点点头,对曹云道:“老曹,还是你来说吧,我怕我说不清。” “好!”讲故事是曹云的最大爱好,他搓搓手就开始讲起来:“侯爷和孔将军当年是义结金兰的兄弟,他们的交情还是在天启元年时种下的,那时广宁大败,十三万大军灰飞烟灭,不知道多少将军都剃头降了建奴,剩下的也就算不投降也肝胆俱裂,纷纷向着山海关逃命。当时广宁军里只有侯爷和孔将军领着不多的手下,誓不灭建奴绝不入关,往旅顺投奔毛振南毛大帅!啧,两个好汉字义气相投,就捻土为香,结为金兰兄弟!” 说道这里的时候曹元狠狠地竖了一下大拇指,然后又继续道:“以后侯爷在辽南,孔将军在辽东,都立下不少战功,虽然孔将军远远不能和侯爷的武功比,但大家只要一说到辽东,肯定也会都忘不了孔将军这条好汉。” “侯爷后来富贵无比,但也从不曾忘了他的大哥,遵化一战前,侯爷被皇上任命为大将军、大都督,官拜元帅,统领天下兵马,那是何等的威风、何等的气概?”曹云咂咂舌头:“当时孔将军不过一员偏将,但是侯爷见到他时,先是行了一个见过兄长的大礼,然后拉着孔将军的手向全天下的武将一个个介绍过来:‘这是我的大哥,我义结金兰的兄长!’。” 围着听曹云说书的外地新兵越聚越多,他们出一阵感慨后有纷纷问道:“那侯爷到底是为什么要杀……要和他义兄反目成仇呢?” “那是崇祯八年的大凌河之战了。”曹云摇头晃脑着,眯着眼就放佛回到了那个时候一样:“插汗大举来攻,辽西抵挡不住向朝廷求救,告急文书如同雪片一样地送入京师,你们都知道那时候侯爷已经被奸臣们陷害下野,先帝帝师孙阁老出关督师,下令征天下的精兵强将援辽,其中就有孔将军。当时因为孔将军是侯爷的义兄,所以奸臣们也从来没有放过他,对他总是多加刁难,连军饷、军粮都不给,孔将军的手下兵丁实在饥饿难忍,就偷吃了一只鸡,孔将军听说后为了军纪,下令将此人脸上穿箭游营,但那些人还是不依,对孔将军喊打喊杀,孔将军一怒之下犯下大错,扯旗作乱。” 众人听到此处都是默不作声,曹云干笑几声:“孔将军很快也知道自己犯下大错,就向朝廷申冤,说自己是一时糊涂,请求朝廷刊载他多年的功劳上许他戴罪立功,让他的士兵吃饱再去大凌河前杀敌赎罪。当时正好在山东的侯爷亲自出马代登莱巡抚作保,许孔将军可以立功赎罪,孔将军听说就兴冲冲地赶来登州投降,在城下就看见侯爷笑着向他挥手,可是孔将军才一踏进登州,侯爷就把脸孔一板,喝令四周刀斧手把孔将军拿下,立刻杀头。” 没有听过这个故事细节的众多新兵都是齐声惊呼,曹云又是几声干笑:“当时孔将军苦苦哀求,不求侯爷看在多年的交情上,也求看在他抗北虏十几的苦劳上,给他一次自新的机会,说得就连登莱巡抚本人也心动了,但是侯爷却不为所动,还质问登莱巡抚说:‘此番处置,已经是事先商定了的,莫非孙大人要出尔反尔不成?’把孔将军杀头后,侯爷还曾对别人说过:‘我义兄勇武非常,万一走投无路去降了北虏,才是朝廷大害!’,跟着孔将军一起被处死的还有不少侯爷昔日在东江镇的故交,比如毛承禄、比如沈九成,还有耿仲明,登州这次但凡只要是领兵作乱的,侯爷不问缘由力劝登莱巡抚把他们尽数处死。” 众人顿时都是一片为孔有德叫屈的声音,一个个都认为黄石如此处置不但太无金兰之交的情面,更是太过不守信用,曹云亦叫道:“是啊,孔将军和北虏仇深似海,侯爷说他会去投北虏,这如何可能?如何可信啊?” 听曹云说完后,一直在边上静静听着的许平说道:“侯爷的处置也不能说是错,这些叛将虽然曾有功劳,但侯爷曾反问登莱巡抚孙大人:‘他们此番起兵作乱,导致多少百姓家破人亡,这些百姓又有何辜?正如当年袁崇焕冤杀毛帅,朝廷想着袁贼可能真能“五年平辽”就不予追究,让东江众将齿冷,今日若朝廷想着用这些杀人叛将立功而不替百姓申冤的话,那又如何能让天下百姓心服?’侯爷说的是堂堂的正理,孔有德其情可悯,其罪难恕。” 听把总话,那些士兵顿时鸦雀无声,倒是曹云犹自咕哝道:“季退思等众贼,都是孔将军的心腹,他们兴兵作乱也是打着替孔将军报仇的旗帜,登莱巡抚孙大人苦苦镇压他们三年,不但没有没有镇压下去,反倒让这几个贼做大,最后被皇上因贼势坐大而正典刑,今日竟然闹得要侯爷亲自出马,以我看还不如当年宽宥了孔将军,反倒不会有今日之患。” “孙大人镇压不下去季贼那是孙大人的错,但是不能因为孙大人这事做得不好就说杀叛将那事也不对。”许平摇头道:“老曹我也不与你争,反正我认为朝廷法度就应该是公正的,侯爷说的并没有错。” 说完这话后许平就又开始指导起手下的工作来,按理说工兵作为技术兵种,所有的人员都应该经过教导队的培训,可是新军成立时间太短,就连许平这样的低级军官也只上过最简单的课程,所以他除了负责指挥全队行动外,还得参与教授知识给下属的一般士兵。 新军采用十人一果的编制,理论上果长这种士官必须识字,但是因为仓促也没有能够完成全部的识字课程,这就让许平很头疼,因为工兵的条例手册实际已经编写得非常细致了,如果他手下的果长都认字的话,那无疑能大大减轻他的负担,而现在许平这样的低级军官不但要做好自己军官的本份,甚至还要把士官的工作也兼担起很大一部分来。这种压力并不仅仅存在于许平这里,新军的每一个角落几乎都有类似的问题。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练兵总理黄石下令缩编新军的编制,本来根据理论编制每个把总手下会有十个果长,但现在许平手下只有三个果长而已;而原本编制里每个千总带十个把总的编制,也被修改为每个千总现在暂时只带四个把总,各队人少不说更素质低下,这导致本来只该编两个工兵把总队的救火营,眼下不得不暂时编十五个。 正午时许平正带着手下们吃饭时,远方的官道上突然扬起一片烟尘,曹云皱眉盯着那尘土看了片刻,就伸手要去拿上游兵站和千总队下的单子,许平已经放下饭碗站起身来:“不用查了,老曹,今天这时候不应该有马队经过的。” 等来者来到身前时,许平已经穿戴整齐,向着领头的将领稳稳地行了一个军礼。 那马上的将领匆匆回了一礼,扫视着四周的几十个士兵急叫道:“本将需要志愿兵!志愿兵!这里有愿意随本将上阵厮杀的志愿兵么?” “将军,我们是救火营工兵队。”许平仰头看着马上的武将,从他的军服上看出这是一个游击将军:“报告将军,卑职是救火营工兵队第十一把总队把总许平,卑职的部下只接受过基本的武器训练,以及非常初级的工兵训练,他们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正式的战阵训练。” “你。”那个将军向着许平一指,紧跟着又指了指明显是副官的曹元和另外三个果长:“还有你,你,你,你,你们都接受过什么训练?有志愿随本将上阵杀敌的人么?” 根据新军的军事条例,如果不是该部的直系上官,是没有权利对一支部队下直接命令的,但是任何拥有特许或是达到游击将军以上职务的将领,都可以在战场紧急的情况下从任何可以找到的部队中招募志愿人员作为战斗人员,而这些志愿人员也不会被视同擅离职守。 许平此时已经观察了一下跟在这位将军后的三十几个随员,他们除了十个左右很像是亲随外,剩下的似乎都是志愿人员,许平琢磨着在战场的某一点可能出现了紧急情况,不过他不会去送死,更不会让毫无经验的部下去做无意义的牺牲:“回大人话,卑职的三个果长也只接受过简单的武器训练,除此以外还有识字课程,卑职和卑职的副官和接受过马术训练和较多的武器训练,但是我们恐怕不能立刻离开此处,可否允许卑职先向卑职的千总报告情况?” “来不及了。”那个将领咕哝了一声,扬缰就准备通过东光哨卡。 “将军,请出示一下腰牌。”许平歉意的一笑:“请将军见谅。” “给。”那个将军飞快地掏出腰牌扔给许平,还不忘催促道:“快些,快些。” “一定是什么地方出现了大问题,去当这种志愿兵肯定是有死无生。”许平在心里确定了自己先前的看法,他低头飞快扫了一眼腰牌上的姓名,然后掏出炭笔熟练地把通过的人数、马匹还有时间记录在记录本上。 许平抬起头双手把腰牌奉还给马上的将军,同时问了一句:“将军,真的是非常重要,非常危急的任务么?” “当然。”那个将军飞快地接回腰牌塞在自己的怀里。 “将军,”许平保持着立正的姿势:“卑职曾在教导队接受过马术、武器,和最最基本的战术课程,或许可以助将军一臂之力。” 将军惊异地看了许平一眼,简短地回答道:“那好,跟上来吧。” “是,将军,遵命。”许平又一次立正行礼,然后低头在记事本写了几个字,然后转身交给一边呆若木鸡的曹云:“曹副官,我许平于今日午时一刻作为这位将军的志愿兵离开岗位,请代为向千总队证明。” 说完许平就飞快地跑向自己的战马,以最快的度解开缰绳,曹云只低头扫了一眼那记事本,就又忍不住咕哝起来:“太没有义气了,太没有义气了。” 曹云一边咕哝着一边飞快地也在记录上写下一行字,然后粗暴地塞到第一果长的手里:“我曹云在午时一刻作为志愿兵离开岗位,请代为证明!” 他快步跑到许平身边一起解缰绳,还恶狠狠地冲许平叫道:“你以为我是和你一样没义气的家伙么?” 正副把总先后消失在一群手下的眼里,第十一工兵小队的第一果长和同僚一起呆呆地看着他们长官离开,在他手里的记录本最下面写着: “午时一刻,游击将军将军赵敬之携三十一名骑兵通过龙光哨所; 把总许平作为志愿兵离开岗位; 副把总曹云作为志愿兵离开岗位。” 第二节 变故 “赵将军……”趁着马匹在一个关卡饮水吃料的机会,曹云凑到许平身边挤眉弄眼,手肘重重地捅在许平的肋上:“和赵小娘子很像吗?” 许平抬头看了一眼前面马上的赵将军,茫然摇了摇头:“赵小娘子不留大胡子,不好比较啊。” “真是没义气的家伙。”曹云不满地嘟嘟着,但是他也没有机会再问了,一群人再次上马,跟在赵将军身后继续急行。 “赵将军,”等大家再次停下休息马力时,许平终于找到一个机会走到赵敬之身侧:“敢问大人我们这是要赶去哪里?” “先去吴桥,然后去德州。”赵敬之把一路上招募来的几十个志愿者凑在一起,向南方挥舞了一下手臂,给大家解释道:“新军统帅部接到山东急报,叛将季退思派遣手下悍将肖白狼、陈元龙,前日突然从故城东南方向平原起进攻。驻守在平原的东森营竟然崩溃,叛贼已经从平原一线打开缺口,涌入救火营的防线侧后。现在人数还没有得到准确数字,但至少有数千之众、甚至上万战兵。 “失去东森营的保护后,紧靠平原的守军是不可能在数千悍匪面前幸存的。新军参谋部相信现在平原已经失守,叛贼已经跨过马河长驱直入,准备从侧翼通过德州,席卷我军救火营的战线,并切断从东光到故城的官道。” 根据救火营的一贯传统,赵敬之并不在手下面前对险恶的战局做任何的掩饰。他再次用力地挥舞了一下手臂:“叛贼确实找到了我军的薄弱环节。但是统帅部的反应也非常迅。既然叛军已经将主力转移到救火营的侧后,现在金将军已经火派人前往故城,让贺将军率领救火、磐石、选锋三营对故城正面的叛贼起了雷霆万钧的攻势,很快就会把正面的虚弱之敌一举打垮!” 许平追问道:“赵大人,那我们的任务是什么呢?” “我们的任务就是尽快赶到吴桥。在吴桥和德州之间有一个隶属东森营的补充营,现在那里有两千补充兵,金大人给我赵某的命令是很明确的,我必须尽力搜集每一个能战斗的士兵,然后在德州建立坚强的防御----毫无退缩的防御。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这就是我要带领你们这些好汉去做的事。贺将军击溃正面的敌军后,就会迅向南转来增援我们,新军营直卫现在可能已经在路上了。” “我们在直卫抵达前,坚守德州就可以了吧?” 许平最后这句问话引起一片笑声,赵敬之也不禁莞尔。这次志愿跟随赵敬之出战的志愿者中有还有几个也是他从半路上搜罗来的救火营军官,虽然这些不在第一线效力的军官多也是第一次上战场,但至少他们的资格都比许平老得多,而且也受到过更充分的训练。或许这些人觉得许平的问题有些给救火营丢脸,于是他们就都挺胸向赵敬之保证:“赵大人,我们是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们救火营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 许平在加入救火营后,千总长官领着大家站在救火营的蛇旗下,讲述过救火营一次又一次的辉煌胜利。许平的长官将把总旗交在他手里时还对他说过:“只要你的手里还握着这面蛇旗,你就会战无不胜!” 包括曹云在内,头顶白羽的志愿军官们纷纷受到感染:“放心吧,赵大人,有我们救火营在,德州的防御就坚不可摧!” “是啊,本将要仰仗诸君了。”赵敬之向着大家致谢:“吴桥的东森补充营,比平原的东森营所受训练更少,几乎没有士官。现在有了诸君同行,本将深信定能将这支部队使用得如身使臂,如臂使指。” 虽然是工兵军官,但许平也接受过基础的指挥教程。又一次上马后,他就开始默默地在心里复习着学过的知识,努力回忆着这几个月里教官讲过的每一个字。曹云显得有些忧心忡忡,他偷偷地靠到许平马旁低声说道:“老许啊,我们可是工兵队的小军官,从来没有指挥过步兵,到时候要是看错了命令,那可是大罪啊。” “按照条例军规去办就不会有错。”这句话到了许平嘴边又被他咽了下去,他冲着曹云笑道:“我们是救火营的军官,敌军从来都在我们面前望风而逃。” 从东光到吴桥有近百里的路,赵敬之等人一路换马急行,在天黑时分抵达吴桥。得知东森营补充兵的驻地距离吴桥还有三十里路。赵敬之立刻下令草草吃饭,然后举火出,一定要在黎明前赶到东森营的驻地。 被赵敬之一路找来的这群军官立刻遵令进餐,最后一次换马,然后点起火把冒着寒风出。 一路上赵敬之进行着最后的安排,渐渐轮到了军衔较低的许平和曹云,赵敬之派人来叫他们策马到前排听他部署任务。 这一路上,许平一找到机会就凑过去和赵敬之说话。听说要交代任务,曹云笑着对许平耳语道:“许把总的机会又来了,这次我倒要看看许把总还能向赵大人问些什么。” 许平反问道:“多了解些情况有什么不好么?” “没啥不好,哈哈。”曹云笑道:“许把总这一路问了这许多傻问题,估计赵大人一定是对许把总印象深刻啊。” 两人赶到队前,一左一右同时向领头的赵敬之欠身抱拳:“赵大人,请明示。” 赵敬之一边继续策马前行,一边挥手让两人凑到他近前:“许把总啊,本将会交给你一个一百二十人的队,你就是他们的临时队官,你的副官就做你的临时队副吧。” “遵命,大人。” “你接手这一百二十人后,从中挑选出三个把总和十二个果长,然后尽快地与他们熟悉。不需要严格地按照军事条例来做,命令要尽可能地简便,只要让他们能够听懂你的意思就可以。” “遵命,大人。”许平利落地答道。 赵敬之满意地点点头,又一次确认道:“你们两个都是工兵军官,对吧?” “是的,大人。” “那在教导队时都学过野外构筑工事吧?” “是的,大人,我们都学过一些。” “很好,”赵敬之又交代道:“许平你的位置会在我主阵的左翼,你需要构筑一个坚固的野战工事,以防备贼兵的突击。” “大人……”许平迟疑了一下问道:“我们不是要坚守德州么?” 赵敬之微笑道:“叛贼想通过德州附近的官道席卷我们大军的侧后,同时沿途夺取我们的补给。我们的任务是阻止叛贼通过德州附近的官道,而不是仅仅守住一座城。” “所以我们驻守在城外?” “是的,城内有地方官守卫就可以了。有我们野战部队的旗号驻扎在城外,叛贼是不可能无视我们而去强攻德州的。”赵敬之停顿了一下问道:“许把总都清楚了吗?” “明白了,”许平欠身道:“卑职明白了,我们的任务就是把叛贼死死地挡在德州,等待救火营和直卫来将他们一举歼灭。” “如果我对金将军的命令没有理解错的话,”赵敬之冲着许平点点头:“就是这样。” 夜空中骤然响起尖锐的哨音,黑漆漆的官道两侧传来利箭破空之声,紧接着还有火铳射的爆破音。许平尽力控制住胯下不安的坐骑,回头看向身后的队列,只见本来安静有序的纵队队伍中,现在已经火把乱晃,不时有一支支羽箭飞入明军马队之中,火光中似乎已经有人掉下马去,人喊马嘶嘈杂地响起。 “夜袭!夜袭!” 听到“敌袭”的叫声,许平下意识地按照教导队的条例接了后半句:“灭火!” 差不多在许平条件反射地喊出后,无数同样的“灭火”声在纵队中同时响起。许平一甩手就要把手中的火炬向外扔去,但猛地一声大吼炸开在耳边:“不要灭火,冲!冲过去!” 出这吼声的正是赵敬之,一转眼他就反映过来,这里的伏兵只可能是渗入明军防线后的叛军小股游骑,不会有多少人,实力也就是能劫杀几个信使,根本不可能同数十人的骑兵队交战。他们这种突然的袭击就是指望明军自己灭火然后陷入混乱,赵敬之跟随镇东侯多年,南征北战中也曾多次遇见敌人施展过类似的战术。 只有许平、曹云等几个最近的人听到赵敬之的声音,这命令声被淹没在长长纵队中一片“灭火”的呼喊声中。随着整个纵队后方迅变成一片漆黑,叛军全部的火力都压过来,紧贴着许平的一个卫士被羽箭射中脖子,大声惨叫着一个侧翻就摔下马去;另一个卫士的马匹不知是被火铳击中还是受惊,蹦跳着冲向路边黑暗的丛林,那个骑士扔下火炬奋力抱着马的颈部,努力不被扔下马背。 “冲,快,不要管他们了。”赵敬之知道后面此时已经陷入混乱。根据条例灭火后,那些军官肯定会按照条例迅进入道路两旁,准备与潜伏在暗处的敌人展开夜战,这些进入黑暗夜色的军官们,不到天明根本无法再次召集起来。又有一个卫士翻身落马,赵敬之高举着火把冲在最前面:“跟着我冲过去啊,儿郎们,他们不敢举火,是无法追上我们的。” 许平一声不吭地夹紧马腹,学着赵敬之的模样擎着火把疾驰,转眼间就把火铳声和尖锐的哨声抛在身后。一口气跑出足有数里后,赵敬之才勒住马,回望去:“只有你们两个跟上来了么?” 许平回过头,他背后只有曹云一人,赵敬之摇头道:“等他们潜伏到天明时,那些叛贼早就不知道逃开多远了。唉,条例、条例,终归还是不能取代实战啊。” “继续前进,我们天明前一定要赶到……”赵敬之话没说完就一个筋斗从马背上跌下来。 “赵大人!”许平惊呼着翻身下马把满脸是血的赵敬之抱起来,他感觉自己手上暖暖的,借着跳动的火焰许平看见满手的鲜血----刚才赵敬之被火铳的流弹击中,咬着牙坚持到现在。 赵敬之挣扎着从怀里掏出几件东西:“我……我的腰牌,还……还有金大人的……的手令,你们天明前一定……一定要赶到,命令……命令他们立刻出,在……在德……德……德州部署好……” 看着许平把赵敬之开始变冷的身体平放在地上,曹云长叹道:“离东森大营没有多远了,我们就差了这么一点点。” 自从赵敬之倒下后,许平就如同丢了魂魄一般。他仿佛没有听到曹云的话,木雕般地盯着赵敬之的尸体一动不动,良久才出一声梦游般的声音:“这该如何交待才是?“ “带着赵将军的遗体,返回我们来时的吴桥哨所,让他们六百里加急报新军参谋部。”曹云一边说,一边转头观望着漆黑的四周,到处都是一片死寂。 可是许平好像还在梦里,单膝跪倒在地,嘴里喃喃地重复道:“这该如何是好?这该如何是好?” “许兄弟……”确定周围没有异常后,曹云俯身轻轻拍一下许平的肩膀,又一次轻声叫道:“许兄弟。” “我们没有差,”许平突然一跃而起,抬头望了望夜空,望着通向德州方向的官道:“我们还是要继续赶路,前往东森大营,命令他们立刻出前去德州部署好防御。” 许平脸上尽是毅然之色。曹云看着他的脸色轻轻摇头道:“老许,我知道你现在很伤心,但是你别说胡话好不好?” “我没有说胡话。”许平的声音变得愈坚定有力,他拍拍身上的泥土:“我就是要立刻赶往东森大营,让他们执行金将军和赵将军的命令。” “他们凭什么听你的?”曹云反驳道:“他们凭什么听一个救火营小工兵把总的?” “曹兄弟说得一点不错,他们确实是不会听一个救火营工兵把总的。”许平连连点头。他再次跪倒在地,从地上拾起赵敬之的几份遗物,包括赵敬之的望远镜。望远镜这种器械可真是好东西,它甚至还是新军中身份的象征。像许平这样的工兵军官应该也配有望远镜,不过新军的军器生产才刚刚起步,现在这种珍贵的单筒望远镜还没有生产出来几只,只有一线的高级军官才能拥有它。许平拿着赵敬之的兵符、腰牌、还有金求德的文书,把它们示威似地向曹云扬了扬,小心地塞进自己马背上的袋子里:“但是他们会听金将军的,会听一个游击将军的。” “但是赵大人已经死了,他们凭什么相信你说的是赵大人的命令?刚才听赵大人的意思,金大人给的也不过是一个模糊的命令,只是让东森大营服从他派去的人的指挥。” “没错!”许平表示同意,他脸上露出微笑,伸手解开自己身上的盔甲:“我就是金大人派去指挥东森营的人。” 许平脱下自己的衣甲,又蹲下身开始解赵敬之身上的军服、盔甲:“我是游击将军,东森营会听金大人的,也会听我的。” 曹云看着许平把赵敬之的盔甲套在他自己身上,吃惊地说道:“冒充长官,根据军法条例是要处死的。” “我知道,”许平满不在乎地继续把军服、盔甲仔细系好:“但是我执行的就是赵将军的遗命,这一点金将军到时候必定能明白。” 新军每个士兵都给腰牌,腰牌就是新军官兵的身份证,上面有他的姓名和手印。但是腰牌上不会有这个人的职务,不然每一次变动就得重新做一遍腰牌,而且在战场上的临时任命也会变得不可能。所以,所有新军都是靠军服、盔甲上的标识来识别对方的军衔的。许平系好腰带,把赵敬之的腰牌也一起别在怀里,对着曹云笑道:“现在我就是游击将军许平了。” 许平做着这些动作的时候,静静站在一旁的曹云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等许平再次挺直身体看着他时,就听曹云冷冷地说道:“根据军法条例,我必须得举报你。” “我知道,但我希望你把这个举报拖延到我军取得胜利之后。”许平翻身上马,向曹云伸出手:“来,把火把给我,你可以和其他人一起躲上一夜,然后报告说我失踪了。” 曹云仍一动不动地站着。许平叹口气俯下身,手臂一伸就把曹云的火把夺过来。许平把火炬高高举在身侧,火光中他那张无所畏惧的面容也变得更加明亮,上面甚至还有一个渐渐浮起的微笑:“注意保暖不要冻死了,曹兄弟。” 这时曹云才缓缓收回他空举着的手臂,他冷着脸看了许平一会儿,摇头道:“不,我还是要亲自举报你。” 说着曹云也翻身上马:“但我同意等我军大胜后再去举报你,走吧,一起去东森大营吧,看看两个工兵小军官和两千名补充兵,是如何对抗蜂拥而来的几千贼寇的。” 笔者按:多谢大家的票,看到有这么多我非常感动,希望大家继续支持,多多讨论。此外,本书刚刚开始连载,希望大家能帮我做些广告,去平日常去的论坛推荐一番,谢谢。 第三节 冒名 不等太阳出山,许平和曹云已经赶到东森大营。许平昂阔步地进入东森大营,曹云虎着脸,手按刀柄,心情沉重地跟在许平身后。营门两侧的新军士兵见到许平立即行礼,一边请许平入内,一边飞跑去报告大营官长。 行营中的明军军官急忙跑出来迎接,许平一伸手就把金求德的手令以及新军统帅部的兵符交给他们:“这是金大人的手令,还有兵符。我是游击将军许平,奉命来接管本营官兵。” “是,将军。卑职李无颜。” “见过将军,卑职廖可宗。” 营内的两个最高指挥官只是正副千总,他们有些吃惊地看着许平那张年轻的脸,但随即意识到自己这是非常失礼的行为,赶紧低头打开金求德的文书。李无颜看了看,迟疑着问道:“许将军,金将军这里是命令赵敬之将军来指挥这营官兵,里面没有提到许将军啊。” “是的,赵敬之将军是我义父。”许平掏出两块腰牌,一块是许平本人的,另外一块则是赵敬之的:“昨天我们在来的路上遇到伏击,我义父身负重伤,所以就留在后面了。赵将军把腰牌交给我,命令我代为指挥此军。” “啊,不会吧。”李无颜和廖可宗都大为惊奇:“此地尚未见到贼兵大队,北面也没有听说过有大股贼兵啊。” “应该不是大股贼兵。”许平把昨夜的情形简单叙述一遍,老实不客气地把赵敬之的判断据为己有:“本将料定那不过是最多十几个游骑,遂与曹把总举火而进,果然没有再遇到什么阻击,贼人也根本没有胆子举火围追。” 李、廖二人听后都笑道:“将军所言极是,足见许将军久经战阵,博闻多识。”说完后二人就开始检查两块腰牌,两块腰牌都核实无误。李无颜重又仔细看一遍看金求德的命令和兵符,终于点头道:“卑职请许将军下令。” “传令全军,马上造饭进餐,天明后我们就立刻出,向德州前进,准备在那里迎击贼寇。” 李无颜听到这个命令后又是一惊,连忙摆手道:“许将军,这两千士兵都是补充兵。每逢前线需要补充士兵时,我们就根据文书上要的数字派人去补充,但这营士兵是不可能用来独立野战的。” “不行也得行,”许平没有丝毫地迟疑:“德州附近只有这支部队,他们一定要立刻出。” “这两千士兵中连一个军官或者士官都没有,”李无颜仍在苦劝:“许将军明鉴,这营中除了我与廖副千总外,就只有几个文书,还有一些辎重,两千人中连一个步兵把总、甚至果长都没有,如何能与敌军一战啊?” “那就立刻选拔出来。”许平现在没有时间、也没有本事再去寻找一批志愿军官,他命令李无颜道:“立刻把士兵中资格最老,还有那些最有威信的人推举为果长,至于把总嘛……” 许平的命令还没有说完,李无颜就苦笑着抗辩道:“许将军明鉴,这两千兵都是后方一批一批不断送来的新兵,如何有资格一说?他们互相之间都没有认识几天,更如何能有威望一说?” 廖可宗也附和道:“许将军,这满营士兵的资格都是一样新,威望都是一样差,就是想矬子里拔将军,也绝对做不到。” 许平长叹一口气:“既然如此,就让他们立刻造饭进餐,然后本将要在校场阅兵,他们总会排队吧?” “这倒是会。”两个千总急忙前去准备了。 补充营的目的就是为一线战斗营补充标准的战斗兵,因此虽然补充营储备有大量的工兵器械,但其中并没有工兵补充兵,只有两种新军的标准步兵----长枪兵和火铳手,除此以外还有三十名炮兵。 在各战斗营的编制里,一般长枪兵和火铳手的比例是六比四,不过这个补充营里的比例并非如此。因为战场上长枪兵和火铳手的损失比大约是七比三,所以补充营中两千多士兵中,只有六百名火铳手。 曙光里,两千多士兵在校场上列好队,许平大步跨上点将台,眼前的方阵排得很是齐整。寒风迎面而来,第一次站在点将台上的许平望着台下的两千大军,无数的目光凝聚在他身上,他的视线从这些士兵身上缓缓扫过:整个校场上没有一个人出声音,两千多名士兵人人握紧武器,身体没有丝毫晃动,显然士兵们经过了严格的训练,只是正如两位千总所说,下面的士兵中没有一个身着军官戎装,也没有一个带有果长的士官标志。 许平回对身后的几个士兵下达命令:“把营中储备的果长标志都取来,还有把总的头盔、战甲。本将这便任命各级军官、士官。” 几个士兵听到后都是一愣,脸上满是犹豫之色,纷纷把目光移向旁边的李无颜身上。 李无颜闻言赶忙又劝道:“许将军,这营中千真万确全是新兵啊,一时半刻之内,无论如何也挑不出合适人选。” 许平没有搭理李无颜,盯着那几个士兵又道:“取来。” 士兵们顿时意识到自己的拖延是对眼前这位将军的不敬,他们急忙应道:“遵命,将军,遵命!” 见这群士兵去库房取衣甲,许平这才转头看向李无颜身边的廖可宗,一边用力握住腰间的剑柄,放缓自己的语,不让声音露出紧张:“廖千总,这里的士兵可会报数?” “这个倒是学过,不过他们总共两千零八十三人,卑职早已经点清。”廖可宗摇头晃脑地报告道。 “有劳廖千总了。”许平转过身面对校场上的两千士兵,感到背后的目光好像在烧灼着自己的身体,心脏怦怦地在胸膛中跳动。许平深吸一口长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沉稳有力:“众官兵听令,从一到三十一,报数!” “一” “二” “三” …… 士兵报数完毕,许平中气十足地大叫道:“报数为一、十一、二十一的士兵,向前一步走,报数为三十一的向前两步走。” 这二百多士兵出列后,许平立刻宣布道:“凡是报数为一、十一、二十一的士兵,本将现提升你们为果长,凡是报数为三十一的,现在一律提升为把总。” 大吃一惊的李无颜第三次说道:“许将军,这如何使得啊?他们中没有一人接受过士官或是军官的训练。” “难道李千总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许平反问道:“既然选谁都不可能更好,那也就是说无论选谁都不可能更差。” 李无颜和廖可宗无力对抗一位将军的权威,只是俯抱拳:“许将军,三思。” “金大人命令坚守德州,本将无论如何都要去德州,都要守住德州。”许平说完后就再也不理李、廖二人。看着数百刚被提拔的士官、军官换上服饰后,他再次断然下令:“每人携带三天口粮,立刻拔营出,方向----德州。” 至于营中的三十余名炮兵补充兵,许平也把他们编组成两队,然后拉上防御营门的两门三磅炮一起出。至于营中那些文书,许平责成他们立刻组建成临时的营参谋队,不过这些后勤文书完全不懂参谋都该做些什么,对此许平当然也是一窍不通,于是就给他们下令:如果感觉有什么不妥之处就立刻提意见,还要多在队伍中走动,帮着看看有什么不顺眼的地方。 这一支军队跌跌撞撞地走了整整一天,天黑前离德州还有二十余里。 “让将士们举火前进吧。”许平只要没有看见德州就不能放下心来:“我们必须赶到那里,新军直卫随时都可能赶到那里支援我们。” “可是这个夜行军该怎么办呢?”李无颜两手一摊:“许将军提升的这些把总固然服从命令,但他们不会在夜间保持队形和纪律。这冬天的夜里还特别长,大冷天的一夜走下来,我们两千人非得走散一大半不可。” “这个倒是。”许平想着如何把夜间行军的条例简化一番,再迅灌输给那些火线提拔的果长们。 旁边一名刚被提拔为参谋的文书突然提出一个办法:“许将军,我们不如让他们每人系一根绳子,一头系在自己的裤带上,另一头系在前面的人的后腰上,如此就不会走散了。” “这当然不行。”李无颜断然拒绝道:“万一夜间遭遇敌军,这会导致我军陷入极大混乱,完全无法变换队型,损失巨大,这在条例上是绝对不允许的。” 那个提出办法的人只是因为会写字才被营里用作文书,他根本不懂什么条例不条例,听李无颜说得严厉,就把脖子一缩:“卑职鲁莽了。” 站在这个人旁边的另一个参谋深为不平,高声说:“许将军、李大人明鉴,就我们这营兵……要是真的晚上碰见敌军,难道不用绳子串着就不会陷入极大混乱了吗?就能听从号令变换队形,就能不遭到巨大损失了吗?” 第一个士兵连忙去拉后者,让他不要在一位将军面前乱说话,不料许平听得笑起来:“不错,不错,说得不错,我军现在能不走散就够好的了,只能指望夜里不要碰到敌人,否则定是死路一条,无论系不系绳子都一样。” 于是就此传令下去,让全军每人身前身后各系一根带子以保证联系,做好准备,连夜赶向德州。许平布命令后,问那两个提意见的参谋人员:“你们的姓名是什么,现在是什么职务?” “小人叫江一舟,这是小人的义兄余深河,”鸣不平的那个人站出来回答许平:“小人两个都是小兵,两个月前参军的。因为识字会写,东森营没让我们上前线,而是拨到补充营当文书。” 听起来这两个人的身份有些奇怪,但许平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两千士兵闹哄哄地准备好绳子,果长依次检查士兵身上的每根绳子,又确定他们手中的火炬都已经点燃,便向上游报告准备完毕。许平得知一切妥当,就当先策马,引领全军继续南下。 随着军队的脚步不断靠近德州,许平的心也渐渐提起来。现在正是凌晨前最漆黑的时刻,许平勒定坐骑,回望着自己身后绵延数里的火炬长龙:“曹把总。” “卑职在。” “立刻带上二十个人前往德州城下,再给我找一份德州左近最详尽的地图。” “遵命,大人。”曹云二话不说,带走了许平手下大部分骑着马的人。 许平默默不语地站在路边,看着军队无声地从自己眼前滚滚而过。一路走来,大军没有受到任何骚扰,哪怕是最零星的交火。“或许没有叛军的游骑吧?”许平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他感到这一路过于平静:“似乎有些太顺利了。我军已经非常靠近前线了,叛军如果要从德州通过,那这一带不可能没有侦骑、探马。而如果有的话,那他们不可能没有现我军,这么多火炬也实在太显眼了。” 李无颜走在队伍的中间,看见了站立在路边的许平,于是就策马来到他的身边:“许将军,有什么异常么?” 许平犹豫一下,缓缓说出他的疑虑,最后还向李无颜提出疑问:“……如果真的没有叛军的侦骑,那是不是说明参谋部判断有误,叛军并不打算从德州通过?如果有叛军的侦骑,那这一路他们没有丝毫干扰我军、动摇我军军心的的行动,又说明什么呢?” 李无颜呆立半晌,伸手挠挠后颈:“许将军久经战阵,一定胸有成竹,卑职唯许将军马是瞻!” 几个参谋人员听到许平的疑惑后,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李无颜怒斥一声:“你们懂得什么?休要胡说八道扰乱了将军的思路。” “这倒没有。”越是一切平静,许平越感觉似乎有人在暗中窥探着他的大军,他对周围的李无颜等人说道:“李千总、诸君,我是崇祯元年生人,今年只有二十岁,仰仗我义父赵将军之力才窃据这个职位。诸君若有什么高见,一定要告诉我许某。” 周围的人立刻纷纷说道: “许将军言重了。” “许将军太谦虚了。” 许平知道他们定是言不由衷。不过他估计本来李无颜等人也会暗自奇怪,一个这么年轻的人怎么会当上将军?现在自己算是给了他们一个理由,希望他们大胆地提出意见。许平在心里暗暗叹息:“若是赵将军还在这里的话,定然能把这些问题看得清楚,我也能问个明白。” 大军抵达德州城下时,只见城门楼上一片火光,郊外也有一圈火炬在闪耀。 “德州无敌军!” 欢呼声顿时在大军中响起,官兵们士气大振,人人笑逐颜开。李无颜向着许平拱手称贺道:“恭喜许将军,我们总算及时赶到。” 天刚蒙蒙亮,许平就和曹云一起去勘探地形。德州守军确认城外是明军后,急忙赶出来进行接触。 “小人林光义。”德州守军的头目看上去大约二十七、八的样子,精神抖擞,还颇有一股悍勇之气。他在许平马前大礼参拜以后,就急不可待地自我介绍,说他是西北甘陕人,还曾经在秦军中担任过把总之类的小头目:“许将军率兵来此,真是德州父老的再生父母,请许将军立刻入城。” “你曾是秦军军士?”许平有些疑惑地问道:“那怎么跑到德州来了?” 林光义倒也坦率:“许将军明鉴。两年前朝廷征九边精兵援辽,小人随秦军一起前往辽西。锦州一战,十万大军尽没,小人从死人堆里逃得一条性命。当时朝廷震怒,对小人等追惩甚严,小人不敢回原籍取死,就逃到山东乞讨为生。这次叛贼进犯直隶,知府悬榜招募好汉报国,听说了小人的履历后,就许小人戴罪立功,任命小人为德州四壁指挥。” 原来是一个开小差的军官,不过到底曾是一个军官!许平又问道:“德州现在的防备如何?” “所有的衙役都已经编组成军,知府大人还命令各甲的壮丁都要上城参战,这又组织了上千乡勇。卑职已经给每人一根长矛,这三天来不停地苦练,足以为将军后劲。”林光义说完后又急急地加了一句:“请将军赶快入城,叛贼随时都可能到。” 许平没有理他而是继续问下去:“德州可有火器?” “有三眼火铳二十杆,强弩十具,弓箭五十张。”林光义还不忘加上一句:“五十弓手都是卑职亲自操练过的。” 明朝一向以边军为重,山东这种地方原来就没什么有战斗力的部队。去年山东迭经大战,山东指挥使司稍微有些战斗力的鲁军也全都损失了,所以林光义这种逃兵都是罕有的宝贝。衙役们平常是白天维持治安,晚上打更,兼清扫街道、收拾垃圾,虽然不会打仗,但互相之间好歹认识,而且有衙役小头目带领,总算还有点组织性。许平知道这些衙役必然是德州守军的主力至于那些拼凑起来的乡勇,则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这时林光义第三次说道:“敢请将军进城。” 第四节 犄角 许平观察了德州的城门楼,他看见上面有好几孔黑洞洞的炮口,许平凝思着问道:“德州城内有多少大炮?都部署在哪里?炮手训练如何?这些炮都能打多远?” “德州城内有十门大炮,卑职把它们都部署在城楼最显眼处!”林光义流利地回答道:“但是没有一门能使用,所以也没有炮手。” 许平奇道:“你试过么?什么时候试的?”许平知道德州可能没有炮手,不过他此次带来三十个炮手,就打算让自己的炮手进城去试炮。 “不用试。”林光义飞快地说道:“它们一定会炸膛!卑职听说德州本来有四门山东指挥使司自己铸造的火炮,去年济南之战时已经被鲁军带走了。现在这十门大炮都是京师工部铸造,下给山东指挥使司的。工部铸的炮,那还用得着试么?” 既然是大明工部铸造的武器,那确实没有试验的必要了。当年戚继光规定了大明鸟铳的制造标准,每门鸟铳都要用好铁二十斤来造,枪管需要由匠人钻出来,而且口径和长度也有统一的规定。按照戚继光定下的标准制造出来的火铳,号称连林间的飞鸟都不能逃脱,鸟铳也因此得名。等到戚继光死后,大明工部每年都要制造数以万计的鸟铳,报给朝廷的每支鸟铳的价格虽然不变,但枪口却越来越细,膛壁也越来越薄,但至少这种“新式鸟铳”半装药还能射击。但最“新式”的鸟铳制造标准已经是把边角铁钻孔,然后粘合成枪管。一根鸟铳的枪管往往由十几个、甚至几十个铁筒、铁片粘合而成,上面的铁片有方有圆,甚至有三角和多边形。这种鸟铳下给大明军队后,根本没有士兵愿意使用。三眼火铳不能打人还能当榔头使,而大明工部的新式兵器----复合式鸟铳和棍棒相击都会解体散架。 “我军不进城了。”许平告诉林光义:“我军会驻在城外,和德州形成犄角之势。” “这个……” 林光义表示反对的话才开个头,许平身后的李无颜就先跳了起来:“许将军,万万不可啊,我军新兵满营,借助德州城墙防御才有胜算。” 见许平脸色又沉下来,李无颜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十分无礼,归根结底还是面前这位将军实在太年轻,李无颜难以产生足够的敬畏感,他急忙躬身道:“嗯,卑职是这样认为的,请许将军明示。” “参谋部交给我军的任务不是防御德州这一座城池,而是阻止叛贼通过德州附近的官道。”许平把手臂向着德州郊外挥了一个大圈:“德州这里一马平川,没有山陵起伏,卫河也已经封冻,对行军没有丝毫的影响。如果我们躲在城中的话,叛贼只要留下少量部队监视我们,部署在城门外堵住我们,那他们的大部队照样可以毫无阻碍地从这大平原上经过,从侧后卷击我们的整条战线。” “许将军明鉴,”林光义又叫道:“以德州现有的兵力,我们很难抵挡叛贼的强攻。” “我率两千新军在城外扎营,叛贼断然不敢倾力强攻德州。”许平自信满满地道:“我军部署在城外,和部署在城内的效果是一样的。” 李无颜环视了一圈身边的这些补充兵,挠挠颈后,努力劝说道:“金将军的命令上没有说我们不可以在德州城内坚守。” 许平有些不耐烦起来:“我说得很明白了,叛军不是要拿德州,而是要通过德州袭击救火营的侧后,并沿途夺取我们的补给和储藏。” 林光义还是不死心:“许将军恕罪,万一叛军强攻德州呢?” “我们野战部队在城外,叛军怎么敢强攻德州?”许平开始生气:“我军要把叛军坚决地拖在德州城外,让他们进退不得,等待救火营和直卫来将他们一举歼灭。” 看着默默无语的林光义和李无颜,许平又补充一句:“如果我对金将军的命令没有理解错的话,就是这样。” 身边的人还是没有说话,于是许平再补充一句:“诸君,救火营和直卫正在赶来增援我们,他们随时都可能到达,我军并不是在孤军奋战!” “遵命,将军,卑职遵命!”李无颜只好服从。 “卑职遵命,将军,卑职立刻就去部署德州防御。”林光义急忙赶回城去。 德州虽然是大平原,但西南方向略高,许平最后决定将野战部队部署在这里,这个决定又引起李无颜、廖可宗的反对。 “许将军,虽然东北方向偏低,但叛贼大概会从东南方向来。我们如果把部队部署在西南,那么叛贼抵达时,我们的部署对他们来说就是一条横线,我们就会和叛贼形成正面冲突!” “李千总、廖千总,我们是在打仗,我们本来就是要和叛贼正面冲突的。” “是的,将军,可无论如何我们都是新兵满营,”李无颜说:“卑职以为我们应该尽可能地利用德州,即使我们不驻在德州城内。”李无颜苦劝不已:“如果我军在东北方向横向部署,那么叛贼先会撞在德州上,德州后面是我军的右翼,右翼后面是将军的本部,将军的本部后面是我军的左翼后卫,叛军无法分割包围我们任何一部的退路。如果他们试图包抄我们,那么我军的战线和德州就会像一把宝剑,先把叛军分割开,这对叛军的指挥和协调是非常不利的,而且这样我们更可以利用德州的城楼,把叛军的行动观察得清清楚楚。” “卑职倒是认为我军应该部署在西北。大部分好处和李千总说的一样,可以利用德州的城墙,形成对叛军一条竖线防御。如此部署,每支军队后面都有友军,这样即使我军前锋被小挫,也可以退到身后友军的掩护里。看到背后有友军,对我们新兵的士气有很大的好处。”廖可宗提出了一条相对部署在东北更有利的原因:“来增援我们的直卫是从西南故城方向来的,我们这样部署更接近我们的援军,而且他们赶到战场后立刻可以和我军形成密切配合。” “嗯。”许平几乎要被他们说服了,他一时间沉吟不决。 廖可宗看出许平的犹豫,得意洋洋地又为自己的部署计划加上一句:“我军部署在西北也同样可以掩护东南走向的的官道,如果叛军踏上这条道,那我军就从背后威胁着他们。” 李无颜也连连点头:“廖兄弟说得极是,无论是部署在西北还是东北,我们都把官道保护得很好,没有必要抱定在一线挡住叛军、不让他们接触到官道的念头。” 不想正是这两人得意的表情激怒了许平,他从这两个千总的眼中看到了他们对自己的蔑视,感觉到了那种“你不就是靠有个好义父才爬到这么高位置的嘛!”的含义,许平断然说道:“不,本将决议已定,我军就是要部署在西南的高地上。” 李无颜和廖可宗愕然失声,片刻后同时大叫起来:“许将军请三思。” “我已经三思过了。”许平不客气地反驳道:“如果……如果我军部署在东北,那万一叛军真的强攻德州,我们是管还是不管,以德州的一群衙役真的能抵挡住叛军猛攻吗?” 开始许平还觉得自己有些强词夺理的意思,但随着说下去,自己也觉得有道理起来,而且思路也越来越是开阔。他又一指西北:“如果我军部署在西北,那么万一叛军不管不顾地绕过德州,直奔吴桥而去,那我们怎么办?廖千总说什么部署在西北可以威胁叛军的侧后,难道对廖千总没信心阻击叛军,反倒对追击叛军却是信心十足?” 看着张口结舌的李无颜和廖可宗,许平冷笑着说道:“不!我们就是要在西南部署,和德州连接成一条横向防御,决不允许叛军靠近官道!” 许平在德州西南迅选定了三个位置,他自己的将旗所在是一个十几米高的小高岗上,此外他又分给李无颜和廖可宗各五百兵,让他们占领自己将旗两侧几里远的另外两个十几米高的土坡。 两个千总领命而去后,许平和曹云马上督促士兵,按照条例沿着高岗建立野战工事。许平本来计划在山脚部署一道环形防御,并且在山腰再修筑第二道矮墙,不过由于兵力不足,最后还是决定只修一道环形防御。挖壕沟是最费工夫的工程,挖两道壕沟的时间无论如何也来不及。许平经过慎重考虑,把防御圈又向山腰上提了提,这样修筑的工事较短,比较有把握及时完成。军队经过昨天整日整夜的行军,还一直没有好好休息过,今天凌晨抵达德州后也只是短短修整过不到一个时辰,但已经没有时间了。许平命令一半的士兵就在高地上休息,剩下的一半马上开始挖壕沟。幸运的是,东森大营中工具和补给品非常齐全,许平出于职业习惯,把所有的工兵工具都带在军中。五百名士兵,人手一把工兵铲,把地上的积雪扫清后就立刻开始挖开土地。那些冻得**的泥土被扔在身后,准备用来构造矮墙。警戒兵则立刻在地上挖出一个坑,把大鼓深深地埋在地下,然后轮流趴在上面监听。 离午时还有一刻的时候,警戒兵就听到从东南方向传来马蹄声,他们飞快地跑到将旗下向许平报告,许平马上下令通知李无颜和廖可宗部。他的传令兵被派出去没多久,李、廖两部的传令兵也赶到将旗这里,向许平报告他们听到东南方向传来军情。 许平掏出望远镜向东南方向望去,不久以后,一支看上去大约一百五、六十人的叛军骑兵渐渐出现在视野里。 “是叛军的侦骑。” 许平刚做出判断,一个警戒兵就满头大汗地跑上来,惶急地向许平喊道:“将军,大队叛军正在向我们开来,不计其数的骑兵和步兵!” 这个时候,后队已经把两门宝贝的三磅炮拖上许平的阵地。许平正要下令通知李、廖两部自己刚得到的军情,就看见从两翼阵地上跑来形色匆匆的传令兵,他们还离得很远就大喊起来:“许将军,我部监听到大批军队向我们这里行来。” “许将军,大批的叛军!已经距离我军不到十里!” “我知道了。”许平本想命令李无颜和廖可宗不必再向自己汇报,可是又担心自己会有什么疏忽,也许两个千总能现一些自己没有现的问题,因此许平对两个传令兵道:“去告诉李千总和廖千总,让他们的传令兵稳重些,不必凡事都大呼小叫。” 两个传令兵诺了一声正要领命而去,许平又喊住他们:“无论什么军情,你们记得要先走到两位千总身前,行礼完毕,然后再平声汇报。” “遵命,将军。” 叛军那队一百五十人左右的侦骑飞快地跑向明军的阵地,许平没有兵力把他们驱逐开,只能对着他们行注目礼。这队骑兵先是跑到许平左翼的廖可宗部近前仔细看了半天,然后直奔许平主阵而来。接近后,他们放慢马步,缓缓地从许平阵前走过。这些侦骑靠得非常近,生怕不能把许平阵上的情况瞧个清楚,许平甚至能看清他们一个个脸上的大胡子和眼中的凶光。 为的叛将抬头向许平的旗帜看过来,许平负手而立,先和这个叛将对视,然后把目光滑向他的身后。紧随在这个叛军将领之后的叛军士兵,示威般地把旗帜高高举向空中,让许平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上面的“刘”字。 那面旗帜在许平的注视下慢慢地移动,离开明军的主阵后,这些叛军再一次开始加,向着右翼不到三里远的李无颜部跑去。 许平摇摇头,他对这种明目张胆的窥探和挑衅没有办法,只能看着他们为所欲为。有了前两次的经验后,叛军的骑兵显然愈清楚明军拿他们毫无办法,因此最后这次他们也显得尤为嚣张,一直跑到李无颜阵地上还没有减。许平盯着他们,怀疑他们莫不是想直接跑到李无颜鼻子底下检查明军壕沟的深度了。 他们还真是这么打算的。许平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直冲到李无颜部的壕沟前还不减,甚至开始加了! 接着许平就看见那些叛军突然抽出雪亮的马刀,一个个纵马跃过明军在山脚下刚挖开的环形壕沟,直向山顶上冲去。 那片银色的刀光冲上山顶,转眼间李无颜的千总旗被刀光所包围,晃了几晃就在视野里消失了。几里外,明军士兵就像被水冲的蚂蚁,四散逃下山来。 一会儿,狼狈不堪的李无颜跌跌撞撞地逃上许平所在的山岗,他披散的头湿漉漉的,不知道是雪水还是汗水。李无颜跪在许平面前,头深深地扎向地面:“许将军,卑职该死,该死……” 许平的双拳在不知不觉中攥得紧紧的,他把双手藏到背后,努力让口气显得平静:“李千总太大意了。” “卑职该死,该死。”李无颜又重重地在地上磕了几下头,他的声音气恼得变了调,好像都快哭出来了一样:“那帮叛军人数只是卑职所部的三成,卑职怎么也没想到……卑职还占着高地,怎么会想到他们就直愣愣地冲上来了!” 许平不急不缓地说道:“李千总看见他们在主阵和左翼都是近阵观察,就以为他们不过也是要近阵观察罢了,完全没有准备。” “是的,”李无颜的声音里哭腔显得更浓重了:“卑职真是该死!” 浓烟从李无颜原来的阵地上腾起,或许是因为叛军的骑兵人数实在太少,或许是因为明军主力就在左近,或许他们因为某些原因要节约马力甚至是马力已经将尽,明军四散逃开后,那些骑兵没有追击溃逃的明军。他们放火烧毁了明军布下的栅栏,又破坏了明军的工事,然后举着李无颜的千总旗,第二次从许平阵前慢跑着掠过,还出一阵阵的嘲笑声。为一员骑将横举长枪,向着山上明军纵声高呼:“吾乃季元帅座下大将刘哲闻,无胆鼠类们,莫要忘记吾的名号!” 李无颜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叛军经过主阵,又跑去嘲弄左翼。许平问道:“我军损失多少?” 江一舟小声说道:“大约损失二百余人,有两百八十名士兵已经逃回本阵。” “再拨二百人给李千总。”许平指了指本阵西北侧后两里外的另一个小丘陵:“李千总要抓紧时间了,叛军主力已经离我们很近了。” “遵命,将军,卑职一定戴罪立功。”李无颜一下子从地上跳起,匆匆下山,一溜烟地向着新的阵地赶去。 冷汗在不停地从掌心中涌出,许平看着继续在自己军前来回挑衅的叛军侦骑兵,心里偷偷地问自己:“如果刚才他们直冲我的将旗,我能将他们挡住么?”想到这里,许平不由自主地打个冷战。 “将军!”身后江一舟的呼喊把许平带回现实,江一舟的手臂笔直地指向着东南方。 顺着江一舟的手臂所指,黑压压的人头在明军的视野里显现出来,无数的旗帜飘扬在这支大军的上方。 第五节 交兵 许平掏出单筒望远镜,对着那片人流静静地看着 “大约有五千人马吧,一千左右的骑兵,四千步兵,暂时还没有看见炮兵。”许平做出了判断。他将望远镜收入怀中,仰头看着天色:“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午时初刻,将军。” 远处的叛军浩浩荡荡地开过来,许平手下那些正在挖掘工事的士兵都停住手里的话儿,轮换休息的士兵也纷纷站起身来。不知道是哪个果长自行下令士兵戒备,迅给整片阵地造成影响,果长们忙乱地催促着手下的士兵准备盔甲武器。见到如此场面,许平奇道:“我可曾下令批甲持兵吗?众官兵为何不等我号令就擅自行事?” 听许平口气不善,江一舟连忙问道:“许将军可是要他们停下来” “当然。”许平指一下远方的叛军,他们还在遥遥数里之外:“这么早披甲干什么,嫌累得不够快么?传我命令,立刻把盔甲都卸下来,众官兵抓紧时间休息。” 士兵们驯服地重新解开盔甲,但仍然显得很是紧张。许平无奈地看到不少士兵忽立忽站,果长们也不安地交头接耳,或是烦躁地走来走去。他们这种行为互相感染,更影响到许平的心情。 就在许平被手下人的不安闹得心烦意乱的时候,突然江一舟声音沉重地问道:“将军,还有什么吩咐么?” 许平看见余深河、江一舟,甚至还有曹云都满脸严肃地望着自己,许平稍微想了一下,反问道:“你们可是问我还有什么战前准备要做吗?” 几个部下没有说话,而是带着同样凝重的表情一起郑重地点头,他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在许平脸上。 “嗯,倒是有一件。”许平被他们看得全身不自然,这几个家伙的表情就好像是在问临终遗言一般。 江一舟再次沉声说道:“将军请下令。” “刚才江兄弟说已经午时初刻了。”许平负手抬头看了看天,轻松地下令道:“让士兵们开饭吧。” “什么?”余深河、江一舟齐齐地大叫一声,但立刻他们就意识道自己的不敬,又整齐地拱手谢罪道:“敢请大人恕罪,请问大人是说让士兵们开饭?” 他们的尾音拉得挺长,许平用轻快的语气悠闲地说道:“是啊,现在都是午时了,你们也不提醒我早该开饭了。让士兵们吃饭吧,吃饱了才好杀贼。” 几个部下看了许平片刻,脸上先后染上笑容:“遵命,将军。” 饭菜送入官兵们手中后,明军一下子都有了事情做,他们或蹲或坐,抱着碗大吃起来。吃完后,许平索性不再去看叛军,而是懒洋洋地躺在那里剔牙,和部下们聊天。见到主帅如此悠闲,士兵们也纷纷聚拢在一起,或躺、或卧地闲扯起来。 山东叛军一直开到许平眼前不到两里外才收住脚步。此时许平觉得不好再装沉着,要是再被刘哲闻那样突袭一次,明军顿时就是全军覆灭的下场。许平下令士兵披甲预备,又看着飘扬在叛军上空最高的两面旗帜开始沉思。 一面旗帜上东江军”; 另一面上用同样的大字写着:“吊民伐罪清君侧”。 两面稍微矮一点的将旗,一面是“肖”,一面则是“陈”。 “肖白狼,陈元龙,都是巨寇季退思的爱将。”随着叛军越来越近,许平做出轻松的表情,笑着和周围的参谋人员对叛军的旗号指指点点:“肖白狼是季贼在军伍中的好友,陈元龙本是白莲教的人,惯用骑兵,不过并非因为骑兵善攻,而是陈逆觉得骑兵好跑。” “哈哈哈哈。”许平的话让他周围的官兵都大笑不止,原本紧张的表情再次放松下来些。 叛军扎住阵脚,不一会儿,就从他们那里传来几声号角和鼓声。许平定睛向前看去,只见叛军散乱开来,人人坐在地上,旗帜也纷纷放倒。许多叛军士兵都脱下鞋子开始揉脚。 许平挥手叫过曹云:“叛军走了好久自然要休息一下,我们已经休息好了,可也不能闲着啊。去,带上百十来个人,把沟再挖一挖,把栅栏再扎紧,垒垒矮墙。” 对垒的叛军和明军相距不过千米,可是却出现了奇特的景象,这一边纷纷坐在地上揉脚、休息,而另一边则大模大样地挖坑、敲木桩、往木桩上堆泥土。 没有过多久,叛军那里就又响起鼓声,士兵闻声起立,开始戴上盔甲。许平看着他们披甲完毕,才挥挥手,召回了自己修补防御工事的士兵。 随着叛军的旗号晃动,沉闷的鼓声一阵急似一阵,不过叛军并没有向许平的将旗所在逼来,而是在许平的面前转向,侧身对着许平的主阵,保持着两里左右的距离,向着西南侧后----右翼李无颜的阵地开去两千五百之多的叛军步兵。 李无颜的阵地和许平的主阵相隔不过两里地,没有叛军插入到他们两者之间,也没有叛军绕到李无颜阵地的东北面,叛军在李无颜的阵地南面和西面稍微整顿一下阵型,就伴随着激烈的鼓声展开进攻。 叛军猛冲李无颜的山头,他们沸腾般的呐喊声让明军主阵听得清清楚楚。 “将军,”江一舟焦急地问道:“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许平记得以前教官讲过,部署阵地时需要形成犄角之势。作为一个工兵军官,许平的战术课也就到此为止,镇东侯绝不会把一个工兵把总派去指挥一个步兵小队,更不要说两千大军。叛军现在的反应远远长出许平接触过的那些战术皮毛的范畴,因此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即使没有学过更多的战术课,眼下的情况还是显而易见,李无颜凭着不到五百人,面对五倍多叛军的两面攻打,肯定会支撑不住,更不用说他连防御工事都没修好。等到李无颜的阵地失守后,本来只要应付一面攻击的主阵可能就会被三面夹击。 “既然战术课上说军队要以犄角之势部署,那就说明进攻者不可以不管不顾地去全军攻打一翼,不然犄角之势就是分散兵力,现在叛贼全力攻打我军一侧,我肯定应该有什么反制手段。”许平心里琢磨着局势,目光则投向边上的曹云那里。 如果此时李无颜或廖可宗还在的话,许平肯定会征求他们二人的意见,但此时整个山头上除了他本人以外,只有曹云一人还是军官,虽然只是一个工兵军官。曹云同样皱着眉头苦思,看见许平求助的目光后,他大声说道:“我们应该进行牵制进攻!” “牵制进攻?”许平对此有些印象,似乎教官曾在战术课上提到过这个词,但他的印象也就仅限于此,许平追问道:“如何牵制进攻?” 曹云脸上浮现出绝望的神色,他两手一摊:“全凭将军做主。” “嗯。”许平看着阵地下面,那里有一千多叛军的骑兵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如果派出几百步兵的话,恐怕根本不可能活着走到李无颜的阵地上。 “许将军!”等到叛军攻上半山腰,李无颜的阵地上已经是杀声一片的时候,余深河焦急地叫起来:“许将军,我们总得做点什么吧?” 右翼明军被仰攻的叛军打得节节后退,马上就要退到山顶,许平轻喝一声:“曹云。” “卑职在。” “把全军分成四队轮休,立刻下去加固我们的野战工事。”许平一指身前的少量叛军:“抓紧一切时间加固我们的阵地。” “遵命!” 许平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牵制性进攻,但如果什么也不做的话,他估计自己的威信会大受影响,士兵们会觉得长官部署一个犄角之势莫名其妙,他们的士气会变得低落,因此许平硬着头皮对周围的参谋们解释道:“叛军集中兵力进攻我们的一翼,这是一个失误,它给了我们更多的时间来加固阵地,我们要好好把握。” 眼看着右翼的明军被赶上山顶,接着就被赶下山峰,这时叛军的旗号一变,大队的叛军开始回身聚拢到肖字的将旗下,只有少量叛军继续驱赶着开始溃败的明军。同时数百名叛军骑兵漫山遍野地冲杀过去,截断了右翼阵地通向明军主阵的道路,驱赶着明军溃兵向北方逃去。许平眼睁睁地看着叛军骑兵在平原上把明军一个个地砍倒,可是却连一个兵也不敢派出去。 许平回过头,不再看侧后的屠杀场面。曹云还在尽职尽责地加固着工事,山头上的气氛一时变成死寂。把明军右翼扫荡得干干净净以后,叛军旗鼓一变,大批步兵开始向明军左翼开去。而叛军的骑兵把四散的明军砍翻在地后,也整队返回将旗下,只留下少量步兵占据了原本属于明军的山头阵地,并在那里插上了叛军的旗帜。 “现在我们怎么办?”参谋们七嘴八舌地问道:“许将军,是不是要做什么牵制性进攻?” “应该做牵制性进攻吧。”许平在心里这样想,但他始终没能想起来的到底什么是牵制性进攻,曹云此时回来缴令,他刚刚又把阵地周围的野战工事加固一遍。 “许将军!”见许平还在沉思,江一舟提醒道:“将军有何打算?” “休要多言。”余深河急忙出声阻止:“许将军在等待战机,不要扰乱了将军的思路。” 许平苦苦地回忆着牵制进攻这个名词,不过他终究一无所获,他遥望着左翼廖可宗的旗号,轻声对自己、也是对周围人说:“廖千总那里的工事是非常完备的,他们定能坚持住。” 廖可宗的阵地处于德州城和明军主阵之间,在两翼的掩护下只有东南面压力最大。叛军随着鼓声慢慢靠近左翼阵地,他们沉重的脚步把大地都踏得微微颤。 “叛军犯了一个大错误,他们给了我们更多的时间,曹把总,再去加固工事……” “将军,我们的左翼崩溃了。”余深河的叫声将许平的命令打断,他手指着左翼阵地,嘴唇一个劲地哆嗦。 无数的明军士兵从左翼阵地的北面逃下山坡,这些士兵们抛弃了武器,一边跑一边甩下头盔和身上的铠甲,看也不往主阵这边看一眼。溃逃的明军越来越多,而且出嘈杂的呼喊声。 “廖、廖千总也跑了!” 江一舟又是一声惊呼,许平也看见廖可宗的千总旗从山头撤下,一大股明军簇拥在他的旗帜周围,飞快地从西北坡逃离阵地。许平掏出望远镜向廖可宗的旗帜那里望去,无奈地说道:“廖千总倒是没有完全崩溃,他还能指挥百十来人。” “叛贼的骑兵又出动了。”余深河又是一声绝望的大呼,再次把许平的注意力拉回南面。叛军显然也注意到明军的异常举动,那张写着“陈”字的大旗正快地移动,大队的叛军骑兵肆无忌惮地从许平主阵前掠过,直奔向明军左翼阵地的山头。不过冲在最前面的则是一张“刘”字将旗,许平把望远镜投向那里,映入他眼帘的人,正是刚才那个在许平阵前耀武扬威的刘哲闻,他那满脸的铁须和目中的凶光,曾给许平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叛军如火般的骑兵飞快地卷上明军左翼的山头,然后又如水银泻地般越过它向北追击。许平无法再看下去,他双手插在一起,绞动着自己的十指,胸口抽*动着阵阵剧痛。开战不过小半个时辰,明军的两翼就已经不复存在,许平损失了过半数的兵力,他紧紧咬着牙齿,许平死死地盯着不远处那张写着“肖”字的大旗。 ----冲下去,砍下肖白狼的级,和他们拼了。 一个声音在许平的脑海里来回激荡,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冰冷的寒气才一进入体内,就被化作滚烫的气息,烧灼着整个胸膛,让他不能不把这烈焰急促地呼出去。 ----败了,败了。 许平痛苦地吞咽着口水,脑袋简直要炸开一样。 ----那么多同袍战士,因为我一定要来增援德州而死;因为我一定要在西南布阵而瞬间被打垮;我自以为能够代替赵敬之将军而实际不能,他们因此横死在这里…… 许平感觉自己的眼眶热,全身的热血都涌上头部,几乎让他不能思考。 ----像一个男子汉那样的战死吧。 许平没有退路,他是冒名顶替者,他严重违反了军规,他害死了这么多同袍不说,还连累了曹兄弟。 “儿郎们,跟我冲下去,砍下肖贼的级。” 这句话就滚动在许平的喉咙里,只是他张开的嘴出的只是嘶哑的出气声。 ----现在叛军骑兵都散开追杀我军。 许平感到自己沉的脑袋似乎渐渐地又能思考了。 ----肖贼的步兵也多散开进攻,还没有来得及撤回来。 许平的大脑飞地运转着。 ----这未必是送死,说不定反倒真是我转败为胜的机会。 许平红着眼睛看着只有两里远的肖白狼的大旗。 ----没有多远,猛烈地冲进去,一举斩断他的大旗,和他们拼了,为死难的兄弟报仇雪恨,砍下他的级。 许平的手猛地扶在腰间的剑柄上,一挥手就把它拔在手中。 许平大喝一声:“儿郎们……” “许将军!”余深河的喊声打断许平的思路,他伸臂指着许平身后:“许将军快看!” 远处一队明军正从北面向自己这里亡命跑来,再仔细一看,那队明军似乎打着廖可宗的旗号。许平拿起望远镜,没错,就是廖可宗带着的那百十来人。看来廖可宗并没有和败兵一起往东北溃逃,而是领着他身边的这些人在北面绕了一个大圈子,最终还是向明军主阵赶来。 许平放下望远镜,觉自己还紧紧地握着宝剑,他心有不甘地又南望了肖白狼的大旗一眼,默默地把剑又插回了鞘中。 此时风云突变,东北远处一小队叛军骑兵冲下封冻的卫河,正在追砍溃败的明军。他们好像现了廖可宗,拨转马头向着明军主阵的方向追来,形成两条一前一后的黑线。后面的那条黑线虽然离的很远,但它飞快地拉近了和前者的距离。 许平又把双手十指交叉在一起绞动,屏住呼吸,看着直指自己脚前的这两道黑线。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身后的江一舟不停地念着,许平也忍不住要和他一起念。后面的叛军骑兵越追越近,又是那个凶神恶煞的刘哲闻。眼看前面的明军就要跑到主阵的防线上了,而后面紧追不舍的叛军骑兵离他们也仅剩一步之遥。 “好,好,好!”身后的参谋人员都雀跃着跳将起来,廖可宗带着部下一头冲进了友军的阵地,叛军骑兵恶狠狠地看着他们,在明军防线的不远处停下了脚步。许平大口地吐着气,真有一种想坐下来的虚弱感,不过他坚持着没有让自己出现失态的举动。 廖可宗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山,跌坐在许平身前的地上,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叫着:“许将军,卑职对不起你啊。” 许平已经恢复了冷静,问道:“廖千总,你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廖可宗伸开两腿,双手撑在腿弯处努力地呼吸了好久,才艰难地说道:“许将军,看到右翼的惨状后,卑职那里的军心一下子就垮了。等到叛贼向卑职那里开过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开始跑,但一眨眼,真的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几百名士兵就都开始逃跑,卑职无能,没有能够阻止他们。” 这时许平身后不知道谁小声嘀咕了一句:“我们趁机向德州突围吧,杀入德州坚守。” 虽然不知道是谁说的,但此话引起了一片共鸣声,叛军的兵力散布在广大的地盘上,骑兵更不知追到哪里去了。江一舟和余深河对望一眼,同时抱拳慨然说道:“许将军,我们二人愿拼死为将军和兄弟们杀开一条血路。” 许平摇摇头,指了指左右两翼丢失的阵地:“你们难道还看不明白么?我们一离开阵地,就只有这个下场。” “许将军明鉴,我们已经是孤军了,向德州突围固然是九死一生,但不突围就是自处死地。” “死地,死地。”许平喃喃念了两遍,还是摇头道:“我们已经在死地了。” “死地----则战!”许平大喝一声:“把剩下的饭给廖千总的兵端上来吃,我部分出一半人休息,剩下的一起去加固工事,挖壕垒墙!” 眼前的叛军大旗下确实没有多少部队,这千余人静静地看着明军还在不知疲倦地加固工事,就好像在看一群疯子和死人。 就在士兵们抱着听天由命的念头埋头干活时,又有一小队人马直奔明军主阵而来。他们身上穿着山东鲁军的军服。为一人冲上山后,许平定睛一看,原来是德州四壁指挥林光义。林光义满身血污,也不知道有多少是他的,有多少是其他人的。 林光义见到许平的第一句话就是:“德州丢了。” 把满是血迹的钢刀往雪地上一插,林光义咧着嘴一个劲地摇头:“德州城里细作太多啦,一下子两个门都打开了,嘿嘿,真是太多了。” 许平感觉自己已经麻木了,仿佛这件事与自己毫无干系,不是生在自己的眼前而是在听故事一样:“不着急,林兄弟,喘口气,慢慢说。” “嗯,嗯,好的,许将军。”林光义接过一个葫芦,大口大口地喝着水,然后把剩下的水泼到脸上,胡乱地涂抹几下,低头看看满是污泥的军服,挑了一块不太脏的地方擦一把,把自己擦成了大花脸。 林光义指了指跟在他身后的那群汉子:“德州城门一开,上千叛贼就涌了进来,乡勇呼啦一下子全散了。嘿嘿,我带着这些弟兄杀出城,就逃过来啦,知府大人估计已经自杀啦。” 许平问道:“你们怎么不往北跑?” “许将军以为我没打过仗吗?”林光义嘿嘿几声:“到处都是贼兵啊,骑兵、步兵都有,哪里跑得掉?” 叛军并不担心明军突围,主力都去北面追剿溃败的新军和德州守军,所以林光义他们能够冲上明军主阵。 许平笑起来:“跑到我这里也未必能活啊。” “许将军真有大将风度,我来这儿算是赌对了!”看到许平还笑得出来,林光义也哈哈大笑起来,还伸出手把大拇指高高竖起:“要是贼兵不管我们而是北上,卑职这条命不就又保住了吗?要是贼兵非杀我们不可,那跟着许将军死守,卑职好歹还能拼他两条命,总比跟狗一样被人砍死在荒野里好。” 笔者按:有些读者抱怨说没有一天多更,可每一节字数也不算少了吧?本节也有六千余字,若是分成三千一节双更也没有意思,对吧?还望大家体谅,继续支持。 第六节 死地 “这些好汉是?”许平朝着林光义身后的十几条大汉指了一下。 “哦,回许将军话。”林光义向着几个人逐个点过去:“他们几个人都是德州大牢的死囚,有些死囚投贼去了,这几个还跟着卑职。” 被点到的五个人一起向许平拱手:“小人见过许将军。” 许平一挥手:“壮士免礼。” “这四个是牢头,本来和那五个是仇人,现在是弟兄了。” 四个牢头也上前向许平拱手。 然后林光义又给许平介绍了两个屠夫。 林光义指着最后一群人中为的几个道:“这三位是咱德州的大侠,还有他们的几个弟子。一位是铁拳无敌张杰夫张大侠,一位是他的师弟穿林北腿乐琳乐大侠,最后一位是从善如流姜烨姜大侠。” 三位德州的大侠上前行礼时,许平不敢怠慢,回了半礼道:“久仰。” 接着又安抚他们道:“三位大侠,以后本将说不定还要在山东一带剿匪,到时候还望三位大侠能鼎力相助。” 张杰夫和乐琳都忙道:“一定,一定,草民定当为朝廷效力。” 姜烨则笑着说:“贼兵破城,草民自以为必死无疑,将军却谈笑风生,真是少年英雄,草民佩服之至。这条贱命看来定然也是保住了。以后将军但有一句话,草民上刀山、下火海,也绝不皱一皱眉头。” 许平微微一笑没有多说什么,他说这些话本意就是鼓舞军心士气。在许平竭力鼓舞士气的时候,叛军的大批步兵渐渐回转,而且很快就从明军刚才左右两翼的方向,包抄到明军主阵的两翼侧后。没有了明军两翼阵地的干扰后,叛军指挥起来已经是非常自如。叛军从西南、东南、东北三面逼近许平的将旗所在,只在东北方向给他们留下了一个小口。 叛军的骑兵主力和陈元龙的将旗暂时还没有回来。刘哲闻的一百五十名骑兵追击廖可宗没有得手,但也没有向北追杀溃败的明军,而是跑到肖白狼的阵后休息。仅仅凭着这些骑兵,明军就休想突围----即使许平现在下定决心撤退,也会在平原上被骑兵缠住而无法快走,最后还是会被叛军大批步兵追上消灭;而万一明军真被击溃的话,这一百多骑兵的追击虽然不一定能把明军杀个干干净净,但是绝大多数的士兵是绝无希望生还的。 众官兵心知叛军决意要消灭他们这最后一队明军,脸上都转凝重。远处有些叛军后续开来,隐约看去竟又有一两千人。许平现在已经彻底放开了,连用望远镜观察新来的叛军后援都懒得干。看到叛军重新聚拢在“肖”字大旗之下,许平道:“看来贼兵是不肯放过我们啊。” 众人都忍不住偷看许平几眼,却没有人说话。 姜烨姜大侠大声问:“草民见贼人聚来,许将军不惊反喜,不知是为哪般啊?” “诸君有所不知,救火营和新军直卫正在赶来此地的路上,本将奉令要将这些叛贼尽数牵制于此,以将其一鼓聚歼。”许平先是一愣,随即满面笑容地说道:“如果叛贼以少量兵马监视我们,主力继续北上,以致直隶生灵涂炭的话,不但皇上要怪罪,本将也难逃军法。如今叛贼不见好就收,反倒要来攻打我军,真是自取灭亡,本将故而欣喜。” 反正说出口的大话也不少了,许平干脆继续向众人把大话当作分析说:“经本将细心考虑,叛贼必定自感难以攻下本将的主阵。诸君试想,若是叛贼能一举攻下本将主阵的话,那他们早就动手了。可是叛贼先攻本将左右两翼,然后去取德州,想诱本将帅部出援。然后他们又企图吓得本将自行退却,可见叛贼拿本将此阵无可奈何也。” 众人听了,也觉得许平似乎颇有点道理。林光义在这段时间里已经问过刚才交战的情景,听完许平的话后,林光义率先慨然相应:“将军所言极是。雪地作战最费体力,叛贼这一个时辰反复行军,虽然没有什么硬仗,也把体力消耗得七七八八了,我军正是以逸待劳。” 江一舟也大声说道:“许将军刚才说‘死地则战’,先前我军只是一面受敌,德州也还在,士兵难免心存侥幸。现在我军已是孤立无援,官兵们人人心知只有死战方可得生,俗话说一夫拼命、万夫莫当!我军人人怀效死之心,贼兵虽众又能奈我们何。” 许平频频点头,下令把他们的话传给山上的近千明军全听一听,同时又下令道:“让曹把总停下来吧,叛军马上就要大举攻山,我们总要保持些体力。” 果然,平静了还不到一刻钟,随着叛军将旗摇动,几千叛军就同时从三个方向朝明军阵地前进。许平负手而立,他藏在背后斗篷下的双手紧紧地叉在一起,手指的关节都被自己捏得疼。 叛军还没有进入火铳射程,他命令:“火铳禁止射击!” “遵命,许将军。” 很快叛军就进入两门三磅炮的射程,许平看见江一舟又向自己看来,他微微张开嘴,尽力让语平静:“炮兵不许射击。” “遵命。” “传令……”许平竭力克制着自己的紧张,追加了一条命令:“告诉全体火铳手,听到炮声后统一射击。” “遵命,将军。”江一舟连忙向前跑去,一不小心在石头上拌了个跟头,他手脚并用爬起来,捂着头盔就奔向一线传令。 正面的叛军停下脚步,而两翼的叛军则继续向既定位置前进,先是左翼、然后右翼的叛军也停在距明军环形防御圈的四百米处。他们稳住阵脚,随着再次响起的鼓声,齐整地再次向前挺进。 三百米, 二百五十米, 二百米, 一百五十米, …… 栅栏上的明军火铳手都闭上一只眼,紧张地瞄准着越来越近的叛军。新军士兵这三个月的训练看起来没有白费,每个士兵都只是盯着缓慢前进的叛军而并没有开火。许平看见江一舟在严守在防御圈上的士兵背后缓缓走过,口中还不停地低声喊着:“不许开火,不许开火,不许开火。” 叛军已经进入一百二十米的距离。 防御圈上的明军士兵一个个都向前倾着身,他们手中的火铳轻轻地在栅栏上挪动着,出连续的格格声,枪口随着眼前的目标而微微抖动。士兵背后的把总们也出越来越急促的命令声,他们与江一舟一起连续地低声喊着:“不许开火,不许开火……” 背后的部下传来沉重急促的呼吸声,还有竭力压制的咳嗽声,许平感到自己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抖动。他深深地吸入一口长气,然后紧紧屏住呼吸,控制住身体的晃动。眼前叛军已经缓步走到明军阵前百米,突然齐声呐喊,那声浪如同排山倒海般涌来,跟着就足向明军急冲而来。 “炮兵……”许平大喝一声:“射击!” 这一声好似把许平胸中的气息尽数吐了出去,随着这声音脱体而出,人也跟着晃了一下,仿佛全身的力气也跟着都被喊了出去, 两门三磅炮的点火手早就把火炬悬在火门处,听到这声大吼,两个点火手都是全身一抖,然后急不可待地把火炬向下按去。 火药嘶嘶地燃烧起来,火苗在炮手急切的注视下窜入火门,过了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第一门炮像沉睡的野兽猛然惊醒,炮体出剧烈地抖动,轰然吼叫着向前吐出火光和大团的白烟。 明军的三百多火铳手的手指早都憋得苍白,听到这炮声后,他们也一起开火,几百支火铳齐射的霹雳之声甚至盖过了叛军沸腾的呐喊。一片硝烟之中,许平看见前排的无数叛军摔倒在地,后面的不少叛军被绊倒在他们身上,更多的叛军士兵从他们的身体上踏过,看也不看那些还在地上扭动的同伴一眼,不为所动地继续冲向明军的防线。 “火铳手后退。” 现在许平的参谋人员都跑到前线,他们焦急地四处呼喊着:“长枪兵,架抢。” 许平很清楚第一次火铳射击完毕后,火铳是不太可能在叛军冲上来前再射击一次的,所以他安排火铳手一射击完毕就尽快退下。退开数步后,火铳手纷纷低头开始装药,而大批长枪兵正从他们身边冲过。 “弟兄们,上啊。” 今天才被任命为军官的把总们纷纷抢上前排,那些长枪果长们也率先冲到栅栏边,他们的士兵紧随着士官的脚步,无数把长枪哗啦啦地架上工事,向前探出锋利的枪刃。此时叛军已经冲到壕沟旁,他们二话不说地就把梯子搭上壕沟,紧接着手足并用地向栅栏下爬来。 不用军官下令,明军的长枪就争先恐后地向梯子上的叛军扎去,一个又一个叛军被扎下梯子,而军官们也都在疯狂地呼喊着:“刺,刺,刺!” 更多的叛军此时涌到沟边,他们趁着这个空隙,把更多的梯子直接搭上木栅栏和泥土混合的矮墙。 “推开梯子,推开梯子。” 明军军官看见这直接的威胁,纷纷焦急地出命令,还有人直接冲上去和士兵们一起去推梯子。只是这时已经有叛军跃上梯子,他们伏在梯子上,用体重把它紧紧压住,明军士兵虽然竭尽全力也只是能把梯子推得来回晃动,而无法推离工事。 那些爬上梯子的叛军,一个个把刀子叼在嘴里,顺着梯子爬过来。前排的明军不再晃动梯子,而是手持长枪向他们刺去。就在长矛手向前乱扎乱刺的时候,明军的火铳手也开始装填完毕,他们马上单膝跪下,利用山坡的高度差,居高临下地向正努力爬上矮墙的叛军射击。许平已经下达了自由射击的命令,一时间山岗的三面到处都是厮杀声、火铳的射击声和不断飘起的白烟。 在前排的明军继续向前串刺的同时,位于他们后排的明军则尽可能地晃动梯子露出在栅栏上的探头,梯子上的叛军在摇摆中努力地保持着平衡,向着明军爬过来。不过此时他们也是明军最好的靶子,明军前排的长枪手人人把长矛高举过头,从上向下把长矛向着这些正在攀爬的叛军狠狠地刺去。 叛军士兵要一边对抗摇摆,一边对抗不断刺过来的长矛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停地有人在躲避长矛的时候被剧烈地晃下梯子,或是在努力保持平衡、紧紧地贴在梯子上的时候被长矛凶猛地刺中,惨叫着跌落下去,在梯子上留下鲜红的血迹。 由于明军这时的主要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企图爬过工事的叛军,所以很快就有大批叛军士兵成功越过壕沟,直抵矮墙之下。这些叛军士兵马上窜到栅栏、土墙下,一个个紧紧背靠矮墙,头高高仰起,把双手高举过肩,奋力伸长双臂,抓住越过他们头顶的梯子。等这些叛军抓牢梯子后,这些梯子就稳稳地搭在明军的栅栏顶上,栅栏后的明军用尽气力再也难以将它们晃动。 梯子停止晃动后,许平看见叛军的士兵开始从梯子上站起身来,狂呼着向明军栅栏上跑来,把他们脚下的梯子踩得吱吱作响。就在许平的注视下,有个叛军一不小心踏空,身体猛地向前扑倒,巨大的前冲力让他的下巴重重地撞在梯子上,梯子一弹那人的身体就不由自主地被甩向梯子外,犹自卡在梯缝中间的腿就像麦秆那样被轻易地折断,变成古怪的形状。 这时已经有同样手持长枪的叛军士兵飞身跃上高处的梯子,他们开始和明军士兵对刺。下面的梯子上也爬过来不少长枪叛军,他们站在低处,仰面去刺那些明军露出矮墙的头。明军依仗着矮墙的保护,毫不退缩地与他们对刺。许平不断地看到有长矛刺出矮墙的边缘,很多都刺空了,从明军头盔旁划过。但也有刺中的时候,被重创的明军士兵丢下长矛,捂着脸或眼,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在同伴的脚边做着临死前的挣扎。 江一舟此时已经不在督战,而是捡起一把火铳装填。不时有叛军中的悍勇士兵踏上梯子和明军长枪兵厮杀,而明军火铳手也不停地向他们射击着。其中一个叛军士兵杀得兴起,猛地向前冲来,灵巧地扭动着,先后躲开四、五支迎面刺过来的长枪,跑到梯子边缘的时候奋力向前一跃,手脚在空中舞动着跳过明军的栅栏。 这个叛军士兵重重地摔落在地上,他连续滚动着一个翻身就半跪而起。不过这个叛军士兵还没有来得及站起身,后排明军的长矛就成排地刺向他。这个人单膝跪在地上,愤怒地挺着胸,眼睛凸了出来,死死地顶着好几杆刺在他胸口和小腹上的长矛,甚至把这一堆长矛顶得有些后退。刺他的明军们猛地一抖枪杆,把长枪迅地收回来,鲜血从伤口中喷出,他张开嘴,血也同时咕咕地从他口中涌出。叛军士兵沉重地倒在地上,大睁着双眼侧躺在地上不动了,赤红的液体从他的伤口和嘴中不断地流到雪地上。 当第一支箭飞过矮墙的边缘时,许平知道战斗进入更加白热化的程度。叛军的弓手和他们的火铳手此时也已经涌到战线的前缘,这些人大多跳下壕沟,向矮墙上的目标射击。越来越多的箭飞过矮墙,落到战线的这一边,更多的箭深深地扎在栅栏上,很快就让栅栏的另一边变得像刺猬一样。 许平知道现在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静静地等待着战斗的结果。时间不断地流逝着,渐渐地许平已经开始对响彻在耳边的厮杀惨叫声变得充耳不闻起来。在这个山岗的边缘,数千人在舍死忘生地战斗着,无论是位于高岗之巅的许平,还是在那面“肖”字大旗下的叛军统帅,他们个人的智慧和武力,都已经称得上是毫无意义。 战线随着战斗的激烈进行也在不断地扩展,本来叛军还在东北方向上给明军留了一个缺口,但是持续的激战,让战火不断沿着明军的环形防御圈蔓延,现在已经没有缺口了,整个防御圈上没有一处没有火热的战斗。 更多叛军学着刚才那个士兵的榜样,从梯子上跃过明军的工事。明军的军官们也都拔出腰刀,上前和士兵们一起厮杀。一个叛军落地时似乎被摔得头晕眼花,他像个醉鬼般晃悠悠地站起来,身体也转了一百八十度,面对着明军的矮墙和大批背冲着他奋战在工事前的明军长枪兵。这个叛军士兵猛然出一声怒吼,拔出腰间的匕向前扑去,抱住一个明军的同时把刀子深深地插在那个明军的背上。此时一个明军把总也飞身赶到,一剑就把他和那个明军士兵穿在一起,把总踏着倒在地上的叛军士兵的后背,把剑抽出来,又向另一个跃过栅栏的叛军杀去…… 笔者按:今天是周日,下午还会有一更,不过可能会较晚,笔者有计划和朋友出去吃中饭,看情况吧,或许会于午饭前抓紧时间校好稿子出。 这节是五千字,下午的那节也会是五千,希望读者们继续支持,投票、收藏,还有最重要的,帮笔者在诸位常去的论坛做些宣传,非常感谢。 第七节 转折 “许将军,许将军?” 十几个德州官兵自打开战来就一直站在许平身边,看着眼前愈演愈烈的战斗,林光义终于忍不住跳上来:“许将军,该我们上了吧?” “再看一看。”许平的目光飞地在整条战线上扫动。他派去前线督战的参谋人员都已经加入混战,比如那个江一舟已经抛下火铳,现在正挥舞着长枪,和一个手持大刀的叛军杀成一团:“再等一等。” 渐渐的,许平看见跃入防御圈的叛军士兵越来越少;渐渐的,许平看见江一舟又捡起一把火铳开始射击;渐渐的,许平看见自己的火铳兵又开始涌向栅栏边。 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叛军,密密麻麻地铺满山岗的外围,许平看着那像蚂蚁般的涌动人头,长叹一口气,轻轻地自言自语道:“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 明军周围的叛军正在这种灾难的痛苦中挣扎。苦斗已经让七百多叛军死伤,越来越急促的鼓声也反应着叛军统帅的愤怒。许平凝神听了听叛军的鼓声,那鼓听起来就好似叛军统帅在咆哮一样: “今日与明军作战,真就是摧枯拉朽一般。” “明军过半被歼,轻取德州,我军的损失只是微乎其微。” “这么一点明军残军怎么还敢站在我军面前?” “明军不愿在逃跑中灭亡,但是他们不逃跑也会被我易如反掌地消灭。” “竟然一次没有能够冲下来么?明军竟然没有土崩瓦解么?” “为什么这么差的一支明军,一下子变得如此悍勇?” 虽然这些明军士兵一度士气不振、缺少军官,他们的冒名顶替将军也是个军盲,可他们终归是镇东侯一调教出来的,是这个时代最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士兵。等明军都杀红眼后,军队好像有了自己的生命和意志,正在摆脱统帅的控制。许平看见东北、西南和西北三个方向上,已经没有跳上云梯和明军对刺的叛军士兵,刺过矮墙边缘的长枪在东北面已经看不见了,东南和西北方向上也变得稀稀落落,这说明叛军士兵正在失去和明军对刺的勇气。 在这三个方向上,倒是有更多的箭从墙头射过来,这说明叛军士兵已经开始指望靠远程打击来对付对手。明军火铳手纷纷前推,开始和壕沟中、矮墙外的叛军士兵对射。在栅栏的保护下,这种对射明军是不吃亏的,更不要说还有居高临下的优势。毫无疑问,叛军的士气正在飞地下降,当他们的射手被明军火铳从壕沟中驱逐后,这次进攻无疑就失败了。或许叛军会重振旗鼓一决胜负,不过对明军来说,会比这次更容易应付。 无视身边的激战,许平又一次掏出望远镜向肖白狼的旗号望去。叛军统帅没有丝毫让部队撤下去的意思。对方大概也知道,一旦退下去休息,那么今天叛军因为连战连捷而高涨的士气也就不复存在。 “肖白狼,”许平对自己喃喃自语:“他指望在耗尽他的军队士气之前能够流尽我军的血,嗯,围攻对方的时候,军队总是能有更高的士气,能够忍受流更多的血。” 许平看了看自己的两翼,挥手叫过身边的曹云:“让江一舟他们都退下来,退到我的将旗下,两翼留下一半的长枪兵监视叛贼就可以了。” 接着许平又简短地下了几个命令,让东南方向的火铳手向另外两个方向上移动,尽快用猛烈的打击将叛军击退。剩下的只有东南方向了,这也是许平最担心的方向,这个方向上叛军投入的兵力最重,给明军造成的压力也是极大,而且明军的血也已经快流尽。 东南方向上的明军长矛兵渐渐被从矮墙边逼开,许平看着越来越多的叛军士兵从云梯上跃下来,和明军在矮墙内展开厮杀。两军士兵有的正抱在一起在地上翻滚,出非人的尖叫声,用牙齿在撕咬搏斗。 “许将军!” “许将军!” 从两翼退下来的江一舟和余深河向许平抱拳行礼,许平轻轻一挥手:“都立刻坐下休息。” 东南面的矮墙外,明军的壕沟已经被叛军填平。无数叛军正在猛烈地撞击着矮墙,尖叫着用兵器敲打,闷头用肩膀不停地撞击,用手指抠下栅栏上的泥土,指甲在木桩上留下一道道的划痕。越来越多的木桩开始松动。明军防御松动的征兆鼓励着叛军士兵,看起来明军的防线已经是摇摇欲坠,更多双手在奋力撼动着明军的栅栏,无数只拳头在怒吼声中狠狠地捶在那些不断抖动的木桩上。 一根接着一根,许平看见木桩不断地被推倒,叛军士兵歇斯底里地在木栅栏上泄着他们的狂热,疯狂地摇动它们,猛地从地上拔出,然后重重摔在地面上。更多的叛军士兵开始从这些缺口涌进明军的防御圈,叛军士兵在疯狂地扩大缺口。 “许将军?” 林光义探询的目光又随着他的问话声一起投过来,许平看着明军一步步被击退,但还是摇了摇头:“再等等,再稍微等一下。” 冲进来的叛军士兵狂暴地攻打着明军,有的时候他们打着打着却自己坐倒在地。还有的人把武器挥出一个一个大圆,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带得摔倒在地上。 “反击,要在敌人先锋体力将近耗尽的时候,这个时候他们的身体状况最差,最容易被击败。” “反击,要在敌人以为他们已经取得胜利的时候,这个时候他们的精神最松懈,最容易崩溃。” “这样,无论在身体还是精神上,我军都可以取得最大的优势。” 许平在心里背诵着他在教导队的战术基础课上学到过的东西,这是他听过的为数不多的几节战术课,是蒲观水将军亲自讲授的新军战术总纲。 “是时候了,”许平点了点头,对着林光义轻声喝道:“反击,现在!” “遵命,将军!”林光义大喝一声,就带着十几条好汉骑马冲下山坡,一头撞向正往山顶攻来的叛军。 虽然只有十几个人,可是林光义他们却一下子把叛军打懵了。叛军眼看着明军正在步步后退,马上就要支撑不住,可是却一下子冲出来十几个不要命的疯子。突然袭击加上骑马居高冲锋的声势,林光义一下子就把叛军打退了几步。再战数合,林光义马失前蹄掉下马去,他一个滚就从地上爬起来,大呼着把手中的刀舞动得如同风车一般,直冲进叛军人群中乱砍乱杀。 其他人也学着林光义的样子,不管不顾地一脑门子往敌阵里冲。叛军士兵被这些亡命之徒打得连连后退。林光义等人连连大吼,挥舞着兵刃,一团团的刀光把他们四周的叛军杀得前后拥挤,又一连退了好几步。 叛军被连续击退了十几步后,许平走向将旗后,对着江一舟和余深河,还有几十名坐在地上休息的明军士兵说道:“该你们上了。” “遵命,将军!”二人异口同声地响应,接着就跃身而起,带着五十名才喘过一口气的明军猛冲下山,转眼就插入人群,把长矛向着那些不断倒退的叛军士兵扎去。这时叛军已经被逼回到栅栏的缺口处,在狭小的缺口处挤成一团。 “哪里人多就朝哪里轰,哪里人多就朝哪里轰!”许平焦急地催促着两门三磅炮的炮手,炮手们奋力调整着炮口,把炮弹向缺口处挤得密密麻麻的叛军打去。明军的火铳手这时已经把其他方向上的叛军击退到百步之外,现在都跑到西南坡来了,尽情地向着叛军最密集的地方射击。在猛烈的火力的射击下,处于干挨打不能还手的叛军开始自后退。 许平看到,林光义那一批人已经耗尽了体力,林光义好似支持不住了,跌坐在地上。江一舟带领的明军从他身边越过的时候,林光义用最后的力气把手中的刀狠狠地向叛军扔去,然后就往后一仰,躺在地上好像虚脱了一样。 “廖千总,曹把总,就看你们的了。”许平看到叛军已经被驱过壕沟,而且还在不停地退却,就让廖可宗带领最后一批体力尚好的明军出击。 “遵命,将军。”廖可宗挺着一杆长枪,大喝着冲下山:“儿郎们,随我杀贼啊,杀贼啊!” 曹云和二百多明军紧随其后。这些明军一直处在防御圈的西北方向上,没有进行过什么战斗,也是许平最早拉回来的士兵。他们甩开大步呐喊着奔向叛军,许平一边吩咐火铳手跟上,一边让三磅炮继续向敌人密集处射击,同时让士兵们把林光义、姜大侠等拖回来休息。 二百养精蓄锐的明军冲过壕沟后,叛军退却的脚步已经停止不住。乱哄哄地后退,加上一刻不停落在他们头顶的炮火,终于让叛军彻底失去了斗志。许多叛军士兵抛弃武器,掉过头拼命想挤到同伴的前面去。不断有叛军士兵被绊倒,同伴的脚跟着就会无情地从他们身上踩过。一些叛军士兵被踩得半死但还想爬起来,可不等他们有机会起身,廖可宗就已经带兵赶到,把他们捅死在他们同伴的尸体上。 林光义被拖了回来,他肋上中了一枪,幸好只是皮肉之伤。但是流血加上疲惫,人已经昏厥过去,许平的手下忙着给他包扎伤口。一会儿,江一舟、余深河这对兄弟也带着手下退回山岗上休息。此时叛军已经被驱赶开二百步,他们争先恐后地向北逃命,廖可宗和曹云在背后紧追不舍,不停地斩杀着掉队的叛军士兵。许平看得兴高采烈,眼见突击队已经冲到肖白朗的将旗下,他急不可待地等着叛军的溃败,若是能生擒此人自是最好。 虽然许平竭力不让自己表现出来,但其实已经激动得身体抖。环顾四周,许平现周围的叛军都退远了,离开明军的环形防御圈都在三百米以上。叛军还在不停地后退,明军突击队越来越接近胜利,就在许平焦急地等待着好戏的结尾时,廖可宗面前的叛军突然如波浪般分开,接着就是几声闷响。 冲在最前的廖可宗那结实的身体猛地一顿,一下倒在了地上。他身边紧跟着的十几个明军只觉得全身上下同时剧痛,还不知道生了什么事就倒在地上翻滚起来。廖可宗像喝醉了一样摇摆起来,他把长枪撑在地上努力站起。眼前的叛军已经收住脚步,一个个盯着他的脸庞,仿佛在看一头垂死的狼。廖可宗的身体又晃了晃,双手再也握不住长枪,一头扎向地面----脸埋在雪地里停止了呼吸。 “虎蹲炮。”山岗上的许平呻吟了一声,急叫道:“快退,快退。” …… 四门虎蹲炮在背后出吼叫,曹云昏昏沉沉地往回奔跑,身后每一次传来那闷响声,身边就有明军士兵尖叫着倒地。距离防御圈只有区区二百步,但这段开阔地却是虎蹲炮对明军的屠杀场。曹云勉强冲进栅栏,差点一头扎倒在地上。他觉得腰间好像中了一粒霰弹,整个身子都快要软下来。 “不对,腰部不是炮伤,好像是刚才被刀砍伤的,一直没有留意……这点小伤还要不了我的命。”曹云咬着牙,拼命向山顶许平的将旗处挪去:“我去包扎一下就好了。” 更沉闷的轰鸣声响起来,一处木栅栏随之分崩离析。一个附近的明军火铳手被飞溅的木刺扎了满脸满身,他摔倒在栅栏旁,挣扎着的手在木墙上留下宽宽的一道血痕。 一声又一声,沉闷的炮声不断地响着,南坡上的土地被打得乱石飞溅。有一炮弹刚好击中明军的三磅炮炮弹堆,一时间炮弹四射,五个站在旁边的炮手筋断骨折。山岗上的明军慌乱地四下躲避,可是谁也不知道下一炮弹会打在哪里。许平又是一声呻吟:“叛贼的炮兵什么时候到的?这绝不是三磅、六磅炮能有的威力。” 许平掏出望远镜向叛军那里望去,只见除了五门虎蹲炮外,另外有六门火炮一字排开,这些炮显然是刚到的,叛军士兵正急着从大车上把炮弹卸下在炮边排好。 炮击还在不停地继续着,在半个多时辰里就有十多名明军被打死打伤。炮弹尖啸着飞过明军的阵地,不时有大团碎屑被抛到空中。还没能逃出南坡的明军士兵都紧紧趴在地上,捂着耳朵闭目祈祷。受惊的马匹在山岗上乱跑,出大声的嘶鸣,没有人去拉住他们。 许平趁炮弹的间隙抬起头,看见叛军又重新集结起来,再一次向着明军阵地缓缓走来。 “起来,都起来!”许平一跃而起,大声召集着他的部下:“叛贼又上来了,我们还要把他们打退。” 冷静下来以后,许平觉炮击并没有给他造成太大的伤亡,与之前的战斗相比,明军被火炮伤到的人微乎其微。可是并没有人响应许平的命令,炮弹不断尖啸着从头顶飞过,许平把一个又一个士兵从地上拉起来,可是当他去拉这一个的时候,那一个士兵又捂着耳朵趴下了。许平回头一看,被他从北坡拉到南坡的士兵又都逃回去了。 叛军不停地逼近,只有一百五十步远了。许平匆匆地看了他们一眼,又去拉那些趴在地上瑟瑟抖的士兵:“快起来!你们在等死么?” 炮弹还在不停地飞过,伴随着碎石纷飞的刺耳尖叫,伴随着栅栏被砸成碎片的粉碎声,还有明军恐惧的叫喊声。 没有一个火铳手就位,也没有一个长矛手做好迎战的准备,他们甚至把武器抛在身旁,用双手紧捂着耳朵,企图把自己从巨大的恐惧中解脱出来。包括江一舟,包括余深河,包括德州的三位大侠,他们都贴在地上,恨不得能钻到地里面去。 叛军已经走到了一百二十步之内, 叛军已经走到了百步之内, 叛军离明军的防御圈只有八十步远了,他们上次进攻差不多就是在这个距离开始冲刺的。 许平站直身,呆呆地看着不断逼近的叛军,只觉得手足冰冷,整个南坡只有他一个人是站着的。 这时候叛军的炮击突然停止了,上空骤然死一样的沉寂,许平知道这意味着敌军就要开始冲锋了。 “老许。” 许平突然感到有人拉扯他的裤腿,他低头一看,负伤的曹云躺在地上,明亮的眼睛看着他,一手正揪着许平的裤脚:“老许,我们完了,是吗?” 呐喊声再次响起,许平抬起头,看见叛军向自己这里猛冲而来。 “完了。” 许平脚旁的人出一声长叹,曹云的手松开了。 这声叹息一下子激励了许平,他抽出长剑:“我们还没有完!或许我许平片刻后就会死,但现在我还浑身都是气力,等我睁不开眼了,曹兄弟你再说这话吧。” 第八节 迟疑 “儿郎们,起来杀贼啊!”许平一声厉喝出口,但是他面前的士兵们还是没有反应,虽然炮击已经停止了,但他们好像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援军!援军!将军,我们的援军到了!” 突然传出狂喜的呼声,许平回过头,快步跑上山顶,看见一条长长的洪流已经快到了北坡山脚下,正往许平的左翼转向,显然是要绕过这座小山去迎战正面的敌军。许平看见这队骑兵果然打着大明的旗帜,惊喜之余不禁喝道:“为何不早说?” “我们没看清旗帜,还以为是叛贼的骑兵回来了。”一个惊喜交加的士兵回答。这些北坡的士兵早就现有一队骑兵向这里赶来。他们以为是叛军的骑兵,所以一丁点抵抗的念头都没有了。逃跑是逃不掉了,士气低落到极点,也就没有人去向许平报告。 这些完全失去抵抗意志的明军也没有仔细观察,一直等到骑兵跑到眼前,才现这一千多名骑兵竟然是自己人。 和这些士兵一样,许平也喜悦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盯着那飘扬的红旗呆呆地看着,直到听见南坡传来自己人的呼喊声:“弟兄们,援军到了,援军到了!” 许平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南坡,不少明军士兵已经站起来了,他们都激动地呼喊着:“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绝处逢生的喜悦让明军士气陡然高涨,趴在地上的士兵们纷纷跃起身来。许平冲过山顶的时候,一把将自己的将旗从地上拔起来,举着它向山下跑去。面前的火铳手已经开始向冲进明军防御圈的叛军射击,长矛兵们也都抓起武器。三位德州的大侠和另外几个德州好汉一个个生龙活虎,和一线的明军并肩作战。 江一舟抓起武器紧跟在许平的身后,羞愧地叫道:“将军,小人真是新军的耻辱。” 许平继续举着旗帜向前跑,口中还大声招呼着:“儿郎们,掩护我们的骑兵!” 在教导队中,步兵军官学员学到的第一条战术规则就是“掩护骑兵”;而骑兵军官学员学到的第一条战术规则就是“掩护步兵”。虽然许平是工兵军官学员,但是他多次听步兵或是骑兵学员提起过这条战术规则,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此时西南坡的叛军已经注意到明军骑兵的逼近,所以开始转变方向准备收缩,他们并没有配合东南面叛军对许平所部的进攻。而攻进栅栏来的这些叛军士兵本来士气不高,因友军没有跟上便加倍心虚,又看到明军士兵一个个如下山猛虎,更是心存怯意,等许平举着旗子跑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再次被明军从防御圈里打了出去。 明军的骑兵已经绕过许平的小高地并且开始加,大批正面的叛军也看见快行来的明军骑兵,于是都慌乱地重整阵型。此时叛军有战斗力的步兵尚有数千人,而明军骑兵不过一千,步兵不到五百,所以许平拼命举着大旗向前奔跑,他知道一旦叛军整好队形,那么从兵力上仍然对明军有着压倒性的优势,更不用说叛军的上千骑兵随时可能回来。他一边跑一边用力地挥舞着自己的旗帜,准备带着部下紧紧地逼上去,不给叛军形成反骑兵阵型的机会。 明军的步兵不知道许平的担忧,但是每个人都疯狂地跟着大旗一起向前跑,他们不知道要跑去哪里,但是却知道敌人正在溃败,他们知道援军已经赶到。这些死里逃生的士兵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只懂得紧紧跟在许平的旗帜后面。许平领着他们冲向正乱哄哄打算列阵的叛军。本来叛军以半圆阵型围攻许平所部,现在许平一下子就领着他的几百士兵冲到了叛军的圆心里,叛军的几千大军变成了一道环绕着明军步兵的单薄圆弧,被明军步兵阻挡住根本无法迅集结。 叛军的军官也是措手不及,他们都看见了明军的骑兵,也看见主帅要求他们立刻聚拢列阵的号令,但这群明军步兵不要命地冲上来想把他们缠住,所以他们只能一退再退,企图摆脱纠缠。但是叛军的建制在这退却中也愈的散乱,而不清楚整个局面的大批叛军士兵则陷入彻底的混乱,只知道大伙儿都在逃命,任何停下脚步企图抵抗的单个士兵,都会被凶猛的明军迅地杀死。 明军的骑兵也抓住机会,从西南方向一下子把松散的叛军步兵队形劈开,一直冲到许平步兵的面前,把叛军的整个右翼从阵型上切割下来。这时许平才看见这队骑兵一个个都带着插着长长火红羽毛的头盔,每一匹马的马头上装着两根同样的红色羽毛,这正是新军直卫的标识。 从本阵上被切下来的叛军右翼,看着数不清的明军骑兵从身旁滚滚流过,背后又是步步紧逼的明军步兵,叛军的军官失去了和中央的联系,不知道该抵抗还是该反击。而叛军士兵的斗志已经彻底崩溃,不少人在前面的溃退中丢失了武器,不知道是谁率先一声喊,丢下武器脱离部队向北面逃去。那些彷徨不定的士兵纷纷学着他的样子,能有多快就多快地拼命逃开明军的骑兵。 明军的骑兵没有追击,而是从本方步兵身后绕了个圈子。许平看见一个直卫将领策马冲在最前面,后面是他的旗手和卫士。那个将领举着马刀在空中水平划动,紧随其后的新军直卫根据他马刀的舞动调整着位置,更后面些的直卫再补上他们身后的位置,迅地在跑动中完成了队形的调整。 绕过步兵的阵型后,许平看见那个将领把马刀高举过头顶,竖直地指向天空,他领着身后将士开始加的同时大喊一声:“我军必胜,杀啊!” 随即直卫就笔直地向着叛军左翼的侧翼冲去。此时叛军的左翼虽然不住地后退,但还是没能形成密集的阵型。直卫的骑兵冲入叛军步兵的空隙之间,就像是水流穿过鱼网,在直卫官兵的刀光剑影中,叛军步兵如同稻草一般被纷纷割倒,无数的残肢和人头飞上半空。 等许平的注意力回到正面时,他看见东南面叛军的步兵已经远远退开,看样子又要给虎蹲炮腾出射击视界,而且几门虎蹲炮也又被推到了前排。在许平还没做出反应前,他身边的一个士兵已经喊起来:“弟兄们,上去宰了那些婊子养的” 话音未落,这个士兵已经挺着长枪迎着炮口跑去,其他的人不等许平命令也哄然响应,几门虎蹲炮朝着冲过来的明军开火,顿时就把一大群明军打倒在血泊里。可是剩下的明军却仍是一窝蜂地往上冲,一个叛军炮手还想开第二炮,但一回头现同伴已经扔下手里的东西跟着步兵跑掉了。他再扭过头来,一个满眼赤红的明军步兵已经向他跃起,一个突刺就把长枪从他的前胸捅进,枪尖从后背扎出。 扛着旗子的许平追上自己的士兵时,他们已经夺下全部的虎蹲炮,并且把炮口掉过来朝向叛军方向。一群步兵急得围着那几门炮直转:“这家伙怎么用?这家伙怎么用?” 许平一跃跳上一门小炮,伸长脖子往四下张望。中央的叛军步兵已经退开得很远,明军的骑兵还在追砍着叛军左翼的步兵,绝望的嚎叫声从那个方向不断地传来。突然间许平看见远处的空地上有一支骑兵正在集结,他一愣之下连忙跳下小炮,大声喊起来:“快,组成密集阵型,长枪兵肩并肩!” 不过这种野战反应度却不是许平手下的新兵能够做到的了,现在许平部下的建制早已经散乱,果长也都找不到自己的岗位在那里,更没有几个能听到许平的命令。而许平的旗号大多士兵也根本看不懂,实际上许平自己也不太懂得该怎样用旗号布命令。虽然他一直在声嘶力竭的喊着,但是明军步兵都是凭着一腔热血在奋战,根本就没有多少人反应过来。很多人呆呆地看着许平,围着他乱哄哄地站成一大团,不知道该在那里部署阵型,等待着许平进一步的指示。 许平推开他身前的士兵,一直跑到空地的最前面,面向着叛军骑兵就要来到的方向。是的,许平已经能看见敌人骑兵的身影。他一挥手中的旗帜,把它竖直举起然后使劲插在地面上,右手扶着旗杆,左手握住腰间的剑柄,面冲前方大声号令道:“长枪兵在我身后列队,密集队形,长枪兵肩并肩,火铳手不要远离长枪兵保护。” 许平尽可能冷静沉着地下达命令,可是他身后仍是一团乱麻。不过直卫的那个将领也注意到叛军的这一小股骑兵,还有友军的混乱,他立刻抛下正开始溃逃的叛军右翼,掉头迎向刘哲闻的马队。 看着刘哲闻的骑兵开始向自己这里加的时候,许平还没能整理好他的部队,叛军的骑兵呼啸着向明军步兵直冲过来。那充满凶光的眼睛再一次被许平清楚地看见,许平目视前方大声命令道:“长枪兵放平长枪。” 并没有成排的长枪随着这声命令从许平的身后探出,他和刘哲闻之间的那点距离转眼就被对方吞没,许平身边稀稀落落地伸出了一两根长枪,他叉开腿稳稳地站直,不让自己握着旗杆的手颤抖,再次命令道:“长枪兵放平长枪。” 此时从许平的左手位置,明军的骑兵斜刺里冲过来,那个直卫将领一马当先,从许平左手一直冲过他的正前,把许平还有他的旗帜遮在自己的身后。刘哲闻一枪向那个直卫将领左肋下戳去。那个直卫将领一扭腰侧身闪过这一击,接着猛地把腰往回一扭,雪亮的马刀画出一个扇面,从反手位置一直砍回到马头的正前。这片雪光毫厘不差地从刘哲闻的头盔和颈甲的结合处掠过,刘哲闻的头颅怒睁着双眼在空中旋转着,他的战马驮着还紧握着手中马朔的无头尸体,从直卫将领的马后错过,跑到许平身前打了一个响鼻,然后迈着小步绕过他的身侧。 红色长羽的洪流从许平面前冲过,一瞬间叛军的这小股骑兵就像是被急流漩涡所吞没的小舟,从许平眼前消失不见了。此时许平眼睛里只有密如森林的红色长羽,急如骤雨的刀剑相击,还有无数的人声马嘶从这密林深处传来。不过这嘈杂声很快停歇下来,正如不能持久的骤雨一样。最后,只有隆隆的战马踏地之声,红羽骑士们目不斜视,紧紧跟着前面的同伴掠过友军步兵的阵前。 刘哲闻的骑兵队已经和他本人一起不复存在,倒是有两千多叛军趁此难得的喘息机会,远远地结成了方阵。直卫将领此时在许平侧翼停下,直卫骑兵的洪水不断向将领所在的位置流去,沿着他的身体两侧铺开,最后从一条长龙般的纵队变成一字排开的横队。远方的叛军调整着方阵的角度,用正面朝着新军直卫,许平看见无数的长矛放下,在方阵前形成密林似的屏障。 此时许平的身旁又探出新的长枪,许平把刚才插在地上的旗帜拔起,回头招呼起来:“火铳手,火铳手。” “火铳手在前,用连续的火力将叛贼的方阵打散……”许平给他的部下进行紧急的战术培训:“长枪兵保护火铳手,听我的号令……” 根据许平的印象,和他聊天的一个教导队步兵军官学员说过,在紧急情况下,步兵要用长枪兵直接起对敌军方阵的进攻,以求打乱对方的队形,让本方骑兵起进攻。不过到底什么是紧急情况,而且如何进攻才能打乱对方阵型,许平就不知道了。他知道的只是一个基本战术概念。况且…… 许平看着身边这一大群乱哄哄的部下,他们在许平说话的时候又散开队形变成一个大圈,把许平围在中间,一张张似懂非懂的脸,瞪圆眼睛望着他。后排的人还颠着脚、伸长脖子竭力望圆心张望,生怕没听到许平在说什么。许平没能把话说下去,而是用手指点了一圈人数,大概这群步兵里还有近三百名长枪兵,用这么点长枪兵去冲击严阵以待的上千叛军未必是个好主意,况且许平对如何冲击也一无所知。 看了看身边的虎蹲炮,工兵把总许平不禁又犹豫起来,在心里琢磨着:“或许应该去把剩下的炮手找过来,用这些虎蹲炮轰击叛贼是个更好的主意。嗯,就是他们会不会用这种炮还不知道……” 这时候直卫骑兵又开始行动,许平跳出人圈,看见那个直卫将领伸直手臂,把马刀向前压低,直卫骑兵缓缓踏着小步,开始向叛军那里逼去。许平不知道是不是对方等得有些不耐烦,但他记得步兵长矛能够有效对抗骑兵,而用骑兵硬冲这种阵型会带来惨重的损失。 没有时间再犹豫了,许平叫了声:“跟着我来。”就又带头向敌阵跑过去,准备尽力用火铳把敌人的长矛阵型打散。 不过直卫骑兵的行动要比许平快得多,他们迅展开形成一个扇型圆弧。直卫骑兵从容地从许平眼前跑过,插在许平和叛军之间,高大的身影遮断了他的视线。许平有些茫然地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的直卫骑兵转过身,并排继续向前行去。 这时许平的身侧又传来“得得”的马蹄声,是那个直卫的将领,现在他没有在军前带队而是在其他直卫官兵的马后面,绕着骑兵的大弧线一路小跑着。许平抬起头,正好和那个冲他而来的直卫将领视线相交。 在长长的红羽头盔下,许平看到了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可能是为了便于指挥,直卫将领的面甲没有落下,他看见许平的时候还微笑着点点头,并冲许平眨了眨眼睛。许平听见那个将领清楚地大声布着命令:“预备----” 这时许平才看见这名直卫将领已经把他的马刀插回鞘中,右手把一支手铳举在耳旁。 “射击!” 令的同时直卫将领同时向天开枪,顿时就有无数的手铳响起,回应着这声号令枪。直卫将领的坐骑摇着尾巴从许平身前小跑而过,许平听见骑在上面的人大声号令:“换枪!” 直卫士兵熟练地把打过的手铳塞回马背上的一个袋子中,从另一个袋子里抽出了第二把。许平仔细一看,这个直卫骑兵的马背上总共有四个这样的口袋,另外一个直卫士兵的马上也有同样的四个手铳口袋。 “预备----”的号令声远远地传来,许平前方的直卫骑兵都放平手臂,把手铳指向身前的叛军。 “射击!”传来命令的同时,许平听到再一次枪响,直卫官兵用齐射回应着命令,然后就把第二把打过的手铳塞入口袋,开始掏他们的第三把枪。 那个直卫将领骑着他的马又回来了,他在马上娴熟地做着同样的换枪动作,将领完成换枪后又稍微等待一下,才把手铳举过头顶,清晰地叫道:“预备----” 此时直卫的官兵也已经换枪完毕,他们闻令第三次把手臂放平指着叛军。一阵喧哗哄然而起,透过前面直卫骑兵的缝隙,可以看见叛军士兵扔下他们倒地不起的同伴和旗帜,如潮水般的向东南方退去。其实两次齐射也不过就打倒了五十名叛军,可是这却成为耗尽叛军士气的最后一根稻草。叛军统帅肖白狼早已经逃之夭夭,眼下这种干挨打不能还手的场面,让士气低落的叛军士兵谁也不愿意站在前排,互相的推搡拥挤导致了全面的崩溃。 “吁----” 将领勒定战马,停在许平的眼前,低下头定定地看着他好像在等许平说些什么。 许平仰头和那个直卫将领对视片刻却不知道对方为何会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终于,那个将领笑了一下,开口问道:“附近可还有贼兵么?” “哦。”许平恍然大悟地叫了起来:“有!还有一千叛军的骑兵,大约两个多时辰前往德州方向去了,一直没有见到他们回来。” 了解敌情后那个直卫将领点点头,立刻挺直胸膛大声布命令:“直卫众官兵听令!向东南追击十里!” 直卫士兵都无声地收起手铳,然后就是一片铿锵的刀剑出鞘之声,他们扬起雪亮的马刀,在一片“杀”声中,催动胯下的战马,风卷残云般地向着溃不成军的敌兵追去。 那个直卫将领没有跟着他的部下一起追击,而是轻松地跳下马来,向着许平一抱拳:“本将----新军直卫指挥佥事----金神通。” “我……我……我……卑职……”按说这个时候许平就应该报出自己的官职和姓名,可是他一连串说了几个“我”字,却什么也说不下去。 工作日更新时间不稳,请谅解 第九节 军法 新军直卫指挥佥事金神通的大名,许平是早就知道的。 直卫是新军中的骑兵部队,军官、士官中有大量的镇东侯旧部,被朝廷和官员视作黄石的亲兵家丁队,而这种亲丁队一般都交给心腹去统帅。目前新军直卫指挥使一职暂缺,而黄石当年的老亲兵队长杨致远的儿子,是直卫指挥同知(直卫的席副官),算是子继父业。杨小将军走马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召集部下见面,还给直卫中叔伯辈的老人挨个敬酒。小杨一边说自己资历不足,一边诚恳地请这些老人对他多加指点,让他能够尽早胜任自己的职务。大家都称赞小杨为人老道,是个可造之才。教导队里很少有谁提起小杨的名字,背后大家都称之为“杨将军的儿子”。 参谋长金求德的儿子金神通被任命为直卫指挥佥事(次席副官),一上任他也立刻召集部下,不过他没有给任何人敬酒,而是对他们大声说道:“诸君请牢记一点,我金某人是因为能力而不是出身,才坐上这把椅子的。” 不久,有一个直卫军官和金神通生争吵。那人屡立战功,是金神通的长辈,但金神通毫不犹豫地把他拖出去按军法鞭挞。小杨闻讯赶来阻止,金神通当着直卫大批官兵的面子道:“我是直卫的指挥佥事,而他不过一个把总,全直卫除了杨兄你一个人外,再没有人可以反驳我的话!”从此以后,直卫众官兵只知道有金神通,而不知道有杨致远的儿子。 生在直卫的这些纠纷在教导队中流传,包括许平在内所有人都觉得金神通有些狂妄,但是说起金将军的时候,人人都用敬重的口吻来讲。 金神通鹰一样明亮的眼睛在许平的身上打了几个转,他摘下自己的头盔抱在怀里,没有说话而是又打量了一番许平的旗帜。 “木营,”在教导队的时候,许平曾听见贾明河、蒲观水这些人用亲昵的口吻把磐石、选锋、天一营和东森四个营称为土、金、水、木营,不过这并非是正规的称呼,只有那些镇东侯旧部中的高级将领才会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称呼新军的建制。就算是带许平前来的赵敬之将军,在谈到几个营时也会用正规的名称。金神通盯着许平的眼睛轻声说道:“据本将所知,应该是赵水泽赵大人在领军吧?赵大人眼下何在?” 许平还没有说话,他旁边的江一舟已经替他说道:“不是啊,金将军,是这位许将军在指挥我们东森营。” 乐大侠也跟着一起瞎掺乎:“是啊,小人等只知道这位许将军,不知道有什么赵将军。” 周围其他的东森营官兵一时间七嘴八舌,闹哄哄地都说他们没有见过什么赵将军,从头到尾都是许平这位将军带着他们抵抗叛军。 “噤声!本将没有问你们。”金神通看也不看这些人一眼,始终把目光停留在许平脸上:“嗯?许将军?” 许平把身体深深向前俯下,双手抱拳举过头盔,向着金神通报告道:“卑职,救火营工兵队第十一把总队,把总许平,参见金将军。” 周围人先是一阵沉默,然后是不可思议的惊讶叫嚷声响成一片。许平听到的最响亮的一声就是乐琳乐大侠出的,这些声音让他恨不得眼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金神通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抱着自己的头盔,把冷冷的目光从许平周围的人身上扫过,那嘈杂声顿时就像是被剪刀剪断般地嘎然而止,众人登时都噤若寒蝉。 金神通把目光又收回在许平的身上:“许把总免礼,站直了回话。” “遵命。”许平站直身体,迎着金神通逼视的目光,一五一十地交代道:“启禀金将军,卑职奉命监督龙光哨所。二十七日,赵将军经过卑职所在哨所时招募志愿兵,卑职以志愿兵身份追随赵将军离开龙光哨所。沿途赵将军交代卑职,此行目的是要在德州阻击窜入我军防线后的叛军,以待救火营和直卫赶到将其歼灭。二十八日凌晨,在经过吴桥赶往东森营补充大营的路上,赵将军遭遇伏击,不幸殉国。赵将军临终时,将金将军交予他的兵符、引信、手令转交给卑职,命令卑职继续赶往东森大营,务必要令东森营全军即刻开来德州,以完成金将军的命令。” 在许平说话的时候,金神通微微点头,脸上的表情愈严肃。许平深吸了一口气,又道:“卑职乃是救火营的把总,自知位卑言轻,定然无法调动东森营,故而乔装打扮,换上了赵将军的盔甲衣物,对东森营补充营的督导官自称有游击一职,以此地位调动东森营兵。” 听许平这段话的时候,金神通开始不停地摇头,不过他一直没有打断许平,直到他全部说完后才反问:“许把总怎么知道,如果你传达赵将军的命令,东森营就一定不会奉令调动?” 不等许平回答,金神通就从他手中要过兵符、文书和腰牌仔细看起来,然后抬头问道:“东森营补充营的督导官如何能相信你的身份,如何能相信你有游击一职?就算相信你有职务,又怎么能把兵权交给你,而不是命令上的赵将军?” 许平道:“卑职自称是赵将军的义子。” “无能之辈。”金神通哼一声:“现在东森补充营的督导官何在?” 许平黯然道:“李千总和廖千总都殉国了。” “哦。”金神通脸色一变,接着又迅地再次绷起脸道:“许把总这一路可有同行之人?” 许平顿时低头不语,金神通也不催他,只是静静地等着。良久,许平勉强地说道:“有的,是卑职的副官曹云曹把总。” “他跟着你一起来德州的吗?他没有举报你冒名顶替吗?”金神通立刻追问道:“现在曹副把总何在?” “曹副把总负伤不起。”许平说完后连忙又补了一句:“曹副把总从一开始就决心要举报我,但是他怕动摇军心,所以打算战斗一结束就举报我。” “带本将去见他。”金神通把头盔戴到脑袋上,不再与许平多话。 许平转身带路,围观的明军士兵纷纷给他和金神通让开道路,然后又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 许平和金神通一前一后走回阵地上,此时曹云正半躺着倚坐在一块大石头旁,和几个伤兵还有刚苏醒过来的林光义闲聊。许平把曹云指给金神通,后者径直走到曹云面前,先是上下打量一番曹云身上的军服,头盔上的羽毛和黄色徽章标志。那根白色的羽毛已经变成了褐色,头盔上也沾满泥土和雪水。金神通皱着眉头问道:“救火营工兵队,第十一把总队,副把总曹云?” 曹云看看眼前的金神通,茫然地应道:“是,卑职正是曹云。” 金神通头也不回地一挥手:“许把总你到下面去等着我。” 许平垂手走下高坡,四周的明军纷纷退开,给他留出一大块空地,围在远处盯着许平窃窃私语。 过了很久,金神通走下坡来,曹云一瘸一拐地挣扎着跟在他身后,脸色异常沉重,根本不敢抬头向许平这边看。金神通盯着许平没有说话。山上连滚带爬跑下一人,正是德州四壁指挥林光义,他扑通跪倒在金神通身后,抱拳呼喊道:“金将军,许把总立下大功了啊。” 这一声呼喊引了众多明军的共鸣,他们呼啦啦跪倒一片,七嘴八舌地喊起来:“金将军开恩,许把总并无恶意啊。” 这时直卫骑兵队已经追击返回,他们不知道生了什么事情,大部分人在不远处下马休息,几个直卫军官则走过来站在金神通身边。 “许平你是教导队出身,是我新军的军官,对军法条例早应该倒背如流。按军法条例,但凡有在战场上冒充上官的行为,统统都是格杀勿论。根据军法条例,该犯一经觉,无论是否是该犯的上级,都应将该犯立刻处死,绝无宽宥!”根本不搭理其他人的恳求,金神通声色俱厉痛斥起来,完毕后他稍微顿了一顿又道,口气也微微缓和了一些:“只是许平你运气很好,被本将现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本将不是军法官也不是你的直系上级,不能对你实行军法。” “本将----”金神通说了半句就停下,围着许平转了半个圈,又开口道:“许把总是救火营的军官,现在有权处置许把总的只有救火营你的直系上级或是军法官,本将打算请示贺将军,由他决定对你的惩罚。许把总你看如何?还是希望本将把你交给军法官处置?” 金神通的话让许平心里升起一线希望。新军的军法官执行起军法来一向铁面无私,他们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情有可原,罪无可恕”。如果落在军法官手里,他们很可能会认定:虽然许平立下战功,但是如果因为这一点纵容了他,那么对未来违反军纪的人就是一种鼓励。会让官兵认为,只要能带来好的结果,就可以不遵守军纪,或者违反军纪也可以得到法外施恩。多半军法官最后还是会判许平一死,当然,他们在做出判决后,会建议新军高层重金抚恤许平的家属。 但若由救火营内部处理就完全不同。贺宝刀将军完全可能因为许平的战功而免去对他的惩罚,毕竟同袍之情之外,领军将领的思路也和军法官不同,将领们考虑更多的是处罚会给军心带来什么影响,会不会让士兵们感到冤屈,而影响了他们对将领的信任。 许平感觉金神通是故意给自己一条活路,他如释重负地答道:“卑职情愿由贺大人处置。” “好吧,许把总先呆在这里,贺大人领着救火营正向德州开来,马上就该到了,本将这就去见他。”说完后金神通又紧盯着面前的许平:“许把总不会潜逃让自己蒙羞吧?” 许平连忙答道:“卑职绝不敢畏罪潜逃。” “好!”金神通满意地哼了一声:“那本将就不把许把总捆起来了。” 说完金神通又回头看了看曹云,后者勉强支撑跟下山后,又全身虚脱倒在地上。金神通又冷哼一声:“这个也不用捆了,本将看他根本跑不了。” 最后金神通随便指了几个东森营的士兵:“你们几个跟本将走,去贺大人那里做个见证。” 等金神通领着几个卫士和东森营的士兵离开后,许平感觉自己像是浑身的力气一下子被抽干了,他长叹一声坐倒在地,对曹云苦笑道:“这次连累你了,老曹。” “我最多就是被革除武职,”曹云瞪了许平一眼:“要不是这位金将军心好,你这条命就完了” “金将军。”许平喃喃念叨着,今天他遇到的金神通似乎和以往听到的传言有些不符,这让他心里暗暗奇怪。 “还是许将军仗打得好。”姜烨跑过来蹲在许平旁边,仔仔细细地把许平上下打量一番:“许……许将军真的不是许将军?” “不是。”大难不死的许平笑起来:“我只是救火营的一个工兵把总,方才情况危急多有欺瞒,姜大侠莫怪。” “不怪,不怪。”姜烨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起来:“许将军前途不可限量,这次不是将军,下次见面的时候一定也是将军了。” 许平苦笑着拱手道:“谢姜大侠吉言,不过还是等到那个时候再称我为将军不迟,现在还是不要叫了。” “没关系,就当是绰号好了。”姜烨不以为然地一挥手,就指着笑嘻嘻站在旁边的铁拳无敌张杰夫说道:“许兄弟绰号‘将军’,就好比张大侠绰号‘姐夫’一样。” 本来笑容满面的张杰夫闻言大怒:“老子何尝有过这个绰号?” 乐琳拉了他师兄一把,正色对许平说道:“许把总少年英雄,此番以渺渺之身,竟然大破巨寇季退思的上万强贼,从今往后定能名扬天下,令强人闻声色变,我们师兄弟在此恭贺许兄弟了。” 江一舟插话道:“许……许大人,您真的只是救火营的一个把总吗?” 看着江一舟那副迷惑的表情,许平笑道:“是的,而且是工兵队的把总。” “嘿嘿,救火营的一个工兵把总!”林光义冷笑着摇头:“一个工兵把总就如此了得,我老林却是不信!” 许平失笑道:“那么林兄认为在下是什么呢?许某确实只是一个小小的工兵把总啊。” 林光义低着头只是笑却不搭话,许平一指身边的曹云:“我这位曹兄弟,也是救火营的把总,和我一起上的教导队,更是同一把总队的同僚。林兄若是不信,可以问他啊。” 林光义抬起头看看许平,又看看曹云,再次低下头轻声笑起来,用手指划动着地上的雪:“两年前,我和秦军同僚赴辽与鞑子大战,苦战了一年,最后为插汗二十万铁骑所困。兵败军溃之际,亲眼见到辽军大将姚帅和吴帅以宝剑互刺自尽,姚帅登时便死了,吴帅一时不死犹自大呼;‘若元帅在,若救火营在,何至于此啊!’,临终之声,犹如泣血。虽然过去这么久,好似仍在耳边。以插汉二十万铁骑之威,又怎么可能以一营之力抵挡,嘿嘿,我不信,不信啊。” 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一个在高处瞭望的士兵突然跑下来叫道:“许把总,好像是救火营来了。” 许平站起身来,快步跑上高处。一支长长的队伍从远处沿着官道向这里蜿蜒而来。许平掏出望远镜,眯起眼睛观察了片刻,连连点头道:“没错,是救火营来了。” 望着不断走近的明军队伍,许平心里不禁又忐忑起来。也许不会有什么大事,刚才金神通的口气里颇有为自己开脱的味道。 许平站立在高处,不少人也走上来一起向远处瞭望。队伍越走越近,很快就能看见队伍中那些在夕阳中闪动的武器寒光,还有无数飘扬着的旗帜。 “我们的旗帜上,有着一条蝮蛇。”许平挺直胸膛,大声地说道:“救火营蛇旗所向,当者无不立碎。” “没错。”曹云体力恢复一点,晃晃悠悠地跟上来,听到许平的话后忍不住补充道:“北虏、南蛮、东倭、西夷、中流寇,无不望风而逃。” “救火营,救火营。”林光义的眼神里忽然带上痴迷之色,他望着大军喃喃地问道:“许把总,这救火营里恐怕得有几百个把总吧?” “是的。” 林光义缓缓摇头:“每一个都和许把总一样?” 许平对着林光义笑道:“他们没有一个人资格比我浅。” 林光义不再出声,和许平一起痴痴地看着眼前的大军。救火营毫不停留地从他们眼前走过,走上向着德州去的官道。无论官兵,每个人头上都顶着一根白羽,即使是在夕阳西沉的时候,仍白得那么耀眼。许平看着官道上这一片在寒风中骄傲挺立着的白羽海洋,它们随着主人的步伐而有节奏地同时摇摆,几千官兵跟随着鼓声迈动脚步,整齐的步伐声令大地也随之震颤。 “也不知道陈元龙贼到哪里去了?”许平一边想一边快步走向自己的坐骑,手忙脚乱地解下马背上的一个背包:“既然肖贼已经北遁,按说陈贼也不值得忧虑了。如果他聪明的话,估计已经绕过德州跑回老巢去了。” 许平刚才光顾着和这些人聊天,一直忘了换上自己的军装,直到救火营赶来之后才想起来。取出小心藏起来的军服、盔甲换好,许平认真地抻平军服上的皱褶,把腰带用力地束紧,扎好袖口的锁腕。接着又从大布包里面掏出一个小布包。这里面是许平的头盔。他先前把白羽从上面摘下来,以防在路途中折断,现在则先把头盔擦拭一番,然后才仔细地把白羽插回到头盔上,稳稳戴在头上。 这期间林光义一直注视着许平,看到年轻军官收拾停当,变得光彩耀人,林光义突然问:“许把总,今天我也奋勇杀敌了,我能不能也和他们----”林光义指了一下旁边的余深河和江一舟:“和他们一起去新军?” 许平还没有回话,林光义又急忙说道:“如果我想去新军那里投军,新军会要我么?” “如果林兄想去新军投军的话,我想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一小队骑兵从远处的道路上跑下,离开救火营的大队向着这里跑来,其中有一个旗手高高地擎着一面大旗。许平拍拍衣裤上并不存在的泥土,就迎着那队骑兵的方向走下坡去。曹云也站起身,晃晃悠悠跟在他身后向坡下走去。 或许是看出许平的脚步有些迟疑,江一舟在他身后大声地叫道:“许把总尽管放心吧,刚才金将军的意思很明显了,不会有什么事的。” 这声喊叫引起一片赞同声,大家都趁着那队骑兵还没赶到之前用力地给许平打气。江一舟说的话其实也正是许平心里想的,他暗自嘲笑自己的胆怯。 许平和曹云一前一后站在坡下,恭候贺宝刀将军的大驾。在他们两人身后,其他明军在十米远处排成整齐的队列迎接指挥官。德州的那些好汉藏在东森营士兵的身后,尽量不引人注意地往前张望着。 很快那队骑兵就跑到许平和曹云身前,为者正是黄石的席猛将和多年的好友,从二十岁起就南征北讨的贺宝刀。跟在贺宝刀身后的是几个戴着和许平同样白羽头盔的骑兵,他们插在马头上的羽毛式样和直卫马头上的并无区别,只是颜色也换成了白色。其中一人高高地举着贺宝刀的将旗,威风凛凛地挺着胸。跟得稍微远一点的则是金神通和他的几名直卫军官。 不等贺宝刀勒定马,许平和曹云就一起抱拳俯身向他行礼致意。 许平听见一个人跳下战马的落地声,然后就是一句:“抬起头来。” 许平抬起头,按照教导队的要求昂而立,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这么近地看到眼前的著名战将。那是一张显得还很年轻的中年人的脸,眼睛非常清澈明亮,好像其中还有一线没有完全脱去的稚气。 “你就是许平?”对面的声音里似乎有一丝颤抖,好像是因为激动而出的颤抖:“你就是将赵将军丢弃于战场不顾,冒称官长,蒙蔽同僚,并以官长身份调动、指挥东森营的许平?” 此时在许平的余光里,他看见金神通也在不远处翻身下马,正向着自己这里走来,嘴角还挂着冷笑,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 今天很忙晚了些,这节六千多字,希望读者体谅、继续支持 第十节 惩罚 许平目不斜视地大声回答道:“是,大人,卑职就是许平。” 贺宝刀向前倾了倾身子,沉声逼问道:“本将问的是:你是不是将赵水泽将军丢弃于战场不顾,冒称官长,蒙蔽同僚,并以官长身份调动、指挥东森营的那个许平?” 此时金神通已经走到贺宝刀背后,他带着那丝冷笑站住脚步,旁听着两人的对话。 “是,大人。”许平立刻高声回答道:“卑职就是那个将赵水泽将军丢弃于战场不顾,冒称官长,蒙蔽同僚,并以官长身份调动、指挥东森营的许平。” 对面的人身体向后仰了一下,似乎对许平的回答感到有些意外。 “很有胆量。”贺宝刀猛地冒出了一句评语,然后再次向前倾身,喝道:“你怎么胆敢违反军法条例?” “因为我军要夺取胜利!”许平眼睛看向贺宝刀身后的远方,口中的话语既流利又昂扬:“卑职记得,在教导队学习各种条例时,包括军法条例在内,每一本条例的第一页第一句话都是:‘制定条例就是为了指导官兵如何去取得胜利,执行条例就是为了我军去争取胜利。’,赵将军生前告诉卑职,我军必须要防御德州,以取得击溃叛贼大军的胜利。在赵将军殉国后,卑职将赵将军的遗体丢弃在战场上,在东森大营冒称官长,并假称官长的名义,将东森营调来德州,都是因为要去争取胜利。” 许平说完就紧紧闭上嘴,像颗钉子似的纹丝不动地站在地上。 “嗯,果然很有胆量。”贺宝刀看着许平的眼睛,轻轻地点了几下头,说道:“许平你犯的错,死三次都够了。刚才小金将军找到本将,说有一个小小把总,犯下了死罪,一定要本将设法留他一命,当时我还很奇怪。”贺宝刀说着说着回头看一眼身后的金神通,后者脸上还是那种淡淡的笑,贺宝刀回过头来继续说道:“但小金将军对我说,你是个难得的人才,有胆有识,在紧急时仍然头脑清楚,说的话条理分明,嗯,果然不错。 “许把总你刚说的这番话,军法官们是绝对不会接受的。但如果交给本将评判的话,本将要说----”贺宝刀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摇了摇头。“你说得很好!唯有大公方能无私。” 许平没有说话,因为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贺宝刀已经见过金神通带去的几个士兵证人,他缓步从许平身前走过,走向列队站在许平身后的东森营士兵。这些士兵见到此次出兵的一线统帅走来,顿时都更紧地抓住武器,人也都一个个站得笔直。 贺宝刀在军前站立片刻,又一次迈动脚步,让他的洪亮的嗓音响彻在这群士兵的头上:“崇祯二十一年正月二十九日,东森营的两千官兵,奔赴德州与季寇八千强贼对阵,鏖战两个时辰…… “站在本将面前的这些兄弟,面对强贼毫不畏缩,无论形势多么危机,他们都没有丢下同袍独自偷生,他们并肩作战,与直卫一起歼灭五千贼人。”说着说着贺宝刀又已经走回许平身边,他伸手解开自己后颈上的一根绳索,把胸前一块明亮的勋章取在手中,高举着它向明军士兵们高喊:“这块卓越勋章是我军中的最高荣誉,只应该属于我军中最勇敢的人,现在我要把它交在勇敢的许平把总手里。新军的勇士们,我大声地问你们,可有人对此不满?” 几百名明军士兵都怔怔地看着贺宝刀,那块被他高高举在空中的勋章,在火光中出明亮的炫目色彩,跳动在每一个士兵的眼中。贺宝刀举着勋章站在许平身旁,目光慢慢地从明军士兵的身上扫过,他再次大声问道:“站在我贺宝刀身前的这些好汉,你们中可有谁对此感到不满?” “没有。” “没有。” 一些明军士兵开始接二连三地回应起来。 贺宝刀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的回答,又一次大声地喊道:“你们有谁感到不满?” “没有。” “没有。” 更多的士兵跟着嚷嚷起来。 “有谁感到不满?”贺宝刀第四次出提问。 “没有!” 无数的士兵奋力回答着他们长官的问题。 “有谁感到不满?”贺宝刀挥舞着手臂,一次次大声地重复问题,他的脸也随着这一声声大吼而变得通红:“有谁感到不满?有谁感到不满?” “没有!” “没有!” 所有的东森营士兵都站直身,狂热地向着贺宝刀喊叫着:“没有!没有!没有!” 士兵们喊得声嘶力竭,他们猛烈地敲打着武器,在地上蹦跳着,即使贺宝刀不再问,他们仍然一遍遍地出“没有”的喊叫声。 贺宝刀退后两步,走到许平的身前,双手一伸就把勋章挂在许平的胸前,并动手给他系住:“侯爷当年也是这样亲手系在本将胸前的,现在它是你的了。” 许平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给他系上勋章后贺宝刀又后退了两大步,端详着许平胸前的卓越勋章开怀大笑起来,又向着许平身后的东森营士兵挥动双手:“为你们今天的胜利欢呼吧,为勇敢的许平把总欢呼吧。” “新军威武!” “许把总威武!” 不少人满脸通红再也喊不出声,但他们一边咳嗽还一边向前挥动着手臂,把手里的兵器在空中舞动。 等到这群士兵渐渐恢复安静以后,贺宝刀对许平道:“许把总,本来你的这种出色表现应该通报全军的,但是由于你的胡作非为,所以不可能进行通报了,不然简直就是在鼓励触犯条例。而且----” 随着这声“而且”,贺宝刀的语气又变得严厉起来:“有功则赏,有罪当罚,本将可以免了你的死罪,但是不做惩罚是不可能的。” “卑职----”许平好不容易恢复说话的能力,大声叫道:“卑职明白!请大人责罚。” “嗯,明白就好。”贺宝刀点点头,又转过身去问金神通:“你刚才的那个主意是什么来着?” 从始至终金神通一直表现得很平静,他听到贺宝刀的问话后微笑道:“让许把总写悔过书,把悔过书通报全军,并且具结保证以后绝不再犯。” “嗯,对。”贺宝刀转回身来,威严地问道:“许平你听清楚了吗?” “遵命,大人。”许平响亮地回答道。 “悔过书要认真写,每一个细节,包括全部的战斗细节,”金神通在远处继续说道:“比如‘我许平是为何要冒充将军,如何判断战场形势,在何种情况下下令反击,最终打退叛军进攻’之样的细节。” “许平你听明白了么?”贺宝刀又一次威严地问道:“这是要通报全军的悔过书,必须要认真地写、仔细地写,要深刻,要触及灵魂(贺宝刀从黄石那里学来的词),否则本将这里就通不过。” 说完以后贺宝刀再也绷不住脸,像孩子那样哈哈大笑起来。 …… 崇祯二十一年正月二十九日,新军所属东森营两千余官兵,与意图绕到明军侧翼的叛军偏师肖白狼、陈元龙两部共计八千余人在德州附近激烈交战。酣战至黄昏时,新军直卫赶到战场,新军完全击溃叛军肖白狼所部,歼灭近五千叛军。下午离开战场直奔吴桥企图包抄新军侧后的叛军陈元龙部,在听说新军救火营收复德州后,连夜南遁,利用夜色摆脱了新军的追击,逃脱了被歼灭的命运。 …… “听说朝廷已经决定,暂时不让我们新军南下了?” 二月六日中午,在京师郊外的新军教导队训练营里,正在等待开饭的江一舟闲聊起朝廷有关新军的决策。他和他的义兄余深河,以及林光义等一批人都位列许平的保举名单上,这些立功将士被选拔入教导队接受军官训练。 “是啊。”曹云立刻回答道:“侯爷不同意,皇上当然还是听侯爷的。” 德州之战,许平虽然擅自任免一大批军官、士官,但是战胜之后,新军也默认了这些人的军职。那么把总先必须进行基础战术培训,而立功的果长们根据条例也理应得到提升的机会。现在许平已经俨然是这批人的领袖,每次吃饭都会被众人围坐在中间。教导队大营和新军其他各营一样,最关心朝廷关于新军的决策,一说到这个问题,大家马上各抒己见。 除去在山东作乱的季退思叛军外,年前李自成和绰号“曹操”的罗汝才在河南合营,屡败地方上和前去围剿的官兵。 林光义说:“插汗有铁骑数十万,我们新军留在京师,肯定是为了防备插汗入寇。” 对于林丹汗的坐大,很多朝臣都抱怨黄石负有最大的责任,昔日林丹汗与漠南朵颜各部关系恶劣,与顺义王不合,察哈尔东面的科尔沁蒙古与后金结成同盟,更是与林丹汗势不两立。加上草原不出盐铁,林丹汗当时虽然号称控弦四十万,可其实不过仰大明鼻息而已。崇祯三年以后,林丹汗用了不到两年就统一了漠南、漠北蒙古,后来还接受了辽东后金的举国降伏,派遣原来的后金二贝勒、现在林丹汗的妹夫阿敏征服了朝鲜。眼下林丹汗疆域万里、后顾无忧,盐铁也通过辽东的产出、还有在朝鲜的妹夫的进贡而得以自给自足。 虽然朝廷急欲新军出动平叛,但镇东侯却坚持要更多的训练时间,天子最终同意再给镇东侯几个月的时间。 教导队每日早操、午饭完毕后,下午可以请假离营。许平今天又换上布衣,离开大营走入京城。回到京师后,许平就设法打探到赵敬之的府邸,这几日来他一直乔装成路人,不引人注意地在赵府周围打转。 望着赵府的院墙,许平轻声诉说道:“赵小娘子,当日亲眼见到令尊倒下时,在下一时间已是万念俱灰,因为在下无法对赵小娘子交代,在下没能保护好令尊,竟让他命丧于贼人之手。 明知冒名顶替犯的是杀头之罪,但我仍不避斧钺一意孤行,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对赵小娘子您说道:‘令尊的遗志,在下不才,侥幸替他完成了’。 事后才明白,军法森严更在我的想像之上。若无金将军全力拯救,我早已是阴间一鬼。时至今日,回想当时的凶险,仍是不寒而栗。” 看着眼前默不作声的院墙,许平缓缓摇头,只感到悲从中来:“今日所得所获,远所求所想。只是在下踏破铁鞋……踏破铁鞋也无处觅得芳踪。” 好像老天爷听到了许平的话一样,就在这时,一顶软轿停在赵府的大门口。许平远远望去,跟在轿子旁边的那个素服丫鬟好似就是秋月。接着他又看见一个年轻女子迈出软轿。许平定睛看去,那女子不是赵小姐又是何人? “赵小娘子!”眼看赵小姐就要拾阶进门,许平一腔热血涌入胸中,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远远就是一声大叫。 这声大喊让赵府门口的人都愣住了,周围的行人也纷纷停下脚步,向许平莫名其妙地看过来。 许平三步并作两步奔到赵府门口。对面人都紧紧盯着他,这警惕的目光让许平不由得收住脚步,他嘴张开又闭上,最后向前抱拳鞠躬道:“赵小娘子,请节哀。” 轿夫、门房看见一个陌生人冲上来说这种话,无不大为惊异地出一声“咦?” 赵小姐也楞在当场,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连忙回身对周围的下人们说道:“这位是许公子,没有事的,你们散开吧。” 轿夫和门房们都仔细地打量许平,不过还是同时应是,向后退开。只有秋月站在赵小姐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被街上的冷风一吹,许平烧的脑袋开始降温,满脸通红地又是一个长揖:“赵小娘子,在下冒昧了,还望恕罪则个。” 看到眼前这仙子般的少女,许平顿时又是心头撞鹿,他不敢多看把眼睛微微垂下,把视线定在对面人放在腰间的那双小手上。 这双手正叉在一起不安地绞动着,许平只听赵小姐飞快地说道:“许公子的大功小女子都听说了,小女子深感钦佩,公子果然并非池中之物。” “赵小娘子过奖了,在下不过只有些弹琴卖艺的本事,毫无过人之处,这次……” 许平正要说:“这次仰仗令尊提拔,又经令尊指点……” 但是赵小姐却根本没有多说的打算,她匆匆打断许平:“此地不是谈话之地,小女子失陪了,请许公子海涵。” 说完赵小姐向许平欠身一礼,匆匆踏上台阶,秋月紧随身后,门房已经给她们打开侧门,两个人快步迈过门槛,一晃就消失不见了。 许平孤零零地站在赵府门前,台阶上的几个门房都瞪大眼睛看着许平,路上的行人也都对他侧目而视。心中难免有些失落,许平叹口气就要离开,这时大门忽然又“呀”的一声打开,秋月捧着一张纸条出来:“许公子,我家小姐有言相赠。” 许平接过那张纸,秋月不等他说话,就又急急忙忙地转身进门去了。许平也不敢多看,急忙溜走。一口气跑出好远,找到个小酒家坐下来,他才小心地打开那张珍贵的纸。看起来是赵小姐在门房里拿笔墨草草写就的,上面的字虽然不大,但笔迹却是潇洒有力: “曝腮之鳞,不念杯杓之水;云霄之翼,岂顾笼樊之粮!” 曝腮的意思是指鱼在旱地上被太阳把腮都晒干了,一般用来指代人处于困境之中,但在此处却是不同。相传鲤鱼跃过龙门就可以脱胎换骨由鱼成龙,为此无数的鲤鱼都一往无前地去跳。但能跳过去的百中无一,以致龙门两侧的旱地上到处是腮干鳞裂的鱼儿们。纸上前一句话说的意思是:那些跳不过龙门的鲤鱼,虽然倒在旱地上被太阳暴晒,但是它们心中想的并不是取得一杯水解渴,而仍然满怀着激流勇进的豪情,正所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而下一句的意思是:翱翔在九天云霄之上的大鹏,是绝不会看一眼鸟笼中的食粮的。 许平轻轻抚摸着眼前的字迹,上面既称赞了许平的才具,也委婉地批评着他刚才说出口的自轻自贱的话语。抱着对联怔怔地呆坐良久,许平收敛心神又沉思起来,终于拿定主意返身回营。 转天下早操后,许平草草吃过午饭就赶去直卫军营,求见直卫指挥佥事金神通。 直卫士兵看过许平的腰牌后,露出钦佩之色:“原来是许教官,久仰大名。金大人骑马去了,请许教官稍等,卑职这就派人去通知金大人。” 直卫士兵一边去通知金神通,一边把许平领入营中,让他在金神通的账外等候。帐前的直卫听说是刚刚通报全军的许平,也赞叹道:“许教官真是好胆色,好气概。” 没有等待多久,许平就见金神通大步流星地向自己走来。他身披大红的斗篷,头上仍带着直卫那顶高竖着红羽的银盔,脖子上系着一方红巾,铠甲下也是鲜红的军服,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团烈火。 这团烈火靠近后,不等许平开口就先笑道:“许教官今日怎么有兴,来拜访本将了?” 第十一节 世子 不待许平回答,金神通又大声说道:“许教官来得正好,本将正在骑马,许教官当和本将并驾齐驱。” 营中不许纵马,金神通拉着许平走到营后马场,从中挑了一匹好马给他,上马后两人直奔营外。贺宝刀的通报批评给许平带来的全是好处,他知道这事是金神通有意相助,出营之后便为此向金神通道谢,金神通不以为然地说道:“这是许教官自己拼命换来的,与本将又有何干?许教官在教导队都教些什么,可否习惯?” 许平略带愧色地说道:“金将军这么说可真是取笑卑职了,实际卑职也没有什么可以教授给学员的,只是领着他们熟悉军规条例罢了。” 第一次进入教导队被培训的人都是学员,教官教给他们各种最基本的条例,并对他们进行基础的搏击、剑术、马术训练。而第二次进入教导队的人则会被授予教官资格,他们除了继续接受资深教官的训练外,还要负责训练第一次进入教导队的学员。 根据新军条例,第一次接受训练的学员,以能胜任把总或副把总这种最低级军官职务为毕业标准。而那些被召回教导队进行第二次训练的人选,都是在工作上表现出色的原低级军官,他们是按照能胜任千总或是副千总的标准来培养的。 不过许平是个例外,他本是工兵军官,而这次立功却不是在他自己的工兵岗位上。此番教导队也无意把许平继续培养成工兵千总,所以就让他带领步兵和骑兵学员。没有接受过步兵、骑兵训练的许平本来就对此知之甚少,所以他只能一边向资深教官求教,一边再现趸现卖地传授给他手下的学员。 对此许平自然是非常苦恼,不过金神通听说许平同时带着步兵和骑兵学员后却哈哈大笑起来,俯在马背上向许平拱手道:“恭喜许教官了,或许下次在战场上见面时,许教官已经是营参谋官了。” 金神通一边慢悠悠地策马而行,一边对许平侃侃而谈:“让教官在教导队带兵,并非只是为了让教官把学员带出来。最重要的目的还是要让新任教官体会带兵的难处,了解带兵的要点,并知道如何去指挥低级军官,这样将来在战场上才能胜任啊。许教官为何不给学员仔细讲讲德州之战的心得,本将以为许教官在德州之战中的表现,颇有可圈可点之处。” 许平失笑道:“金将军却是取笑了。” 金神通显得有些不解:“以本将预料,教导队必然已经在编写德州之战的教材,准备用以讲授给学员听。” 许平大吃一惊,连忙说道:“这可万万使不得。” 接着许平就把德州之战前,自己和李无颜、廖可宗关于阵地部署的争论完完整整地告诉金神通,最后还黯然地说道:“若是卑职当时听取李、廖两位千总的意见,我军定然不会损失如此惨重。” 不料金神通听完之后郑重地说道:“许教官错了,幸好许教官为人忠厚,将此想法说与本将听,不然日后定然会吃大亏。” “还请金将军赐教。” “孙子曾言: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而岳王曾言:用兵之妙,存乎一心。我新军有各种军规条例,诸如工兵如何修筑工事、对阵步骑之时如何行兵布阵,也有横线如何部署、竖线如何部署之条例,包罗万象。但许教官可知道,哪个条例教的是什么时候应该以横线部署,而什么时候又该以竖线部署么?”见许平默然不语,金神通又加重语气道:“当日新军仅仅是命令赵将军赴德州部署,但到底应该如何防御,则全靠赵将军自行理解,新军本部并不置一词。因为战场之势瞬息万变,无论后方如何筹划,终究要由一线将领自行判断。这世上绝无事先确定一种部署,就可制胜无疑的事!” 看到许平的脸上似乎还有疑虑之色,金神通就接着说下去:“德州一战,许教官以两千新兵抗八千强贼,便是赵将军尚在,也没有人敢说他一定能守住,或是能够比许教官做得更好。打仗只看结果,结果就是许教官守住了阵地。如果按照李廖二人的话去做,谁敢说他们的布置就能抗住强贼,损失在许教官之下!既然许教官守住了阵地,那么许教官将军队部署在东南的决定就没有错!” 金神通说完就又开始纵马前行,许平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金神通继续讲道:“我们从胜利中学到是什么让我们胜利的,从失败中学到是什么让我们失败的,但我们不会企图去从胜利中学到如何才能无损大胜,因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本将知道许教官希望做得更好,但切切不可胡思乱想,只要记得这次在战斗中有哪些缺憾,比如两翼的战前部署,牵制、反击的时机,下次弥补上就好。” “是,金将军所言,让卑职受益匪浅。”许平觉得眼前豁然开朗,自己在战斗中的失误更多、更直观,修正这些错误不但容易也有立竿见影的效果。 “许教官有一点让本将深为钦佩,”金神通赞扬道:“许教官始终牢牢记得步兵一定要与骑兵紧密配合。有些步兵军官虽然战术条例背得滚瓜烂熟,但是一到战场,就忘了最根本的配合意识,那……那他们熟读条例又有什么用呢?” 许平对此也大有同感:“事后卑职每次想起跟直卫协同作战时的淋漓畅快,也总感觉回味无穷。” “仅凭这种进攻精神和战斗意志,许教官就把无数教导队苦心培养出来的军官比了下去。那些条例好学,可这悟性却不是人人能有的。”金神通说着又回头看了许平一眼:“那天本将未曾与许教官说话前,心中就已是疑惑丛生,此人排兵布阵的时候连基本的条例都不懂,与一个步兵把总相比都大有不如,为何却穿着将军的军服?哈哈,果然不出本将所料。” 不知不觉中,金神通已经在渐渐加,而且他选择的地形、道路也变得越来越复杂。许平嘴上不说,心里暗暗鼓劲,竭力跟在金神通的身后,可是最后还是一个不小心掉下马去。 金神通勒定马匹回转过来,居高临下地笑道:“许教官的马术还要勤加练习。”说完一声唿哨,就把许平那匹自行跑开的坐骑招呼回来。他把缰绳抄在手中,又递给许平。 许平站起身掸掸身上的灰尘,接过缰绳一跃上马:“金将军有所不知,卑职的马术甚至还不如几个跟着我的骑兵学员。比如马上挥砍一项,我就比他们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教导队里,骑兵学员有一项马上挥砍的训练,就是在马道上挂起一百个稻草人头,让学员纵马从路上经过,同时挥刀向路两侧的稻草人头上砍去。如果能砍到细绳自然人头落地,如果砍到人头的话多半只是飘起来。这项训练对学员的剑术和马术都要求很高。学员不允许放慢马仔细地瞄准,因为教官手中有一个沙漏,所有人都必须在规定时间内跑完全程。 以前许平作为工兵学员的时候,并没有进行过这项练习,所以他感到困难很大。道路两边都有人头,而且相当密集,许平不但要操纵战马靠近目标,而且要在马冲过目标旁时恰到好处地砍断短短的细绳而不能砍到稻草人头上去。有的时候一个把握不好,就会连续错过很多个目标。骑兵学员只要能砍下一百个稻草人头中的二十五个就为合格,四十个便是成绩优异。 金神通见识过许平拙劣的马术,更相信此人的剑术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他笑着问道:“许教官能砍下多少,十个?八个?” 许平脸上一红:“也就七、八个的样子。” 早在新军成立以前,金神通就已经多次进行过这项砍杀练习,这是贺宝刀拿出来让子弟们锻炼马术的项目之一。金神通是金求德的嫡长子,本人颇有天赋,自幼有名师教导,无论剑术、骑术在同辈人中都是佼佼者。两年前,贺宝刀看金神通和自己的两个儿子比试,那二人与金神通相比都是大有不如,贺宝刀向金求德称赞道:“此子的武艺,已不在我十八岁时之下。” 这两年来金神通仍勤练不辍,新军建立他被委以重任后更是加倍刻苦,每日公务之余若有闲暇便和部下们一起操练,此时金神通微笑着在马上用手虚画着正反手左右劈砍的动作:“本将一般能砍下八十二个,想再多一个都难如登天。一年前本将曾有一次犹有神助,马、跑位控制得简直是毫厘不差,刀也是怎么砍怎么有,一共砍下九十七个人头。后来本将每隔几天都要再试一次,却怎么也找不到那种感觉了,最多也就砍过八十五个。” 德州之战时,许平见识过金神通在战场上的神勇,因此对金神通的话毫无怀疑:“金将军勇猛无敌,想那贼将刘哲闻如此悍勇,也是一个照面就被将军取走了性命。” “刘哲闻?这是何许人啊?”金神通一脸的茫然,听许平仔细解释后不以为然地笑道:“此等一照面就被本将取了级的无能鼠辈,便是斩杀了几百个又算得了什么?” “若是能练到金将军一半的本事,卑职在教导队也就扬眉吐气了。” 许平这话完全是他的真心话,并无奉承的意思在里面,但金神通听了却连连摇头:“许教官不必担忧,马术、剑术只要勤加练习,不过是手熟、手生的问题罢了。再说只有练到少侯爷那般地步,才称得上是炉火纯青。” “少侯爷。” “是啊,”金神通点点头:“就是镇东侯世子。比如马上挥砍,少侯爷从来都是一个不落地砍下一百颗人头。” 许平目瞪口呆:“金将军说笑了!” “我没有说笑。”金神通脸上露出一丝钦佩之色:“不是说偶然能砍下一百颗,而是差不多三年来,每次都肯定砍下一百颗人头,从无一次失手。” 许平知道这里面的意义,这个金神通无法达到的目标,在镇东侯世子手里却是游刃有余,回忆金神通那天在战场的英姿,再联想到比他更胜一筹的镇东侯世子,许平也不禁有些神往。这时许平突然想起一个疑问,就不假思索地问出口:“金将军,世子为何不出任直卫指挥使呢?” 新军各营都由镇东侯旧部带领,但直卫的指挥使一职却始终空缺,在许平和他同伴的心目中,镇东侯的儿子出任此职是理所应当的,之前他曾私下想到或许镇东侯世子不堪重任,但金神通的话显然将这最后一种可能也排除了。 “嗯。”金神通表情突然严肃起来,过了片刻才说道:“这个位置当然是少侯爷的,不过皇上有令,让少侯爷出使泰西诸国(泰西是明朝时对欧洲的称呼),恐怕一年半载未必能回来。” “出使蛮夷?”许平大感惊异。对明朝人来说,出使外国是一件小得不起眼的事情,一般也就是由礼部的小堂官去做,远远不能和出任直卫指挥使这样的重任相提并论。许平想不通天子为什么要让镇东侯世子去干这种无聊的小事:“金将军,这究竟是为何啊?” 金神通没有回答,好久以后才淡淡地说道:“少侯爷和本将自幼就是好友,本将比少侯爷的剑术差了一点点,马术也差了一点点,加起来就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了。嘿嘿,直卫指挥使这个位置,如果不是少侯爷来坐,我金神通第一个不服。” 似乎觉得自己说的话已经足够明白,金神通不再讨论这个问题而是话题一转:“许教官今日来见本将,到底有何要事?” 许平问金神通是否认识赵敬之的府上。 金神通点点头:“赵将军乃是家严的故交,本将以前见到他时也会恭恭敬敬地叫一声‘赵叔叔’的。” 许平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从中取出一个望远镜,双手捧着它说道:“金将军,这是赵将军的遗物,在卑职这里已经放了好多天了,卑职想把它奉还给赵夫人。” 金神通说道:“此物本是新军下的军需,许教官如果想把它留下,本将相信不会有人认为不妥。” “这东西虽是军需,但却是赵将军生前一直随身携带的器具,卑职以为,将它还给赵夫人或许更为妥当些。” 金神通点点头道:“确是本将疏忽了,许教官可是要本将代为转交吗?” “卑职此番侥幸立功,全是靠赵将军指点,若无赵将军,卑职定无今日之功绩。因此卑职想亲手把此物交还给赵夫人,希望金将军能够成全。” “知恩图报,本是理所应当。”金神通脸上颇有赞许之色:“明日本将当陪许教官一起前去赵府,向赵夫人致上哀思。” “卑职多谢金将军。”许平致谢后又把望远镜收入怀中。 两人继续骑马向前,金神通问起许平在德州一战中的其他战友,许平就讲述起每个人的事迹。听到余深河报名步兵,江一舟报名骑兵的时候,金神通不置可否。等许平说到曹云也报名骑兵的时候,金神通笑起来:“此人,本将觉得还是去当工兵千总最为合适。” 许平说出林光义也同样报名骑兵后,金神通已是连连摇头:“人须心有主见,不可凡事一拥而上,教导队的培训方法,要说也是有颇多弊端的。” “金将军有所不知,林光义其实是第一个报名骑兵的,而且他打一开始就抱定这个主意。反倒是江一舟和曹云始终举棋不定,最后受他的影响也去报名骑兵。” “原来如此。” 许平讲起德州陷于叛军之手后,林光义逃出德州,不往北方逃跑而是赶来与许平会合,金神通脸上的表情就渐渐郑重起来。再听到林光义向许平解释他之所以这样做的那番谈话,金神通问道:“许教官怎么看林光义此人?” “林光义以前不过是一个秦军小卒,危机中有这种死中求活的意识已经是不易;危机关头能冷静判断、谋定而动,显然是难得的了。” “嗯,不错。”金神通转头对许平说道:“等林光义此人在教导队毕业了,让他来本将的直卫队里做事吧。林光义从今天起就可以来本将的直卫队里锻炼马术、剑术,本将手里有的是好手,应该不在教导队之下。” 许平讶然问道:“金将军何以如此看重此人?” 金神通并无隐瞒的意思:“骑兵骑兵,出奇之兵也,相对步兵的堂堂之阵,骑兵更需要随机应变。本将手下死脑筋只懂得条例的人太多了,这种能带着脑子打仗的人太少了,好不容易见到一个,自然不能放过,若不是明知许教官绝非池中之物,本将原也是有心招揽的。” 说完后金神通停下马,转过身对许平道:“许教官,我与阁下一见如故,日后若是没有外人在,我想与许教官你我兄弟相称,不知道许教官意下如何?” 第十二节 遗物 两人都是崇祯元年生人,不过许平是年初出世,比金神通要大上几个月,金神通抱拳笑道:“原来是许兄。” 许平当然不敢托大称呼对方为金兄弟,同样一个抱拳:“金兄。” “许兄,其实我心中有个疑问一直想问。” “金兄请讲,我知无不言。” “许兄深沉稳重,是大将之才。”见许平又要谦虚,金神通连忙说道:“这绝非我恭维之词,我初次见许兄就有这种感觉,以后更深信许兄绝非莽撞之人。所以我才特别奇怪,当初赵大人殉国后,许兄为何要甘冒奇险,明知军法无情,仍要冒名前去指挥木营。” 许平一时语塞。 “当日形势凶险非常,我事后问过家严,虽然赵将军久经战阵,但是到底能不能拖住叛军,就是家严心中亦无把握。贺大人命我驰援德州时,交代我见机行事,若木营已然崩溃,便要我退回与救火营合流,再另作打算。可见贺大人也和家严一般,虽然深知赵将军经验丰富,心里却也无十分把握。” “虽然不过是两千新兵,但是我军上下训练有素,临阵不乱。”许平连忙为自己找借口, 戚继光执掌明军时五日一操,就训练出百战百胜的精兵。朝廷对新军寄予厚望,在军饷、物资供应上待遇优厚,故新军训练全是一日一操。 “无论训练如何刻苦,终是新兵满营。木营本部难道不是苦练出来的士兵么?更有大批教导队的军官、士官,但是被叛贼偷袭围攻时仍被杀得落花流水。难道说许兄去东森大营前就有必胜的信心吗?那我是断然不信的。” 其实,能够在德州取胜有很多侥幸的因素。先,当日叛军若是不理会许平的孤军而进驻德州,然后循官道北上的话,许平根本无力干扰叛军的任何行动。其次,叛军因为打得太过顺利而骄横轻敌,以为消灭剩下的明军不费吹灰之力,主将把主力骑兵派出去抄掠明军的后方大营,攻击许平部时仅仅采用最省事的蚁附攻击。 “那当然不是,我也曾几次以为大势已去,甚至想直冲叛军大旗,战死了也就一了百了。” “可是许兄最后还是慎重行事,稳稳守住旗阵。许兄这么一个稳重的人,为何不按照军规立刻后退报信?竟然会不管不顾地前去指挥木营。”金神通连连摇头:“我真是看不透许兄啊。” 两人又谈笑一番,约好明日见面的时间便分手了。 离开直卫大营后,许平见时间日尚早,就到城中去看他的舅舅。进门后,许平先给门口的父母灵牌上香,然后又向舅舅请安。 舅舅见到外甥突然回家很欢喜,立刻就要为他准备晚饭。老人家一边找钱一边还担忧地念叨:“都这么晚了,也不知道张屠户还有肉么?” “舅舅,我晚上还得赶回军营。”许平连忙阻止了老人:“我就在这里坐一会儿,陪您说说话。” “哎呀,军中的饭菜哪里有家里的好啊。” “好得很,常常有肉。舅舅,我现在是教官了,伙食更是好了。” “嗯,平儿就是有本事。”虽然舅舅当初不愿意他从军,但是既然事已至此,舅舅也没有再什么牢骚。 许平向他舅舅讲起这些天来的经历,老人家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着,唯恐漏掉一个字。听到战场险恶几乎丢掉性命,舅舅面容大变,连声嘱咐许平以后万万不可再自处险地。 “知道了,舅舅,我以后绝对不会如此的。”许平嘻嘻哈哈地向舅舅连连保证,好不容易把老人安慰好后,他就讲起今天和金神通的谈话。 之前听许平讲述德州之战时,舅舅只是单纯的关切之情,可今天的事情却让老人陷入沉思,期间还用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良久后舅舅终于缓缓点头道:“平儿,这个小金将军施你以恩,还对你颇为有礼,这不是因为他天性如此,而是因为你自己有本事。” 见许平没有什么反应,他舅舅脸上显出忧色:“平儿啊,越是大富大贵之家,其中越是凶险无比。镇东侯世子地位虽然显赫,但正因为如此,更会招人觊觎。这个金小将军可能是世子的死党,他看出平儿前途无限,所以……所以……” 老人家连续说了几个“所以”却一直没有往下说,许平笑道:“舅舅,您在说什么啊?” 老人家的忧色更重,他沉默很久终于下定决心说道:“平儿,这些事当然都是我在瞎猜。镇东侯世子的地位很可能不保,金小将军对此心知肚明。现在他拉拢你为羽翼,将来弄不好你就要牵扯到世子地位之争中去,这可是大凶无比的事情啊。” “舅舅!”许平忍不住叫起来。 老人一脸严肃地说道:“平儿你可知道,镇东侯世子并非嫡子出身,他是庶长子,而且亲母早已经去世多年了” 这番话把许平听得一下子呆住了,之前他对镇东侯的家事几乎一无所知。 舅舅又严肃地问道:“以大明律,该如何传家?” 许平喃喃念道:“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不错,而镇东侯在六年前有了嫡子。”舅舅点点头,加重语气说道:“这个世子也并非镇东侯自己立的,而是当今皇上替他立下的。” 许平大吃一惊:“皇上怎么会替镇东侯立世子,而且立的还是庶子。” “说来话长,那时你还小……”许平的舅舅告诉他,当年遵化大捷,黄石全歼侵入京畿的后金大军,阵斩奴酋皇太极、莽古尔泰以下后金、蒙古头目数十人。崇祯天子大喜之下就萌黄石的庶长子为侯世子,萌其庶次子为锦衣卫千户,连以后才出生的嫡子,也是在那时定下了秦军指挥佥事的世职。 “庶子终归是庶子,再说世子生母已经去世多年,如果镇东侯某天真的能打一场大胜仗,然后请求皇上改立他的嫡子为世子,皇上未必就不准。”舅舅连连摇头,不停地叹气:“只是世子长到这么大了,自然有自己的亲信,比如这个金小将军。如果世子真的像金小将军说的那么英武的话,自然会在战场上立下大功绩,那么到时候给他恩典的皇上也面上有光,而镇东侯要换世子的话,皇上未必答应,下面也会有很多人不服。” 这一番话把许平听得背后冷汗直流:“舅舅,你是说,镇东侯有意让世子出使海外,就是不给他立下战功的机会。” “唉,富贵人家最是凶险难测。”舅舅又一次重复这句话:“平儿,你在军中本就是身处险地,如果再牵扯进这种恩怨中,那……那一个不留神,就是死无葬身之地啊。” 震惊之余,许平惭愧地问道:“舅舅,您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怎么会不关心!你在镇东侯手下,我不去打听他的事情,还去打听谁的?”舅舅瞪眼看着他,生气地说道:“倒是平儿你总是这般粗心大意,竟然对官长的事情一无所知,连这么紧要的事情都懒得去打探一下。” 德州之战结束后,许平今天才第一次回家来看望舅舅。听到老人家对自己的事情关心备至,心里既有感动,更多却是羞愧,不由得低下了头。 自小他舅舅就对这个外甥照顾得无微不至。在许平八岁时,当时的大都督黄石下令在全国推广一些预防瘟疫的手段,其中最出名的就是天花疫苗。为了便于推广,所有的疫苗都是免费提供给郎中的,如此一来,制造假疫苗就变得无利可图,而且真的疫苗也可以卖得很便宜,普通百姓都可以用得起。 当时一剂牛痘十文钱,不少人就是不信牛痘也去种上一剂,希望能沾上些勋贵重臣的福气。肆虐北方多年的天花,随着牛痘的推广,就此开始渐渐平息,最后几乎人人都去中痘。在崇祯二年的京师浩劫中,许平的舅舅瘸了一条腿,平日辛苦经营小面摊本也挣不了几个钱。那次为了给许平种痘,舅舅把好不容易积攒的一两白银尽数拿出来,交给种痘的郎中,千叮咛万嘱咐:“我妹妹只有这一个儿子,这个符先生一定要给我好好种啊。” 舅舅并不知道许平此刻心里在想什么,老人家思索了一会儿,失声叫道:“哎呀,不好了。” “舅舅,又有何事?” 舅舅生气地把眼睛瞪大,直直地盯着许平:“除了你这个糊涂人,谁还会不去打听侯府的事?那个金小将军定是以为你早已经知道了,不然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说起世子的事情?他和你说那几句话,就是为了向你表明他是世子的人,定然以为你能够听明白了。” “啊,啊。”许平恍然大悟,他支支吾吾地说道:“那金小将军随后要我和他私下里……私下里以兄弟相称,就是……就是……” “当然!”舅舅截口打断他,用手指敲了几下桌子:“他那是试探你的态度。而你既然答应下来,在金小将军听来就是表明了心迹,要和世子还有他共进退了。” “这……”许平虽然吃惊,但是心里也是渐渐平静下来,他觉得自己就是这么做也没有什么不对。 “接下来金小将军又说什么了?”舅舅满脸都是焦急之色。 许平复述了金神通接下来的话后,他舅舅又敲了几下桌子:“果然不错,金小将军这就是在论功行赏了。他问你那天为什么要去,不就是在问平儿你最想要什么吗?官位前途、还是钱货。哼,看不出这金小将军年纪不大,官场上的道道已经烂熟于心,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舅舅您竟然见过金大人?”许平大吃一惊,虽然早知道舅舅曾与很多边军将领共事,也听舅舅说过无数的人名,但此前许平却不曾听舅舅提起过镇东侯的部将。 “当然见过!”许平的舅舅没好气地说道:“不止他一个,当年我在你父亲手下做事时,这种人见得多了。” “那……” 许平刚一开口,舅舅就立刻打断了他:“我与金大人只是一面之缘,其实就是镇东侯我也曾远远地望见过,给你勋章的贺大人,你父亲还曾和他说过几句话。不过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就是你父亲他们也未必还记得,更不用说我了。” 接着舅舅就再次絮絮叨叨地嘱咐起来,此时许平心里却有他自己想法,虽说舅舅反复强调富贵之家极为凶险,但许平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侯爷是光明磊落之人,世子是天子亲封,金兄对我有救命之恩,而我也不是全然无能之辈。金兄统领直卫前途不可限量,只要我自己挣下战功在新军中也有一席之地,那便是投了世子一派,又有什么可怕?侯爷难道会看自己的儿子不顺眼?就算有小人想闹事,难道天子就会看着金口玉言定下的世子被废不成?” 许平心中思绪万千的当口,他舅舅又接着说下去,不过此时语气平静许多:“平儿啊,俗话说,滴水之恩不忘、一饭之恩必报……” 不等舅舅说完,许平就豪气干云地大声应道:“正是!” 年轻人的话让老人一笑,接着语重心长地说下去:“有恩必报,有仇必偿,原是大丈夫所为。我知道平儿是好孩子,只是要记住舅舅的话,越是富贵之家,其中的事情越是凶险无比。平儿与金小将军非亲非故,若是抽身事外也无不可,只要不做对不起世子的事也就是了。” “是,舅舅,我记在心中了。” 舅舅仍不放心:“若是金小将军或是其他人,要平儿你表态,你一定要想法支吾过去,万万不可涉入世子之争。” “放心吧,舅舅。”许平看了看天色,就站起身来:“舅舅,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军营去了,不然城门就要关了。” “等一等。”舅舅站起身,拄着拐杖走进卧室。 许平听见舅舅在小屋里翻动箱子的声音,不多时见到老人拄着拐走出来,右手里紧紧握着一个东西。 “平儿,”舅舅伸手把那东西递过来,许平双手去接,老人又把手一缩收了回去,表情严肃地说道:“且慢,不要当我给你的是一块普通玉佩,平儿你仔细听我把玉的来历讲一讲。切不要小看了它,这块玉本是皇家之物。” “啊?”许平吃惊地叫起来,低头向那玉佩看去,只见它色泽温和,纯白之中更无一丝杂质。 “这还是你的太高祖父赢来的。当年北虏入寇,武宗皇帝带着江彬大将军亲征。当时你太高祖父不过是宣府一个军户,他在武宗皇帝和江大将军面前浴血杀贼,身被数十创仍死战不退。战后,就在众将士和大将军的注视下,武宗皇帝解下腰间玉佩,把他递给你的太高祖父,还赐给他千户的世职。到你父亲时,这块玉已经是传了第五代。你父亲当年用这块玉聘了你母亲,说明是要留给第一个儿子,也就是你的。”老人说着就伸出手,让许平把玉佩接了过去。随着玉佩离手,老人全身的力气也随着而去,他坐在椅子上,出一声如释重负的长叹。 许平把玉佩捧在手中,带着祖先荣耀的玉上弥漫着柔和的光泽,抚慰着许平的心房。 “你的事,我都跟你父母说过了,他们都知道了,都会在天上保佑你的。”舅舅指了指摆在灵桌上面的牌位,插在牌位前面的香仍在静静燃烧:“我本想在你第一次上阵前把这玉给你,但是你也没打招呼,突然就走了,所以才会遇到那么大的凶险!幸好你的祖宗保佑!千万带上吧,以后一定要随身携带。” 许平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向着灵位深深跪倒,诚敬地叩头祈祷。 舅舅悄悄走到他身后,等许平起身后又道:“平儿你必定能立下大功,拿到世职……” 许平回头看着舅舅,老人眼里已经满是泪光:“平时就把这块玉时时佩戴在身吧,祖宗会保佑平儿你的,会让平儿你富贵……会让你富贵的……这样你母亲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啊……” 面对着泣不成声的舅舅,许平轻轻说道:“是。” 回到教导队大营已经很晚,许平独自吃过饭后,认真地看起新军的训练手册。自从加入教导队以来,许平一直非常刻苦,这次虽然因为寻找赵小娘子的踪迹而受到些打扰,但他仍是最勤奋的一个。今天,许平更是感到重任在肩,不仅仅因为荣誉给他带来的压力,更添上了重振家声的热望。 晚上,许平静静地侧卧在自己的床铺上,盖在被子下的手中紧紧握着舅舅给的玉佩。他心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充满信心,本来对赵家门第心怀畏惧的许平,再也不认为自己是低人一头:“这是祖宗传给我父亲的,现在交到了我的手里,我当然也要传给我的子孙……还有祖先的世职,我一定会赢回它,和这玉一样代代地传下去。” 第十三节 求亲 次日上午, “你们看到的这个叫战棋,”一批新教官围在巨大的沙盘面前,沙盘上摆放着密密麻麻的棋子,总教官宋建军大声向这些新军官介绍道:“这是用来推演战场变化的棋。诸君将来可能要进入新军参谋部,我们新军的参谋们,就是用这种战棋来推演战场上可能出现的变化。参谋部根据推演来做出形势判断,以此向将军们提出建议。” 宋建军指着挂在墙壁上的巨大图表,上面详细地写着许多令人目不暇接的战旗规则,宋建军把这些规则做了介绍,它们是用来模拟战场的工具。 “光听我说不行,你们是不明白的,现在我们就来玩一把这种棋。”宋建军环顾着满屋的军官:“你们谁来和我试试?” 众多教官们都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一个人说话。稍一犹豫后,许平挺胸而出:“大人,卑职想试一试。” “好!”宋建军看着这个初生牛犊,兴奋地搓着手,大声叫道:“我们就用南关之战好了。” 这是生在几十年前长生军与后金军之间的一场战斗,最后以长生军险胜告终。 “这场战争基本没有天气问题,地形也不太复杂,第一次我们不要来太难的。”宋建军笑嘻嘻地看着许平:“你叫许平,对吧?许教官要用长生军,还是建奴?” “长生军。” 其他几个老资格教官很快摆好了沙盘,宋建军不加思索地完成了他的回合,棋盘上的后金大军飞快地逼向许平的战线。宋建军一边摆棋一边向众人讲解棋子的机动力以及地形的影响,当着许平毫不遮掩地把自己的战术设想统统倒了出来。许平默默地听着对方的构思,眼睛一直盯在巨大的沙盘上,他沉思良久后终于开始缓缓移动棋子。 动了两步,许平才又拿起一个棋子,就听见宋建军笑起来:“小心啊,许教官,当年我可就在这一队里啊。” 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屋子里只剩下众人沉重的呼吸声。裁判拿走许平两队被重重包围的棋子,还有一颗标识为内卫队的金色棋子。 “侯爷他老人家……”宋建军故意出一声沉痛的叹息,跟着又大笑起来:“好了,你们可否看明白了?” “明白了。” “明白了。” 屋子里的年轻军官纷纷点头。这盘棋从头到尾,许平一直被宋建军凌厉的攻势压制得喘不过气,最后宋建军成功地改写历史,让本应获胜的明军全军覆灭。 “还有谁来?”宋建军又开始环顾满屋,目光从这些新军官脸上扫过:“谁再来试试?” 半响,屋内没有人搭腔,宋建军掉头向另一资深教官独孤求看去:“我们来一场给他们看看吧。” “是,大人。”独孤求轻轻点头,就向宋建军对面的位置走去。 “大人。”好半天没有说话的许平突然打破屋里的沉寂,他从沙盘上抬起头看着宋建军:“卑职可不可以再试一次?” “好啊。”宋建军微笑道:“这次许教官还要长生军么?” “不,”许平摇头道:“卑职想试试建奴。” “可以,”宋建军一挥手:“快摆沙盘。” 许平回忆着宋建军刚才的路数,小心地指挥着后金的军队,几个回合以后,棋盘上的变化渐渐循着历史的脚步而去。宋建军甚至懒得理会许平的侧翼包抄,直接就把预备队向着中路投入,像历史上南关之战那样,干脆利落地把后金的中路打得门户洞开。接着,宋建军就把明军仅有的骑兵一分为二,一队咬住许平的左翼不许它们脱离战场,一队就奔它们的后路而去。 许平抬起头:“宋教官,就在前天您讲到南关之战时,说到侯爷此时是去追击建奴正蓝将旗的,也说过这是唯一正确的应对,不能给建奴重整旗鼓的机会。” “你说的没错。可是我不是侯爷,我就是贪小便宜要吃掉你的左翼。”宋建军狡猾地笑道:“许教官尽管放马过来,不要客气。” 许平低下头仔细地看着沙盘,他迅地把左翼的部队调整成圆阵进行防御,然后加快右翼的步伐,向明军的将旗起突击。 在许平部署的时候,宋建军不住嘴地向周围的军官们讲解着:“在真正的战场上,是不可能像许教官这样纵观全局的。沙场通讯全靠旗号,像许教官这样隔着明军大队进行配合,实际上是不可能做到的。所以说,战棋无论条例如何细致,都是不能和沙场实战相比的。” “大人,该您了。”说话间许平已经完成了最后一步。 “好。”宋建军低下头开始飞快地调动,嘴里还不停地讲:“当然,当年也不可能像我这样把建奴的动向看得明明白白,更不可能把哪支部队快崩溃了,哪支部队还状态良好看得一清二楚。但是你们一定通过战棋养成意识,知道军队在什么情况下会危险,在什么情况下应该防御,在什么情况下应该进攻……” 时间在对战和宋建军的讲解中飞快地流逝。 “能够手持长枪,亲身挡在侯爷身前,真是不胜荣幸!”宋建军笑着把那个代表他当年所在的队的棋子高高举起,重重地放在明军将旗处,盖在金色的内卫队棋子上,出“啪”的一声脆响:“许教官,该你了。” 后金的骑兵已经逼到明军将旗之前,但许平的左翼早已不复存在,几次重整的中军也被宋建军击溃,现在右翼的这些骑兵已经是他的全部。代表长枪手和火铳手的棋子密密麻麻地挡在后金军之前,明军深深凹进去的战线把最后的后金骑兵包在中间,眼看着就在他们的侧后形成合围。 许平指挥的后金部队,一路苦战到达明军将旗前,各部早都重创在先,损失巨大。集中在明军将旗旁的后金棋子有的已经濒临崩溃,就连皇太极的那队白甲也受到了重创。大批明军随后的反击,立刻就能把它们从棋盘上抹去。 “不用再继续了吧?”见许平苦苦思索的样子,宋建军大笑着问道。 许平认输后,宋建军看了看天色,已经到了下操的时候:“诸君应该都明白了吧,以后你们就要通过战棋来学习战例。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宣布解散后,屋内的人开始散去,许平还在盯着沙盘思索。这时一个始终在边上旁听的老将走过来,对宋建军道:“讲得很好,宋教官。” 宋建军向着那个老将军立正敬礼:“谢张大人夸奖。” 那个姓张的将军跟着又转向许平:“许教官,我听说过你的事,贺大人还夸过你。” 许平学着宋建军的话:“谢张大人夸奖。” “本将张承业,”那个军官报出名号:“许教官战棋下得很好。” “张将军谬赞了,卑职不敢当。” 张承业只是微笑,他身后的宋建军也冲许平微笑着,道:“我教过很多新人,他们都是推三阻四的,从来没有新人敢出来挑战我。” “身为把总就敢去指挥东森营,难道连站出来下棋的胆色都没有吗?那我倒要奇怪你们教导队到底都教了些什么!”张承业回头责备宋建军两声,又转回来将许平上下打量一番:“本将需要有才能的参谋和军官来帮我,许教官好好跟着宋教官学,本将以后可能要你为我出力。” 离开教导队大营后,许平急忙赶去直卫军营找金神通,等他赶到时早已过了约定的时辰,金神通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许兄,来得好迟啊。” “抱歉,抱歉,金兄海涵。”许平简要说起今天的事情,先就是刚学到的战棋推演。 “宋教官说得不错,战棋推演能够让我们把很多战场常识变成直觉一样的东西。我们这就进城吧,一路上边走边谈。” 今天金神通没有穿他炫目的大红直卫军装,而是换上一身黑衣,这种黑色军装是新军中的军法官制服。他解释说,直卫军服过于招摇,赵府近期正逢丧事,穿一身大红也不合适:“有的时候和朋友出去,穿这身军服颇为好使,军中畏军法官犹如畏虎,根本没有人敢多看两眼。如果再把面具放下,那更是不必担心身份泄露。” 这话让许平有些奇怪,也不知道金神通去新军哪个军营串门时会担心身份泄漏,就是泄露了又能有什么关系。或许是金神通有时去赌场一类的地方消遣吧?现在京师周围都是新军官兵,当然也有其他京营,不过那些官兵也能辨识出新军的官职,金神通自然不希望有人认出他的军职,或是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到自己的直卫军中。不过……不过若是看见有个军法官前来,正在赌博的新军将士难道还有心继续消遣不成?再说新军军法官六亲不认的声名在外,又好多管闲事,就是其他京营的士兵也经常被冷言查问,现问题一定会向京营官长报告,因此京营官兵和京师附近的地痞无赖对他们甚是畏惧,往往一看见身着黑色军服的新军军法官就四下逃散。 金神通告诉这许平这棋也是镇东侯明完善的,他本人小时候就是玩着这棋长大的:“许兄不必难过,宋教官教了这许多学生,早就把战棋玩得炉火纯青,我想就是侯爷都未必玩得过他。” 聊了一会儿战棋后,许平询问道:“不知道教导队以后还会教些什么?” “也没有什么了,对参谋和队官们来说,战棋是最重要的训练,就算是从千总提拔入教导队受训,学的也不过就是这些罢了。教导队能做到让士官熟悉条例,让军官体会战例也就很了不起了,再多的也无法在教导队中学到了。”过了片刻金神通又“啊”了一声,猛然提起一事:“对了,我曾听家严说过,除了战棋,侯爷还把他们找去过,一起编写了一本兵书,叫做什么《征战之源》,对,就是这个名字。” “哦?”许平一听就来了兴致,连忙追问:“金兄可知道这本兵书是写什么的?什么时候会交给教导队的人读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又不是家严一个人参与,听说赵大人、贺大人、杨大人他们都参与了,而且还不止他们,不过当然是侯爷主写,听说侯爷写了十多年才写完。”金神通的脸上有些神往的表情,他想了想摇头道:“确实猜不出来,我也曾问过家严和贺将军,他们当时都对我说;‘这个东西你现在还学不到,学了也没用。’,这本《征战之源》想必是侯爷腹中珍藏的兵法韬略吧。” 见许平脸上露出遗憾的表情,金神通又安慰他道:“不瞒许兄,我还和少侯爷提起过这本书。少侯爷也曾去问过侯爷,不过侯爷当时回答少侯爷;‘书还没有编好,而且你还用不到它。这本书对战阵用处并不大,等你用得到了,我自然会给你。’听说这本书的稿子就放在书房里,我曾建议少侯爷把它悄悄拿出来看看,可是少侯爷说什么也不肯。” “一本兵书,名字里就有‘征战’两字,怎么会对征战用处不大呢?”许平对此种说法十分怀疑:“如果没有大用,又何必去编它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许兄你去问吧,说不定侯爷一眼就相中了许兄,把它传给了你。”金神通调侃道:“那时许兄可不能藏私,定要把它借我一阅。” 一路上两人有说有笑,不一会儿就进城来到赵府门前,今天许平可以找了一顶带护颊的头盔,这样即使不落下面甲,面容也被深深藏在盔后。为了让别人不好辨认体型,许平还套上副骑兵的胸甲。尽管煞费苦心做了如此的准备,在赵府门前下马后,许平心里还是紧张得很,生怕门房会认出自己。等赵府的下人过来牵马时,许平赶紧低下头,脚步一慢就落在金神通身后足有两米远,看上去就好像是个随从。 金神通向门房递上拜贴:“劳烦通报府上,金神通拜见。”又用眼色向门房示意许平:“这位是在下的朋友许平,恳求一起拜见府上。” 那个门房看起来对金神通很熟,接过拜帖的同时说道:“金小将军客气了,您请进去吧,夫人一定会高兴的。” 金神通已经把平常的傲然之色统统收起,站在原地欠身道:“请把拜帖送进去吧。” “是,金小将军请稍候。” 门房进去后,金神通对许平悄悄说道:“许兄,赵大人乃是陕西同州人士,算起来还是侯爷的姻亲,万万不可失礼。” 看许平一副茫然不知的表情,金神通脸上满是异色:“许兄不知此事?” 许平摇了摇头:“侯爷的岳家,不是辽东广宁人士么?” 金神通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奇怪:“许兄,侯爷的内兄祖籍陕西,是搬去辽东的,而赵大人与侯爷内兄的同族同辈。” “啊!原来侯爷的岳家是陕西世家。” “对啊,就是侯爷给赵大人的私信上,也得称呼一句仁兄啊。”金神通显然对许平如此无知感到十分惊异。 “哦,哦。”许平无言以对,只能暗暗记在心中。 这时那个进去通报的赵府的门房又走了出来,躬身做了个“请”的动作:“两位贵客请进。” 金神通谢一声,然后就大步走入大门,许平低着头紧紧跟在他身后,门口的人都没有注意他。现自己并没有被认出来,许平心中才一块石头落地。当他终于敢抬起头时,看见金神通正回头看着自己,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不解。 赵府的管事把他们两个人领过前厅,带到花厅门口:“两位请先在花厅用茶,夫人马上就出来。” “知道了。” “多谢。” 金神通显得很随便,大大方方地在花厅的椅子上坐下,把头盔摘下放在一边,接着又把斗篷解开交给厅中的仆人。许平则正襟危坐在金神通对面的椅子上,仍是全身披挂。 金神通见许平如此拘束,就笑道:“许兄,把头盔摘了吧。” “好。”许平应了一声却没有动作。 片刻后有赵府下人奉茶,许平偷眼看去,似乎不是那天站在门外的人,心中又宽松一些,学着金神通的模样端起茶碗。 事前许平把说辞准备了一遍又一遍,但是事到临头,却现自己想过的哪一句都不好,只是反反复复地向着茶碗里吹气,不知该如何表明来意。 金神通把茶碗放回桌上,盯着不住地往碗里吹气的许平看。 许平问道:“金兄,有事么?” 金神通侧着脑袋想想,摇头道:“无事。” 这时传来脚步声,从里面走出一个身穿黑色丧服的中年妇女。 金神通立刻站起,躬身道:“赵伯母。” 许平早已把茶碗放下,跟着一起行礼:“赵夫人。” 希望读者多多收藏,多多投票,谢谢 第十四节 干娘 “坐吧,坐吧。”赵夫人缓步走到桌旁,一边招呼二人坐下一边说道:“贤侄有心,还来看我这个未亡人。” 金神通又是一欠身:“赵伯母,节哀。” 赵夫人挥手让他们坐下。许平见金神通坐下,也无声地坐回座位。 赵夫人注视着许平问道:“这位就是许教官?” 金神通道:“正是许兄。” “果然是英俊少年。”赵夫人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向许平颌道:“许教官能为亡夫了却心愿,老身甚是感激。” 许平连忙起身:“赵夫人过奖了,许平愧不敢当。” “坐,坐,不必多礼。”赵夫人温和地招呼他坐下。 “见伯母身体安康,侄儿不胜欣喜之至。”金神通说:“昨日侄儿与许兄约好,今天要一起来拜访伯母的。” 金神通表现得十分自如,谈话期间还几次留出话头给许平,但许平始终没有想好如何开头所以始终以沉默应之。 “侄儿的这位许兄,有几句话想向当面伯母禀告。”终于,金神通不再继续,说完后就看向许平,皱着眉冲他使了个眼色,然后就端起茶杯,低下头开始小口喝茶,再也不抬头看许平一眼。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许平站起身向着赵夫人一抱拳,硬着头皮往前走上几步,双手捧着从怀中掏出的望远镜,恭恭敬敬地奉上:“赵夫人,这是赵将军的遗物,许平能完璧归赵,真是不胜快哉!” “多谢许贤侄了。”赵夫人起身回了半礼,把望远镜从许平手中接过。 见许平仍笔直地站着,赵夫人微笑道:“许贤侄请落座。” 许平把心一横,再次向赵夫人抱拳行礼,低头大声谢罪道:“小人在东森营中,曾经冒认是赵大人义子,请夫人千万恕罪。” “噗……”许平身后的金神通顿时将一口茶水喷到裤子上,接着就听见他连声叫着:“好烫,好烫,这茶好烫。” 赵夫人眼中也全是惊奇,不知如何回答才是。 “在下……许平惭愧。”在心里大骂自己没用,许平满脸通红地坐下。 金神通神色古怪地盯着许平看了一会儿,又和赵夫人扯起家常。赵敬之生前和金神通的父亲很熟,金神通小时候常到赵家做客,这种熟人之间的亲切交谈让许平一句话也插不上。许平默默地坐着,直到赵夫人的一句话让许平竖起了耳朵:“现在老身只希望小儿能不堕他父亲的家声,小女有个好归宿罢了。” 金神通下面的一句话对许平来说无异石破惊天:“伯母,我那妹子今岁也十七了吧?” 许平偷偷抬起头,看见金神通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一扫而过,接着他就对赵夫人拱手道:“现在这个时候,小侄有些话原不该说,不过我们武将不像文官那么讲究,还请伯母恕罪。” 赵夫人点点头:“贤侄但说无妨。” 金神通又告了声罪,道:“听说媒人都快把伯母的门槛踏破了,可是伯母一直没有看得上眼的。小侄的贺礼早都准备了,却一直没机会送出来啊。” 赵夫人笑道:“贤侄这话好生无礼,把老身说得好似多么刻薄一般。” 金神通嘻嘻哈哈道:“伯母的掌上明珠,本来就要精挑细选啊。不是大富贵家的子弟,原也配不上妹子的品貌” “哪里?能找个老实人家,好生过日子就是。”赵夫人脸上满是慈爱的表情,叹息道:“老身可不求什么大富大贵之家。” “原来伯母重品德不重家世。”金神通感叹:“嗯,说的是,倒是小侄俗气了。” 金神通的目光再次飞快地从许平身上掠过,又对赵夫人笑道:“如果伯母不重家世的话,要说小侄的这位许兄倒是个不错的人啊,年少有为,前途无量。” 许平脸涨得通红,忙道:“金兄取笑了。” 赵夫人微微一愣,把目光转过来在许平身上打量一番,颌微笑道:“贤侄说哪里话,许教官如此英俊,不知道有多少人家会上门求亲,又哪里轮得到老身的小女。” 金神通双手扶在膝盖上,向许平探着身:“许兄,你可有婚聘?” 许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知所措地喃喃道:“许平家贫,还不曾婚聘,只是……” “这就好了。”金神通打断许平,又冲赵夫人道:“许兄是小侄的好友,人品绝对是上上之选;年轻有为,不会辱没了伯母的明珠,此时虽然不太合时宜,但可以先定下来。” 许平悄悄抬头,看见赵夫人正仔细地看着自己,又连忙把头低下。 “哈哈,”金神通又笑起来,调侃许平道:“果然是千里有缘一线牵,许兄称赵大人为……” 金神通的话说到一半就嘎然而止,咳嗽了两声就又去端茶碗。他本想说许平冒称赵敬之为义父是有先见之明,只是赵敬之刚刚身亡,在赵夫人面前这么说话有些失礼。 朝思暮想的事情有了一丝希望,许平心中虽然欢喜,但是嘴上还要谦虚两句:“许平出身卑微,配不上令爱……”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闻言金神通又急忙丢下茶碗给许平搭台阶:“我赵伯母这个女儿真是百里挑一,不但女红做得好,弹琴也弹得极好。” 许平心里一震,疑惑地看向赵夫人:“小姐善于抚琴?” 赵夫人一半谦虚一半夸赞地道:“也不是弹得很好,只是勤于练习,能弹一些古曲。教她的先生倒是常常夸奖。” 金神通从座位上站起身,拽着许平的手臂让他看墙上挂着的四扇屏:“这几幅画都是赵伯母的千金所画,上面的诗也都是她所提。” 几幅画中有雀鸟也有花草,每一幅画上还都提了诗。许平学过书画,他还记得老师说过“文如其人,画如其人”,作品往往会表现出作者独有的风格。只要往墙上扫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些画的线条比较拘谨,字也写得循规蹈矩。记得秋月在赵府门前交给许平的那个纸条,笔迹潇洒飘逸,相比之下竟是风格迥异。 正当他凝神细看之时,金神通又夸赞道:“我这个妹子最是安静,每日在家里除了琴棋就是书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许平耳边如同响了个霹雳,竟有些头晕目眩。刚才金神通说赵府千金精通琴棋书画,可以认为是恭维赵夫人,不过他刚说的这句话可得问个清楚。许平低声问道:“赵府小姐不出家门?” “是啊,十几年也没出过几次大门。” “此话当真?” “小姐的贤淑哪个不知?平日里连赵府的外院都不去。” 话音才落,许平就感到一只手重重拍在自己肩头,从背后传来金神通咬牙切齿地低语声:“下次……下次这种事你该去找个媒婆。” 此时许平就好似被人从头顶倒下一桶雪,把他胸中的喜悦之火浇灭,冻得彻体生疼。他按住身旁的桌子努力站稳,幸而金神通在身后,没有看到许平垂头丧气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许平才恢复了说话的力气,便向赵夫人拱手道:“许平不胜惶恐。” 赵夫人微笑点头,等着他继续往下说。金神通又用力地拍了拍许平的肩膀,似乎正在鼓励他。 “赵大人对许平良多指教,许平满怀感激,不敢一日忘怀。今日许平冒昧前来,确实是另有所请。但绝非是如金兄所想这般,金兄这是误会了!” 许平这话说得斩钉截铁,金神通顿时愣住。不等别人反应过来,许平就继续大声说道:“许平不幸,自幼丧父,是舅舅把平一手抚养成*人。自小每次见到别人有严父教导,心中就羡慕无比,不免感伤。当日平与赵大人虽然只相处两日,但赵大人对平关怀备至,言语慈爱。平感激之余不禁想到:若是先父在的话,也会像赵大人这样,严格教诲之时也不失仁爱。” 金神通和赵夫人都默默地听着。许平毫无停滞地说下去:“赵大人殉国后,平甘冒军法也要去东森大营,而到了东森营后,营中将士问起来历,平也不假思索就诈称是赵大人的义子,皆是为此。” 说完后许平就长揖不起。赵夫人心有所感,脸上也满是悲伤。 金神通支吾道:“不过……不过……” “许平出身卑微,若一上来就求拜赵大人为义父,只恐被同袍嗤笑。平今日前来,本想和赵夫人诉说衷肠。但是平身份卑微,怕为夫人所笑,所以就把这念头藏在心里一直不敢吐露。金兄方才所说,确实是误解了小人,平种种失礼之处,敢情夫人海涵。” “唉,”赵夫人想起亡夫不禁黯然泪下,她擦干泪水对许平道:“许教官有这份心意,想来亡夫在九泉之下也会很欣慰的。” “夫人若不弃,平今生愿事夫人为母,报答赵大人之恩。” 赵夫人点头答应下来,承认了许平义子的身份。赵夫人叫许平去赵敬之的灵牌前上柱香,还叫家人出来和他相见。 从赵府出来,金神通默默和许平并肩策马而行。出城后金神通又为他的误会向许平道歉。许平心下羞愧得很,连连表示金神通无须道歉,他本想把事实和盘托出,但转念一想金神通和赵府的关系,终于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今天实在是我鲁莽了,幸好许兄宽宏。”金神通自嘲地干笑几声,连连摇头道:“不怕许兄见怪,我觉得赵家小姐品貌双全,确实是许兄良配。嗯……其实许兄若应允这份亲事,做了赵府的女婿,将来以半子的身份孝敬赵夫人,不也是挺好的么?” “家贫无力娶亲。”许平把话题岔开:“不知金兄为何还不成亲呢?” “这个嘛……,也不怕许兄笑话,我早已心有所属。” “哦?”许平看着金神通脸上有些古怪的表情,好奇地问道:“不知道是哪家府上的小姐有这个福气?金兄打算何时成亲?我也好事先准备一份贺仪。” “多谢许兄,我还没有求亲。” 许平听完后更是奇怪,金神通的父亲是一品武官,他不明白金神通为什么不去求亲。以金神通这样的家门也怕被认为失礼,难道对方竟是皇亲国戚不成? 许平又忍不住追问一句:“金兄为何不请个媒人下聘?” 金神通没有回答许平的问题。他的脸上透着一线温柔的神情,似乎正在想什么,嘴角处也是淡淡的笑意。许平看到金神通这幅表情,不由得想起自己魂牵梦萦的那个姑娘。两个神不守舍的年轻人说了几句话,就分手各自回营。 曹云正在大声地同别人争论着三国志通俗演义。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姓氏吧,曹云始终是曹操的支持者,一听别人说曹操是奸臣就会争个面红耳赤。许平回来时,曹云一如往日的被众人围攻,不过今天他没有坚持到底,一看到许平,立刻罕见地抛开对手:“懒得与你们讲了。” 曹云把才走进大门的许平又推了出去。曹云已经在宿舍等了一下午,他兴奋得满脸通红,把许平拉到军营的角落后就再也按捺不住:“今天老许总算是把浑家找到了,赵家小姐……错了,快该是许家娘子了,她认出你时有何反应啊?” “浑家?”许平苦笑一声:“浑家没找到,干娘倒是找到一个。” “什么!?” 许平把今天的事情详细道来,弹得一手好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写字的风格也迥然不同,怎么看赵府千金都不是许平要寻找的人,认义妹后更证实所料不差。想到刚才险些做出莽撞的事,让许平现在还感到后怕。如果没能及时悬崖勒马的话,许平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悔婚可不是小事,不要说自己肯定是前途尽毁,赵家姑娘的名声更是难以挽回,万一有这种事情生,那许平永远不能宽恕自己。 “唔。”曹云捏着下巴凝神思索起来。过了一会儿一拍前额:“老许,你前些日子见到的那个赵姑娘,多半是赵家同宗亲戚的孩子,或许是你义妹的闺中密友。” “这个自然,”许平点点头,说道:“我也是这么看。” 曹云笑道:“那就是了嘛,老许你可以向赵府的人打探一下,看看有谁和他们家小姐相熟,前几天又来拜访过。” 许平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道:“怎么打探?侥天之幸,今天赵府门口的人没有一个认出我,但是我稍微漏一点口风,马上就会有人想起来。” “嗯。”曹云抓耳挠腮一番,又道:“我的意思是,你或许可以不露痕迹向你义妹打探一下。” “嘿嘿,赵府的小姐今天遵照母命见我一面,说话都没说上两句,她能告诉我这个!再说我不能冒这个险。”万一被赵府识破他的真实目的,许平相信赵府上下一定都会恼怒非常,如此羞辱赵府和赵家小姐,是个人听到就会生气。 “是啊。”曹云皱眉沉思,忽然他看看许平,吞吞吐吐地说道:“老许,其实我倒是觉得……” “你觉得赵府小姐也不错,府上是富豪之家,小姐也娴淑,是吧?” “是啊。”曹云连连点头:“你那个不知名的小娘子还不知道在哪里,家世也不一定比赵府强吧?何况这个还有金将军作保,总比……俗话说的好:千财万贯,带毛的不算!” 许平眼睛一瞪,严肃地看着曹云。后者讪讪地问道:“你使劲看我干什么啊?” “我正在想……,我觉得曹兄年少英俊,前途无量,将来有机会的话,我不妨做个媒人,撮合一下曹兄和我的义妹。” “啊!”曹云嘴巴大张,好似能塞进一个鸭蛋。 “是啊,”许平眨眨眼,做出一副顽皮的表情:“到时候曹兄问问我的义妹,然后再把实情转告小弟,这样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 几个月一晃而过,虽然朝廷一再要求尽快扩编新军,但在练兵总理黄石的坚持下,新军的扩建工作依旧稳健,到目前为止不过扩充到两万五千人。朝廷上对新军的不满声越来越大。 新组建的三个营需要大批军官,但是并没有多少可用的人,只有通过教导队加紧训练。队官、副队官这一级的军官需求最为急迫,大部分的队还没有副官,新建的三个营里甚至还有十个队官的缺口。宋建军从教导队中挑出五十名成绩最好的学员,把他们当作副队官来培养。 教导队向这五十名精英保证:他们一旦顺利通过考核,立刻就可以得到副千总的职务。而其中的头五名甚至可以立刻得到千总职务并拥有自己的部队,新军同时还会向朝廷保举这些人,让他们得到百户的世职。 许平和脱颖而出的余深河在这五十人之中。曹云和江一舟落选直卫,根据教导队的计划,他们将继续训练,然后根据需要分配到各野战营的马队。 教导队总教官宋建军已经下通知,明天,也就是四月十二日,练兵总理大人要来检阅新军,并对教导队进行考察。 青竹林板块已经有了斑竹,如果都长篇书评,除了书评区也可以一个去那里,同样会有精华。 此外还是需要读者们多多帮助,除了收藏、推荐外,请帮我在论坛上转告,让更多人知道本书在开始连载了。非常感谢,除本节外本日还会再更新五千字。 第十五节 前程 今天虽然放假,但教导队内被作为队官培养的那五十名军官都在紧张地准备,复习他们这段时间学到的东西……除了许平。 “吁----” 金神通拉住战马,等他转过身来,许平也策马赶到。金神通看着满头大汗的许平,笑道:“许兄的马术有提高,不过还是慢了些。” “是啊。”许平喘着粗气。刚才金神通領着他跑了老大的一圈,现在许平的身上累得快要散架一般。他一边擦汗一边说道:“平日实在很忙,教导队里训练马也轮不过来,也就是到金兄这里才能好好骑一会儿。” 国家烽火遍地,到处都急需战马,新军的战马数目有限。按理说,既然打算训练骑兵就不能心疼战马,可是教导队和新军尚未作战,却每月都有大批马匹死亡的情况还是不断受到御史弹劾,很多文臣都认为新军这是在糜费军资。教导队这种非战斗培训单位,每次报上战马损失时,兵部总是怨气冲天,一再扬言要派人下来彻查,甚至停止向教导队供马。在这种情况下,教导队内部也只好限制学员对马匹的使用。 许平想练习马术的时候懒得去教导队那里排队,总是凭着自己和金神通的关系,跑到直卫军营里来用直卫的战马。等许平把满头的汗水擦去后,金神通问道:“今天痛快了么?” “痛快了!多亏金兄了。要说还是直卫好啊,不但战马充足,每个士兵都能配四把手铳。”许平一脸满足地跳下马,牵着它走向路边的树荫:“这马也好,比教导队的马要高大得多。” “这些军马每一匹都是我去挑来的,没有一匹马我没有亲眼看过,而且直卫为每一匹马另付给兵部十两银子。”金神通跟着一起走到树荫下,爱惜地抚摸着他的坐骑:“如果你不去找兵部据理力争,他们随便给你点小马就算打了,二、三百斤如同驴一样的小马,连驮辎重都不行。” 许平对金神通说出自己的担忧:“听宋教官说,每个合格骑兵的训练时间至少还要加一倍,而现在教导队只能进行简单的训练。”许平担忧地说道:“我很担心我军的骑兵啊,不知道他们在战场上会有何表现。” “宋教官其实是多虑了,我军骑兵的训练虽然达不到要求,但是比起其他军镇还是要强很多。再说不是还有我吗,我会严格操练他们的。” “其他军镇缺马的问题,应该比我们新军还严重吧?” “当然,侯爷背地里牢骚说,我们大明的军队是‘数字化军队’。”金神通说完这句话后,不由得笑起来。 “数字?数字化?”许平不明白这词的意思。 “是的,我们大明的军队很多都是账面上的数字,只存在账面上,所以是‘数字化军队’。”金神通眨眨眼:“许兄猜猜看,陕西三边的养马地,账面上有多少军马?” 许平摇头道:“这个我可不知道。” “有五十七万匹军马!还有过二百万匹的母马。”金神通竖起右手大拇指,在许平眼前挥动着加强语气:“账面上,仅仅陕西一地,每年就会有十万匹马驹新生,除了供秦军自用外,陕西每年可以向兵部提供战马一万匹,挽马两万匹,其他各式军马、驿马、种马、驮马过三万匹。可是……” 金神通微笑着问道:“可是许兄再猜猜,实际大概有多少?实际每岁陕西提供给兵部多少军马?” 许平沉思片刻,终于还是摇头:“我不知道,猜不出来。” 金神通乐不可支的说道:“实际一匹也没有,连马骨头都没有一根!陕西三边的养马不但不能向兵部提供军马,就连秦军自己用的马,也全部要向商人购买。这几百万匹只写在兵部的账面上,除了那些数字什么都没有,这就叫‘数字化军队’。” “这……”许平很难接受这个答案,他楞了半天,压低声音问道:“这不会是有人在诋毁朝廷吧?这怎么可能瞒过皇上和内阁。” “许兄不必如此紧张,这根本不是什么秘密,满朝文武无人不知。这些当然瞒不过内阁,不过皇上知不知道就不好说了。”金神通被许平那种小心翼翼的神态逗乐了,说道:“就算皇上心里知道,也绝不会去问的。” “为什么!?” “因为我大明的规矩是‘新官不算旧官账’……”金神通告诉许平,陕西这些养马地都是三百年前大明肇造时定下的。几百年下来,土地不是荒芜就是已经被出售、占用,养马地连同军马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每一代官员接任时,都会一本正经地继续把账做下去,这个账其实已经无法追查,从地方到中央,牵扯到的每一个官员其实都在撒谎。任何人如果提出查账的话,那么好多的人都是欺君之罪。不会有任何一个新上任的官员愿意得罪无数的同僚。等到新官员渐渐熬成旧官,从这个位置上离开后,继任的官员也会继续瞪着眼说瞎话。而进入京师的官员们也会像他们的更前任一样,为陕西养马官报上来的数字背书。二百年来,陕西养马数量每二十年增加一成。一年不多、一年不少,就是准准的二十年,而增加的数量也绝不会多一分或是少一分,一定是一成,这样兵部账面上就有了这五十七万匹军马。 许平瞪大了眼睛,喃喃说道:“有这样的事,太荒唐了。” “就是皇上把侯爷派去陕西监督养马,我是说假如……”金神通说道:“侯爷也得承认确实有五十七万军马,然后每二十年给这个数字加上一成。” 许平虽然理解这里面的道理,但是他还是感到难以接受:“难道从来就没有一个人会去查么?” “有啊,我大明三百年,只有于忠肃于少保去查过。许兄知道于忠肃大人吧?” 于忠肃就是于谦,冤死多年后才被平反,万历年间,明神宗赐给于谦谥号“忠肃”。许平闻言站起身,肃然答道:“当然知道,于忠肃于大人保卫天子、护持万民,和岳武穆岳少保一起葬在杭州西湖边,愿于、岳两位少保灵前的香火万世不绝。” “于少保公忠体国,下令清查兵部账册。当时离成祖迁都北京不过几十年,兵部账册上原有的二百万边兵就被于少保勾去了一百零六万,百万军马也被勾去大半。此举虽然为国家节省了巨资,但不知道有多少文武官员因而怀恨在心,更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摘掉了乌纱。”金神通一声长叹,声音中充满无奈和惋惜:“其后于少保深陷囹圄,无人施加援手,谁又敢说和此事完全没有关系呢?于少保殷鉴在前,这二百多年来又有谁还敢去清查账册呢?” 许平低声说道:“自古奸佞总得逞,从来忠良不得活。” 金神通叹息一声,两人仰望天边沉默良久。 金神通振作起精神,问许平:“明日检阅新军,许兄准备得如何?” 这些日子许平一直悉心操练部队,他胸有成竹地答道:“万事俱备。” “就算是万事俱备,那也还需要东风啊!许兄为何不把卓越勋章戴上?” “我戴着呢。”许平说着就把黄澄澄的勋章从怀里掏出来。他平日总是把这块勋章小心地藏在胸衣之下。 “明日检阅之后,我估计侯爷可能会召见你们这些就要走马上任的军官。”金神通看着许平的勋章,表情里满是羡慕,说道:“这勋章只出过三块。” “我想其中有一块是给宋教官的,我看见宋教官时时戴着它。” “是啊,宋教官唯恐天下人不知。”金神通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那块勋章上挪开,对许平说道:“我觉得许兄也应当如此。” “我觉得有些太过招摇。” “不然。明日若是召见众军官,许兄把它系在胸前定能引起侯爷注目,我以为对许兄颇有益处。” “嗯。金兄说的是。”记得宋建军总是用一根大红绸带把勋章挂在胸前,许平琢磨着今天也去买根亮色的绸带。 金神通又问道:“许兄似乎没有怎么练习过剑术?” “是啊。”这些日子里许平虽然常来直卫骑马,但是一直没有在剑术、射击上下过什么功夫:“我本来不是骑兵,以后也不会在一线作战,与其练习枪法、剑术,还不如多下些功夫在战阵条例上。” “这话要是落在别的将军耳中,他们可未必爱听,但是侯爷不同。我就听侯爷说过:‘一个常要自己拔剑的将军,不是一个好将军。’若是明天侯爷问话,许兄尽管畅言所想,侯爷气量宽宏,什么离经叛道的话都不以为怪,甚至很喜欢部下有些古怪的念头。“ “是吗?听说侯爷当年在辽东时,每逢大战,必佩一刀一剑,亲身与建奴大战,不知道是不是这样?”金神通描述的镇东侯,与许平心目的形象可是大相径庭。 “我也听家严说过此事,可是我小时曾向侯爷问起此事,侯爷淡然不以为意,说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被逼得亲自拔剑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 金神通又说:“你那个兄弟林光义,我觉得很不错,打算让他先带一果直卫看看。” 林光义是少数被金神通挑到直卫的教导队骑兵学员之一,按说新人要从最低阶的新兵做起,可是既然金神通对他另眼看待那自是另当别论,许平很高兴自己的弟兄能有好的前途:“能得金兄看中,真是他的福气。” 两人翻身上马,缓缓往营地返回。 回到军营时天色已暗,整天和人辩论三国的曹云倒在床上,嘴里叼着一根稻杆在嚼,和江一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许平把盔甲解下来收拾齐整,仔细地收好,问道:“这满营的人都哪里去了?” “好多人今天都操练队形去了,”说话的是江一舟。每个新进军官都急于在明天的检阅中留下良好的印象,因此尽管今天放假他们仍然去训练士兵:“还有几个找宋教官摆战棋去了。” “还是咱们的许教官好整以暇啊。” 曹云的称赞让许平微微一笑。虽然他是工兵军官出身,但是这两个月下来,他各项考核----无论是战术课程、军事条例、还是模拟演练都名列第一。许平坐到两个骑兵学员身边,和他们说起今日的见闻。 “……宣大镇各铁骑营严重缺编,军马也是严重不足。一个铁骑营满编应该有三千官兵、三千五百匹军马,可是最差的一个营据说只有二百多人,四把刀和一顶头盔,军马当然是一匹也没有……” 边军编制趋于瓦解的状况曹云和江一舟也早有耳闻,但是金神通说的情况仍然让他们目瞪口呆。江一舟说:“自古官官相护,没有办法,这些陈年老账想算也算不清啊。都过去上百年了,最先开头做假帐的人估计连骨头都烂了吧。” 许平告诉他们宣大军已经二十六个月不曾过军饷,江一舟连叫侥幸:“幸好我们是新军,皇上不会欠我们的军饷。 曹云一直叼着他的稻草,斜靠在床上一言不,脸上满是不以为然的神色。 许平笑道:“曹大人有什么好办法?” 曹云反复咬着他的稻杆,半天蹦出一句话:“我觉得还是应该去查,能查清多少是多少。” “那么多官员,个个都有门生弟子,牵一而动全身,再说上百年来国家的事都是这样了。” “或许很难吧,但我觉得这样是不对的。就好比当年的辽东一样,几十万官兵都溃败入关,侯爷还有毛帅如果跟着退进关,说声‘辽东的事也就这样了’,谁又能说他们一句不是?可是侯爷带着一百人,毛帅带着二百人,不就创出一番功业么?” 曹云咬断一截稻杆,用力嚼了嚼,又接着咬剩下的:“当年岳少保、于少保若是说声‘国家的事也就这样了’,现在又有谁会给他们上香祭祀呢?文丞相一个书生,赤手空拳地和鞑子铁骑拼命,去为大宋争取一线生机,他可没有说‘国家的事也就这样了’,然后调头去投降鞑子啊。” 曹云的话让许平和江一舟沉默下来,变得神情肃穆。良久,许平点头道:“是啊,这就是岳少保、于少保和文丞相留名青史的道理。” …… 虽然大家都知道检阅部队肯定会很严格,也都对此有着足够的心理准备,但是检阅开始后大家才现自己大大低估了检阅的细致程度。第一天的整个白天都是队形变换和校场列阵,一直到傍晚才结束。许平指挥着分给他的那百名士兵,从始至终没有休息过,其他的军官和他一样也都快累散了架。这期间练兵总理站在远远的高台上观察着,也没有坐下过一次。 随着夕阳西沉,教导队的军官最后一次给各队打分完毕,许平他们就奉命带着自己的部下回营休息。不出许平所料,午夜时分忽然紧急集合,等官兵们急急忙忙赶到校场后,早等侯在那里负责考核的军官面无表情地再次布命令,让他们立刻带队分头出进行夜间行军。 一连两天几乎不停歇地越野行军,骑马的传令兵不时赶上许平的队伍,把临时变更的命令交到许平手里。许平一边行军,一边也要小心地侦查,教导队派出的军官在前路上等待着每一队参与检阅的新军,并为他们的军容、士气和条例贯彻程度评分。 到第三天上午的时候,全队的官兵都变得极度疲劳,路上模拟的伏击、骚扰次数还在不断地增多。 “你的部队现了埋伏着的敌人,并将敌军驱散,最后损失了两个人,并有五人负伤,击毙敌军十一名。” 教导队的军官根据许平队的表现做出了战果判断,他一边报数,一边把这些数字记录在本上。许平随便指了三个人,“阵亡”的士兵满脸喜悦地退出队伍,跑到路边舒服地坐下,揉着他们酸痛的双腿。许平又下令再制造一个简易担架,把被判定为“重伤”的那个士兵放上去。现在队伍中已经有六个“重伤”成员需要被同伴抬着跟上队伍。 教导队的军官挥手让许平的队伍过去,他和他的手下们则又躲到林间“埋伏”起来,等待下一支队伍。 往前再走一些路途,前面的大道上又出现教导队的人,不过这次的考核军官没有丝毫隐瞒自己行踪的意图,他大马金刀地站在路中间,旁边还有一面表示传令的大旗。 许平快步跑到这个军官面前,对方向着他伸出手:“状况本。” 许平掏出自己这队的状况本交到那个军官手中,对方飞快地在上面记下到达的时辰,然后有力地交还给许平:“行军结束,带队回营。” “遵命。” 考卷已经答完了,信心十足的许平迫不及待地等着镇东侯给自己打分。 第二更如约送上 第十六节 失落 回到出地时还不到午时,许平带队从将台前走过,向高高在上的练兵总理致敬,练兵总理似乎也在注视着他。虽然距离遥远看不清练兵总理的面容,不过那种威视仍是扑面而来,让许平顿时感到口干舌燥。 许平领着队伍在校场列阵完毕,接着就看见有三个人从高台处向自己走来,他抖擞精神加倍用力地挺直胸膛,看着那几个人由远而近缓步行来。 走在最前面的人许平认识,是贺宝刀贺将军。贺宝刀不苟言笑,许平看不出他的情绪。跟在贺宝刀身后右侧的人是教导队的宋教官,他向许平微笑着,眼睛里也全是勉励之意。在贺宝刀身后另一侧的人是许平的好友金神通。今天金神通又是全身披挂:高高的红羽头盔,大红的斗篷,大红的军服。这团烈火似的人物满脸肃穆,右手随着步伐轻轻挥动,左手扶在腰间的剑柄上,面上没有丝毫表情,严肃地看着许平,仿佛根本不认识他一样。 贺宝刀走到许平身前,飞快地扫了一眼他胸前的勋章,今天这块勋章也和宋建军的那块一样被亮丽的绸带系在胸衣之上。贺宝刀接着伸出手,许平躬身把状况表双手捧着呈上,贺宝刀一把接过,仔细地看起来,同时淡淡地命令道:“许教官,让你的部下休息吧。” “全队----”许平绷直上半身,像个机器人那样转身下令:“坐!” 士兵们随着命令声纷纷盘腿坐下,许平又转过身面向前方。贺宝刀还在低头读着状况表,缓缓地翻页。他身后的宋建军微微侧头,也一起看那些报告。金神通则一动不动地看着许平。 看过最后一页,贺宝刀合上报告,抬头冲着许平微微颌:“许教官,你可以休息一下了。” 说完贺宝刀就把报告夹在腋下,更无二话地返身走向将台。宋建军此时已经是满面笑容,转身前向着许平重重地点头示意。而金神通绷着一张花岗岩似的脸,在贺宝刀经过他身旁时直挺挺地跟着转身,保持着和来时一样左手扶剑的姿态迈开大步跟上。他的右臂向前一挥,回转的时候一直绕过身侧,把拳头贴在后背上,朝着许平飞快地竖了一下大拇指。 三个人慢慢走回将台,许平翘望着贺宝刀的身影,看着他走向将台的正中,看着他伸出手臂,看着被将台上众人群星捧月般围在中心的练兵总理接过自己的状况表,又看着练兵总理低下头审视自己的成绩。 许平一直保持着立正的姿态,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隐隐约约看见练兵总理抬起头,把手中的本子交给身后的一个教导队军官,接着似乎又和另外一个军官说了几句什么话,那个军官好像应了一声就跑下将台。许平感到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胸膛,但那个军官没有朝着自己跑来,却朝着远处的营地跑去。 将台上的练兵总理和众人都坐下了,可是许平始终保持站立,他等了又等,目光一直不曾离开练兵总理那模糊的身影。每次那身影和周围人说话的时候,许平都会满怀期待,只是每次他的希望都会落空,召见的命令怎么等也等不来。 孤零零地站在校场上不知道过了多久,第二队人返回军营,这是余深河领的那支队伍。不久后又是一队,等到第四队抵达后,贺宝刀没有亲自下来取状况表,而是派了一个传令兵去取。第三、四两队的带队军官交上他们的报告后,也和士兵们一起坐在地上休息。此时余深河溜溜达达地走到许平身边,看着他身后密密麻麻的士兵,悄声问道:“许兄,你这队还有这么多人啊?” 许平点头道:“阵亡十一个。” “真好。”余深河满脸都是钦佩和羡慕,说道:“我中了两次埋伏,阵亡了三十八个,重伤了二十多个,人手不够还不得不扔下了一半的重伤员。” “我倒是走得比他们快,”余深河回头瞧了一眼第四队,那队虽然不知道有多少重伤,但是带回来的人还算不少:“我刚才数过了,他带回来了六十三个人,唉。” “别担心。”许平安慰余深河道:“又不是单看人数,还有其他打分呢。” 余深河摇摇头:“分也不是很好,光吃饭一项就刨了我好几分,昨天的宿营也被扣分了。” “嗯。”许平没有再说什么,心里隐隐有些得意。一路上的各种条例他都执行得非常出色,样样都是高分,至于野外宿营、进餐这些简单一些的许平全是满分。 越来越多的队伍回到校场中,各队的人数参差不齐,有的甚至只有两、三个人,显然会被判定为溃散。大多队伍在三、四十人上下,余深河数着数着脸色缓和下来,喜道:“人数一项我说不定也能进前五了,不管怎么也是前十了。” 傍晚时分,出去的五十队已经返回四十六队,练兵总理似乎不打算再继续等下去,他站起身走到将台前。校场上所有的军官都赶忙大声喝令自己的部下起立,然后一个个笔直地站在各自的队伍之前。 一个传令兵在台前举着一张纸,大声喝道:“余深河。” “卑职在!” 排在许平队伍旁边的余深河大声应是。 那个传令兵紧接着命令道:“上台!” “遵命!” 余深河应声出列,飞快地向将台跑去。传令兵举着纸继续喊着人名,每喊一个名字就会有一个军官应是,然后接到上台的命令。 喊过十个人名后,那个传令兵放下手中的纸,对着余下的人喝道:“解散!” “杀!” 校场上的上千官兵同声呐喊一声,许平也跟着念了一声。周围的士兵开始散去回营,被召见的十个人已经在高台上面列成一排。许平又呆立片刻,隐约是贺宝刀、金神通和宋建军那几个人影簇拥在练兵总理身后,完全没有丝毫来招呼自己的意思。许平喉节上下滚动了几下,终于转身离去。回营的这一路上,许平头垂得很低,一直在摇着脑袋,完全不能相信自己今天的遭遇。 “许千总!” 才踏进营门,魂不守舍的许平就被如同霹雳似的喝彩声惊醒过来,他抬起头,看见多日不见的林光义兴高采烈地向着自己跑过来,曹云、江一舟以及德州之战结识的战友们把屋里站得满满的,他们都向许平投来热情的笑容,还有善意的起哄声。 “许千总请客。” “许大人做东。” 林光义夸张地向着许平敬了一个礼,就笑嘻嘻连珠炮似的说起来,根本不给许平插口的机会:“金将军告诉卑职,今天许教官会被升为千总,还会得到世职。金将军特意放了我的假,让我也能赶来给许千总贺喜。” 林光义满面笑容地连声向许平道贺,众人贺喜的声音几乎把营房的屋顶掀翻,几个没有参加过德州之战的人也一起向许平喊好。 江一舟抱着一个大礼盒挤到前面,说道:“许千总,这是兄弟们凑份子买的,我们几天前就商议好要给你一个惊喜。” “是啊,是啊。”曹云也笑呵呵地说道:“他们反复嘱咐我绝对不能说出来,可憋死我了。” 许平怔怔看着江一舟手中的大礼盒,轻声说道:“我还不是千总呢,明天宋教官才会宣布任命。” “啊。”众人都出惊呼。 曹云笑道:“还是说早了,不过这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嘛,许教官以前各项考核都是第一,今天想必也是第一吧?” “嗯,应该是吧。”许平黯然点头,又补充道:“我觉得应该是吧。” 江一舟和曹云看见许平面色低沉,不禁都收敛起嘻嘻哈哈的样子,只有林光义还不知好歹地大呼小叫:“奇怪啊,许兄弟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听金将军说晚上要设宴召待考核的佼佼者,我以为你还得有两个时辰才能回来呢。金将军也特别准我今晚不回营。” “是的,侯爷是召见了,”许平的胸口好像被千斤重担压住,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每说一个字都好像吐出一个石头那么困难:“可是没有召见我。” 军营中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许平竭力不让自己失态,他低头从众人身前挤过,向着自己的床走去,然后默默地开始解盔甲。三天的野外行军,身上的衣服早被汗水和泥土浸透,许平一声不吭地找出换洗的衣服,把它们扔进自己的木盆里。他抱着木盆向门口走去,尽可能平静地说道:“我去洗个澡,然后休息,实在太累了。” 大家默默无声地让出一条路。许平孤独地走出房门,一路疾奔到井边才长长吐出一口闷气。 许平洗完澡,把脏衣服搓了又搓,后来干脆坐在石凳上呆,一直到星光满天还是不肯回营。蚊虫围着他乱转,随便在**的胳膊上一撸就能捻死无数。心烦意乱的许平又一次打水,把冰凉的井水从头浇下,一连打了几个哆嗦,让他感觉好些。他把这些日子来的成绩反复想过几遍,终于说服自己老老实实回去睡觉,静候明天宋建军公布任命。 许平走到营门口时听到里面一片嘈杂,等他踏进大门后,眼尖的同袍立刻闭上嘴,刚刚还是人声鼎沸的营房很快沉寂无声。原来是同屋的余深河和另外一个被召见的学员已经回来,他们二人都喝得满脸通红,营房里的兄弟们正围着他们,询问镇东侯的事情。 有几个人坐回自己的床上去,本来兴奋异常的余深河也一言不,只是不停地看着许平。许平把盔甲抱起来,再次向营门走去,同时说了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说给谁听的话:“我去把盔甲擦一擦。” 许平抱着盔甲走入营外的漆黑夜色中,没走多远他就听见背后又一次响起喧闹声,很快爆出阵阵的欢笑,这声音让许平稍微停了一下脚步。走到井边,随着一声长叹,许平把盔甲抛在地上,抱着头轻轻坐下,身心一起融入周边的黑暗中。 就这样一直坐到月至中天,许平突然感到有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肩头,他微微回头,看见两个人影站在身后。 “许大哥。” 说话的人是江一舟,另一个是余深河。不等许平出声,江一舟就轻手轻脚地坐在许平身边,余深河坐到许平的另一边。 “大家都睡了。”江一舟坐下后就吐出一句话,过了片刻他见许平没有反应,就又道:“我们一起回去吧。” “你们先回去吧,我想再坐一会儿。” 江一舟飞快地说道:“我相信许大哥明天肯定能得到世职和千总任命。” “嗯?” “刚才我大哥把我叫到门外,”江一舟等待片刻,但是余深河一直保持沉默,所以江一舟就只好代劳:“他告诉我,今天他第一个跑上将台,正好听见贺大人在说你。” 许平没有说话,但却把耳朵竖起来等着听下文。江一舟继续讲道:“他看见贺大人满脸焦急地说;‘大人,还是连许平一起召见吧’,侯爷说;‘我反复说过,新军军官必须诚实、服从,绝不容忍撒谎和抗命。许平和曹云的事你既然处理了我就不管了,但我今天不见他。’许大哥,我大哥和我都觉得侯爷只是想给你一个教训。宋教官早就说过,这次前五名会得到世职和千总任命,如果许大哥得不到,那岂不是出尔反尔,又如何能够服众?” 余深河点头对这段话表示默认,三个人陷入了沉默。 过了片刻,许平岔开话题:“余兄弟,江兄弟,你们家世都不错吧?” “是啊,我们两家都是商人啊,许大哥你忘了么?” “没有忘,可是我一直奇怪你们怎么会从军?” 余深河还是不说话,江一舟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事说来话长,不怕许大哥见笑,其实我本来应该姓余,叫余深河,而我大哥原该姓江,叫江一舟。” “咦?”许平出惊讶的声音。 “是的。”余深河表示同意,然后就又不出声。 “崇祯二年,建奴直入京畿大掠,当时我和余兄弟都还在娘胎里,和父母一起陷于建奴之手,我们的娘亲都是在建奴的难民营中产下我们的。”江一舟说道。 余深河瓮声瓮气地说道:“我们能存活至今,真是侥天之幸。” 江一舟接着讲下去:“当时兵荒马乱,我们俩是同一天在建奴难民营中生的,父母在慌乱之中把我们二人抱错了。生死之际我们的父亲都向神佛许愿,如果能够全家平安脱险,将来就让儿子加入边军。” “哦。”许平想起自己的身世:“两位兄弟不知,那年我刚三岁,也和舅舅一起陷于建奴之手。” 江一舟笑道:“那我们和许大哥还真是有缘,说不定那时已经见过面,就是谁也不记得罢了。” “是啊,乱世人命不如狗,我舅舅每次提起建奴难民营中的苦难都感慨不已。我全靠边军将士奋力杀贼才能幸免,所以我才从军报国。” 江一舟赞了声:“说得好!” “后来你们是怎么弄清楚的?”许平好奇地问道。 这话让江一舟出阵阵苦笑,说道:“不怕许大哥笑话,我常常觉得很对不起我大哥,因为我的运气好,父亲很疼我,而我生父待我大哥就差远了。” 余深河又瓮声瓮气地说道:“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作甚?” 江一舟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把藏在心里的话源源道出。他们两家从难民营中脱险后就分开了。两个孩子渐渐长大,都和父亲、母亲长得不像。不过江一舟的养父完全不以为意,坚信江一舟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对他百般疼爱;可是余深河所处的家庭就比较不幸,养父听别人说这孩子不像是余家的,就怀疑妻子不忠,只是因为没有证据,无法把妻子遣回娘家。十几年过去,余深河的养父常年不回家,对母子二人不管不顾,养母心里委屈,只有独自一人对着儿子落泪。 “……去年我们二人先后投效新军,当我第一眼看见我大哥时,我就看出大哥与我父亲简直是惟妙惟肖,肯定和我家有亲戚关系……”江一舟讲起他和余深河初见时的场面,虽然觉得很像是亲戚,不过一番交谈下来现完全没有血缘关系,这让两个年轻人都摸不到头脑:“后来我把大哥带回家和父母相见,他们一看见大哥就惊呆了,等到问清大哥的生辰、出身,自然真相大白,急忙带着我赶去和我的生父母相见。虽然时隔二十年,但是两家相见后也都记起了对方。我和大哥都认了生身父母。我父亲说,既然已经如此,将错就错就不用归宗了,反正两家都给对方一个儿子,谁也没有吃亏。我们结拜为兄弟,我生母记得稳婆是先给大哥接生的,所以我自然是弟弟了。” 余深河又“嗯”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养父母和江一舟的感情深厚,所以不想让他改宗。余深河虽然和养母母子情深,可是养父一直对他非常冷淡。真相大白后,余深河的养父后悔异常,拼命想补偿他们母子,可是这些年留下的阴影短期难以消除。 “就在我们结拜后不久,我生父把我叫去,和我说起余家家产的事情。”江一舟说着就转头看向余深河,道:“大哥这事我一直没跟你说,你父亲对我说他很高兴你同意不改宗,这样就能把家产全部留给你了。他对我说,在我父亲面前他感觉很惭愧,因为他不像我的父亲那样忠厚,他怀疑我的生母怀疑了二十年。现在江家有好几个子女,而他只有一个亲生儿子,他说这是老天对他的惩罚,希望老天能够宽恕他。” “唉,兄弟,兄弟。”余深河只是一个劲地感慨,说不出更多的话,突然站起身用力地和江一舟拥抱在一起。 许平感到鼻子微微酸,他站起身道:“再不回去就不用睡觉了,天都快亮了。余兄弟,宋教官一早还要见我们呢。” “是,是。”余深河揉揉红眼睛,闷声说道:“这就回去吧。” 江一舟大笑道:“好,一起回去吧。” 继续求票和推荐。 第十七节 敲打 崇祯二十一年五月十五日的清晨,迎着东升的旭日,五十个教导队军官在校场上列队站好,等着总教官宋建军来宣布这次检阅的成绩。看着大步走来的宋建军,这些军官的心都一下子揪紧,每个人都盯着宋建军手中拿着的那一大张纸,他们的前途就写在上面。那些在行军中被判定为部队溃散的军官们尤其紧张,他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得到副千总职务,而几个没有能及时带队赶回的军官则近乎绝望。 在校场外,还有不少教导队的成员在远远围观,曹云、江一舟也在人群中,他们遥望着这些即将被委以重任的队中精英,一个个脸上都充满羡慕之情。位于他们身后的林光义满不在乎的样子,小声念叨着:“许兄弟就是没拿到千总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咱们可是说好了,许兄弟拿到千总和世职,那今天让他做东;如果他没拿到,我们就凑份子请他喝酒,总之今天不醉不归。” 昨天林光义没有回营,而是在教导队的营房住了一晚。见许平迟迟不归,曹云和另外几个德州之战的同袍要一起去找,可是江一舟说人去太多反倒不好,好说歹说把他们按住,由江一舟和余深河出去找。林光义决定睡在许平的空床上,他跳上床后很高兴地嚷道:“本来还以为我得睡地下的,没想到还有床睡,真好。” 在蒙头大睡以前,林光义还评价道:“许兄弟也是大风大浪都见过的人了,这么点小事还这么想不开,真不像个男人。” 曹云此刻听到林光义又在背后嘟嘟,不耐烦地说道:“知道了,知道了,真是乌鸦嘴。” 校场上列队的众人已经向宋建军敬礼完毕。 “邹大,赵白羽,倪如云,李仁……”宋建军慢慢地报着人名,听到自己名字的几个军官虽然竭力保持镇静,但是都掩饰不住欢喜,咧开嘴笑了起来。 转眼间宋建军就念出四个名字,许平感到自己的心脏在怦怦地跳动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宋建军的嘴唇,屏住呼吸等着。 “余深河。”宋建军终于念出第五个名字。 余深河站在许平身边,并没有如同其他人那样大喜,他看了许平一眼,似乎带着一丝惭愧。此时的许平如同木头般面无表情。余深河不敢多耽搁,大声答应道:“卑职在。”然后出列向前走去。 接下来,宋建军大声地向这五个青年军官祝贺,并正式确认他们将得到千总的职务和百户的世职,然后给全队人训话。不过到底宋建军都说了些什么,许平一个字也没有听清,传入耳中的那些声音就好像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许平麻木地站在队伍中,直到轰然响起一阵彩声,让许平全身哆嗦了一下,原来是宋建军已经宣讲完毕,旁观的人正向那些幸运儿大声地道喜。 许平竭力让自己不失态,但是他连虚假的微笑都无法挤出来,幸好……幸好没有人注意到他。余深河正和其他人一样笑逐颜开。只有宋建军扫了许平一眼,但目光也没有多做停留。 好不容易捱到宋建军喝令:“解散。” 此时许平觉得自己快要失去控制,他晃动一下硬直的身体,准备混在众人中离开。 不幸的是,宋建军的命令传来:“许平留下。” 许平紧紧地绷着嘴,他知道现在自己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校场周围有些旁观者没有散去,教导队里很多人都认识许平,就算不认识他们多半也听说过许平的名字。 虽然眼睛望着前方,但是许平感到周边有许多目光聚集在自己的身上,还能听到窃窃私语声,这让他如有锋芒在背:“此时校场的周围的人,应该都在看我这个傻瓜吧?” 宋总教官一直等到其他的军官都远远走开,才缓缓走到许平身前,开口说道:“许教官,此次演练,你的成绩是第一。” 许平咽了口唾液,他本想礼节性地回答一声:“是”,但脸颊上的肌肉只是抖动了几下,没能出任何声音,甚至连嘴都没能张开。 不过对面的人似乎也不以为许平失礼,自顾自地说下去:“侯爷让我告诉你,昨天是他亲手把你的名字划掉了,还让我问你,明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卑职……卑职……”昨天晚上江一舟的话仿佛就响在耳边,那声“明白”在许平的嘴边打了几个转,他低声回答:“卑职不明白!” 许平微微垂下眼皮,又重复一遍:“卑职不明白。” “我觉得许教官很明白。”宋建军顿了一顿,见许平仍垂不语,就继续说道:“不仅许教官很明白,而且这校场上的众人也不会有一个人不明白。许教官你知道新军的条例,心里的话尽管大声说。” 许平轻轻地说道:“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是的,但你并没有因为那件事受到惩罚。” 这话传入耳中后,许平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大声地说道:“卑职不服,卑职已经向全军做过检讨!” 宋建军的口气变得严厉起来:“你心里真的认为那是惩罚么?” 许平再次把头低下,片刻的沉默后,他不带感情地回答道:“回大人,不是,卑职心里不认为那是惩罚。” “全军恐怕也没有一个人这么认为。”宋建军的语气变得更加严厉:“军中不但不会因为这个判罚而对军法心生畏惧,反倒人人心里暗暗羡慕。” 又是片刻的沉默,宋建军再次问道:“现在,许教官对于剥夺你世职的决定,心服了么?” 许平淡淡地说道:“服了。” “很好。”宋建军环顾一下校场四周,教导队的众多学员都远远地向着他们二人看过来,“现在,大家大概不会再像以前那么羡慕你了。” 许平低着头没有再说什么。 两个人又静立片刻,宋建军再次打破沉默,不过不是许平预料中的那声“解散”。 “但是许教官的各项考核、演练都是第一,练兵总理大人绝不会赏罚不公,也不想让新军将士误以为:一个人只要犯过错,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宋建军轻声喝道:“许平!” “卑职在。”许平应声答道,按照军规要求抬头挺胸。 “教导队教官许平,经教导队举荐,练兵总理大人批准----”宋建军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宣布:“特授予长青营指挥同知一职、加新军游击衔,协助长青营指挥使张将军管理营务。” “卑职----”许平使劲地挺直腰杆,铿锵有力地回答道:“遵命!” 宋建军微笑起来:“恭喜了,许游击、许将军----以后,你在我面前就不必自称卑职了。” 长青营是新军里刚刚成立的野战营,骨干就是德州一战中的那些补充兵,所以许平对这个营比较关注,他听说那些参与德州一战立功而被送入教导队培训的人,都会尽数被派遣到这个营任职。 “参加过德州之战的那些人,包括你的老兄弟余深河,都去长青营效力。”宋建军再次确认了这一点,微笑着对许平说道:“许将军,去把你的世职赢回来吧,我等着听你的捷报。” 许平用力地抱拳行礼,满腔的感激之情:“谢总教官,末将一定不负总教官的期望。” 最后一次向宋建军敬礼告退后,许平转过身缓缓向那些仍在远处等着他的朋友们走去。余深河一脸肃穆,曹云、江一舟不苟言笑,许平从大家脸上看到的全是同情和惋惜。 先开口的余深河显得很不安,轻声说道:“许大哥,真对不起……” “你有啥对不起的。”林光义跳出来打断了余深河的道歉,冲到许平身边用力地拍打着他的肩膀:“许兄弟,我们说好了请你喝酒。” 见许平目光闪动,林光义连忙解释道:“没别的意思……” 话说了一半就停止了,林光义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他一愣之后就笑起来,推了许平一把:“男子汉大丈夫,别婆婆妈妈的,没啥大不了的,走,喝酒去吧。” “确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许平点点头,看向余深河飞快地说道:“余兄弟,我听说你被任命为长青营的了。” 余深河缓缓地点头,道:“是的。” 许平又转头问江一舟:“江兄弟,你也会去长青营吧?” “正式的命令还没有下来,不过宋教官是这么和我说的,让我做好准备去长青营报到。”江一舟也点点头。新军扩编,为了增强凝聚力所以把曾经在一起共事的人安排在一个作战单位,不但江一舟,就连曹云也可能被安置在长青营,这个营将是新军的第十营,目前还是等待填充人员的空架子。 “我刚刚得知,我已经被任命为长青营指挥同知,正式的任命估计这两三天内就会下来。”许平尽力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口气说完自己的职务,看着他的朋友们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许平微笑着说道:“能和兄弟们在一起,真是最好不过。” 面前的几个人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许平又是一笑:“今天还是我请你们喝酒吧。不过,我还得再叫一个人。” …… 许平、曹云他们几个都穿着最普通不过的教导队军装,今天林光义也穿着不起眼的新军制服,他们一行来到新军直卫大营前,林光义道声“得罪“就急忙跑进去通报。没有让几个人等多久,金神通就大步流星地走出来,今天他又穿起上次和许平一起去赵府时的那身军法官的黑衣。 “金将军。”既然是在众人之前,许平就行了一个大礼。 “许将军,真是可喜可贺!”金神通笑嘻嘻地看着许平,向着他连连拱手:“许将军与本将已是平级,可真不敢当这种大礼。” 紧跟在金神通背后的林光义闻言一呆,不等他说话许平就已经不满地责备道:“林兄弟,不是说好了由我来说明嘛。” 林光义吭哧两声想辩解,但看看金神通还是一声未出,倒是金神通替他解围:“林兄弟什么也没说,许兄不要责怪他。” 许平微微一愣:“金兄早就知道我被任命长青营指挥同知了么?” “当然,我怎么会不知道?”昨天晚上镇东侯召集新军将领们讨论新军的训练情况,以及这些学员的分配问题,新军所有的营官都到场,领着直卫的金神通当然也参加了。 许平顿时恍然大悟,他满怀感激地向金神通抱拳道:“多谢金兄美言。” “这我可不敢当?”金神通连忙摆手,道:“侯爷从头到尾就没问过我一句话,那里可没有我插嘴的地方。许兄各项考绩均是第一,不赏如何服众?张南山(张承业号南山)张将军指名道姓地要你,让侯爷把你拨给长青营做他的副官,侯爷点头前一直就没停。” 金神通拍拍林光义:“既然要去喝酒,那从现在开始,我们之间就以兄弟相称好了,免得引人侧目。如何?林兄?” “遵命……大……”林光义罕见地犹豫了半天,才挤出两个字:“金兄。” 看见金神通的目光向自己扫过来,曹云、余深河等人也纷纷拱手:“金兄。” 金神通翻身上马,其余众人也都跟上。 …… 看见许平和金神通两个人在前面谈笑风生,跟在他们后面的几个人渐渐地也不那么拘束了。江一舟有声有色地叙述了许平夜不能寐的情景,曹云、余深河跟着嘻嘻哈哈地笑,只有林光义仍是一言不。 许平回想起自己昨夜辗转反侧的痛苦,不禁苦笑道:“金兄也不说偷偷通知我一声,害得我担惊受怕,真是苦也。” 金神通笑道:“许兄这可错怪我了,侯爷的决定我可不敢走漏了口风,昨天临走前侯爷还专门叮嘱我不可通知你,否则绝不轻饶!再说,你不是今天一早就都知道了吗!” 许平知道镇东侯打算吓唬他一番,好让他留下深刻印象,不过听到金神通这么说还是有些奇怪,不禁试探着问道:“嗯,金兄是说,侯爷知道我与金兄相熟?” “是啊,许兄总到我这里骑马,难道以为别人毫无耳闻吗?许兄的名字就是郡主娘娘和侯爷的千金都问过哩。” 黄石在全国推广牛痘使得天花几乎绝迹,又在湖广消灭钉螺,血吸虫病也得到一些控制。当今天子就让福王认黄石的正妻为义女,赐给她郡主的身份,这可是大明开国以来稀有的荣宠,黄石也因此成为王府仪宾。人们都敬称黄石的妻子为“郡主娘娘”而不是“镇东侯夫人”。不过倒是没有人称呼黄石为“仪宾”,而还是叫他“侯爷”,因为黄石的地位都是他以功勋赢来的,如果叫他仪宾似乎隐约含有“夫凭妻贵”的含义。 许平有些受宠若惊,不能置信地问道:“郡主娘娘也知道末将?” “是啊,经过德州一战,许兄难道还想隐姓埋名不成?我们的名字已经上达天听。” 许平更加吃惊:“上达天听?” “当然,德州一战可是新军成军以来的第一次大捷,更一举将季寇十年来的嚣张气焰打得无影无踪,皇上怎么会不过问?就是侯爷那里,除去贺大人、杨大人和贾大人……”金神通歪头想了想:“那你我二人就是仅有的自领一营取得大捷的将领,年轻一代里还有何人能与我们相比?就是前辈营官中,比你我强的也没有几人。” 说到此处金神通脸上颇有自傲之色:“日后青史所记,必定会说季寇覆亡自德州始,而此战的经过,到底是记在我的传里还是许兄的传里,就得看你我日后的修为了。” 许平当即答道:“自是详述在我名下。” 金神通与许平对视一笑,此时在许平胸中也有一股豪情涌起,只觉得海阔天空,大有可为。突然,金神通哈哈大笑起来,像是想起什么特别滑稽的事情,断断续续地说道:“许兄……许兄你不是拜赵夫人做义母了吗?哈哈……赵夫人跟郡主娘娘提起此事了……” 许平被金神通笑得有些摸不着头脑:“金兄,这事如此可笑吗?” 金神通咳嗽一声将大笑止住,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向许平这边侧过身来压低声音说道:“几天前我跟随家严去侯府,郡主娘娘专门问起此事,对事情的经过问得可是很详细啊。侯爷的千金当时就在旁边,听完之后就断言:‘许教官定是去赵府求亲的,脸皮薄,事到临头又不好意思了。’还说是我误会了你的意思。许兄,你实话实说,那天你到底是不是有提亲的打算?” 许平面红耳赤地争辩道:“绝无此事!” “我也是这么说的,我说许兄的话说得斩钉截铁,绝无可能求亲。”金神通控制着音量不让其他人听到:“可侯爷的千金不信,把许兄你的表现和话语详加分析,一口咬定是我坏了你的好事,最后说得连郡主娘娘也觉得此事颇有可疑,当时我就是全身是嘴也说不清。” “这位千金……”许平连连摇头,只是苦笑:“未免有些不讲理了。” “侯爷的嫡长女在七岁时夭折了,这位千金是嫡次女,侯爷、郡主娘娘视若掌上明珠,性子确实是娇惯了些。” 许平脸上微微一红,金神通的关系广泛,熟知军队中的内情,平时总是不露痕迹地对许平加以指点,提醒日后要避讳的话题,这次显然又是如此。 一行人进入城门,许平勒定坐骑,回身问道:“诸位仁兄,不知你们可想好去处?” 不待其他人话,金神通就叫道:“当然了,我早就想好了,我们就去‘少保楼’吧!” 天启五年,黄石第一次进京,和几个部下曾经在这个酒楼吃酒。他们离开后,酒楼的老板就把这座楼改名为“少保楼”,二十几年来一直生意兴隆。酒楼的名字虽然听说过,但是大家都没去过,料想收费不菲,因此曹云等人并没有马上响应。倒是许平笑道:“金兄说得不错,此处我也早想一试。” 第十八节 邀请 曹云等人心中早就颇为好奇,听许平这么说,大家都是笑逐颜开:“那就让许兄破费了。” “好说,好说。”许平出门前把自己的积蓄都带在身上,一心要让这些弟兄尽兴,此时他心中畅快,满面笑容。 不过金神通接下来的话就让许平有些笑不出来,他大声说道:“少保楼我倒是去过,那里请的师傅都是名厨,酒也是上好的佳酿,一壶酒要二两银子,平时我还不敢多喝,今天定要喝个痛快!” 新军士兵一个月的俸禄不过一两五钱,许平身为教导队教官,加上各种补贴一个月也不到三两。许平颇为节省,因为他有舅舅要奉养。今天带着全部的积蓄也不到八两,本来以为无论如何也够了,不料也就是四壶酒钱而已。 听到这个价格后,曹云他们停止了兴奋的喧闹,纷纷向许平望过来。许平竭力维持着笑容不变:“走,走,今天我请客,你们担心酒贵做甚?” 嘴上话说得虽然好听,许平心里其实已经有些暗暗心疼。但是今天这种情况下,就是把全部身家都典当了给兄弟们喝酒,他也绝不会让自己眉头皱一下。眼下许平最担心的其实还不是积蓄问题,而是喝完酒带的钱不够付钞怎么办? 在许平苦思对策的时候,金神通已经带路领着一行人向少保楼进,忧心忡忡的许平连繁华的京师景色都无心欣赏,几次偷偷探手入怀,默默地把银钱数了又数,可怎么都不像够使的样子。不知不觉他们已经来到酒楼门前,金神通他们才跳下马,就有个伙计跑上来牵马,一边满脸堆笑地说道:“贵客里面请。” 许平习惯性地放慢脚步,想让金神通先走,却被后者笑着推了一把:“自然是东道主先进门。” 才跨过酒楼的门槛,就有一个青衣小二飞快地跑过来迎接,含着笑连连鞠躬,道:“几位军爷里面请。” 许平还未曾说话,他背后的金神通就朗声问道:“可有雅间?” “不好意思,小店的雅间满了。”小二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变成了歉意,他不好意思地搓搓手:“今天客人有点多。” “那么多雅间都满了?” “是啊。”小二脸上的歉意更浓了,向着许平和金神通连连欠身:“真是过意不去。” “算了。”金神通大度地一挥手:“那我们就楼上大厅吧,给找个亮堂、僻静点的地方。” “好的,”小二顿时又是满脸堆笑,把几个人引到楼梯旁,弯腰伸臂作出一个请的姿势:“几位军爷请移步上楼。” 上楼以后,金神通指着一张桌子给大家看:“当年,侯爷就是在这张桌子上用饭的。” 几个同伴顿时涌过去盯着那张破桌子拼命地看,仔仔细细地观察着上面的每一处破损和污迹,就好像是在赏玩什么名贵的宝石瓷器。但许平却没有这个心情,他抓住机会把金神通拖到一边,轻声问道:“金兄,你身上可带了些银子?” 金神通顿时露出要笑不笑的表情,低声反问道:“怎么了?” “刚才听金兄说,这里一壶酒就要二两银子。” “哎呀,”金神通满脸的懊悔,摊开两手说道:“许兄何不早说,不过……不过我们现在走吧,还来得及。” 金神通说干就干,转身将手臂一抬,张嘴就要招呼大伙走人。许平满脸通红,连忙一把他拉住,金神通回过头来的时候满脸都是愕然之色,举着的手臂都没有放下,许平又拉了他一把,小声嘀咕道:“金兄误会了,我并不是心疼银子……” 见到金神通脸上古怪的表情,许平干笑道:“我没想到酒这样贵,身上的银子恐怕不够。” “原来如此……放心,放心。”金神通安慰许平:“我身上带了不少银子,可以先借给你。别说二两一壶,就是二十两一壶也喝得起。” “如此多谢了。”许平心中一宽:“改日一定奉还。” “不必客气,自家兄弟嘛。”金神通又拍拍许平的肩膀。 既然有了金神通的保证,许平坐在椅子上的时候也就踏实许多。小二端上来刚沏好的绿茶给客人们斟满,然后就开始报菜单。流水般的菜名许平也听不明白许多,大手一挥就让小二尽管捡好的菜品上,接着又让小二再拿几壶好酒。 点菜的时候金神通一直不说话,等到点酒时他话道:“白酒往日兄弟们喝得不少了,此间有从江南运来的黄酒,别有一番滋味,大家不妨试试。” 大家都没有意见,曹云问道:“女儿红,状元红吗?” “是啊,都是绍兴的老酒。就女儿红吧,一壶大概半斤,先上三斤吧。”说着金神通又嘱咐小二道:“煮酒的时候,每壶里都打一个鸡蛋。” “好咧。” 金神通还不忘了给大家讲解:“老酒煮蛋是一种不错的吃法,一会儿弟兄们尝尝。” “一壶女儿红多少钱?” 这个问题许平一直想问但是不好意思问,江一舟随口就问了出来。 “一壶两钱银。”店小二客客气气地答道。 “两钱?”许平以为自己听错了,满脸都是惊讶。 “是啊。”店小二见许平脸色有异,连忙解释道:“这位军爷不知,鄙店的酒都是真正的绍兴老酒,绝无掺水,自然稍微贵了些……再说,军爷您也知道,季贼倡乱、隔绝南北,现在这酒都要海运来,自然又贵了些。” 许平一时无语,小二见状就试探着问道:“这位军爷,鄙店还有些自酿的老酒,两壶只要一钱银……” “我就要这酒,”许平连忙打断小二:“就这绍兴的老酒,先上三斤。” 小二答应一声,但没有立刻走开,好像有些迟疑,许平见状知道是对方误会自己,连忙解释道:“我确实不是嫌贵,倒是觉得便宜了,我还以为一壶酒得二两银子呢。” 许平话音才落,金神通就哼了一声:“什么酒要二两银子一壶?这少保楼又不是拦路抢劫的黑店。” “这位军爷说的是,小店是正经做买卖的,绝非黑店。”小二笑起来,点头哈腰地退下:“几位军爷宽坐,酒菜这便送来。” 才明白金神通开了个大玩笑,许平差点被一口气呛死过去。 不过金神通看也没看他,若无其事地对着周围的人侃侃而谈:“家严是苏州人,最爱喝家乡的老酒……家严曾说过,老家的人家生了儿子或女儿,要在满月那日,将亲友送的糯米酿酒,装到大缸里埋于地下。待儿子娶妻或女儿出嫁时,将酒缸挖掘出来饮用,所以这酒就有了”状元红“、“女儿红”的名字。也有的人家将酒装于雕了花朵的罐中,所以又叫”花雕酒“……这老酒存放的年头越长久就越是醇香,可以香飘十里……这老酒的饮法是温饮,家严常将酒壶放入热水中。不可煮久了,煮久了就淡而无味……家严酒量甚豪,侯爷不喜饮酒,所以有人敬酒多是家严代饮的……” 虽然金神通一直吹嘘其父酒量甚豪,但他本人却没有饮多少。金神通今天的话非常多,给同伴讲了不少趣闻。许平倒不觉得什么,其他几个人都颇为意外,尤其是林光义在金神通手下做事,见惯了后者威严的样子,所以比旁人更为局促。逐渐地大家越来越放得开,七嘴八舌聊得高兴,性格最为开朗的曹云和江一舟几杯酒下肚,也开始和金神通打趣起来,连林光义也和余深河猜拳斗酒,酒桌上的气氛变得愈活跃。 金神通举杯敬许平,两人浅饮半口。放下酒杯后金神通对许平轻声说道:“我靠着家严的关系,年纪轻轻就居军中高位,平日总是唯恐众人不服,难得和他人开怀畅谈。” 许平觉得金神通这话倒不是什么自谦,而应该就是他的心中之言,只是细细品味这里面颇有一些寂寞的味道,许平心里也不禁有些伤感。 “许公子!” 一声清脆的女声在背后响起,对面的江一舟和余深河“刷”地抬起头,全桌的人都睁大了眼向许平身后望去。许平转过头,看见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女子,原来就是那个被唤作“秋月”的姑娘。许平连忙站起身,低头拱手一礼。 秋月欠身回礼道:“不知许公子近来可好?” “在下很好,很好。”许平一时手足无措,全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急忙说道:“有劳挂念,在下感激不尽。” 桌旁的众人个个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竖着耳朵,瞪圆了眼。只有金神通一副见怪不怪的神色,挑眼看了秋月一眼,轻轻吹了声口哨,然后就低头去夹菜。曹云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许平的时候,金神通不失时机把鲜嫩的鱼腹夹到自己的碗里,然后又朝着红烧肘子下筷子,忙得不亦乐乎。 许平小心地问道:“秋月姑娘可是陪你家小姐一起出来的吗?” “是啊。”秋月微笑道:“我家小姐在那边的小间里。奴家方才出来,正好看见许公子在这里,就过来问候一声。” “啊,啊。”许平原打算顺势说既蒙小姐问候,就要过去拜谢一下,现在听秋月说她并非赵小姐派过来,而是自作主张前来问候,嘴里吭哧几声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站在那里呆。 秋月似乎没有帮助许平摆脱窘境的打算,她只是安静地站着,含笑看许平。许平只好又是一礼,重复道:“多谢秋月姑娘好意,在下感激不尽。” “不敢当。许公子自便,奴家这便回去了。” “秋月姑娘请。” 许平目送秋月穿过饭厅,只见她轻轻推开饭厅旁的一扇门,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门后。随着那门缓缓关上,许平失望地转回身,垂头丧气地坐回自己位置上。迎面而来的是曹云他们炯炯有神的逼视目光,还有他们那无限好奇的表情。 金神通仍自顾自地大嚼,还给自己斟了杯酒。 “这是德州之战以前的事了,那时我的俸禄很少,正好我会弹琴,所以就靠卖艺再挣一份钱。”许平一脸无辜地解释起来,还挥舞着双臂加强语气:“这位秋月姑娘的主家小姐听过我弹琴,给我不少赏钱,我非常感激……” “快吃,快吃。”金神通打断许平的自辩,对周围几个人说道:“吃完我们就走,不要耽误了许兄弟的好事。” “哪有什么好事?”许平尴尬地笑起来,道:“金兄取笑了。” “怎么会没有好事,那秋月----这个名字没错吧,那家的小姐明明看上你了,在那里等着你过去小叙呢。”金神通说完又催促起另外几个人来:“快吃,快吃,酒就到此为止了,一会儿我们去别的地方喝,我请客。” 许平连忙道:“金兄不要乱说。” “许兄少年英俊,官场得意又有佳人眷顾,恭喜恭喜。”金神通说到这里忽然“啊”了一声,恍然大悟地说道:“怪不得许兄在赵府百般推却,原来早就心有所属,难怪!” 许平窘困无比,两耳都开始烧,道:“金兄休要胡说,哪有此事?” “休得狡辩!”金神通大笑起来,用筷子点指着许平道:“你说德州之战前见过这个姑娘,那明明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若不是心中时时挂念,你如何能一眼认出来人,叫出名字也不曾有丝毫迟疑?那个丫鬟对答如流,显然也是心知肚明。” 周围几个人纷纷点头称是,对金神通都是心悦诚服,连声称赞他法眼如炬,曹云更是一副滑稽的表情,许平犹自强辩道:“又不是她小姐叫她过来的。” “女孩子脸皮薄,难道会说是她叫丫头过来的不成?”金神通道:“算了,此时我不与你多说,免得扰你的好事。我们这就自去喝酒,以后你再请我们吧,到时再细问你不迟。” 几个人更不说话,狼吞虎咽地把剩下的菜肴一扫而空。许平一直呆坐不语,金神通看众人都已经吃完,一挥手就带着他们匆匆下楼离去。 许平又小坐了片刻,唤过店小二结清饭钱。他向周围看看,其他桌的客人都各自饮酒谈笑,并无一人注意自己。于是许平就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轻轻向大厅对面走去。 从桌子到那个房间的距离并不长,不过在许平感觉里却似乎很遥远,只是无论他走得有多慢,这路还是有走完的那一刻。站在门口,许平不禁又回头四下打量一番,还是没有人注意到他,只有一个端菜的店小二路过他身边。 许平心脏怦怦地猛跳了几跳,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地在竹门上扣了两扣。 门“呀”的一声打开,秋月那张笑盈盈的脸立刻映入眼帘。许平跨入房间,屋内燃着薰香,一张不大的桌子上摆着茶壶和几碟菜蔬。 屋内只有秋月和赵小姐两人,小姐在他进门时已经起身,许平欠身道:“以往多承赵小娘子好意,今日特来拜谢。” 赵小姐今日穿了一身淡粉色的长衫,笑容楚楚动人。她一摆袖子,道:“许公子请坐。” “谢赵小娘子。”许平轻轻坐在赵小姐对面的位置上。 秋月从茶盘中拿出一个茶杯摆在许平面前,替他斟满茶水。秋月坐在赵小姐旁边,主仆二人的面前各有一个茶杯。 “不知许公子近来可好?”赵小姐打破沉默。 “托赵小娘子的福,在下万事如意。” “许公子在德州的大捷,小女子有所耳闻,恭贺许公子了。”说着赵小姐就举起茶杯,向许平致意。 “谢赵小娘子。”许平举起茶杯一饮而尽。秋月拿起茶壶给他斟满,许平忙谢道:“多谢秋月姑娘。” 屋内陷入沉默,许平在心里连声责备自己没用,可又不知说什么好。 “听说许公子在新军的教导队任职教官,不知是也不是?” 许平点头道:“赵小娘子消息灵通,在下确实是在新军教导队中任职。” “哦,”赵小姐轻轻点头,又道:“小女子对军中之事颇为好奇,不知许公子可愿叙说一二,聊解小女子好奇之心?” “军中的大事不过操练、整训。”虽然许平每天都很忙,但仔细回想好像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一天天做的事情都差不多而且有些枯燥:“好叫赵小娘子得知,我们新军重条例,教导队中更是如此……” 万事开头难,说了几句以后,他的言谈渐渐地也就流畅起来,从阵型说到编制,又从编制说到军法。 “……我们教导队用的战棋与一般的棋类大有不同……”不知道已经说了多久,许平感到有些口干舌燥,他把杯中的茶水喝掉,然后就伸手去拿茶壶。这才注意到秋月正在低头玩筷子,把几根筷子和碟子反复地来回摆放,显然是听得无聊至极,她现许平正看着自己,忙丢掉手里玩耍着的东西,正襟危坐。 “嗯,嗯,战棋也没有什么,总之就是一种棋。”许平一下子又变得语塞,正打算给赵小姐普及的战棋常识也尽数咽回肚中去。举目四顾,现靠墙的茶几上放着一把古琴,就跳起身去摸那琴:“自从分别后我给赵小娘子谱了一个曲子,且让在下给赵小娘子弹一曲琴吧。” 自打一进屋许平就紧张不已,但是等手指触碰到熟悉的琴弦后他的心情就很快放松下来,随着琴弦被拨动,舒缓优美的旋律弥漫在房间里,许平也就渐渐沉浸在乐曲之中。 第十九节 疑云 畅快淋漓地弹过几曲后,赵小姐双手奉上一杯茶:“许公子请。” 接过茶后一饮而尽,许平也没有多想,张口便念道:“相识不相见,心惟互系念。举杯共把盏,谈吐三千年。” 这诗是许平以前在心里默默为赵小姐做的,他弹琴后一时心情激荡,脱口而出。姑娘垂下眼睛略略沉吟,问道:“听说……许公子新近认了一门干亲。” “啊,是,是。”许平想起赵小姐可能是赵府的同宗,他为此还曾秘密打探过,却一直不得要领。 “赵家妹妹是小女子的好友,”赵小姐把杯子轻轻放下,微笑着对许平道:“听说赵老夫人有意招许公子做个半子,小女子也觉得赵家妹妹和许公子是天作之合。” “这个……许平出身贫寒,若无尺寸之功本也配不上赵府。” “听说前两日新军大演,以许公子之才,定是已经博取世职了?” 许平一愣,眼前这位小姐竟然对新军的事这么清楚!不过他随即想到赵小姐是将门出身,她父亲可能也是新军将领,当即回答道:“让赵小娘子见笑了,在下没能获得世职。” “啊,这是为何?” “军中自有法度。”许平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多说,此外他认为世职不过是自己的囊中物,只是早晚问题罢了。 “难道许公子现在还是白身吗?” “当然不是白身,”对方眼中的惋惜深深地刺激到了许平,他脱口而出:“在下已经被任命为新军长青营指挥同知,加游击衔。” “啊,原来是许将军了,失敬。”赵小姐满脸笑容,双手合十,兴奋地说道:“小女子早知道许公子不是池中之物。如此也不算辱没赵府了吧,如蒙不弃,小女子愿意替将军去和赵老夫人重提旧事。” 许平惊诧道:“赵小娘子你在说什么啊?” “许将军刚才不是说,以前之所以对赵府的好意婉言谢绝,就是觉得门户不当么?以许将军现在的身份,当然没问题了。” “可是……”许平急忙争辩道:“在下已经拜赵老夫人为义母,赵府小姐和在下是义兄妹啊,这于礼不合。” “许将军姓许不姓赵,既然没有改宗,怎么会于礼不合?”见许平哑口无言,赵小姐微笑道:“看来许公子的顾虑都已经打消了,那小女子……” “我并无此意!”许平断然地大声说道。 许平立刻意识到自己失礼,连忙低头道:“许平唐突,请赵小娘子千万恕罪。” 话被打断后赵小姐默默地看着许平,秋月抿着嘴似乎有些不高兴。许平长叹一声,站起身向着姑娘深深一礼:“在下敢问赵小娘子府上如何称呼?” 秋月咬着嘴唇,眼睛在许平身上上下打量。赵小姐没有回答而是轻声吩咐道:“秋月,去唤店家来结帐。” “许平莽撞无礼,赵小娘子海涵。”许平闻言又是一声叹息,再次抱拳道:“不知府上如何称呼,敢请小娘子千万赐教。” 随着秋月的招呼,一个店小二应声而来,站在门外和秋月说话。赵小姐还是没有回答,只是说道:“许公子请坐。” 许平缓缓坐回椅子上。 不久秋月就回到屋里,对小姐道:“小姐,帐已经算好了。” 许平闻言再次起身,赵小姐不等他开口便道:“许公子,小女子要回去了,不知许公子可愿……可愿护送一程?” 许平闻言大喜,忙不迭地答道:“敢不从命?” 三个人缓步下楼,店中人只当作是一个军官带着家中女眷出来,也没有人多在意,走出店门外,赵小姐道:“许公子不妨再说说那个战棋,小女子才听了个开头。” 许平正要开口,却猛地倒抽一口凉气,迎面走过来几个大汉,不是曹云他们一伙又是何人?这几个人愣愣地目视前方,大步流星地走来,一个个装着不认识许平,看他的眼神就好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看到许平奇怪的表情,赵小姐问:“许公子,何事?” 许平急忙笑道:“无事,无事。只是刚巧想起军中一件要务,不过也不急,是明天要做的。” 这几个人定然是好奇心大,非要见见许平的意中人是什么样子。不过见他们做派,许平估计也不会和自己打招呼,所以许平也打算装着不认识他们,等回军营后再和这几个家伙算账。 许平刚觉得心下稍安,却听见赵小姐出一声惊呼。定睛看去,赵小姐已经用袖子掩住下半截面孔,停了下来。 那群人中领头的金神通已顿住脚步,脸上全是不可思议的表情,失声叫道:“小妹!” 赵小姐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回了一声:“金家哥哥。” 本打算和许平擦肩而过的曹云等人随即站住脚,看看金求德,又看看赵小姐。在所有人里只有秋月还是一脸无辜,先看看许平、再看看金神通,最后看着自己茫然失措的小姐,完全不明白到底生了什么事情。 还是金神通最早恢复常态,他勉强把目光从赵姑娘身上拉开,几步走到许平面前,道:“许兄,这位是……” 姑娘早已经羞得把头垂下,但当她听到金神通开口后,急叫道:“金家哥哥!” 金神通闻言一愣,看看赵小姐,又看看许平:“这位……这位小妹是……是……” “金家哥哥,”姑娘又叫了一声:“令尊可好,令堂可好?” 金神通一声苦笑,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吞吞吐吐对许平说道:“是家严的一位……一位故交的千金。” 许平觉察到他们正在隐瞒什么,而自己正是他们要隐瞒的人,此时许平脸孔已经绷得如同石头一般。 见状金神通忙辩解道:“许兄不要误会,这位姑娘和我乃是竹马之交……” 眼见许平脸色铁青,金神通张口结舌再也解释不下去,突然朗声说道:“实属意外……莽撞了……就此告辞。”他挥一挥手,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 金神通的身影一晃就消失在街边,林光义在许平身边道声:“得罪。”拔腿就跑去追赶金神通。曹云他们也灰溜溜地一通小跑,追着林光义的背影而去。转眼间只剩下许平、赵小姐和秋月三人。 许平紧紧绷着嘴,转过身面对着赵小姐。她垂着头侧身冲着许平,轻声对秋月说道:“刚才那个人是金家的公子----金神通。” “啊----”秋月急得满脸通红:“小姐,我不认识他啊。”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赵小姐已经恢复了常态,她安慰秋月道:“我也没有怪你。” 赵小姐似乎下定了决心,用平静的语调说道:“许公子,小女子……我并不姓赵。” 许平并不是没有想到过“赵小姐”报的可能是一个假姓,在赵府门前邂逅使许平一度打消了这个疑虑,但踏进赵府的花厅之后许平又重新产生了怀疑。今天他始终以赵小娘子相称,对方也没有一点更正的意思。刚才“赵小姐”连续出声阻止金神通道出真相,现在她承认了是说谎,回想起一连串的事情,许平觉得胸膛里隐隐作痛,充满了被欺瞒侮辱的感觉。 “我本想在许将军送到家门口的时候,指着家门告诉许将军我就是那家的女儿,”此时赵小姐一扫之前的小女儿态,脸上更无半分娇羞之色,她大大方方地告诉许平:“我姓黄。” 许平微微一愣,接着就被这话里潜藏着的含义惊呆了。他听见自己急呼吸的声音,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开一步,从唇间挤出惊疑不定的几个字:“黄?黄----黄?” “是的。”黄小姐点了点头:“家严是镇东侯。” …… 黄小姐和秋月两个人在前面走,跟在她们身后几步的许平看上去就像是个跟班。得知对方的真实身份后,许平只感到一阵阵头晕。在战场上拼死杀敌,在军校里忍辱负重,吃尽各种苦头的许平终于成为同伴中的佼佼者,但是他和黄小姐之间的身份差异仍太过悬殊。许平现在连百户的世职都没有。并不是没有穷书生得到丞相之女垂青的故事,可许平知道那只是故事。何况就是在故事里,穷书生也要先考一个状元才能赢得佳人。 黄石是许平上司的上司的上司,更是朝廷的侯爵,还不要说黄姑娘的母亲还有郡主的封号。许平很清楚黄姑娘的婚事肯定会惊动当今天子和朝廷,而无论是皇室还是朝野,都不可能认同朝廷的贵爵之女下嫁一个小军官。最后的最后,黄姑娘也是名符其实的千金之女,而许平不要说千金,就是一百两纹银的聘礼都拿不出来。因此无论黄姑娘到底心中有何打算,许平的愿望都可以称得上是痴心妄想。 “或许黄小娘子一开始要我送她回家,就是打算把府邸指给我看,暗示我知难而退吧。”许平心里这样想着,不知不觉间已经远远望见侯府。 前面的人停下脚步,看起来不打算被府门前的人看到。许平彬彬有礼地停在黄小姐五步外。 “多谢许将军相送,我这便到了,许将军请回吧。”黄小姐朗声说道,她的话果然证实了许平的猜测。 接下来只要再说一句客套话就可以告辞,结束这段没有希望的情缘。只要说一句“末将恭送小姐”就可以了----在侯府千金面前,许平本也没有自称我的资本。 “末将……”许平抱拳行礼,道:“末将敢请小姐屏退左右。” 这个要求让黄小姐感到意外,秋月惊奇地瞪着许平,他却紧闭着嘴不为所动。 黄小姐犹豫一下,摆了摆手,秋月退开数步,转过身去。黄小姐冲着许平点点头,道:“许将军可以讲了。” “正月得蒙小姐相救后,末将就时刻不忘。” 听到许平说起在茶舍斗殴的事情,黄小姐微微一笑:“许将军过谦了,我可不敢当,再说那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许平自顾自地说下去:“当日小姐告诉末将小姐姓‘赵’,末将就百般打探小姐府上。” 黄小姐脸上一红,跟着露出些许薄怒。不过许平视而不见:“那时小姐说令尊和新军颇有渊源,末将愚钝,从始至终都以为令尊是为新军效力,全然没有想到原来是新军在为令尊效力。” 闻言黄小姐又是一笑:“我也有不少顾虑,许将军定然是能谅解的。” 许平对这句话充耳不闻,继续说下去:“当时据末将所知,新军中的故赵将军称得上是将门,故而末将深信不疑小姐乃是赵将军之女。德州之战前,若不是见到赵将军来到末将的哨所,末将绝不会志愿前往东森大营。其后末将冒名顶替,也只是因为赵将军殉国。其时末将深悔未能保护好‘赵小娘子’之父,心中存了不成功变成仁的念头。虽然末将一直对外人说,在德州甘冒风险是为了报国,但其实只是想求得在小姐心中能有一席之地,能够在小姐心中显得与众不同……” “够了!”听到此时黄小姐脸上已是通红,她又羞又气地道:“许将军,我可是镇东侯的女儿,任何人在冒犯我之前最好三思!” 说完姑娘就要转身离去,许平微微提高声音,道:“小姐,末将无意冒犯,但胸中有些话实在不吐不快。普天之下,除了小姐,末将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说这些话,也绝不会对第二个人说,敢情小姐无论如何把它听完,末将别无所求。” 已经走开几步的黄小姐停下了,许平跟上几步,在她背后继续说道:“末将在德州侥幸逃生,自从回到京师后,末将就天天在赵府门外徘徊,指望能觅得小姐的芳踪。二月那天得以见到小姐,末将对小姐乃赵府之女深信不疑。转天末将去求金将军引见,为的当然不是去拜干娘,又有谁会历经千辛万苦,为的就是认一个干娘呢?末将就是想向赵府求亲,但是,幸好及时现赵府千金并不是小姐,所以末将就……” “许将军不用再说了。”黄小姐转过身来,看着许平的眼睛,轻轻摇头道:“许将军的心意我知道了,其实我也并非毫无察觉。” “末将知道,小姐今日是想断了末将的念头。” 黄小姐默默无言。许平再次抱拳,昂然道:“末将闻,镇东侯二十二岁从军,三年而闻名天下,自白身而至右都督、太子少保、世职都督佥事。平虽不才而心向往之,愿效镇东侯以为志,为国家立大功、博功名,请小姐拭目以待。” 黄小姐叹道:“战事凶危,许将军当以性命为重。” 许平充耳不闻,一躬身大声说道:“末将恭送小姐。” 黄小姐沉思片刻,转身向着秋月走去,同时传来一句话:“许公子,我会拭目以待。” 回营的路上,许平一直默默想着心事,那张笑颜如花的面容仿佛还在眼前。 …… “你拭目以待什么?!” 镇东侯府的一个房间里,黄小姐正垂肃立,站在她面前的人出这声斥责后,坐着的另一人急忙叫到:“妹妹,别着急。” 这个生气的人正是黄小姐的母亲、镇东侯的夫人,坐着的人是她的姐姐、大将李云睿的妻子。黄夫人看自己的女儿抿着嘴一言不,她重重叹了一口气,连连摇头道:“这孩子是越来越不听管教了,都是她爹给惯的!” 李夫人开口不是责备外甥女,而是提醒道:“君儿,下次出门记得带外厅的丫头,别再带那个新来的了,谁都不认识。” “那样更不好。”黄小姐低着头,细声细气地反驳道:“外面的几个丫头虽然认识的人多,可是他们也认识这些丫头啊,万一在路上遇见了,立刻就被认出来了。” “根本你就不该出去乱跑。”黄夫人刚按下去的火气顿时又升了起来,她拍了一下桌面,大声责备道:“如果你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别一天到晚惦记着出去,这些事根本不会有!” 黄小姐立刻又闭上嘴,把头垂得更低些,黄夫人看着女儿,一脸的无可奈何,对她姐姐叹气道:“没用的,我的话她都当耳旁风,她爹只会给她叫好。以前我每次禁止她出门,她就跑去她爹那里求情,然后就又出去了。” “自从琴儿……”黄夫人在心里叹息了一声,长女夭折让黄石痛心不已,埋怨妻子教养的方式不好,从此以后,黄石就把次女当成儿子一样的养。这个女儿小时候每天要和哥哥们一起跑步,还要学习骑马和剑术。这些固然已经乎一般人的想像,但是大家还可以用黄家乃是将门,黄石本人也是出身草莽来解释。没想到的是,这个女儿长大一些后,黄石竟然还带她去海里游泳。虽说黄石隔绝外人,亲自教女儿游泳,但这种事还是太耸人听闻了。黄石和儿子们去闹市游玩时也会带上她,为此被御史弹劾过无数回,曾经有一度每天黄石都需要为弹劾写自辩。早先虽然反对声一直很大,但皇后挑黄家的女儿为太子妃的念头始终不曾打消,但既然黄石把女儿管教成这个样子,那结果当然也是不了了之。 抱歉更新不定时,工作日有些手忙脚乱。抱歉、抱歉。 读者建了新的虎狼群:822? 如果已经在救火、磐石、天一和近卫群里的,我建议别加了,不然所有的群都是一批人…… 第二十节 长青 “这孩子,把大哥气得都不愿意再来我们家了。”黄夫人又抱怨了一句。 黄夫人的哥哥进士出身,觉得他有义务以娘家长辈的身份对外甥女进行一些教诲,让她回到符合社会风气的正道来。他告诉外甥女勋贵之家理应做天下人的表率,尤其要注重行止,不能给天下的百姓带来坏榜样,但是谁都看得出来这些话黄姑娘根本没有听进去。最后赵大人痛心疾地对外甥女说:这些举动落到御史耳中,御史必然会弹劾黄石,罚他的俸禄。作为女儿,怎么忍心让老父蒙受耻辱和损失呢? 这话当时对黄小姐触动很大,黄夫人当时还从女儿脸上看见了不常见的忧虑之色和深思的表情,不过……不过这就只维持到黄石回家,等女儿和黄石交谈后,黄夫人就看见女儿再一次故态复萌,还得意洋洋地告诉母亲和舅舅:“爹说了,他不在乎这点小钱。” 李夫人好言劝道:“君儿,你不是平常人家的女儿。就是平常人家,女儿的婆家也要由爹娘来挑……” “她爹不挑的。”黄夫人赌气地说道:“她爹说了,女儿挑了哪家就是哪家。见过宠女儿的,没见过她爹这样宠的。” “你不就天天见嘛。”李夫人取笑了妹妹一声,又转头对黄小姐说:“你也不小了,该让你娘省心了。花些功夫学些女红,等你嫁人后,才不会让婆家笑话啊。君儿,先给你娘赔个罪,然后过来坐下。” 等黄姑娘坐下后,李夫人又道:“其实我觉得金家的那个孩子就挺不错的,最不错。就算君儿看不上,贺家、杨家的孩子不都没有成亲吗?他们虽然不曾对你父亲明言,但是心里的念头谁还不知道啊?” “是啊,知根知底,家里也殷实,不会让君儿受苦。”黄夫人说:“我也觉得金家的孩子人品不错,前程也很远大,那个许平连世职都还没有?奉命来长青营的各级军官就纷纷到达营外。长青营作为一个新成立的营,现在营房还是空的,营内只有张承业带来的一些卫兵。不过新军已经给这个营划拨了人员,等营地妥当后兵员就会从新兵营来。张承业命令各队军官、士官先检查营房、库房,明天就开始接受新兵。许平陪着张承业检察各项设施,诸事完毕后,疲惫的张承业带着许平和另一个副官----长青营指挥佥事吴忠回到中军帐,这时他才有闲暇给他们二人做介绍。 张承业把头盔脱下掷在桌面上,一边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招呼许平和吴忠坐下。 吴忠号子玉,比许平年纪要大些,看上去三十左右。在新军里,这个年纪能坐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很罕见,除了金神通以外,许平从来没有见过二十出头的营官或是副营官。 金神通是金求德的儿子,年纪轻轻就位居高位,很大程度上是沾他父亲的光,许平不知道对面的吴忠是什么来头。他心中暗暗想道,如果对方也和自己一样是白手起家,那应该是个很了不得的人物。 按理许平应该客气上几句,不过许平实在没有听说过吴忠这个人物,他也不愿意信口胡说。因此就冲着吴忠诚恳地道声歉,然后老老实实说道:“在下孤陋寡闻,还望吴兄恕罪。” 吴忠也不以为忤,笑道:“克勤不知道我是应该的,要是硬说知道那才是客套话。” 张承业也笑起来,对许平解释道:“子玉的父亲可是大大地有名,和侯爷同甘共苦多年,子玉的这个号也是侯爷亲自给起的啊。克勤你在教导队读过《吴氏兵法》,可还记得是谁写的么?” 《吴氏兵法》是教导队的几本教科书之一,记录着黄石从长生岛起兵经历过的历次战役。其中包括战前预判、行军侦查、临阵部署和战场决策,还通过问答的形式,说明做出各种军事决定时的理由,是非常宝贵的第一手资料。听到张承业的话后许平又惊又喜,激动地问道:“原来是吴兄的令尊所作,真是失敬。” 对面的吴忠已经笑着点头:“正是先父。” 三个人谈了一会儿,还谈到长青营的军旗问题,按照惯例营旗上应该有个动物做标志。许平提议用鹰做长青营的标识,他一直很奇怪各营用犀牛、河马甚至螃蟹和穿山甲,但却始终没有人用鹰。 但张承业笑着摇摇头,吴忠也笑道:“这个营徽用在新军里实在有些不方便……” 不方便的原因出在救火营上,既然救火营的营徽是蛇,那其他各营也就不能用鹰。 曹云也到长青营中报到,晚上聊天时他小心地问许平:“那天赵小娘子,还有金将军,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平脸色立刻沉下来,冷冰冰地说道:“金将军碰巧认识……认识她的府上。” “哦?”曹云等着许平的下文,半天过去后见许平没有继续讲述的意思,忍不住再次提问:“赵小娘子的府上,也是侯爷的部下?” “不是。”许平飞快地回答道,然后紧紧闭上嘴巴。 曹云凝视许平片刻,无可奈何地说道:“算了,你不愿意说就罢了,只是……只是你还会去与金将军喝酒吗?昨天在酒楼上分手时,原本说要再聚的。” “等忙完这段再说吧。”许平生硬地回答道,但是觉得有些不妥,于是又补充一句:“金将军与赵小娘子之间就是世交,其它没有什么。” “哦……是吗?”曹云瞪着眼睛,拉长了调子。 “是的。”许平斩钉截铁地说道,然后就再也不多说一个字。 晚上吃饭的时候,余深河等人一如既往地凑到许平周围,不过他们看许平的眼色都有些异常,对昨天的事情都绝口不提。 伙伴们闲聊的时候,许平却思虑万千。记得那天从赵府大门出来以后,金神通曾在无意间流露出自己的心事:“不怕许兄笑话,我早已心有所属。”而且金神通脸上浮现出那样温柔的笑容。现在,这些都成为压在许平心头一块沉甸甸的巨石。 接下来的半个月是异乎寻常繁忙的一段时间,许平始终在营中协助张承业整顿新军。经过半个月的整训后,长青营和另外四个新成立的营拉出去演习,而老的救火、磐石和选锋三营以及直卫的高级军官都前来旁观。此番演练又进行了三天,最后一天的时候,张承业虽然嘴上不说,但是谁都能看出他心里的得意。 趁着一个空闲的机会,余深河溜到许平身边,对他低声道:“许大人,上面是不是又有出兵的消息了?” 许平心中也有类似的疑惑,上次新兵的毕业演练花费成千上万两的银子,这才没过去多久,就又组织这场规模更庞大的演习,新军最高统帅部的急迫之情可见一斑。 “暂时还没有听说。”许平对余深河点点头,压低嗓门道:“不过我也是这么想的,恐怕等到秋季天气凉爽后,我军就会有大动作。” 长青营的得分在五个新营中遥遥领先,营中的军官、士官已经能够良好地控制士兵。不过让许平稍微有些失落的是,这次演习黄石并没有来看,听说他离开京师出去公干,不过去向属于军事机密,许平这种层次的军官不得而知。这次来视察的军官等级还是很可观的,高级将官全部到场。 与贺宝刀、贾明河这些全神贯注的高级将领不同,前来旁观的三位营官相当悠闲,他们只是需要大概了解一些这些小兄弟营的战斗力,以利于将来在战场上的配合。到了第三天,五个营的虚实已经尽在他们眼中,救火营的营官王启年踱到何马身边,笑着问道:“如何?还对侯爷的安排不满意么?” 何马紧闭着嘴一言不,王启年逗趣道:“我看这长青营,不比你的选锋营差了吧?” 闻言何马脸上顿时显出怒色,王启年哈哈一笑,道:“开玩笑罢了,不过其他四个营,恐怕连长青的一半都不如啊。” 何马冷冷地说道:“这当然是张南山的功劳。” 王启年微微一笑:“更是因为许克勤很得长青营的军心。” 何马愤愤然地说道:“他一个毛头小子,资格比好几个长青营的千总还浅……” “固然,不过每一个兵都听说过他的名字,和我们年轻时一样,他们敬的是英雄,爱的是好汉。”王启年笑容不变:“不少人都把克勤视为偶像,就是我的救火营里,那些后生一提起他,也都是唾沫横飞,敬佩之情溢于言表。” “一些浮名罢了,更何况……”何马偷偷看了看前方的贺宝刀,低声嘟囔道:“侯爷也不赞成贺大人的处理。” 王启年知道何马的儿子和许平相差无几,现在还是金求德手下一个小参谋,而且还是看在他父亲从广宁开始为镇东侯效力几十年的面子上,对此王启年当然不会说破:“何兄弟啊,你可知道长青三百个果长里,有几个参加过德州之战?” 不等何马说话,王启年就替他答道:“一百四十六个!其中八十五个是许克勤亲手提拔的。把总也有四成是他亲手提拔上来的,甚至有一个千总都是他从文书提拔、保举为军官的。三分之一的长青营士兵在许克勤旗下作战过,他们是长青营全部的老兵。” 看到何中的怀疑后,王启年笑道:“这是张南山亲口和我说的,哪里还会有错?现在你知道为什么张南山一定要他了吧?别的营还在忙着熟悉官兵的时候,张南山就已经能操控全营了,这当然是许克勤的功劳。” 何马沉默片刻,摇头道:“太夸张了,应该把这些人打散。” “当然应该打散,我手下都没有几个把总、果长是我亲手提拔的。不过……”王启年先是点点头,但随即又摇摇头:“这次出兵太急了,事急从权,要打散也得等回师以后了,不然……” 王启年指指其他几个营:“像它们这样,还真是让人不放心啊。” 第四天上午演习结束后,贺宝刀接见了各营指挥官,总结会上最出风头的当然是张承业,许平和吴忠也倍受嘉奖。 接见结束后许平正打算回营,就看见吴忠向着自己走来,身后还跟着两个部下。这二人一个名叫霍渊,另一个名叫王元,前者是个千总,后者则是副千总,都是吴忠这种将门子弟,平素总能看见他们和吴忠在一起。 “真是辛苦了,”吴忠亲热地叫着,笑嘻嘻地问道:“克勤眼下有空么?” “有空,子玉有事么?”许平冲吴忠身后的两个人点头,客气地招呼道:“霍兄,张兄。” “好极了。”吴忠也不迟疑,马上就把目的和盘托出:“今天是侯爷小公子的母难日,我们几个打算去给郡主娘娘道贺,愿不愿意和我们一同去?” 许平踌躇着说道:“吴兄啊,我身份低微,恐怕不合适吧?” “哪里会不合适?堂堂的长青营指挥官。”吴忠哈哈笑起来,道:“郡主娘娘还曾提起你的名字,走吧,一同去给郡主娘娘道声贺吧。” 在许平的内心里,理智告诉他应该找个理由婉言谢绝这份邀请,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不要扯进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里。只是自从少保楼一别后,许平十几天来没有一刻不想着黄小姐的事,越是没有消息,心里就越是忐忑不安。另外一个声音在许平耳边低语着:“如果……如果能够进入侯府,说不定能够碰上黄小姐。” 面前的吴忠还在笑着,只听他继续说道:“我们可是专程来请你同去的,身为侯爷的下属,在喜庆的日子去给他老人家道声贺,也不过分吧?” 理智还在试图说服许平回营去,好好想想明天该做的工作,至少在看清利害关系前不要贸然置身其中。但这个声音变得越来越无力,而相反的声音则越来越响亮,它还在许平的另外一个耳朵里呐喊:“如果拒绝了同僚的邀请,那可会对未来的工作很不利啊。无论于公于私,你都该和他们去一趟,不就是去道贺一声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好吧。”许平终于点头道:“吴兄,全靠你给小弟引见一番了。” “这是哪里话啊?”吴忠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快走吧,天色不早了,我们就要晚了。” 四个人并肩走了没多远,又有其他几个营的一批军官加入,除许平外,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将门子弟,他们笑逐颜开的互相打着招呼,全是要给镇东侯嫡子贺诞的。 正在许平与这些人周旋客套的时候,迎面又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金神通。 金神通看都没看这一大群人一眼,走到许平身前后只面无表情地冲着旁边的吴忠微微一点头,接着目光就转到许平身上,春风满面地给他介绍起同来的人:“许兄弟,这位是贺大人的二公子、精金营指挥佥事贺兄弟。刚才他来找我骑马,我说若是不叫上许兄弟,这马骑得就没有意思。” 贺宝刀的儿子冲着许平一抱拳,笑道:“许兄真是大才,帮张大人把长青营整顿得那么好,我们营完全被比下去了,心服口服、心服口服。” 许平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吴忠就替他告诉金神通:“许兄弟去不了。” 金神通把目光移到吴忠脸上,淡淡地说道:“吴兄有什么指教?” 吴忠简短地答了一句:“和我们有事。” 金神通不依不饶地追问道:“什么事?” “我们说好要一起去侯府,今天是侯爷小公子的生辰,我们要去道喜。” 金神通冷笑着把目光转回许平脸上,贺公子则插话说:“侯爷说过,不许任何人去给他的家人祝寿,而且一说再说。” “所以我们没有带任何贺仪,我们只是去府上说句话,说句话就走。”吴忠愤愤不平地问道:“难道贺兄弟觉得这也不行么?” 金神通不理吴忠,只是冲着许平问道:“许兄弟,你跟不跟我们骑马去?” 周围一片沉默,许平觉得好像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都盯着自己身上,他对金神通抱歉道:“金兄,我已经答应了,下次我再去找金兄骑马吧。” “随便你,反正许兄你也不喜欢骑马。”金神通懒散地回应一声,和贺公子转身离去的同时说道:“不过别说贺兄没有提醒过你----侯爷不喜欢这类的事情。” 第二十一节 迷惑 此行许平自问表现还可以,和黄夫人也算言谈甚欢,美中不足的就是没有见到黄小姐的倩影。黄夫人告诫他们以后再不要去祝寿,听语气似乎这并不是第一次说,不过吴忠完全没有放在心上的意思。离开侯府时天色还很早,等长青营的四个人回到城外的军营后,吴忠提议许平去他帐内和他们三个小喝一杯----这次演练结束后营内官兵放假一天,所以今晚可以稍微放松一下,上面不禁止在营中喝酒,只要不酗酒闹事便可。 许平也很希望培养与同僚之间的情谊,所以对这份邀请没有拒绝,不过他主张去他的帐里喝,因为他的营帐里一般都很清静。平时许平在食堂吃饭,除了办公没有人会去他的营帐。四个人去食堂领了点酒,下酒的菜就是配给他们的普通饭菜。虽然不是很丰盛,但有酒助兴也是其乐融融,无论官衔尊卑,霍渊和王元也都用许平的号称呼他。 谈笑了将近一个时辰后,许平感到自己和同僚的关系拉近许多。这时霍渊说道:“侯爷的小公子长大后一定是个名将。” “那是自然,”王元接口道:“等小公子闯出名号时,我们几个多半也都立下功勋了,那时我们就一起帮着上书,请求皇上改立小公子为世子。” 虽然几杯酒下肚,但是许平的脑子还清醒,他此时心中暗暗叫苦,怀疑这二人是在借酒装疯,便打定主意一句话不说。不过霍渊看起来真的喝多了,他干脆推了许平一把,道:“看得出来,郡主娘娘也很欣赏你啊,到时候你也要出力啊。” 今天黄夫人确实与许平讲了很多话,不少人只轮到了黄夫人的几句客套问候,但和许平的交谈却非常深入,言语间也多有勉励。吴忠本是被镇东侯夫妇收养的,与黄夫人感情深厚,都没有许平的多,这当然让许平心中暗自窃喜,也被吴忠他们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许平心中很恼火,霍渊**裸地谈及此事甚是鲁莽,逼自己表态更是极为无礼,不过他脸上不愿意显出颜色,言语里只是推太极:“让谁继承他的爵位,那是侯爷自己的事。” 王元也在一边帮腔:“这话不对,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以前小公子还没出世,皇上……唉,朝廷也是,总之侯爷当然是想让嫡子传家的,就是皇命难改。你要饮水思源嘛,我们这些得了侯爷恩情的人当然要出一份力气。” “哦,”许平已经是恼怒至极,但还是语气平淡地说道:“世子有错吗?” “世子?你是指大公子?”吴忠满满地饮了一杯酒,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侯爷从来就不喜欢大公子。” 许平再不搭腔只是低头吃菜,心里开始盘算如何脱身。 吴忠又给自己斟满一杯酒,毫无顾忌地评论道:“大公子十三岁时,侯爷就把他打去福建了,这里面的意思不用说,是个人就看得出来。” 许平虽然决心不插手此事,不过听到这话还是有些好奇,忍不住抬头看了吴忠一眼。此人自从父亲去世后由黄夫人抚养长大,在黄家一直住到二十岁,对黄家的内情知之甚详。 吴忠看见许平的眼光向他望过来,又道:“福宁镇有位施大帅,当年侯爷是福宁镇总兵的时候,施大帅是福宁海防游击。侯爷让大公子去福建,显然是希望大公子能在施帅手下建立功勋,也能得到自己的世职,这样侯爷才能放心把爵位传给小公子啊。” 许平默默听着,心知吴忠说的很有道理,如果黄石决心让大儿子继承他的爵位,又何必再让他前去福建从军呢?无论大公子立下多大的功劳,都难以达到封侯的地步,所以让大公子去福建从军一事,足以说明是存了改立世子的心思的。 “施帅肯定会竭力帮大公子取得功名,按说朝廷也该给大公子一个世职,然后降恩旨给侯爷让他自选世子。”吴忠说话的时候面上颇有些不满之色:“可也不知道为何,朝廷就是视而不见。”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霍渊在一边嚷嚷道:“皇上已经降恩旨立了世子,天子金口玉言,口含天宪,自然不愿意出尔反尔。所以我们才要努力立下功勋,然后联名恳请恩旨啊,也只有这样才能感动皇上的天心。” 吴忠见霍渊说得慷慨激昂,不禁失笑道:“这事人人心中有数,你又何必说出来?” 几个人说完后又看着许平。此时许平心中雪亮,明白吴忠所说字字在理,再联想起以前金神通对自己的一些暗示,说明金神通对大公子的前景也不是很乐观。不过许平并不想明确表态,他觉得自己做好份内的工作就已足够,最好还是不要牵扯进去。 正在许平苦思蒙混过关的对策时,营帐门被猛地撩起,一个人衣甲铿锵地大步走进来。 许平等几个都吃了一惊,营地辕门外有卫兵,帐外有传令兵,竟然会有人不经通报地闯进来。等看清来人的衣甲后他们几个更是大惊失色,纷纷站起身来。 来者是一个新军军法官,黑衣黑甲,连头上的帽盔也是漆黑之色,面甲也如临大敌地放下,只露出一双威严的眼睛,正是标准的军法官执法姿态。 新军军法官归新军统帅部直辖,向新军高层直接负责,任何军营的卫兵不可以用任何理由阻拦军法官的行动。他们一旦对日常违纪行为做出判罚,如果没有强有力的申诉理由,根本不会被改判。就算有强有力的理由,召开军事法庭时,法庭上的高级军法官最倾向接受的仍然是他们军法官同僚的证词。因此军法官在新军中极具权威,他们总是在巡查时落下面甲,加深官兵对他们的畏惧感。 帐内的许平和吴忠都是新军的高级军官,但是面对军法官的权威时也得毕恭毕敬。吴忠站起身后立刻大声说道:“军法官,长青营明日放假,今日开放酒禁,我们并没有违纪。” 军法官没有搭话只是把目光停留在桌面的酒菜上,良久以后才又抬起头,冷冷地从几个人的脸上扫过。此时许平心中倒有一种如释重负感,他深吸一口气向前跨出:“本人许平,启禀军法官,我们没有人喝醉,也没有聚众赌博,更没有任何违反风纪的事情,敢请阁下明察。” 军法官还是没有说话,仍然用冷冰冰的目光看着许平。许平叹了口气,终于垂认罪道:“这是我处理公务的军帐,在这里喝私酒有违公私分明的军规,请军法官责罚。” 军法官抬起右手挥了挥,吴忠等三个人歉意地看了许平一眼,垂着脑袋从军法官身边走过,灰溜溜地钻出帐门。 军规里并没有不许在军帐里喝酒的规定,不过新军军法的原则是法无定规即禁止。许平清楚地知道,军法里肯定没有允许在军帐里喝酒的这条规定,所以他的命运就掌握在面前这位军法官的手里了。不过对这种错误,最严厉的惩罚也就是禁足,许平不知道的只是这个时间是多长,十天还是十五天呢?不过许平其实也无所谓,反正他平时也不打算出军营。 门外凌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许平可以想像吴忠他们几个现在的一脸丧气样。 “听说今天许公子去过我家了。”脚步声消失后,对面的军法官终于开口了。许平闻声猛地抬起头,对面的军法官正缓缓拉起面甲,露出后面的如花笑颜:“今天是我弟弟生日,我娘早猜到会有人来添乱,所以安排我下午带他去外面玩。” “这个,小姐是怎么出城的?”许平虽然看不到帐外的天色,但也知道太阳已经下山:“城门应该已经关了吧?” “我出来时太阳还没有下山,不过就算城门关了也不怕。”黄姑娘拍拍腰间,满不在乎地说道:“新军早就和京营打过招呼,穿这身黑甲的人可能负责传递最紧急的军情,京营会放行的。再说,我还有军法官的腰牌,京营只会仔细检查我的腰牌,连一个字也不会问。” 许平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黄姑娘没有理他,径直走到他的帐中那张公事桌后,坐在他的椅子上,对着许平又是一笑。看着上面的残羹,用手指轻轻挑了一下酒壶试试它的分量,道:“原来许将军这么爱喝酒啊,上次见到你时就在喝,这次又在喝。” 许平忙不迭地辩解道:“其实半年来就喝过这么两次,不巧都被小姐撞上了。” “哦,果真是巧得很。”黄姑娘笑吟吟的,口气里没有丝毫相信的意思。 许平鼓起勇气问道:“小姐,令堂可曾提到末将?” “提到了。” “那都说末将什么了?”许平的激动得声音都快要抖动了:“请小姐一定要告诉末将。” “我娘说:‘很有志气的一个孩子,’不过……不过……”黄姑娘笑着对许平讲道:“我娘还说;‘不过你爹二十二岁为千总、百户;二十三岁为游击、千户;二十四岁晋升参将,世袭指挥佥事;二十五岁升任副将;二十六岁加太子少保,都督同知,世袭指挥使同知;二十七岁为右都督,世袭指挥使,赐尚方宝剑;二十八岁提督四省;然后封伯爵,开大都督幕府,为征虏大将军,三十岁便位极人臣。我倒要看看这个你爹都有所不如的许平,到底能做得有多好!’这就是今天回家后我娘对我说的。” 这一长串听得许平莫名其妙,至于最后的结尾更让他有些不知所措,急忙辩解道:“末将从来没有敢和侯爷相比,还望小姐明察,郡主此言这是从何说起啊?” “是我说的……”黄姑娘微笑道:“我爹二十一岁还是个乞丐,自然和许公子现在的身份地位不能相比。” 许平静静地听完事情经过后,茫然地说道:“原来郡主娘娘都知道了。” “是啊,那天分手的时候被府中的一个人看见了,回去后我娘就把秋月招去严词询问,这丫头被吓坏了,就都招了。”黄姑娘观察着许平脸上的表情变化,轻声问道:“许公子没有见怪吧? “没有,没有。”许平连忙抖擞精神,答道:“只是小姐提到侯爷,末将实在惶恐。” “家严当然非常人,”黄姑娘神色颇为自豪。见他不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黄姑娘脸上又是一红,嗔道:“许将军你在看什么?” 许平痴痴地答道:“只望能时时聆听小姐的教诲。” 黄姑娘神色肃然:“我今天来访,其实是有要事相告。” 许平失魂落魄地说道:“全凭小姐吩咐。” 黄姑娘深吸一口气,走到许平身前郑重其事地问道:“许公子今天怎么会和吴忠一起来我家?” “都是同僚,他们告诉末将今天是令弟的生辰,要末将陪他们一起去给郡主娘娘道声喜。”许平心下放宽,说话的口气也恢复了常态:“其实末将的本意并非如此,满心指望的是能凑巧撞上小姐。” 黄姑娘正色对许平说:“我确实有紧要事与许将军说,还请许将军自重,不要说胡话。” 这当头一棒顿时把许平的心重又揪紧,他连忙躬身致歉,然后退开一步老老实实地说道:“小姐请讲。” “吴大哥是在我家长大的,我小的时候他还跟我一起玩,他不是个心怀歹意的坏人,但是……但是他有些讨厌。”黄姑娘的眼光变得有些冰冷,口气也显得硬邦邦起来:“不只是他,还有金神通,有时候也一样很讨厌,许公子你不要和他们学。” 见许平不吭声,黄姑娘就紧逼着道:“许将军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 “是啊,末将明白。”许平点点头,讪讪地说道:“是世子的事情。” 黄姑娘断然说道:“不错。我们家里的人感情很好,我娘和我大哥、二哥母慈子孝,可是总有一些人想说三道四。再说,无论如何大哥和弟弟的事也是我们黄家自己的事,用不着别人指手画脚。吴忠和他身边的那一伙人,还有……还有金神通他们的另一伙也是一样,成天嚷嚷着要为我爹效力,还说新军也是在为我爹效力。” 黄姑娘轻轻迈动脚步围着许平转圈:在许平身后停下脚步:“这让我爹很为难,给他老人家造成了很多麻烦。无论是新军还是我爹,都是在为皇上效力,为大明效力。这类的话我爹肯定不希望从许将军口中听到,许将军不要像他们那样。” 许平笔直地站着,像是回答上官一样地朗声回答道:“末将明白。” 黄姑娘听到许平的口气后就转到他身前,盯着许平看了一会儿,后者昂挺立面向前方,目不斜视,片刻后黄姑娘轻声问道:“许公子生气了?” “末将不敢。”许平一动不动地保持着立正的姿态。 “我大哥,唉。”黄姑娘轻叹一声,转头走到桌边坐下,招呼许平道:“许公子,我们坐下说罢。” 许平坐下后,黄姑娘又叹了口气:“家严让大哥去福建,让大哥出去办些事,有些人就如同天塌下来一般,另外一些则是如同捡到了宝,天天围在家严、家慈身边唠唠叨叨,真的很烦人啊。” 许平没有搭话。 “刚才说起过,家严在许公子这个年纪时,还在沿街乞讨。”黄姑娘的话让许平全身不自在,头也一直低垂着。对方似乎也看出许平的不自在,就娓娓说道:“家严对此并无讳言,家严在我们兄妹小时候就告诉我们了,还笑着对我们讲,二十一岁还在要饭的人,现在却住在侯府里,妻子是郡主,这才叫有本事。” 许平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头,黄姑娘微笑道:“家严并不以早年落魄为耻,他说一个人如果要过饭,那就再也没有任何事能让他感到丢脸,他要我们这些做子女的也不要以为耻。家严常说白手起家不是耻辱,是光荣!” 许平感慨一声:“侯爷雅量高致,胸怀非常人能及。” “家严曾对我大哥和二哥说过,他不能把他们轰出去要饭,不过男子汉就该吃些苦,因此我大哥十三岁那年被家严派到福建,还专门嘱咐施叔叔让他从头干起。我大哥回家时,说他擦甲板、刷马桶这些事统统都干过。我二哥去的宣府镇,他倒是没对我提过,但想来过的也不会是什么舒服日子。” “原来如此。”许平若有所思地轻轻点头。 “这些话本不该和外人说,希望许公子能为我保密。”黄姑娘说道:“不过有的人呢,就是说了也不信。” “我相信。”许平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黄姑娘嫣然一笑:“多谢许公子信任。该说的都说了,我要走了。” 说着黄姑娘就站起身来。 许平突然问:“小姐今天来访,就是为了和末将说这些么?” 黄姑娘一愣:“是啊。” “原来小姐是特意来关照末将,”许平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身,抱拳行礼:“小姐对末将的爱护,末将没齿不忘。” 黄姑娘红着脸说:“许公子,我这便回去了。” 说完她就向门口走去,一边抬手就要落下面具,许平急忙说道:“天色晚了,末将护送小姐回府。” “这不必了。”黄姑娘连忙谢绝,道:“我娘已经罚了我这个月的月钱,要是让她知道我晚上溜出城,下个月的月钱也得被罚。” 许平三步并作两步,迅取了剑佩戴在腰上,又拿起头盔戴正:“天黑以后城外不安全,末将护送小姐到城门口就是。末将不是军法官也不属于京营,新军各营官兵是不许持械入京师的,末将佩剑在身就是想进城也做不到。” “天子脚下有什么不安全的?还有贼人敢打新军军法官的主意么?”黄姑娘笑着拍拍自己腰间的佩剑,那乌黑的剑鞘似乎蒸腾着杀气:“就算有不开眼的蟊贼想打劫我,也得问问它答应不答应。” 许平没有理会,自顾自地把斗篷披上肩,在颈口系紧,然后昂阔步走到黄姑娘身旁,向着帐门做个手势:“小姐请先行。” 黄姑娘没有动身,笑问:“许将军是信不过我的身手?” 许平不苟言笑地摇摇头:“信不过,末将坚持要护送小姐到城门前。” 黄姑娘落下面具,撩开帐门走出去。黄姑娘解开自己系在门外的坐骑,许平也去马厩牵出自己的马。 在营门口,卫兵向军法官和指挥官行礼并递上火炬,黄姑娘一言不地回了一个标准的敬礼。许平对卫兵道:“我送这位军法官一程。” 已经快一个月了,点击似乎有点少,现在每节都是五六千字,如果我拆成每节两三千,然后两更骗些点击,不知道读者会如何反应…… 此外,版面上现有的投票结果出来了。我看了一下,16的人猜对了,你在其中吗? 第二十二节 恋情 走出辕门后两人翻身上马,跟着就向京师疾驰而去。黄姑娘一手举火一手操控着缰绳,稳稳地骑在马上,许平观察片刻后不禁满怀钦佩地说道:“小姐真不愧是将门虎女,骑术如此精湛。” 黄姑娘随手把面甲翻上去,火光映照出一个俏皮的笑容:“许将军亦不愧是将门之后,只是骑术略欠一点。” 接着又听到黄姑娘自豪地说:“我自幼就和大哥、二哥一起骑马、练剑,别看我是女身,就是直卫中比我马术出色的也不太多。” 许平好奇心又起,问道:“据金兄说,世子的剑术、马术都是出类拔萃。” “那是当然。”黄姑娘重重地点点头:“我大哥嘛,从我记事起,没有一天不练剑。去岁他好不容易回家过年,大年三十那天早上天不亮就起来舞剑,还说一天不摸剑柄手就会生。年三十可能一天都会忙,不趁早起来说不定就没有时间了。” “啊。” 黄姑娘侧头一笑,满脸骄傲地夸赞道:“福宁军中每年都有全军比武,我大哥从十七岁开始,年年是搏击第一。这可不是靠关系来的哦,凭的全是真功夫。他还斩好多级呢。” “福宁军,斩?”许平微微一愣:“福建也有叛贼么?” 黄姑娘答道:“好像是和海匪打仗吧,他们福宁军进攻岛屿上的海匪据点,具体是哪里我就不太清楚了。” 黄姑娘又说:“贺伯伯有一次提到过你,说你把新军里学的兵书倒背如流。” “倒背如流?这不可能。”许平一向努力钻研兵理,对每一条内容都要尽力弄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制定,对于作战有什么好处。许平虽然用功,却并不认为熟读兵书就是合格的指挥官,赵括也是熟读兵书的,却留下了“纸上谈兵”的笑柄:“我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回教导队继续学习。” “许公子经过了教导队的最高级训练,以后是指挥官了,教导队里的东西都学过了啊。” “我曾经听人说,侯爷还写过一本书,赵大人、金大人等几位大人也都参与了,不过我们没有学过,想来应该是给营官们读的吧,一定是集兵法韬略之大成。”许平向往地说道:“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看到。” “什么书?”黄姑娘似乎很是惊奇:“我怎么没有听说过。家严可没有什么兵法秘笈。” 许平微微一笑,猜想黄姑娘说到底是一个女孩子,不必上阵厮杀,所以最多也就是让她听一点军中的趣事,用不着把兵法精华传授给她。 黄姑娘见许平笑得诡异,哼了一声:“许公子定是被道听途说的人骗了。” “末将的消息来源绝对可靠。” “那许公子就告诉我,我回头去向家严讨来看看。” 虽然许平不信黄石会把这个东西给女儿看,不过他还是答道:“好像叫什么《征伐之源》,嗯,就是这个名字。” 黄姑娘追问道:“《征战之源》?” “嗯,可能是吧。” 许平话音才落,黄姑娘就笑起来:“原来是这本啊,我早看过了。这本书就在书房里,和其它的书摆在一起。这个名字起得颇有气概,我一看见就读了。哪里是什么秘笈,和其它的兵书差不多,全是密密麻麻的条例,还没有《吴氏兵法》有意思。” 新军的军营离京师城门不远,这时两人已经能看见城门的火光,黄姑娘勒住坐骑:“许公子请回吧,我这就进城去了。” 城门早己紧闭,许平有些忧虑:“小姐真能进去么?” 朝廷因天下烽烟四起,特许紧急军情不分日夜地传入城中,所以京营守卫对全身黑甲的军法官从来不多问话,只是根据腰牌放行。除了朝廷的命令之外,黄石为了方便传递军情,对京营的官吏也进行过贿赂。京营上下早已经军纪败坏,把守城门的军官乐得闷声财。不过,这些内情黄姑娘和许平当然是不清楚的。 许平坚持道:“末将目送小姐进城,然后才能放心离去。” 黄姑娘见许平如此担忧,笑道:“我这身军服很好用,可以遮人耳目,出去游玩也很方便。”她纵身下马,牵着坐骑走向城门口,准备把马交给瓮城的卫兵,自己坐吊篮上城墙。 许平想起那天金神通去赵府时也穿着军法官的军服,更曾有过类似的议论。耳边又响起金神通那天说过的话,许平感到胸间突然一痛,他不由得问道:“小姐以前穿这身军法官的衣甲出去游玩时,是和朋友一起出去的么?” 许平的腔调有些颤抖起来,黄姑娘闻言缓缓回过头来,盯着许平仔细地看,微微摇头道:“许将军,你的心眼,真的是很小啊,还是放宽一些才好。” 黄姑娘更不多言,把面甲落下大步向城门走去。许平遥望着她走到墙边,向城上挥舞着什么东西。一会儿,城上落下一个吊篮,黄姑娘把手里的东西放进篮子里。吊篮收回城上,良久后又放下一个大吊篮,这次黄姑娘自己坐了进去,和吊篮一起被缓缓拉上城去。 许平在黑暗的野外久久遥望着城头的火光,直到连人影都看不见了,才掉头返回营地。 崇祯二十一年六月十二日。 经过近一个月的不停整顿,定员三千人的长青营现拥有战兵二千七百余人,已经基本接近满编。簇拥在京师周围的其他新军九个营也状态良好。再加上训练中的补充兵以及教导队、军法队等附属部队,新军在半年不到的时间里就膨胀到近五万人。眼下,京师周围除了新军外,还驻扎着京营各部、禁军、十四团营,卫戍部队兵力总计十八万有余。如果再计算北直隶内各部还有拱卫京师的蓟镇山、石、燕、建四道的话,京师周边的明军已经高达三十多万人。 庞大的军队给朝廷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压力。漕运一直不通,朝廷急需的税款和粮食都是通过海运从江南运抵京师。这些物资并非不可以海运,其实最近几年也一直是靠海运来完成,但漕运的中断严重影响了相关人员的收入。内阁大臣们对云集京师的几十万军队光吃饭不干活越来越是牢骚满腹,而这几十万军队中消耗最为巨大的就是五万新军,他们不但拿着更多的军饷,还花费着数目惊人的训练费用。叫苦连天的兵、户两部几个月来不断提议让新军南下,打通漕运的同时,还可以将一部分军队转移到山东去就食。 近十天来,许平变得更加繁忙。今天他正忙着在上午把工作赶完,以便设法下午溜出营去。中午吃饭的时候,他还不忘把手下几个千总聚集到一起,一边吃饭一边忙忙叨叨地给他们布置剩下的一点任务。 饭后许平急匆匆地赶到马队的营房,取走几柄木制的练习用刀剑和一桶白粉。曹云和江一舟都有些惊奇地看着他,问道:“许大人你要这个干啥?” “下午没事了,所以抽空练练,说不定战场上有用。”许平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曹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追问道:“老许你不是总说一个营官用不着练这个么?” “有备无患。”许平不想再和他们废话,三下五除二就把东西驮上马背。 “那……”江一舟还是第一次见到许平对搏击之术这么积极,就询问道:“我们下午也要练习,用不用卑职陪大人过两招?” “不必了。”许平断然拒绝,头也不回地牵着马往外面走:“我还是去找余深河吧,他和我技艺差不多,他下午也没事。” 驮着东西离开马队驻地后,许平回看看没有人跟来,就一转头牵着马直奔营门,出了营门后翻身上马。赶到约定的地点,许平不断地四下张望,如果不是担心不成体统,他都想爬到最高的那棵树上去瞭望一下。经过了漫长的等待,一匹战马驮着个黑衣骑士,“得得”地跑着小碎步由远及近而来。 看到许平后,马背上的黑衣骑士掀起面甲,接着就把头盔整个摘下。黄姑娘热得满脸通红,额头和颈部上挂满了汗滴。她下马站到树荫下,扫了一眼许平马背上的东西,笑道:“这么热的天还要和我比试,许将军还真不服输啊。” 几天前许平用尽千方百计,总算是和出来买东西的秋月建立联系,昨天在城外“巧遇”黄姑娘后,两个人聊着聊着就说起剑术。在树荫下歇了一会儿,黄姑娘抖擞精神,抽出许平马背上的木制武器,在白粉桶里蘸蘸,叫了声:“来了。” 黄姑娘一剑刺过来的时候,许平还在呆,登时心窝处就被染个大白点。黄姑娘道:“拿出本事来,你再这般痴呆,我就走了。” 刚比试了两下,许平迅地又被黄姑娘“刺死”。虽然许平早有心理准备,面对黄姑娘他也没有拿出全部力量,但败得这么惨还是让他很没有面子。 不过恋爱中的男性是不太在乎面子的,许平看到黄姑娘脸上洋溢着的笑容,自己心中的些许懊恼立刻烟消云散。 许平收敛心思,凝神对敌,三剑一过,腹部又被画出道白痕。再几招过去,肩上又挨了重重的一下。黄姑娘往后退开两步,大笑道:“许将军这般身手,居然也敢和我对阵。” 许平一挥手中的木刀,笑道:“再来,我不过是先让你三次罢了,这叫骄敌之计,你一个小女子不懂的。” “好。”黄姑娘一扭腰跃上前来,一剑就向着许平门面直刺过来。许平见这剑来势凶猛,被刺中了就是木剑也受不了,一边慌忙招架一边后退。黄姑娘脸上不带一丝笑容,又是猛地一挥,许平来不及抵挡只好往后仰身,对方的木剑擦过他的鼻尖,带起的风都刮到他脸上,让许平吓了一大跳。 接下来黄姑娘招招往许平没有防护的门面上招呼,许平看见对方脸上升起怒容,一剑紧似一剑,他手忙脚乱地招架,一边连连后退。突然间脚下一空,身体失去重心,仰天摔倒。 黄姑娘居高临下地看着许平的狼狈样子,笑得弯了腰,挖苦道:“好个骄敌之计!小女子确实不懂。” “末将确实剑术稀松,”许平跃起身来,轻轻拍去身上的尘土,微笑道:“让小姐见笑了。” 黄姑娘见许平神色开朗,没有一丝气恼的意思,她带着些歉意说道:“许公子是指挥官,剑术略欠一点也没有什么。” 许平心里正是这样想的。从军以后不久,曹云拉他去练习搏击之术,许平当时不耐烦地说:“我是个工兵,打仗的时候不用我上去拼命。”到了德州战场,虽然许平很佩服金神通的武艺,不过对练习搏击仍是提不起兴趣,总觉得自己将来是千总,再往后做营官,要是连营官都要拔刀对敌,那肯定是要全军覆灭了,剑术再好也是死路一条。 不过此刻许平却改变了口气:“末将第一次进教导队的时候是工兵,队里不怎么重视教剑术。第二次更是没有时间了。不过,兵凶战危,万一在战场上遇到危险,还是要靠搏击保住性命。” “是啊,”黄姑娘赞同地点点头,道:“我大哥、二哥都挺重视搏击之术的。” “小姐明鉴,末将是个孤儿,家里没有将门长辈教导。不知道小姐肯不肯指点末将一二。” “我的两个哥哥全是贺叔叔教的,我也跟着他们学了一点,我就先说几条吧。” 许平大喜,道:“多谢小姐救命之恩。” 黄姑娘失笑道:“许公子这话也太夸张了。” 让许平拿稳剑后,黄姑娘摆出架势用自己的剑轻轻敲击他的武器,做了几个示范动作,同时评论道:“新军中的搏击之术,实际上已经大大简化了。我听家严说过,新军的训练注重简单、容易记忆,要在几个月里熟能生巧,练出效果。” 比起其他各军拉壮丁当兵的情况,新军的训练要严格得多。但是在朝廷不断催促的压力下,新军士兵没有足够的时间进行训练,就要匆匆奔赴战场,所以只能采用见效快的训练方法。 黄姑娘又做了几个动作,讲解给许平道:“仅是这几个动作,贺叔叔就让我两个哥哥练了一个月,才接着教下面的,而这些基本动作他们直到今天仍勤练不辍。不要一开始就必欲置敌人于死地,而要留些后手和余力做好招架的准备。用这几个动作先来试试敌人的腕力大小,动作敏捷的程度,还有反应的快慢……” 黄姑娘要离去的时候,许平约她明天继续来教自己剑术,黄姑娘摇头道:“不行,我出门不敢不带秋月。今天我已经让她去茶馆喝了一下午的茶水了。” 许平提议道:“明天再让她去茶馆好了。” 黄姑娘再次摇头:“她一个小丫头独身一人很不妥,偶尔一天也就罢了,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那就把她也带来这里。” “秋月不会骑马。” “她可以学。” 黄姑娘白了许平一眼:“许将军自己慢慢在这里练吧,我回去了。” 许平见黄姑娘转身就走,连忙追上两步:“小姐,这可是事关末将生死的事啊,末将求学之诚可鉴日月!” 黄姑娘翻身上马,把头盔戴好:“欺神、欺心的骗子!” “小姐明鉴,”许平抓住黄姑娘坐骑的缰绳,急道:“末将还没有成亲呢。” 黄姑娘满脸通红,扬鞭作势要打:“许将军越来越不成话了。” “末将还没有子嗣,万一剑术不精死于沙场,祖宗的香火就断了。”许平不避不让:“敢请小姐授末将以精妙的剑术,好让末将祖宗的香火流传下去。” 黄姑娘忍不住笑起来,柔声道:“松开我的缰绳吧。” “末将遵命。”许平闻言放松手。 黄姑娘一夹马腹就踏上归程,回冲着许平莞尔一笑:“让我考虑考虑。” 一转眼又是三天过去。上午许平和吴忠向张承业汇报了最近的整训进度,张承业并没有如同以前那样让他们放下报告离开,而是交给他们厚厚一沓资料。当着张承业的面,许平和吴忠仔细地读完全部的资料。两个人对视一眼,许平开口问道:“大人,我军要出兵山东了吗?” 张承业高深莫测地一笑,道:“这还要等上峰的命令,不过这份东西你们拿去做一次战术推演,然后把结果报上来。” “遵命,大人。” 张承业交给许平和吴忠的文件里包括一连串的地名、具体的地形图和一些兵力设定。要求进行的战术推演是假想长青营进攻文件标定的区域,而出没在山东的叛军则尽力阻碍明军的行动。两个人很快召集营内的参谋军官,摆好地图,并按照相关设定,布置分属两军的棋子。这一切完毕后,许平就指定两个人分别扮演明军和叛军的统帅,其他的参谋协助推演。许平和吴忠则作为裁判在旁边观战。 扮演明军一方的参谋名叫周洞天,是江一舟的好朋友,许平也和这个人很熟。周洞天是经过德州一战得以晋升的。而扮演叛军的是长青营的资深参谋军官苻天俊,是和吴忠一样的子弟军官,对战棋规则非常熟悉。 今天还有一更 第二十三节 条例 推演从上午就开始,直到太阳下山仍在继续,一屋子的军官连午饭时间都是在推演桌旁度过的。天色暗下来,一个参谋军官默默地点燃蜡烛,火光映照出一张张严肃而关注的面容。屋里的每个人都很清楚推演的重要意义,它能帮助将官做出战场预判,从而避免不必要的损失。 “叛军开始攻击……”一个参谋军官拿起骰子扔出去:“六!” 对照着规则表,那个参谋军官读出结果:“叛军连续动三次夜袭……”他抬起头对苻天俊说道:“符千总请扔骰子。” 等苻天俊掷骰完毕后,其他的参谋根据规则表报出最终战果:“丁队被重创,退却,叛军攻击辎重,两个队被消灭,三个队退却。叛军天明继续进攻,符千总请投骰子。” 又一次读出结果,虽然屋里没有人说话,但是周洞天已经是满脸沮丧。叛军不但重创了他后方的部队,切断了长青营的补给线,更拦住明军的退路,将长青营整个包围起来。这肯定会严重影响到进一步的行动。无论下一步如何演变,恐怕都是明军不能接受的结果。看起来,今天的推演结果否决了原计划中长青营的快推进。 周洞天考虑良久,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而是直起身体,似乎准备放弃。围观的军官们虽然没说话,但是从大家的表情上看也接受了这个结果。演变到这一步,足以说明原计划里长青营长驱直入的预案过于草率。 苻天俊的表情一下子显得轻松起来,虽然他不知道军方的预案,不过他能大致猜到明军的计划。苻天俊扮演的叛军一直谨慎地稳步后退,直到明军补给线拉到极限后,他才用埋伏着的大批游骑小队围攻后方的明军,担任后方掩护的明军兵力有限,终于被他抓到空子予以重创。战斗结束的喜悦,一下子冲散了压在大家心头的紧张,随即大伙儿就感到铺天盖地的饥饿,空腹推演到现在实在太辛苦,军官们纷纷露出放松的表情,帐内的严肃气氛一扫而空,开始讨论食堂的饭菜。 “等一下。”许平一直在默默沉思,他突然打破屋内的寂静,全屋人一下子都把目光移到他的身上,许平大声命令道:“复原前一回合的状态,我对本回合的结果有异议。” 听到裁判的命令后,参谋们七手八脚地把棋盘恢复到叛军动进攻前的状态,许平凝视着棋盘像是在自言自语:“叛军一夜连续夜袭了三次?天明还有一次?” “是的,大人,投出的是六。”刚才的那个参谋军官小心地审视一眼规则表,大声报告道:“是三次夜袭,大人,结果没问题。” “我没说你读错了,”许平皱眉看着棋盘上的棋子,围攻明军的众多叛军棋子都是标定的游骑哨探,“我亲眼见过叛军的游骑哨探,他们没有这样的能力,改为攻击一次。” “规则表上……”那个参谋军官低声反对道。 “改为一次。”许平打断那个人的争辩:“我不管规则表,改为一次!” “遵命。”参谋军官指引苻天俊再次投骰子,这次叛军只是与明军展开对道路的争夺,虽然影响到明军对道路的使用,但是并没有切断它。 可是许平仍然不满意,他大声问道:“为什么又投了两次骰子?” 参谋官连忙解释道:“大人,第一次是一次夜袭,天明后叛军又动了一次攻击。” “我说了改为一次,取消掉天明后的这次攻击!” 许平的话引起一片嗡嗡低语声,而那个负责规则表的参谋仍在据理力争:“大人,叛军棋子的度高于明军棋子,所以应该有一次先攻权的。” “我知道规则,但是这个规则不符合实际。”许平不为所动地命令道:“取消这次进攻。” 另一个裁判吴忠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是屋子里唯一有权质疑许平决定的人:“克勤啊,推演就是推演,我们不能一看推演对我军不利就去修改它。” 许平反驳道:“子玉兄,我并不是因为对我军不利才修改的,而是事实如此。” 许平的口气有些刺激到吴忠,他不像方才那么平心静气:“克勤,你觉得叛军组织力不够,所以取消了两次进攻,我也认可了。但是现在又要取消叛军的度优势,原本四次进攻被减少到一次,这个太过分了。” 许平沉默一下,转身对管规则的参谋说道:“叛军可以先攻一次,但是不可以取得任何战果。” “许将军!”吴忠的声音不知不觉抬高起来,他叫道:“那这次进攻有什么意义?” “我亲身与叛军的游骑遭遇过,我也看过很多报告。叛军的游骑平时都是以几个人、十几个人为单位零星行动,他们本来就不可能组织动一次数百人的大规模攻势。更何况这些贼兵一般都是不穿盔甲的轻骑兵,只携带着少量的弓箭、火药和短兵器。我不管棋子上标明的攻击力是多少,事实上他们既缺乏能够统一指挥大规模进攻的指挥官,也没有这样的意愿和能力。”许平说着看了一眼旁边不知所措的苻天俊,冷冷地评论道:“本将认为,符千总在战棋推演中利用规则漏洞得到的利益,是叛军不可能在实际战场上得到的。” 许平深吸一口气,对着全屋的人讲道:“至于我拒绝承认这次进攻的任何战果,是因为在实际战场上,他们这样做无异于自杀行为。诸君可以自行判断,如果叛军真的在天明时,用这种散兵游勇对我营成建制的部队,对我们装备了铠甲、长枪、火铳甚至还有火炮的部队动进攻,他们的下场会是什么?他们可不可能取得战果?” “我们的职责是进行推演,并把结果上报给新军参谋部,而不是根据个人喜好自行决定结果。”吴忠彻底被许平的态度激怒了,他大声地出威胁:“如果许将军坚持这样自行其事,我不会在推演结果上签字的!” 许平默默地与吴忠对视,后者从他的眼睛中看不到一丝的妥协。忍无可忍的吴忠重重地一拍桌子,拿起自己的头盔,愤愤然地拂袖而去。 许平缓缓转回身,看着满屋鸦雀无声的参谋军官,说道:“我们继续。” …… 转天一早,许平就把厚厚的推演报告书递交给张承业。长青营的营官细细地读着,无声地念着其中的关键判断,还偶尔向许平询问上两句。报告的最后几页是许平写的推演总结,他对整个计划的观感、推论和改进建议,这一部分张承业看得尤为仔细。读完后他轻轻地把最后一页合上,抬起头来直视着许平,问道:“结论就是可行,对吧?” “是的。”许平简短地答道。 张承业轻轻拍打着桌上的报告,对许平说道:“吴将军昨晚就找过我了,他宣称不会在这份报告上签字。” 这原在许平的预料之中,他严肃地点点头,道:“那么大人会签字么?” 张承业重重地往椅背上一靠,道:“在我决定签字或是不签字之前,我想听听你的说法。” “末将确实修改了推演中的一些步骤,但是末将以为这些修改都是在裁判的职权范围内。” “裁判确实有权对一些推演步骤进行修改,”张承业身体猛地前倾,两肘撑在桌面上,双手握在一起:“但是那只能是重大的不合理命令,而不是规则本身。” 所谓重大的不合理命令,在新军条例中,是指通过一些场外因素获得不应该知道的信息,从而做出的判断。比如,扮演某一方的参谋人员,根据对方扮演者的表情变化而猜测对方的虚实,或是根据对方查看规则表的注意力所在,判断对方隐藏在手里的棋子。如果裁判认为,一个决定是根据诸如此类的场外因素而做出的,那他就有权要求扮演者做出合理解释,甚至直接宣布命令无效。 许平毫不犹豫地迎着张承业的目光,道:“末将以为,让十几队互不统属的游骑哨探起协同进攻,就是重大的不合理命令,所以末将不承认在这种命令下所取得的战果。” “推演并不完善,每天新军教导队都进行无数的推演来完善规则。如果你对规则有任何意见,都应该按照正规的途径把你的意见上报,而不是在推演中自行修改规则。”张承业说完后一阵摇头,道:“参谋部要求的报告是建立在这些规则上的,参谋部要看到的是根据这些规则做出的推演结果。如果这就是你的理由的话,这个报告我不能签字。” “大人,末将在教导队学习战棋推演时,宋教官先就声明,推演的意义是在于帮助指挥官做出正确的判断,这也是明文写在推演条例那本书的扉页上的。”许平平静地和张承业对视着,后者正严肃地看着他,全神贯注地等着他的下文。许平道:“末将以为,推演是帮助我们得出正确的结论,而不是让我们去对明显荒谬的结论视而不见;推演是要帮助我们完善计划,而不是让我们去做出荒谬的计划;这个推演结果很可能决定了新军参谋部给长青营的具体命令,不但影响整个战局,更关乎本营在战场的命运。于公于私,末将以为都应该给参谋部一个更贴近实际的报告。不知道末将的话,大人是不是认可?” 张承业紧闭着的嘴微微一撇,双手十指交叉在一起,视线转向一边。许平也不再说话,而是等候着长官的决定。两个人就保持着各自的姿态陷入沉默中。 在张承业再次开口前,他又一次举起那份报告,沉甸甸在他手中仿佛有千钧之重。他对许平说道:“如果这个计划被否决,我不知道参谋部会有什么新的打算。但是如果你错了,参谋部根据这个结果下达正式的命令,那么我营就有被包围的危险,你可明白?” “大人,如果我营被叛军主力从侧翼攻击,那么后路确实可能会有危险。但是想靠十几队游骑切断我们的粮道、阻断我们的退路,这绝不可能!” “许将军,你敢说没有万一么?” “大人,世上哪有万无一失的事情。”许平看着张承业手中的那份报告。这份推演他一直做到昨天深夜才结束,后面的总结更是他的心血结晶:“但是末将以为,如果一万次里有一种情况会生九千九百九十九次,另一种情况只会生一次,那我们写在报告里的,应该是那种会生九千九百九十九次的情况。” “宋教官跟我说过,你的口才是很好的。嗯,对了,贺将军也说过,你的话总是能打动人心。”张承业把报告放回桌面上,垂下眼看着它,道:“但是你应该再写一份正式的报告,把你对现有规则的质疑上报。” “回大人,末将已经写好了。”说完许平就从怀里又掏出几张纸,把它们呈递给张承业,当其他人在完成推演报去吃饭睡觉时,许平仍连夜工作,把自己的想法和改进意见尽数写出。 张承业伸手接过许平的另一份报告,把它平放在一旁。他又翻开那份推演报告,提笔署上自己的名字:“这份报告本将认可了。” “谢大人。”许平紧跟着又是一抱拳:“末将告退。” “嗯,去休息吧。”把推演结果装进公函袋后,张承业埋头翻看着许平的第二份报告,头也不抬地说道:“年轻气盛是一件好事,但是应该用在敌人身上,而不是用在自己人身上。以后要注意和同僚说话的口气。” “谢大人教诲,末将明白。” …… “张伯伯久经战场,他是爱才啊。”听许平叙述了一遍经过,黄姑娘先是感慨不已,略一沉思后又盯着许平说道:“许将军其实很狡猾,这招好像已经用过一次了,在德州对贺叔叔说的话好像也类似。” “本来就是堂堂正正的道理,何来狡猾一说?”许平笑道:“唯有大公方能无私,贺将军是这么评价我的。” “欺心的骗子……”黄姑娘笑道:“贺叔叔向我爹转述许将军在德州城下的那番慷慨陈词时,可是非常受感动啊。” 许平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黄姑娘又评论道:“但是话说回来,条例就是新军的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像许将军这样敢于修改的人很少见。” “末将也认为条例制定得非常好。”许平脸上全是敬佩之色,口气也非常诚恳:“一个人只要能通过教导队的考核,熟记条例,那么一旦上了战场,十次里他至少可以做出五次中规中矩的判断,剩下的几次也不会太差。而其他各军没有这些复杂的条例,大部分官兵十次里能有一次不犯错就很了不起了。如果没有条例可以遵循,那么只能从实战中一点一点地摸索。就算有少数人能积累起经验,达到十次里有五次判断正确,不知道在此之前已经付出了多少代价。” “但是?”黄姑娘盯着许平抢先替他说出转折词。 “但是,”许平一笑,道:“大多数新军官兵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忘记了侯爷制定这些条例的初衷。” “所以英明俊武如许将军这般的,自然就不能受条例的束缚喽?”黄姑娘拖着长音,句末的音调也提得高高的。 “小姐谬赞了,许平愧不敢当。”嘴里虽然这样说,许平脸上可没有一丝羞愧的意思,显然把黄姑娘的挖苦尽数当作赞美收下。 不等许平再故作谦虚,黄姑娘就飞快地告诉他:“随后三日,请许将军自行练剑吧,有一个姐妹要出阁了,我要去和她说几句体己话,帮她做点针线活。” 许平奇道:“小姐也会做针线么?” 黄姑娘反击道:“总比许将军的剑术要强多了。” 许平大笑起来,笑过后他追问道:“不知道小姐的那位闺中之友,末将可曾识得?” “许将军当然不识得!”黄姑娘瞪了许平一眼,道:“我想许将军大概是问她的府上,那个许将军也许知晓……” 黄石有个义弟名叫张再弟,就是他的一个女儿即将出嫁。黄姑娘感慨一声:“张婶一连生了三个女儿,没有儿子。张叔叔就娶妾生子,现在家中甚是不宁。” 许平不知道这是黄姑娘在同情姐妹,还是有感而,所以没有搭话。不过他记得黄姑娘的两个庶母都逝世很多年,镇东侯府应该没有这样的问题。在许平胡思乱想的时候,黄姑娘又伤感地说道:“家严曾说,人想一天不安宁,就打家具;想一年不安宁,就盖房子;想一辈子不安宁,就娶二娘。” 虽然许平不知道黄姑娘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过他很确信这是镇东侯在有感而,黄姑娘说完后似乎也自觉失言,回头正好看见许平脸上表情变幻,怒道:“话虽这样说,但我爹娘自然不一样。” 许平忙不迭地把头点得如同鸡啄米:“那是,那是,当然。” 黄姑娘似乎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语道:“为什么女子就不能传家呢?” 有很多读者用来猜测的外传,都属于作废设定,例如那个什么《宫变》已经是作废了两年之久的设定了,其他很多外传也一样,很多我甚至都忘记曾经有过这样的设定了,结果又被热情的读者们找到了…… 至于我博客上的外传、窃明里的外传,不是全部设定都被推翻,但是还是有些差异的,一切变动,都以本书最终设定为准。提前声明,免得到时候看到不符又说我诈赌。 第二十四 临行 这个问题在许平看来很简单。中国自古由父亲决定孩子的血缘,所谓“父血”的说法深入人心。这个理论认为,母亲只不过类似于胎儿成长的培养皿。 许平自然而然地说道:“人当然是要姓父亲的姓喽。” 黄姑娘大声道:“我爹说,孩子是从父母两边各继承了一半。” 但许平却很不以为然,随口反问道:“那为什么不论男女,都是长得像父亲呢?” 黄姑娘不服输:“不对,孩子也是像母亲的。” 在许平看来孩子被母亲血脉滋养十个月,长得有些像自然毫不奇怪,不过他不想争下去,微笑道:“确实也是有一点像的。” “我爹说过,父母两边都是祖先。” 从语言学来说,如果一种社会关系没有独特的专有名词,那就意味着这种社会关系是为绝大多数人所漠视的,在绝大多数人心中对这种关系也是没有概念的。传统的中国人因为对父系的重视,在汉语词汇中有父亲、祖父、曾祖父、高祖父、太高祖父等一系列定义严格的名词。出于对母亲的尊敬,关于母亲的父系方面词汇也较多,比如外祖父、外曾祖父、外高祖父。但与之相比,母亲的母系方面,延伸就要短得多,母亲的母亲的母亲就已经没有一个特定的名词来称呼;相对应的,外孙女的儿女也不具有专有名词,显然两者之间的社会关系已经距离遥远。 明朝人基本都知晓母亲娘家的姓,一部分人知道姥姥和祖母的姓,但是对绝大多数明朝人来说,姥姥或者祖母的母亲姓什么,已经不得而知。 太高祖父----说到这个词的时候,许平和其他明朝人的心中都会油然而生一种崇敬。正是这个人,从高高在上的神灵一般的祖先手里接过家族不朽的姓氏,再传递给子孙。他们从父辈手中取得姓氏,并把它交给自己的妻子。而母亲的母亲的母亲,这概念在人们心里已经淡得陌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心中惦记着的是她的儿孙及其后代,而不会去想外孙女的后代。 许平很难接受黄姑娘的说法,问道:“不过……不知道小姐府上祭祖时,是祭拜黄家的先祖呢,还是……嗯……把许多系的姓氏都一起祭拜?” 黄姑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又道:“不是也有入赘一说吗?可见母家也是祖先。” 假如许平好梦成真,黄姑娘就会改为姓许,从黄某某变为许黄某某。在黄小娘子变成许家娘子的同时,许平与黄姑娘共同分享他的祖先和姓氏。但是假如许平入赘到黄家,虽然许平不会改为黄许平,但一旦他成了黄家女婿,许家娘子也就不会存在。对于入赘、抛弃祖先的行为,许平一向是很鄙夷的。不过这并非问题所在,问题在于黄姑娘的这个说法还是在狡辩,即使入赘也不存在拥有很多系祖先的问题。 幸好,关于祖先的讨论到此为止。许平很高兴黄姑娘没有在这个令人不快的话题上继续下去,而是又开始了练习剑术。今天黄姑娘的心情似乎不太好,她把许平打了个满头包。 看到许平回营时沾了一身白粉,额上还有个包。晚上吃饭的时候,曹云用异样的眼色看着他:“我原来还不知道,你居然如此争强好胜。” “什么?”许平完全不得要领。 曹云一言不,仔细地打量着许平额头的包。 江一舟点头附议:“许大哥这些日子练剑真是辛苦了,有名师指点,一定很不错吧?” 许平脸涨得通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中暗自埋怨在外面放哨的秋月太粗心,竟然没现有人窥探。 江一舟犹自喋喋不休地说道:“许大哥大概什么时候能练成啊?什么时候露一手给我和曹兄看看啊?” 余深河在一旁闷头吃饭,抬头扫了许平一眼,道:“这不干我的事,许大人你从来没有提醒过我一声。” “是啊,这些日子我和曹兄天天看见许大哥去练剑,今天就去问我大哥你们到底练得怎么样了。”江一舟咧着大嘴,得意洋洋地说道:“结果我大哥一问三不知,我们这才知道是另有其人。我原来就想,就凭我大哥那三脚猫的庄稼汉把式,许大哥找他能练出什么来啊?” 余深河继续吃饭,低低哼了一声,没有反驳。 “是金将军么?”曹云好奇地问道。 “肯定是金将军啦。”江一舟很有自信地做出判断,又冲着许平一笑:“以前比剑的时候,许大人总说输了也没啥,原来全都记在心里啦。金将军的武艺我们也都见识过了,不知道许大人什么时候要找我们来报仇啊?我已经做好当剑靶子的准备了。” 许平见伙伴们并没现自己的秘密,心中放宽,不搭理江一舟继续吃饭。但今天他一直有事压在胸口,这顿饭吃得也是没有滋味。 周洞天的位置稍远些,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那份报告递上去了?” “张将军认可了。”许平心不在焉地答道,筷子放进嘴里,却没有夹上来几粒米。 此时曹云已经吃完饭,见许平又一次把顶着几粒米的筷子塞进嘴里,瞪着他问道:“你有心事吧?” “啊,没有。”许平把自己拉回到身边的世界,专心吃了两口饭,思路又开始游走,随口问道:“你们对入赘怎么看?” “这种事还用问么?”曹云鼻中出嗤声,鄙夷地说道:“记得刚从军的时候,我曾对你开玩笑说,要是有个富家小姐看上我老曹,哪怕入赘我也认了。结果被你教训了足足有好几天,说什么卖自己也就罢了,居然为了几个臭钱把祖宗和子孙都卖了,还说这种念头就连想一想也不该有。” 许平扒拉着饭菜,茫然道:“我现在想想,老曹你当时的想法也是有道理的。” 曹云哈哈大笑起来,道:“原来老许你正在做白日梦,快醒醒,太阳还没下山呢。” …… “着!” 随着黄姑娘一声呼喝,许平肩上被重重地敲了一记。今天他显得异常漫不经心,这让黄姑娘很不满,脸上也显出怒容:“许将军,你回营后自己可曾练过一次吗?” 许平仰天长叹:“公务繁忙啊。” “许公子,你的反应其实挺快的,”黄姑娘正色对许平说道:“可是你太心不在焉了。我敢说你除了在这里的时候,平时连剑柄都不碰的。” “如果不是为了和你在一起,我连这时候也不会碰剑柄。”许平心中如是想着,嘴上却说道:“累了,休息片刻吧。” “才练这么一会儿就累了?”黄姑娘叫起来:“我大哥、二哥练剑,每次至少半个时辰,中间也不休息。” 许平只好勉强再次拉开架势,黄姑娘盯着他那有气无力的样子看了一会儿,赌气地把剑一扔,叫道:“算了,不练了。” 黄姑娘不高兴地大步走到树荫底下,坐在石头上。许平缓缓走过来的时候,黄姑娘把头撇向一边不理他。许平赔着笑问道:“小姐这几天和闺友畅谈,可谓乐乎?” “啊,这个嘛……”说起张家出嫁的女儿,黄姑娘的兴致一下子又回来了。男家送了哪些聘礼,女家准备了什么嫁妆,全家人如何忙得不可开交,她说得津津有味,许平一直耐心地听着。 “张家的三个姐妹都和我很要好,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每次我去她们家的时候,她们三个人都围着我,让我讲点外面的事情。我给她们讲了我去过的一些地方,我看过的大山、大海。许公子去看过海吗?那真是一望无际,让人心旷神怡啊。我还给她们讲大哥、二哥和金家哥哥、贺家哥哥练武的情景,她们都非常喜欢听。可是我叫她们去街上走走,她们说什么也不去,张婶从来不让她们出门,到我家玩都不成。” 黄姑娘说着说着,就从眉飞色舞变成了伤感:“记得前几年张家大姐成亲的时候,我很想去看看她穿上嫁衣后的样子,也想看看她和良人拜堂时的样子,但是爹妈都说我不能去。现在二姐要嫁人了,我还是不能去。二姐平常和我无话不说,在她大喜的日子,我连贺喜的机会都没有。张叔叔会带着张家小弟去参加喜宴。她们姐弟的关系不太好,平时连一句话都不说,可是她的小弟能去。等到三妹结婚的时候,想来我还是没有机会去喝杯喜酒吧,我真的很想去喝一杯姐妹的喜酒啊。” 许平不是很理解黄姑娘的想法,他甚至不明白黄姑娘为什么这样感伤。毕竟喜宴上有那么多陌生男人,一个年轻姑娘当然不好抛头露面了。许平在心里默默地把黄姑娘的伤感归为少女情怀。 “张家大姐出嫁以后,第一次归宁只在家里住了两天。我事先得到消息,赶去见她一面。第三天她婆婆就派人把她接走了。听说她婆婆不让她在娘家住,以后再回家,都是当天来当天走。张婶多么想她,也不能说留她住一天。我去过大姐的婆家,她婆婆虽然客气,但看得出来不乐意我登门。好几年了,我再没看见过她。二姐的婆家听说是个书香门第,规矩就更多了,她出嫁以后,也许今生今世不能再见面了。”黄姑娘越说声音越小,话语里似有无限感触。她带着几分哀伤地轻声自问:“为什么女儿就不能传家呢?” 许平虽然不理解黄姑娘为怎么有这一番长篇大论,但是最后这个问题他可是听得很清楚。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几天来剧烈的心理斗争顿时又涌上心头,他咬咬牙,说道:“这三天来,末将一直在考虑小姐的话。” “哦?”黄姑娘不明所以地看着许平。 许平眼睛盯着脚下的地面,鼓起勇气强迫着自己说道:“末将再三思考,假如有别家小姐青睐,要末将入赘,那末将觉得还是不太合适。” 黄姑娘仰着头,仔细地打量着许平,竖起耳朵听他要说什么。 这时许平微微抬头,看见黄姑娘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正瞧着自己,他认为这是对方在等待自己的表白,便一狠心道:“但是如果有个女儿随外祖的姓,末将觉得倒是……倒是可以。” 黄姑娘心中十分迷惑,所以加倍用心地去听,试图搞明白许平在说什么。而在许平看来,这是对方不满意的表现,他决心豁出去了,道:“如果有两个女儿……嗯,她们都跟外祖的姓……嗯,也不是不能考虑。” 在许平看来,黄姑娘几天前说的话含有明显的暗示,似乎倾向于招男方入赘,许平以为这是她择婿的先决条件。对明朝人来说,无论许平还是其他人,听到黄姑娘无意中说的那些话,都难免会得出类似结论。虽然许平心中爱煞了黄姑娘,但是让他同意把一个儿子送给黄家做后人,他还是办不到。再说许平想到黄家已经有三个儿子了,再来抢许家的后人实在太没有道理。许平心中患得患失,想了好几天才下了决心,准备强忍悲痛,承诺放弃对一、两个女儿的权利。实际在他承诺的这一刻,被他放弃的还有男子的尊严。在明朝,孩子不跟父亲的姓,说出去可是会颜面扫地的。如果许家的孩子真的姓了黄,这种事会成为无数人饭后茶余的谈资。 黄姑娘缓缓站起身,她终于搞懂了许平到底在说些什么。许平已经因为羞愧和自责而深深埋下头。 听到一声轻轻地呼唤:“许公子。”许平咬着嘴唇勉强抬起头,巨大的耻辱感让他脚下都有些站立不稳。面前的黄姑娘没有因为害羞而面生红晕,也没有斥责许平无礼。 黄姑娘用温柔的声音说道:“许公子,我很开心。” 听起来似乎交易已经接近完成。许平就像是那些刚和魔鬼签订了契约、出卖了自己灵魂的人一样,心中既有追悔莫及的痛恨,也夹杂着丝丝成功的喜悦。但很快前者就占了上风,许平又一次悔恨地把头垂下,心中充满了对祖先、对未出世的女儿的负疚感。 “许公子的那个义妹,就是赵家的女儿,她五岁以后就很少出过门。除了偶尔跟着家人去庙里烧香,平常也就是在内院走走,有男仆人的外院都不去,甚至……甚至院子里种着好几株牡丹,她都不知道。她成亲以后,肯定是个贤妻良母,不出大门一步。我每次去看她,想想她过的这日子……”黄姑娘停顿了一下,似乎是让自己沉浸在想象中:“每次想到如果我也和她一样,我就不寒而栗,我就不能呼吸。” 黄姑娘脸上突然飞红,她避开许平的视线,垂下眼睑道:“我虽然生于侯府,爹娘都很宠我,但我并非不明事理,我不会向……向我的意中人提出非份的要求。” “啊,啊,啊。”许平支吾几声,苦笑连连,自嘲地说道:“原来是末将自作多情了。” “许公子,”黄姑娘又羞涩地重复道:“公子刚才的话,让小女子非常开心。” 黄姑娘的声音让许平心旌动摇。 “许公子有所不知,我喜好的是骑马、搏击之术,对于女红、烹饪并不精通。” 许平礼貌性地说道:“小姐过谦了。” “我娘烧得一手好菜,总想传授给我,可是我不耐烦学,也记不住。”黄姑娘说到这里,露出调皮的笑容:“我爹就说,不爱学就别教她了。还说,如果做菜做得好了,未来的夫婿万一吃上瘾,就得时时下厨。要是我什么也不会,或者做得很差,夫家就只好请厨子。至于针线、刺绣,我爹也是一样的说法,不喜欢学就别学了,如果我不会做自然不用受累了。” 许平听得也是一笑,道:“侯爷高瞻远瞩,非常人所能及。” “别看我爹这么说,其实我爹的烹饪比我娘还要好。”黄姑娘说着就笑起来,把家中的这些趣事告诉许平:“据说先祖父、先祖母都很会做菜,家中只有我爹一个儿子,两位老人家就倾囊相授。逢年过节的时候,我爹总是亲自下厨,做两道菜给家里人吃。每当这时他就对我们说:这就是为什么不让我儿学做菜的道理。” 许平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再用一句恭维来表达他的心情:“侯爷确非常人。” “我爹年幼时,他的姨姥姥曾为此责备过祖父母大人,说不要教儿子做饭,将来好让媳妇做。事后祖父对祖母说,要是儿子、媳妇都不会做饭,那两个人该怎么办呢,难道天天出去吃馆子不成?或者媳妇出门,儿子又该怎么办呢,难道饿着不成?我姑姥爷是福建人,所以我爹还学了几个福建菜。” 黄姑娘叙述的时候一直在笑:“我爹还会些针线,虽然不敢说多好,但是钉扣子、缝补丁都不用别人代劳。” 许平感到镇东侯的家庭非常有趣,老人家居然担心儿媳妇不会做饭,许平还真没见过谁家的闺女不学做饭。至于男子拿针线就更闻所未闻了,无论如何这种事被人看见都会被耻笑的。许平跟着舅舅生活,每当衣服破损后,舅舅总是送去邻居家,请邻居的婆娘帮着缝合、打补丁。 镇东侯的家庭关系也很奇怪,又是姨姥姥,又是姑姥爷,听起来似乎双方的表亲都来往甚密。姨姥姥应该是镇东侯母亲的姨妈吧,竟然会跑到黄家去指手划脚,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啊。看起来镇东侯的家教如此古怪并非自这一代始,而是颇有渊源可溯。 远处传来一声尖叫,许平和黄姑娘对视一眼,心说不好,连忙向出声音的地方赶去。 正看守马匹的秋月满脸惊惶地告诉他们,刚才她正蹲在一棵大树下看蚂蚁搬家,忽然听到路边传来一阵悄悄的脚步声。秋月抬头一看,现几个大汉正鬼鬼祟祟地走来。 秋月吓得突然跳起来,出尖叫。那几个大汉被惊得呆住,怔怔地看着她。秋月认出其中有几个是以前在少保楼前见过的人。那几个人片刻间也认出了秋月,立刻使个眼色,把惊疑不定的同伴们扯住,回身就走。由于金神通和许平始终守口如瓶,曹云等人至今也闹不清赵小娘子的底细,但前些日子巧遇的情景他们是不会忘记的。 刚来的那几天,许平还比较小心,但渐渐地就松懈了,以为没有人注意他们。今天前来的路上,许平只顾思虑入赘的事,放弃女儿的姓氏令他心中愁,竟没注意到有人尾随。 黄姑娘和秋月二人匆匆离去后,许平满怀郁闷地返回营地。晚上吃饭的时候,桌上的气氛自是非比往常,不过这倒在他的预料之中。大家都一言不,只有许平大吃大嚼,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曹云率先打破沉默,一本正经地问道:“许大人打算改姓什么啊?” 这话顿时引一片轰然的笑声,江一舟笑得抱着肚子趴在桌子上,断断续续地说道:“那天许大人说入赘,我还没明白什么意思,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为了几个臭钱不但卖身,还把祖宗和子孙都卖了!”曹云慷慨激昂地表起演说来:“别说是一般的富贵之家,哪怕就是贺将军、金将军,哪怕就是侯爷招我入赘,我也是决不答应的!” 曹云掷地有声的话引起一片啧啧赞同声。还有人拿腔做调地说道:“许大人每天练剑,一练就是半天,不知道是哪位将门虎女,能指导我们的许大人啊。” “你还真信是练剑啊,孤男寡女一处就是半天,不知道都练的什么剑啊?” “当然是男儿之剑……” 许平听他们越说越不像话,拿筷子指点着曹云道:“第一,侯府的千金肯定看不上你曹云;第二,就算侯府招我入赘,我也是绝对不会去的。” 曹云满脸的鄙夷,眼睛飞快地上下打量着许平:“你倒是想啊,侯府的千金看不上我,难道就能看上你不成?” 许平不再搭理他们,把碗高高举起,仰着脖子飞快地把饭吃完,在一片闹哄哄声中离开了食堂。 转天黄姑娘没有出来,许平倒是不着急。他估计黄姑娘可能是在生自己的气,因此也没有放在心上,等到太阳偏西后就自行回营。可是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都一直没有人影,虽然许平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但是苦思再三,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侯爷前日从山东回来,新军即将向山东用兵。”六月二十四日上午,张承业召集许平、吴忠和一群参谋军官开会,向他们展示新军来的最新命令。这次的命令基本是建立在前次的计划上,但是比那份计划更要具体,而且透露出的信息也更多,包括山岚营被安排在长青营的侧翼为友军。张承业已经六十四岁了,他的盔下已经是两鬓花,不过他的臂膀却像壮年人那样孔武有力,声音也如同洪钟般响亮:“山岚营的方明达方将军,本将已经认识很多年了,为人沉稳刚毅,必定会和我们配合得很好的。” 第二十五节 将门 正式的命令里还有三套方案,虽然大体相同但仍有些细微差异,长青营还要对这些方案进行推演,以便预先体会战场形势,并事先思考面对各种突问题时的对策。这样等真到了战场上,这些突问题万一真的生的话,也就不再是突问题,各级指挥官可以从容地拿出事先推演好的最佳应对来予以化解。 下来的东西很多,张承业不断撕开各个公函袋,看一眼里面的工作内容,然后把它交给合适的人去负责。这个过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个接着一个的公文被分派到不同的人的手中。现在,张承业又熟练地扫视着手里的东西,同时口中喊出苻天俊的名字。他在伸出右臂把它递给走上前来的苻天俊的同时,抬起头向全屋的军官做了一个关于它的简报。张承业的左手随即按在了下一份公函袋上面。 张承业抬起左手把又一封公函举到眼前,右手自然而然地去撕袋口。但这个动作突然一滞。张承业皱皱眉,把袋子举高些,从头又读了一遍袋上写的字,然后面带疑惑地抬眼看着许平:“这个命令指明是给许平的,要由许平来打开。” 许平闻言也是愕然,他莫名其妙地从张承业手中接过公函袋,扫了一眼封口上的命令,立刻把它打开。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张纸,没有地图或是兵力、配属等资料。许平抽出纸才看了一眼,脸就腾地红起来。 这时身边的吴忠不经意地随口问道:“是关于这次出兵的命令吗?” “啊,是的。”许平来不及多想,随口答应着,就要把那张纸揣到自己怀里,却看见吴忠正直直地盯着自己。 吴忠脸上有些诧异,指着许平手里的纸,问道:“克勤不做一个简报吗?” “没什么重要的事,”许平挥挥手里那张纸,故作轻松地答道:“不起眼的小事。” “既是这次出兵的命令,”吴忠不解地看着许平,又低头盯着那张纸,道:“那再内的参谋军官们都已经开始注意到两个人的谈话,纷纷向自己望过来。许平再一转头,看见张承业也停止了手里的工作,正威风凛凛地看着自己。 一瞬间许平已经是汗流浃背,而且不仅仅是后脊梁骨凉,额头上的汗珠也从皮肤下渗出来。他清清嗓子正试图开口说话,张承业已经问道:“是侯爷给你的机密命令么?” 许平很想说一声“是”,但是在张承业威严的注视下,没能把这个词脱口而出。此时旁边的吴忠更加奇怪,问道:“是不是命令里说,这个命令----这个有关出兵的命令,不能给营里其他的人看?” 那个“是”字在许平的喉咙里滚动着,但是无疑他已经错过表示肯定的最佳时机,因为张承业此时已经伸出手向着许平:“既然不是,那就把它给我。” 许平虽然心里试图抗拒,但是军队里长时间的训练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他的身体也本能地对上官的命令作出反应。眼睛看着张承业把纸从自己手上拿过去时,许平的心脏都快要停止跳动,大脑里也是一片混乱,但是身体仍保持站得笔直,以一个军官的标准姿态挺立。 张承业飞快地扫视过那张薄薄的纸,爆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确实是小事,不过侯爷真的是很看重你啊。” 说完张承业就把那张纸折叠起来,顺手塞到他桌子上的其他一堆公文最下面,然后继续刚才的工作,这件小插曲仿佛就和没有生一样。其他人闻言,纷纷向许平投来羡慕的一瞥。张承业虽然没有明说,但大家都在心里暗自揣测,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在战前得到镇东侯的亲笔勉励啊。 所有的工作都布置完毕,参谋军官们立刻告退,去计算行军、道路、消耗和运输等具体事宜。许平磨磨蹭蹭地走在最后,等军官们都离开中军帐后,他又回到营帐里来,小心翼翼地走到张承业的桌前,一声不吭地站着。 张承业靠在椅子背上,六十多的老将军显出一丝疲乏之态。他静静地揉了一会儿眼睛,又喝了口水,然后正襟端坐,抽出那张纸。但是他并没有立刻交给许平,而是拿在自己手中又看了一遍。 张承业的声音一如往日的威严,不过许平注意到他叫的是自己的号,而不是官职:“克勤,使用新军通讯系统传输私信是违反军规的。” 许平垂头丧气地答道:“末将知道。” “我知道你很清楚,不过,并不是你在违反条例。至于写这封信的人,”张承业不由得苦笑起来,把手里的纸塞进原来的袋子里,收到自己的箱子里:“她不属于新军,我想条例也是没法管到她的,真要追究责任恐怕要算到侯爷那里去。” 许平只有继续一声不吭。 “你没有刻意隐瞒,而是按照军规把这封违纪的信件上报给上官----也就是我,你做得很对。”张承业说出他的最终决定:“本将认为这件违纪的事并非十分急迫,也不算很严重,因此不会报告给军法官,本将会把这封信和相关情况直接报告给侯爷。” 许平把头垂得更低。虽然张承业的决定已经是对他最有利的,但是他仍然感到无地自容。张承业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许平身边,拍拍他的肩膀:“不过也不是现在,而是等我们这次出兵回来,那个时候我再去向侯爷报告这件事。” 许平感动地抬起头,自肺腑地感谢道:“谢大人。” 张承业抚摸着自己花白的头,对许平说道:“你知道,我从三十五岁就追随侯爷,到现在已经快三十年了,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要求过什么。” 说到这里时,张承业看了一眼许平胸前的卓越勋章,似乎回忆起什么往事,不过也就是一瞬间。张承业继续把话说下去:“根据新军条例,过了六十五我就该致仕了。” 张承业很清楚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领兵。等回师以后,大概会安排一个宴会,规模不大,但都是多年的老兄弟。在宴会上,几乎从来不喝酒的黄石会敬张承业一杯酒,感谢他多年来的患难与共。类似的宴会张承业已经参加过好几次,现在终于要轮到他本人了。 “我效力这么多年总是有些苦劳的,”张承业拍了拍许平的肩膀,这拍打沉重的就像军营里的大炮那样有分量:“好好干,后生,有些话本将会替你去说的。” “遵命。”许平重重地应了一声,他的感激之情比所有的大炮加起来还要重,“末将告退。” 张承业问道:“你去哪里?” 许平大声答道:“去和同僚们一起推演战局。” “本将没有交代给你任务。”刚才张承业没有分配给许平任何工作,这让许平心里很是不安。张承业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笑道:“快去吧,保护好侯爷的家人。” …… 又一次见到黄姑娘的笑容时,许平心中所有的不安消失得无影无踪。以前,黄姑娘在家里闷得坐不住,隔些天便上街散散心。这些日子,天天到了时候就溜出去,终于引起了黄夫人注意,便禁止女儿跨出家门。 听明白原委后许平连连抱歉,又问道:“今天怎么能出来?” 黄姑娘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答道:“我爹从山东回来了。” “小姐怎么想起公函给我?” “我娘把我的盔甲收去了,没法混进军营了。”黄姑娘答道:“昨天我爹的公事多,一整天都在写公文。我帮着他整理了一天,顺便就写了一封信给你。” “还盖上了练兵总理的大印?” “是的。”黄姑娘面无愧色地答道。昨天黄石忙得不可开交,难得女儿特别热心地在书房里整整帮忙一天,公函袋大多是黄姑娘帮着封口的。黄石为此还大大夸奖她懂得帮父母做事。 “然后夹在给长青营的命令中一起来?” “是啊。”黄姑娘被许平看得有些不自在,声音也低沉下去:“正好我爹有一批公文去你们营,我就顺便把我的信夹在里面了。” 黄姑娘想见许平有两个目的,一个是打算送他一份礼物,另外则是计划偷偷给他报喜。昨天黄石才一回来,杨致远就到侯府报告新军操练情况,而金求德则跑来告状----告许平的状:许平擅自修改推演规则一事,其他人或许不知道,但对金求德来说这根本不是秘密,他称黄石对许平的敲打根本不够,许平一点也没有接受教训。 当时黄姑娘躲在书房门外偷听,听见父亲对金求德的意见不置可否。而等金求德走后,黄石就和杨致远讨论起许平来:“你怎么看许平这个人?” 杨致远立刻答道:“很不错的年轻人,在教导队各项考核都是第一,这只能说有天份,但到小木营任职后,雷厉风行,这次演练小木营表现突出,属下认为战斗力已经过水营、木营。这当然主要是张承业的功劳,但末将仔细问过了,许平也起了很大作用,他帮着张承业对条例中的缺漏不足加以修改,更迅整理上报,最难得的是,许平参与各种修改时都经过深思熟虑,并全认真实检验过。不过新军里很多人看许平不顺眼,顺带连张承业也遭了殃,小木营辛苦整理出来的东西,除了小土营(山岚营)外其他各营根本不愿意推广,都说许平狂妄自大,毛还没褪干净就敢改大人您的条例,真不是东西。” “比如什么?” “比如张承业在小木营改进了队列轮替训练的条例,这个是许平协助完成的,演戏效果不错,属下就让小木营派出军官去其他营演示,结果遭到别的营的冷嘲热讽,尤其是那个余深河千总,因为和许平关系近,同样不是将门子弟,更是被讥笑为马屁精。” “以杨兄弟的好人缘,这事也解决不了吗?” “如果只是个别人,好办。但几乎所有的营官都在阳奉阴违,这就很难了,不少人对许平都忌恨得很,对张承业挑这个孩子当副官而不挑他们的儿子很不满,就是贺兄弟,这些日子来言语里也曾为子弟们鸣不平,属下下令推广小木营的训练条例后,有七个营官结伙去贺兄弟那里诉苦,结果贺兄弟专门跑来跟属下说,取消了这个推广命令。许平性子孤傲得很,对此有所察觉但不肯去逢迎,也不喜欢拉帮结派。总之,就是没受过挫折没吃过苦,还不懂得如何与人共事。” 黄姑娘看不见父亲的表情,不过黄石的声音听起来显然很是感慨:“新军之中,确实是弊病丛生,我们的条例适用于长生未必适用于福宁、适用于福宁未必适用于新军。不说条例,就说这个子弟为官吧,我若是不答应你们,底下的人势必说我刻薄寡恩,一点不念旧情,可是这么多子弟里,真有出息的却没有几个。” 接着是杨致远带着些歉意的声音:“大人,属下惭愧。” “我说过不会负你的,再说你的老大也算是有出息里的一个。”黄石的声音里带上了更多的烦躁之意:“还有,金求德的那个小子明明挺适合带领直卫,可是我每次一说要把直卫指挥使给他,他们父子二人就一起拼死推辞,唉,真是麻烦……话说回来,为何这几个营会练得如此糟糕?” “原因是一样的,教导队把兵练得很好,问题出在那些千总、把总身上,各营重用的都是熟人的子弟而不是教导队成绩优异的学员,一些人不肯踏踏实实做事,有父兄的人情面子在,上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结果就把风气带坏了。比如小金营,属下觉得贺兄弟的老二根本就不称职,和他哥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信用的一群全是养尊处优的家伙,吃不得苦,晚上不肯在军营与士兵们同住,总是抢在城门关闭前回京师的家,三天两头请假,小贺对此不闻不问,自己也是四、五天就回家一次,这岂能把营务整顿好?可就是属下都不敢对大人以外的人说这话,演练结束还有一批人跑去恭维贺兄弟将门虎子的,属下当时也违心的说了几句。不过……不过大人放心,属下想,对付季退思还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我们的军官对大人忠心耿耿,本领再不济也比季退思的手下要强,我们有很好的士兵,装备更是季退思远远不能比的。” “小木营呢?” “张承业挑的是吴忠啊,大人您知道吴忠不是很聪明,父亲也不在了,很多人不愿意要他。但吴忠勤奋忠诚,任职以来两次回家看妻儿都是假期,其他日子就算回城也是当天就走,有吴忠以身作则,小木营的子弟们当然不敢放肆。” 杨致远说完后黄石沉默了很久,再次开口时他又说起许平:“许平的话也就是能哄哄贺宝刀,如果他只是话说得好听,我绝不会不追究他冒称官长一事。” 杨致远表示赞同:“大人您曾经说过,指挥官第一要正确理解上峰命令,许平在德州做得很好,死死地拖住了叛贼,没有躲到德州城里去;第二就是坚定不移,这点许平表现得非常出众。不会打仗可以学,但没有决心和意志,那学得再多也没用。” “是啊,杨兄弟你看得比贺兄弟透彻得多。”黄石一声长叹:“许平让我想起了贺兄弟年轻的时候,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把条例定得面面俱到,当年若不是贺兄弟以顶撞我为乐事,又怎么能将练兵条例予以完善?” 杨致远问道:“大人把许平派给张承业做副官,也有这个意思在里面吧?” “是的,”黄石立刻承认:“张承业心胸开阔,新军里恐怕只有他能容得下许平,不过我没有预料到情况会这样糟。” “就是可惜岁数大了。”杨致远说道:“此战回来,估计张承业就该致仕了,到时候大人又做何打算,给许平一个营么?” “杨兄弟你在开玩笑吗?我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打算?” 屋内同时传出黄石和杨致远的笑声,笑声结束后,又听黄石说道:“对我唯命是从的人够多了,不缺许平一个,而反对我的人太少了,即使是杨兄弟你,现问题时也总想给我留面子,更不必说王启年他们,根本不会动一动我是否错了这样的念头。许平,还有其他类似许平这样的年轻人,我当然会想尽办法培养的,现在张承业还在营官的位置,我就让他出去历练一番,等张承业退下来后,我不会让他再留在军中。” 此时在门外偷听的黄姑娘心怦怦直跳,却听见杨致远又笑起来:“大人又打算开新的培训队了吗,为这些年轻人?” “每次都被你猜到,真没意思啊。”黄石轻笑一声:“该是重用年轻人的时候了,若是许平表现良好,我就让他第一个加入这个队,这个队我不想要很多人,能有十个不错的后生就很好,五、六个也不错,宁缺勿滥。到时候和我一起给他们讲课吧,等到将来你或者贺兄弟出外领军,我就把他们派给你们做副官,跟着你们学几年,差不多就能当营官了。” 杨致远听起来有些犹豫:“大人,属下想这个队不如由您自己来带,我们需要更多的年轻人,而这些人会和许平一样遭到大人旧部们的排斥,我想大人不妨收这些年轻人为弟子,至少给他们一个入室弟子的名分,这样他们看在大人的面子上,就不会……” 不等杨致远说完,黄石就断然拒绝道:“我不打算这么干,我不会收任何人为我的私人弟子。” 杨致远仍不放弃努力:“属下知道这违背了大人的心意,不过这也是为了新军好啊。” “如果只有我把这些年轻人收为徒弟,老弟兄和他们的子弟才不会排斥他们的话,我觉得新军是好不了的。”黄石冷冷地说道:“我绝不会这么做。” “那大人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说实话,我还没有想出好办法,现在不是长生岛那时了,他们有家业,有功劳,有交情,有姻亲……” 屋内又沉默片刻后,再次响起了杨致远的声音:“大人放心,属下会用心物色可以加入这个队的年轻人的。” “不可外泄,这个打算我还没有告诉任何人,除了你一个,万一走漏了风声,肯定又是一大群人来找我,要把他们的孩子塞进来。我拒绝也不是,答应也不是,让他们先去怀疑我会让许平接张承业的位置吧。放一个许平敲打他们,免得他们固步自封,现在眼看要给一个年轻后生过去了,出兵时自然加倍努力。” 屋内黄石和杨致远还在继续,不过没有了黄姑娘关心的内容。 黄姑娘打算和许平复述这段对话时,却听到许平若有所思地说道:“快到七夕了,没有几天了。” 黄姑娘没想到等来许平这么一句话,她垂不语去捻衣边。 许平突然抢上一步,双臂一环就把黄姑娘紧紧拥进怀里。黄姑娘“哎呦”一声惊叫,就开始挣扎。但是她双臂垂着使不上力气,而且许平的手臂紧得像铁箍一样,怎么也挣不开。黄姑娘不再扭动,双手也弯曲上来扶住许平的后背。两人又僵持片刻,黄姑娘轻拍着许平,小声道:“许公子,放开我好吗?” 许平始终没有说话,他闻言后微微后仰看着怀里的人,然后就一言不地向黄姑娘脸上吻去。黄姑娘把头一偏,被许平吻到了嘴角。她急叫着“许公子”,加倍用力地开始挣扎。不过许平坚定不移,触上了黄姑娘柔软的唇,并再一次让怀中人平静下来。 “唉。”黄姑娘把头贴在许平的胸口上,细声细语地抱怨着:“以往,只要别人知道我是谁,都对我毕恭毕敬的,就是那些贵公子也不敢放肆,可许公子却总是这么唐突。” 许平还是没有说话,只是轻轻亲着黄姑娘的秀,然后又低头去吻那只鲜嫩的耳朵。黄姑娘大声抗议着:“许公子你太失礼了,应该反省自身。” 许平轻声说道:“那群环绕着小姐的子弟们从来都彬彬有礼,我一个平民百姓却能杀入重围,一亲小姐芳泽。该反省的是他们,不是我。” 这对年轻情侣相拥良久,黄姑娘又道:“许公子,我有件东西要给你,先放开我好吗。” 见许平还是一动不动,黄姑娘再一次轻拍着他的后背,用对一个孩童说话似的口气安抚道:“先把我放开。” 许平松开手臂,黄姑娘缓缓退开一步,低头整理好自己衣裙上的皱褶,然后蹲在树边,从放在地上的口袋里取出一沓纸,把它们郑重其事地交给许平。 许平接过那些纸,只见第一页上就写着四个大字《征战之源》,他心里一惊,看向黄姑娘。她道:“这几天我娘不让我出门,我就去给你抄这个,我整整抄了五天啊。” 第二十六节 离别 许平又一次忘情地上前把黄姑娘抱住,纸张飘落了一地。许平只觉得心跳得快要蹦出胸膛,呼吸也急促得没有间歇…… “这可使不得!”黄姑娘猛然力推开他,人也跳开两步,带着一种戒备的警惕之色盯着他。许平向前跨上一步,黄姑娘又跳开两步,大声重复道:“这可使不得!” 许平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弯腰抱歉道:“小姐恕罪。” 令人难堪的沉默持续了片刻,黄姑娘见许平脸色恢复了正常,垂道:“若是许公子果然诚心……” 许平连忙叫道:“末将一片至诚。” “那许公子就该想想如何拿出配得上我的聘礼,”黄姑娘说完后抬起头,冲着许平微笑道:“许公子,我的身价可是很贵的哦。” 许平眼睛看向地面,眨眨眼思考着这个难题。他伸手在自己怀里摸索着,掏出舅舅交给自己随身佩带的护身符,苦笑着对黄姑娘说道:“末将只有这个,肯定是不够,先给小姐过目一下,看看还差多少,末将再想办法去凑。” 黄姑娘接过那个玉佩,带着一种挖苦的表情,用夸张的动作把那块玉举起来对着日光看。但很快那种挖苦的表情就从黄姑娘的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惊讶之色。她把玉佩双手捧着,低头细细地打量着,好半天才抬起头,面上是掩饰不住的吃惊表情:“这块玉是许公子的?” “是啊。”许平也有些吃惊,见到黄姑娘的这种表现后他心里隐隐又腾起希望。 “家严收集了一些玉石,因此我也略知一二。”黄姑娘再次低头去观察那块玉,手指在它上面轻轻摩挲:“家严收集的自然都不是俗品,但质地像许公子这块这么好的,我好像还没见过。式样也很古朴,似乎是件很珍贵的东西啊。” “小姐的意思是,那差不多就够了?”许平满怀希望地试探着问道。 “当然不够,还差得远了!我是千金嫡女,娘亲也是堂堂大明郡主,难道许将军认为我只值一块玉?”黄姑娘抬头白了许平一眼。她单手把那块玉在手里抛接了两次,对许平道:“只是这块玉的来历我不知道,到底价值几何也说不清。许将军先把它放我这里吧,我拿回家去问问我爹,他肯定知道。” “来历我倒是知道……”在黄姑娘把玉反复抛到空中的时候,许平的心也跟着一起悬上半空,不过幸好它被平安地接住了。许平把这块玉的来历说给黄姑娘听,他还是第一次把这个故事告诉别人。 黄姑娘聚精会神地听着,看向那块玉的眼神也变得崇敬和爱惜。 许平告诉黄姑娘:“……这块玉是先父给我娘的聘礼之一。先父事先就曾和我娘舅明言,若是他悔婚,这块玉自然归我娘所有,以示他的至诚;但是成亲之日,这块玉也要当作嫁妆再带回来……” 黄姑娘插嘴问道:“既然是聘礼,当然是舅家所有,怎么又好当作嫁妆带回去?” “只有这块玉罢了,其他的自然归舅家所有,”许平见黄姑娘脸上似乎有些不满,连忙分辨道:“我家的聘礼自然十分丰厚,这玉只是表明我父亲的郑重之意。” “就是说,如果许公子用这玉下聘,将来也还是要拿回去的喽?” 虽然听出黄姑娘语气中的不满,不过许平还是老实回答:“当然。” 黄姑娘虎着脸把玉塞回到许平手里,冷冷地说道:“原来许将军打的这样的如意算盘,领教了。” 许平虽然没有空手骗婚之意,但是自己的话听起来确实不太顺耳,像是不出聘礼还要白拿女方嫁妆的意思----无论如何女方肯定不会拿这块玉当嫁妆,侯府当然更不会。明朝人一向喜欢以送嫁队伍的长短来评价女家的体面,黄石的女儿出嫁时,估计当今天子都会提书赐匾,阁老尚书大概也都会随一份贺礼,达官显贵都会赴宴道喜。要是抬嫁妆的队伍不排出去几条街,以后黄石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从另一方面来说,以明朝人的观念看,聘礼意味着男方的诚意,当然也显示着男方对女方的重视程度,聘金越多女方自然越有面子。 “小姐误会了。”许平满腹的委屈,但却说不出任何的话。 面前黄姑娘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似乎还在等着许平的下文,但是许平心中却空荡荡的。父亲战死在边疆,舅家也已经败落,现在除了一个小屋和一个早点铺子更无别物。无论许平心里如何壮志凌云,无论他如何积极努力,甚至无论张承业将军是不是会去替他美言,许平此刻都不能不正视自己的现实----侯府千金之女的聘金他是无论如何也凑不出来的。不要说一年、两年,就是五年、十年也不行。许平把玉轻轻放回自己怀中,长叹道:“小姐,末将知错了。” “许公子,此话怎讲?” “小姐向末将表露身份以后,末将本该知难而退,可是却放不下这份非份之想,怎么也放不下啊。”许平突然感到胸中满满的全是那种无能为力之感。在此之前,他虽然也想过两人之间的身份差异,但是却尽力对它视而不见。今天许平离他梦寐以求的目标就差最后的一步,这就逼着他不得不正视横在自己和侯府之女间的障碍。他不需要多想就可以明白,这是根本不可能越过去的。 “末将一无所有。”许平苦笑一声,又道:“末将除了军营,连屋子都没有一间。” 等到许平得到世职后,朝廷倒是会有所安排,不过那肯定也配不上黄姑娘的身份。再说,朝廷安排的房屋也不好变卖。 黄姑娘平静地问道:“那许公子现在是打算知难而退了吗?” 虽然心里已经给了肯定的答复,但是许平实在无法把它轻松说出口,当他再次扬起头,迎上黄姑娘的注视后,许平说的竟然是:“没有。” 黄姑娘低低应了一声,把头低下沉思片刻,对许平道:“许公子,我把这块玉还给你。无论是这玉,还是许公子其它的什么聘礼,它们都应该由公子交到我爹的手里,不是吗?” 许平喃喃地答道:“是。” “我该回去了。”黄姑娘看着许平的眼睛里,似乎带上一丝怜惜:“有志者事竟成,许公子,我说过我会拭目以待的。” 黄姑娘和秋月离去后,许平失魂落魄地在原地站立良久。秋风吹来,扬起地上的树叶和纸张。许平俯下身把方才散落的纸一一捡起。抄着《征战之源》的纸上仿佛还带着些胭脂香气。许平把它们整理好,但却没有心情看上一眼,只是默默地收到怀里。 …… 朝廷已经下达对山东叛乱的讨伐命令,这个命令写在朝廷的邸报上散天下,连誓师出兵的日子也昭然公布,确定在七月一日。根据许平的感觉,似乎没有必要把出兵搞得这般张扬,动静越大自然山东叛军也越会小心提防。不过这并不是许平的好恶所能决定的。朝廷起用黄石,只是给他一个练兵总理的职务,并不掌握兵权。这次出兵仍是按照朝廷的惯例,派文官做督师来统领全军。 “这次督师的是侯大人,除了新军的十个营和直卫外,沿途还会有六总兵八万友军加入。”张承业向许平等长青营军官介绍情况。侯恂是朝廷重臣,更是久经考验的资深东林党成员,早在天启年间在朝中就素有威望。魏忠贤主政时期,侯恂与其进行过艰苦卓绝的斗争,不幸被魏忠贤罢免。崇祯朝东林党复起后,侯恂也因为这些经历而受到东林党人的一致敬仰。资格老、政治过硬,这次统兵的重任就落在侯老大人的肩头。朝野东林君子无不交口赞誉,纷纷预祝侯老马到成功。 “侯爷已经和督师大人探讨过军事部署,因此侯大人已经同意我们的大致计划。等到达山东后,督师大人会再重申一遍这些命令的大略,到时候我们就可以自行挥了。”张承业笑得很是欢畅。黄石虽然没有兵权,但仍尽力施加影响,让新军可以按照预案行动,这让张承业非常满意。 进入七月(农历),天气逐渐转凉,便于大规模的军事行动。避开炎热的夏季,士兵不容易感染热病,医药运输的压力自然也大大减小。而且七月也是秋收的季节,农民收割过后,会集中大批的秸杆堆放在田边,这对军队来说收集马粮会容易许多。至于军粮更不用说,就地征集的难度大大减少。山东缙绅和地主的粮仓正处于饱满状态,只要付给地方上一些钱就可以免去长途运输的麻烦。 “从今天开始放假两天,七月一日上午,督师大人检阅大军,然后向山东进。”明朝的誓师大会总是一成不变:督师训话,向京师方向遥拜天子,三军齐喊万岁;然后找几个神汉向全军宣布今天大吉大利,必能旗开得胜,三军再次齐喊万岁,最后杀牛祭旗,三军第三次齐喊万岁,然后出兵。除了从京师出的三万余新军官兵和已经等候在沿途的数万友军外,侯恂自己也配有一个督师标营,这个营大约有五千兵马,由禁军和京营组成。这个督师标营属于侯督师直辖,他们基本不是为了作战而建立的,而是为了帮助督师控制其他的将领,监视其他各军,以保证兵将们能认真作战。 “为圣天子开太平,报国安民,封妻萌子,诸君努力!” “遵命,大人!” 众人轰然应诺后,张承业留下吴忠和许平,对他们压低声音道:“七月一日清晨,侯爷会先去一趟校场,检阅新军十营和直卫的指挥官。” 十个营的指挥官就指各营的指挥使和同知、佥事。许平听到直卫的名字后,心中暗道,金神通肯定会到场,就是不知道杨致远的儿子会不会去。现在金神通在直卫中权威更盛,大小诸事一手包办,杨家的孩子几乎插不上手。德州之战就是金神通带领直卫出战,听说这次也是一样。 “侯爷不想惹来物议,所以会早去早回。辰时我们一起去见过侯爷吧。”张承业话说得不是很明白,但是吴忠和许平都是心领神会。大都督府先开而后闭,足以说明朝廷对黄石颇有戒心。自从天下烽烟四起,朝廷虽然再次让黄石出山,但也只是任命他当一个练兵总理,而没有带兵出征的兵权,其中隐隐的戒备之心一目了然。 “你们二人不用在营里等我,更不必结伴前行。早上尽管分头去校场,然后在那里会合好了。”张承业又嘱咐一句。数万新军皆是黄石一手带出来的,新军中的将领也尽数是他提拔起来的,出征在即,黄石见见他们也是应有之义。黄石本人不出席誓师大会,只是在出征前看看新军的几十名将领,自然说明他也想低调做人。上次季寇北犯时,朝廷上下一片混乱,仓皇之中勉强同意了让贺宝刀领军。但是时过境迁,大臣们的想法与当时自然大为不同。这次黄石手下的几员大将没有人随队出,督师大人直接指挥新军各营的营官。许平和吴忠一齐点头,表示他们不会把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免得新军官兵纷纷涌去见黄石,抢了侯督师的风头不说,还会让朝廷心下不快。 “莫要忘记了。”吴忠和许平离开时,张承业不放心地又吩咐一声。 离开军营后,许平去见过舅舅,老人家自然是一百个不放心。虽然吃饭的时候舅舅强颜欢笑,但是半夜里,许平听见舅舅在隔壁低声叹息,还轻手轻脚地地摸到厅中,好像又去给自己的父母上了柱香。许平想着心事,也没有睡好。 第二天天不曾亮,许平就换上粗布衣服,打算帮舅舅去打点铺子。不想舅舅已经早早出去,在铺子门口挂上了歇业一天的招牌。舅舅拄着拐杖,提着个袋子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要带许平出去,买些平日舍不得吃的好东西。许平坚决拒绝,不肯让舅舅如此浪费积蓄。舅舅虽然拗不过他,但也不让许平把拿来的的军饷留在家中。舅舅说:“穷家富路,你出去打仗,谁知道什么时候要用到钱啊。” 舅舅不由分说,把那个装着家里积蓄的袋子塞在许平手里,一定要他带上。舅舅还说,若是用不到,尽管回来以后还他便是。 虽然舅舅希望许平在家多留一夜,但是明天辰时以前要赶到校场,而那个时候可能城门还没有开,许平不得不在今天返回城外的军营。临行,舅舅又是千叮咛万嘱咐,要许平注意仪表,面见黄石的时候要谈吐得体。不用舅舅说,许平也一心要给黄石留下个好印象,自然尽数答应下来。他离家之前偷偷溜进舅舅的房间,把钱袋子又塞回舅舅的箱子里。 回到军营后,许平远远就听到一片喝酒划拳之声。大军出征在即,新军已经下令放开酒禁。不用进门,许平隔着好远就听到曹云的大嗓门,显然正在里面闹腾得欢。许平知道此时进去必然被灌酒,而明天还要早起,他今晚自然要早些休息。 悄悄走到自己的军帐,路上几乎一个人都没有。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兵,有家室在京师的多半都离营回家了,没有家室的单身官兵也都跑去聚会嬉闹。许平屋内早已收拾整齐,重要的东西都装进箱子和袋子,以便随军带走。他把毯子铺在桌面上。心知曹云一伙儿今夜必定闹到凌晨,他打算在这里早早睡下,明日也好不误出。 天黑前,许平用心地擦拭自己的盔甲、武器,一件一件都擦得闪闪亮。夜幕刚刚降临,他就洗漱完毕,回到自己的帐房。他没有点蜡烛,打算稍等一会儿就去安眠。既然一时还睡不着,那不妨先站在帐门外看看星空。许平仰望着漫天星斗,偶尔还能看见流星从天际划过,张承业的话放佛还响在他的耳边----为圣天子开太平,报国安民…… “七月流火,许公子可是在许愿么?” 不知道什么时候背后多出个人,许平轻声念道:“小姐。”然后转过身来。 黄姑娘向前走了几步,许平借着月色看清了对方的面容。她身上的衣甲似乎有些偏大,远不如以前的那般合身。黄姑娘穿上军装的身姿,许平就是闭上眼也能记起每个细节,所以他意识到这是一套新的衣甲。 “从金家哥哥那里抢来的,”黄姑娘掀起面具,笑盈盈地看着许平,道:“今天下午才拿到手的,大了点,将就着穿吧。” 自打少保楼那件事生后,许平心中对金神通就有了块疙瘩。和吴忠去黄府之前,两人又见过一面,说过几句话。从那以后,许平再也没有见过金神通,对方也没有再来找过他。许平并不是没有机会、没有时间去一趟直卫大营,但是许平却总因为心中那股奇怪的感觉,而让自己相信确实没有时间去,因此一直拖到现在。今天下午,许平还想过,明天碰见金神通该说些什么。他担心那会是场令人尴尬的会面,两个人可能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敞开心扉、开怀大笑了,起码许平觉得自己已经很难做到。 黄姑娘不知道许平在想什么,她收敛笑容对许平道:“许公子,祝你平安。” “小姐来这里,就是要和末将说这句话么?” “是啊。”黄姑娘俏皮地吐一下舌头,道:“我马上就要回去了,不然又该被我娘现了。” “其实末将确实是许了一个愿的。”许平探手入怀,把玉佩取出,又一次交到黄姑娘手上。 “哦?”黄姑娘茫然不解地捧着它。 “末将许的愿是,”许平深吸口气,一字一顿地道:“希望有朝一日,小姐能亲手把它交到许平的儿子手上。” 黄姑娘脸孔一板,嗔道:“许将军真是胡言乱语,我要走了。” “请小姐把这块玉带走吧。”许平把双手背着,没有去接黄姑娘递回来的玉佩。 “别闹了。”黄姑娘有点着急,把玉一直送到许平的鼻子底下:“不是说过,这些该交给我的父亲吗?” 许平还是没有伸手去接,淡淡地说道:“小姐,末将想过了,这块玉末将是不会交给侯爷的。那些聘礼末将会竭尽全力地去想办法,但是这块玉就是给小姐的。” 黄姑娘收回手臂,怔怔地看着许平。他一脸平静地说道:“先父将这块玉交给先母时,也并不该算做是聘礼,而是先父用来表达他的诚意。今天末将敢请小姐收下它,也是希望小姐能收下许平的这份诚意,许平对小姐的一片赤诚,万世不易。” 黄姑娘低下头慢慢抚摸那块玉,嘴里轻轻“嗯”了一声。 “小姐请回吧,”许平淡淡地说道:“请小姐静候佳音。” “我不要这块玉,”黄姑娘突然又抬起头来,注视着许平的眼睛大声道:“这玉是许公子的太高祖父赢得的,不是许公子自己赢得的,不能代表公子的诚心。” 许平楞了一愣,听见黄姑娘又道:“我知道公子身上,有一块公子靠自身本事赢来的宝物。” “宝物?”许平不禁伸手摸摸自己的胸前,卓越勋章触手一片冰凉,他摇摇头,道:“这铜牌恐怕比不上那块玉。” “可是这是公子自己赢来的。家严只出过三块卓越勋章,许公子冒着生命危险才赢得的,怎么能说它只是一块铜牌呢?”黄姑娘看着许平,轻轻说道:“如果公子真有诚意,把它交给我带走吧,这块玉还请公子收回去。” 许平拿回玉佩,又缓缓把勋章从脖子上取下。将铜牌紧握在手中,对黄姑娘说出自己心中的誓言:“这勋章是许平在新军中赢得的第一次荣誉,本来也是要做为传家之物留给后代子孙的。我知道这是侯爷为了奖励贺定远大人的武勋而给他的,又被贺定远大人亲手挂在许平的胸前。今天许平把它交给小姐,希望小姐能把它交给许平的子孙。不管要砍下多少敌人的级,不管要踏遍几万里的征途,许平一定要娶小姐为妻。此言字字至诚,此念永志不变。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黄姑娘从许平手里接过被他握得有些烫的勋章。沉默片刻,突然又叫道:“这个誓不算!” 许平不解地问道:“为何?” 一个身影扑上来抱住许平,许平下意识地伸出手,拢住这个身体,耳边传来呼吸的热气,还有黄姑娘的低语声:“因为我不叫‘小姐’,许郎,我的名字叫子君。” 有读者问黄子君为何会看上许平。这个我解释一下吧,看来又是我的写作问题,让大家看不懂了。 先在茶馆,许平认为对方还是一个妓女的时候,就曾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差点被殴打成猪头。有了求亲的念头后,许平豁出姓名去参加志愿军,而当心上人的“父亲”阵亡后,许平以对方的遗志为志向,一定要完成赵将军的遗愿。 其次,当许平遇到一桩好婚事,一桩能让他少奋斗二十年的富贵美满姻缘时,许平毫无犹豫的拒绝了,见异思迁的念头动都没有动一下。 这些事情,黄子君不是没有察觉的。 许平是一个明朝人,深知两人的隔阂巨大,但是他一直勤奋工作,希望靠成绩来赢得对方父母的欢心。 在感情问题上,许平勇敢、执着,而且专一。并愿意为此付出他全部的努力。 第二十七节 夺印 身边有什么似乎动了一下,许平的眼微微睁开一条缝,开始思考自己身处何地。一瞬间,他猛地睁大眼睛,人也腾地坐起。这个动作把靠在他身上的黄子君也惊醒了。昨夜两个人絮絮地诉说着情话,竟然不知不觉的就偎依着睡着了。 看到已经是天色白,黄子君也惊慌地坐起,喃喃道:“完了,完了,我娘会杀了我的。” 许平急急忙忙地戴上头盔,披上斗篷,又冲过来重重地抱了黄子君一下。 “许郎,”黄子君也温柔地与他相拥:“你这就要走了么?” “是啊。”许平冲过来抱了一下黄子君,接着放开心上人,伸手去抓佩剑,冲着她苦笑一声:“今天泰山大人召见,辰时!现在恐怕都快到巳时了。” 许平一边急急忙忙地把剑配上腰间,一边嘟囔着:“糟糕,糟糕,我得赶快走,不能让侯爷和大人们久等。要是被泰山大人知道我去迟的真正原因,一定会被严惩,说不定送去宫中当太监。” 黄子君红着脸道:“聘金我已经替我爹想好了,一百万两银子,少一钱都不行!” 迅装束停当,许平临行前又走到黄子君面前:“再给抱一下。” 许平用尽全力紧紧地抱住黄子君,不知为何,许平只觉得胸中异常沉重,好像一松手就会把她永远失去。虽有千言万语,但时间却再也不能拖延了。 许平恋恋不舍地放开黄子君,后者紧紧抓着他的衣甲边缘:“许郎,千万平安归来。” “放心吧。”许平向帐外走去,撩开帐门的时候大声说道:“子君,等着我立功的消息吧。” 催促着马儿不要命地赶到校场,远处可以看见聚拢着几十个新军将领。不等战马停稳,许平就飞身下马,在地上一个踉跄前冲几步,差点跪倒在地。许平单手在地面上一撑就弹起身,走过来接马缰的卫兵露出诧异的眼神,许平顾不得解释,拔足就向着那群军官疾奔而去。 许平跑过来的脚步声引起那些新军将领的注意,等他冲到近前时,张承业和吴忠已经走出人群,向他迎来。张承业一个劲地摇头,吴忠脸上表情也怪怪的,许平气喘吁吁地跑到张承业面前站定,看着对方的眼睛,仍抱着万一的侥幸心理,问道:“侯爷?” “侯爷已经走了,他等了你足有一个时辰。”张承业脸色非常难看,一股怒容渐渐从他脸上升起。从张承业有点抖动的眼角来看,他心中定然是十分生气。不过在许平垂头等待训斥的时候,张承业突然出一声毫不掩饰的长叹。许平悄悄抬眼看去,见张承业的怒容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失望。 “侯爷临走时对我说,年轻人贪睡一点,也没什么奇怪,不必苛责。”张承业冷冷地说了一句,转头走去,再不看许平一眼。 刚才一直绷着脸小心翼翼地站在旁边的吴忠,在张承业转身走开后小声告诉许平:“今天大人一直在向侯爷说你的好话……” 吴忠都说了些什么许平并没有听清,因为此刻他的注意力已经被另外的事情吸引过去。刚才许平飞奔过来的时候,他就看见那个醒目的身影向自己走过来。不过在张承业拦住自己后,那个身影没有进一步靠前,只是停在几步外静静地听着。金神通今天又穿着那身大红披挂,头盔上的火红羽毛鲜艳夺目。当张承业复述黄石那句“年轻人贪睡一点也没什么奇怪”的话语时,许平似乎看见金神通的目光闪动一下。等张承业离去后,金神通就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许平,却没有丝毫走上来打招呼的意思。 本来昨天许平还预备了些客套话,甚至还想了几个趣闻、笑话,打算今天遇到金神通的时候,拿来打哈哈用。可是现在两个人距离虽然不过几步之遥,许平却感到,即使是这几句简单的客套话都忽然变得非常虚伪,他完全无法把它们说出口。 金神通始终站在那里,看着吴忠在许平耳边唠叨。许平心不在焉地和吴忠搭着话,渐渐感到难以适应这种沉闷的压力,就轻轻拉扯吴忠一把,和他漫步到远远的地方去说。两人走出去很远后,许平装作不经心地回头看了一眼,金神通已经不在原地了。那个大红的身影并不难找,许平随便一扫就找到了目标。金神通正和另外几个人在说话,其中一个就是许平上次见过的贺小将军。突然之间,往日和金神通一起骑马驰骋的场面又历历在目。许平现在有一种感觉:或许一段友谊就这么失去了,金神通再也不会对他敞开心扉,甚至再也不会和他交谈。 这时新军各营的部队正在军官的带領下前来集合。很快就到了午时正,其他参战各军也在检阅台周围摆列开阵势,等待誓师出征的那一刻。张承业再次来到许平身前,他的脸色基本恢复到往日的样子。他把许平叫到一边,低声问道:“新军条例里对接受命令是怎么说的?” 许平略一沉思,就回答道:“条例很多,但是归结成一句话,那就是:对命令有想法尽管说,对命令有怨气尽管提,但是最后还是得大声喊一句‘遵命’。” 张承业对许平的回答显然很满意,他点点头道:“今天侯爷说的话不少,但是可以归结成一句话:在督师大人手下,你说的前面那些都可以省了,只要大声喊那句‘遵命’就行了。” “末将明白。” “此外,”张承业凑近些,压低声音道:“侯爷的意思是,如果匪徒投降的话,诛其恶,胁从如果没有大罪。就不要太为难他们。” 这话让许平微微有些疑惑。他总觉得多年来内地的贼寇屡伏屡起,多半都和朝廷剿抚不定有关。此前许平还认为黄石杀伐果断,对叛军肯定会持严厉的清剿态度,张承业转述的话让许平颇是出乎意料。 剿抚本来就是只有朝廷才能定夺的策略,张承业也知道黄石不敢把话说得太明,又对许平轻声道:“以我的理解,侯爷是不想为难被匪帮挟裹的那些饥民、难民。” “这个自然。”许平当即点头道:“大人所言极是。身处匪区的百姓本来就是两难,让他们沦落匪区也是官军的失职,新军确实不该苛责他们。” 离午时三刻点将的时间越来越近,新军将领开始散去,三三两两地结伴向自己所在的营归队。走回到长青营的阵中后,许平看见各带队千总和参谋官正聚拢在一起,热切地讨论即将踏上的征途。因为还有些时间,所以许平和吴忠也不急着要他们各回各队,而是笑着站在他们身边和他们一起闲聊。 “本次督师大人会让谁做先锋啊?” 余深河的问题引起一番热烈的议论。吴忠带着无所谓的表情道:“估计不是直卫就是救火营吧。” “轮不到我们长青营吗?”听起来周洞天颇有些跃跃欲试的意思。 吴忠撇撇嘴,用一种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口吻道:“从这里到山东,先锋其实也没啥用。也就是提前走罢了,也就是出出风头过过瘾,还要装样子四下侦探。哎呀,受累,受累啊。” “受累也受不了多少啊,”苻天俊搭腔道:“我宁愿出出风头。” “一般这种风头大家都会让给救火营。磐石、选锋两营是不是会去争我不知道,但是直卫的金将军逢事不甘落后,而且直卫全是骑兵,估计要去争一争。”其实吴忠的年龄比大伙儿大不了几岁,也就是比大家稍微对新军熟悉些,但是他却摆出一副饱经世故的样子,用老气横秋的口吻说道:“新军的老大是救火营,其他各营自然不会去争,小兄弟们总是要给大哥一些面子的嘛。” 这时张承业也走到他的这群部下当中,好事如周洞天者就开始撺掇张承业去侯恂那里争先锋。张承业只是笑:“督师大人一看我这个老头满头的白,就不会把先锋大印给我。” 一直只是微笑不语的许平突然开口:“大人,那我去争,给大人把先锋印争来。” “哪里有替别人请先锋的道理?”张承业哈哈笑起来,道:“你们年轻人就是好事。” 见张承业完全没有此心,许平心里隐隐感到失落。刚才一听人说到“风头”二字,许平就开始暗自盘算:这次出征是督师大人领军,给天子的奏章也是由督师大人起笔,出风头事小,但是给督师大人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则很重要。如果能争到先锋的话,等到出师大捷后,想必督师大人起草的捷报里也会给自己留下浓墨重笔的一记。 万一天子大悦,很可能还会召见有功之臣。到时候许平把太高祖父的玉佩拿出来呈递给天子,说不定天子想起许平祖先的忠贞,就会厚加赏赐,那样就能凑出些聘礼。 许平心里转着这些念头的时候,只听到重重的一记鼓声,这是提醒各营肃穆的信号,也是通知大家,督师大人很快就要登上点将台了。 长青营众人听见这鼓声后,立刻飞奔向自己的位置。张承业则带着两名副官阔步走到点将台旁,和大批其他各营的将领排列成两队,形成一道长廊。许平和吴忠并肩站在张承业身后。很快,第二次鼓声又响起,老将军伸手再次整整自己的头盔,吴忠也不自觉地跟着做了一遍。许平却心下焦急不安,只觉得心口的那块玉佩忽然变得温热,让他胸中也跟着热起来。 随着第三声鼓响起,一群衣甲鲜明的官兵涌上点将台,将一个全身披挂的老头群星捧月般地护送到台正中。三万官兵铺开的战阵无边无际,但此时竟是鸦雀无声。 接下来,各种程序一丝不差地走过一遍,请尚方宝剑,宣读圣旨,杀牛祭旗,三呼万岁。忙完这一切后,众人又稍等片刻,随着午时三刻一声锣响,侯恂颤巍巍地捧着一方用红绸包裹着的大印走到台前,俯视着两侧森然肃立的众将,大声问道:“众将,谁敢为先锋?” “末将敢!” 不等侯恂那个“锋”字出口,早就蓄势待的许平断然一声大喝,接着就从张承业身后迈出一大步,跃上两列将领中间的道路。他左手扶剑,右手一甩披在身后的猩红斗篷,在众人注视中直挺挺地一转身,昂挺胸,笔直向着点将台走去。 走到台前,许平一撩斗蓬,单膝跪倒在侯恂脚前,一手仍扶着剑柄,另一手撑地,再次沉声大喝道:“督师大人,敢请大人将先锋印授予末将,末将定为大军披荆斩棘。” 侯恂盯着脚下的许平,见他明明是个非常年轻的将领。侯恂似乎有些迟疑,问道:“将军何人?” “回督师大人,末将----长青营指挥同知许平,”许平铿锵有力的报上姓名,又再一次重复道:“敢请督师大人将先锋印授予末将,末将愿逢山开道,遇河搭桥,以报督师大人。” 直到这时,新军中其他的人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救火营营官越众而出,也大步走到点将台前跪倒:“末将----救火营指挥使王启年,愿为大军开道。” 王启年才拜倒后,许平身边就又多了一人,那人以同样有力的语气道:“督师大人,末将----新军直卫指挥佥事金神通,愿为督师大人分忧。” 新军直卫尽数是骑兵,而王启年则是在二十五岁时和张承业一起投入黄石麾下,早已经是闻名遐迩的武将,又是救火营的营官,这两个人当然让许平立刻感受到巨大的压力。 “督师大人!”许平猛地抬起头,双臂上举作出一个接印的动作,仰望着侯恂,声音洪亮地叫道:“恳请督师大人一定将先锋印授予末将。” 许平两侧的王启年和金神通都没有做出反应,甚至没有再出言相争,因为许平的这个动作实在太过份。按照以往惯例,这些请命将领只应该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态,用言辞来表达自己的热忱,同时等待监军文官的决定。而许平这个出乎意料的大胆动作让他们都有些不知所措。 侯恂此时心中也很为难。身前的这个年轻将领已经把双手高高举起,都快要伸到先锋印的底部----如果另选一人的话,那么就得把印从这双期待的手边拿开,然后放入另外一双手中。几个将领争先锋很正常,无论选哪一个都可以。但是如果真的避开一双高举的手,把先锋印授给另外一人的话,侯恂觉得自己无法把这个动作做得非常自然,他也有些怀疑另外一员将领是不是能坦然接下先锋印。何况侯恂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么做,对于这个年轻的将领相当于莫大的侮辱。 按道理说,打破规矩的许平似乎应该受到些惩罚,但在侯恂的仕途中很少遇到这么不守规矩的人,所以他也缺乏应变的锻炼。他只是深深地看着这个不懂规矩的年轻人,把他的面貌印入脑海,同时在嘴里重复道:“许平?” “正是末将。”许平又将上身挺直些,高举起的双手又向那方印靠拢些。他仰望着侯恂道:“末将就是在德州打败季寇的许平。末将曾和季寇亲身血战,一定不负督师大人所托。” 侯恂微微眯眼看着年轻人的眼睛,那双热切得快要喷出火焰的眼睛。 “好。”侯恂微微一俯身,就把先锋印重重落在许平的双手中:“许将军定要杀敌报国,无负国恩。” “末将遵命!末将谢督师大人!”许平朗声答应着,跳将起来,躬身退后两步,转身抱着先锋印向自己的位置走去。 走到张承业身前,许平按耐不住自己的兴奋,叫道:“张大人,末将把先锋印争来了。” “这是给你的。”张承业微笑着对许平说道:“还不快去领军出,难道要让督师大人久等么?” 许平在众将的目光中昂走向长青营。等他走到队伍前时,长青营已是一片欢腾。许平跳上马背,单手把先锋印高高擎起,尽可能地让每个士兵都能看到它:“长青营的弟兄们,用力地敲响我们的鼓!用尽全力出呐喊吧!” “大明万岁!” “皇上万岁!” “长青营,威武!” 张承业和吴忠此时也已经上马,但是张承业却一挥手示意许平先走。许平也不推辞,从掌旗官手中接过长青营的大旗,高举着它一马当先走出校场。而长青营作为先锋官的本部,也在锣鼓声中昂然而出,在万军之前率先向山东进。 吴忠催动战马溜到许平身旁,小声笑道:“真有你的,当时你一举手可把我吓坏了。” “怕我被呵斥无礼,当众拖下去打板子么?”许平一笑,道:“什么东西都是争来的。” 集结在点将台周围的大军,跟随着先锋的脚步,一营接着一营陆续开拔。在新军大多营官的预想中,会是救火营率先出,然后其他各营按顺序跟上,从磐石乃至长青。结果竟然是第十营领头,现在顺序完全颠倒,等长青离开校场后,紧挨着长青的三千营启步跟上,救火、磐石、选锋反倒排到最后。 何马一脸的不快,王启年策马来到他身边时,何马大声抱怨道:“张南山到底是怎么教导部下的啊,竟然连抢印这种事都会有!” 王启年看着渐渐远去的长青营军旗,淡淡地说道:“等这仗回来,张南山也差不多该致仕了吧?他这是在为许克勤铺路啊。” “铺路?”何马愈不满起来,侧头大声质问道:“许克勤才多大?半年前还是你手下一个把总,侯爷还有那么多老弟兄,他岂能服众?” “别人我不知道,不过今天这一出后,我看长青营是无人不服了。”王启年悠然说道:“若是侯爷另派一人去长青营当营官,我反倒不晓得能不能服众了。” 此时高踞在点将台之上的侯恂,同样眯着眼遥望着渐行渐远的先锋旗帜。标营的将佐环绕在督师大人的身旁,幕僚已经把侯恂想知道的东西捧上来。 “许平,许克勤。” 侯恂轻轻念着这个名字,那团跳动在年轻将领眼中的火焰,还有那张脸上毅然决然的表情,已经和它们主人的名字一起深深印入督师大人的脑海,再也难以磨灭。 不仅仅是侯恂,其他见到许平的幕僚参赞,以及那些标营将佐们,也都在心里不自觉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没有人怀疑它的主人的前途,每一个人都深信这个人必将成为新军中闪亮夺目的新星。只是也不会有人有这样的念头----任何人都不会有----哪怕是稍微想一想:这个年轻人是否可能有朝一日将战无不胜的长生军掌握在手;这个稚嫩的年轻人是否可能成长到有资格接替黄石----成为那支传奇军队新的领袖;而这个此刻还满脑子只是如何凑聘礼的稚嫩年轻人的名字是否可能有朝一日会变得和黄石的名字一样响亮,一样名动天下、震撼朝野,以致妇孺皆知。 …… 第一章山雨欲来风满楼完 第一节 诱惑 离开京师后,一路向东南直抵天津卫,然后折向南方,离开顺天府进入河间府地界。一路利用卫河等水利运输辎重,甚是快捷,更可以把富裕的运力用来运输士兵,整营整营地日行上百里。至七月十八日,新军已经连续跨过青县、沧州,经过了数百里的路途,直奔吴桥而去。他们的前方就是许平所熟知的德州。通过德州就是山东境界,新军会随即进行战略展开,按照预先制定的计划奔赴各自的目标。 在北直隶内进行的这次武装大游行中,长青营作为先锋自然风头十足,在进入敌境之前,先锋是一件很惬意的工作,有船先乘,有路先行。二十一日,后续部队还在路上时,长青营已经先期乘船顺着卫河直达德州,做着向平原进的准备。 美中不足的是,许平现沿途的县城统统四门紧闭,各地的县令虽然派人送酒送肉,还送些粮食犒劳官兵,县令本人一般也在侯恂路过时拜见督师大人,但是很明显,一个个县城都是如临大敌。许平曾经从青县的城墙下走过,只见门禁森严,城墙上还站满了持械的丁壮。 为此许平曾问过张承业。老将军告诉他,最近几年,每次朝廷大军出动时,都将地方骚扰得苦不堪言,因此各县就像防贼一样地防着过路官兵。如果城门打开,就算门卫再尽力阻止,也难免官兵一拥而入骚扰百姓。现在把城门紧闭起来,官兵自然不能去攻打城市。 许平听了,不禁心中有些疑惑,问道:“大人,正月里末将跟随大军出征时,似乎百姓并非如此啊。” “上次只有我们新军参战,父老们自然是有所耳闻的。”张承业指指本部的身后:“这次可不同了,沿途不断有其他各军加入作战序列,这些友军的所作所为,父老们自然也是心明眼亮的。” 目前明廷仍然控制着东昌府北部,德州以南就是叛军的活动范围,此处基本是朝廷和山东叛军的控制区分界线。南面的季退思曾三次围攻曲阜不克,都被明军守住。半年前,季退思集中力量攻入北直隶,在南线的叛军采取保守姿态,现在大小汶河就是南方明军和叛军的军事分割线。 正月里新军击退山东叛军后,叛军对德州的围攻也就瓦解,势力撤退到数百里外。此次参谋部认为,叛军主要的抵抗将集中在济南府周围。如果明军收复济南府,那么叛军就不得不决定是向河南流窜,还是退向青州府。如果叛军选择前者的话,明军可以轻易地收复青州府和胶东地区;如果叛军退向青州府的话,明军收复济南府后,那么明军控制的南北直隶将连成一片。以后明军可以再以济南府为基地,向东压缩叛军的活动范围,最终目的是将叛军挤进胶东半岛,并将他们消灭在那里。 新军与叛军的德州之战才过去半年,德州城就重新恢复得一片繁荣。崇祯年以来,盗匪四起,朝廷越来越倚重军方,官兵自然也越来越无法无天。以往的县城不敢让官兵靠近,主要是因为县令官职卑下,万一被官兵骚扰了也是有苦无处说,统领大军的督师,绝不会为了一个县的遭遇和部下将领过不去。但德州有所不同,德州本来就是州城,现在也是济南府硕果仅存的大城。德州有知府坐镇,是朝廷关注的重点,就算胆大的官兵也不太敢在这里闹事。因此,明军驻扎在附近,德州虽然也是全城戒备,严禁中央部队的士兵进入城市,但并没有在大白天闭上四门。 二十一日,长青营在德州城外安营扎寨,等待后续部队到达。张承业到底年纪大了,另一个副官吴忠的性格比较随和,而许平则是精力旺盛,所以长青营中的日常事务都是由许平处理,大事上报张承业,小事自己就可以决断。布置好营地后,虽然是在内地,闲不住的许平还是部署好侦骑,一如在敌境般谨慎。 二十二日一早,随着号角声响,许平当即从床上一跃而起,兴冲冲地赶到大营处理公务,这是他第一次带兵出征,满心都是喜悦。中午时分,卫兵报告有三个德州市民求见,而且都自称是许平的故人。 “故人?”许平眉头一皱,就让卫兵把几个人带进来。进来的三个人穿的都是绫罗绸缎,入帐后就是大礼拜倒。 “草民张杰夫,叩见大人。” 许平立刻认出来者,另外两个人自然是乐琳和姜烨,三人都是德州的地头蛇。许平客气地请他们起来就坐,还让卫兵送上茶水。他们开始喝茶时,许平对他们抱歉道:“军中没有什么良品,三位大侠将就些吧。” 张杰夫他们以前见识过新军,今天一路进来的时候,又仔细观察了长青营的军容。听了许平的话,他们也不客气,张杰夫当即放下茶碗,笑道:“这茶确实不能算是上品。” 许平见张杰夫身上的衣装十分讲究,人虽步入中年,但却完全没有富家人的福态,体型近似年轻人,手掌上筋肉突出,指间关节也粗大。另外两个人都是一脸横肉,虽然现在三人都是满脸堆笑,但许平忘不了他们手握钢刀时凶相毕露的样子。 三个人临来之前早已经商量好,一听张杰夫起头,乐琳马上就笑着问道:“不知道许将军要在这德州驻扎几日?” 许平含糊地报声:“三、四日吧。” “这营中也无甚乐趣,”张杰夫一拍大腿,大声道:“许将军和手下的儿郎们,不妨去德州城内转转,如何?” “知府大人不让我军官兵进城。” 听到许平这话后,三位大侠相视一笑,还是由张杰夫开口:“如此却是不妨,草民几个昨夜已经去拜会过知府大人,说起许将军保存地方的事迹。嗯,听知府大人的意思,如果不携带兵器,也是可以进城去转转。” 许平听了有些心动,他忙碌了这么些日子,确实想稍稍散一散心,许平自幼就没有离开过京师附近,上次到德州时也没机会看看风土人情。张承业命令长青营士兵这两日在营中放松休息,只是不许饮酒。如果禁止进城后饮酒,并严令士兵按时回营,许平觉得不会出什么纰漏,对树立许平的威信也有好处。大战在即,士兵们确实需要从紧张的状态中放松一下,张杰夫看出许平意动,就劝他道:“草民几个已经在城内摆下宴席,就等将军大驾光临了。” “只是要问过张大人。”许平心里已经同意,就打算去请示张承业。 “正要许将军引见。”三人立刻起身,簇拥着许平去找上官。 张承业对此并不反对,他也不愿把官兵的弦绷得太紧。听过许平的介绍后,张承业就安抚这三个劳军的人一番。他们要拽张承业和吴忠一起去吃饭,张承业笑着婉言拒绝,让吴忠和许平尽管前去:“本将年事已高,喜静不喜动。” 私下里张承业嘱咐许平和吴忠:“让千总、把总带队,在城里转转,听听书、尝尝小菜都很好,但不许喝酒、不许赌博!” “遵命,大人。”许平和吴忠都答应道。 召集下面的军官训话后,许平和吴忠就高高兴兴地和张杰夫他们走了。长青营的十个参谋军官因为没有带队的任务,也和许平、吴忠一同前去。营中只留下些卫兵。 果然,席上菜肴很是丰盛,请许平吴忠坐下后,张杰夫他们就开始在旁边一个劲地劝酒,吴忠和许平坚决地表示不喝。这座酒楼似乎被张杰夫一伙包下来了,除了他们更无别人。一顿饭也不知道吃了多久,张杰夫他们又叫来一个戏班子,就在楼上开始唱戏。许平是穷人家的孩子,能坐在桌一边吃饭一边听戏,对他来说真是以前想也不敢想的的奢靡生活。吴忠实在抵抗不住姜烨的热情,饮了一小杯,随后冲许平无奈地苦笑一下。 看到部下们也都兴高采烈,尤其是周洞天那几个和许平一样出身贫寒的参谋,人人都是喜笑颜开。请客是自己的朋友,许平感到脸上多了些光彩,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感激。抽个空子,许平偷偷地问身旁的张杰夫:“张大侠,这可让你们破费了。” 张杰夫不以为然地哈哈大笑。自从上次协守德州,他被朝廷记了功,现在家大业大,徒子徒孙已经过百,生意都扩展到胶东地区去了。看起来,用不了几年,德州大侠就能成为响当当的山东大侠。坐在旁边的乐琳听到许平的话,他笑着对许平道:“现在德州的酒楼都是我师兄管着,哪里还用花钱?” 志得意满的张杰夫今天喝了不少,他重重一点头,豪气干云地对许平道:“以往我们兄弟俩和姜大侠有些不爽利,后来我们大家都想通了,一起生死过的弟兄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呐?所以我们已经划清买卖,约定从此以后酒楼都归我,赌场都归他,至于盐、茶等生意,自然是有财大家。” 许平并不知道,这三人已经联手把其他的大侠都赶尽杀绝,现在垄断着附近的保护费生意。听张杰夫说得有趣,他就问乐琳道:“那乐大侠是什么买卖?” 乐琳暧昧地一笑,道:“许将军这便知道了。”他拍拍手,就有人应声下楼去。片刻工夫不到,领上来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子。乐大侠把手一挥,她们就纷纷跑到许平、吴忠以及其他长青营的参谋身边。乐琳还专门指着许平的位置对其中一人说道:“周姑娘这边坐。” 款款走到许平身边的这个女子,身穿薄薄的稠衣,体态修长轻盈,明亮的双眸犹如一潭湖水,眼神流转间好似还起伏着若有若无的一层纱。和这双明眸对视了只一瞬,许平就觉得喉头一紧,他连忙避开这双眸子,对乐琳叫道:“乐大侠,这可使不得。” 乐琳根本没理许平,只顾绷着脸吩咐那女子道:“小心伺候贵客,休要怠慢了。” 见许平要起身避让,张杰夫立刻伸手按住他,笑道:“许将军出征在即,也不必太苛求自己了嘛。” 就在许平与张杰夫争执时,身边的吴忠已经跳起身来,连连摆手表示无须陪酒。坐在吴忠边上的姜烨立刻对那个女子高声怒吼,把那个女孩子吓得面无人色,几乎软倒在地。乐琳也探着头,大声嚷嚷着:“把她带走关起来,三天不给饭吃。” 正在吴忠手忙脚乱地解释的时候,许平旁边的周姑娘已经动手给许平斟了一杯酒,双手捧着送过来。许平绷着面孔转向她,看出她尚且十分年轻。许平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见到女子的脸上突然充满了恐惧不安,那双大眼睛正乞求般地望着自己。许平暗暗叹了口气,低下头接过酒杯,道声:“谢了。” 听到这句话后,那女子顿时松了一口气,现出宽慰之色。 “多么美的一双眼,就像宝石,嗯,完美无暇。”许平在心里连连赞叹,迅避开那女子的注视,把酒杯放到唇边抿了一下。 “许将军可见过这么标致的姑娘?这可是德州的第一美女,因为这双眼睛,艺名就叫妖瞳。”旁边的乐琳得意洋洋地介绍,他猥琐的表情令许平感到胃里一阵阵恶心。乐琳用双手比划着,笑道:“周姑娘的也很大,今晚就让周姑娘伺候许将军,如何?” 许平紧闭着嘴没有说话。旁边的周姑娘似乎完全不在意别人用谈论牲口一样的口气谈论她,随着一阵香风,传来她柔和的声音:“今日能伺候许将军,是小女子的福气。” 许平直视着前方,口气平和地对乐琳说道:“多谢乐大侠美意。只是今天我必须回营,上峰已经交代过了。” “那也无妨,”乐琳立刻胸有成竹地说道:“那许将军把周姑娘一起带走便是。” 此时许平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流利地应对道:“多谢乐大侠美意,不过军中不许带女子入营。” “这个自然,军中的规矩我们都是知道的。”乐琳似乎对这个说法毫不感到奇怪,他一边饮酒,一边拍着胸脯说:“让周姑娘换上男装便是,这个很容易安排。” “多承乐兄、张兄美意。”许平向张杰夫和乐琳连连抱拳,道:“只是在下新任长青营指挥同知一职,实在不敢触犯军纪。” 张杰夫和乐琳都连忙扔下酒杯,回礼道:“许将军,这可不敢当。” 这时许平身旁的女子道:“许将军,那小女子就伺候您饮酒吧。” 她说着又把酒杯斟满送到许平身前,明亮的目光仿佛带着一股热量,直射入许平的眼睛。 “谢谢周姑娘。”许平把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暗暗对自己说再也不能喝了。然后就闷闷地夹了几下桌上的菜肴。吃了菜后,许平目不斜视地看着前面的人唱戏,虽然香风不时送来几句莺语,他再不理会身边女人的一举一动。 在这种暧昧的宴席上呆了不知多久,几次许平想起身告辞,但是又忍不下心从这令人迷醉的气氛中抽身而退。虽然心中明知不应该,但是今天做东的人是许平的旧相识,在炮火纷飞的战场上结下的生死交情,这让他心里有一种放松的感觉。 戏班子换了一台又一台的节目,沉浸其中的许平突然感到有些不对,跳站起来走到窗前,现天色已经将近黄昏。被临窗的微风一吹,许平的脑子恢复了清醒,冲到吴忠身边,冲他低声道:“城门要关了,我们得赶快走了。” 吴忠虽然又被姜烨和陪坐的女子灌了些酒,但是他一直还维持着基本的自制,始终没有放开肚皮畅饮。听到许平的话,吴忠的脑子也马上转过弯来。他向窗外一望,忙不迭地站起身,招呼其他军官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要赶紧走,不然就不能出城了。” 这时许平注意到,其他桌上的参谋们不少已经喝多了,其中有几个更是和身边的女子倚在一起,多有丑态,吴忠的声音甚至没能引起他们的注意。许平大吼一声:“众人,听令!”这才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一个个头昏脑胀地从座椅上跳起来。 张杰夫、乐琳见状连忙问道:“这许多位大人,今夜都要回营么?” “正是!”许平一阵心烦气躁。自己带队出来以前,向张大人保证了不喝酒,现在闹成这个样子,真不知道该如何向张大人交代。 随着乐琳一挥手,所有的女子纷纷跑下楼去。姜烨急忙安慰许平道:“许将军,军队里当然要有一些规定,不过只要没生战事,上官也都是闭眼不见的,许将军不比太过忧虑。” “我新军不同其他官军。”许平不想多做解释,喝令一个伙计去找个木盆装些水,给这些家伙洗洗脸,清醒清醒。 张杰夫见状,忽然心中想起一事,试探着问道:“许将军,那入城的众多的官兵,今夜也都要回营?” “自是如此。”许平想也不想地答道。 张杰夫和另外两位大侠都对视一眼,还是由他开口说:“许将军,我等德州商民同感官兵辛苦,今日各店家都在犒劳将士。” “犒劳?” 三位大侠告诉许平,他们已经安排一些店家供士兵吃喝,赌场要让士兵赢些钱,窑子也少收士兵的钱。他们早就算好了,新军不过三千士兵,这些花销分摊到各处,还在能承受的范围内。崇祯年以来,天下越来越不太平,盗匪遍地不说,官兵也常常打劫商旅。以往官军过境,各府城内有心勾结官府的地方恶霸也都是要巴结官兵的。这一次,张杰夫他们就把宝压在新军身上。许平名气响亮,自然是头等重要的人物。等到其他新军部队过境时,他们也打算去疏通一番。 许平不知道张杰夫他们心中的打算,更不知道各地的土豪一个个都抱着广撒网、钓大鱼的念头,指望结交一些将领。许平觉得对方是一片好意,他自然不能火,见几个参谋军官还在东倒西歪,他急忙和吴忠跑下楼去召集官兵,好把人带出城。 第二节 腐蚀 许平和吴忠心中都存有侥幸心理,指望各队军官都比参谋强些,不过很快就现,其他官兵的情况比自己这一群还糟。虽然许平找到到一些老老实实听书、听曲的士兵,但他们人数太少,很难一下子把其他人都召集起来,只有余深河和炮队的顾梦留等少数几个人,立刻把部队整整齐齐地带到许平身边。其他有的队建制已经混乱,甚至军官都参与到赌博中去。一个醉酒的士兵在被训斥的时候还大声抗辩:“老子不定哪天就死了,哪里还管得了这许多?” 吴忠此时头脑清醒不少,沉吟着打算分配人手到各处去抓人。但许平瞧一眼夕阳,摇头道:“我们不能如此,如果全城大搜索,势必闹得鸡飞狗跳,反倒更加无法交代。” 吴忠想想这话有些道理,他无可奈何地说道:“我们只有先回去向大人请罪了,明天再来带兄弟回营。” 张杰夫拍着胸脯保证道:“两位将军放心,我们一定会把兄弟们都照看好的。” 眼下也只有如此,许平再三请张杰夫多加关照,然后就急匆匆地赶出城门,收拢起来的千余士兵列队返回营去。路上,许平把这些军官暗暗记在心里,吴忠一个劲地庆幸:“幸好此番军法官没有随行,不然今天这事绝对无法收场。” 因为这次出兵由文官督师,约束新军军纪的军法官当然不宜随军出,以免和督师的职权冲突。 进入营门后,吴忠和许平两人又继续商量对策,吴忠主张尽量对张承业隐瞒,能瞒多少是多少,许平心中对此也隐隐赞同。两个人计较已定,一起跑到张承业帐外求见。被召进去后,许平和吴忠互相掩护,一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两个主动承认有官兵喝酒了,但是两人一起替参谋官和军官作保。至于小兵抗命,甚至口出恶言反抗官长的事,更是只字不提。 出乎二人意料的是,张承业并没勃然大怒,而是皱眉深思起来。张承业说道:“这也是本将次领一营兵马驻扎于内地闹市之旁,看来确实是不能放人入城啊。” 又询问过吴忠、许平几句后,张承业感觉事态不是太严重,也不再多加指责:“此番教训,本将与克勤和子玉共勉。” 两人立即应是。张承业沉吟一下又道:“此事可大可小,你们要约束官兵,不要走漏风声,被军法司得知就不好了。” “遵命,大人。” 张承业要去就寝,见二人没有其他事,就让他们退下。许平、吴忠出来后,就开始商议如何严防风声外露。吴忠环视着周围的卫兵,就提议道:“去我帐中细谈。” 许平默不做声点点头。两人快步走到吴忠帐外,见到里面有火光人影闪动,似乎人还很不少。两个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狐疑之色。现在太阳已经落山,自然官兵都该回营就寝,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报告军务。听见从帐里面隐约传出几声笑,吴忠绷着脸撩开帐篷进去,许平紧随其后。 帐篷里面有好几个长青营的参谋军官。苻天俊站得靠近门口,许平和吴忠进来时,一个士兵用双臂环住符天俊的脖子,嘴贴在他耳边说着什么,而符天俊则是哈哈大笑。见到吴忠后,符天俊仍是满面笑容,等看清许平、吴忠二人脸上的表情时,他才露出讪讪的模样,把手从那个士兵的腰间抽回。许平仔细一看,苻天俊身旁那个小兵打扮的人,就是酒宴上坐在苻天俊身边的女子,进门好几秒了,还有参谋因为腿上坐着个女子没有站起身来。吴忠此时已经气得手足冰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许平勉强沉住气,问道:“符千总,这几个女子是怎么进来的?” 苻天俊低下头,报告说等许平和吴忠走后,那些女子尽数换上明军小兵的衣服出来,整整齐齐站成一排,乍看上去还真有几分像,她们用墨描了眉毛,还贴上了胡子。参谋军官们脑子一热,就把她们带回来了。因为天色已晚,军营大门口的卫兵完全没有怀疑,还以为是参谋们带回来几个德州士兵。 苻天俊见许平、吴忠面色阴沉,就连忙推卸责任说:“周千总他们也都把人领回来了,他还把许大人的那位周姑娘也带回来了。” 这时吴忠已经看见陪自己喝酒的那个女子,她正怯生生地站在人群后排。吴忠唉声叹气一番,完全打消了公开惩罚部下的打算,以免把事情闹大。许平咬着牙问道:“周千总他们去哪里了?难道把女子带回营房了?” “没有,”苻天俊连忙答道:“他们当然不敢,这里太挤,他们几个就去许大人的帐里了。” 许平立刻扭头大步走出吴忠的帐篷,后者狠狠地瞪了苻天俊一眼,紧追着许平的脚步冲出去。吴忠跑到许平身边,低声道:“这事我们得保密。” “还好,大人已经就寝。还好,大人已经就寝……”许平一阵阵地心烦意乱,急急忙忙地往自己的营帐赶去。现在城门肯定已经关闭,总不能把这些女子轰到野外去。但是这事情一旦走漏,新军军法不会饶过他和吴忠的。 果然,在许平的帐里见到周洞天一伙儿,正放浪形骸地与女人们调笑。许平才跨进大门,一身戎装的周姑娘就迎上来,她已经把画出来的眉须洗去、脸上还施了些粉黛。周姑娘向许平行了一个军礼,一双大眼睛含着笑意,脆生生地叫道:“大人,卑职参上。” 许平连忙绕过这个妩媚的士兵,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吴忠劈头盖脸一通大骂。许平听吴忠的声音实在太过洪亮,把他硬拉坐下,跟着一指周洞天:“你去吴将军的帐里把人都带过来。” 与其分散在两处,不如集中在一起更容易保密。周洞天领命而出,不久就把那边的人尽数带回,密密麻麻的顿时一帐全是人,喘过一口气的吴忠又跳将起来,把这群参谋骂了个狗血喷头,说到恨处还飞起一脚踢向符天俊,把他一直踢到了帐外,回过头看吴忠看到快把脑袋埋到胸口的周洞天正偷眼看自己,又一脚把他踹得趴倒地上。等吴忠泄完毕后,许平让垂头丧气的参谋军官们在桌边围成一圈,给他们眼前点起蜡烛:“进行参谋作业吧,想想怎么能搞得神不知鬼不觉。除了这屋里的人外,我不要有一个人知道此事。” 吴忠和许平的帐外有几个卫兵,不过他们都是许、吴二人的近卫心腹,肯定不会把事情外传。参谋们在许平催逼的眼神下,老老实实地开始推测可能会遇到什么情况,明天该如何把人送出去……那些女孩围坐在帐边,见新军的参谋推演新奇有趣,忍不住叽叽喳喳起来笑起来,顿时夜色中就升起一阵女子的喧哗。被许平瞪了一眼,女孩子们马上又噤若寒蝉。 参谋们还在用半死不活的语气讨论明天如何混过卫兵的问题,许平听得胸口一阵阵气闷,就走到帐外去换口气,仰望着星空长吁短叹起来。吴忠静悄悄地跟出来,见许平闷闷不乐就在他身旁轻声道:“这几个兄弟都是二十出头,血气方刚,也不知道轻重,有几个还没有家室,又喝了些酒,好好骂一顿就会改了。” “吴兄!”许平回头向吴忠抱怨道:“小弟到新年也才二十二,小弟也没有家室,小弟今天也喝了些酒。” “他们比不了许兄弟少年老成,”吴忠轻笑一声:“所以许兄弟是将军,而他们只是千总、把总。” 喉咙里咕噜一声,许平没搭茬。吴忠忽然又问道:“许兄弟可是有了意中人了吧?” 许平回头看了吴忠一眼,听对方说道:“今天我看见许兄弟和我一样,对身边的姑娘看都不多看一眼,想来是有了。” 面对许平不置可否的一声轻叹,吴忠笑道:“果然是有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讨许兄一杯喜酒喝。” 许平没有回答,反问了一句:“吴兄也牵挂着家里人吧?” “是啊,犬子已经六岁了。拙荆非常贤惠,我很敬爱她。”吴忠背负起双手,望着北方长叹:“我希望能建功立业,能封妻荫子。” “子君,我也很敬爱你。”许平在心里默默念叨着:“我盼望着早日备下配得上你的聘礼。” …… 转天把携带女子入营的事处理完毕,许平继续处理其他的烦心事。曹云、江一舟结伴回营去负责点卯的吴忠那里报到,被吴忠一通臭骂然后和其他几个类似军官一起轰来许平这里请罪,时至此刻曹云仍是酒气刺鼻,江一舟那边则是香风阵阵,两人脸上的胭脂、唇印都没洗干净,至于他们俩负责带进城的马队手下,更是一问三不知。别的人情况也差不多,许平虽气得够呛,但最后没有作,挥手让他们退下、禁足营中:“吴将军该骂的都骂了,我也骂不出什么新鲜花样了,你们……好自为之吧。” 两人走后,许平把自己痛骂了一顿,誓再不让手下踏入德州一步。 这时卫兵又报告有人求见,带进来的人自报姓名叫周勋,是张杰夫的弟子。虽然现在他们让许平已经很头疼,不过昨天才吃过人家的东西,不好今天就翻脸,他客客气气地接待来者:“周少侠,前来何事啊?” “昨天给许将军添麻烦了,我师父心下十分不安……”周勋押送些菜蔬来军营,说都是德州商民犒劳官兵的。 “张大侠太客气了,而且这是说哪里话啊?”许平对此表示谢意后也就让卫兵去收下,当然酒水一律要原样送回去。 临走时周勋又奉上一个盒子,道:“这是我师父、乐大侠和姜大侠的一番心意,请许将军千万收下。” 许平翻开锦盒,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十个一两重的小金元宝,它们灿烂的光彩让许平一阵眼睛花,连忙推辞:“周少侠,这个太重了,请一定拿回去。” “许将军,这一点盘缠是备不时之需的,也是我师父他们的一番心意。如果许将军实在用不到,回兵的时候再还给他们也就是了。”周勋不容许平推辞,说完后就赶紧走了。 在其他明军部队中,处于许平现在地位的将军,一般都有不少外快,比如吃空饷之类。但是长青营条例森严,没有这种可能性。以往说到其他军中的种种**问题时,许平心中总是有一份骄傲,那就是:我们自然与众不同。 但是,今天手指触碰到这几个小元宝后,许平才现隐藏在自己心底的,竟然也有羡慕之意。许平现在的俸禄随着他的职位水涨船高,可是这十两金子也差不多是他两年的收入。舅舅常常对许平说,人一生要过得问心无愧,这本也是许平的座右铭。本可以叫住周勋的时候许平没有出声,此时他心中另一个声音渐渐压倒了长久以来的格言。 许平不禁想道,张杰夫他们的收入并不限于收保护费,昨天在酒席上还提到了盐、茶贸易。这几位大侠都是富豪,如果向他们借一些钱的话,或许他们会很痛快地借给自己:“那么聘礼就可以凑出来一些,我也得想办法买幢能盛得下子君的房子啊。” 舅舅要他问心无愧的叮嘱声又一次从心里透上来,轻轻地许平又把它压下去:“还有舅舅,我都是将军了,该是给舅舅买几个丫头,让他关了铺子过好日子的时候了。” …… 七月二十八日,督师侯恂乘船抵达德州。新军各营早在两天前陆续到达,今天已经基本整顿完毕。其他一些友军也到达了此地。昨天,张杰夫就向许平诉苦,鲁军将领朱元宏等人骚扰地方,劫掠商队,闹得附近一带鸡飞狗跳。这里是德州大侠的地盘,被劫掠的商队中有一些是属于他们的,不用张杰夫明说许平就能想到三位大侠定是损失惨重。 至于这个朱元宏将军,许平也有所耳闻,他一路之上强拉壮丁,凡在路边乡间遇到的男子,不由分说劫持起来,用一根长绳捆成一串随军,美其名曰补充兵力。虽然这些鲁军是新军的友军,但新军内部对他们是很鄙视的,许平更是从来不与这些鲁军将领来往。 “这事应该是督师的标营在管。”许平皱起眉毛,友军军纪他根本无权插手。 “许将军可怜可怜德州的草民吧。” “好吧,”既然今天张大侠专程赶来诉苦,那许平就点头道:“我会去和督师大人说的。” 忙完手边的事后许平就跑去拜见侯恂,走到督师的标营时,天色已经黑了,标营的卫士验过身份,放许平入内。许平走到督师营帐前,只见帐门中开,篝火映照着中军帐里的老人,正伏在案边读书。侯恂此刻仍全身披挂,带着头盔,穿着甲胄,手边放着督师印信、令箭,就连佩剑也没有挂在墙上,而是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通报过后,侯恂放下书,没有让卫兵出来喊,而是抬起头向帐外的许平挥手,要他入内。进帐之后,许平大礼拜倒,口称前来缴令。 其实许平也没有什么令好缴,叛军最近不在德州附近活动,听说明军大军南下后更是收缩起来,没有任何人前来找不痛快。不过侯恂仍称赞许平一番,说他名声远播,让叛军逃遁,并鼓励他继续努力,为朝廷出力。 过两日侯恂大概会启程继续上路,按说他的年纪不小了,军旅劳顿,该好好休息才是。可是许平见他身上的衣甲整齐,束带、风扣一丝不乱,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敬意:“督师大人真是辛苦。” “哦,不敢不如此。”侯恂正襟危坐,满面肃然道:“吾只恐上负天子,下负黎庶。” 询问着许平一路来行军扎营的事情,侯恂缓缓把他正在看的书合起。那本书的边角已是磨得破损不堪,书页也显得黑。等侯恂把书皮合起来放平时,许平见到书页上写着“孙子兵法”四个漆黑墨字。 注意到许平的目光后,侯恂捻须长笑道:“此书老夫已经念过不下百遍,字字都烂熟于心,可是仍不敢言‘知兵’。闲来无事就再多读一次。” “有督师大人掌军,真是末将等的福气。”许平这话到不是假意恭维,而是自肺腑的感动。 侯恂看着年轻人诚恳的目光,做出一副深有所感的样子,询问道:“克勤今夜前来,可有什么紧要军务么?” 许平就说起朱元宏扰民的一些事情。听到鲁军劫持丁壮参军的情景后,侯恂满面都是不忍之色:“可怜这些黎庶,无端就闹得背井离乡。每次兵戈一起,就难免生灵涂炭啊。” 叹息了一会儿,侯恂正色对许平说:“此事老夫知道了,自会去找朱将军,让他把那些百姓全都释放,平安回家。” “谢督师大人。” “这有何可谢?那些百姓又不是克勤的亲友。此事倒是本官的职责所在。”侯恂又勉励道:“克勤既有爱民之心,更要奋力杀贼,早日还山东百姓一个太平乐土。” “末将谨遵督师大人教诲。”许平抱拳一礼,又对侯恂说道:“德州有些商民贡献粮草助军,他们也对朱将军有些微词。” “哦?” “朱将军的手下在德州城内外吃饭,从来不曾付过钱……四日前有两个兵士抢劫一个说书人的盘中钱,还打断了他的腿……三日前有几个鲁军士兵到德州戏楼听戏却不肯付钱,戏楼的伙计找他们讨要,他们不但打人,还纵火焚烧了戏台,向听戏的观众中投掷了一个火药包……昨日士兵向百姓吃水的井中撒尿,并将马粪抛下……阻断城北官道,拿走商民的货物,并把押货的镖师尽数拉去从军……”许平把鲁军一些将领的恶行报告给侯恂,最后还报告说:“德州父老前日凑钱,请朱将军等几位将军用饭。父老们在席间说起这些事,不料朱将军大雷霆之怒,责备父老们道;‘还是直隶人比较淳朴,我军驻扎在那边时,不用自己去要,他们就会自行把粮草送来。现在我鲁军回到家乡剿匪,吃一点东西,店家竟然还向官兵要钱,真是岂有此理!’最后不欢而散。” 听到一半的时侯,侯恂就开始长吁短叹。等许平说完,老人神色忧愁,悲伤地叹道:“德州百姓刚遭匪祸,又遇兵灾,真是可怜可叹。所以我们更要早日剿灭贼人,这样百姓才能安居乐业。” “督师大人说的是。”许平点点头,再次报告道:“我长青营的辎重,也有不少是通过这些商民补充,朱将军昨日从商队劫走的东西,有不少原本是我长青营购买的货物。” 许平心里估摸,对老百姓来讲,朝廷大兵造成的苦难似乎比季退思的匪患更甚。正月里季退思匪帮攻入德州后,抢掠的目标多半集中在有钱的官宦土豪,比如那几位大侠的家财就损失惨重,但一般的贫穷百姓没有受到什么侵犯。攻城时,许多百姓的房屋被损坏,叛军们进城后还给了一些钱,号称是赈济。叛军盘踞在德州不到一日,就被救火等三营新军赶走了,退走时也没有在城中纵火。 新军的军纪严明,季退思的部队逃走后,贺宝刀率领的新军全体动手,帮助百姓修补房屋。许平见识了朱元宏等友军的行为,才知道他们比季匪更加不如。只是这些话许平当然不能对侯恂说。 “各军军饷不足,朱将军他们也是有苦衷的。唉,不过老夫还是要找他们,让他们把劫持来的人都放了。”侯恂捻须沉思半晌,终于对许平道:“劫夺友军货物实在太过,只是恐怕他们事先并不知道。若是以后长青营再购买货物,克勤可以派几个人押送,他们自然就不会再来骚扰。” 许平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连忙拱手领命:“遵命,督师大人。” 许平退下后,侯恂眯着眼坐了好久,仔细回忆刚才从年轻将领脸上看到的那种表情,还有第一次见到这年轻人时,他闪动着火焰的双眸。这触动了侯恂久远以前的回忆,有些熟悉的感觉,但他怎么也想不清楚。侯恂歪着头试图去扑捉那份感觉,最终还是失败了。不过,隐约之间,他感到那似乎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第二天,周勋跑到军营里,自称是给许平和吴忠送茶叶来的。许平便把余深河唤来,命令他带领本部士兵跟着这位少侠走,在他们指定的商队里打起长青营的旗号来。许平交代完毕以后,余深河并没有立刻遵命,而是问道:“大人,若是乱兵不管不顾,非要动商队里的东西,卑职该如何处置?” “我想他们应该没有这个胆量。再说,我没有亲眼看见的事自然也无法下准确命令给你,”许平一挥手,道:“余千总可以便宜行事。” “遵命,大人,卑职明白了。” 余深河抱拳行礼后,就阔步离开去召集士兵。许平阻止了周勋的千恩万谢:“礼尚往来,周少侠不必客气。” 此外要担心的就是点卯问题,余深河可能无法及时回营。因此,许平在吴忠召集营中军官点名时走到他身边,准备解释一下。正在许平迟疑着不知如何开口是好时,他听见吴忠大叫一声“余深河”,然后就低下头,用只有他和许平才能听到的音量自言自语一声“到”,同时在名册上画个圈,完毕后送去给张承业过目。 八月的第一天,各部拔营向南。 越是向南,沿途景色越是凄凉,不但有大片荒芜的土地,还有没收净的粮食散落在田间,出**的气味。有时整天整天看不到一个人影,新军不得不放慢脚步,在来路上设立兵站,转运辎重。 又走了五天,先锋长青营进入了叛军的活动区。 第三节 抚民 八月六日这天,长青营正在位于禹城东北方的土河河段上搭建浮桥,准备渡河进攻该城。探子报告叛军焚烧桥梁,有在禹城坚守的可能性,因此明军也加倍警惕。到今天为止,长青营前队比预期的进度快了一天有余,先锋许平手里有充足的时间做仔细的布置。在监督工兵队搭桥的时候,许平接到报告,在附近的村子里现有几个老头。目前军队所在的位置是叛军和官军长期来回拉锯混战的地区,地方官也空缺一年以上,如果能够找到几个向导打听些情况,自然让许平非常高兴,就命令把那几个村民带来,他要亲自问话。 被现的几个老人都腿脚不好,奉命前去领人的余深河更无二话,当即命令手下士兵制造担架,把几个老人一路抬到许平这里来。当几个哆哆嗦嗦的老头被带到马前时,许平连忙下马走过去,客气地问道:“老人家可好?” 见来了一个大人物后,老头们都噗通跪在地上:“将爷,草民不是细作。” “老人家贵姓?” “将爷,草民不是细作。” “老人家是本地人吗?” “将爷,草民不是细作。” 无论许平如何好言安抚,他们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辩解自己不是叛军的探子。许平见实在无法问出任何有价值的话,只好暂时放弃。正值开饭时间,许平就命令给这几位老人送上一份热腾腾的饭菜。 吃过饭后,几个老人的精神略见好转,不再像刚才那样萎靡不振。其中一个鼓起勇气开始回答许平的问题。据他说,附近因为战争已经破败多年,农民们根本缴不上官府的地租,所以大家普遍抛荒。倒是季退思匪帮把地方官都打跑后,有些逃去做土匪的人又回家来种地,许平看见的那些没有拾干净的田地就是这些前土匪种的。听说官兵又打回来后,这些人不敢多耽误,只是草草收割后就又逃回山寨里去。那些粮食当然现在都在叛军的营寨里。老人们极力辩称他们村里绝无土匪,全都是良民,只是畏惧兵祸才不得不逃离村子。 “村子里的年轻人现在都在哪里?”许平想宣传一下他们新军的军纪,也希望尽可能地安抚民众,以协助官兵运送辎重。 这老头倒是很老实,自从说开头以后,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男人们怕被官兵抓丁,都藏到山间、河沟里去了。” “那村子里的妇孺呢?” “女人们怕被官兵看见,也都躲起来了。” “村里只有你们几个老人?” “走得动的都走了,我们几个走不动的只好留下来了。” 周围的其他几个军官都嘿然无语。许平下令好好款待几位老人,同时派遣士兵搜索四周,如果遇到逃难的百姓,就告诉他们己方是新军。许平一再向属下军官强调,绝对不许伤害百姓,只要向他们宣传本军的军纪便可,如果百姓实在不愿意返乡也万万不可强求。 七日下午,张承业赶到许平处,他已经把指挥后队的权利交给吴忠。等张承业抵达前哨位置后,他看见修建一半的浮桥上并没有工兵在继续施工,而是正在搭建临时仓库。此时长青营官兵已经有一千八百人抵达土河浮桥附近,但许平身边的不过三百人而已。张承业见状眉头一下子就皱起来,但是他并没有当众火,而是招呼许平一个人来和他说话。 许平把手头的工作交待给周洞天等几个参谋,就跟着张承业走进他的临时帐篷。进门后,张承业示意许平把帐门落下,才质问道:“先锋昨天就该度过土河,搜索禹城一带的贼寇,为何今日浮桥还没有建好?” 许平不慌不忙地搬过一把椅子,恭敬地请张承业落座,道:“大人请落座,末将有些东西要给大人看。” 张承业仍一动不动地站着,不耐烦地催促道:“有话就快说罢。” “遵命。”许平把桌子上的几张纸摊开,摆在张承业的眼前,同时读着上面的数字:“直到今日午时为止,我军在此地方圆三十里内现百姓一千三百七十二人。见到我军的侦骑和士兵后,这些百姓中有九百六十五人试图逃跑,三百人跪地求饶,还有二十人试图持械攻击我军士兵,不逃不避的人微乎其微。” 张承业静静地看着纸上的统计数字,在许平给他搬过来的椅子上坐下,道:“继续讲。” 许平把第一张纸拿到一边,指着第二张纸上的数字给张承业看:“大人,我营士兵向这些百姓提供粮食后,其中有近九百人收下,其余的都说什么也不要。很多百姓都是饥肠辘辘,但是当着我军士兵吃东西的不过五十人而已,而且全部是老人和孩子。从始至终,青壮都保持着对我营士兵的戒备,即使告诉他们我们是镇东侯属下的新军,他们仍怀有敌意。” 张承业扫视着这些统计数字,头也不抬地问道:“克勤对此怎么看?” “大人!”许平双手撑着桌面,大声说道:“此地已经一年多没有地方官了,在贼寇的长期蛊惑下,民心已经非常可虑。一见官兵前来就四下逃散,这对我军非常不利。贼在暗处,我在明处,我军很难获得贼兵的情报,而贼人对我军的行动却了如指掌。” 张承业抬起头看着许平,道:“参谋司事先的计划是要我军尽快占领禹城,再以最快的度进入齐河。如果我们止步不前的话,不但会打乱参谋司的计划,而且跟在我营后面的十万大军都因此不得不放慢脚步。” “事先的计划里,参谋司并没有想到贼人的蛊惑已经如此深入民心,计划里甚至还想利用民力协助我军运输辎重。”许平保持着姿势不变,直视着张承业的眼睛,大声道:“大人,末将要在此地彻底击破贼人的蛊惑,彻底消除百姓心中的怀疑,请大人恩准。” 张承业沉吟不语,许平满怀希望地看着他。张承业再次拿起那些统计数字看看,对许平道:“克勤打算怎么做?” “禀大人,末将已经下令拉网搜索附近的难民,而且不会是一个梯队,而是多层进行,务求不让任何一个百姓聚集区漏网……” 在张承业到来之前,这个计划就已经开始执行。上千名士兵,以把总队为单位分开搜索,进一步扩大搜索范围,同时往复巡视方圆五十里内的各处百姓聚集地。计划里同时也包括对这些士兵的补给预案和轮休细则。 许平认为,暗示百姓回村会增加他们的不安全感,他觉得不对百姓提要求更有助于他们信任官兵:“末将猜想他们急于逃难,必然房屋简陋,所以会立刻动手让士兵们帮助他们修缮房屋,同时大力宣传我军的仁德。” 张承业没有点头而是反问道:“严格按照条例来行事么?” “是的。”许平重重地一点头。 “山岚营的先锋两日内就会到达此地,精金营在三日内抵达,其他各营也会随后迅开来。从现在开始只有两天时间,九日午时一定要渡过土河,这个克勤是否清楚?” 许平胸有成竹:“末将明白,所以才想立刻着手开始安民,但绝不会因此拖慢大军步伐。” “那么,条例上不许可提供银钱、过一日所需的粮食或衣服给百姓,即使是看上去很困难的人家也不许可,这个克勤可否知晓?” 许平当即答道:“是,末将深知此条,绝不会浪费大量的军需。” 张承业看着许平,追问道:“为何会浪费大量军需?” 许平垂沉吟了一会儿,把条例反复思考一番后斟酌着答道:“因为一旦开仓一次,百姓中难免会有人赖上我军吧?这样……这样就会天天来要,而更多人看见后也会效仿。会变成我军的沉重负担,长期如此实在是……” 说到这里许平突然声音一滞,抬头看向张承业:“大人,末将明白了,末将知错了。” 张承业微微点头,又提出一个问题:“为何会有尽力帮百姓修缮房屋的条例?这条意义何在?” 之前许平从来没有过安抚百姓的经历,听到张承业这个问题后顿时又愣住了,他在心里把条例反复念上许多遍,终于摇头道:“大人,末将愚钝,这条难道也有问题么?” “这条条例恰好就是因我而起的,二十年前当年奢安之乱方平,我曾带队在赤水附近安抚百姓,十八年前又在福建沿岸防备海盗登陆,侯爷详细问过我这两次的情况后定下了这条。”张承业不慌不忙地说道:“第一次,我是驻在刚刚平定的叛乱区,这点倒是与克勤今日的情况有些相似,叛乱已经平定,我知道侯爷不欲杀人示威,但仍要震慑当地的少民,每天派出人去给他们修缮房屋,既能够善结人心,也能让那些暗处仍心怀不轨的人意识到我军的军威;第二次,福建地区的百姓不需要我们武力震慑,但海盗当时被打得几乎不敢上岸,若是日子过得太平稳了,我担心士兵会松懈,所以要每天给他们找些事做,同时取得民心。” 许平听得默默点头,脸上显出思考之色,张承业等了一会儿,说道:“当时福宁军还没有安民条例,这些条例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制定出来的。” “末将明白了。”许平大声说道:“多谢大人教诲,此等条例显然不适用于今天此地,末将这便去做修改,然后把理由上报。” 说到上报时许平的神色一黯,张承业看见眼里,便道:“条例务求简单易记,所以不可能详细讲述制定时的情况,比如上次你修改的战棋规则,之前就是按照我军多年前在辽东、云南的经验制定出来的,自大都督府关闭后没有修正过。知其然,知其所以然,本是侯爷在长生岛时一再强调的,但是大多数人根本没有往心里去,而往心里去的几个,据我所知日后都成为了侯爷的左膀右臂。” 见许平神色一振,张承业继续说下去:“克勤你很有天份,我看见你读条例的时候常常会去想原因所在,但是你只想你曾遇到过的情况,对这种不曾有过切身经验的条例就倦怠了些。” 许平一愣后答道:“大人,末将毫无经验,这从何想起啊?” “我刚才问你时,你不也答出来了些吗?无论对错,总是有想法的,这样日后一旦遇到,就会有所映证。再说我军肇造,又从讨伐外敌转为对内平叛,用的也是十五年前的条例,教导队肯定需要大量的报告和教材,我知道很多人看你不惯,但你才多大?五年、十年之后,当大家回过头看,看到这么多的教材、报告都是你写的,在别人碌碌无为的时候你已经做了这么多的事,到时候又会如何?”张承业不等许平回答,便起身打算离开:“好吧,两天!本将只给你两天时间!好做,有些事本将就眼开眼闭了。” “遵命,大人。”许平信心十足的答道,目送着张承业离开帐篷时又道:“谢大人。” 张承业前脚刚走,周洞天后脚就在门外喊报告。周洞天进来后,就把参谋们刚刚制定出来的后续搜索计划交给许平过目,许平马上对这计划作出相应修改:“立刻执行!” “遵命,大人。” 周洞天领命退出。余深河刚吃过饭,才歇过一口气,又再次带队出。许平交给这些军官的命令非常明确:严禁暗示百姓应该离开他们的山寨返回村子,同时一定要再三询问他们是否有何种需要。 无论衣服、药品或是其他任何短缺,许平都打算尽快给他们运去,为此他还催促工兵加搭建临时仓库,并向后方大军要求更多的紧急补给。 虽然只有短短的两天时间,但是许平对自己的计划仍有相当信心,他甚至还有余暇掏出黄子君给他抄的《征战之源》再看一看。如同黄子君所说,这本书里没有任何生动有力的战例,也没有教导队其他教材上写的那些战术技巧。只有令许平感到非常乏味的一些枯燥条例,还有一些他不甚了了的一些名词,比如“动员”这个词,许平就是花了好久才勉强搞明白它的意思。 “……动员总纲、道路动员、人力动员、运输动员、经济动员……”许平顺着标题一个个地数着,虽然他觉得这本书枯燥无比,但是既然是黄石花费了很大精力才编写出来的,那还是继续看吧。此外,这也是黄子君的一番心意,这本书的每一个字都是她辛苦抄写下来的。再说军中也没有其他事情好做,与其闲着不如看看书。由于这本书极其枯燥,许平每次都把自己读过的章节都跳过去,再也懒得重看它们一遍:“……‘建立新单位’、‘补充老单位’,好吧,今晚就看这两节吧。” 刚翻到这节,许平突然一愣:“以后我还是重看一遍吧,从今天这两节开始,我要好好想想侯爷为什么要制定这些条例。” 八日下午,士兵报告有人返乡,这种立竿见影的效果大大出乎许平的意料。他原本的算盘是先埋下种子,然后靠着这些人的口口相传,再加上新军的严格军纪来扩大影响。不过眼下既然有人回来,那许平当然要亲自去见见他们,以求千金买骨之效。 回来的那几十个人,都是上次许平见过的那几个老人的同村人。这两天许平对几位老人一直很照顾,找到他们同村的人后,为了消除村民的疑虑,许平还让士兵把老人们抬去和家人团聚。许平在周洞天、余深河等军官的簇拥下进村后,一个上次没有见过老头已经趴在房门口磕头,口称:“叩见将爷。” “老伯请起。”所谓一不做、二不休,许平客气地亲手把那老头搀扶起来。 “草民是这个村的村长……”那个老头恭恭敬敬地向许平报告着。进入八月后天气渐凉,如果不是实在心里害怕,他们本也不愿意到山沟里去吃风,尤其是家家还有老人和孩子。那几个最初被官兵找到的老人都说新军军纪良好,见他们岁数大就让他们住进暖和的帐篷,甚至还有肉吃。 听说是镇东侯的部属后,村里的人有些心动,经过一番议论后就决定回来住。反正朝廷收复这块领土后也要百姓种地交赋,不可能永远躲着官府,何况如果惹官兵不痛快,还有被当作土匪剿灭的风险,既然躲藏之地已经被官兵搜索出来,那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回家,以显示自己是本份良民。 村长自称姓张,这个村就叫做张家村,里面的人大多不是姓张就是姓王。说话间村长把另一位跪在路边的青年人介绍给许平,说这是他的儿子,跪在他儿子旁边的是他的媳妇。许平纵观周围的这群人,里面只有这个村长的儿媳一个年轻女人,其他的妇女多半不是躲在屋里就是还没有回来。 许平随口和这个村长聊了几句家常,并从怀里掏出一串小钱:“老伯,以后就是太平日子了,本将祝老伯明年能添个大孙子。” “多谢将爷,多谢将爷。”老头子又跪下连连磕头,许平也没有阻止他,只是含笑等他谢过后,又叫他们一家尽管起来说话。 虽然父子二人满脸堆着笑,但是许平看得出他们还是很紧张,这让许平心里也有些遗憾。旁边的媳妇似乎察觉到许平的不快,连忙大声恭维道:“民妇也听说过黄侯爷的大名,只盼他老人家多子多福,盼他老人家子孙满堂。” 许平微微一笑,又掏了一串钱给这个民妇:“这是赏你的。” “谢将爷。”那女人欢天喜地,一连串又说了许多好话,自然也不忘加上给许平的:“将爷升官财,多子多孙。” 许平大笑不止,他身边的卫士和军官也都窃笑不已。见官兵心情大好,村子里的人也都放下心来。周洞天等参谋趁机就问起些水文地理的情况。那个拿了赏钱的村妇对官兵的询问格外热心,连忙跑家串户,把几个经常在土河打渔的村里人都替新军找来。周洞天告诉这几个人,明日如果无事,不妨去长青营驻地一趟,帮助新军了解情况,还会挣到一份赏钱。 前一次投票,有9的人猜对了,你在其中吗? 第四节 贪生 第二天刚刚天亮,这村里的人就到了长青营的营房。除了几个在河里打渔为生的人外,村长还紧急动员村里十几个青壮,号称要为新军效力。无论锯木还是安装浮桥,新军工兵队一切都有成例,原本也用不到这几个人,不过长青营还是让他们干些搬运的工作。中午全营渡河前,村长的媳妇又领着几个女人、孩子抱着几个大筐赶来,带着些面饼和米汤说是要劳军。至于饮食,新军中也都有规定,再低级的士兵也绝对能吃饱,不过许平还是让收下这些食物,并给他们些酬劳。 在村民千恩万谢的祝福声中,部队渡过土河,浩浩荡荡向禹城进。 禹城的叛军已经向南逃窜,现在不过是一座空城。张承业此时已经追上部队,接过主力的指挥权。他也不着急,只是稳步前进。许平一路继续设法收拢人心,同时与跟上来的其他新军各营联系,说服他们采取和自己一样的政策,还把一路所见所闻报告给侯恂,请督师注意约束各军军纪。 十一日,许平带领千余部下抵达齐河城。这座城市的城墙已经被叛军扒倒,现在只是一座在冒着青烟的废墟。许平简单观察一下周围的地形,就下令在城旁扎营。营寨建立起来以后,周围的情报也纷纷送到他的眼前。 “正如参谋司事先估计的那样,匪寇已经全部撤到大清河以南,正在坚守沿河的各个渡口。”周洞天边说边拿出参谋司战前的预案。这些许平当然都仔细看过,接下来周洞天就要把预案具体化:“我营应该继续南下了,如果大人准许,我营的探马将向长清方向搜索,寻找渡河的合适位置。” 在出兵前,新军参谋司就估计叛军会把主力集结于济南,因为这样叛军才有最大的选择空间----他们可以利用济南一带便于防御的地形,同时还可以在危急时,拥有退向河南和逃向胶东的两个选择。 虽然参谋司认为,叛军面对明军大举进攻的最佳选择是退向河南,和李自成会合,不过因为叛军中有大量的山东子弟,参谋司很怀疑叛军对部下的控制能力。若他们不经一战就抛弃大批部下的乡土,恐怕会造成军心剧烈动荡。他们的高层大概也很难下这样的决心。 因此,参谋司判断济南一战在所难免。不过,对济南的进攻并不会使用新军的全部力量。比如新军长青营在主力进一步向济南压迫的同时,会继续向西南方向展,摆出一副要切断叛军退向河南道路的姿态----如果叛军在济南丢失前还拒绝向西退却,那新军就可以继续展右翼攻势,一举把叛军圈入胶东的牢笼。不过参谋司认为,叛军还是很可能会因为右翼的危险而主动退向河南,那叛军中的山东子弟可能会大量逃亡,离开山东的山东叛军也将不足为虑。 许平不假思索地批准了周洞天的提议,眼下他急迫地等待着长青营主力和山岚营的抵达。现在明军和叛军之间的缓冲空间已经被压缩到极低,随时都可能爆战斗。而新军参谋司规定,在近敌位置进行战略展开时,任何两个互相掩护的新军营都必须位于半天路程之内。上次北直隶之战已经证明,任何一个单独的新营在面对叛军主力时都是不安全的。眼下是在叛军控制区交战,可想而知叛军的力量会更强大。不但任何两个互相掩护的营都必须位于半天路程内,它们和其他兄弟营的路程也不得过两天----参谋司认定,任何营都有独立抵抗叛军全部兵力半天以上的能力,而任何两个营都有抵抗叛军全军两天的能力。 十二日上午,长青营主力抵达,山岚营的先头部队也在五里外开始搭建营寨,一切都像计划上那样完美无缺。但是来自督师的命令却完全打乱了许平的计划,侯恂命令先头部队立刻停止进攻。 “为什么?”虽然是在张承业面前,许平的声音仍情不自禁地高起来。今天凌晨,他派出的先头部队奇袭沙河与大清河交汇处的叛军,不等叛军反应过来,就攻占了他们的临时营地,毙俘叛军五十余人,而己方无一伤亡。工兵更冒着叛军哨探偷袭的风险,在短短半天就架起浮桥,现在还在竭力加固它,以便允许更多部队快通过。 “督师大人说,后方现大批贼寇,救火、磐石、选锋三营都已经投入清剿。”张承业两手一摊,这三个营是新军的脊梁骨、绝对的主力,它们被投入战斗显然生异常重大的情况。 听到这个消息后,许平的口气也一下子软下来。不过他对后方会出现大批叛军仍百思不得其解,满腹委屈地对张承业道:“大人,末将一路来反复搜索,绝对不可能遗留大批叛军在后啊。” “晋军的成逸君成将军,先报告现大量山贼。督师大人命令就地清剿后,朱将军又现更多的叛贼,人数过数万。”张承业默默地把塘报推给许平,后者忙不迭地抓起来仔细阅读。 “大人!”许平大叫一声扔下手中的塘报,不可思议地大声问道:“大人,这些明明都是些百姓的临时营寨,他们是为了逃避战火才躲到山沟里去的,怎么可以当作贼人清剿?” “督师大人认为这里面有大批贼人,而且他们不服王化、结寨自保,已经表现出对我军的敌意,人数更有十数万甚至数十万。如果不清剿,会对我军构成巨大威胁。派救火营等三营参战,是为了尽快扫清贼寇,以便没有后顾之忧地继续前进。” “大人,”等到张承业话音停下来后,许平立刻向他指出:“大人这是在复述督师的训令,并不是大人您自己的看法。” 张承业严肃地看着许平,道:“督师的训令就是我军的看法,侯爷出兵前反复说过,督师下令时我们只要要喊那声‘遵命’就可以,其他的废话少说。” “大人,我们的威胁来自济南的叛军,而不是来自后方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许平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他把已经在大清河夺取渡口并搭建浮桥的情况报告给张承业,敲打着地图大声道:“大人明鉴,济南的贼寇人数众多,但是与我新军相比不过是乌合之众,我们只要勇猛进军就能让他们陷入一片混乱。但是如果现在停下脚步,让贼寇现我军的意图,那么我军前进的道路上就会遇到抵抗,就会有更多弟兄要流血。而我部若是停止不动的话,贼寇也能集中更多的人来攻击我部。” 张承业琢磨着许平的话,有些吃惊地问道:“克勤是打算在后援不到的情况下继续前进么?” “是的,贼寇并不清楚我军的规模,也远不如我军反应迅,我军一旦度过沙河,必能引起贼寇的极大恐慌,他们仓促之间无法聚集起足够的部队围攻我们。何况我军后方的情况叛军更是难以摸清,他们一时片刻绝对不敢从济南正面抽调主力到南面。在这期间,我军就可以建立巩固的营寨,从而完成参谋司交给的任务。”根据叛军以往的行动度和情报能力来看,许平判断自己最少有两天以上的准备时间,而这时救火营等主力也早已回到济南正面,所以他很有信心地说道:“大人,末将请求您允许我带领一千官兵按照原计划……” “不行!”张承业打断许平的请求:“尤其是你,更加的不行。” 一张命令被扔到许平面前,张承业道:“督师大人对你这个先锋侦查不力极为恼怒,几乎下令将你革职查办,在众人的劝说下才收回成命。本将命令你立刻去督师大营负荆请罪,并把一路所见向督师大人当面禀告。记住,是去负荆请罪!” …… 把手头的工作以最快度交接后,许平急忙带领一小队卫士赶去禹城。此行他还带上余深河和周洞天作为证人,以便为自己辩护。 赶到禹城城外的督师大营,许平急忙禀告求见,标营卫士把许平、余深河和周洞天三人带到大营内。他们还没有走到近前,就看见督师的帅帐外站着一批密密麻麻的士兵,同时还能听到愤怒的吼声从帐中传出来。标营卫士向一个督师的幕僚说明情况后,那个幕僚进去说了两句,出来后神色紧张地让卫兵赶紧退下,让许平进帐报道。 许平进帐见过侯恂,仍是全身披挂的督师大人满面怒容,目不斜视地重重地一挥手,示意许平站在一边,眼睛仍紧紧盯在帐中央的三个军官身上。悄无声息地站到旁边的众将队列中,许平这才有时间去看督师面前的人。正和侯恂对峙的三个将领许平是认识的,为的名叫林崇月,是新军三千营的营指挥使。他身后的两个将领是三千营的指挥同知和指挥佥事。三千营的指挥同知叫周满富,不过另一人的名字许平就记不清了。他们是满营将官中许平仅认识的三个人,其他人大多都是督师标营的将校,可能还有几个友军的军官。 上次许平与林崇月的会面称不上愉快,杨致远下令各营推广长青营的练兵心得后,许平几乎跑断了腿。他的部下全部都被气回营中,大声嚷嚷再也不去受辱。为了完成杨致远的命令,许平便亲自一个营一个营地去仔细解释。与其他几个营一样,林崇月同样拒绝了长青营修改后的条例,任凭许平说的唇焦舌烂,对方对修改条例后的好处根本不屑一顾。不过林崇月并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许平讥笑一番,而是在中军帐中告诉许平:侯爷定下的条例,天不能动、地不能移。事后,林崇月也是除张承业和方明达外,仅有的没结伙去贺宝刀那里告许平黑状的营官。 挥手支开许平后,侯恂继续逼问林崇月:“林将军,你是决心抗命了?” “督师大人,”满脸通红的林崇月抗声道:“本营已经详加侦查,督师要末将剿灭的那些贼人,实在不过是些逃难的百姓,其中老人妇孺比成年男子还多,他们只有一些木棍、竹竿,没有盔甲……” “本部官只是问你是否要抗命?”侯恂怒气冲冲,粗暴地打断林崇月的分辨。 “末将敢请督师大人收回成命。”林崇月跪倒在地,他身后的两个副官也一起跪下,同声附和着林崇月。 “林大人一定要庇护贼人,莫非有什么情弊不成。”侯恂的语气变得阴森森的。 “督师大人,他们只是百姓。”林崇月虽然低着头,但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 侯恂瞪着三个跪着的军官,冷声道:“请尚方宝剑。” 帐内鸦雀无声,空气仿佛已经冻结住。侯恂身后的标营卫士大声应是,很快就把黄绸包裹着的天子剑请出。许平和营内众人一起跪下,向尚方宝剑叩头。然后又跟着众人站起,只有林崇月三人还一动不动地跪着。 “圣上有言,凡有将官不服军令者,三品以下皆听尚方从事。”侯恂双手捧着尚方宝剑,走到林崇月身前,口气变得更加阴冷:“林将军从军效力三十余年,当知国法森严。” 帐内已经静得一根针落下的声音都能听见。许平看到豆大的汗珠正从林崇月斑白的两颊流下,后者沉默、沉默、沉默……终于还是缓缓开口:“末将敢请督师大人三思。” “来人啊。”侯恂不再多话,几个标营卫士抢上去拿住林崇月。 曾经转战沙场的将军丝毫也不反抗,听任卫士狠狠地把他双臂向后叉起,只是垂头叹道:“督师大人,讨贼安民是末将本份。” “拉下去,”侯恂沉声命令道:“斩!” “督师大人。”许平按耐不住,从人群里跃出,伏在林崇月身后道:“林大人薄有苦劳。” 标营卫士把林崇月拉出去的时候,许平仍在苦苦哀求:“督师大人,三军未战,先斩大将,请督师大人三思。” 侯恂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僵硬地直挺挺靠在自己的座位上。不一会儿,许平听到标营卫士在自己背后大声报告:“罪将林崇月已伏诛,标下敢请大人检验。” 一个标营卫士大步走到许平身前,跪倒在侯恂身边,双手托着一个铜盘。侯恂漠然扫了一眼上面血淋淋的级,又转头厉声质问周满富:“周将军还要抗命么?” 许平紧紧咬着嘴唇,撑在地上的那只手攥紧成拳,指甲已经刺破皮肤插入手掌里。他感到身边的周将军哆嗦得如同秋风中的树叶一般。侯恂等得有些不耐烦,又大声重复道:“周将军,你还要抗命下去不成。” 身边的人抖得更厉害了。许平根本不敢侧头去看,只是死死盯着自己眼前的地面。身旁的人突然停止了抖动,许平感到周满富似乎突然仰起头,同时听到一声悲愤的大叫:“天日昭昭!” “拉下去。”侯恂不带感情的声音再次出命令。 “天日昭昭!” “天日昭昭!” 周满富被拖下去的时候仍大叫不止。不多时,又有一颗级被放在铜盘上送入帐内。许平头越伏越低,几乎要趴到地面上去。侯恂似乎正在询问三千营指挥佥事同样的问题,许平已经无法听清问话,他眼前开始黑,头晕一阵阵地袭来,他用尽全力才能维持自己不瘫倒在地。 帐内爆出一声大哭,随后那人出令人心碎的泣声:“末将不敢抗命。” 头晕还是非常的猛烈,许平仍旧无法听清他们的对答,似乎侯恂让那人回去整顿营务。哭声渐渐从身边远去,那是一种持续的呜咽,其中夹杂着间断的、抑制不住的抽泣。 “许将军!” 侯恂的声音劈头盖脑地凭空砸下,把许平从天旋地转中拉回来。许平深吸一口气,应道:“督师大人,末将在。” “许将军,你可知罪?” 被许平带来作证的周洞天和余深河还等在帐外,但许平已经不再考虑为自己辩护:“末将知罪,请督师大人责罚。” “现在就有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侯恂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平静得不带一点起伏。 “谢督师大人,谢督师大人,请大人示下。” “三千营现在营中无主,本部官要许将军暂代营务,立刻动身前去剿灭盗匪,以明日午时为限。”侯恂随口概括了几句三千营的情况,看起来他对三千营那个指挥佥事的才能很不放心,所以就想让许平去协助弹压营兵,并带领营兵迅完成任务。如果许平能做到的话,那侯恂就既往不咎,还让他回长青营去继续效力;但如果许平玩忽职守的话,那就会两罪并罚,绝不宽宥。 见许平迟迟不作声,侯恂加重语气问道:“许将军也要抗命么?” “末将不敢,末将遵命,督师大人。”许平终于用最恭敬的语气接受侯恂的命令。铜盘里的血正一滴一滴淌下,在他眼前的地面上注成一片印迹。 侯恂招手叫过一个锦衣卫,并告诉许平,这个名叫赵砺锋的千户会带一百名标营士兵和他同行,配合他弹压三千营可能生的骚乱。许平很明白,这个锦衣卫实际上的工作是监视自己。他领命而起,出帐见到余深河和周洞天。两个部下满脸惊恐,一见到许平就异口同声地问道:“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面对部下的询问,许平一时竟是无言以对。标营的卫士正把三千营两个指挥官的级挑上旗杆,许平不敢再看,也没有回答部下的疑问。他只是在心里一个劲地默念:“子君还在等着我,我不能死在这里。” 笔者按:这几天本书称得上是恶评如涌。 不管现在在看我这篇文字的读者投的是红票还是黑票,我知道你们还是在看,然后再投票。所以我还是很感激,所以我这段话就是写给正在看的你的。 我知道虎狼的读者,很多会来自窃明,我一直认为,窃明的读者,是一群希望看到正义得到伸张,错误付出代价,罪恶受到惩罚的人。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那你应该会喜欢这本书。我还一直相信,如果我不投入比窃明更多的精力和心血,那就是在利用读者的好感骗钱。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虎狼》这本书,我投入的精力远远大于前作,我个人以为,是比窃明精彩得多的故事。而且,这个稿子,我给过很多人看,看过的人大多评价都是比窃明强,比窃明的感情丰富。 这本书现有的结构,或许不适合网络,对网络连载来说,头几万字如果不解释清楚,或许就失败了,必须不停地揭开矛盾后的真相。但实体,我可以把矛盾集中于前半本,然角色不停地积累矛盾,直到第一本末进行一个总爆。实体,一章两万字,不过是一会儿时间,但网络就意味着四天。 我想,在看书的你,或许会对黄石的所作所为感到困惑。是的,如果他二十年什么都不做,那也不会是我所理解的窃明主角。你是否真的相信,窃明的作者会把窃明的主角理解为一个无所作为的人?你是否真的相信,窃明的作者会把窃明的主角理解为对封建皇权抱有幻想的人?但我现在无法自辩,因为对实体来说几万字后的内容,对网络来说,就我目前的章节分段,应该是在二十天后。许平的种种行为,会有后果么?会有,但是就网络预期进度来看,也是在十几天后。 我很认真地说:我认为虎狼比窃明强。或许你继续看下去,会现你理解的黄石和我理解的其实相同,你理解的许平和我理解的也是相同的。当然,也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你最终现,我的审美观与你完全不同。 无论如何,感谢你们的支持,还有你们之前的支持。 今天还有一更。 第五节 罪行 赵砺锋很快点齐了一百士兵。许平一声轻叹,出营带上自己随行的十几个卫兵,与赵砺峰直奔三千营的驻地而去。抵达三千营营外后,赵砺锋等人脸上都露出警戒的神色,他带来的标营卫士也毫不掩饰地刀剑出鞘,全神贯注地防备着三千营的岗哨。许平见状又是一声轻叹。其他明军生炸营、哗变都是常事,一月一小闹、三月一大闹,不过这种事从来不曾在新军中生过,一次也不曾有过。 许平和他的部下不理会停在原地的标营官兵,驱马直至辕门。门口的三千营卫兵头目验过许平的腰牌和手令后,向着他郑重敬礼:“许大人请进,卑职为您领路。” 进入营地后,许平立刻现,先一步回来的营指挥佥事精神上已经完全崩溃,彻底丧失行动能力,连手令都不加检验,就把全营的指挥权移交给许平。跟着许平进来的赵砺锋,鄙夷地看看这个已经垮掉的人,命令标营卫士带他去休息,自己则站在许平身旁监督他布各种命令。 其他明军各营都是由将领的心腹、亲兵层层控制,赵砺锋带标营卫士来,也是为了压制心怀不满的亲兵可能动的骚动。正常情况下,一个营官的死硬部下也就是十数人,大多数的心腹、亲兵不会再为一个已死的人卖命,所以一百标营士兵加上朝廷的权威完全可以控制。不过新军体制和其他明军完全不同,新军各营都有完全相同的指挥系统。许平得到指挥权后,三千营的参谋和各千总无不俯听命,不会有一个人跳出来质疑他的权威。 正是这种体制,让许平上次能够冒名指挥东森营的后备兵。这次三千营的指挥体系运转良好,许平指挥起来得心应手,周洞天被许平派去协助参谋作业。随着许平一道命令出,营内各千总都分头回去动员各自的部下。对新军体制一无所知的赵砺锋,在边上看得惊奇不已。等众人散去后,惊喜交加的赵砺锋大声恭维道:“卑职久闻许将军大名,却不知许将军如此服众,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赵千户过奖了。”许平苦笑一声,却也懒得和他解释。 侯恂命令三千营攻打的山寨位置明确,三千营既然得到明确命令后,立刻拔营出,黄昏前就抵达目标左近。这里的地形被查明后,工兵队立刻开始构筑攻击阵地。大批兵马在参谋的控制下,迅进入各自位置,开始做进攻的准备。而许平则把将旗直接插在山寨主门的正面。 周洞天此时赶来向许平汇报情况。这个山寨规模不小,里面有好几百男丁,看来不少村子的人都聚集在这里,里面由德高望重的长老在主持。寨里的人连续顶住官兵数次进攻,所以侯恂才下令新军出动,攻击这里。 “……没有盔甲、没有火器,个别人有钢刀,可能还有几张弓。上百人拿着斧子、菜刀或是木枪,但更多的人一无所有,只有石头、竹竿和棍棒。”周洞天汇报完对面的敌情,在他看来,寨子唯一能顶住官兵的原因就是恐惧:“里面妇孺众多,他们担心官兵会掠走他们的妻女,所以冒死对抗官兵。” 赵砺锋从鼻子里出一声冷哼,周洞天只装听不见,对许平提出建议:“我军开到后,里面的人已经惊恐不已。卑职建议劝降。” “劝降?”赵砺锋厉声喝问道。 “是的。”周洞天虽然没有向长官以外的人汇报的习惯,不过既然对方将矛头对准了自己,问道自己头上,周洞天就闷头顶回去:“只要我们保证不伤害他们、不祸害他们的妻女,卑职以为他们会投降的。” 赵砺锋冷笑着说道:“督师大人的命令是剿,不是抚!” “让他们自行把煽动作乱的匪绑出来就是。”刚才三千营的士兵已经向寨里喊过话,据周洞天观察,现在寨里已经是人心大乱,周洞天相信新军的信誉对里面的百姓还是很有作用的。他低下头,双手抱拳高举过顶,向许平道:“请大人示下。” 不等许平说话,赵砺锋就抢在前面叫道:“不能劝降。贼人狡诈,从来都是反复无常。” 周洞天不理他,只是静候着许平。赵砺锋见状向许平转过头来:“许将军,卑职已经多次随军在各地剿匪,诈降反复乃是贼人故伎,绝对不能同意。” 见许平还是默默无语,赵砺锋又逼前一步,一字一顿地对许平道:“许将军,督师明令要剿,许将军难道打算抗命么?” 许平一直在心里盘算,如果抗命的话,那自己下一步该往何处去。这次向山东出兵,新军最高级别的几员大将都没有出行,自己如果逃回张承业那里也未必有用,还可能会给张承业找麻烦。如果是其他明军各营,这种时候把营门一闭,关起门来听调不停宣倒是个办法。但是新军上下纪律严格,许平自问无法动这种类似叛乱的行为。而且,真要这么做了,恐怕张承业第一个容不下自己。 听到赵砺锋的逼问后,许平只好对周洞天轻声道:“剿办。” 周洞天微微一楞,和许平对视了一下。他见许平的意思明确,随即立正行礼:“遵命,大人。” 进攻的命令出后,三千营的炮队立刻开火。八门六磅炮和四门九磅炮连续不断地轰鸣,把民众据守的营寨轰得碎屑横飞。面对官兵的火力,营寨没有任何反击能力,许平眼睁睁看到寨墙附近许多人的断肢被轰上半空,转眼间整个寨墙上的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明军的火力仍在继续,简陋的墙体迅地崩塌。炮兵有条不紊地开始纵射,不久,寨内开始腾起黑烟,看来有引火物被命中。 黑烟越来越浓,火光也很快出现,片刻后寨墙也开始燃烧。大批的人从北面寨门口逃出,其中有男丁,也混杂着老幼妇孺。接到剿办的三千营官兵排着整齐的军阵,火铳手听着长官的号令,向冲击战线的人群开火。前排被打倒后,人群拥挤着想退回去,和后面冲出来的人自相推搡,在明军的火力下乱成一团,哭声震天。 “携裹民壮。”观战的赵砺锋冷笑一声,在许平身旁评价道:“这是贼寇的惯伎。” 寨墙被轰塌后,不少老人和妇孺从缺口中逃出,这些人哭喊着向明军奔来,其中夹杂着的少量青壮全是赤手空拳,大呼着哀求饶命。只是战线上的明军不为所动,各级的军官都严格执行着“剿办”的命令,把他们打倒在血泊中。 三千营的参谋们簇拥在许平身后,其中一个长叹着放下手中的望远镜,凑前一步向许平轻声询问道:“许大人,贼寇已经崩溃,卑职认为可以纳降了。” “这是贼寇的惯伎,这种伎俩我已经见过太多次了。”赵砺锋厉声喝道,转过身训斥那个参谋道:“对贼人不可心慈手软,唯有格杀勿论!” 许平一句话不说。那个参谋静候片刻,又退回原处。 太阳已经转到西天,营寨上空是冲天的火光,简单搭建的木墙燃烧着翻倒。幸存的人们嘶声呐喊着冲向明军的阵地,用竹竿和砖石攻打着明军。而身披铁甲的明军长枪兵则落下面甲,放平长枪迎战。五米长的枪林和竹竿、木棒交织在一起,长枪锐利的枪刃轻而易举地刺穿百姓身上的布衣,把对手逼得惊恐后退。 明军整齐地稳步向前,踏着遍地的尸体把百姓们逼回寨前的火焰中。百姓们四散奔逃,数百人从明军军阵中间冲过,疯狂地奔向夜色中的荒野。赵砺锋看着他们的背影嘿然笑,转头对许平道:“许将军,该让马队出动了。” 看到许平只是沉沉不觉,赵砺锋提高声音怒吼道:“许将军!” “嗯?” 许平从茫然中收回心神,侧头看着赵砺锋,后者催促道:“该让马队出动了。” “哦。”许平答了一声,回头对一个卫士吩咐说:“让马队追击吧。” “遵命,大人。” 那个卫兵立刻跑去传令,静候在将旗后的三千营骑兵闻令拔刀出鞘,呼啸而出。这时明军的步兵已经冒着烟火攻入寨中,少数守卫者还在许多角落负隅顽抗。但他们的抵抗毫无意义,几乎没有给三千营的铁甲步兵造成任何伤害。 …… 天色将晚,寨子的废墟还在燃烧。天空中翻腾着烈火,如血的残阳映照着冒烟的大地,周围的荒野也披上了血色。许平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被抓住的大批百姓,就把他们统统聚拢起来,让余深河连夜送往督师大营。 志得意满的赵砺锋见大局已定,满面笑容地钻进营帐去吃饭、休息。他在随从们面前先把这场武功大大地吹嘘一番,然后,对于为什么之前的官军会几次拿不下这个寨子,还表示了完全不能理解。 在废墟旁默默踱步的许平越走越深入夜色,背后的周洞天一言不,几个随行的卫士在几步以外跟着他们。黑暗中,地上横七竖八都是死去的难民,这些人虽然冲出了明军步兵的稀疏包围圈,却没有几个能逃过骑兵的马刀。 一阵吭哧吭哧的声音传来,打断了许平的沉思。他抬眼看去,微弱的火光映照下,有一群类似狗一样的动物正伏在几具尸体上撕咬。许平心中一惊,立刻抓住腰间的剑柄。它们也停下来,一双双绿幽幽的眼睛在黑暗中着光。其中一只身形最大的,昂起头来,凶狠地凝视着许平和周洞天。一会儿,这些亮光消失不见了,它们低下头去,撕咬声再次传过来。 “大人,”周洞天手握佩剑小心戒备,在许平身后劝道:“说一千、道一万,他们聚众作乱、不服王化,不管男女老幼都是贼!都是贼!大人我们还是回营吧。” “屠杀妇孺的武功……”许平仰天长啸,按在剑柄上的手无力地垂下:“回营吧。” 第二天,许平带着几个部下去督师大营缴令。许平远远望见禹城大营时,看见道路上正走过绑成一队队的大批妇女。她们的双手都被麻绳捆在身前,前后联接成串的长绳牵在队伍最前方的马尾上。这些妇女披头散的被绳子拖着前行,出一阵阵的啜泣声。而最前面马上的骑兵则是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这是干什么?”许平马鞭一指,身后的卫兵就纵马上前去喝问。 片刻后,卫兵回转向许平报告,原来这一队队的妇女都是朱元宏、成逸君等人的战利品。督师侯恂允许各军将领在剿灭乱民后,可以随意处置他们的家小。许平扬头望去,官道上被捆走的妇女长列一眼望不到头,恐怕有数千之多。大概明军各军的军头会把这些妇女送到德州,然后在那里卖给地头蛇和人贩子,赚取白银。随后,她们就会被转卖给山东和北直隶各处的妓院。可能现在大批的人贩子已经云集在德州附近了吧。 许平听罢默默无言,扬鞭疾奔,从一队又一队的女人身边驰过。抵达督师大营后,许平报名入见,侯恂立刻召见。今天的督师笑逐颜开,连声夸赞道:“老夫已经看到捷报了,数千贼寇被一鼓荡平,官兵只有几人受伤,克勤真是大将之才啊。” “督师大人!”许平扑通跪倒在地,痛声呼喊道:“末将求督师大人慈悲。” 侯恂见状大惊,离座而起,亲手来扶许平:“快快请起,这又是为何啊?” 许平把来路上看到的事情复述一遍,悲愤难抑地叫道:“逼良为娼,国法难容,末将敢请督师大人严惩。” “这个……”侯恂按着许平坐下,缓步走回自己的座位上,不急不忙地说道:“一人作乱,九族当诛,这些都是贼寇的妻女,何来逼良为娼一说?” “督师大人。”许平又跳起身,只感到胸口涨得满满的,几乎要炸开一般:“大多小民只是被贼人携裹,督师大人该安抚才是,怎好尽行诛杀?” “许平!”侯恂一拍桌子,戟指喝道:“你是在说本官滥杀无辜么?” 第六节 迷惑 一团气在许平的胸中滚来滚去,但是他终于还是低头谢罪道:“末将不敢。” 侯恂虎着脸挥退左右卫士,帐中只留下许平一人,他沉声喝道:“你屡次冲撞本官,但本官并不想怪罪于你。” “末将……”许平欠身抱拳道:“末将谢督师大人恩典。” “唉,”侯恂又一次站起身来,走到许平身前,拍着他肩头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乃良将,日后前途不可限量,老夫也是为国惜才啊。” 侯恂满脸都是忧国忧民的神色,长叹三声,苦口婆心地开导许平:“只有尽行剿灭贼寇,此地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当年提拔镇东侯的人多是老夫的旧友,镇东侯和老夫也是肝胆相照,老夫看你们就像是看亲生的子侄一般……你回去好好想想老夫的话,啊!”又讲了许久,才让许平退下。 “遵命,督师大人。”许平恭恭敬敬地退下。 走到帐外,许平看见余深河领来一人。这个浓眉大眼的精壮汉子看上去有些眼熟,不等许平问,此人已经大礼拜倒:“小人元宝,见过许将军。” “哦,哦。”许平顿时想起来这人是谁,在张杰夫请他吃饭时,此人曾站在乐琳身后。既然是熟人,许平的口气也客气起来:“元少侠,真是巧遇啊,快快请起。” 客套几句后,元宝就说出来意,此次他奉师命来到明军营地购买妇女和孩子。昨天他看到有一批俘虏被带到督师大营,其中的青壮、老人都被官兵坑杀,留下妇女和孩童还没有处置。元宝已经打听清楚,这批俘虏是由许平派人送来的,就想让许平把这些妇女、孩子移交给他。 “许将军尽管开口好了,”元宝拍着胸脯保证说:“小人绝不还价。” 许平摇头道:“我不卖。” “哦,”元宝脑筋一转,自认已明白原因,许平肯定是要用这些妇女先给自己的军队组建女营。元宝觉得这也在情理之中,笑道:“那男童许将军总不要吧,把这些给小人吧。此外,女人小人想先定下,等许大人班师的时候再交给小人好了。” 许平皱眉道:“你要男童做什么?” 元宝闻言一笑,向许平解释说,这些孩子中面貌清秀的可以挑出来,打扮教养后,卖给读书人做娈童。因为男孩比女子便于陪同主人出入往来,而且主人也不容易得病,所以一般稍微富有点的大明书香家庭都会给儿子买书童,就是年长者也多有好男童的,故此销路一向很好。其他相貌稍差的男童,也可以卖给戏班或是富家做奴仆。 余深河见许平的脸色难看,连忙把元宝拉开,说道:“此事从长计议,嗯,这些童子我部或许另有安排。” 等余深河把元宝连推带搡地轰走后,许平身后的周洞天见长官还在那里愣,忍不住进言道:“大人,卑职以为最好不要和这等小人翻脸,恐有伤大人的和气。” 许平明白周洞天的意思,如果责罚这个人贩子的话,那就等于向其他明军将领脸上……不,不仅仅是向其他将领,也是向默许这种行为的侯恂脸上扇耳光。 “我知道的。”许平轻声说了一句。 余深河赶回许平身旁时,看见长官扶着一颗树正深思无语,身边只有周洞天一人。余深河咳嗽一声:“大人。” “嗯。”许平仰望着空中的白云,四围是辽阔苍茫的山河大地:“林兄弟,周兄弟,我们到底在干些什么啊?” 周洞天和余深河对望一眼,余深河抱拳低声道:“大人,您只是服从军令。” 周洞天劝解道:“他们是聚众作乱的贼,是贼!我们是官兵,官兵捉贼,天经地义。 “我曾经誓,要砍下无数敌人的级,要踏遍万里的征途,来……来博取功名。”许平感到眼眶热,他冲着林、周二人连连摇头:“可是我不能……我不该拿这些百姓的血肉来……来博取功名。” 余深河和周洞天都不说话,许平突然大笑道:“是啊,可是我已经这么做了,不是吗?我滥杀无辜……” “大人,他们是贼……” “大人。”余深河高声叫起来,打断周洞天:“大人可还记得张家村的村长一家。” “记得。”许平止住笑声,看着余深河,道:“当然记得。” “卑职有一事还不曾向大人禀告。昨天,大人让卑职押送俘虏来禹城大营,卑职看见张家的媳妇了。”余深河眼里突然逬出痛恨之色,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痛恨。 许平心里也隐隐有所预感,问道:“你怎么会碰到她?” “禀告大人,”余深河一开口就再也按耐不住,他咬牙切齿地说道:“卑职已经打听明白,原来张家村的人被督师大人叫过来问话,认定他们行为不轨,通匪有迹,张家村的几个老人都被处死,村长自然是恶,他们父子都被活埋了……” 许平紧紧地闭上嘴唇。 余深河全身抖,从牙缝里挤出下面的话:“那个给我们烙饼的张家媳妇,被标营的一群人糟蹋了,人疯魔了,每日躲在营外的一条沟里哭。据说有几个士兵看她哭得可怜,就给她送了点水,还给她点食物。卑职昨天在营外看见她,也给她一些吃的,但她只是哭,不肯吃东西。等卑职把俘虏送到大营,再回去找她时,张家娘子不知又被哪个乱兵拖走。今天早上卑职再去寻找时,看见她的尸体被扔在土沟里。大人来之前,卑职刚把她掩埋,但是怎么也找不出凶手。” 许平的手剧烈地抖动,脸色惨白:“这是就是相信我许平的人的下场。” 许平闭目良久,再次睁开眼后,许平问身边二人:“我军的那些俘虏,到底该如何处置?” 周洞天默不吭声,余深河嘴张了张,最后也没有说话。 “等我们走了以后,标营估计就会把他们卖掉,甚至会先把女人充为营妓,过后再把她们卖掉。至于那些孩童,更不知会有何下场。”许平自言自语着,满眼都是疲惫之色。他觉自己很难解救这些人,释放这些人恐怕很难,就算放了,他们也已经无处可去。 单手扶着树,许平弯腰痛声叫道:“我许平……和鞑子、野兽到底有何区别?” “如果是鞑子,我们宰了他们便是。”以往总是沉默寡言的余深河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尽情地倒出胸中的悲愤:“家严让我从军固然是为了还愿,但这其实也是卑职所愿。卑职这条命本来二十年前就该没了,是镇东侯从鞑子手里救出来的,卑职从军之时就立誓要救更多的人命……” “大人,”周洞天听到余深河的音调变得越来越高,急忙打断了他,垂道:“大人,余兄弟,这些话卑职没有听到过。” “是啊,是啊。”许平自嘲地苦笑几声:“军法无情,我知道的。” …… 回到长青营后,许平就开始等待后援到来。但是一直等到十五日,后续的明军还在后方搜剿盗匪。同时,一个更坏的消息传到长青营中,侯恂宣布由于道路堵塞、沿途盗匪骚扰等种种原因,大营的粮食储备出现不足,所以各营要自行搜集粮草。 “自行搜集粮草?”长青营的军事会议上刚一提出这个问题,许平就大声质疑道:“这里根本没有地方官,我军向谁去搜集粮草,如何收集?” “这是督师大人的命令,嗯,督师大人对此也做了解释。”参谋苻天俊看着公文,向营内的三位指挥官和参谋队同僚作着报告:“……朝廷已经停粮草,改为由沿途官府提供。自行搜集粮草也是朝廷给督师大人的命令。” “朝令夕改,”吴忠听得一肚子的牢骚,不满地大声抱怨道:“出兵前侯爷就说过,这次出兵定要妥善准备,至少要备足大军半年的粮草。当时朝中诸公一心催促我们即刻出兵,对皇上保证说,不要说半年,就是供应一年的粮草也绝无问题。现在才过一个月,就宣告通州粮仓告罄,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搞的。” “户部说兵部所要太多,兵部说这是因为运输路上耗损太大,还反驳说户部事先千好百好,事到临头才说储粮不足,让兵部措手不及。”苻天俊心里也很恼火,见许平、吴忠都面露不满,他的胆子也大起来,嘟囔着道:“户部、兵部就会互相推卸责任,根本不去想办法怎么筹集粮草。” “什么耗损太大,还不知道肥了谁的腰包。”吴忠哼了一声。道路上耗损多少,兵部早该心里有数。以往粮秣不足时,这个借口已经用过多次,所以黄石事先才拼命要落实粮草,想不到还是老样子:“不过话说回来,出兵之前侯爷在皇上那里力争过,兵部已经提前拨给督师大人大批粮草。怎么,大营里的储粮也用尽了么?” “早不知道落到谁的口袋里去了。”许平冷冷地接过话茬,又问苻天俊道:“关于自行筹集粮草,参谋队有何预案?是不是我们也去攻破些寨子,夺取他们的冬粮,再把女人和孩子拉到德州卖掉换粮食?” “好了,说这种风凉话有什么用?”张承业喝住许平:“符千总你怎么看?” 苻天俊看了一眼许平,低声对张承业道:“大人,许大人说的未必不是督师大人的用意。据卑职所知,新军各营虽然纷纷出动搜剿盗匪,但是斩获甚少,督师大人好像不太满意。十营新军到目前为止斩不过七千,五千是救火、磐石、选锋的,剩下的……嗯……” 苻天俊停住嘴,许平冷冷地接道:“有三百是我指挥三千营的战果,符千总不必讳言继续说。” “山岚营一级没有,方将军声称脚疼说什么也不去见督师大人,还说他的两个副官都病倒了连床都下不了;我们长青营一级没有,不过好在……嗯,有许大人那次……嗯,督师大人也就不和我们计较了,其他几个营都几百的样子,而鲁军朱将军一人就斩获两万余级,据称缴获辎重无数,督师已经为他向朝廷请功了。”苻天俊垂下头,吭哧着说道:“督师大人想必对我新军是有些不满的,觉得侯爷虽然不在这里,但我们还遥领侯爷的命令。” 众人都报以沉默。新军是朝廷花费巨资组建起来的,黄石早是功高震主,想来朝廷可以容忍其他各军将领跋扈,但是断然不能容忍新军不处于朝廷的直接掌握中。此番侯恂对新军将领使用尚方宝剑,说明朝廷对黄石势力的忌惮----这个行为恐怕也非侯恂的独断,而是出于朝廷的授意。不过让众人疑惑的是,侯恂这么干,难道就不怕触怒镇东侯么?就不怕新军众将真的遥奉镇东侯密令,给他难堪么?自从此事生后,许平知道至少长青营内部已经暗流涌动,不少人存了别样心思。 张承业茫然问道:“斩获两万?” “没错,朱元宏那厮斩两万三千。”许平替苻天俊回答了这个问题,他咬着后槽牙报告张承业:“千总余深河昨日去禹城督师大人那里汇报军情,他告诉末将,看见了朱元宏献上的堆积如山的级,里面男童、女童都有……这厮,连孩童都懒得卖掉,直接当作级充数,不知道祸害了多少百姓。” 帐内的人都嘿然不语。张承业思索片刻,吩咐道:“再去周围的豪门那里转转,请他们无论如何多帮助我军一些粮草。” 所谓的豪门,就是指地方上的大地主。他们建筑起坞堡来储存粮食,保卫族人和财产,还豢养了大量的武装家丁。这种土豪的坞堡比一般的县城更坚固,他们家丁的装备也远比地方部队要精良。坞堡内多半都有火器,个别的甚至还配有重金买来的火炮,就是叛军也不愿意去啃这些硬骨头。这些家族有足够的财力,供养杰出的子弟考取功名,和朝廷中、地方上的官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明军出兵前就被一再提醒,绝对不许危害这些土豪的财产。新军参谋司在制定行军路线时,也尽可能地绕过这些坞堡。 听到张承业的命令后,苻天俊等人都面有难色。 第七节 自新 自从明军开入山东后,这些地方上的土豪都派人来劳军,他们不但送过粮食,甚至还送过几大车火药。不过他们对朝廷的支持基本也就到此为止。他们深知,如果完全无视朝廷的大军,可能会被当作典型消灭。但是太过支持朝廷的话,万一官兵失利,也会遭到叛军的疯狂报复。虽然他们的坞堡会有效地抵御叛军,但叛军为了震慑其他的土豪,也会不惜代价地杀鸡给猴看----所以,土豪是不会轻易打破他们和朝廷、叛军之间的默契的。 张承业冲着苻天俊点点头:“尽力吧,能要到多少是多少。” 苻天俊等参谋官抿着嘴,躬身行礼道:“遵命,大人。” 散会后,张承业让许平单独留下:“克勤,这次的事不怪你,但以后再有这种事,口头不妨答应下来,然后立刻回来找我,不要怕给我找麻烦。” 许平惭愧地低下了头,只感觉张承业在他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只听三十年前的山大王说道:“克勤,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打家劫舍,还在谋财害命。那时,并没有一把刀顶在我的腰上,逼着我去杀人,为了一杯酒、一两银子,甚至一句话,就能把一户人家杀个干干净净。” 张承业摸摸自己满头的白,他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出手杀害百姓,是在陪着镇东侯从广宁向旅顺逃窜的路上,为了不暴露行踪,张承业奉命把遇到的百姓锁在一个屋子里,然后放了一把火……然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张承业现自己变了,他还在杀人,但杀的是屠戮妇孺的强盗,是掳掠地恶贼,而百姓,向他欢呼,请他喝酒,把祝福和赞美毫不吝啬地送上。 “后来我跟着侯爷救了很多人,很多很多人啊……因为我改过自新了,朝廷也既往不咎了,大家也忘记了我的过去。但每次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回想起年轻时犯下的那些罪孽,就会汗流浃背。”张承业的声音不再洪亮,透出些苍老的神情:“克勤你还这么年轻,不要怕犯错,更不要自暴自弃。就像侯爷说的那样,人不怕犯错,就怕一犯就是一辈子,犯了错却不肯改悔。” …… 从张承业的营帐离开后许平去找苻天俊,对他吩咐道:“营中存的那些银子,尽数拿去换粮食。” 苻天俊苦着脸回道:“大人,只剩下一千多两了,下个月的军饷还不知道能不能按时拨给。” “我这里还有一些,”许平取出一个小布包,把十个小金元宝交在苻天俊手上:“都拿去。” 苻天俊看着手里的这点金子,咂咂嘴无奈地说道:“现在粮价这么贵,这又能换几石粮食呢?大人的俸禄也不多,这想必是大人所有的积蓄了吧,卑职觉得……” “能换到多少是多少,”许平把苻天俊伸着的手臂推回去,逼着他收下这些金子:“我们总不能打家劫舍吧?” 十六日,长青营接到继续进攻的命令。听到消息时,许平正在吃饭,听到命令后他不紧不慢地继续进餐,同时还让周围的军官不必慌忙:“反正耽误好几天,也不急于这一时了。” 前日,张承业给许平和吴忠看了新军上峰来的密令,不是参谋司出,而是赵慢熊直接写个张承业的亲笔信,上面只有八个字:少安毋躁,回来再说。 “大人,这是何意?” “不清楚,不过有一点确定无疑,赵大人的意思肯定就是侯爷的意思,继续剿匪吧。” 在许平的坚持下,直到全营十二门炮拖过大清河浮桥后,新军才起进攻。 十七日中午,许平指挥着一千三百步骑和二百多炮兵抵达长清县城。明军用大炮反复轰击着城墙,城上叛军的两门小炮也在拼命回击,不过叛军的炮兵显然不能和训练有素的新军炮手相比。许平拿着望远镜观察炮兵的射击效果,五天前这长清不过是一座空城,可现在叛军不但运进来两门小炮,更多了一千多名守军。 “叛军隐蔽得很好,城上只有几个观察哨。”许平连连感叹,那面“替天行道东江军”的旗帜始终飘扬在城门楼上,好像在嘲笑明军的无能。等两门小炮被压制住后,许平决定不再等待:“让步兵进攻吧,我们没有时间也没有足够多的火药把这城彻底轰塌。” 明军小心翼翼地靠近壕沟,工兵动手从沟中填出一条路时,许平没有看见叛军有任何反应。但等明军靠近墙边开始挖墙角时,随着旗帜招展,上百叛军突然出现在墙边,用弓矢、石块和少量的火器开始攻击明军。许平观看着战况,到目前为止,敌军的动向并未出乎他的意料。 叛军的火力对身披铁甲的明军并不构成太大的威胁。明军的八门六磅炮不停地进行着掩护射击,壕沟后的火铳手也向叛军倾斜着火力。随着墙头砂石飞扬,许平满意地看到将叛军从墙边压制回去。就在这时,远处一段始终没人露头的墙边,突然腾起一团白雾,很快一声沉闷的炮声传到许平耳中,他点点头:“果然有虎蹲炮。” 叛军隐蔽的虎蹲炮开火后,明军的炮兵也立刻现对方的火力点,预留的九磅炮有两门立刻转向,瞄准叛军的火炮开火。许平又拿起望远镜观察敌情,经过第一轮的试射,明军第二轮的火炮就很靠近目标,有一炮弹摧毁了叛军虎蹲旁的墙垛,许平望远镜里的一个叛军捂着胸口倒下。 不过他们并没有像许平预料的那样,隐蔽或是抬着火炮逃走,而仍在那里拼命给虎蹲装药,朝着墙边的明军又开了一炮。他们这次的射击把两名明军打倒在地。不过复仇的九磅炮弹立刻准确地找到他们,许平看着叛军士兵被碎石击倒。九磅炮还在继续射击,终于有一炮弹直接命中虎蹲炮,把它打得跳起来,翻滚着从望远镜的视野里消失。 不久明军又现了叛军的另外一门虎蹲炮。这门炮的位置不太好,它被安放在过远的位置上。当它的炮手抬着炮向明军移来时,就被明军现,在明军猛烈精确的火力下,这门炮没有来得及炮就被清扫出场。 把城墙炸塌成斜坡后,明军重甲步兵开始攀上城头。长枪兵占据好防御位置,火铳手就跟进掩护,而炮兵则在步兵的指引下清除城楼上的叛军抵抗火力。第一个明军士兵爬上城楼,用力拔下叛军的旗帜,向着许平的方向挥舞几下,然后把它从高空掷下地面。 “叛军应该不会负隅顽抗吧?” 许平很快就就得到了答案。在明军打开北门的同时,剩余的叛军开始从南门退出城外。曹云满脸兴奋地等待着追击的命令,但许平却显得有些犹豫,出人意料地迟疑片刻才吩咐道:“曹兄弟,带全部骑兵去追击,若是贼寇队形散乱就可攻击,不然万万不可擅自攻击。” “遵命,大人。”曹云急不可待地带着一百名骑兵去追逐敌兵。 见许平并无更进一步的命令,身后一个参谋就提醒道:“大人,是不是派步兵去配合马队。” “嗯,我们当前的主要任务是夺取长清,”许平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想也不想地下令道:“先分队搜索城内,确认没有贼人再说。” 不久以后,曹云就派人飞马来报,那个传令兵叫道:“禀大人,贼人七百余人,马队已经迫使贼人结阵后退,行动非常缓慢。曹把总请求大人火派出步兵追击,把贼人一网打尽。” 许平心不在焉地把马鞭在手上拍打着,良久后才侧头问周洞天:“周兄弟怎么看?该不该派步兵追击?” “贼人大多没有盔甲,火器很少,”周洞天很奇怪许平为什么要问自己这个问题,这种临阵决策完全可以由许平一言而决。他老老实实地报告道:“派出四、五百步兵,大概就能把他们打散了。” “嗯,”许平若有所思地四下张望一番,自言自语道:“说不定还有贼人埋伏在附近,就等着我部分散兵力呢。” 不等周洞天和其他参谋回答,许平便道:“命令曹把总退回来,中止追击。” …… 在攻打清河的过程中,明军击毙二百多名叛军,而己方也付出十七人阵亡,五十六人负伤的代价。在清河稍作整顿后,许平就按照预案东进,试图尽快在沙河上夺取一个渡口或浅滩。不过这里叛军的游骑众多,许平的行动迅被叛军现,当他的工兵才开始试图修筑浮桥,对岸就出现多达数百的叛军。 许平的部下无法冒着对方的火力搭建浮桥,只好退回西岸。看到炮兵无论如何也无法在天黑前赶到,许平就下令安营扎寨。 十八日中午,许平的炮兵抵达岸边后,叛军非常识趣地退开。等长青营大队抵达许平身后时,工兵已经架设好浮桥。 张承业抵达一线时,看见许平正把第一门炮运到沙河东岸,问道:“打算在对岸修筑桥头堡吗?” “是的,大人。”许平简要介绍了工兵的侦查结果,他们认为,附近只有此处水流较缓:“我们渡河后可以进一步威胁贼寇,牵制贼寇兵力,为主力正面攻击济南分担压力。此外,也可以避免贼寇利用此处潜渡,偷袭我军。” “嗯,很好。”张承业批准了许平的计划:“克勤有没有侦查对岸的敌情?” “有,贼人也注意到这里了,他们在对岸设立了一个营寨。我军试探攻击了一次,损失了几十个人,不太好打。”许平不打算继续向东岸深入了,他向张承业解释着自己的判断:“毕竟济集着叛军主力,人数可能多达数万。按照原计划,让山岚营掩护我们的侧后就好了,我军已经错失良机,现在勉强推进也前进不了多远,但却可能损失一成的兵力。” “那就转入防御吧。”张承业知道许平一贯锐气十足,现在既然连他都不赞同进攻,那就该停手了。张承业命令调整全军阵型,许平一部带着六门炮向东防御,吴忠带着剩下的一半炮向隔马山方向防御,而他本人则坐镇中间。完成长青营的部署后,张承业命令传信给山岚营,请他们立刻部署在清河附近的防御,同长青营形成犄角之势。 “济南,济南。”许平一边加固沙河两岸的桥头堡,一边掰着指头计算正面主力的进度。 如果主力进度正常的话,那督师的行营应该已经抵达齐河县,而救火营正在长清河上搭设浮桥。新军主力八个营,拥有火炮九十六门,许平毫不担心叛军的抵抗。一旦运河搭建完成,新军就将向济南齐头并进,利用绝对的火力、兵器优势把叛军挤出去。 “用不了几天,贼寇就得准备向河南逃窜了。地方上的豪门会彻底倒向我军,而贼寇携裹的丁壮也会开始大量逃亡,到时候只要紧密追击就能重创贼寇。”许平觉得胜利来得实在太简单,称得上是无惊无险,相信其他各营将官也会有类似的感觉:“无论如何,面对十营新军的压倒性优势,贼寇是没有丝毫机会的。我部这样也就算中规中矩了,其他的仗交给友军去打吧。” 二十日,许平监督修筑营寨时,当看到山岚营的旗帜出现在视野里时,他的惊讶已经不能用言语来形容。许平策马等在路边,当看到山岚营指挥同知的将旗后,他立刻迎上前去。领队的魏兰度是杨致远从福建和方明达一起调来的,上次看到是杨致远下令推广长青营经验后,魏兰度积极帮忙,两个人结下了不错的交情。 打过招呼后,许平立刻问道:“魏兄,你们营不是应该坚守长清么?” 指挥山岚营先头部队的魏兰度苦笑一声,对许平道:“许兄弟啊,我们刚刚接到督师大人的命令,要我营继续南下向肥城进军。” “肥城?”在许平的印象里,那里距此处足有百里,还要先越过隔马山:“为何要去?” “不知道,赵勤勇大人写信给方大人了,让我们继续服从督师大人的命令剿匪,那就去呗。” 第八节 狼穴 “那我营没有接到移营的命令啊。”许平吃惊地说道。 “你们营的事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军命难违。”魏兰度和许平又闲聊几句,拱手道:“兄弟先行一步了,许兄弟留步。” “祝魏兄旗开得胜。” 许平莫名其妙地看着山岚营从眼前滚滚而过。下午总算接到张承业来的公文,他急不可耐地撕开看起来。曹云、余深河、江一舟等几个人围在许平身边,纷纷问道:“大人,可有新命令给我们?” “没有,反倒让我们不要再寻机向济南逼近,也好,省我们气力了。”许平把公文收起来,给周围的几个心腹做个简报:几日来整条战线上的叛军都显得不堪一击,新军几乎没有损失就夺取各个要点,这种一边倒的战斗,大大改变了侯恂对战局的观感:“……督师大人中止了参谋司的命令,打算先切断贼寇退向河南的道路,然后再开始围攻济南。” 有人出声道:“参谋司有令,新军任何两个营不得过半日路程,山岚营如果去肥城的话,那就距我营太远了。” “既然先切断贼人退路,那我军右翼就会被大大加强吧。”在参谋司的预案里,右翼本来只有长青和山岚两个营,许平估计侯恂会调来几个营加强明军右翼。不过新军和叛军的战斗力对比实在太过悬殊,许平撇撇嘴:“这仗怎么打都是赢,也无所谓指挥了。” …… 同日,京师郊外,新军参谋司。 熟知新军内情的人都知道,这里是新军的最高指挥机构,不到一年前刚建成时,视察的镇东侯看着戒备森严的大营内外,还有密密麻麻的参谋,笑着轻声说了一句:“狼穴。”从此以后,这就成为新军高级军官对参谋司私下的昵称。 狼穴大帐内,正中是一张巨大的桌子,上面摆着按比例缩小的战区地图,四周围着忙碌的人群,他们正用长杆移动着地图上密密麻麻、插着各色小旗的棋子。一个传令兵快步走入大厅,把一份公文交给一个站在桌边的军官,后者立刻打开它翻看起来。等军官再次抬起头后,他的神情变得十分严肃。这个军官没有立刻部署参谋进行推演,而是拿着公文快步离开推演大厅,向旁边一个营帐走去。 全副武装的卫兵把参谋军官引入帐内,这个营帐并不大,里面只有一张小小的红木桌和几把精致的椅子,古色古香的书柜上,整整齐齐地排放着文卷,两个人正在面对面坐着,悠闲地边喝茶边说话。参谋军官进去后,向桌后正对面的一人恭敬地行礼:“金大人。” 紧接着,参谋军官又朝着背冲着自己的另一人躬身行礼:“赵大人。” 双手把公文轻轻放在桌上后,参谋军官退后两步报告道:“山东八百里急报,刚到的。” 桌后的长官挥手让来人退出,然后他一边看手中的公文,一边简要地说明道:“侯恂违反了和大人的约定,开始自行其事……他放弃了正面进攻济南的计划,命令右翼的小土营(山岚营)越过小木营(长青营)继续向南进攻……侯恂把新军八个营中的六个派向左翼,试图向南突进上百里,形成对济南的大包围圈……侯恂还飞马急报朝廷,请求中都(凤阳)的十万留守官兵北上,配合他堵住季退思……侯恂称,他对我们毫无隐瞒,并无其他小动作。” 坐在他对面的人始终在悠哉游哉地喝茶,间或点头嗯一声,表示他听明白了。 拿着公文的人从鼻腔里喷出一声冷哼:“总是这样,文臣们总是唯恐大人立功,唯恐新军不在他们的掌握中。当着大人的面,这侯恂嘴上说得千好百好,可是刚走了没几天,就开始向新军伸手+?是这样想的话,那他根本就不该插手,更不用说把救火营、金营(选锋营)、土营(磐石营)调去对付百姓。” “他确实不想,可是有御史在啊,如果军队骚扰百姓,那他作为督师难逃其咎。侯恂在朝中也是有政敌的,要想保住自己不被弹劾、不被政敌抓住把柄,侯恂就得把百姓说成叛军。为了证明叛军强大,就得出动精锐的救火三营。”赵慢熊伸手翻翻金求德的桌面,但没能找到他需要的东西,不过他对此毫不介意,向后一靠又缓缓说道:“你记得刚出动救火营时的情况吧,侯恂话就说得含含糊糊。之后王启年他们出工不出力,好久才剿灭了几个‘叛贼’,侯恂对此不置一词,显然他只是想找个借口罢了,其实对此也没有什么兴趣。” “我倒是觉得他很用心。王启年是大人的心腹,侯恂不敢动,他不是杀了林崇月和周满富么?”金求德有些不满地看着赵慢熊,道:“你总说我觉得一切都是来自文臣们的阴谋,可你难道不是一样----你总觉得一切都是来自文臣们的白痴。” “王兄弟是大人的心腹,难道林崇月就不是么?我回去想了想,觉得主要是林崇月太冲了,他要是和王兄弟一样口头上答应,手下什么也不做,那侯恂也不会去管他。但是林兄弟不但不做,还跑去侯恂那里当众宣布那些百姓不是叛军,这就让侯恂无法容忍了。” 金求德盯着赵慢熊看了半天,缓缓问道:“你是说,如果老狗当时认可了林崇月的话,就等于是给之前杀的‘叛贼’翻案;而如果翻案的话,那侯恂‘统军无方’和‘滥杀无辜’的罪名也就坐实了?” 赵慢熊点点头:“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林兄弟那些话,就是狠狠扇在侯恂那张老脸上的一个大耳光。所以侯恂的信里才会显得这么委屈,认为林兄弟一定要他下不来台,是破坏了大人与他的约定和默契。嗯,我本来就不喜欢林崇月,他和杨致远是一类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对侯爷没有好影响。十五年前我们俩犯过的错,这次绝不能重蹈覆辙。” “嗯。”金求德点点头,两人都陷入对一段往事的回忆中,片刻后,金求德又重新捡起刚才的思路:“等到老狗杀了林兄弟,那么他就要坐实这些百姓确实是叛军,所以他逼着许平去指挥三千营用心作战。同时也是想把黑水泼给大人,逼着新军各营纷纷参战,让其他各军大杀特杀,也是为了证明叛军势大,官兵之前的行为也是迫不得已,总之就是想把事情闹大,让大人也脱不了关系。” “你又来了----我承认侯恂是想让新军也粘些血,免得出去告他。不过其他各军大杀特杀一事,”赵慢熊撇嘴道:“我觉得与其说侯恂想害大人,不如说他无能,根本是完全失控了。” “现在呢?”金求德点点手边新到的公文,向赵慢熊出询问。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我猜侯恂定然已是惊慌无比,不管他怎么铁嘴钢牙,御史和政敌都不会放过他的。侯恂觉得把叛军赶到河南的功劳未必够大,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撸起膀子大干一场,争取把叛军全歼在济南,活捉季退思献俘阙下,这样就能堵住别人的嘴了。” “他不会成功的。”金求德摇头道,作为一个从军数十年的武将,不用参谋进行推演,他也知道侯恂注定要失败。这个计划从纸面上看好像可以,但是从军事上完全行不通。二百多里的战线上分布着十个新军营,也就意味着包围圈实际上是处处漏风。中都凤阳留守的十万明军,更不是说调就能调,就算能调,战斗力和机动力也一塌糊涂。更不要说这么宏伟的战略包围,以明军的通讯系统侯恂根本无法有效地指挥。 “他当然成功不了,也就是书生能想出这样荒唐的主意。此外就是新军的战斗力太强了,侯恂难免生出妄想。”赵慢熊说的也是新军上下的共识。新军的战斗力对叛军有着压倒性的优势,叛军面对新军的进攻,根本无法做出有效抵抗,只要新军掘壕固守,叛军就毫无办法。到目前为止,叛军对新军的唯一胜利就是在年初击溃过东森营。不过那次是因为东森营过于轻敌,离开阵地攻击比自己多好几倍的叛军。而且,因为不注意侦查而被优势叛军诱入伏击圈后,营指挥官在队形无法展开的劣势地形上,还顽固地继续进攻。 不过紧接着的德州之战,仅仅一个工兵把总许平,带着两千连士官都没有的预备兵,就能在仓促建立的阵地上把叛军的精锐打得寸步难进。 “叛军肯定是能从侯恂手里逃走的,由于他的妄想,大概会有更多叛军逃走。”金求德轻轻转动着自己面前的茶杯,脸上渐渐浮起笑意,道:“这倒是个机会啊。” 赵慢熊看看自己的老弟兄,几十年相处下来,他们彼此都很了解:“你不想劝侯恂修正命令了?” “就算我说,他也肯定不愿意改的。”金求德哈哈大笑。对他来说,改军事计划就像文人写文章一样信手拈来:“嗯,我倒是可以给他改得错些,当然,会是一份更顺着他意思的计划。” “然后去劝大人在侯恂倒霉时拉他一把?”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赵慢熊也。”金求德笑起来,他心里已经决定先不去见黄石,免得这份心思被看出来:“等侯恂将来再督师出兵时,我们可以让他保举贺宝刀或是杨致远提督全军。上次他答应得含含糊糊的,企图和侯爷拉开两步,我们得再给这老狗脖子上系条绳子。” “恐怕到时候不用我们说,侯恂他自己就哭着喊着要大人派人助他一臂之力了。”赵慢熊微笑道:“不过你也要适可而止,不要让侯恂太难看。” “能难看到哪里去?我们的老朋友季退思有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吗?”说话间,金求德已有腹案:“只要保住大人的新军不受损失便是,其他的那就看他们的命吧,哈哈。” 赵慢熊提醒道:“季退思全身而退后,如果再有人把侯恂滥杀无辜、胡乱指挥的事情捅上朝堂,皇上震怒,大人也未必能保住他。我们投了不少本钱在侯恂身上了,换一个不知情识趣的人来,又是麻烦。” “多虑了,再怎么糟也能保住。其他各军自然不会胡说,侯恂自己不会说,军事上大人说的话份量最重,新军各营都是我们的老弟兄,自然也不会乱说。只要皇上觉得侯恂能控制住新军、牵制侯爷,当宝贝捧着还来不及,哪会舍得换人?”金求德目光一闪,问道:“你是说许平?” “是啊,这个后生太楞了。”赵慢熊指指堆在桌上的军务情报:“小木营这几天的行动你不是也看见了吗?许平对侯恂已经很不满了。” “放心吧,”金求德也举起茶杯开始喝水,道:“我会亲自和他说的。” …… 八月二十二日,许平皱眉看着自己的后援部队从官道上经过,这是鲁军的朱元宏部。前日山岚营通过后,张承业的命令就下到许平手中,告诉他侯恂安排朱元宏的三营前去隔马山安营扎寨,掩护山岚营和长青营之间的交通线。而成逸君则会带领他的部下接防长清县,掩护长青营的侧后。 第九节 意外 看到命令时许平就大为不满,对左右诉苦道:“这哪里是他们掩护我们,明明是要我们掩护他们。” 今天朱元宏部才拖拖拉拉地赶来,而成逸君部听说还没有渡河,这让许平更加恼火。两天来,右翼战线上一直敞开着几十里的缺口,幸好叛军没有动进攻。看着鲁军浩浩荡荡地从面前走过,许平再一次对身旁的周洞天抱怨道:“万一叛军进攻他们,我希望他们至少能撑到我部赶到。” 无论许平对这些友军有什么不满,他还是得承认他们确实分担了不少压力。原来对隔马山方向防御的吴忠部,从指向南方转而指向东方,现在吴忠部的营地距离许平只有五里远,长青营的力量得以重新聚拢。从二十日开始,许平每天的工作就是不断加固自己的营寨,沿着沙河西岸修筑哨所。这期间,叛军始终没有向许平部起过哪怕是试探性的进攻,他们也在竭力加强着防御,明军和叛军隔着数里的距离相安无事。 二十四日,这种平静的日子终于被打破。侦察兵报告,对面的叛军变得活跃起来。许平赶到东岸的桥头堡时,叛军的侦骑一直逼近到几百米内,挥舞着旗帜向明军喊叫着什么。观察良久后,许平疑惑地放下望远镜,注视着一个越队而出的叛军骑兵笔直向着自己的位置跑来。 “要射击么?” 当那个骑士进入火铳手的射程后,身边的军官向许平出疑问。许平摇摇头,默默地看着叛军一直跑到墙边,跳下马,拉开弓指向半空,把一根系着东西的箭射过来。箭在空中划出一个弧状的轨迹,叛军骑兵看到箭消失在堡墙后,又用力地向明军大吼一声,才翻身上马离去。 那个骑士在许平的注视中越跑越远,出火铳的射程,这时已经有士兵把那杆箭给许平拾来。在左右的注视下?者一起回来的。来人告诉许平,吴忠部的防线上也收到类似的挑战。张承业的命令很快也抵达营中,不过也没有什么高见,只是重复了许平早已下达的戒备令。 二十六日,许平又收到新的挑战书。叛军把一面标营的战旗送到东岸桥头堡下,许平抚摸着那面旗帜沉吟不语,四围的军官脸色也都惊疑不定。 “贼人绝不可能击溃八营新军,”许平觉得自己一头乱麻,根本理不清头绪:“可是标营也不会率先进攻啊,这面旗帜到底是怎么落到叛军手里的?” “如果新军真的被击溃了,贼人就会把他们的旗帜送来,”周洞天很认同许平对新军的判断,可是他也不能解释面前这面旗帜的来由:“大人,先把这面旗送去营部那里吧。” “嗯。”许平让人把旗帜送去张承业那里。今天营内官兵人心惶惶,每个人都私下议论着两日来的怪事。曾有参谋建议严禁营内讨论这个话题,但他也拿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所以许平决定对下面的窃窃私语只装听不见。 张承业的命令在傍晚到达,命令许平立刻去营部见他。许平和使者一起赶到营部后,才踏进帐门就看见满头大汗的吴忠。他今天也收到一张标营旗帜,还没来得及送回营部,就被张承业的使者招来。许平一进门,张承业就把卫兵都赶出去,帐内只留下三位指挥官。 “督师大人来的紧急命令,”张承业把一纸公文递给许平:“命令我营立刻聚拢,进入最高戒备,随时等待进一步的命令。” 许平仔细地看着上面的督师印信,反复确认后又交给吴忠,后者也反复核对它,终于长叹一声:“确实是真的督师印。” “送信来的不是督师标营卫士,而是一个新军直卫。”张承业的话让许平和吴忠又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还拿出金银苦苦哀求。勉强压着心里的鄙视,许平向朱元宏打起官腔:“朱将军是要回援督师大营啊,原来如此,敢问朱将军可有督师大人手令?” “事急从权。”要是朱元宏有手令他早就拿出来,哪里还用等许平问。他哀求着:“许将军,这救兵如救火啊。” “假如末将没有记错的话,朱将军所部应该在隔马山驻防。如果没有督师手令,我不能放贵部过去。”许平冷冷地看着朱元宏,又问道:“不知道现在隔马山大营何人统领?” “我已经安排一个心腹将领继续指挥。”朱元宏还在哀求:“许大人,高抬贵手吧。” “既然没有督师手令,那贵部自行北退如同逃兵。”许平把手一挥,路障后的数百长青营士兵立刻摆出战斗姿态,火铳手也纷纷放平火铳瞄准朱元宏及其官兵,许平的卫士人人手按剑柄,全神贯注地盯着朱元宏还有他身后的几个卫兵。这个架势让朱元宏脸色惨白,人也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许平绷着脸对朱元宏道:“请朱将军立刻原路返回,否则莫怪本将无情。” 在黑洞洞的枪口和长矛的威胁下,朱元宏如同一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地就要转身离去。 “且慢!”许平喝住朱元宏,回头叫过曹云:“带上五十骑兵,护送朱将军回隔马山。” 曹云大声应是。许平又冲朱元宏微笑道:“朱将军,如今敌情不明,还是小心为好。这五十兵虽然不多,但都是我营精锐,人人以一当十,当保朱将军一路平安。” 午后曹云带着五十人归队,报告许平他把朱元宏又“护送”回他的防区。许平冷笑着下令营兵加强戒备,严密监视官道两侧。 傍晚时分,接班的吴忠气急败坏地赶来,把正在营中睡觉的许平扯起:“克勤快来,前面已是大乱,大人亲自赶去维持秩序了。” 不等赶到哨所,许平就听到震天的哭声传来。白苍苍的张承业站在官道中央,南面跪着黑压压成百上千的明军,把道路塞得满满的。密密麻麻的士兵放声号啕,哀告长青营放他们一条生路。 许平走到张承业身后,看见长官脸上满是忧色,对许平的低声问候充耳不闻,也不给许平回礼。维持秩序的苻天俊跑过来向许平介绍情况,原来,眼前这些士兵都是鲁军朱元宏部。驻扎在隔马山周边的三营明军虽然缺编甚多,但也有好几千人。据这些士兵所说,他们今天早起就现朱元宏带着全部心腹军官连夜逃走,当时就是军心大乱。中午时分,朱元宏被曹云护送回隔马山后人心稍安。但曹云前脚才走,朱元宏就再次逃跑,向西直奔东昌府方向而去。这个消息一传开,三营明军顿时炸营,人人四散逃亡。 眼前的大批明军官兵,几乎没有一个人携带武器,更没有人佩戴盔甲,大部分人都背着几个大小包袱,还有些人已经换上平民的衣服。一个跪在长青营卫兵前哀嚎的士兵背后有辆小车,许平走近一看,上面装着几包大米。另一个士兵的小车上,则装着两床棉被和几个衣服包袱,还能看到妇女的花袄露在外面。许平冷着脸叫卫兵搜了几个士兵的身,鼓囊囊的火药口袋里装着大把的花生,腰间系着各种农家零碎,其中一人身上穿着五层袄,怀里塞着十几双袜子和八双布鞋。 还有大批的士兵持续从南方涌来,铺满道路两边。张承业和许平都彷徨无计时,一个传令兵飞马而来,身后还带着一名直卫军官:“大人,督师大人的急令。” 张承业连忙抓过公文打开,上面命令张承业先接应山岚营和鲁军朱元宏部,撤到长青营的既设营地,然后再一起向长清县撤退,接着视情况向东阿或者禹城方向撤退。命令上说成宜君会坚守长清等待他们到来。 “张大人当尽快行事,”那个送信的直卫军官还要去给隔马山和山岚营传令,他临走前告诉张承业:“卑职赶到长清县时,成将军已经不知去向,所部已然溃散,现在你们侧后已经没有掩护。” …… 狼穴 “这是怎么回事?你是在要挟大人么?”杨致远冲着金求德喊起来:“因为大人要处理侯恂,所以你就要让大人投鼠忌器。” “怎么可能?”金求德断然反驳:“我又没有说不同意,只是说不必杀,让他进诏狱去蹲俩月,下次出征前再让他出来为我们暗中效力罢了。新军一定要牢牢掌握在我们手中,给我时间巩固军心,而且一定要让朝廷觉得只有侯恂才能控制得住新军,让朝廷扩编新军,这对大人的大业……” 看见杨致远张口欲言,金求德叫道:“我还没说完!虽然大人一个字也不告诉我,但杨兄弟你这十几年在江南总不会是在闲逛吧?休要跟我说什么农具、粮种这些鬼话。大人为了装闲散侯爷什么工厂、学校的一概假作不知,我也就不问了,可江南那一股股冒出来的大逆不道的奇谈怪论----瞒别人也就罢了,我跟着大人三十年!别看不写名字,那些书要不是大人写的,要不是杨兄弟你秘密行的,我就一头撞死去!” 金求德的话让杨致远沉默片刻,再次开口时他语气变得沉重:“此一时、彼一时,十五年前的事,重来一遍我还是要那么说,但我也是为了大人好。” “当然,当然,我们都对大人忠心耿耿。但我还是那话,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军队是真的,你干的那些事----不管到底是什么都纯属自找麻烦,早听我的根本不用等这么多年。” “不和你争,但这次!”杨致远的声音突然又提高了:“你就是在要挟大人,你明知大人要杀他为林兄弟报仇的。” “林兄弟已经死了,我们不能图一时之快啊。不过不管我怎么想,我们绝不会背着大人拿主意。” “我们?” “是啊,不信你去问赵慢熊好了,我们从来没有背着大人做过任何事,这件事我们和大人一样毫不知情。杨兄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中间隔了十几年没见了,你就不能信我一回吗?” 笔者按:虎狼已经连载很长时间了,通过读者的反馈,我总结了一些这本书的缺点,大概有两个很严重的问题,眼下还不能全部铺开谈,因为会涉及到后续剧情。不过昨天那节结束后,应该可以说另外一部分设计上的问题了。 侯恂、林崇月、许平一案,是虎狼本书前期的一个事件,而且对后面的剧情有着深远的影响。我描述这个案件的过程时,借鉴了《窃明》一书中黄石跃马辽阳的笔法。 不少读者应该都是我的老朋友了,想必对黄石跃马辽阳一事还有印象,那段剧情我设计了一个摆在明面上给读者看到的表原因、一个掩盖在剧情下的里原因。表原因就是皇太极的谣言攻势,而里原因就是黄石深知努尔哈赤要死去了。我设计的思路就是让读者误认为是表原因在左右黄石的行为,而实际起作用的则是黑暗中的里原因。读者越看越感觉不对,现黄石行为的结果与表原因想达成的目标南辕北辙,直到表原因彻底失败后,我再揭开里原因。 虎狼这段剧情,我设计思路也是如此,开始我尽力烘托侯恂的权势之盛,把黄石挤得靠边站,还有他东林宿老的身份,暗示读者他对皇帝和朝廷的忠诚,与武官的势不两立。然后在这个表原因的影响下,开始干涉人事、杀人立威、插手军务。细心的读者,很快就感到不对,认定侯恂此举必然不能达成他的目的,而且和之前许平抢印等诸多情节自相矛盾----于是,我遭到了一片骂声。 痛定思痛,我没有吸取当年写跃马辽阳情节时的教训----在没有揭开里原因那几天,黄石和我也被愤怒的读者骂成脑残和白痴。幸好揭开的时间足够快,而且那时没有黑票,而虎狼,间隔的时间太长了。实际上,我在网络版已经做了一些修改,如果将来有读者购买《虎狼》实体版的话,你们会现网络版多了一些话----我在这几节中加了一些暗示,暗示读者有隐藏在剧情后的“里原因”未曾揭露,而实体版中,这些暗示是没有的。嗯,这是因为我实在坚持不住压力了,实体在很短一段内不停暗示“这背后有阴谋”没意思----赵金有几句话也是后来添加的,也是在暗示还有未曾浮出水面的原因和矛盾,本来我也认为这些过于直白,不太符合两个人的性格和他们之间的默契,可以随着剧情慢慢展开。但网络版一天几千字,不做这种暗示我就得吃更多的黑票,现在已经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了。 这个问题是小问题,主要问题还是许平的塑造问题,这个是目前为止最严重的问题,等第二章结束的时候,我会仔细写一篇关于描写许平这个人物的两个经验教训,和诸位读者探讨。 网络时代,不同于以往,读者和作者之间的交流比较迅,是朋友关系。受到恶评时,小肚鸡肠的我难免会情绪浮动,说一些反击和伤人的话。不过,还是想朋友们谅解,把我继续当作一个朋友看待,不吝给我指出问题、提出批评,这对我非常重要。 第十节 驰援 张承业下令士兵放鲁军过路,滚滚人流立刻向北涌去。入夜后,路上的溃兵仍是川流不息。而长青营内也灯火通明,各级军官都竭力安抚人心,三位指挥官彻夜未眠,召集参谋紧急商议撤退线路,并筹划探马安排。 二十七日,长青营已经整装待,但是等了一天仍没见到山岚营的部队,也没有任何前来联络的通信兵。傍晚时分,心急如焚的张承业派出传令兵,让他们连夜向南搜索,与山岚营取得联系。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从指挥官到士兵,每个人都忧心忡忡。 天明时分,传令兵从山岚营赶回,他们飞奔到中军帐向张承业汇报,山岚营并未收到撤退命令。 “什么?”满目血丝的张承业听到这话就跳起来,不能置信地大叫道:“你说方大人没有收到撤退命令?” “是的。”传令兵对此非常确定,他们赶到山岚营时该部仍坚守在阵地上。山岚营营官方明达之前也受到聚拢部队的命令,但是没有收到随后的撤退命令。因此听长青营的传令兵说明情况后,方明达非常震惊。但震惊过后,他仍然不肯下达撤退命令。长青营传令兵费尽唇舌,但方明达最后还是艰难地说道:除非他接到明确的军令,否则必须坚守岗位。 “开什么玩笑,难道他连我的人说的话都信不过了吗?”张承业无力地瘫坐在座位上,一边抱怨一边命令把长青营收到的那份公文火送去给方明达过目。 同时许平下令马队尽数出,沿官道仔细搜索。长青营的搜索队在下午时分回报:他们现了前一日传令给长青营的直卫军官的尸体,看情况似乎是被乱兵偷袭所杀。那个直卫军官的马匹被抢走,身上的衣服也被扒光,公文袋在距离尸体不远处被现,搜索队已经飞马送去山岚营。 方明达在看到张承业的那份公文后立刻下令撤退,等搜索队把正式命令送到时,方明达让他们马上回返报告长青营做好接应准备。 第三个不眠之夜。 二十八日上午,一队骑兵冲进长青营的营地,这几个士兵顾不得礼仪,用力喊道:“张大人,我部遭到贼寇阻击!” 这几个人是山岚营指挥同知魏兰度的属下。今天清晨,魏兰度率领山岚营前军向北行军时,在隔马山北与叛军相遇。交战后现叛军越打越多,人数大约过五千。魏兰度立刻下令前军转入防御,在通知山岚营主力增援的同时,派人来请求长青营接应。 张承业一言不地走到桌前。参谋已经铺开地图,到目前为止,通向长清县的官道仍然畅通无阻,长青营前面也没有现任何叛军活动的迹象,看起来大股叛军正通过隔马山涌入明军战线的缺口。 “如果贼寇只有五千人,那他们是不会主动攻击一个新军营的,他们也无力阻止一个新军营机动。”许平立刻做出判断,至少有上万叛军正向这个战场赶来,如果战斗僵持不下的话,可能还会有叛军抵达:“救火营他们到底在做什么?他们到底牵制了多少贼寇?他们在什么位置?” 没有人能回答这一连串的问题,许平叫道:“大人,末将认为,我营应该立刻全军南下,接应山岚营。” “如果全军南下的话,”吴忠忧虑地说道:“那谁能保证我们的退路呢?如果贼寇集中数万军攻打我们,那我们也会处于险境。” “如果贼寇真能集中数万兵力在这里,那山岚营就已经是死人,而我们应该立刻撤退;如果叛军还没有数万兵力在此的话,那我们两营汇合后,足以轻松击溃上万贼寇。无论贼寇有没有数万兵力,时间都很宝贵,我们必须尽快决定。”许平看着张承业,斩钉截铁地说道:“大人,您必须立刻判断,贼寇到底是不过万人,还是有数万。如果您赌有数万,那就等于是放弃了山岚营,末将宁可赌没有。” “这如何能够判断,而且末将认为贼寇出动数万的可能性很大。”吴忠提出他的看法;“贼寇不可能认为单凭万人就能攻击两个新军营,再说这怎么可以赌?” 张承业见许平和吴忠都脸色凝重,微微一笑:“你们俩再好好想想。” 许平和吴忠微微一愣,片刻后许平恍然大悟地叫起来:“末将明白了,确实是想差了,贼人不是参谋司,不可能洞悉我军的分布,末将不该先假定贼人像我们一样对战局洞若观火,然后再替他们考虑正确的的行动。” 此时吴忠也反应过来,他亦笑道:“大人说的是,连我们都不知道救火营现在位于何处,会如何行动,那贼人自然更加不清楚,他们又怎么敢全军来攻打我们?就算贼人攻破标营时得到一些情报,但详细部署我们都是直接上报新军参谋司的,给督师的只有笼统的说法,贼人核实就得花几天工夫。” “现在你们俩怎么看?” 吴忠当即答道:“很明显,贼人在标营得到了鲁军和我们新军的一些概略情报,于是他们尝试攻击朱元宏部这个软柿子,没想到朱元宏已经逃走了,他们占据了空无一人的隔马山大营后,和北进的山岚营生交战。” 许平连连点头:“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时间紧迫,因为就算救火营他们拖住贼人的主力,但贼人还是会在几天内探明我军右翼的薄弱,三天后很难说他们会做何反应,说不定会把大部队统统调过来攻击我们。” “是的,给我的军令也不是立刻撤退,而是接应山岚营和三营鲁军后一起撤退。”张承业对许平道:“救火营无论如何也能拖住贼寇主力的,三天内我们不可能遭遇数万贼寇,三天后我们已经脱离险境了,本将命令全营南下,克勤立刻率领前军出。” “遵命,大人!”许平重重地在桌面上一拍,转身冲出营帐。 …… “弯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 射人马,擒贼先擒王。 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 苟能制侵凌,岂在多杀伤?” 向南急行的队伍中响着嘹亮的歌声,接战后,长青营中的灰色气氛很快就被一扫而空。 “大人,贼人的抵抗比我们预想的还弱。”左手边与许平并驾齐驱的曹云满脸都是兴奋,腔调的尾音也高高地上扬。 “曹兄弟啊,我们是新军,贼人岂能与我们争锋?这不过是牛刀小试罢了。”许平昂挺胸地骑在马上,低声与一千多官兵们一起合唱着军歌。前军迅猛有力地向隔马山叛军背后起进攻,许平感受到对手一阵比一阵更大的震惊。仓皇逃窜的部队,措手不及的胡乱抵抗,还有不成章法的部署。 前方一个小山丘上,大约四五百叛军还来不及巩固阵地,明军就已经冲到山脚下。余深河不等许平令,就命令部下起进攻。等许平赶到时,明军已经挺枪冲上山脊,和叛军厮杀在一起。西落的太阳虽然光芒开始变得微弱,但仍把明军的盔甲照耀得闪闪光。最前排的明军顾不得拔去挂在身上的羽箭,就把长枪扎向对面的叛军士兵。叛军士兵用他们的长枪胡乱地拍打着刺过来的明军长矛,被一步步逼得倒退下山头。几个凶悍的叛军试图拿着短兵器冲进明阵,但都被迅捅死在长矛林上。 面对叛军的矢石,余深河根本没有让火铳手上去对射。他知道时间紧急,而且也不认为叛军的火力对明军的铠甲构成太大的威胁。战况的展证实了他的判断,随着明军冲上山顶后,失去斗志的叛军出怪叫,纷纷向山下逃去。余深河见状,立刻命令长枪兵止步,把火铳手派上去,用火铳对溃逃的叛军进行追击,在他们在逃出射程前又留下十几具尸体。 “大人,”一头汗水的余深河见许平赶到,向他汇报道:“击毙叛贼近百,我军一人重伤,七人轻伤。” “叛军真的好差啊。”许平让另一队明军继续前进,亲自登上山头检查尸体。这些叛军都没有盔甲,手中的武器也五花八门,屈指可数的几张弓是他们仅有的远程火力。许平很难想像这样装备的叛军也胆敢和新军对垒作战。 “抓到了几个俘虏,他们供称都是甄章鱼的部下。” “又是他啊。”许平一路上遇到的叛军,都是甄璋瑜临时拼凑起来的部队,有伙夫,有叛军的运粮兵,甚至还有几个是拉来的夫子。叛军领显然没有想到长青营会这么快赶来增援,但他们决心挡住长青营步伐的决心却不容置疑。许平看着地上一个个死不瞑目的叛军士兵:“这些贼子竟然能有这样的勇气,拼死对抗我新军,当真了得。” 不等许平多看,远处响起的炮声就引起他的注意。长青营前军没有带炮来,所以这显然是叛军的火炮。许平带着余深河等部向前赶去。路上他的判断得到了证实,先锋报告有数千叛军挡住去路,他们当中还有一门火炮。 “数千贼人?”许平摇摇头,很快战场就出现在他视野里。隔马山南方数里外就是黑压压的叛军的大阵,还竖着一面大旗。许平举起望远镜看去,上面写着一个“甄”字,旗下一员披甲叛将被拱卫在中间,正对着明军这边指指点点。 不过叛军虽然人多势众,看上去足有四、五千人,但他们的武器还是一如既往的简陋,这一大片人里没有看见几个有盔甲的。最前排的叛军拿着藤牌、木盾,其中有些根本就是刚卸下来的门板。叛军密密麻麻的长枪上有些闪着金属的寒光,但更多的根本就是削尖的木棍。在叛军的阵前正中,一群人正手忙脚乱地操纵着一门大炮,许平看见火光从炮口中喷出,然后炮周围的叛军就拥上去填药、装弹。 “他们这是从哪里搞来的古董啊?”许平感叹一声,对面的大炮虽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炮身的色泽说明它肯定是有年头的古物。面对叛军的胡乱射击,上千明军迅地排开军阵,随着一声声“向右看齐”的命令,长青营官兵形成一个笔直的锋面。 鼓声响起,明军的火铳手向前涌出,向叛军猛烈地开火。叛军士兵纷纷低头,把身体藏在门板和藤牌之后。但是这些简单的防护,根本不足以遮蔽新军火铳的威力,它们被弹丸轰击得碎片四溅,躲在后面的人纷纷惨叫着倒地。 不过叛军并没有后退,而是纷纷替补上来,扶起倒在地上的门板,维持着战线,掩护着他们的炮。许平瞅了一眼夕阳,下令步兵向前推进。 明军的步兵把长枪笔直指向天空,齐步向前走去,衣甲出刷刷的摩擦声。叛军的火炮又射击了一次。不知道谁率先出一声呐喊,对面的叛军突然争先恐后地向前涌出,朝着明军杀来,千百人同时呼喊着:“杀官兵啊!杀官兵啊!” 这时,许平才听到叛军的鼓声匆匆忙忙地响起,为冲锋的叛军助威。而明军这边还是鸦雀无声。许平看着叛军一个个不甘落后,呼喊着拼命向明军冲过来,最前面的一些强悍之徒已经把他们的同伴甩在身后好几步远。看着杂乱无章的敌人,许平禁不住又摇头叹息,自言自语道:“鲁军就是被这些贼人赶出山东的?” 在噪杂的叛军对面,明军士兵仍举抢缓步前进,不为所动。前排的军官估算着距离,先后出迎战的命令。士兵们听着长官的命令,收住脚步默默放平长枪,转眼间就和猛烈冲击的叛军撞在一起。叛军人推着人抢步上来,挥舞着他们武器,试图拨开明军的长枪,冲进军阵。 不过这些行为基本是徒劳,明军一排排的士兵都已把长枪放平,冲杀上来的叛军拨得开一杆拨不开两杆,拨得开两杆拨不开无数杆。叛军的尸体也挡住他们战友的脚步。冲锋被明军顶住后,双方就开始用长枪对刺。不停地有明军被叛军刺中咽喉要害,或是头部遭到重击。不过,绝大多数击中明军胸腹铠甲的刺杀,只是让被击中的明军士兵微微后仰,而叛军的削尖的木矛头反倒被铁甲撞得粉碎。 明军的鼓缓缓地响着,明军挺着枪一步步地前进,把枪刺进一排排叛军的衣服,在他们身上扎出一个个血洞。一柱香的时间里,叛军就被逼退数十米,快被推回他们冲锋的起线。明军中的护理兵也跟上军阵,把遗留在战线后的伤兵背下去救治。 “鲁军竟然被这样的对手吓得望风而逃。”许平面前的部队越推越远,他看了看地面上的数百具叛军尸体,估计对手的溃败就在眼前。 第十一节 义军 不过这一刻比许平想像得要来的更快。长青营又向前推进十数米之后,许平看见叛军后面突然一阵大乱。望远镜里,一直指挥作战的甄章鱼翻身上马,带着周围的亲卫急匆匆地离去。再把目光放远一些,许平看到视野里出现明军的旗帜,那是山岚营的军旗,周围也簇拥着密密麻麻的长枪。 无数的叛军丢下木板和棍棒开始逃窜。出乎许平预料的是,中央的叛军却仍在抵抗,数百人围着他们的大炮,与明军舍死忘生地厮杀着。渐渐地,明军的锋线从一条直线变成弧状,这条弧的两端不断弯曲,最后结合在一起,形成一个闭合的圆环,把那门大炮和最后几百名叛军紧紧围在中间。 叛军的大炮还在开火,每次开火前,炮手都会出一声大吼,前面的叛军就会呼啦啦地闪开一个缝,炮弹紧跟着就从这条缝隙中飞出,把来不及躲开的同伴连同一些明军士兵一起打倒。 策马向前的许平一直走到自己的士兵身后,被包围在中间的叛军只剩下数十人,他们还在拼死保卫着那门火炮。许平离得是这样近,他甚至能听见从叛军口中出的粗鲁谩骂声。叛军还在迅地减少,直到所剩无几。一个披头散的叛军,狂乱地挥舞着一根长枪,把它在逼近的明军枪林上碰得噼啪作响。另一个叛军已经被明军长枪刺中,他背倚着他用生命保卫着的笨重铜炮,一手把单刀撑在地上,一手捂着肚子上的伤口不让肠子流出,口中出垂死的悲鸣:“杀官兵啊!” 最后一个叛军炮手把最后一铅球推进了炮膛,此时掩护他的那个手持长枪的叛军已经阵亡,他也被背后的明军一枪刺中小腿,把他整个人钉在地上。那个叛军奋力举起火把,同时又有几把枪从他的后背刺入。这个叛军喉中嗬嗬作响,把火把向着火门掷去,瞪着眼看那火把砸在炮身上,翻滚着跌落到一边。 失手的叛军炮手摔倒在地,脸扎在被血浸透的泥地里----他死了。 单刀已经从最后一个重伤的叛军手中滑落,他正吃力地反手护着炮身,看着周围无数双隐藏在面甲后的眼睛。他挺起胸膛,但没有人向他补上一枪,这个动作耗尽了这个叛军最后的体力,他缓缓地跌坐到地上。“杀官兵啊!”这个叛军又喊了一声,圆睁着双眼、背靠着炮身坐在地面上----他也死了。 一门孤零零的铜炮,看样子可能是百年前的产物,昨天还不知道沉睡在哪个县城的尘封角落,今天就被拖上这个战场。炮身上遍布着陈旧的锈迹和新鲜的血液,周围是四百多名为了保卫它而献身的农民。 山岚营指挥同知魏兰度跃下战马,在他面前,长青营的士兵已经重新整队完毕,甲胄灿烂的明军士兵排着整齐的队形,他们高举着的长枪上满是血迹,但仍遮不住从利刃上传出的点点寒光。魏兰度从杀气腾腾的队伍间走过,脚下到处是衣衫褴褛的叛军尸体,这些光着脚板的叛贼,很多至死仍紧握着手中的木棍。 魏兰度继续向前,在战场的中心,他看见被誉为新军后起之秀的许平,正单膝跪在地上,仔细地一个个翻看着倒地的叛贼尸体。直到魏兰度走到铜炮旁,许平才松开他正在查看的那个叛军的手臂,从地上缓缓站起时目光仍停留在那个叛贼死不瞑目的脸庞上,同时对魏兰度轻声说道:“这些人都不是积年大盗,他们都是普通的庄稼人。” “是……是的。”魏兰度刚才检查过几个阵亡叛军的手掌、臂膀等,显然,他们没有接触过武器的痕迹,反倒都有农夫的特征。 许平抬起头看着魏兰度,后者叹息着告诉许平,今天山岚营遇到大批叛军,其中多数是临时武装起来的农民。这次官兵进攻山东,不少百姓逃难,但更多百姓还是留在当地的山沟里避祸,直到明军大开杀戒后才纷纷逃亡。叛军头目把这些家破人亡的难民聚拢起来,随便他们一把刀、一根木枪,就得到了大批不怕死的兵员。 这些农夫都是彻底的乌合之众,战斗力和组织性比叛军的主力还差。不过正是上万这种农兵,把山岚营前军一千官兵挡在这里整整一天。刚才魏兰度见到对面的叛军半数向北而去,就判断是长青营的救兵赶到。等到听见炮声后,他急忙挥军杀出,一举把眼前的几千叛军驱散,再赶来和许平汇合。 许平蹲下身伸出手,轻轻合上那个叛军大睁的双眼,站起身问道:“方大人呢?” 魏兰度摇摇头,告诉许平:“被拖住了,南面还有近万贼寇。” “还有上万?” “是啊,到处都是贼寇,至少有七八千人,其中还有龙的两千多骑兵。”魏兰度看看天色,道:“虽然他们挡不住我们,但我们也走不快。我建议暂时扎营休息,许兄弟意下如何?” 今天许平部有三十余人阵亡,六十多人重伤,长青营前军几乎损失了一成的兵力,轻伤更是不计其数。军官们也都疲惫不堪,好多参谋都几天几夜不曾合眼,一路上不少人在战斗的闲暇倒头就睡。 鉴于部队的状况,许平虽然想连夜接应山岚营退却,但也是有心无力。就是他自己的精神、体力也接近崩溃的边缘。许平和魏兰度合营后,他挣扎着逼迫困乏已极的官兵按照条例布置好营地,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帐里,扑倒在三天来次接触到的枕头上,许平一闭眼就昏睡过去。 第二天许平起床没多久,张承业就带领中军赶到,下令许平的部队修整,张承业本人则和魏兰度一起去接应山岚营本部。许平让军医抓紧时间救治伤兵,各营士兵保持警戒的同时抓紧时间恢复体力。不料南方的战况比预想的要激烈许多,张承业不久就派人通知许平调五百兵去增援,而到下午时分,更命令吴忠的后军向前移动和许平合营,再带后军五百兵去前线。 直到夜幕降临后,许平才看见明军大队回到营地,张承业和吴忠都是一脸肃容。他们告诉许平,山岚营的指挥使方明达和指挥佥事都阵亡,魏兰度已经是山岚营唯一的指挥官。龙的叛军带来好几门火炮,激战中,一炮弹凑巧命中将旗下的方明达,将他当场打死。为了加快行军度,山岚营下令将全部的十二门火炮损毁后抛弃。但是叛军的两千骑兵仍频繁骚扰,山岚营的指挥佥事在伏击叛军后亲率马队动反击,大创叛军的同时也身负重伤,被抢回营后不久便咽气。 “两营共阵亡、失踪官兵六百六十八人,四百二十四人重伤,接近我军两成的兵力。”除去前阶段微乎其微的损失外,这两天大部分的伤亡都是山岚营的。方明达意外战死后,他的中军一度陷入指挥混乱,数个千总队被彻底击溃。 “不过叛军也伤亡惨重,短期内应该无力起进攻了。”两营的参谋军官全都聚集在中军帐内,四位指挥官经过讨论,决定将长青营的火炮也尽数抛弃,以最快的度向北退却。 …… 英吉利海峡 狂暴的大海渐渐恢复了平静,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海船,又一次直立于碧波之上,甲板上的法国水手们纷纷跪下来感谢上帝的恩赐。 刚才冒着被大风吹到海里的危险,勇敢地爬上桅杆收起风帆的几个水手,在重新铺开船帆后也纷纷从桅杆上回到甲板上,这几个人昂挺胸等着船长的嘉奖。指挥大家战胜暴风的法国船长,越过这群人走到他们的身后,向一个**着脊背、同样刚从桅杆上跃下的年轻人鞠躬行礼:“尊敬的子爵阁下,您非凡的勇气令人敬佩,您是真正的贵族。” “过奖了。”黄乃明笑着对船长说道:“您是我见过的最沉稳的船长。” “黄……黄兄弟。”还没有从担忧中恢复的鲍元朗抢上前来,结结巴巴地说道:“你真勇敢。” “大风大浪见得多了嘛,”黄乃明哈哈笑道:“这点小风算得了什么?” “黄兄弟快把衣服穿好,别冻着了。”施天羽把黄乃明的衣服披在他肩上,注意到黄乃明的腰间有一块玉佩,施天羽盯着它看了很久:“很名贵的宝物,是侯爷给的吗?” “哦。”黄乃明把贴身收藏的玉佩从腰间小心地取下,仔细地将它擦拭干净:“是的,是当年家严给先慈的信物,然后又给了我。” “我可以看一下吗?”施天羽热切地问道。 “可以。”黄乃明知道这个施兄最喜好玉器,对这类宝物爱逾性命,就把玉佩解下交到对方手中。 施天羽立刻抓在手中仔细地观赏起来,“价值连城、价值连城!”他啧啧赞道:“世上竟有这么好的玉器,真是完美无暇啊,怎么从来没见过黄兄弟带着此物?” “是这次离京时家严才交给我的。” “不过看起来似乎应该是一对啊,”施天羽指着雪白玉佩光洁平滑的背面,其上没有像另一面一样刻着美丽的花纹:“它应该有一个姊妹才是。” “施大哥好眼力。”黄乃明不禁肃然起敬:“家严也说确实应该是一对。” “在哪里?”施天羽立刻追问道,眼睛还在黄乃明身上搜索着:“黄兄弟可否愿意给我一观?” “不在我身上……” “原来是在二公子那里啊。”不等黄乃明说完,施天羽就恍然大悟。 “也不是,我一开始也这么以为,但家严说他没给二弟的母亲什么信物。”黄乃明脸上的笑意渐渐收去,他把玉佩收回手中,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终于,黄乃明下定决心说道:“家严告诉我,先慈还有一个姐妹,当年家严在辽东时给先慈和姨娘一人一块,仓促从辽东转镇福宁时,姨娘和先慈还有二弟的母亲一样都有了身孕,所以没有带她们三个走,但是后来再派人去京师接时,姨娘竟然不知去向了。” “啊,不知去向,这怎么可能?” “就是不知去向了。”黄乃明摇摇头:“家严说他二十年来一直在找,但始终没有音讯,嗯,就是说,除了二弟以外,我还有一个庶出的兄弟或姐妹,但家严也不知道到底是男是女,他们母子又身在何处?”黄乃明的语气中带上了忧伤:“我自幼锦衣玉食,更有名师指点,而我这个兄弟,若是兄弟的话,他会有钱读书识字么?若是姐妹的话,她又过得如何呢?” 两个同伴都沉默了,一会儿后鲍元朗吞吞吐吐地说道:“黄兄弟,侯爷名满天下,你的姨娘不会不知道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开始也这么想,但家严却坚信是我姨娘不肯来找他,到底为何我就不得而知了。”从常理看,黄乃明觉得姨娘和那个不曾见过面的兄弟姐妹肯定不在人世了,但父亲却显然有什么难言之隐,还说过一句这个孩子和黄乃明的二弟相比,与黄乃明更亲。黄乃明也是这么看,因为不但是一个父亲,母亲也是姐妹。父亲还嘱咐他不要把这玉佩的事告诉嫡母、二弟和妹妹。 早在崇祯三年,镇东侯就现两个孩子一真一假,与金求德会面的那个先帝忠仆把一个妃子掉包了,但两个孩子都由他抚养长大,二十年下来父子之情甚深,他不愿意让夫人或其他人知道这件事。这个秘密干系重大,镇东侯十几年来穷尽心力去寻找,仍是一无所获,也不敢对黄乃明说出真相。而黄乃明以为这是父亲不愿意家里生事,而且二弟没有玉佩,心里也可能会有想法。黄乃明把玉佩紧紧握在手中:“每当我握紧它时,就有一种感觉,那是我的一个兄弟,而且我一定能和他见面的。” “尊敬的子爵阁下。”船长又走过来:“我们已经看见伦敦港了。” 第十二节 山口 二十九日拂晓,吴忠立刻带领一千兵马出,许平帅本部随后出,而魏兰度的山岚营则留在后军掩护伤员和张承业的中军。但没走出数里,吴忠就接到报告,一队叛军已经在割马山扎下营盘。闻报他就亲自奔赴一线侦查。本应随后领队出的许平和魏兰度,也抛下正在整队的部队匆匆赶来。等他们抵达时,吴忠正和几个参谋聚拢成一群商议作战计划,见到两人后急忙向他们介绍情况:“贼人大概是昨夜赶到的,他们分别在官道两侧扎下营盘,钳制着路口。” “我打算稍等一下许兄弟的部队,”吴忠说叛军虽然不多,但他们已经抢占险要地势,所以他打算和魏兰度同时起攻击:“此外我还担心叛军在后方还隐藏有小股部队,所以最好不要行险单独起进攻,免得被叛军各个击破。” 对面山头上的旗号是“文”,季退思手下的四大金刚:文德嗣、甄章鱼、龙和肖白狼,至此新军已经现三个。 “真不知道救火营他们到底正在做些什么?”魏兰度脸上都是忧色,完牢骚后,他点头道:“好吧,许兄弟赶快回去加紧催促兵马前行吧,季寇来势汹汹,此地万万不可久留。” “等等。”许平却有不同的看法,对面的敌军暂时只现数千人,虽然据侦查报告这是一只装备比较精良的叛军,但还是不能和新军相比。许平摇头道:“我们必须尽快越过隔马山,没有时间多停留,我感觉季寇随时都会抵达。” 魏兰度和吴忠都静静地看着许平,他揉着太阳穴苦笑道:“虽然俘虏都不知道现在季寇身在何处,但昨日陈贼和甄贼都不惜代价地阻拦我军,这文贼又连夜赶来抢占山头,凭这么点人就敢拦住去路,显然所谋甚大。” “许兄弟打算怎么办?”吴忠和魏兰度异口同声地问道。 “我想让吴兄立刻离开官道,绕到东山的背后去攻打贼寇,腾出官道让我的部队快前进。不过,我不展开部队,而是以行军队形快从贼寇眼前通过,直到山脚下再横向展开……” 许平说到这里吴忠和魏兰度齐声叫道:“不可!” “根据我军条例,现敌军后必须战术展开,不可冒险逼近敌军。”吴忠飞快地反驳道:“不然遭遇敌军冲击时,我军无法做好充足准备。” “文贼星夜赶来,这一路不知抛下多少士卒,还分兵东西双山,敌军没有做充足准备,我军为何一定要准备充足?”许平反问一句,又道:“既然贼人认为时间比准备充足重要,我们自然也要针锋相对。” 吴忠还要张嘴,魏兰度拦住他:“许兄弟接着打算干什么?” “我觉得魏兄的营也不要留在后队了,你带兵紧紧跟在我的背后。我尽快通过,把官道给你让出来。等我向西山起攻击的时候,你就飞快地冲过去,然后反转展开,攻打东山敌军的背后。此时他们的注意力都被吴兄牵在山的另一边,必可一鼓而下。然后你再用一部控制东山,掩护中军通过,一部过来帮我。”许平抬起头遥望着远处的山峰,低声道:“如此我军就可迅杀出险境。” 吴忠和魏兰度对望一眼,后者脸上露出些被说动的神色。许平转头又对吴忠道:“只要吴兄猛烈攻击东山,必能压制住上面的贼寇,我军两个营合力打数千贼兵,万无不胜的道理!” “只是……”吴忠考虑着许平的计划,觉得它完全违背了新军的战术条例,吴忠迟疑道:“是不是和大人商量一下?” “我担心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许平又向着东山方向眺目远望:“我立刻回去催促本部急行,吴兄马上把官道给我部让出来。” 在魏兰度的极力劝说下,吴忠总算同意许平的计划。他命令部队离开官道向东山侧翼迂回的时候,许平和魏兰度也分头行动,前者急忙回去指挥部队前进,而后者则赶去向张承业说明情况,把山岚营从后军中调出来。 回到自己的部队中后,许平立刻命令全军快前进,破坏大炮等笨重武器。炮兵则编入步兵序列一起出。许部急行到吴忠部方才的位置时,后方跑来一个山岚营的传令兵,报告他魏兰度也已经紧急集中上千人出。许平知道时间紧迫,就加紧步伐向前赶。这时一个吴忠的传令兵又赶上队伍,向许平报告道:“许大人,吴将军在侧后现人数不明的贼人隐藏在树林里,他打算请许将军稍微等待一下,他肃清后方威胁后,会立刻开始攻击东山。” “这个时候还管什么条例啊?”许平又急又气。吴忠的决定毫无疑问又是按照新军的战术条例来进行的,可是等吴忠搜索完毕,压制东山的行动肯定会拖延很久。等吴忠开始攻击后再派传令兵报信,又要花费时间。这段时间里,魏兰度的部队肯定被堵在道路上不得前进,而这些道路还要用来运送伤员:“赶快回去报告吴将军,让他立刻开始压制东山。” 见那个传令兵脸上有迟疑之色,许平加重语气重复道:“告诉吴将军,我会派出部队肃清他背后的贼寇,让他立刻开始进攻!” “遵命,大人。” 那个传令兵走后,许平唤来余深河。这次出兵以来,余深河在每件事情上都表现出色,证明了他的能力。许平对余深河说:“立刻带一百人去扫清吴将军背后的林子,把那里的贼人都揪出来打死,把他们的旗子都砍倒!” “遵命,大人。”余深河应声之后,稍微一迟疑又问道:“一百人?” “是的。”昨天甄章鱼部和龙部都被新军重创,许平判断他们无法在黑夜里整顿好散军并且赶到新军前面,他飞快地向余深河解释道:“文贼星夜赶来,连歇口气都不肯,马上占据山头,他哪里还有富余的兵力?本将料定是疑兵之计。” “卑职明白了,大人。”余深河信心十足地一欠身,马上掉头带兵离开大队。 剩下的一千一百步骑继续向前,沿途上有不少山包和树林后若隐若现着叛军的旗帜,许平却连看都懒得看它们一眼。护卫在左右的曹云和江一舟问道:“大人,是否稍作侦查?” 根据新军条例,这种情况是要派出侦骑的,军队也要提高警戒,不能采用高行军纵队。不过许平却摇头道:“故布疑阵罢了。贼人连夜赶来,哪里会有这许多人马?在我新军之前,谁敢分散兵力?” 率队平安地沿着官道走到西山脚下,许平这才策马从行军纵队旁跑过,大声呼喊着:“全军停步。” 新军官兵停下脚步,队中的千总、把总都站到官道的西侧,同声吆喝着:“向右----转。” 面向着西方,许平回头看了一眼不到一里外的东山叛军行营,连一个叛军的影子也没有看到,山头的叛军旗帜也没有任何反应----许平估算着时间,吴忠应该已经绕到东山叛军的侧面了。 “不知道吴忠起压制攻击了没有?隔着一座山无法通讯,真是太麻烦了。”许平摇摇头,拔出剑高高举起。 曹云见状再次问道:“大人,是不是派一百人去东山侦查一下?” “去干什么?”许平冷冷地反问道----如果敌军不在,那不必分散兵力,更不必浪费这个时间;如果敌军万一还在,那一百人岂不是去送死?许平把高举着的剑向前猛地一挥:“全军----进攻!” 明军听着鼓声,齐声出呐喊,五百名长枪兵开始走下官道,一排排地向山上推去。随着明军开始挺进,西山也响起战鼓声,山上简陋的木墙后如同变魔术一般,浮起密密麻麻的叛军弓箭手,他们一起仰天拉弓,把无数利箭向空中。许平仰头看着一支支箭飞到它们的最高点,然后调头下行,像雨线般扑向明军的军阵。 虽然不是真的雨,但在明军的铁甲长枪兵面前,它们也并不比雨水强大多少。明军士兵仰头看着落下来的箭,大多都和他们擦身而过,嗖嗖地插入明军脚下的土地。士兵们微微晃动着闪躲着箭,或是让它们击打在肩甲和胸甲上,箭头出一连串的响亮碰撞声,然后纷纷无力地跌落,或是浅浅地挂在甲胄之上。 更多的叛军弓箭手涌上前,射出更多的箭。箭雨变得如此稠密,迫使明军长枪兵纷纷低下头,把他们面甲上的观察窗隐藏起来。几个腿脚中箭的士兵收住脚步,向后退出作战序列。停留在官道上的明军火铳手已经开始还击。敌军的木墙距离道路大约有一百二十米远,在这个位置上,火铳可以保持有效的威力。许平看到木墙后的叛军士兵不停地倒下,而明军长枪兵已经走到距离木墙八十米左右。长枪兵停下脚步,留在弓箭手直射范围外,默默地等待着冲锋号令。 两军又对射了一会儿,叛军稍等片刻,见明军不再继续向前,便又向着明军射数轮,然后随着一声号角声,木墙上的人头纷纷消失不见了。许平知道叛军试图保存体力,就命令火铳手向着木栅栏继续射击。从望远镜里看到,栅栏上木屑纷飞,虽然不时有伏在背后的叛军被击中,不过数目实在太稀少。许平又看看来路,魏兰度的军队应该很快就会抵达。他再次回看看东山,东山上面还是一片沉寂。 “就当吴忠已经起进攻了吧。”许平在心里念叨着,手中的长剑再次挥动,四百火铳手开始向前移动,准备进一步掩护长枪兵进攻。官道上只剩下许平身侧的一百长枪兵和一百骑兵的预备队。 侧后猛然响起战鼓声和呐喊声,这骤然响起的巨大的声音,把许平身边的几个人都惊得哆嗦了一下。只有许平纹丝不动,他在心里暗骂道:“该死的吴忠。” 紧接着许平回转过头,看着无数叛军从东山的木墙后跃出,挥舞着棍棒向自己冲来。 “杀官兵啊。” “杀官兵啊。” 听着从远处传来的纷乱呼喊声,许平平静地和四百火铳手立刻回转,用猛烈的齐射把数十名冲在最前的叛军打翻在地。但是背后的人毫不迟疑地从他们的身体上跃过,继续向着官道冲来。 又是一次齐射,叛军还是不为所动地冲来。东山上的鼓声变得更加激烈,就这这时许平听到背后响起呐喊声,知道叛军开始起夹击,自己的计划宣告失败了,无法保护官道留给大军迅通过。许平不得已放弃努力的同时,心里再次暗骂道:“该死的吴忠。” “全军收拢----”许平一边布着命令,一边翻身下马,缓缓后退到自己的军队中。他命令曹云和江一舟则带着骑兵沿着来路向南退回,他们将留在叛军的侧翼位置监视战场。 “杀官兵啊。” “杀官兵啊。” 呼喊声越来越近,许平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冷笑,与此同时他身后的周洞天出一声低嘲:“心浮气躁。” 从许平身后的另外一侧,则响起了另一声不屑的评价:“白莲余孽。” 冲过来的叛军,就像许平上次遇到过的那些一样,赤着脚板和小腿,头上却有不少还缠着一条白毛巾。 许平的蔑视迅变遗憾,他在心中抱怨着:“我堂堂新军,竟然会被这样的乌合之众迟滞!” 秩序井然的明军迅地排成防御阵形,默默无声地看着向大呼小叫着他们冲过来的叛贼,随着许平一挥手,立刻就有明军士兵从阵中跃出,把早已经准备好的袋子向阵前抛出,大把的铁蒺藜、碎石、尖锐的木刺从这些口袋中洒出,转眼间就在明军阵前形成了一道宽阔的隔离带。上次见识过叛军的阵容后,许平立刻就让随军工匠赶制了些这种小玩意,想不到这么快就又派上用场。 笔者按,以往一贯是周日两更,这周改周六两更。明日白天还有一更,把更新时间推到白天去。 第十三节 兵贼 站在军队中,许平扭头四下张望,最西侧的五百长枪兵也已经退到自己身边。此时西山上的叛军也纷纷跃出木墙,向着明军冲来。 “排成方阵----”从东山冲下的叛军已经踏上官道,许平一直退到长矛林中:“火铳手自由射击!” 六百明军长枪兵以千总队为单位成一列,排成五个小小的方阵,各个方阵之间只留下很小的缝隙供己方火铳手进入。 随着将旗的摆动,长青营的果长们纷纷高声喝令:“放平长枪!” “杀!” 训练有素的明军地用短促一喝齐声响应,虽然只有数百人,但这整齐的杀声顿时把嘈杂的叛军杀喊声压了下去。无数长枪从甲胄组成的铜墙铁壁前探出,笔直地指着疾冲过来的叛贼。 “杀官兵啊。” “杀官兵啊。” 火铳手向着近前的叛军射出最后一颗子弹,然后抛下火铳抽出腰刀,躲到长枪兵兄弟的掩护范围之内。蜂拥而来的数千叛军,好像根本没有看到地上铺着的铁蒺藜,仍是不管不顾地冲过来。许平看着他们光着脚踏上明军撒下的尖钉,一个个人脸上都露出痛苦至极的表情,但却依旧挣扎着跑向前…… 单锋就是冲在最前的叛军中的一个,他的邻居----魏二,本来和他并肩而行,但方才明军的第一次齐射就把他打倒,单锋看也没有看他的老朋友一眼。只顾着死死盯住面前越来越近的明军,脚底----传来钻心一般的疼痛,一下又是一下。单锋疼得连蹦带跳,一不小心脚底一滑,就扑到在地面上,顿时,全身上下像是被无数钢针刺入,紧接着,背上又是重重的一记,身后的人踩着单锋的脊背跃到了他的身前,腿上、手臂上,好像有无数双脚踩过,单锋把满腔的愤恨、和无尽的疼痛化作一声悲呛的呐喊大声地吐出:“杀官兵啊!” 明军细细的战列,长枪在空气中来回穿刺,刀剑在日光下闪耀着光芒,呐喊声和惨叫声不绝于耳。 叛军步兵逼到明军战线前,随着明军整齐地开始攒刺,叛军一排排地倒下,在这面铁墙前血流成河。 “无谋之极。” 许平已经落下面甲,冷冷地看着叛军的送死行为,不少垂毙的叛军,在临死前把手中的柴刀或棍棒向明军这里扔过来。许平的铠甲也曾被砸中一记,让他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 战局很快就稳定下来。新军在平时的训练中重队形,其次就是武器、防护器具,所以叛军对新军缺乏有效的杀伤手段,这是为许平所深知的。看着自己阵前的羽箭,许平不禁又想起教导队里时常讲到的隋末战争的例子。唐军从上到下装备精良,李家许多子侄、将领,都有身中数十箭却毫无伤的经历;而瓦岗寨的军队则装备简陋,就连李密这样的领袖,都曾两次在战场上被一根流矢射成重伤。 故而“兵利甲坚,以一破十”是新军上下深信不疑的金科玉律。许平和其他新军官兵身上的铁甲都是从福建运来的----据镇东侯说,只有闽铁才能打造出最好的护具,所以这些盔甲都由福宁镇制造。朝中一直有人借此弹劾黄石以权谋私,不过天子把这些弹劾一概留中。 “杀官兵啊。” 更多的叛军向明军这里扑上来,此时许平前后两面都在激烈的交战,身体被冲得一抖,许平胸甲上中了近距离的一箭,有些叛贼竟然跑到明军长枪的范围内开弓射箭,几乎是在他们张弓的同时,就被明军刺死当场。 “杀官兵啊。” 一个握着猎弓跑来的叛军冲到第一线后,突然现了队列中身披煌煌甲胄的许平,他立刻拉弓瞄准,狠狠地射来一箭。这箭射中许平的肩甲缝隙处,许平抬手把卡住的羽箭轻轻扫落,看着这个叛军士兵被一枪戳中胸口,丢下弓捂着伤口咳嗽着跪倒。 随着战斗的持续,小心操控着军队的各级军官不断地把疲劳的前排士兵换到内圈来喘口气,等他们恢复些体力之后,再交叉着重新回到外围的位置,继续交战。所有新军的士兵都严格服从着军官的号令,踏着受训以来早就烂熟于心的步伐,进行着内外圈的轮替。明军阵前的叛军尸体越累越高,已经开始影响到明军的刺杀。 “杀官兵啊。” “杀官兵啊。” “杀官兵啊。” …… 一排又一排,叛军的攻击好似永无休止,渐渐地,许平已经听不到明军喊杀声,就连他们的鼓声也被永不停歇的叛军喊声所压倒。 许平看见一个半大的孩子,抱着张弓冲到阵前,他竭力从乱哄哄的人群里挤上前,与其他弓手一样,这个少年的注意力立刻被许平身上的盔甲所吸引,他吃力地拉开手中的弓,手臂哆嗦着瞄向许平,松弦的同时喊出了他短暂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 “杀官兵!” 前排的叛军中已经有很多人不再是青壮,一个老头把手中的石块向许平扔过来,他愣愣地看着那个老人枯瘦的手臂,甚至都忘记了躲闪。 “杀官兵啊!” “杀官兵啊!” 许平耳朵里已经全是叛军的呐喊声,长青营的交替轮换工作好像有些慢了下来,最前排的明军士兵似乎露出了疲态,刺杀动作开始变得不准确起来,甚至有个别的叛军能够躲过明军的长枪,把他们手中的棍子和菜刀砍到明军的铁甲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面前的压力突然一松,透过挥舞在上空的兵器空隙,许平看见南面有红旗闪动,也有一阵阵的鼓声传来。东面的叛军正在慢慢后退,西面的叛军攻势也不再凶猛。许平突然现自己正在呆,叛军已经停止进攻,但他的头盔里仍一遍遍地回响着“杀官兵啊”的绝望呐喊声。 …… 魏兰度的山岚营正从侧面向叛军起进攻,不过他们的进展不是很快,因为狭窄的道路已经被两军完全堵住,明军无法展开形成宽大的战线。 深吸一口气,许平从震惊状态中苏醒过来,他环顾一下四周,参谋和贴身近卫也都如同大理石一般呆立在原地不动,虽然他们的脸孔都被遮盖在严实的面甲后,但许平仿佛能看穿他们脸上的面具,直视见这些部下脸上的茫然。 “杀官兵啊。” “杀官兵啊。” 叛军的呐喊还在零零星星地传来,长青营的官兵们,手中的武器和身上的盔甲都被叛军的鲜血染得通红,面对着正缓缓退去的叛军,士兵们仍一动不动,保持着持枪对敌的姿态,整个队伍中鸦雀无声,没有一个军官出指令。 最先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的许平,纵身一跃到东面阵前,他在空中挥舞着佩剑,喝令:“火铳手,出列!” 然后就把剑向着开始退却的叛军方向一指:“火铳手,攻击敌军!” 听到许平的第一声大喝后,火铳手们身体都抖动了一下,就好象是从睡梦中被惊醒。随着许平的第二声命令传来,他们也跃出阵地,推开阵前层叠着的叛军尸体,开始瞄准退却的敌人。 叛军一边抵抗着官道上明军的进攻,一边向木墙慢慢退却。叛军被渐渐从官道上逼退,许平毫不迟疑地命令越过官道继续进攻。等第一个明军士兵踏上道路后,许平对面的叛军突然齐声喊,一起掉头疾奔。 没有立刻下令追击,许平先是指挥火铳手把东面叛军赶得更远一些,以解除后顾之忧,为其后掉头攻击西面的叛军做好准备工作。西面的叛军此时也在号角的指挥下,重新向他们的阵地退却。许平让火铳手继续向西压制他们,迫使他们不断后退,同时变换阵势,让大部分长枪兵朝向东方。他已经决定先合力拿下东山,把三支明军连成一片再说。 等这一切完成之后,东面的敌人已经跑出足有百米远,侧翼魏兰度的手下也已经压上来,和许平的部众基本连成一片。 许平再次跃到军前,把佩剑高高举过头顶,用力呼喊道:“全军----” “突击”两个字还含在嘴里没来得及喊出,许平突然看到对面奔逃的叛军背后,站着整整齐齐地一队士兵。这些远方的士兵看上去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叛军,在瞥见这齐整队列的那一刹,许平心里就升起一种怪异感,接着就看到一阵白烟从叛军这小队士兵的身前升起。 “叛军的火铳队?”电光火石间,这个疑问闪现在许平的脑海中。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叛军也有独立的火器部队。新军一向认为叛军不具备自行生产火铳的能力,至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制造过。叛军即使缴获一些火器,可用的也不多,而且大多也不好用----他们以前遭遇到的明军,使用的都是工部偷工减料的火铳。加上他们的火药补充困难,所以火铳从来不是叛军的制式装备,而仅仅是给他们精锐的探马、游骑使用。 面前这队叛军人数并不多,看上去只有十几、二十人,但这却是真正的叛军独立火铳部队。几乎是在许平听到枪响的同时,他感到胸部受到重重的一击,就好像有只无形的拳头,以巨人般的力量捶在他的身上。在许平来不及作出反应之前,他身体已经一歪,跟着就翻转着向后跌去,长剑脱手而出。 在空中打了一个滚,许平重重地摔在地上,头撞在了土地上,顿时眼前就是一片漆黑,接着是无数闪耀着的金星。许平没有感到疼痛,但却根本喘不过气来,身体仿佛被那巨人般的重拳震散了。许平趴在地上,大张着嘴拼命吸气,但仍然一口也吸不进来,他在窒息的痛苦中奋力把面甲扯开,新鲜的空气就在唇间和鼻中徘徊,但好像已经颠倒过来的五脏六腑却怎么也得不到它。 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见,许平使出吃奶的力气用力把一丝空气抽入肺中,随着这丝清凉透入体内,他的视觉也恢复过来,双臂似乎也有了气力。许平勉力撑起半个身子,正准备再接再厉跪起来时,突然腹间一通翻转,他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哇”的一声把今天吃的早饭尽数吐出。他半跪半伏在地上不停地吐着,直到只剩下口水,嘴里苦苦的,好像连胆汁都已经吐出来。 几双手扶住许平的肩膀,身后的人轻声叫着:“大人”,把许平从地上拉起来。勉强翻转过身坐在地上,许平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甲胄。胸部甲最厚的位置被击中,火铳的铅丸似乎没能击穿铁板,不过这一击,把凸起的胸甲打得深深内凹,剩余的冲击力也通过甲胄传到许平身上,险些把他的内脏震碎。 眼前,山岚营的部队正沿着道路展开,他们正向东山上攻去。许平吃力地伸手指向魏兰度的将旗,下达了此战他最后一个命令:“我部现由魏将军指挥。” 说完这句话许平就又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 眼皮动了动,许平从昏睡中惊醒过来,旁边立刻传来卫兵惊喜的声音:“大人,您可醒啦。” 从床上翻身坐起来,许平现自己的铠甲已经解开,扫视四周,现自己所处的帐中已经点起蜡烛,帐门的缝隙中传来火光,看来太阳已经落山,他已经昏迷了整整一下午。 屋内的军医告诉许平他捡了一条命。出于增强防护的目的,新军的胸板甲制成凸型,从百米外击中许平的那颗叛军火铳子弹的入射角显然很偏,在板甲的弧面上划开,因此他的甲胄只是承担了一个使铅丸反弹的力。这个力量没能把许平的胸甲击碎,而是让它深深内陷,这个内陷的冲击力又被内衬的皮甲背心所分担缓冲。 口中咕噜几声,许平就要翻身下床,这个动作使胸口顿时又是隐隐作疼。他呲牙咧嘴地站起来,感觉四肢的骨头彷佛都被震散,全身上下的关节无处不是酸疼。 第十四节 突围 “大人。” 卫兵伸手扶住许平,他站直身后茫然问道:“我们现在身在何处?” 帐中的两个卫士脸上都是一暗,其中一个黯然说道:“大人,这是我军在割马山的行营。” 许平听得眉毛一皱,问道:“怎么还在割马山?” 两个卫士向许平报告说,他昏过去后,明军继续进攻,先后打垮东西两山山脚的叛军。等扫清道路,中军的辎重部队和伤员开始通过时,季退思和上万的叛军赶来。鏖战一天的明军实在无力再把叛军的生力军打垮,而且当时明军兵力也比较分散,正在四周驱逐叛军的散兵游勇,结果两军又是一通混战。最后张承业见伤员无法安全通过,就下令在割马山安营扎寨。 许平挣扎着穿好军服盔甲,撩开帐门走出去到营边查看。太阳刚刚下山,天边还有些落日的余晖。当许平快走到营墙边时,就看见墙上的明军士兵纷纷向北方指点,还出阵阵的低声议论声。爬上瞭望台后,许平看见远处有一道火龙正沿着山路蜿蜒而来,源源不绝地向远方的叛军大营流去,看上去至少有三千之众。 不再理会周围士兵的低声私语,许平直奔张承业的大营而去。他进门的时候,一个传令兵正向屋内的人报告许平刚看到的景象。魏兰度看见许平进来后,向他微微点头示意。汇报完军情后,那个士兵离开帐篷,屋里只剩下张承业、许平、吴忠和魏兰度四人。 顾不上互相问候,许平直愣愣地向张承业道:“大人,我军今夜应该突围。” 这句话既出,另外三个人顾不得问候许平的伤势,魏兰度和吴忠都默不吭声。张承业看看许平,告诉他长青、山岚两个营阵亡、失踪数字已经高达九百二十人,而不能移动的伤员也有好几百人,轻伤者更是不计其数。连续激战两日,官兵都很疲劳,两个营拥有的战斗兵已经降低到一个很危险的水平,恐怕白昼作战都很吃力,更不用说趁夜突围。 吴忠方才向张承业建议原地坚守,等待其他新军来增援。而魏兰度虽然有心明日再战,但明军的战斗力确实已经非常可虑,剩下的战斗兵不到三千,进攻时还要分兵掩护中军千多辎重兵和伤员,能参战的人恐怕只有两千。对面的叛军人数过万人,现在又有三千抵达,对明军的兵力优势已经过五比一。 “本将打算让部队稍作休息。”张承业语气也很犹豫:“三天后援兵可能就到了,如果那时援兵还不到,我们的伤兵有些也恢复了。” 听完张承业的话后,许平立刻问道:“我们的粮食还能吃三天?” 吴忠和魏兰度同时向许平点点头,道:“我军的火药也几乎耗尽了,需要节省使用。” 这点不用他们说,许平心里也有数。两天来新军一直在高强度作战,尤其昨天,向叛军一个一个营寨地进攻,炮弹如同泼水般打了出去,所以昨晚决定损毁大炮时,大家都没有反对意见。今天除了进一步消耗所剩不多的火药外,疗伤的药品也严重不足,长青营和山岚营都没预料到会有上千轻重伤员,没有足够的药品和绷带。在正常情况下,这么严重的耗损肯定会得到后方的大力补充。 许平转头看向张承业:“大人,现在不少轻伤员包扎一下还能做战,但是明日他们的伤口就会开始炎,后天就会流脓,到时候也就和重伤者一样了。” 张承业轻轻叹口气,许平说的他心里也清楚。不过,如果不稍加修整,明军确实已是没有余力。许平抢上一步大声道:“大人,昨天我们击溃了甄、陈二贼,今天又击溃了文贼所部,他们两天之内是无力收拢部队再战的。但再等上几天就不好说了,等下去只能等来越来越多的贼兵,我们必须立刻突围,今天晚上就得走。” 吴忠一声不吭,魏兰度出声争辩道:“我们并不知道救火营在哪里,我想他们应该正向这里赶来。” “我们并不确定五天之内救火营能不能赶到,至少我认为他们赶不到。”许平则反驳,两天来叛军只守不攻,显然存着把明军困在这里的心思。叛军和明军都很清楚,只要明军开始固守,那叛军就会一筹莫展,许平据此判断,叛军显然是认定可以把明军困死的。而两天来叛军一直急匆匆地向这个战场集合,说明他们在其他方向上受到的压力很有限,这也是一个不祥之兆。许平坚决主张立刻突围:“大人,末将再三思考,救火营他们一定不在齐河附近,不然绝不会让督师标营被击溃。之前他们也一定不在叛军主力附近,不然叛军绝不会有余力去进攻督师标营,更不能从容转向来攻击我们----救火营已经指望不上了。” “那也得等到天明,”魏兰度沉吟道:“夜间部队很容易混乱,敌众我寡,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明天恐怕就太迟了。”许平摇头道:“叛军正在星夜赶来。这里是贼寇的巢穴,除了我们不知道尚在何处的肖贼,参谋司估计,贼酋季退思自己在山东的手下就有至少两万党羽,他现在已经到了,明天我们恐怕就得面对两万贼兵了。” 眼下新军各战斗单位都缺编严重,许平略一思索又道:“丢弃所有辎重、大车和工具,把辎重队、工兵队拆散,尽数编入步队中。” 吴忠脸色微变,魏兰度盯着许平问道:“那伤员怎么办?” “我们已经管不了他们了,”许平脸上露出些凄然之色,但顷刻之间他语气就又变得坚定起来:“大人,两营数千将士的性命,就掌握在我们手里,大人当断则断。” 许平的建议遭到魏兰度的反对,他说新军自建军以来,从来没有抛弃过伤员,更表示不能理解,为什么许平能狠心抛下数百无法行动的部队,目前军队明明还没有到达山穷水尽的地步。不过许平却不为所动,他认为形势已经非常险恶,虽然还没有到绝境,但也距它不远了。 魏兰度和许平争辩的时候,张承业和吴忠一直耐心听着。等到他们渐渐争不出什么新意后,张承业咳嗽一声,让两个人安静下来。张承业不多说什么便坐下拾起纸笔写了一封信,然后叫来卫士,吩咐他把信给叛军大营送去。等卫兵走后,张承业告诉许平他们,在这封给季退思的信中,他宣称愿意命令部下投降,不过要季退思要保证放下武器的明军士兵可以不死。 “三十年前,我和季退思也曾有过一面之缘,啊,不仅仅是一面之缘了。”张承业回想着他当年从宁远一路去旅顺的情景,那时季退思还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张承业不仅见过季退思,就是甄璋瑜、肖白狼和文德嗣也都和张承业很熟,他还指点过他们练习武术。张承业道:“季退思和我在一个锅里吃过饭,他还欠过我一些人情,我想他不会不答应的。” “可是末将认为,他们根本就不信我们会投降。”安静地等张承业把话说完后,吴忠第一个言:“我军尚有四千官兵,若是抛弃伤员全力突围,他们未必能拦住我们。” “所以季退思就更会答应下来。他看到我的信,一定奇怪得很。”接下来,张承业就开始和三人商议趁夜突围的可能性。魏兰度本来的主张,是出于新军的荣誉感和心中的骄傲,现在见张承业也有突围的意思,就不再反对了。许平认为,叛军连夜赶来,定然急着加固营寨。今晚天黑了,叛军赶不及挖战壕和陷阱。眼下明军固然疲惫,但叛军长途而来更加疲惫,所以突围的机会很大。 正在讨论具体细节时,派去叛军营地的卫兵赶回复命。他说季退思看过信后,赏给他二两银子,还拿出好酒好菜招待他。不过他急着回来报信,也没有多待,没有见到其他叛军将领有什么反应。张承业点点头,让卫兵去休息。他立刻打开回信看起来。季退思的信中同意不杀降兵,不过要张承业不破坏武器、物资作为回报。张承业提起笔又写下第二封信,约季退思明日在两军营间面谈。 看着卫兵又一次带着信离开后,许平问道:“大人,季贼会守信么?” 现在他们都知道张承业在玩文字游戏。许平担心等季退思明日见到,所谓投降的明军都是那些无法移动的伤兵后,肯定会勃然大怒。许平对季退思能否守约很怀疑,担忧这种办法不但不能救人反倒会害了伤兵。张承业沉默很久,缓缓道:“如果他还是以前我见过的那个季退思的话,他会守信的。但是现在他到底变成什么样,我就不知道了。” 说完后,张承业下令全军立刻休息。他的计划是子夜时分突围,为了防止混乱,这个计划暂时没有通知下级军官,只有指挥官、千总和参谋们知晓。 子时一到,许平就命令哨兵布警报,四千多官兵纷纷从营帐中冲出,早有预备的参谋们马上把他们按队排好。虽然新军的伙食比其他明军部队要好许多,不过还是有半数士兵因长期的营养不良而患有夜盲症。这次行动不许举火,参谋们用早就准备好的长绳把这些夜盲士兵连起来,命令他们扶着前面士兵的肩膀随行。不但工兵和辎重兵尽数编入步队,就连救护队的医务人员也披上盔甲、拿起武器。幸好新军中全体士兵都受过基本训练,他们也不比普通步兵差很多。 官兵们虽然感觉有些不对,不过服从命令已经成为他们的本能,所以并没有出现任何混乱。能够视物的士兵率先出,被串起来的夜盲症人群则把武器绑在背上,人扶着人缓缓向外走去。张承业估计,叛军中患有夜盲的士兵只会比新军更多,叛军的哨探基本会布置在他们还不稳固的营盘周围,以防明军劫营,所以明军只要不举火,可以悄悄地瞒过敌人相当长时间。 看着士兵鱼贯而出军营,许平向张承业道:“大人,我们该出了。” 明军中的骑兵都把马蹄用布裹好,静静地护卫在四位指挥官周围。张承业向着三个部下微微一笑:“你们几个先走,本将亲自断后,带领伤兵突围。” 许平、吴忠和魏兰度同时出吸气的声音。火把跳动的火焰忽明忽暗,映照着张承业坚定的目光和挺拔的身体,岁月并没能稍减他的雄姿。他又是一声轻笑,命令道:“去吧。”口气不容置疑。 许平站在张承业面前,沉默半响后突然抬起手,一言不地向后者郑重地行礼。吴忠和魏兰度也肩并肩地站在许平身边,向张承业敬礼。 “去吧,一路保重。” …… 离开军营后,明军摸黑走上大路。许平带着一半没有夜盲症的士兵走在前面,魏兰度带着另外一半在最后,吴忠带着大部分骑兵在中军维持秩序。 见到有篝火的叛军营地后,许平就指挥部下悄悄绕过去。叛军确实准备不足,各营还没有连接起来,至于营外的旷野更是没有一个哨台。连续从几个叛军营地绕过去后,突然黑夜里响起一声呼哨,这声尖利的哨音撕裂了黑夜的沉寂。许平眼前的一个叛军营地马上就传出杂乱的呼喊声,接着是一通锣鼓齐鸣。原来是惊动了一个暗哨,无数叛军忙乱的身影映照在营内的火光中。 许平立刻低声吩咐周围几个军官用火铳攻击。一直待命的几队火铳手,立刻开始向叛军营中射击。顿时四处都响起哨音,无数的叛军暗哨都被惊动。叛军听到火铳声大作后,立刻扑灭营内的篝火,转眼间视野里就又是无边的漆黑。接着叛军就从营中不停地扔出火把,把他们营地前的壕沟照得通亮。 今天看见一段对蒸汽机的质疑,嗯,说两个我参考的例子吧,,动机5oo公斤,?千瓦功率。算上锅炉也不到一吨,而我设置的是机器本身就重三十吨。其次,一个比较先进的例子,从中可以看出我设定的机器是多么的落后,p使用的蒸气轮机,不到十五吨的机重,三万八千千瓦的功率。这是我的设定的两个参考例子,不过我想的肯定不周到,大家继续挑错吧。 第十五节 断后 这时远处也响起噼里啪啦的火铳声,许平知道这是吴忠和魏兰度也开始惊吓叛军。到处轰然作响的枪声,让明军中的大批夜盲官兵变得有些不安,只是往日严格的训练让新军士兵都养成服从命令的本能,他们仍老老实实地跟着队伍摸索前进。有人被树枝草丛绊倒时,也咬着牙一声不吭地爬起来,紧抓着腰间的长绳跟上队伍。 得到夜色保护的明军是非常安全的,叛军无论在训练方面还是组织方面都远远不能和明军相比,他们如果在这种黑夜里冲出来,很容易自行崩溃。他们眼下的对策也是明朝军队在夜晚遇敌的标准应对,坚守营寨,防备敌军劫营;撒火把照亮壕沟,避免敌军偷渡;坐等明军敢死队上来送死或者知难而退。 中军的大批士兵正从许平背后走过,前方的路上没有现任何壕沟、障碍物,唯一阻碍明军前进脚步的就是同样保护着他们的夜色。按照许平的计算,天明前明军可以通过叛军阻击阵地,而白日行军许平还是非常有信心的,他有绝对把握把叛军主力远远抛在脑后。 一个又一个的时辰连续过去,许平计算着时间和距离,在凌晨前下令全军就地休息。随着这个命令传达下去,一直保持沉默的几千官兵,纷纷出如释重负的叹息声。那些仍然目不能视物的人们,也出兴奋的低语声。人人都知道他们已经脱离险境,一直重重压在他们心头的紧张感,也随之而去。 身边的几个卫兵打起火把,侦骑被派向长清县方向。现在许平身上很不舒服,重压卸去后,疲乏感便铺天盖地般地袭来。他的四肢比傍晚起床时更加酸痛,每一次呼吸都会把胸口扯得生疼。披着的盔甲如同一座山般的沉重,压得许平快要喘不过气。 “现在可不是休息的时候。”许平给自己暗暗鼓劲。简短地安抚一番本部的官兵,然后立刻赶去中军,他赶到时,魏兰度和吴忠已经在等他。 “为了堵住我们,贼子们已经把每一个人都调到割马山。我们的前方,就算有贼寇,也一定很虚弱。”无论是许平还是吴忠他们,都不认为前方还有能挡住数千新军的贼寇,现在他们主要担心的,就是来自背后的追击。 “我军行军度大大高于贼人,尤其贼人比我们人多,行动起来更是缓慢。何况……”魏兰度迟疑一下,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口,另外两个人都明白他本想说什么。天明后,叛军肯定会先去侦查明军割马山大营的情况,等到他们搞明白张承业那里的情况又要耽误不少时间。 “我军只携带了一天多一点的口粮,节省一点可以吃两天。如果敌军追击不紧,路上可以设法收集一些粮食,大概足够我们渡过大清河了,我们绝不能再被堵住。”许平的话让另外两个指挥官轻轻点头。明军抛弃了所有的辎重车辆,火药也仅剩随身携带的一点,大概仅够一场激烈的战斗所需。因此,尽管他们认为前方不可能有叛军主力部队,他们仍不敢冒险不让大部队走前面----明军必须以最快度向禹城回归。 “我军昨夜没有好好休息,士兵体力肯定不足,如果被叛军骑兵粘上可不是好事。”这两个多时辰虽然只行军数里,但是却比正常白日行军走上二十里还消耗体力。从现在到天大亮没有多久,士兵肯定无法完全恢复体力,如果被叛军大队赶上,必然会遭到惨败。想不被追上,就得防止叛军骑兵骚扰。许平道:“让一千左右步兵和二百骑兵断后,如何?” 二百骑兵几乎是现有两营明军的全部骑兵。吴忠和魏兰度在心中算算,剩下的骑兵如果只用来侦查也勉强够用。他们表示赞同后,魏兰度立刻抢先说:“把你们手里的骑兵都给我,带着长青营和其他人先走,我率本部断后。” “不可!我不同意!” 许平话才出口,魏兰度就急不可待地打断他:“许兄弟,你们长青营要不是来救我们,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张大人……总之,你们就不要和我抢了。” 吴忠和许平一起摇头。山岚营这几天消耗远较长青营为烈,原编的战斗部队损失过半,现在的各队都大量补充了工兵、辎重兵和医务兵。 “条例规定,要保护被重创的部队。条例也规定,不得派战斗力差的部队从事关键任务,唉。”吴忠叹口气,看着许平道:“克勤你现在是长青营最高指挥官,理应负责全营军务,由我来断后吧。” “好哇,我们这里真是君子成群了。”许平哈哈笑起来,清清嗓子,正色对魏兰度道:“魏兄就不要争了,你带山岚营开路,我们长青营组织断后。” 和吴忠一起压住魏兰度的抗议后,许平不再看满脸羞愧的山岚营指挥官,转头对吴忠道:“你和魏兄一起走,我来断后。” “不,你是指挥官,你应该先走。哪有主将断后,副将先行的道理?”吴忠叫起来,脸色一暗,又道:“如果我昨天听你的话,不去侦查那些疑兵而是直接攻打东山,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现在不要说这些了。”许平挥一挥手:“你是在遵守条例,况且我当时不是长青营代指挥使,本来就无权给你下命令。” 许平要吴忠把他手里几个比较完整的队移交给自己,不等吴忠再做争辩,许平提高声音道:“是我提出抛弃伤兵突围的,当然由我来断后。再说,本将现在是长青营代指挥使,吴将军你必须服从军令!” …… 留下的千余名士兵,人人都知道自己处于险地,看到友军离开的时候,他们脸上全是紧张之色,曹云等军官也都面有忧色。等天大亮后,友军都已经远离,而后队士兵的体力也恢复了许多,许平就命令启程,把近两百骑兵留在身边做预备队。 午时时分,许平的部队在一个镇子里吃饭。这个镇子里的百姓早已尽数逃光,许平就不客气地下令征用所有民房和物资,在镇外布置警戒线。这个镇子虽然不大,但是许平的士兵也不多,大家稍微挤一挤,可以把全军容下并稍作休息。许平知道,越是形势紧张,自己越不能显得慌乱,所谓将为军胆,如果自己举措失当,那么只会让士兵更加紧张不安。直到此时,叛军仍没有追上来。有条不紊地休息之后,官兵显得比早上平静些,在各队军官的带领下继续北返。 又行不到一刻钟,江一舟就飞马赶到许平身边,抱拳禀道:“大人,贼寇已经追到我们的身后。” 许平勒定战马回望去,并未见到烟尘等异状,口中问道:“贼人何在?” “就在我们刚歇息过的那个镇子里。” 负责监视道路的明军后卫现有大批叛军骑兵抵达镇子后,一边继续隐蔽观察,一面向本部报告。许平把那个报信的明军侦骑叫来询问。来人说,看见大概有数百名叛军急急忙忙地进了镇子,而南方的路上还有马蹄声和烟尘,估计总数有六、七百。 许平问道:“叛军没有立刻追出镇子么?” “回大人,没有。” 这时又有一个侦骑赶回,确认总计有不到八百的叛军骑兵抵达。 “没有立刻出来追击么?” “没有。” 这个确认让许平安心很多,不过还需要再确定一下:“贼人可否派出探马?” “是的,卑职看见贼人有骑兵在镇口外巡逻。” “好!”许平叫了一声:“步兵继续前进。全体骑兵,随本将回师,把贼人杀个片甲不留!” 曹云惊道:“大人,敌众我寡,还是在前路设伏为妥吧?” “不妥,我们没时间与贼人纠缠。”许平一抖缰绳就返身向来路而去,曹云、江一舟等骑兵将领对视一眼,也都策马跟上。 一边迅沿来路前行,许平一边向部下解释道:“敌骑必是急急忙忙追击而来,领军的贼子只要有中人之智,就明白他们应该设法拖慢我军步伐,必定小心翼翼地前行。所以,我军设伏恐胜算不大……若我处在敌将位置,赶了一上午的路人困马乏,现敌军近在眼前后估计也会稍作休息以便与敌军长期周旋……几天来,我军一直在撤退,昨天更丢弃伤员逃亡,叛贼必有轻视之心……现在我们就要杀贼子个措手不及。” 许平抵达镇外,和明军留下的侦骑接上头后,连侦查工作也不做,当即就指挥两百明军骑兵直扑向镇内。镇口的叛军哨兵见到疾驰而来的明军骑兵后大惊失色,他们一面出响哨,一面立刻回头进去报信。明军骑兵加快马,几乎在这些叛军哨兵出警报的同时就冲入镇中。 随着叛军哨兵“敌袭!”的呼喊声,许平拔出佩剑,跃马入镇。镇中央大道上的叛军没有一个骑在马上,连持兵刃在手的人都没有几个。许平飞马向前奔过去的时候,有些叛军士兵正抱着草料在喂马,还有两、三个慌慌张张地扔下刚打好用来饮马的井水,抢到一边想解开坐骑。错身而过的时候,许平长剑平扫,砍中其中的一人。此时他耳边已经满是明军的喊杀声和叛军的惊慌吼叫。 等许平冲到镇中央的时候,前队曹云已经砍断叛军的旗帜,正把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挑上明军的旗杆,这人就是这队叛军骑兵的领军将领。这员叛将追了一上午,刚坐下喝水就听到警报,他跳起来向哨兵询问明军来势和人数时,曹云等明军就策马到了他的眼前,转眼间他和他的身边护卫就被十几个明军乱刀剁成肉酱。明军一股脑涌入镇中后,没有去搜剿叛军,而是立刻四下纵火。滚滚的烟火中,明军齐声呐喊,然后又簇拥着许平返身向北杀回。 这时,一些抄起兵器的叛军跑出屋来,仓皇四顾,看见明军马队踏来,连滚带爬地逃向路的两边。个别骑上了马的叛军也跳下马,爬上路边的屋顶或是干脆躲进小巷。明军保持着队形,从主道路上踏过,不停地将火把向两边的房屋掷去。转眼间,明军跟着许平闪电般地从镇中又冲了出去。 离开镇子后,许平马上跑上临近的一个小山丘。眼前的镇子沿着官道都是火光和黑烟,无人控制的战马受惊,纷纷四散跑开,不时还有零星的叛军骑兵远远逃离此地。许平点点头,拨转坐骑,向北去追赶自己的队伍。路上,他如释重负地对部下们一声感慨:“两个时辰内,他们是不要想追赶我军了。” 许平环顾左右:“诸君可还记得蒲将军如何讲反击的时机?” “要在敌人认为胜卷在握的时候。” “不错,”许平点点头:“诸君和我日后领兵时,当以此贼今日的下场为戒。” 趁叛军骑兵立足未稳,打了这个小反击,让许平部下士气一振。可是江一舟紧接着又起牢骚来:“这些贼人根本就是乌合之众,却让我们落到如此地步。” 许平听见后默然无语。叛军从始至终就是凭着一腔悍勇作战,没有什么章法,可本军却莫名其妙地败下阵来,这真让新军官兵难以接受。 …… 狄三思正带领着三千东江军前锋军急急忙忙地赶路,一个叛军探马疾驰而来:“狄领,季大王要你走得再快一些。” “怎么了?”狄三思看到那个探马满脸都是焦急。 “都是陈然那个草包,”那个探马大声嚷嚷着,气恨交加地骂道:“八百弟兄全被狗官兵打垮了,狗官兵要逃走了。” 探马告诉狄三思季退思暴跳如雷,已经下令所有的探马不惜代价地攻击许平部,务必要把他的脚步拖慢:“狄领,季大王要你快快走,一定要把狗官兵堵在林子里,他老人家马上就到。” 第十六节 遇敌 追上步兵后,听到胜利消息的步兵军官们还来不及高兴,从道路旁的灌木丛中就突然传出枪声。继续行军的明军官兵纷纷向腾起白烟的地方望去,看见有数个人影在草木之后晃动。 半响后,又有几声火铳响起,许平向声音出的地方望了一眼:“又有三眼,又有鸟铳,应该是贼人的游骑吧。”他估算了一下树林到官道的距离:“保持行军纵队全行军,不必搭理他们。” 叛军第三次射后,许平点点头,这动静进一步证实了他的判断,叛军的数目并不多,听上去每次都是四、五杆一起响,从射频率来看大约总共也就十几杆各式火铳。在这么远的距离上,许平不认为会给明军造成什么威胁。 “叛贼没有什么火铳,除了上次我们见过的那一队火铳外我还没有见过他们有成建制的火铳部队。”许平飞快地对部下们说道:“大概只有十几个人,不要管他们,我们继续以行军纵队赶路。” 这些叛军连续射击良久,终于打中了一个倒霉的明军士兵,许平命令一个骑兵把马用来驮这个重伤员,全军继续全赶路。由于叛军远远躲在树林的深处,每次看到许平派出小队骑兵前来驱逐他们的时候,这些叛军就迅溜掉。受限于地形和形势,明军的骑兵也不敢进入树林追击,几轮交战,不过击毙数个叛军。等明军的骑兵返回队伍,叛军又会绕圈到明军前方继续打冷枪。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许平环顾周围的部下:“难道又有叛贼大部队追上来了吗?” 余深河跃前叫道:“大人,是不是让卑职带一队人去追击消灭他们?” 眼见侧翼的叛军人旗帜越来越多,有参谋认为继续保持行军纵队就变得不安全了。而且连续不断的枪声让明军士兵也变得心情紧张,他们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纷纷把抗在肩上的武器放下来持在手中。 另一个军官则建议将全军分成四对,交替前进,让最前面的一队明军先停下脚步,在路边立定,用火铳向叛军回击。 “那有什么用,离得这么远,你们在打树么?”许平断然否决了这个提议,他犹豫了一下,也没有同意余深河的建议,生怕这队人会被拖住,反倒成为快行军的累赘。 “让他们出来,如果他们敢冲出林子,那么虚实就一目了然,如果他们不敢出来,我们就当是有苍蝇在嗡嗡。”许平记得镇东侯编写的教材上有一句话:战术就是通过各种手段迫使敌人服从我们的意图。而许平丝毫没有服从叛军意图的打算,他断然下令道:“继续保持行军纵队,全前进。” 路旁的灌木丛林里响起各种各样的嘈杂声,锣声、鼓声齐鸣,还有响箭不时被射上天空,不知道其间埋伏了多少人,曹云变得有些紧张起来:“大人,万一叛贼突然杀出来?” “不会的。”余深河此时也看出蹊跷:“再说曹兄你当他们是神仙么?就算他们在林子里埋伏着大部队,又怎么统一指挥,若是靠响箭指挥,这么乱放岂不是自乱阵脚,若不是靠响箭号令上来乱战,那他们就得出林布阵再接受号令,我军完全来得及反应。” “余兄弟说得很对,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明白。”许平看见士兵变得越来越不安,他们多日来连续苦战,下面更流传着八营新军都被打垮谣言,被叛军紧追不舍也是事实。许平知道部队的士气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在这种骚扰下士兵走得越来越慢,越来越不能坚决服从命令。 “让我来借一点士气吧,坚守岗位,都不要跟我来。”许平拨转马头,一夹马腹从纵队旁疾驰到队尾,惶惶不安的士兵们纷纷掉头望着他们的指挥官。 “保持行军纵队。”许平从队尾开始,大声呼喊着鼓励他的部下:“保持行军纵队。” 奔驰在队伍旁的许平离路边的树林更近,一侧不停地响起叛军零星的枪声,许平在坐骑上昂挺胸,把一只手臂高高举起,指向前方,一声接着一声高呼:“保持行军纵队。” 那些已经把武器端在手中,四下张望,一听到火铳声响就忍不住要弯一下腰的士兵们,看着他们的指挥官从身边跃马而过,纷纷重新站直身体,向许平高呼着出响应:“大人。” “大人。” “大人。” 许平纵马沿着长长的纵队来回跑了两个来回,最后把坐骑停在前排一处枪声和响动最密集的地方。 “吁----”许平拨动马头,让自己背冲着叛军制造出的各种喧哗,左臂稳稳地抬起指向道路的前方,在火铳和响箭的伴奏声中,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的部下们。 “大人!” “大人!” 士兵们从他们的犹如雕像一般的指挥官前鱼贯而过,纷纷举起武器向许平致敬,然后大步向着这尊雕像手臂所指的方向前进。他们的胸膛重新挺得笔直,把武器稳稳地扛在肩头,再也不去理会身边的响动。 明军的探马已经冲出了树林地带,灌木林的边缘渐渐和道路拉开距离,两侧大片麦田出现在明军的视野里。 “叛贼!” 接到探马的报告,许平驰到军前,黑压压的一片人影正从自己的侧面逼来。许平掏出望远镜向观察着敌军,迅作出了判断:“这队叛军看来是季退思今天才赶到战场的本部,人数大约有两、三千人。如果刚才我们被他们游骑的骚扰拖住了的话,他们就能趁机把我部迎头堵住。我们也会有的麻烦。不过现在不行了,我部已经离开了林间狭窄地形。” 参谋们愁容满面:“但是侧翼有这么多叛军,我们不可能安全行军啊。”叛军和明军的距离太近,在这种压力下勉强行军,很容易生崩溃,就是运气好没生这种事也随时可能被叛军追上尾巴。 “是的,我们得先把他们打垮。”许平回头看看自己的部队,士兵们也已经注意到正在逼近的狄三思部,从这些士兵脸上的紧张表情,许平意识到军心再次生动摇,很多士兵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而不是踩着鼓点前进,他们已经不想打仗了,只想快快离开战场,而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全军停步!” 许平再次大声吆喝着,鼓点立刻停下了,而士兵们却没有,他们的目光没有集中在许平或是其他军官的身上,而是不安地游走于越来越近的敌军和通向北方的大道上。大多数士兵带着不情愿的表情勉强停住脚前,还会不甘心地继续走几步。 “弟兄们!”许平面冲着他的部下们再次游走高呼,一只手臂指向身后:“哪里的贼人,打垮了救火营、打垮了直卫、打垮了督师大人的标营,他们现在又企图来打垮我们。” 不安的情绪继续在军队中蔓延着,许平突然出一声响亮的冷笑:“可是我怎么从来没有感到他们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们有谁感到他们长了三头六臂,厉害得像是天兵天将一般吗?” “刚才在林子里的那帮杂种,向我们吐唾沫、放冷箭,就是觉得这队贼人一到,我们就得束手就擒。”许平勒定战马,高声叫道:“我还真就不服这个气了,我真想狠狠地甩季退思老贼一个耳光,不过……” 许平停顿了一下:“不过我听你们的,我听弟兄们的,到底我们是继续夹着尾巴逃跑,还是在临走前灭了这队贼子,这队想来占我们便宜的贼子?弟兄们你们说了算!” 士兵们沉默了片刻,突然纷杂的呼喊声连绵不断地响起: “灭了这帮狗娘养的!” “宰了他们!” “好,弟兄们说了算。”许平的嘴角微微向上弯起:“列阵!” 明军紧急列阵准备迎战的时候,许平把参谋和军官们都凑拢到他身旁,他们脸上掺杂着焦急和跃跃欲试的混合神情:“说得好,大人!” “借士气这事,可一可再不可三。”许平与这些部下一样,许平也恨不得转眼间就把侧翼的两千多叛军一扫而空,他努力地让理智控制着情绪,和部下交代起来:“所有的参谋,还有余兄弟的那队人,留在我身边。” 除了这些预备队外,许平还扣下二十名骑兵在自己身边。余下的七百名步兵已经迎着叛军排开阵势,骑兵部署在两翼。他向各步队军官交代道:“不要着急,我们还有时间,这杖我们不求多杀伤贼子,只求少让兄弟们负伤。” 于情于理,许平都不能再抛弃伤兵。在断后的战斗中,负伤的士兵对全军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在可以安全带走伤兵的情况下抛弃他们,会让其余的人心寒,对以后的战斗会有难以估量的损害。在简短的命令中,许平尽可能地再三强调,越是在这种紧急情况下,明军越不能急躁,要从容地打好这一仗。他下令各军官多做几次火铳射击,以求减少伤亡。 “不必再节约弹药,全力射击。” “遵命,大人。” “打完这仗,我们就不再打了,这支敌军很少,季寇肯定不会指望他们能把我们击败,看他们拼死拼活地要堵着我们的架势,不是我们的背后还有人,就是这支贼寇只是大队的先锋。” 许平的话让周围的人都倒抽凉气,江一舟骇然道:“贼人怎么还会有这许多?救火营到底在干什么?” “不知道,不知道侯督师把他们派去干什么了。不过看起来这是追得最快的敌军了,我们营和山岚营应该安全了。一旦打完,立刻让士兵们破坏所有盔甲,全脱离。” “遵命,大人。” 各步队军官纷纷领命而去,许平又仔细地向着江一舟和曹云交代起来:“万万不要急于冲锋,我们已经损失不起战马。等待我的命令,等贼人被击溃后,你们去追击的时候,也千万不要贪功,只要把他们驱散,不能干扰我军行军就可以了,优先对付有马的贼人。” “明白,大人” 曹云和江一舟等骑兵军官也急忙赶去部署。此时,面对离开道路压过来的明军,叛军也停下脚步开始布阵。明军的火铳在最大射程上开火,一边射击一边填药,缓步前进。等进入叛军的弓箭射程后,叛军的反应和往日并无不同,他们射出的羽箭碰到明军的盔甲起不到杀伤作用,几乎是没有意义的回击。明军步兵仍整齐地继续向前推进。突然,许平身旁的参谋周洞天低声叫道:“大人。” 后卫的探马来报,有大队的叛军正沿着他们的来路追击,估计很快就会出现在明军的背后。由于地形的限制和叛军游骑的骚扰,探马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叛军。虽然许平极力保持镇定,不过熟悉他的人无不感觉到长官的紧张。 余深河纵马上前,叫道:“大人,卑职带队去阻挡他们片刻,等大人击溃正面的敌人,再来增援卑职好了。” 这话说得虽然好听,但谁都明白,慈不掌兵,如果背后来的叛军是小股还好,若敌军势大主将为了全军的安全肯定会抛弃后卫部队,就好像山岚营和长青营绝不会掉头增援许平一样。许平严肃地看看抱拳请缨的余深河,终于紧闭着嘴唇飞快地点点头。余深河大叫一声:“遵命,大人!” 鼓声在背后响起,余深河率领两百名士兵整齐地向右转,大踏步向着刚刚离开的树林走回去。 正面很快就进入肉搏战阶段。许平举着望远镜向前看,看着明军继续步步紧逼。现在明军已经靠近到叛军阵前百米内,每一次火铳的齐射都让大批的叛军士兵倒地。在明军猛烈的火力面前,还没有进行接触战,叛军就开始出现队形松动。许平的本意是再进行一段这种射击,最好能用火药消耗来换取对方更大的伤亡,甚至直接将敌军击退以避免伤亡、节省体力。不过,新的情况让他不得不改变主意。许平示意旗手令,得到进攻的命令后,明军火铳手开始后缩,大批的长枪兵放平长枪,踏着鼓点向叛军逼上去。 第十七 落败 叛军的士兵大多身着布衣,面对逼上来的清一色铁甲重步兵,他们中有些人不由自主地开始后缩。许平一面焦急地等待着敌人的最后崩溃,一面在心里盘算着随后的步骤。就在这时,许平身边的几个参谋同时出惊呼。 许平把目光转过来,立刻看到大群新的敌军出现在望远镜的视野里,密密麻麻地从数里外的丘陵和树林后涌出。障碍物挡住了许平的视线,让他不能看清敌人的数目,但依然能看到有无数高举向空中的旗帜。 毫无疑问,这些人也都是刚刚赶到战场的叛军。他们从济南方向而来,越过沙河,没有循官道而是直接赶来堵截明军的退路。许平的手终于情不自禁地开始抖动起来,看起来,这就是季退思本部之中昨天未能赶到的另一部分。目前的战场上,叛军对明军的兵力优势至少有五比一,这已经绝不是许平手下这支孤军能击败的敌人。 许平垂下头,他面前的部下还在与敌人苦战,等到分出胜负的时候,叛军新到的部队就会靠得很近,更不用说随时可能从树林里冲出来的尾随敌军。身边的几个参谋都已经面无人色,许平轻声对他们说道:“这里不需要你们了,你们立刻撤退去追赶吴大人,向他禀告敌情。” 周洞天咬着嘴唇问道:“大人,下令撤退么?” 按理说,这个时候就应该下令总撤退,这个命令就是让士兵们各自逃生。许平摇摇头:“你们立刻走,我亲自来下这个命令。” 几个参谋还犹豫着不肯走,虽然新军从未遇到过类似的情形,不过根据条例,这个时候应该优先保护指挥官。许平见状怒道:“立刻撤退!” 几个参谋都深吸长气:“遵命,大人。” 不仅仅是这些参谋,许平还下令身边的二十名骑兵去保护他们的安全,只留下旗手一人。 目视一小队骑士疾驰而去,许平再次举起望远镜查看战场。如果马上下令撤退,那么明军就是立刻崩溃,所以许平迟疑着,希望至少能击溃面前的敌军,然后再让部下们各自逃生。他琢磨着这样或许能有更多的官兵得以脱险----或许。 许平沉思着下达新的命令,明军的鼓声变得急促起来。步兵被催促着快步上前,和叛军开始厮杀在一起。他们的指挥官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等击溃这支最靠近明军的部队后,立刻就命令所有的人----包括余深河的那队士兵,抛弃武器和盔甲全力逃生。而骑兵则不再用来追击溃散的叛军,因为这似乎已经没有意义。 在许平紧张地思考着如何运用手里的那点骑兵来掩护大队逃亡时,交战的两军也都注意到远处新来的部队。大约已经有三千敌军出现在视野里,而他们的后续还源源不断。这些敌军隔着数里的距离就出呐喊声,就像是从天边传来的滚滚闷雷。许平连连摇头,回看到身边的旗手挺身马上,仍稳稳地把大旗擎在手中。士兵英勇的姿态让许平暗暗叹气,作为一营的长官,现在他真有点羡慕这些只需要服从命令的部下。许平竭力把自己从紧张的情绪中挣脱出来,他四下张望着,努力思考着还有什么可用的策略。 在许平的右面,突然爆出急促的鼓声,许平看见大批叛军出现在林间的来路上,冲向余深河的部队。余深河的两百人猛烈地射击着,激烈的火铳声迅被厮杀声所掩盖。许平看着叛军像怒潮般地从林间涌出,他最后看到那队明军的时候,他们正变换队形,形成圆阵进行防御,随后大股的叛军就遮蔽了明军的身影。 许平心碎地回头重新看正面,虽然前方的叛军受到援军抵达的鼓舞,但是他们还是渐渐支撑不住了。许平最后的希望就是立刻击溃这些对手,让更多的部下能逃离战场,这样余?他不等马停就急急扫视一下周边,大叫道:“大人,我的义兄何在?” 许平摇摇头,伸臂向右手方向一指。江一舟顺着许平的手臂看去,余深河的部队在那边犹自苦战。江一舟拨转马头要赶过去。许平伸手去拦:“江兄弟,徒死无益。” “我们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结义之时就说好,要同年同月同日死。”江一舟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正色对许平道:“大人,还请回禀侯爷,让他老人家弹劾侯洵还有鲁军那帮杂碎,为我兄弟讨还公道。” 说完后江一舟一夹马腹,头也不回地向着余深河的方向冲去。他拔剑在手的时候,许平听到江一舟最后的嘱托;“大人,拜托了。” 看着江一舟消失在乱军中的背影,许平低声吩咐旗手:“收好旗帜。” 听到这声命令,旗手跳下马把营旗从旗杆上扯下,折了几折揣进怀中。刚才随着营旗倒下,明军士兵心中仅有的最后的一点勇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无论骑兵还是步兵,所有的人都丢下长官开始各自逃生。 叛军的骑兵主力大多在叛将陈元龙手中,前日他的部队被明军重创,至今未能恢复过来。虽然叛军已经展开追击,但他们的骑兵极少,和明军对阵的这队叛军更是没有几匹马,好像也就是有些游骑、斥候之类,这使四散溃逃的明军得获一线生机。 许平带着旗手一起北逃。虽然他们起步晚,但仗着骑马,很快就把大部分叛军甩开。望见官道上的叛军只是稀稀拉拉的一小群人,许平就把心一横,直冲过去打算夺路而逃。那些刚刚跑过来的叛军看见两个明军骑士临近,纷纷用手中的棍棒、长枪去拦阻。不过他们人数不多,间隙很大,许平和旗手不费吹灰之力就从他们的缝隙间穿过。许平粗略一望,零星的叛军骑兵正在追赶向西跑进大片麦田的明军步兵,暂时没有人注意到自己。 刚刚暗暗庆幸,许平突然觉得胯下坐骑一震,接着马就扑地跪倒,马鞍上的许平随即被甩飞出去,在地上连打几个滚。本来还在伤痛的肋骨,经此更是痛得好似折断一般,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挣扎着坐起身,不远处他的马正躺在地上痛苦地抽搐。可以看出来,刚才有一枚子弹从马的臀部射入,贯穿它身体又从腹部穿出,眼见马是活不成了。 这一瞬间,旗手已经奔出去好远,正勒定马回头向长官看过来。许平努力想站起身,却痛得连话都说不出。眼见一群叛军呐喊着向自己飞奔过来,许平忍着疼痛,吃力地冲旗手挥挥手,奋力喊道:“快走,快走!” 远处的旗手看着已经冲到长官身边的敌人,咬一咬牙,掉头绝尘而去。许平看见旗手安全离开后,转回头深吸一口气,挣扎着勉强站起身,右手把剑拔出,平举在身前,左手落下面甲。当先冲来的一个叛军士兵手持长枪,猛地向许平腰间戳来。矛尖撞上许平的甲胄时,他被顶得一弯腰,左手握住枪杆的同时,用力将长剑向叛军头上斩去。 那个叛军头一低,避开剑峰。同时另一个叛军也已经赶到,他手中长枪一挥,重重拍在许平的肩头。接着又是一枪,抡在他膝弯上,把许平打得单膝跪倒在地。第三枪击中许平的头盔,把他打翻在地,手中的剑也飞出去了。 几个扑上来的叛军用武器向着许平的身上乱砍乱砸,完全丧失自卫能力的许平下意识地用手臂护住脖颈要害,趴在地上。只听见周围叛军士兵呼喝着,把他的盔甲敲得叮咚作响。头盔被连续砍中几下,虽然还没有破开,但却把许平震得头疼欲裂,眼前黑,几乎昏厥过去。 “子君……我回不去了。”许平知道自己势必死于此地,觉得意识已经渐渐模糊。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趴着,闭着眼,一阵阵地天旋地转。身上似乎已经不再感到疼痛,只是耳朵里轰轰地响,几乎要被那密如雨点般的金属敲击声震聋。 隐隐约约的,许平地感到有一只手扳住自己的肩膀,把他猛地翻过来。身体被剧烈地晃动着,疼得痛不欲生,接着头盔又被人猛地扯下。耳朵里似乎还在叮咚乱响,让许平什么也听不清。他闭目待死,但却没有预料中的刀刃落下。身体又被猛烈地晃动起来,还有一个细小的声音挤入他的耳朵:“老许,老许!” 许平吃力地睁开眼,面前一张金属的面具,还有一双一眨不眨盯着他的眼睛。看见许平睁开了眼,那人把面甲一撩,露出其后曹云那张熟悉的面容:“老许,你还好么?” 许平迷迷糊糊地在曹云的搀扶下坐起。身边横七竖八躺着几个叛军士兵的尸体,曹云半跪在许平的身边,染血的长刀就横在他的脚边。曹云焦急地催促着:“快起来!” 许平神情恍惚地站起身,四下张望着,远处更多的叛军士兵正纷纷赶来。曹云二话不说地把许平架上马,问道:“老许,你还能握缰么?” 手套已经破了几个洞,许平把它扯下,活动几下手指,现手并没有什么毛病。他握住缰绳叫道:“没问题,快上来,我们走。” 曹云回望望越来越近的一群叛军,再远处是不久之前抵达战场的叛军大队人马。他松开自己坐骑的缰绳,仰头对许平叫道:“大人快走,卑职断后。” 说着曹云退开一步,右手紧握着长剑,左手扬起马鞭:“天下可以无云,不可以无大人。” 许平一愣,立刻反应过来,这是曹云最喜欢看的三国志通俗演义里的一句话。他焦急地伸手拦住鞭子,大叫道:“老曹,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说这个。” 曹云高举着的马鞭停在空中,片刻后突然重重地抽落,没有抽到坐骑而是直接抽到许平的手。这一鞭打得好重,把许平的手都抽出血来,许平的手如同触电般地缩回去。许平看见曹云双目尽赤,眼眶几乎都要瞪得炸开,朝许平怒喝道:“汝欲吾等枉死乎!” 跟着曹云又是猛地一鞭打向战马的臀部,战马一声嘶叫就腾空跃起。许平身体一震,本能地握紧缰绳控制坐骑。再回时,曹云已经在十数米外,正绷着嘴盯着他看,一脸的严肃和决然。 “老曹!”许平痛哭出声,只觉得眼泪正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在朦朦胧胧的泪花间,他看见曹云落下面具转过身,双腿叉开稳稳站住,挺身面对已经冲到他近前的大批叛军士兵。 马儿在道路上疾驰着,而许平则伏在老友的坐骑上,抱着马儿的脖颈呜咽不已。这样昏昏沉沉地不知道跑了多久,许平再次抬头四望时,现自己已经偏离道路,面前不远有个不知名的丘陵,这景色肯定是他来时没有见过的。 胯下的战马似乎已经疲惫,许平听凭它缓慢前行,一边四下张望,想寻找些能够用来辨别方向的景物,不过他始终没能找到。胸中好像有团火焰在烧,嗓子里也辣辣的。当许平看见一条小溪后就跳下马,趴在水旁痛饮起来。马儿也弯下长颈和他一起饮水。 泼在脸上凉凉的溪水让许平昏沉沉的脑袋清醒了许多。随着这清凉感透入体内,许平感到自己的眼眶又开始热,他再也抑制不住,随着一声抽噎,泪水又一次滚滚而下。全身又开始痛,尤其是被曹云鞭打的左手,上面一条触目惊心的红痕,整个手掌都肿起来,好像馒头一般。可是比起许平心里的哀痛,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站起身后,许平望了望太阳,确定自己走错了方向,现在不但没有脱离险境,而且还被叛军将自己和吴忠的部队隔开了。他低下头仔细检查着刚才走过的土道,果然,在来路上留下了自己的痕迹,由远及近一片清晰可辨的马蹄印。许平沉吟片刻,把刀痕密布的铠甲脱下来放上马背,牵着马走了几步观察印迹,接着他又干脆把内衬的皮甲背心、头盔和其他所有能抛弃的东西都取下来,在马背上捆好。 做完这一切后,许平用力地拍了拍战马,看着它得得地小跑着消失在前方小路上,然后就拔腿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手铳和佩剑都已经丢失,怀中只剩几个小钱。许平折了一根树枝,强撑着前行。先在小溪里涉一段水,然后挑个岩石处上岸,擦干靴子上的水,又用干燥的土掩埋了湿迹,他进入旁边的树林中。许平感到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不过他知道还没有摆脱被追踪的危险。他必须从这个树林里穿过,借助地上的落叶掩盖自己的行迹。只有彻底摆脱潜在的追击者,才可能安全地回到自己军中。 鉴于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许平明白不能冒险去找百姓协助。他怀里的钱或许能够买点食物,但难保村民不立刻向山东叛军报告,尤其是在目前官兵形象如此恶劣的情况下。 许平默默思考着,一旦遇上陌生人该如何编造谎言蒙混过关。步履艰难地在树林中潜行,直到太阳西沉,他还不曾遇到任何樵夫或猎人,这让他感到十分幸运。树林里不时有一些小土丘,在太阳落山前,许平站在土丘上望见林木稀疏的地方,隐约一个小村中升起袅袅炊烟。进去讨一碗饭吃的**是那样的强烈,但许平计算着这里到战场的距离,终于还是摇摇头,决定继续在林中潜行,等到达更安全的地段再向人求助。 此时许平的两腿就像灌了铅一般地沉重,脑袋也一阵阵地晕。尽管如此,他仍不断提醒自己必须赶夜路继续逃生。为了让自己能够有体力继续前行,许平决定稍作休息。他靠着一棵树坐下后,疲乏感顿时铺天盖地般涌来,这本也在许平的预料之中,只是这汹涌的程度还是有些出他的想像。 “不能在这里倒下,我的命是老曹拿命换来的,张大人、江一舟和余深河还等着我去给他们讨还公道,子君还在京师等着我回去。”许平在心里默默念道。他靠在树干上一动不动,全身都在抗议他继续赶路,不过许平的决心不为所动。他感到体力稍微恢复一些后,就对自己说:“我再数一百下,然后就起身赶路。” “一” “二” “三” 许平在心里缓缓地数着,不知不觉间,他已经闭上眼沉沉地睡过去。 …… 如此同时,山东叛军已经对战场进行了大致的清理。他们的领季退思骑在马上,听着一个一个部下不停地赶来汇报。在季退思身旁,有一个人面含微笑,和他并驾缓行。他对季退思拱手祝贺道:“大王威武,大煞官兵气焰。” “多谢。”季退思对此人甚为客气,闻言拱手回礼:“此番击败新军,多亏闯王送来的这批火药,还有情报。” “昏君无道,天下英雄共伐之。吾主与大王同气连枝,不必说这些客气话。”那人道。 叛军以往虽然缴获过不少火器,不过由于极其缺乏火药,所以大多派不上用场。山东叛军原是明军的火器部队,举起叛帜后手中有大量火器,但十数年来流动作战,几乎彻底退化为冷兵器部队,这次组建火铳队都极为艰辛。 幸好听说朝廷要大举进攻山东叛军后,李自成派人运来一些火药。虽然数量不太多,却这却是各路叛军都极为缺乏的物资。这批雪中送炭的火药,在叛军阻击山岚营突围时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叛军的火器大神威,在二十八日和二十九日的战斗中,给没有防备的山岚营以重创,并且直接击毙了山岚营的指挥官。 上次北直隶一战,新军的盔甲就给季退思留下了深刻印象。现在新军更是几乎武装到牙齿,不要说叛军的弓箭,就是刀剑、长枪都无法对新军官兵构成严重威胁。“新军的盔甲当真了得,几乎就是刀枪不入。”季退思道:“看来只有用开山斧和铁锤,才能伤害他们。” “是啊,”那个闯王的使者也附和着。他此番带来了几百闯营部众,旁观过数次战斗,黄石手下强大的武器和坚固的盔甲,让这些次见到新军的河南叛军大为震撼。 “我们出动五万兵攻打六千明军,最后还被他们跑掉大半,我的损失还这么大。”季退思声音里满是沮丧,为了震慑新军、鼓舞士气,他不惜血本地打算歼灭一到两个新军营,更挑选最孤立的两个新成立的营来打。虽然打赢了这一仗,但季退思却没有多少欣喜之情,因为他心里很清楚----不能指望明军每次都犯指挥错误。有黄石在背后操控的明军竟然也会犯下这种战略大错误,这令季退思几乎不能置信。 闯王的使者闻言也沉默不言,相传新军已经有十营三万之众,如果每支新军都是长青营这种战斗力的话,那么闯营将士能否抵抗新军的进攻,使者是没有太大信心的。 这次季退思虽然缴获了大批盔甲,但新军使用的都是板甲,这种板甲的防御效果比以往遇到的明军军官所用的鳞甲效果还要好。但是对叛军来说,却比鳞甲还难以修复。那些鳞甲只要更换破损的鳞片就可以再用,可是板甲一旦被暴力破坏,却无法进行修补。 “火铳,需要更多的火铳……”季退思轻声自言自语道。在这次缴获的军械中,季退思最关心的就是火铳的数量。新军的火铳质量远胜过以往的任何明军。至于火药问题,只能以后再慢慢想办法。 一个叛军小头目走上近前,向季退思报告道:“大王,小的又找了三个俘虏验明正身,那两颗级确实是长青营曹云和江一舟的。” “嗯。”季退思点点头,他知道这二人都是长青营重要的军官。另外,俘虏还辨认出来几个长青营指挥同知的近卫尸体,这显然说明许平的近卫已经溃散。从几个部下汇报的战斗经过来看,似乎许平是单骑从战场上逃走的。 季退思已经下令全力搜索战场,还派出人马循着许平逃走的路线追击,不过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传回来。这期间,又有人来报告,已完成对俘虏的清点,加上在隔马山老营投降的明军伤兵,一共有七百余人被叛军俘虏。 当部下询问该如何处置这些战俘的时候,季退思几乎不假思索地说道:“先关起来,严禁滥杀。” “是,大王。” 闯王的使者闻言微微摇头,见季退思看向自己时道:“若是其他的官兵,哪怕就是一万人,放了也就放了,不过镇东侯的部下可是不同。” “是啊,别看只有几百人,比其他各镇的几万兵还要厉害。”季退思也同意闯营使者的观点。这些人用又不敢用,万一逃回去,那么下次不知道要用多少条性命去换。但季退思却不打算杀俘,他对闯营使者道:“长青营的张南山,曾经与我有旧。” 季退思说起快三十年前的往事。他在跟随孔有德、黄石逃亡去旅顺的路上,还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同为孔有德部下的父兄,为掩护孔有德和黄石脱险而战死沙场。黄石的部下张承业对季退思、肖白狼这几个孤儿很好,在旅顺时始终照顾他们,一直到分手。今晨张承业饮弹自尽,季退思明知中计,仍信守昨夜对张承业的承诺,下令照顾留在隔马山大营中的新军士兵,并告诉他们,如果投降自己就可以免死。 谈话间一个叛军急匆匆赶来,高声报告道:“大王,我们找到许平的坐骑了!” 几个叛军士兵捧着许平的铠甲上前。他们一路循马蹄印追击,最终现正在吃草的马儿,还有它背上的铠甲等物。 “开始看见马蹄印变浅的时候,卑职们就有过怀疑,不过想到可能是许平这厮扔掉了盔甲逃亡,所以也就顺着马蹄印继续追下去。等现了马,卑职就回头从马蹄印变浅的地方继续找。这厮好像逃进了一条溪流,不知道是向上游还是向下游去了。” 因为天色已晚加上人手不够,这个几个叛军只好悻悻然回来复命。 季退思拿起许平的盔甲仔细检视,良久后颇为遗憾地道:“似乎没有受到重伤。” “是的。”那个叛军小头目点点头,昂道:“大王,但是他没有马绝走不远。” 据俘虏供称,许平前一天已经负过伤,今天逃走时似乎体力已尽。那个叛军头目信心十足地说道:“这厮很可能去向村民求助,起码他要吃饭。卑职认为,只要派人去向周围几个村子询问是不是有生人来过,找村子里的人或者砍柴的人买过食物,就可以找到他的踪迹。” “嗯,去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叛军头目领命退下后,季退思看见身旁的闯营使者脸上挂着微笑,就为自己的郑重其事解释道:“新军,任人唯亲、结党营私,旧人的豪气大不如往昔,新人几乎全是无胆鼠辈,见功则一拥而上,见败则哄然四散,只会仗着镇东侯当年的余威狐假虎威,擅长的是勾心斗角而非战阵之术,不过我之前还万万没想到,镇东侯的手下将领,竟然也会有人不经一战就抛下自己的营临阵脱逃,而且还会有这么多!上次直隶击溃东森营我还曾以为是侥幸……”此战季退思缴获了不少新军情报,其中包括大量新军的推演预案,一开始季退思还很认真地去看,但很快就啼笑皆非,有一份推演是采用辽东的经验来估算山东的气温,还有一份则是参考云南的条例,一本正经地把山东的丛林当成西南的来推测会给在军事行动造成什么影响,还有许多类似的----就连足不出户的书生都会觉得荒唐不堪的条例推演,居然被堂而皇之地写在新军的推演预案上而无人质疑,最让季退思觉得讽刺的是,每一份报告的最后,那些久经战阵的武将居然也会签名表示同意这些亲朋晚辈的推演,而新军参谋司----季退思真的怀疑,这确实是那个大名鼎鼎,让敌人闻风色变,令他高山仰止的长生岛参谋司的传承么? “个别一两个还算凑活的,也是墨守成规之徒,哪里有一点镇东侯当年的气魄手腕?我本以为新军中再无敢担责之人,只要困住一营的伤兵就困住了他们全军,还是小看了张承业啊。山岚营的方明达我也很熟,当年他是杨将军的亲兵,只知道唯镇东侯与杨将军是从,关键时刻不敢承担重任,若那一炮打死的是张承业而不是方明达,估计就他就会坐死营中,让我能从容挖壕困死这两个营了。”季退思感叹一声,想着黄石当年的冷酷无情:“不可小视许平此獠,新军中年轻一代此獠最有章法、气概,虽然还远不能与镇东侯相比,但颇有几分镇东侯年轻时的狠辣作风----敢跑,敢亲身断后。此番若不能将其斩杀,让他带着镇东侯练出来的兵,用着镇东侯造出来的武器,日后必是我辈的大敌。” 北直隶之战许平的坚毅就给季退思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次山东一战前期几次打得季退思措手不及,给他侧翼的压力非常大。而解围、断后战后,许平的行动也极为迅捷,差一点就从几万叛军的重重包围中全身而退。 而且季退思派去整理张承业遗物的人,现了张承业在几封来不及送出的报告中,向黄石称赞许平的军事才能,认为必定是新军未来的良将:“才从军不久,就敢不夹着尾巴做人,不避人言帮镇东侯弥补条例的不足,就这一点也比那些混吃等死的酒囊饭袋强上百倍了。” “大王所言极是。”闯营使者正色道:“早在来大王这里之前,吾主和恩师对我说起过他。” 季退思知道对方口中的恩师是指牛金星,他本是举人出身,因犯案落下死牢,恰好李自成攻破县城,牛金星才捡了一条命,也就此投入闯王军中。牛金星是迄今为止唯一投身叛军的有功名在身的人,也深为李自成所倚重。季退思忍不住问道:“闯王和牛先生怎么说?” 使者脸色凝重:“我恩师说:若是这些非镇东侯将门子弟出身的新军将官落败,必要赶尽杀绝。” 有读者抱怨更新量少,这个实在难办,今天多更一些吧,不过以后还是会少。 本期投票结果出来了。 张承业,不是战场上自尽,吴忠,脱逃。多项选择中两个投票最少的选项正确。 第十八节 隐姓 耳边传来隐约的人声,许平已经恢复意识很久了,不过他还是没有开眼,保持着现有的姿势不动,闭着眼竖着耳朵仔细听着,微微挪动手指,摸索侦查着自己周边的情形。很快他就确信自己没有被捆住手,身上还盖着被子,于是就轻轻地动了一下腿脚,准备做进一步的侦查,确信自己腿也保持自由后,许平微微供了一下腰,试图探察伤痛和体力,却不想此举让床出“吱呀”一声。 旁边人的细语声立刻停止,纹丝不动的许平感到有一个人走到自己身边,似乎正俯下身来观察着自己。 许平依旧一动不动地躺着。那个人驻足良久,出一个声音:“公子,您的属下似是醒了。” 又是一阵交谈声入耳,随着几句简单的吩咐,许平听到一片嘈杂的走动声,好像有人正离开这个屋子。在许平正犹豫着是不是应该睁眼的时候,他再次感到有个人轻手轻脚地走到身旁,在他耳边低声道:“这位……先生,可是醒了?” 眼见已是乔装不下去,许平就睁开眼,白茫茫的光亮一下子涌入眼帘,让他不由得把眼眯起来。许平顺着人声掉转过头,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人影,自己的眼睛似乎完全不能适应室内的亮度,连近在咫尺的人也根本看不清面容。 人影在许平眼前晃动着,再次听到对方压低嗓音传来的话语:“先生还是安歇吧。嗯,好叫先生知道,鄙人有个小商队,对外面的人只说先生姓张,是鄙人的一个镖师。唐突了,还请先生恕罪。” 说完后,那人就蹑手蹑脚地退出房去,还轻轻把门关上。禁不住亮光的许平又把眼合上,静静地躺在床上揣摩着自己的处境。 再过些时候,等许平第二次睁开眼并试图坐起身时,一个人走入房中来到许平的床边,把端在手中的碗捧到他的身前:“先生,喝点粥吧。” 许平听出就是刚才那人的声音。闻到粥的气味后,他的鼻孔不由自主抽*动几下,猛地感到已是饥肠辘辘。他坐起身,感到伤痛虽然没剩多少,但全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许平向那人大声道谢,然后一边接过碗,一边轻声问道:“壮士何人,在下现在身在何处?” 那个人没有回答许平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先生可是姓许?” “在下正是许平。”几乎没有任何迟疑,许平就坦然承认身份,说完继续小口喝粥。 “许将军。”那人说话的口气顿时变得更加恭谨起来,只不过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压得很低:“将军现在身处险境,草民无礼冒犯之处,万望将军恕罪。” 那个人向许平介绍道,他们现在所处的村子,正是几天前、准确地说是三天前许平昏睡过去前看到的那个村子。几天来许平一直昏迷不醒,而大获全胜的叛军则一直在四周搜索他的行踪。眼下许平的身份是这个商人的一名随从,这个商人替他瞒过季退思的耳目,更在村民面前掩护了许平,让他得以在这个地方养息。 对这位商人的话语许平并非感到很吃惊,清醒过来没多久,他就意识到自己还处于叛军的控制区内,不然别人也就没有必要让自己隐姓埋名。商人说这段话的时候,许平一直低头吃那碗粥,对这种商人许平也是有所耳闻的----他们是最胆大包天的一种人。自从中原烽火遍地,这些影子一样的人就行走于朝廷和叛军交战区之间,向叛军出售他们急需的粮食、布匹,甚至还有钢铁和火药,而从叛军手中收购盐、人口,还有叛军掳掠来的金银财宝。 这些商队是徘徊在战场上的魅影,是叛军得到朝廷严禁的各项物资的供应者,因此也是叛军的好朋友和朝廷眼中的罪人。许平不止一次从邸报上看到,朝廷将这种资寇的商人明正典刑。随着战事的恶化,这些年来对他们的处罚也不断加重,去岁朝廷已经把这种罪行的惩罚提高到恶、胁从一律问斩,家族充军流放的地步----这甚至已经高于对那些参与叛乱的叛军小头目的惩罚。 虽然朝廷的惩罚日趋严厉,但是朝廷失去控制的土地越来越多,这些商队的数量反倒有愈来愈多的趋势----战乱和高额的榷税让无数商家面临破产,他们看到那些铤而走险的同行从叛军手里赚回大包小包的金银,一次深入叛军控制区就能赢回十倍、百倍的利益。而各军将领对朝廷的禁令充耳不闻,不消说这些商队可以给他们贿赂,就是出售给叛军的铁器和火药也是从这些官兵的库房中流出的。更重要的是,这些军队也都有求于商队,官兵同样要购买物资,并出售他们“剿匪”后所得的赃物,而这些商队都同时做黑白两道生意。 如果是以前的话,许平一旦现做这种生意的商队,就算他不会立刻喝令卫兵将人拿下,也断然不会与他们交谈。因为他总觉得,正是这种人的存在,才让自己的部下要冒更多的生命危险。今天许平仍然难以抑制长久以来对这种人的厌恶心理,但是他完全不会表露出来,毕竟眼前的这个人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再者说,现在自己的性命也仍然掌握在对面这个看起来谦卑的商人手里。 “救命之恩,在下没齿不忘。”许平斟酌着词语,对眼前的人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日后若有用得到在下的,尊驾尽管开口。” 对面的人连道不敢,不过眉梢间还是露出些许按耐不住的喜色:“回将军话,小人姓钟,贱名龟年。” 钟龟年长得眉清目秀,看上去不到三十岁,谈吐斯文有礼,宛如浊世佳公子,和脸上的献谀之色颇不相衬。许平更注意到他手指保养得很好,身上衣衫的织料虽然不是很名贵,但也绝不是平常百姓穿得起的,显然出身富贵人家。由此,许平断定对方绝不是因为衣食所迫才走上这条路的。他估计对方的家族原本就是大商世家,很可能平素就是做大宗军旅生意的,这样的商家与叛军交通最是方便不过,风险也小很多。 虽然对这种勾结叛军的大商家最为厌恶,不过许平也知道这是眼下的大势所趋,不但军中人人有数,就是庙堂上的大臣也对此心知肚明。如果北虏不能向晋商购买物资,那他们历次入寇劫掠大量金银细软又有什么用呢?而如果没有人暗中向北虏出售大量的硝石火药以及铁器,那他们用来对抗明军的大炮、盔甲和刀剑又是从何而来呢?只是若无晋商和这些商队,明军自己的物资也无法维持,富商有大批子弟读书做官,朝中阁老李建泰更是晋商豪门……许平不禁想到,黄石极力主张军队要建立自己完善的后勤制度,摆脱对商队的依赖,或许这正是黄石的初衷所在吧。 无论如何,面前的这个人都是许平的救命恩人,因此他对这个人许下的诺言也并非权宜之计,许平更不打算在脱险后恩将仇报去出卖他。虽有朝廷大义重于泰山一说,但许平已经暗暗打定主意,日后自己会设法去劝说此人不要再和叛军做交易,这样于公于私都对得起良心,当然这些要等自己脱险以后再说。 “还有一事……”钟龟年吞吞吐吐地说道:“许将军,这村里的人都是愚民愚妇,多受贼人的蛊惑……” “钟兄有话请讲。” “嗯,是这样的,小人说将军是我的一个属下,这个受伤么……”钟龟年一边察看着许平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说道:“小人告诉这村子里的人,说商队被乱兵洗劫,将军是为了保护小人才负重伤的,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我是为官兵所伤,我知道了。”放在以前,说不定许平还会有些生气,不过从这次出兵山东后的见闻来看,钟龟年的说辞不但不是对官兵的污蔑,反倒是最能取信于人的理由。许平不以为忤的点点头,下床站起冲着钟龟年抱拳道:“少东家,张平有礼了。” 许平仔细打量自己所处的房子,现这屋子不像一般农家那般简陋,走出这间房后竟然还有一个前堂,摆着八仙桌和几把木头椅子,桌上还放着几本书籍。家里年轻主妇的衣服干净整齐,而且颇为持礼,许平道谢时她敛身回礼,然后就躲回后堂去了。 满心狐疑的许平尚来不及向钟龟年打探,就见一人大步跨入前堂。来者是个二十五岁上下的年轻人,打扮不似钟龟年手下的镖师,倒像个读书人。那个年轻人进门后没有对钟龟年或是许平打招呼,而是径直走到一个条案前,抽取出三支香点燃,插进香炉里,恭敬地向案上的牌位拜了三拜,朗声道:“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孩儿回来了。” 年轻人给父母上香时,许平和钟龟年都默然不语。本已退入后堂的主妇此时已经出来,她安静地等年轻人祷拜完毕后,赶快跑过去,替他取下背上的包袱:“相公,一路可好?” “有劳娘子挂念,都好。”年轻的主人把包袱连同外衣都一并交给妻子。他看见妻子接过东西后没有立刻离去,仍旧充满期待地望着自己,就摇摇头叹道:“都不在了。” 女人脸上神色一黯,抱着衣服低着头快步跑回房里。主人向许平看过来:“张爷,身子可大好了?” 许平自然是连番称谢,主人摆手表示不必客气。接着他又看向钟龟年:“钟爷,您这可是要去了?” “是啊,我这张兄弟身子看来是好了。”钟龟年回答道:“只是今夜还要劳烦先生,真是叨扰了。”钟龟年和许平都怕夜长梦多,刚才两人已经决定明日就启程离开。商队中有马车,所以许平可以坐车,不会受太多苦。 “好说,好说。”年轻人落落大方地一挥手,唤出妻子让她去准备两个菜,清淡些不要有什么油腻,再给许平多烧些开水,自己则坐下与许平和钟龟年叙话,年轻人谈吐颇为得体,但听起来对山东以外的事情没有什么了解。片刻后,主妇捧上三个茶碗。虽然茶叶不是品质很好,但在战乱的乡下无疑属于稀罕的东西。 言谈之间,许平得知这家主人是书香门第,本村是他的祖籍所在。他的父亲考取秀才后在县里开个私塾教书,不过他父亲也就止步于此,一生多次去省里考试都没能中举人。 祖父留下的田地,因为父亲是个秀才而得以免税,他在县里教书的收入尚可,一辈子简朴积攒,但有所余就拿去买田,是个很典刑的明朝读书人。这些年来,田地一向是交给乡亲们打理。主人的父亲更是个忠厚老实的人,信奉“留财不如留德”,既然衣食不愁,那么每岁除了留下口粮之外,地里其余的收获就当作谢礼留给那些乡亲。几年前父亲过世后,这个年轻人奉着老母回乡耕读,躲避兵灾。田地的收入足以应付家用,本人平素就教村里的孩子认字,村里的人对他很是敬重。 看起来主人已经从钟龟年那里听说过杜撰的故事,他口气淡淡地对许平说道:“如今的官兵狠过土匪,不但要财更是要命,张爷这番算得上是大难不死。以后更要多加小心,山东已经没地方可以说理了。” 许平最关心的就是山东目前的战局,他不顾钟龟年的屡次打岔,反复询问外面的情况,主人看起来知道的也不是很多,他告诉许平:“黄侯的东森营,长官接到撤退命令后,带着亲兵立队刻走了,没有通知其他行营,千总和把总听说后也纷纷扔下士兵逃走,听说这个东森营就有千多人被季大王抓住了。” 许平有些奇怪,主人知道新军是镇东侯的部下不奇怪,但他竟然还知道具体的营名。 “是啊。”主人完全没察觉到许平的怀疑,不假思索地说道:“上次在直隶,不就是这个营被季大王打垮了吗?当时我还一阵难过,觉得他们是黄侯的兵啊,其他的官兵也就算了,真不愿意听说黄侯的兵吃败仗啊。现在,呵呵。” 顿了一顿,主人又告诉许平和钟龟年:“季大王说了,仔细鉴别俘虏,若是有残害农民的一律不赦,这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一报还一报?” “嗯。”主人点点头:“张爷不是山东人不知掉,崇祯八年孔贼倡乱,亏那贼还是黄侯的义兄,所过之处百姓十不存一,当时我还很小,听老人们讲:黄侯劝登莱巡抚孙大人招安时,凡是残民的一概不赦,季大王就是因此得以活命的。自古官官相护,黄侯此举是先父说给我听的,当时他老人家感佩不已,就是后来,季大王的手下也常常互相告诫万万不可害民,若是朝廷招安,如此尚可有一条活路”说着主人举起杯子向北京方向遥祝:“愿黄侯福寿安康!” “愿黄侯福寿安康。”钟龟年和许平齐声应道,如同遇到那个妇人时一样,许平每次听到有人当面称赞镇东侯,就会忍不住喜悦,他顿时对这个主人大起好感。 其他各营主人不知道名字,不过听起来也是一片混乱,除了长青营:“长青营的张大人是我们山东人,听说季大王本打算把他的尸体还给朝廷,但被他的乡亲接走了,说是要风光大葬。我还听说张大人以前是个马匪,跟了黄侯后痛改前非,十几年前身为朝廷武官,回到山东老家,挨家挨户地给当年他祸害过的人家磕头谢罪。现在外面哄传,其他各路将军纷纷跑路时,张大人作为长青营营官亲自断后,随后长青营的代营官也学张大人的样子亲自断后,季大王倾力攻打长青营其实没讨到什么好;倒是东面听说兵不血刃就抓了成千上万的俘虏,真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以前我觉得以黄侯之威严勇仁,就是岳王也要稍逊一筹,现在看来真是大有不如了……”主人轻叹一声:“古人云:不识其人观其友;乡下人说:土匪窝里出不了圣贤。这话就用不到黄侯身上,岳王可不会教出一帮祸害黎庶的李傕、郭汜之流,日后青史之上,黄侯的眼光肯定是一个大大的污点。” 许平争辩道:“这绝不是黄侯的本意。” “当然不是。”主人看了许平、钟龟年两人一眼:“我身上就有黄侯给中的痘,两位想必也有吧。” 二人不约而同地点头,主人点点头:“那黄侯就是我们三个人的恩人,若无他的痘,谁知道我们会不会死于瘟疫?现在村子里还种着黄侯运来的海外作物,若无黄侯,这些年大旱不知道多少人得去吃土……黄侯遥领着荣成的封地,也算是半个山东人了,之前的孔贼,还有后来的季大王,都绕着荣成走,说这是黄侯的封地不可造次、这里的人贡献着黄侯的衣食不可伤害。荣成*人的都很自豪,想到黄侯的爵俸是我们山东人交的钱粮时我也觉得光彩,可这次黄侯的部下却杀了很多山东的好百姓。” 第十九节 脱身 大病过后,许平身体虽然虚弱,但脑筋仍旧灵活。他嘴上和主人天南海北地闲聊,心里却感到有些奇怪。一般这种身为小地主的读书人,在目不识丁的农民中间拥有很高的威望,官府对他们也优待有加。所以,这种底层的士人大多是朝廷的坚定拥护者,是王朝统治的基础,稳定人心的力量……总之,这些人应该对叛军深恶痛绝才对。但许平从面前人的话语里却听不到对流寇的憎恨,也没有对官府的尊敬。 钟龟年听到主人的话后神色有些不安,或许是怕许平忍不住作,所以他立刻开始替官兵辩解起来:“要不是眼下盗贼众多,也不会有这么多官兵扰民,唉。” “钟爷这话说得不对,”主人闻言大摇其头,大声说道:“所谓盗贼,大多都是官府逼出来的。” 钟龟年干笑几声,趁主人不注意时偷看许平一眼,后者脸上倒没有什么异样。主人低头喝了口茶,毫无顾忌地又道:“说起来,先父也算是被官府害的。” “哦?” 钟龟年和许平几乎同时出诧异的声音,主人的父亲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按说官府无论如何也不会逼到这种人头上去。主人一边回忆一边叙述道:“那是八年前的事了,秋天县里催收税粮,有一百多交不出粮的人逃到山里,算是聚众吧,不过确实没有作乱的行径……” 主人告诉钟龟年和许平,那些逃税的人里有两个是他父亲的学生,成为了众人的领。县太爷知道他父亲在本地素有威望,就把他父亲请到县里商谈,让他出面招安。县官信誓旦旦地保证,如果这些人放弃山寨回来,不但不追究他们聚众的罪过,还会雇佣他们维持县城周边的治安,并给领头的两个人小吏的身份。反过来,如果他们不老老实实回来,那县里就只有出动兵马去剿灭。 “家父回家后就和家母商量,家父说,那些人平日都是老实本份的庄稼人,如果就这样被坐实为乱贼可如何是好啊?”说到这里,主人轻轻地叹口气。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父亲当时忧心忡忡的样子仍历历在目:“家父第二天急急忙忙赶到那些人聚集的地方去劝说他们。那百来条汉子人人敬重家父,尤其他的两个学生,听了老师苦口婆心的一番劝导,又是惭愧又是后悔,立刻就动手烧了寨子,带着大伙儿一起下山向县太爷请罪。” 接下来的事许平已经能猜出大概,而主人也证实了他的猜测。县里先是好言安抚,安排这些人住下,没有让他们各自回家,并真的给那两个头目一个职务。但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县里突然出动大批衙役兵丁,把一百多人全部抓起来活埋,一个也没有留下。 “家父……”主人说到此处一个劲地摇头,神色黯然:“第二天家父听说后,当夜……我记得清清楚楚,只一夜头就全白了,然后就病倒了。躺在床上的时候还握着我母亲的手流泪;‘一百多条人命啊,全是我害的。’几天后家父就过世了。” 许平听后默默无语,只是垂抚弄着手里的茶碗。主人把满杯茶水一饮而尽,然后高声唤妻子道:“娘子,再给添些茶。” 年轻妇人走过来给主人和钟龟年添了茶,又客客气气地问许平:“张爷,可要加些茶么?” “不必了,多谢大娘。” 见气氛有些沉闷,钟龟年就打岔道:“大娘听口音,似是河南人家?” 年轻妇人一笑:“钟爷好耳力。” “走南闯北的劳碌命嘛。”钟龟年哈哈笑起来,又掉头对主人打趣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真是好缘份啊。” 不料这句恭维话丝毫没有引起主人夫妇的任何笑意。主人默然不语,而年轻女人眼圈一红,竟似要掉下泪来,钟龟年见状愕然。主人转头对妻子柔声说道:“有劳娘子了,去歇息会儿吧。” 妇人退下后,钟龟年赶忙起身抱歉,主人摆摆手:“不关钟爷的事。” “我的岳丈是河南人士,也是个读书人,拙荆和我也称得上是门当户对,要说倒真是缘分。”主人见钟龟年坐下后仍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就索性把心里的苦痛一股脑倒出来:“五年前河南大饥,岳丈和岳母带着拙荆逃难来鲁,当时我刚和家母回到乡里。那天早上我去看看田里的庄稼,就遇到了拙荆一家。” 当时那对老夫妇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遇到年轻人时已经饿得说不出话。年轻人口袋里正好有两块麦饼,是母亲给他当作早饭的,见状就掏出来给老人吃下。老夫妇狼吞虎咽,不料吞下饼子后,老头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不是感谢,而是严肃的质问“汝娶妻否?”得到否定回答后,老头就指一指身边的女儿,道出他能开口后的第二句话:“以妻汝”。 “我刚刚回到家乡没几天,家里家外都还没安顿好,何况婚姻之事岂能儿戏,我就随口对岳丈说道:‘家贫,还要奉养老母,难以娶妻。’可是经不住岳丈他老人家反复相求,我一时无奈,就推托说先回家禀告母亲,如果家母同意就可以。”年轻人心里更有一层顾虑,兵荒马乱时期,突然增加三张吃饭的嘴,可不是一件轻松的小事。 但是两个老人不依不饶,一定要年轻人把他们的女儿带回去给他母亲看看。拗不过老两口,年轻人只得答应。但老两口又说他们走不动,要休息片刻。年轻人也没多想,就先把老夫妇安顿在一棵树下休息,还给他们舀些水喝,紧跟着就带女孩回家向母亲说明情况。年轻人的母亲也说婚姻之事不可草率,但对老夫妇一家的遭遇很同情,就带着些饭食和儿子一起去找他们,准备收留这家可怜人稍住几日。不料等母子二人赶到时,只见老两口已经在那颗树上双双吊死。如此女孩已经是无处可去,年轻人的母亲就令儿子娶她为妻,并把两位老人好生安葬。 “……既然拙荆入了我家,那我自然得去给她落籍。我是秀才,所以落籍要去县里。县太爷听说后,把此事引为奇谈,在士林里传播,称赞我道:“少年有德,二饼得妻。”还夸赞我岳父道:“智哉老父,嫁其女,又能葬其身也!” 一对老夫妇抱着女儿或许可以因此活下来的希望,双双上吊而亡,许平不知道这对老人在离开人世前,最后一眼希望看到的是什么,或许是他们的女儿披上嫁衣吧。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用女儿去换葬身之资。在他们的心里,一定会充满了对女儿未来命运的重重忧虑。人不到绝境,怎么可能出此下策,怎么可能忍心抛下女儿一人? 结果,他们却成为别人饭后茶余的谈资,更得到“智慧”的评价。许平看着主人百感交集的面孔,感到自己胸中翻滚着难以抑制的怒火,“我在教导队苦读兵书,在军中严加操练士卒,多少好兄弟舍身沙场,为的就是保住这些贪官污吏,让大批的百姓横死沟渠吗?”纷至沓来的质问声在许平脑海中回响着。就好像那天他在禹城郊外看见长长的奴隶队伍时一样,那是许平心中第一次有这样的疑惑。 主人又低头喝起茶来。主妇在厨房做好了饭,端来摆到桌上,有米饭和几样素菜。 身旁的钟龟年见许平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忙暗中扯他的衣袖,但一连扯了几下都没能让许平恢复常态。 年轻女人把碗筷轻轻摆在每人的面前,然后不解地看看许平,又看看自己的丈夫。主人拾起筷子,头也不抬地说道:“这世道……张爷日后要自己保重。” 主妇专门给许平煮了白米粥,给他盛上一大碗,许平摇头道:“不饿,不想吃。” 黄昏的时候,有几个同村的人在外面叫门,主人把他们让进来。为的村长客气地向主人问好,又朝着钟龟年连连道谢,另外几个人看向钟龟年的眼睛里也充满感谢之情。许平听他们话里的意思,似乎钟龟年用很公道的价格卖给他们一些急需的东西,包括盐和农具。战乱打断了正常的贸易渠道,集市被破坏了,现在过路的商队是这些乡村最大的依靠。钟龟年同时还向村民们买下了不少东西,其中包括农家自己织的土布,这些东西在战乱时村民们卖不出价钱,周围更是罕有买主,钟龟年给的钱还很不错。 和钟龟年寒暄过后,村长就转头望着主人,露出询问的神情。 “我去看过了,人都不在了。” 主人的话一出口,村长的笑容就突然消失了,身体僵硬地一动也不能动。他身后的一个妇人猛地放声嚎啕起来,主人的妻子连忙跑过去安慰那个农妇,其他的人也都是一脸悲愤。 主人同样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官府对他总要客气一些,因此他几天前就出门去打探周围村落的情况。本村有几家的媳妇是从外村嫁过来的,听说有兵经过家乡,那些女人都很惦念自己的娘家。 许平低头看着地面,听着主人向村民们通报他的所见所闻。在一连串熟悉的友军将领名字过后,许平竟然听见主人提到了自己:“……李家的几个舅舅也在那个寨子里,领兵攻打寨子的正是出了名的悍将许平……对,就是季大王点名要捉拿的那个人……大多数都死了,剩下没有逃出来的,男人全打死,孩子也都和女人一起拉走了……大火烧了两天。” 还有一次。 “……张家村也没人了。他们信了许平的话回家去了,后来男人就都被活埋,女人也都拉走了……” 屋子里的几个女人已经是哭声一片:“杀千刀的许贼!” 钟龟年担忧地偷偷瞧许平一眼,后者脸色木然,已经没有刚才激动的样子。许平一边听着主人的叙述,一边轻声评价道----就好像是在评价一个与他无干的人:“言而无信,不知其可。” …… 当晚,许平坚持要与钟龟年的商队伙计们一起住在屋外面,他自认为没有脸面赖在主人的家里,但许平也没有勇气向那些村民承认自己的身份。 “我!该如何偿还我的罪过?” 许平仰望着浩瀚的星空,找不到一个能让自己心安的答案:“子君啊,如果你知道我干下的这一切,你还会敬重我吗?” 或许是因为虚弱的身体再也无法经受风寒,第二天和钟龟年离开村子后,没有走出多远许平就又一次病倒。这次的病痛来势也很凶猛,钟龟年不得不在此地停留,一直呆到九月十日才能再次上路。 …… 狼穴 “大人已经赶往山东,这次真是太完美了,太完美了。”负责新军情报的李云睿啧啧赞叹着。 “确实是杰作。”赵慢熊点点头:“现在侯洵已经是我们的人了,为了防他鱼死网破,大人也同意不再追究他的过错。” “官兵对朝廷掣肘极为不满,而朝廷态度也大为松动,才死了这么点人就能有这个成绩,真是意想不到啊。”李云睿笑道:“不过下面的人也有点太不像话了,成军以来,下面的人一个个目高于顶,以为仗着大人的名气就可以所向无敌,我的情报司人人心浮气躁,交待要改的各种条例,一年了还没见动静。有了这次的教训,我想他们会实心做事了。嗯,要说我也得检讨,以前我手下说不需要改进时,我也觉得怎么都够用了没去督促。” 死个几千人,在李云睿和赵慢熊看来根本不是损失,只要朝廷继续拨款,想买多少条命都不是问题,李云睿得意洋洋地告诉赵慢熊:“这次贺飞豹算是把他老子的脸都丢尽了,我告诉贺宝刀,到底是弃军潜逃还是孤身脱险,在侯恂来说不过是动动笔的问题;新军是不是还肯给他儿子机会,也是金兄的一句话。” 赵慢熊又点点头:“你没有跟他说得太多吧?” “你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了吧?”李云睿笑嘻嘻地说道:“我和他说要想为圣天子开太平的话,就得不让文官掣肘,而我们已经和侯恂有了谅解,贺宝刀一个老粗,呵呵。” 赵慢熊脸上有些忧虑之色:“大人说要提拔新人到高位啊。” “不过是一句气话罢了,”李云睿显得不以为然。 “未必,”赵慢熊摇摇头:“我听到这话后就留了心,杨致远最近干的事有些古怪,我越琢磨越像是是在替大人物色新人。他也跟着大人去山东了,大人对他非常信任。” “又是杨致远……”李云睿的笑脸一下子收了起来:“打虎还是亲兄弟,上阵全靠父子兵,只要大伙儿认真练兵,新军怎么也够用了。新人中可能会有有本事的,但未必和大人一条心,等愿为大人的大业效死了,不知道又得多久,我们再没有十五年好等了。” 赵慢熊默默不言,李云睿还在继续:“杨致远对大人没有好影响,自古做大事,就需要兵,有兵就够了。办学、写书什么的,都是……” 李云睿语气略微一滞,赵慢熊替他接上:“不务正业。” “我可没这么说,我的意思是南辕北辙,都是杨致远把大人说的。”李云睿知道赵慢熊很快也要去山东,便道:“赵兄你得多劝劝大人。” “放心吧。” …… 十五日抵达德州附近时,许平总算能从马车里钻出来再次骑在马上。钟龟年面露忧色地看着几日来始终沉默寡言的许平,他几次试图安慰对方都不得要领。 今天钟龟年的安慰也同样遭到失败,不过他搜集来的一些情报倒是让许平很感兴趣。这些日子以来,最让许平不解的就是新军难以置信的军事失败,整个新军左翼看起来完全没有经过交战就败下阵去。根据钟龟年的情报,现在新军大将贺宝刀和金求德都在德州,他们是在数日前先后抵达的,据说杨致远和甚至镇东侯本人都将前来,这足以说明事态的严重。但更让许平惊奇的是,虽然眼下连贺、金这样的新军名将都已经抵达一线,可他见到的明军部署却仍是在收缩防御而不是起进攻。 得到这些最新的情报后,许平立刻就要赶去新军大营见贺宝刀。钟龟年把商队交给他的手下,本人则陪着许平一起去。后者自然懂得这是钟龟年要向新军邀功。虽然很多商队都和叛军交往,但是他们的根基终归还是在大明治下,他们的生命和财产终归还是在朝廷的掌握之中。 两个人和几个随从很快就遇到新军的哨兵,面对新军军官那冷冷的目光和盘问时,钟龟年本能一般地在脸上堆起笑容,跳下马就是一个欠身。在钟龟年点头哈腰地试图解释时,许平已经一夹马腹跃上前去。看清了那个军官的军服后,许平叫道:“把总,我是长青营指挥同知许平,我要立刻面见贺大帅。” 第二十节 成熟 那个军官一愣,他背后的新军士兵也都纷纷猛地后仰,同时向许平望来,眼中尽是不能置信之色。那个军官很快就醒悟过来,他飞快地向许平行礼致敬,然后客气地问道:“敢问,可有腰牌在身?” “没有,路上丢了。” 被带到新军军营后,几个赶到营门迎接的士兵已经等在那里,其中一个看上去有些面熟,不过不等许平想起来此人是谁,那个军官已经在向他敬礼:“许大人,卑职等候多时了。” 得到确信后,陪同许平前来的新军官兵也向他再次敬礼:“许大人,卑职怠慢了,恕罪。” 礼数固然是毫无欠缺,但看向许平的眼色,却显得非常奇怪。 许平下马大步走向军营的同时,钟龟年紧紧跟在他身后,笑着连连向周围的将官、士兵欠身。面熟的军官侧身给许平让路,并把手臂向营内一伸,急促地说道:“许大人请随卑职来,大帅急着要见您。” 许平点点头,回头对钟龟年道:“钟兄请稍候。”然后就快步跟上引路的军官,匆匆赶去见贺宝刀。 才走入贺宝刀的帅帐,许平就感觉气氛有些不对,贺宝刀的脸色阴沉得很,见到许平后更是严厉得可怕。 许平俯下身单膝跪倒:“大帅,末将许平参见。” “起来吧。”贺宝刀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不过许平起身后贺宝刀只是看着他,半响都没有说话。 片刻后,贺宝刀叫过一个卫兵低声嘱咐几句,那个卫兵领命而出。贺宝刀盯着许平说道:“许平,你让本将,还有侯爷很为难。” 许平昂挺胸地回话道:“末将愚钝,敢请大帅明示。” “侯爷在皇上面前保住了你,但无论是皇上还是侯爷都以为你已经殉国了,这样圣上才勉强同意不追究你的罪责。可是即使这样,圣上仍拒绝赐给你世职作为追赠,只同意保留你生前的长青营指挥同知差遣,让你能够以这个身份得到体面的下葬。” 贺宝刀话说得很快,但是许平一个字也没有落下,等到贺宝刀说完后他大声说道:“末将愚钝,不知道有什么罪过,敢情大帅明示。” 贺宝刀盯着许平的眼睛,沉声问道:“其他的姑且不论。有报告说,在这次出兵前进行的推演中,明明已经出现过我军被贼寇切断后路的情况,是你一意孤行,先是下令把三次攻击改为一次,在得到的结果仍不能让你满意时,又取消了贼人在推演里的攻击效果,这才让推演得到贼人不可能切断我军后路的结果。是不是这样?” 许平惊讶地长大嘴巴,几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贺宝刀见状又追问一句:“是不是有这样的事?” “是,但是……” “够了!”贺宝刀怒吼一声,同时手掌重重地拍在桌面上,生生打断许平的辩解:“这一件就够了!你可知道此事让侯爷是如何的痛心疾么?” 许平张张嘴想为自己辩护,但是他脑内一个闪念,又把这些辩解吞回肚中。贺宝刀见许平已经是哑口无言,脸上的怒容更盛,指着他骂道:“参谋推演就是为了预估战场形势,为了避免伤亡。你是教导队的第一名,应该对此非常清楚。你竟然为了自己的面子,强行修改推演规则来取得自己想要的结果!许平你可知道这数千将士,都是因你而死!” 贺宝刀说完以后仍按耐不住气愤,又对许平破口大骂半天后才收住口,盯着他逼问道:“许平你还有什么话说?” 这期间许平始终一言不,听到贺宝刀这个问题后他平静地问道:“敢问大帅,末将该当何罪?” 贺宝刀没好气地答道:“你自己说。” “根据我新军军法,一个军官是否犯下罪行并不看他心里是怎么想,而是看他到底在怎么做。”许平目视前方,毫不停滞地说道:“如果有证据证明,该军官在事先足以理解他的行为会造成恶劣的后果,并且他的行为确实造成了这样的后果,那么他就有罪。” 说到这里许平就打住不再继续说下去,贺宝刀沉着脸点点头:“那许平你说说看,以你的聪明才智,在事先足以认识到这样做会造成严重的后果吗?” “比如一个军官向同僚射击,只要他的才智足以意识到这种行为会造成同僚死亡,并确实造成这样的后果,那么这个军官就犯下了故意杀害同僚罪。”许平举出一个例子,但是明显答非所问。 贺宝刀再次点头,喝问道:“那许平你是服罪了?” “敢问大帅,这是不是长青营指挥佥事吴忠向新军作出的汇报?”许平问完后见贺宝刀只是盯着自己看却没有说话,就又补充道:“敢问大帅,是不是长青营参谋队有人指控末将犯下这样的罪行?” 贺宝刀缓缓地点头,许平见状当即大声道:“启禀大帅,末将要指控长青营指挥佥事吴忠,还有其他参与此案的长青营参谋,犯有诬陷同僚的罪行。” “可是你刚才已经承认做过这样的事了。” “是的,末将是在参谋推演时修改过规则和结果,但是显然他们并没有向上峰报告全部的经过,而他们足以意识到这些隐瞒会让末将承受不白之冤。”许平再次向贺宝刀提出要求:“末将请求大帅为此召开军法会议。” 贺宝刀的脸色一变再变,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也放缓下来:“许平,你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遵命,大帅。”许平当即开口把那天推演的情形复述一遍,包括他修改规则的理由,还有当时用来切断明军后路的叛军兵力以及种类。最后他总结道:“大帅,末将当然意识到这种修改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末将也完全做好为此承担责任的准备。但是末将的修改并没有造成任何恶劣后果,我军并不是被一些游骑切断后路的,而是贼酋季退思亲率的数万大军。” “吴忠这小子。”贺宝刀哼了一声,听完许平的解释后,他满脸的阴云已经散去大半。 先跟一个卫兵小声交待了几句,贺宝刀就挥手让其他人统统退出去后,他指着桌前的椅子道:“克勤坐。” “谢大帅。”许平等贺宝刀坐回椅子上后,也稳稳在指给自己的椅子上坐下。 “这件事是参谋司金大人向侯爷通报的,我并没有亲口问过。”贺宝刀虽然没有说明,但这口气已经是在向许平表示歉意:“如果事情确实如你所说,我不认为你有错,应该是吴忠在推卸战败的责任。我会为你要求军法会议和当面对质的。” 许平站起来躬身:“谢大帅。” 贺宝刀又深深地叹口气,对许平道:“不过,以我想来,子玉他是以为你已经殉国了,他想保住自己的世职,这次皇上震怒,他也怕受到责罚。” “所以他想把一切都推给我?”许平问道,尾音高高地挑起:“反正死人也不能开口了?” 贺宝刀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许平。这几天来,许平胸中一直愤恨难平,刚才听到那些话后顿时就把一腔怒火都撒到吴忠身上,现在他怒气稍息,就赌气道:“大帅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我打算建议侯爷召开一个内部的军法会议,给子玉一个内部斥责,希望这样就能让你满意。”贺宝刀把他的打算娓娓道来:“克勤啊,这里面确实有我的私情,我不希望子玉就此毁了。但我为你考虑,你以后的路还很远,不要让其他人觉得你刻薄,尽量给别人留下一些感激,子玉他会记得的,我想他一定也很羞愧。” “我不需要别人的感激。”许平冲口说道,他的情绪又开始激动起来,现在他有满腹的牢骚需要吐出。 贺宝刀再次住口,等许平泄完毕后,贺宝刀轻声说道:“克勤,这次这么做的人,不仅仅是子玉一个。” “哦?” “还有侯爷。” 这四个字让许平愣住。贺宝刀双肘撑在桌子上,对许平说道:“我刚才说过你让侯爷很难办,就是指这个。这次出兵败得太惨了,无论皇上还是内阁那里都完全交代不过去,侯爷以为你殉国了,所以把大部分的责任都推给了你。” 许平只觉得喉头一阵阵地紧。贺宝刀告诉他,这次由于胡乱指挥,新军包括救火营在内的八个营一股脑地向左翼挤过去,自己把自己的路堵住。战斗部队的粮草无法前运,甚至不等叛军进攻,一线各营就已经断粮。等叛军渡河进攻督师的标营时,友军又生炸营,统帅部的溃退引左翼友军的连锁反应。在这一片混乱中,新军甚至无法做出调整和应对。空有强大的新军左翼八营,连叛军一个人影都没见到就惨遭失败。 新军各营的指挥官已经很多年没有参与大规模战斗,他们以前是在黄石指挥下的战术军官,以往只是机械服从命令。指挥官在面对参谋部不曾想到过的局面时,表现得茫然和迟钝。在失去统一指挥后,都是几个临近的新军指挥官自行联系,讨论对策,各营的意见也是纷杂不一。最终,这八个营或先或后还是被迫进行长达数百里的分头撤退。一路上不但没有指挥,更是处在断粮状态。贺宝刀承认赤灼营和精金营生炸营,但称其他新军各营基本上都成建制地回到明军控制区,没有生崩溃,靠得全是新军严格的军纪。虽然新军失去很多人员和装备,至于沉重的大炮更是全部损失。不过这样的结果还是远远胜于其他的友军,新军以外返回朝廷控制区的明军寥寥无几,还有数以万计的乱兵给直隶南部造成巨大的祸害。 “这是侯督师的责任……”许平张嘴就打算把他看到的事情源源本本地报告给贺宝刀。 但贺宝刀摇摇头不让许平说下去:“侯爷出面保住了督师。” “为什么?”许平觉得胸中的怒火又一次开始汹涌起来。 “这次的战争,如果是由我们统帅的话,是绝不会乱成这样的。”各营的混乱让贺宝刀也感到非常痛心,新军内部已经达成一致意见,以后一定要由新军的高级指挥官执掌全军,协调指挥各营作战。 后面的话贺宝刀没有说,但是许平猜想必然是新军最高层的秘密。他猜想道:“大帅,是不是侯督师已经向侯爷具结保证,以后他再出兵时一定会让侯爷保举的人统军?” 贺宝刀一言不,显然是默认。许平气结于胸,猛然站起来身来:“那么多兄弟都战死了……”他想起了曹云、江一舟、余深河,想起了无数战死的部下,更有张承业的音容笑貌。 “大帅,您可知道侯督师在山东杀了多少百姓?” 贺宝刀看了许平一眼:“其中难道没有你么?” “有,末将不敢推辞国法,但侯督师是罪魁祸。” “不必再讲了。”贺宝刀有些不耐烦起来:“这还不是因为文官掌军么?要想不让山东的惨剧重现,就必须暂时保住督师大人,有道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末将不相信这是侯爷的意思。”许平嚷道:“山东黎庶的惨状,末将是亲眼所见。” “你是在说本将知道的还没有你多吗?本将手下只有许将军一个人是亲眼所见吗?”贺宝刀刀挺直胸膛,稳稳靠在椅背上,换了一种口气:““好了,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许将军,现在本将命令你服从命令。” “那么多兄弟死了,结果侯督师反倒可以脱罪!”许平不顾军仪,继续高声说着:“大帅,您可以说服您自己么?” “这是侯爷给我的命令,本将理解要服从,不理解也要服从。”贺宝刀板起脸,教训许平道:“许将军你是新军的指挥官,何况你也知道,有时为了胜利我们不得不牺牲战友。” “那么,大帅您是在命令我牺牲吗?”许平愤怒地挥舞着手臂,如果不是在军营中形成的那种根深蒂固的敬畏,他几乎要动手把贺宝刀的桌子掀翻。许平拍案喊道:“遵命!遵命!遵命!大帅!为了新军的胜利,我将勇往直前!” “你是我们新军的指挥官,是侯爷的人。”贺宝刀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用异常冷静的语气说道:“我已经向侯爷通报你还活着,那么你就不会再被牺牲,你的罪名会被洗脱,你的前程会得到保证,而你的牺牲侯爷也会给予补偿,你也得管好你的嘴,不要乱嚼舌头。” “补偿”这个词触动了许平心中的隐藏着的一根弦,随着这根弦被拨动,许平突然失去了力气和声音。曹云、江一舟、余深河,还有无数其他战友在许平心中出同声怒吼,两种互相冲突的情感在他心中激烈地交战,让许平全身抖。 一个卫兵在门口求见,进帐后把一个东西捧给贺宝刀,贺宝刀抓过来看了一眼,就随手就抛向许平。许平双手接住,看到是一块崭新的腰牌,先映入眼帘的是刻在最前面的几个墨字:“长青营代指挥使……” “你的腰牌不是丢了吗?本来职务是不会和名字刻在一起的,不过我觉得这东西就该是你的,差点给了吴忠那臭小子,克勤你回来得正好。”贺宝刀笑道:“现在长青营无主,等这边的事了解了,克勤就归队吧,给你的手下们一个惊喜。等侯爷来了,我去和他说一声,就把这个营交给你了,这个‘代’字嘛,你就先用几天。” 贺宝刀说话的时候,许平的目光顺着腰牌继续向下,看到自己的名字刻在上面,崭新的字迹摸起来还有些扎手,涂着的墨水也没有干透,在许平的指尖染上一丝黑色。 看见面前的年轻人双手把腰牌握得紧紧的,明显地吞咽着大口的唾液,贺宝刀轻轻抚摸起自己的一根手指。多年前折断的骨头现在每逢阴雨仍会隐隐作疼。今天虽然晴空万里,但随着刚才许平那记拍案大叫,贺宝刀的手指顿时仿佛又针扎般地跳疼起来。当年,自己像许平一样年轻,也曾经在极度愤怒的时候,差点把自己的手掌拍碎在桌子上。他也朝黄石喊过类似“这种理由能说服大帅您自己吗?”的话。 贺宝刀在心里对自己道:“年轻人……终归是要成熟的。” 把腰牌紧紧握在手中,长久以来,张承业一次次的教诲,多次的维护,和黄子君的海誓山盟,交替出现在许平的脑海中。 “不!”许平抬起头,大喊一声:“末将不能闭口不言!” 接着许平就看到贺宝刀脸上的和善之色慢慢散去,对面的人虎视眈眈地看着他,许平昂着脖子毫不屈服地与这位名将对视,又听到贺宝刀冷冷的问道:“许将军你说什么?” “末将不能闭口不言!末将不能相信这是侯爷的本意!” 周六双更 第二十一节 破灭 贺宝刀侧头看向帐门,仿佛没有听到这一声愤怒已极的叫声,刚才派出去的那个传令兵走进来,带来一封信。贺宝刀简单询问几句后让卫兵出去,打开那封信看起来,让许平就在那里站着。不知不觉间,许平已经在贺宝刀的帐中度过一个多时辰。贺宝刀微微颌,把信合上后抬起头:“金大人要立刻见你,你马上前去他的营中。金大人会教你该怎么说,你务必要牢记在心。” 许平绷着脸,毫无服从的意思,他再次顽固地拒绝相信:“末将绝不相信这是侯爷的本意!” 贺宝刀显然已经没有和许平继续废话的心思,他直接把卫兵喊进帐中,对许平说道:“你现在是戴罪之身,不许擅自行动。京师那边几天内就能收到消息,所以明天我就派人护送你去京师,并通知侯爷折返京师,赶在内阁知道前带你面圣谢罪。” 说完贺宝刀就喝令卫兵把许平交给金求德派来的人,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铠甲武器的摩擦声,卫士已经涌到自己身后,见贺宝刀的决定无可挽回后,许平终于还是俯听命:“遵命,大帅。” 重新穿上新军的军服铠甲,许平把他的临时腰牌小心地收入怀中,期间贺宝刀的卫士一直监视着许平的一举一动。才走出营帐,许平就看见在外面等候多时的林光义,他扑上来紧紧抱住许平,激动地叫道:“许兄弟,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林光义身后站着钟龟年,后者清秀的五官已经被媚笑挤得扭曲。在他一个劲的恭喜声中,林光义狠狠拍拍许平的肩膀,回过头对犹自恭维不休的钟龟年笑道:“这位壮士也和我们一起去,金大帅正要问你些情况,并厚加赏赐。” “草民惶恐、草民惶恐。” 许平和林光义肩并肩大步走向营门,钟龟年则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 前往金求德大营的路上,许平问起关于此战的新军邸报。林光义神色变得有些尴尬,先打个哈哈,然后含糊其辞地道:“谣言漫天,许兄弟一定不喜欢听的。不过现在好了,总算是水落石出。” “我想听听。”许平侧头看着林光义,正色道:“请林兄务必直言。” 经不住许平的再三坚持,林光义哼哼哈哈地开始讲起来。涉及到许平的有:前期侦查不当,让大批叛贼隐身于大军之后;中期畏敌避战,以致未能牵制敌军,让他们得以渡河直扑督师标营;至于那个修改推演结果的事,当然也被列在其中,是第三项大罪。总而言之一句话,许平是此战官兵失败的罪魁祸。 赤灼营和精金营的几位指挥官控制不住部队,两个营生溃散,林光义偷偷告诉许平,精金营的三位指挥官可能有不名誉的行为,之前就有谣传说他们在德州驻扎时公然携带妓女入营饮酒作乐。这个营的营官魏武许平也曾见过,同样是镇东侯广宁起家时的老人,当年是贺宝刀马队中的一员,曾经非常骁勇善战,为镇东侯屡建奇功。但这个谣言许平怀疑是真的,因为上次他奉杨致远命令去推广条例时,就曾在这位将军的身上嗅到过酒气。不过许平没有向军法官举报,因为那次他遭到了极其无礼的羞辱,他不愿意被人认为是怀恨报复。林光义告诉许平,这次精金营一口咬定是部队自行崩溃所以孤身返回,但有人说是指挥官抛弃部队逃回来的;还有人说曾看见魏武前几天带着副官贺飞豹,跪在贺宝刀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现在,将门子弟们正异口同声地大骂许平,说是他擅自修改推演结果才遭到大败,侦查不力更是罪不可恕,其中精金营的三位指挥官是骂得最凶的,说许平该被千刀万剐。 虽然已经知道自己被当成替罪羊,不过许平没有想到被泼了这么多脏水,尤其是前两项罪名更是让他心中愤怒。从刚才贺宝刀的态度来看,显然新军高层完全明白前两项和自己没有什么相干。 愤怒不能持久,过后便是深深的心酸。镇东侯----许平心中的天神,万家生佛,活民亿万。长久以来,许平一直坚信自己的所作所为才是镇东侯的本意:从军伊始,镇东侯要每个士兵报告自己对军队的见闻和感想,他不顾同袍的劝阻和冷嘲热讽,一定要把自己认为不好的地方写出来,不然就是辜负了镇东侯的信任;这次令他倒霉的推演问题,既然镇东侯说裁判是可以干涉推演结果的,那就一定是可以的,不然许平不明白镇东侯为什么要设这个职位,他觉得如果不据理力争,那同样是在辜负镇东侯因为信任而给的职务;还有同样令他倒霉按民问题,既然镇东侯说了要抚民,那就一定是有道理的,条例不足可以改,但原则不会有错。 “这绝不是侯爷的本意,绝不是。”许平在心里默默想着,反正很快就要见到镇东侯后,到时一定能把实情叙述明白,想到这里,许平心里一下子又畅快起来:“很快,很快就能见到侯爷他老人家了,他一定能给张大人,给曹兄弟、余兄弟他们一个公道的。” 林光义告诉许平,十营新军中目前留在德州附近的只有救火营一旅,这个营虽然遇到的困难并不比其他各营少,但是营中老兵众多、士气高昂,所以未曾受到什么损失。而其他各营几乎都丧失战斗力,和长青、山岚两营一起退回直隶修整。 “现在由直卫负责护卫金大人和参谋司。”林光义凑近过来,小声告诉许平:“参谋司复原战斗推演时我在帐外听令,好几次听到金大人提起许兄弟你的名字,都夸奖你应变得当、指挥得力,具体指什么我就不太清楚了,不过听起来金大人是很惋惜你的。现在许兄弟既然回来了,这长青营的指挥使一职,想来就是许兄弟的囊中之物了。” 这些话让许平越听越烦,实在无意继续这个话题。他扫一眼林光义头盔上红彤彤的羽毛,随口问道:“金大帅和金兄弟父子团聚,倒是不错。” 这随口的一句话,却让林光义如同被雷劈中一般,登时变得张口结舌。许平奇怪地看着他,狐疑道:“你不是说,现在是由直卫在护卫金大人和参谋司吗?” 林光义愣愣地看着许平,嘴唇动了几下却说不出话来。许平等得有些不耐烦,又问道:“难道直卫现在不是由金兄弟带领吗?” 林光义避开许平的目光,垂向前呆呆地前行。他猛地抬起头说道:“许兄弟,我有些累了,不妨休息一下吧。” 不等许平答话,林光义就回过身对背后另外两个直卫骑士说道:“休息,下马。” 许平跳下马,跟在林光义的背后向路边走去,把另外两个直卫士兵和钟龟年留在远处。林光义一直把那三个人甩开很远以后才收住脚步,转过身来对许平道:“现在直卫是由杨将军主持。” “杨大人的公子吗?”许平当然知道新军直卫指挥同知杨小将军,他心里沉甸甸地充满不详的预感:“金兄弟一直是……” 林光义本是个爽快人,今天却三番两次地吞吞吐吐。 “金兄弟到底怎么了?”许平终于把这个沉重的问题吐出口,胸口突然变得沉甸甸的,充满了不详的预感,金神通和自己把酒言欢,并驾齐驱的回忆一下子全部涌上心田。 “金将军一切都好。”林光义盯着许平的眼睛,缓缓说道:“金将军要成亲了。” “这是好事啊……”得知金神通安然无恙,心中一宽的许平喜道,但话才一脱口,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狠狠地击碎,眼前一下子变得亮堂起来,仿佛这一瞬间他突然恍然大悟了。许平注视着林光义那严肃的眼睛,听着自己的声音不受控制地从口出跳出:“你都知道什么?” “金将军一向待我很好,他的事情很少瞒着我。”林光义的眼睛里突然充满怜悯之色,他轻声地安慰许平:“许将军,有道是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 “你胡扯!”许平大叫一声,觉得胸膛里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咬牙切齿地叫道:“你胡扯!” 林光义脸色苍白,小声答道:“我没有胡扯。” “什么时候的事?” “后天,在京师成亲。” “怎么可能这么快?这不可能!”许平胸中一阵阵气血翻腾,无数个念头纷至沓来,每一个都在极力否认他听到的事情:“如果这样的话,那金大人怎么还会在德州?!” “这个月初,我跟着金将军护送侯督师回京师报告紧急军情,就是那时候定下来的。你知道,临行前那次阅兵,为了赶在辰时能到校场,侯爷就是在直卫大营过夜的,当时金将军就和侯爷提起了此事,侯爷也答应他,如果金将军能立功回来就许婚给他。而这次全靠直卫拼杀才保护督师脱险,才挡住贼寇让他们不能再次攻入直隶,皇上也大大地夸奖了金将军,还赐给他金币和玉如意。金大人重提旧事,侯爷没有反对的理由……”林光义告诉许平,金求德现在之所以在德州而不是留在京师看儿子成亲,是因为军情紧张。之所以后天就成亲,也是因为军情紧张。等金神通成亲后,他还得立刻回到前线,如果叛军有攻入直隶的企图,他可能要留守这里一年,所以金家希望这件事尽快定下来:“……本来武人就不太讲究礼仪,金大人这种类似破家为国的行为,已经在京中传为美谈。就连皇上也觉得应该把这件亲事定下来,以鼓励这种忠贞的行为,以激励天下的忠义之士。” 许平按着自己的额头:“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那次去酒楼之后,我就知道原来是侯府千金了。” “而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不去跟金将军说一句吗?” 面对许平的怀疑和质问,林光义张张嘴,但终究并没有为自己辩护而是反问:“许兄弟,你下过聘吗?” 许平紧紧闭着嘴,猛地掉头向自己的坐骑走去。林光义赶忙追上去拉他:“许兄弟,你这是去哪里?” 许平一声不吭地甩开林光义的手,伸手去拉自己的坐骑:“回京师。” 林光义紧紧拉住许平不让他走,苦苦劝说着:“许兄弟,大丈夫何患无妻?” 许平奋力从林光义的手中挣脱出来,一言不地攀住马鞍就要上马。 被推开的林光义没有再去拉许平,而是在他背后叫道:“许兄弟,看在我们同生共死过的情面上,你就听我一句吧。” 许平对这句话充耳不闻,他翻身跳上马,俯就去拉自己的缰绳。林光义见状赶忙跑上两步,死死抓住许平坐骑的缰绳,站在他马头前仰头看着许平:“许将军,你是新军的指挥官,你前程远大,我们这么多兄弟里,有谁不羡慕你啊?” 许平扯动着缰绳,但一连几下都不能把它从林光义手中夺出来,他冷冷地叫道:“放开!” 这时另外两位直卫士兵已经被他们的厮打所惊动,不知所以地靠近过来,钟龟年也惊疑不定地跟过来,呆呆地站在不远处听着他们争吵。 林光义还在和许平争夺着缰绳,他一边抢一边大叫起来:“许将军,你有军命在身,我以新军军官的身份劝告你,要服从军令。” 这喊声让另外两个新军直卫士兵对视一眼,他们脸上露出戒备的神色,一左一右靠拢到许平的坐骑两侧,等待着林光义的命令。 反复的拉扯大概让那匹马感到十分别扭,它出一声长嘶,猛地抬头一挣,把林光义从自己头前推开。林光义踉踉跄跄地一连退开好几步,几乎一下子坐倒在地。许平趁机把缰绳紧紧握在手中,一拨马头就要往官道上而去。 “许平!” 从许平背后传来一声雷霆般的大喝,其中充满着愤怒和痛苦。许平回头看去,只见林光义已经把手铳从怀里掏出来,正笔直地指着自己。林光义眼睛里射出火焰,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许将军,卑职奉命带你去见金大人,请许将军放开马缰下马,否则卑职只好不客气了。” 两个直卫士兵见状快步上前,其中一个把手扶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上,缓缓向许平伸出手臂:“许将军,请下马。” 另外一个人手扶剑柄的同时,另一只手摸到后腰处的一团绳索,犹豫着是不是应该把它取下来。 许平居高临下地望着林光义,抖一抖缰绳,在坐骑迈步向前的同时说道:“林兄弟,我一定要去京师。如果你不让我去,就开枪打死我吧。” 林光义绷着嘴、虎着脸看着许平缓缓离开,他紧握着的手铳随着许平的身影而缓缓移动,始终指在许平的身上----这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踏上官道的许平挥动马鞭疾驰而去,林光义的手臂终于无力地垂下,望着那扬起的阵阵烟尘呆。另外两个直卫士兵不知所措地望望大道,又望望林光义。钟龟年那职业性的笑容冻结在脸上,看不出到底是要哭还是要笑,就好似龙王庙里的石头人。 第二十二节 决裂 “无论你们刚才听到什么,有什么疑问,都不许对任何人讲。如果你们对这个命令有疑问的话,将来可以去向金将军确认。”林光义望着北方呆立,开口吐出一长串命令。 “遵命,大人。”两个直卫士兵同声答道,眼中满是迷惑不解之色。林光义的眼神扫到钟龟年身上,后者的眼中同样充满着大惑不解,但瞬间过后就变成胆怯。 “小人什么也没听见!”钟龟年害怕地大叫,突然狂一般飞快地逃走,凄厉的喊声从远处不断传过来:“小人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听见!” 林光义的眼光跟着跑开的钟龟年,这个人简直吓疯癫了。他迈开脚步走向自己的部下,直直地伸着双臂举到他们眼前:“把我捆起来吧。” 两个直卫士兵又对视一眼,回过头来齐声答道:“是,大人。” 左边的士兵走到林光义身后,从他身上卸下佩剑和手铳。右边那个则从腰后掏出绳索,一圈圈缠在林光义的手臂上,林光义耐心地等待着。 “大人,去见金大人吧。”把林光义结结实实地捆好后,两个直卫士兵客气地说道。 林光义叹口气:“走吧。” …… 九月十七日,京师。 两天两夜马不停蹄,让许平精疲力竭。靠着身上的军服和新军的紧急腰牌,这一路来许平骗过一个又一个的关卡,换到一匹又一匹的军马。面对着京师大门前的守卫,许平感到自己的身体摇摇欲坠,几乎要握不住缰绳。 “紧急军情。”许平努力地把这几个字说得四平八稳。 京营的头目验过腰牌,把他还给许平的同时,抬头仔细打量着他。许平缓缓收起腰牌,手指一阵阵地哆嗦,不是因为紧张而是他累得站立不稳,快要当场摔倒。 “大人!” 许平闻声抬起头,看见那个京营头目正盯着自己抖的手,许平觉得对方的逼视中透着一股冷冷的不信任。 “不要卑职派人护送您么?” “不必了。”许平振作精神,让自己尽可能地不显得太疲惫。新军无论将官还是士兵,都延续着军队的传统,婚事会在下午而不是上午进行。再向前就进入北京城了,就差最后的几步路了。许平一夹马腹,坐骑缓缓前行,带着他穿过光线幽暗的门洞。当阳光又一次自上而下照到许平的脸上时,他深吸一口气就要加前行。 “请留步!” 背后传来一声厉喝,本来坐在城门口的几个京营士兵听到这喊声后也斗然站起,他们先是向许平背后望望,然后就向着许平走来。许平缓缓吸一口气,控抑住策马狂奔的冲动,慢慢转身看去:“什么事?” 那个小头目踱过长长的门洞走到许平马旁,仰望着他道:“大人,您的剑。” “哦。”许平拍拍额头,把佩剑取下交给那个京营军官,接着又拔出手铳递到他手里。 “还有么?”那个头目问话的时候仍仰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许平的眼睛。 许平毫不示弱地与他对望着:“没有了。” 那个头目盯着许平又停了一会儿,终于向旁边闪开一步,欠身道:“大人慢走。” 浩浩荡荡的娶亲队伍,吹吹打打地穿过街市。膀大腰圆的汉子抬着披着红布的沉重箱子,组成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龙。今天京师万人空巷,百姓士绅都涌到路边,人人伸长脖子一睹侯爷嫁女的排场。 新郎的父亲今日不在京师,这无疑是美中不足。当今天子为了补偿这对新人,尤其是勉励他们公而忘私的父亲,不但御笔亲书“佳偶天成”四字牌匾赐给这对新人,更下令罢朝一日,以便内阁阁老和六部尚书能够到场贺喜。这些大员自然全都不甘人后,不但亲身前往,更会带去大批子侄,好让他们代表自家给新郎敬酒。这些高官贵人当然不会空手前去,一个个也都送上符合自己地位的贺仪。 震天动地的鼓乐声中,突然响起百姓雷鸣般的欢呼声:“新郎来了,新郎来了!” 远远可以看见许多身着华服的人,簇拥着中央一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年轻人缓行而来。两侧的围观人群出喜悦的呼声和欢笑,还不时有人抢出去想摸摸新郎,沾一下他的喜气。在新郎前进方向上的拥挤人群中,许平正默默用力推开眼前的人,不顾他们的怒喝和谩骂,坚定不移地向最前列挤去。 许平对两侧的喧嚣充耳不闻,他很清楚自己接下来的行为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不过许平对此已经毫不在乎了。他轻轻扶一下自己头上的毡帽,把它压得更低一点。经他观察,道路两边维持秩序的并非新军的士兵,不过他仍然不愿冒被提前认出来的风险,哪怕这种危险是微乎其微的。 那些维持秩序的人或许只是京师里的衙役和雇佣来的喜丁,他们人人脸上都挂着喜洋洋的微笑,对那些挤过去要摸摸新郎的人也没有太过拦阻,只要不混乱到阻止队伍通行就可以。许平飞快地抬头远远瞧一眼正行过来的新郎,继续闷头向前挤去,在心里估算着时间。 接下来的行动步骤许平已经反复盘算过,他会在猛地跳到新郎马前的同时朝天开一枪,把围观的人和可能阻碍自己的喜丁们吓住。然后用第二把火铳指住金神通,如果他不能在其他人扑上来之前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的话,那许平绝不会自己一个人去见阎王的。 又用肩膀撞开一个满嘴脏话的汉子和一个骂骂咧咧的女人,许平如愿以偿地侧身于一个喜丁身后,面前没有什么障碍了。那个喜丁哈哈笑着,头也不回地喊着:“嘿,别挤了,别挤了。” 最后一次飞快地打量一下已经靠得很近的新郎,许平垂下头,把两只手偷偷揣进怀里,一只手握住一把藏在肋下的手铳把,在心里轻声数着数。 “……六、七、八、九……” 猛吸一口气,许平两腿一弹,跟着就向前跃出…… “张大哥,”身体就要腾空而起的一刹那间,一双手臂如铁箍般地抱在许平身上,背后的声音嘹亮地响着:“真是让我好找!” “放开我!”许平努力地晃动着身体,但那双手臂却死死地抱住他,让他怎么也不得脱身。 “别挤,别挤。” 那个喜丁反手推了许平一把,而身后的人借着这劲把他狠命地拉入人群中。看着已经从身前过去的马上红袍人,许平用尽力气大叫道:“金神通!金神通!” 可是这最后的呐喊声被淹没在锣鼓的喧嚣中,就好似一滴水落入海洋似的。 “金神通,金神通!”呼喊着的许平还在奋力挣扎着,身后的人死死地拖住他,更多的围观人群大喊大笑着,把他不断地挤向身后…… …… 九月二十日,稀稀拉拉的细雨连绵不断地下了两天,终于在黄昏时分停下来。随着太阳沉下去,一串串的红灯笼点燃在金府的屋檐下,隐约可闻从府中传出的丝竹乐器声。金府从娶亲的第二天起,在侧门的巷子里开了个粥棚,听说要连开三日,远远近近的穷人纷纷到这里领粥,僻静的巷子变得热闹起来。此时在稍远一点的街道角落,站着两个身穿灰衣、头戴斗笠的汉子,注视着披红的金府家丁站在大铁锅旁边,用大勺盛满粥,依次倒进排队乞丐的碗里。那些衣衫褴褛的穷苦人千恩万谢,送上他们对金家公子、少***祝福。 两个带斗笠的汉子登上附近的酒楼。其中一人的行为有点古怪,没有坐下吃饭,而是站在窗前向金府里张望。酒保心下暗暗笑,这几天有不少客人喜欢眺望大喜的金府,不过那一排排的房顶又有什么可看的呢? 许平站着,一直默默地望着金府。由于距离远,只能隐约分辨出有几扇窗子在夜色中透出微光,在他良久的注视中,不知道有多少次似乎看见这光亮中有人影闪动,每一次都如同有重锤敲打着他的胸膛。许平就那样默默而立,遥望着微弱的灯光逐渐熄灭,直到最后一扇窗子没入黑暗----当那亮光失去,窗户笼罩在漆黑的夜色中的那一刻,许平不由得把眼睛闭上,让自己眼前和心中的世界同时沉入无边的黑暗中。 酒楼早就该打烊了,酒保不敢撵客,守在楼梯口悄悄打哈欠。陪同许平的那个人小声唤道:“许将军,我们走吧。” …… 两人走到他们住处附近,许平又一次致谢:“钟爷,两次相救之恩,许平无以为报。” 几天来,许平一直住在钟龟年在京师的这幢小院子里,但今天他却不打算再进去了,而是准备和钟龟年告别:“明日,我便会离开京师,今天要潜回舅家拿些东西。” 昨天钟龟年到许平舅舅家附近打探,老人家已经不在那里了。据街坊邻居说,自从许平牺牲的消息传来后,老人就关闭了铺子,拄起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无论街坊们如何劝说,那老人都顽固地要去山东,说一定要把自己的孩子找回来。 “许将军日后有何打算?”钟龟年低声问道,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若是许将军想……想去山东、河南,倒是可以与我的商队同行。” “山东?河南?”许平微微一愣,接着就立刻明白了钟龟年话中的含义,他轻笑一声,其中满是苦涩之意:“钟兄未免太看轻我了。” 钟龟年默默地看着许平。 “我一身本领都是镇东侯所授,我岂能与他为敌?”许平叹息一声:“以前我总是装看不见自己的低微身份,总抛不开想中幻想,但现在仔细想来,这件事错在我,不在别人。” 今天许平已经想通,镇东侯愿意把女儿许给谁、黄子君愿意嫁给谁是黄家的事,他向钟龟年深深鞠躬:“我一时想差了,莽撞从事,差点害死了镇东侯的女婿和黄家小姐的夫婿,多亏了钟兄,才没让我铸下如此大错。” “那许兄以后打算干什么呢?” “我是一个兵,除了打仗再无其他本领。不过我辜负了镇东侯的提拔,辜负了贺大人的褒奖,为了儿女之情违抗军令……便是他们肯宽恕我,我也无颜相见。”许平又是一声轻笑,虽然其中多有苦涩,但钟龟年竟然还觉得有自相矛盾的轻快之感。在许平心中,山东之战后他已经非常困惑,黄子君是许平唯一还会继续为朝廷出力的理由,是他仅有的不能和新军决裂的理由。现在,连这仅存的一丝牵挂也不负存在:“我会去找我舅舅,然后隐姓埋名。” 许平口气虽然潇洒,钟龟年却似乎不是很信:“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许将军与在下相见便是有缘,无论将军是想去山东,还是想等朝廷的赦免,在下都会鼎力相助,许将军这般说可是见外了。” 虽然明知对方认为自己奇货可居,但许平也不生气,毕竟对方是个商人,在商言利在正常不过,倒是自己两次受对方大恩,无以为报让许平颇有些惭愧:“大丈夫行事无愧本心。在新军中,我确实有了过去不曾有过的风光……” 许平摇摇头,但新军给的权利让他身不由己,让他不辨是非,许平不再多说:“钟兄,从今而后,世上再无许平这人,我绝不会再侧身新军之中,但也绝不会负了镇东侯。今日一别,日后再无相见之期,此世的恩情,在下唯有来生再报。” 语气斩钉截铁,再无回环余地。 …… “是谁给朝廷出的主意,下令悬榜捉拿许克勤!?” 新军大营中,镇东侯勃然大怒。 杨致远也是满脸严肃,紧紧站在镇东侯身后。 赵慢熊一脸的不在乎:“大人啊,这可不是我们的主意,是侯恂担心许平冲过京师,大闹兵部要告御状,再说,大人不也是要保侯恂的吗?” 金求德也道:“大人,许平违抗军令,按条例也是死罪。” 帐内的第五个人贺宝刀也搭腔道:“大人,这次属下不会为许平说话了,他擅自修改推演结果,造成这么大损失,真的该死啊。” 闻言镇东侯冷冷地看了贺宝刀一眼,又把目光投回到赵慢熊的脸上:“这次在山东,若不是长青营浴血奋战,山岚营如何能脱困,若不是许平亲身断后,他们能逃出险境?” “内一片沉寂,最后赵慢熊拱手道:“大人,属下这便去找,若是找到了,一定说服他冷静下来。” “这事不劳你们费心,我会让杨兄弟去办的。”镇东侯挥挥手:“退下!” 三个人德唯唯而出,走出大营后看到金求德还在紧张,赵慢熊用只够两个人听见的声音道:“放心吧,不会让许平活着见到侯爷的。” 第二十三节 破军 部下走出营帐后,镇东侯缓缓坐倒在椅子中,显得非常疲惫,杨致远向前走上两步安慰道:“大人,他们对您忠心耿耿。” “我知道,所以我才为难。”镇东侯点点头,他的部下数以万计,但只有四个人是对他绝对忠诚的,再也没有人能够相比,就是贺宝刀都远远不如。十几年前,朝廷决定赐给他侯爵的身份,打算以此为幌子关闭大都督府。早在朝廷正式的旨意下来前,镇东侯已经得知了这个消息,另外三个誓效忠镇东侯的人,当着杨致远的面无所顾忌地把野心吐露出来……直到今天,镇东侯还记得当时杨致远的震惊。不过震惊之余,杨致远默默地接受了它,成为继赵慢熊、金求德和李云睿外,镇东侯可以完全放心的人。 “就凭这帮家伙!”镇东侯骂道:“连一个小小的新军都办成这个样子,还总妄想开辟什么太平盛世。说什么解民倒悬,我看都未必能比现在强。” 杨致远默默不言----虽然他的大人和他有着绝对的信任,但这仍是一个双方都尽力避讳的话题,听到镇东侯这句话时,杨致远明白这次赵慢熊的举动肯定让他的大人非常不满,但又无可奈何,所以才会如此激动,不过他同样深信大人不会再说第二句关于这个话题的话。 在十几年前那场令人震惊的摊派中,杨致远曾冒着另外几人恶毒的目光和阵阵冷笑,咬紧牙关表示反对,他背心流着冷汗质问赵慢熊:“大人在万民中的威望,类似岳王爷,如果大人突然当了董卓,天下人又会如何看待大人?贺兄弟若是不同意又该怎么办?以往大人的好名声会十倍、百倍地变成恶名,两京十三省,二百万官吏兵将,有几个能心服?”。 另外三人毫不犹豫地回答他:要说名不正、言不顺、人心不服,难道还能有比元寇和宋室的差距大么?鞑子会杀,难道我们就不会么?有不服的就杀,天下有一半人不服就杀一半,有七成不服就杀七成。杀他一个尸山血海,剩下的自然就服了,就是当年小小的建奴,不也差点把辽东杀服了么?至于贺宝刀,若是不同意更好,我们正需要个级祭旗。 当时杨致远继续表示反对时,他已经做好和贺宝刀一起被用来当叛旗祭品的准备,其实杨致远很清楚自己一定会服从大人的任何决定,但他绝不会表现出一丝一毫。因为杨致远坚信他的大人,绝不会对百姓举起屠刀……万一,万一真的要他看见这一天,或是被迫去服从大人的这种决定,他宁可死于那一天之前。 “我说过我不会负了你们,但我也绝不会负了百姓。” 当杨致远从大人口中听到这句话时,他知道他猜对了,镇东侯坚决要交出兵权。面对其他三人的疯狂劝阻,镇东侯冷静地答道:他不相信会大明朝廷上任何热衷权利的文臣,会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攻击一个已经赋闲的侯爵,攻击一个自愿交出兵权、名满天下的功臣,至于皇帝的猜疑,更会因为自己放弃兵权而消散大半,转而关心起自身的名声来。当镇东侯作出决定后还说了一句让人有些莫名其妙只能明白大概意思的话:我不会搞扬州十日或是嘉定三屠,更不会去干南京大屠杀。 事后的展证明了镇东侯的判断,渴望权利的文臣们忙于瓜分刚刚收回的权利,而之前对镇东侯疑虑颇深的阁老孙承宗等人,也从攻击转为保护,镇东侯在朝廷和福建的文臣盟友,更因为事态缓解而恢复了与镇东侯的合作。 至于杨致远,则把秘密深埋在心中,辞去兵权成为一个赋闲的武将,切断了和旧友们的联系,专心奔波在福建大地上,后来又加上了广东,两年前再加上浙江。成为难以出京的镇东侯的眼睛和耳朵,守卫着镇东侯建立的学校和工厂,平衡着支持镇东侯的商人和工人之间的关系,向镇东侯汇报各地的灾情、瘟疫,还有粮种和疫苗的进展……虽然不明白镇东侯的很多用意,杨致远仍竭力按照镇东侯的交代去建造、维持各种机构,直到这次重开新军才返回京师。现在福建、广东的底层官吏,几乎都是出自镇东侯的学校,他们能写会算,懂得工商海贸,以杨致远的暗自推测,镇东侯这分明就是在训练新朝的官吏,而且是一种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官吏。每一年都有大批的学生毕业,他们或许没有见过镇东侯,甚至不知道自己所学的教材就是镇东侯秘密编写的,但是他们都服膺镇东侯的学说,覆盖在官场和民间的岗位上。若是再有数年的锻炼,杨致远相信镇东侯可以轻易得到足以控制整个南方的人才,而且是一批志同道合,能够让国家运转得更好的新官吏。当年,只有一支军队,现在还差一支军队,和一点点时间。 “大人,新军的问题……”杨致远斟酌着字语,因为涉及到的人太多,牵连太广,而大人始终说要不负旧部。虽然杨致远隐隐感到这些年大人交给他的任务就是在做准备,但毕竟大人最关心的一批部属都在新军中,他们忠心耿耿,听说镇东侯被重新启用就急忙前来投奔。他们为镇东侯立过功、流过血,很多人镇东侯叫他们去死都不会皱一皱眉:“到底该如何解决?” “我不知道。”镇东侯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一线凄凉,接着又是一声:“不知道。” 如果除去那次谈话外,最令杨致远震惊的莫过于第一次从他的大人口中听到这种带着凄凉口吻说出来的“不知道”三个字。从辽东开始,小事小到炼钢、铸器,大到练兵、定制,还有海外的矿产、泰西人的风俗、如何消除瘟疫,大人永远知道,始终知道。甚至还有那个神鬼莫测的蒸汽机,大人可以什么都不看,光凭空想就预见到它的力量和成功。只要大人认定的路,无论如何匪夷所思,都一定能够完成,一定能够把事办好。无论是杨致远,还是其他的人,包括那野心勃勃的三个人,对镇东侯的远见都是一种近乎迷信的崇拜。 但对于新军将门的日益**,杨致远已经不是第一次从镇东侯口中听到这三个字,早在大都督府关闭前就有过一次,那次谈话始于杨致远指出:**的种子早已经种下,甚至在喜峰口、遵化大战还没有出结果前,部众竟然就忙着和辽西将门联姻攀亲。 镇东侯振作一下精神,对杨致远道:“你要立刻物色好我要的那队人选。” “是,大人。其实属下心目总已经有了一些,不过还在观察。”杨致远一顿后,问道:“大人,是不是可以把他们先调去军法队?那个队都是属下的人。” “多少人?” “有十七、八个初步人选,其中三个属下很看好,应该能满足大人的要求。” “那太明显了,脱离军队也不好。”镇东摇摇头,叹息一声:“你也说过,他们对我忠心耿耿,新军肇造难免会人心不稳。” 随即镇东侯又问道:“长青营士气如何?” “一塌糊涂,邸报出后长青营就群情激愤,但吴忠还能勉强压住,毕竟大家都以为他死了。山岚营最初看到邸报时也是哗然,因为吴忠作证控告许平,魏兰度还和他大吵一架然后再不往来。这个悬赏的消息一出,长青营差点哗变,山岚营中也有人蠢蠢欲动,这还是我们新军中的第一次,属下不敢让军法官执行条例,而是给为者统统放假,让他们先去静静心。”当时听说金求德下令其他营出动镇压时,杨致远觉得这简直是火上浇油,连忙和贾明河一起赶去说服哗变军官,抚平了兵变。说到这里杨致远苦笑了一声:“本来长青营中,有几个也是属下心中的人选,但这次都在放假之列,可惜了。” “张承业带的好兵啊。”镇东侯感叹一声,又点点头:“你做得很好,不能管规矩了,立刻任命魏兰度接任山岚营指挥使,嗯……吴忠为长青营指挥使吧。那些放假的,转去教导队吧。” …… 听到许平的口气如此的坚定,钟龟年几次张口欲言,几次又一字不出就又把嘴闭上,最后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冷冷地问道:“听许兄的意思,是觉得镇东侯嫁女,不关你的事么?” “这干我何事?”许平摇头道:“只是我的一片痴心妄想。” “那为何新军一定要置许将军于死地?”钟龟年厉声问道,不等许平回答就从怀中掏出一物,直挺挺地递到许平手中。 许平有些茫然地接过那卷东西,接着钟龟年手中灯笼的火光,许平看到这是一捆卷宗,将它打开看了起来。 才读了几行,许平的手就开始抖,上面详细列着长青营的驻扎地点、兵力虚实,规格更是按照新军的惯例书写,一看就是新军内部的机密文件,绝非一般的朝廷塘报,他猛地抬起头:“钟兄如何能有此物?” 钟龟年盯着许平:“许兄没有猜错,这份卷宗是新军参谋部一人交给我的,季大王也是看过的,若不是对新军部署了如指掌,季大王又怎么敢以全军来攻打贵营?” 许平只感到一阵阵的天旋地转,口中喃喃说道:“有人要害死我的营?” “是的!”钟龟年立刻斩钉截铁地说道,片刻后又把话轻轻送入许平耳中:“本来很多事我都不明白,但是现在都明白了,为什么许将军你们会陷入埋伏,为什么没有人来救你们,为什么许将军你会蒙受不白之冤……” “够了!”许平垂下头,心里像是有千万把钢刀在搅:“曹兄弟、江兄弟、余兄弟……原来都是我害死的。” “张大人!”许平突然鼻头一酸,痛声叫道:“大人啊,也是我害死的。” “不是许将军你害死的。”钟龟年对此断然否认,他抢上一步在许平耳边质问道:“许将军,你不打算为他们报仇了吗?” 许平垂着脑袋嗤笑一声,只感到心头正在滴血,突然间膝盖一软,竟然跪倒在地上。许平根本没有站起来的意愿:“报仇?我许平是天下至无用之人,舅舅为我而生死不明,友为人所杀,妻为人所得,报仇?我一个赤手空拳之人,更是天下通缉的钦犯,如何能向镇东侯的女婿报仇?” 许平能感到钟龟年就静候在自己身旁,他听见对方正用一种低沉的口吻道:“许将军,我有个神通广大的朋友,或许他能帮上你。” 闻言许平又是一声冷笑,道:“还能神通广大过练兵总理、镇东侯不成?” “我的朋友……”钟龟年的声音虽然还是那样低沉,但却充满着不容质疑的自信力量:“即使是当今天子,听到我的朋友的名字时,也会夜不能入眠,食不能下咽。” 许平眯着眼扬起头,看向身旁的钟龟年。后者的脸庞被星光照得朦胧可见,上面交织着骄傲和刚毅,只听钟龟年一字一顿地道:“我的朋友,他的名字叫----李自成!” 许平缓缓站起身,用看着一个陌生人般的眼光看着钟龟年,轻声重复着:“李自成?” “是的。”钟龟年微微点头,表情变得更加严肃:“许平,镇东侯对你有恩,所以你就带着官兵烧杀抢掠,还有那些被你屠杀的义军的士兵,你可知道他们家里也有白苍苍的老人,你可知道他们膝下也有嗷嗷待哺的儿女,你可知道他们本是安分守己的农民,所图不过是能让亲人免于饥寒?”钟龟年出一声不屑的冷笑:“现在镇东侯弃你如鄙履,你却说什么不能相负,当真可笑!你这个双手染满血腥的人有什么资格谈清高?” 许平无言以对。 这时钟龟年突然把手向夜空中一指:“许将军,你可认识这颗星?” 许平扬起头看着浩瀚的星空,钟龟年指向的位置上有一团耀眼的光芒,他茫然问道:“客星?荧惑?” 在中国古代,人们还不了解新星爆的原理,把这种天文现象称作客星。有时新星爆的位置非常接近于某颗常星,人们也或许会误解为这是那颗星在光。 “不是!” 钟龟年对许平的说法断然否决,当后者又一次把迷惑的眼神投向他时,钟龟年说道:“这是破军星!” 许平又一次抬起头看向那团光芒,轻轻摇头道:“怎么会?破军星哪里会有那么亮。” 高悬于天空中的那团光芒把身边的星空照耀得通亮,北斗众星在它面前显得黯然无光,一贯高踞天枢的紫微帝星也被严严实实地遮挡在这团光辉之后。 “是的,这就是破军星,这才是破军星的本色,当破军星光时,万星失色!”钟龟年不再盯着许平,而是和他肩并肩一起仰望那团让群星失色的光辉,出喜悦的赞叹声:“这是姜太公的星,这是项羽的星,这是黄巢的星,这是刘福通的星。而这,也是许将军你的星,” “我的星……” “是的,三日前破军星就开始光了,就是在许将军和朝廷、新军恩断义绝的那天。这几天阴雨绵绵,我一直着急地等着阴云散去。果然,今天破军星比三日前更亮了,我由此深信这必然是许将军你的星,而许将军也将不再犹豫。” 钟龟年微微侧头看向许平,此时许平的脸上显出如在梦中般的神色,痴痴地望着那颗星。 “许将军,破军星非大劫不亮,非天命革新不亮。此星一旦光,那就说明旧朝已是国祚将尽。”钟龟年那催眠似的话还在声声传来:“许将军,您的将星终于光了,您就是摇光宫破军星君在人世间的分身转世。” “破军星,破军星……”许平连着念了几遍,突然出一声长啸:“破军星!” 此时街上还有一两个行人,许平的这声大叫引来他们诧异的目光。许平深吸一口气,朝着那颗星大喊着:“破军星,你真是我许平的将星吗?” 五天前许平叛出新军后,消息已于昨日报到京师,今天直隶各城市开始到处贴榜,悬赏捉拿叛将许平,画了他面貌的图像也已经贴在京师的城墙上、大路边。钟龟年有些紧张地四下张望,现几个路人注意到许平的异举,他不由得小声提醒道:“许将军!” 可是许平对此根本充耳不闻,他自顾自地向着那颗星继续喊着:“破军星,你真的是为了许平而光的吗?” 夜空中,仿佛真的是为了回应这声询问,来自亿万光年之外的新星,在苍穹中喷吐着耀眼的光辉,也照亮了地面上那个年轻人的双瞳。 第二章完 我在作品相关添加了一段感触,网络写作这个东西,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朋友们去看看吧。 明后天还是放假,我明晚去竹林回答问题,如果大家有兴趣去问的话。 第一节 三入 十月三日,许平再次来到德州,钟龟年带着他潜入城内住下,而接头人则负责去帮他们寻觅换乘的坐骑。 这一路来,钟龟年已经向许平坦承他根本不是走私商人,而是以走私商人身份为掩护的闯部,这次来山东是为了押送李自成给季退思的援助物资。 闯营军师牛金星在钟龟年离开时交给他另外一个任务,就是要他设法和新军拉上关系,尽一切可能打入新军内部。钟龟年始终记得这个任务,所以在现许平后,他不但没有去向季退思报告,反而出力帮他脱险。钟龟年认为牛金星交给自己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从许平这个熟知新军内情的将领身上可以获得许多情报,无论怎么打探都不可能比拉拢到这个人的收获更大。 钟龟年建议许平取道山东,然后向西前往河南,这虽然不是从直隶去河南最近的路,但是一旦越过德州就是叛军活动区,从山东到河南之间的地方官府大多被被叛军赶走,一路上的关卡也都已经荒废。明日离开德州后,许平会继续向南到济南,然后通过曲阜去商丘。 钟龟年去追许平前,已经让他的商队向东昌府进,所以他要告别许平,西去东昌追赶商队,他需要继续用商队做掩护,收集明军军情,同时为闯王购买急需的物资。 “送君千日,终有一别。”钟龟年对许平言道:“刚才许将军见到的那个大汉名叫黑保一,我已经和他说过,由他带许将军去闯王那里。” 许平闻言点点头。 潜伏在德州城内的闯营细作并不多,不过据钟龟年说还算可靠。钟龟年向许平介绍了城内的两个闯营细作,因为许平叛出朝廷的事已经尽人皆知,所以他们看许平的眼神也颇为复杂。细作之一是个貌不惊人的瘦猴,公开的身份是德州北城军中的一个小把总,下午就是由他把钟龟年和许平接应入城,现在又堂而皇之地去给他们换马。另一人是个魁梧的大汉,看装束像个回民,名叫黑保一,他看向许平的眼神似乎很不友好。那个小把总是闯营用金银收买的本地兵丁,而黑保一则不同,是跟随闯王多年的旧部,奉命跟着钟龟年一起押运物资给季退思,钟龟年去京师追赶许平的时候,黑保一就潜伏在德州等候消息。 钟龟年递给许平一封信和一块信物,告诉他万一路上和黑保一失散,凭借这个信物,各地义军就不会为难他,还会帮助他前往闯王那里,而信则是要交给牛金星的。除此以外,钟龟年在离京前还搞到一份假的路引,许平暗暗惊讶闯营确实神通广大,连这种东西都能轻易取得。 把各种事情交代清楚后,两人坐在饭桌前拿起筷子,刚刚吃了两口饭,门就“砰”的一声被人撞开,黑保一冲进来大叫:“钟兄弟,大事不好!” 原来,刚才许平和钟龟年进城时,有个守城的德州士兵起了疑心,报告给了上级军官。不巧小把总正在这个时候去换马,更引起军官的怀疑,当即就喝令把那个内应拿下。黑保一见势不妙,夺路逃回,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嚷着:“钟兄弟快走,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该四门紧闭,全城大搜捕了。” 既然事情败露,当然不能久留,钟龟年和许平二话不说,抓起武器就和黑保一一起向南城冲去。等三人赶到南门附近,就看见城门口已经乱成一团,士兵正乱轰轰地赶散行人,阻绝城内外的交通,钟龟年急忙扯着许平躲进巷内,再看去时,城门已经关闭,锣声轰响。 “太晚了!”钟龟年跌足叫起来。一旦官府怀疑钦犯在城中,各家旅馆都会被逐一排查,假的路引是经不起认真核查的。 黑保一默不吭声地从包袱里抽出匕和长柄斧头,对二人说道:“钟兄弟和许将军去抢马,我去砍散门口的鹰爪牙。” 钟龟年遥望远处的官兵,片刻后点点头,也从怀里摸出装剑的布囊,对许平道:“许将军随我来。” 此时城门前警戒的锣声敲得震天响,不算高处城楼上严密戒备的卫兵,光地面上就足有上百官兵,还有骑兵往来巡逻,普通百姓都被驱逐到远处,城门前留出一大片空地。许平心中也是万分焦急,但他没有伸手去拿武器,而是判断道:“我们冲不出去。” “不试试怎么知道?”钟龟年急道:“再不走就走不脱了。” 黑保一默默地祈祷,然后双眼一睁,右手紧握着斧头,左手抓牢匕,催促钟龟年道:“钟兄弟,上吧!” 许平阻止他们两个:“冲不过去的,这是白白送死。” “这不过是考验!”黑保一截口打断许平,不耐烦地说道:“这是真主的考验。冲过去我们就继续我们的路,冲不过去我们就去天堂,反正我们迟早要去那里。” “许将军跟紧我。”钟龟年说着就要拔剑跳出去。 许平拉住他:“钟兄,我还有个办法。” 蓄势待的黑保一碰到钟龟年的身体上,差点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上。看见许平已经拖着钟龟年钻进巷子的深处,黑保一忍不住低声骂道:“你们这些汉人,都是些嘴把式!” …… “师尊,弟子今日开始传他铁砂掌,请您老人家指点。” 供着牌位的条案前摆着几个蒲团,一前一后跪着两个人,前面是姜烨,后面是一个少年人。姜烨毕恭毕敬地祈祷完毕,站起身来,点燃三根香插上香炉,然后站到侧面,看着少年郎向师祖的牌位叩头。 姜烨有很多弟子,大部分仅仅是名义上的,不过这个少年郎与众不同,是他的嫡传弟子,也是姜烨两年前收的关门弟子。以他挑剔的眼光看来,这种资质优秀的人三、四年里也仅能碰上一个。今年小弟子年满十八岁,骨骼育成熟,姜烨开始教他学习师门的武术,今天要学的正是铁砂掌。 虽说是铁砂掌,但在开始阶段,姜烨也只是让这个弟子用绿豆来练习,两年后改成碎石子,真正能用上铁砂至少得等十五年。姜烨的资质自是出类拔萃,不然也不能得到先师的衣钵。说起来,他最擅长的是刀剑而不是拳脚,不过对于铁砂掌他也曾下过一番功夫。 姜烨若无其事地一掌击下,整个手掌便深深地陷入盛满绿豆的锅中,豆粒覆盖了他的手背。做完示范,姜烨就对他的小弟子道:“你来试试看。” “是。”少年人把绿豆的表面抚平,然后学着姜烨的样子一掌重重地挥下去,随着一声闷响,那个弟子疼得呲牙咧嘴。可是当他抬起手,却现绿豆表面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微微有些凹下去的痕迹。 “刚开始会有些疼,两日内你的手掌也会肿胀起来,不过只要每日坚持练习,三个月后就好了。” 这少年点头应是,又一掌掌往锅里面打,片刻后已经疼得额头上汗珠密布,不过嘴里仍一声不吭。姜烨看看锅里的绿豆,对弟子没有偷懒耍滑感到很满意,颌道:“等你一掌拍下去,手掌深陷但是豆子不会飞出时,那就算小有成绩了。” 弟子见过姜烨方才的手段,口中称颂道:“师傅本事高强。” 姜烨微微摇头道:“这手下的功夫,为师最钦佩的还是铁拳无敌张大侠,他一掌下去,便是铁砂中也能印出清晰的掌印,比我的还要深。张大侠就是赤手空拳,一掌也能打死个人了。” 两个人正说话间,一个人闯进屋来。来者正是姜烨的大弟子,平日由他帮着姜烨处理与官府的事物。姜烨的这间练功房是不准挂名的弟子随便进入的。这大汉跑进门来叫道:“师父,出大事了!” 姜烨让小弟子继续练习,自己则坐到椅子上,让来人一一道来。听完消息后姜烨呆若木鸡,未等到他回过神,就听到有人在门外报信道:“师傅,张大侠那里请您老人家过去。” “知道了,知道了。”姜烨向弟子们简单交代几句,急匆匆地离开练功房。 到了张杰夫的家,门前迎接他的张家弟子引路到后书房,此处正是张大侠用来谈隐秘生意的场所。外面虽然有几个亲信弟子,但是都躲得很远。 “你们听说了吗?许……”推开房门,姜烨还没跨过门槛就朝着里面大声呼叫。不过他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的震惊完全表达出来,就看见张杰夫旁边有个人站起身来向他问好:“姜大侠,别来无恙!” 姜烨喉咙里的那声大叫,后半截被生生地堵回肚子里。他大张着嘴盯着那人看了半响,没错,面前正是许平。姜烨的脸色登时变得阴森可怕,默不作声地掉头看看张杰夫和他师弟乐琳。两个人都没出声,姜烨一转把房门猛地掩上,向许平“嗯”了一声算是回礼,绷着脸看向许平身旁的另外两个人,问道:“这两位想必就是闯营的好汉了吧?” 闻言许平叹一口气,点了点头,反问道:“官府这么快就都知道了?” “三木之下,何供不得?”姜烨忍不住喊了出来。 据大弟子向姜烨报告,知府大人得知朝廷的钦犯出现在自己的地盘上,更投向闯营时,惊得竟然在大堂上直立起来。姜烨估计现在急报已在向京师的路上,德州附近的驻军也会尽数惊动。他跺着脚对许平嚷道:“许将军你实在太太太过份了,叛出新军一事,托些人说说情,就算不能指望赦免,等避过风头也可安然无事,异日等到用人之际,便是东山再起也并非不能,你怎么……怎么可以投向闯营呢?” 许平身旁的一个文士模样的人还能保持镇静,另一个满面凶光的大汉则重重地哼一声,显然对姜烨的言语大为不满。姜烨静下来,脸上的表情愈不善,冷冷地扫视着张杰夫和乐琳。 只听张杰夫解释道:“姜大侠,我们想帮许将军出城,可是我们两个人的商队现在都不在德州。记得明天你有一支商队要出城,所以就请你来商议一下。” 姜烨心知张杰夫他们存心要拉自己下水。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罪犯的话,这种事情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小事一桩,甚至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就交给个弟子办了。不过许平可和一般人大不相同。投闯的钦犯,万一被查出来,绝对要连累满门。姜烨想及此处,就连连摇头道:“现在风头正紧,明日出城恐怕不是什么好主意,以我之见,许将军不如先在城内躲上些时日,等风头过去再走,方是万全之策。” “这恐怕不好,”乐琳当即反驳道:“咱们三个和许将军的关系,知府大人是知道的,或许头两天会给我们面子不来查,但等全城都搜过,要是还找不到许将军的踪影,肯定会追到我们头上。” 张杰夫接着道:“再说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躲藏,要说藏到我师弟的窑子里那是最安全了吧?可是许将军的名气实在太大了,很容易被认出来。再说,如果官府许下大笔的花红,那时候就是我们自己的弟子也未必完全可靠。我看,许将军必须立刻走,越快离开越好。” 姜烨心知他们二人说的有理,不过他仍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不妥,不妥,我觉得还是先把许将军藏在密室里为好。” 任张杰夫和乐琳百般劝说,姜烨就是死不松口。张杰夫怒道:“姜大侠,你可有安全的密室----只有你自己知道、其他弟子一无所知的密室?如果你有,就让许将军去你那里好了,反正老子没有这种绝对安全的地方。” 乐琳也跟着嚷道:“姜大侠,除非你立刻去出告我们,否则日后事,我师兄固然是窝藏钦犯,你也逃不掉一个知情不报。” 支持我思路的读者们,不必再在我的书评区争辩了,那些反对意见我就看着吧,这本书用不上或许以后还有机会用,反正我的构思都写明了,不管赞成还是反对,大家既然已经坦诚相见就不必非要谁说服谁了。你们对许平的命运,他和李自成的关系和会面,都有什么想法和猜测么?李自成这个人物我实体版写得不是很满意,你们帮我提供些电子版描写的灵感吧。 第二节 贼x民 阴着脸的姜烨闭上嘴,老鹰一样的目光在张杰夫和乐琳身上来回盘旋,三个人对峙一会儿后,许平突然走前两步,冲着三位大侠团团一揖:“我虽然贪生,但也不至于强人所难,我这便自行去投官,绝不牵累三位,只是……” 许平指着身后的钟龟年和黑保一,对张杰夫他们说道:“只是我这两位朋友,还望张大侠多加照看,让他们能够安全离开这德州城。” 来找三位德州大侠,是许平的死中求活之路,如果对方不肯帮忙,他绝不信凭着三个人能杀出城去。现在许平有心送这三位大侠一个功劳,以换取钟龟年和黑保一能够脱险。以前许平万一失手还可以铁嘴钢牙一口咬定不过是自己的商人朋友,但现在由于那个被捕细作招供自己投闯,这两人万一被捕也肯定不会有活路。 乐琳急忙大叫一声:“许将军且慢。”,他担心万一许平被拷打出口供,他们师兄弟俩干系非小,钟龟年也不愿意放许平去死,只有黑保一冷哼一声:“干嘛去出,横竖是死不如去抢城门,杀出它个鸟城去。” 张杰夫怒气冲冲地看着姜烨,质问道:“姜大侠,我知道你不是个恩将仇报的人,你到底要假装犹豫不决到什么时候?” 姜烨摇摇头,无奈地长叹一声,缓缓对许平道:“许将军你救过我的命,我要是见死不救那真是禽兽所为了……” 几个人商议过具体细节后,张杰夫就唤来一个心腹弟子,让他安排许平三人暂时藏起来。 等许平他们离开屋子后,姜烨盯着张杰夫的眼睛问道:“你要把宝压在乱贼身上么?乱贼不但洗劫过我们,还想要我们这种人的命。” 张杰夫有些不自在地转转身,没有说话。一旁的乐琳帮腔道:“所以才要如此,我们不过是想留条退路罢了。” “为此赌上全家人的性命?”姜烨不依不饶地追问一句。帮助许平逃出城,对这三个地头蛇来说并非太困难的事情,德州本地的驻军不用说,就是新军里面也有他们的关系。但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此事败露的可能性虽小,但后果却是异常严重。 “今日这天下!”一直没说话的张杰夫突然跳起来,指着姜烨鼻子对他大喊起来:“你是个瞎子么?” …… 次日,趁着凌晨前的夜色,黑保一和钟龟年一先一后钻进大车上的空木桶里。许平对前来送行的张杰夫拱手道谢。后者客气几句,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许将军,我们归根到底只是乱世里的小民,手下的人也都有家小要吃饭,在乱世里不得不把良心先放一边,做些迫不得已的事情,请不要太看不起我们。” 许平有些吃惊地看着张杰夫,夜色中勉强能看见他脸上的苦笑。 张杰夫又道:“许将军,元宝跟着我们师兄弟多年,他并不是不会察言观色的人。” 一时许平也说不出话,支吾几声就要上车。这时张杰夫掏出两封信交到许平手里,压低嗓门道:“许将军,这是给中原大侠和河洛大侠的,他们和姜大侠有旧,许将军异日若是在闯营不得志,不妨去开封或洛阳找他们。” 许平收起信:“张大侠,我已经不是朝廷的将军了。” 商队离开后,姜烨哼哼着说道:“希望张大侠所料不错,虽然是举手之劳,不过总归要冒风险。” “放心吧,许平这人面冷心热,大概是因为出身卑微吧,遇上人硬顶他就凶巴巴的,但只要装可怜他就会心软,而且很吃这一套,若是有朝一日闯营势大,”张杰夫抚摸着胡须:“他必不会负我们的。” 凌晨的微光中,戒备森严的德州城门缓缓打开,姜烨商队的一辆辆大车从城门洞里鱼贯而出。陪在元宝身边的是一位救火营的新军千总,这支商队上的救火营旗帜,就他奉命从营内拿来的。一路上这名千总同元宝有说有笑,甚至几次谈起许平的事迹。 这条长长的车队沿着官道一路向西,等到天色大亮,已经离开德州好远,救火营千总和元宝拱手告别。随后队中的一辆车驶离车队,沿着小路直奔丛林,最后停在一处僻静无人的溪边。 元宝让车夫下车以后立刻徒步去追赶队伍,等车夫的背影远远地变成一个小点后,元宝从座位下翻出铁棒,跳上后车,把三个钉死的木桶一一撬开。等许平他们都钻出来时,元宝又撬开车后的另外一个木桶,把里面的刀剑和火铳统统掏出来。他把这些交给许平,指着系在车后的三匹马道:“许将军,小人就送您到这里吧。” “多谢元少侠。” “许将军珍重。”元宝说完就回过头去,把车上的干柴捆解开,然后浇上油点火。 三人骑马继续赶路。进入东江军活动区后,许平仍然没有暴露身份,一切都让钟龟年负责打点。十月十二日这天上午,他们已经抵达济宁州。 下午换过马后,三人放慢脚步,策马在道路上缓缓而行。在交谈中许平和钟龟年时而会爆出几声大笑,而黑保一则默默跟在他们身后。 在一个岔路口上,钟龟年对许平抱拳道:“许兄弟,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可以再见。” 眼前向北的岔路是通向东昌府的,钟龟年的商队正在那里等他,而黑保一和许平则会向西进入河南境界。许平挺直身体在马背上冲钟龟年肃然抱拳:“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钟兄珍重。” “许兄弟珍重,异日金銮殿上见。”钟龟年整一整腰间的配剑。他不但是牛金星的弟子,更有一个秀才的身份做掩护,此时的秀才可以在腰间拴一把剑,对钟龟年来说更是方便,他抖马缰的同时用力一夹马腹,坐骑就带着钟龟年疾驰而去。 许平凝视着英气勃的背影绝尘而去,回招呼黑保一道:“黑兄弟,我们走吧。” …… 十一月初二,大雪突降在河南大地,夏大海望着遍地的大雪高兴地叫道:“这三年来一年比一年雪多,看起来明年不会再有大旱了。” 几个近旁的同乡都赞同地点头称是。不过这场雪也给他们的行动带来一些影响,在大雪覆盖下,想要寻找田鼠窝就变得更困难了。夏大海仔细地搜索着地面,不时把几颗野菜和块茎收入包袱。虽然今天他并没有找到任何一个田鼠窝或是蛇洞,不过他仍满怀希望地搜索着。支持着夏大海的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这种感觉自打今天早上一睁眼就很强烈,让夏大海相信他今天会交好运的。 去岁旱情已经大大缓解,六十岁的老村长说,他们这辈子还从来没有看过一冬会下这么大的雪。秋收后,如狼似虎的衙役征走了大部分的粮食,但是农民们仍不能偿清多年积累的欠粮。饥荒并没有因为旱情缓解而消失,农民们仍然没有吃的,冬天到来以前,女人和孩子们已经剥光了附近的树皮,把所有能找到的小动物捉来充饥。 听说闯王李自成正在围攻洛阳,几个月来明军所有给洛阳解围的行动都宣告失败。路上行人哄传上个月汴军又被闯军大败,闯营悍将刘宗敏一直追击溃散的明军直抵虎牢关,汴军逃到这里才借助雄关勉强站住脚跟。西面的明军非逃即降,已经被闯军扫荡一空。 夏大海等男丁近来也开始在野外搜索食物。今年地里的收成比去年多了近两成,人们的处境无论如何都要比往年好一点,家家都私下藏了点粮食,只要想办法多掏到几个田鼠窝、多抓到几条冬眠的蛇,或许就能熬过这个冬天。夏大海琢磨着今年怎么也不会再被逼得去吃土,虽然吃观音土能让人渡过最难熬的日子,不过很多人都会为此落下一身病,甚至被生生涨死。 “吃他娘,穿他娘,闯王来了不纳粮。”夏大海终于挖到一个田鼠窝,高兴得嘴里轻轻哼起来。双手已经被冻得失去感觉,不过夏大海仍小心翼翼地把鼠窝里的每一粒籽都从泥土里捡出来,满心欢喜地装到他的袋子里:“真是菩萨保佑!” 走在回家的归途上,几个老乡谈笑着,不一会儿就到了村口。今天村口这里很静,小孩子们竟然没有出来玩雪。夏大海刚感到有些古怪,身边一声闷雷般的大喝把他吓得打了个哆嗦。随着这声大喝,几个持棍握枪的大汉突然从路边跳出来,转眼间夏大海就感到自己身上狠狠地挨了几棍。他倒在地上的同时本能地抱住头,背后骤然一轻,口袋已经被别人抢去。 等到夏大海站起身,才看清身边是一群从郑州来的汴军兵丁。几个同行的老乡一起被推推搡搡地轰进村子,只见满村的男女都聚集在这里,四十来个汴军官兵虎视眈眈地围在四边。一个百户模样的军官凶神般地坐在人群前面,旁边陪着的是平日常来征粮的官府小吏齐德远。齐德远数过人头后冲着那个百户一点头,几个士兵就把村长从跪着的人群里拖出来。 白苍苍的村长不敢挣扎,只是苦苦哀求:“军爷,村里真的没有私藏粮食啊。” 士兵不等长官下令就把老头推倒在地,甩开鞭子向他背上抽下去。村长出大声的惨呼,不过随着沉重的皮鞭声一下下传来,他的呼喊声也越来越小,直至完全听不见。 挥鞭的士兵见自己白费了好大的力气,狠狠地冲着死者吐一口痰,骂道:“刁民。” 百户摆摆头,几个士兵就走过来,肆无忌惮地盯着人群里的年轻姑娘,很快就有人开始动手把其中一个从她父母身边拉出来,而她的父亲则顺服地轻声说道:“军爷看得上她,是她的福气。” 旁边另外一个汴军士兵也伸手去拉一个护着小孩的女人,那个女人一声不吭地把紧紧抱着她大腿的孩子推到身边的男人手里,默不作声地随着士兵离开人群。看着手下的士兵把女人一个个拉走而村民仍毫无反应,那个百户生气了,瞪起眼睛大骂:“刁民!” 夏大海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在心里盘算着:官府已经杀了村长,糟蹋过女人,按说再杀一两个人就可以混过去了:“只要轮不到我----”夏大海把头垂得更低些。 拉走几个女人后,士兵又开始来拉男人。第一个被拉过去的人说他没有藏粮,那个齐德远听了,简短地说出几个字:“刁民,埋了吧。” 汴军士兵把这个人推到挖好的一个坑里,开始往他身上填土。那个人在坑里时犹自为自己苦苦辩解着:“军爷,小人没有藏粮,是良民,是良民啊。” 一铲铲的土,淹没了这个人最后的申辩声,埋掉这个人后,齐德远让士兵去从人群中再拉出一个,简短的对答几句,士兵们把这个人也推下坑开始埋土。夏大海大气也不敢透一口,死死地盯着自己脚下的地面,听着那一声声凄厉的哀求:“军爷,小人是良民,小人真的是良民啊。” 再有几句训话,官兵就该走了,他们不会赶尽杀绝的,每次都是这样,杀两三个人,糟蹋一遍女人,然后就该走了----乡亲的哀求声还在一声声传入耳中,可夏大海却现自己好像松了一口气。 不料,两个士兵往坑里填土的时候,百户突然喝令拉第三个出来,那个人才一离开队伍就瘫倒在地,他被士兵拖着在地面上滑行时仍不敢大力挣扎,只是痛哭出声:“军爷,小人真的是良民,真的没有藏粮啊。” 这次齐德远甚至没有去和这个人问答,而百户则大声喝令他的下属:“再挖五个坑!” “讨兵安民!”一声突如其来的大吼如同炸雷般响起,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跪伏在地面的夏大海还没来得及抬头去看,只听见从那个百户的方向传来一片慌乱的嚎叫声:“闯贼来了!” 阵阵凌乱的马蹄声、呐喊声后,又传来兵刃划破空气声,以及巨大的火铳响动。夏大海抬起头,看见一个骑在马上的青衣大汉正抡起刀光,把一个汴军士兵砍翻在地;而这个大汉背后还有另一个骑士,他手中火铳一响,把正要爬上马背的百户轰倒在地,跟着骑士就从腰间抽出长剑…… “闯贼来了!”总是显得不可一世的齐德远,正披头散的奔向村尾,满村都是汴军士兵的哭爹喊娘声:“闯贼啊,闯贼来了。” 汴军兵丁的嘶喊令夏大海霎那间血液沸腾,他从地上一跃而起,猛地扑向身前一个背冲着他不知所措的官兵,把那个士兵按倒在地后,夏大海猛地夺过士兵手中的刀,把它狠狠向着原本的主人胸口猛地插下去。随着刀被拔出来,士兵的血喷出足有一米高,溅在夏大海的脸上。他回过头,看见同乡们还跪在地上,一个个呆呆地看着自己,夏大海吼道:“还等什么?不敢出头,难道还不会跟着跑么?” 这声大喊让同乡们纷纷脸上变色,几个年轻人先后出吼声,跳起来扑向那些官兵丢在地上的武器。 转眼之间,“闯王来了”和“闯贼来了”的喊声就在村子上空响成一片。许平挥剑砍倒一个刚从屋内冲出来的衣冠不整的官兵,接着又追上一个企图逃出村子的明军士兵,那个士兵先是被马匹撞翻,然后右腿被沉重的马蹄直踩到地里,出不似人声的惨叫。 黑保一横穿过村子一路砍杀着冲向另一侧的村口堵截逃兵时,许平则抽出佩剑,拨转马头回到入口处守住,把企图从这里逃走的官兵砍翻在地,黑保一说过:只要有一个官兵脱险,那这个村就会遭到灭顶之灾。 在许平面前,村里的百姓如同疯了一般地四处追杀官兵,用棍棒把他们打死在门槛旁、水井边。 …… 京师,教导队 今天又是一队军官和数百新兵毕业,宋建军给这些官兵训话后,他们会奔赴各自的岗位上任:“为圣天子开太平,诸君努力。” 在教导队的资料馆,两个年轻的新军军官,坐在桌前研讨着战例,这二人一个名叫陈哲,一个名叫韩大可,二人本是旧识,几天前他们被杨致远一同招去,宣布他们将由镇东侯亲自教授战术课程。 与他们一同在镇东侯麾下学习的,还有另外两人,其中之一就是直卫指挥佥事金神通。陈、韩二人成功地让另外一人与金神通同组,这让他们俩个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小金将军从来就看不起我们,下巴总是扬到天上去,对我们爱搭不理的,哼,不就是有个好爹,娶了个好媳妇么?”讨论的余暇,韩大可说起了他们的同窗:“真对不起老赵了,不过每次和金将军在一起,我就全身不自在。” “赵易星脾气最好,既然如此就还是让他去敷衍吧。”陈哲显得比韩大可还不满。 韩大可翻动着德州之战的地图,摇头道:“这仗金将军也真是该骂,虽说贺将军交代他要小心,如果件势不妙就先撤回来,不过这未免也太小心了。要是他动作快一点,叛军不会有翻盘的机会,要不是许……许平及时冲下山,战机差点就被金将军错过了。” 抬起头,韩大可从陈哲脸上看到了不以为然,讶然问道:“你觉得金将军打得很好么?” “我可没这么说,我是觉得你说的不对,”陈哲脸上满是鄙夷之色:“这根本不是贻误战机的问题。” “那是什么?” “嗯,韩兄弟你知道山东之战时我是精金营的,魏将军、贺将军全跑了,当时我才是个副千总,又是寒门,没人听我的,我就把沿途遇到的三百多兄弟组织起来,带着他们逃回来。结果路上被千多贼人围住了,苦战了整整半天,眼看就要不行了,突然直卫杀来,算是逃了一命。” “金将军救过你的命?”韩大可睁大了眼睛,这事从来没有听陈哲提过。 “是金将军的手下,不是他,不过一开始我也觉得是救命之恩,很感激他们。”陈哲冷笑了一声:“后来回京后,我们幸存的弟兄们还凑钱请他们喝酒,有个直卫喝得实在太多了,他出去小解的时候对我得意洋洋地说道,说他们直卫都是骑兵,从来就是要最后一刻才到----他们其实早就现我们在和叛贼苦战,但是一直袖手旁观,等我的兄弟死伤殆尽才出来捡这个救命之恩和解围的功劳。那醉得不行的家伙还说什么,德州就是这样,好,好得很,他们落了一件大功,我手下三百兄弟死了二百多,留下了一百多个孤儿寡母,四百多丧子老人,我也是九死一生,差点就没命了。” 韩大可更是吃惊:“你有没有向军法官举报?” “举报?举报什么?举报侯爷的女婿还是他的亲卫?”陈哲又是一声冷笑:“我参军是要搏一个封妻萌子、富贵荣华的,我可不想落得许平那个下场。我对谁都没有说过,除了韩兄弟你,你不要透露出去,只要以后和直卫合伙的时候记得留个心眼便是。” 韩大可沉默片刻,把手中的地图轻轻放下:“可惜了许将军了。” “人各有命,别想太多,不要去学许平。”陈哲把注意力投回桌上的各份资料中:“努力吧,等侯爷给我们营官的任命后,那些将门子弟也得爬过来给咱们舔靴子,求老子给他一个位置,天啊,我是多么地盼望着这一天啊。” 第三节 救民 转眼就到了开饭时间,陈哲和韩大可整理好手中的资料,结伴去教导队的食堂吃饭。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越是受了那帮将门孙子的气越要夹着尾巴做人,怎么可以忍不住气就去投闯呢?”吃饭的时候陈哲还评价道:“也不知道许将军现在有没有饭吃。” “我忽然有些担心。”韩大可突然说道:“许将军是真刀实枪立下的功,贺大人亲自给他勋章,杨大人也很看好他,我这大半年来一直关注着他,也为他的晋升而欢呼过,因为我总觉得许将军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现在……将门的孙子们连他都能泼一身黑水逼反了,直卫,将门子弟云集,金将军存心祸害友军……将来我们就不会遭到这种冷箭么?难道侯爷能庇护我们一辈子么?侯爷不护许将军,会护着我们么?” …… 与此同时,伦敦 三个人正如饥似渴地连夜看着国内的来信,这次托一个正好归国的神甫的福,家信才不到十个月就辗转送到他们手中。 “哈哈,”黄乃明看得笑起来:“我的金兄弟,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你们还记得吧,他居然也有害怕的时候。” 鲍元朗和施天羽都记得金神通,当年他也曾和黄乃明一起在福宁军中效力过,虽然时间非常短,但两个人对他印象都很深,鲍元朗不说话,施天羽忍不住摇头:“那个鼻子朝天的金兄弟么?” “他人不坏的。”黄乃明笑着说道:“就是年轻人性情,他对朋友很好的。” “反正他不是我朋友。”施天羽哼了一声:“他这次又闯什么祸了?”金神通才到福建不久,就当着郑芝龙的面,把涉嫌贪污军饷的一个名叫施琅的部下抽了一顿鞭子,结果在福宁军也呆不下去了。施天羽的父亲对金神通如此不给老人面子很不满----同时施总兵也觉得丢面子,因为同宗施总兵也劝金神通大事化小,而施天羽则不明白为何性情随和的黄乃明会和他交情不错。 “不是他闯祸,他说他想他找到了我们一直在找的桥梁。” “桥梁?什么桥梁?” “连接我们将门子弟和后起新秀的桥梁。”黄乃明把手中的信又看了一遍,这是在德州之战后不久写的:“福宁军中的问题,在新军中愈演愈烈,我们将门的子弟兄弟们,很多都看不起刚参军的兄弟。” 黄乃明说的话,鲍、施二人都有所了解,他们也很清楚黄乃明的立场。 “而直卫中有我父帅最老的一批兄弟,金兄弟说,这次出战很多人甚至以友为敌,为了抢功非要等到友军山穷水尽才肯出手,根本不拿新的弟兄当弟兄看,唉。” “金兄弟他可真敢说,不过这倒是一件麻烦事,换我我也会怕,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他倒不是怕这个,他说他虽然为了新军的体面不愿揭穿,但私下严厉处罚,一旦被他知晓就会用各种理由把肇事者踢出直卫,不过新军兵骄将惰,比福宁军还甚,他担心会有一场大败。不过这也不是他害怕的,他害怕的是----”黄乃明给两个朋友简要介绍了一下许平冒名顶替的事情:“金兄弟说他当时刚知道真相时冷汗都出来了,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稍有不慎一个处置不当,刚跟着这人苦战得胜的新兵就可能哗变。” “最后呢?”施天羽的兴趣上来了。 “总算是有惊无险,维持了士气和军心。”黄乃明显得非常高兴:“金兄弟说,他想他找到了我们一直在寻找的,连接将门子弟和后起之秀的桥梁,这位许兄弟会是一面旗帜,成为那些有志之士的榜样,只要好好待他,所有上进的后起之秀就会知道我们新军不会亏待他们的,会团结在我父帅周围,等这位许兄弟功成名就之后,将门和寒门的矛盾就能化解了……”黄乃明赞叹道:“真好,这位许兄弟已经去找过金兄弟了,他说会好好地和这位许兄弟结交,他说此人也很值得结交,在战场上机敏而且勇敢,只是似乎还缺少志向----不过这很正常,我知道新军里多半都是想升官财的人,等他和我父帅见过了就会改变,想我父帅当年建立的长生军,人人都怀有为民牺牲的热望,我父帅曾说,长生军不仅仅要有他制定的军规,还要抱有这种救民水火的热望,只有两者兼备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长生军,而长生军,战无不胜!”想象着父亲口中的那支所向无敌的传奇军队,黄乃明崇敬之情溢于言表:“金兄弟说我一定会喜欢这位许兄弟的,说等我回国,就把这位许兄弟介绍给我认识。” …… “启禀大人,我们到处都找过了,他们全不知去向。” 卫兵退出帐外,宋建军垂看着手中的近期缺勤教官名单,仿佛它有千钧之重:“我的失职,我愧对侯爷的信任……”刚刚主持过新一届毕业生毕业典礼,几天来一直无暇分身的宋建军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大错误,他轻声说道:“也愧对这几个后生。” “都是上次长青营闹事后被转来教导队的?”副官独孤求问道。 “是的,几乎都是德州大捷的立功人员,还有山东殿后战的幸存军官,更有侯爷打算亲授勋章的忠勤之士。”宋建军松开手指,让手中的名单飘落到桌面上,他立刻下令把还在视野中的、曾参与长青营哗变事件的教官先控制起来:“向长青营急报,向参谋司急报。” …… 第一次和黑保一偷袭征粮队,许平心里还有些揣揣不安,但也就是那一次而已----他现,近百汴军士兵在他和黑保一两个人面前四散逃跑,全无斗志。以后每一次都是这样的重复,官兵永远只会一面惨叫着“闯贼来了”,一面四散逃亡。 一炷香的功夫不到,战斗就已经结束。许平对着黑保一微微一笑,后者把染满鲜血的大刀横在胸前,意犹未尽地看看,然后仰天哈哈大笑道:“这些鹰爪牙,最是欺善怕恶。” 一个全身浴血的年轻人冲到许平和黑保一马前,许平认得他就是方才第一个跳起与官兵搏斗的人,只听他激动地大叫:“闯王到哪里了?” “闯王,已经攻破洛阳!”黑保一狠狠一挥手,中气十足地叫道:“不日就要东进!” 村民中间响起一片欢呼声,其中还有人大声道:“这位大王,您可不要骗我们啊。” “谁会骗你们啊,”黑保一和许平昨日为了抢夺马匹,伏击了官府的信差。当时许平一眼就看到信函上面的加急印,拆开后看到是虎牢关向开封的紧急军情,上面说,已经确认洛阳被李自成攻破,福王、巡抚下落不明。黑保一对着村民呵呵笑道:“闯王既然攻破洛阳,那么明岁就会再次进攻开封,尔等也不用再向狗官纳粮了!” 虽然闯王眼下还没有到,但是兴高采烈的村民却仿佛已经看到闯王一般。那个百户的马在混战中被打伤,村民就把它杀掉煮熟,招待许平和黑保一饱餐一顿,还热情地收留他们住宿一晚。 这一路来,黑保一向许平讲解了河南百姓的苦难:“你们汉人的狗官,对我们少民固是穷凶极恶,对你们汉人的百姓也是待如猪狗。” 河南地处中原,这里的百姓只有耕作一途,不像山东等沿海地区还可以打鱼、煮盐维持生计,所以,自万历以来北方连年大旱,河南的百姓也最艰苦。崇祯登基以前,没有雨水,百姓用井水、河水灌溉,中原这么大,即使朝廷不赈济,一个府里也总有几个县勉强有些余粮,百姓省吃俭用度日,万历、天启年间的几十年大旱都是这么过来的。 但是崇祯继位后,对北方各个受灾的省份不但不免粮,反倒连万历、天启两朝免去的粮食也要一并追缴,导致民不聊生。 这件事最开始的起因是,每当北方各省报旱时,出身江南的东林党就要跟着为江南报灾。崇祯皇帝为了堵住东林党的嘴,所以连真正的灾区也不免征。在皇帝的心目中,能在与大臣的争吵中占上风显然比百万农民的性命更重要。崇祯十年前后,河南布政司又一次恳请皇帝特赦河南免征,因为此时河南已经人相食,许多父母因为无法狠心吃自己的孩子,所以就与邻家交换,甚至把亲生骨肉当做“菜人”出售。而崇祯皇帝的批复是:“知道了,但是粮还是要征。” 接到皇帝的圣旨后,河南布政司再次绘声绘色地描述河南百姓是如何以泥土和草根充饥,镇边的饥民烧人骨头汤充饥。当时深为崇祯皇帝信任的杨嗣昌杨督师提醒皇帝,若是不征粮以致不能供养官兵,那么剿灭内地流寇的军事行动就可能功亏一篑,崇祯皇帝深以为然,否决了免粮的请求:“那便再苦我百姓几年罢。” 自进入河南以来,许平已经见过无数类似的场面,以树皮、草根、泥土为食的百姓仍然被逼迫纳粮。去岁开封府有上万人饿死,不过朝廷除却本省官兵自用外,还解送走三十万石粮食运赴京师。 从山东进入河南后,许平在路的两旁随处可见被活埋、打死或是吊死的农民,被剥光衣服扔在沟渠里的妇女。黑保一对此评价道:“为了保住他们的活命粮,小民可以忍受家人被杀害、妻女被凌辱,他们宁可被活活打死也不会松口供出自己的藏粮所在。因为谁都知道,就算自己被打死那也只是死一个而已,如果交出粮食那么全家都要死,这笔帐他们还是算得清的。” 河南地界上有众多结寨自保的乱民,他们和闯营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一些就是闯王前两次攻打开封失败时留下的旧部。靠着闯王的信物,黑保一和许平可以算是行进在友好的领土上,只要绕过官兵重点把守的县城等地,他们在大道上甚至不必担心遇到官府的关卡。 十一月初八,许平和黑保一翻过大周山,进入河南府登封县地界,此处是明军和闯营控制区之间的真空地界。许平在路上见到一辆又一辆的木板车,成年男子在积雪的道上奋力拉着车向西,车后是他的婆娘在使劲地推,车上往往有几个骨瘦如柴的孩子,或许还有一个形似骷髅的老人。 这些拉车的人一个个看上去都疲惫不堪,不过仍拼着最后的力气向前行进。闯王已经在洛阳开仓放粮,不少河南的饥民听说这个消息后都向那里涌去。许平和黑保一路过他们身边时,有些人还会大声地向他们打招呼: “是闯营的好汉么?” “嘿,看啊,是闯营的好汉。” 天黑后,黑保一和许平与几户饥民坐在一堆篝火旁,这些人把大车围在一起,烧雪水给老人、孩子喝。那些男人在议论着,再有两天就能赶到洛阳左近,就能分到几大口袋粮食。而女人们则从各自的包袱里翻出黑糊糊的干粮,把它们用水泡开,先送到家里老人面前,然后再分给每个孩子一口。 一个个孩子瞪圆眼睛盯着母亲手里的那点汤水,分到手后就争先恐后地吞下去,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母亲手里的残余。一个年轻女人稍微吃了一点点,把碗里剩下的那些再分几份,递给她的孩子们,小孩迫不及待地埋头吃起来,母亲坐在他们身旁,轻轻地抚摸着孩子们的头。 黑保一默默地看着,然后解开包袱把自己的余粮都拿出来,抛给那几个女人:“诺,眼看就到洛阳了,你们要是饿倒了,全家人就别打算再往前走了。” 对许平和黑保一来说,离洛阳不过还有一天的路程,白天的时候,他们已经把额外的干粮都送给路上遇到的饥民了。现在黑保一把最后的口粮给了几个妇女,意味着他明天要挨饿了。黑保一面对许平的凝视,大大咧咧地说道:“这是考验!为了一块干粮而出卖真主为我在天堂安排的位置?我才没有那么蠢呢!” 许平点点头,解开口袋把自己明天的口粮拿出来,交给千恩万谢的几个年轻母亲。许平转过头对黑保一笑道:“我也要积些阴德。” 有一个衣衫褴褛的老道也围坐在篝火边上,背上挂着个空包袱皮,听他言谈也是要赶去洛阳讨粮。许平捏着自己最后的一角口粮,走到那个蜷缩着身体的老道面前,蹲下身把它交给对方。 老道接过干粮后没有一句感谢的话,而是颤悠悠地问道:“这位先生,要不要算算凶吉啊?” 本打算离开的许平听到这话,迟疑了一下,重又蹲下来问道:“大师,你算得准么?” “贫道道号清治。”老道咳嗽一声坐直了身体,一边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囊,一边问道:“先生是要算凶吉啊,还是要算前程?” “算前程。”许平不假思索地答道。 这时黑保一也走到许平背后,懒洋洋地说道:“这种江湖把戏,有什么意思啊?” 清治道人对黑保一的话充耳不闻,他捻着手里的小布包,又问道:“先生的生辰八字是什么啊?” 许平犹豫着说道:“大师,能用其他的办法算么?” 清治抬起头仔细地看看许平,然后把布包又放回怀里:“那就测字吧。” 许平沉吟着,用手指在雪地上写出一个“虎”字。 清治第二次抬起头,盯着许平的眼睛打量着,好似要把他面上的每一条纹理都印入脑海中。片刻后清治垂道:“这位先生的面相有些古怪,贫道有些糊涂了,能不能再写一个字。” 背后的黑保一嗤笑一声,脚步沉重地走开去,而许平则在地面上写了一个“狼”字。 “虎在山,狼在林……”清治絮絮叨叨地念着,低头看着许平的字道:“可是这里既没有山,也没有林,先生的前程可说不上好啊。” “多谢大师了。”许平道一声就要起身。 “好汉,事在人为,去找山林便是,可是……”那老道拦住他,正色道:“可是先生你可知道这字是凶还是吉?” “还请大师指点。” “是凶啊,大凶啊。”清治连连摇头,叹气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可是先生的字却写得是杀机毕露,笔划间皆是戾气。贫道看到饿虎下山,饥狼出林,围着猎人的篝火打转,虎狼和猎人在夜色里对视着,都想用对方的血肉充饥,最后血流满地。” “敢问大师。”许平耐心地听他说完,又问道:“最后地上流的血,是虎狼的,还是猎人的?” 清治第三次抬起头,和许平对视着,老气横秋地说道:“都有。” 许平深吸一口气,说出最后一个问题:“那敢问大师,我是虎狼,还是猎人?” “都是。” “睡了,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黑保一又绕到许平背后,他没好气地说道:“这种云山雾罩的江湖把戏,有什么好听的?” 次日,两个人又奔走了整整一天。入夜后,饥肠辘辘的黑保一问道:“明日便可见到闯王了,许兄弟有何想法?” 许平裹一裹身上的棉衣,闭着眼睛答道:“迫不及待。” …… 到了洛阳城外,许平看到不少农民正叫嚷着要去报名从军。他在一个告示牌前停下脚步,告示上面写着,闯王李自成已经委任原洛阳书办邵时昌为城防官,这里的悬榜就是他的募兵告示。邵时昌开出月俸五两银的价格,招募士兵防守洛阳,并应允提供口粮、被服和军械。 “闯王这次打开洛阳,看来是大财了。”黑保一不识字,听许平转述了告示上的文字后,哈哈大笑起来。月银五两的俸禄远远高于明军的一般水平,就是许平以前所在的新军中,月银也不到二两银。 以往闯营的兵丁多是饥民。黑保一告诉许平,闯营最精锐的部队其实不过五个营,共有一万、两万余人,这五个营的兵丁。与闯王合营的绰号“曹操”的罗汝才,手下的中坚力量是两千马匪,这两千人马和闯营的五营精锐都没有什么盔甲,武器也比较简陋。 “闯王以前曾经答应过我,等有钱后也会让我做个营主。”黑保一兴高采烈地说道:“看来这次我能得偿所愿了。” “哦,那先恭喜黑兄了。”许平心中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在闯王手下得到什么样的待遇。论资历,不要说和闯营多年的老将比,就是面前这个黑保一,许平也是大有不如。若论功勋,许平乃是只身来投,连临阵倒戈的刘建义等汴军将领也比不了。他想着自己的心事,嘴上问道:“黑兄可想好自己的营的名目了么?” “好多年前就想好了。”黑保一毫不犹豫地大声答道:“我的营会叫做装甲营。” “装甲营?” “是啊,我想过很久了,兵贵精不贵多,我的营有个一千人就足够了,但是盔甲一定不能少。”黑保一憧憬着他即将统领一营的部队,向许平道出他的打算:“等我有了兵就去打鹰爪牙,抢他们的盔甲,一定要给我手下每个儿郎都装上盔甲。”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洛阳城外的闯王大营前,黑保一叫过一个闯营哨兵,把信物展示给他看,又吩咐道:“快去通报军师,说我有要事求见。” 那个士兵赶去找牛金星之后,黑保一见许平冲着闯营呆,他就问道:“许兄弟,你在看什么呢?” “我在看闯营的旗帜。”许平喃喃答道。 面前那面白底的大旗上,正中书写着一个漆黑的大字“闯”,而边上则有四个稍小的隶书:“讨兵安民”。 在这面大旗的两侧,有两面长条状的横旗,上面书写着一幅李自成亲笔的对联: “杀一人如杀我父, 淫一人如淫我母。” 第四节 闯王 洛阳是大明亲王福王的藩邸所在,也是河南的重镇,城内驻扎有上万官兵,储存着从河南征来的数十万石粮草还有不计其数的军械银饷。闻李自成举兵来攻,河南巡抚李凤仙派遣总兵王绍禹、副将刘建义、罗泰,率领上万汴军精锐赴援。先是在李自成扫清洛阳外围、隔绝援兵后,汴军副将刘建义和罗泰领着手下五千余众投降,自请为闯营先锋,攻打洛阳;等到闯军抵达洛阳城下,汴军总兵王绍禹临阵脱逃,趁夜带着心腹家丁潜出洛阳,逃向虎牢关,守关汴军遂绑住监军的参政王萌昌,打开城门,迎接闯军入内。 大丰收的闯王把大营立在洛阳城旁,忙着将缴获的无数物资收入闯营库中,等待期间黑保一询问了下门口的卫兵,听说闯王今晚设宴后他哈哈大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是庆功宴吗?怎么才开?” 这时一行人步履匆匆地跟着刚才那个报信士兵走出来,为者乃是一个年纪四十上下的大汉。他脚下是一双短皂靴,腿上系着绑腿,手腕上明晃晃的两个护腕,身上穿着利落的短衣马裤,腰间还别着一把配刀。 已经下马的许平正寻思来人可能是闯营哪个战将的时候,和他并肩而立的黑保一已经遥遥抱拳大呼:“军师,别来无恙!” 一身戎装的牛金星挥手笑道:“黑兄弟!” 走到近前,牛金星上下打量着许平。后者把钟龟年的信掏出来递给他,牛金星打开信忙不迭地看起来。当他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黑保一点头笑道:“军师,这位就是许兄弟。” 接着黑保一提高声调,环顾着周围的闯营士兵,高声替许平做起介绍:“诸位兄弟,这位就是许平,从今天起他就是我们的许兄弟!” 牛金星脸上一直很平静,看不出喜怒或是激动,他只是冲许平点点头??金星的言语里看,钟龟年的信里仍替他遮过这桩秘密,只是说许平激于义愤而叛出朝廷。 冲冠一怒为红颜,在这个时候绝不是什么好话,而只能让别人对许平心生鄙视。假如钟龟年把这件事源源本本地告诉牛金星,恐怕牛金星和李自成先会联想到的就是反复无常的吕布。因此许平虽然对牛金星热情面孔背后的冷淡态度有所察觉,也知道钟龟年在劝说自己投闯的话语上多有不实之处,但仍对他心存感激。 …… 京师,镇东侯府 客厅里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身穿青衣、头戴小帽,他曾焦急地对面前的人说到:“张大人,陈、魏这二獠!他们是要做秦桧啊,多亏了下官……” 不等这句话说完,一边搭话一边看着书房的张再弟突然打断他:“元辅大人,我大哥来了。” 周延儒跨入镇东侯的书房,双手一撩袍脚,就冲着书桌后的人大礼跪倒,恭恭敬敬地连磕三个响头:“侯爷在上,下官参见。” “周相请起,”温和的声音传来:“周相请坐。” “谢侯爷。” 周延儒看到桌后的大人物站起身,端着一个锦盒向自己微笑着走过来,那熟悉的柔和声音再次传入耳中:“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下个月初三就是周相小公子的诞辰吧?” 锦盒里是一对漆黑圆润的珍珠,周延儒耳边继续传来笑语声:“周相,这黑珍珠是南洋的土产,我觉得有点意思,周相就拿回去给小孩子玩吧。” 交换一番感谢和客套后,宾主二人重新坐好,镇东侯笑道:“周相今天光临寒舍,有何指教。” “是陈、魏……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查新军的账是假,想害侯爷您是真,他们这是要做秦桧啊,侯爷您可不能学岳王。” “多谢周相高义。”镇东侯听完之后点点头,正色说道:“周相宽心,我黄石一片忠贞、可鉴日月,但也绝不是任由奸臣陷害、束手待毙之人。” “听侯爷这般说,下官便放心了,放心了。”周延儒长出一口大气,浅饮一口茶后,他斟酌着字句说道:“侯爷,听说今年浙江海贸大兴?” “周相说得不错,海贸确实是利厚,这两年来浙江做海贸的人都财了。”镇东侯笑道:“周相亦有意乎?” “唉,下官有几个世交,他们的子弟都不成器,无心念书,他们的父亲一个个忧心忡忡,多次托人求下官替他们找个出路,可是国法森严,这仕途他们不行下官也无法可想。下官实在没办法了,知道侯爷神通广大,就想求侯爷帮下官想个办法。” 镇东侯点点头:“此事易耳。” “多谢侯爷。” “我还有件事要叨扰周相。” 镇东侯抽出一张纸,周延儒抢上一步伸出双手把它接过来,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名,周延儒目光一扫而过,每个人名后面都列着镇东侯想让这个人在下次科举中得到的功名:除了极个别的人外,一般都只是要同进士出身。 “侯爷放心。”周延儒立刻大包大揽:“一切包在下官身上,一个人也不会落下的。” 周延儒走后,镇东侯取出另外一张纸交给张再弟,和给周延儒的那张一样,上面同样写满了人名,不过这张纸人名后标准的是镇东侯想要让这些人得到的职务,都是福建、广东、江西、浙江的地方官:“明日若是陈演或魏藻德前来,就把这张纸给他们罢。” “好的。” “今天他们来时说什么了?” “他们俩齐声痛骂周元辅要当秦桧,要对大哥不利。” “他们想要什么?” “他们希望六部能在新军军器制造中分一杯羹。” “可以。”镇东侯立刻答道:“还有什么重要的事么?” “钱谦益来信了。” “说了什么?”既然是东林党、江南士林领袖的亲笔信,镇东侯当然很关注。 “钱谦益说周延儒居心叵测想当秦桧,”钱谦益密告镇东侯,周延儒一党正在刺探各种贸易的利润:“钱谦益称周延儒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是准备收集材料陷害大哥你,他劝大哥你万万不可学岳王。” “还有么?” “钱谦益已经收到大哥的举人和秀才名单,他会去安排这些人的考官。浙江理事会来信了,说下个月会把这次推举出来的浙南地方官人选给大哥寄来,他们总算和福建、广东理事会一样天不怕、地不怕了……江西理事会目前还没有这个胆量,不敢自己拿出人选……继福建之后,广东镇长里我们的人次过半数,全部得到了秀才功名,就算不是我们的人,也不太敢罔顾理事会的法规,村里的人若是被宗法治得太惨,也会鼓起勇气去县里告状,我们的县令、还有理事会的法规,在各个村子里的权威日益增强……”张再弟还在继续:“此外又有一批缙绅想和大哥合伙做商贸,加入理事会,他们中的几个复社人物联名写密信给大哥,说钱谦益想当秦桧,劝大哥要早做提防。” “这次钱谦益没说什么商人与士人殊途之类的牢骚话么?” “没有,估计是见怪不怪了。”张再弟笑道,多年前钱谦益还不断地牢骚,说镇东侯举荐的人不是只会用炭笔写字,就是连破题的意思都搞不明白,更质问过镇东侯哪里会有连打油诗都做不出来的秀才?更不用说举人。但随着这些年合作下来,钱谦益已经不再追究了。 “嗯。”镇东侯陷入了沉思。十五年前,赵慢熊想出的口号是“攻破京城,随弟兄们洗劫三天。”,金求德虽然不说话,但也想不出比这更有激励效果的动员词,朝廷的官员们虽然无能,但并不愚蠢,他们多年来送给大都督府属下军官惊人的财富和荣誉,几乎是求着这些吃了多年苜蓿的武人收下金银财宝和娇妻美眷。除了听任部下大洗北京城,赵慢熊想不出有足够诱惑力的理由,即便如此,金求德估计也还得杀一批人来震慑一番。 “还要一点点时间。”镇东侯在心里对自己说道,十五年前,他知道如果自己选择了另外一条路,随之而来的肯定是全国野心家有样学样割据一方,忠贞之士奋起抵抗这种暴行。而他要做的是把自己军中所有有良心的部下先清洗一遍,再把全中国有良知的人清洗一遍,用金钱财富收买不在乎是非善恶的人去帮自己对抗全国的野心家,虽然赵慢熊和金求德很有信心剿灭其余,但黄石没有信心在扫平其他野心家之后不会留下一大堆没有良知廉耻、只晓得权势财富的本方军阀和贪官污吏----司马懿、袁世凯,还有五代时期,太多、太多图一时之快而毁了国家元气、人心道德的先例了;靠军事篡位上台,而能有三代国祚的王朝,历史上太罕见了;暴君死后,野心勃勃而且毫无廉耻的部下几乎肯定会挑起新的战乱,直到把人心彻底杀累才会停歇。必须要给那些有良知的人一个留在自己阵营的借口,必须要有一个说服心怀道德的人与自己合作的理由,绝不能让叛乱看上去是一桩暴行而被迫进行清洗。虽然代价很大----数以百万计的无辜农民惨死沟渠,但这个理由、或者说借口似乎快要能说出口了,那些有良知的人对明王朝是否还应该继续存在已经产生了怀疑。现在,南方重要的数省已经快掌握在手,不会有太多的动乱,粮食生产可以确保、赈济可以从南方调拨、小冰河期即将过去……新军,会继续展壮大,很快就能赢得新的威名,足以震慑全国的威名。只是那数百万的灾民----镇东侯总是安慰自己,付出这些代价不是没有意义的,战乱可以避免,良知可以与新的国家并存,更多的人可以幸免于难……“还要,一点点时间。”镇东侯再次这样想到。 “大哥,看起来钱谦益是真的恨周延儒入骨,这次他信里说拼却性命不要,也要把当代秦桧拉下马。”张再弟的话打断了镇东侯的思路:“周延儒与我们合作多年了,从来没有耽误过大哥您的事,但他在相位上呆得太久了,手伸得越来越长,我觉得该是换人的时候了。现在反周延儒的人远比支持他的人多,就算他滚蛋了科举也不会不在我们手里,我们犯不上为了他得罪别人。” “你说得很对,不过他现在还不是孤家寡人。再等等,等他手下的那批江南缙绅也参加理事会后我们再和他摊牌。” 又讨论了很久各种来自江南复杂的人事、政务问题,张再弟想稍微放松一下,就说道:“大哥,我听说新军最近出了不少事。” “是啊。不过我一直没工夫去管,南方的事情太多了,一件接着一件,现在只好先劳烦金求德了,以后我抽空去新军那里看看吧。” “大哥放心吧,”与讨论江南事物时的严肃紧张不同,说到新军时张再弟语气轻快:“新军就是比长生军差得再多,也是天下无敌,对付农民更是绰绰有余了,金求德前些天不是为山东把老弟兄们都叫去痛骂了一顿吗,我想他们会好起来的。” “是啊,把他们都骂哭了,一个个赌咒誓要日夜操练。”镇东侯心不在焉地说道,此时他嘴上谈着新军,心里还在权衡着一些江南人事变动的利弊。无论是镇东侯还是张再弟,他们心里都清楚得很,新军只是长生军的一个仿制品:“你说的对,新军固然远远不能和长生军比,不过这世上也没有第二支长生军,没有什么军队能和新军争锋。” …… “许将军!” 门外的卫兵客气地叫道:“军师派人来了,请您去赴宴。” 许平走出门外,对那个卫兵说道:“我不是朝廷的将军了。” 那个卫兵闻言微微一愣,点头微笑道:“许公子请。” 许平被领到闯军的大营前,门外的一个小头目立刻迎上来:“许将军快请,我家大王久候多时。” 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纠正他的说法,许平叹口气就快步走到营帐前,那个卫兵撩开帐门,里面的谈笑声立刻涌出门来,许平深吸一口气就迈步入内。 “许将军来了。” 随着背后的那个小头目一声高呼,帐篷里顿时鸦雀无声,十几个围坐在一张长桌旁的人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门口的许平,几个还举在空中的酒杯都定在那里。许平见牛金星也在桌旁,他跳起身来笑着走到许平身边,揽着他的肩膀带他走向桌子,对众人大声说道:“这是许平许兄弟,诸位已经都听说过了吧?” 默不作声的许平被牛金星推到桌边一个独眼大汉身边,牛金星笑着为许平介绍道:“许兄弟,见过大王吧。” 许平拱一拱手:“李将军。” “许兄弟。”那个独眼人站起身呵呵笑着,热情地拉住许平的手,把他按在自己的身边,坐在牛金星原来的座位上,牛金星则走到远一些的另一个空位旁。等许平坐定后,李自成立刻招呼身边另一侧的人道:“曹兄弟,和许兄弟打个招呼吧。” 被李自成点名的是绰号“曹操”的罗汝才,他和许平交换一礼。随后李自成又招呼刘宗敏。 “许将军。”刘宗敏举起手边的杯子,向许平快地致意,然后抿一口又把杯子放下。 “刘将军。”许平点头回礼。 李自成一个个地给许平介绍,有几个被点到的人举一下杯,有几个不举杯但打个招呼。 最后被点到的两个人坐在李自成对面,两个人看上去三十岁上下,正是刚投奔李自成而来的孙可望和李定国。 前者在脸上挤出笑容:“许将军好。”而后者只是点点头却闷不吭声。 转过一圈后,李自成见众人都默默无语,便笑道:“诸位弟兄,吃啊,吃啊,别愣着啊。” 众人纷纷拾起筷子开始吃饭。片刻的沉寂后,刘宗敏向孙可望敬酒,两人对饮一盏。罗汝才又向李定国敬酒,于是气氛渐渐地又热闹起来。 这次孙可望和李定国带着两万多人来投奔李自成,他们的军队中男丁过一万三千人,其中五千多人是经历过战场拼杀的西营好汉。这两个人是今天洗尘宴的主角,闯营众将频繁地向他们敬酒,并问起这些年来的轶事。被问起这些的时候,李定国立刻变得活跃起来,在他嘴里,这些年的经历除去杀官兵就再没有其他的事情。 李定国和孙可望都是张献忠收养的孤儿。李定国是陕西榆林人,刚满二十八岁。崇祯三年,朝廷在受灾的陕西强征粮食入京,数以万计的百姓只得逃荒,李定国和全家人也在其中。走到半路时,李定国的祖父母、父母以及兄弟姐妹十余口全部饿死。当时只有十岁的李定国也倒在路边,差点被其他饥民吃掉,幸好遇到起兵抗粮的张献忠。 张献忠在陕西一路开仓放粮,当时其他各路叛军大多只愿意招壮丁入军,只有他和李自成各自建立童子营,把沿途遇到的垂毙孤儿收容抚养,李定国因此得以存活。后来李定国加入张献忠的老营与官兵作战,成为张献忠手下四大将之一。张献忠是他的义父,连定国这个名字也是张献忠给他起的。 在李定国滔滔不绝、绘声绘色地讲述他是如何杀官吏的时候,孙可望偷眼向许平这里看了几眼,还两次试图把话岔开。但李定国却置若罔闻,声音反倒越来越洪亮,更引来一阵阵喝采声。李自成注意到身边的许平从始至终没有动过筷子,也没有喝过一杯酒,就高声咳嗽两下,起身举起酒杯大声道:“诸位兄弟,我们都来敬许兄弟一杯吧。” 听了李自成的招呼,其他人纷纷挤出笑脸向许平举杯。但许平却没有去摸酒杯,而是抬头看着李自成道:“李将军,这酒倒不着急喝,我最着急想知道的是,李将军到底会让我做什么?” “自然是同心协力,不让贪官污吏鱼肉百姓。”李自成飞快地回答。 “刚才我听牛军师的意思,似乎是想从我口中知道一些新军的虚实。” 许平的话音才落,李自成就连连点头:“确实如此,有劳许兄弟了。” “但这是远远不够的。”许平摇头道:“若没有新军,李将军不需要我;若是遇到新军,以我所见,李将军的部下根本不堪一击,就是知道得再清楚也打不赢。” 桌上顿时就是一片不满之声,个别人已经站起来对许平开口怒骂。许平充耳不闻,他只是看着李自成道:“李将军,如果你不想被新军剿灭的话,就得给我兵权,让我去练兵,练一支能够对抗新军的部队,不然李将军你不过是在等死罢了。” 更多的人对许平骂出口来,李自成挥手打断他们,对许平笑道:“这个来日方长,今天是为你们洗尘,我们可以明天再细谈。” “如果李将军抱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想法,这里根本用不到我。”许平没有给李自成留一点面子:“如果李将军不想兵败身亡,不想全军覆灭,那最好现在就开始想想怎么对付镇东侯的新军。” 刚才许平开始说话的时候,李定国就变得闷不作声,听到许平最后这句话后他突然从对面看过来,大声质问道:“许将军,我听说你在山东杀了几十万百姓,贪功擅自改变黄侯的军略,不做侦查轻敌冒进,最后自取其败,不知道是不是有这回事?” 孙可望急忙伸手去拉李定国。许平盯着李定国的眼睛,反问道:“我在京师的时候,听说张将军以屠城为乐,但凡有人抵抗,张将军必定大怒道:‘你们竟敢抵抗,血洗此城!’若是没人抵抗,张将军也必定大怒道:‘你们竟然连抵抗都不试着抵抗一下,血洗此城!’我还听说……” 李定国腾地站起身来,嗔目大吼道:“这都是你们官兵干的好事,杀戮百姓冒充军功级,为什么赖到我们头上?” “我还听说张将军以虐杀妇孺为乐,”许平仿佛一点儿也没感觉到李定国的怒火,镇静自若地继续说:“京师里说西贼一旦抓到女子,就把她们的小脚剁下,堆成小山供张将军观赏,还把孩童……” “你胡扯!”李定国用力一拍桌子,桌面上的酒具哗啦啦地翻倒一片:“我义父抚养数万孤儿长大,几百万饥民因为他才得以活命!” 虽然西营主力已经被明军击溃,但这次李定国和孙可望带着的部队中还有数千孤儿、老人,当年李定国、孙可望都是被西营童子营救下侥幸存活的饥儿,现在他们仍然秉承西营的传统,把路上遇到的老人和孤儿都收集起来善加抚养。就在刚才,李自成已经答应,或拨给西营粮食,或直接把这些人编入闯营的童子营和老人营加以抚养。 许平把李定国抛在一边不再理会,转头对李自成说道:“李将军,京师里说,你每到一处,就把百姓的房子烧光、粮食抢光,这样他们就不得不被你裹挟,再去抢其它地方的百姓。闯营就像蝗虫一样,所过之处房舍一空、人烟绝迹。你的手下大多是全家被你杀光、房屋被你烧光、粮食被你抢光的百姓,他们因为一无所有所以只好与你一起去抢别人。” 李自成冷笑一声:“你信么?” 许平摇摇头,他并没有亲眼见过,但假如闯营中人人与李自成有不共戴天之仇,那许平觉得他早该被自己的手下砍成肉酱,许平从来没听说过也绝不会相信一个人能驱赶着几万、十几万、几十万和他有破家灭亲之仇的人一方:“李将军,如果你不能抵抗新军,那么总有一天闯营的妇孺会被官兵屠戮一空,河南的百姓会被饿毙一空,官兵所过之处生灵为之一空,而后人们听到的、记住的就是:是你----李自成屠杀了这些百姓。” 第五节 兵权 “说来说去你不就是要兵权么?”刘宗敏叫了一声。 许平似乎还是没有听见别人的话,两眼只是继续盯住李自成:“除了兵,我还要闯营所有的火器,还要钱,我知道闯王破了洛阳收获颇丰,我需要很多钱去买火器。对付新军可以没有盔甲、可以没有利刃钢刀、甚至可以没有骑兵,但不能没有火器,更不能不让我练兵。” 帐内再没有一个人说话,顶多只有一两声不屑的冷笑被出,所有人都把视线聚在李自成脸上,等着看他会对许平的狂妄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但李自成沉吟着没有显出任何恼怒之色,片刻后对许平正色道:“容我再想想,今晚我们先喝酒吧。” 牛金星长出一口气,立刻响应道:“喝酒,喝酒,许兄弟我敬你。” 许平收回目光,垂下头看着眼前的桌面,长叹一声。 叹完气,许平就扶着桌子站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帐门口走去,头也不回地撩起帐篷出去了。等许平的身影消失良久,呆若木鸡的众人才反应过来,出各种惊诧之声。牛金星猛地站起身,就要追出门外。 李自成一直在皱眉沉思,目光闪动。见牛金星起身后,李自成断然喝道:“别去管他!” 片刻后,李自成又重复一遍:“别去管他。”然后挺直身体端起酒杯,对众人大声话:“今天的洗尘宴本也不是为他准备的,他不愿意呆就别呆,不能为他怠慢了孙兄弟和李兄弟。” 洗尘宴结束后,众人散去,牛金星又去找李自成。还不等他开口,李自成点点头:“军师,一同去吧。” 两个人和许平谈到深夜,但李自成最后仍没有答应给许平兵权,回来后牛金星仍在试图劝说李自成不妨先画张饼,就像孙可望、李定国要军器时一样,但李自成皱眉道:“许平和孙可望、李定国不是一种人,恐怕没用。 见牛金星还不甘心,仍要唠叨,李自成不耐烦地说道:“今天我很累了,要去睡觉了。军师你可别再去啊,我不许你打着我的旗号说任何话。” “竖子不足与谋。”此时许平正在自己的营帐内整理东西。张杰夫给他的那两封信,洛阳已经破城,给河洛大侠的那一封就被许平撕碎扔进火里,剩下那封写给开封中原大侠的则被许平小心地收好。已经到了该考虑下一步行动的时候,说不定这封信还用的到。 “曹兄地、余兄弟、江兄弟……”许平把阵亡弟兄们的名字一个个念过来:“我一定会为你们报仇,李自成是成不了事的,等我安顿下来,我就会开始练剑,总有一天,我会为你们讨还血债,让你们沉冤得雪,便是需要我许平向豫让那样漆身图面,自残入宫,也绝不会皱一皱眉头,你们放心吧。” “大人。”许平最后默默向张承业祈祷:“离京之日,末将曾向大人祷告,若是大人希望沉冤得报,便助末将一臂之力,助末将练成强军;若大人终究还是不愿与镇东侯的故友为难,不愿意看着新军毁在末将手中,便让末将此行虚度。今日大人的心意,末将已经知道了,但兄弟们的血债,我不能不报,只能辜负大人的恩情了,异日此仇得报之日,末将必自刎以谢大人。” 一时无法入睡的许平走出帐篷,在门外卫兵谨慎的注视中,许平自顾自地抬头仰望星空,破军星的光辉又变得黯淡。在许平默默注视它的时候,没有任何流星映入眼帘。 曾经有一个晚上,当许平也是这样站在营帐外向着夜空遥望的时候,背后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女声:“七月流火,许公子可是在许愿么?”如今物去人非,身旁再也不会有人对他说这句话了。 “子君,我誓要杀了你的公公为大人和兄弟们报仇,我也对大人誓会自刎以谢,那里面,也有一份是谢你的,对不起。” 十一月十五日,许平已经来到洛阳五天,从见到闯营军容的第一天起,他就断定闯军不过是一群武装农民,战斗素养恐怕还要在山东叛军之下。一般明军或许拿闯军没有什么办法,可新军只要出力镇压,终究会把他们一扫而光。在见到李自成之前许平还抱有些幻想,可是这丝幻想也早已在那张饭桌旁覆灭----闯营的高层似乎对新军的可怕并没有认识,许平没有从他们身上看到紧迫感,更难以想像缺乏动力的闯营会支持许平建立一支能够对抗新军的部队。 既然如此……许平就不再打算在闯营呆下去,他觉得到遥远的南方去过隐姓埋名的生活比较安全,然后一心练剑,寻找机会。等二十年后,想必自己的相貌已经有了大变化,行动起来会更安全。 见过李自成的第二天,许平就向牛金星表达了离去的意思。当天下午,牛金星向许平转达李自成的话,李自成同意许平离开,不过希望许平能在营中稍等几天。因为闯王在当天宴会上宣布要南征襄阳,他的这个设想得到在场义军将领的一致赞同,刚投入闯营的西营二将更是积极表示愿意打头阵。因此闯王不希望许平在这之前离开,以免走漏南征的计划。许平觉得这未免小题大作。以明廷的通讯水平,晚走几天根本没有什么军事意义,而且宴会结束后的第二天,闯营就开始搭建祭祀用的高台,即将动南征的消息在义军中普遍流传,许平就算不走也不会起到保密的作用。 不过许平还是立刻答应下这个要求,他甚至有些后悔那天在酒桌上的失礼,虽然他确实是灰心丧气到极点,但不能不想到若是被李自成一怒杀了,那就再也没有能替亡友讨还公道的人。 “这是我在闯营的最后一天了。” 收拾好行装后,许平长叹一声。今天义军就会拔营离开洛阳,李自成已经搭好一个高台,午时就会集合义军将士杀牛祭旗,然后宣布南征的决定。 昨夜黑保一孤身来给许平送行,他大概也即将得偿所愿----李自成已经答应交给他一队士兵,让他指挥。 昨晚两个人冷冷清清地对饮时,黑保一再次试图劝说许平留下。面对这个曾与自己同行千里的朋友,许平略微透露出一些心底的想法:他即使作为一个幕僚留在闯营,对义军的事业也是毫无助益。新军的强大是全方面的,仅仅了解新军的编制、战术等细节,并不能让闯军有能力抵抗新军:“要想击败新军,先得学习新军。” 见许平的心意已是不可动摇,黑保一只得祝他一路平安:“许兄弟,不要灰心气馁,在真主招我们去天国前,不管道路怎样艰难,我们都要努力地走下去。人世不过是场考验罢了。” 许平怀里剩下几两碎银子,这还是张杰夫送给许平的。虽然不知道这点剩余能不能让他抵达开封,他打算在那里向中原大侠讨些银两,然后就去南方。 午时将到,帐外传来嘈杂的人声,许平竟然听到门外有李自成的声音:“许先生,可以进来么?” 独目大汉阔步进帐后,这还是多日来的第一次访问,李自成向许平抱拳问好,许平也回礼道:“李将军好。” 李自成今天还是穿着如同往常一般的粗布短衣,披着他最喜爱的青色斗篷。他昂然在帐中的椅子上上坐下,开口便道:“听说许先生打算今天走?” “是的,”许平点头道:“李将军誓师南征后,也就不再需要保密了。” “以我看来,许先生不愿意留下,一定是觉得帮我练兵没有什么用,对吧?” 不知道李自成怎么今天才问这个问题,但许平仍老老实实地答道:“是的,李将军需要的不是一个幕僚,再说仅靠一个幕僚也无法让李将军的手下击败新军。” “那么到底要如何才能战胜新军呢?” 这个问题让许平楞了一下,胸中本已熄灭的希望之火顿时又重新燃烧起来。他毫不迟疑地答道:“李将军必须要让我独掌一营兵,让我加以放手选拔军士而不干涉……我需要大量的火器,闯营中绝没有一个人比我更熟悉火器军队,这些火器在我手中远比放在其他人手中更有用……我还要足够的粮草……” 为了增强说服力,许平不得不解释他到底要如何使用这些资源。但是,李自成所知的和许平胸中所学的差距太大,所以许平不得不越讲越详细,而李自成脸上的表情说明,显然大部分他都没听懂。就在许平试图把话说得更清楚一些的时候,李自成突然挥手打断许平的话:“这些东西许先生以后可以慢慢再讲,今天有要事,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 许平扫一眼帐外,现已经接近午时,义军此时已经在高台周围集结,等待李自成训话。他无奈地点点头:“那么,李将军可是答应我的这些要求了?” “许先生的要求实在太多了,我根本记不住,所以我也不打算去记了。”李自成站起身来:“请许先生换衣。” 随着李自成拍拍手,帐外几个闯营士兵就捧进来崭新的甲胄、戎装、斗篷、皂靴和一顶闪闪光的金盔。 不等许平问,李自成就指着这些衣服道:“五日前见过先生,我就立刻让人赶制它们,衣服和靴子都好办,就是这盔甲有些麻烦。幸好洛阳城中有不少能工巧匠,总算及时把它们都打造出来了。” 许平看着全套的行头沉吟不语,李自成还在继续说着:“我下令搭建高台,又派人散布誓师南征的消息以掩人耳目,其实这高台是为许先生所建。那天宴会上的情形许先生自己也看到了,以我想来,若是只给许先生一营兵的话,恐怕众将是绝不会心服的,所以我决定拜许先生为闯营的大将军。” 许平听到最后一个词,掉头看向李自成,后者退开一步抱拳鞠躬:“李某薄德寡能,想请先生屈尊出任闯营大将军一职,为李某统领众将、锻炼士卒,还望先生不要拒绝。” “李将军言重了。” 许平连忙回礼,李自成一笑:“请先生更衣,一同前去拜将台,李某在帐外相侯。” 换完衣甲后,许平还有些茫然,和李自成并驾齐驱前往拜将台的路上时,他有种做梦的感觉。许平身上的衣甲灿烂夺目,而身侧的李自成那身朴素的装束就好似将军的跟班。在这短短的一段路上,许平脑海里千头万绪,却始终一言不,而李自成也一直没有打扰他。 和李自成并肩策马来到高高的拜将台前,新鲜的木料气息扑面而来。李自成率先飞身下马,许平正要跟着下马,李自成突然低声喝道:“且慢。” 随着这一声低喝,李自成飞快地解开他肩上的斗篷,弯腰俯把它铺在许平的坐骑前,一头搭在高台的台阶上。做完这件事后,李自成昂头冲许平笑道:“这一地的雪水,若是给许先生的新衣服溅上泥点,可如何是好?” 许平低头看着脚下那张李自成的斗篷,苦笑道:“李将军何须如此?” 李自成伸手拉住许平的马缰,笑容不改地道:“许先生请。” 许平轻轻跳下马,落在李自成的斗篷上,欠身道:“闯王先请。” 不想李自成又摇头:“许先生不必客气,我风光的日子已经很多了,许先生今天的风头谁也抢不得。” 在李自成的坚持下,许平率先迈步登台,李自成紧随其后,四周数万义军士兵鸦雀无声地仰头向许平望过来。万众瞩目中,李自成大声向义军将士宣布了他的决定。他的话音才落,包括台前的刘宗敏等闯营大将就纷纷交头接耳起来,一时间,四周都是嗡嗡的人声。在人群的窃窃私语声中,李自成取出一把刚刚打造好的精钢宝剑,把它举起来让四下的人看个分明,然后转身双手捧着它,走向全身金光闪闪的许平。 “大将军,李某今日就将闯营的数万弟兄,托付在你的手里了。” “谨奉命,”许平双手接下那把沉甸甸的钢剑:“大王。” …… “大王,给许兄弟一个营,我不觉得有什么,不过……” 李自成和牛金星曾经私下讨论过这个问题。 “是的,他在黄候手下能当一个营副,在我这里带一个营没人会说什么,大家都会觉得理所应当,你看他不也是这么讲的么?”李自成很仔细地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反问牛金星道:“为什么每次有百姓聚众闹事,朝廷不问是非曲直总要严办为者,绝无宽宥?哪怕这些百姓实在太过冤枉,哪怕就是真的有青天老爷为他们秉公处理,甚至根据他们的呼声严惩了祸害百姓的罪魁祸,但第一个跳出来为百姓鸣不平的人,哪怕他有功名在身,就像牛兄弟你这样的举人,只要敢替百姓鸣冤就难逃死狱?”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吓住那些心存良知的人,只有这样,才能让后来者望而却步。” “是的,黄候军中,许平只是第一个但不会是唯一的一个,良心现的人,对黄候来说,这第一个人是很危险的,黄候可能恨不得我们把他杀了才好,这样就可以让其他人不会再生妄想。而我如果只给他一个营,那不过是中规中矩,大家不会觉得差,也不会觉得好。”对李自成来说,名义这个东西他不是很看重,今天他能生造出一个“大将军”的名目,就算听着再威风,他如果不想要立刻就能让这个名目一文不值:“许平,作为第一个投奔我的新军军官,必须要有适合他的下场,不然,就是让所有的人都失望。许平会是一面旗帜,现在我就是要把这面旗帜竖起来,至于老兄弟那里,我会去和他们一一说明。” “如此便好。”牛金星也有这种担心,“活曹操”罗汝才和李自成会盟连营,李自成都没有为他创造过一个大将军的名号,当然,拥有雄厚实力的罗汝才不需要、李自成也不敢给他这样名义,不过,适当的解释是必要的,未雨绸缪也是应该的:“黄候,武曲星君转世,幸好昏君对他猜忌甚深,不然岂容我辈中原?我对大王重用许平是不反对的,但仅一个许平肯定是不够的,我也希望他能如大王所说那般成为一面旗帜。只是大王需要先想好,要是许平有负大王所托倒是不难办。难的是……万一他真的不负所望,确实有本事而且练出强军,那大王到时候打算如何呢?还打算继续给他这个大将军的名义么?” “牛兄弟啊,想得太远,有时也不是好事,现在怕的许兄弟不能练出对抗新军的营,而不是怕他真的练出来,到时候再说不迟。”李自成笑道:“始乱者死,恶不赦。这是官府对我们出的诅咒,而我们,则当然要反其道而行之,便是他不行,我也不会太怪罪他,就像牛兄弟你跟我讲过的那个故事,千金买马骨。” 本来更了七千觉得不用双更了,不过还是有读者要求,好吧,又更了,投红吧。 此外,书评区为:“灰衣熊猫”的,就是笔者。 第六节 募兵 几天来李自成一直和许平讨论军队的编制问题,李自成和牛金星商议过了,打算拿出一笔钱让许平先搞出一个营来看看。如果确实效果很好,那李自成就有在全军推行的打算,所以这个营的经费李自成不会很小气,他还亲自跑去和好多老弟兄说过,如果许平想从他们手下拿走五十、一百个精锐士兵,也不妨先答应下来。 “不必重金招募锐士。”许平一张口就断然否决了李自成的方案,还让李自成把那些用月银五两招募来的洛阳守卫解散。因为李自成见到传统的明军都是将领、家丁体系,因此他手里一旦有了钱,立刻就打算重金打造一支亲军,而这正是许平最反对的方案:“月银一两足矣,兵也不用太多,先募四、五千人组成两个营,待这两个营小成后再扩编。” 对于这支针对新军而组建的新部队,李自成事无巨细,处处都要亲自过问,听许平这么说,马上又和他讨论起挑选士卒的标准。李自成让许平自行去闯营各营中挑选精壮,只要不是罗汝才部或者刚投奔过来的西营,许平无论要谁的兵,李自成保证都会给许平撑腰。只是这个建议许平仍然反对,他打算从周围的流民中招募士兵,而不去动闯营将领的旧部。 “这又是为什么?”李自成不解。 “新建的各营营兵想要训炼成才总是需要一些时日,而且从各营将领的手下抽调他们的精兵强将也有损他们的战力,如今我军四周的官兵虎视眈眈,万一生战事,缓不济急。”许平当着牛金星、宋献策等一群幕僚侃侃而谈:“虽说大王为了可以压服众人,但是他们难免心里有气。再者,众将领手下的精兵肯定是长久以来享受着各种优待,骤然到了我这里,一时也不好使,还是用新兵最好。” “可是流民经不起战阵,遇到官兵自己的腿先就软了。大将军不是要精兵利器么?锻炼时日要很久,岂不误事?” “也不会很久。” 许平话音才落,李自成就追问道:“为何不会很久?” 许平还没来得及作答,一边的宋献策就笑道:“大王不必太过心急,许兄弟还没有开始呢,总要让许兄弟先看过兵再做打算。” “宋兄弟你又来了。”李自成回头瞪了宋献策一眼,看到许平有些茫然的表情,李自成就对他解释说:“许兄弟有所不知,这几天牛军师和宋军师都觉得我对你问得太多,逼得太急,他们劝我要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可是,事关我闯营将士的生死前途,若是不问清楚,我又如何能放心得下?我一向是用人亦疑、疑人亦用,许兄弟莫怪。” 许平听到这里不禁莞尔:“大王此言是正理。练兵之法我已经胸有成竹,既然不是虚言大话,又怎么会怕大王来问?” 等许平把心中的计划和原由娓娓道出后,牛金星和宋献策都露出了些迟疑之色,李自成反倒开怀大笑:“虽然我不能完全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可许兄弟确实是仔细推敲过的,如此我便放心了。” 许平也笑道:“此事还需要众将领齐心协力。” “不错!”李自成一拍手,吩咐帐内的卫兵:“快去召诸位兄弟前来议事,由大将军调遣。” 闯营很多大将都是李自成的亲朋故旧,其中还有李自成的两个叔叔,他的侄子李过也是一营之主。等许平分派完任务,李自成立刻就高声询问道:“诸位兄弟,可都听明白了?” …… 秦德冬是个老老实实的本份人,至少认识他的人都是这么说的。李自成在洛阳开仓放粮,大家都是唯恐拿得少,秦德冬却只要小半口袋粮食。不但周围的人不理解,就连那个负责给饥民放大米的士兵也要给秦德冬的口袋里多塞些:“兄弟,拿得再多,也拿不回你这么多年交的租子啊。” “不用了,还有这么多人等着呢。”秦德冬坚决拒绝那个闯军士兵的好意:“能多给我一个口袋么?我怕袋子破了把米洒掉。” 把袋子套上袋子,秦德冬背上自己的半口袋粮食缓步离去。在来洛阳的路上,他看见很多人不得已把白花花的粮食倒在路边,饥民总是恨不得装下最多的粮食,一直装到实在背不动了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米仓大门,结果走不了多远,就现自己确实无法带走那么的米,只得扔下一部分,很多宝贵的粮食就这样被抛弃。 秦德冬的家人大多饿死在老家,姐姐们都被汴军士兵拉走,唯一的哥哥也在逃荒的路上失散,家乡在遥远的地方,在那里他没有亲人还欠着大笔的皇粮。没走出多远,秦德冬就茫然地坐到路边,天地虽大,但他却不知该往何处去。肩膀上突然被人拍了一下,秦德冬回头看去,负责监督分粮的闯营小头目就站在他的背后:“兄弟,无家可归了吗?” 秦德冬点头:“是的。” “我看你身板不错,想不想当兵吃粮?” “我不懂武艺。”秦德冬摇摇头,他的身体条件并不算差,也曾遇到过其他招兵的闯营士兵,可秦德冬一概拒绝了,他不想杀人。即便家破人亡,秦德冬仍很难鼓起勇气去造反。 “你有气力搬运土石么?” 站在一大群流民中,秦德冬还想着那个闯营小头目对他说的话。闯营新来的头目要招募些士兵,不需要杀过人,也不需要善于打架,唯一的要求就是听话。听起来似乎是在招杂役,秦德冬觉得这种活计他也许能胜任。闯营的头目给每人一个装着泥土和石块的沉重口袋,让他们背着走上一里路,如果能按时到达目的地,就算过关----果然是在找干力气活的杂役。 无论眼下如何,秦德冬相信:总有一天,大家还是得回归朝廷治下;总有一天,这些闯营的好汉也会接受招安;而在这一天到来前,不去打仗自然不会死,而真等到这一天来到时,一个杂役朝廷总不会太过为难,说不定自己根本不会干到那一天。 出前,闯营的头目还给秦德冬他们每人一个大葫芦,让他们装满水,到了目的地再喝。那个头目在出前还嘱咐大家路上绝对不许喝水,不然到了地方渴死了也没人管。虽然有些不解,秦德冬还是老老实实地把大葫芦装满。有几个机灵的家伙偷偷把麻袋扯开一个洞,让袋子里的土在途中慢慢漏出,不过秦德冬不敢这么干,一旦被现,杂役的活计就没指望了。等大伙儿背着沉重的口袋走上没多远,闯营的士兵忽然又告诉计划有变,路程改成十里,口袋里的土可以倒掉一半。 在一片抱怨声中,更多的人趁着倒土的时候在麻袋上动手脚,几乎所有的人都开始喝水或是倒掉一些。秦德冬旁边的几个人也都打开塞子喝一口,见他没有喝,还好心地提醒他:“这么冷的天走这么远的路,葫芦会冻裂的。” “可是,刚才说了路上不许喝水啊。”秦德冬嘀嘀咕咕地说道:“怕是有什么用意吧?” “刚才那个好汉不知道我们要走十里。”说话的人一边不以为然地念叨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把土抖出自己的麻袋。他瞧瞧半空的麻袋,又捧起一些土重新装回去,袋子里的东西似乎刚刚过一半,看上去感觉不错。他又拍拍葫芦,叹道:“多好的葫芦啊,能值好几文哩。” 大群的流民拖成长长的队伍,缓缓向目的地挪动着脚步,花费的时间比秦德冬想象的还要长。到达目的地后,闯营士兵看也不看那些麻袋一眼,只是指挥着流民们把背上的麻袋依次扔在一个高台旁边,上面站着一个闯营头目,居高临下地扫视着这些人。 “你!”那个头目一指秦德冬:“过来。” 秦德冬走到那个头目面前,低头等候吩咐。 “你的葫芦怎么了?” 秦德冬把绑在腰间的葫芦取下奉上,那只装满水的葫芦果然在寒冷的天气里冻裂了:“大王,这……这……刚才的大王说了不许喝水。” 闯营头目接过葫芦仔细地看了几眼,把手向背后一指:“你站到那边去。” “大王。”秦德冬担心地看着面前人的脸色:“大王要小的去做什么?” “过去,过去。”那个头目不耐烦地说道,秦德冬等了一会儿,没有得到进一步的回答,只好不情愿地走过去。和几个人一起稀稀拉拉地站在高台的另一侧,没过多久,秦德冬这群人就被另一个闯军头目带走。把他们带到一块空地上,这里集合着上百人,不时地有人被带过来。秦德冬当然不认识这些带队的人,更不知道他们分属闯营帐下的众多将领,几天来,他们一直在进行着各种稀奇古怪的测试。 站成队列后,几个闯营士卒推着双轮板车从他们面前走过,每经过一个人,就从车上搬下一套东西给他。秦德冬老老实实地听令向前伸平双臂,面前的那个士兵一边把东西往他手臂上放,一边念念有词:“短衣、裤子、草鞋、斗笠,好了。” 平地上站着的人全都一动不动地捧着他们的东西肃立,秦德冬听到身侧传来金属摩擦的哗啦声,一个头戴金盔全身披挂的年轻将领停在秦德冬的面前,浓烈的烟火味道扑面而来,那个将领不但全身的盔甲都被熏成焦黄之色,他的脸上也是一片漆黑。这个将领用一双明亮的眼睛先是静静地盯着秦德冬看上一会儿,然后将领转身从身后的士兵手里取过一块一两重的银子,把这块亮晶晶的东西轻轻放在秦德冬捧着的新军服上:“你这个月的军饷。” 这是秦德冬第一次见到许平----他为之奋战毕生的统帅。 …… 亲手完军饷后,许平就立刻赶回他的实验场去,望着他急匆匆的来,又急匆匆地去,远处的刘宗敏轻声说道:“这两个疯子居然还没被炸死,真是命硬得紧啊。” 多日来,许平和黑保一忙着检查闯营缴获的火器,每一杆火铳他们俩都要检查过,而李自成给许平的盔甲就被他当作保护服。 回到临时的火器试验场,远远地就看见同样用厚重盔甲掩盖得结结实实的黑保一正在给一门大炮装药。点燃了引信后,黑保一跳下炮位旁边的战壕,许平不再上前而是停留在远处,随着“轰隆”一声,这门炮不负两人所望地又炸膛了。 帮着许平、黑保一拖炮的几个闯营士兵心有余悸地走过来,看着遍地的火炮残骸,又一次劝说道:“许领、黑领,这工部铸的大炮,不用试也知道肯定会炸膛啊。” “是啊。”看着寄托最后希望的这门大炮报废,许平次出赞同声:“确实如此,检查工部的东西纯属浪费时间和火药。” 攻破洛阳虽然让闯营得到大量的缴获,但许平能够得到的终归有限,为了给自己的部队提供装备,他和黑保一没日没夜地检测武器,哪怕是工部生产的火铳、大炮,也被他们拖到这里来进行测试,虽然身披重甲而且格外小心,许平还是觉得自己一只耳朵都快因为试验火铳而被震聋了。 同样是一脸失望的黑保一从战壕里跳出来,抖抖身上的土,对许平大声说道:“许兄弟,南城那里还有十多门炮。” “那也是工部制造的。”闯营士兵立刻答道,之所以那几门炮现在还没有人动,就是领们都不看好它们的质量,闯王以后会将之融化用来换钱。 “不试试怎么知道。”许平把他才说出口的话又抛到九霄云外,立刻和黑保一出前去拖炮。 …… 折腾了足有十几天,许平才挑选了一千多名非常听话的老实人。他放宽标准,又招募了近千名忠厚的流民。但许平感觉人数还是太少,所以进一步放宽标准,总算凑齐了三千五百人。这个人数在李自成和其他闯营将领来看还是太少,尤其李自成,他对许平说自己才在全军面前任命许平为他的大将军,若是手下只有不到四千直属,未免有失体统,此外,李自成觉得许平招募的士兵似乎不是什么好料子,不过这层意思他没有明说,只是希望许平能再多招点人,早日练出一支强军来。不过许平倒是认为已经足够,他用“兵贵精不贵多”搪塞过去。刘宗敏、李过等闯营大将都来看过许平挑选的新兵,之后就开始在背后嘀嘀咕咕:许平招来的这些人虽然身体都很结实,但看上去多数是不言不语的死心眼,这种人别说让他们去打仗杀人,就是去拦路抢劫都没有胆量。将领们一致认为,许平的兵马既不多也不精。之前李自成对刘宗敏等人私下有过解释:说只不过是给许平这个狂傲的年轻人一个名义,真正的兵权当然还掌握在老兄弟手里,顶多给他几千人的兵力,现在看到李自成没有食言大家固然没有太多不满,但许平的表现让他们同样钦佩不起来。 对这些议论,许平只是一笑置之。黑保一是他在闯营唯一的朋友,许平让他找几个熟悉的手下帮自己整顿部队。虽然李自成答应过黑保一给他一些人,但是在正常情况下,以黑保一的职位,能得到几百人就不错,而许平则交给他近两千人去带,还许诺等这个营一分为二的时候,黑保一也能成为真正的营主。 十几天来许平泡在军营和武器检验场,他和黑保一几乎没有休息过,今天李自成一定要拉两人去吃饭,却见牛金星匆匆赶来:“大王,陆老板来了。” “来得好!”李自成高兴地叫一声,掉头对许平道:“许兄弟要的军器甲胄,就要着落在此人身上。” 李自成告诉许平,这个陆昱帆是湖广一带的大商人,几年来多次深入战乱的河南,售给闯营粮食和盐铁。打下洛阳以后,闯营除去缴获了大批粮食以外,还从福王府和达官显贵那里抄获白银百万两,李自成估计,很多和闯营有联系的商人都会闻风而动,不过这个陆老板来得如此迅,还是有些出乎预料。 原来,几个月前听说李自成进攻洛阳,陆昱凡料定李自成此战必胜,因此早早就准备下货物,不等破城的消息传来,就带领商队启程向洛阳赶来。 见到李自成后,陆昱帆也不多客套,立刻让一个伙计呈上他此次带来的货物清单,给李自成过目。李自成一面看清单,一面吩咐手下去取些金珠玉器----这些东西不如银子那样好用,李自成一向都是让商队估价,然后冲抵货款。 大宗的粮食、盐、布匹等谈妥之后,陆昱帆又拿出一支钢犁给李自成看。他得意地展示道:“大王请看,这是闽商今年年初才出产的新犁,耕地的时候用马就可以拖动。” 原始的铁犁非常粗苯沉重,一定要用牛才能拖动,农民扶犁不但需要力气,也是一项技术。而陆昱帆拿出来的这支犁却是表面光滑的钢犁,制造精良,这种双面犁能够轻易地把土壤分开,犁的下面还有一双用于稳定的轮子。陆昱凡介绍说,今年这种双面钢犁在福建刚刚投入使用,立刻受到欢迎,福建的农民纷纷弃用铁犁改用新犁。听说了此犁的种种好处,李自成和牛金星都很惊喜。河南多年来战乱不已,随着闯营控制区不断扩大,领们绞尽脑汁地想增加粮食产量,还曾经组织过流民进行军屯,不过畜力和人力总是不足。 “这样一支犁只要十两银子。” 陆昱帆报出的价格又给李自成一个惊喜。 这种犁,闽商的出厂价是四两。官府一向不太在意农具的买卖,不少楚商已经开始从福建贩运这种犁到湖广,给陆昱凡这类走私商提供了掩护。这么好的犁,闽商为啥卖得如此便宜?虽然牛金星很奇怪,但还是立刻决定订下一千把。 此外,牛金星还向陆昱帆订购土豆种子。近年来闯军的战略从流动作战向守土不失转变,他们听说福建、两广的农民种植土豆,可以在包括沙土地等各种劣质土地上种植,还有红薯,听说产量也不错。打下洛阳后,闯营上下一致认为应该开始经营河南,今天是他们次向商人提出购买种子而不是口粮。 第七节 鹰营 陆昱帆把闯营的要求一一记下。现在他心情很不错,今天做成了好几千两银子的买卖,纯利过四千两,而且还谈成一笔关于钢犁的大买卖。在内地做生意,可不要指望农具也能有这样高的利润。听许平问起火器后,陆昱帆诡秘地一笑,亲自取出一个长长的布包。 打开外面一层层包裹着的布,一支长枪赫然出现在几个闯营脑的面前。许平把崭新的火枪轻轻拾起,扳动机簧出“咔”的一声,然后熟练地把这杆枪端起,闭上一只眼瞄准远方,扣下扳机的同时在嘴里轻轻叫一声:“砰”。 陆昱帆吃惊地看着许平熟练的动作,而后者此时正低头检查用油纸包着的其他部件。最后,许平用膛条检查过枪管,满意地把枪放下:“好枪!只是刺刀在哪里?” 许平上下翻动包裹着火枪的布包,没能从中找到他要的东西:“还应该有一把配在枪上的刺刀,我没有看见它。” 陆昱帆意识到自己碰上了一个内行。在此之前,每个第一次见到这把火枪的人都只会问火绳在哪里,而不是问刺刀。陆昱凡惊讶地问道:“许领见过这把火铳?” “这不叫火铳,它叫燧火枪。陆老板,刺刀在哪里?” 几个月前,包括许平在内的新军指挥官在一次秘密演习中见过这种新式武器。燧火枪的击原理和新军使用的手铳是一样的,而燧枪因为不使用明火,所以可以具有更快的装填度。许平记得,新军教导队内部测试的时候,军官们认为它至少可以让士兵的射击度增加一倍。而且燧枪可以装填更多的火药,这样在威力上也远远过火绳枪。当参与测试的指挥官问起这种新式武器的装备时间时,教导队的一个军官说,这种武器刚刚由福建的军火商开始制造,怎么也要到明年开春才能大量交付部队。 黄石习惯于把武器的标准交给闽粤商人,然后由出价最低的几个军火商承包生产,如果出现质量问题就惩罚负责检验的军官。这种习惯来自于黄石对大明工部根深蒂固的不信任。虽然军火商在生产中获得暴利,但即便如此,他们的产品仍然比大明工部生产出来的武器要物美价廉。比如新军现在使用的火绳枪,收购价是二两五钱银,但质量却比大明工部生产的十两纹银的鸟铳还要好。 “我想义军不缺长矛和大刀,所以就没带刺刀来,”陆昱帆已经从惊奇中恢复过来,他注意到此次交易不同以往,在讨论武器的时候,李自成和其他的幕僚根本不插嘴。显然,面前这个年轻的闯军将领有着绝对的言权。见到许平对这把枪兴趣浓厚,陆昱帆高兴地说道:“这把枪是十五两银子,如果许领一定要刺刀的话,那么是二十两银子。” 许平吹了一声口哨。作为新军中少数知道内情的人,他立刻向陆昱帆指出:“陆老板,闽商造一把枪连同刺刀也就花四百文上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新军的购买价是三两银子。” “四百文?真的吗?”陆昱帆一愣,转而哈哈笑道:“人们都说,为新军做军火最能赚钱,果真如此啊。” 他略作思索,随即老练地对许平道:“不过,闽商也许是按三两银子卖给新军,可是等我拿到手的时候就是九两了,连刺刀一起要十一两。这种枪可不比那些犁,就算不识货的人,一看也知道这是火铳,不是农具,要打点的人很多啊。”陆昱帆接着又诉苦道:“许领啊,这把枪卖您十五两已经几乎没有多少可赚的了,您总得让我挣些路费吧。” 许平想了想,道:“如果我每把枪都要刺刀,你能给我多少?多少天能送来?” “好吧,那就是二十两。”陆昱帆满脸都是按耐不住的喜色,搓搓手道:“我立刻就让人去福建给您买枪,大概三个月后就能送来,嗯,五十把枪,一千两银子,我再送您十把手铳。” “太少了。”许平摇摇头:“五十把枪够干什么用,我要两千支枪,其中一千支我一个月内就要。” “啊!”很少失态的陆昱帆惊叫起来,他勉强沉住气,对许平一字一顿地说道:“许领,这绝不可能!” “为什么?” “前后有十家按照新军的要求递交了样品,最后新军向其中三家订下了五千支枪,新军催得很急,据我所知,他们正在拼命地给新军赶这批枪呐。您这五十把里有一半是落标商人不要了的样品,其余的我也要每一家拿一点,还得贿赂管事的和工匠。”陆昱帆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休说两千支,一个月里两百支也拿不到。” 听说新军正急着要这批枪,一直在默默旁听的李自成问道:“什么时候向新军交货?” “这我不太清楚,”陆昱帆琢磨着李自成的话,又摇摇头:“就算这批货交完,新军肯定会立刻下新的订单,新军一向如此。那几个做铠甲的商人,一年到头地做个不停。所以才说不可能,新军下定金前对这三家的产力严格核查过,能月产多少心里有数得很,我拿不到多少的;而落标商家不会投产就这几杆样品罢了。” 见李自成不说话,陆昱帆又劝说许平:“许领,先买五十支吧,我以后时时留心,细水长流嘛。” “我要的是两千支,不是五十支,你要不卖我两千支枪,我就一支也不要了。”许平看着陆昱帆的眼睛:“来河南的商队不止陆老板一家。” “他们没有门路的。”陆昱帆郑重地告诉许平:“别人绝对连一支也拿不到。” “要不就两千支,要不就一支也不要,”许平不为所动:“钱能通神,我不信会没有人动心。” 陆昱帆脸上一阵白一阵红,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出此生从未做出过的重大决定。陆昱帆是精明的商人,他一年能挣上万两的银子,他在闽商中有很多熟人,在福建布政司和湖广布政司里也都有可靠的关系。在今天之前,他对自己这种生活已经很满意。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下去,总有一天,他可以挤入理事会的上层,虽然那可能需要很多年,但却是一条看上去没有太多荆棘的道路。 理事会的触角,不断地在商人中蔓延,十年前,大伙儿为了自己的利益----福建和广东理事会鼓起勇气把柳大人,传说中和镇东侯有着深厚交情的第一任理事长赶下了台,战战兢兢的理事会没有被报复,而是得到镇东侯代言人传达的理解表态,来自官场上的支持也一如既往。此后,它的权威就扩大得更快了。这是空前的商人组织,其中的佼佼者可以得到功名,跻身士人之列。今天,陆昱凡必须决定,不仅仅为他自己,也包括他的合作者们----福建理事会是不是会赞同自己的行为,同意下面的商人背着镇东侯做一些更加出格的事?如果他们不同意的话,既然理事会可以为自己的利益背着镇东侯做些事,那么凭什么陆昱凡还有他的合作者不能背着理事会做对自己有利的事呢? “如果许领一定要两千支的话,”陆昱帆终于下了决心,他慢吞吞地说道:“那么一支枪就不能卖二十两了。” “你要多少?” “五十两。” “五十两!”牛金星叫道:“五十两一支火铳?!” 陆昱帆垂下头在心里又算了算,抬起头来道“而且我要先拿到一成的定金。” 陆昱帆盯着许平缓缓地说道:“是不是一个月内能送来一千支我无法保证,什么时候能送来也不能保证,只能说我会尽力,现在是不可能给诸位领一个准信的。如果你们不同意的话,那就另请高明吧,这枪我不卖了。” 牛金星和宋献策都把目光投向李自成,而李自成则看着许平:“许兄弟,这火铳真的值十万两银子么?” “有这批枪的话,就有机会打败新军。” 李自成看着陆昱帆,沉声吩咐道:“取一万两银子与他。” “我这就快马加鞭去福建。”陆昱帆临走前冲着牛金星歉然一笑:“领,刚才咱们说的犁和土豆,您就得去找其他人了。” …… 随着新年将近,其他顺军将领都准备好好娱乐一番,庆祝洛阳这场空前的胜利,只有许平每日都忙于部署军务。大炮还是一门能用的都没有,许平想要的是能够跟随部队作战的野战炮,但是重量合格的大炮质量没有过关的,而质量过关的重量统统不合格,闯营其他部队也有需要。但经过许平连淘带修,楞是折腾出三百余支火绳枪来,这几天许平正忙着第五编洛阳全城大搜,指望再找到些漏网的火器。 新军的规矩是“对命令不服尽管大声说,但最后还是得喊那声遵命。”,许平觉得不够,他采用各种奖励办法鼓励部下质疑他仓促制定出来----准确地说就是抄袭自新军的军规条例。因为许平根本没有足够的人手,更没有充裕的时间去思考每一条反对意见的合理性,所以假如质疑的人达到一定数量而自己并没有对这个条例有什么深刻理解的话,许平就会将这个条例暂停执行。许平的手下多是些老实人,虽然有各种奖励措施,但许平相信如果一个条例不是太让他们感到难以适应,还是不会鼓起勇气来提意见的。 “上哪里去找一些,精通军务,而且敢于给我提意见的人呢?”许平对此非常头疼,他没有分身之术,无法洞察全军,可手下这批人不到忍无可忍的地步,是绝对不会小心翼翼地指出错误的,现在,许平开始有些理解镇东侯为何重视反对者了。 十二月二十五日这天,许平收到了他订做的军旗,这让他很满意,总算赶在新年前拿到了。 又在忙着测试火铳的时候,有卫兵跑来报告,说是有几个自称许平旧部的人----也就是前新军军官求见。 见到进来的两个人后,许平不禁动容:“余兄弟,周兄弟,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许将军!”余深河的一声呼唤,唤起许平很多回忆:“卑职决心追随将军,向金家父子讨还血债。” 许平曲指成拳,但脸上却不动声色:“什么血债?” “许将军你不用再装了!”余深河向周洞天叫道:“把信拿给许将军看。” 原来,新军山东一仗溃败之后,余深河、周洞天等侥幸逃得活命,他们回到后方整理张承业的遗物时,从一个公文袋里看到几封信。张承业当时匆匆率军出,一些没写完的东西尚未来得及派人送出。 周洞天绷着脸走上前来,把一只新军的公文袋递到许平面前。许平接过它,默默凝视着那熟识的颜色、花纹、纸质,但也就是一瞬间而已。他随即飞快地打开袋子,看到里面有两封信。第一封信刚扫过两行,许平的手就剧烈地抖动起来,似乎有一团火烧得他脸颊上肌肉抽搐。他粗暴地把第一封翻过,看起第二封信来。 这一封信是张承业生前写给黄石的。一开头,张承业写道,他担心有些话可能会让黄石不快,所以才要写一封信而不是当面说,希望黄石能够耐心地把信看完。张承业先介绍了第一封信的来历,也就是他如何现这封黄子君写给许平的情书的经过,他希望贵为侯爵的黄石仍能一如既往地不重门第,给许平这个出身贫寒的年轻人一个机会。 张承业的信许平没有能够看完,仅仅读到一半他就心痛如搅,许平闭上眼,缓缓地轻声问道:“都有谁知道这件事?” “没有人知道,除了长青营的几个参谋。”余深河答道:“这封信是周参谋在整理故张将军遗物的时候现的。当天晚上周参谋做了一个推演,是关于我们在山东惨败的复盘,嗯,是从金求德的角度推演。” 余深河的眼光里射出熊熊的怒火:“金求德显而易见是故意的,他是在陷害许将军您。” “我知道。” “我义弟……”余深河的声音哽咽起来:“我义弟是我父母唯一的孩子,唯一的孩子啊。” “还有那么多同袍……”周洞天的声音。 许平慢慢问道:“你们向上峰报告了么?” “报告了。”余深河擦去眼角的泪花,转头指着周洞天:“周参谋遭到吴忠的痛斥,还扬言要把他交给军法官处置。符天俊他们几个都跟着吴忠一起诬陷过许将军,吴忠不许任何人把这件事说出去。” “只有长青营参谋队知道么?” “还有几个人也知道了。” 周洞天说完就退后几步,撩开许平的帐门,一群人鱼贯而入。许平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其中两个人是许平指挥东森营时的旧部,被许平保举进入教导队受训升为军官,也是后来许平在长青营时的部下,一人名叫沈云冲,是步兵把总,还有那个名叫顾留梦的炮兵把总,三个人是长青营的参谋。其他几个虽然不是德州旧识,却也都是张承业的亲信、许平曾经带过的人,许平没有想到竟然会有这么多人投奔自己。 沈云冲抱拳道:“许将军,卑职不能与陷害张大人、还有同袍的人共事。” 顾留梦大声道:“我也不能。” “我们也不能。”周洞天和另外三个参谋、还有其他人同声叫道。 “周参谋现这封信的时候,许将军已经反出京师了。”与周洞天等三个参谋不同,余深河和另外几个军官都是之前长青营哗变军官中的一员,被杨致远好言安抚下去之时,他们还幻想着许平有朝一日能平反昭雪道:“没过几天德州那边的消息传来,我们几个一合计,连夜反出新军,来这里找许将军。” “金求德,乃是镇东侯的左膀右臂,我选择了一条凶多吉少的道路。”许平道。 余深河立刻答道:“复仇的路上本来就是艰难困苦,我不怕。” 许平的目光又一次从其他人脸上扫过,沈云冲先叫起来:“许将军既是肯来闯营主持,那必是胸有成竹,张大人和那么多兄弟和血债,我们一定要向金家父子讨还。” 所有的人都肃然点头。 许平垂把信收回信函中,把两封信一起放在火上点燃,丢在地上看着它们烧成一团灰烬。许平抬起头,挺直胸膛对面前的这群人道:“诸君,请助我许平一臂之力。” “卑职遵命,大人!”面前的人齐声大喊道。 许平把桌面上崭新的旗帜慢慢举起,展示给他的部下们看,上面的徽标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银鹰:“我们的第一个营叫近卫营,明天,会是它的生日。” 第八节 纷争 福建 “蔡老板,才三百支,这实在太少了。”因为没有外人,陆昱帆无所顾忌的大声抱怨着。 “陆老板,我不是说过了吗?每隔十天就要把货解运去福宁镇,新军的人就睡在我厂子里……” 蔡云楠的话没有说完,陆昱帆就不耐烦地说道:“我记得,但是五个月才能给三百支,蔡老板你还想不想财?我答应你不去找其他人,就是信了蔡老板会给我货。” “五个月出一次事,已经很夸张了,要是再多,新军那里就该起疑了,”蔡云楠争辩道:“陆老板你可不能去找别家啊,要是我这里走水,他们那里遭雷,一、两个月毁了上千条枪,新军一定会下来人严查。” “那这枪怎么办?” “陆老板莫急,我有个妻弟在广东,姓冯,也是开厂子的,我把样件给他,再给他两个工匠……” 陆昱帆皱眉头听着,突然插话道:“不就是您的大舅冯老板嘛,我记得是做草鞋和皮货买卖的,最旺的时候手下都没几个人,十年来破产过三次了,前次也欠着我的银子,也是您给还的,我能认识蔡老板您就是因为那次的交情啊。” “哦,对。”蔡云楠一想确实是这么回事:“我大舅他又卷土重来了,还是用的老字号:冯氏皮革行。” “广东太远了吧?”其实陆昱帆是对冯老板不放心。 “福宁镇盯的紧啊,肇庆镇那里就松快多了,而且没人接到火枪的单子,新军也不注意。” “既然如此,冯老板什么时候能开工?” 蔡云楠在心里算算:“我这就修书一封给我大舅爷,再打几个得力的人过去,嗯,大概两、三个月吧,每月想来能给陆老板一百支。” 陆昱帆虽然不满,但聊胜于无,这时蔡云楠又道:“今晚等新军的那人睡了,我就把枪给陆老板,然后把仓库烧了报个走水,要说那也是千两银子啊,我就不和陆老板算了。” “什么千多两银子,蔡老板那库,用的了一百两吗?” …… 从军以来的生活是秦德冬有生以来最古怪的一段日子。每天早上醒了以后不许起床,必要等传令兵下令后才能下床。同样,吃饭也要听命令,睡觉也要听命令,只要那声就寝令不下,大家就只能在床边站着。万一你上床后想撒尿,也只能躺在床上大声请示,得到同意后才可以下地。这日子和秦德冬想像或是听说过的军营生活太不一样了。饭食是他以前想也不敢想的,顿顿都能吃饱不说,大将军还给天天给他们吃肉----如果平日就这样,那过年又有什么值得期待的? 营帐里,许平正和余深河等人讨论新兵的训练,余深河大声地出他的感慨:“从来没有带过这么好带的兵,大人的办法真不错,他们已经习惯服从命令“敢又听话的士兵,真到了战场他们敢杀人么?” “新军一直用军棍来让新兵学会听话,可是闯营不同,这些人都是流民,我不能一上来就棍棒相加,这样他们非逃光了不可。所以,我一开始就刻意招募这些胆小听话的人。勇敢,也并非不能练出来。让他们吃饱,人吃饱了,就要开始惹事了。” 为了尽快看到新式军队的战斗力和效果,对许平的要求,李自成总是竭力满足,不过许平一提出要给士兵们每人每天一斤肉,大家都觉得太过分了。最后几经讨价还价,牛金星同意每天提供两千斤肉给许平,这样一个月就是七千两银子,三千五百个人,每月军费总计一万两千两。靠着大量的肉类补充,许平的部下可以进行高强度的训炼,每天数个小时的运动也没有导致士兵们体重下降。 二月,久违的陆昱帆又一次来到闯营,许平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晚了一个月。” “许将军哪里知道我们商人的辛苦。”许平的事件已经出现在福建布政司的邸报上,陆昱帆也看到了。他指挥闯营士兵卸下大车上的货物:“这里是三百支枪,还有刺刀。许将军别嫌少,别人还拿不到这么多呢。” 第一次见到燧步枪,余深河和沈云冲都很震撼,尤其是那柄一米长的枪刺,不但是很好的短剑,而且装到枪上就可以成为两米多的长枪。根据在新军时养成的习惯,许平的军中并没有编制刀斧手,除去火铳就是长矛。 燧火枪的重量远远低于新军使用的火铳,士兵们也能更轻松地使用它们。簇新的火枪被优先给那些许平心目中的老实人,许平给他们的第一个命令就是每天都要擦枪,不得有误。 …… “我的葫芦……”高成仓伤心地说道:“我的葫芦丢了。” 今天出操前大伙把葫芦、饭包等物品放在边上,解散后高成仓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葫芦了,秦德冬指着高成仓手中的一个葫芦问道:“那这个是什么?” “不知道是谁的,没有我的葫芦好,”高成仓显得更伤心了:“有人拿走了我的好葫芦。” 秦德冬同情地看着他,挠挠头想了一会儿,猛地一拍脑门:“高老弟,我果里有个岳兄弟,能掐会算,绝对是半仙。” “真的?”高成仓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快带我去。” 岳牧盘着腿、闭着眼,右手煞有介事地掐算着,摇头晃脑地琢磨了一会儿后,睁开眼得意地扫了眼前这群神色紧张的人一圈,对高成仓大声说道:“高兄,出门往西,走一百步,就是那个人偷了你的葫芦。” “多谢岳兄弟了。”高成仓满脸喜色,向岳牧匆匆抱拳一礼,急吼吼地出门找葫芦去了,秦德冬等几个人跟着他的身后准备围观热闹。 向西走出了差不多一百步,高成仓迎头撞上了张兴培,他左右看看更无他人,便一把揪住张兴培,喝到:“姓张的,你为何偷了我的葫芦,快快还来?” 高成仓背后的秦德冬等人也跟着一起嚷嚷。 张兴培莫名其妙看着这些家伙,把营里给他的葫芦从腰间掏出来,自己先看了看,然后一直举到高成仓的鼻子底下:“这是你的葫芦吗?明明就是我的。看!”,葫芦底下有几个歪歪扭扭的笔画:“上面这还有个呢,认得么?这是字!是字!这字叫张!是我们队长给我刻的。” 碰了一鼻子灰的高成仓又回去找岳半仙,岳牧将信将疑地重新盘腿坐好,再次闭上眼掐算了一会儿,猛地睁开眼:“哎呀,果然是错了,是向东一百步,那帐篷里的人拿了你的葫芦。” “哎呀,哎呀。”高成仓又一头冲了出去。 向东急跑了不到一百步,高成仓的脚步慢了下来,前来助拳的秦德冬们也止住脚步,许平大营外的卫兵盯着这些不停在帐边打转的家伙,喝问道:“你们这几个厮在大将军营外打转,意欲何为?” “无事,无事。”高成仓、秦德冬等人连忙逃走,回到岳牧那里又是一通埋怨:“岳兄弟啊,大将军怎么会拿我的葫芦?” “怎么会这样?我不可能算错啊。”岳牧满脸狐疑,第三次闭眼算起来,这次睁开的时候他斩钉截铁地说道:“第一次根本没错,就是那个人拿了你的葫芦,结果被你们一搅和,我第二次才是算错了。“ …… “说到训练,”在许平的大帐中,沈云冲提出一个问题:“卑职认为应该考虑成立教导队了。” “我同意。”许平点头道。 “谁任教导队总教官?怎么选拔教官?” “不要总教官,我们的教导队不是独立的。我们挑选最好的二十名士兵组成教导队,队长给一个把总的职务,仍隶属近卫营。”许平早已经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 黑保一倒不觉得什么,可是其他几个习惯新军条例的军官都显得迷惑,余深河询问道:“大人,这样好么?教导队又要训练士兵又要随军行动,恐怕会有影响。” 新军的教导队有固定的营地、训练场和训练设备,教官可以心无旁骛地进行训练工作,新军军官都认为这样的训练效率很高。 许平认为新军的这个设置有很大缺陷:“当然会有影响。不过,新军各营不能自行训练部队,完全依赖补充营补充,而补充营没有独立作战的能力,浪费兵力;如果远离教导队的基地,各营很难补充兵力,一旦兵员受损,只能拉回京师附近整顿,浪费时间。” 在许平的设想里,各营要有一定的自行训练部队的能力,在战斗的闲暇可以就地训练从周围获得的兵员。如果后方需要一个新兵训练营的话,那没有必要搞成和新军教导队那么大的规模,只进行一些简单到普通军官都能胜任的训练工作就可以了。许平道:“镇东侯在长生岛起家时,基本上都是围绕他的老营作战,几个月才出动一次,平日就窝在家里训练新兵,对各营自我恢复的能力要求不高;而新军肇造后,围绕京师活动没有什么大麻烦,但是一旦远征山东,立刻就出现兵员补充不及时的现象。而我们以后要和官兵在广阔的中原交战,各营可能会从一个地方转到另外一个地方,在边境地区长期驻扎。不但各营要有自行恢复兵力的能力,更不能拿大批精锐军官组成独立教导队,放在远离战场的后方,我们既没有也浪费不起这些军官。” 近卫营的军官们正专心探讨时,周洞天从帐外跑进来,喜形于色地叫道:“打起来了,有人打架了。” “肉吃多了果然火气壮。”许平笑着招呼大家:“走,我们看看去。” 被众人拉开的高成仓和张兴培还在怒目而视,手里握着家伙。直到看见许平亲自赶来,才明白大事不好,他们连忙一起向长官请罪。 许平故意板着脸孔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啊?” 见长官没有怪罪他们闹事的意思,两个人顿时互相指责起来,张兴培指着对方大叫道:“大人,这厮冤枉我是贼。” “你胡说!你偷了我的葫芦!”高成仓怒形于色。 “你血口喷人。” “小毛贼!” “够了!”许平打断二人的争吵。随着控制力不断加强,这段日子里他已经开始对部下采用军法:“军中不许私斗,你们二人用木棍互殴已经严重违反军规,按照军规我应该鞭挞你们每人十记。” 听到这惩罚后,二人都低下头,可是仍然怒气不消,显然谁都没有宽恕对方。许平随后又问道:“根据我的条例,挑起私斗的一方应该鞭挞二十下,而另一方免责,你们有谁愿意主动承认是自己的错吗?” 两个人闻言立刻一起抬起头来大声嚷嚷,许平摇头叹道:“那我就没有办法了,余兄弟这是你的部下,就由你来处理吧。” “遵命,大人。”余深河走上一步,又一次询问两个士兵:“你们是不是都认为自己没有错?” “是的,大人。”两个人异口同声地答道,也是同样的理直气壮。 “那好,我给你们一个公开争斗的机会,”余深河扫视着周围的士兵,加重语气道:“从今天开始,以后军中任何恩怨都可以要求长官按照此例处理,再生私斗绝不轻饶!” 士兵们都聚精会神地向余深河看过来,余深河又一次问两个士兵:“你们之间的恩怨,需要靠一决生死来解决吗?” 两个士兵闻言都是脸上变色,一起摇头道:“小人并无此意。” “那好。”余深河挥手让士兵们围成一个圈,把两个士兵围在中间:“本官给你们一个解决恩怨的机会,但是本官需要你们保证,过后就把这段恩怨彻底放下。” 两个士兵俯听命后,余深河命令他们脱去外衣、裤子和靴子,解下身上一切硬物:“张兴培握拳,高成仓,握拳。” “不许抓、撕、挠,不许用腿踢,不许攻击下体和咽喉,不许用手指插眼睛,也不许用手肘攻击,违者将被鞭挞二十记……”余深河大声地讲述着规则,确保两个人不会在搏斗中受到严重伤害:“对方一只手或者两只手接触地面时不得继续攻击,违者将被鞭挞二十记。当对方两只手脱离地面时可以恢复攻击。” “高哥,狠狠揍这个小毛贼!”岳牧等人围在人群里,为高成仓呐喊助威;而张兴培的朋友们则在给他鼓劲。 一个士兵向许平报告,李自成来视察军营。许平一面让余深河继续下去,一面前去迎接。 见到这个场面后,李自成就问到底生了什么事。许平介绍了前因后果,道:“军中最忌私斗,故而不得不如此。” “当然,”李自成也明白私斗的危害,因此他看到许平的布置更是感到奇怪,问道:“为何不鞭挞犯兵?” “所谓堵不如疏导,黄候对所有的问题都这么看,这也是黄候在练兵时定下的规矩之一。”许平和李自成解释的时候,那两名士兵已经开始搏斗,许平一面观看着动静一面继续说道:“如果我把他们每人鞭挞十记,那么二人不但会互相怀恨在心,更可能对长官心存怨恨,异日到了战场上恐非我军之福。” “所以你要他们自行解决?”李自成还是有些不能理解:“若是他们仇大到非要见血怎么办?” “那我会给他们一人一把剑去分个胜负,我宁可他们在平日把仇恨泄出来,也不愿意他们在战场上提防或是陷害自己人。”据许平理解,长生岛时期,镇东侯手下大多不是善类,而且成份复杂,今天的汉军仇敌,很可能明天就会聚于一营之中,他曾听说过教导队总教官和副总之间的故事,总有一些仇恨是军法难以处理而且并不是每个人都像宋教官那样宽宏大量,所以镇东侯才会留出这个缺口:“我军应该没有这种问题,不过或许保留这个也没有什么坏处,黄侯一生治军,似乎总是采用堵不如疏的策略,所以末将也没有取消。” 片刻之后,高成仓就被打倒在地,余深河提醒张兴培不得继续攻击。高成仓坐在地上,擦去嘴角的血,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又向对手扑去。许平压低声音对李自成道:“以我想来,镇东侯此举还有一个用意,只要精通武艺,别人就不敢随便欺负到你头上。” 二人又厮打片刻,高成仓虽然还给对方几拳,但又连续三次被击倒在地,而且再也爬不起来了。李自成皱眉道:“比私斗好些,不会受伤,不过还是会有积怨。” “真到了私斗的地步,就不可能没有怨恨了,上峰只能化解一些是一些。” 余深河那边已经宣布搏斗结束,他看着张兴培道:“是该你履行诺言的时候了。” 脸上也是一块青一块紫的张兴培傻傻地望着余深河,后者扬扬下巴:“去把你的弟兄搀起来。” 张兴陪犹豫着走过去,蹲下身要把高成仓扶起来,却被后者愤怒地拒绝,余深河咳嗽一声:“张兴培,请求他。” 张兴培闻言又回望过来:“怎么请求?” “对他说:我们以后还是做兄弟吧。” 张兴培于是第二次弯腰去搀扶高成仓,看到余深河脸上赞许的表情后,他使劲把对方的胳膊搭上自己的肩膀,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嚅嗫道:“高兄弟,我们还是兄弟吧?” 高成仓叹了口气,点点头。 李自成沉思良久,突然问道:“黄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许平摇摇头,露出些遗憾之色:“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现在新军之中,还在用这些条例么?” “是的,我仔细考虑过,刚成军的时候利大于弊,不过有些不适合现在的新军,”许平不假思索地对李自成说道:“除去当年黄候手下多是流放的凶犯,仅仅靠军法难以完全克制私斗外,总有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军法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所以黄候就用这个公斗来弥补军法的不足,处置这些小事,由于有军官监督,不会有太严重的后果,也容易从中调和。我觉得对我军也很适用,我手下多是老实巴交的人,此举可以刺激他们的悍勇之气,看得多了自然尚武之风大涨,在军官的严格控制下不会有什么恶果。” “那许兄弟为何说不适用于今日的新军?” “因为我们这些后进,剑术、搏击之术和将门子弟差得实在是太远了,要是赤手搏击,那纯属是自取其辱,而如果要求斗剑,那根本是自寻死路。无论如何,我是绝对不敢应战的,这个条例,现在只能被将门子弟用来羞辱半路从军的寒士,小口角、看不顺眼、动不动就是‘是男人、有种就斗剑’,没有寒士敢应战,只能把羞辱记在心里。”许平一边说一边摇头:“新军里不合理、过时的条例实在太多了,下面做事的人太少了,每次都是出大问题后才急急忙忙地去改。” 高成仓被秦德冬他们围在中央,虽然张兴培奉命一再道歉,但大家还是有些愤愤不平,朋友们递上手巾和水壶,让高成仓擦脸喝水,岳牧犹自叫道:“那个毛贼,迟早要讨还公道。” 高成仓喝了一口水就停下来,把岳牧递给他的葫芦拿在手里反复端详,突然叫道:“这是我的葫芦!” “这怎么是你的葫芦?”岳牧断然反驳:“这明明是我的。” “就是我的葫芦。”高成仓急忙从腰间取出那个被遗弃在校场边的葫芦,把它一直塞到岳牧眼前:“看看,这个是不是你的?” 愤愤不平的岳牧接过这个长得极其类似的葫芦后才看了一眼,就一下子变成了哑巴,半晌没能说出话来,就在岳牧脸变得如同庙里的关公那般通红时,他旁边的秦德冬轻轻哼了一声:“没错,这个就是你的,我还记得这道痕呢,是你砸排骨时划的。” “被你这厮害苦了!”高成仓一蹦三尺高。 …… 这时许平已经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大王,末将认为应该攻打开封。” 开封储藏着朝廷大量的粮草和饷银,周围也是河南重要的粮产区。另外,攻占开封后,闯军立刻和山东叛军形成犄角之势,还可以从西南方向威胁北直隶。 “恐怕为时过早。现在路不好走,沿途也不容易征集粮草。” “大王,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新军每一天都变得更加强大,他们再次出兵山东的时候,不会再犯上一次错,会有镇东侯的亲信大将统领,这绝不是季退思能够抵抗的。西王不在了,我们必须抢先攻打开封,就算不能立刻和季退思连成一片,至少也能分散朝廷的注意力。”许平担心等到气候变得容易进攻时,新军就会开始对山东叛军的第二次进攻。 “我上次说南征只是托辞,实际上众将都想趁着这次机会扩充兵力,也得防备楚军和秦军反扑。”李自成琢磨了一下,短期内没有那支部队能够出征。 “近卫营不需要再做补充了,我可以立刻带它出。” 李自成怀疑地问道:“才两个多月就操练成熟了?” “对付新军尚有不足,但是对于一般明军应该没有问题。”许平自信满满地答道:“大王可不是皇帝,没有足以和明廷对抗的财力,我不能像新军那样悠闲地练兵直至完全有把握。希望近卫营能够在战斗中成长起来吧。” 在许平心中,他还有一个困扰:“闯王对我很优容,牛军师对我很敬重,其他人对我很客气,因为他们对新军一无所知,所以对我治军几乎从不干涉,就算有看不顺眼的地方也不说,担心没有体察到侯爷的深意。鹰营有能干的部下,听话的士兵,但现在以对我出言不逊为乐的,只有黑兄弟一人,鹰营肇造,下面的问题不知道有多少,可凭我一己之力,如何能把这许多条例去芜存菁?” …… “呦,这不是小许平嘛。”一阵笑声传来。 韩大可听到这声音后,立刻站起身,端着还没吃完的饭碗往食堂外走。但却被刚来的三个人拉住,为的张彪笑嘻嘻地扶着韩大可的肩膀把他按着坐下:“韩兄弟,今天怎么有空来教导队啊?” “侯爷让我来拿东西。”韩大可不想与这三个人多做纠缠,挣扎着想要走。 “我们是来接新兵的,这真是巧遇啊。”张彪亲热地问道:“韩兄弟,给我们讲讲吧,侯爷都教你什么了?” 韩大可甩开张彪的手臂,站起身来:“侯爷不让讲。” “不愿意说就别说,”另外一个人冷笑起来:“我们去问小金将军,看你那幅嘴脸就有气。” 韩大可不言不语地向门口走去。 背后又传来冷笑声:“这帮杂碎,全是许平那种反骨仔,就会大言不惭。” “就是,全是一个模样,上次出兵的时候,听许贼说什么他打败了季寇,我听得牙都快酸掉了……” 已经走到门口的韩大可把手中的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放,回过头大声说道:“许平是个反贼没错,但侯爷说了,德州一战是许将军和金将军共同胜利,难道就许小金将军自称大败过季寇,听不得许平这么说吗?” 张彪等人哄笑着回答道:“什么共同胜利,小金将军不去,许贼就是被剁成肉酱的命,要我说,小金将军就是去早了。” “去晚了就得夹着……就得撤退了,要不是许平与季寇鏖战三个时辰,要不是许平拼光了季寇的锐士和斗志,要不是许将军先把季寇打崩一次,还亲自扛着旗冲下山打乱季寇阵脚,小金将军能捡到那个便宜吗?一天到晚说什么:‘我是靠本事而不是靠出身坐在这个位置上的’,这才真是把人牙都酸掉了,二十不到就坐在别人豁出性命也坐不上的椅子上,行,我们都知道你有个好老子,偏偏还满脸认真、一本正经地告诉大家这真的不是因为他姓金!真的不是因为他姓金哦。”韩大可越说声音越大,教导队食堂里的人纷纷向这里看过来:“你们这帮废物,没一个能比得上许将军的一成!” …… “住手!你们干什么?”陈哲把手里抱着的资料扔到了地上,他从食堂一路寻找到这里,刚好看见对方把剑刺入韩大可的胸膛。 陈哲扑过去抱住倒在地上的韩大可,看着好友张开嘴,却没能吐出一个字,而是将大口的鲜血喷出。陈哲紧紧抱着这个多年的兄弟,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愤怒地大叫道:“你们这是做了什么?” “根据新军的规矩,一对一斗剑。”站在圈外张彪冷冷地说道,负着手对陈哲说道:“韩大可这厮辱骂李兄弟的母亲大人,我们两个都是见证。” 出兵山东前的那次大规模演习后,身为倒数第一的精金营一份子,刚从教导队毕业热血方刚的陈哲写过一份长篇大论:《论练兵》,其中详细总结了精金营的种种不足。此时许平已经提出修改练兵条例并且得到杨致远的肯,由于许平的报告书名字也叫《论练兵》,当时众多人不是挖苦陈哲为“又一个妄想靠大话出头的,”就是讥笑他“拾人牙慧。”。这份报告无人问津,但忽然被杨致远派人取走,随后还把陈哲招去接见,后来更推荐给镇东侯亲自教导,从此“无耻小人”这个帽子就牢牢戴在他头上。 更多的血从韩大可的口中流出,他头一歪倒在陈哲怀中,陈哲气得语不成调:“你们这是挟私报复!我要告诉侯爷。” “请便。”凶手把剑收入鞘中,冷冷地看着蹲在地上的陈哲两眼,突然笑道:“听说陈兄弟和小许平情同手足,想不想替他报仇啊,要是想的话,现在正是良机啊。” 陈哲恨恨地看着凶手,但一句话也说不出。 “陈兄弟,我张彪的剑术你是知道的,有名的差。”张彪看着陈哲那幅气恨交加却无可奈何的表情,哈哈大笑起来:“要不我和陈兄弟玩两手,怎么样?” 陈哲的喘息声越来越重,但终于还是垂下头,看着怀中的亡友,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 “真是孬种,比小许平还没种。”张彪等人冷笑着走开,从陈哲洒在地上的那些资料上重重地踏过:“也不知道侯爷到底看上这些孬种哪点了?” 第九节 孤军 相对李自成、罗汝才两家的几十万流民来说,近卫营的几千兵实在不算多,供给这么一支小部队的粮草,对闯军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虽然许平费了一番力气搜罗火器,不过他现在手中除了那三百支燧枪外,只有几百条火绳枪,剩下的人只能装备长矛。由于许平是从工兵起家,所以他对工兵格外重视,近卫营中除去两个步兵队和教导队外,一个小小的工兵队也宣告成立,许平还抽空亲自去训练他们。至于辎重,许平向李自成讨来了几千流民充做劳役搬运。还很弱小的近卫营其实也没有什么辎重,洛阳现有的炮,许平没有一门看得上眼,所以炮队暂时不在考虑范围内。骑兵只能从别的闯营将领手里讨,许平去刘宗敏和其他几个李自成老弟兄那里转一圈,要走了五百骑兵。 由于李自成的疏通,刘宗敏只提出一个条件,就是这五百骑兵要交给他的一个老部下指挥:“知道许兄弟喜欢老实人,迟三最老实了,还信佛呢。” 刘宗敏推荐给许平的人是他陕西同村的老弟兄、酒友,本名迟三,现在有个大名叫树德。到闯营后,因为迟树德显得木讷,每次打了败仗逃跑时,都被上峰派去断后。刘宗敏对此很不满,就向闯王要求把迟树得调来做自己的副将。刘宗敏见许平的风头很盛,对手下将士的待遇也好,就把他推荐给许平。 二月初十,许平迫不及待地誓师出。三千五百名近卫营的新兵,五百名刘宗敏的手下,还有闯王拨给他的四千多民夫,总计八千闯军。这支在河南官府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队伍在许平的带领下踏上东征的路途,绕过虎牢关,沿着许平的来路向开封进军。 在洛阳附近驻扎时,许平可以对手下的士兵严格控制,但是行军途中就无法机械地统一起床、睡觉。士兵的压力需要排遣,听说许平仍然严禁赌博等娱乐,黑保一和余深河都有些不安。当然他们也不赞成赌博,赌博、私斗从来都是不分家的,而且还会让士兵对本职工作分神,不过,什么消遣都没有士兵难免烦躁。 今天宿营后,许平就叫黑保一、余深河去见他。才一进军帐,他们就看见许平和几个参谋正围坐在桌边,周洞天投出一个骰子,接着就埋在一张纸上记东西。 “好啊,”黑保一见状就大叫起来:“不许士兵赌博,你们倒在这里玩得开心。” “我们没有赌博,”许平仰头向几个步兵军官笑道:“坐,几位参谋正在玩我设计的一种棋。” “哦。”黑保一有些不太相信,伸头去看桌上的东西:“怎么算输赢?” “这棋没有输赢一说。”许平设计的这种棋是多人合作模式。周洞天他们正在玩的是有关工兵的,一个人被指定带几个人去完成一个任务,比如挖一条壕沟。事先除了裁判之外没有人知道他们会遇到什么情况,他们或许会碰上一块巨石,或许是挖到地下的潜流。面对各种情况,带头人给其他人安排工作,然后大家各自去干,而裁判根据他们作出的判断投一个骰子,决定他们行动的后果。 “我没有时间让士兵充分训练,所以就设计出这个棋,让他们对可能遇到的情况有所了解。挖到石头该怎么办?需要花多少精力去判断石头的大小,是立刻设法把它挖出来还是想法绕过去;遇到潜流怎么办?如何判断流量,如何淘水,是继续还是放弃?他们面对的情况都是未知的,领头的人能从中学到如何指挥,其他的人也能学到如何服从和配合,这样一旦真正遇到这些问题的时候,游戏中的经验也许会有用。” “是新军教导队设计的吗?大人根据什么改编的?”余深河听的有趣。 “说是也是,是我根据新军推演战棋的思路改编的,侯爷设计的战棋扉页说过,战棋的一大用处就是让参与推演的军官能够了解同僚在某种情况下会作出什么反应,我认为这其实是战棋最大的作用----真正的战场和推演时的情况差得太多,我感觉主要还是要靠临阵判断。倒是非常有助于了解同僚的个性和可能的反应,我这个战棋就是这个思路设计的。” 许平拿出另外几套棋,其中有一套是关于遭遇战的,他解释道:“除了裁判,没有人知道对面有多少敌人,他们的侦查效果由裁判投骰子决定,在敌情不明的时候,士兵们自行选择进一步侦查还是立刻行动。而当新一轮侦查结果出来后,他们又得再一次面对这种选择。如果太谨慎可能会错失良机,而太冒进可能会遭到惨重损失……这是侯爷设计战棋的另一个目的,让士兵能够把战场的常识变成直觉。” “大人打算在军营里推广这些棋么?” “是的。还有宿营,夜间侦查,设伏和遇袭……”许平翻出成套卡片和规则表,分给几个军官让他们帮忙测试,然后加以推广:“这比赌博有意义多了,我觉得也挺好玩的。” 余深河看着许平手里的大堆表格没说话,倒是陪他刚测试过好一套游戏的周洞天叫了起来:“大人,您搞出来了这么多?” “是的。”许平微微一笑。 …… “你又看了一会儿……” 裁判林石心是个落魄书生,连秀才都不是,因为走投无路,想在闯军做个幕僚。但是除去认字这一项本领外,林石心对其他一无所知,连扛包裹都无力胜任,没有任何一个闯营将领看得上他。河南自从动乱以来,大批像林石心这样的书生失去生活来源,他们唯一混饭吃的本领就是教书,而乱世的百姓连吃饭都顾不上,又有几个还请教书先生呢? 在洛阳城里,许平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搜罗到不少这种穷困潦倒的年轻书生,目前近卫营已经有五十多个,周洞天正设法把他们训练成合格的参谋----对许平来说,所谓合格的标准很低。 参谋林石心扔完骰子后看看规则表,笑着对秦德冬说道:“还是什么动静也没有看见。” 几个士兵围坐在他们的果长秦德冬周围兴致勃勃地玩棋。他们的任务是去河边打水,却被裁判告知现了一个可疑的篝火。他们无法判断是不是猎户留下的火堆,有一个士兵选择四下张望,又被裁判告知旁边的林子里有人影闪动。但等果长秦德冬亲自去“看”时,却什么也没看到,岳牧急得抓耳挠腮,连连捅他的腰:“再近些,再近些。” 林石心立刻提醒道:“没有轮到你就不许说话。” “是。” 岳牧缩回脖子,秦德冬捻着胡须又想了片刻,缓缓说出他深思熟虑的决定:“我决定再看一会儿。” 等到下次轮到秦德冬时,裁判将告诉他结果是什么。 轮到下一个士兵,他做了岳牧想做的事情----他宣布自己的回合动作为:离开隐蔽地溜到秦德冬身边,并对他说:“靠近些。” 秦德冬感到一丝压力,根据自己的经验,对周围的议论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但是如果有同伴在虚拟战场上提出意见的话,那就必须慎重考虑。如果一个同伴几次使用他的回合来提醒自己而得不到反应的话,那同伴就会变得很不满。 林石心笑着又扔下骰子,几个士兵立刻紧张地注视着他,等着被宣告有冷箭袭来或是大批敌兵杀出,但林石心摇摇头道:“什么事都没生。” “敌人没现我。”那个士兵高兴地说道。 一个反对的声音:“或许是现了,但是没做声。” “不许说话……” 在林石心再次提醒的同时,一个士兵又开口了:“或许根本没有敌人。” “怎么可能没有,你没看见林参谋扔骰子了么?” “他回回都扔,这怎么能当证据?” “可是这次他笑得很奇怪啊。” 几个士兵争辩起来,被裁判制止后,下一个士兵表示他的行动是:“建议秦果长派人回营叫援兵。” 紧接着的一个士兵将自己的行动定为:“向秦果长表示反对:如果是一场虚惊会挨骂,而且还没能及时打水回营。” “这个时候还想什么打水啊?” “你还真不怕死!” 裁判还来不及制止他们的叽叽喳喳,岳牧一个前跃,叫道:“该我了,我冲进林子去了。” “又是你!” “上次就是被你害死了!” “秦头儿,下次再玩就让岳牧在后面提所有的水桶!” 林石心扔出骰子,哈哈大笑起来:“一个鹿被你从树后惊出来,飞快地逃走了……” 此时在许平的营帐里,周洞天正向他汇报多日来的成绩。 “现在比起十天以前,士兵们的信心普遍提升,对各种复杂任务的应变能力都得到加强,把总、果长越来越善于控制部队,士兵相互之间的信任感增强了,对彼此的性格更加了解,分派任务时也变得合理。昨天,执行任务的成功率比起最初已经提高五成,作战时伤亡减少三成,总之,远远过我们最初的想像。” “大人英明!”周洞天铿锵有力地结束了他的报告。 许平也非常满意。每天宿营后,百无聊赖的士兵纷纷抢着要和参谋和军官玩棋,一些特别痴迷于此的士兵十天来玩了近百把棋,在模拟世界中进行了几十次战斗。许平道:“我认为这种游戏有助于消除士兵对战斗的恐惧,他们会不知不觉地把战斗当作一场有趣的游戏。” “大人英明!”几个参谋和军官都表示同意。 “好了,还有一件事,”许平翻开周洞天给他的报告,对余深河和黑保一说道:“余千总和黑千总前日给我的队官保举名单我已经看过了,我认为其中没有任何一人能胜任职务。” “可是,大人,”余深河争辩道:“我们已经在我军和明军的拉锯区内,我们不可能还像以前那样维持着两个臃肿的两千人大队,我们必须要让一批军官控制部队。” “我同意,但他们几乎没有任何独立指挥的能力,根据周千总的报告,现在他们在游戏中面对危机时,反应还是是向上请示,没有面对考验的勇气。” 黑保一在这种问题上没有言权,他所知道的只有家丁、营兵制度,所以每次许平和参谋们争论时,他只能旁观,这次也不例外。余深河向许平抗辩道:“大人,根据新军的条例,每个队不应该过六百人,不然就会出现指挥不灵的情况。” “如果有指挥官在旁边监督,还是可以的,毕竟指挥官更有经验,也有参谋可用。” “这正是卑职想说的,卑职以为大人可以把卑职和黑千总提升为大人的副官,把我们保举的人提拔为队官,我们在他们刚开始的时候可以协助他们,而且我们不带队,也有更多的余力去指导他们。” “我已经决定把你们提升为近卫营的指挥官,但是我不准备让营直辖这几个队。” 余深河一愣,道:“请大人明示。” “我准备在近卫营和各队间增设一个建制,这个建制我把它起名为翼。我营的将士分成八个队,每队五百人,称呼为第一队到第八队,第一队到第四队由第一翼指挥,第五队到第八队交给第二翼指挥。” 余深河追问道:“是不是等到各个队官成熟以后就撤销这个翼?大人,卑职斗胆,以新军的经验看,一个营辖八个队实在太多了,根本指挥不过来。” “这个翼不会被撤销,新军各营设五个步队时,加上马队,炮队、工兵,指挥时就很难控制,一般都要靠两个副官协同控制。所以我近卫营中的翼将不是一个临时建制,以后第一翼就交给近卫营指挥同知负责,而近卫营指挥佥事负责第二翼。” “大人,能不能说说您的理由。” “既然总是要由副营官协助指挥,那还不如设为常例,这样翼官和各队官的配合也会更默契。” 新军各营的军官都经过新军教导队的训练,他们的战术素养已经非常可观,临时变更指挥对他们来说并不困难。新军至今还没有遇到一个对手能让他们因为感到压力而去改革。但许平却整天挖空心思地琢磨如何改革。现在近卫营军官身上的压力非常大,许平必须考虑如何减轻军官们的压力:“我们营已经有教导队、马队、工兵队、以后还会有炮队等,如果营官只指挥两个有专人负责的翼就不会手忙脚乱;而翼官只需要考虑已经配合默契的四个步兵队,完全不用想炮兵、骑兵的协同问题,较多的步兵队也能让队官轻松些。” “很晚了,立刻解散回去休息,我不许任何人累到。”把第一翼和第二翼分别交给余深河和黑保一负责,然后许平就宣布散会,自己则翻开文件继续工作,根据反馈对战棋做一些修改。许平还让卫兵做好准备,一会儿他要去做例行的巡营,亲自检查所有的夜间岗哨,每夜两次----至少现在,许平对手下还是不放心,而且他更打算利用这段行军好好指点那些把总、果长一番,在他们安排上出现错误时立刻予以纠正,以免养成坏习惯。许平自命精力过人,能够承担当前的工作,所以顽固地拒绝让其他人分担,他怕有人病倒会影响自己的行军计划。 在近卫营中,许平总是第一个起床的,也是最后一个入睡的,所有的营务都事必躬亲,所有的报告都亲自过目,“百官已睡朕未睡,百官未起朕已起。”许平自言自语道:“以前念太祖这两句话时,总感觉有些奇怪,现在想来,高皇帝也是乐在其中啊。” 虽然知道长官从来都是精力旺盛,周洞天仍忍不住劝解道:“大人,您需要多睡觉,您得信任部下。” “当他们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后,我会的。”许平头也不抬地答道:“但现在我没有工夫休息。” “大人,”周洞天继续劝说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我的仇人托庇在神通广大的镇东侯羽翼下。”许平低头阅读着反馈报告,手上做着简要记录,口中淡淡说道:“如果我倦怠的话,十年后别说报仇,估计我的骨头都已经朽了。” …… 狼穴, “我已经和大人说过,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是谁更忠诚的问题,是我们需不需要军队忠诚的问题。” 李云睿的话让金求德连连点头,不过他还没有说完:“韩大可的话表明,他的对大人信心不足,他对大人的忠诚值得疑虑,不仅仅是他,现在有非常不好的谣言在新军内部流传,如果要让这些人满意,我们就会让老兄弟们失望,他们为大人立过功、流过血,他们才是大人最坚强的后盾,新军,必须牢牢掌握在对大人最忠诚的一批人手中。”李云睿再次强调:“这不是对错问题。” “这就是对错问题,”金求德补充道:“对大人的大业有利,就是对,让大人忠诚的部下失望,让可疑的人执掌兵权,就是错!牺牲老兄弟来取悦新人,这是得不偿失,而且他们欲壑难填。” “金兄说的对。” “仅仅如此还不够,不能完全平复军中的怨气,杨致远蛊惑大人搞的那个营官预备队必须解散而且永不重建,我已经让我家小子以身作则,去向大人要求退出了。”山东失败后,金求德多次召开新军高级军官会议,现在新军风气为之一变,各营指挥官厉兵秣马、努力训练,战斗力大大增强,较山东之战前面目一新,这给他们以更多底气:“现在和长生岛时不同,那时我们很弱小,大人不拘一格提拔人才是有道理的。而现在我们新军的强大旷古未有,大人当前的问题是掌握这支强大无敌的军队,不要听杨致远那种好高骛远的话,公平?他们这些居心叵测的人有资格要求这个么?必须!让老兄弟明白,大人永远是他们的大人。” 李云睿深表赞同:“大人总说条例要适应形势、要改进,我觉得这个也是一样、也得改。新军中有些人,不但不能提拔,还应该严密监视,或者干脆逐出。” 第十节 实战 三月二日,新郑。 近日县城内的气氛有些紧张,河南布政司通报,有一股小小的闯匪正向这里流窜,人数大约五、六万,根据一贯的经验,这意味着闯贼的实际人数大约在七、八千左右。这么小的一支流寇,新郑官府并不认为有实际威胁,从人数上看他们属于闯王李自成战斗部队的可能性都很小,大约只是一支刚刚从洛阳离开的流民队伍。 不过,新郑县令还是号召缙绅捐款,并组织了更多的征粮队和征丁队,虽然这队闯贼不会有什么战斗力,但新郑官员都知道他们现在就处于火上口上。经过去岁的横征暴敛,百姓已经到了造反的临界点,所以即使是闯王东进的谣言,也可能会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果。 守夜的门子老李,百无聊赖看着门口的火炬出神,寒风把这些守夜人都逼到了门洞里。老李已经很困了,他只有竖着耳朵,期盼着更夫报时声的传来,老李羡慕地看着呼呼大睡的同伴,在心里宽慰着:“很快就轮到我去了。” 突然,一只手毫无征兆地捂住老李的嘴,同时一把明晃晃的匕勒在了老李的脖子上,严厉的低语声从耳边传来:“我不想杀人,不要折腾。”似乎是为了强化这句话的说服力,那声音略一停顿后补充道:“我们不是山贼,我们是闯贼。” 这句话中蕴含着的威慑力和意味让老李放弃了抵抗,他看见又是几个人蹑手蹑脚地走入门洞中,把老李的门子同伴们一一制服于睡梦中。 等几个明军守门人都就擒后,老李背后的那只手松开了,放在他脖子上的匕也消失不见,随即老李感到有人在他肩头轻轻一把将他推向缩在墙角边的同伴们:“兄弟,别逞英雄,别为狗官卖命。” 老李一声不吭地走到其他几个明军身边蹲下,回过头,接着火炬的光亮,他认出袭击自己的人就是两天前押送几辆大车入城的镖师,现在围在这些俘虏身边的是跟着他一起进城的伙计,当时老李他们还狠狠地敲了这个镖师五两银子。当时这个镖师脸上又心疼又无可奈何的表情老李现在仍记忆犹新,让他不禁有些紧张起来,身后的一个“伙计”把老李三下五除二地绑起来。 对到目前为止的行动,许平很满意,城上的人没有被惊动,接下来需要将城门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开。新郑是从刚刚从大周山跃出的闯军第一座要攻打的县城,许平认为完全不必强攻,定下了利用官府麻痹大意偷开城门的计策。 当时许平环顾左右,觉自己没有得力的部下能够承担混入城中的任务,黑保一自不必提,无论是余深河、沈云冲,还是顾梦留这样的新军军官,随即应变的能力都还没有经历过考验。许平担心他们万一露出马脚,不但会白白折损得力干将,更会影响自己的计策。至于许平亲自带十个人进城,部下当然极力反对,但经过事先的几次演习后,许平信心十足,最后仍决定亲自入城。 留下几个人监视俘虏,许平就让剩下的人去开城门,这时他听见一声低语传来:“好汉。” 许平转头看去,刚才那个被他亲手制住的明军正蹲在地上仰起头,看向自己,小声说道:“这位好汉,门不能这么开,会闹出很大动静的。” “有劳挂怀。”许平微笑着说道,这时他的手下已经开始下门闩,这几个被专门挑选出来的闯军,在整个开门的过程几乎没有出任何响动。 沉重的城门被静悄悄地打开,许平拔剑在手,目光从周围十个部下身上一一扫过----他们也都做好了战斗的准备。许平点点头,立刻有一个人跳到门边,把早就准备好的响箭向漆黑的夜幕中射出。 于此同时,老李看到那个“镖师”转过身,冲着他们这几个明军俘虏笑道,“诸位莫要多事,我不欲多有杀伤。”言语间充满了自信。 随着那记响箭出,老李立刻听到头顶上传来一阵响动,接着就有严厉的喝问声传来。 老李看到那个年轻镖师和他的手下一声不吭地分头站好,已经摆出一个小小的防御阵势,他们武器上的寒光刺得老李一阵心悸。 城楼上的喝问声变得更加严厉,老李看到几个敌人还是毫无回答的意思,做出一副死守门洞的姿态,他突然把心一横,大叫道:“自己人的事!” 听到这声叫喊后,许平扫了那个出喊叫的明军士兵一眼,仍稳稳地握着手中的剑,准备迎接守军的逆袭。 上面又是一声问话,而那个明军则出了一声大骂。 “这个变化挺有意思的。”许平在心里想到,他没有堵那些明军的嘴,是想靠他们的嘴喊出“闯贼杀进城了”之类的话,许平觉得从熟人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比自己大声报出家门对守军更有震撼效果;他同样还想利用这些俘虏来劝守军为了自己的性命放下武器;而自己的虚实,许平觉得就算俘虏喊,对方慌乱之间也未必在意,而且自己一伙儿全躲在这个小门洞里,如果守军有心本也瞒不住。 这时急促的马蹄声已经在黑夜中响起,城楼上传来的语气也变得越不善,那个答话的明军俘虏索性坐倒在地,背靠在墙上骂骂咧咧地喊着回答:“外面的都是成大人的兄弟,姓王的你有种就拦一个试试!” 许平不知道俘虏口中的成大人是谁,也不知道在楼上叫骂的军官是谁,不过显然那个军官比这个俘虏的地位要高很多,现在他的口气已经不再像一开始那么慌乱,而是夹杂着愤怒和吃惊。这个军官一边大骂守门的人竟敢为了走私夜开城门,一边扬言他一定会将此事上报,在这个军官喝令手下下城拦人、捉赃的时候,迟树德已经一马当先冲到许平面前:“大将军安好?” 由于比预料的损失还要小,十分高兴的许平先是冲迟树德轻喝一声:“围着我干什么?还不快去抓狗官。” 接着,许平冲那个明军俘虏鼓励性地笑了一笑,蜂拥下楼来拿人的明军,在见到涌入城门的骑兵后无不目瞪口呆,城楼上也终于爆出一片大乱:“闯贼啊!” “坐者免死!” 许平才一开头,几个明军俘虏----不仅仅只是那一个了,就和其他闯军士兵齐声吆喝起来。 …… 迟树德活捉新郑县令李朝霖,城内官兵民丁非叛即降。 城内百姓户户紧闭大门,在冲着街道的门前放着一个香案,许平见状就下令近卫营主力不要入城,都在城外休息。在县衙大堂见到迟树得后,许平第一句话就问道:“迟兄弟,伤亡如何?” “伤了两个弟兄,”迟树得道:“冲进县衙时有一个弟兄被狗官养的狗咬伤了,还有一个跳墙时把腿摔断了。” 几个守门的兵丁被带来见许平,他们都被松绑,自称已经欠饷十个月,所以听说闯营大军杀来时,不愿再为朝廷丧命,而县令组织的团丁也没有进行任何抵抗,看到闯军入城就自行回家或者干脆加入到许平这边。数日来,四乡哄传有百万闯军前来,兵丁们希望许平看在新郑不抵抗的情况下不要洗城,许平闻言就下令抄没县令的家财给兵丁饷,再在新郑县城上悬挂起“杀一人如杀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的横幅。 闯营的一贯政策就是追赃助饷,许平自然仍奉行这一命令。闯军规定:凡是城内的官宦人家、有举人功名的人,家财一律抄没。 “从户籍上看,新郑县应该有两万男丁,”参谋向许平报告道:“可去年秋收时,全县只剩下了二百六十七个男丁。” 根据最新的考成法,新郑县令需要保证交纳九成的税赋,因此他给每个留下没有逃荒的人定下了一百七十两银子的税额,如果交不起税,就拆他的屋、扒他的祖坟、卖他妻儿……最后二百六十七名因为家境比较富裕,自以为能够交纳上常例而没有逃荒的人中,存活者不过二十二人。 现在,县衙外面还是一排排的站笼,那些逃荒者回家过年后,新郑县令一反历年新年不算旧岁帐的传统,把这些人统统抓来逼税----因为他也知道,明年逃荒必然比今年更严重,恐怕一家都不会留下。 “让他们的家人把死者都认回去吧,每户给五两烧埋银子。”从县令家里抄出一万两银子的细软,许平怕部下们忘记,补充道:“那些绝户了的,让近卫营动手,给他们修坟,那些祖坟被挖开的,我们给掩上、重新立碑。” 以流民为主力的闯营攻城能力非常差,每次官兵据城死守时都会给闯营造成重大伤亡,按照惯例,接下来的一步就是拆毁新郑的城墙。此外闯营的政策还包括把库房的银子尽数搬走,储存的粮食分一半给百姓,另外一半则充足军粮。 但是许平这次有不同的打算,他没有下令拆城也没有下令搬粮。黑保一对此颇有疑虑,担心闯营军队一走新郑就会又重回到明廷治下。许平对此不以为然:“我上万军队就在不远,他们哪里有这个胆子?” “可是等到朝廷大军一来……” “黑兄弟,我此番入开封府界,就是要守土不失,若是朝廷大军前来我们也要与其交战。”许平不打算拆城墙也是为了安定人心。以往拆除城墙后,商队畏惧盗贼就不敢在城内停留,城内的商贩也会离开县城前往更安全的地方。李自成给的命令是不许向农民征粮,可不是不许征税。眼下河南大乱,商队很多都给土匪保护费以求平安。许平把几个打开城门的头目找来,没让他们加入闯军,而是留在县城内保护城墙,如果有商队想停留在墙内就收集一些银钱。 许平下命令的时候,迟树得没有和他争论,不过等几个头目离开后,他们又开始表达不满,总之就是让外人控制县城,闯营未必能得到多少好处。但如果他们做坏事的话,又会让闯营蒙羞。最后一条就是,闯营一向是要粮给周围饥民的。 “你们说的我都想过了,所以我要留人做新郑县令。” 许平让那个跌断腿的伤兵留下当新郑县令,负责监督新郑的兵丁不劫掠商人,也保证收到的税至少部分能落入闯营的口袋。至于分粮,许平决定设粥厂,若是有饥民来,可以分到一些粥,但是不许他们自行把米领走,洛阳那种放粮食的方式在许平看来太过浪费:“留下城墙,是为了保护新郑百姓不受盗贼袭扰,否则万一生这种事,他们会记得是我们拆毁了城墙;设立粥厂,可以让更多的饥民吃上饭,那次洛阳开仓,大批的粮食被白白丢在路上,实在太可惜了,而且一旦领到米就放开肚皮大吃,毫无计划。在新郑开粥厂,饥民来这里不会饿死,新郑大量田地抛荒,他们可以帮助当地百姓屯田,这样明年就不再是我军的负担;或是帮助这里的县丁吓跑小股的盗贼,若能如此也不错。” 迟树得对此唯唯应是,黑保一则担心不留下一队士兵会压不住本地的地头蛇,万一新郑决定投降明廷,还会拿许平留下的人当脱罪的礼物。 对此许平也已有成算:“我们已经把新郑城内的士人一扫而空,我们的大军又在近旁,他们会畏惧我们的,除非朝廷又有大军前来。如果真的朝廷派来大军,我们更要把所有士兵都集中在一起和他们交战,留一队兵在这里毫无意义,只会让本地人更加不安,毕竟我们贼名在外。现在要是有纠纷闹起来那也是他们自己人的事,不会怨恨我们闯营,只要我们严守大王的命令,对扰民的士兵严惩不贷,那百姓迟早会归心。” 攻破新郑后,许平相信开封府各县城必然加倍警惕,再想这么轻易诈到城市就不会很容易了,他一面让长途跋涉的部队在新郑稍加修整,一面大力收集附近诸县的情报。 许平下令将新郑县丁和民团召集到县衙前,当着县城里的百姓对他们讲话: “我是闯营大将军许平,之前在黄候新军的长青营任职。”许平看着面前黑压压的一大片人,说道:“新郑城内数千丁壮,被我带着十个人就拿下了城门,十个人啊!”许平摇摇头:“若我们不是闯贼,而是朝廷派来剿匪的官兵,你们新郑会有什么下场,城内父老有几人能够存活?诸位兄弟啊,你们身上肩负着新郑父老的性命安危,这种事以后可万万不能再生了。” 看着有些显得垂头丧气的新郑民团,许平提高声音说道:“要想保卫新郑父老,先要勤加训练,我会留下人好好操练你们,而你们也务必要牢记:这里是新郑,是你们的家乡,不是什么开封、京师,你们一个倦怠,新郑就会化为灰烬,你们就会家破人亡!” 说完之后,许平让那个还在养伤的瘸腿县令上来和全县的民兵见面,散会后,许平再次向自己任命的新郑县令交代道:“平日,在军营和士兵吃住在一起,不许住在县衙里、不许夺取民女或是民财,若是让我知晓----你干脆还是投官兵去吧……训练的时候不必藏私,把我教给你的源源本本地交给他们,大部分人不是傻子,你是不是以诚待人、是不是对他们有戒心、是不是拿他们当傻子哄,他们是能感觉得出来的。”许平让县令不要害怕麻烦,如果有什么难题、困惑就给自己报信:“好好练兵,有朝一日,我会需要你的这些手下在战场上为我效力……嗯,若是有人家想把闺女嫁给你,一定先向我禀告,若无大问题,我可以为你证婚。” “遵命,”之前的闯营老兵、新任的新郑县令,毕恭毕敬地对许平行礼:“大将军。” 这支不满万人的闯军进入开封府地界后,明军的反应非常迟钝,可是说是几乎没有反应。河南境内的百姓胆小的逃亡,胆大的结寨自保,明廷对县城以外已经失去控制力。此时明军也没有出外协助征粮的任务,因此开封府既然没有派出任何野战部队迎战,各县地方官的唯一选择就是紧闭城门,希望这队闯军绕城不攻。 确定没有野战部队的干扰后,许平就大模大样地开始进攻附近的县城。三月十日前,长葛、禹州皆轻松攻下,县令夏仲乾、陈鸣皆为近卫营所俘。近卫营采用的战术和以往闯军完全不同,他们没有鼓励流民攻城而保存本部精锐,却把火枪部队派到城楼下和城上对射,压制住守军后再用冲车撞开城门。 河南农村人对明廷的仇视毫无疑问也影响到县里的人,县令仓卒组织起来的团练没有什么抵抗的斗志,而且也不愿意为县令这个外地人卖命。至于本地的士人,有些已经逃到大城市去,虽然闯营的追赃运动让官员很有抵抗的**。但许平奉行优待小吏的政策,见到新郑的小吏被继续重用后,这些地头蛇也倾向于在闯军势大的时候和闯营合作,基本上每次撞开城门也就意味着战斗结束。 随着几座县城先后被攻破,近卫营来了越来越多报名投军的流民,不过许平总是安抚他们回乡种地。闯军控制区严格奉行不纳粮的政策。以往闯营的另一大兵力来源是解放囚犯,但是许平对此也没有什么兴趣,三座县牢狱里的杀人犯、强盗仍都关在里面,只有那些抗粮的农民被鉴别后释放。 “闯王起义师,讨兵安民。那如何能把这些杀人越货的强盗放出来?更如何能收他们入营?”许平当着一大群部下,毫不客气地评价道:“或许这些山贼有些悍勇,刚才还有人劝我说什么黄候当年也用强盗为兵将,但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许平认为自己的情况和官兵很不同。说到底,官兵还是有大义的名分,罪犯加入官兵后就算是重新做人,也容易被军法约束。而闯营目前的形象很接近土匪,加入闯军后,士兵更容易变得无法无天而不是奉公守法,因此,许平坚持道:“我营只把老实流民当作兵员补充的来源。” 三月十五日,近卫营抵达许州城下开始攻城,没多时,许平就现自己遇到出兵来的第一个麻烦。 “方狗官把南门堵上了!”士兵报告。 许州守官方韦吸取其他几座县城失守的经验,用大石头把城门塞住,这让许平出师以来无往不利的撞门战术丧失作用。而且这座城市内,居然还有几门不错的火炮,它们给近卫营造成不小的损失,一天下来,三十多名打死打伤的闯营士兵里有半数都是伤在火炮下,这也是入河南府以来近卫营伤亡最惨重的一天。 万幸的是城内守军也没有什么经验,他们把几门炮分散布置在四门,不然许平主攻的南门伤亡还要大。其它三门的守军远远一见闯军就开炮,或许这个行动确实起到壮胆的作用,不过他们不但没有给近卫营造成损失还让许平摸清城内的防御能力。 听到攻城失利的消息后,许平就下令后退扎营。他判断其他三座城门也已经被堵住,没有用人命去确认的必要。 接下里的几天里,许平致力于分析、收集情报,很快一张比较清晰的城防轮廓就出现在许平眼前。守官方韦是心学弟子,作为王阳明的门徒,他的行政能力大大强于一般的官员。被近卫营两个时辰就拿下的长葛县令就是个很好的反面例子:长葛城门被攻破,县官**殉国。县官原是个理学信徒,一直对王阳明破口大骂,除去儒家经典,他对钱粮一无所知。去年开封府临时征集棉衣,任务分配到长葛县,县令竟然急得差点上吊----因为他根本想不出到底该如何收集棉衣,无论是购买成品、收集原料自己制作还是要求商人提供充抵税金,他一条都想不到。当时方韦就调侃长葛县令道:“只是棉衣就要上吊,那要是宁王作乱又该如何?你以后别骂心学就好,至于棉衣我给你想办法。” 河南烽烟四起后,其他地方官的作为基本可以被称为“坐以待毙”,闯军来了就关城门,闯军走了就把衙役放出去,继续催逼朝廷需要的税赋。可是这个方韦不同,已经组织过好几次名为诗会实为募捐的活动,每次都能想出点子,让富户或多或少吐出些银子。近卫营遇到的几门火炮,就是方韦用这些银子从南方购买回来的。 “收集银两,自行派人到南方购买武器,并安全运回还没有引起河南府的不满。”许平也忍不住赞叹起来:“这个方县官很不简单啊。” 周洞天一直领着参谋观察城防,他附和许平道:“每夜四门都有巡夜,各段城墙都有更替巡逻,总的说来,虽然还是有些粗疏,不过已经很不错了,以卑职所见,想来城内也会有布置。” 对于把部队投入登城作战,许平毫无兴趣,近卫营士兵训练到如今这个程度很不容易,他不愿拿出和这种地方部队消耗。如果想把伤亡控制在两百以下,唯一可行的似乎只有设法打破城墙。这些天来许平从周围几个县缴获不少火炮,不过多是虎蹲炮这样的小炮,它们对城墙没有任何威胁。 “近卫营的工兵队也组建多时了,正好该让他们练练。” 现在近卫营的工兵队没有大型鼓风设备,所以只能在地表挖壕,因为有火炮的威胁,所以挖壕就定在夜里而不是白天。城里现闯军掘壕后,明军也有了明确目标,从第二天开始就把四门炮搬到壕沟对面开始射击,在一整晚的胡乱射击中,先后有两次蒙进壕沟,给工兵队造成七人的伤亡。 现问题后,许平白天和参谋们研究了一天,确定把笔直通向城墙的壕沟改成“之”字型,这样随后明军的盲射就再没取得任何战果。 工兵队进行土木作业的同时,许平连续得到三个好消息。第一个是开封府的反应,汴军没有出动部队增援许州的打算,开封府已经确认这是一支小股闯军,他们不认为万人闯军有太强的攻城能力,之前被攻破的县城也一概归结为守臣过于无能。 第二个消息是钟龟年的商队送来的,同时还有一个坏消息----许平的舅舅渺无音讯,此外他证明了许平的一个担忧,新军又开始新一轮的换装。不过好消息是换装度慢得有些出乎许平的预料,而且朝廷普遍认为新军要的攻击目标还是应该放在山东----庙堂上关于出兵的争议根本不是秘密,因为没有任何人打算保密,各派都把这些争吵视为攻击政敌的武器。 “很好。”许平出了一口大气,时间,是他急需的东西,在近卫营攻城掠地、扩大地盘和影响,并且锻炼部队的时候,许平希望朝廷继续为新军的用途争吵,最好能一直吵到天荒地老。 第十一节 许州 军备问题先是军饷问题,九边需要军饷、杨嗣昌的剿匪军一年还要三百万,再加上新军的开销,朝廷已经不堪重负。 其次是军粮问题,朝廷储备的粮草在去岁出动十万军队进攻山东时已经消耗一空,各地因为要供应杨嗣昌的剿匪军和地方保安部队,还要节流,因此户部已经明确表示难以支持新军再次大举出动,他们认为等到今年秋收后或许会好一些,而兵部认为可以让部队在作战区自行收集军粮。 镇东侯坚决反对就地收集的计划,他提出一个宏伟的练兵、作战计划:那就是裁掉已经被证明没有战斗力并且损失惨重的鲁军和援鲁各部,集中力量供给新军,把它扩建到五万人,并给新军半年的时间进一步训练、装备,等到秋收后,一次出动五万新军进攻山东。镇东侯表示他有信心在半年内解决山东问题,他认为这也是最省钱的方法。 不过这个计划遭到朝臣们的一致反对,他们认为新军规模已经非常庞大,五万有战斗力的军队掌握在一个人名下是非常危险的事情。鲁军将领在朝廷中也不是没有说客,而且这些军镇在听说朝廷有裁撤他们的可能后,已经生多次哗变,朝廷为此严厉指责镇东侯不负责任的言论,并对那些将领加以安抚。 至于第三个好消息,则让许平心情很复杂----新军又一次爆大事件,镇东侯让心腹杨致远秘密物色了四个出色的年轻军官,成立了一个新的队。这四个队员就住在侯府,由镇东侯亲自教导。很快就有风声说,这是镇东侯在培养新一代营官,而其中除了镇东侯女婿外,全部是寒门出身的教导队优秀学员。 无数人把这个消息奔走相告,新军中顿时大哗,第一次,新军有八位营官联名上书镇东侯,请求对优秀后劲一视同仁。当镇东侯拒绝扩大这个队的规模后,新军中怨恨沸腾,大批老将愤愤不平地抱怨着:“但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而事情的**则是队中成员韩大可在出门时杀,镇东侯当然非常愤怒,但参与此事件的几个将门子弟一口咬定是对方挑衅在先,一边夸耀自己的未来一边侮辱他们的母亲。 这个消息绝对真实可靠,因为是一个队员亲口告诉的许平,现在这个人正坐在许平的营中:“许将军,打死韩兄弟的那些人,直得了一个停职待用的处罚,但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能爬回原来的位置。” 陈哲仔细询问过那天在食堂吃饭的其他教导队学员,搞清楚了口角的内容:“韩兄弟锐气十足,敢言敢为,在选锋营的时候就被那些兔崽子叫做‘第二个许平’,可韩兄弟私下和我说,他为此感到自豪,能与许将军齐名是他的荣幸。” 许平默默不语,听陈哲仔细叙述过事情的经过缘由后,他已经不知道这到底能不能算是一个好消息了。 “许将军,新军里已经没处讲理了,请收留我吧。” “你真的打定主意背弃镇东侯了么?” “侯爷……我不想一辈子靠侯爷保护,我曾经想博取世职,光宗耀祖,但现在我已经死心了,新军里永远不会有我的位置,因为我不是将门出身。”陈哲摇摇头,除了当兵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再说,我不能和害死韩兄弟的人共事,我要为他讨还公道。” 现在近卫营中除去少量许平的旧部外,只有很少的闯营老人,对李自成的这种心胸,许平是暗暗钦佩的,对方让他独自出军,也没有安排掣肘之人。固然许平可以把队伍拉跑,但许平无意再去投官军,也没有单干的打算,现在李自成的安排就让许平非常自主,能够充分挥胸中所学、所想。既然许平觉得陈哲不错,他立刻就可以把此人任命为近卫营教导队的队官。 “陈兄,从此你就是贼,不是兵了。”许平带着些歉意的说道:“河南百姓,听到兵来了,和听到贼来了,那可是截然不同的反应啊,而群贼之中,只有闯贼最能让百姓安心。” 陈哲哈哈笑道:“自从我离开京师,就知道此身已经属贼,反正自古成王败寇,只盼能和许将军一起,有朝一日将我们自己从贼寇变为官兵。” “说到陈兄的仇人,”许平问道:“杨将军近来如何?金求德如此咄咄逼人,杨将军还好吗?” “杨大人……”陈哲一声长叹,缓缓点点头:“杨将军应该还好吧,杨将军是韩兄弟最敬佩的人,说杨将军就是正气和希望,也曾是我的。现在,我也是杨将军的敌人了。” 目前新军还在与朝廷扯皮,不少人提议新军尽快派出一、两个换装好的营,开始蚕食山东叛军的领地,兵力不足的部分可以用其他明军进行补充。之前新军主力留在京师附近防备林丹汗的入侵,等到把山东叛军压缩到足够小的地盘里以后,再调新军主力前去,将季退思一举成擒。这个想法当然遭到镇东侯的激烈反对,他指出军队在外,即使不作战也会有很大的人员消耗,而且这种作战方式也会很费钱粮,毕竟参战部队需要更多的军饷和奖励。 从朝廷吵闹的热度来看,许平估计新军几个月内都未必能出动。而既然定不下作战计划,自然也不会有相应的储备计划,很可能几个月后等朝廷最终同意镇东侯的计划时,却现储备已经又被花光了。 虽然满心期望着这样的局面出现,许平还是知道不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对手身上,因此当他见到陆昱帆时最是开心。 “许将军,这次是一千支枪,当然,还有刺刀。” 检验过货物后,许平非常满意,都是崭新的优质枪支,刺刀也都做工精良。他下令把武器下去后,请陆昱帆回营细谈,同时把银子给他。除了闯王给许平的军费外,他还在几个县的库房内收缴到三万两银子,加上没收的官宦家产,付完枪款后,许平还有七万两银子的储备。 “给许将军的最后七百支枪已经买到,我走之前就已经安排妥当,现在应该在路上了。”陆昱帆心情显然很好,这笔枪械买卖让他挣到十年也未必能挣到的一大笔钱。 “哦,怎么会如此顺利,莫不是陆老板买通了一个制造枪支的闽商?” “闽商那里我早就买通了一个库管和好几个监造,要不也拿不到那几百支枪。”心情好加上喝了一点酒,陆昱帆已经兴奋得满脸通红:“不过这次多亏了工部啊,他们派人到福建严查军器,不然我可是拿不到这么多的货。” 对此话许平颇有不解,他又给陆昱帆倒了一杯酒,然后静静等待,而对方也不负许平所望,大声谈笑起来:“上次那三百支都是算作报废的,为此卖我火枪的那家闽商还纵火烧了一个库房找借口。不过这库房也不能天天烧啊,所以我还一度以为拿不到剩下的一千七百支了。” 以往明军的军械都是户部把银子拨给工部,然后由工部制造,供给部队。黄石从闽商手里购买武器、铠甲,让工部很不满。但是那时是事急从权。经过长期的活动,朝廷终于对外购军火进行干预。今年工部提出很光明正大的理由:第一,要监督闽商制造,以免军火流入民间;第二,要派专人检验军火,以免黑心商人和军中败类勾结偷工减料。 前不久工部派出的官员抵达福建后,立刻给闽商一个下马威,宣布他们上缴的五千支枪全数不合格,尽数予以销毁,至于货款当然是一两银子也不付。 经过疏通后,工部检验官员的态度不再那么严厉,不过每一千支枪还是有五百支左右被宣布为不合格,这些不合格的枪支不会被退还,而是直接销毁。 许平恍然大悟,问道:“那这一千支枪都是被销毁的?” “大部分是,我找到一个负责销毁枪支的工部官员,买下了一千多支‘不合格’的枪支。”其余不足的部分,是从广东购买来的,不过现在广东的出产还很少,而且质量也远不能和这些被工部官员报废的枪支相比。这部分生产力是陆昱凡的补充,比如刺刀他从工部官员那里搞到的数量就少得多,这次运来的刺刀中有相当一部分是粤商生产的,他笑嘻嘻地对许平说道:“许将军上次告诉我新军的采购价是三两银子一支,对吧?” “是啊。”这个数字许平记得很清楚,参加那次秘密测试的时候,教导队反复说过几遍,用来加深大家对燧枪物美价廉的印象。 “老黄历了,现在已经是十五两一支。提价呗,为了让工部商人少销毁枪支,闽商肯定给他们塞了不少钱,他们也不能让自己赔本啊。”陆昱帆又是一杯酒落肚:“上个月每支检验通过的燧枪还只是八两银子。我想等价格提到十五两,检验就可以尽数通过了。” “八两,可是你刚才说已经十五两了。” 看到许平不解的表情,陆昱帆为自己的消息灵通,也为自己能占到这位闯营将领的上风而得意:“以前三两是闽商运货到新军营地的价格,对吧?” “当然,这个价里就包含运费了。” “为了防止军火失散到民间,或是在运输过程中损害导致不能用,现在闽商的枪在福建交货,然后由福建布政司转运南京武库,再和银粮一起转送京师,每支枪送到京师时连同运费已是十五两一支。”陆昱帆对许平笑道:“我从福建邸报上看到,内阁对新军非要使用这种造价高昂的火铳已经是怨声载道了,等闽省的报价提高到十五两后,运到京师后恐怕就得往三十两去了。” 许平默然不语。既然要由工部下拨,那么在新军拿到这个武器时还要再为它们交一笔钱,这也就难怪新军换装如此之慢。 陆昱帆还在喋喋不休:“新军需要的铠甲、长矛、大炮也将同此例,许将军要不要?我正好认识一个南京武库的人。” “暂时我只要火枪。” “没问题!”陆昱帆豪气十足:“要多少,还要两千支?” “我可没那么多钱。”许平摇头道,现在他到处都要用钱,五十两一杆枪太贵了,而且有了这两千支后,他的要求也不像最初那样急迫。 “南京武库的人比闽商的库管好说话,就是会慢一些。现在新军催得很急,年中以后应该会松下来,这个价格嘛,我们有了交情自然也可以便宜些,。” “多少?” “四十五两怎么样?”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陆昱帆答应等五百支交货后,再以三十两的价格去帮许平搞一千支枪,争取九月交货----在工部的帮助下,许平总算把武器采购价拉低到与新军处于同一水平上……好吧,这只是许平聊以自慰,钱仍然是大问题。 …… 向许州的挖掘工作还在进行,战壕距离城墙已经越来越近,负责掩护的秦德冬举枪向城墙上射击,随着一声枪响,秦德冬看到一个人从墙垛后落下,然后直挺挺地摔倒地面上。秦德冬茫然地收起枪,他先是左右看看,寻找和自己一起开枪的,良久之后,秦德冬现这完全是徒劳,没人和他在同一时间开枪。 战壕还在继续向前挖掘,秦德冬一直呆呆地站在他开枪的位置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尸体落下城的位置,不知不觉间,眼睛里已经充满了泪水。 晚上,秦德冬一口饭也吃不下,而没心没肺的岳牧则把嘴巴塞得满满的,在边上劝解道:“秦头,我们以前是农民,现在是闯贼,余大人说的好,他们官兵欺压了我们多少年了,现在我们闯贼也就是要杀官兵的嘛。” 三月底,工兵队在排干许州护城河的水后,于城墙底下刨出三个大洞,然后把装满火药的棺材运到洞内。随着轰隆隆的几声巨响,许州的十几米长的城墙被炸塌,形成一个巨大的陡坡,摆放在墙头的两门大炮也和它们的炮手一起滚落到城下。 “近卫营,上刺刀!” 闯营的一些老兵努力鼓动着新兵们:“河南的狗官们,都是外地来的豺狼,我们要让他们血债血偿;官府的爪牙们,不念乡情,帮着这些外人欺负我们,也要和他们好好算帐。” “杀光官兵!”岳牧高呼着响应,嗓门比全果加起来都要大。 早就在远方列队等候的第一翼两队燧枪手听到命令后,从腰间拔出明晃晃的刺刀插上枪头,鼓声响起,站在第一排的李金勇迈动脚步,和同伴并肩向着前方烟尘滚滚处走去。城头的明军还没有从巨大的震惊中清醒过来,闯军一直走到护城河前,城墙上幸存的火炮也没有来得及开火。 近卫营士兵放平火枪开始踏上碎石形成的陡坡。脚下垂死的明军被埋在烟尘里,出阵阵咳呛声。李金勇跟着小队走上陡坡的最高处时,眼前赫然又是一道城墙。 “这个方大人确实有两下子。”指挥进攻的余深河见状不由得惊叹一声。显然,守军判断闯军打算掘洞入城,所以在闯军可能挖进来的洞对面赶修出一道墙,以阻止穴攻。沿着破口走上城墙后,余深河看到守军准备的水桶和硫磺,如果闯营真的如同他们所料采用穴攻的话,而且素质还是早年那种水平的话,毫无疑问会遭到重大伤亡:“文官能做到这个地步,真是了不起。” 余深河回想自己从军前的见识,比许州守官是大有不如,若没有参加过新军教导队,恐怕也看不出来对方部署上的不足。 在缺口的另一侧,李金勇正跟着他的队伍沿城墙推进。见到闯营如林的刺刀后,城上的团丁纷纷四下逃散,无数的人就在李金勇面前掏出绳索,把自己从城墙上缒到城下逃命。闯军在小心地推进数十米后,对面突然冲过来一批持棍挥刀的兵丁,为的一人顶盔贯甲,高举着一把长剑大呼着扑来。 “预备。” 听到熟悉的操练命令后,李金勇立刻单膝跪下,单手扶着火枪面向前方。 “瞄准。” 李金勇急不可待地把火枪平托向前,闭上一只眼瞄准敌人,耳后传来一片哗啦啦的放平火枪声,两排长枪从他的两侧被放下来,晃动着的刺刀林上闪着慑人的寒光。 看着越奔越近的敌人,李金勇的手指几次忍不住要扣下去,他身边的小队官把剑高举在空中,估算着开火的时机。 “砰。” 不知道谁鲁莽地开了一枪,那个小队官恼火地侧头看去,同时手中的剑已经重重挥下:“开火!” 大团的硝烟从枪口喷出,李金勇的身体也被撞得向后一倾,他紧张地握紧火枪,等着长官进一步的命令。 “起立。” 小队官的视线在开枪那一瞬间被面前大片的硝烟挡住,只能听到无数人的痛呼声。他把剑平指向前方,等着敌人从硝烟后冲出。 烟雾很快被风吹散,那个披甲的军官四肢分开倒在地上像个“大”字,他身边还横七竖八倒着一群明军。刚才冲过来的那些敌人,正以更快的度逃走。就在小队官的注视下,两个明军士兵被他们的伙伴从城墙上挤下,凄厉的喊声不绝于耳,直到两个沉重的身体落地声传来。 “换弹。”小队官紧张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他嘟囔着出命令,剑也随之垂向地面。 面前的明军逃得更远,闯军士兵正在七手八脚地给火枪添药上膛,小队官猛然看到对面的明军分开,明军人群里出现了一门小炮,两个炮手正扶着炮瞄准过来,后面还有一人举着火把。 “冲锋!” 耳边响起大喊,李金勇低头正忙着用膛条压实火药,他闻声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到那黑洞洞的炮口,还有随之出的火光。巨大的冲击把李金勇一下子打飞起来,在他失去知觉之前还听见身后同伴的惨叫声。 击中李金勇的这炮弹同时带走另外三个近卫营士兵的性命,是许州最猛烈的一次抵抗。 硝烟散去的同时,岳牧挺着火枪冲上去,刚才震耳欲聋的炮声把岳牧震得头晕眼花,当他看到明军炮手近在眼前时,想也不想地就把刺刀向敌人捅去。 锋利的刺刀插入身体时,那个敌人出痛苦的惨叫声,这声喊叫好似在岳牧那被大炮震得昏沉的脑袋上浇上了一桶冷水。敌人的血,鲜红灿烂,溅洒在岳牧的手臂上、胸膛上,还有脸上。 岳牧没有像操练时那样熟练地把刺刀收回,而是怔怔地看着在自己面前痛苦扭动着的敌人,双手一松,火枪脱手而出,垂死的明军士兵抱着插在身上的长长火枪,在地上翻滚着,血流遍地。 “一个人,竟然会流这么多的血……”岳牧手足无措地站在正在咽气的敌人面前……一连几次,凶手都想上前帮助受害人,他几次迈动脚步,但最终还是没有俯下身去,而是又缩了回去。 在历次的战斗前,黑翼官总是让岳牧他们回忆他们在家乡遭的罪,还有如狼似虎的官兵,可是今天看到一个官兵活生生地死在自己眼前时,岳牧并没有快意之感,就好像是又看到了亲生大哥被官府打断腿在家里挣扎着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的场面。 对面的敌人已经变得僵硬了,果长秦德冬过来催促了岳牧两次,他都充耳不闻,由于他们这队奉命坚守缺口不必移动,所以秦德冬没有再多说而是静静地走开。岳牧看着脚前的尸体,想起了自己以前的生活,虽然辛苦、但心中总是无忧无虑,直到全家人死于非命:“我从来没有想过,有天我会杀人。”岳牧突然感到有泪水正流出眼眶:“我是一个本份老实的人,我是一个从来没有过坏念头的庄稼人,为什么我会成为杀人的盗贼?” 第十二节 能吏 扫清缺口两侧的城墙后,余深河掩护工兵对面前刚修起来的墙进行了又一次爆破。等近卫营士兵进入城区后,明军的抵抗意志也随着崩溃,团丁逃回各自的家中,把事先准备好的香案摆出门口,然后紧闭大门躲在后面聆听着门缝外的声音。 戒备森严的南门在许平面前打开,跑下城墙的明军士兵在门前跪成两行,一个头目模样的人快步向着许平的旗帜跑来。被带到许平面前以后,这个头目自称是本地人,说守城的明军军官听说城破以后,纷纷抛弃部下缒城逃走,留下的人已经不愿继续抵抗,他们搬开了堵门的石头,恳求许平怜悯他们和他们的家人。 许平点点头,从身后士兵手中取过他已经提前写好的横幅,双手捧着递给那个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的许州团丁:“这是我主的军令,壮士,去把它悬在许州衙门的旗杆上吧。” 没有等多久,几个近卫营士兵拥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向许平这里走来。 “本官不降,本官不降!” 那个人被一路拖到许平面前时一直在高声大呼。许平见到来人的官服已经被拉破,头上的官帽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髻被扯乱,乱遮住了他的半张脸。 一个近卫营的士兵上前报告道:“大人,这狗官企图放火烧粮库。” 绝望之中的方韦不但没有逃跑,反倒组织衙役去放火烧毁许州库房。但是衙役担心这会激怒闯军,所以拒绝服从命令。结果,方韦就想亲自去纵火,衙役们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他拿下捆起来,交给冲进城里的闯军。 后面的近卫营士兵用力把方韦向着许平一推,他踉踉跄跄地抢前两步,挺直了腰板傲然而立:“许平你这逆贼,本官不降。” 方韦脸上的傲色让许平不由得心生敬意,他简单地吩咐道:“把方大人带下去好生看管,等我回来再处置他。” …… 这时又有人报告在许州缴获的炮,有两门完好可用,顾留梦和近卫营的炮队总算得到他们梦寐以求的件装备。经过顾留梦的检查,这两门都是质量很好的六磅炮,几乎可以肯定是按照新军的标准制造的。许平惊讶之余仔细询问被俘的方韦左右,从中找到几个知情人和交易人,仔细询问这精锐火器的来源。 原来这几门炮都是方韦从广州购买到的。事先方韦已经把商人的底细打探清楚,这替许平省去不少事。大炮如同其它装备一样,黄石通常是从军火商那里采购,福建、广东有好几家能生产大炮的商家。有不少南洋和佛朗机客商也到福建或广东购买大炮,往来于大洋上的闽、粤海商更是购买过数目众多的火炮,对此福建和广东布政司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朝廷也不太过问,偶尔有人提出此事时总是不了了之。 新军招标生产火器后,广东这家军火商也参与投标,不过最终却落选。许平看到的这几门就是他们参选的样品,和新军的火炮规格基本一致。落选后,广东军火商就把这种大炮样品贱价出售,最后被方韦派去的人买回来。 “真是个能才。”许平心中招揽之意更重,心里这样想着直奔县衙去接受库房。 但还没有走到县衙,许平就感到气氛有些不对,等到达县衙前的空地时,许平就被面前的景象惊呆了, 只见许州衙门前挖了一个深深的大坑,里面堆满了骨瘦如柴的尸体,在大坑的周围,除了近卫营士兵以外,还有大批饿得面孔绿、形销骨立的百姓。 “这是怎么回事?” 几个衙役告诉许平,城内本来就有些讨饭的流民和逃难的人,人数还很不少,方韦从来不肯动用库粮救济百姓。闯军抵达后,城内的居民都担心会遇到长期围困,家家都节约用粮。流民在城内讨不到饭,没有吃的,方韦怕他们饿极了生事,就把他们围在县衙前的广场上任其自生自灭。这个大坑是方韦挖来堆放死人的,以免瘟疫流行。流民若是饿死了就扔到里面去,活着的人就跳进坑,从死人身上割肉食用。 “我并没有围城,为什么不放他们出城?” 几个衙役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答道:“方韦怕搬开堵门的石头,将军会趁机抢门,他还怕这些人出去以后会泄漏城中的虚实。” 此时近卫营的士兵报告许平,在库房里现了三万石存粮。许平咬牙切齿地叫道:“把那个狗官给我带来。” 方韦再次被带到许平面前时仍是一脸不屑。许平指着满坑横七竖八的尸体喝问道:“自古守城也生过有人相食之事,那是到了粮尽之时,迫不得已。你这厮放着几万石粮食,为何如此歹毒?” 方韦仰头看着天,不搭理许平。许平又怒喝道:“我知道你自诩为天子守牧一方,你坚守许州我不怪你,但你听任百姓饿死,难道无愧于心么?” 方韦闻声爆出一阵大笑:“这是国家的粮食。” “拉下去,斩示众。”许平沉着脸下令道。 “死得其所,快哉,快哉!”方韦被带下去的时候仍大笑不止。 黑保一见许平沉思不语,就上前劝解道:“许兄弟,谁能想到这狗官如此丧心病狂,我们替天行道,这不是你的错。” 许平摇头道:“按着他的想法,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就算把百姓都饿死了,这河南的土地还是朝廷的。但如果没有粮食,就不能供应明军打仗,就不能保住朝廷的城池。在这些昏官的心里,百姓的性命就像草芥、蝼蚁一样,死不足惜,所以他宁可死掉无数百姓,也要保住库房的粮食。” 黑保一愤怒地深深吐出一口气,又道:“许兄弟,那你半响不说话,在想什么呢?” 许平长叹一声:“看来大明在无能的贪官治下固然是民不聊生,但像方韦这样有本事的能臣,更让百姓没法活下去啊。” “许兄弟所言极是,故而我们才要将乾坤颠覆。”黑保一笑道:“只是若论能力手段,难道还有比得上镇东侯的人么?” 按照李自成颁布的政策,闯军对于城内的官宦、有举人以上功名的人一律抄没家财。 方韦贤臣之名远播四乡,因此许州城内有许多避难的举人和官宦,近卫营从他们那里搜缴出大量金银细软,本地的富豪更是藏有大量的粮食。比如一个名叫李大雄的豪强,四代官宦,在附近有大批田地,在县城内也有米行店铺,从他的库房内搜出的粮食竟有万石之多。许平越看报告越气,联想起流民饿毙街头的场面更是怒不可遏:“把这些为富不仁的人尽数捆起来,埋了!” 左右哄然叫好。接到命令后,近卫营马上动手把城内有功名的人全数抓起来,在城外开始挖坑,准备把他们活埋。 下令开粥厂赈济流民之后,许平就又埋头研究起下一步的行动。 至此开封府南界已经平定,近卫营后顾无忧。显然洛阳一战让开封府的汴军元气大伤,许平见对方确实已没有余力,就打算向府城进攻。只是汴军虽然实力大损,却仍然有数万之众,许平手下可战之兵不过数千,他又不想以流民为军,因此也是颇费思量。 这时门外卫兵报告有人求见,自称许平的故人。 “故人?”许平皱眉自言自语道:“我哪里来的这许多故人?” 来人是那个曾经给许平算过命的清治道人,进门后自称是前来拜谢两次救命之恩。原来他正是许州流民里的一员,差点就要饿死了,许平入城以后,他站在人群里认出了许平, “大师请坐。”许平客客气气地请他坐下,不知道为何,许平对这个道士有一种隐隐的信任感。 清治撩一撩袍子,端坐在椅子上,悠然说道:“许将军开仓赈济灾民,真是上合天道、下顺民心。” 若对方只是来奉承的,许平倒也不介意被打走一点点秋风,他笑道:“大师过奖了,我也是聊尽人事罢了。” 但清治道士没有再多客套,马上转向一个他知道许平肯定关心的话题:“贵部追赃助饷以供军用,但将军可知这些官宦身边之财只是毫末,而大宗财富仍在其它地方?” “哦?”许平一听也来了兴趣,连忙追问道:“请大师赐教。” “我朝太祖钦定,读书人可以免赋免役,因此大多数官宦人家手里都有大批良田。现在贫困的人无立锥之地,将军开仓济民只能救得了他们一时,却救不了他们一世。以贫道之见,将军还是要把田土分给这些流民才好。”顿一顿后,清治又道:“这些流民在战阵之上恐无大用,将军如果用他们打仗,白白消耗粮食却益处不大,他们若是有田地的话,不但可以自食其力,对将军的霸业也是很有好处的。” “大师所言极是,我本就不想让他们参军。”每次许平想起这件事也很是头疼,闯王总是一**地放粮,因为这个名声,许平进入河南来也总是大批的流民天天围着他转,粮食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因为士人可以免粮,所以很多百姓都带着自己的土地投到士人的名下。很多土地虽然名义上是士人的,但实际上却另有主人,我如果把士人的土地分给流民,那就会夺取很多人的土地。” “将军是否知道,虽然名义上的土地很多并不是他们的,但至少有三成以上是他们自己的土地。大批流民逃难,他们兼并的土地更多。闯王追赃以来,这些无主之地都被恶仆私分了,所以流民并不能减少多少啊。” “大师说的句句在理,”长期以来闯营一直想安抚流民回乡,也好减轻些经济压力,不过效果却不显著。回乡的农民没有土地,只能再次投靠其他地主,而地主一贯是支持朝廷的。许平把两手一摊:“哪些是有主的土地,哪些是无主的土地,清查起来颇费时日,而且也会让乡里动荡不安,与我军‘讨兵安民’的策略相违。” “其实真想知道的话也不难,”清治慢悠悠地说道:“那些士人自己心里有数的,若是让他们和他们的管家对质,那么清理土地也就不是很难了。” 许平不再说话,而是凝视清治良久,问道:“大师今日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见许平猜到了自己的心事,清治也不慌张,从容地说:“上天有好生之德。” “这是他们咎由自取。” “将军,优待士人是高皇帝钦定的规矩,三百年来世风已然如此。既然官吏待百姓如同草芥,士人不怜恤小民又何足为奇?将军对士人太过苛责了。” “大师不必再说!”许平哼了一声:“高皇帝开国时,贪墨十两便剥皮充草,若是高皇帝在,我真不知道天下的官宦还有几个人能活命。” 清治见状也就闭口不言。 许平气愤愤地坐了一会儿,大叫一声:“来人啊。” 门口卫兵闻声而入,许平大声说道:“传我的令,去问问那些家伙,有没有肯用身外之财换命的。如果他们肯把田土交出来的话,我可以留他们一命,绝不食言。” “遵命。” 卫兵领命退出后,清治微笑道:“将军的仁德,必能上感天心。” “豺狼当道,何必问狐狸。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许平没好气地说道。一会儿,许平又向清治看去:“大师,我所见多是世间不平之事,有时难免起杀心。” 清治点点头:“将军身处高位不同常人,能时时反省自是大善大吉。” 许平沉思片刻,又问道:“不知大师要往何处去?我愿助大师一些盘缠。” 清治微微一笑:“贫道乃闲云野鹤,并无一定的打算。” “既然如此,那大师可愿意在我的营内稍留?异日大师若是想走,我绝不敢强留。” 清治又微微一笑:“敢不从命?” 今天周末还有一更。 第十三节 困惑 全城平定后,岳牧跟着队伍巡逻城墙,那些战死的明军士兵被堆放在城门口,等他们的亲人来认领。许平贴出的安民告示上就有专门讲这个问题的条文,称:任何明军遗属若是来领尸体,闯营会给烧埋银子;若他们不敢白天来,那天黑后可以自行来取;到了明天还没有人认领的那些尸体,闯军会把他们与战死的闯营士兵一起安葬。 “人死为大。”伍长向部下们传达许平的命令时,解释说:“除了方狗官那样的定要悬头示众,其他的也多是穷苦人,本乡本土的没有做过恶事,我们还是要让他们入土为安。” 其他的同伴都哄然响应,只有岳牧仍一言不,直到天近黄昏,岳牧的注意力一直停留在城门前的那些具尸体上面。每次看到有人来认领尸体时,岳牧的心都会骤然揪紧,而每次哭哭啼啼的家属走到那个被他杀害的人面前时,岳牧就会感到难以呼吸。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这些人最终还是从他的战绩前走过,等下一个人来到时,岳牧就不得不重复上一次的痛苦。 眼看天就要黑了,一个看上去似乎还是很年轻的妇人又走到城门前,她一手牵着个还不到膝部的小男孩,一手捂着嘴,在所剩无几的那排尸体中缓缓挪动着脚步。当岳牧看到这对母子在他注目一天的那具尸体前停下时,顿时呼吸又一次地中止了,不过这次,母子二人没有像以前那样走开,那个年轻女人软倒在地,抱着僵硬的尸体嚎啕大哭起来。 岳牧一直退到墙边,躲在阴影里关注着那对母子的一举一动,那个妇人一边哭一边推过来一辆平板车,努力地把她的丈夫拖到自己的车上,而那个还不到母亲腰际的孩子,也大哭着,吃力地抱着父亲的一只手臂,嚎啕着想帮母亲一点点忙。挪到中途的时候,那具尸体突然从妇人和孩子的手中滑落,从平板车上滚落到地面,岳牧看着那对母子哭泣着蹲下身去扶尸体,但还没有把它扶起来,母亲就把孩子抱在怀里,蹲在地上站不起来了,那被母亲抱着的孩子,两只手还在抚摸着倒在地上的父亲。 “秦头。”岳牧艰难地开口,指着那对母子对身边的果长小声说道:“你能去帮那家一把么?” 秦德冬看看岳牧,轻轻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大步流星地向着那对母子走过去,在藏在阴影中的岳牧的注视中,秦德冬把亡者的尸体搬上小车,然后推着它跟着那妇人离开城门。 很快,太阳就要下山了,轮换的士兵接替过岳牧的岗位,他背着枪步履蹒跚地走回营地,里面一片人声鼎沸,今日一战,明军损失不过百人,而近卫营伤亡更小,不过十数人而已,营里的士兵们正兴高采烈地和参谋们玩着棋。 “嘿,我又干掉了一个官兵,一枪毙命!” 参谋宣布结果后,一个士兵高兴的喊着,他的同伴也是一片喝彩。往常每当这个时候,岳牧早就扑过去一同玩耍了,他甚至会连饭都能忍到灭火前再吃。 但今天,岳牧却静静地站在军营门口,既没有留在外面,也没有走进去。 “岳兄弟。”一只大手从后面拍过来,秦德冬用力晃了一下岳牧的肩膀:“我送他们回去了。” “哦,”岳牧神不守舍地问道:“他家还有人么?” “还有一个老母亲,”秦德冬微微摇头,叹了一口气:“他母亲一边哭,一边责备媳妇:‘这不是我的儿,你认错人了。’,唉……这都是命,是命啊。” “他家……”岳牧轻声问道:“秦头能带我去一趟吗?” …… 黑夜中的许州,街道上静悄悄的,维持治安的仍是许州本地民团,他们看向秦德东和岳牧的眼中虽然充满敬畏,但并没有太多的惧色。就在破城之后,许平接见了县丁、民团的头目们,向这些人当面保证:许州的事情,还是会交给许州的官吏去管。许平不但让这些民团继续在全城巡逻,而且还派给他们一队近卫营的士兵,帮助他们制止可能生的任何劫掠行为。 秦德冬带着岳牧走到一个巷子里,隔着屋门,岳牧仍能听到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传到自己耳中:“这不是我的儿……他多半是伤了,不知道现在在哪里……” 岳牧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蹑手蹑脚地走到那户人家的门前,摸着黑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打算把这小包军饷放在这户人家的门槛前。 却不像因为周围太黑,岳牧脚下一绊,一头撞在那户人家的大门上,出刺耳的一声大响。 房内的哭泣声嘎然而止,接着就是一声充满惊喜的苍老之音传来:“儿啊,是你么?” 岳牧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从屋内传来,他抛下钱包一跃而起,回身拽着秦德冬就跑:“快走!快走!” 两个人才跑到巷口,背后就传来木门被猛地打开的声音,那扇门豁然出的响动,在岳牧听来就好似是黑夜中的一声闷雷,在岳牧冲出小巷的时候,他背后传来一声撕心扯肺的呼唤声:“儿啊,你在哪啊?” 不敢停留的秦德冬和岳牧慌慌张张地继续往前跑,背后的哭声显得越响亮,这时,他们面前突然横插出几个人,还提着明晃晃的灯笼,为的人穿着近卫营的把总军服,这个人对秦德冬和岳牧厉声喝道:“你们站住!你们做了什么?” 当秦德冬和岳牧被带到许平面前时,他们二人还有些后怕,已经问清经过的许平看着面前的岳牧,轻声说道:“今天,对你会是一个很难过的日子。” 秦德冬礼貌性的应了一声,岳牧低着头仍是一声不吭,许平沉吟了一下:“这位兄弟,你有什么话想说么?” 看岳牧还是不开口,许平又进一步鼓励道:“无论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出来,我们近卫营是不因言罪人的……” “小人不想干了----”岳牧突然张开口:“大人,大将军,小人不想当兵了。” 秦德冬大吃一惊,他猛地抬起头正要开口,许平已经抢在前面抬起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小人的全家,都是在狗官的手里,小人的家乡,被狗官兵给洗了,小人,本以为杀官兵是件很容易的事。”岳牧还在继续说下去:“可是,小人错了。” “你觉得你现在是一个罪人吗?是一个杀人的盗贼么?” “是的。”岳牧想也不想地脱口说道。 秦德冬膝盖一软,差点跪下来向许平替岳牧求饶,不过许平的话更令秦德冬感到吃惊:“那么,你想做一些事来将你的罪恶稍加偿还么?” 进帐以来,岳牧第一次抬起头,带着一丝不可思议的惊奇口吻:“当然,大人,小人想!” 许平把岳牧和秦德冬带到城外刚刚成立的一个军营旁,站在门口指着它对岳牧说道:“里面都是需要帮助的好老百姓。” 岳牧跟着许平的后面踏进这座军营,里面到处都是骨瘦如柴的饥民,这些大腿细得像柴火一般的人,全身上下只有眼睛还在动,还说明他们是一个活物。 类似的人岳牧已经见过很多了,他知道这些人虽然得到了粥,但是至少有一半人会在三天内死去,而且是很悲惨地死去。 “这都是方狗官打算活活饿死的百姓,如果今天没有岳兄弟你的奋战,他们不会活下来。”许平认真地对岳牧说道:“岳兄弟,看到民不聊生,有的人家捐献家财,开粥厂救济难民,如果岳兄弟想做一个这样的善人,我不勉强,这个营是我新开的难民营,岳兄弟只要愿意,我就把你调到这里来。还有一些人,选择奋起反抗,这就是我们近卫营的兄弟,他们----同样是在救人,救了很多人。” 许平离开后,秦德冬哀叹一声:“差点被你害死了。”说完就像拉岳牧回营。 岳牧却笔直地向营内走去:“秦头,你先回去吧,我觉得在这个营挺好的。” 返回许州县衙的时候,沈云冲、周洞天等人都表示难以苟同许平的决定。 “第一个人,会是其他人的旗帜,”许平表示他很理解其他人的担忧:“对于这种迹近逃兵的行为,我应该严惩不怠,不仅仅那个兵一人,他的果长也应该被重责,他们的把总把兵带成这样,也逃不过一顿鞭挞。” 部下中有人大声表示赞同,如果秦德冬、岳牧被严惩,那么有类似想法的士兵就会收到震慑,周洞天说道:“第一次杀人,谁都会有些怪念头,有过几次后就好了,但如果那个名叫岳牧的士兵真的不回营了,就会助长其他士兵去胡思乱想,搞不好还会有逃兵出现。” “是的,我知道我是在冒险。”许平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众人,他问周洞天道:“还记得候恂吗?” “记得,大人。”周洞天和余深河一起答道。 “侯洵,我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是不是真的相信,他杀的每一个人,都是为了给天下带来太平不得不付出的牺牲。”许平的表情也显得有一点点迷惑:“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如果,我是说假如,候恂真的是相信为了天下太平,为了更多百姓能够活命,所以那些百姓就算无辜也不得不牺牲,那他到底是一个忠臣君子,还是奸臣小人呢?” 几个部下面面相觑,他们各有各的看法,一时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今天,我面对的选择和候恂是一样的,如果没有了士兵,更多的百姓会死,但这个叫岳牧的小兵,他有这种念头我很理解,他让我想起我第一次上阵时的情景,也让我想起我第一次杀人后的反应。”许平感觉这个士兵身上,有一种令他感动的东西:“以前,我反对候恂的所作所为,我不能容忍对无辜者的牺牲,我被称为叛徒、贼子,但我并不为此感到羞耻。今天,当我坐在候恂的位置上,面对和他一样的问题,”此时许平还想起和贺宝刀的那次谈话,不过他并没有说出口:“我不想变成他,那样,我的背叛就毫无意义,我的背叛就是耻辱。” “大人,那军心怎么办?” “我会努力去维持,我希望那个姓岳的士兵能做出令我满意的决定……”许平感到自己的思路变得非常混乱,他想起自己在山东对张承业提出抛弃伤兵这个建议时的复杂心情,什么时候该牺牲、什么时候不该牺牲,许平觉得自己很难给出一个明确的界定、无法组织好语言:“就先这样吧,等明天再说。” 回到许州衙门后,许平看到黑保一正在那里等着他,两人爆了一场争吵,黑保一双手撑在桌子上对许平叫道:“你不但信了那个江湖骗子的话,而且还听他的,把那么多恶棍都饶了,你疯了吗?” “我不杀那些人完全是我自己的意思,和清治大师无关。我只是为了让更多的百姓能够好好活下去。” “你不是真神,你不能替别人决定命运!” “那你就能么?”许平的声调也变高了。 “真主想看到的是正义,真主给每一个人都安排好了归宿,善人上天堂,恶人下地狱,我们只要走好自己的路就行了。”黑保一叫道:“许兄弟你的所作所为是不正义的,而那些善良的百姓也可能会因此忘记什么是正义,他们中有人会仅仅因为看到这些恶棍拿出来的土地,就忘记这些恶棍做过的恶事,忘记自己的兄弟姐妹是怎么饿死在身边的,多年后他们会把这些事忘得干干净净,不再记得正义,不再渴望看见正义,而真主会为此惩罚他们,会剥夺他们上天堂的机会。许兄弟,你害了他们!是你,害得他们下地狱!” “你的真主,”等激动不已的黑保一终于平静下来开始喘粗气时,许平盯着他的眼睛问道:“只教你杀人么?” “真主告诉我,杀恶人不是罪。” …… 岳牧帮着难民营的同伴分米粥和清水,每一个从他手里接过饭碗的难民,就算身体再虚弱,也会挤出一句感谢的话:“好汉,富贵平安。” 面前这个状若骷髅的难民已经连坐都坐不起来了,岳牧只能通过衣服判断这是一个妇人,当岳牧蹲着把饭碗举到她面前时,这个妇人没有接碗,而是用尽最后的力气伸出双臂,把一个同样已经无法从外表分清性别的小孩举到岳牧面前,她的嘴唇动了几动,没能吐出一个字来。 岳牧接下了这个小女孩,把米粥喂到她的嘴里,躺在地上的母亲瞪眼看着女儿,吐出了最后的遗言:“好汉,长命百岁。” 难民营放在城外,就是怕死人会导致瘟疫,很快就有人过来把这具尸体拖出去安葬,岳牧抱着这个遗孤直到子夜----然后不得不把她也交给难民营的管事,安葬在她母亲的身旁。 天亮后,岳牧最后望了一眼密密麻麻的新坟,大步走向自己的军营,他仍然记得被他杀害的那个明军士兵家人的哭泣声:“既然他要为方狗官卖命,那他就得给他殉葬。” 第十四节 借兵 洛阳, “许兄弟至今还是一万多兵,不知道怎么回事。”自许平跃出大周山后,一路攻城掠地,李自成本以为他的兵力会大大扩张。 “看来许兄弟还是长于练兵,短于政务。”牛金星对许平放心不少,无论是他还是李自成,都对许平的军事才能比较放心,李自成才带着十八骑出山不久,不要说那些老兄弟,就是他本人都没有多少自信能在军事才能上过黄候手下的一个营级指挥官。牛金星对许平的看法类似,近卫营连战连捷并未太出乎他的意料,虽然他事先并没有想到会赢得如此轻松。以前李自成认定许平不会叛变回去,新军的巨大威胁就在眼前,李自成不打算对许平搞掣肘,但牛金星担心许平会自立山头,现在见到许平扩军缓慢,这份担心也消去了些。 杨嗣昌对闯营的威胁巨大,而朝廷有意让开封的部队夹击李自成本部,牛金星提出建议:“许兄弟只有万人,势单力孤,晋军、河北军也蠢蠢欲动,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河南,不如让西营去帮帮他。” 李自成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说道:“现在似乎不是玩窝里斗的好时候,你不怕被朝廷一网打尽么?” 牛金星失笑道:“大王误会了,固然李定国和许平有些不和,但我看孙可望还是有容人之量,他们不会和许平闹翻的。” 闯营对刚刚投奔过来的西营双将并不是很了解,牛金星觉得他们虽然未必有什么本事,但至少跟着张献忠转战多年,扩编部队总比许平这种官兵出身的将领要强。而且西营也是刚刚投奔来的人,又刚被杨嗣昌的剿匪军击败,牛金星担心他们士气不高,带着他们去和杨嗣昌交战有些让人担心,最后一点,他们会和许平生竞争。 …… 四月初,许平与孙可望和李定国会面,他们二人指挥着西营赶来增援。他们告诉许平,闯王对许平的行动有些不解,既然攻破大批县城为何不立刻扩充军队。孙可望还告诉许平,暂时不要指望得到闯营的进一步援助,杨嗣昌在安定四川后已经移师河南,准备起向闯营的进攻,闯王希望许平能够掩护他的背后,好让闯营主力安心对付杨嗣昌。 “我会做得比闯王希望的更好,我已经拟定了进攻开封的计划。”许平见到西营的援军很高兴,他一直苦于兵力不足,现在问题一下子就解决了:“本来我还以为要等到五月或者六月才能开始行动,现在我可以在十天内开始北上。” “许兄弟你已经开始扩军了么?” “还没有,训练新兵非常辛苦,用流民纯属是浪费粮食。”许平刚刚拿到最后七百支枪,这让他的银库一下子空了不少。近卫营每月的军费消耗高达一万五千两,而几个县除去维持费以外,每月只能给他提供不到三千两的收入,再加上那五千流民杂役的开销,许平的赤字更是巨大,如果没有追赃的收入他早已坐吃山空。 “如果我们不来的话,你就打算用一万人去进攻开封?” “是啊,我没有钱组建更多的部队,如果不能打下开封----我也没抱太大的指望,但周围几个县城总可以缓解一下。”许平沉默一下,又道:“没有时间再等下去了。” 新军始终是压在许平心头的重担,他很清楚自己不能采用积蓄实力的策略,而必须去尽力争取哪怕只有一线的机会:“如果新军击溃季退思的时候我们还没有打开局面,我们也就没有未来了。” “钱?”孙可望奇怪地问道:“许兄弟你已经控制了五个县、百万百姓,你竟然告诉我你养不起几万兵?” “是啊,我手下的兵很贵啊。”许平向孙可望解释起来,他的士兵需要补充大量肉食,还需要火药和其它很多物资,这些都要消耗他银库里菲薄的积蓄:“闯王以前采用留官不留兵的策略,不是很好,留下的官很快就被朝廷的官兵消灭了,以我之见,可以不留兵,但是一定要加强训练,我没处都留下军官,让他们训练民团。时至今日,我留下的人已经训练了上万练丁,这些民团将来会是我军的有力支援,但是也要很多钱,所以我的本部无法扩充……” “民丁当然可以得当地提供粮草,不过他们都是本地人,有家人房屋,用得了几个钱?”没等许平说完,孙可望就将他打断:“拥有五县之地,竟然还要花钱才能给一万士兵提供肉食、衣服和草鞋?好吧,我来问你,这五个县每月能给你上缴多少钱?” “三千两银子。” 许平说完,就看到孙可望的眼神变得非常不善,好像在看一个大傻瓜。边上的李定国转过身,拍拍孙可望的肩膀,似乎是安慰他。 “大将军。”孙可望换上另一种口气对许平道:“末将请求大将军把这些杂务交给末将处理,大将军只要专心考虑进攻开封就好。” 许平争辩道:“可是大王有令,我们不征粮,也不得扰民。” “谁说我要征粮了?”孙可望翻了一下白眼:“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了,请大--将--军马上给末将介绍一下这几个县的情形。” 李定国对许平笑道:“许兄弟,这些杂务如果我三哥说第二,那西营里就没人敢说第一,义父在的时候,西营的杂务一向是由我三哥打理的。” 这些政务一直让许平很苦恼,虽然他费了不少力气,但是各县全是一团糟。许平介绍情况的时候,孙可望一边听一边不时询问些问题:“还是均田免粮那一套,不过比闯王做得好些。” “孙兄难道有什么高招么?”许平听得有些奇怪:“不均田免粮还能怎么办?我军要争取民心啊。” “是啊,是啊,这招两千年来用的人不少,但据我所知一般都成了败寇,”孙可望颇有不屑之色:“我们的士兵中不少人都惦着招安,要是没粮没田,他们还会和我们走,以往闯王总想分地,不过折腾半天也没干成,现在许兄弟把地一分,民心未必争取到,投奔我们的流民也会大大减少;军心也会令人担忧,我担心更多的士兵无心作战,若是大规模分田,说不定有些士兵会当逃兵回家种地去了。” “难道孙兄的意思是我做错了么?” “分地,当然没错,若是善加利用可以减轻我们的负担,增加粮食的收入、巩固民心。不过,若是光分田不好好想想如何从中获得好处,比如许兄弟这样,那真是吃力不讨好,白白为别人做嫁衣裳了。”孙可望又仔细询问一番,得知许平和清治道士的对答后,孙可望哈哈笑道:“这个道士,真是半桶水,以后许兄弟若是查问凶吉,不妨请教请教他,这些杂务还是算了吧。嗯,现在大将军----”孙可望拖长了声音:“司狱是如何做的?” “没有文人肯投靠我军,所以也没有办法断案,所有的官司都只能各打五十大板,然后轰出去了事。”说到司法纠纷,许平更是一脸无奈。对百姓不能使用严厉的军法,可是军中根本就没有人清楚大明律法:“我已经让几个参谋学习大明律,可是仓促之间也用不上,每次都被两边吵得昏头涨脑,根本说不清是非。” “许兄弟这个做法缓不济急,司狱是政务大事,”听到此处,孙可望立刻问道:“许兄弟抓住的那几个县吏、县丞都杀了么?” “没有,都在狱里关着。”许平留着几个官吏不死,并非是想招纳他们,而是想羞辱一下明廷。到目前为止,除了牛金星外还没有任何一个举人投奔闯军,如果县吏公开投降闯军,那对明廷的威信和士人的信心都是重大的打击,而且许平还希望能收到千金买骨之效,以此号召更多的县官为了保命而开城投降。 “那就好办了。”孙可望抚掌笑道:“让他们出去断案。” “这样不好吧。”许平说出他的担忧,这几个官吏都没有投降,哪能放心让他们出去办事?即使不给他们权利,让他们在县里重新建立威信也不是什么好事。 “许兄弟过虑了,”孙可望哈哈笑起来:“我让他们带着枷去公堂上断案,如果不好好断,就当场揪下来脱裤子打板子,再倔的话还可以让他们站笼。这些士人好脸面胜于性命,让他们骑驴游街比一刀杀了还让他们难受。” 李定国和孙可望都认为应该再等上一段时间,让西营稍作休整,然后再和近卫营一起出兵。不过许平不同意。把后方的驻防交给西营后,许平马上动员近卫营,四月十五日就从新郑出向中牟挺进,十八日全军抵达中牟城下。 开封府已经注意到这支闯军的风格与以往大不相同,他们不是大规模转移,而是一步一个脚印地扫荡明军控制的据点,因此宣武卫的明军已经赶来中牟增援,他们在沙河北岸扎营,与近卫营隔着沙河相望。 渡口在中牟城的掩护之下,不取得中牟是无法切断渡口的,而如果不能扫清沙河南岸的明军营盘,那明军就可以把兵力和补给源源不断地运进城去。因此许平决定先渡过沙河消灭周边明军,中牟孤立以后,再攻击此城。 夜间诸营熄灯后,在营间巡视的许平碰到了近卫营教导队队官,碰面后许平对陈哲一笑:“陈大哥又在巡营啊。” “是啊,最近招了上百新兵,不敢不如此啊。” 近卫营教导队把精挑细选的新兵训练完毕,然后补充到各个缺员的战斗队中,这些士兵离开教导队后,陈哲仍每天赶来与他们谈心会面,今晚风大,陈哲生怕有人会欺负这些新兵,抢夺他们的被子,直到把营帐中的新兵都安置在靠近火盆的不透风处后,陈哲才离开这个营帐前往下一个。 “大人看过卑职的《论练兵》吗?” 许平摇摇头,山东之战前他不知道陈哲写的这篇条例改进报告书,而山东之战后他没有机会看到。 “大人太骄傲了,虽然卑职承认大人确实有这资本,不过这般看轻别人的心血,总归会让别人心寒。大人的报告,卑职可是一字不落地全看过了。” 许平也不辩解,点点头:“陈大哥教训的是,是我的错。” “算了,知道大人一直很忙,”陈哲大度地一挥手,表示不再追究许平的过错了:“大人说过侯爷的练兵之法在善待士兵,欲求练强兵,必要先善待小兵,这点我是赞同的,但是太空了,而且这种条例执行起来太大、太虚。在我的《论练兵》里是这样写的,我认为侯爷练兵之法重之点是善待新兵,新兵总有一天会成为老兵,他们如何对待新兵多半会根据自己还是新兵时的经验来,所谓多年媳妇熬成婆。侯爷讲求堵不如疏,为了避免同袍互相提防,背后打黑枪,宁可给那些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人一人一把剑去自决生死,却不派人专门下来看看现在新军里是怎么对待新兵的,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大的错误。” 自长青营起,许平几乎每天巡营,善待士兵,可是这工作确实很累,而且老新兵冲突也时有生:“难道陈大哥不打新兵么?” “打,练兵当然打!不打不长记性。但绝不是乱打,所有新兵挨打都必须在我的监督之下,我的对策,就是偏向新兵,保护新兵,老兵绝对不许欺负新兵,若是有了不太大的矛盾,我都会亲自去和他们说:你也是个老人了,怎么会和新兵蛋子一般见识,当然,我会设法在其他地方给老兵些补偿,但明面上,要让新兵心安,这样他们会惭愧,会努力训练,而等他们变成老兵后,也会善待更新的兵。我一直讲,善待新兵,至少要在练兵里起到一半的作用,我认为这就是侯爷练出强军的根本。” …… 在京师休整的选锋营。 刚刚恢复参谋长职务的张彪正在协助营官整顿营务,经过数个月的检讨,新军各营的战斗力都大为提高,本来就是其中佼佼者的选锋营,上下军官更是斗志昂扬。 一群刚从教导队领来的士兵被分配在步队中,今天是他们第一次参与全队集体跑步,越野跑训练的领头人是几个选锋营的老兵,他们跑得不急不忙,全然不顾后排其他众多老兵要求快跑的呼声。屡次要求跑快些无效后,这些老兵就纷纷开始鼓捣新兵快跑两步,赶到前面去给全队领跑,一开始新兵们还不肯,但禁不住再三劝说,终于有一个人昂然点点头,加快脚步过面前的一些老兵,跑到领跑者的背后,他刚要张口问出:是否可以像后面那些老兵怂恿的那样,让他试着领一次头的话。就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大吼,背心上猛地中了重重的一腿,把这个新兵踹了个嘴啃泥。 踢倒他的人正是刚才劝说他劝说得最厉害的一个人,其他那些说过类似话的老兵跑过这个士兵身边时,也纷纷踢他两脚:“叫你!叫你!” 看到这熟悉的一幕又生在眼前后,张彪微微一笑:“还在教新来的人守规矩啊。” “是啊,得让他们懂事,”另一个参谋道:“不然一个个都不知道自己行老几,军中如何能做到令行禁止呢?” …… 就在许平紧锣密鼓地筹备渡河作战时,参谋报告,一个令许平意想不到的使者来到营中。 “什么?郁董要向我借兵?” “是的,使者是这样说的,”参谋回答:“说郁将军想向大人借精兵两千。” 郁董是汴军副将,这次就是他带着宣武卫的明军赶来增援中牟,也是许平正打算予以消灭的目标。 “他是白痴吗?还是他以为我是白痴?”许平惊奇地几乎要跳起来,难道郁董认为许平会蠢到这个地步,借兵给敌人好让对方来打自己? “大人误会了,郁将军说他想借两千兵一天,用来应付河南巡抚的检阅。”面对震惊不已的许平,参谋面不改色地说道:“不瞒大人,刚听到时卑职也难以置信,还以为耳朵出错了。” 洛阳失守后,原巡抚李凤仙被罢免,巡按高明衡被提拔为巡抚。据郁董的使者说,高巡抚听说闯军逼近中牟后非常紧张,四下抽调部队准备防守开封。中牟作为开封的门户,如果能守住自然最好,如果守不住,高巡抚也希望能多拖些日子,好给自己更多集结部队、向朝廷求援的时间。 “郁将军说,高巡抚两天后抵达南岸检阅部队,郁将军希望我们借给他两千壮兵,为了表示诚意,他愿意把所有的探马和部队都撤回营中,以示绝对没有埋伏。” “我为什么要相信他?”许平断然反驳道,他冷笑着询问营中众军官:“你们听说过这么荒唐可笑的事情么?” 出乎许平意料的是,迟树得和黑保一同时答道:“听说过。” 第十五节 阅兵 先叙述的是黑保一:“上次闯王围攻开封时,我听说汴军就向李过兄弟借过五百兵,还付了一千两银子做谢礼。” 迟树得也附和道:“攻打宝丰前,为了应付来检阅部队的汝州知府,宝丰也向刘将军借兵一千,刘将军信不过他们,就派了一千老弱流民去充数。结果汝州知府看到后非常生气,宝丰守将一怒之下就没付酬金,后来攻破宝丰,刘将军把他们都宰了。” 许平花了好久才平复胸中的情绪,他缓缓问道:“也就是说,这是常事,而且河南官兵是守信用的?” “是的,我们闯营和汴军打了快十年了,我们求活,他们求饷,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官兵也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他们也怕万一有一天会落在我们手里,我们这边嘛……至少我们闯营,从来都是言而有信,从来没有过背盟的事,所以在河南官军里的信誉很好。” 许平沉思良久,对参谋道:“把使者带进来。” “小人见过许将军,家主郁将军致意许将军先生大人阁下。”使者进来以后就客客气气地向许平问好。 “贵使免礼。”许平坦率地告诉使者他不懂这里面的规矩,让使者但讲无妨。 “家主会空出最靠近许将军的那个大营,附近十里内不会有我军其他的营盘,许将军可以自行派人前去占据。河南巡抚高大人来检阅的时候,家主会派一队兵马随行,不会过二百人,许将军尽了放心,不过家主需要许将军个毒誓,不欺心背盟。”说道誓时那个使者神色坦然,显然对闯营充满了信任。 根据郁董的计划,闯营只要把军队带出来站一站就可以了。如果巡抚满意的话,郁董愿意付三千两银子和四百头猪给许平做谢礼。这个谢礼先付一半,等许平把大营还给他以后再付另一半。 “我要考虑考虑。” “许将军,这个谢礼已经很丰厚了,再多我家将军也拿不出来啊。”使者说道:“许将军,我家家主为人公道,童叟无欺,这个大家谁不知道啊……” 两个卫兵把啰嗦不休的使者带出去,许平问他的部下:“你们怎么看?” “看来郁董手下至少有两千空额,”先说话的是周洞天:“可是他的定额只有三千啊。” “如果我们突然袭击的话,有很大把握捉住河南巡抚。”第二个言的是余深河。 “一个河南巡抚比得上三千两银子和四百头猪么?”余深河话音未落,黑保一就反问道:“闯营从来都是言出必行,若是许兄弟你不愿意,就直截了当告诉他们不愿意,反正我不同意骗了他们的钱,然后突然袭击他们,这种欺心的事不好做。” 迟树得对此表示赞同,他显然也不赞同突然袭击:“别说一个巡抚,就是加上一个空大营也值不了这么多的猪啊。” “嗯,说得不错。”许平让卫兵把使者再次带进来,告诉他已经同意了郁董的提议,明天会派兵去接受大营,还会派一个参谋和使者一起回去商讨具体行动细节。不过许平坚持要郁董先付两成定金,等检阅完毕后再付四成才能归还营寨,剩下的等明军拿回大营后偿清。 送走使者后,许平就下令道:“明日余兄弟领第一翼拿着长矛去接受营寨,黑兄弟领第二翼在对岸修筑一个桥头堡,万一有异常立刻去增援。余兄弟你小心防备,万一被看出破绽就立刻动手,不要迟疑。” “遵命,大人。”余深河领命后还是有些不甘心:“要是没被看出来,我就眼睁睁地看着河南巡抚离开吗?” “我宁可要三千两银子和四百头猪,”许平哈哈笑道:“如果看不出来的话,那河南巡抚还不如一头猪。” 四月二十日,岳牧手握长矛,紧跟在果长秦德冬的身后走出营寨,身上穿着的不是闯营的青布衣而是刚的明军的红衣,头上戴着的也是明军制式斗笠。岳牧所在的果位于全军的最前排,和阅兵台距离还不到十米,因此当河南巡抚走上台后,岳牧甚至能看清他的眉毛。 “大明万岁!皇上万岁!” 全身披挂的余深河把宝剑抽出来,向着检阅台高呼起来。 “万岁,万岁,万万岁!” 岳牧用尽气力扯着喉咙大声喊叫着,这气壮山河的呼喊声让河南巡抚高明衡微微一愣,一连几次的高呼后,河南巡抚脸上露出微笑,侧头对边上的明将称赞道:“这气势!真的是好兵啊,郁将军带得好兵啊。” 站在高巡抚旁边的那个明将满脸堆笑,弓着腰像个大虾米似的连连点头不已:“巡抚大人过奖、过奖。” 接下来的流程如同事先被告知的一模一样,先是由高巡抚训话,等训话结束后就是领赏、解散。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高巡抚才念了几句,天色一下子就阴云密布,接着雨点稀稀拉拉地落下来。岳牧看到河南巡抚的脸上露出遗憾的表情,停止了讲话,后退到座位上,巡抚身后的几个标营士兵立刻为他打起伞。而陪同的几个明将也纷纷跌足叹息,仰头看天,满脸全是失望之色。 看到这一幕的余深河有些莫名其妙,事先商量的时候,郁董没说过万一下雨要如何,而且余深河也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事。感到奇怪的余深河决定以不变应万变,扶着佩剑昂挺立,近卫营的两千官兵也与他们的长官一样肃然保持原状。近卫营的举动似乎让河南巡抚有些不解,岳牧清楚地看到高巡抚的眼睛瞪得溜圆,人也从椅子上站起来。 雨哗啦啦地下起来,断续的雨滴很快就连成线,雨水敲打在岳牧的斗笠上,顺着笠边滚滚而下。这并不是近卫营第一次在雨中列队,这种时候如果用手去擦脸会遭到无情的鞭挞,所以岳牧纹丝不动地挺枪而立,听任雨水在脸上尽情地流淌。 眼前已经是一片白雾,在朦朦胧胧中岳牧看到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雨声中依稀还能听到“大人,大人”的叫声。 河南巡抚的身影从雨幕中冲出来,那张长脸一直伸到岳牧眼前,高大人全身湿透,他身上的大红官服别扭地贴在身上已经不成样子。河南巡抚把手遮在额头抵近观察着岳牧,脑袋都几乎要钻到他的斗笠下,对此岳牧视而不见,纹丝不动的目光越过河南巡抚的肩膀射向雨中。几个标营卫士举着伞跑到高大人身后为他撑伞,口中还叫嚷着:“大人,当心受凉。” 河南巡抚缓缓地把目光从岳牧脸上移开,从近卫营第一排士兵的面颊上扫过,又投向他们身后的同伴,两千近卫营士兵都如岩石般矗立不动,雨点落在他们的身上,激起无数的水花,把整支军队笼罩在一片水雾中。 “好!好!好!” 岳牧听到耳边传来河南巡抚洪亮的大笑声,他用余光看到高大人已经是笑得前仰后合。 检阅完毕后郁董依约送来谢礼。余深河把第一翼带回闯军营盘后,和许平聊起今日的见闻。当他说起高明衡的反常表现时还是一脸不解之色:“大人,当时卑职差点就下令动手了。” “哈哈,这场雨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不过余兄弟你不读兵书吗?”许平听后也拍案大笑起来。 “请大人明示。” “纪效新书。”许平止住笑声,对余深河言道:“这是戚少保写的。” 余深河有些疑惑:“大人,这并非新军的教材。” “是的,这是我自己看的,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许平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他告诉余深河,几十年前,戚继光带着名震天下的义乌铁军在蓟镇接受检阅时,也遇到了一场不期而至的豪雨。当着谭伦阁老、戚继光总理和无数边军大帅的面前,同时接受检阅的其他北方边军转眼间就自行逃散回营,而当他们看到三千义乌兵士竟然能冒雨列队一炷香而不溃散时,都惊诧得舌头吐出来收不回去。 “当日义乌军冒雨一站,被北方边军惊呼为‘神军在世’,从此敬戚少保之军有如鬼神。你想啊,北方的边军尚且无法在雨中约束部队,何况汴军?” 余深河有些不解地说道:“别说雨中列队,就是雨中行军也没有什么不可,这有何难啊?” “余兄弟,我们在新军中呆过,我们觉得没有什么,其他人未必如此。”近卫营操练严格,士兵又享有足额的军饷、大量的肉食,外加各种笼络手段,士气足以与新军相提并论。许平叹道:“你知道,‘雨雪不出营’可是各地明军的金科玉律啊。”许平脸上露出些羡慕崇敬之色:“张大人生前曾经和我讲过,当年侯爷亲率救火营奔赴西南剿匪,雨路行军、数省震惊,地方上有无数官员称福宁军为三代以来第一强军,想起来真是让人神往啊。” 余深河亦是动容:“张大人还说过什么?” “张大人还说,白羽兵旌旗所向,凶顽束手。”许平自嘲地笑了一声:“我们现在就是张大人口中的凶顽了,不过张大人一定没有想到过,会有一支凶顽也是按照侯爷的练兵治军之道建起来的,异日,我们也一定会在战场上遇到救火营,看看到底是谁束手吧。” 许平不再这个话题上继续废话,而是对部下们讲起他的计划:“举头三尺有神灵,我既然誓不偷袭郁董,那自然不能背盟,不过等郁董把谢礼送给我军、完成借兵交易后则另当别论。这场雨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本打算大后天突袭郁董,现在看起来或许要多拖两天,诸君不可懈怠,务必做好准备,一等到地面干燥我们就立刻起进攻。” …… 此时,河南巡抚刚刚打走郁董,除了预定的赏钱外,高明衡还多给了两千两白银。 “铁一样的雄兵!”高明衡左臂平推了一个大圆弧,在幕僚面前回味着阅兵时的感觉,那两千官兵就仿佛还站在他面前一般:“郁帅的儿郎,那真是虎狼之师啊!”高巡抚越说越是激动:“有此以一当十……不,以一当百的雄兵健儿,何愁闯贼不破?” …… “哦,哦,哦……”听过郁董的话后,部下们一个个哼哼唧唧的,半个字也没能说出口。 营帐内,这些围拢在郁董身边的部将、亲信们一个个面如土色,他们中大部分是见识过近卫营军容的,剩下几个没去的也从别人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经过。 “巡抚大人要我们打头阵,去进攻许平?” 不知道是第几个人第几次重复这个问题了,郁董仍一丝不苟地答道:“是的,巡抚大人说,这点赏钱只是小意思,等大破闯营后,他老人家更有厚赏,还会亲自为我向朝廷请功。” “大人为何不死命推迟?”眼下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郁董的部下们显得十分急躁,连言语也带上了点不敬的腔调。 “我当然死命推辞了,但实在推辞不开,”郁董慢悠悠地说道:“巡抚大人当机立断,已经升我总兵,他连保举奏章都写好了,刚才还给我看过了,哎呦,要说我这么多年的辛苦,也该升一升了。” “大人啊,”部下们已经急得满头大汗:“这关头还想什么升官啊,我们还是赶快跑吧。” “不然。”郁董摇摇头:“以前那么多总兵、副将一起跑,咱们跟着跑也就跑了,但现在我已经在风口浪尖上了,不好跑哇。” 这时又有一个亲兵冲进帐篷来报信:“大人,闯营他们过河了!” 阅兵完毕,郁董就派出一大批亲丁,密切监视许平的一举一动,严令就是一只蚊子飞过沙河他都要在第一时刻知道。 “闯贼----许平那厮,”这个亲丁趴在河边的水草里一呆就是大半夜,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二步兵翼偷渡沙河的行为尽数落在他眼中:“借给我们阅兵的那批人假模假样地回去了,可是另外两千人,偷偷埋伏在我们大营旁……” “要不!”一个部下突然一咬牙,叫道:“干脆,大帅,我们拿出一笔钱,收买许平那厮的部下……” “不妥,不妥,”郁董摇头道:“我和许将军虽素昧平生,但怎好做这种欺心的事呐?”他看看周围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的部下们,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还欠许将军四成的银子和生猪呢吧?我们得先给人家送去,不能让人家说我们不讲信用。” …… 郁董的使者把猪赶进闯军的大营后又来拜见许平,许平立刻命令摆酒好生接待,这是他早就准备好了的,进行最后一次战前的麻痹工作。 使者呈上礼单后,许平皱皱眉毛,问道:“怎么多了一千两?” 笑眯眯的使者点头哈腰地说道:“许将军的部队威武雄壮,巡抚大人喜出望外,多赏了两千两银子。我家家主说朋友之间要讲义气,就加上了这一千两。” “哈哈,郁将军果然够朋友。”许平开怀大笑起来:“回去转告你家将军,说我不胜感谢。” “家主已经连夜把军饷都运回开封去了,剩下的一些也都装上马车随时都能出,许将军若是偷袭我们的大营也没有什么油水。” 使者的话顿时让许平的笑容消失殆尽,他冷冷地问道:“贵使这是什么意思?” “家主的意思就是绝不敢和许将军为敌,若是许将军一定要打我们,我们身上也长着腿,会跑。”使者老老实实地答道:“许将军把几千兵马移到沙河北岸,难道不是想打我们么?” 既然对方已经把话说得这么露骨,许平也不好再虚伪地装下去:“中牟我势在必得,贵军一日留在中牟城边,我就一日不能安枕。” “家主说,若是许将军不打我们,他还有一件大礼送上。” “什么大礼?” “肯定是许将军意想不到的,”使者卖了个关子,又道:“河南巡抚高大人已经决定主动出击,攻打许将军。” “哦。”许平冷笑一声,他没想到借兵居然还有这等好处:“让他尽管来好了。” “河南巡抚昨夜就急报给郑州,命令河阴驻军星夜南下,与中牟汴军夹击许将军。” 许平沉思片刻:“高巡抚不要虎牢关了么?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气魄了?” “全是托许将军的福,巡抚大人见到贵军的军容后,当机立断,从河阴一线抽调军队,打算先花一个月剿灭许将军、收复南方诸县,高巡抚还要我家将军打前锋。” 许平站起身走到地图边看了一会儿,笑道:“高大人真是打得好算盘,他一定是觉得洛阳我军已经被杨嗣昌吸引到西南去了,一时无力进攻河阴一带。” “许将军高见。” “嗯。”许平负手转了几个圈,郁董的使者静静地望着他,耐心地等许平停下脚步。把利弊在心中反复计算过几遍后,许平转头望向郁董的军使:“你家将军到底能送我一个什么样的大礼?他还要我做什么?” 交易开始…… 第十六节 交易 四月二十五日,许平指挥闯军大举越过沙河,近一万闯营士兵沿着北岸联营数里,声势极其雄壮。面对急躁不安的河南巡抚和中牟文武,宣武军大将郁董却显得胸有成竹,遥望着密密麻麻的闯营营盘捻须长笑:“且让他们渡河,正好将贼子一网打尽。” 闻者无不壮其言。 二十七日,宣武军动奇袭,郁董副总兵身先士卒,直杀入闯军中军,随即连破闯军十数营。捷报传来时,河南巡抚激动得手臂抖动不已:“长驱直入!徐晃之勇今日吾亦知之矣。” 余勇可贾的宣武军不顾连战的疲劳,入夜后仍猛攻不已,把北岸闯军营盘尽数扫清,一时间火光映红整个天空。 河南巡抚衙门的官运在惊叹郁董之勇的同时,对他们新任上司的眼光无不赞叹,之前不少人觉得高明衡只是运气不错:洛阳失陷、福王遇难,之前汴军精锐就被李凤仙折去大半,更因为亲王遇害惹怒皇上惨淡收场,一时间朝中无人愿意接这个烂摊子,所以就便宜了高明衡,从小小的巡按御史一跃为巡抚这样封疆大吏。不了高巡抚才上任每几天,就能从一塌糊涂的汴军中挑选出郁副将这样的英才,打得闯贼丢盔卸甲。 “久闻那个许贼曾是镇东侯的手下,”有人恭维道:“下官曾想:强将手下无弱兵,不可小视此贼,想不到遇到我河南官兵,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高明衡仰天长笑,神情颇为自得。 有个不甚开眼的人说道:“下官听说那许贼骄狂不可一世,山东王师失利也是他一味蛮干……” 其他人听这个家伙贬低许平,连忙一拥而上。 “此言不当,许贼,那自然是极厉害的,只是难敌巡抚大人运筹帷幄。” “下官也曾听说,镇东侯深爱许贼之才,所以虽对其狼子野心有所察觉,但仍迟疑不决,故有这般大祸,但便是许贼再骁勇十倍,而怎是我河南官兵之敌手?” 这些话高明衡听来甚为悦耳,前些时候许平带着不到一万人进攻开封,围攻南方诸县时,河南巡抚衙门一直不敢出兵去救。当时李凤仙被免职,开封巡抚衙门乱成一团固然是一个原因,但高明衡本人也确实对许平这位镇东侯的部将颇为忌惮。听闻许平又带着万把人北上之后,高明衡制定的策略还是稳固防守,拒闯军于开封之外。 这种保守策略当然遭到很多非议,家乡被战火波及的河南士人,他们对高明衡更是大加指责。虽然高明衡竭力把责任推卸给李凤仙,可无论是省内还是朝堂之上,他的名声都一天不如一天。就是每夜躺在床上的时候,高明衡在被窝里都在策略如何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这次集结重兵对抗闯营许平部,高明衡更是使出浑身解数,狠狠地收了一批捐税,还不避风险亲身检阅各部官兵。 “若是那许贼的兵马能有郁帅一成的本事,”高明衡呵呵笑起来,现在局面大好,不管说什么都不会有人嫌他说丧气话,也没有动摇军心的危险:“本官怕是得死守开封了,呵呵,看来那镇东侯的部下,也不过尔尔嘛。” 兴奋的河南巡抚连夜草就奏章,急报京师:“仰仗吾皇洪威,将士用命,大破闯逆于沙河,焚其辎重……许逆党羽星散,宵遁南窜,臣严令各将督军进剿,无遗一贼以忧圣上!” 本来三心二意的中牟军一见有便宜可捞,也急忙挥师出城,和宣武军争相追击。沿途不是闯军的空营就是被焚毁的寨子,一时间捷报如同雪片般的飞入巡抚标营,各将无不宣称许平溃不成军,诸军皆斩获无数。而高明衡连检验级这项也免了,无论报多少都一概认可,并回令各将不必在乎级,也不必费心收集回送,以追击闯军为第一要务。 郑州, “郁董这小子,居然要升总兵了!”同为副将的李成欣看到邸报后一脸的愤愤:“他吃得空饷比我还多,往日跑得比我还快,这凭什么呀?” “大人啊,这闯贼实在太不堪一击了,两天不到,大营就都被郁董夺去了,居然让他威风了一把。”李成欣的部下们也都大为遗憾,当初听说是镇东侯培养出来的营官一级人物,郑重的明军都拖拖拉拉地不愿意离开驻地,没想到和他们一样熊包,连李自成那种草寇都打不过的郁董,居然能把镇东侯的部将打得落花流水:“早有传闻说镇东侯用人不当,看这个许平看走眼了,致有山东之败,可恨我们太小心了。” “这种脓包,李闯居然会用他!”李成欣也是恨恨不已,不过他略一思考,又释然了:“倒也不怪得李闯那草寇,我不也一听是镇东侯的手下就谨慎起来了吗?要说镇东侯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李成欣大叫一声:“立刻拔营出,围剿许贼!” 在河阴,一直拖拖拉拉的总兵周正庭,听闻明军的捷报后这一惊也是非同小可:“当初许贼带着万把人就敢来攻打开封,我想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怎么会这样啊?” “许平那厮是出了名的骄傲轻敌,”一个幕僚说道:“去岁山东大败,就全是因为许平轻敌冒进,擅改镇东侯的军略,沿途连侦查都不做,数万季寇潜伏在他来路上都不知道。当初他看不起季退思,现在估计也看不起我们河南官兵,结果被郁将军打了个措手不及。”之前幕僚们一致看好许平的战斗力,说什么李自成既然肯拜许平为大将,必然调拨精兵强将给他,还说就镇东侯的练兵手段,那许平若是学到一成就够郁董吃不了、兜着走,但一夜之间他们的口气就全变了:“许贼才到闯营几个月,那闯贼又怎么能和镇东侯调教出来的兵比呐?闯贼那边估计还有不少人等着看这个叛徒的笑话;再者,许贼在河南人生地不熟的,我们河南乡亲怎么肯为他这个直隶人卖命?这跟头许贼栽得一点儿都不冤。” “哼,郁兄弟真是大张我河南儿郎的威风,”周正庭翻着邸报,询问左右:“之前河南巡抚衙门说许贼有四、五万----也就是说他实际兵力不满万,现在郁兄弟一气破了他的沙河联营,许贼手下十停里估计得去了五停吧?” “大帅所言极是,许贼定是目中无人,看洛阳之战我们汴军连李自成那个草寇都打不过,以为我们好欺负,现在许贼想必是惊慌失措了。” “嗯,他肯定集中残部,打算和郁兄弟在决雌雄,我和郁兄弟同气连声,怎容得他如此猖狂?”周正庭一改之前的龟缩政策,当即下令兵密县。 …… 五月五日,刚离开郑州的明军前进到梅山附近时,突然遭到近卫营伏击,半个时辰不到,明军就被许平击溃。副将李成欣死于乱军之中,五千明军做鸟兽散,逃回郑州的残军还不到百人。闯军乘胜追击,当日下午近卫营就抵达郑州城下,申时郑州即被攻破。 六日,河阴军先锋抵达密县,就在他们忙着做攻城准备时,已经在大周山潜伏多日的李定国 指挥西营从明军侧后杀出。转眼间官道上的明军辎重就落入闯军手中,散在密县周围的明军来不及整队就被闯军冲得七零八落,总兵周正庭及副将、游击多人全数被李定国生擒。 八日上午,中牟游击韦德正指挥着部队兴高采烈地向新郑进军,却突然接到后军急报,说是有一支从北方来的闯军袭击了队尾,现在前军已经和辎重部队失去联系。 “北面?那该是我军啊。”韦德不知道郑州已经失守,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前方探马就报告现正面和侧面也出现闯军。 一时间韦德惊得满头大汗,他立刻指挥亲军全沿来路返回:“儿郎们,随我杀出一条血路!” 黑保一看着远道而来的明军,大声下令道:“全军备战。” 近卫营第二翼一部正去追击明军的辎重,剩下的向南迎着明军方向列队完毕,五百名燧枪手在前面排成三排,同样数目的长矛兵则位于他们身后。 “要不要放近再打呢?”黑保一自言自语道。面前的明军显然不清楚闯营的火力,一直走到百米内才站稳开始列阵。黑保一看着敌军半天还没排好阵型,按耐不住烦躁,下令起进攻。 “瞄准!” 五百名近卫营士兵闻声放平枪口。 “开火。” 三排火枪手出猛烈的齐射。 “装药。” 填充完毕后,火枪手随着号令再次出齐射,等着硝烟散去后,对面的明军无论死活都紧紧趴在地上,几个骑兵正簇拥着一人疯狂地向东窜去…… “近卫营,上刺刀!” 鼓声响起,近卫营士兵挺着刺刀整齐地向前走去,趴在地上的明军惊恐地看着他们一步步走进。 “投降!” 随着第一个喊出声,其他明军士兵也都清醒过来, “投降!” “投降!” 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几乎压过闯军的鼓声。 数路明军皆告溃灭后,刚被提升为总兵的郁董也只好率领独木难支的宣武军撤退,他没有回中牟而是笔直向东直奔通许。 …… 中牟, “换马,快,快,快,”冲进驿站的明军顾不得喝水,朝着驿卒挥舞着手中的信件,一叠声地叫道:“八百里加急,快,快……” “砰!” 回应这个明军的是一记来自脑后的闷棍,遭到这一击后,明军一声不吭地扑到在地,两个驿卒打扮的人跃上来,把他拖到屋后面去,打闷棍的那个人则捡起明军落下的信,看一眼,捧到一个在槽边喂马的人眼前。 那人接过来看了一眼信上面的印章,点点头:“确实是八百里加急。” 说着此人就小心翼翼地贴着边,在这封急件的侧面打开一个小口将内容掏了出来,看完这封信后他抬起头,冲着身边那群人笑道:“三总兵,十一副将,四万两千官兵,尽数被大人打垮,现在或降或逃、溃不成军。” “大人威武!” 聚拢在马槽周围的驿兵们齐声喝彩,这些人是近卫营教导队成员,而为之人正是教导队队官陈哲。 随着大明财政败坏,河南的驿站大多已经废弃,若不是许平威胁开封,连这座驿站也不会紧急重建。听说河南巡抚亲临中牟督战后,许平就开始筹划攻击明军的通讯系统,陈哲自告奋勇,带着教导队伪装成明军,深入敌后突袭这个最靠近中牟的驿站。 在进攻这个驿站之前,陈哲已经查明本地的通讯状况,对整个塘报系统了如指掌。陈哲更挟持了几个驿卒的家人,在这些驿卒的帮助下,陈哲不费吹灰之力地控制了最关键的几处驿站,始终不曾被官府觉。 略一沉思后,陈哲取来纸笔,模仿着明将的口气,写了一篇含糊其辞的报告,它虽然不是一封捷报,但看上去写报告的明将仍在抵抗而不是逃之夭夭。写好信后,陈哲把放回信件袋中,把边重新粘上。做完这一切后陈哲把信件高高举起,对着阳光看了几眼,对自己的工作颇为满意----对方若不仔细查看,绝对看不出破绽来。 下令把信件送走后,陈哲就传令教导队集结待命。 一个多时辰后,送信的部下赶回,报告陈哲河南巡抚已经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接到报告后当着他的面就把信封一把撕开,根本没有留心是否有诈。 “要说这次我军对官兵塘报传递的攻击,还是有很多不足的,幸运的是,我们从事的是前所未有的大胆进攻,所以我们的敌人毫无防备。”在这次行动中,陈哲把种种不足都记录下来。根据许平的命令,近卫营教导队要集中最有想象力和出色的军官,虽然现在这种人才还不多,但陈哲每天晚上都会和这些教官们讨论得失。 教导队整队完毕,陈哲带着全队换上明军军装,骑上马浩浩荡荡地向中牟进。这一百人的队伍开到中牟城下的时候,陈哲看到大批士人聚拢在一起,正在饮酒作乐----这是河南巡抚高明衡组织的诗会,最近一段时间随着捷报频传,有不少河南士子来到中牟,向高巡抚献上他们的诗文。在这种节节胜利的背景下,在离前线也称不上很远的地方,与巡抚大人一起关注战事的行为,让他们觉得既有刺激感,又不失风雅。 陈哲看也不看这些郊游的人一眼,带着教导队径直开向中牟,路边的士人们还派出家仆来向这支小小的队伍打招呼,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后,有的人不禁有气:“这群丘八,真是太无礼了。” 但还有人表示宽容和理解:“这想必就是郁帅的兵吧,看看这气势,当真了得!” 陈哲的部队不苟言笑,全队人人昂挺胸,目不斜视,笔直地擎着旗帜,把战鼓敲得咚咚作响,虽然只是小队人,却散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 进入中牟城后,陈哲立刻控制了城门,然后命令部下们脱下明军的军服,换上闯营的标志旗帜。 近卫营教导队向衙门前进时,城内的巡抚标营卫士还向他们行注目礼,沿途撞上的头两队中牟的衙役们,甚至掉过头来,走在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陈哲头里,给他鸣锣开道。 “肃静!” “回避!” 锣鼓声中,陈哲看到中牟的百姓站在道路两边,仰着头向自己看过来,他还能听见人群里互相询问:“这又是哪位将爷?怎么带着兵进城了?” 不知道谁第一个喊了一嗓子:“是闯贼啊!” 转眼之间,刚才还黑鸦鸦满是人头的中牟街道,变得空空如野。百姓纷纷跑回自己的家,或紧紧关闭大门,或急忙搬出香案摆在家门口。只有那些心疼货物的小贩们,在逃走之前还不忘把自己的东西装上车,然后推着小车飞也似地从陈哲眼前跑开。 中牟四座城门,除了被陈哲控制住的那一面外,此刻已经被成百上千亡命奔逃的标营卫士们堵住。中牟地方文武,急切之间出不得城,就沿着墙梯逃上城墙,此时守城的士兵们,或逃回城中自家,或縋城而下,官员们顾不得体面,也纷纷抓起士兵们留下的绳索,把心一横就往墙外跳。 兵不血刃地占据衙门、粮仓、武库、军营等要害之地后,陈哲身边只剩下了不到二十人,他还分了十人出去:“搜捕河南巡抚,现在城里乱成这样,他跑不远的!” 望着满仓满库的粮食、银两和武器,陈哲不禁又想起了他的亡友----韩大可。 早在山东之战前,韩大可就认为新军的军情条例僵化、死板,教条而且不知变通,这腔调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好处除了嘲笑。被杨致远从选锋营中挖掘出来以后,韩大可就在细心准备对军情条例的改革,他认为军情司不应该仅仅满足于收集情报,而应该主动起进攻。尤其是在山东之战这种情况下,两军在广阔的战场上对战,战线犬牙交错,韩大可认为积极探查对方的通讯系统并加以攻击,将会给本方带来极大的好处。 镇东侯对这几个学生的要求类似后世的论文,这份报告韩大可还没有来得及完成,而期间陈哲一直忙于准备他关于练兵的论文,只是在日常交谈中听朋友说起过一些。 这次许平和陈哲在这个问题上一拍即合,陈哲就回忆着亡友提起过的一些构思和设想,加以实践验证。比如用不起眼的小部队对敌人缺乏防备的指挥中枢加以突袭也是其中之一,这种战例在历史上并不少见,韩大可希望能将这些归纳总结,从偶然的灵机一动变成有意识的主动性作战手段:“韩兄弟,我今天的成功全是你的功劳,不知道你现在有没有感到些欣慰;我把你的构想,用在新军的敌人手中,韩兄弟你在天有灵,保佑我吧,让我能够为你报仇雪恨。” 第十七节 摧枯 黄河的孙家渡口上挤满了逃难的文人士子,一条渡船涨价到二十两银子,仍供不应求。而他们身后的这些县城已经如同熟透的水果,就等着闯军前来摘取。 五月九日,中牟。 许平已经是此城的主人,河南巡抚仓皇逃离时把城市和仓库都完好无损地留给闯军,李定国报告说,他正领军北上扫荡河阴各县。 “河南巡抚高明衡,化妆成道士,敲着木鱼混出城逃走了。”陈哲报告道:“当时我的部下还有些奇怪,为什么一个道士会和个和尚混在一起,而且道士拿着木鱼,和尚抓着把桃木剑。这几个没见识的东西,想了想瞎猜什么:都是出家人,所以兵荒马乱的时候结伴同行,就这样把河南巡抚、巡按一起放跑了。” “哈哈,”许平笑道:“无妨、无妨,这种巡抚我军正是求之不得。” “说不定下位巡抚会是一个更大的笨蛋,”陈哲一脸的不甘心,抓到的几个标营卫士供出巡抚、巡按乔装打扮后,他亲自赶去通报几个城门,而当陈哲赶到时,那可疑的一僧一道刚刚逃走。陈哲手里实在没有几个兵,无法在种混乱情况下去追,只好自认倒霉。 事先许平只是希望陈哲能够打乱河南官兵的部署,结果教导队执行得比他设想中的最佳效果还要好,不但及时彻底打乱了明军指挥系统,还能抽空向许平汇报明军的动向,最后更兵不血刃地夺取了中牟的仓储。 “韩兄弟大才,可叹不得一见。”许平早已经从陈哲口中听说过韩大可的一些设想,巡视过中牟后,看着满满的仓库忍不住感叹了一声。以往两次李自成攻打开封,都撇下周围许多州县不顾,急袭府城开封,但两次都顿兵开封城下。这次许平稳扎稳打,打算把开封周围的屏障尽数剪除,让府城完全裸露出来。 陪在许平身边的余深河也是心有戚戚的样子。 “韩兄弟的构想,侯爷还专门给起了一个名字,叫特种作战。”陈哲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不过这个名字确实很特别,他一下子就牢牢记住:“记得许将军曾说,我们应该比我们的前任做得更好,对吧。” “当然了,师不必强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许平在推广自己的条例时,就是这样讲的:“总的说来,我们没有前任营官懂得多,但未必处处不如,就好像新军条例也不是侯爷一个人编出来的,也需要有人给他拾遗补缺啊。” “韩兄弟不这么看?” “哦?”许平有些吃惊,因为之前他听陈哲的描述,韩大可似乎也是一个胆大包天的革新派。 “刚见到侯爷的时候,侯爷就戏称韩兄弟是李云睿第二,韩兄弟对这个称呼很不满,觉得自己不是李云睿那种人,当年,侯爷手下都是一些流放犯,没有什么得力的人才,侯爷也只能因陋就简,从身边找几个勉强还能凑活用的。比如金求德、李云睿这些人,一辈子就呆在侯爷给画出来的框子里,从来没有想过越雷池一步。或者说,他们的才智比侯爷差得实在是太原,连理解侯爷的用意都很难,更不用说扬光大了。”陈哲脸上很有些不以为然的表情:“许将军,若当年是我们在侯爷手下,绝不会只是惟命是从。韩兄弟就说,新军的参谋司、军情司的安排,从根本上就错了,是侯爷犯下的错,但金求德、李云睿,把这两个司运行好都做不到,哪里还谈得上更进一步呢?”陈哲记得几次谈起军情系统时,韩大可都拍案长叹:“侯爷把军情司和参谋司一分为二,若侯爷全神贯注地监督它们尚能勉强运转,现在可好,参谋司根本不知道军情司到底都知道些什么,而军情司不知道参谋司到底需要知道什么,也不清楚自己手中的情报,对参谋司来说是不是急需的。总是要等到局面大坏之后,参谋司才会急急忙忙地跑去问军情司,到底有没有什么情报对缓解当前的局面有利,如此的结构,就算条例定的再合理,也不会有太好的结果。” “韩兄弟说得不错,”许平鼓掌道:“不过以我想来,侯爷是看到了以前探马、幕僚的种种弊端,所以才细分参谋、军情两司,让下面的人术业有专攻。” “是的,侯爷乃是天下奇才,但正如许将军所说,弟子不必不如师,侯爷把参谋、军情分开了,韩兄弟则是想把它们重新合起来,他毫无去接替李云睿的意思,他的梦想就是能独自领军。他认为营里需要一个新的队,这个队不同于参谋队,是专门用来处理军情的,同时对敌军展开军情攻势,韩兄弟认为军情重通信,所以他计划把这个队叫做通信队,第一职责就是保护我军各营之间的联络,切断敌军联络,替营官分析可靠的军情……” 一直认真旁听的余深河插嘴闻道:“分析军情,这不是参谋队的作用么?” “在韩兄弟的设计里,这个通信队不对营官提出任何建议,他们的分析,只是判断那个情报是可靠的,是真的,而那些是不可靠的,这个队帮助营官掌握身边的军情,修正新军中现有的弊端……” 周洞天、顾梦留等人也纷纷加入,又聊了很久,这批年轻的军官的讨论才算告一段落,许平道:“若韩兄弟和陈兄弟还为新军效力,并且新军能用你们的话,我许平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新军之中,能想到、敢想侯爷也有错的,一只手差不多就能数过来了。”陈哲摇摇头:“洋大人挑了半天,不才挑了三个么,至于金神通,那完全是凑数的,以我之见,他根本没法和营内的兄弟们比。” 许平不言不语,其他几个知情人有的脸色微变,不过陈哲仍是毫无察觉:“靠着出身,得以统领侯爷手下最精锐的部队;还因为父亲是替侯爷执掌新军的人,能娶到侯爷的千金。侯爷的绝学,传点给自己的女婿也是恰当。但不管剑术、马术如何过人,终归是一夫之敌罢了。便是这般人物,仍是新军将门子弟中的第一人,据说少侯爷和贺将军的大公子不错,但到底如何也没有见过,真是可悲、可叹啊。” …… “近卫营每小队编五个果有些不妥。”后来到中牟的第二步兵翼的步兵军官沈云冲,见到许平后便是一句:“很不好用。” 一小队五果、每果十人是许平从新军中照搬来的编制,但是如果齐射,最多也就能排三排人,现在进行齐射的时候,不得不把果编制打散列队,这给指挥和列队造成一些麻烦。而如果轮射的话,因为燧枪装弹度比火绳枪快得多,如果采取五果轮换的话,必然会出现士兵在装弹后闲呆在后面等待其他果射击的现象,这种情况无疑是在浪费火力;如果采用三排轮射的话,又会和齐射一样出现指挥和打乱建制问题。 “侯爷当年设定五果,是有他的考虑的,新军建立不是很久,燧枪也才刚刚装备,恐怕还没有这种感觉。” “既然错了,那还等什么呢?”在许平、陈哲的影响下,沈云冲也渐渐失去了对新军条例的敬畏感。 “看起来我们又要不经许可擅自修改镇东侯的建制条例了。”许平笑道:“而且要大改。” “小队应该采用三果编制,把每果扩编到二十人。”许平下令立刻整编建制,营教导队也要全力配合这一行动。 “还有,不要再分兵,哪怕是确凿无疑地知道敌军的行动也不能分兵。”伏击中牟军一战的结果让黑保一很不满意,许平在战前已经充分了解明军的动向,明军人数不多,只有千多人,因此许平试图合围,不让一人落网。结果分开的几路兵马很难联系,远在完成合围之前就打草惊蛇:“骑兵绝不能和步兵分开,如果对面的明军稍有斗志,他们就会以多打少。” “是的,这个错以后我绝不会再犯。”许平点点头:“今天不是分兵的错误,而是麻痹大意,如果不是因为我太骄傲轻敌,是不会犯这种错误的。” 这是近卫营成军以来的第一次大规模野战,四千近卫营官兵,在方圆数百里之内连续作战,先后击溃明军近五万,夺取大片土地和城池。虽然战果辉煌,但是近卫营也暴露出许多问题,从急行军到敌前野战宿营,以及各部在追击溃敌时的通信联络,许平和他的兄弟们遇到了很多事先不曾想到过的情况,虽然因为明军的不堪一击而没有造成什么恶果,但他们都知道不能指望对面永远是这样的对手。 “迟早有一天,我们要和新军决战于疆场,新军三大主力营,救火、磐石、选锋,我们近卫营比它们如何?” 听到许平的问题后,大家纷纷说道:“之前是有不如的,但等我们总结好这次的经验教训后,也未必就差了多少。” “好吧,不说这三营了,我们近卫营,比长青营如何?” 周洞天先出声:“士兵,我们恐怕没有新军教导队练得仔细,但士气肯定是我营旺盛,而且上下同心;士官,恐怕我们教导队的教官比不上宋教官他们;至于军官嘛,长青营精锐,现在都在我们这边。” 余深河对这种回答很不满意:“长青营,是练出来的兵,山东一战问题多多;而我们近卫营,是打出来的,几个月来我们连破数城,大小十余战,当年我们在长青营的时候,手下怎么能和近卫营比?” 其他人纷纷表示同意,之前他们也有些在赞同周洞天的意见,众觉得老部队战斗力可观----毕竟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走上军中岗位,可听余深河一说后,大多数人又觉得还是后者更有道理一些。 “诸君,比长青营强没什么可夸奖的,便是比救火营强,我觉得那也没有什么可高兴的。”许平顿了一顿,等大家的事先重新集中在他身上以后缓缓说道:“侯爷,能取敌将级于万军之中,这份武勇,至少百倍于我;侯爷,练兵定规,见前人所未见,前人之未想,这份才智,三代以后不做第二人想,便是武侯再世也不敢说有什么胜算,我就更不用提了。而诸君务必记得,总有一天,你们要站在侯爷对面和我并肩作战----便是近卫营能和救火营一样,我们也是死路一条,若是还不如救火营,那我们还是趁早自己抹脖子算了。” 营内众人都脸色沉重,只听许平继续说道:“我们必须把侯爷的条例扬光大,必须抱着不达完美誓不罢休的劲头去改良,只有我们的军队全面胜出新军,士气、斗志、军规、条例、情报、建制……一切的一切,都必须比新军强,而且要强出一大截,我们才能昂站在侯爷的对面,去挑战侯爷这位绝代战神。” 营内的年轻军官们,神情固然是肃穆郑重,但一张张脸上,也难掩跃跃欲试之色,许平微笑道:“诸君,请助我许平一臂之力。” …… 五月中旬,如潮的捷报后是更大一波的告急信,大半个开封府界已经沦于闯军之手,被河南巡抚寄予厚望的悍将郁董前些天也灰心丧气地来报告:他在朱仙镇遭遇伏击,精锐尽丧,现在不得不向归德城退却以整顿兵马。归德来的报告也证明郁董的说法,曾拥有三千强兵的郁总兵,退到归德境内时,只剩不到一千残兵,他们面黄肌瘦、士气低迷。 高巡抚知道郁董确实尽力了,在其他各部兵败如山倒的时候,郁董是唯一能稍作抵抗的将领,而且显然是奋战到精疲力竭的最后一刻才不得不撤退,这种勇气、斗志和爱国热忱,甚至比郁总兵曾经拥有的那两千精兵给高巡抚的冲击更强烈;此外,一支明军能够在打光三分之二后还不溃散,也令巡抚大人印象深刻,至少高巡抚是闻所未闻。河南巡抚下令归德府尽力筹措物资,加倍给予郁董粮饷和武器,争取让这员悍将尽早恢复元气。 不过远水解不了近渴,闯营马不停蹄地继续向东进攻。李定国已经迫使空虚的宣武卫留守弃城东逃,他的军队离开封只有二十里远;而许平正无情地扫荡着开封的外围,显然是出于对郁董的重视,许平没有立刻靠近坚城开封,而是直奔通许,在朱仙镇歼灭郁董大部后又杀向陈留。 河南巡抚不顾一切地下令陈留、杞县、通许、兰阳等地的驻防部队立刻向开封集结,他知道这就等于放弃除府城外的整个开封府。不过开封城是河北的最后屏障,也是周王藩邸所在,万万不能有失。 河南危急!中原危急! 高明衡的紧急求援信送到京师后,崇祯天子大雷霆。形势太过危急,以致朝廷根本不能考虑任何处罚。内阁拟票严词斥责高明衡,并让他戴罪立功。督促杨嗣昌立刻挥师东进攻打闯军,崇祯天子立刻批红急河南。 同日,朝廷第一次考虑向河南派出援军。 …… 听说前线的大胜后,孙可望写信给许平,表示他已经做好带领部队参战的准备。如果说写请战书都能让统帅不悦是一种难得的成功的话,那么孙可望成功地做到了它。许平立刻抛下手里一切工作给孙可望回信,热情洋溢但是态度坚决地拒绝了他的要求。 尽管只有短短的一个月,但是开封府界在孙可望的治理下蒸蒸日上,给许平的部队送来源源不断的物资,让近卫营每个士兵都及时换上凉爽的夏衣,而且每人都得到两双新草鞋。孙可望采用各种手段从官宦人家挤出数以万计的粮食,逼着每一个人带着闯军挖出他们窖藏在地下的金银。流民中的青壮被动员起来耕种,对妇女和儿童则组织他们去漫山遍野地挖猪草。民间放养猪羊的行为现在已经属于被禁止的行为,所有的家畜就被关在笼子里养膘。民间的兽医被孙可望清点出来编入后方闯营,每头怀孕的母猪都会在闯营登记并得到更好、更有经验的人的照料。孙可望乐观地估计,今年生猪的数量可以恢复到战乱前的旧观,肉产量也会提高至少三成。 与此同时,孙可望还在每个县、镇都开辟闯营控制下的交易场,并向前来交易的农民征收一定的税金,通过对黑市进行冷酷无情的打击,赶集的百姓在短短一个月内就养成了前往交易场交易的习惯。许平曾经对这个政策有所质疑,不过孙可望的理由非常充分:他认为李自成下令不纳粮的出点是保证农民免于饿死,但是他们如果有粮食或者家禽愿意拿出来交易的话,那就说明他们给自己留下的食物足以保证他们自家免于饥荒----从这种交易中得利显然不会给农民带来危及性命的风险。 还有对商家的大力整顿…… 问了一下实体书商,对方表示不介意实体和电子有区别,既然如此,那以前所有有关黄石的设定全部作废,包括窃明电子版对黄石活到年老、称帝的暗示,以及二十年后的性格、经历等等。 不过支持《虎狼》的读者的意见还是要考虑,所以我设置了这个投票。虎狼本是一部原生人物反击穿越者的故事,那么: 第一个选项是给投黑票的,凡是投黑的请选第一项。 第二个选项是:投红票,可以接受许平还有他的同志们对黄石这个穿越者取得全面胜利。 第三个选项是:投红票,不愿意看到许平和他的同志们对黄石这个穿越者取得全面胜利。 第四个选项是:投红票,还没有考虑好。 诸位读者不必理会我在投票选项上的设置,按照以上这个选项来做出选择吧。 第十八节 政务 以往许平固然有对商队收税的意识,不过他的思路还只是停留在收城内过夜费的地步,此举被孙可望讥笑为开客栈。孙可望除了沿路设卡外,还大量委托商家生产许平急需但是暂时闯营还无法自行生产的物资,这些东西孙可望从来都是货比三家,并从中选一个报价最低的,听上去和新军的采购方式有些类似。不过流标的商家在孙可望这里并非仅仅遭遇落选这一种损失,他会将落选商家的报价与那个出价最低的人相比,若报价最低的商家生产出来的物资能够让孙可望满意,并且他的报价比其他两家低两成以上的话,那么另外两个报价高的商人的家产就会被孙可望抄没:你们这些黑心商人,若只是赚点小钱也就罢了,既然心肠这样黑我岂能容你? 另一方面,假如商家交货质量不能让孙可望满意的话,他也一样会遭到严厉的惩罚,而孙可望会把货物生产交给次低的那家去生产。 “若我一点钱都不让商人赚,那是杀鸡取卵,”孙可望曾和许平解释道:“我定下了两成的规矩,若一个商人把利钱压在一成之内,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倒霉的。” 许平不是很以为然,他估计会有人想折本保平安,不过孙可望认为商人很快就能想明白这个道理,于是许平就不在这种自己不擅长的问题上与孙可望争论。 在孙可望的高压统治下,闯营得到的货物不但价格降低到许平想也不敢想的地步,就是质量也大有提高。与此同时,孙可望还通过抄没商家获得大批工匠,闯营已经拥有自行生产多种物资的能力,除去供应前线大军外,还有余力生产一些货物供孙可望卖掉换钱粮。 孙可望目前每月能给许平的银库增加三万两以上的收入,他估计等到秋收后这个数字会进一步提高,同时他已经着手在新的占领地推行这些政策。 许平屡次提到他需要大量读书识字的人才,精力充沛的孙可望把这件事当作一项重要的工作来进行,对那些不肯妥协的士子,孙可望毫不犹豫地以他们的家人性命和妻女贞操相威胁,并且没有丝毫怜悯地把他的威胁付诸实行。在言出必行的孙可望面前,绝大多数士人都选择了屈服,奴隶般地没黑没白地给闯营人士授课。出于防止消极怠工的目的,孙可望规定十天就要考核学员一次,并硬性规定授课成绩最差的一个士人将被当众鞭挞。如果连续三次最差会被剥皮充草,而每天教书士子将在这些稻草人的注视下教课。 至于河南境内的盗贼,孙可望也一个不漏给他们去书信:“来之,则共富贵,不来,则刀剑无情。” 孙可望对士人的种种暴行许平也不是没有耳闻,清治道人也几次劝说他:“天道好还,将军岂不闻善泳者死于溺?将军当长存恻隐之心,得饶人处把人绕,不然异日将军悔之何及啊?” “大师所言极是,但我以剑护法,故犯我法者,唯有剑尔。” 虽然许平断然拒绝了清治的劝告,但是他独自一个人在屋内沉思良久,终于还是再次去见孙可望一次,劝他稍息杀心,如果士人选择合作,也不要断绝他们向往闯营之心。孙可望似乎对许平的要求感到很奇怪,他拖着长声音说道:“大将军,您要训练的那些人,末将保证让他们在一年内个个能书会写。” “并不是每个士人都是十恶不赦不徒,不然闯王不会定下抄没有举人以上功名士人家产的命令。”许平想起曾在山东救过自己一命的那个年轻秀才。 “当然不是,但也不是说每个有举人功名的士人就是十恶不赦啊,”孙可望哧哧笑道:“我觉得,闯王下这个令,乃是因为到了举人才会有油水,秀才、童生在士人中占了九成,但他们的家产加起来却连十分之一都没有。” “不和你争,总之,孙兄你怎么威胁士人我都不管,但我不同意你杀人。” 孙可望眨眨眼:“那这个不同意,是保密的么?” “当然,我不会告诉其他人我不同意杀人的。” “那好吧。”孙可望爽快地答道:“只要大将军你一天不公开说出去,我便一天不杀人好了。” “一言为定。” 孙可望答应下来后,一边招呼许平坐下等会儿吃饭,一边自顾自地拿起一本书来看,许平见孙可望如此做派,也有些好奇:“孙兄在看什么书?” 孙可望微微一笑:“《行为逻辑》。” “哦,”许平听到这奇怪的:“这本书是广东国民出的,还是福建大众出的?” “哈哈哈哈,”孙可望把:“是广东的国民书局出版的,怎么?许兄弟也看过他们的书么?” “当然,”许平也是一笑:“一听到这种根本听不懂的词,多半就是江南这两个书局出的。” “是啊,”孙可望爱惜地抚摸着那本书的封面:“以前我还以为国民书局的老板,是位家的信徒,不料,原来是心学的崇拜者啊。” “这本书是讲心学的吗?” “心学的一个方面,以前我从来不懂什么叫知行合一,还以为这是儒家的东西和我们这些犯上错乱的贼子无关。这本书是我从成都一位士人家里抄出来的,江南那几个书局出的书,都是用大白话写的,还加标点,很合我的脾胃,这本书我尤其喜欢,就把那个士人叫来问话,他说这本书里的东西就是从心学里引申出来的……”孙可望越说越是兴奋,对许平大讲起来:“……总之,正如阳明先生所讲的知行合一,我们要达成的目标,和我们的行为应该是有内在逻辑关系的,嗯,逻辑这个词非常有意思,我苦思良久,竟然没有想到一个旧词能很好地概括这层意思,确实非得新造一个词不可……” 期间许平也听得连连点头,这本书通篇大白话很容易理解,他颇有受益匪浅之感。 “许兄还记得许州的方韦吧?”孙可望从许平嘴里听说过那段经历:“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替大明天子守住许州,然后他采用的每一个行动,都和这个目的密切相关,这本《行为逻辑》里对这种知行合一的举措大为称赞,还狠狠嘲笑了那种‘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的无能鼠辈,说他们的死和报答君王这个目的毫无逻辑关系,君王要的不是他们死,而是他们出力,哈哈,深得我心。” “本书所述,不过是心学的沧海一粟,若是我辈一朝得志,定要让阳明公配享孔庙,以心学为选才之要,直到千秋万世之后。”孙可望大感慨:“广东的这个国民书局,他的老板虽然也是商人,但我若是有机会碰到他,一定以礼相待,要是有人敢动这位老板的一个铜板、一根寒毛,我就和他没完。” 默然片刻后,孙可望问道:“许兄弟看过国民书局----嗯,我总觉得这个名字有趣的紧----的什么书?” “社会合约述。” “啊呀,著名的无君无父之:“许兄弟以前在官军之中,也敢看这个么?” “嗯,最早还是在从军前看得,当时看得废寝忘食,后来在新军的时候,看的是夏批本。” “夏批本,那是什么?” “江南有个姓夏的士子,叫夏完淳,比我好像还略小一点,看完这本书后,誓此生不求科举,而是要把这本书中的精华扬光大,成为一门新的儒学。”许平脸上满是钦佩之色:“以前读社会合约述时,其中不少东西颇感苦涩,还有些东西写得简直就是不可理喻,虽说是瑕不掩瑜,但终归还有有些东西让人实在无法苟同。夏批本写得就非常好,说的是一样的道理,但娓娓道来,让人拍案叫绝。” “是新出的吧?”孙可望叫道:“我没有看到过啊,许兄弟你也知道,这本书里鼓吹百姓与天子是合同关系,若天子不能为百姓谋福,那么百姓就有权抗粮抗捐,天下士人无不破口大骂,但四川士人几乎家家都藏着一本,有一个老学究手里,竟然收藏着好几个版本呢。但就是没有你说的夏批本。” “确实是刚出的,”许平点点头,原书作者是无名氏,大家猜测是他也怕这种无君无父的著作会让他遗臭万年:“原书论述得很空,看得出著者是个有钱人家,夏生几年来游历南北,深入县、村,把原书的种种说法,和我朝官、吏、民之间的事合起来,去岁刚出的这本夏批本只是短短的第一卷,但写得催人泪下,非常感人啊,而且一样是白话、一样用标点,还是国民书局给出的。”许平仓促之间想不出什么好用的例子,便道:“孙兄知道镇东侯定制的军规条例吧。” “知道。” “嗯,颇有些相似之处,镇东侯的军规,前人所未想,令人拍案叫绝,但很多地方还是失于粗糙,没有细心打磨过。这本《社会合约述》也是一样,孙兄觉不觉得有很多地方莫名其妙?” “你这么一说,我也感觉是这么回事,黄候的军规和那本书确有相似之处,不过那个著者还是大才啊。” “不错,确实是鬼才,”许平赞同之余还加上了一句:“虽然远不能和镇东侯相比。只可惜真人不露相。而夏批本,就好像是把这块璞石打磨成了精致的玉器,夏生誓要用一生来完成这本书,我深信它经过夏生之手,一定会变成儒学的一支,扬光大。” “我要以礼相待的人名单上,又多了一个,他叫什么来着,夏完淳,对吧?”孙可望皱起了眉毛:“我还是不明白,新军之中,怎么会让你们看这种书?” “夏批版刚出的时候,新军教导队里有个同袍搞到了一本,当时还引起了不小的风波,当时夏生正好就在京师,他听说北地农民之苦,更甚江南,所以来北方查访为写第二卷做准备,听闻此事后夏生跑到镇东侯府砸门求见,见到侯爷后言辞不和,夏生大骂而去,说与侯爷这种武夫论儒法仁义,好似同夏虫语冰。” “好一个夏生!连黄候都敢骂。”孙可望竖起大拇指:“不过,他真是骂在点子上了。”听得津津有味的孙可望问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侯爷过问了此事,他取消了对那个同袍的处罚,说既然教给军官识字岂能不让他们看书,还说我们这些人也都不是小孩子了,什么对什么错自己能够分辨清楚,看看书又怎么了?简直是小题大做。” “黄候……”孙可望好像想说什么,但张口结舌片刻后,终归还是摇头叹道:“许兄弟能给我描述一下黄候的气概么?” “我没有见过侯爷。” “啊。”孙可望出一声轻叹。 …… 五月底,许平和李定国完成对开封初步包围时,孙可望正在调兵遣将剿灭后方那些原生土匪和新近落草的明军败兵。见到许平回信拒绝他上前线的要求后,孙可望又再次写信给许平,第二次要求到一线作战。显然在后方稳定生产的荣耀,远远不如和许平、李定国并肩策马而入开封城。许平只好再次动笔写一封长信给孙可望,分析当前的局面,指出开封城内集结着数万汴军主力,绝非轻易能攻下的。许平对孙可望好言安抚,并保证会记得在开封城破前夕,把他调来前线,与自己分享攻占开封的荣誉。 炎热的夏季让许平的进攻变得困难起来,缺乏攻城武器的闯军在扫清开封外围堡垒的行动中进展缓慢,中暑的士兵很多,许平终于下令停止大规模军事行动。开封外围的闯军近卫营和西营共有一万二千战斗兵,而被困在在开封一带的明军过两万,巡抚高衡阳动士人组建家丁团练协守,一下子又拼凑出两万多人的队伍,拥有百万人口的开封城还能动员起数以万计的民团,这种兵力对比是闯军进展缓慢的另一个重要原因。不过与前两次进攻开封不同的是,这次闯军拥有一个坚固的后方,而开封府内的县城尽数落入闯军之手,这让开封成为彻底的一座孤城,闯军可以后顾无忧地放心展开攻势。 六月中旬,新军再次展开对山东叛军的攻势,如同许平期望的那样,新军未能一次性投入全部军队,而只有救火、磐石等四个营投入战斗。当然,尽管如此,山东叛军仍无法抵挡新军的攻势。季退思避开新军的锋芒,在七月初成功地组织了两次反击,打在协同新军作战的明军身上,并两次都将对手击溃。但四营新军抱成团稳扎稳打,没有给季退思任何机会。 七月十二日,许平恢复对开封的攻势。经过一个多月的整训,近卫营已经扩编到五千五百人,拥有骑兵四百,燧火枪一千九百余支,火绳枪五百支,长矛两千支,大炮两门。 许平这一天收到钟龟年写来的急件,据钟龟年说,季退思向闯王试探,是否介意他来河南与闯营合流。许平两次写好回信又两次把信撕毁,他第三次提笔的时候,先拿三国志通俗演义中的一个故事举例:曹操讨伐马时,每闻西凉援军抵达,曹操不是忧虑反而欢喜。 “……曹操之所以会喜悦,乃是因为他知道,西凉军越是集中越有利于曹操一次性地消灭他们。而如果这些西凉部队分散在各自的根据地,那战争就将旷日持久,而旷日持久就可能会有更多的变故。今天我们义军的处境就类似西凉军,而新军就是曹军,我们越是集中对新军越有利,他们就越容易咬住我们义军并摧毁我们。我并非危言耸听,义军现在并不具有和新军一战的实力,在我们义军中,无论是哪一支受到新军的进攻,都必须咬紧牙关坚持下去。我深知闯营与东江军是一荣俱荣的关系,我会竭尽全力起进攻以吸引明廷的注意力,希望新军会犯下错误。” 秋收已经开始,不需要太仔细的观察,就可以看出孙可望对于李自成不许征粮的命令有些抵触情绪。不过孙可望当然不会去违犯这条禁令,这些日子以来,孙可望的所作所为从来没有出过他给许平描述过的那些政策。眼下,开封府界内所有的道路上都有孙可望设立的大批关卡,商队平均每走五里就会遇到一个,关卡的兵丁会根据商队的货物数量和种类收取过路费。这些关卡不仅仅向商队收费,而且也向农民收费,秋收后,开封农民把粮食运去市集交易时,路上要交给闯军一笔买路钱,到了集市时还要再交给闯军一笔交易费。 农民交易粮食前肯定会给自己留下足够的口粮,对此许平也深以为然。既然孙可望能提供给许平足够的物资,许平对这些不太出格的举动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限制农民交易只是孙可望经济政策的一小部分,为了避免粮商囤积居奇,他的主要经历还是集中在限制粮食流动上面。孙可望认为,商人靠囤积粮食获利的行为,必须建立在他们有能力把粮食运输到缺粮地区这个基础上,因此孙可望对大量粮食的运输行为克以极高的税率,目的就是让粮食流动成本极高,从而使倒卖粮食变得无利可图。 此外孙可望刚刚向许平报告,他已经组建了闯营自己的购粮队。他估计高额的粮食运输税使得商人要想通过粮食买卖获利,就必须将粮食收购价压得很低,而将出售价定得很高,这样农民把粮食运到城镇出售就变得很不合适,毕竟在制定路税后农民的运输成本相比以前也大大增加。利用行政手段人为提高民间的交易成本后,孙可望打算让闯营的购粮队深入到农村收购粮食,然后运输到城镇,出售给粮行。 第十九节 压力 收到这封信的同时,许平手里还拿到一些城镇传来的情报,大面积的恐慌正在开封府界内流传,今年七月的粮价比往年秋收时高出五成。历年七月都是粮价最低的时候,往后每个月粮价都会上扬,冬季更是要翻上几番。如果今年还是这个涨价模式的话,那么不用等到青黄不接的五月,明年三月以前,开封府界内就会爆大面积的饥荒。 既然官兵不会立刻到达,许平就决定亲自前往后方许州,和孙可望商讨一下粮食的问题。 孙可望似乎没有料到许平会在这个关头返回许州,他见到许平后奇怪地问道:“许兄弟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 “是为了粮食啊。”许平心里焦急,今年是闯军次大规模建立根据地,无论如何都不能出现饥荒,更不能比明廷统治下还差,他急不可待地对孙可望说起自己的担忧,还交代他道:“绝不能出现饥荒,哪怕让军队少些,也不能大量饿死人。” “大将军莫慌。”孙可望搞清许平的来意,立刻笑起来:“大将军想想看,以往官府将大量粮食从河南运往京师,而今年这些粮食都留在开封府境内,怎么可能比去年还差?我已经派人检查过各地的收获,最少也比去岁要高一成,最好的一个村甚至比去年多打了五成的粮食。只要大将军能把官兵阻挡在开封府界以外,末将敢担保明年秋收前绝不会有饥荒的。” 孙可望语气很是轻松,还半开玩笑似的称呼许平为大将军,可这并没有让许平安心多少,他追问道:“那这粮价怎么会如此的高?” “并不是现在高,而是以前太低了。”孙可望笑嘻嘻地说道,举起右手在许平眼前伸出一个手指:“第一,以往秋收后,农民急于出售粮食来交租子和赋税,今年免征粮税后他们不这么着急了。” “第二,”孙可望又举起一根手指,在许平眼前晃悠:“我沿路设卡,以往农民把粮食运到粮行这一路无须交钱,今年他们每石粮我要提一钱银,自然粮价又会高些。” 今年七月收获后,开封府界的民间粮食交易急剧萎缩,可能还不到历年的两成。而闯营则通过深入乡村的购粮队获取大量的粮食。 “第三,往年各地粮行的那些黑心商人统一打压粮价,农民不卖给他们就无法解燃眉之急,而今年不但没有赋税,我还派人去各地购粮,这粮价自然就降不下来喽。” “那以后的粮价会继续涨么?”许平问出他最关心的问题。 “会涨一些,但是绝不会很高。”孙可望对此显得胸有成竹:“以往各地粮行趁低价大量囤积粮食,七月一过,粮食大半都被他们收入库中,十月以后市面上就几乎没有余粮,自然粮价节节升高。而今年粮食运不到市集里,粮行有钱也收不到粮食,更不用说我的购粮队已经把大量粮食收进我们闯营的库房了。” “如此便好。”闯军刚刚将战略修正为守土不失,开封府界又是新建立的根据地中最大的一块,不但宣示意义重大,也是许平将闯军正规化的根本,如果百姓流失,生产不能恢复,那许平的所有努力都会化为泡影:“孙将军重任在肩,万万不可大意。” “许兄弟尽管放心吧。”孙可望大笑三声,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书给许平:“这是我才收到的报告,今年开封府界内没有一个人敢烧粮,如此又可保存下无数粮食。” “烧粮,为何?”许平大吃一惊,中原连年大旱,百姓以泥土为食,他不能想像居然还会有人烧粮。 “还不是那些奸商。”孙可望见许平对此一无所知,就又冷笑着解释起来,往年七月新粮入库之时,都会有大量的陈米被销毁掉。 “各大米行都有默契成规,为了哄抬粮价,宁可让粮食烂在库里也不出售,青黄不接之时烧粮太过耸人听闻,所以他们就把粮食留到米价最贱的七月来烧,还美其名曰金秋处理腐粮讨个吉利,哼,难道我会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心肠么?”孙可望严禁各米行自行销毁那些他们手中的腐烂粮食,规定任何需要处理腐粮的清仓行为都得事先报告闯军,就算真是霉的粮食,要烧也得由闯军来烧,自行烧粮一概视为作乱:“我不管他们吉利不吉利,只要有人敢烧谷子,哪怕只有一粒,我就杀他全家。” 听明白原由后,许平先是愤怒不已,但稍微一想就担心起来,迟疑着问道:“若他们存心这样做,想让粮食霉并不是一件难事,这如何是好?” “官府和奸商一贯勾结,对这些丧尽天良的事从来不闻不问,所以他们也不会真的让粮食霉,七月谷贱收粮的时候把库房里装不下的烧掉就是了。不过从今以后就不行了,当然得防备他们故意让粮食霉。我已经通知各大米行,以后每次处理坏粮时我都会记录下来,如果一年之内一家米行的粮食坏了一成以上,我也要杀他们全家。”孙可望放声大笑,显得很是得意,笑过之后他看着许平正色道:“今年六月,河南的米价比去年七月涨了八十多倍,而到明年六月时,粮价绝不会比现在高三倍以上。有我们在,河南不知道有多少百姓可以因而活命。但先许兄弟就得把官兵挡在开封府外,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七月十五日,许平和李定国联合起猛烈攻势,开封外围的堡垒在几天内就被摧毁小半,出城增援的明军两次被许平击溃,堡垒中剩下的明军知道无法在顺军的攻击中生存,就悉数逃回开封城内:“东江军随时都可能支撑不住,而钟龟年还在说服他们坚持,我也答应过要努力进攻为他们分担压力,就算我不这么说,也必须这么做,现在开封不知道写了多少求援信给朝廷了。” 之前闯营的战斗力恐怕比季退思还不如,毕竟山东叛军有大量跟随季退思造反十年的军官为骨干,朝廷对山东的重视也远远在河南之上,许平必须要向明廷证明自己的威胁远远大于季退思,才能把明廷的注意吸引到河南来。 现在,闯营已经完成对开封的封锁,剩下的一万多明军、两万余团练和几十万人被围困在开封城中。许平马上下令,立刻沿着开封修筑二十个哨塔。数日后这些哨塔修成,开封城和附近道路完全处于闯军的监视下,内外交通隔绝。此次围攻开封,成功地阻止了明军的秋收,刚完成收获的周边地区也无法把军粮运进被隔绝的城内。近卫营的参谋估计,三个月后开封城就会面对粮食紧缺问题。 这个时间表不能让许平感到满意。七月底,新军又有两个营投入山东,山东叛军被再一次赶过大清河。许平不知道东江军到底还能坚持多久,如果东江军退向河南,而新军六个营也尾随他们而来的话,许平不认为自己有任何机会阻止他们给开封解围。 但是强攻开封也是不可能的,这是拥有几十万、上百万人口的开封,而不是许州那样的小城。就算炸开城墙,闯军也要靠残酷的巷战来拿下城市。此外,部署在开封的大量火炮也会给闯军以巨大的杀伤。 “新军实在是太强大了,如果他们不犯错的话,我该如何是好?”就在许平焦虑地反复思索,试图找出一条可行的攻城方案时,他期待的转机已经悄悄来到。 开封的严峻形势让明廷同样焦躁不安。在朝廷的三令五申下,七月中旬,杨嗣昌终于在收集完粮草后,指挥他集结在湖广谷城的十二万大军向河南邓州起进攻,他面前是等待多时的李自成主力。面对杨嗣昌的大举进攻,李自成没有正面迎战而是步步后?明亲王惨遭闯逆毒手。开封万万不能有失,朕决意全力救开封之危,为周王解围。” …… “大人,朝廷的邸报。” 八月五日,许平手上已经拿到关于三天前廷议的官方邸报。崇祯天子断然拒绝侯洵再花三个月扫平季退思的请求,因为这时候开封恐怕会因为粮草断绝而陷落。刚抵达山东的选锋营被命令立刻掉头西进,另外两个新军营将与它同行;其他四营新军则继续南下打通并确保漕运。几年来,南方的粮饷只能通过海运转送京师,每年都会有大量物资被报告因为遭遇风暴漂没,对此崇祯已经忍无可忍,同样忍无可忍的还有漕运机构和大批的朝廷重臣,自从漕运断绝后这些人的收入都急剧下降,他们坚决反对立刻围攻胶东,而是主张应该优先恢复已经被切断数年的漕运。左良玉返回湖广后,刘宗敏弃守襄阳退回河南,襄阳重又回到明廷治下。崇祯因左良玉收复襄阳的功劳而免去对他擅自离开剿匪军的责罚,并命令他立刻取道明廷控制下的汝宁府,北上给开封解围。 “来的是选锋、赤灼和山岚三营,总兵官贾明河。”许平念着朝廷的邸报,向手下们通报最新的军情。 以前获得的新军情报几乎被翻烂,对三个营的实力大家都心知肚明。它们都已经把火绳枪换装成燧枪,三个营共计九千人,除去辅助部队,每个营拥有一千两百把燧枪和同样数目的长矛,共计拥有大炮三十六门。 选锋营是新军的三大主力营之一,赤灼虽然在第一次山东之战中很不光彩地生了溃散,但事后经过大力整编,这次重上战场时表现得还算可以,而山岚营……许平叹息了一声:“虽然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但无论如何与旧友兵戎相见都不是一件快事。” 许平收起自己心中那份伤感:“孙可望手下应该还有一千可用之兵,给他去急信,让他立刻带兵前来与我会合。” 传令兵领命而出,余深河、周洞天、沈云冲等军官人人脸上带有忧色。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新军是近卫营人数的两倍,从军官到士兵都训练有素,炮兵更有绝对优势;贾将军是沙场数十年的老将,我是初出茅庐的小子;新军三营的指挥官都有丰富经验,而你们几个一年前还是小兵。”许平停顿片刻,用沉重的语气说道:“东江军正在竭尽所能地拖住新军一半主力,而我们也要尽力去拖住另一半,决不能不战而退,绝不能让他们腾出手去攻击东江军。诸君,如果我们不能挡住这三营新军,义军就没有明天,我们也不会有明天。” 周洞天请求参谋队对未来战局进行推演,对此许平当然不会反对,但是他问道:“周兄弟,参谋队的主要精力,应该放在敌军大致会如何进攻,以及推算他们后方的道路能让运送多少辎重,能让他们的部队以多快的度推进这些问题上,至于战斗过程,把营里的军官都找来,演示几场胜利鼓舞下士气吧。” 周洞天知道自从近卫营组建以来,许平对用战棋推演胜负一向极为轻视,几乎称得上是不屑一顾,不过他听到这个命令后还是再请示了一遍:“不必严格遵守规则么?” “明知道是荒谬的事情不必一本正经地去做。”许平认为战棋只有两个作用,第一,训练那些从未上过战场的人,让他们有一个浅显的认识;第二,让军官相互之间增进了解,对同伴在各种情况下会做出的应对有说认识----这也是许平把自己明的东西成为战棋的原因。 既然许平对战棋的推演效果不以为然,那当然会拿它来鼓舞士气。 “侯爷……”周洞天还有些迟疑。 “没有五十年甚至更长时间的积累,那上面的战斗数值就是一个笑话。”许平坚持己见:“战场上瞬息万变,如果人人都会飞剑传书,隔着几百里地还能在眨眼间互相通告敌情,真的知道而不是凭空瞎猜,那我承认战棋会有点用,问题是这可能吗?” …… “本将刚刚看过你的报告书,”对选锋营,贾明河总有着特别的感情,可是这次军事会议上他先质疑的却是选锋营营官何马还有参谋长张彪:“你们的推演结果,说什么要大力防备闯贼的探马,最好让山岚营全营拖后以免后路被切断或是道路被骚扰,你们真的这么看吗?” “大人,这也是有备无患,料敌从宽啊。”何马连忙解释道。 “一群散兵游勇,能对我们批坚执锐的后卫部队起进攻,然后将我们的战斗队打垮,你们想让我相信这个?”贾明河语气有些不善起来,质问张彪道:“张千总,你上过战场吗?”接着又转头看向何马:“何兄弟,你想告诉我你信这个么?” “大人,这是按规矩来的啊,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啊。”何马显得有些委屈:“这是侯爷定下的规矩,侯爷肯定是有深意的,我们执行便是了。” 贾明河楞了一下,微微点头:“这倒也是。” 张彪有些不服气的低声嘟哝着:“上次许贼就是不信,结果在山东就是被季寇的游骑打垮了。” “我们不是被游骑打垮的。”旁边的山岚营指挥使魏兰度冷冷地说道。 “卑职没有说魏大人的营,卑职说的是许贼亲帅的长青营后队……” 第二十节 算盘 “就我所知,那也不是游骑哨探,”魏兰度毫不客气地继续反驳道:“我问过几个逃回来的长青营军官,他们都说是季退思亲自带领的大军。” “那是为许贼开脱罢了,卑职敢问魏大人当时到底问的是谁呢?是不是后来当了叛徒的那几个?”张彪把话顶回去:“要说整队的新军被贼子的游骑击溃,卑职本也不信,但许贼就是办到了,这事生了,我们就不该视而不见。” “当时应该是军心不稳,长青营后队人人想着逃命,所以一哄而散,不然是不可能的。”贾明河也看过新军的邸报,他对众人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但说游骑能击溃我们的后卫,这实在是太荒唐了,我敢说,就是侯爷自己在这里,也绝不会同意的。” “大人,我们只是在假设最坏的情况,并依此提出建议。” “好了,我知道,侯爷肯定是有深意的,我没有怪你们。”贾明河想了想:“不过这个计划不能通过,那些探马对我军战斗部队的攻击效果一概取消,山岚营不必留在后面保护辎重。” “卑职遵命。” 又说了几处其他的问题后,贾明河谈到三营参谋做出来的整体军事计划:“你们的建议就是一条长蛇阵,一营前卫、一营掩护、一营断后,直接攻入开封,对吧?” “是的,许贼没有任何力量阻挡我们,闯贼手下比季寇还不如。许贼只有两万人左右,我们任何一个营都能击溃他全军,只是担心他四出骚扰,所以需要分兵掩护道路。” “刚才还在说料敌从宽,”魏兰度哼了一声,山岚营的参谋对棋子的取值就和其他两营大大不同,在他的影响下,山岚营认为必须每两营间隔不得过两个时辰的路程:“如果我们太轻视许平,弄不好就会吃亏,他可是有火器的。” “火器又怎么样,他们没有盔甲也没有利刃,难道不靠白刃战光靠火器就能取胜吗?再说,我们也有啊,而且我们的还是燧枪,还有大炮,他就算能有几百杆火绳枪又济得什么事?许贼要有这个胆子就好了,在山东他扔下伤兵跑了,这个无胆鼠辈!” 何马的话让魏兰度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何大人,当时我也同意了,难道我也是无胆鼠辈么?” “何兄绝不可能是这个意思,眼下的紧要问题是闯营到底会如何应对。”魏武连忙出来打岔,这些日子他痛改前非,把酒也戒了,天天泡在军营里练兵,但山东的事是他心中的隐痛。 魏兰度一愣,也不再多提这个话题,又道:“山东之战前,长青营是五营新军演习第一名,这固然是张大人的功劳,但许平同样受到了表彰,当时----” “第一,那是教导队兵练得好;第二,许贼在长青营里有好多故旧,所以能招揽人心。”何马打断了魏兰度的话。 “这真是欺心之语,新的五营,全部是由老五营本部加补充营抽调两千人为骨干建成的,长青营因为德州一战,为了让东森营尽快恢复元气所以只简单地把补充营残余兵马拨给长青。要说士官熟练,那长青营远远不如其他各营,至少我的山岚营里面有两成士官是从磐石营调过来的老士官,而长青营顶多是有些在德州一战有点经验,再由教导队仓促训练出来的新士官,结果五营新军里长青营远远过其他。现在如此贬低许平,既昧着良心,又不会对我军进攻有利!” “魏兄弟这样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是为了什么?当时长青营根本就不正常,几乎就是许贼说了算。” “什么时候长青营轮到许平说了算了?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是在说张大人糊涂,分不清到底是谁是营官吗?还是说侯爷糊涂听任许平架空张大人?” “停吧。”魏武插嘴道。 “侯爷从来就看不上许贼,贺大人也收回了对许贼的称赞,说自己看走了眼。许贼就一幸进小人,全无真才实学。难道你是在说侯爷糊涂看错了吗?还是在说贺大人糊涂在瞎说?” “别说了。”魏武又道。 “停。”贾明河也出声了。 魏兰度转身看向贾明河:“当时大帅也在现场,大帅对许平难道没有印象么?怎么可以把他当作白痴来看?” 贾明河点点头:“许平是有才干的,当初演习的时候,我很看好他。” 既然贾明河话,剩下的人也就不再争论,贾明河又说道:“许平是知道怎么练兵的,所以我们要在这里歼灭他,不给他更多的时间锻炼部队。” 营帐内的军官们肃然直立,贾明河下令重新拟定计划:“以全歼许平的嫡系为作战目的。” 军议结束后,贾明河让魏兰度留下:“我刚才虽然这么说,但可能还是会让你负责后卫任务。” 魏兰度显得愤愤然:“大帅,难道您也听信谣言了么?” “我没有,不过我觉得你和他们未必能配合好。”贾明河叹了口气:“和朋友较量于沙场,不好受吧?” …… “我的计划就是与这三营新军在河南决战,”许平和李定国谈起他的想法:“面对面地把新军打垮。” “让我猜猜看,”李定国一听脸上就露出微笑:“第一,万一放新军进入开封,那就会大大鼓舞汴军的士气,对吧?” “不错,其实现在开封守军就已经士气大振。” “第二,新军一旦和汴军合流,有了新军做主心骨,那汴军就不那么好打了,而且我军流血丧命,消耗的未必都是新军的实力,而现在新军孤身前来,我们每打死一个人,都是新军在流血。” “正是如此,”许平连连点头:“还有一点,山东的东江军,目前就是在和新军打游击,这根本无法伤及新军的筋骨。如果我们也这么干,被消灭只是时间问题,而且,只有硬碰硬地消灭新军主力,才能让镇东侯重视我们,从而为山东分担压力。” “三个营,其中一个还是选锋营,这个是镇东侯的主力营头吧?”李定国保持着微笑:“许兄弟这么有信心么?” “没有,当然没有,我没有把握决战能赢,但不决战一定是输。何况……”许平冷不丁地说道:“河南百姓,也在期待着我们的胜利。” “许兄弟打算如何打呢?” “如果新军尾相接,沿大道堂堂而来,我就沿途修筑棱堡,让新军在这些工事下把血流尽。”许平说这话的时候有些迟疑,毕竟新军的军力远在近卫营之上:“多少年来,镇东侯在火器和筑垒上一直有绝对的优势,他的敌人从来没有在这方面给他构成过什么威胁,所以新军研究的,主要是如何更好的挥堡垒的威力,利用工事、壕沟、火器大量杀伤敌人,而对如何进攻同样有堡垒、壕沟保护的火器部队没有想过太多,所以尽管新军人多势众,但战术上的优势还是在我这一边的。” “若不尾相接沿大道而进,那就说明其中有诈吧?” “是的,新军目高于顶,恐怕不会认真考虑万一受到强有力的阻击会怎么办,如果他们不猛烈进攻,多半是怕一个猛攻就把我们全赶跑了结果无法消灭我们。以我对贾将军的了解,我猜他多半不会满足于把我们赶跑,耀武扬威地进驻开封却放任我们安全撤退。” …… 八月十日, “大人,新军已经偷渡黄河,正向仪封急进。” “沈兄弟知道了么?” “知道了,他早就做好了撤退准备,一接到探马报告就立刻撤离。” “很好。” 新军的攻势并不猛烈,行动得拖拖拉拉,许平对部下们说道:“这肯定是怕攻得太猛,把我们吓跑了。” “若不是大人有严令,沈兄弟是很想打一下的。”余深河听说先锋是赤灼营后,一直主张先迎头痛击一次,不必大打但是可以稍微干一下以提升士气:“偷渡的不过一队人马而已。” “现在想改也来不及了。”许平见余深河还是一副不甘心的模样,笑道:“终归于我计划不合。” “如果赤灼营继续紧逼而来,卑职觉得还是小打一下吧,这个营是什么成色大人又不是不知道,我们不必出多少力气就能打痛他。”余深河一脸的遗憾:“看着魏武这个熊人耀武扬威,真是有气啊,估计他现在又喝得酩酊大醉了,正是我们进攻的好时机。” “算了吧,不要因小失大。嗯,大营那里你布置得怎么样了?” “假火铳做的是惟妙惟肖,李将军放在营墙上,远远的不会让新军看清。大人,要是别人我不敢打包票,但赤灼营前军侦察是贺飞豹这样的草包,哼,他们一定现不了。” …… 贾明河抵达仪封的时候,看到赤灼营正有条不紊地布防、侦查,营官魏武是两天前和先头部队一起赶到的,两天来他监督部下做好各种应变措施,以防闯营逆袭。 看见两眼满是血丝的魏武出来迎接,贾明河劝道:“魏兄弟要多休息。” “是,大帅放心,末将一会儿便去睡觉,一定不会耽误大帅的事的。” 贾明河勉励了几句,问起闯营的动静。 “恐怕还是何兄弟说的对,许贼有心无胆。”魏武告诉贾明河闯营已经远远逃离:“就算许贼有火器,也不多,肯定不像开封那里说的那么夸张,有上千支。” “嗯,”贾明河点点头:“你没有把他们打得太惨吧?” “根本就没有打到人,这里的闯贼,一听到风吹草动就跑光了,偷袭都没有他们跑得快。” “许平他一仗不打总归是说不过去的,”贾明河皱眉想了想,他很担心许平会带着部队远遁,那么开封的战事就会和山东一样变得旷日持久,而来自镇东侯府的命令是战决:“你说前面有闯贼的一个坚固营垒?” “是的,”魏武在仪封和兰阳之间现了一个大营:“看上去许贼有死守兰阳的打算,营垒修得非常坚固,而且有好几千兵力驻守在周围,希望这次他们不会一仗不打就跑掉。赵皮寨那里怎么样?” “很好,我已经藏好了足够的船,闯贼的探马毫无察觉。”贾明河一直没有侦查到闯营探马的任何动静,如果对方真有行动的话,他绝不相信能这样彻底地瞒过自己的眼睛:“按原计划行动吧,今天山岚营已经开始渡河了,和你的营两面佯攻,我自帅选锋营去抄他们的后路。” “大帅,末将觉得用两个营佯攻,恐怕太过了。”之前研究许平的时候,魏兰度认为只要攻击许平的某支部队,而且让许平觉得他有能力增援解围的话,他就会来救,这和贾明河的思路很一致。魏武当时也是同意的,但现在他另有看法:“这个营垒如此坚固而且打着许贼的旗号,但小贺小心侦探、多次分析后,现其中驻扎的绝非许平主力,而是西贼,更没有开封说的大量火器----那些乍一看像是火铳的东西,应该是假的;小贺还说火铳手背着火铳巡逻的姿势也不对,末将闻报就亲身去看,敢向大帅担保那绝对都是假冒的长矛手。就算开封在夸大其词,许贼手里的火器总会有一些的吧。末将想许贼必定还在犹豫到底是打一下试试深浅,还是立刻撤退等待良机。贼人兵力虽众,但西贼他们既不是李贼的嫡系,也不是许贼的嫡系,说不定许贼觉得用这些人试出我们的深浅来就行,就是不管他们死活也未必会受到李贼的呵斥,没准李贼心里还盼着他们完蛋呢。” 贾明河沉思片刻,问道:“你担心两个营的分头佯攻,还是太过猛烈么?” “是的。许贼的嫡系,大概有四、五千人吧,大概还有几百条火枪,如果一个营太过分散,还是可能会遭到损失,我们既然把兄弟们带来河南,总要设法把更多的兄弟好好带回去吧?”魏武提议道:“贾帅在遇到许贼的嫡系前,估计还会遇上一些闯贼的散兵游勇,末将以为贾帅不妨多带上我手下的两个队,用他们来扫清沿途的闯贼哨探,兼把守道路,这样选锋营就可以保持完整,跟在后面养精蓄锐----用一个整营去歼灭许贼的嫡系想必会损失更小,这里末将和山岚营足够、足够了。” “说的不错。”贾明河点点头。 …… 一个月以来,河南粮价没有任何上涨迹象,甚至还略微下降,开封府境内的人心因此大定。粮食交易量大减,让各个米行不需要腾空大量库房装新粮,陈粮出库的压力也并不大,一部分陈粮进入市面造成米价下跌,那些真正需要销毁的腐米被孙可望收集起来喂猪。开封府的闯营制定了一个宏伟的肉类生产计划,组织人手建立了一个新营,这个营被孙可望命名为禽兽营,从流民中挑选出有养殖经验的人来组成。除了羊和猪以外,禽兽营还打算养殖兔子和鸡鸭。雄心勃勃的孙可望希望这个营到明年年中时,每日能提供四十只山羊和猪,这样许平所需的肉就可以自行解决一大部分,而不必大量从民间采购。 部署好收玉米的任务后,孙可望离开驻地赶去和许平、李定国汇合,八月十五日抵达位于开封城东八十里外的兰阳。许平和李定国正在研究地形,见他赶到后,就告诉他三营新军主力已经抵达六十里外的小宋集,而新军的先头部队昨夜偷渡黄河,在距离此地二十五里外的仪封建立了一个桥头堡。 孙可望才瞅一眼地图就大叫起来:“为何不派人严守黄河渡口,竟然让他们偷渡成功!” 说完之后,孙可望就请命道:“许兄弟,给我一千人,我立刻把仪封给夺回来。” “我很怀疑能不能用一千人夺回来,不过就算能夺回来我们也不去。” 许平话音才落,李定国就微笑着补充解释道:“许兄弟认为我们不能去堵黄河渡口,一定要把明军放过来才行。” “为什么?” “因为我们背后有开封城,我们无法在黄河沿线和明军长期对峙。”李定国对许平的看法完全赞同。以前闯军几次痛击开封守军,已经把他们的胆都打破了,现在明军彻底龟缩在城中,再也不敢出城挑战,因此许平才能不动声色地把主力秘密东移到兰阳。但是如果和新军长期对峙,那么开封守军迟早能看出破绽:“我在大营里打起近卫营的旗号,想必能蒙蔽新军一段时间,让他们以为我的精锐就藏身其间,而既然没有多少火器更没有大炮,那他们就会更加放心----我的本部装备都这么差,其他的自然更是。” 许平留在开封的都是战斗力比较差的部队,今天早上李定国的主力已经前往仪封方向安营扎寨部署防御,许平让孙可望也带人前往仪封协助李定国防御。“我只留下四千部队对开封城进行监视,兰阳这里加上你的部队有近卫营全军和西营八千人。” “所以我们要在这里与明军决一死战?” “不,我只要你们帮我拖住一部分的新军,让我能够和另外一部分决战。” 孙可望迷惑地望向李定国,后者笑道:“还是让大将军跟你说吧。“ “我需要你们帮我挡住从仪封来的两营敌军,而我将在这里和剩下的一个营决战。” 说着许平伸手往地图上一点,孙可望定睛看去,不禁吓了一跳:“你说明军会从赵皮寨偷渡?” 许平点点头:“是的。” “你什么时候现的?” “我一个探马都没有派,就怕打草惊蛇。” 赵皮寨就位于兰阳北方几里外,而许平选择的决战地点就位于赵皮寨到兰阳的唯一一条必经的小路上。 “那你怎么知道?你在明军内部有细作么?” 第二十一节 临战 “没有,我只是把我自己假想成贾明河,然后想我会如何行动。”许平向孙可望讲出他的考虑:“三营新军中,魏武的赤灼营是架子货,不会有什么战斗力,贾将军一直让他打先锋,定然是骄敌之计,可是我既然知道,又怎么会中计呢?新军现我的旗号在那个大营,贾将军肯定会想在一面佯攻的同时,用精锐部队抄我的后路。如果我是他,肯定会让我朋友为指挥使山岚营带着最没有战斗力的赤灼营在正面吸引注意力,用选锋营这个既可靠又最有战斗力的营当主力来断我的退路。” 孙可望失笑道:“许兄弟你未免太过自信了吧?” “贾明河曾经教过我如何打仗。” 孙可望脸色变得郑重起来:“原来贾明河将军曾是许兄弟你的恩师。” “新军里教过我的人很多,贾明河将军不过是只教其中的一种罢了。” “他教的你什么?” 许平一脸严肃:“如何进攻!” 在教导队授课的时候,贾明河曾向学员讲到歼灭战和击溃战的区别,他举自己在西南平奢安之乱的事迹做例子,让学员牢记歼灭战能取得击溃战十倍的战果。 “只要有可能,就要追求歼灭战,在你们策划一场进攻时,先连续问自己三遍:有可能打一场歼灭战吗?有可能打一场歼灭战吗?有可能打一场歼灭战吗?然后再开始策划。” 许平的复述让孙可望微微点头:“贾将军说得不错。” 贾明河认为歼灭战形成的重要条件就是调动对方的预备队,在对方预备队耗尽之后动侧击,就会有最大的把握形成歼灭性的战果。 “佯攻要猛烈,越猛烈的佯攻越能吸引敌军将领的注意。当敌人的主力被吸引到正面之后,就是你向他侧翼出拳的时候了。” 孙可望听完后绷着嘴,又低头去看地图:“许兄弟,你认为仪封这里是佯攻,对吗?” “是的,而且我认为佯攻将不仅从一地起,我很清楚的记得,贾将军反复强调多面的佯攻更有迷惑效果,能够让敌人感到震惊的佯攻才是最好的佯攻,而从仪封这里起进攻显然不可能让我们震惊。” 孙可望的手指沿着黄河滑动,平静地说出他的判断:“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许兄弟的这位恩师会偷偷派一队部队在更东一些的地方偷渡黄河,等到仪封的第一次佯攻起后,这第二次佯攻将会从我军的侧翼,也就是南面起。嗯,我承认,如果我没有听过许兄弟的这番话,那我确实会小小地震惊一下。” “而我会有种不过如此的感觉,”李定国插话道:“我曾仔细想过我突然面对这种情况时的反应,我可能会松一口气,把扣在手里的部队派向那个地方,预防敌人主力的侧击。” “但其实他的主力并没有藏在那里,对吧?”孙可望把手指移回来停在赵皮寨的方向上,良久后他摇摇头:“可是这并不是进攻的好路线,大片的田地无法隐蔽部队,只有田中间的一条小路,部队行进也不舒畅。为将者,未思胜,先思败,从赵皮寨这里进攻不像是一个好主意。” “反过来说,这也是一个好地点,”李定国沉思着说道:“按说官兵不会选择这条路线,所以我们大概只会留少量骑兵在这里盯着。按照常理,官兵进攻前会先试探着进攻,当遇到抵抗时会需要一段时间判断,而防守者就有时间把部队掉过来挡住这条路。所以,如果我在贾明河将军的位置上,我会在起两次佯攻后省去侦查攻击,第一次就带领全军勇猛突进,动一次猛攻把监视部队----如果真的有的话,一举击溃。然后直插后方把我们统统扫荡干净。这会是很大的胜利,开封战事结束,我们刚刚建立的统治被摧毁,闯王重新腹背受敌。就是贾将军立刻回师山东进攻季退思,也是一个不错的局面。嗯,在手里有这样一支强军的时候,这是在是很有诱惑力的计划,尤其是在他的佯攻已经吸引开我们的视线后。” 孙可望追问许平道:“如此确定是在赵皮寨么?” “我反复思量,只有这里最好,若是其他地方,我也有时间做出反应。我曾不止一次听到贾明河将军复述镇东侯说过的一句话,那句话是‘有坚定保卫者的地方,通途也是天堑;没有坚定保卫者的地方,天堑也是通途。’,所以我和李兄约定,把防御仪封方向的部队部署在离这里十里的位置上,新军肯定会侦查到他们,而当遇到猛烈攻击时我们又会很自然就会把后面的部队派去增援。那么,贾将军就会认为,当他放出真正的杀手锏时,我们的主力刚好赶到十里外,这样他就能打出一个完美的歼灭战,把我们全军一举消灭在这里。”许平抚摸着地图,喃喃说道:“贾将军是绝不会放过这样的一个机会的。” 孙可望仍然有些犹豫,他倒是觉得许平之前修筑堡垒节节抵抗的主意更好些,李定国倒是非常支持野战决胜的思路,因为野战才能杀伤更多的新军。 “我们还有个好处,虽然贾明河不一定猜到我们把全部的主力都从开封掉过来,但无论如何都不对我们有利:假如他没想到的话,我们的兵力会让他吃惊;假如他猜到了的话,那他全歼我军的**就会更强烈。”李定国对孙可望笑道:“我们西营好久没杀官兵了,儿郎们也都手痒痒了。” 孙可望凝视地图陷入深深的思索,最后轻声说道:“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许兄弟的想像中,对吧?假如你错了?” “我绝不会错。孙兄你不了解新军的体制。按理说,贾明河将军不太可能有机会独立领军,贾将军非常希望有机会能独立领军、领几个营出征,非常希望有机会把他的设想付诸实现,实现一场大规模的歼灭战,但他自己也知道希望渺茫。”新军中最有可能领军的是黄石本人,谁也没有想到朝廷会如此顽固地不让他外出带兵。但尽管如此,贺宝刀和杨致远还是排在贾明河之上,这点无论贾明河本人还是新军官兵都心里有数,而新军的人数似乎也不足以支持同时在三个战场上作战。许平回忆着当日在教导队受训时的情形:“我永远也忘不了,当贾将军说起他的进攻思路时,眼中那种深深的遗憾。” …… 在兰阳通向赵皮寨的路上,许平留下一队西营的士兵充做警戒部队。在他们背后一里外,近卫营的工兵正挥汗如雨地给战壕加上遮蔽物。十天来,他们已经挖掘好三道长达三百米的壕沟。在最后一道壕沟的背后,一道胸墙已经被搭建起来。 许平曾反复思考过如何抑制新军的进攻,他得出的结论就是必须用猛烈的、足以击溃新军士兵身上铠甲的火力,在新军前进时给予对方重大杀伤。 “一道壕沟会给我们提供额外的射击位置,和矮墙一样,它也能很好地掩护我们的士兵免遭新军火枪的杀伤。” 根据许平的安排,离矮墙六米远挖掘出一道壕沟,这道壕沟很宽阔,能够容纳几排士兵在里面轮换射击。 “如果新军冲到矮墙边,那么他们就会用长矛把我军逼退,而这道矮墙反倒会为他们所有;壕沟也是一样,躲在里面的火枪手会和躲在矮墙后的火枪手一样被冲近的新军长矛手攻击,所以我们必须尽一切努力,不让他们抵达矮墙和壕沟前,只有这样才能充分挥我们防御的优势。” 又挖出另外一道壕沟,用来掩护前两者。 “新军最长的长矛有五米五长,如果新军跳进壕沟,在壕沟里能用长矛攻击到我们的士兵,那他们就可以躲在隐蔽良好的位置上把我们士兵逼退。” 因此两条壕沟之间又是六米的距离。 “若是新军夺取了第一道壕沟,那他们的火枪手就可以进入这道沟和我们对射,近卫营的士兵不如新军训练的时间长,所以我不打算和他们对射。” 最前面的壕沟被挖出来,如果里面的新军士兵跃出来继续进攻,他们就会挡住后方友军的射界;而如果他们不继续进攻,闯军就可以拥有多得多的射击位置。这一道壕沟和之前的壕沟距离比较长,有二十多米远。 “万一我们的士兵被击退,不能让他们从壕沟中涌出,挡住我们的射界。” 倾斜的交通壕把三道平行壕沟连接起来,采用倾斜壕而不是垂直壕,是为了避免士兵在交通壕内遭到对方火力的重大杀伤。 “我们已经做了我们所能做的一切,接下来就看士兵的了。” 八月十六日,新军从仪封方向源源而来,他们在李定国的营地对面修筑了坚固的营盘并进行炮火试射。和许平一样,李定国的防御正面也有密密麻麻犹如蜘蛛网一般的壕沟,这同样是他十几天努力挖掘的成果,把他的营地掩护在其后。 今天许平也跑到这里来观察新军的军容,他对孙可望和李定国解释道:“魏武是个嫉贤妒能的小人,山岚营的营官是我的朋友,如果贾将军不管的话,他们之间既不信任也无法配合,互相之间不拖后腿就不错了。以我之见,贾将军是个人情练达的大帅,他肯定会留在这里协调两个营作战,就算这样也未必就能配合得多好,你们的压力不会有多大,只是注意把主力集中在山岚营那面,这个营绝对要强有力的多。” “许兄弟那边有何打算?” “就像贾将军说的,打仗就要打歼灭战,他想歼灭我全军,我也一样想歼灭他一部。选锋营的何营官是个脾气暴躁的人,我一点点强化阻击的力量,先靠防御消耗尽他的力量----只要还有余力,何营官就会毫不犹豫地打下去,等他彻底精疲力竭后我就起反击,歼灭整个选锋营。”许平为了强化反击力量,要走了西营中所有的精锐骑手,统统交给迟树德统领,现在孙可望、李定国手里是相对较差的一些骑兵,还有迟树德替换给西营的新人。许平一直在琢磨怎么歼灭选锋营,从而扭转敌我的兵力对比。 余深河仍跃跃欲试:“大人,卑职想主动出击一次,杀杀新军的威风。” 这个提议颇受孙可望和李定国的欢迎,他们也想跟着一起起场小反击,这种反击对掌握对手实力很重要,但许平仍然反对:“不必暴露我们的战力,至于赤灼营,他们是什么样我们还不知道么?”许平向孙可望和李定国保证:“只要稳固防守,赤灼营是没啥威胁的。” …… 在对面,魏武正在营中给几个心腹训话:“这次我们一定要和山岚营好好配合,山东之战是我们的奇耻大辱,这次我们一定得把这个耻辱洗刷,虽然我们营少了两个队,但也绝不能让人说我们拖了友军的后腿。” 这时有人报告贾明河再次视察前线,魏武带着部下出迎:“贾帅,末将这里万无一失。” 看着李定国那里一地的壕沟和棱墙,贾明河沉吟着说道:“许平肯定会在这里和我们血战,如果不出动他的火器部队,这些壕沟、矮墙又有什么用?” “许平这个无胆鼠辈,也就是敢躲在营垒里罢了。”魏武哼了一声,他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起佯攻,只是抄袭部队还没有完全到位所以不得不一忍再忍:“贾帅,说到底他还是太嫩了,太一厢情愿了,希望靠这种乌龟政策消耗我们的兵力。” “不错,”贾明河也有同感,他现闯营始终没有向侧翼派出足够的探马,新军的包抄行动一直没有被察觉:“不过这一地的壕沟、矮墙啊,我把选锋营的工兵队也留给你吧,不要太猛,注意兄弟们的伤亡。” “放心吧,贾帅,末将不会把许贼一下子吓跑的。”魏武冷笑一声:“幸好许贼没有注意到贾帅你在包抄他的后路,不然末将敢说他立刻会逃之夭夭。” “这两天你没有提前起过太多试探攻击吧?” “大帅放心,末将绝不敢擅自出击误了大帅的事,”这些天一直有部下建议起试探攻击,但被魏武一概压住:“绝不会让贼人探查到我军实力。”在魏武心里,西贼,那是几万人能被左良玉几百家丁赶着跑的主,左良玉这个曾在辽军中效力的人这些镇东侯旧部又不是不清楚他的斤两,所以魏武觉得对西贼根本用不着多做试探:“明天会有一次,察看下他们的火力,后天总攻。” 十七日,新军试探性进攻,他们用大炮和火枪把李定国压制在营地里不敢露头,工兵趁机一涌而上,在李定国的壕沟网里填出一道通道来。一整天李定国都小心控制着他的部队,没有让部下起任何逆袭,以免他们无谓地暴露在敌方的火力下,而他本人则看着对面飘扬着的三面营旗出阵阵冷笑。 “许兄弟说要我们把主力放在山岚营那面,要小心保存兵力。”孙可望看着对面明军赤灼营的方向,许平建议西营利用工事节节抵抗、梯次撤退,以避免伤亡为作战目的,当时孙可望没有说什么,但心里有些不快:“许兄弟说选锋营是最这三营里最厉害的,由他负责消灭,而这两个营里有一个根本不济事,另一个也比不上选锋营。” “他的近卫营四千多人马,我们西营有一万人,”李定国倒是见过近卫营的武器,也承认他们用的燧火枪看起来比以前见过的所有火铳都厉害,不过李定国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场战斗是靠火器决定胜负的:“许兄弟一边把赤灼营说得很不堪,一面又坚决反对我们攻击他们,难道在他心里我们比临阵脱逃的官兵还不堪吗?” “他怎么说的赤灼营?” 李定国给孙可望介绍了他这些天从许平一伙儿那里听到的赤灼营的历史和评价,还有他们不屑的表情。 “四弟啊,如果我们把主力用来对付这个熊包,你看怎么样?” “我看不错!”李定国大声响应:“新军都快被许兄弟吹到天上去了,我们这么多年又不是没遇到过厉害的官兵,就算是黄候的部下,难道就能有三头六臂不成?就算他们有火铳,难道我们的刀剑就是假的不成?” “说的好!” 在许平心中,西营和闯营中精锐的战斗力顶天了和东江军相当,东江军对付新军还得靠绝对的兵力优势加上明军胡乱指挥。以西营目前的武器和训练状态,许平估计人数相当的时候,新军和西营的战斗力是三比一。虽然许平对此只字未提,但孙可望和李定国都有所察觉,这么多年虽然西营一直被杨嗣昌追着打、赶得全国乱窜,但两人自问见过的官兵也不少了,就是遇上左良玉,虽说败多胜少、虽说有玛瑙山这样的惨败,但也不是完全不能打,现在可是一万多西营老兵对几千新军、据说还是黄候手中最差的一个营、据说营官酗酒无度还擅长临阵脱逃…… 第二十二节 修正 十八日一早,正东方向的赤灼营用十二门大炮连续轰击李定国的营寨,凶猛的火力让前一天还亲自探头观察新军的李定国也躲到营内的隐蔽所里。把闯军修建的箭塔尽数摧毁后,大批新军士兵起冲击,他们迅跃进到营墙边,李定国从隐蔽所里钻出来,望着对方的营旗笑道:“久闻镇东侯的部下,从来没有丢过营旗,连队旗也没有丢过一面,今天我要来破这个例了。” 明军步枪手近距离瞄准闯军可能的射击位置,工兵随后冲上来拆除外围的矮墙,并填平营墙前最后两道壕沟。一连两次,李定国精心准备的反击都被打退,他向明军投掷硫磺熏人的计划随后也被挫败。 “这就是新军最不堪一击的营?”李定国看着一股股涌上来的赤灼营,有些急躁起来:“若是新军最不堪一击的营都不能击败,那遇上厉害的又该怎么办?” 在事先的任务分配中,李定国率领西营较有战斗力的一批人对赤灼营迎头痛击,而孙可望则负责在另一面抵挡山岚营的侧击。 出营反击的西营士兵损失了数以百计的锐士,明军工兵已经逼近到营门准备爆破。李定国突然从营墙后拔身而起,将手中的铁弓一下子拉成满月,不等明军负责掩护的步枪手反应过来,那长箭就如流星般地射向不远处稳稳擎着赤灼营大旗的掌旗手。 那个旗手对迎着面门射来的利箭视若无睹,他本是救火营的老资格旗手之一,被调到赤灼营后担任营旗手。当羽箭逼到这个旗手面前时,旁边突然挥下一剑,站在营旗边的一个护旗手替他拨开了这一箭。而那个掌旗手仍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根本没有看到眼前生的一幕。 “好厉害的兵。” 才射完箭,李定国就不得不趴下躲避明军的回击火力,他贴着营墙潜行几步,同时把三支箭从壶中掏出来握在手中。李定国估算着赤灼营那面营旗的相对位置,再次猛然从墙后站起,看也不看地把三支箭连珠射出去。 旗手左右的护旗兵先后出剑,在眨眼间将头两支箭击落在地,而第三支箭实在来不及收箭拨打,猛地撞在掌旗兵的面甲上。 李定国看见那个旗手胸口向后一仰,跟着就又恢复过来,期间手中的大旗仍是纹丝不动,还是好像什么事都没有生过。 “好硬的甲,好厉害的兵。” 李定国又一次不得不趴在墙后,跟在他身后的卫士缩得稍微慢了一点,就被明军的铅弹打死两个。随着一声轰然巨响,营门被赤灼营的工兵炸开,明军步兵欢呼着冲过第一道营墙。无奈之下李定国只好指挥部队交替撤退,掩护主力转移到后面的另一道墙后:“如果这是新军最差劲的一个营,那救火营又当如何?” 李定国突然意识到,今天他和孙可望在部署上可能犯了一个错误。 正当李定国那边连连告急,山岚营从南面开始起进攻,向着李定国的侧后勇猛突击,准备把他的退路一举切断。早有准备的孙可望闻讯立刻命令部下进入阵地,当明军扫清明军的掩护部队出现在他们眼前后,立刻受到西营士兵猛烈箭雨的接待。正如许平预言的那样,弓箭几乎没有给明军造成值得一提的伤亡,只不过让他们突击的度稍稍减缓。新军燧枪手纷纷半蹲下开始射击。由于许平的再三提醒,西营士兵主要是以土墙而不是以单薄的木墙提供掩护,但还是有不少探身在外的弓箭手被火枪击中,转眼间西营的弓箭手就被彻底压制住。 “等老四灭了赤灼营,就会过来增援我的。”孙可望还在打着他的如意算盘----既然赤灼营不堪一击就先打垮它,然后集合全西营精锐,孙、李二人都不信守不住一个三千人的新军营,或许还可以打一个漂亮的反击把山岚营也击溃,让那个许平看看----只消灭一个新军营的计划是多么的保守。 等到明军又冲近一些后,孙可望一声令下,西营士兵就跃出隐蔽阵地,向明军扑上去。突然出现的西营士兵说明对手对新军的第二波佯攻早有预料,这让明军有些吃惊,不过他们迅调整队形排开长矛阵,孙可望的奇袭队差了一点,结果还是没能冲进明军的阵内,交锋后几个照面就被打得节节后退。 孙可望焦急地看到自己的手下越退越快,上百个冲在最前的都是孙可望的老底子部队,颇为悍勇,但转眼间就被来自四面八方的长枪捅死。看到这些武艺高强的榜样纷纷丧命,跟着亲跟在他们身后冲锋的西营军兵顿时士气大挫。 这时远处又出现了新的情况,几队明军推着火炮靠近,他们身边是新军的工兵队,这些工兵不停地把预先准备好的木板垫在火炮的轮子下,帮助他们通过没有道路的复杂地形。 随着一闪一闪的火光送来连绵不绝的轰鸣声,西营的密集队形就遭到了惨重的伤亡 “连路都没有,炮居然还能推得飞也似的……”孙可望嘴里大骂不止,连忙指挥部下冒着明军的炮火撤退,本来这边人就少,意想不到杀出的炮兵打得西营部队收不住脚。孙可望看见自己寄予厚望的部队开始丢盔卸甲地往回逃,即使是遇上左良玉的部队,这种情况一旦生也可能会造成严重的后果。 果然,孙可望接着就看到敌人尾随着败退的本方士兵冲到战壕边,紧随其后的是新军的熟练工兵,几个火药包被投掷过墙,趁着西营士兵被打懵的机会,新军工兵一个突击就将吊桥拿下,开始攻击营门。 本来这边西营的兵力就少,形势大坏后孙可望一面命令亲卫反击试图越过营墙的敌兵给部下争取撤退时间,一面派人去通知李定国:“告诉四爷,老子这里快顶不住了,一刻钟内他要是不从前营撤出来、跑不到下一道墙,那可就被围死啦。” 李定国接到消息时,正在苦苦抵抗正面明军的猛攻。四处都是呼啸着的炮弹飞过:“不用他说,我已经被赶出来了。” 幸好预先有充足的心理准备,加上李定国的冷静指挥,一线迟滞部队总算连滚带爬地逃回后方,孙可望得知李定国安全后,也连忙下令后退。刚跑出几步,背后就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明军的工兵刚刚完成对侧营门的爆破,巨大的烟尘腾上半空。孙可望双耳被震得嗡嗡作响,他跌跌撞撞地跑到后面一道土墙前,脚下一个踉跄就摔了个跟头。当孙可望被两个士兵拽进营门的同时,明军正呐喊着冲破侧面的第一道防线。 身旁的士兵用大木头把这道墙的营门堵住,还有人登上高处用弓箭还击。孙可望半躺在地上,耳朵里全是乱七八糟的轰鸣声,他感到心怦怦跳动着,几乎要蹦出胸膛。孙可望忍无可忍地仰天大吼一声:“这真的是佯攻吗?” …… 高成仓抱着自己的火绳枪,面冲着南方倚坐在壕沟里。许平下令近卫营提前向士兵们通报了这次的任务,高成仓已经从果长那里知道全部的细节:明廷最精锐的部队就在对面的阴影里向着这里虎视眈眈,不用想别的,就是全力射击,只要打退他们今天的进攻就意味着胜利。 高成仓不知道长官是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的,但他明白,如果长官没判断错的话,今天他将和同伴一起遇到参军以来最激烈的战斗。明廷的新军的具体情况高成仓虽然不了解,但是黄侯爷的名字那可是如雷贯耳----那可是咱大明的第一勇将啊,孤身一人就能杀了奴酋再平安回来的武曲星!强将手下无弱兵,听说哪怕是再脓包的人,只要跟着黄侯爷就勇不可当,几十个人就能砍下几百个鞑子的级,几千个人就能把几万虏骑杀得干干净净。 把心里的不安压下,高成仓抬头扫一眼战壕里的同伴,他们也都一个个低着头,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一向乐呵呵的果长也满脸都是心事。 开战前许平下令逐级向下通报战局,不仅仅是敌人的情况,还有他关于战局进展的一些预测。而近卫营的果长们,也一字不落地复述给手下的士兵们。 “……保持镇定,你们可能会听到一声或几声排枪声,那是官兵开始驱逐我们的警戒部队。这个时候你们要继续隐蔽在壕沟里,最前排的长矛兵们会阻止官兵的侦骑,你们只要安静地等待命令就可以了。” 这句话刚才果长再三强调。 高成仓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几个月来不停地练习举枪、扣扳机、清膛、填药、填弹、压实、洒药、吹散……这二十几个动作练习了没有一万遍也有八千遍,手掌上都磨出了厚厚的老茧,比干农活时还厚。高成仓一直很羡慕那些能分到燧枪的同伴,他们的动作要比火绳枪少好多,而且也要安全得多。高成仓清楚地记得那个倒霉的老王被炸烂的场面,当时老王一个不小心,忘记吹净药池上溢出来的散药就点火,被炸后火星飞溅到他衣服上的火药口袋里,顿时人就像一串被点燃的爆竹那样响做一团。等大家抱着头从地上爬起来,只见老王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一半脸都被烧焦了,衣服完全烂掉,满身的伤口像荷花那样翻出来。 高成仓想到这里忍不住打一个哆嗦。自从那件事生以后,一连好多天他每次点火时都会忍不住全身打哆嗦,直到半个月后才略微正常些。 “我真想有把燧枪。”高成仓在心里默默地想。 突然响起的排枪声让凝思中的高成仓又打一个哆嗦,身边的同伴们也纷纷身体一震,从想像中被拉回现实世界,但是没有一个人出声。枪声响过一次后就陷入沉寂,一会儿,远远地有呼喊声传来,接着就是凌乱的脚步声响起。高成仓向对面的一排兄弟看过去,壕沟里阴暗得很,只有少量阳光从头顶上的干草缝隙间透下来,对面一排士兵也和高成仓一样抱着枪坐在地上沉思。战壕里静静的,偶尔会有极力压低的一声咳嗽。 在矮墙后方,此时的许平骑在马上,双手一前一后托着单筒望远镜注视着战场,出一声惊奇之声:“不是选锋营。” “不是。”参谋长周洞天在许平右手位置上,用同样的姿势托着望远镜:“是赤灼营。” “贾将军为这次攻击集中了两个营?还是一个半营?”许平自言自语道,心中有些奇怪:“如果贾将军认定可以靠佯攻将我吸引到东面,那他不怕山岚营和半个赤灼营被我打垮么?如果他认为我不会去东面,那他来这里干什么?” “或许……”周洞天说道:“贾将军认为我们非常不堪一击。” “那还需要这么麻烦绕远路来包抄我们干什么?我全军都打不过新军一个半营,其中还有一个会自行崩溃的……”许平说到这里一愣,喃喃道:“或许是我大意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西营,”许平突然感到他的计划出现了一个重大的纰漏,西营那里没有任何火器,最精锐的骑兵也被许平调来这里:“如果西营损失惨重的话,我还是无法扭转战局。” 对面的赤灼营看上去至少有两个队的兵力,许平心中笼上一丝忧虑:“相对对面的新军,近卫营没有兵力优势,我还能靠消耗反击的办法歼灭一个营吗?贾将军,不会亲自来这里吧?” 周洞天等参谋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大人,需要让骑兵去紧急增援西营吗?” 许平凝思了两秒,摇头道:“不必,若是赤灼营和山岚营比我预料的更强大,那贾将军就会在这里,没错,定是如此。这样也很不错,如此西营遇到的就一定是佯攻。” …… 在西营的对面,两位魏将军就战局展开磋商,他们已经连破三道防御线,闯军显得更加混乱。 “许贼还没有出现,”魏武觉得进度有些偏快:“如果我们真的击溃西营,许贼说不定就跑了。” “嗯,很可能。”魏兰度也觉得战局的演变有些乎他们的原定计划:“不过他快该到了,而我们应该转入防御拖住他,等贾帅前后夹击。” …… 刚才迟树得的骑兵干得不错,他们凭借人数优势把明军少量的侦查骑兵阻止在闯军防御阵地很远之外。当第一队新军步兵赶到后,他们就开始撤向防御阵地。许平严禁骑兵进行任何可能导致被俘的作战,所以骑兵一直游动在明军射程以外。看到闯营的矮墙后,明军的骑兵就远远地停下脚步,直到密密麻麻的明军出现在许平的视野里,明军的十几个骑兵才又开始靠近。当闯军大批骑兵上前阻止时,明军的步兵出齐射,吓阻而不是杀伤他们。 三道长长的壕沟都被许平用干草遮盖住,他知道,明军马上就会觉察这些干草非比寻常,但他希望明军会误判闯营的防御模式,比如认为壕沟里面放着的是尖木桩或是铁角。 直到现在为止,一切还都在许平的掌握内。当更多的明军沿着小路开来时,许平相信对方的骑兵已经看到自己部署在两翼的流民部队。许平布置了那些部队,给他们每人一根竹竿当武器,他们不需要作战也不允许靠近战场,唯一的作用就是被敌人看见。 在步兵的掩护下,明军的骑兵又冲近一些,这次他们一直进逼到靠近第一条壕沟的地方。隐蔽在第一道壕沟里的闯营弓箭手起立射击,明军的骑兵立刻退下去,他们使用的一百张弓都是西营不需要的软弓。 “大人,现贾将军的旗号,还有何将军的。” “很好。”许平放心不少:“仪封那边的两个营官,他们接到的命令肯定是佯攻吸引我的注意力,只要我不出现西营就不会受到太大压力。”许平把西营的精锐抽调了不少来这边,火器也一点没给西营留下:“而且是两个营官,他们难免会等待,等待另一个人下定决心。” “让骑兵都撤回来,我们的伏兵也都撤回来。”对面的新军接近四千,装备上有相当的优势,许平已经放弃了歼灭新军一部的打算。 正午的太阳将光辉铺洒在河南的大地上,蜿蜒而来的新军,他们身上的银芒甚至让太阳的金光都黯然失色。 许平听到身边的参谋们零零星星地出竭力抑制的咳嗽声,那些从来不知畏惧为何物、总是大呼小叫的闯营骑将们也默然不语,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传说中黄候的部队,那位传奇中的传奇、神勇无敌的孤胆英豪。 “黄候,黄候。” 许平听到左边身后的迟树德不由自主地轻声念叨着,声调中满含着惧意。 “说到条例问题。”许平举起马鞭指着开过来的新军长队,高声说道:“我突然想起来一事,我们并没有关于如何处置战俘的条例啊。” 周围的人纷纷侧头看向许平,不过没有人接话。 “嗯,黄候很少留战俘,新军中到底如何处置战俘也没有一定之规,全凭各位营官自住。”许平不再观察新军,而是悠闲地用马鞭轻轻拍打着自己的手:“诸君,我们该如何处置战俘?” “狗官兵,剖开他们的……”迟树德刚张张嘴,却又泄气了:“大将军,等打完这仗再议不迟。”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费。”许平显得有些不满,叫道:“既然如此,那就由我说了算吧!凡是擅杀战俘的,一律鞭挞二十记。” 许平话一出口,周围部下们的眼光刷地全部向他看过来,尤其是几个新军过来的老部下,有的人眼中甚至有些惊恐之色。 “大将军!”迟树德好似也忘记了就在对面的新军,他义愤填膺地叫道:“这些狗官兵,害得多少好百姓家破人亡?大将军,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所以我说鞭打二十记,而不是杀头,如果有人愿意抗四十记,他可以去杀两个,我说话算数。” “大将军!”迟树德又待再争。 “打完再说。”周洞天连忙出来解围,他看向许平的目光中也有一丝困惑。 “好!打完这队狗官兵再说不迟。”迟树德气鼓鼓地,扔下这句话就又向前看去。 周洞天向许平微微摇头,许平好似没看见一般,举起望远镜开始观察新军的动静。 庆祝德国队大胜!今天还有一更。 第二十三节 接战 得知面前出现闯军的拦阻部队后,贾明河和何马都急忙赶往一线,赤灼营的队官报告现数百闯军骑兵。 “这么大规模的骑兵,绝不会是游骑探马,”贾明河有些迷惑:“难道闯贼现了我的动向,而我一直没有现他们的探马么?” “这不可能,大人。”何马抗声道:“我们日夜监视,如果闯贼真的有探马,我们一定早就现了。” 贾明河的迟疑也就是一瞬间,马上就重现变得坚定:“这是许平的一部,我们刚才渡河时被现了,这部闯贼就急忙赶来阻拦。” 望着那些隐约可见的壕沟和矮墙,贾明河沉吟道:“从时间上看,许平的主力应该快到仪封了,现在这里的闯贼派出的急报快赶上他的队伍了,这里的工事我们必须立刻突破,在他逃走前截住他的退路。” 赤灼营的两个队已经开始展开,从行军纵队转变为作战队形,期间他们没有受到任何打扰,没有反击、没有炮火,只有一些弓箭,而且还迅被明军的掩护枪手所压制。 大队的近卫营长矛兵从伏击处退下来,然后出现在许平的身后,看上去就好像是新开来的增援部队,他们的出现可能会让明军意识到他们的佯攻已经濒临失败,这会让贾明河恼火,却不会让他感到威胁。长矛兵在矮墙背后排列成阵,迟树得手下的一百骑兵还在四处驱赶明军的侦骑兵,剩下的四百骑兵----其中半数是西营的好手,在许平背后隐藏待命。 “有谁看见新军的大炮了?” 没有一个参谋回答许平的问题。周洞天在战前做分析时认为,明军的炮兵不会很快抵达,战前他带着几个参谋反复检查过渡口和道路。周洞天估算,如果贾明河想把一个营迅运过河的话,他就不得不减少骑兵和炮兵。明军可能认为炮兵没有必要前进太快,他们会试图用步兵打通这一段道路,炮兵只是用来攻城。 赤灼营正在许平的面前拉开战线,正在做打通道路的准备。这队明军有一千二百人的样子,约半数是火枪手,果然都换装了燧枪。 …… 归德府, “郁帅,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呢?”一个明军将领嚷嚷着:“西贼那帮草寇,他们有多少道行郁帅还不知道么?我们楚军从来都能以一打十,休要说那孙三、李四,就是他们的干爹张贼,见了我们楚军也只有跑的份啊,想那玛瑙山,我们三百来人,就赶得张贼几万党羽满山乱窜。” “黄兄弟啊,”郁董脸上全是无奈之色,正和他说话的是左良玉麾下战将黄守缺,作为楚军遣来援汴的先锋官,黄守缺只带来几千多兵马,粮草也有些不足,因此自从几天前他赶到归德府后,就每日来骚扰郁董,想说服他出战:“西贼是没啥可怕,可还有闯贼啊。” “闯贼……”楚军对闯营颇有忌惮,杨嗣昌、左良玉一般都不愿意去惹李自成,不过此一时、彼一时,黄守缺道:“也就是四、五千闯贼吧?郁帅和我手下,足有上万儿郎,开封城内还有几万官兵,还收拾不下几千闯贼?” 郁董心说“就是收拾不下”,不过他嘴上只是叫苦:“我部迭经苦战,现在正是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啊。” “郁帅啊,这话您有些欺心吧?”黄守缺来了虽然没有几天,但看到归德府对郁董百依百顺,粮草、军器、银饷都全力满足,对郁董满归德府抓丁的行为也视而不见:“郁帅你都休养了这么多个月了,手下足称得上是兵强马壮啊。” “兵凶战危,人死不可复生。”郁董长叹一声:“再说贾帅不是已经到了河南了么?我们不妨等等贾帅吧,说不定贾帅派来联络我们的使者已经在路上了。” “黄候的手下,怎么会肯分功给我们?”黄守缺这么急就是担心新军抢功劳:“黄候的手下已经这么多年没打仗了,我家大帅可是带着我们刀上舔血地打了二十年。何况,那个许贼以前还是黄候的人,贾帅清理门户,肯定更不愿意叫上我们了。” 无论黄守缺怎么动员,郁董就是摇头不应。 突然帐外有人报告有使者求见,被传进来后,原来是朱元宏的家丁:“郁帅,家主奉侯督师之命,赶来河南助贾帅一臂之力。” 郁董和朱元宏也有一面之缘,听说朱元宏过上些时日就会抵达后就笑道:“到时候一定要和朱帅畅饮一番,嗯,不妨就请朱帅来归德府吧,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归德?”那个使者一愣:“应该是开封吧?贾帅已经向开封进攻了,郁帅不知道么?” “什么,新军已经去开封了?”黄守缺一蹦三尺高:“贾帅不是才到河南么?也不歇息就进攻了?” “是啊,”使者答道:“小人在路上见到贾帅已经拔营渡河了。” “太好了!”郁董突然一声大叫,仰天哈哈大笑起来:“那许贼之于黄候,就好似天庭星君的坐骑偷跑下界,不,不,是坐骑身上的一个跳蚤,他偷了黄候的两件法宝下界来捣乱,我们这帮孙悟空也没有办法,但现在黄候身边的人来了,那他还不得束手就擒?” …… 在第一道战壕里,高成仓的果长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着:“镇静,镇静。” 高成仓知道果长是在安慰他自己,不过果长的声音让他感觉心里更加慌张。沉闷的鼓声由远而近,一声声就好像敲打在高成仓的心头,这声音越来越近,近得好像就在自己的背后。高成仓觉得自己快要忍不住了,他身边、身前的同伴都不安地扭动身体,大概每个人都想探头看一眼吧。 赤灼营的士兵整整齐齐地排成一个二百米宽的战阵,踏着鼓点慢步向闯营的壕沟走过来。 许平挥挥手,一面旗帜从胸墙后竖起,在墙的正中央孤零零地飘动,闯营的鼓声也随着响起。 “点火。”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果长轻声出命令,高成仓掏出火石点燃火绳,深吸一口气把明焰吹熄,收起火石,熟练地把火绳调整到位。 咚咚的低沉鼓声,突然被一声高亢的呼喊刺透: “全体----起立!” “起立。” 果长的命令出后,高成仓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把盖在头上的干草甩开,阳光一下子射在脸上,他眯起眼睛,胸中的紧张和烦闷仿佛一扫而光。一直坐对面的同伴也在这一时刻站起,端端正正地抱着他的火枪和高成仓近距离对视着。 “瞄准。” 高成仓熟练地迅旋转,趴在战壕边的同时已经把枪托在耳际,架在壕沟沿上指向前方。 “呼!” 霎那之间高成仓看见了敌人。他的正面就是一个高擎着旗帜的明军旗手,距离这么近,高成仓都能看见敌人那张严肃的脸,紧闭着的嘴唇、两撇有些上翘的八字胡、凝视前方的专注眼神、还有那紧锁着的眉头。旗手后面是一排密密麻麻的明军士兵,他们身上的铁甲射出灿烂的光芒,两个鼓手把手里的棒子举得高高,正要用力把它砸向鼓面。不过高成仓没有机会再看下去了…… “开火!” 高成仓扣下扳机,顺着火铳后震的劲一个右转退到后排,把壕沟边沿给同伴让出来。同伴立刻随着口令向前,趴在壕沟边把火铳探出,指向对面的明军。 指挥官一直等到高成仓他们这排人填充完毕才下令第二组开火,然后第二组的人立刻回转,让出射击位置。又听到指挥官叫道: “瞄准。” 高成仓第二次趴在战壕沿上,第二次好奇地观察着对面的敌人。对方还在缓步向这里走来,不过这次高成仓没有看到任何面容,只有一张张落下的冰冷面具。 “开火!” 又是一个新的循环,这次当高成仓转身向后时,他看到营里的两门炮的炮口刚刚从矮墙后推出。 “开火!” 站在两门炮中间的顾梦留狠狠地把高举在头顶的剑虚劈向前,身侧的两门六磅炮出巨大的吼声,倒退着喷出火光。在炮手给火炮填弹的时候,顾梦留单手扶在矮墙上观察着敌军的情景。他脚前是大批抱着枪背靠着矮墙坐倒的士兵,脚下则是一批趴着的士兵,顾梦留必须小心不要踩到他们。他回头望一眼,见士兵正推着大炮复位,就再次把剑高举过顶:“开火!” “我们犯了一错误,就是小看了赤灼营,”在远处观察战况的许平作出一个评价:“但赤灼营犯了同样的错误。” “是的。”周洞天立刻出赞同声,他左右环顾无人,想许平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大人,刚才你是为了鼓舞士气吧?一定是为了鼓舞士气吧?” “是的。”许平平静地说道。 “哦----”周洞天长吁一口气:“那就好。” “不过军中无戏言,我说的责罚当然有效。” “大人!”周洞天叫了一声:“您不是说真的吧?” “我知道,你是想说我们已经是贼了,”许平很清楚从新军跟过来的部下们的担心,现在李自成在近卫营中同样安插了不少旧部,这些人与官兵有着深仇大恨,就是那些许平招募来的士兵,恐怕也不会对官兵有任何好感可言。从来官兵被俘,义军若是损失小、心情好,说不定会用来补充自己;若是损失大、心情糟,或是被俘的官兵不肯投降归顺,那多半都会杀了泄愤,官兵当然也是如此,被俘的义军还会被剖腹用心肝下酒,现在义军也渐渐开始有类似的报复行为。 如果许平违逆众人,为保官兵战俘的命而惩罚义军士兵,周洞天担心会有很多人不服,更会怀疑许平是不是在念旧情、找退路。许平没有再做解释,而是责备周洞天道:“难道你觉得现在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么?”他指指前面的战斗:“打赢这仗再说,不然就没真假一说了。” 新军前排长矛兵的攻击前进度还是标准的度,这让他们付出更大的代价,在火铳的连番齐射中,一排又一排的新军士兵被打倒在地:“这种错误让他们损失惨重。” 周洞天紧跟着又道:“不过这种程度的伤亡,还远不足以让新军却步。” 许平默然表示赞同。 当高成仓第三次走到前排时,他看见最前排的官兵已经放低长矛,正向最前排的战壕里捅去…… 第二道壕沟里的五百名火绳枪手每一次齐射,都会让成排的新军长矛兵倒下。新军的鼓声变得密集起来,他们步兵的脚步随之加快,在三排长矛手居高临下的刺击中,最前排壕沟里的近卫营长矛手被迅击退,他们沿着交通壕退向第二道战壕。赤灼营的士兵不停地跃下战壕,他们的远程部队终于出现在许平的视野里。 同样身披铁甲的赤灼营燧枪手在壕沟前停下脚步迅排队,近卫营新一轮的齐射将大批明军击倒,他们身体旋转着摔倒在地,有的人一头就扎向脚前的壕沟里。高成仓把火绳枪举起时,看到一个明军军官举起手中的指挥剑,他能看清那个军官的动作,他仿佛能听到那个军官出的嘶声大喊。 在喝令声中高成仓扣动扳机,又是一片赤灼营的燧枪手被击倒。几乎是同一时刻,明军的三排燧枪一起射,对面硝烟腾起的同时,高成仓听到弹丸飞过头顶的呼啸声,眼前的地面上还飞溅起泥土,沙子打得他脸颊生疼。 高成仓走向后排换弹的时候,注意到有几个同伴摔倒在地,连满是血,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在高成仓装弹的时候,另外一排火绳枪手趴在壕沿上待命,指挥官等待着后排装弹完毕所以迟迟不能下令开火。又是一声闷哼,高成仓看见侧面一个同伴的斗笠被打飞到空中,他的身体重重往后撞到壕沟墙壁,然后弹向前方倒在泥土中。在装弹结束前,壕沟再次受到一次攻击,视野里又有一个人倒下。 总算装填完毕了,高成仓替换下前面的同伴。对面的明军也正在装弹,高成仓紧紧趴在壕沿上,只有眼睛和半个鼻子露在外面。 “快点,快点……” 他焦急地等待着命令,对面的明军已经完成装填,最前一排跪下,他们后面的两排也放平枪口,那个官兵将领挥剑下令的时候,双脚都跳离地面,眼前的地面被打起一片泥土,不少都溅到高成仓的脸上。 “他娘的,差一点儿就打中了老子。”高成仓在心里骂着。对面的明军又站起身开始装填,可是高成仓还是没有等到射击的命令,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面的人把膛条抽出,然后再次放平枪口朝着自己,又是一排子弹打来,紧靠在高成仓身边的人轻呼一声向后倒去……对面的人又开始装弹了。 “开火!” “去你的吧。”高成仓拼命地扣下扳机,他走向后排的时候忍不住把心里话喊出来:“嘿,老子真想有把燧枪。” 第二十四节 争夺 随着闯军火力给明军带来越来越大的伤亡,明军的火枪手开始改变战术,他们放完这一枪后纷纷跳下壕沟,把射界留给后面的人。很快,几米宽的壕沟里就挤满了明军的士兵,而他们的先锋长矛兵还在交通壕里和近卫营的将士推搡在一起,更多的长矛兵被堵在身后。 挤不到壕沿边上的明军火铳手无法射击,而闯军的火绳枪还在不紧不慢地打着后面跳不下沟的人。无法跃下壕沟的后续明军连续承受着近卫营的齐射,近卫营的两门火炮也不时出吼声,把对面的明军成列地打倒。 “大概得有六百支火铳吧。”贾明河看到倒地不起的部下已经上百,赤灼营的两个开路的队虽然还有相当的余力,但对面的闯军兵力显然过两千,若仍想保持选锋营不动,先锋恐怕会遭到难以忍受的惨重损失。 “开封那边说许平人人有枪,他们一贯夸大其词,这六百支火铳,无论如何也是许平一半的家底了,先消灭再说吧。”贾明河在心里盘算完毕,侧头对何马命令道:“保留两个队预备,剩下统统进攻,战决。” “遵命,大帅。” 何马早已经让部下做好战斗准备,传令兵把贾明河的命令送达下去,早就等得有些迫不及待的选锋营立刻敲响战鼓,大步向前开去。 许平突然间听到明军那边的鼓声变得如同暴雨般急骤,同时从明军后方出上千人的同声呐喊。此时新军赤灼营很多人已经跃下战壕,地面上的战线已经很单薄,随着呐喊声这条细线如同波浪般豁然分开,无数白羽急晃动着奔涌而来,把大地踏动得微微震颤,许平出一声轻叹:“选锋营。” 许平放下了望远镜,轻声命令道:“翻牌比大小吧。” 随着许平的旗帜挥动,藏在矮墙两端的余深河和黑保一悄悄站起身,露出半个脑袋窥视着明军的动作,同时各自举起了一只手。 猛冲上来的白羽兵毫不停留地从挤满人的壕沟上跃过,他们踩着同伴的身体向前冲击。那些壕沟里的明军先是一愣,随即就弯下腰,把手搭在同伴的肩膀上,形成一道闪耀着钢铁光辉的人梯桥梁,让姐妹营的同伴能够川流不息地从障碍上通过。 “好厉害的兵。”在许平侧后等待命令的迟树德忍不住低声称赞。 “全体起立!” 随着近卫营两个翼指挥官的喊声,他们身边或坐或趴的士兵纷纷从地上站起来,同时跟着一起出呐喊:“起立!” 在明军眼前的的矮墙上密密麻麻地探出无数枪口,矮墙下面的干草同时被掀起,大团、大团地飞扬到半空中。在这些稻草犹自飞向高空时,无数闯营士兵就和变魔术一样出现,一个接着一个的斗笠出现在地面上形成长排,这排斗笠迅地向中央蔓延,最后在中点回合。在这两排斗笠下面,是一张张专注的面孔,每一个士兵都把步枪笔直瞄准前方----这时漫天飞舞的稻草像雪片一样纷纷飘落在这道斗笠和密密麻麻排放着的枪杆之间。 “开火!” 矮墙上激射出一排白烟,接着墙下面的壕沟里也射出一排白烟,那些细碎的稻草仿佛受惊一般地四下飞散。距离他们二十多米远的明军阵上响起无数惨叫声,几乎是整整一排的士兵摔到在地,在地上滚动着。 因为燧枪更快的射,矮墙和壕沟里的近卫营都采用三线轮射。看到前排举起枪后,秦德冬马上喊了一嗓子,全果的弟兄齐刷刷地迈步向前。 “预备。”秦德冬一边喊出口令一边把枪放平在壕沟沿上,他用余光看到全果的兄弟都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密密排着的燧枪后,是一双双眨都不眨一下的眼睛。 “开火!” 小队官的喊声传入耳中,秦德冬扣下扳机,挺腰站起,身后传来脚步声,本小队第三果的士兵正等着替换上来。 更多的明军士兵被击倒,紧跟在他们身后的士兵被绊倒在地,和他们的同伴在地上滚成一片。后面的明军并不知道前面的情形,在选锋营的长矛兵冲过后,最前一道的战壕里的明军长矛手也爬出战壕,呼喊着跟在选锋营的身后向前冲锋,他们还在继续前进。 这时第二道战壕里已经很拥挤了。前面一道战壕里的闯营士兵已经从交通壕尽数退到这里。此时高成仓正在后排填药,他再次向前时不得不为自己推开一条路。当高成仓站到前排时才看见明军士兵已经冲到眼前,他来不及靠到壕沿就本能地向斜上方举起枪,而他身边的闯军长矛手也把长矛举起准备迎战。 眼前那个高大的明军士兵把他的长矛作势要向高成仓刺来,高成仓急忙调整枪口指向对手的方向,但他还没来得及开火,背后又传来闯军的齐射声,这个正准备刺杀他的敌人身体一晃就扭向一侧。这个官兵摔倒前,他已经被后面的人推开,高成仓面前满满的全是晃动着的官兵铁甲,身边到处都是呐喊声。已经听不到命令了,他随手就把火枪子弹射出去。身体向后退去的时候,有几根长矛从前上方扎过来,他身边的同伴有人被刺中,出撕心扯肺的喊叫声。同时闯军的长矛手也在刺着,双方的长矛交织在一起,碰得噼啪作响。 高成仓还在向后退着,他已经下意识地把火绳弹开,进行新一轮的装药,这时面前的明军已经冲到壕边,他们中的人开始跃入壕沟。一个银色的影子擦着高成仓的身侧飞下来,重重地撞在在他旁边的人身上,更多的明军跃进来,到处都是吼叫着厮打的两军士兵。高成仓已经无法再进行射击了。面前一个戴着铁面具、头上插着羽毛的家伙盯上了他,两个人对视片刻,突然就齐声大吼向对方扑去。那个选锋营士兵无法在狭窄的战壕里用他的长枪刺,就把枪当作棍子拍打,而高成仓武器更趁手些,他倒转过火铳用枪托用力砸向对手的头盔。一下、两下、三下,高成仓连续的重击终于把对手打得踉踉跄跄,他又是连续几下猛击,对方腿一软跪倒在地,脑袋也无力地垂下。背后猛地吃了一拳,高成仓回过身,看到另一个敌兵正挥拳打来,他连忙用枪招架住,然后轮圆枪托给对方胸口上狠狠一记…… 矮墙后和第三道壕沟里的近卫营士兵还进行着正常的轮射,第一次射击时岳牧还仔细看着他瞄准的那个敌人,后面就不得不把全副心思都放在换弹上面了,一连几次都是匆匆完成全套的动作,然后急急地听从号令开火,尽管如此仍然是手忙脚乱----燧枪虽然换弹度大大高于火绳枪,可是三排轮射的制度使得士兵们的时间很紧,这次岳牧还没有来得及装弹,就现自己又走到了前排,而耳边秦果长的预备喝令声已经响起。 “也好……”岳牧弯腰把枪向前瞄准时,突然有一丝奇特的松快感,他再次仔细地打量着被他瞄准的那个明军士兵:“饶你一命,小子。” “开火!” 号令传来,岳牧心情放松地扣动扳机,没有装弹的火枪射出的硝烟团和其他的同伴的并无任何不同。 在岳牧的视野里,那个挺直长枪冲在前排的明军甲士,突然随着这枪声身体一滞,接着就旋转着倒翻出去。 “阎王叫你三更死,谁能留你到五更。”身边的涌过第三果的兄弟,岳牧一边装药一边倒退,脑海里突然浮起这句话。 更多的明军士兵跳下第二道壕沟,里面已经挤得快要无法动弹。这情形让后续的明军在壕沟前停住脚步,但是站在这里他们遭到闯军近距离的连番射击,两门火炮每次开火都把一列列的明军打倒。个别的明军干脆就踩着下面厮打着的人晃悠悠地从壕沟上走过,他们先后被闯军的火枪打中,倒在一群人身上,消失在无数挥舞着的胳膊和拳头中。 眼前的混战让许平也有些不知所措,第二道壕沟里到处都是挥拳乱战的士兵。而白羽兵还在挤上来,好多明军开始从第二道壕沟里爬出,晃悠着向矮墙冲来。而矮墙后的近卫营士兵,也开始有人被明军的反击火力击倒。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的也有了十几个之多。 “选锋营的冲击力,还没有耗尽么?” “一支军队只要肯流血,它总是能前进的。”耳边传来陈哲的一句话。 许平嘴角露出一个有些凄凉的微笑,回头看向说话的人,陈哲的表情看上去也有些古怪,他向着许平抱拳:“大人,让我们上吧。” “好吧。”许平看到各果的队形稍微有些混乱,果长们基本能做到步履如一,紧靠他们身边的士兵也还可以,但稍远一些的就差了不少,而二十人一果的末端,往往跟不上全军的节奏。 陈哲带着教导队涌上前去,这些教官们分散到各个果里,向那些果长一样给周围的士兵们做出榜样,他们参战的同时,还有余力大声重复着各个队和小队官的口令,让每一个士兵都能清晰地听到。 “陈兄弟这话,”周洞天皱眉说道:“很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是的,你肯定听过。”许平抬起望远镜,又向着贾明河将旗的方向望去,那时在教导队听到讲课的老师说出这句话时,许平曾感伤不已。 在许平的对面,三百米长的战线上尸体叠得更高,明军的火铳手以同伴的尸体为掩护,向闯营这边射击。他们脚前的壕沟里两军的士兵还在用拳头和牙齿战斗,这种交战模式在许平的设想里会对闯军非常有利,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越来越多的明军被打死在阵前的地上,而躲在壕沟中的闯军损失则小得多。 “骑兵,突击!” 选锋营的马队队官对这种交战方式已经无法容忍,他不做请示,就自行落下面甲,当先带着五十名骑兵绕过战线向许平的侧翼杀去。 “狗官兵杀上来了!”田在星大喝一声,刚才一直在看迟树德等闯营骑兵厮杀,这位西营骑将急得是抓耳挠腮。田在星并不知道自己本姓本名,他是被张献忠从一个田间的弃婴坑里拣出来的,在西营的童子营长大,跟着三爷、四爷这么多年,田在星就学会了一件事:杀官兵。 选锋营的骑兵进攻没能引起许平的注意,他手里有数百骑兵,还有严阵以待的长矛手,面对这种迹近自杀的冲锋,他只是简单地下令迎战,然后就又把注意力挪回步兵厮杀的战场上。这些勇敢的明军骑兵很快就全军覆灭,在这场交战中,田在星砍倒了两个明军骑兵,他意犹未尽地向对面望过去,注意到一面旗帜在战线侧后飘扬。 “那是选锋营的营旗么?” 旁边的人看看,摇头道:“不是,这么矮,看上去就是个队旗。” “队旗也好啊,听说黄候的部下,还从来没有丢过一面旗帜呢,让他们看看我们西营健儿的厉害!”田在星一夹马腹,挥舞着码刀冲出:“杀官兵啊,杀官兵啊。” 看到骑兵自行突击消失在闯营阵后,心知他们凶多吉少的贾明河仍抱着一线希望用力观察,见到从阵后突然冲出二百多名闯营骑兵,贾明河一颗心落入谷底的同时,茫然问道:“这里到底有多少闯贼啊?许平是怎么隐藏他的哨探的?” 差不多一呼吸间,贾明河沉声喝道:“丙队上前,攻击闯贼骑兵。” 而许平则是大吃一惊:“谁下令出击的?” 田在星冲向的那队明军,是刚刚进过苦战从战线上退下来的一小队旗手,他们的同伴此时大多在壕沟中与闯军苦战,队官担心队旗会在混战中损害,既然战况已经不需要用旗帜指挥,便命令旗手保护着队旗撤到边上等待。 二百名西营锐士跑出一个大弧圈,向那队孤零零的旗手杀去,见到这么多骑兵杀到眼前,十个护旗手、鼓手们眼见来不及掩护队旗后退,就把掌旗手团团围在中心,几个手持长矛的护旗手站在最前,而鼓手们也纷纷抽出腰刀准备迎战。 “好厉害的鹰爪牙。”田在星从这队选锋营士兵身边第一次掠过后,狠狠地骂了一句,面对大队的敌骑,这小队明军紧紧团成一团而不是散开,结果没有几个西营骑士能够贴近他们。几个明军士兵被砍翻在地,但同样有三个西营骑兵被长矛刺中,落下马去,西营的马队滚滚涌过,激起大团的烟尘,而那面队旗仍竖立于烟尘之上。 这时明军的长矛手已经杀到田在星面前,他们平端着长枪小跑向前,仍能稳稳地保持着方阵队形,收马不及的西营骑兵被明军长矛手一个突刺,位于前排的就纷纷跌落,不等站起就被钉死在地上。 此时田在星已经拨转马头返身再向那面旗帜杀去,他冲到那面旗帜旁边时,明军掌旗手已经把军旗交给左手,将它护在肋边,右手从腰间掏出一把手铳,稳稳地向前举起,指向一个把马刀高高挥起的西营骑兵,在把刀升到最高点就要迎头劈下的那一刻,几乎指到脸上的手铳砰然一声,西营骑兵一个倒栽葱就从马背上摔落。 射击后掌旗兵立刻松开手铳任由它跌落在地,右臂回缩去抽自己的佩剑。 这时田在星不顾仅剩的两杆长矛,猛地一勒缰绳,把坐骑急停在那个明军旗手旁边,在完成这个漂亮的骑术动作的同时,田在星左臂一长,抓向那杆军旗,同时把手中的刀狠狠沿着旗杆挥下去,一刀就把那个旗手的手指统统砍断。 “狗官兵,”手指已经感觉到了旗杆,“拿来吧!”随着一声大喝,田在星就打算加离开。 但几乎同一时刻,左前臂一阵剧痛,在明白生什么事以前,田在星已经出一声大叫,他左臂触电般的缩回,但却看到自己的左手仍紧紧抓着他的战利品。而那个明军旗手已经抛下血淋淋的佩剑,右手紧紧地抓在旗杆上将它夺回。田在星和那张隐藏在面具后的双眼一个对视,它们仿佛也和面具一样闪动着金属的光芒。田在星无暇多想,挥手又是一刀,把旗手右手的几个手指也砍了下去。 “狗官兵。”痛得呲牙咧嘴的田在星又是一声大吼,坐骑已经开始启动,他抛去单刀探身去抓那失去支撑正慢慢倾倒的军旗,却一把抓了空,手指贴着旗杆滑开,田在星用尽全力伸长手臂,抓住了自己那只还在旗杆上的断臂。 马从明军护旗手身边冲开,“新军的旗帜,被我们西营缴获了。”兴奋的田在星正待再次出一声大喝。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霹雳般的排枪声,接着身体就猛地前冲,好像有一块巨石撞在了自己腰间。 “狗官兵……”在摔落到地面前,田在星已经失去了视力,眼前一片漆黑,但他的右手仍紧握着自己那只牢牢固定在旗杆上的断手:“杀不尽的鹰爪牙……” 第二十五节 回忆 “用骑兵去冲选锋营步队的堂堂之阵,天啊,我军又没到危机到需要拼死一搏的时候。”许平毫不掩饰地大声抱怨着,明军骑兵的逆袭被挫败后,许平忍不住又燃起反击的愿望、忍不住盼望贾明河同样会指挥明军反复进攻直到耗尽力量,但现在一个反击就让他损失了近半的骑兵预备队,还把实力暴露给对手。他焦急地连声命令鸣金撤兵,不过现在他们被反击的明军步兵所重创,而且一时竟然没有响应后撤的金声:“我只希望,他们能汲取教训,以后再也不要拿骑兵去冲新军的列队步兵。” 本队的掌旗手身体晃了一晃,昏死了过去,护旗手简继东看到后无暇多想,向那个闯贼骑兵坠落的地方快跑几步,然后一个飞身就向队旗扑去。在简继东双手已经虚握在旗杆上的时候,那旗杆突然动了起来,另一个从身侧掠过的西营骑兵抢在简继东之前抓住了它。简继东扑到在地上,双手抓住了旗杆的尾巴,旗杆带着他在地上滑行,拖着他在土石上磕碰,尘土从简继东面甲上的观察窗和缝隙处涌入,一下在塞满了他一嘴,只是简继东仍死死地握住旗杆,说什么也不撒手。 一道弧光向简继东斩来,他使出吃奶的气力侧身一滚,微微避开一线,那鬼头大刀狠狠地落在他的肩头,把他的盔甲斩得深深陷下去。盔甲虽然没有破裂,但简继东的肩膀还是一沉,半个身子好像都失去了力量。 弧光又一次高高扬起,简继东已经没有力气再躲闪了,他闭上眼,用尽最后的力气抓着旗杆。 突然手中一松,旗杆上不再传来拉力,失去度的简继东一头扎在土里,他睁开眼抬起头,面具的观察窗上满是黄雾,只看到一片人影晃动。简继东不敢松手,他甩甩头,再次抬头看去。看到一个明军骑士挡在自己的身前,那个拖旗杆的闯贼已经被这个骑士斩于马下,那个向简继东挥刀的闯贼骑兵也仰天躺在不远的地面上,胸口上流着血,生死不知。 金声在背后急促地响着,王二德本来已经拨转马头准备回阵,但看到一连几个兄弟被那个冲上来的明军骑士砍到后,王二德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他大吼一声,把手中的长枪挺得笔直,跃马就向那个明军骑士的腰间扎去。 简继东看到又一个闯贼骑兵挺着骑枪冲来,护卫着队旗的明军骑士侧身轻轻一让,当突刺过来的骑枪从他手臂和肋下间穿过时,骑士猛地一挟,反手一刀把收不住身形的闯贼骑兵砍下马。骑士手臂一转把抢到的骑枪握在手中,两臂一枪一刀,威风凛凛地护在简继东身前。 这时一大群骑兵从简继东身边两侧冲过,他也从地上爬起来,看到闯贼的骑兵已经退了下去,而步兵兄弟也赶到自己的身后。那个骑士收刀入鞘,把骑枪重重插入土中,转过身来。 “大……大帅!”简继东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贾明河冲着面前这个勇敢的护旗手微笑着:“兄弟,保护好我们的旗。” 说完贾明河策马向阵后驰返,整场战斗他根本没来得及落下面甲。从军这么多年,贾明河作为个人而不是作为将领的斩有七十三级,几乎和新军十营的营官加起来一样多,就是以勇武著称的贺宝刀也没有他的一半多,至于像今天这样杀敌但是不算斩的,就更无法统计了。 简继东跳起身,把队旗高高举起用力地晃动两下,向着贾明河的背影高喊着:“选锋营,万胜!” “万胜!万胜!”看到贾明河的选锋营丙队士兵,纷纷高举着武器狂呼,丙队的队官李之渊也激动得满脸通红,刚才看到姊妹部队的惨痛损失时,他也感到心痛如绞,而看到马队冲去杀敌时,李之渊差一点就带着部队跟着冲上去了。现在,李之渊不会再让愤怒左右自己,他跟着喊了三声后,立刻开始整队,按照上峰的命令有条不紊地起进攻。 …… “我没有看错吧,那是贾大人!” 几次来自新军的参谋面面相觑,刚才贾明河在侧翼亲身参战时,这些认识他的闯营军官无不目瞪口呆,他们都曾听说贾明河从军五年,就靠斩之功从小兵一直升到营官,还是镇东侯的第一个营官,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忍不住冒起一个词:名不虚传。 很快,许平的脸色就变得非常难看,对于整个战场来说,这次闯营失利造成了很恶劣的影响。借着击溃西营骑兵的余勇,增援上来的选锋营步兵开始试图从麦田里迂回,在许平的注视里绕着大圈。许平观察着他们的进展,犹豫着是不是把手里最后的一队燧枪手预备队派向那个方向。 本来,在侧面的开阔地上明军是很难用小队人迂回的,如果他们真的这么做会遭到许平火炮和步枪手的猛烈攻击。但现在,西营败退的士兵挡住了近卫营的射界, “一招棋错,满盘皆输。”看着越来越接近地明军侧翼包抄部队,许平脸色开始白,选锋营的部队仍在紧逼不舍,没有布置燧枪手所需的缓冲地带。许平身后固然还有大批的长矛手,不过用这种身穿布衣、手持木矛的军队去与选锋营的铁甲重步兵交战,下场不问可知。不过许平看着那就要冲到与矮墙平行位置的明军,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太多的选择:“长矛兵,上前迎战。” 李之渊带领着全队飞快地向闯营侧后杀去,他一直注意隐藏在败退的闯军背后,部下不停地射击着,把逃窜的闯军骑兵的战马纷纷射倒,但对于那些徒步奔逃的闯贼,选锋营丙队只是驱赶他们而没有用冲锋度追击。 终于,前面又出现成排的闯军长矛步兵,李之渊毫不畏惧地迎上前去。 “杀!” “杀!” “杀!” 选锋营有节奏地喊着号子,用连续地突刺把对面的敌兵一排排放倒。 “我们是白羽兵,天下的白羽兵。”李之渊看着对面的敌兵,心中满是不屑:“这些蟊贼哪里是我们的对手?” …… 贾明河身后是他的参谋和近卫,刚才贾明河冲出去后,参谋和卫士们全都傻眼半晌才反应过来,呼喝着急忙赶过去护卫,现在跟着贾明河返回将旗所在时,他们一个个还刀剑出鞘、如临大敌: “大帅,这太危险了。” “大帅,您可吓到我们了。” “老了,老了,”四十出头的壮年总兵对部下们笑道:“当了十几年大帅,已经是老眼昏花了,我只看到那旗,还以为是我们的马队呢。” 无论是马术、还是剑术,贾明河都比贺宝刀要差上一点,无论他如何有天赋,后天如何用功,半路出家的贾明河总也赶不上将门出身、自幼有名师指点的贺宝刀----这是他心中一个很大的遗憾。可贾明河的年龄让他足以自傲,不用说和他平级的赵、金、贺、杨,就是那些在他面前毕恭毕敬,向他俯敬礼,一口一个“大帅、末将参见”的营官们,除了魏兰度和吴忠这俩,也个个都要比他年长,有的还要年长很多。 “这面旗绝不能有失……” 贾明河对何马说道,刚才被攻击的队旗是属于选锋营甲队的,其他的队旗上都有着和营旗一样的花纹图案,可这面队旗却和其他的旗帜格格不入,上面没有任何花纹、图案,只有书成两列的八个墨字:毛帅东江,旅顺选锋。 “这面旗,比救火营的蛇旗还要早,更不用说我们的营旗。”这面旗是张盘在旅顺建立选锋营时定下的营旗,贾明河带领全营接受镇东侯改编时,换了和救火营类似的一面旗当营旗,而这么老营旗就被贾明河当作选锋营甲队的队旗。 “大帅放心吧,末将誓死保护好这面旗。”何马俯在马背上向贾明河郑重说道,他深知这面旗对贾明河的意义,十几年前各营的营旗被被镇东侯一概收回的、队旗销毁,而这面老营旗则被贾明河小心保存起来,新军建立后贾明河又把它取出,还是当作选锋营甲队的队旗。 …… 刚才金声响起不久,失去战马的闻商铜就不得不徒步逃回本阵,刚回过一口气,一个冲到他身边的战马突然悲鸣一声,摔在闻商铜的身边,把他吓得往旁边一跳险险避开。从马背上滚乱下来的是好友赵芝泉,他的战马被明军的火铳击中,幸好人没事。 脸色白的闻商铜看着同样面无人色的赵芝泉,急切的问道:“王大哥呢?” “王大哥,王大哥、王大哥……”赵芝泉声音里突然带上了哭腔:“王大哥不在了……我亲眼看见的……” 顺着赵芝泉的伸出的手臂,闻商铜看到了正缓缓策马离去的贾明河的背影,他盯着那个背影死死地看着,突然感到激愤的泪水夺眶而出:“狗官!他是五个孩子的父亲,有五个可怜的孩子等着他回家呐。” 孙笑----这是闻商铜永远不会忘记的名字,这个从遥远江南来的东林士人,给他们当了两年的县官。 百姓不愿意交出藏粮,无论如何也不肯交,父母官孙大人就把孩子们捉去,当着大人的面,把两根手指那么长的钢针,插进孩子们的体内。凡是不缴粮的人家,一家也逃不过,要么交出活命粮等着全家饿死,要不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根又一根的钢针慢慢地扎进儿女的体内。 但还是有人不缴粮,有的人是真的缴不出粮,孙笑就下令用针去刺孩子的眼睛,他不信父母能忍心看着孩子被生生刺成瞎子。可还是有,有的人确实没有任何藏粮,那么,就刺孩子的另一只眼吧,确认一下他们真的没有撒谎…… 那天,五个双眼被刺瞎的孩子被从县衙里扔了出来,当时还是修鞋匠的闻商铜,和他的邻居裁缝赵芝泉都低下头,堵着耳朵不去听那几个还不太懂事的孩子的哭泣声。 “爹----” “娘---- 几个无助的孩子,在地上乱爬着,紧闭着的眼皮下还在汩汩地流出着血。旁边还有衙役们的嬉笑声,他们用棍子去戳几个瞎眼孩子纤细的手指,看着孩子们疼得尖叫、在地上翻滚挣扎,于是就会出一阵欢乐的大笑声。等笑得不那么厉害后,就会去戳另外一个小孩的指尖…… 这种事闻商铜已经见过得太多了,这几个双眼被刺瞎的孩子,他们的父母肯定被活活打死在县衙里了----这么不懂得节约、一点存粮都没有的刁民,简直就是存心和孙大人的考绩做对,打死也就打死了。不会再有人管这几个孩子,不会再有人关心他们、照顾他们。而他们五个,肯定会像之前的那些遭遇相同的残疾儿一样,哭喊“爹”、“娘”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那天,闻商铜现自己其实不认识王二德,那个胆小怕事,不会做买卖、不懂得生意经、靠掏阴沟为生,穷得三十好几也讨不上老婆的王二德;那天,闻商铜和赵芝泉看着那个以胆小出名的老实人,突然大步走向县衙,抡起铁锨把那几个嬉皮笑脸、还在折磨几个瞎眼孩子取乐的衙役的脑袋打开了花;那天,闻商铜不知道自己吃错了什么药,他举着钉鞋的板凳跟着王二德冲进了县衙,后面是挥舞着大剪刀的裁缝赵芝泉……从那天开始,闻商铜不再是大明的子民了,从那天开始,闻商铜就是贼了;从那之后不久,闻商铜就是被秦军追、被楚军赶,被汴军杀的西贼了。 “狗官!禽兽!他是五个孩子的父亲啊。”闻商铜感到自己的眼泪和鼻涕都喷涌了出来,流得满脸、满胸都是。加入西营以后,长得虎背熊腰的王二德被李四爷选入马队当了个小头目,但他其实还是那个只会掏阴沟、每天只能从官府那里挣几文钱糊口的胆小汉,都做贼了还是从来不敢说谎、还是不会骗人、还总是相信善恶终有报。每次被官兵追赶的时候,王二德都会把五个瞎眼孩子用绳子串在一起带着他们逃亡,每天回营后,王二德都会把五个养子拢在膝边,给他们讲故事。每次闻商铜都能听到他们出天真的笑声,总能看到王二德不厌其烦地给五个还不到十岁的孩子洗衣服----他们都是我儿子啊,这点小事都不做还好意思当爹么? 一瞬间,所有恐惧统统离体而去,闻商铜捡起一根木棍,追着杀害王二德凶手的背影而去:“杀官兵啊!” 几年前生的一幕又一次重演,曾经挥舞着剪刀冲进县衙、把从来不敢仰视的县官大老爷捅死在大堂上的裁缝,也又一次追在老友背后,向着武装到牙齿的白羽兵冲去:“杀官兵啊。” 今天,李文节被大将军告知他不需要上阵,他负责带领的这群和叫花子差不多的闯贼男丁,唯一的目的就是麻痹敌军。看到那些头顶白羽的金属怪物越逼越近后,李文节不由自主地步步后退,今天他见到的这些官兵,比之前见过的甘陕边军装备还要好。当一群披头散的人从身前冲过时,当听到他们悲怆的呐喊时,李文节脑袋突然轰的一声,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杀官兵啊!”李文节完全忘记了大将军的嘱托,也忘记了他身后的手下,还有他的职责,大脑一片空白,疯疯癫癫地追到了那队人身后:“杀官兵啊!” 几千被部署在侧后,根本没有被许平计算在内,也从未打算投入作战的闯营士兵,突然出排山倒海的呼喊声,向着明军猛冲过去。那些被打得节节后退的近卫营长矛兵,也突然士气一振,虽然很多人还是在继续后退,但也有人立定脚步,出同样的呐喊声。 许平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番景象,只不过那次他站在出这种呐喊的人群的对立面。 “燧枪手!”许平一愣,马上出一声断喝:“火上前,将新军队形打散!” …… 异变生后,贾明河脸上的微笑一下子凝固住了,他也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当时的呐喊声略有不同,尽管过去了二十多年,那如雷般的“杀鞑子啊”的呐喊,贾明河仿佛还能听见,他当时也是出呐喊的一员。 那是遥远的辽南,正红旗的刘兴祚,后来改名爱塔的家伙,领着后金军在辽南横征暴敛,他们用炙热的烙铁烤白老人的脚底板,把孩子的手指一根根地掰断,搜刮尽百姓的粮食后,还把妻子、姐妹和女儿从她们的家人手中夺去,去与蒙古人换东西。 百姓,手无寸铁的百姓,不分老幼聚集在一起,出绝望的呐喊。当时,只有十几岁的贾明河,混在辽南的百姓群中,面对着正红旗的屠刀。他还记得刘家几兄弟,全身披挂站在后金军中耀武扬威,像是在比赛一般,张弓搭箭向辽民射来,每次射中一个百姓时都会大笑一番……金、复、盖、海四卫的百姓屠戮一空----后来,镇东侯因为刘家兄弟在喜峰口的功绩,不但没有追究他们的罪孽,还保举他们升官财。 刘兴治,贾明河曾亲眼看见他带着后金铁骑杀来,把乡亲们成片地砍倒,翁铁匠,这个总给贾明河包子吃,总是笑眯眯的好老头,若不是他抱住才十几岁的贾明河,用自己的后背替少年挡下那一刀,估计贾明河也已经不在人世了。当时,贾明河不敢出声,躲在翁铁匠僵硬的身体下,流着泪在心里痛骂着“禽兽”;后来,在镇东侯那里见到刘兴治时,贾明河会拱手和他客套,与他一起吃过酒、谈笑过、还在他与镇东侯手下结亲时送上过一份贺仪----已经以镇东侯意志为意志的贾明河,早就把这份仇恨埋在心底再不提起。 但这似曾相识的呐喊声,再次勾起了贾明河的回忆----漫山遍野的尸体,后金汉军的士兵在每具尸体上都戳上一下,戳到贾明河的大腿上时,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当时两个汉军士兵的对话他直到今天仍记得清清楚楚。 “我们可是正红旗,辽东的正红旗,”口气中的那种傲慢和不屑贾明河永远不会忘记:“这些蟊贼那里是我们的对手?” 然后就是投奔旅顺的亡命之路,然后就遇到了张盘张大人,然后就有了“毛帅东江、旅顺选锋”这面旗帜,然后还有每一个加入张大人的选锋营的人都需要下的誓言:为生者伸冤,为亡者雪恨,杀贼护民、死而后已。 对面的呐喊声听来是那么的熟悉,一恍悟间,贾明河竟然不知道身处何地----在辽南的时候,那些后金的细作总是些地痞无赖,被杀害示众的明军细作,总会有人冒着全家遇难的危险去偷回他们的尸体,让这些勇士能够入土为安;在关闭大都督前,贾明河带兵出京时,也还能在路边看到欢呼的民众,送来犒劳饮食的父老;而现在……这次离开京师,路边只有紧闭城门的县城,逃散一空的乡村;在河南的农村,只有地痞无赖肯当新军的细作,他们在深夜潜来新军的军营,索要金银的厚赏而不敢暴露身份,说一旦被现就会被乡亲们打死;而那些村子里总会有层出不穷的农民甘愿当许平的密探,而他们的尸体总会在夜间不翼而飞…… 选锋营的侧击部队先是遭到敌方火力的近距离猛击,在队形恢复前一批衣衫褴褛的闯营士兵就扑上来,用棍棒、石块、牙齿和指甲和新军士兵战斗,并真的开始将他们逐退。看着这太熟悉不过、青年时代曾一次次遇到过以致刻骨铭心的场面,贾明河头一次感到困惑,之前他并不是站在这些疯狂的百姓对面的:“难道我们不是万民景仰的长生军了么?难道我----变成了张大人和他建立的选锋营誓死要消灭的害民贼了么?难道----我今日竟会落败么?” …… “杀官兵啊!” 第二十六节 退兵 选锋营的丙队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数千涌上来的布衣农民不是问题,如果队形严整的话,来多少这种农民都无异于送死。可是近卫营的燧枪兵在掩护他们,李之渊几次想率队去消灭他们,但却被一**扑上来的闯军士兵拖住。 和那些当兵就是为了吃饷的人不同,作为队官,李之渊深信选锋营是不可战胜的。汹涌而来的人流从被燧枪齐射打开的缺口里冲入,面对绝对优势的敌人,丙队的阵型被撕扯得越来越不成样子,再也难以恢复了。 又是一排齐射打来,队里这次甚至没有回击,因为选锋营的步枪兵也开始和闯军搏斗,幸好,或许是幸好吧,敌兵已经从两翼延展过来,侧面近卫营的火力被他们自己人挡住了。只是这也让那些不坚定的士兵变得更加沮丧,李之渊那些当兵就是为了吃饷而缺乏足够荣誉感的部下,开始脱离阵型后退。 李之渊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每一个人都要对付五、六个闯军,一不留神就会被人抱住腿脚,被掀翻在地,就连一些果长也开始掉头逃跑。 “我们是战无不胜的白羽兵……” 李之渊怒吼着,一剑刺入面前敌人的胸膛,接着飞起一脚把尸体踢了出去。又一个敌兵挺抢枪刺来,李之渊根本无视这种无用的攻击,狠狠一剑砍下把这个闯贼砍得身异处。李之渊苦练多年武技,绝不相信农民能对他构成什么威胁,哪怕是一大群他也毫无畏惧。 “……我们是杀贼护民的选锋营……” 从贾明河开始、到何马,历任选锋营营官都不会忘记告诉部下张盘将军创建这个营时的誓言,李之渊一剑快似一剑,每挥出一剑,都会有一个闯贼惨叫着倒下,转眼间他身边横七竖八都是敌人的尸体。越战越勇的李之渊右手一剑再捅死一敌,拔剑的同时左拳一挥打在那个想趁机逼上来的贼子脸上,铁拳过处顿时就是血光横飞。 再一剑,把下一个敌人的右臂齐肩砍断,李之渊还来不及收剑,那个闯贼突然纵身跃来,用剩下的一条胳膊攀住李之渊的左臂,张嘴就向他左手上咬去。 牙咬在铁手套上,李之渊并没有感到什么疼痛,他用力一甩却没有挣开,那个闯贼已经咬得满嘴流血却不肯松口。李之渊反手一剑把他脑袋斩了下来,又狠命地摔打了几下,总算是把那颗人头甩掉。 当李之渊再次抬起头时,猛然看到面前又站着一个敌人,这个敌人身穿青色的布衣,头戴近卫营的制式斗笠,把手中的燧步枪举到眼前,闭上一只眼仔细地瞄准着近在咫尺的李之渊,枪口指在那双藏在威武面甲后的双眼的正中。 这个穿着草鞋的近卫营士兵,身材并不出众,他站在人高马大,全身灿烂盔甲的李之渊面前,好像也就才到这铁塔般的大汉的颈部。近卫营的士兵仰头看着自己的目标,手指已经扣下了扳机…… “……我们是万民景仰的长生军。” 李之渊没有来得及把最后一句话说出口,火枪声就已经响起,同时还有一声轻蔑的评价:“狗官兵。” …… “收拢部队。” 选锋营丙队的士兵正把后背亮给闯军,看到从侧翼迂回的新军被击退后,许平立刻下令把所有的部队拉回来,除了让参战近卫营的士兵控制友军外,还命令迟树德立刻出动:“拦住所有的人,不许进攻。” “贾将军应该也没有多少力量了,但我可以肯定他还有余力。”除了迟树德的这点骑兵,许平手中已经没有预备队,如果明军再次起逆袭,或是某处战线陷入危机的话,许平没有任何办法解决。 正面战场这里的战斗还在继续,第二道壕沟前的明军士兵尸体已经堆成一道小墙,明军的火铳手已经抵达壕沟前开始与闯军对射。 “大人,火炮。” 周洞天指着远方叫起来,许平把望远镜挪过去,看到两门炮正被一队明军推着赶来。许平只看了两眼,就把注意力重新转回到战场正面,满不在乎地说道:“他们来得太晚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明军的攻势显得越来越无力,在对射中,又有数以百计的明军火枪手被打倒在尸体堆中。 “选锋营还有余力啊。”许平一直耐心数着对方出动的兵力,明军攻势虽然开始停歇,但许平深知远远没到可以反击的时候:“西营,那里怎么样了?” …… “许贼还是没有出现。”魏武变得越来越不安:“他早该到了啊。” “难道贾帅已经和他打起来了?”魏兰度看着对面的闯军,虽然还在节节后退,但他们已经从混乱状态中恢复过来,现在他们单面面对着合流后的新军两营,已经不复刚才的狼狈。 “贾帅不可能走得那么快啊。”魏武怎么算怎么不对:“难道是许平一听到这里挨打就跑了?嗯,这鼠辈他做得出来这种事。” “许平不会这么丢下友军就跑的。”魏兰度摇头道:“如果他真是这样想的,在这里又何必留这么多军队呢?” “唉,”手下渐渐变得疲惫,魏武始终无法下定决心,见魏兰度也是犹豫不决,他就自我宽慰道:“如果许平没跑,他迟早会来,如果他跑了,那面前这些闯贼已经落入我们的天罗地网,也不急于这一刻。” …… 看着远处闯军那乱哄哄的右翼,贾明河估计那些竭力维持秩序的带着斗笠的兵是许平的嫡系,还有百多闯军的骑兵也在干着同样的事情。他们缺乏戒备、没有做好战斗准备,互相拉扯着毫无队形可言。 但贾明河手中只剩下一个队的预备了,他们是否能够击退那数千闯军,并席卷许平的阵线呢?对此他没有十足的信心,这是最后的赌注,如果投出去的话,那贾明河就失去全部的战场控制能力,只能旁观战局的展了。 “勇气是随时随地可以涌现出来的,而装备不会。” 这是贾明河不止一次从镇东侯嘴里听到过的话,镇东侯对仇恨这种感情也看得很轻,有一次曾对部下们评价道:“仇恨这种东西,在钢铁面前只能撞得粉碎。” 贾明河很认同这句话,不过一贯喜欢和大人作对的贺宝刀跳出来质问:“那若是钢铁相击时,勇气又该怎么说呢?若是装备相同,满腔深仇大恨的一方,难道不会占优势吗?” 贺宝刀问的话,也是贾明河心中的疑问,当时镇东侯不以为意地伸出一只手给部下们看:“五个指头还不一般齐呢?装备怎么可能相同?怎么让我们的人装备更精良才是正事,别胡思乱想了。” 近卫营虽然把绝大部分人拦住,但并不是拦住了每一个。 “杀官兵啊!” 一个声音由远而近,一小队闯军骑兵朝着贾明河的将旗而来,为者是一个五短身材、高举着一把大刀的中年人,他身后还跟着七、八个人。这小队骑兵转眼间就冲过了一半的路途,贾明河看到为者有一张圆圆的脸、两只溜圆的小眼和一张滚圆的嘴。他身后的人有大有小,其中一个手握长枪,紧紧跟在为者的身后,面无惧色地向着铜墙铁壁一般的选锋营兵列冲来。 “杀官兵啊!” 为者又喊了一声,贾明河有一种错觉,好像听到的是一声大喝:“杀建奴啊!”,多少年以前,他曾紧握着马朔,寸步不离地跟在义父身后----那个在旅顺郊外把贾明河捡回城去,治好他的腿伤,教给他马术、剑术的义父。随着义父的声声大喊,贾明河就想也不想跟着他冲向严阵以待的正白旗军阵。 贾明河身边的何马轻轻一挥手,十个因为枪法过人而被选上的选锋营的燧枪手越众而出,他们齐刷刷地举起步枪,侧头闭眼向冲过来的敌骑。 “开火!” 排枪响起,贾明河清楚地看到为那个中年闯贼的身上溅起处处血光,大刀从那个矮胖闯贼的手中飞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大弧直落地面;而那个闯贼,就好像是看到了什么稀奇的东西,他的一对小眼瞪得更圆了,嘴无声地大大张开,一副吃惊得不能言语的表情,双臂在空中胡乱挥舞着,就好像是溺水的人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圆乎乎的闯贼从马鞍上滚了下去,他身后的几个人跟着他一起跌落,而剩下的几个则失去了冲击的勇气,贾明河看到那个刚才还手持长枪一脸坚毅的年轻人,猛然勒定了马,回头向那个胖男人看去,还出一声悲恸欲绝的叫声:“干大!” 贾明河知道干大就是陕西话里干爹的意思,在那个闯贼落下马、这个年轻人大喊出声的同时,他情不自禁地也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念了一声:“义父。” 选锋营的长矛步兵小步跑着逼了上去,四个失去斗志的年轻闯贼策马回到他们领头人的身边,那个手持长枪的年轻人扔下了长枪,跳下马去扶他干爹的尸体。另外三个回过头,看着逼近过来的明军,突然不约而同地叫道:“……,带干大走!” “老七、老八,带义父走。” 一个声音响在贾明河耳边,义父的八个义子,包括贾明河在内的八个义兄弟,只有他和蒲观水活下来了,剩下的六个兄弟,都为掩护他们逃离战场而丧命。南关之战取胜后,贾明河通过尸体上面的衣服找到了兄弟们,那是六具无头尸身,他们的级都不见了----贾明河再也没有见到过。 三个年轻的闯贼把手中的兵器抡得呼呼作响,呐喊着向明军迎上来,而第四个人则抱起那具矮胖的尸体,奋力攀上等在一边的坐骑。两个闯贼被明军无情地刺倒时,骑上马的那个狠狠地将马鞭抽落,同时回头望了犹在奋战的兄弟最后一眼。 最后一个断后的闯贼被几杆枪同时刺中,他抛下手中的武器,一手一个紧紧抓着刺在他胸膛上的两根长枪,仿佛还想最后替他的兄弟争取一点点时间。 明军越过这个闯贼的身侧,他们眼前的马跑了起来,把紧追不舍的明军长矛兵拉开了一步、拉开了两步、拉开了三步…… 长矛手的后面是选锋营的步枪手,他们又一次闭眼瞄准,然后齐射…… 血雾从后背腾起,年轻闯贼手中的尸体,和之前那尸体主人手中的大刀一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向地面,而那个闯贼双臂大大地张着,身体先是前倾,然后向后弯倒,一个倒栽葱从马后跌落,他的嘴也张得大大的,也没有能够出任何声音,也一样把双眼瞪着溜圆。 已经割去头几个闯贼级的明军士兵抢上两步,把最后两具级一并割下带回。队官走到贾明河马前弯腰鞠躬,礼节性地报告道:“大帅,我队斩八级。” ----大人说的不错,勇气,总是会在钢铁前撞得粉碎。 贾明河没有回答,当看到那个年轻人摔下马时,他鼻腔内突然一阵酸楚…… 这时,许平已经完成了部队的收拢,战局重新回到了他预想的轨道。来自侧翼的威胁已经解除,近卫营躲着矮墙后与明军专心对射。 “大帅。”何马双手抱拳向贾明河请缨,打算把最后的步队投入进攻:“末将亲自带队冲杀,定能将许贼杀得片甲不留。” ----勇气,总是会在钢铁前撞得粉碎。 贾明河把嘴绷得紧紧的:“退兵!” 不顾何马的反对,贾明河的命令被不折不扣地传达下去。 …… 明军士兵开始向后退却,还击的火力变得越来越稀薄,很快他们就又退到最外层的壕沟里,后面的明军则弯腰躲避着闯军的火力,开始远离闯军的战线而去,只有第二道壕沟里的搏斗依旧。 “终于决定放弃了吗?”许平长叹一声,他很清楚这种感觉----不得不抛弃部下和同伴时的感觉。不过,明军如果坚持不撤退的话,他们最终会在这里把血流尽。 现在许平的预备队包括几百名长矛手和燧枪手,他们在等待着许平的命令,他们都迫切地等待着重新投入作战,身边的参谋们也投过来探询的目光。 许平凝视着对面的敌军,摇摇头:“选锋营还有余力。” ----今天,恐怕就到此为止了吧 远处传来两声炮响,火光离战场非常遥远,炮弹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许平仿佛能从明军的火炮声中感到炮手们的愤怒。明军的撤退已经成为定局,这两门辛苦赶到战场的炮必须立刻原路返回,好像是为了证明许平的判断,两声过后,明军的火炮就不再开火。 …… 战斗还在继续,前面还有激烈的交火声,而贾明河犹如一座花岗岩雕塑,一动不动地骑在马上,因为工兵队被留给了赤灼营,火炮来得实在是太晚了,头两门炮必须立刻开始走回头路,其他还在路上的炮也已经派人前去传达新命令了,不然缺乏工兵的选锋营很难在日落前把这些笨重的家伙全部运到北岸。 参谋们正忙着把贾明河的决心变成具体的行动命令,而在这一群忙碌的人和贾明河之间,则是仍在苦苦哀求的选锋营营官何马。 “大帅,我们还有兄弟在前面呐,还有兄弟在啊。”何马急得声音都变调了,如果明军不能占领战场,那么所有无法移动的伤兵就会被抛弃;如果不投入预备队,那么前面的士兵就得冒着闯军的火力撤退:“大帅,我们怎么可以让受伤的兄弟落在闯贼手里啊?” ----二十五年前,大人、张大人都只有二十岁出头,我才十几岁,他们是那么的年轻,毫无顾忌地大肆嘲笑因循守旧的辽西将门,对看似不可战胜的强大敌人不屑一顾。唉,真的就好像是昨天一样,今天,我并没有觉得我老了,我还是精力充沛,自以为还是朝气蓬勃,可一群和当年大人、张大人一样年轻的人已经站在了我们对面,公然嘲笑我们,视我们战无不胜的威名如无物。当年,我们的敌人身经百战,我们的士兵有一死的决心;现在,我们的士兵训练娴熟、甲坚兵利,而我们敌人同样有决死的勇气…… “大帅,末将一定能冲下许贼的将旗,大帅,就让末将带队冲锋吧。” ----大人说过,我们长生军只练过三个月,却必须与身经百战的虏骑交战并战而胜之;大人说过,我们的士兵,大多才是刚放下锄头的农民,可是他们必须得学会如何去击败最强大的敌人;大人说过,无论前路是如何的凶险,但我们一定能取得最后的胜利,因为我们的胜利是万民的愿望,是天命、是注定!受到万民祝福、还有天命眷顾的长生军,战无不胜、所向无敌…… “大帅,若是不成功,末将绝不会活着回来见大帅。” ----许平手下只有四、五千人较有纪律,其他的还是乌合之众。集中赤灼、山岚两营和其他友军,我军仍有优势,就是不知道西贼战斗力如何。许平,仗还远远没有打完,后会有期。 “退兵!” 第二十七节 安泰 此时高成仓还在第二道战壕里和敌人搏斗,他感到自己已经是筋疲力尽,再也没有力气去对抗敌人。火铳早就不知道去向,不过就还在手中,现在也无法使用。战壕里到处都是人,连动一动手肘都感到困难,高成仓与其说是要摔倒对手还不如是抱着对手以防自己腿软摔倒,他的手无力地掐在对方的脖子上,就如同对方掐着他一样。那个和高成仓抱成一团的敌兵也无力收紧高成仓脖子上的手指,只是不停地从面具后喷出大口大口的沉重喘息。 “大人,派出增援吧。”一个参谋建议道。 “现在?在选锋营还有余力的时候让步队上去加入混战?”许平大声说道:“我敢说,贾将军一定没有料到会打成这样,我也一样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就在看谁会犯错,让工兵队、辎重队投入作战!步队继续待命。” “工兵队?” “是的。”许平重重一点头:“这个时候,我觉得没有比鹤嘴锄更好用的了。” 近卫营的长矛兵和骑兵目送着他们的工兵和后勤弟兄冲进战团,他们一个个把锄头和铲子高举在空中,挤到明军铁甲兵面前就向他们的头盔上狠狠砍下去。 高成仓此时仍和他的敌手撕扯在一起,他感觉手腕上恢复些力气后,就开始把对方的头盔向后掰,可是对手的脑袋只是被他扳得后仰。眼看就能把手指插进对方盔甲的缝隙捏住对方的脖子,但是高成仓却怎么也凑不出这最后一点点气力。他脖子上的劲道也在渐渐加重,高成仓感到呼吸开始变得困难,眼前一阵阵黑。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高举在空中的手臂向自己移动过来,那只手上紧握着的工兵铲猛地挥下,锋利的铲边一下子砍进眼前那顶头盔里。顿时高成仓就感到脖子上的力量一松,那把铲子晃动两下又“忽”的一下拔起来,血箭从盔甲的裂缝中喷出来,溅得高成仓满脸满胸,他奋力把那双失去力气的身体推开。只感到一阵阵的天旋地转,高成仓大口喘着气,感觉肺部像是要炸开一般。 这时交通壕成为明军保命的屏障,坚持不住的明军从这里退到第一道壕沟里,此处还有一些躲避闯军射击的同伴,他们都知道不可以在这里久留,主力已经开始退却,剩下的如果不自救就会被抛弃。 已经装填好弹药的岳牧没有上前射击,因为轮射已经停止好久了,他背后的兄弟们也都完成装弹,而身前的第一果,还在等待命令。他们把枪紧紧地瞄准在第三道壕沟的边缘处,等着明军再次出现在视野中。 远处明军排列成整齐的战阵,防备着闯军的追击,也期盼着多有一些同伴逃归。在这些明军的注视中,藏身于第三道壕沟里的明军残部将展开最后一场浴血之战。 躲在壕沟里的几个明军军官以最快的度商议几句,这种情况是他们事先完全没有预料的,以前其他各营生类似问题时,选锋营从未想过他们也会有抛弃伤兵的一天所以也没有认真准备。穿着盔甲不可能跑得很快,分头撤退只能给敌军更多的射击时间,这些军官躲在壕沟里很快就达成共识,他们招呼所有的残军脱掉盔甲,等待他们的口令,然后一涌而出去追赶主力,所有不能行动的同伴都必须被留下,带他们走只能导致更多的兄弟长时间暴露在闯军火力范围内。 看到无数的明军突然一哄而出,争先恐后地爬出战壕,蓄势待的闯军立刻向那些正在攀爬的明军后背开火,大批刚爬出一半的明军士兵又跌落回壕底,更多的明军士兵拼命地爬出去,在闯军的火力中俯身翻过壕沟边上的友军尸体,躲在后面避开闯军的下一次火力。 闯军又一轮齐射过后,这些明军就跳起来足向他们自己的战线跑去,这时明军矮墙后的齐射打响,又是一批明军被打倒在尘埃里。 许平并不是没有注意到迟树得投过来的目光,此时他正在心里计算着明军断后部队的射程,最终他还是向迟树得摇摇头:“今天这一仗已经很好了,没有必要再让骑兵弟兄丧命。” 选锋营的燧枪手在远远的位置上列成横排,静静地看着逃出的同伴们跌跌撞撞向自己跑过来,他们背后站着长矛兵保持戒备。 看着面前大局已定的战场,许平感到疲惫滚滚袭来,多日来的紧张和担忧终于彻底卸去。他把望远镜对准选锋营将旗的方向,搜索着将旗下的人影。 终于,许平找到了那个同样托着望远镜瞭望战场的人,他默默地注视着这个身影,对方此刻也正用望远镜瞄着他。 两军的指挥官就这样对视片刻,许平看到对方慢慢放下望远镜,把它收进怀里后对身边一个参谋吩咐了几句。那个参谋策马向前,许平的目光锁在那个参谋身上,看见他来到列队的选锋营士兵身边,那些士兵一起抬高枪口斜指天空,然后就是一阵硝烟射出。 许平口中出一声长叹,枪声传过来的时候,迟树得显得迷惑不解,就问道:“许兄……许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新军的规矩,勋章或是士兵下葬的时候,都会鸣枪致敬。”许平向迟树得解释道:“就我的理解,应该是‘好样的’的意思。” 迟树得吃了一惊:“对面的明将在称赞您么?” “我想他是在说‘算你狠’吧。”许平苦笑一声:“或许还有‘此仇必报’的意思。” 望远镜里的明将拨动马头掉头离去,许平看到那个人身边的将旗也随着而动,掌旗手转过身缓缓跟在他身后。许平目送着他们离去。突然间那个领头的人停下坐骑,回过头向南方深深注视片刻。 在心里,许平又一次想起贾明河教课时,谈起他对进攻的理解时那种兴奋,还有随之而来的深深遗憾:“对不住了,贾帅,末将曾是您的弟子。” 最后几个明军士兵回到他们的战线后,见许平没有追击的意思,选锋营的后卫部队准备撤离。明军败兵走在最后的那个人又一次回头张望时,蓦地停下脚步,他呆立片刻突然回转过身,一路小跑向战场奔来。明军的后卫部队似乎一下子都变得木然,其他的败兵也同时收拢脚步,还有人把手放到嘴边像是在朝他呼喊。 可是这个明军士兵却越跑越快,摆动双臂足疾奔,本来已经收枪而立的近卫营燧枪手们纷纷提起了抢。许平见状,一夹马腹,坐骑一溜小跑到达矮墙后,仔细观察这个明军士兵的行动。 等那个人跑近后,许平和其他士兵都看到从壕边的尸墙后伸出一只高举着的血污手臂。那个明军士兵跑到旁边,俯身拉住那支手,奋力把一个人从尸体堆中拽出来。然后就在两军的注视中不紧不慢地用力把他抗上肩头,弯着腰努力站起身,背着那人一步步向北方走去。 随着队长的轻声号令,矮墙边的近卫营士兵又一次躬身放平枪口,与此同时壕沟里的前排燧枪手也做出同样的动作。 “住手!” 许平高声喊道。 “住手!”许平又喊了一声,他扫视着面前的战场叹息一声。 “也不差这一个、两个!”许平抬高嗓门向着四周的部下高声宣布道。 听到许平这句话后,士兵们都解除攻击姿态,一个个收枪肃然而立。 那个士兵背着他负伤的战友,在近卫营全体官兵的注视中慢慢走回己方战线,有几个明军的士兵走上去帮助他。 “可能是他的兄弟。” 余深河大声表出他的看法。许平向他看去时,余深河也正好向许平看过来,许平注意到余深河竟然已经是热泪盈眶,他嘶哑着嗓子向许平大喊着:“一定是他的兄弟!” 说完后,余深河就快步跑到第一道壕沟前,把手臂斜指向天,与水平方向成大约四十五度角,同时大声下令道:“近卫营----全体举枪!” 六排燧枪手纷纷举起枪,余深河又命令道:“抬高与我手臂看齐。” 士兵尽数把枪指向半空后,余深河用尽全力挥下手臂,同时大叫一声:“开火!” 六排枪的齐射声让对面的明军士兵都楞了片刻,随后选锋营后卫部队又一次敲响他们的鼓,在隆隆鼓声中迈步向北走去。贾明河满脸黯然:“许平,他到底是怎么安排暗哨的呢?我到底遗漏了什么地方?” 许平最后一次举起望远镜,向明军将旗移动的地方望去,将旗已经变成细小的一竖,承认失败的明军统帅马上就会离开战场。许平用轻轻的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贾将军,我曾是您的弟子。” “威武!” 一个近卫营队官转身向着许平举起他的剑,高声叫喊起来。 “威武!” “威武!” 听到这喊声的近卫营士兵纷纷转身望着许平,向他高举起手里的武器,其他的近卫营军官也都把剑拔出来朝着许平,和士兵们一起有节奏地欢呼着。 迟树得猛地一拨马头,他和他手下的骑兵尽数抽刀出鞘,高举着向着许平呐喊致意:“许将军威武!” 刚才许平已经看到了部下们的表现,不过他仍不打算食言,等欢呼声渐渐平息后,许平伸出双臂向下按了按,没有下令打扫战场而是让全军都静下来听自己讲话。 “刚才我已经决定,任何擅自杀俘的人,将被鞭打二十计,现在,我把这个决定变为命令。” 喜悦之色从迟树德他们的脸上渐渐退去,周围的士兵们变得沉默,许平暗自庆幸,或许是因为这场胜利吧,士兵们没有出愤怒的叫嚷,而是安静地听自己说话。 “官兵从来不留活口,即使是黄候的部下也是一样……” 因为杀俘等于斩,级意味着军功,无论是出兵山东还是出兵河南,镇东侯顶多是以老长官的威望劝说领兵的部下们少杀人。 “……官兵不但杀俘,更杀良冒功,因为杀人会给他们带来财富和权势,他们不会问一问,这个人是否是良善,不会想一想,这个人家里是否还有父母要奉养……” 许平扫视着周围的闯贼,他们中的每一个在成为贼子前几乎都是本份的庄稼人、老实的小百姓。 “……在战场上,官兵要杀我们,所以我们就杀他们,这是理所应当,这是天公地道,但杀人不会给我们带来财富和权势,我们不是官兵,我们羡慕官兵更不想变成他们,所以我们在杀人前,应该想一想、问一问……” 许平提高声音,向周围的部下们大声疾呼道:“弟兄们,官府祸害了你们的亲人,你们是不是认为,杀一个官兵的俘虏就算是报了你们亲人的仇?如果是的话,那弟兄们尽管动手去杀,二十记鞭子只是不守纪律的惩罚,如果挨二十记鞭子就能得报大仇,那谁还会犹豫呢?如果弟兄们不认为这样就能让你们的亲人含笑九泉,那么想一想吧,或许官兵的俘虏中,也有一些是因为迫于生计才参军的,或许是被官府的谎言蛊惑才从军的。我想,就算是官兵中,大部分人也都是和弟兄们一样的穷人吧,那些能够读书、认字、考上功名、坐在大堂上催粮的士人,又有几个肯去从军呢?” 周围的部下们仍保持着沉默,许平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有些人已经显得意动,但始终没有人出言赞同,就像之前一直没有人出言反对一样。 许平从人群中找到了上次那个给阵亡汴军士兵送银子的家伙,他侧头看着这个士兵的脸问道:“这位兄弟,杀人是一件不得已的事,而绝不是一件快事,对么?” “是的,大人,”岳牧扬起头,朗声回答道:“大人说的对!” “这位兄弟赞同我,”许平伸出手臂指着岳牧,目光再次投向全军:“你们呢?你们赞同我么?我们是揭竿而起的闯贼,不是以杀人为乐的官兵,对么?” 人群中的闻商铜突然重重叹了口气,大声叫起来:“大将军说的对,我们是好人。” 支持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很快就传遍全军,就连迟树德也点头道:“大将军说的是,我们是闯贼,不是官兵。” “打扫战场吧。”许平下令道,不用仔细清点,他也知道此战伤亡惨重,估计近卫营就会上千,更不用说那些协同部队。 “以前,贾大人在我心里就如同天神一般,”部下们散开清扫战场时,余深河、周洞天弹冠相庆:“今日贾将军也没有什么办法啊,若没有西营的贸然出击,贾将军本不会有任何机会的。” 许平点头道:“当看到选锋营那次骑兵逆袭时,我本以为赢定了,新军因为惨重的伤亡而变得心浮气躁。” “贾帅在辽东不过是一个营官,在西南虽然独当一面但还是营官,两仗都是在侯爷的指挥下,他手下的营官,以前都是些队官。而我们十个月来攻城掠地,大小三十余战,攻坚、设伏、诈败、急袭,哪样不是玩了七、八次?不要妄自菲薄。”陈哲笑道,他又问周洞天以前曾问过的问题:“现在我们近卫营比长青如何?” “长青远不是我们的对手,山东听说没有什么惨烈的战事,而且新军一贯是靠兵利甲坚欺负人,从来没有像我们这样长年累月与十数倍的敌人周旋,在强敌环视中长途奔袭、攻城拔寨,更不用说像中牟那样一日数战,一连数日。”周洞天信心充足许多:“就算选锋营有些老兵,但近卫营至少已经和选锋营不相上下,就是士官还远远不如,果长们太差了。” “或许是我们的果太大了,二十人呐。”余深河随口说道:“现在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新军被侯爷惯坏了,侯爷练出斗志盖世的部队,打造出前所未有的利器,多少年来,侯爷的部下攻则必克、守则必固,结果大家都懒惰了,懒得去想万一攻不下敌人的阵地该怎么收场?因为这在新军看来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懒得花精力去设伏、去奔袭、去欺敌,因为多少年来,侯爷只要放马一冲,对面就必然土崩瓦解;只要堵住敌人的退路,就必然能全歼敌军。真的啊,都被侯爷惯坏了。”余深河大感慨,越说越是激动:“以前教官们总是重复侯爷的一句话:装备比勇气重要。我刚听到时崇拜得五体投地,现在感觉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侯爷比谁都重视勇气,用侯爷的办法练出来的兵,比别的军队的勇气强到哪里去了?比如西营这帮,一会热血上头杀出去了,猛得根本不听指挥,一会儿就溃败回来了,下一刻他们到底是重新振作还是继续溃败,你根本无从预料……” “虽然损失大一些,但终归是赢了。”许平打断了余深河,:“凡事都要往好里看啊,我看这样也不错,让那些看不起我们的人继续看不起好了,让他们继续认为我们能取胜只是因为运气好吧,失败者只要还在怨天尤人就不会反思不足。” 余深河点点头,高兴地叫道:“卑职恭贺大人大胜。” 其他人也纷纷向许平道贺:“恭贺大人。” “这是河南万民的胜利,而我们有幸站在了胜利者一边。” 兰阳一战;四百三十四名近卫营士兵阵亡,六百八十余人负伤,被找来虚张声势的流民部队伤亡上千、西营二百骑兵也损失过半;新军阵亡官兵一千八百人,由于新军但凡能行动都竭力撤退,所以只有一百四十人被俘。此战闯军缴获长矛一千三百支,燧枪九百支,盔甲近两千套。根据许平的命令,俘虏中的伤员一样将得到照顾。 崇祯二十二年八月十八日,曾经天下无敌的白羽兵,在河南落败。 (笔者按:《虎狼》实体书第一册已经上架,第二册这两天应该就能上架了,在实体的兰阳一战中,读者会看到闯营以微乎其微的代价干脆利落地取得胜利。电子版设定和实体不完全相同----所谓另一种可能,贾明河是我喜欢的一个角色,既然电子版篇幅可以长一些,那我就想法设法多给他一些表现英武之气、他的正直和善良的机会。实体中许平在面对战略抉择时,冷静地选择设伏、防守而不是电子版中这个集中精锐争取歼灭选锋营的决定,这样他就不会向西营借兵,不会刺激到李定国、孙可望的自尊心而导致他们也制定出歼灭战计划。在兰阳这面,当然也没有帮倒忙的西营、没有拉来充数的流民迷惑部队,只有近卫营独自对付选锋营加上赤灼营一部,没有友军的擅自出击、没有让许平伤亡惨重的逆袭,不需要用人命堵缺口。这是一个连锁反应,起因就是为了贾明河的表演机会,只好让许平胃口大一些选择了另外一个方案,冒着友军状态不稳定的危险强行集中兵力,最后受到了一些惩罚。) …… 在遥远的欧洲, “真没看出来,你居然这么喜欢看演义故事。”鲍元朗看着抱着几页纸读得津津有味的施天羽说道。 “不是演义故事,是泰西的上古英雄传说。”施天羽头也不抬地说道,他专门从雇佣的翻译里找了一个,每天帮他翻译希腊神话。 “还不是一样。”鲍元朗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有些好奇:“他们的英雄是什么样的?” “很多,不过我最喜欢一个叫安泰的。”施天羽道。 “哦,有什么特别的?” “力大无穷,百战百胜。” 鲍元朗奇道:“还有不是这样的上古英雄故事么?” “我觉得他有点像我们的长生军。” “哦?” “书里说这个叫安泰的泰西英雄,是地母之子,只要他的双脚还站在地面上,他就会全身充满了力量,无论被击倒多少次,他都能重新站起来,身上仍保持着无穷的伟力。你看,是不是有点像侯爷的长生军?无论是在辽东、还是福建,无论我们被击败或是损害,都绝不会让我们的力量稍稍减少,只会让我们变得更强大。”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这个意思。”鲍元朗点点头:“这个叫安泰的英雄岂不是天下无敌?” “是的,当他还站在大地上的时候,他绝不会被击败。” “我想也是。”鲍元朗笑起来,片刻后又忽然皱眉问道:“你说----‘他还站在大地上的时候’,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哈哈,”施天羽笑道:“这个英雄最后还是被击败了。” “他离开了大地?” “是啊,当他不再与他的大地母亲接触后,他失去的力量就再也不能恢复了,所以他被击败、杀死了。” (第三章完) 第一节 交易 晚上,许平见到灰头土脸撤退回兰阳的孙可望和李定国,许平问道:“你们那边如何?打死多少官兵?” “肯定不到五十,不知道有没有二十。”孙可望摇头叹气:“新军的盔甲太厉害了。” “我们俩损失了六、七百人。”李定国和孙可望对新军的盔甲印象非常深刻,李定国由于见识过许平的武器,所以对火枪倒没有感到震惊。 听许平叙述过北面的战事后,孙可望喜道:“大胜啊,这是大胜啊。” “孙兄,今年河南一定不能饿死人。” “哦?”这话让孙可望有些奇怪,他不太明白许平怎么会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来。 “我,还有我的很多部下,他们和孙兄、李兄不同,我们身上叛徒的污点,恐怕永远都不能抹去,无论如何,我们把剑指向了我们的师长。”许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惆怅:“千秋易过,我们的恶名难除,请孙兄无论如何,都要保证河南的百姓免于饥寒,如果还有人饿死的话,我就再也没有可以聊以自慰的借口,在没有可以开解部下的说辞。” 孙可望轻轻点头:“放心吧,许兄弟,包在我身上。” “西营的兄弟从来没有遇到过新军这样的对手,”李定国感到有些美中不足:“若不是田兄弟贸然出击,新军定会败得很难看,唉。” 人死为大,李定国没有再多说什么,让他感到庆幸的是,数百近卫营的士兵和无数闯营官兵因为这个错误白白丧命,幸好西营随后的反击总算挽回了前面的过失。此次选锋营和赤灼营的失败,让河南新军损失了三成左右的战斗兵,现在闯营的实力和新军的实力已经拉平,而闯营仍然具有防御的优势。 “西营的士兵非常勇敢,但是缺乏训练,对抗新军的时候仅靠勇敢是没有用的。” 孙可望、李定国也是这么看,他们手下的士兵远比近卫营士兵从军时间长,但缺乏系统的训练导致他们只能凭借之前与官兵作战的经验来战斗。很多时候只要气势够强,官兵就会被吓跑,但新军显然不同以往:“我们西营,打算按照和近卫营一模一样的训练方式来整顿,许兄弟以为如何?” “我认为非常好。”不过许平不主张立刻进行全面整编,因为士官不足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如果近卫营士官水平和新军相当,那么这场战斗本应该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九个月、数十场战斗、严格而且不中断的训练,把一个农民变成合格的士兵差不多是足够了,但是士官还是要差一些,许平觉得手下的果长普遍存在控制力不足的问题,不过如何解决他还没有想好。 “我这次缴获了两千套盔甲,分一半给你们吧。” 这些盔甲许平毫无兴趣,更不打算花工夫去修复,可手下的黑保一对这些盔甲非常眼馋,打算用来装备他自己的营。许平认为,在新军火力面前,有没有盔甲并没有大的区别。不过黑保一觉得有盔甲总比没有好。 “我想要火铳。”李定国对火枪的兴趣更大,他们的远程武器对新军基本没有影响,这让李定国非常恼火。 “我手里有两千支燧枪,刚刚又缴获了八百支枪,刨除损坏的,应该还有两千六百支。”许平掰着指头算算,这批火枪已经足够他装备近卫营:“我把五百支火绳枪都给西营吧。” 见李定国摇头,许平连忙解释道:“这个燧枪得练习,我骤然给你好枪,西营的人也不会用。” 许平手下所有的士兵,包括现在拿长矛的士兵都受过训练,为的是一旦陆昱帆送来了军火立刻就可以让士兵使用它,宁可让人等装备,不能让装备等人。 “我知道得练,我看见你天天都在练。”李定国还在摇头:“我的意思是你光给枪不行,我还要人,而且不是借。” 许平失笑道:“李兄未免太贪心了吧,近卫营借军官给西营训练没问题,但……。” “你是闯营大将军,不是近卫营营主。”李定国指出这次他们哥俩到河南来之前,李自成吩咐他们要听许平统一指挥:“你让我们哥俩去打送死一样的仗,我们可没皱一皱眉头。” 许平哑口无言,他想了想道:“不是我小气,现在近卫营也人手不足,如果拆散战力会打折扣,而新军还在我们对面,似乎不是一个好主意。李兄你看这样如何,我先组织一百人的一个队给你,让他们帮你练兵。” “至少两成得是果长。” “放心吧,我给李兄选二十个精干士官,加八十个老兵。” “说好了不是借!” “好吧,不是借。” “也好,”李定国很爽快地答应了:“就是类似近卫营的那个教导队?” “是的,这队人就叫西营教导队好了。” 取胜之后,许平没有坚守兰阳反倒主动后退,他派孙可望领着四千人返回开封监视城内官兵,派李定国在开封和兰阳之间监视新军,自己则领着近卫营位于两者之间以便来回增援。 八月二十二日,明廷的援军陆续抵达,归德府内已经云集两万多明军,朝廷有人甚至提出将中都凤阳的部队抽调一部分到河南战场。 许平倒不是很担心中都的明军,有过一次凤阳皇陵被掘的先例后,明廷就不太可能动用凤阳的部队,眼下季退思还在山东流窜,这种可能性就更小。由于在山东的新军只有四个营,所以贺宝刀对季退思没有什么办法,他的部队被严令要保证漕运畅通,所以机动兵力只有一、两个营,用这样少的部队去进攻季退思是非常危险的。 贾明河的动静一直让许平很关心,每天都有大量的情报送入许平军中,受到兰阳一战的鼓舞,开封府农民更加踊跃地为闯营打听军情。看来兰阳失利后,贾明河已经没有继续强攻的打算,他必然会请求派来更多的援军。京师还有三营新军在整编中,如果他们南下,无论是投入河南战场还是山东战场,都会取得决定性优势。幸好许平还有时间,就算新军立刻请求出兵、朝廷当场批准,没有两、三个月新军也到不了河南。 “眼下朝廷还倾向于用这三营新军拱卫京师,不过经不住镇东侯常年累月地活动,他们南下是迟早的事情。”每次和参谋们说起这个问题的时候,许平都是忧心忡忡:“就算不让他们南下,只要朝廷同意新军扩编,那新军的实力也会迅地增长。” 许平对自己的参谋部一向是充分信任的,对他们的工作并不过问,这样他的参谋们无论是自信心还是工作能力都得到不小的提高。周洞天就指出:“如果两个满员的新军营来打我们,我们可以抵挡,西营能够继续封锁开封,但是三个营来我们就很吃力了。” “所以必须要让新军尽早动手,要在朝廷下定决心让三个预备营离京前动手,我们才最有利。”许平下令包围开封的闯军放开一个缺口,让开封的信使能够把消息送出去:“开封城内的粮食已经不多了,明廷越焦急,那么就越会催逼新军,这样我们才能找到机会。” 二十七日,狼穴。 兰阳的战报送回新军参谋部后,金求德就变得十分忧虑。闯营中这些对新军战术非常了解的军官是一个巨大的威胁,而且燧枪显然已经泄露出去了,闯营里竟然会与新军在同一时间装备这种武器,确实让新军参谋部十分震惊,这大大削弱了新军铠甲的优势。 “许平是怎么得到燧枪的?” 金求德的这个问题李云睿可回答不出,军情司的负担很重,山东、河南那里都不轻松,而福建理论上应该是福宁镇在照看,军情司隔着十万八千里,想管也无从谈起。 李云睿反问道:“能不能把制枪的工匠圈起来?” “没可能。”金求德断然说道:“朝廷是不可能同意福宁镇垄断所有军器生产,现在朝廷宁可让商人造兵器然后买,也不愿意把武器制造的权利下放给福宁镇。” “能不能让大人去和陈、魏两位大人说说?” “他们可不是侯洵,他们是大人的盟友,不是大人的手下。”金求德冷冰冰地说道:“何况他们还要从中拿钱,那些去福建的官员估计已经给过他们孝敬,怎么可能同意把他们一下子都撸下来,除非干脆交给工部,把所有的工匠都抓来京师由工部负责生产,可是这样我们能答应么?” 李云睿无话可说。 “对山东的补充暂时停止。” 山东一带的战斗并不激烈,东江军不敢进行任何正面对抗只敢打游击,整整几个月的战斗,山东的损失不过数百人,其中病倒的比战损还要少。和上次不同,新军这次是和友军分开行动的,进军路线绝不重叠。新军每占领一地,就会安抚百姓,帮他们重建家园。当然,朝廷马上就会向这些从叛贼手中解放出来的地区派遣地方官,不过在地方官到达之前,新军有相当长的时间给百姓留下好印象,然后抢在地方官抵达前离开,会有友军部队来保证这些地方官的权威、并执行他们的命令的。 金求德对兰阳一战很不满,如果不是杨致远还在生病、贺宝刀抽不开身,他真想立刻解除贾明河的指挥权,如果老老实实地向开封推进,那么损失不会这样大。对此镇东侯倒是显得很宽容,他称贾明河的计划如果能成功,那么确实是最快的方法,比老老实实正面进攻损失还要小,而且不会给未来留下后患。 “可是他没成功,对不对?”当时金求德这样反问镇东侯。 镇东侯替贾明河开脱,使得金求德很不满。不过许平这个祸患的出现,金求德要负主要责任,金求德感觉镇东侯知道这一点,但是没有点破或是责备过他,所以既然镇东侯不追究贾明河的责任,他也就不说什么,毕竟更紧迫的问题是如何给河南的新军补充兵力。 “等到大人说服了朝廷,再抽调一两个营去河南,就什么都解决了。” “如果朝廷同意派出更多的营的话,我觉得应该从山东抽调部队去河南,然后让新派去的营顶上它们的位置。”今天杨致远抱病来到狼穴。 “为什么?” “因为许平的部下已经打了很多仗了,而我们的营里大都是才训练三个月,连血都没见的新兵,至少山东的部队已经和季退思他们摸爬滚打过几个月了,就算没打过几仗,可是胆子多少练出来一些。” “以前在辽东的时候,我们营里也大半是才训练三个月的兵,建奴打过的仗比闯贼要多的多。” 杨致远摇头道:“可是当时并没有那么多,建奴也没有仿效我们的军制。” 金求德知道这话的很有道理,但辎重的运输、部队的调出和调入,都需要和地方上的沟通、都需要时间,也都是麻烦,而且还不能瞒着朝廷擅自调动,这就意味着更多的麻烦,给对手更多的时间。 杨致远说了没有多久,就因为不舒服早早离开,屋内再次只剩下金求德和李云睿。自从和金求德成为亲家后,新军的事情镇东侯就更少过问,金求德的意见总是能得到批准。 “必须立刻向河南派出援军,开封的闯贼必须立刻被消灭。” 李云睿的口气很坚定,之前赵慢熊就主张,新军要和明廷有意识地拉开距离,让百姓意识到新军和官府的不同,现在金求德也是这么做的----他希望官府的暴行,反倒能激起百姓对镇东侯仁德的怀念。 杨致远将其称之为“痴心妄想”,可金求德觉得很有道理,当一个人被逼得走投无路地时候,难免会幻想那个对他不算太坏的人会是更好的主人。不过,这需要把人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让百姓亲眼看到义军被轻而易举地毁灭,丧失对义军的全部期盼。但如果义军不能被毁灭的话,那么百姓心目中的印象就会是:新军把残暴的地方官送了回来;而不会是:新军好,官府坏。 “是的,”金求德感到很疲惫,此前他很希望朝廷感到新军兵力不足,因此山东战局拖得旷日持久他一点儿也不着急,甚至很高兴季退思这样识趣。终归有一天,朝廷会承受不住压力同意新军继续扩编。不久前,金求德甚至奇怪插汗为什么会变得这么乖,再也没有入寇的企图了,不然北虏若是把北面的官兵打得叫苦连天,朝廷就不得不考虑增派新军协防。可现在,兵力真的是捉襟见肘了,金求德开始抱怨季退思为啥不尝试着打一两场会战,同时为北虏随时可能的南下而日夜担忧。 “贾明河来信说,开封府到处都是闯营的细作,他开始杀了一些震慑宵小,但效果并不好,闯营的细作和河南的百姓混在一起很难区分,这个怎么办才好?” ----姓李的你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吗?而且这明明是你的事。 金求德没有把心里话反问出来,而是举例说明:“就好像当初在复州一战时,大人担心跟在我军后面的百姓里有细作,当时大人是怎么办的?凡是敢跟随在我军身后的一律格杀勿论。贾明河他现在先要想是我们新军的官兵,要考虑他们的性命安危。” “但是大人恐怕不会这个命令啊,杨致远会激烈反对的,更不用说为了防止军情泄露去屠戮周围的村民和我们新军目前的策略不合。” ----你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么?这里明明只有你我二人。 金求德看着眼前的老同事,二十年前这个人并不是今天这样溜肩膀、没担待。 ----赵慢熊总是躲得远远的,什么权都不要,什么都不想知道,这头狐狸最阴了。而你这个家伙知道的比谁都多,该知道你都知道,不该知道的你也都知道,当年一看到有个护身符后你就攥得死死的,说什么也不撒手。是啊,现在有家有业了顾虑就更多了,可难道只有你有妻子儿女吗?二十年前,我也觉得只要能青史留名,这条命又算得了什么? “这事用得着告诉大人么?我是参谋长,我来这个令。”金求德往座椅背上用力靠了靠。 ----自从我坐上这个位置,就没想最后还能不能活,但我的儿子,我不能让他陪我走这条路……当初大人想让我儿子去当那个直卫指挥使,我拼死也要推辞……只是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那时我也就是存个念想罢了……后来我瞒着大人在山东把事情全搞砸了,但大人却如我所愿……大人的意思我心里明白的很,无论我最后怎么样,大人保证善待我的子孙……谢谢,大人,属下没白为您卖一辈子的命……以后大人若是需要完美无暇的名声,若是需要有人出来承担罪责,属下绝不会惜命推辞的。 “如果什么脏活都要自己来干,那还养狗做什么?”金求德叫道:“朱元宏不是也到河南了么?他不会打仗,难道现在连杀良冒功都不会了么?” 第二节 酝酿 京师 金求德还在忙碌于兵员和军备补充问题。 教导队在进行实验后,强烈建议在未来面对闯军许平部时放弃铠甲,他们还建议停止盔甲的生产,理由就是燧枪肯定会大量出现在战斗中。但这个决定是不可能做出的,毕竟那些不使用火枪的叛军数量更多,铠甲肯定要作为常设装备。 选锋和赤灼两个营总计六千人,兰阳一战他们损失了两千名士兵,哪一个营的损失都已经远远过两成的警戒线,按照条例,这两个营都需要撤回京师进行修整。可是眼下政治上的理由压倒军事,朝廷是不可能接受新军在损失两千人后就把四千人调回来的。所以金求德让贾明河先把赤灼营的步兵填补到选锋营里,借此恢复战斗力。但是赤灼营的残部也不能大模大样地调回来整编,不然营官肯定会被御史弹劾,所以金求德决定把留在京师的三千营的五个步队给赤灼营,让赤灼营的队官回京师转隶三千营当队官。 经过这一番折腾,总算是解决了补充兵员的问题,调动几百人回来也不会引起御史的注意。不过,镇东侯看到这个计划的第一眼后就直言不讳地说道:“这严重违反补充条例。” “我难道会不知道吗?” 金求德并没有把这句牢骚说出口,因为他很清楚镇东侯这句话不是在指责他,同样也是句无可奈何的牢骚。 复杂的转隶导致官兵默契度下降,选锋营的战斗力短期内至少会因此下降两成,而补充给赤灼营的五个步兵队虽然是成建制的部队,但队官却要面对新的上司和参谋,他们和赤灼营的工、炮、骑也没有默契。 这些问题虽然麻烦但还是可以解决,只要花些时间就行。 问题就在于没有时间,而金求德却以为他有----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 得知新军进攻受挫后,楚军的黄守缺也变得有些消极,不再像以前那样天天催促郁董出兵。和黄守缺恰恰相反,郁董现在变得十分积极,每日操演士兵、修缮武器,还把辛苦筹集来的大量粮草毫不吝惜地下去,让士兵们每天都能饱餐两顿,并传令部下随时做好出征准备;“贾帅随时都可能给开封解围,我们汴军不能落于人后啊,若是贾帅大胜我们就得立刻出击追歼闯贼。” 部下中有不少人不像郁董这么乐观,新军初败给他们很大的震撼。 “许贼嘛,看来起码也是道童一级了,天兵天将还有个不小心的时候呢。”就是在郁董心目中,许平已经从坐骑上的虱子连升三级,成为登堂入室的人物:“不过师侄就算再厉害,难道还能狠得过师叔么?除非他是黄候的得意弟子,学去了黄候的不传之秘,不过若真是如此,许贼又怎么会叛出师门么?所以,放心吧。” …… “京师的三营新军无法南下,”陈哲翻动着朝廷的邸报,和大家讨论着目前的局势:“我们暂时要对付的,还只是两个营的新军,没啥大不了的。” “赤灼营没有返回京师是什么意思?”许平对此感到很奇怪,朝廷的邸报上说仍然是三个营在河南镇压闯贼,而许平早就现对面新军中没有赤灼营的影子。 “难道他们也仿效我们建立营教导队了?”陈哲显得有些紧张:“这可不是好消息。” “也没有听说京师的教导队取消啊,”余深河插话道:“或许是新军在玩移花接木,把别的营的步队拨给赤灼营。” 周洞天相对比较保守:“这好像不符合新军的补充条例。” “是不符合,不过把赤灼营的残余拨给选锋营显然也不符合。”闯营已经侦查到了新军的内部转隶,现在他们都很知道现在的选锋营吸收了赤灼营的主力,余深河道:“事急从权,我看贾将军是无法遵守条例了。” “嗯,余兄弟说得蛮有道理的,”许平觉得余深河多半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之前新军顽固派声音那么强还是因为没有压力:“所以河南还是会有三营新军。” “等新的营赶到河南后,我们的西营也就练得差不多了。”除了那一百人外,李定国还借走了大批近卫营熟练士官帮他练兵,李定国打定主意要让他的直属也尽快新军化----或者说近卫营化。李定国深知仅有火器是不够的,他还需要与之配合的军制。闯营是就地募兵,营属教导队训练,新军两营在静坐的时候,近卫营和西营一直没有闲着。所以只要没有新的营编制来河南,许平就不太害怕:“我一直非常奇怪,侯爷为什么一定要采用总教导队的模式。” “卑职记得大人你曾经说过,在长生岛的时候,侯爷这样处理并无不妥。” “是啊,问题是现在早不是在长生岛了。”许平脸上有些不解之色,镇东侯的条例,很多条都让许平回味无穷,每当他想明白一个条例背后的思虑之远时,心中的骇然都是难以形容:“这个总教导队的好处,我想了很久很久,实在不如营教导队啊,既然我能想到,侯爷怎么可能想不到?” 周洞天立刻答道:“只能说明侯爷背后更有深意,大人还没有领悟。” “侯爷当初建立教导队这绝对是高瞻远瞩,但总教导队相比营教导队,只有两点益处,第一,能训练出一批遵守同样条例的官兵,可以让各个营下辖的官兵自由转换外;第二,大大减轻营的训练负担。但,第一点,天下这么大,怎么可能不同营之间可以来回换人?再说,这也可以靠制定一个各个营的教导队统一使用的规范来解决;第二点,固然是大大减轻了营的训练负担,但教导队到营的补充时间大大增加了,而且各个营到底需要多少兵力补充,事先无法预测,一旦遭遇大的失利,急切之间就无法补充上足够兵员。”许平暂停了一下,环顾周围:“你们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陈哲附和道:“不光是这个问题,从京师到山东就要走一个多月,从山东再到河南又要好久,更不用说转战天下了,这么长的行军时间,营有相当充裕的时间训练部队。而且就是大人你说的,由营来掌握训练要好得多,营很清楚自己需要多少补充,新军损失后要上报教导队,然后招兵、训练,实在是耽误时间。” “而且从常理看,当初侯爷肯定是为救火营准备的教导队,自然而然,这个队就应该配给救火营,为什么侯爷会想到把这个队独立出来呢?”许平越想越迷惑,这个不解困扰他很久,因为这些不解所以他选择把教导队配属给营,既然现在有了讨论的气氛,他就把所有的疑点都统统倒出来:“就好比那个战棋,我说如果要有用,必须大伙儿得会飞剑传书,最好连探马也人人都是剑侠,一看到敌人立刻飞剑报信给参谋司,然后由参谋司即时推演战棋,再飞剑传给前方……这个总教导队,如果真有飞剑的话,益处就放大了,嗯,奇怪啊,好像侯爷设定条例的时候,总是认为这世上真有飞剑这种东西似的,而且能普及到全军。” 几个部下都听得目瞪口呆,不过一时间他们也说不出许平不对在哪里,而且许平还在继续:“不光要有飞剑,还得有一种法宝,那种缩里为寸的东西,而且得很大,能把成千上万的军队,一眨眼就从京师运到前线,这样总教导队就会比营属教导队强得多,因为营没有时间行军、训练,而是一刻不停地在战斗,嗯,不一定一眨眼,但是一定得在几天内就能把部队从京师送到前线,新兵几乎是随时练好,随时就能补充给前线受损的营……战斗也是越激烈越适合建立总教导队,最好一场战斗就能打光几个营,十几个营,每个月,甚至激烈的时候每天都有数以十计的营被重创,前面受损的营战后立刻飞剑传书给京师报告战损,几天内就用缩地法宝把补充兵运来,这样就肯定得组建总教导队,只有这样总教导队才会变得不可或缺。” 许平说得自己都愣住了,他把自己思路重新审视了一遍,到目前为止,那本征战之源上的条例他一个也没有用。大部分许平还没有想明白,一些想明白的许平没有照搬而是吸收了原理,但有几条似乎也有类似的漏洞,而且是许平觉得根本无法解决的技术问题,他大惑不解地说道:“如果这就是侯爷的深意,那我就彻底想不明白了……”许平常常感叹镇东侯智能见万里之外,却想不明白为什么有的时候会看不清咫尺之内。 …… 拿到京师的急件后,贾明河的脸色变得更阴沉了。失利后就有圣旨来斥责,并要他立刻协同各路明军给开封解围。今天新军参谋部的加急信件又到,说更严厉的圣旨已经在酝酿中,新军参谋部希望他无论如何打一下,哪怕稍微前进一步有个交代也好;但同样,参谋部叮嘱河南新军应避免损失过大的作战行动,就是小规模交火作战也最好尽量避免,从京师向河南调遣部队耽误时日,而且军队频繁调动难免惹人非议。总之,参谋部既需要河南新军打一仗交差,又希望不要浪费兵力,好在援军抵达后集中兵力以一次会战解决问题,这就需要贾明河见机行事。 问题是贾明河无法前进。他刚在兰阳建立一个坚固的营地,此时与他一起驻扎在这里的只有鲁军朱元宏部五千余人。贺宝刀因为严重信不过这支部队的战斗力所以把他踢出漕运一线,结果河南巡抚被朝廷催促提供援军时,又把这支闲置的部队打来河南。在贾明河身边的这支军队,只能从事打仗以外的协助工作,现在他不但要保护这队友军,还要保护已经运送到兰阳的二十万石粮食----这是准备送给开封的,万万不能有失。 从这里到开封之间到处都是闯军的眼线,在宿营区还好,周围村庄慑于朱元宏的威名逃散一空,现在不会走漏太详细的情报,但只要明军一移营贾明河估计对面马上就能知道;而他却是两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闯营到底有多少兵力,更不知道都躲在什么位置。 闯营许平部就躲藏在阴影里虎视眈眈,贾明河觉得此时强行给开封解围非常危险。几天前赤灼营的步队残余刚刚返回京师,现在赤营是个没有步兵的空架子营,而选锋营正在竭力消化刚接受的部队,战斗力也受到损害,贾明河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山岚营一旅。 “至少等到拿到三千营的五个步队吧。”贾明河喃喃说道。不过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那两千士兵这个月里肯定到不了,下个月都未必。对面的许平修筑了棱堡、壕沟防御体系,似乎还不止一个,对这种防御工事的威力贾明河有着很深的印象,它是新军教导队的骄傲,和强大的步兵方阵被并称为新军两**宝。 现有的两个营,在近卫营处于防御时未必能压到对手,棱堡,大大削弱了新军的炮兵优势,贾明河不想用一场惨败来再一次证明这种防御工事的强大。 “大人,或许我们可以考虑攻打一下杞县。”说话的是魏兰度。 “杞县?”贾明河完全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开封在兰阳的西面,而杞县在正南,去杞县只会离目标越来越远。而且杞县有一支闯军在把守,许平在内线,新军在外线,等贾明河移动到祀县,许平很快就会跟过来,新军还是要跟近卫营硬碰硬,去啃对方的防御体系。 “反正只是要我们稍微打一下。”魏兰度对着地图解释道:“打下杞县就可以说我们正在协助河南归德府的汴军作战。而且,打完杞县以后我们就说下一步策划进攻陈留,这样就可以拖些时日,等朝廷再催促的时候,我们也准备得差不多了。” “朝廷会同意我们不打开封打陈留么?”对此贾明河还是抱有怀疑。 “我们可以找理由啊,就说我们从陈留进攻不但可以打通粮道,还可以切断闯贼的退路,把他们一网打尽。这一来一往的书信就要好些天,朝廷上再吵些天,我们再辩解几次,一个月就过去了,三千营的五个队也就差不多到了,这次我们稳扎稳打,一定能给开封解围。” 贾明河点点头,心里已经同意了这个计划。他打算立刻写一封信给黄石,贾明河对黄石忠心耿耿,多年来无论有什么麻烦,黄石总是会替他解决的。 只是贾明河还要把这个计划做得仔细些。他把三营的参谋找来一起研究,大家都认为问题不小,最主要的就是怕许平闻讯带着近卫营赶去,给新军找麻烦。 “如果我们只出动一个营呢?”魏兰度道:“我的营完好无损,立刻就可以出动,剩下的部队用来牵制许平。” “只有一个营的话,兵力未免有点单薄,如果投入巷战的话,损失不好估量,我们只是象征性地打一下,拿下杞县给朝廷一个交代,让他们花些时间扯皮,可不能把一个营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地方打残。” 对此魏兰度胸有成竹:“我们可以让归德府的部队参战。” “汴军的郁总兵眼下离杞县很近,他手下有五千兵马。”一个参谋对贾明河叙述了郁董的战绩,他在河南前期的交战中独树一帜,似乎表现得很不错;“后来被许平部击溃,这应该不是他的能力问题。” “确实打得很不错。”贾明河颌道,紧接着再次称赞了一句:“他被许平击溃很正常,我一点儿都不奇怪。” 受到鼓励的参谋们接着就道:“左帅手下的黄总兵也带着八千人和郁总兵在一起,黄总兵急着立功,郁总兵憋着报仇,我们就联系他们吧。” 现在李定国已经和朱元宏部在两军控制区的边缘地带生过几次交战,新军也为了协助友军而参与作战。李定国作战非常积极,他现这是一个很好的适应新军制的机会,那些从近卫营借来练兵的官兵也被李定国一起投入战场,西营和近卫营教导队就在近旁,这种消耗战对闯军来说并无什么压力。 可新军很快就感到难以为继,每一个消耗的士兵都需要等待来自京师的补充,已经派人去和其他友军联系的贾明河不得不下令收缩防区,减少和闯军的接触。失去了新军的支持后,朱元宏部的活动范围迅缩小,幸好河南百姓不敢搬迁回来,所以在这些无人区两军拥有接近的情报能力。 许平对李定国的行动非常支持,并派出部分近卫营到前线与西营协同作战,两军随即爆了多次激烈的小股冲突,两军的巡逻队都付出了上百人的伤亡代价。结果就是贾明河把朱元宏部调到靠东的地方保护在后方,而新军两营则进一步缩小巡逻范围,由于离新军军营非常近,李定国无法再起什么挑衅行动,两军控制线上出现了短暂的平静。 第三节 应对 很快贾明河就收到消息,归德府明军响应他的号召,汴军总兵郁董尤其积极,表示愿意服从新军的节制,唯贾明河马是瞻。 得到郁董这样曾击败许平一部,一直坚持到最后全军十停去了七停才退出开封府的猛将强援相助,贾明河对一举拿下祀县的信心更足了。拖时间、磨洋工的策略临近成功,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牵制住许平,不让他在关键时刻来捣乱。 既然只出动一个营,那这个问题就必须考虑,此外西营的战斗力本来就比一般的流民要强,最近一段时间西营异常活跃,无论是士气还是战斗力都显得大为提高。贾明河希望新军毫无损地拿下杞县,因此他需要军官和参谋们仔细地分析。选锋营营官何马提出一个建议:“大人,不妨让选锋营向开封动佯攻,这样我们就能牵制住许平的部队。” “这个主意很好。”三营参谋和贾明河都表示赞同,数万汴军被围在开封,急缺粮食严重影响战斗力,一旦他们被释放出来就会形成新的威胁。这些汴军如果能和新军紧密配合,闯军的压力就会大增,解围无疑对士气低迷的汴军是一针强心剂。而且如果许平不能迅靠饥饿拿下开封,那么开封府内的闯军就不能摆脱腹背受敌的局面,大而言之,整个河南的闯营都不能摆脱汴军在内,新军、秦军、楚军、晋军、河北军在外几面夹击的局面。 虽然佯攻是贾明河喜爱的战术,但是眼下的情况还是让他感到有些无奈,因为他计划起佯攻的地方是正确的主攻方向,而目的却是为没有什么军事意义的一场进攻吸引注意力。但是既然要起佯攻,那么还是要装得足够像,贾明河派人去开封设法与守军取得联系,让他们准备迎接解围军队;命令朱元宏协助搬运粮草装车;同时还积极侦查闯军动向。 接到贾明河的消息后,开封守军积极行动起来,他们在面向援军的一侧展开侦查行动,并把情报交给联络人员送出。 明军的这些活动当然引起许平参谋部的注意。 “朝廷的邸报上说新军随时都能开封解围,拼命安抚河南缙绅,甚至还选拔了新一批开封府的地方官,可想而知,贾将军那里压力一定很大。”许平判断新军会因为承受不住朝廷的压力决定向开封挺进,这也是他长久以来一直期待的事:“新军最大的长处是他们的大炮数量,因此我们要多利用壕沟、土墙少进行野战。不过新军的火炮移动度比较慢,我们可以很容易地判断出他们的攻击路线。” 西线传来闯王又一次取得大捷的消息,洛阳失守、开封被围,朝廷除了动员新军来河南外,还严令秦、晋、楚军援汴。晋军哼哼唧唧一直不肯兵,左良玉迄今为止只派来了黄守缺的八千人,主力还在防备李自成南下湖广。但和士气低迷的晋军、楚军不同,秦军作为新军以外明王朝最有战斗力的部队,接到崇祯的命令后立刻动员集结。 这是继松山之战后,甘陕边军又一次大举出潼关赴援,无论如何辽东都是关外之地而且距离遥远,上次洪承畴带去增援辽镇的是三万秦军;而河南则是明王朝的腹心之地,又是陕西的邻省,傅宗龙集结了五万秦军出潼关进攻李自成本部。 这对李自成来说,是他自十八骑复起后,第一次与秦军交战,闯军共计集中了五营二万多精锐,罗汝才、老回回等一万八千盟军,和秦军展开野战。结果秦军大败,一万多人被俘,阵亡和逃散的兵丁不计其数,逃回潼关的秦军还不到三成。 此役,是明末农民起义以来,秦军第一次在人数相当的情况下败于义军,损失之大,亦取代了松山之败成为万历朝以来最惨重的一次。 …… 京师,镇东侯府 “天子震怒,已经下令锁拿傅宗龙进京,估计缇骑已经出了。” 今天周围的几个心腹们都在议论甘陕边军不可思议的失败,之前新军或汴军败给许平也就算了,但一向被明廷依为干城的秦军,竟然会败于农民军手下,这真让大家觉得不可思议。 镇东侯没有打断他们的议论声,今天他接见的是福建、广东理事会派来的秘密代表,他们提出新的商法请镇东侯过目,只是现在看起来他们的兴趣全被西北的战事吸引过住了。 “所遇无强敌。”镇东侯在心里默念着自己原来那个世界上对李自成攻破洛阳后的评价,傅宗龙的失败本来早应该生了,继这次失败后,李自成带着他几万老营精锐中原,两年里给予秦军四次歼灭性打击、楚军两次、河北军一次,消灭了二十万秦军、二十万楚军、十万河北军和全部的汴军。在短短两、三年里,号称拥兵二百万明王朝在河南战场损失了六十万兵力,这损失远土木堡对明王朝的打击,这损失差不多是过去二十年、从萨尔浒到松山明王朝在辽东战场损失总和的两倍----这是李自成昙花一现的黄金时代。 很久,镇东侯一直无暇分身去过问军务,这时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是不是我该抽出一个月的时间,仔细过问一下新军的情况?” “侯爷。”一个恭敬的声音传来:“明岁我们和南洋诸国……” “侯爷,在中南半岛……。” “我看看。”镇东侯刚升起的念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 由于许平在开封府界的杰出表现,使得李自成没有必要全师东进亲自指挥第三次围攻开封,而西线明军只剩下川军比较有战斗力。因此李自成听说新军和许平陷入对峙后只派来部分援军,李过就是其中最大的一支。 在李自成的原计划里,他的主力将在击溃川军后再考虑南下或是东进。但川军表现得很顽强,他们缓缓向西退却,把李自成也引得不断向西。随着越来越深入,李自成的心思也生了变化,闯营诸将都觉得如果真的消灭了川军,然后再闪电般地收获川东也不错。 许平有信心凭借目前手里的力量对开封进行封锁,因此当李过抵达开封府后,他就让李过驻守在祀县城,监视归德府的明军防备自己的侧翼,免得他们来打扰自己对新军的防守。 面对开封和新军的积极活动,许平坚持在兰阳到开封之间挖壕沟、修筑工事,选锋营几次佯动他都不为所动,继续坚守便于粮车通行的大道。经过对许平长期的观察后,贾明河渐渐放下心来,今天他又接到一封圣旨,再次严令立刻与周围众将奋勇出击,趁击败秦军的闯军大部队尚未抵达时给开封解围。贾明河不再犹豫,立刻再派人去联络黄守缺和郁董,并又一次组织三营参谋讨论攻击杞县的方案。 “我军的度很好掌握,但是友军是否能及时到达就很难说了。”这个不用说新军上下也都心里有数,因此参谋建议反其道行之:“我们让友军来确定到达的时间,我军在友军能起进攻的那天同时到达,而不是让友军在我们起进攻的那天到达。” 贾明河赞同道:“很妥当,就这么办吧。” 九月五日,许平接到李过的通报,说他对面的明军有异常的举动,郁董和黄守缺都进行动员、征集粮草,显然是想对祀县起进攻。由于许平已经向李过通报过新军的异常举动和他的分析,所以李过认为他面前的明军是佯攻,目的是争取从许平这里吸引兵力。李过不要许平派兵来,他只是提醒许平,明军给开封解围的行动就近在眼前,还问许平是不是需要他派些增援。 这封来信让许平很高兴。李过是李自成的侄子和心腹,自从他抵达开封府界后,许平就反复强调在开封牵制新军的意义,要求李过为这一目的与他通力合作。既然李过保证能击溃黄守缺和郁董的进攻,那许平就要他把富裕的兵力派给自己,对付新军的兵总是多多益善。 信写完以后,许平向近卫营和西营出大战在即的警报,同时让自己的参谋们加紧研究贾明河可能的进攻路线。 警报出不过半天,周洞天就来找许平:“大人,参谋队请您过去一趟。” “有什么严重的问题么?”许平起身跟着周洞天去见参谋们,如果没有现严重的防御漏洞,按说周洞天不会这么急匆匆地来找他。 等许平走进参谋队的帐篷后,果然现人人脸色严肃。现在近卫营有一个庞大的参谋集团,成员多达五十多人,是新军营参谋队人数的五倍,周洞天训练参谋人员的方法就是让他们直接参加参谋作业。 “大人,我们现一个很大的可能性。”周洞天代表近卫营参谋队向许平报告:“我们认为,新军会派遣一个营参与对祀县的进攻,时间应该在三日到五日以内,而新军在我们面前的举动是为了配合进攻祀县的佯攻。” 这个判断让许平非常惊讶,因为祀县根本无关紧要,就是丢了许平也不会皱一皱眉头,不过他还是让参谋们说下去:“周兄弟,能说说你们是怎么做出这个判断的么?” “今天卑职才一通报祀县来的消息,胡参谋就立刻觉异常。” 名叫胡辰的参谋是个年轻童生,周洞天示意他来讲。胡辰对许平道:“大人请想,汴军和楚军可不可能牺牲自己的兵力,来为新军起佯攻?” 听胡辰这么一说,许平也觉得事情不对劲了。周洞天点头道:“胡辰兄弟一说,我们大家立刻就明白大人和李将军都猜错了。大人太过重视新军对开封的解围,而李将军也被大人影响了。” “没错,没错,你继续说。” “郁董是什么货色我们很清楚,他绝对不敢向祀县的李将军起进攻;黄守缺急于立功,自打到了归德以后,就一直拼命劝说郁董攻入开封府界,而无论他怎么说,郁董都不肯动手。李将军刚到祀县的时候郁董都不敢来,现在李将军站稳了脚跟,郁董怎么反倒敢来了呢?所以我们认定这不可能是郁董和黄守缺自己的意思,一定有其他人在背后给他们撑腰,而这个人只能是新军。” “那新军为何要进攻祀县呢?” “我们猜测,新军可能是迫于朝廷压力。”周洞天退后一步,再次把言的机会让给胡辰:“胡兄弟你来讲吧。” “大人,卑职觉得新军这是在杀良冒功。” “杀良冒功?” “是的,大人,当官兵无法剿灭义军时,就会杀老百姓向朝廷交差,”胡辰流利地答道:“现在新军备受朝廷的压力,而又无法给开封解围,他们就不得不杀良冒功,而祀县就是他们要杀的这个‘良’了。” 许平对关于郁董行为异常的分析完全赞同,既然新军也有说得过去的动机,那他也同意参谋队的判断:新军很可能会派部队参加进攻祀县。 “但新军为什么要让归德府的明军参与作战?”许平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没想清楚:“他们为什么要冒着泄密的风险去联系郁董?” “正如大人所说,祀县无关紧要,他们也不在乎这份功劳,只要能给朝廷一个交代就行。我们认为,新军不愿意损失自己的部队。多半是由新军压制住杞县的城头守军,然后让归德府的兵马进城和李将军的部队肉搏。”胡辰稍停又补充了一句:“大人,卑职还以为,新军可能根本不清楚郁董的底细,河南巡抚对他大加赞扬,当时我们还以为是推卸责任,但归德府对郁董百依百顺,显然是对郁董寄予厚望。卑职以为新军可能受官府影响,大大高估了郁董的实力。” 见许平陷入沉思,周洞天就说出他的建议:“新军现在最有战斗力的是山岚营,派去攻打祀县的多半就是这个营。而选锋营多半会和我们在兰阳磨蹭,打一天炮然后晚上再缩回大营去,我们只要留一个翼就可以阻止他们的解围行动。为了挫败新军对祀县的进攻,我建议派出一个翼去增援李将军。” “如果我派出一个翼的话,能重创山岚营么?”许平摇头道:“肯定不能,他们既然带了归德府的部队就肯定不会自己攻城。我们在这里留一个翼没有用处,肯定是我们在壕沟和墙后躲着,贾明河用炮轰上一天,他也不进攻。” “这里留下完整的一个营也没有用。”周洞天反驳道:“我们倒是有几个重创新军的方案,可是先他们得认真给开封解围,如果他们是佯攻,我们就没有机会。卑职认为胡兄弟的话很有道理,贾将军肯定是佯攻开封,实攻祀县,我们留两个翼在这里毫无用处,还是派去祀县吧,定能让新军铩羽而归。” “贾将军总是说,做计划前有个问题要连问自己三遍。”许平笑了一下,问周洞天道:“是什么问题?” “能打歼灭战么?” “还有两遍。” “能打歼灭战么?” “能打歼灭战么?” 营帐内的参谋们一起跟着说了两遍。 等大家念完后,许平立刻问道:“好,如果我带领全营去祀县,重创山岚营的把握有多大?” “机会不大。先得让山岚营进攻,我们才能重创他们。如果山岚营决心死守,那他们有十二门炮而我们只有两门,此外……选锋营不是摆设,如果我们把近卫营都调走的话,说不定就被贾明河一举打穿防线,给开封解围了。” “只要能重创山岚营,那给开封解围也不是不可以……” 许平这话一出口,就看见周洞天脸露惊讶之色。许平轻声一笑:“只要重创山岚营,仅凭着选锋营一个营,哪里可能守得住这么长的粮道。” “卑职明白大人是这个意思,但是选锋营护着囤积在兰阳的粮食进城绝对没有问题。而且选锋营进城后,我们如果强攻开封,伤亡会非常大。开封一旦有了这些粮食和选锋营,我们就会顿兵城下。” “我一开始以一营兵力进攻开封,是希望迅拿下开封,与季退思连成一片,但是这个计划显然不可能实现。后来我改了主意,希望能吸引新军来救援开封,分散季退思的压力,因此我不怕选锋营进城,也不怕开封能坚持守下去,因为我已经不想打它了。 周洞天问道:“大人,也就是说制定计划时不必考虑开封问题了?” “是的,孙子有言: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我不想只是重创山岚营,这种成绩无法让我满意,无法扭转河南乃至天下的战局。”许平看着满帐的参谋军官,对他们宣布道:“参谋作业吧,集中全开封府的闯军围攻山岚营,我们一定要歼灭它。” 对我删贴感到不满的读者请来这里,我写了一篇博文:p?d 第四节 小将 “孙兄来了。” “三哥来了。” 许平和李定国走出营门迎接孙可望,孙可望狐疑地看着在自己眼前并肩而立的两个人,停住脚步向李定国大声问道:“老四你在和大将军搞什么鬼?” “哪有?”李定国大吃一惊,显得很委屈:“好久不见三哥了,想得厉害。” 这些日子许平倒是去后方见过孙可望几次,李定国一直在前线忙碌不休。 “许兄弟出来接我那是他厚道,你----”孙可望指着李定国问道:“你怎么会出营来,莫不是里面布下了鸿门宴?” “哪有此事?”许平笑起来,亲热地过来攀住孙可望的肩膀,错后他半个身子陪孙可望走进营门。 “来人啊,开饭,开饭。” 许平没有说话就先叫嚷起来,然后回头从孙可望笑道:“孙兄,我们边吃边聊。” 卫兵送上了热气腾腾的新鲜面条,还有大盆的菜蔬,见孙可望盯着盆里的菜愣,许平又赔笑道:“知道今天孙兄要来,所以小弟特意备下了茄子卤,还有刚打来的荆芥,才做好的肉盒啊,快趁热吃吧。” 见孙可望还不动筷子,许平连忙解释道:“荆芥可是河南的特产,孙兄或许一下子不习惯,但吃过一次后……” “我吃过荆芥,我也喜欢茄子卤,我又不是没在河南呆过。”孙可望抬起头凝视着许平:“一般来说,大将军只请末将吃疙瘩汤,若是末将没有记错的话,上次大将军请末将吃肉盒是派我们去挡新军佯攻前。”说着孙可望看了一眼李定国,见后者正若无其事地喝疙瘩汤,大叫一声:“就知道你小子吃里扒外!” 说完孙可望就开始闷头大吃起来,瓮声瓮气地说道:“我已经开始吃了,许兄弟可以边吃边聊了。” 许平慢悠悠地说起自己的打算,一开始孙可望没有什么表示,只是低头吃饭,不时哼一声表示听明白了。 “……这样,我们就得放选锋营去给开封解围。” “什么!”孙可望一下子跳起来了:“开封里面堆着金山银山,大将军你一天到晚催火药、催粮食,我都要穷疯了,好不容易把开封围得铁桶一般,他们眼看就要挨饿了,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放新军进去?” “兵力不足啊,”许平语气非常柔和,但态度异常坚决:“我知道任何听我说开封不如新军一个营重要都会觉得我是疯子,但我们现在不是要精诚合作么?孙兄啊,我真的是有苦衷啊,你肉盒子都吃了,就答应我一次吧。” “大将军你要去自己去,我不同意撤围开封,”攻破开封可能获得的财富早就被孙可望列入近期收入之列,最近孙可望虽然人在军中,可仍筹划着要再开一批作坊生产火药、修理盔甲,并进而实验性地建造闯营自己的枪支作坊。 “西营,是不会去祀县的!”孙可望毅然决然地吐出了自己的最终决定,接着心中突然有些不安,连忙看向李定国:“老四,你还当我是三哥吧?” “唉,三哥,这兵力真的是不足啊。”李定国长叹一声,满脸的歉意:“昨天我已经吃了大将军的肉盒子了,现在反悔也来不及了。” “什么肉盒子,明明是你练了几个新兵,手痒痒了。”孙可望急道:“等拿下了开封了大财,你想练多少兵还不是一句话?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呢?难道你还是小孩子么?” 李定国笑道:“不拿出来试试,怎么知道兵练的对不对呢?” “好了。”许平插嘴道:“是我给李兄设了个套,他中了我的计不得不守信。李兄会带着他手下跟我去祀县,这里就托给孙兄了。” “既然如此,”孙可望见许平和李定国已经达成协议,只好退而求其次:“我记得老四你有五百名火铳手,对吧?把他们留给我,我定能顶住新军。” “不行,”不等李定国回答,许平就抢先替他回答道:“李兄的兵完全没有练好,留下来就是白白损失。” “那把枪留给我,我手下有些儿郎耍得好火铳。” “孙兄有五百会用火铳的手下?”许平把目光从孙可望转移到李定国身上:“怎么没听李兄说起过?” 李定国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那就是白白损失火铳,不过若孙兄手下有个十几、二十个会用火铳的人,那我是不会奇怪的。”许平装没看到孙可望脸色越来越阴沉,故做大方地说道:“我留二十支火铳给孙兄吧。” 孙可望叫道:“二十支够干什么用,弓箭对新军一点儿用都没有!” “还有我的大营,也是孙兄的了,我和李兄这些日子挖了上百道壕沟、修筑了大批的堡垒,孙兄……” “我又没有火铳,这一地的破沟对我又有什么用?” “山岚营完好无损,全营拥有十二门炮,两千四百甲士,是河南新军中最强大、最有战斗力的营,他们没有参加过兰阳之战,建制没有被打乱过,士气也十分旺盛。”许平收起脸上的笑容,严肃地对孙可望说道:“如果我投入一个翼,那只有防御祀县的能力,如果我投入近卫全营,那山岚营仍然可能在归德府官兵的策应下全身而退,并且会严重地杀伤我们的士兵。对付这样强大的敌兵,每一个训练有素的士兵、每一杆火铳都是至关重要的,决定我们能不能取得胜利,决定着我们要付出的代价的大小。孙兄,我们不是新军,我们的背后没有朝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我们不能接受较小的胜利,而必须竭尽全力去争取最大的战果。” …… 孙可望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许平和李定国推卸给他的任务后,李定国和许平又商量起出兵的时间问题。 把参谋队的推想给李定国解释一遍后,许平道:“我想新军肯定想与归德的明军同时到达。第一,新军不能先到达,因为我随时都可能派兵增援,新军很显然想不付出大的代价就取得祀县,他们不能把时间浪费在等待归德府的官兵抵达上。” “很有道理。” “第二,归德府的官兵不能先到达,若新军不在,李兄弟就有可能出城逆袭,万一他们被打垮了,那谁去攻城呢?” “不错,所以我们只要严密监视归德府部队的动向就可以了?” “是的,新军的行动度快,归德府的官兵度慢,因此肯定是新军照顾他们,而不是他们照顾新军。这样我们就不需要费尽心思去侦查新军以免暴露,我们只要让李兄弟盯紧郁董和黄守缺,看他们大概什么时候到达,我们就能知道新军的抵达时间了。” …… 九月九日下午,黄守缺和郁董的联军出现在祀县城外五里处,并迅开始修筑营寨。李过见状,立刻命令士兵准备明日迎战,同时派人飞马通知许平。入夜后,城南出现烽火,显然又有一队明军抵达,李过心里有数,也不着急。 第二天天色微明,李过的卫兵就带进来一个年轻的使者,来人向李过报告说,许平和李定国的援军在一个时辰后便会赶到。城外汴军、楚军约一万人,李过认为他们不值一提。此时城中有八千多闯军,李过认为足以守住城池。 岗哨报告官兵开始部署火炮,准备开始攻城,李过就去城楼查看敌情。站在李过身后的是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名叫李来亨,今年二十岁。李来亨是李自成救活的孤儿之一,遇到闯王时他还是一个三岁的幼儿,正趴在逃荒死去的的父母尸体上大哭,李自成就把他和其他捡到的孤儿一起收留在闯军童子营。因为无法知道父母出身,李自成就让李过认这个孩子为义子,也跟着他姓李。虽说是义子,但由于自小抚养长大的,所以李过和李来亨就如同亲生父子一般。 (笔者按:李自成和他两个叔叔死后,李过是就带领闯营继续抵抗异族入侵的第二代领袖,李来亨则是第三代,并因为抵抗满清入侵而与儿子一起牺牲在战场上。我们知道,如果一个人致力于抵抗外敌入侵并付出生命,那他是我们的民族英雄,那么----如果一个家族连续五代献身于这个事业,读者认为笔者该如何评价这个家族呢?) 走上城楼之后,果然看到远处新军正在东门外挖掘炮垒,在炮垒后方有一排大炮等着就位。李来亨仰头看看太阳,愕然道:“怎么是东门?” “不对么?”李过奇怪地问道:“官兵从东面来啊。” “可是新军是从北面来的啊。”李来亨本来以为新军会进攻北门,不想他们居然还不嫌麻烦专门绕到东门去。再看看对面的旗号,李来亨又是一惊:“怎么是选锋营来了?” 许平认为山岚营是贾明河手里组织性比较强的部队,所以这种长途奔袭的事也会由山岚营去负责。没有想到贾明河更重视近卫营,所以把这个营扣在手里。在贾明河的计划里,他是用三千兵力和朱元宏的五千人去佯攻近卫营和西营的一万多人,兵力如此悬殊,贾明河的计划就是在己方堡垒附近稳固推进,就算被大批闯军伏击,也可以立刻退回工事固守,而没有几门大炮的许平按说也无法对他起有力的逆袭。 不过有过上次的教训后,贾明河担心许平还有什么杀手锏没有使出来,所以他觉得还是把建制最完整、战斗力最强的山岚营用来对抗许平和李定国比较好,这样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生,他也容易控制部队。 东门正面先是黄守缺的部队,楚军从正面一直延展向南,形成明军的正面和左翼。右翼则是人数较少的汴军,书写着“郁”字的那面大旗下,一个全身披挂的将军正向着李过这里指指点点。选锋营的位置比较靠后,除去火炮以外,各队都位于前两支明军的背后,新军的马队也没有部署在侧翼,而是靠近选锋营的营旗,看上去就算城破也不会有投入追击的打算。此外楚军和汴军中都准备了大量的云梯,前排不少士兵还背着绳索,而选锋营那里却似乎没有预备任何攻城器械。 “除了来敌以外,许将军都猜得不错。”李过大声下令备战。城头上他并没有留下多少兵力,李过把手中的主力都放在城门后,准备在那里阻击明军。祀县的城防工事很简陋,面对以枪炮犀利著称的新军时,把大批士兵配属在一线防守只能是白白损失兵力。 身后的人纷纷应是,各自前出传令。李来亨仍然遥望着明军的阵势愣,明军把野战炮垒修好后,就推着十二门大炮一起上前,墙垛后的李过叫道:“你不下去么?” 李来亨转身对李过朗声道:“义父,孩儿认为应该派主力出城逆袭。” 李过眉头一皱:“这是为何?” “选锋营显然是抱定了自己不损失兵力的想法,而许将军并不知道他们会躲在东面。”李来亨忍不住向北方遥望一眼,当然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当许将军出现在北方时,他们立刻就会被汴军现,而这时许将军必须先击溃汴军才能攻击到选锋营。如果选锋营当机立断撤退回营的话,许将军是抓不住他们的。” “所以你想把选锋营引出来?”李过此时也有些明白李来亨的想法:“你想要我攻击北面的汴军,把选锋营引到北面?” “是的。”李来亨就是这个打算。楚军和汴军把主力投入攻城后,将领手头的兵力就比较有限,这个时候如果闯军起对侧翼的有力攻击,那么明军就只有出动选锋营来击退他们。而且,从选锋营现在的位置和阵型看来,他们好像就是肩负着掩护攻城部队侧翼的任务。 “选锋营……”李过咀嚼着李来亨的建议,把目光投向远方。城前的明军炮手已经把火炮推进坑里,正调节着火炮的角度准备开始炮击。这些炮手的动作流畅至极,协力进行工作时毫无喧哗之声,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精兵。李过虽然看不清楚那些部署在楚、汴两军后的新军,但即使离得这么远,他们身上的铁甲出的寒光还是耀眼夺目,高竖起指向苍天的无数长矛也是齐整挺拔、纹丝不动。 “我听说东江军与新军作战时五不敌一,那时许兄弟还在新军那边,就是他带着新军和东江军交手,用不了一个时辰就被打得四散溃逃。”李过用平和的语气叙述着新军的赫赫声威,今天他只是看一眼对方的军容、装备就心生畏意,如果不是知道许平很快会抵达,李过早就会做撤退的打算:“咱手下的兵还不如东江军呢。” 李来亨嘴上不说,脸上已经露出些不服气的意思。李过扫了他一眼:“季退思的东江军里有好多旧部都是以前的官兵,他在辽东、山东打过几十年的仗,还有盔甲、火器甚至大炮。” 李过营中大多数的人都是流民,能称得上主力的不过两千人,装备比季退思的手下还差。守城,看在装备精良、人多势众的许平和李定国部正赶来增援的份上,李过还有点信心,毕竟许平说过新军不会投入巷战,归德府这一帮没有几个时辰休想把李过赶出城去。 但李来亨仍不以为然,他意气昂然地叫道:“义父,许将军为了重创这队明廷新军,甚至不惜让官兵给开封解围,如果让他们跑了,那我们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见李过还是不答,李来亨继续大声请战道:“义父,让孩子带着兵马出城迎战把。” “如果出城迎战,失去城墙的保护,这队官兵会在很短时间内就把你们消灭。” “是的,但在这之前,许将军就能赶到,此时选锋营在城北,正好背冲着许将军的来路,孩儿一定拼死抵抗,为许将军赢得时间。” 第一炮弹呼啸而来,接着又是一颗,第三颗也随着飞到…… “许将军说过,新军最大的优势就是大炮众多,我们的部队衣甲不齐,选锋营肯定不放在眼里,”李来亨指着城下那片耀眼的银光大阵:“如果义父形容他们的战力没错的话,他们就是闭着眼也能把孩儿杀个片甲不留,肯定会把大炮留下继续攻城,直接出动步骑来攻击我们;若义父高估了他们,那孩儿坚持的时间就能更长,许将军及时赶到的可能性不就更大了么?” “万一许平不能及时赶到,你可能会白白送死。” “孩儿感觉许将军一定能及时赶到,我们义军要想在这乱世活下来,就得拼命去杀出一条血路来。” 明军的炮弹一接着一袭来,沉思片刻后李过点点头,弯腰带着李来亨向城下跑去:“马上准备出城逆袭。” 第五节 行军 两轮试射后,选锋营就开始炮火集射,祀县的木制城楼被炮弹轰击得碎屑横飞。年久失修的柱子多已经腐朽,几轮之后就纷纷开始折断,门楼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上面的裂缝不断扩大、延展,终于随着一声巨大的撕裂声而开始瓦解。半个门楼轰然倒塌,一整块门楼前倾倒下,在明军的注视中摔落在东门前,碎成千万块。 “万岁!” 明军齐声出欢呼,蓄势待的楚、汴两军士卒开始向前,他们用背负着的土囊填着壕沟。烟尘密布的门楼上没有射出任何火力,有的明军士卒甚至都怀疑上面还有没有活人。 选锋营的工兵队已经退到何马的将旗旁边,闯军没有任何还击动作,让选锋营也有点出乎意料:“他们准备巷战么?” 既然闯军打算巷战,那么就得准备让燧枪手登城。何马立刻让人去通知黄守缺和郁董将军,告诉他们攻占城墙后不要急于入内,选锋营的士兵将跟在他们身后登墙,为他们提供火力掩护。 正对着城楼的壕沟被填平后,楚军就把早已经准备好的冲车向城门推去。目前明军士气高昂,他们看见友军的火力已经将敌军打得不敢露头,冲击城门将会是一件安全惬意的事情。而在壕沟上填出第一条路的士兵则开始在壕沟的其他段落填土,这几条路是用来供云梯兵接近城墙的通道。 “要让我们的工兵队帮忙么?” 见闯军完全没有回击,一个参谋也显得跃跃欲试:“或者干脆把城门炸开。” “没这个必要。”何马观察着友军的进度:“我看他们够快的了,大帅交代过,我们要尽量避免损失。” 像是为了证实何马的先见之明,沉寂已久的墙头上猛地冒出一排人头,石头和滚木如同暴雨般地扔下,没能全身隐蔽在冲车盖下的明军士兵措手不及,被砸中许多人。突然遭到攻击的明军士兵纷纷手足并用地爬到冲车底下寻求隐蔽,选锋营的火炮此前一直随着冲车移动,威胁着它头上的城墙位置,此时就纷纷开火射击,把那一段有人冒头的城墙轰击得城垛破碎。 闯军经不住这样的火力,再次隐蔽起来,临走前还有十几支火把从城垛后扔出来,它们被铺在冲车上面的湿棉被挡住,很快就被明军士兵从车上取下踩灭。消除火灾祸患的同时,从冲车下爬出的明军又推着冲车继续向前,开始撞击祀县的城门。 在祀县城内,李过刚把一千五百精兵集中在北门前交给李来亨指挥,这是祀县闯军四分之三的主力部队,李过的手里只剩下五百精兵和六千名二流士兵继续坚守城市。眼见周围这许多好汉,李来亨胸中不由得豪情万丈,他大手一挥:“打开城门,让我去把官兵杀个片甲不留。” 在北城门外监视闯军动静的探马立刻现了闯军的这一举动,他们一面继续观察,一面飞报给正在东门外攻城的几位将军。 得知北门打开后,何马的第一个反应是闯军要跑,等第二个消息传来,听说闯军骑兵出城不但没有跑,反倒开始列队以后,何马心中不禁疑云大起。很快又有最新的消息传来,探马报告闯军有一千五百人上下,他们已经完成列队并开始向东面,也就是明军的侧翼方向进。在起进攻前,选锋营曾经很警惕地注视着祀县的一举一动,担心会有大股闯贼冲出来逆袭;堵在城门边上开始攻城后,选锋营认为主要的威胁会来自于小股人马的敢死反击,选锋营也一直准备着把这样的反击打回去;现在,闯军的行动有些出乎意料。 何马从周围参谋们的脸上看到的也都是迷惑,他们事先得到的情报说城内只有不到一万名闯军,其中比较有战斗力的不过四分之一。这个力量在归德府明军面前守城自保或许没问题,但是和黄守缺、郁董两位将军野战对垒就不一定能取胜;而如果说闯军想靠逆袭干扰攻城的话,那用多股小规模敢死队的效果要比野战强。 “出动一千五百人,这闯贼到底意欲何为?”对此何马非常不解,身边的几个参谋一时也都拿不定主意。出城逆袭,用二流部队一点用也没有,所以这批人肯定是李过的主力部队。可如果说闯军有意野战的话又何必等到现在,这样城内的几千炮灰部队不就用不上了?而如果决定守城的话,从来没听说过用全部主力部队来逆袭。 “送到嘴边的肉,不吃也不好。”右翼的汴军正在攻城无暇分身,何马很快就作出决定,让全营立刻前去迎战出城的闯军。旁边一个参谋提出,可能是闯军用二流部队吸引选锋营注意力,打的却是从另一翼逆袭的主意。何马不担心这种情况出现,如果真是二流部队,那转眼间选锋营就能把他们打散,他只是派人通报黄守缺要他仔细提防。至于炮队则继续留在正面掩护攻城部队,何马不需要它们,也有信心轻松击败闯军。 第一队选锋营士兵绕过城墙的东北角时,立刻看到闯军正向这边开来,与明军相遇后,他们马上开始排兵布阵。 李来亨指挥部队布下一个有着厚重中央的满月阵,他手里不多的骑兵都已经被派出去驱散明军的探马,同时还派出五个使者快马加鞭去见许平。刚才许平派来的使者就是近卫营的参谋胡辰,他预报近卫营会在大约一个时辰后抵达,现在还剩下不到半个时辰。李来亨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扛到那个时候,为了进一步吸引明军,闯军甚至还向北面退了些。 指挥部队布阵的哦时候,李来亨还有余暇和这位参谋谈天:“昨夜近卫营和西营将士睡得可好?” “兵睡得不错,许将军和李将军就彻夜未眠。”胡辰两眼中同样布满了血丝,处于保密需要,许平并没有向新军驻地加派探马而是维持以往的数目,倒是为了迷惑贾明河反倒向北面的官道增派了三倍多的哨探。 近卫营的参谋们估计这些探马的大概行动路线新军已经有所了解,如果新军出兵也会绕路避开他们的耳目。不出参谋队所料,这些探马一直到昨天入夜都没有现太有价值的情报。但这些主动派出的探马虽然没有收获,自起来帮闯营侦查明军动向的河南农民却有消息送来。一些本来位于新军控制区之外的村庄现有大量官兵通过,他们连夜把这些零碎的消息送到许平军中,让闯营确认新军有一部出动。 …… “一座大营,一夜就搭好了,今早上----”一个看上去大约二十岁上下,赤着双脚、身穿粗布衣服、头上包着条手巾的人站在许平面前,这个就住在祀县郊外的人将双臂在空中挥舞着:“一队队的官兵从里面开出来,直奔县城去了,俺婆娘偷偷跑到村口一看,娘嘞,足有好几里那么长,一辆辆大车后面拖的全是炮!怕不得有好几万兵,头上还插着白羽毛!” “有人头上插着白羽毛?还有个个都插着白羽毛?” “个个都插着白羽毛啊,得有好几万嘞……” 许平很有耐心地听他说完,好言感谢几句后让卫兵将此人带下去好生安顿,这时跟在许平背后的参谋人员已经铺开地图,找出了那个农民的村子所在,同时还有参谋根据这个农民报出的时间计算出人员概数,向许平报告道:“大人,考虑他必然会有的夸张,我们估计这个人看到的官兵数目在三千到五千之间。” “和祀县的报告很吻合,”许平觉得这个数字在误差范围内:“看来是选锋营而不是山岚营,但还是一个营。” 如果说探马是许平的主动情报网,那这些村民是许平的被动警戒线,新军进入河南以来,村民们送来的大批情报经过参谋们的核算变成较为可靠的数字,当然会有些模糊但仍足以验证许平的预判正确与否。如果有出预判的特殊情况生,参谋队就会向那里派出探马以取得精确的观察结果,多达五十人的近卫营参谋队把主动侦查和被动情报结合得很好,让近卫营的情报搜集工作高效而且隐蔽。 李定国饶有兴致地站在近卫营的参谋们身旁,看着他们在地图上做出标记,把农民信口描述进行合理的缩小,限定在一个误差范围内,然后根据道路、地形等相关情况做进一步的计算以取得结果。 “这好像都是算学?” “是的,”许平答道:“黄候定下的参谋制度,几乎全是靠算学来运转,而不是以往的幕僚策略,他们会验证一军之主的猜想是否正确,并把统帅的决心变成命令。” 两人身旁走过一队队的士兵,这些士兵和近卫营的士兵打扮几乎完全相同,也是人人头戴斗笠,身穿短襟青衣,只是他们肩上背着的武器五花八门,有长枪、大刀,也有弓箭、投枪。偃旗息鼓的命令已经下达,绝不许在抵达目的地前再出声音,不过尽管没有旗、鼓手的任何指引性号令,几千士兵仍迈着整齐的步伐,几千只手臂一起抬起、一起落下,出齐刷刷的衣服摩擦声。 “真好。”许平充满敬意地关注着道路上的大军,对李定国赞道:“还不到两个月呐。” “哈哈,哈哈,”李定国仰天大笑:“有道是:‘江湖一点诀,点破不值钱。’既然知道了黄候的练兵之法,那再练不出雄兵来岂不是白痴?” 说话间又有一队西营兵马走来,这支队伍中人人身后交叉背着一支火铳,腰间插着一抦短刀,刀柄后还都系着一条长长的红系带,随着人体晃动而跟着左右摇动,就好像是无数面小旗在风中摇摆。 “这些可都是跟着我南征北战多少年的老弟兄,”李定国看向眼前这支队伍的眼光中满是感情。这时又走过来一队人马,看到许平和李定国后,这些士兵格外卖力,就好像是有一根看不见的绳索拦在他们腰间,四人一排整整齐齐从许平和李定国眼前经过时,他们手臂和腿摆起的高度都近乎完全相同,从侧面看去就好像只有一个人似的:“实话实说,我们西营这些年来确实是败九胜一,但他们杀过的仗许兄弟恐怕是比不了的,”这些西营士兵身材虽然大多称不上剽悍,但自有一股杀气从他们身上透出,浓浓地笼在这支大军之上:“黄候的练兵之法虽妙,但只有用在我们西营身上,才称得上是事半功倍。” 大一通感慨后,李定国又问道:“我们马上要碰到的选锋营,营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许平挥手叫过一个参谋,那个人掏出一张纸,向李定国大声念出何马的战绩,在镇东侯手下积功从小兵一步步爬到伍长、队官的位置:“……还有传闻,二十年前福宁镇剿灭海寇时,何将军作为资深队官曾带领两个队长期驻守一个堡垒监视长达一百里的海岸线,这是他可能的独自领军经历。崇祯六年朝廷大赏大都督府下属,何将军获得指挥佥事世职、副将俸禄、山西良田美宅,做了个富家翁……崇祯二十年何将军携两子赶赴京师,投效练兵总理黄候……” “何将军在辽东从军那么多年,有没有遇到过败仗,有没有溃败过,有没有狼狈逃窜过、有没有被打得丢盔卸甲过?”李定国连珠炮一般问出一堆问题。 许平摇头道:“黄候之军天下无敌,所向无不摧破,何将军当然没有遇到过败仗。” “也就是说,何将军不但没有指挥过,甚至从来没有遇到过、看见过逆风仗,更不用说败仗喽?” 许平点点头:“从来没有过,黄候攻无不克、守无不固。” “哈哈,原来是个没见过败仗、连跑都不会的长胜将军,”李定国长笑一声:“今日破官兵必矣。” 这时又人来向许平报告:外面有报信的村民求见。 这个村民说昨夜村中有人听到有大军从村外过境,今天早上村长就打他来向闯营报信,急急忙忙骑着毛驴赶了一个早上,在这里遇到了许平的大军。 “好,我立刻就去。” 许平闻言就匆匆赶去,而李定国没有立刻跟上而是稍稍落后,等许平走远后他立刻招呼左右:“马上把我们西营会算学的都找出来!” “算学?”左右无不大吃一惊:“四爷,我们西营有的是好汉,可哪里有算盘先生啊?” “这么多人里,总会有几个吧?”李定国叮嘱道:“打完这仗我就去找大将军要人建我们的参谋队,你们务必要先把人都挑好,如果没有帐房先生,那其他的,比如裁缝、木匠什么的,不可能不懂算学吧?如果还是不够,那泥瓦石匠、货行伙计,多少也会懂点吧?好好去找,我接着去看那个参谋队了。” …… “大王啊,昨夜里,俺们村外那就跟打了一晚上的雷样的……” 等李定国赶到时,看到又是一个年轻河南农民正手舞足蹈地向许平说着见闻,不过这次他没有看到近卫营的参谋队在工作,而是都袖手站在许平的背后。 “从天黑……不,从太阳要下山那会儿就开始走,走了整整一夜啊,等今早上起来,俺到村口去一看,娘啊,”那个农民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给许平看,他弯腰用手在小腿膝盖位置虚切:“那村口路上的车轴子印,都这么老深了。” 李定国听到许平很有耐心地又问了几句军队通过的时间长短,还有官兵的打扮,那个年轻农民唾沫横飞地又讲了一会儿。然后许平就客气地点头道:“多谢这位壮士,以后若是还有消息,请一定告诉我们闯营,若是能有准确的时辰那就是再好不过了。” “大王客气了,客气了。”那个农民见情报对许平有用,也是笑逐颜开:“以后要是在看到狗官兵,俺们村一定来给许大王报信。” “多谢壮士!” 来人被带走后,有个参谋们都急得要跳起来:“大人,时间这么紧,那还有工夫和他废话?” 这个消息既不准确,而且非常过时,大概只能起到进一步验证昨夜确实有一部新军离开原来大营的作用。现在许平已经明确得知是选锋营赶到祀县城下,这个报告已经变得毫无意义。 许平急急忙忙地向坐骑跑去,翻身上马的同时下令卫士跟自己赶去与前面的近卫营汇合,他对身边的参谋们解释道:“虽说如此,但不可让河南父老寒心。” …… 何马看着对面闯军拉开阵势后就更加奇怪,对面的士兵颇有章法,临阵之际并不见慌乱。据探马报告,来者打着的是祀县闯营大头目李过的将旗,可是他们的行动却无处不透着古怪。 “似乎是在引诱我们向北。” 第六节 拖延 选锋营开始整队列阵的时候,有几个参谋在何马身边低声分析着:“闯贼有援兵在赶来么?” “开封府内那里还有闯贼的援军?” “孙、李二贼的西营,还有许贼的鸟营。” “他们哪里会来得及?” “他们不会来的。”何马突然插话道,他一张嘴参谋们立刻侧耳凝听。何马同样知道可能赶来的援军只可能是西营或者近卫营,而他绝对不信近卫营会跑到这里来:“就凭孙可望和李定国那两个家伙,能顶得住山岚营么?” 此时贾明河那里应该已经起佯攻,何马觉得,就算许平昨夜收到杞县告急,也不可能丢下开封城当机立断派出援军,就算兵也不会是主力部队:“放弃开封来救杞县?这不是舍本求末嘛。那帮贼人想开封的金银早都想疯了,就好似嗅到血的豺狼。” 如果来得是西营,那何马还不太放在心上,其实就算是近卫营前来何马也并不害怕:“许平那黄口小儿,哼。” 有一些谣言在新军中暗暗流传,也曾落入何马耳中,这些风言风语让他很愤怒。因为这些传闻有关何马最尊敬的老上司黄石的清誉,金大人同样也是何马很敬佩的人,何马已经为这两位大人效力几十年了,黄石复出后他是第一批投到黄石旗下的旧部。作为谣言主人公之一的许平,自然被何马深深地痛恨着。这次来河南,一想到能为黄石和金求德痛打许平,何马就自内心地高兴。 当然,何马绝不会承认他对许平的痛恨最开始来源于隐藏很深的嫉妒。当听说贺宝刀把黄石给他的勋章亲手挂在许平胸前时,何马就不以为然;以后每次听到贺宝刀在黄石或其他人面前夸赞许平,并称他为新军年轻一代的佼佼者时,何马总觉得这话很不顺耳。出于对贺宝刀的恭敬,何马把自己内心的这种不快解释为看不惯某些人的投机取巧。兰阳失利后,何马对许平的憎恨变得愈强烈。参谋们虽然有所察觉,但并不能洞悉何马的内心,他们仍尽职尽责地继续提出假设:“如果许贼一开始就察觉到我们的佯攻和用意的话……” “然后呢,”何马粗暴地打断了参谋的话:“他就有本事把我的营打垮?还不惜为此放弃开封?不惜违背他主人的命令?不让手下群贼觉得能洗劫开封,他难道不怕被乱刀分尸么?” 大团的恶气一阵阵地涌上喉头,何马突然很希望能遇到许平,让自己能够一雪前耻。他不耐烦地嚷道:“如果那个黄口小儿真的如此狂妄,就让他来好了,一营对一营,我难道还会怕了他不成?” 何马的暴怒让他的参谋们顿时都缄口不语。很快选锋营列阵完毕,何马怒气未消地挥手喝令道:“进攻!” 因为明知祀县闯军的远程火力不足一提,所以选锋营毫无顾忌地开向战场,士兵们大摇大摆地向着李来亨的部队走过来。选锋营的阵型要比祀县闯军的单薄得多,向着左右远远伸展开的两翼让选锋营的阵型几乎有闯军两倍那么长,这还是因为受到了城墙的阻碍----选锋营左翼要和它拉开一段距离以确保安全。选锋营的中军一直走到距离闯军五十米远才停下脚步,右翼作出要继续向前向李来亨的侧后迂回的威胁姿态;因为闯军离开城墙一段距离,所以明军的左翼也插到李来亨所部和祀县城墙之间,显示出切断闯军和县城的联系的意图。 “好骄狂的官兵,”李来亨看着从右手渗透过去的明军,对手似乎对祀县再派出一队士兵夹击的可能性毫不担心。正对面的是选锋营的中军,还有何马的将旗,这里的明军没有立刻做出进一步行动,而是与闯军小视片刻。 中央那个步队停下脚步后不久,紧靠着它的两个选锋营步队也在大约五十米的距离上站稳,远处的李过和胡辰看到,敌阵背后的选锋营旗立刻生变化,从对面传过来的鼓声也变了节奏。选锋营的长矛兵挪动脚步露出一条条通道,后排的燧枪兵从这些通道中鱼贯而出,走上前排后迅地重新合拢成密集阵型。 李来亨盯着位于排头位置的明军军官,看着他把明晃晃的佩剑抽出举向空中,随着这个动作,明军第一排燧枪手整齐地单膝跪地,于此同时李来亨大吼一声:“趴下。” 按着马头强迫坐骑和自己一起趴倒在地面上时,李来亨的部下们也把武器平放在地面,四肢平放,让身体尽可能地紧贴在地面上。 “开火!” 三个步队的燧枪手向面前的闯军动齐射,他们的子弹从半空中飞过,个别地打在地面的泥土上。始终用望远镜观察战场的何马今天已经看见过好几处不可思议的行为,但这次他还是被震惊了:“闯贼这是在打仗吗?” 明军还在向闯军齐射着,而他们调整枪口的后果就是让更多的子弹打在地面上,而不是打在空气里。紧趴在李来亨身后的胡辰挑眼看着前面嚣张的明军,狐疑地问道:“小李将军,我们就这么一直趴下去么?” “我的义叔祖父(李自成的弟弟)才是小李将军,我义父是小小李将军,我是小小小李将军,”李来亨笑了一下,接着小声解释道:“等他们长矛兵上来的时候,射界就会被挡住,那时我们就可以站起来了。” 看着一副束手待毙模样的闯军,对面的何马把手指伸到头盔下,挠挠痒的头:“传令,让马队迂回到敌阵后方,两翼继续前进,中央三队左右延展。” 选锋营两翼继续前行,很快就形成对闯军的半包围局面,等选锋营的马队移动到闯军的背后时,选锋营的两翼已经越过闯营的两端。闯军现有的阵型类似一个椭圆,在这个阵型外五十米是一个更大的椭圆型,现在这个大圆已经有三分之二被明军占据。 “我们就这样趴着?看着官兵在大平原上把我们包围起来?”胡辰盯着李来亨,脸上是不能置信的表情。 李来亨没有理他,只是紧紧趴在地上,转头观察着四面明军的动静。 “他们在干什么?”何马自言自语。 何马脸上的表情不比李来亨的部下更正常,选锋营的参谋长用望远镜仔细地看了又看,郑重地回答道:“两翼的闯贼正在地上爬,嗯,他们正爬向中央,好像要变成圆阵。” “这个我知道。”何马感到自己的脑袋越来越痒了,他用力挠着头:“我问的是,你觉得他们打算干什么?” “卑职不知道。” “停火,停火。”何马挥手招呼自己身后的传令兵,向着李过那面孤零零犹自竖着的将旗一指:“去问问他们可是要投降?” …… “四爷。”闻商铜被从马队中带来见李定国,今天他一身利落打扮,袖口、裤脚都用麻绳扎得紧紧的,背上挂着鬼头大刀:“见过四爷。” “闻兄弟。”李定国挥手示意闻商铜和他并驾齐驱。 在这个紧急关头被李定国召见,闻声同觉得只有一种可能,他凑到李定国身旁,跃跃欲试地问道:“四爷,今天可是要小的打头阵?放心吧,四爷,小的一定杀出我们西营的威风来。” 李定国微微摇头,自从几天前许平作出驰援祀县的预案后,李定国就一直在近卫营中和许平研究战局。以往,根据李定国的习惯,会对各种军情给予直觉上的判断,通过里面的一些细节来判断一个情报到底有几成可信。李定国身边的将领,会给予他一定的帮助,拾漏补缺,他本以为近卫营的参谋队也是按照类似的模式运转。 可李定国在近卫营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运作模式,三天来参谋们根据严格的算学,把农民送来的几百份乱七八糟,几乎全没有什么可信度、甚至自相矛盾的报告加以分析。经过整理后,这些杂乱无章的军情会变成一目了然的报告,上面会表明可能的误差。许平不要求参谋队的人员报告他们做出判断的原因,只要求他们坚持采用算学作为判断的基础,从中计算出可信的数据。李定国自问:根据自己多年的从军经验,一部分隐藏在这些报告中的有用信息同样会被现,但更多的可能会被忽视----大部分有明显错误的军情会被放弃,自己一个人不可能有时间去研究其中的错到底有多大,挤去多少水分就可以变得相当可信。 李定国曾经就参谋队询问过许平不少问题,许平告诉他参谋队采用算学是镇东侯打下的基础,但以往大多考虑本方军队多、考虑敌方军队少而且不可信。许平取消了所有关于敌军的推演----除非是为了鼓舞士气,取而代之的就是用同样的计算方法去处理情报,因为敌方的情报更负责而且不准确,所以许平才建立了这个多达五十的大参谋队。 此外李定国还有一个疑问,那就是如果参谋只精通算学而不熟悉战场,会不会演变成群体性纸上谈兵。对于这个疑问,许平思考良久,回答说:这可能是因为当年长生岛位于前线,岛上不是军人就是军属,可能黄候的参谋们人人都见识过战场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只要在算学方面有天赋就可以了。许平随即表示,等此战结束后,他就会把近卫营参谋队中的五十名参谋派出一半到营里去从事把总职务,而把同样数目的把总调到参谋队工作,让他们对营部如何运转有所了解。 “闻兄弟啊,听说你懂算学?” “算学?”闻商铜大吃一惊:“四爷,这个我可不懂啊。” “怎么可能?”李定国显得有些意外,刚才卫士刚刚像他简要介绍过闻商铜的简历:“闻兄弟你不是鞋匠么?” “小的确实是当过鞋匠,不过这算学……” “难道制革修鞋不需要算学么?” “基本是手量眼测,倒是也有点心算,”闻商铜迟疑着说道:“九九表当然得会背了。” “这就对了嘛,闻兄弟不要回马队去了,今天就呆在我旁边吧。”打过仗的西营好汉有的是,现在好不容易从中找到一个会算学的当然要立刻保护起来,闻商铜奉命退后两步尾随在李定国身后。 李定国又挥挥手,赵芝泉被卫士们带了上来,这个曾经的裁缝把马刀叼在嘴里,用力向李定国一抱拳,**的双臂上筋肉。把片刀吐出口,赵芝泉一把接住在手里耍了个刀花:“四爷,今天是要小的打头阵么?” “赵兄弟啊,听说你会算学?” …… 何马下令后,身后的传令兵立刻飞身而出:“遵命。” 那个传令兵策马冲出明军的战线,向着闯军驰去。 一千多双眼睛立刻盯着来人,传令兵骑马来到闯军阵前,还是没有一个人站起来。看到这一大片趴在地上仰头望着自己的敌人,传令兵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呆立片刻后,终于大声叫道:“谁是领?我奉命请你们领出来答话。” “我就是李来亨,”李来亨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大声喊着回答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传令兵望着这个答话的年轻男子:后者右臂环在一匹马的脖子上,正用力按着它不让马爬起来,整个人躲在马后,只露出半张面孔,上面那双大眼正炯炯有神地向自己望过来。 “尔等……”这个时候按说应该用严厉和骄傲的口吻问话,可是眼前滑稽的场面让传令兵严厉不起来,他用一种询问式的腔调问道:“尔等可是要降。” 李来亨立刻答道:“我们不降。” “我们不降,”趴在地上的闯军一起跟着嚷嚷:“不降!” “狗官兵,痴心妄想!” “知道了。”传令兵低声地说了一句,平静得好似这个回答早在他的预料中一样,他掉头返回己阵的时候,忍不住又回头看一眼这些闯军,那一千多人还仰着下巴注视着他。传令兵摇摇头,他感到此生还没有什么事能让自己这么惊奇。 “大人,他们不降。” “我听到了。”何马的语气变得阴冷不善,他的眼睛里闪动着感到被羞辱而引的怒火。 “贼人不降就让他们灭亡!” 何马飞快地出命令,此时明军已经形成一个四分之三合拢的圆圈,那个唯一的缺口后面部署着选锋营的马队。根据何马的命令,选锋营的长矛手会再次向前替换到前排位置,然后他们就会整齐地并肩向前,如同一道铁墙似的向中心挤压,把中间这一大团闯军压成肉泥。如果真有人能从这个恐怖的挤压中逃出的话,选锋营的马队也会把他们无情地踏成肉酱。 “别急,别急。” 一边安慰着身边的同袍,李来亨一边微微放松手臂,随时准备着放开坐骑让它重新站起,他双眼紧盯着前面明军的动作,等待着起身进行最后奋战的时机。那些身披铁甲的明军如同一下凡的金刚,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李来亨知道这些趴在这里的兄弟恐怕没有一成能逃出生天, 他不用来压马的那只手握紧身下的刀柄,回头冲周围的人一笑:“诸位弟兄怕死么?” “我们不怕死!”闯军官兵们纷纷响应。 “我们马上就要杀他一个痛快,”李来亨微笑着:“就算我们会死,许将军也会把官兵杀光给我们报仇的。” “而且我们不会死的,小小小小李将军你不会死的”胡辰侧身一扭,把压在地上的右臂向着身后艰难地指了一指:“许将军已经来了。” “你多说了一个小,胡兄弟。”李来亨笑着努力把脖子伸长一些,在不从地上爬起来的前提下努力望向胡辰指着的方向:“再说胡兄弟叫我李兄弟不好么?就是李来亨也比小小小李将军好听得多啊,我的名字难道不顺耳么?” 当明军探马注意到异常,现闯军的援军的时,近卫营的先锋已经距离选锋营不到两里远。闯军沿着通向祀县西门的官道前进,直抵城下然后左转,从城墙的遮蔽后走到明军的视野中。明军哨探已经被李过的骑兵驱离城西,看到近卫营从城墙后面出现不禁大惊失色,何马收到报告的时候,他刚刚下令长矛兵准备作战。 选锋营最急于知道的就是闯军援军的规模。虽然近卫营的出现让选锋营上下无不震惊,但作为新军三大主力营之一,他们当然不会闻风而逃。如果闯军人数不多的话,那选锋营很愿意将他们和李过一起歼灭。 在确认增援的闯军打着近卫营的鹰旗后,何马第一件事就是让部队暂停攻击。虽然他很想把眼前这群趴在地上的老鼠统统踩死,但他们是人数高达一千五百的大股敌军,一定会因为面对绝境而拼死抵抗,选锋营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制服他们,而现在显然何马已经没有充裕的时间了。 第七节 针对 探马回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不好,明军已经看到大量闯军抵达,从城西走出来的近卫营已经过千人,后续更是源源不绝。一时间何马心中充满迷惑,他不明白到底是哪个环节出现了失误。近卫营抵达得如此迅,说明对方不是对己方行动了如指掌,就是洞悉己方的战略意图,而无论是两者中的哪一个都让何马思之心惊。 “难道闯军不要开封了?”何马意识到己方的战略判断存在重大纰漏,不过现在不是反思这个事情的时候,他立刻下令全营回退,重新列阵:“通报给黄、郁总兵,让他们停止攻城,马上把部队撤出来与我会合。” 选锋营的马队向着近卫营进,看到对面的骑兵后,余深河立刻命令第一翼先头部队停止前进,做好迎战准备。选锋营的马队并没有起进攻,而是停在几百米外监视闯军行动,同时掩护他们的探马绕到侧面观察西面的敌情。祀县的闯营骑兵立刻出动阻止对方行动,控制县城的闯营不需要指望探马来侦查敌情,这样他们的骑兵拥有更大的自由度。近卫营的骑兵同样作出反应,他们与祀县的友军一起向明军探马起进攻。 “这么多的骑兵,这不可能是少量闯贼。”虽然何马无法获得准确敌情,不过闯军猛烈的拦阻动作让他更加警觉:“但无论如何,闯贼不可能一起到达。交替撤退,不要给贼人们可乘之机。” 先是两翼,然后是中央,选锋营步兵井然有序地交替回退。新军火铳的威力祀县闯军有所耳闻,即便是楚军的火器也足以在这样近的距离上造成严重杀伤,李来亨观察着那些掩护火枪手的长枪兵们,最后还是决定继续老老实实地在地上趴着,遗憾地看着明军把弧型战线重新收拢成平面。 选锋营恢复为平面战线后,何马下令开始进一步的后退,这时选锋营的骑兵已经停止侦查行动,转而开始威胁第一步兵翼。 “这应该是赤灼营的马队吧?”看着那些在自己眼前晃悠的明军铁骑,余深河不得不放弃了快推进粘住选锋营的念头,第一步兵翼转变成战斗队形,形成一个大扇面缓缓向前逼上去:“他们配合的还不赖嘛。” 从始至终,选锋营的步枪手一直站在不远处威胁着李来亨的部队,看着那些黑洞洞的枪口,李来亨瞪着眼睛看着明军慢慢退下去,没有从中现任何慌乱。 接到余深河的急报后,迟树得马上率领他的骑兵离开许平的中军,向着选锋营的马队开去。明军骑兵成功地推迟了闯军的前进度,完成这个任务后,他们无意与人数过自己数倍的闯军骑兵交战。他们迅后退,靠近本方的步兵。迟树得不敢追进明军的步兵射程,也停下脚步,等待本方的步兵跟上。 在闯军骑兵的威胁下,选锋营也必须以战斗队形缓缓后退,而他们对面的闯军步兵再次加快脚步,两军的距离继续被拉近。何马转头看看自己的侧翼,一队汴军正向自己靠拢过来,黄守缺也来人报告楚军已经退出战斗,很快就能完成整队,前来和选锋营并肩作战,同时选锋营的炮队也已经奉命向这边赶来。 撤下来的探马报告他们没有现许平的任何炮兵,何马闻言心头一块大石落地,一旦炮兵就位,他们很快就能把闯军从明军周围远远驱逐开。 “对面的许平部大约有三千步兵,五百骑兵,暂时还没有看见闯贼李定国和孙可望部。”何马听到这个消息,逐渐从最开始的紧张中放松下来,脸上也浮现出笑容:“他们没有炮兵,我们的大炮会把闯贼撕成碎片!” 选锋营摆成平直战线后还在继续后退,何马希望部队尽可能远离祀县城墙,以免遭到城上突然的炮火打击。他预定在离祀县一里的地方排阵迎战许平,而从现有的两军度上看,许平绝不可能阻止他达到目的。和李来亨部拉开距离后,选锋营的脚步也变得越来越快,当他们抵达预定位置开始站稳脚步时,近卫营的步兵先头仍在八百米之外,而选锋营的炮兵已经赶到何马身边。 “唔,确实没有任何大炮。”何马用望远镜仔细观察着对面的敌军,他满意地说道:“许平这贼要是躲在沟里也就罢了,他竟敢出来和我野战,真是自取死路啊。” 此时李来亨已经站起身来,看见一员闯营战将正策马疾驰而来。那员将领跳下马的同时,李来亨向他敬礼致意:“大将军,卑职幸不辱命。” “干得好,李兄弟。”许平跳下马后目光在周围上身上一扫,就径直向李来亨走来:“李兄弟,今天多亏你了。” 接到祀县的急报后,许平就下令全军轻装前进,李定国的军队此时还在路上,而许平的两门大炮根本没有带来前线。 “大将军有何打算?”李来亨指着对面正在布阵的明军问道。 “我来打垮选锋营,李兄弟对付其他的明军,如何?”许平轻松地笑问道。李定国的部队估计在半个时辰里也能赶到,许平本打算用西营来对付汴军、楚军,现在李过、李来亨的部队既然完好无损,自然更是锦上添花。 “好!”李来亨豪情大,让左右回去报告义父李过,准备把城内的几千流民部队也调出来出来备战。 在选锋营收住脚步的同时,余深河也让部队停下等待后援。双方指挥官都在焦急地等待着自己的后援到位。 看着源源不断从城中开出来的流民,许平先是想阻止,但转念一想有了新的主意:“让他们误导一下官兵的判断也不错。” 出于安全考虑,明军不敢贴着县城布阵,许平让祀县闯军位于右翼,大批的流民则跟在这一千五百祀县精锐后,看上去黑压压的一大片。 “一会儿西营会部署在我军的左翼,近卫营居中,”看到李过出城来,许平就对他们父子解释道:“我计划从中路突破,选锋营的炮兵对我军威胁最大,要设法削弱一下。” “许兄弟不打算两翼包抄么?”李过对铠甲精良的新军还有些惧意,他建议道:“若我们从两翼攻击官兵,或许可以尝试让他们冲击选锋营的阵列。” “若选锋营不掩护它两翼的友军,或许可以,但我估计他们不会对此毫无提防的。楚军和汴军比新军差得太多了,若我是何将军,我肯定会分几门炮到两翼,新军炮兵非常厉害,再者,有新军在楚军、汴军必然生气高涨,我军从两翼攻打损失恐不在小。” 李来亨问道:“若是新军没有用炮掩护两翼呢?” 许平笑道:“那自然就得有劳李兄弟了。” 等黑保一的第二翼抵达前沿后,近卫营立刻面冲着选锋营展开阵势,他们竭力拉长自己的两翼,形成一道六列人的细长战线。 始终注视着对面一举一动的何马也展开选锋营的两翼,与近卫营遥遥相对,见许平用他最精锐的部队来对付自己,何马也很满意。虽然他有些不放心自己的友军,但对选锋营还是有着绝对的自信。炮兵在选锋营步兵前排开阵列,郁董的汴军正从选锋营背后缓缓经过去掩护它的右翼,楚军则等待着进入何马左翼的位置。 何马看着闯军两翼厚厚的军阵,下令将六门炮分散到两翼并多准备霰弹给它们:“这一仗和侯爷当年的南关之战颇有神似之处,许贼定然想效洪太故伎,哼,我不信一群闯贼能比建奴的白甲还强,便是建奴白甲,在霰弹面前也不堪一击。” 李定国的西营先头出现在祀县城西时,选锋营的火炮已经有一门部署完毕,两千选锋营步兵按队排成五个军阵,每队之间的空隙都能放上一、两门炮。那门放置完毕的九磅炮起试射,炮弹飞过两军间八百米的距离,在近卫营的战线前打出一团烟尘。 “何将军认为我想两翼包抄,”许平注意到明军在两翼的加强防守:“既然如此,那我也中央突破吧,正好,我本来就是这么想的。” “两翼包抄倒也不是一个坏主意。”李过面对的是楚军,刚刚在洛阳大胜的闯营对左良玉很有心理优势:“就是多了几门炮,也拦不住我们的。如果许兄弟再派些增援,就更容易了。” “没有必要让弟兄们送死。”许平说道:“选锋营就是一切,击溃选锋营就赢得了胜利,所以我们的力量应该全力向中央投入。”许平微微一笑:“放心吧,我已经有了准备。” 几分钟后明军的火炮再次响起,这次他们炮弹的落点离近卫营变得更近一些,许平见状对李过笑道:“李将军,我去指挥部队进攻了,不用再等了,反正西营赶到之前选锋营也垮不了。” 李来亨一直举目西望,听到许平的话后他问道:“许将军没有大炮么?” “没带,带了也没有官兵多。”许平向李来亨抱拳一礼,就跳上马向自己的将旗而去。 事先许平和自己的参谋们已经详细讨论过野战方略,参谋们对新军的大炮优势也都很忧虑:如果不抵近作战的话,明军就可以用大炮肆无忌惮的轰击近卫营;而如果抵近作战的话,那明军十二门大炮射的霰弹将把近卫营士兵轰成肉酱。近卫营没有可能在被霰弹摧毁前击溃选锋营重甲部队。因为这次急袭,闯军动员的是军中的精锐,这让他们在人数上也处于劣势。 “如果我们能击溃山岚营,那么明军为之气夺,四千西营精锐也能轻松击溃郁董和黄守缺。但如果我们打不垮山岚营,那郁董和黄守缺的军队就是很大的麻烦,他们说不定就能信心倍增地撑下去。”战前制定计划的时候,周洞天代表参谋队向许平报告这个看法。 他们认为,对新军野战营作战的成败决定一切,它是明军的旗帜和信心,只要新军的营不垮,明军是不会失败的。参谋部反对使用侧击或是任何先从明军弱旅下手的方案,他们认为不应该在新军野战营以外的明军身上浪费一兵一卒或是时间,否则就算能击溃汴军、楚军,精疲力竭的近卫营仍然拿新军的野战营无可奈何,甚至反会被其击溃。 “不过新军同样不可能让汴军、楚军起主动攻击消耗我们的士气,第一,郁董、黄守缺肯定有保存实力的私心;第二,他们起进攻就会被我们轻松击溃,这么做除了消耗他们的兵力和士气,并无丝毫益处,所以此战就是近卫营和山岚营的单打独斗。”新军野战营把自己处于中军地位更是显而易见的必然选择,他们只有处于这个地位才能更好的鼓舞友军斗志、挥自己的大炮火力。不过到底如何突破新军的固守,让参谋队伤透了脑筋。许平在上一仗中缴获的铠甲并没能修复几套,以无甲长矛兵去攻打新军的步兵队列,估计对方不用大炮都能将近卫营击溃。 最后许平敲定本次近卫营出征不带任何近战兵器,只用燧枪来攻击选锋营,这个想法参谋队不敢保证效果,周洞天当即指出:并没有只使用弓箭手出战的先例。许平对此不以为然,他用亲身经历和兰阳之战做例子:“燧枪可不是弓箭。” 但周洞天还是对这个计划赶到怀疑,防守中使用大量远程武器并不稀奇,但是进攻中还是如此就难以预料。不过参谋队中很多都是没有经过新军战术训练的新参谋,他们支持许平的设想,相信可以靠燧枪的射击把一支阵容严整的敌军击败。在这些参谋的支持下,周洞天的立场也开始松动,最后确定只用燧枪手出战。 但周洞天还是对这个计划赶到怀疑,防守中使用大量远程武器并不稀奇,但是进攻中还是如此就难以预料,不过参谋队中很多都是没有经过新军战术训练的新参谋,他们支持许平的设想,相信可以靠燧枪的射击把一支阵容严整的敌军击败。 在这些参谋的支持下,周洞天的立场也开始松动, 既然近卫营不以长矛兵为主力,那就必须防备选锋营的长矛兵逆袭,向选锋营射击时必须要保持一个安全距离。经过参谋们穿着盔甲反复试验,他们认为这个射击距离应该保持在五十米以上,如果选锋营用重甲兵起逆袭,以他们的度,在冲到近卫营战线前就会遭到大量杀伤,而高冲击会让这些重甲兵耗尽体力。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当许平敲定射击距离为五十米后,周洞天又说道:“既然不投入近战,那么选锋营的大炮就会持续地杀伤我们的士兵。” “新军的炮兵战术就是放近了再打,以追求对敌人士气和兵力的极大杀伤,这个战术的基础是敌军的火力无法在近处威胁到新军的炮兵,以往也确实没有任何敌人能够在侯爷的步兵火力范围内威胁到他的炮兵安全。但现在不同了,我们近卫营的火力足以和新军步兵的火力像抗衡,他们炮兵身上的盔甲不足以保证他们能够在我们的火力面前坚持作战,新的武器必然带来新的战术。”许平信心十足地说道:“选锋营大约有一千二百支枪和十二门炮,而我们有两千五百支枪,先撑不住的一定是他们。” 今天许平带来的二千八百名近卫营步兵,位于前排以六列展开的都是燧枪手,三百名长矛兵则留在他们后方充作预备队。许平赶到自己将旗下时,明军已经起第三轮射击,虽然是仓促布置好的炮兵阵地,不过选锋营训练有素的炮手已经利用前几次试射完成基本校对,这一次他们的九磅炮对近卫营战线形成跨射,许平明白不能再耽误下去,就下令起进攻。 “近卫营----前进!” 军官们都把佩剑抽出,高举在空中催动部队。和在兰阳之战时一样,陈哲、余深河、沈云从等军官拔剑出鞘时有种难言的复杂情绪。他们的剑都是从新军那里带来的,全是在教导队毕业时宋教官亲手放在手中的,而此时他们必须要把手中的剑指向新军。 鼓声响起,秦德冬抱着他的枪大步向前走去。他左手一排并肩站着果里的十九位兄弟,他们跟着他一起迈动脚步,迎着明军的火炮前进。 “闯贼的两翼竟然没有动。”何马看到闯军的中军开始前出,意识到许平采用了针锋相对的中央突破战术:“让选锋营保持守势,等击溃了许贼的三板斧后,立刻起反击。” 选锋营的燧枪手奉命前出,他们走到阵前,前军列成三排,最前排蹲下,第二排保持直立,第三排把步枪透过前排同伴的缝隙探向前方。 “瞄准。” 三排燧枪手的武器一齐放平,密密麻麻地指向步步逼近的近卫营。 第八节 对射 鼓声响起,秦德冬抱着他的枪大步向前走去。他左手一排并肩站着果里的十九位兄弟,他们跟着他一起迈动脚步,迎着明军的火炮前进。 进入七百米以后,明军中央的六门炮已经全部开火,打在近卫营身前的炮火变得越来越密集,其中有一门炮盯上秦德冬这果所在的小队。两次越来越近的射击后,一团泥土在秦德冬面前不远处腾起,他前面的一排人中的一个士兵被跳弹打飞,而位于这个人身后的士兵小跑两步补入前排。鼓声没有任何变化,闯军继续稳步前进。 明军的炮火变得越来越准确密集,很快就有四个士兵倒下,秦德冬这果不停地补上去,紧跟身后面的第三排人则补充到他的果里。秦德冬微微扬起下巴,眼睛望向天空,强迫自己不再去注意面前的火炮。 此时何马正在搜索明军的肉搏部队所在,他很吃惊地看到许平部仅有的三百长矛手并没有投入进攻。望着清一色的燧枪手,何马开始猜测许平的用意,以及这种从未见过的进攻模式会把战斗带向何方。 当看到闯军走到约一百六十米处时,选锋营的军官纷纷把他们的佩剑举起:“齐射----” 早就把步枪放平的选锋营士兵听到命令后,纷纷抖擞精神,把步枪端得更平,微微歪头把枪更仔细地瞄准对面的敌人。在他们的视野里,近卫营的一面面旗帜竖得笔直,随着闯军士兵的步伐有节奏地上下抖动,闯军的步伐声与他们咚咚的鼓声合在一起,在大地这面巨大无朋的鼓上出有力的敲打声。 “开火!” 炒豆子般的响声传入耳中后的一刹那,秦德冬就紧接着听到前面几个士兵同时出痛哼声,这让他忍不住把目光从云角收回。本排三个士兵跑步上前,同时又是一炮打来,从他们的头顶呼啸着飞过。 “起立----” 选锋营后两排的士兵收枪而立,第一排也闻声站起。 “填药。” 士兵们用牙撕开纸包,把火药抖进枪口,然后装好弹丸压实,一切完成后对面的闯军已经走到一百三十米开外。 “齐射----” 士兵们再次放平火枪,新军一向讲求齐射,这是根据之前镇东侯多年征战总结出来的经验----齐射越是威力巨大,越能让敌人的士气为之重挫。 “开火!” 齐射完毕,选锋营的军官又一次重复起立、装弹的命令。 “准备霰弹。”选锋营的炮组军官估算着近卫营的距离,下达了换弹的命令。 近卫营的鼓声仍维持着刚才的节奏,他们的对面,选锋营的士兵大部分已经给步枪装上了火药,正纷纷从口袋里掏出铅弹把它们按进枪膛。新军的士兵们看着那些越来越高大的近卫营旗帜,上面的鹰徽每一刻都变得更加清晰可见,几乎是同一时刻,选锋营的士兵抽出通条,用力地插进枪膛,狠狠地把弹药压实。 “预备----”看到手下们已经完成了装填动作,选锋营的军官们侧身向前,拖着长长的尾音出号令的同时把手中的指挥剑向着闯军遥遥举起。 第一排士兵们闻声单膝跪倒,半蹲半跪在地面给身后的同伴让出射界。 “齐射----” 哗啦啦的步枪放平声在整个军阵响成一片,选锋营的士兵做好了第三次齐射的准备。 “开火!” 第三次选锋营开火时闯军已经约在一百一十米。 秦德冬所在的果已经有八人补充到前排去,而一个第三排补充上来的人也进一步补充上前,明军第四次齐射时这个才补充上去的士兵又不幸被打倒。闯营士兵从呻吟的同伴头顶跨过,才刚填补完他空隙的人不得不进一步填补。在秦德冬的背后,第三果的士兵已经变得非常稀疏,远远跟在他们身后的第二阵第一排的果长正犹豫着不是不要率队上前补充第一阵。 选锋营的炮队已经有一组接近换弹完成,但炮组的把总没有下任何命令,仍面向敌军张望,现在这个距离上,一炮也许能打中、也许打不中,便是打中了也未必能打到几个人;若敌军再靠近一些就大不相同了,以前在教导队受训的时候,教官总是用稻草人做演示练习来加深炮兵对炮击的理解:如果现有的距离再缩短一半,霰弹便称得上百百中,每一炮都能将十几个稻草人打成筛子;而若是再近一些,比如二十米这样的冲锋距离上,一计霰弹就能夺走成队敌军的生命。教导队反复强调,霰弹就是生命收割机、是阵型破坏器,距离是唯一的关键,一恰到好处的霰弹,就足以击退敌军的进攻,即使做不到这一点,失去阵型的敌军也会被友邻步兵的长矛阵碾成碎屑。 …… “不一定要两次齐射就把选锋营的炮组打哑。”许平举着望远镜,聚精会神地观察着新军炮兵的一举一动,事先用稻草人测试时,只要距离足够近,一到两次齐射就足以把一门炮周围的炮手基本清空:“但一定不能让他们开四炮以上。” 明军火炮突然减轻不少,闯军已经距离本阵只有不到百米,他们没有穿甲,只要一个冲刺就可以在十几秒内跑到明军阵前,为了防备这一行动,选锋营的大炮已经有四门换上霰弹。 不过轰击秦德冬左近的这门炮并没有换,这次它的炮弹准确地射入闯军阵内,前后三个士兵被一起打倒。看到身边肢体横飞,岳牧感到喉头愈干渴。他们这些小兵不知道许平的计划,早在遭到第一次射击时,岳牧就渴望能用自己手里的火枪狠狠地还击敌人,每次身边有同伴倒下时,他这种**就会变得更强烈。 “还击啊,还击啊。” 岳牧把之前的小声催促变成了急躁的大声话语,念着这句话的人并不止他一个,几乎每一个士兵都急切地等待着回击的命令。突然之间,岳牧感到自己身侧有些空荡荡的,他微微侧头,看到本该并肩走在自己身侧的士兵脚步变慢已经落在自己身后,岳牧的步伐也因此不由得放缓下来。 等秦德冬现异常时,他的果已经已经开始向后弯曲,士兵们不再抱着枪踏着鼓点大步前行,有几个人已经把枪持在身前迈起小碎步,当明军再次动齐射后,士兵们就走得更加缓慢,有的人甚至停下脚步,片刻后才咬牙跟上队伍。 早在上一轮齐射的时候,许平就现队伍开始慢下来,那时他们离明军还有八十米远,而这次齐射时他们距离明军还有七十米。 按照许平和参谋队的推算,燧枪的齐射每近十米都会有显著提高,因此越靠近明军射击越能挥近卫营的火枪数量优势。 但这次明军齐射后,有几个果几乎不再挪动脚步,受他们影响整个阵线都被拖慢,许平见状当机立断道:“停止前进,开始射击。” 周洞天看着二十米外的预定射击位置,犹豫着还没言,就听到许平加重语气叫道:“立刻开始射击!” 旗帜和鼓声把许平的决定立刻传达到军中,度已经慢得像乌龟爬的近卫营当即停步。 秦德冬站稳脚步,他身侧的士兵纷纷向这个果长的位置看齐,第二阵的三列士兵走到第一阵的背后停住脚步,他们前排的士兵一涌而上补充到第一阵的第三排里。 岳牧和身旁的同伴又一次肩并肩站好,长官那声“齐射”的命令传入耳中时,岳牧满怀恨意地把枪狠狠地放平。 “开火!” 岳牧用尽力气扣下扳机,积累在胸中的那团闷气也随着散去大半。 “起立。” 第一排的士兵站起来挡在岳牧身前。 “填药。” 岳牧单手扶着地上的火枪,急不可待地咬开药包往枪口里倒,对面又是一排枪打来,大批士兵咒骂着倒在地上。 “预备----” 岳牧闻声跪倒在地。 “齐射----” 补充上来的后排士兵填满倒地士兵的空隙,他们一个个红着眼向对面伸着火枪。岳牧放平枪口的同时,背后的步枪也越过他的头顶指向前方。 “开火!” …… 作为同是新军教导队训练出来的军官,许平和他的军官们同样无限推崇齐射的威力,因此他们选择的火力战术和选锋营如出一辙,甚至连口令的组合都不谋而合。而近卫营和选锋营就像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两个徒弟,用近似得惊人的模式展开搏斗。 铅弹从身边嗖嗖地飞过,又有炮手在敌人的这次齐射中倒下,从身边划过的弹丸撞在身后的炮体上,出沉闷的敲打音。炮组的把总忍无可忍,大声叫道:“开火!” …… “齐射----” 高成仓感到额头上已经满是汗水,正顺着脸颊汇集到下巴尖上,但他没有时间去擦,才刚刚跪倒在地,把枪瞄准对面那门大炮,开火的命令就随着而来。令的把总在大喊出声的同时,把指挥剑狠狠地劈向地面,就好像是这一剑越是用力挥出,越能加强部下步枪的威力似的。把总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声嘶力竭地向高成仓他们喊着:“起立!装弹!” 高成仓感到一滴汗水从眉间流到眼睛里,火辣辣的,他腾出不手去擦,只是用力地晃了一下头,这一晃不但没能赶走汗水,反倒把头上的斗笠晃歪了,扣在下巴上的斗笠系绳已经被汗水浸透开始打滑。在高成仓压实弹药后急急忙忙地将通条抽出时,身边突然传来一个急促的声音: “通条,通条,借我一用。” 高成仓侧头一看,身旁的兄弟一脸焦急地望着自己,在刚才的齐射中,那个士兵忘了把通条从枪管中取出就蹲下射击,结果通条不知道飞去哪里也无法完成装填了。 高成仓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 “预备----” 把总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叫着,手中的剑又一次高高举起。 高成仓忙不迭地蹲下,他身旁的那个士兵也不知所措地跟着跪下,并在把总出下一个口令时也把步枪抬起向对面虚瞄。 “开火!” 把总的声音听起来变得有些嘶哑,他挥剑的时候双脚离地人都蹦了起来。 “通条!” 高成仓随手把通条扔给了身边的伙伴,那个人忙把已经上弹完毕的枪膛压实。然后迅地交还给高成仓,当高成仓开始压自己的枪时,对面明军的大炮又响了。身旁的士兵应声而倒,人向后摔出去的同时,染血的斗笠飞上了半空。 “预备----” 脸颊上沾满血、汗的高成仓迷迷糊糊地跪下,因为借通条他动作慢了一拍,身边同伴的不幸给他带来的震撼加在一起,让他手忙脚乱。 “齐射----” “开火。” 高成仓按着号令完成齐射,在开火的那一刹那,他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向前喷了出去。 “坏了。” 高成仓站起身的同时,现自己也忘记取出通条了。 …… 何马把双手交叉在身前,看着你来我往的对射,看起来闯军似乎就打算这么对射到某一方崩溃。这种距离无疑是不能动步兵冲锋的,而骑兵对面的闯军也有优势。选锋营士兵忙着装弹的时候,对面又是一片白烟腾起,枪声传入何马耳中的同时他看到自己的士兵又一次流血。 四门装霰弹的火炮动炮击,把炮弹打出去后炮手急忙重新装药,何马死死盯着对面的闯军:“用火铳和大炮对射?许平你赢不了的。” 这个问题周洞天、余深河还有其他几位新军军官都曾向许平提出来过,可是许平说道:“如果是旧式的火绳枪,当然如此。” 新军的炮手射击度要比火绳枪快一倍还多,但是今天他们每射一炮就得遭到一轮射击。随着炮手的不断倒地,几个炮组的射也不可避免地慢下来,何马再次追加命令道:“让长矛手弃矛,上前捡起火枪,向贼人射击!” “遵命!” 选锋营的长矛手放下手里的武器,一排排上前从同伴的血泊中拾起他们的武器,开始与火枪手兄弟并肩作战,看着威力恢复的齐射,何马狠狠握紧拳头:“许贼,看你还能坚持到几时?” …… “真糟。”许平看着持续开火的选锋营炮队,这个距离不是他预想的最佳位置,头两次被他寄予厚望的齐射也因此没能达成完美的奇袭效果,给对方炮组反应过来回击的时间:“幸好还不是最糟。”虽然没能充分利用新军炮兵旧有霰弹条例的惯性,在他们还在等待最好的掩护长矛兵突击的时机前消灭他们,但新军的炮组现在已经遭到了很大伤亡。 秦德冬觉得自己已经快顶不住了,之前他一直抱着自己的火枪紧跟着长官的命令射击,直到小队官示意他注意控制部队。秦德冬回头看去,现他身旁的士兵有几个已经半蹲在地上,不肯站起身来装药。这些士兵的动作也影响到其他人,更多的士兵躲躲闪闪地弯腰、半蹲或是躲在其他人身后,还有几个干脆直接趴下躲避子弹。 见状秦德冬顾不得再继续射击而是跑到队里,把那些畏缩的士兵一个个从地上拉起来,强迫他们装药继续作战。而随着战斗的继续,更多的士兵开始消极作战,甚至整整一排士兵在射击完毕后不立刻听令站起,而是要等到对面的齐射结束后才起身装药,这样无疑引起他们身后士兵的极大不满,也严重拖慢了全军的射。 近卫营所有的果长现在都不再作战,而是在督促他们的部下作战。又是两次齐射后,第二排的士兵也开始赌气蹲下,只要前排不起身装药,他们也决计不会开始装填。眼见秩序失控到果长都难以维持,小队官也陆续加入维持军纪的行列,近卫营的战线上除去枪炮声外还多了一片打骂之声。 “教导队,上前督战。” 许平立刻下达了命令,他遥望着对面的选锋营,知道已经到了关键时刻。 “必须在这里歼灭选锋营,否则对开封府的战事就会脱离掌握。”许平在心里默念着,他不能容忍一场消耗战,这绝不是闯营能接受的结局:“如果失去了对开封府的控制,如果不能孤立山岚营,不能切断京师对河南新军、对开封的增援通道,那么前景就会变得渺茫,即使是闯王全力投入开封作战,也会异常艰苦。” 秦德冬弯下腰,打算把一个趴在地上的士兵拖起来,但是那个士兵却扭动着身体挣扎着,这个抗命的士兵不属于秦德冬的果,和他也不熟悉。任秦德冬好说歹说、生拉硬拽,这个趴着的士兵就是不肯起身,就在秦德冬使出吃奶的力气想把这个士兵拉起来的时候,一个人跳过来掏出手铳把士兵一枪击毙。 秦德冬所属小队的小队官挥舞着还冒着烟的手铳,厉声喝道:“谁再不起身作战,格杀勿论!” 第九节 颓势 大部分蹲着或趴着的人摄于小队官的威胁,都跳起来填药装弹,只有一个人还死死趴在地上不动。在小队官的威胁下,岳牧不但没有站起身归队,反倒更加疯狂地抗拒去拉他的秦德冬。 和以往作战不同,岳牧今天只是一次次听着军官的指挥射击,但却始终没能看到敌人在他眼前尸横遍野的场景。现在战场上硝烟弥漫,近卫营和选锋营的士兵都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人影,有时甚至连这些影子都看不见,只有在对方开火射击时,才能看到一排火光从浓浓的烟雾后面透出。接着就是身边的同伴纷纷扑到在地----这就是今天岳牧看到的,同袍不停地倒下;听到的,只有闯军士兵的垂死呻吟声,闻到的,只有己方将士的血腥味。 “我们离得太远了!”岳牧拼命挣扎着不让秦德冬拉住他,嘴里还在嘶声高喊着:“我们得冲上去!” 岳牧喊叫的时候,一阵微风从战场上吹过,明军位置上的那片盔甲寒光又一次透过来,看着那忽闪、忽闪的光芒,岳牧感觉这和刚开战时似乎没有什么两样。而对面的火枪、火炮一直在打过来。在这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岳牧根本看不清有没有、有多少官兵倒下,但他身边的惨状却如同修罗地狱一般可怖,近在眼前而且真实无比。 在地面上挣扎的时候,岳牧的双手沾满了鲜血,这不是他的血,而是遍地流淌的闯军同伴的血。最前排的尸体已经叠起来,许多伤兵就在这血染的泥土上呻吟挣扎,咳嗽着咽下他们的最后一口气。 小队官连续用眼色示意秦德冬严肃军纪,可是秦德冬却没有听令而是徒劳地想把岳牧拉起来,或是连打带踹地让他闭上嘴。 “我们离得太远了!”岳牧一声声地嚎叫着:“这么远我们打不透官兵的甲。” 岳牧的喊声让不少士兵也面显狐疑,小队官也冲上狠狠踢了他几脚,这让岳牧的喊声变得更凄厉起来:“这么多兄弟被白白打死了,我们打不透他们的甲,我们都会被白白打死的。” 见秦德冬又一次拒绝执行军令后,小队官绷着着脸给手里的手铳上膛,秦德冬见状一呆,突然一反手把枪托砸向岳牧的后背,岳牧闷哼一声昏过去,嚎叫声嘎然而止。小队官停下手,扫视一眼昏迷中的岳牧,又阴沉着脸看向秦德冬。 这时又是一片火光从烟幕后闪出,那个把总小队官看到新的伤亡出现,同时大部分士兵已经接近完成装填,就不再与秦德冬多说:“下次给你命令的时候就执行!” 秦德冬应一声,又继续跑去维持队伍的秩序,小队官阴森森的目光在他背上停留片刻,又有一声大吼:“继续装填!射击官兵!” 在军官们的疯狂督促下,近卫营的士兵一次次从同伴的血泊中站起,苦苦迎战。 身边的参谋们人人脸上都有忧色,迟树德几次想指挥骑兵起进攻为本方步兵承担部分压力,但都被许平阻止了。许平已经把望远镜收回马鞍上的口袋里,眼前的硝烟如此浓烈,他已经放弃了仔细观察对方状态的打算。 “我们上去对射的都是燧枪手,而新军一直在用长矛兵在填;我们的士兵一年来披荆斩棘,再差的也至少经过十数场实战,而新军士兵多是才训练好就送来河南战场的。”许平承认镇东侯无往不利的名气对新军的士气大有好处,而上次的战斗也让选锋营的新兵见过了一次血,但那次新军巨大的损失抵消了参加一次实战带来的好处,而上次的失利许平相信对新军的士气也会有重大的打击,不少新军士兵恐怕不会向从前那样迷信镇东侯和新军的名气了:“我们都如此艰苦,那新军肯定更艰苦。” “不要着急。”许平严令骑兵不许出战,他对迟树德说道:“稍安毋躁,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此时李过已经将五千余人集结在许平侧面,这支闯军中官兵的目光已经完全被吸引到近卫营战线上,再没有人向他们自己对面的楚军看上一眼。在他们的注视下,近卫营又一次全体举枪,向对面猛烈齐射,对面的明军一如既往地起还击,成片的近卫营士兵倒下,接着又是一次齐射,而明军也再次还击。 没有热血的厮杀,也没有振奋人心的呐喊,只有一批批士兵在硝烟中不停倒下,他们背后的士兵默默上前,继续向敌人射击,然后继续被敌人击倒。 李过的脸如同大理石般僵硬,站在他背后的李来亨张着嘴巴,面前这缺乏技巧、热情的战斗呆板、残酷而又野蛮,近卫营和对面的选锋营就像是两个痴呆巨人在搏斗:对手将大棒砸来时名叫近卫营的巨人面不改色地抗住,然后就是一棒朝着对面抡回去,对方也不避不让地扛住,然后又是一棒打回来,它再次扛住,然后又是一棒打回去。两个如同野蛮人的营就这样轮流地把手中的大棒砸向对方敌人脸上,很快就都血流满面。 在李来亨眼里,这种搏斗好像已经持续了一百年那么长,而且好像要永无休止地持续下去,李来亨甚至没有听到义父在小声叫他,直到李过第三次问话时他才做出反应。 “壮烈。”李来亨听到义父低声询问他现在对许平的看法时,他不假思索地吐出这个评价,眼睛仍盯在近卫营的战线上,李来亨补充道:“让孩儿热血沸腾。” 此时在何马的这一侧,六门炮已经全部熄火,它们的小队官和炮长非死即伤,炮车旁横七竖八倒着全身浴血的炮手,抱着炮弹的搬运手脸朝下扎在泥土里,剩余的几个残兵哆嗦着藏在大炮下躲避子弹。 “起身,填药!” 选锋营的战线上也响着同样的怒吼声,一个军官奋力抽打着抱头蹲着的士兵,他脚下是层层叠叠的明军尸体。这里和闯军遇到的问题一样,士兵看到的只有同袍的牺牲,他们看不到敌军的伤亡,而敌方的火力毫无停歇的征兆。 “让工兵和辎重兵做好准备。”在步兵耗尽之前,何马已经未雨绸缪地对后备兵力进行动员,参谋们出动向他们布紧急命令,这些士兵被告知将在必要时进入阵地继续战斗。 选锋营右翼的汴军官兵同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中军的厮杀,他们的将领郁董已经是满脸大汗,他对近卫营的强悍早就心中有数,此前无论黄守缺如何劝说,他打定了主意绝不出归德城一步。直到新军派人来联系时,郁董对胜利的信心才压倒了对闯军的畏惧,他觉得选锋营的强大绝不是对面的闯军能抵抗的。 今天看到许平的旗号后,郁董也不是很紧张。以他想来,无论许平如何强悍,说到底还是黄石的学生。之前许平给郁董留下的印象固然深刻,但正因为此,郁董反倒生出对黄石近乎迷信的崇拜,每当他想到,一个黄石手下的无名小卒也能有如此成就时,郁董就会由衷地感慨道“强将手下无弱兵。” 选锋营是黄石的三大主力营之一,营官何马在黄石麾下效力的时间更是许平远远不能比的,因此郁董信心十足地带队于选锋营的侧翼布阵。那时郁董看向许平旗号的目光中不但没有什么恐惧,更多的反倒是幸灾乐祸,为自己能够亲眼目睹许平这个叛出山门的家伙被师门长辈教训而高兴。但是随后惨烈的战斗将郁董的心情从高峰一步步打落到谷底,他深知自己的部下绝对无法承受这样的战斗,以前如果只是对许平心存惧意的话,那现在郁董则完全明白自己根本不是对方的一合之敌。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后,郁董感到如堕冰窟,全身上下一片彻骨冰寒,掩藏在铠甲下面的强壮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汴军的一线士兵比他们的主将更加恐惧。自从退出河南府界后,升任总兵的郁董努力地增加兵员,这不单是为了在归德府的文官前摆样子,也有出于对闯军的恐惧而想扩军自保的用意。为了达到这一目标,郁董绞尽脑汁,使出种种办法:比如在河流渡口处把军船伪装成渡船,诈称渡资十文骗人乘船,然后直接绑架到军营中;郁董还组织过一次谎称交易的集市,然后出动军队把前来赶集的人包围起来,将其中的壮丁尽数征从军。靠着这种种手段,郁董在短短一个多月里就把部队从不到一千扩充到四千多。 血腥的战斗场面让汴军士气濒临崩溃,近卫营又一次向选锋营起齐射后,终于有汴军士兵抛下兵器开始逃跑,立刻,恐慌在汴军中迅蔓延,越来越多的士兵怪叫着自行撤出战场。郁董身边的亲兵、家丁同样也是脸色惨白,他们没有前去维持军纪而是瞪眼看着同样面无人色的大人。黄豆大的汗珠流淌在郁董的脸庞上,他看到手下的汴军军官也开始放弃岗位,带着亲信混杂在士兵的逃亡人流中,郁董清楚自己已经到了被部属抛弃的边缘。 汴军正对面的闯军打着李定国的旗号,虽然这支闯军的名气没有许平部那么响亮,但就是在最良好的情况下郁董原本也不敢与之对垒。刚才看到李定国抵达时,收到选锋营鼓励的郁董倒是没有生出逃跑的念头,而在何马派过来几门协助他的大炮后,郁董更是信心百倍,打算和战无不胜的黄候部署精诚合作、打一个漂亮仗为河南官兵挣些脸面。 但现在部队已经开始混乱,对面的李定国已经休息了一段时间,随时都可能起进攻。而选锋营那里的情况似乎也称不上多有有利,派给郁董的选锋营炮兵也已经离开汴军,开始向中央展现返回。一转眼,就是小一半的部署逃离战场,胆战心惊的郁董语不成调地命令道:“撤退,撤退,立刻返回归德。” “护卫大人!” 亲兵们嚎叫着拥着郁董仓皇撤离,临走前亲兵队长奋力挥剑连斩,把郁董的将旗砍倒以免成为闯军的目标。大旗轰然倒地的同时,郁董已经在亲兵的簇拥下绝尘而去,汴军中到处是一片哭喊声,混乱的士兵把同伴推倒在地,踩着他们的身体向东溃逃。被踩在身下的士兵拼命挣扎着,不时地将头顶上的人绊倒,让他们也尖叫着跌倒在地,被更后面的人踏到泥土中。乱兵群中的汴军军官带着亲丁骑马冲突,一个个都怒吼着把刀剑拔出,向四周的人头上乱劈乱砍,杀出一条血路,然后纵马从那些倒地的士兵头上无情地践踏而过。如果有谁不幸被乱兵挤倒,那就会在一瞬间被淹没在滚滚人流中。 昔日戚继光总结北方边军与蒙古人作战时说道:我砍他一百个,他不动摇;他砍我十个,我军便走了。 而内地明军远远不能和身经百战的边军相比,闻枪铳声则震撼莫名,一二人负伤则全军思退。 汴军崩溃后,黄守缺也很快做出反应,李过看到对面的明军将旗摇动,楚军有序地向东移动,显然是要撤出战场。 “狗官兵,还想全师而退吗?”李过目光穿过中军望向遥远的闯军另一翼,李定国那里并无动静,或许是因为他的部队刚刚抵达还没有做好追击准备,无论到底为什么,李过都不打算像西营那样消极,他立刻出追击的命令。 “杀官兵啊!”李来亨大喊着跃马而出,闯军右翼的数千人出震天动地的呐喊声,争先恐后地跟着冲出向楚军扑上去。 所谓官兵遇民勇不可当,其中见贼才逃者可称上勇,闻风而逃是为中勇,误信流言就炸营而逃则为下勇。黄守缺不但敢和闯军对垒,此战更是他主动来打人数众多的闯军,那在内地官兵中就属于上上之勇了。李来亨当然要趁势痛击黄守缺,好让他从此不敢直目中原闯军。 李来亨对黄守缺展开追击时,中央的选锋营已经处于生死存亡的关头,完全无力分兵相助。选锋营伤亡惨重的炮兵基本停止抵抗,步兵军官四下奔走着维持军纪,但大批的步兵已经丧失战斗意志,就连不少果长也蹲在地上,他们的手下则趴在地上躲避扑面而来的子弹。 “让工兵队上!”何马高声叫道,步兵士气低迷得已经难以挽回,必须要加入新的血液。 选锋营工兵队的队官跑在第一个,冲上去就掏出手铳向对面的近卫营战线开火,同时大声招呼着手下们:“拿起火枪,射击!” 简继东紧紧抱着甲队的旗帜,站在全队的排头,今天已经有太多的弟兄在身边倒下,新军引以为豪的坚固铠甲,似乎丝毫没有起到作用。队官身上的那套盔甲最为精美,前胸还有尤其光滑的弧面,就好像是一面镜子般都能照出人影来,简继东记得队官曾经得意的夸耀说:像他身上的这幅盔甲,就是面对开山斧都凛然不惧。 可现在,队官头朝下倒在血泊中,一枪、仅仅是一枪而已,生龙活虎的队官就好像是被雷劈中的大树,直挺挺地倒下,甚至连垂死挣扎都没有就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身边冲上来的工兵队士兵们,简继东看到他们乱哄哄地寻找着武器,他们跟在队官身后进入阵地,当工兵们看到眼前横七竖八的尸体时,有些人也愣住了。这时,工兵们遭到了近卫营的第一次攻击,很多人还没有跑到位置上就被火力打倒。敌人的这一次齐射惊醒了工兵们,幸存者连忙蹲下开战死者的手,从中取下沾满血迹的燧枪。 “通条呢?” “火药包呢?” 简继东身边到处是工兵们焦急的询问声,还有人把燧枪翻转过来,闭起一只眼望枪管里面张望:“这把枪有没有上过弹药?” 很快,简继东的眼前的烟雾中又是红光闪动,那成一条线的红色熄灭后,身边再次响起成片的惨叫声,无数才上阵的工兵或握着步枪、或赤手空拳,摔在那些倒地不起的铁甲步兵身上,刚刚上场的工兵还没有来得及开枪就损失惨重。 周围到处都是趴着的步兵,而军官们也忙于激励士气疏于号施令。这些工兵紧张地完成装填,刚向着对面放了一枪,他们的队官就在下一次近卫营的齐射中被击毙。越来越少的军官,是战线上仅有还能挺身直立的人,而他们的数量还在急剧的减少,于是,仅仅一次射击后,工兵队的幸存者就学着周围步兵同伴的样子趴倒在地,听到子弹呼啸着从头顶掠过。 这时简继东,也已经不由自主地蹲了下来,他的身体越来越低,最后蜷缩了起来。在选锋营甲队的阵地上,一时间好像只剩下这面孤零零的旗帜还直立在烟幕弥漫的战场上。 第十节 受降 何马看到一个熟悉的部下在阵前游走,声嘶力竭地向地上的士兵出怒吼,那个军官无视从身侧嗖嗖飞过的铅弹,把一个士兵从地上拽起来、把枪塞在士兵手里,然后又掉头去拽另一个。但当军官回头时,现前一个士兵已经趴下,而第二个士兵也在军官掉头后再次卧倒。站在何马背后的张彪对这个军官很熟悉,不久前他们一起因为韩大可事件受到处分,然后又一同回到选锋营继续效力。 军官掏出手铳瞄准地上一个士兵的脑袋,命令得不到答复后就扣动扳机把那个士兵打得脑浆四溅;军官给手铳填上火药和弹丸,然后把它指向另外一个士兵,一声喝问后又把这个士兵也打死;第三次装填完毕后军官把手铳威胁似的从一排士兵头上扫过,可还是没没有一个士兵依令站起;见人人都抱着脑袋趴在地上,对自己的命令充耳不闻,那个军官脸上的怒气突然变成绝望之色,何马和张彪看见那个军官突然抬头向选锋营将旗的位置望来,把手铳指向自己的太阳穴……随着又一股硝烟冒出,军官脑袋歪向一边,然后就直挺挺地倒下去。 身边传来的军官喝令声已经杂乱无章,也没有了同伴们热情的呼应声,失去了这些振奋人心的鼓励声后,从头顶上飞过的弹丸呼啸声就变得越来越刺耳。简继东已经和其他人一样趴在地上,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安慰自己:作为一个旗手并不需要起立,只要保持旗帜维持直立状态就可以,哪怕是人缩在地上这也是可以做到的。 选锋营的还击变得越来越无力的同时,近卫营的火力则在不断地加强,秦德冬已经不需要再去维持军纪了,他又拾起他的燧枪和部下一起射击。最近连续几次的齐射中,秦德冬再没有看到一个同伴倒下,他们的士气随着每一次齐射而变得越高涨。一个个军官的脸色都恢复正常,傲然站在他们的位置上出有力的喝令声,指挥着近卫营把火力连绵不绝地喷洒过去,而他们的部下在开枪的同时都会用力地出呐喊声,好像是要把刚才的郁闷大口地吐出。很快,对面明军最后一门火炮也变哑,再也感觉不到选锋营的回击,近卫营前排也不再有蹲着不起的士兵。 变得一边倒的战斗让选锋营的马队无法容忍,不等何马的命令骑兵千总就拔出马刀,向着近卫营的阵线虚劈出一道弧光:“突击!” 如同在兰阳之战一样,明军的马队再次自行起进攻,他们从步兵战线的侧面冲出,斜插入战场,从西营正面掠过,冲向近卫营的步兵战线,试图打乱闯军的攻击节奏,以便给己方步兵赢得恢复士气的时间。这队明军冲击的方向,正是第一步兵翼的战线。 “目标,敌骑。” 在马队从选锋营侧面出现时,余深河就注意到了他们,他当即下令近卫营第一翼的各队暂停攻击对面已经虚弱无力的明军步兵。 “向我手臂看齐。”根据近卫营的编制,第一到第四步兵队直接接受从翼传达的命令,这四位队官立刻开始微调他们的部队,第一步兵翼的士官们看着上峰举起的手臂,带领着全果成扇面旋转。 “很好。”许平看着第一步兵翼不用自己下令就开始做出反应,它下辖的几个队没有丝毫犹豫地执行着来自翼的命令,而属于第二步兵翼的四个队则继续压制着对面的明军步兵: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从烟幕后传来齐射的火光了。 现在翼编制已经非常稳固,两个翼都能将所属各队控制得得心应手,这给许平节约了很多指挥时间,起码他再不需要花时间确认某个队是不是应该服从某个副官的命令,处在指挥范围边缘上的队,也不会对自己到底应该服从哪里来的命令而迟疑。既然第一步兵翼已经做出反应,许平就打消了给余深河直接命令的打算。给迟树德的命令早已出,无事可做的许平从腰间掏出葫芦大口、大口地喝起水来,交战了这么就,他感觉有些口渴了。 当选锋营的骑兵大队冲出时,第一翼的各队已经完成微调,正面大约旋转了五度迎向选锋营的马队。军官们盯着那些在空中挥舞着的闪亮马刀,沉着看着他们越来越近,直到能看到他们脸上的胡须时才命令道: “开火!” 第一翼的齐射让选锋营的骑兵人仰马翻,众多的战马悲鸣着跪倒,他们身上的骑兵纷纷滚落在地。 “上刺刀。” 第一翼的步兵把刺刀套上枪筒时,他们的背后也响起阵阵马蹄声,刚才许平一直让迟树得保持作战戒备,随时准备阻挡明军骑兵的突击。当选锋营马队投入反击后,迟树得立刻按照预案起逆袭。冲向近卫营步兵战线的选锋营马队承受完步兵一击,刚绕过身前倒地的同伴和战马,数百闯营骑兵就呼喊着冲到,他们从侧面撞上明军的马队,数百名骑兵呐喊着在两军阵间混战成一团。 这时许平看到李定国的部队也闻声而动,他的骑兵迫不及待地向中央战场赶来,而西营的步兵则笔直向前扑向选锋营空无一人的侧翼。 “李将军还真是眼观六路啊。”看到西营骑兵的动静后,许平微微一笑,他能猜到李定国必是担心自己没有做好防备明军骑兵逆袭的准备,所以在自己的骑兵进行反冲锋的同时,李定国那边也下达了同样的命令。 “不过这个脾气还真是让人有些不快啊。”许平心中暗笑着,李定国一直扣着骑兵不动以防万一,但他明明有这个担心却没有派人来提醒自己一声,显然还是存了点看许平这个后生笑话的意味:“还好我早就想到了,没给李将军糗我的机会,哈哈。” 这时许平又想起一事,连忙叫过一个卫兵:“去两位李将军那里,请他们千万不可杀俘。” “遵命,大人。” …… “前进。” 余深河第一翼的步兵射界被己方骑兵挡住,他看到选锋营的马队正迅地消失,迟树得的骑兵人数过他们两倍,而李定国的上百骑兵也加入到战团中。余深河知道对方的骑兵已经不足为虑,他就指挥着部队向选锋营战线前进,准备和骑兵配合一起起对明军的最后一击。 尽管每个人都至少要面对两、三个敌手,选锋营的骑兵们全都在努力作战,即使他们的千总被刺落下马后,他们的士气仍保持高涨,但他们的数目迅地减少着,很快每个选锋营骑手就不得不面对四、五个,甚至七、八个闯军骑兵的围攻。 他们的主将眼睁睁地看着他弱小的骑兵部队快地走向灭亡,何马左翼的楚军早已经被李过追上,片刻前黄守缺也和郁董一样砍断将旗逃走,现在闯军正对溃败的楚军穷追不舍;而在选锋营的北方,一小队闯营骑兵已经通过何马无人防守的右翼杀到选锋营的侧后。缺少武器的辎重兵和工兵正被这些骑兵追赶得四散奔逃,而何马手里已经没有能派出去的部队,除了紧随他身后的十几个营近卫兵。 何马扫视着他的步兵战线,那里的抵抗已经完全停止,残存的步兵和填补进去的少量工兵都把头埋在地上,全军低迷的士气已经不可能得到重振。于是何马掉头向他最后的一小队士兵下令道:“立刻掩护营旗和参谋队撤退。” “遵命,大人。” “还有甲队的队旗!” “遵命,大人。”营官的近卫立刻冲上战场,去把甲队的队旗掌旗手从险境中直接带走。同时,选锋营参谋长张彪急忙安排参谋队逃生,营旗也被护旗手小心地贴身收好,在营近卫的保卫下和参谋军官们一起飞离开战场。根据新军条例,在溃败时,营旗和军官是最优先保护的对象,何马曾以为选锋营永远也不会引用这一条例。 张彪没有和参谋队一起逃走而是只身返回,静静地呆在何马身后,何马回头盯着他的时候,张彪从容地答道:“大人,一起走。” “营官应该和他的营共存亡。”何马轻声答道,他的马队已经消失不见,大队的闯营骑兵正源源不断地通过他的右翼抄向何马的侧后。营辎重队也深陷在这个罗网中,失去逃离战场的可能,选锋营的覆灭已经成为定局----虽然营旗在选锋营就还会得到重建,但何马的这支选锋营已经必然覆灭。 “参谋长应该和他的营官在一起。”张彪轻声回应道,不再说话而是笔直目视前方,一脸平静地看着无可收拾的战局。 何马深吸一口气跳下马,转过身走向张彪,把自己的佩剑、腰牌和手铳等杂物统统取出:“张兄弟,我有一个很艰难的命令要交给你去做,可能比死还要艰难。” 张彪微微一欠身:“大人请吩咐。” “按说这件事应该由我去做,但是身为一营之主,如果我向逆贼投降会给侯爷带来无穷的麻烦。”何马的两个副官已经根据保护军官条例逃走,此刻张彪是全营排在何马后的第一顺序指挥官:“这是我的印绶和我的佩剑,这把剑还是侯爷二十四年前亲手放在我手里的,请张兄弟把他交给许平,恳求他看在侯爷……看在他毕竟曾和我们有过一场同袍之谊的情面上,放我的手下一条生路。” 张彪双手接过这些东西,恭敬地答道:“卑职遵命,大人放心。” “你们几个为张大人作证,证明是我命令他投降的,全军投降是我的命令,是我最后的一个命令。”何马向几个身边的士兵说道,然后把手铳指向自己的脑袋,看着张彪的双眼中泪光闪动:“如果张兄弟有一天能看见侯爷,告诉他老人家何马对不起他,没脸见他。” …… “大将军威武!” 在闯军排山倒海的欢呼声中,投降的选锋营官兵默默无言地解开盔甲堆放在一起,然后排队集合。其他的明军幸存的战俘都已经被闯军带走看管起来,闯军士兵正翻动着战场上楚军、汴军士兵的尸体,明军士兵的胸前一般都会藏着一个口袋,里面放着他们的积蓄和一封信。 这封信都是普通士兵托人带写的,格式也千篇一律:大爷大娘,我是某地某村人,现在我回不去家乡了,这袋里面的银钱就归您了,请把这封信托人送回家乡吧,好让家里人也能得到个消息。 胜利者的士兵们把里面的钱翻出来倒进自己的口袋里,把还看得上眼的衣服从尸体上扒下来据为己有,尤其是草鞋更是抢手的物资,大部分闯军士兵和明军一样都是赤脚,而一封封最后的家书则被随意丢弃在尸体旁。大战吸引来周围的众多百姓,他们远远地围绕在战场的四周,等着闯军离去后再来打扫一遍战场。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一个身穿着灿烂耀眼的甲胄的明军军官,独自走入闯军的阵中,一直走到那个头戴毡帽、身穿布衣的闯军将领的马前才收住脚步。张彪面对着许平,双手将何马的遗物高高举起,伸长双臂把它们起呈递给许平:“故何将军恳求许将军,不要屠杀已经投降了的选锋营兄弟,饶恕不但丝毫无损于许将军的威名,反倒会让天下人都知道将军的仁德。” “张彪,你这个溜须拍马的家伙也有今天!”不等许平开口,余深河跳上前一步,大声骂道。当年余深河奉许平命令去选锋营推广条例时,张彪就用类似的话骂过他。 近卫营教导队的队官陈哲也抢上前,讥笑说:“张彪,到底谁才是孬种啊?哈哈,哈哈哈。” 张彪脸颊上的肌肉抽*动着,一动不动地捧着何马的剑,许平本已经抬起了手臂,向阻止部下说更多的话,但当他张彪眼中闪动着的仇恨之火时,许平突然也感到一股快意涌上心田。于是没有再多说什么,跳下马走到张彪面前,轻松地一挥手取过那把剑,接着就把它猛地从鞘中抽出,悠然地看着。 光洁的剑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绣迹,二十多年前刻下的字仍闪亮如新,许平凝视着它,突然感到另一种情绪升腾而起,它的前主人估计每天都会细心擦拭这把剑吧。 轻叹一声,许平把剑插回鞘中收在自己身旁,他抬头看向张彪:“本将给张千总的第一个命令是……” “卑职不从贼,”张彪垂着头,但口气却坚定不移:“许将军要杀要剐,卑职都绝不敢推辞。” “张大人果真是好汉啊。” “张大人真是英雄了得。” 张彪才一开口,许平身后顿时又响起一片讥笑之声,喊得最响的当然又是陈哲。 话被打断并没有让许平生气,他耐心地等张彪说完后继续道:“请张千总负责收拾选锋营阵亡将士的骨骸,然后予以下葬。这就是我给张千总的命令。” 张彪猛地抬起头,许平冲他点点头:“想必张千总也不想让他们的遗体成为野狗的腹中餐吧?这事就交给张千总和你的手下了。” “卑职遵命,许将军。”张彪恭敬地俯道。 “把他们的腰牌收好,将来也好送回京师领取抚恤。”许平顿一顿,又道:“不过我要你把他们的军服、鞋子都交给我,每个士兵下葬时用麻布内衣裹身就可以了。” 张彪又一次抬起头看向许平,眼中是强自按捺着的愤怒。但许平脸上毫无愧色:“张千总,如果我给他们留下更多的东西,用不了几天,他们的墓就会被周围的百姓统统刨开。” 张彪再次把头垂向地面:“遵命,许将军,是卑职考虑不周。” 此时张彪似乎已经平复好心情,他能够向陈哲、余深河一一行礼:“陈教官、余教官。”张彪用新军的官职称呼这许平的手下:“……周千总……顾把总。” 至于李定国、李过、黑保一等人,张彪视而不见,仿佛根本没有看到这些人。 许平又看看那把历久弥新的长剑,有些伤感地回身上马。 在卫士的簇拥下,许平策马巡视着战场,每一个看到他的闯军士兵都向他大声欢呼,就连那写等着来捡东西的百姓也纷纷向许平喊好。 那些被汴军、楚军士兵贴身藏好的遗书被丢弃得到处都是,有的还被百姓和闯营士兵撕破,看看其中是否藏着值钱的东西。许平的眉毛不由得皱了起来,他轻声下令道:“派一些人手去把这些信都收集起来。” “遵命,大人。”卫士们答应后并没有立刻离去,而是继续等待着许平的下文。 “人死为大,所有的尸体都要让它们能入土为安;而他们的家里人,我们也要给他们报个信,这样他们才能有香火享用,不至于在阴间受穷受气,甚至无法转世投胎。”许平说完后便策马离去,闯营的同袍们还等着他回去庆功。 红票太少了,不愿意双更了,下周六再说吧。 第十一节 善后 很快,选锋营的降兵就在闯军的监视下开始打扫战场,张彪还组织人手去伐木准备打造棺材。此战近卫营四百人阵亡,负伤的比阵亡的人数略高,许平估计其中过半可以返回战场。选锋营阵亡有一千三百人,还有一千六百人被俘。 “黑兄。”许平看到黑保一后便想起他常说的盔甲一事----上次兰阳之战中缴获的受损盔甲现在也没有多少能用,这固然是因为许平缺少工匠而且不愿意在修复盔甲上投入太多资源,也是因为新军使用的板甲实在太难以修复,固然是极其难以被严重破坏,但一旦被暴力破坏造成严重损害后几乎只有回炉一途:“你的装甲营需要的盔甲有了。” 这次因为不少选锋营士兵投降,许平得到了大批完好无损的盔甲,他就打算把这批物资给一直渴望拥有它们的黑保一,之前由于许平拒绝投入人力、物力去修复盔甲还遭到黑保一的抱怨。 “我的营能建立了吗?”现在还是第二步兵翼指挥官的黑保一总是盼望着他的营走上战场的那一天。 “不是现在,但是很快。”此战胜利意味着许平将在几个月内牢牢掌握河南战场的战略主动权,他估计赤灼营还没有接受到补充----新军的动作不可能这么快,而选锋营被消灭后只剩下一个营在手中的贾明河已经是势单力薄,没有进攻的可能:“短期内官兵绝对不敢出来和我们野战,我们要抓紧时间建立新的营。”许平微微一笑:“趁着李定国他们还没有来,黑兄先把盔甲都拉走吧。” “还是留给他们吧,”出乎许平的意料,一向对新军盔甲垂涎三尺的黑保一竟然拒绝了这个提议:“在燧枪面前,铠甲根本没有用。” “哦?”许平笑着问道:“那你还打算叫你的营为装甲营么?不装备铠甲的装甲营。” 黑保一沉默片刻,点点头:“就算没有铠甲,装甲营还是个不错的名字。” “既然如此,便叫这个吧。”许平已经给了西营两个翼的番号,这样装甲营将是闯军第三个新式营:“黑兄的装甲营,将下辖第三教导队、第三参谋队、第三炮队、第三工兵队……第五步兵翼和第六步兵翼,第五步兵翼下辖第十七到第二十步兵队,第六步兵翼下辖第二十一到第二十四步兵队……” 许平和黑保一并肩走向祀县的城门,今天他们不用睡在野外的营帐中了,黑保一问道:“什么时候我可以组建我的营?我可以把第二步兵翼带走么?” “第二步兵翼可不能给你,”许平摇头道:“尽管贾将军手中只剩下一个山岚营,但新军仍然是强大、绝不可轻视的军队,任何低估山岚营力量的举动,都会导致难以预料的后果,近卫营必须保持一个整体,第一和第二步兵翼只能集中,不能分散。” 最近一段时间来,黑保一越来越不喜欢和许平争吵、或是打断他的话,今天许平说话的时候,黑保一只是静静地听着,等到许平说完后他才问:“我明白许兄弟的意思,不过我问的是,当我们有一段比较长的时间修整时,是不是可以把第二步兵翼给我,我带他们很长时间了,如果把这个翼给我的话,我很快就能把装甲营拉起来。” “不行。”许平再次摇头:“第二步兵翼不能从近卫营中调出,黑兄可以从近卫营里挑二十个军官、士官,八十个老兵去组建装甲营的教导队。但士兵得你自己重新招募了,装备我暂时也给不了你,以后慢慢再说。” “为什么?”黑保一和许平这些新军军官相处很久了,也常常听他们说起新军的故事:“黄候的练兵秘诀,不就有一条是让老兵带新兵么?” “黄候有足够的时间、装备和人才供他挥霍,而我们没有。近卫营一下子丧失一半的战斗力,人员要重新熟悉上几个月,在这几个月内只能强化训练而无法作战是我不能同意的。”许平的态度很坚定,近卫营的战斗力必须确保,而精锐部队也必须集中在一起:“开封府周围还有大量的明军,比如归德府就还有上万、甚至数万汴军,攻击他们不需要调一半的近卫营士兵和装备去。我们攻破的那些县城里的民团已经训练很久了,黑兄你可以从中招募新兵,通过与这些明军作战,就会渐渐适应战场,装甲营的教导队会把我们的经验传给他们。我会根据装甲营的战力给他们安排任务,而近卫营这样的主力部队,我要留在手边随时准备迎战新军。” “那些新军战俘怎么办?” “我知道黑兄在想什么,不过我不打算为难他们。”许平并无收编这些降兵的打算:“工兵和炮兵,都是新军教导队苦心调教出来的,我不是傻瓜不会放他们走的,他们若是肯留下来帮我练兵那是最好,就是不肯帮我,我宁可让他们去孙可望那里种田也不会放他们回去,但一般的步兵,没什么必要留用,黄候的练兵手段我们又不是不会。” “除了一百名教导队外,我还需要一些军官。”黑保一指挥的第二步兵翼下辖第五到第八步兵队:“我要把队官、队副和把总都带走,我记得你说过黄候从来都是抽调大批精锐军官到新营的。” “黑兄啊,如果我们也像黄候在辽东时那样,坐拥一个无法被攻击到的安全岛屿而不是在河南这样的四战之地;如果我们也想黄候那样背后有着大明无穷无尽的资源:军饷、钢铁、粮食、火药、工匠……那我也可以给你,但现在我们必须时刻做好战斗准备。”黑保一这个要求也被许平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这样吧,我多给黑兄一百老兵好了,黑兄还可以挑两个队官走,剩下的必须留在近卫营中。” 就在这时,李定国和李过并驾而来,见到许平后李过先向他称贺,紧接着话锋一转:“刚才李兄弟和我说了,许兄弟你打算弃围开封,我觉得我们不妨立刻出,说不定还能堵住新军。” “新军的战力不容小视……”见李定国脸上也有些跃跃欲试的表情,许平只好从头再来一遍,这次作战近卫营也有近千的伤亡减员,虽然许平的手下人人都受过射击训练,但总需要几天后备兵适应武器,而且很多果都需要整补,这些士兵达到新单位后也需要一些适应期:“……自古以来,不知道有多少败仗,都始于小胜之后。虽然我们今天看起来损失不大,但我军受损的程度一定远远不止于此,胜利总是能掩盖很多问题,仓促作战这些就可能导致我们战败。” 之前许平已经打定主意放弃对开封封锁,也已经确定这个损失是在闯营可接受范围内,眼下闯军士兵因为胜利而士气高涨,闯军将领因为胜利而斗志昂扬,但急行军的消耗体力、单位受损导致的战力下降,这些问题并不会因为士气和斗志的高涨而消失。现在胜利果实就要到手,许平不愿意冒险再战,他战前就有过计划,此战结束后参战部队就地修整,即使损失不大也绝不会急忙赶回开封尝试堵住山岚营的解围行动。:“此战选锋营因为溃败而来不及破坏武器,我们缴获良多,只要稍加整顿,我们就会拥有三千条枪和十四门火炮,我们会稳稳地掌握住开封府的战局;而现在,如果急行军去攻打山岚营,我们就不得不用两千多条枪去对付贾将军的一个整营和二十四门大炮。” 说起近卫营缴获的物资,既然自己的手下没有兴趣,许平就打算把这些装备一股脑地送给李过:“这次多亏了李兄了,我缴获了一千多幅完好的盔甲,受损的也有近千套,尽数给李兄吧。” 不料李过闻言也是摇头:“许兄弟,我不想要盔甲,我想要枪,不是长矛啊,是火枪。” 许平有些吃惊,因为李过还面临着与楚军作战的风险,盔甲对他而言是很有用的。 但李过不为所动,坚决表示不要盔甲,只要火枪。许平无奈之下,只好答应道:“缴获了六百支枪,给李兄一半好了。” “怎么才缴获了六百支?”李过脸上露出狐疑之色,他知道选锋营至少有一千支枪,很可能更多,就算跑了点人,也不可能带走几百支枪。 “是啊,还有四百支损坏的。”许平解释道。 除了训练意外损坏,交战中枪支更会大量受损,除了磕碰而损坏外,还有极少数会不幸被对方弹丸击中而破损,但最主要的损害还是使用不当。在兰阳一战中,许平就现大量枪支因为重复装弹而损害,士兵会因为极度紧张而先装弹后填药,射后没有意识到问题就再次填装,这种情况在两方军中都有生,最多的一支枪里被现填了十二颗子弹。 这种重复装弹是最常见也是最难以修复的损害,需要工匠用专门的工具把塞在枪管里的弹丸一个一个取出。兰阳之战后,包括缴获的枪支在内,现了四百把受到这种损害的枪支,而到来祀县前,许平只修复了其中的一百多支。刚才参谋队的人就像许平报告又现了数以百计的枪支出现了同样的问题,孙可望建立的步枪作坊迄今为止一条合格的枪也没生产出来,唯一的作用就是修复坏枪。 当然许平出于对嫡系的偏爱,他对李过的话里还是有些水分。这次缴获的一千支枪,其中的好枪绝对不止六百支,许平所说的损害数字其实包括了近卫营的受损武器。但是许平已经把缴获的好枪换下近卫营两翼中的坏枪,缴获数字也因此变成六百支好枪和近四百支坏枪。 听许平解释过坏枪是如何难以修复后,李过仍然不死心:“坏枪我也要,我也能修复。” 见李过步步紧逼,李定国急忙插嘴道:“大将军你可别忘了,出兵前你就答应把一半缴获的枪给我。” “好吧,好吧。”许平两手一摊,无奈地说道:“好枪六百支,你们一人一半,坏枪就留给我吧。” “我还要大炮。”李过说起此番缴获的十二门大炮,今天选锋营没有得到摧毁大炮的机会第一次让义军从新军手中缴获到这种重武器。 “嗯,我也要。”李定国不等许平开口就抢先提出一个方案:“这样吧,十二门大炮,我们每人四门吧。” 许平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西营和李过从来没有进行过炮手的训练,而许平很早就开始训练近卫营的炮手,现在已经有好几个成熟的炮组,只是除了许州那两门外一直没有合适的野战炮。现在许平虽然心里觉得这些炮在近卫营里能起到更大的作用,但他无法把这种话直接说出口;但太过妥协许平又不甘心,近卫营和即将组建的装甲营都需要火炮,而且此战近卫营出力最大,损失最惨重,如果平分战利品恐怕部下也会不满。 在艰苦的讨价还价过程中,许平坚持自己的底线:分给他们一人两门炮。 “好吧。”李过显得很委屈:“既然如此,那我门就吃点亏吧,把那些铠甲都给我们吧。” ----原来他还是要的。 许平出了口长气,连忙答应下来:“好的。” “我还要人,我也要建一个和近卫营一样的营。”李过一指身边的李定国:“我问过李兄弟了,大将军你欠我一百人的教导队,应该是二十果长和八十名老兵,对吧?我也不是借。” 许平呆立片刻,点头道:“好吧。” “这个营嘛,据李兄弟说,应该是第五和第六步兵翼。” “不行!”黑保一跳出来插嘴道:“这个已经是我的了。” 问明原委后,李过宽宏大量地一笑:“既然如此就不和黑兄弟争了,继续往下排好了,应该是第七和第八,对吧?” “是的。”许平担心地问道:“李兄还有什么要求么?” 李过想了想,总算摇头道:“好像没有了。” 许平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展颜笑道:“李兄也不必急于一时,以后若是想起再说无妨。” “嗯。”李过应了一声。 这时半晌没出声的李定国忽然又开口道:“许兄弟,我刚又想起一事,我要组建我的参谋队了,是第二参谋队对吧,我要十个人。” “我总共只有五十个人,其中二十五个还要下放去当把总……”许平张口就要拒绝。 “那还有二十五个啊,我只要十个。”李定国抢白道:“你是闯营的大将军,不是近卫营营主!” “什么叫参谋队?”李过问道:“从来没听说过。” “我也是刚刚知晓的,黄候定下的军制,”李定国不看脸色白的许平,转过头春风满面地对李过道:“我对此有了点心得,正好和李兄聊聊。” …… 第一步兵翼的翼官余深河向许平报告一桩案情:是关于资深军士秦德冬和他的部下岳牧。根据他们所属的小队官报告,岳牧战场上动摇军心,而秦德冬则悍然违抗军令。余深河之所以把这个案件汇报给许平也是因为他感到很为难:近卫营刚建立没有多久,这次作战中表现不好的并不止岳牧一人,重义气的秦德冬被许多官兵暗暗同情,因此余深河斟酌再三,最终没有下令将两人军法处置而是向上请示。 秦德冬随后一直在继续战斗,所以余深河建议许平给他特赦,但岳牧不行,战斗结束时他还处于昏迷状态,没有任何脱罪的理由。 “这种情况多么?”许平问道。 “不少。” 余深河和黑保一都报告两个翼出现类似问题,当然很少有人像岳牧这么严重----如果真抗命到这种地步,一般都被督阵军官当场处死了。 “你请示得很对,这个士兵根本不该被处死。” 许平的话让余深河有些吃惊:“大人,军法就是军法,岳牧迹近临阵脱逃。” “他是迹近而不是临阵脱逃,”许平反驳道:“这次作战是前所未有的,我们难道就没有犯错么?于情于理,怎么可以苛责一个士兵?他受过的训练里从未有过这种情况。” “秦德冬那件事好办,军法里对这种情况可以法外施恩……” “你说的是新军军法条例么?”许平打断了余深河的陈述。 余深河一愣:“大人,难道我们的条例不是如此么?” “我们的军法条例差不多就是在抄新军的。” “那么便不可以赦免他,不然大家会觉得军法是可以修改的。” “军法当然可以修改!军法是为了更好的鼓舞士气,让士兵能够更好的作战,更坚定地执行命令,随意修改军法会与这个目的背道而驰,故而不能轻易变动,但如果我们确信军法有问题,那就应该变动,建立军法是为了治军,不是为了军法而军法。岳牧是一个很好的士兵,我知道他是一个善良、勇敢的人,而且我自问在此战中犯下的错比他的要大得多,比如一果二十人这个问题……哦,我扯远了,这个回头再说。”许平对心腹部下们解释道:“抛开道理不讲,处死岳牧也会让那些有着类似行为的士兵有兔死狐悲之感----法不外人情,镇东侯那套我是不赞同的。” “但万一处理不好,士兵可能会对军法产生蔑视。” “是的,所以我会亲自主持这场军法会议。”许平说道。 见长官心意已决,余深河就问道:“大人,那需要做什么准备么?比如让秦德冬的把总为他们二人说些好话。” “那就不必了,我虽然有心放他们两人一条活路,但这个心思我不希望这个帐篷以外的人知道。正如余兄弟你所说,我担心士兵们会因此而对军法心存蔑视。”许平略一思考,又稍微修正了一下自己的计划,他对余深河说道:“他们是第三步兵队的,对吧?去把队官找来,我有几句话要和他说。至于小队官就不必让他事先知晓了,他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不然士兵们会看出来,总不能让他们觉得军法审判如同儿戏。” 队官被找来后,许平交代了几句,同时命令他不得把这些内容走漏出去。 …… 亲自主审的许平看着站在自己面前一脸丧气的秦德冬,后者身边的岳牧则拼命替长官辩护,极力声称一人做事一人当,愿意承受军法的任何处罚。 在众人面前,小队官向许平大声重复着他在战场上的所见所闻----足以置两人于死地的严厉证词。 军官汇报完毕后,就退开一步等待许平的判决。许平沉吟着话道:“按照我的军规,秦军士理应被绞死、悬尸营门,而岳牧应该被斩示众。” 秦德冬脸色变得惨白,而他身边的岳牧立刻又苦苦哀求,希望许平能放过秦德冬一命----他对自己的下场已经不抱希望。 “不过----” 当许平吐出这两个字后,他听到围观的闯军士兵中响起一片吐出大气之声。许平大声说道:“秦军士并没有逃跑,而是继续在上峰的指挥下英勇作战,今天我如果绞死了秦军士就等于鼓励士兵在明日逃亡,我虽然很不情愿,但也只好法外施恩。” 许平绷着脸令道:“将秦军士鞭挞十记。” 膀大腰圆的卫兵闻言立刻将秦德冬的上衣剥下,捆到木桩上,当着众人的面重重地抽打十鞭。行刑后秦德冬已经疼得昏死过去,卫兵把他用水浇醒后又拖回许平面前。 “一会儿让军医给秦军士敷药疗伤,他在此战中的功绩全部作废。” 许平结束对秦德冬的裁决后又把目光投向岳牧。不少士兵看向他的目光中也流露出同情,这些人多半也曾在战场上趴倒在地,不过他们的过错并没有严重到被事后追究。 昨天没有两更,今天多更千字算部分补偿吧。 第十二节 总结 许平凝视岳牧片刻,冷冷地说道:“我对岳牧并无多少了解,因此我决定把处置权交给更了解他的人,余翼官,他是你的了。” 余深河闻言向前跨出一步,同样冷冷地把岳牧盯着看上片刻,然后大声宣布自己也不太清楚岳牧以往的功绩品行,所以他会把处置权下放给岳牧所在的队的队官。 队官几乎不假思索地就把处置权进一步下放给小队,也就是刚才在许平面前作证的那个军官。小队官闻言后深吸一口气,就要宣布他的处置,却听到身旁的队官低低地哼了一声。小队官挑眉看去,只见自己的顶头上司冲自己飞快地皱一皱眉,还使了个眼色。 军官愣了一下,这才恍然大悟,他连忙把要说的话吞回肚里,向高踞正中的许平立正报告道:“大人,卑职请求把处置权下放给秦军士,他是最了解岳牧的人。” 许平微微一笑,随后用眼色示意身边的卫兵,当即就有人走过去询问垂瘫在一边的秦德冬,此时他后背正火烧火燎般的疼,呲牙咧嘴倒抽着凉气。听到问话后秦德冬刚要开口,一阵冷风吹过,顿时后背上就像是又挨了几鞭,疼得秦德冬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眼泪一下子逬出来,差点就又昏了过去。 “把这家伙……”秦德冬勉强压住疼痛,愤怒地大叫出声:“抽二十鞭子!” 卫兵回头向许平看过来,见最高长官点头后,立刻大声喝令把岳牧拖下去行刑。 被拉倒两根立柱中间,脱去上衣绑起来的时候,负责行刑的士兵中的一个递给岳牧根木棍让他咬住,刚才岳牧看到秦德冬就是咬着这个东西,那个士兵低声对岳牧说道:“兄弟,快点。” “我不怕,来吧。”岳牧心里有愧还想充好汉。 那个士兵直接把木棍塞在岳牧嘴里:“兄弟要是还想活,就使劲咬它。” 此时已经把岳牧绑紧,几个士兵就退到岳牧身后,负责行刑的士兵一人提着一条长长的牛皮鞭。手臂挥动将它抡出一个大圆,重重地抽在岳牧的背上上,随着鞭子与士兵的光脊背接触,上面顿时就是皮开肉绽,鞭子滑过时拖出一道深深的血渠…… 才两鞭过去,岳牧就已经疼得什么想法都没有了,他用尽吃奶的力气咬着嘴里的木棍,如果这根棍子不是软木做的而且上面还缠着布,他一定会把满口的牙都咬掉在上面。 一鞭接着一鞭,近卫营的官兵都在默默地旁观着,十五鞭过后,岳牧头一歪垂了下去,绷得紧紧的身体也松掉了,口中咬着的木棍跟着跌落到地上。许平示意一个军医上前查看,那个军医报告岳牧昏了过去,在这种情况下继续行刑危险性会大增。 奉命将岳牧弄醒的军医找来一盆冷水,然后用一个毛巾蘸满冷水敷在岳牧额头、太阳穴和脸颊上。士兵收到这个刺激后渐渐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在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前,人已经出了呻吟声。 军医轻轻拍打着岳牧的脸颊,同时和他不停地说话,直到士兵完全清醒过来。 “还有五鞭,兄弟,坚持住。”军医见岳牧已经完全恢复意识,就让他继续努力绷紧后背,集中精力坚持过这一关,同时把缠着布条的木棍塞到已经说不出话的岳牧口中。见岳牧眼神变得集中,口中的木棍也被用力的咬紧后,军医推开一步,向行刑兵示意可以继续了。 岳牧被从两根柱子上解开时,和秦德冬一样不会走路了,不过人还在喘气,当许平宣布他和秦德冬一起被送回营房养伤时,两侧的近卫营行列里不少人出轻声的欢呼。回营后,秦德冬趴在床上小声呻吟,背上仍是火烧火燎一般,岳牧则挣扎着凑过来想表示谢意,不等他开口秦德冬就大骂道:“你这家伙滚我远点,迟早被你害死!” …… 此时许平召集近卫营全体军官训话: “今天,我站在诸位弟兄面前,向诸位弟兄号施令,这是因为我比诸位弟兄出身更高贵,比诸位弟兄更聪明、更能干吗?不,不是的,这只是因为我运气好,我投胎在直隶这一点就比所有投胎在河南的弟兄要强,而后我有遇上一连串的好运气,结果今天就是我来坐这把领的位子。近卫营的全体官兵,都是我许某人的兄弟,都是活不下去不得不造反的苦命人,虽然大家都表示把命交在我的手里,但若是要我亲手夺去弟兄的性命,我心里仍是有愧。 此战中,有不少抗命的士兵被当场格毙了,我觉得这事做得很对,不毙了他们我军就可能会战败,会有更多的弟兄丧命,为了更多的弟兄们能活下去,我们不得不流着泪向自己的兄弟动手。可当我们不是在战场时,一旦没有迫切的要求,那我们就必须想一想,是不是一定要靠死刑才能达到我们想要的结果。 黄候,治军就以军法轻微著称,所有折磨刑、如剖腹、剔骨、取肝,都被取消,顶多是砍头和绞刑;几乎原来所有军中要杀头的罪行、如迟到、喧哗、行礼不恭等,都被黄候改为鞭挞,几乎所有会造成永久残疾的刑法,如割耳、插箭、挖眼之类,都被黄候改为苦役;这些改动不但无损黄候的威严,反倒让他得到士兵们衷心的爱戴。黄候有着天子亲授的军职,他生杀予夺的大权从朝廷那里得来的,而我的权利,是近卫营兄弟们、是你们自愿交在我手里的。所以我必须更加谨慎,更加三思而后行。 希望诸君与我共勉。” “遵命,大人。”下面一片响应之声。 许平点点头,继续说道:“今天我们击败了选锋营,这是黄候手下赫赫有名的三大强营之一,但诸君千万不要以为其他的营就不足为虑,黄候手下的各营,只有更强而没有弱旅。京师还有三营新军尚未出动,山东还有四营新军把东江军打得喘不过气。我们的胜利必然会让黄候震惊,会减轻山东盟友的压力,但我们下次要面对的,必然是更加谨慎的新军,是更加强大的新军劲旅。” 战胜以后,许平从下面军官脸上见到的就只有喜色,各式各样、掩饰不住的喜色。现在它们渐渐被严肃和凝重的表情说取代。 “更加艰苦的战斗在等待着我们,再也不要想遇到落单的新军一个营,更不要认为新军会不迅吸取战败的教训、不迅做出改进。但我们仍要击败他们,即使黄候亲身而来,即使新军倾巢出动直扑河南。我们也得把他们击败,因为不如此我们就没有活路,河南的百姓也没有活路。而我们一定能做到,因为我们不想死,我们比新军更团结,我们要比新军做得更好,新军若是来河南一百次,我们就要一百次将它们击败。”近卫营的军官们胸膛们都挺得笔直,许平向他们大声说道:“诸君努力。” …… 十日晚上,大战才结束,近卫营的参谋就开始总结此战的经验教训。选锋营当天有八百人在正面交战中当场死亡,还有数百人死于追击。正面交战给选锋营造成的重伤员很少,只有不到二百人。 近卫营无论阵亡还是重伤的士兵都是正面交战造成的,参谋队现一个很有意思的情况,那就是近卫营的阵亡、重伤几乎是一比一,而不是选锋营这种可怕的四、五比一。 而且,选锋营的重伤员迅死亡,就是四肢受伤的人也大批死去,以致最后出现了一千四百人阵亡的惊人数字。而近卫营只有五分之一的伤员死亡,过六成的伤员可望完全恢复,剩下的通过截肢也可以保住性命----这些士兵虽然残疾了,但后方还有大量的岗位需要他们,他们可以作为闯营在开封府的地方监督,也可以帮助地方训练民团。 参谋队现造成这种差异的主要原因是铠甲,近卫营因为不装备任何铠甲,所以被燧枪击中的士兵,多是一个干净的贯穿伤伤口,只要没有命中要害很容易救治,哪怕是躯干中弹,只要不伤到内脏都可能止血救命;那些四肢被击中的士兵,只要没有伤到骨头和血管,若是伤口清洁能够做好,用不了多久就可望恢复健康,连截肢都不必。 但选锋营完全不同,士兵遭到枪击时弹丸在铠甲上变形,不是一个球而是变成各种不规则的形状,会给士兵造成一个可怕得多的伤口,很多选锋营士兵都是因为这种大伤口而当场死亡。这种子弹难以清除,伤口难以处理,而且还有铁甲的问题----弓弩的攻击,就算不会被板甲弹开,也会在撕裂板甲的过程中耗尽能量。 可是和只有一、二百焦耳的弓弩,枪口动能高达上千焦耳的铅弹,命中板甲时会把着力点打得粉碎,大量金属碎屑会和变形的铅弹一起射入人体。很多没有当场毙命的士兵也会因为大量盔甲碎屑造成严重感染,一旦躯干中弹就束手无策。 许平再次召集了近卫营全体军官,其中也包括黑保一,向他们宣读了参谋队的报告现,并让每个军官都亲眼看那些铁甲上的骇人豁口:倒卷内陷的破裂铠甲,那些锋利的边缘就像是一把把匕,插向本应保护的人体。这些变形金属的边缘处,满满的全是触目惊心的血迹,不用多想就能猜到这些盔甲给它们的主人造成了怎样可怕的伤害。 “布衣,是面对燧枪时最好的服装。”许平总结道:“因为盔甲的阻碍,选锋营装填度大概比我们慢了三分之一到一半,平均我们没齐射三轮他们才能还击两轮。” “布衣,”许平举起一个小小的圆形碎布给手下军官们看,这块小小的布片是从一个近卫营士兵腰间取出的,因为没有伤到要害所以军医估计这个伤兵很快就能痊愈归队:“一定被燧枪击中,就会撕下这么一小片来而不会粉碎,军医可以很容易地把它取出,清洁好伤口后士兵就不会炎而死,选锋营使用的是铁甲,但我们可以想象,就是穿皮甲也会有一样的麻烦,坚固的铠甲会造成大量的碎屑。而且布衣,军医取出后可以很容易地和衣服上的破损对照,若是重合就说明没有体内遗漏,而盔甲是根本无法验证到底碎屑有没有被尽数取出的。” “我军绝不能装备任何盔甲。”近卫营的军官们迅达成了共识,但还有一个问题:“那给两位李将军的盔甲怎么办?” “我们要立刻向他们通报,告诉他们我们的现。”许平不假思索地答道。 “可是大人,”周洞天提出一个问题:“如果我们向全军通报我们的现的话,那么新军就会得知,他们就不会再使用铁甲了。” 这次对选锋营的调查是瞒着张彪进行的,缴获的盔甲还有阵亡的新军士兵都没有给选锋营的参谋过目过。 “我是闯营大将军,不是近卫营营主。”许平坚持己见:“向全军通报。” “遵命,大人。” 孙可望的急报传来,不出许平所料,贾明河杀散阻击的闯军,与突围的汴军取得联系。明军随后就掩护大量粮草进入开封,眼下开封东面的官道已经畅通无阻,朝廷的粮食和援军可以从此络绎不绝地抵达开封,势单力薄的孙可望要求许平立刻回师。 对此许平倒是不急不忙,他一面回信让孙可望稍安毋躁,一面鉴别选锋营俘虏,把炮手、隶属辎重队的兽医和工匠都挑出来另外安置。此前许平让选锋营降军自行救治伤员,所以明军军医第一天还在降营中,等事情完毕后,他们也会从降营中调出。 许平没有收到孙可望的再次回信,十二日孙可望亲自跑来祀县见许平,冲进许平的帐篷后孙可望的第一句话就是:“许兄弟,我要枪。” 随着一声长叹,许平放下正在检视的果编制建议,抬起头来反问道:“孙兄只要枪么?” “当然不是,我还要人,二十个果长,八十个老兵。” “新军来河南之前,我训练了二百个果长,两仗损失了两成多,却被要走了一小半。”许平把参谋队提交的果编制改革报告书合起来放好,近卫营、乃至所有闯营新式营基础编制的又一次改革势在必行:“我已经给了西营一百人,孙兄为何还来要?” “那些都被我四弟拿走了,他一个人也没分给我,练出来的兵你一句话就拉来祀县了……”孙可望在许平的哦帐篷里坐下,理直气壮地说道:“我想好了,我也要组建一个营,不能把兵都给你们带,这样我太吃亏了,什么苦活、累活都是我干了,可打仗的时候没有人搭理我。” 知道无法幸免,许平长叹一声:“至少孙兄可以等到我收复兰阳后再拿人吧?” “当然可以,我怎么会比李过他们还刻薄呢?” …… 近卫营一小队三果,一果二十人,初衷是为了适应燧枪的高射:三排轮射或齐射,每排都不必打乱建制,而一果二十人能够充分挥横排火力。 但祀县的实战结果并不好,开战后果长的控制能力严重不足,士气开始下降后仅凭果长完全无法恢复秩序。后来小队官也尽数脱离指挥岗位参与控制部队,即便如此队伍仍出现相当程度的混乱,直到许平把教导队尽数派上去督战后才稍微有所好转。 “即便是一果十人,也一样控制不住。”参谋胡辰奉命研究选锋营的作战过程,他想许平报告:“随着伤亡不断增加,选锋营同样秩序大乱。新军和我军一样,果长装备燧枪;还是和我军一样,对射开始后果长根本没时间射击,全副精力都用来督战,让士兵们能够保持射击了。” “或许以后随着士兵久经沙场,会不需要果长在边上督促,但现在肯定不行。而且闯营中会有大量的新营组建起来,没有那么多经验丰富的士兵,也未必有机会让这些营通过实战锻炼到士兵不需要果长督促。”许平做出第一个决定:“以后果长不必装备燧枪了,给他们每人一把长矛,专门督战。” “但即便果长不参战,他也控制不住十九个部下,如果小队官不能在岗位上指挥三个果作战而要跑去维持秩序,那我军在战场上就不能做到如臂使指。” “是啊。”许平询问参谋们:“你们认为一个人能控制住几个?” “四个,或者五个,”胡辰立刻答道:“大人,卑职认为一个果最好不要过六个人。” “这绝对不行。”不等许平出声,周洞天就反驳道:“第一:这么小的果,负责小队的把总们会手忙脚乱的;第二:无论是我军还是选锋营,一旦果长阵亡就会全果大乱,现在果长要是没了,果里好歹还有一两个有威信的资深士兵能维持,若用这么小的果,果长阵亡其他的果长没工夫也没兴趣管,就是管士兵也未必听;第三,这么多果长我们没有。” 第十三节 转变 一个果二十人有不少好处,而且这段时间部队一直在适应、熟悉这种编制。现在把总只需要负责三个队,指挥压力并不是很大,即使在激烈交战的时候也能从容整理队形,这对于第一线的军官来说是很重要的。 许平觉得周洞天说的都是不容忽视的理由,把果骤然变小造成的麻烦恐怕比这种改革能解决的麻烦还多,这时胡辰提出一个折中建议:“如果我们让果像营一样,每个果长都配两个副官呢?是不是就好多了?” 自长生岛以来,士官虽然是镇东侯极其重视的一个新兴阶层,但果长和士兵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军饷上享有优惠----而且这种优惠还是镇东侯以个人名义给的。在新军中,上峰默认了果长的地位高于一般士兵,但镇东侯个人也不好给予他们额外的薪水,在朝廷眼中他们就是士兵而不是军官,待遇和普通士兵并没有什么区别。几乎全盘继承新军制度的近卫营,最开始果长也是被视同一般士兵的,只不过由于果很大,所以他们名义上虽然不是军官,但事实上近卫营是拿他们当作军官对待的。 “日后闯营各部可能会向我们要更多的人,我们扩充军队也不缺士兵,最缺的就是军官和士官,如果给每个果增加两个副果长,那么我们就可以训练更多的军士,将来我们想选拔军官也会变得更容易。” 胡辰的话引起了大家的赞同,这样安排周洞天觉得自己刚提出几点担忧就可以避开了,而且还兼有胡辰最开始那个方案的长处,只不过他觉得两个副果长未必好:“不如加三个好了,这三个军士和果长统称持矛军士,这样就有更多的预备,即使一个果运气特别不好,在对射中有个军士被第一个打倒,还是可以控制部队的。” 许平问道:“周兄弟说这四个人都叫持矛军士,是打算给他们全都装备长矛么?” “是的,大人,”周洞天早就胸有成竹:“这次对射给我军的经验就是:如果没有人维持秩序,那大批的燧枪根本起不到作用,无论持枪士兵是卧倒还是逃跑,他们的燧枪都算是浪费了。所以我们才需要大量的军士们,让他们时刻监督士兵作战,如果给他们也装备燧枪的话,他们就得一边维持秩序一边射击,一人分心二用总是不好的,还不如让他们专心控制士兵。” “此外长矛对抗骑兵也有好处。”另一个参谋说道:“虽然我们营火力降低了两成,但对抗骑兵突击的力量强了,而且若是肉搏长矛也是有用的。” “而且还能鼓舞士气,若是大家都用燧枪,打起来兵荒马乱、硝烟弥漫的,士兵可能分不清谁是军士,他们手里拿着长矛,士兵一下子就认出来了,也威风啊。”又是一个参谋说道:“军官想找军士,也方便不少。” “既然大家都赞同,那便这样定下来了吧。”许平下令马上实施这场改革,很快就会有长途行军和可能生的作战,新的编制可以在战斗中得到检验和适应。 …… 这两天来,选锋营的俘虏们经过忙碌,打造好了一千五百具简易的棺木,把他们的阵亡同袍都收敛入棺。 昨天许平已经把近卫营阵亡的手下都安葬在祀县城旁,今天选锋营下葬他们的同伴时,许平又带着近卫营来观礼。一千多名选锋营士兵先把他们同伴的棺木一一放入墓中,然后列成整齐的队形,目视着八个人把他们的长官----何马的遗体葬入墓中,他将躺在他部下的身旁。 新军的礼仪让闯营的人也都觉得新奇有趣,李过、李定国、孙可望他们也都带着各自的亲信手下,在周围观看着选锋营的一举一动。选锋营中的军医、兽医、工匠和炮兵许平一律不放,而参谋、步兵则一概不予扣留,这个决定他同样告知了友军。 李过得知许平的这个念头后就有些不解:“黄候的兵可是好厉害,这次损失这么大,好不容易才抓到他们,怎么可以轻易放了呢?” “黄候的步兵,大多不过是才训练了三个月的招募兵罢了,只要镇东侯的教导队还在,只要朝廷还给镇东侯军饷,让他话每个月一两银子去募兵,这种步兵他要多少有多少。我就算把这一千多人放了,等他们走回京师,鉴别完毕,重新编组入队,也差不多得几个月。”许平觉得有这功夫,教导队差不多又能训练出一批新兵,制约新军规模的永远是朝廷给的编制,而不是训练兵的数量:“若我今天留下他们,难免会有谣言流传,说我杀俘等等,以后同新军作战,对方势必死战到底。” 新军那边的仪式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许平不再与李过多说,他抱拳喊声“得罪”,就走到前面自己的军中。 看着许平远去的背影,李过问身边的李来亨:“你怎么看这位许将军。” “孩儿挺喜欢这个人的。” “为什么?” 李来亨皱眉想了想,以前他对从官兵那边投降过来的明军军官一直没有什么好印象:“他和其他官兵不同。” 李过追问道:“都有什么不同?” “其他从官兵那里投过来的,遇上官兵的时候最是凶狠,剖腹挖心、肝肺下酒,对俘虏更是一个不留,杀的时候更是花样百出,唯恐这些人死的快了,唯恐我们看不见他们的表现,生怕我们会觉得他们还想留后路,还想有一天投回朝廷那边去。”李来亨带着些鄙夷之色说道:“每当看见他们这种做派的时候,孩儿都会想:‘这也算人?’,不过确实,他们如果不这么做,孩儿难免会担心。” “这位许将军不杀俘虏,善待旧主的手下,你怎么就不担心了呢?” 这次李来亨想了很久,才缓缓回答道:“以往那些叛徒虐杀官兵时,孩儿就想过,他们以前能那样残酷地对待义军、今天能这样对待昔日的同袍,那明天若是有机会,他们也不会对我们手软的。”不过有些事情闯营不愿意自己干,总要有这种小人代劳,李来亨对此也是有所了解的,不过这些人即使做了这种事仍然不可靠:他们拼命出力是为了激怒朝廷,让朝廷无法轻易赦免他们----这样闯营就不必担心他们叛变,但若朝廷真的表示既往不咎,他们还是会叛变回去。李来亨看着前面的许平:“许将军不同,孩儿觉得他是一个善良的人,而他对百姓也很好。” “就是这个道理,”李过点头道:“虐杀战俘不能保证一个人不投回朝廷去。若是必要,朝廷谁都能赦免。但只要一个人善待百姓,那他就不可能是朝廷的人了,所以许将军不需要靠杀俘来和朝廷划清界限,他永远不可能被朝廷赦免了。”他偷偷指了下远处的孙可望,李过对孙可望在开封府制定的那些政策有些不满,觉得孙可望和朝廷的那些官员颇有类似之处:“说不定有一天朝廷都能赦免孙将军,说不定有一天他都能叛变去朝廷,但许将军不会。” 此时孙可望和李定国也正在议论俘虏问题,随着此战取胜,许平的威信更盛,他已经明确下令:杀俘不祥、祸及全军,违者抵命。 “我可以想见,当这批战俘回到京师时,镇东侯的左右为难。”孙可望笑道:“这位许兄弟,比我想象的要老练些。”孙可望曾假设自己处于新军高层的位置,他觉得释放这些俘虏对新军来说会是一个很大的麻烦,这些俘虏的存在对新军是一个羞辱,他们会动摇新军的士气、损害新军的威望,而且会是许平善待俘虏的见证;若新军拒绝让这些俘虏归队以免这些士兵在新军中将许平的宽大口口相传的话,那恐怕也会对军心造成负面影响----是新军抛弃了战败的士兵,抛弃了他们的自己人。 李定国对此似乎有不同的看法:“或许不是因为他老练,而是因为他和镇东侯不同。” 孙可望知道李定国对镇东侯一向没有什么好感,当初许平初来闯营时,李定国因此对许平也很有成见:“我现四弟对许兄弟的看法变了很多啊。” “是啊,我一开始以为既然是镇东侯调教出的弟子,那多半也是一样的货色。”李定国轻轻哼了一声:“尤其他还侯爷长、侯爷短的,我想既然他这么崇拜镇东侯,那么多半会行事起来也与镇东侯类似。” “嗯,镇东侯的手腕、权谋,那是相当的了得,若是许兄弟也是他那种人,我也不敢与他共事。”之前李自成刚打孙可望和李定国来开封时,他们二人曾经私下谈起过镇东侯还有他的这位弟子:“和镇东侯共事的人从来没有谁得过善终,那些器重他的人下场更是凄凉,孔有德的那笔糊涂账就算了,毛文龙、张盘,凡是挡在镇东侯路上的人,没有得好死的,要说以镇东侯对北虏的狠毒、旅顺张盘被偷袭一事我不信他一点没有想到;以他对袁崇焕的提防戒备,我也不信他对双岛之变毫无预料;这些镇东侯口口声声爱戴、敬仰的人物,他都能看着他们去死,事后再流几滴眼泪招揽人心。” “就是孙得功那件事嘛----”李定国接茬说道:“以镇东侯的权谋机智,他可能会全无察觉吗?我猜十有**是镇东侯冷眼看着孙得功出卖百姓、城池、同袍,更可能根本是帮凶,然后突然难攫取晋身之阶!也确实如镇东侯所愿,一举名动辽东了。”这些话李定国不太愿意在外人面前说,毕竟受过镇东侯恩惠的百姓到处都是,也只有在自家兄弟面前李定国才会这样无所顾忌:“我记得季退思宣称过,镇东侯逃亡旅顺路上,把沿途遇到的百姓斩杀一空,唯恐泄露了自己的行迹。哼,要说我还真不信许平是他教出来的弟子,怎么完全不一样呢?” “许兄弟干过什么了?何谓完全不一样?” “三哥有所不知,前几天我招兵的时候遇到好几个人都声称见过许兄弟,许兄弟逃来河南的一路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沿途受过他的恩惠的百姓虽然不多,但他是尽力助人,那个投奔许兄弟的清治道士,我曾经小心问起过他和许兄弟是怎么认识的。原来许兄弟曾经把自己仅有的口粮分给饥民,就是因为知道这些事,我才渐渐放下了对许兄弟的提防。”李定国突然微微一笑:“每次找许兄弟要人的时候,他一肚子的不情愿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可终归还是和我们坦诚相见,拿我们当兄弟看待。” “之前我也有过这样的担心,镇东侯那是练兵秘诀绝不外泄,除非甘心被他并吞,否则无论他口头上如何尊敬爱戴,都不会管你死活的。”孙可望轻身说道:“四弟啊,你觉得不觉得,许兄弟会是一个非常好的盟友?” “盟友?”李定国反问道:“我们现在难道不是么?” “对抗官兵,是的,但我的意思是指我们西营在闯营里的盟友。”孙可望冷笑一声:“大将军这个名义,要是没人没枪,那是狗屁不如。但如果闯营大将军手下有兵,而且有几个肝胆相照的兄弟,那就另当别论了。 …… 给何马的坟填上了土,整个下葬仪式宣告完毕,即将离去的选锋营残军向他们留在这里的同袍最后一次行礼。近卫营还送给选锋营十二支防身火枪,现在一小队士兵就用它们向天鸣枪致敬。 孙可望和李定国走到许平身边,看着那些在风中矗立不动的士兵,他们用羡慕的语气说道:“许将军,这些可都是好兵啊,如果你不要我可是想要啊。” “他们在孙兄、李兄手下就未必是好兵了,整天防着他们还不如用我们自己的兵。”许平不愿意出尔反尔。 仪式结束后,张彪走到近卫营军前向许平道谢。许平把何马的佩剑等遗物取出交给他:“拿回去交给何将军的家人吧。” 张彪再次向许平道谢后,大声说道:“许将军,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许平微微一笑,本打算就此离去,但余光一扫,现身边的余深河等人看向张彪的目光中无不带着恨意。许平清清喉咙,又加上一句:“张千总,回去告诉金求德,耍阴谋诡计我不行,打仗他不行。” 许平话一出口,众人无不欢声大笑,齐声叫好:“对,让金求德有什么本事都拿出来吧。” “金求德的宝贝儿子金神通,不是狂得很么?不是从来下巴都扬到天上去么?不是一直自称新军将门后起第一么?有种就来河南与我们许将军过两招,看看德州那仗到底是谁打赢的?”不知内情的陈哲大声喊着,在将门子弟和寒门子弟中一直有两套说法:将门说是金神通救了许平一命,没有直卫许平就是被剁成肉酱的命,他不过是沾了将门新星的光;而寒门子弟则普遍认为如果没有许平的三个时辰鏖战,没有许平把季退思的士气和精锐都拼光还把敌人打崩一次,没有许平及时冲下山阻止叛军整队的话,那金神通就是夹着尾巴逃跑的命。因为新军中寒门子弟的功劳总是被将门子弟拿走,总是不能获得提升,所以他们对这一点更是坚信不移:“我们被攫取走的功劳,迟早要叫你们拿命来还。” 张彪脸上的表情变了几变,再次拱手回礼:“遵命,许将军,卑职一定把话带到。” 选锋营咚咚地敲起他们的鼓,一千多士兵缓缓向东朝着归德离去。 “德州一战,是我和金神通的共同胜利。”选锋营离开后,许平对陈哲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这是金神通和许平的共识。 “许大人你就是太宽厚了。”陈哲把之前那段直卫喝酒的事情对许平他们讲了一遍,听到这个故事后,周洞天等人都是脸上变色。 同样参加过德州一战的余深河恨恨地骂了一句:“金神通这个败类,不得好死。” 只有许平微微摇头:“我不信,这个直卫是在胡说,陈兄真应该向金神通举报此人----不过也好,直卫里这种人越多,现在对我们来说越是好事。” 几个知道许平和金神通恩怨内情的部下脸上都有错愕之色,余深河争辩道:“大人,金家父子,他们做得出这种事!” “金求德----另当别论。”许平一脸平静,部下们完全看不出他心中的情绪起伏:“不过德州一战,余兄弟当时你也在,金神通那天的表现,是能装得出来的么?” “金神通就是一个纨绔子弟,全无真凭实学。”陈哲又讲起他和韩大可与金神通同学时,他们二人对金神通的一些看法。 “轻视敌人,就是自取其败。”许平仍是不住摇头,新军中将门、寒门互相仇视,平素以互相贬低为快事。这次战前对赤灼营的轻视已经让许平吃过亏了,他总是暗暗提醒自己切勿不可再犯。不过这种敌视已经根深蒂固,现在因为阵营对立更是越演愈烈,许平知道只能慢慢来而无法一下子解决,他不打算继续在这个问题上争论。 “好了,河南新军还没有被消灭。”许平一挥马鞭,指向北方:“向兰阳进军。” 第十四节 奔波 在路上许平得知贾明河已经把大批粮食运进开封,现在新军驻扎在开封附近而没有返回兰阳,显然对方不敢再在缺少补给的野外独自逗留。得知许平和李定国的大军北上,贾明河自知无法抵挡,他带领山岚营退入开封城里防守,赤灼营残部则向济南撤退,接受正在赶来的五个步兵队。兰阳只剩下朱元宏部,既然如此,许平就带领军队向朱元宏起进攻,不出所料,后者果然闻风而逃。闯军兵不血刃收复兰阳,再次切断了开封与外界的联系通道。 胡辰等一批参谋被许平找来,他们将被派向近卫营基层:“你们会从把总干起,现在我还没有想好,是让你们干上半年、一年然后调回参谋队,还是让你们中的一部分人在军官位置上干下去,升为千总。”不过这个问题对许平来说还是一个比较遥远的问题,目前为止近卫营只有八个千总队官位置,就算黑保一的新营组建,也不需要多少这种中级军官:“你们在参谋队互相熟悉过了,我想你们会在军中配合得很好的,以后我军所有的军官都要尽可能地来参谋队呆一段时间,而你们则要抓住这个好机会,在军队中检验你们在参谋队中的各种构思,比如我们刚确定的军士制度。” 近卫营连续两战亦损失了不少兵员,兰阳之战以前,许平就已经下令补充五百流民中的壮丁入军,这次他又追加命令再补充五百。在晚间的军议上,周洞天汇报军中出现不少怨言,老兵们抱怨,新兵一入伍就会和老兵享受相同的待遇,而因为条例的约束,他们除了能让新兵帮他们缝缝草鞋外也没有便宜好占。老兵们认为自己为近卫营流过血、贡献大,和新兵一样的待遇未免太过不公平。 这种老兵欺压新兵的事情在明军中很平常,他们的情绪军官们也能理解,一般来说只要不闹出哗变来,军官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新军主要是通过教导队统一训练和严厉的军纪来制止这种行为,不过许平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闯营身上的叛贼烙印也让军官、军纪的威信较低。 眼下这个问题还不是很大,但如果不能防微杜渐的话,肯定会越来越严重。参谋们对此暂时没有想到什么好办法,周洞天汇报给许平时也没指望长官能有什么好办法,只是对他做个通报。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许平只是稍微沉思片刻就提出一个办法:“我们把官兵的等级细分吧,不同等级的兵拿不同的军饷。” 参与会议的军官们闻言都是一愣。军中所有的兵丁都拿一样数目的军饷,只有军官才有阶级口俸,这不仅是大明的体制,也是千百年来的惯例。有苦劳的老兵对此当然不满,新兵心里也是心虚的。往往老兵会因此理直气壮地侵害新兵利益,明目张胆地要他们孝敬银子,至于到底要多少,一般由老兵自行掌握,军官的判断依据还是不引哗变就不管。等新兵熬成老兵,自然而然地从更新来的人身上讨回来。这种情况当然会影响军队团结,威胁到军队的战斗力,周洞天他们正是为此担忧。 许平对此倒是胸有成竹,他立刻拿出一套方案:“我们把兵分成三等,一等兵的月银一两五钱,二等兵一两二钱,三等兵也就是新兵一两。” 看下属们都不讲话,许平就道:“这个数字你们可以再考虑,但是这个办法不妨试试。” “大人高见。”周洞天先是恭维了一句,紧跟着质疑道:“这个办法可有先例可循?” “没有,不过这不是我的主意,而是侯爷的设想。” 陈哲、余深河对视一眼,追问道:“侯爷到底怎么说的?” “在侯爷写的兵书上曾经提到这个设想,那本书叫《征伐之源》。”《征伐之源》这本书里,黄石在新部队的组建一章中,很详细地写到军衔和职务分离的设想,当时许平看到此处,曾经很用心地潜思过里面的道理,因为没有想通所以一直没用。再者近卫营刚建立时许平的威信不够,而且从头组建一支军队要做的工作也很多,所以他没有尝试推广军衔制度。现在许平自认为对军队掌握能力大大加强,余深河、周洞天等人对部队也比较熟悉,所以不妨试试黄石提到过的这种方法,看看能不能消除这个潜在的危机。这是许平第一次尝试将这本书里的内容搬到自己的军队中。 余深河、周洞天等人纷纷摇头:“从来没听说过这本书。” 陈哲若有所思地说道:“卑职倒是听说过,不过侯爷当时说要等我们胜任营官,再干个四五年以后再考虑教不教。” “是啊,这是侯爷的秘密。”许平长叹一声,不过他没有解释自己是从哪里看到的这本书,几个曾经的新军军官看向他的眼神里都有些微妙变化。 “以我想来,镇东侯很明白老兵的贡献比新兵要大,一视同仁是不公平的,也是祸乱的根源。所以他设想干脆把这种不同待遇制度化,免得老兵自行去欺压新兵,让新兵心怀忌恨,同时新兵也可以因为英勇作战争取到更多的军饷,这对军队也是很有利的。”《征伐之源》这本书和其他新军兵书一样只有条例没有理由。许平潜心思索过刚刚出现的问题,觉得军衔制度不但有这些好处,对指挥体系和组织性也很有益。 经过许平一番讲解后,大家都很赞同在军中推广军衔制度。余深河还有些担忧:“那为什么侯爷不在新军中用这种办法呢?是不是有些弊端我们没有想到?” “我觉得不是,如果镇东侯认为不好的话他绝不会写进那本书里。”自从许平到闯营后,他的眼光就不仅限于一个战术指挥官:“镇东侯并不是无所不能的,他对大明军制只是修修补补够用就行,太大的改动会引起御史弹劾和朝廷的猜忌。而我们闯军并没有这个顾虑。” 既然这个话题已经开头,许平就把其他一些军衔也向部下们倒出来:“镇东侯还想把军士划分为三个等级,上士、中士、下士。” 已经想通军衔益处的周洞天拍案叫好:“正该如此,不然果长和手下三个军士都拿一样的饷银、一样的待遇,那些老果长心里想必也是有些不满的。” “不仅仅如此……”许平认为战场上可能遇到各种不测,确立军衔后,即使是不认识的军官、军士,军衔高的都可以指挥军衔低的,而且万一上级军官阵亡,由谁接替指挥一目了然:“在镇东侯的书里,他还曾设想称千总为校官,把总为尉官,也都是分三等,以我想来都是为了用来应付各种情况吧。” 现在队官一律是千总,如果没有翼官在场指挥,几个队官只能根据默契协同作战,其中资格较老、经验更丰富的队官当然比较容易得到其他人的服从,但这是默契而不是制度。而假如军衔是根据经验、功勋和资格得到的,比如一个是中校队官而另一个是少校队官,那么军队就可以确保处于最有经验和资格的军官的统一指挥下。 大家集思广益讨论过校尉制度后,周洞天又问道:“侯爷谈到过将领的军衔吗?” “有一点,侯爷这本书的条例中,试图将游击改为准将,参将为少将,副将为中将,总兵为上将,”许平认为这只是一个单纯的改称呼,没有什么实在意义:“我觉得这是多此一举。” …… 京师。 黄子君正安静地在房中看书,忽然从走廊上传来由远至近急促的脚步声,她抬头看去,外间的门被推开,一身戎装的金神通走进来。黄子君迎上去要替丈夫接过外衣,却看见金神通紧锁双眉,丝毫没有脱下外衣的意思。她不由得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那张显得满腹心事的脸。金神通低沉地说道:“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有所预感的黄子君单手扶在茶桌上,低声问道:“又是河南来消息了?” “是的。”金神通神情严肃,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他的声音仍不由得微微颤抖:“选锋营全军覆灭,何叔叔生死不明、凶多吉少。” “天啊!”黄子君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她觉得身体软,随即缓缓坐到椅子上,满脸都是凄然之色:“又是许平!” …… 归德府, “许平根本就不是什么坐骑下凡,分明是孙悟空反了。”虽然是在知府面前,郁董仍情不自禁地叫嚷起来:“一天黄候不来河南念紧箍咒,我们最好不要去招惹许平,我看出来了,这许平绝对是黄候的大弟子。” 黄守缺连归德城都没有回,直接一路南逃弃河南而去,据称他身边只剩下几十名亲信骑兵。 知府骇得面无人色,现在野战军中郁董实力大损,援汴楚军逃得干干净净,归德府只剩下一些地方部队:“郁帅,这闯贼若是打来归德,又该如何是好啊?” “知府大人放心,闯贼一时半刻是来不了归德的,”郁董胸有成竹,安慰归德知府道:“许贼和新军两仗,伤亡怎么也快两千了,这差不多是他一半的兵力,他急行军赶回兰阳,估计又得有数百人累到。许贼至少得修正两个月才能把伤病养好,那个时候就入冬了,等许贼恢复了末将的兵力也恢复了。冬季许贼不好进攻,怎么也要等开春了,可天气好了,新军就又会来了,许贼也就顾不上我么了。” …… 这时,归德府宁陵县外,一支军队正朝着县城行进。 为的两人头戴毡帽,走在这支千余人的军队最前。许平和孙可望和近卫营的士兵一样徒步行军,反复的奔波让近卫营的马匹严重掉膘,这次南返许平就让迟树德带领骑兵留下,免得战马大量死亡,现在闯营还没有太多的马匹资源供许平挥霍。 “今天又有小一百人掉队。”跟随在许平身后的近卫营眼下已经不到一千五百人,李定国所部已经累垮,许平就让败退到祀县的孙可望部跟着自己一起进军:“以往我们行军,总是要自己照顾伤病,度被拖慢了很多,希望我们这次的尝试能有不错的效果。” 这次继军衔制度后,许平从《征战之源》中抄来的第二个尝试,在动员一节里,镇东侯提到过在友善的领土上行军时,不妨沿途预设兵站,照顾伤员而不是采用明军一贯的自行处理模式。许平对这次试验很看重,本来书中有许多条例是技术条件达不到的,许平因陋就简进行了一些修改,如果成功就说明这种思想是可行的。孙可望根据许平的要求,进行了预先的计划和安排,他也跟着一起行军,以便从中总结经验教训,许平希望能把这种动员一节中的部分条例制度在全河南推广。 这时有一个卫兵追上他们二人,报告有一位商人紧急求见,许平听到来着报上的是陆昱凡的化名后,就向孙可望道声得罪,赶到一边接见这位来客。前些天陆昱凡已经派人来报过信,说最近会有一批军火运到,因为战事紧急所以许平无暇去见他,就让来人回去报告他的主人:把军火运到许州便是,银子也从那里取,就不必来前线了。既然陆昱凡一路追到这里,那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许将军还钱来。”陆昱帆的面色看起来很不好,如果不是面对叛军的大头目,这个气急败坏的商人就要出口骂人了。 “什么钱?”许平听得一头雾水,他已经和后方的留守官员打过招呼,让他们把钱如数付给陆昱帆:“你的枪没有收到钱么?”许平心中奇怪,他可不敢怠慢这位商人,一转念间许平心里就有了打算,若是后方闯营的留守官员为难陆昱凡的话,那他一定会好言安抚、郑重道歉、并惩罚后方那些不服从命令的人。 “收到了,但小人说得不是这个。”陆昱帆掏出一大堆收条,多则数百两,少也有几十两,他把这厚厚的一沓收条放到许平眼前,气鼓鼓地说起一路来的经历。 不用说,运送军火进入河南是杀头的大罪,就是在明廷控制区里也不能明目张胆地运送武器,即使已经买通沿途的明朝官员也不行。陆昱帆和前几次一样,带着大量布匹做掩护,把枪支夹带在这些货物中。在明军的控制区内还好,进入河南闯营控制区后,陆昱帆突然现此番路上多了许多收过路费的关卡。 布匹作为除粮食以外另一种重要的军需,孙可望对其征以高税,用他的理论就是,如果布匹价格高的话,别说穷人,即使是有钱人也会省着用。百姓用得少了,那自然闯军就可以多得到一些。现在河南一匹布的价格是以前两匹的钱,虽然闯营抽去大头,织布仍然比以前有利可图。孙可望觉得,就是懒婆娘也会织布挣些家用,而不用说那些原本就勤快的。 结果陆昱帆就不得不为他携带的大量布匹缴税,虽然他争辩说他是为闯军运东西,并且手里有许平的批条,但那些把守关卡的士兵却毫不通融。 士兵的铁面无私和孙可望有很大关系。孙可望担心有人会贪墨这些银子,所以规定每个关卡收税都要开收条,而商队每到一个城镇时,还会有人检查商队是否拥有收条。一旦现有漏收现象,商人立刻就会以行贿罪名被杀头并抄没货物,而失职的关卡士兵则会以受贿私放的罪名处死。 在陆昱帆原本的算计里,到了目的地,把这些用来夹带枪支的布匹卖掉,可以赚一些钱。但现在长途运输不但赚不了钱还会赔本,而且他还不能随便在交易处把它们随手卖掉。没有布匹商人这个身份掩护的话,陆昱帆私运军火的行为很容易被现,所以他只有咬紧牙关忍受沿途的苛税。 等到了许州把枪支换成银两后,陆昱帆就开始收购粮食准备回程,这也是他长期以来的一贯做法,毕竟大量的银两太过引人注目也容易招贼。许州的粮食不算很贵,但闯军关卡的税钱比布匹还要高,这一路上陆昱帆心疼得几乎要死过去。等把藏着银子的运粮车送出开封府界后,陆昱帆就掉头回来找许平诉苦。 许平听完事情经过后哈哈大笑起来,这一趟往返陆昱帆缴纳了三千多两银子的过路费,也难怪他心疼。许平把银子批给陆昱帆让他去许州取,后者小心地把凭条收起来后问道:“许将军能不能给个手令,让沿途关卡放过小人。” 三千两过一个人的携带能力,陆昱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还是打算在许州买些粮食夹带着走。 “这个事不是我亲自管的。”许平让卫兵去请孙可望来,对他说明原由后就让孙可望给陆昱帆开个凭据。 第十五节 归德 片刻后孙可望就赶到许平这里。 “啊,原来是陆老板,久仰大名。”听到这个名字后孙可望顿时满面笑容,亲热地走到陆昱帆身边,还拱手行礼:“陆老板义薄云天,知者无不感佩万分,我早就想向陆老板当面致谢,可叹一直不得机会。” “不敢当。”陆昱帆受宠若惊,连忙逊谢道:“小人只是求财罢了,当不得孙将军如此称赞。” 孙可望不以为然地说道:“求财乃是商家本份,可闯营数万将士、河南亿万百姓,都受陆老板大德,我早想给陆老板立碑,可是又担心这会对陆老板不利。” “不敢当,不敢当。”陆昱帆自然是谦谢一番。 身边的军队还在滚滚而过,许平生怕两人说起来既没完,他知道孙可望还想进口工具和工匠,便连忙打断道:“这位陆老板运火枪去许州,沿途关卡……”许平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孙可望,陆昱帆在边上解释说他想求一个凭证,运送藏银粮食出境时可以不缴税银。 听陆昱帆说起来意后,孙可望皱眉思索片刻,摇头道:“此事恐怕不妥,先,陆老板若是畅通无阻恐怕会招人耳目;其次,各关卡的小兵怎么能分清到底是不是我的手书?再者,若是今天我给陆老板这个方便,日后说不定会有奸商伪造我的手书鱼目混珠。” 许平觉得孙可望这番话非常有道理,陆昱帆顿时怅然若失。只是孙可望还有后文,他掉头对许平说道:“大将军,末将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陆老板吃亏,以陆老板的意思,运粮出境自是上策,这一路大概又要花七、八百两银子,末将以为不如多批给陆老板一千两好了。” 陆昱帆听得不好意思起来:“五百两便足矣。” 孙可望笑道:“路上难免会有损耗,陆老板不必客气。” 于是许平就批给陆昱帆四千两银子,等千恩万谢的陆昱帆离去后,孙可望脸上的笑容也随着他的身影消失而消失:“哼,黑心的商人。” 许平宽慰道:“总归是于我军有利。” “若非如此,我岂能容他?”孙可望脸上的怒容中夹杂着鄙夷:“此人唯利是视、全无廉耻,既无爱民之心,又不能忠于君父,一杆火铳竟然卖四十两银子!” 许平拉着孙可望继续和军队一起前行,两侧的士兵们看到两位将领后纷纷向他们致敬,许平一面忙着回礼,一面对身旁的人说道:“刚才我还担心你会和陆老板谈起生意就没完,会急着向他买工匠和器具,耽误了行军就不好了。” “这个是许兄弟多虑了,我怎么会让一个商人掐住我们闯营的全部命脉,还洞悉我们的需求?”这几天为了鼓舞疲劳的部下,许平跟着军队一走就是一天,孙可望和他总是这样边走边说:“这次拿下归德,大将军就该把教导队给我了吧?” “孙兄说了多少次了?”许平苦笑道:“自是如此。” …… 宁陵失守的消息传来,归德顿时一片大乱,知府任伯统接到的报告是只有千多闯军抵达,不过城内守军毫无斗志,见到闯军旗号后就一哄而散,还有人干脆开门投降。不过不管任伯统在邸报上怎么辩解,他知道城内明日一定会谣言满天:不是说闯贼来了五十万,就是来了一百万。 “快请郁帅。”不等那个报信人说完任伯统就急忙叫起来,因为担心郁董骚扰地方所以不敢让他的手下进城,不过既然是被河南巡抚倚为干城、声名赫赫的大帅,归德知府当然也极为重视,让这支部队靠着归德驻扎。眼下事急,知府就打算从权放郁董的部队进城共同守御,同时他还抱着一丝希望追问道:“这消息可否确认过了?” “老爷,千真万确啊。”赶来禀告紧急军情的归德府兵丁哀声叹气,刚才只说了个开头就被任伯统那句去找郁董的命令打断,后面的还没来得及说:“老爷有所不知,郁帅已经跑了,早在宁陵的消息传来前他就逃走了,当时我们还奇怪大白天的郁帅怎么突然拔营,说走就走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郁帅……”任伯统觉得自己脑仁开始疼,他记得清清楚楚,就在前两天,郁董还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什么冬天不会有战事,等开春了新军的增援就会抵达河南:“郁帅名震河南,怎么可能临阵脱逃?一定是去拉练部队了吧?” 报信的归德是士兵只剩苦笑连连,郁董走得无影无踪以后,宁陵那边的消息才传到,这时一头雾水的守城官兵才恍然大悟:“大人啊,郁帅这些天每天都要往开封府那边派出三、四波探马,不分昼夜时刻有人紧盯着闯贼的动静。是不是许贼一进归德府郁帅就知道了?这个小的们不敢说,但宁陵那边失守,郁帅不可能不早早知道啊。” “郁董这厮……”任伯统顿时变色,呵斥道:“为何不早早禀告?” “大人,这个多派探马监视闯贼,也是郁帅职责所在啊,当时小的们佩服还不及,哪里会想到郁帅是为了趁早逃跑啊。” 任伯统也知道错不在这些守城兵丁身上,既然最大的依靠郁董不在了,任知府只能退而求其次,把他委任的归德四壁指挥杨将一找来紧急议事。 听说许平连整编都不做,不顾连战辛苦杀奔归德来以后,杨将一也是大惊失色,不过看到提拔重用他的知府大人那焦急的眼神后,杨将一当即拍着胸脯保证:“大人放心,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归德上下万众一心,定能虎口震牙!”杨将一想了想,又补充道:“马上就要到冬季了,我们坚壁不出,料想那许贼也无法长围,再说开封巡抚大人那里还有数万雄师,许贼尾难顾,定要让他铩羽而归。” 虽然郁董跑了,不过他说过的话任伯统还是记得的,见心腹大将的说法和巡抚大人口中的擎天玉柱不谋而合,任伯统稍微安心了一些:“可现在城中兵力不足,又如何是好?” 现在归德城内只有数千地方官兵,剩下的就只有衙役、民团了。杨将一略微思索,便再次进言道:“大人,就是末将方才说的:强龙不压地头蛇。大人来归德后善待父老、人思效报,末将保举咱们归德城的唐守忠唐大侠。唐大侠一身十三太保横练,刀枪不入;手下弟子三百,个个有飞檐走壁之能,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末将以为不妨给唐大侠一个参将、游击的加衔,让唐大侠出来为国效力,为大人分忧吧。” 归德大侠唐守忠绰号中原仁义,这两年来风头正劲,在河南绿林的名气直追开封城的中原大侠,顾不得等匆匆赶到的唐守忠叩完毕,任伯统就急忙唤他起来,接着就把眼下的危机形势如实相告。 和刚才杨将一的反应一样,中原仁义脸色苍白:“小人听说,那许贼乃是黄候的得意弟子,当世虎将,有万夫不当之勇……” 杨将一将唐守忠生生打断:“唐大侠,知府大人待你如何?” 任伯统到归德上任并不久,河南匪患严重,人人视为险途,千方百计不到这里上任,崇祯天子也不知道到底谁有治才、谁有帅才,就在朱元璋的画像前抽签,抽到谁那谁就是朱元璋替当今天子选拔的英才。作为被太祖皇帝在天之灵选中的良臣,任伯统只好硬着头皮来归德上任,到这里后他对绿林好汉很是优容,尤其是唐守忠这种与朝廷合作的好汉,对他经营的各种生意任伯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唐守忠长叹一声,站起身向着任伯统又一次大礼跪倒:“与黄候的得意弟子为敌,小人自知凶多吉少,不过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小人还是懂的,知府大人放心,小人但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许贼踏上归德城墙一步。只是……只是若是小人还有小人的弟子们有所损伤的话,还请知府大人厚待他们的家人。” 任伯统连忙站起身,伸手去扶:“唐大侠放宽心,只要抱得归德平安,捐躯的义士一定后顾无忧,本府誓、誓!” 唐守忠又有一声长叹,连谢字都没有一个,就告辞离去:“小人本是个无赖汉,别的话也不会说,这便去召集子弟了。” “大节大义,多托于市井之辈。”唐守忠走后,任伯统感慨不已,他看看边上的杨将一:“兄弟记得杨老弟有三个儿子吧?” “知府大人明见,”杨将一错会了意,又是一通拍胸脯:“末将父子齐上阵,誓与归德共存亡。” “杨将一,有你守城,我心安矣许平小儿不足为惧!”任伯统顿了一顿,正色说道:“杨老弟的老三还未婚配,兄弟有个小女也到了该出阁的年岁了,若杨老弟不弃,兄弟倒是有意和杨老弟攀个亲家。” 杨将一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他连忙跪下谢罪:“折杀小人了,折杀小人了。” “患难于共,便是生死之交,岂能再拘泥文武之别。”任伯统不容杨将一推辞,立刻动手把婚书写就:“你的三儿既是我的女婿,那便不可上阵了,我的爱女岂能做望门寡?等守住归德后,便让他们成亲。” 把摩拳擦掌去整顿防务的杨将一送出大门口,任伯统脸色一沉,又把归德捕头史文西唤来:“秘密准备干柴、菜油,夜里趁无人时送来我的府上。” 史文西大惊,连声叫道:“大人,何必如此啊?” “那许平乃是黄候的得意弟子,连河南闻名遐迩的郁帅都为之胆寒,这些市井之徒,便是有一腔热血又济得什么事?我乃朝廷命官,不能受辱贼手,城破之日便是我报效君父之时!”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任伯统心里难免还存着一丝侥幸之想,便再次仔细叮嘱道:“一定要趁无人时运来,以免寒了守城军民的心,切切。” 史文西含泪领命而去后,任伯统在太师椅上枯坐半天,实在想不出还能做什么,便提笔向朝廷写奏章,最后还不忘加上一些关于他火线提拔的大侠唐守忠的介绍,称此人忠义无双、见善若惊、嫉恶如仇,云云。 归德城内外此时已经是一片大乱,士兵忙着关闭城门,将市面上的行人驱散回家,仿佛许平的军队已经在城外一般。 一个方才还在护城河边钓鱼鳖的老者,匆匆赶进城门时,连装鱼鳖的篓子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这个老头一脸丧气地慢慢走回住所,小心地关好大门,把斗笠扔到一边,走到床边掀开被褥,露出下面的一个深洞。一张人脸从洞里探出来,他从老头手中接过一根渔线,比了比上面的湿迹,点头道:“没有变化,很好。” 这个人已经奉命在归德潜伏多日,据他观察归德府的护城河年久失修,早已经淤塞得厉害,其中有几段甚至可以徒涉。这些位置之前已经向同样潜伏在城内的上司密报过,这些天来这两个细作继续负责监视官兵是否有疏通行为。官兵趁夜进行此项工作并不为人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过他们还是时常检查,确保没有出现任何情况变动。 听说全城戒严后,几天前亲自混入归德统一指挥全城细作的陈哲判断道:“估计再有个两天大人就会到达,那时,就是我们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陈哲估计两天内闯军还到不了归德,不过他失算了,转天下午第一支闯军就抵挡归德城下。 领军的是闯营归德大元帅张献宝,这个人和名声赫赫的西营张大王并无任何血缘关系,只是凑巧而已。多年前张献宝因为抗粮而聚众作乱,现在已经是归德名声赫赫的人物。张献宝和闯营当然有联系,不过这个归德大元帅则是他自封的,而且闯营对此也毫不计较。 本来张献宝对付归德府的地方官兵的围剿还是绰绰有余,任知府还给他头上开过惊人的一千两花红,但仍无济于事,不过这段好日子随着郁董带着他的野战部队逃入归德府而结束。郁董在归德府治军演武,平常就靠围剿归德府的草寇来锻炼部队,作为归德府最大的一股抗粮势力,这段日子里张献宝一直倍受郁董铁拳的无情打击。短短几个月,张献宝就损失了小一半的弟兄----这是几年加起来都不曾有过的惨重损失,如果不是实在故土难离,他这股人几次都想逃出归德府了。 郁董最关心的事情是许平的动静,而张献宝最关心的是郁董的动静,郁董带着野战部队逃离的消息张献宝几乎是立刻知道。大喜过望的张献宝立刻誓师出,赶往归德府以助闯营大将军许平一臂之力。在这一路上不少人已经在哄传归德府失守,闯营正在开仓放粮。大批半信半疑的饥民纷纷向归德周边赶来,见到张献宝的旗帜后,这些人更是深信不疑,纷纷要求加入闯营,张献宝则来者不拒,尽数纳入旗下,等他抵达归德城下后,已经有了两、三千部下。 当天入夜前,归德城周围已经来了六位闯营大元帅、八位翼元帅、十几位总兵、都督,大家凑在一起后无不破口大骂郁董,在座的诸位最近一段时间无不被这支野战部队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损失虽然不如张献宝那么大,但也绝对不在小数。因为风闻闯营将在归德开仓而来的流民不计其数,这几十位闯军大将的军力一夜之间都暴涨数倍、十数倍,天明后数万义军公推归德大元帅张献宝为义军都元帅,在许平抵达前代为协调指挥。 隔着护城河,得意洋洋的张献宝向城头上的杨将一喊话:“杨将军,许大将军亲提大军五十八万来取这小小归德……”本来城外义军商议用五十万这个数字,但张献宝觉得五十万太过整齐听着不像是真的,所以灵机一动给加上了个八:“杨将军纵是三头六臂,又怎能抵挡?还是快快献城吧,不要再给任狗官这个江西蛮子卖命了,我们本乡本土的,为一个外人流血叫啥事啊?只要杨将军弃暗投明,我张献宝会在许大将军面前拿这条命担保杨将军无事,今天归德这里的弟兄们都是见证!” 下面打着闯营旗号的将领们一片喝彩之声,异口同声地劝杨将一投降,而杨将一沉吟不语,他虽然有心骂回去,但又担心万一城破,激怒这些人的后果就是让家乡父老遭殃。而杨将一集结的上万守城兵丁,看到城外这许多赫赫有名的大盗后,不少人都腿肚子直打哆嗦。见守将杨将一在城外的喊话时哑口无言,这些守兵更是胆战心惊,面对着城外黑压压的人头,不少胆小的士兵都快要瘫倒在地上。 就在这时,一彪人马冲上城头,为的是昨天才被提拔为游击的中原仁义、归德大侠唐守忠,现在满城的地痞无赖都被唐守忠编组成军协助城防,而现在身边几十个膀大腰圆的好汉全是他的亲信弟子。冲到杨将一身边后,唐守忠伸臂一指,骂道:“张小蟊贼,你大白天做什么梦啊,还是快擦擦狗嘴吧,都流哈喇子了。” 见到唐守忠后,张献宝先是一愣,接着就拱手道:“原来是中原仁义唐大侠……” 不过张献宝还没有来得及说话,身边其他的元帅、总兵们已经是群情激愤,纷纷跳出来指着城上破口大骂: “唐送终你这个狗贼。” “唐送终你这个武林败类!” …… 本来唐守忠和归德绿林好汉还有有香火情的,逢年过节,各处山寨的贺仪他无论大小都不曾少过,而江湖兄弟们也都从来不动唐大侠的镖车或是红货。可几年前唐守忠攀上归德任知府这根高枝后,就翻脸不认人,一点儿也不讲江湖道义,把各路好汉在府城、县城里的暗点统统出卖给了官府,还诬陷他们是闯营的死党。 因为和归德府的关系,唐守忠的商队有了官兵的保护,别说动他的镖车,他不打上门来就谢天谢地,各路绿林好汉在城内经营的买卖也都被官府抄了,无论是赌场还是窑子,全变成了唐守忠一家的买卖。 今天在归德城下的人里,有不少本来不是打着闯营旗号也从来没想过要去落草为寇,这些也曾是城里的大侠们,最后全被唐守忠栽赃陷害逼去到山沟里、真的成为了草寇,一想起被唐守忠夺去的家业地产,还有被唐守忠师徒霸占的妻女,这些人就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最近这些日子,唐守忠还让弟子们给郁董的野战军做向导来围剿这些死敌,好多人都被唐守忠活活地逼死了,就是侥幸逃生的人,他们多年辛苦聚集起来的一点财物,也都被郁董攻破山寨时统统抢走了。新仇旧恨,这些人最想看到的就是活剥了唐守忠的皮,点他的天灯,然后把他全家男丁斩尽杀绝。 周围响起这一片大骂之声后,张献宝顿时也没法说话了,其实他这种抗粮的队伍,和唐守忠还真没有什么仇,甚至私下里张献宝还向唐守忠买过救急的活命粮。郁董攻打他的山寨时,唐守忠也从来没有掺和过,甚至另外一个饥民头子还偷偷告诉过张献宝:唐守忠买下了郁董抓走的几百妇孺,还偷偷送还给了他。 见下面几十个破口大骂,唐守忠也懒得舌战群儒,挥手召来身后的大弟子:“去,把我们的姑娘带一百个来。” 下面的人还没骂到尽兴,就看到归德城楼上突然出现了一大群穿得花花绿绿的女子,这些人被带上城楼后,纷纷单手叉腰,另一支手臂指城下的众人,与他们放声对骂起来。 双方才一交锋,城下义军这面便是一败涂地,这些女人嗓音尖锐、语流畅、咬字清晰,眨眼之间就把义军将领们骂得抬不起头来。大领张献宝自然承担了极重的火力,只气得他面皮紫黑,几乎一口血吐将出去,最后张献宝恨恨地大叫一声:“唐守忠,等许大将军到了就是你的末日!” 城下义军铩羽而去,唐守忠仰天长笑:“无能鼠辈。” 第十六节 攻城 沿途安排士兵布防驻扎,保护仓库、驿站,等向归德府进的时候,许平身边只剩下不到四百名士兵,孙可望则带着百余手下。 “靠五百人取得一座府城?”孙可望与许平并肩走在大道上,沿途不断有百姓在驻足围观这支军队,此时路边百姓还不时出询问声: “是闯营的好汉么?” “是要开仓放粮了么?” 这一路来许平悬榜安民,派人指引饥民到闯营设立的粥厂去领取食物,严禁任何人私自开仓放粮。许平的部下中有专门负责解释的人,他们告诉这些百姓从此以后就不必担心朝廷的征粮队了,但如果真需要粮食救急,还是得到城里闯营的留守官那里登记。 “只是一个小小的归德而已,”许平之所以急于动对归德府的进攻,是因为他觉得时间紧迫,不能虚度一个冬季等官兵恢复元气。同时他认为,闯军固然虚弱,但汴军同样虚弱。祀县一仗之后归德明军已经是惊弓之鸟,这次进入归德府后百姓夹道欢迎,沿途明军毫无斗志。即使是府城归德,唯一的问题也是如何打开城门,一旦攻入城市,即使只有几百部下、即使对面有上万敌军,那也不过是一排齐射便能驱散的乌合之众:“太祖高皇帝,带数十人出毫州,战便败俘两万。” “哈哈,”孙可望大笑起来:“千秋之下,又有几个太祖高皇帝?” 许平略一沉思,又道:“宋主刘裕,十七人起兵,直下建康、全取江南。” “好,好。”孙可望笑声不减:“算是有两个吧,不过我记得刘寄奴到建康城下时不止十七个人了。” “所以我带了四百人,而不是十七个。”许平笑道:“何况归德蕞尔小城,如何能与建康相比?” “也是,再说若是四百不过,我这里还可以借给你一百人。” 许平和孙可望已经可以看到归德城外密密麻麻的联营。 此时孙可望又问道:“归德城内的情况,大将军打听得如何了?” 除了护城河有几处比较容易偷渡外,许平对城内的武器、装备也都了如指掌,甚至连从那座城门到知府衙门有多少步都清清楚楚,至于各个城门通到地面上的石头台阶有多少级,为了预备抹黑偷袭也都打探得清清楚楚。孙可望听的心悦诚服,赞道:“那位陈兄弟果然有两手。” “这就是有部下的好处啊,以前陈兄弟没来的时候,每次都是我摸进城的,”许平感慨道:“终于轮到我呆在城外,安全地等待烟火信号了。” “那还要我的手下动手么?”孙可望问道,他也联系了城内的一些人,不过许平没有让陈哲和孙可望联系的人进行合作,而是分头行动:“陈兄弟准备的如此妥善,我觉得由他动手更有把握。” “我觉得孙兄弟那边已经没问题了,”两套夺城门的计划许平都和孙可望详细讨论过,他坚持由孙可望的人先动:“若是有了意外,晚上陈兄弟自然会动手。” “大将军为何如此谨慎,难道是怕陈兄弟有什么闪失么?” “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真有什么闪失,就又得我进去偷城门了。” 两个人谈笑间,已经有城外的义军向他们赶来。 张献宝得知有几百打着鹰旗的闯营士兵抵达后,带着城外众多领一起前去迎接,这些人一辈子在归德府境内打转,一个从开封府逃来的郁董对他们来说就和无敌战神一般,闯营好汉的名头当然更是如雷贯耳。 “这位许大将军可是闯营堂堂第二号人物,黄候的大弟子。”张献宝遥遥看见那队闯营步兵后就翻身下马,哪怕来着只是许平手下一个部将,那也是能够把郁董吓得闻风而逃的厉害角色。跟在张献宝身后的其他众多领也是类似的念头,毕恭毕敬地等在道路两侧。 来迎接闯营精锐的时候,这些义军领都把最好的盔甲披上,满心要给这些闯营的嫡系官兵留下一个好印象。张献宝戴了顶缴获的皮盔,衣服上缝上了一面护心镜,身边的几个心腹卫兵有都穿上了马靴,浆裤。 可张献宝看到这队闯军没有一个人批甲,甚至连一匹战马都没有,每个人都端端正正地戴着一顶斗笠,穿着一模一样的青布短衣。这支队伍大约五人一排,排头位置的士兵举着钢刃长矛。剩下的闯军士兵身上除了系着一条腰带外,还有一条斜挂过肩的带子,上面整整齐齐地挂着一些小口袋(里面是火药和铅弹),腰间的直腰带上则统一右面悬着一个葫芦,左面一把带鞘的长匕(其实是刺刀,张献宝不认识),背上还背着一杆火铳, 从事抗粮运动多年,张献宝判断官兵战斗力的办法一向是观察对方的衣甲,若衣甲鲜明,多半不好惹,而那些县里临时派出的征粮队,远远看过去就能现成员身上的衣服五花八门。 眼前这支军队身上的衣服几乎一模一样,腰带的摆放、装备的摆放,乍一看就好似是一个人一般(以明末农民的眼光),张献宝立刻意识到对方的强大,其他义军领袖也都深有同感。张献宝咽了一口唾沫,刚凑上前一步,就见对面为者将左手前臂抬起,紧接着此人背后的鼓声就先是两声急响然后嘎然而止。 在鼓声消失的同时,张献宝觉得这数百人的军队仿佛被某个仙人念了声定身符,一下子便钉在地面上纹丝不动。再走近些,这些士兵脸上的表情仿佛都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义军将领们人人都感到好像有无形的杀气正从这些士兵身上升腾而起,笼罩在这静悄悄的部队上。 刚才那个举手的闯营人士看上去也就二十几岁,他穿着打扮和这支军队中的其他人没有什么差别,除了他头上戴着的一定宽檐毡帽而不是斗笠,站在这个人身旁另有一人也带着林冲式的毡帽而不是斗笠,这个人看上去稍微大一些,但也就三十上下。 “在下孙可望。”那个稍大些的年轻将领张口便道,根本没有给归德义军问的机会。 听说是威名远播的西营老三,张献宝顿时觉得膝盖软,这时背后已经跪下几个更没有见过世面的山大王,口中纷纷叫起来:“见过孙三爷。” “这便是大将军。”孙可望伸手向旁边的许平一比。 许平快步走前一步,把已经跪在地上向自己问好的张献宝扶起来:“这位兄弟如何称呼?” “小的……小的张……张宝。”张献宝把自己名字中间那个字生生吞了下去,他看看孙可望,又看看许平,终于有些怀疑起来:“大将军,孙三爷穿得这么不起眼,也没有骑马……小的真是看走眼了。” “不起眼吗?”许平口气中透着些惊异,他伸手摸摸自己的头上的毡帽:“我带的不是斗笠啊,每次官兵都会为此拿弓箭招呼我。” “大将军说好不容易有机会来一次归德,便想步行游览风物。”孙可望始终落后许平半个身位,申请显得十分恭敬。 “却不像诸位兄弟如此盛情,竟然在这里等我们,这如何是好。”许平脸上满是笑意,伸手揽住张献宝的臂膀:“我们进归德再说吧,不必站在这里吹风了。” “归德……”张献宝吃惊地说道:“进归德?可归德还在狗官兵手里啊。” “啊----”许平好像大吃一惊的样子:“不是说有好几万义军来归德了吗?而且两天前就来了,你们怎么没打归德么?” 孙可望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归德城里不就狗知府的民丁么?难道郁董那厮吃了熊心豹子胆,又回来了么?” “当然……没有。”张献宝满脸通红,哼哼唧唧地越说声音越小。 另外一个义军领袖看着许平、孙可望身后的这点人,忍不住问道:“大将军、孙三爷,您们的大军呢?” “什么大军?”孙可望随口问道,接着就是“哦”的一声,解释道:“大将军听说几万义军开来归德,我们都觉得旦夕可下,所以就带着这些随身卫士来。” 这些归德左近的义军领袖顿时都哑口无言,倒是许平仍是一副轻松自如的表情:“归德城内有多少人马?守将何人?” 四周的义军将领七嘴八舌地告诉许平城内确实只有些才武装起来的平民,守将当然是知府心腹杨将一,许平早就知道此人,不过他摇头表示:“从来没听说过。” “这种无名鼠辈,岂能服众?”孙可望在边上不失时机地叫道:“且等大将军去破城,我们还是进城叙话吧,这一路走来儿郎们怕是也有些累了。”他看着张献宝,向这个明显是众人之的人问道:“张兄弟的名字有些耳生,抱歉、抱歉,不知张兄弟在我闯营里是什么名号?” 张献宝把自己的归德大元帅报上,孙可望立刻叫道:“那张兄弟的大号不是献宝么?怪不得我不知道,哎呀,是不是张兄弟担心会让我面上不好看呐?这人名重复有什么打紧的?我们又不是皇帝老子,避什么讳啊?” 看着许平和孙可望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张献宝身后一人忍不住问道:“就带五百人去?” “还不够么?”孙可望嗤笑一声:“以大将军虎威,谁能抵挡?” 许平挥挥手,近卫营的鼓声就又一次响起,士兵们整齐地迈步前进,动作协调的就如一人。 见其他义军领袖都远远落在后面,许平对孙可望轻声说道:“刚才最后一句似乎过满了,万一一会儿拿不下归德,就算晚上陈兄弟动手,这威慑的效果恐怕也差了一成。” “不过是差了一成而已,若是一战而下,那好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在来路上孙可望和许平就已经商量妥当,要给这些云集归德附近的义军们一个下马威。此外这里面有不少人许平觉得都是草寇,若他们觉得出力很大,搞不好会露出山大王本色,对此孙可望无可无不可,但许平不愿意等这些人洗劫百姓后再杀人而宁可提前预防。 当着归德城墙上无数的守军士兵,近卫营的四百官兵转换成横拍,列队站在许平和孙可望背后。 杨将一眉头紧锁,盯着那赫赫有名的鹰旗在风中摇曳,这面旗帜在河南已经是无人不晓,杨将一感到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他不引人注意地微微挺胸,挣扎着想从难以忍受的巨大压力中摆脱出来。在杨将一深呼吸的时候,他注意到周围的士兵们,每个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城下那面旗帜目不转睛地看。 “刚才真是委屈孙兄了。”走向城门楼的时候,许平为刚才孙可望的言辞表示歉意。 今天孙可望在众人面前显得对许平非常尊敬,言必称“大将军”,这也是事先两人商量过的策略之一,听到许平这样客气,孙可望笑道:“威信、威信,五威不信啊。” 眼看就要走到对方弓箭的射程之内,许平守住脚步,在仰头喊话之前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嘱咐过他们要尽可能不杀人了吗?” “当然,若一人不死,那才最能震撼人心啊。”孙可望答道。 …… “在下许平,杨将军何在?请出来答话。” 随着城下这句喊声传来,周围的士兵们顿时如同炸锅一般出大声喧哗,杨将一听到身后传来两个儿子同时倒抽凉气的声音。上次城头对答的过程让杨将一对自己非常不满意,他暗暗下决心如果再有这样的机会一定要沉着冷静,不能失却了朝廷的脸面,更不能让军心动摇。可听到许平的话后,杨将一顿时又不出声音了。 “该说些什么好呢?”杨将一沉吟不语,脑海里急运转,琢磨着如何才能不在这位声威赫赫、把河南扰动得天翻地覆的巨寇面前落了下风。 或许是杨将一的迟疑让对方感到有些失礼,站在那个许平身后一步的另一人突然跃前一步,猛地伸臂向着城楼上指来,伴随着一声大喝:“鼠辈,早降!” 那个人的面貌虽然看不清楚,可即使隔着这么远,杨将一都能感到那个人身上的凶悍之气逼身而来,随着那个大寇他那一指指来,杨将一忍不住身体向后一仰,好像对方这一指直接戳到了他脸上一般。 “早降?我若是不立刻投降,难道你们就会洗城吗?”杨将一的脑子里顿时浮起这个疑问来。 ----小儿子被知府大人招为女婿了; ----知府大人这些年来一直对我不薄; ----可是城里还有这么多亲友啊; ----许平这样的巨寇,就是十个我也守不住啊; ----满城乡里乡亲的,要是激怒了闯贼他们要屠城可该如何是好? 无数的念头纷至沓来,这一秒对杨将一来说就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背后传来的痛呼把杨将一从沉思中惊醒,这声音惊得杨将一打了一个哆嗦,紧接着又是一声痛呼,听起来杨将一觉得很像是自己二儿子的声音,而前一声似乎也很熟悉的样子。 杨将一回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是唐手忠那张完全扭曲了的脸,还有一个钵大的拳头已经到了眼前…… 这一拳把杨将一打着眼前一片金星,眼泪、鼻涕一齐喷了出来,接着肚子上仿佛又挨上一记,杨将一感到天旋地转,扑面想地面上倒去的时候,脑后那唐守忠那已经变了调的嗓声: “弟兄们,降了吧,别给任狗官这个江西佬卖命了,咱们得替家里人想想啊。” 为这喊神配音的是无数惊慌的喊声,和大片、大片的“杀官造反”、“迎闯王,不纳粮”的口号声。 “唐守忠你这没义气的王八蛋……”背上又吃了重重的一下,昏过去的杨将一没能把心中的话宣诸于口:“我没说不降啊,我不是得想想嘛……” 城头上乱成一团的时候,许平信步走向等在近卫营后面的那一大群义军将领:“城破矣,这归德城我看大军就不要进去了,诸位兄弟先去把手下儿郎安顿好吧,我和孙将军先去接受雁衙门准备庆功宴,过一会儿我们派人来请大伙儿进去喝酒,我们还是在归德城里聊吧。” 在许平的背后、四百近卫营士兵的队列面前,归德的吊桥轰然落下,接着城门大开…… 进城之后,两个五花大绑的人被拖到许平和孙可望面前,这二人正是任伯统和杨将一这归德的一文一武。 归德捕头史文西牵着系在任伯统身上的绳子,满脸凶相毕露,向许平汇报道:“大将军,这狗官想放火**,企图把整个衙门都烧了。” 任伯统仰头看天一声不吭,捆在他旁边的杨将一则向许平苦苦哀求,极力表白自己和亲家翁任知府都绝无对抗闯军之心,把他牵来献功的唐大侠听得心烦,狠狠踢了他一脚:“狗贼,为了一个媳妇,就想让全城乡亲给这狗官殉葬!” p?d 最近现写博客也不错,这就像日记一样,将来或许可以作为素材,至少也可以展示给那些有志于在网络上走不同的路的作者,让他们对前路的艰难有所预料。 顺便,看到几个为我辩护的读者,我的建议是,对于那些言论最好置之不理,即使他们声称《窃明》是他们口述写就,我不过是抄袭的;或者说我写《虎狼》就是为了骂读者的,也不要争论。我希望这样会对我有利,他们没有敌手后会寂寞,渐渐就不再来了。 第十七节 基业 史文西也早已被孙可望买通,他指着体态肥胖的任伯统骂道:“大将军、孙将军请看,这狗官平素大鱼大肉,吃得是脑满肠肥,这一身的肥肉都是归德的民脂民膏啊。” 和哭哭啼啼的杨将一不同,自从被抓来见许平后任伯统始终一言不、闭目待死,但听到史文西这句话后,任伯统猛地睁开了眼,抗言道:“贼子,休要污蔑本官清白,本官食素已久,”任伯统家境富裕,自幼有人伺候,兼读书数十年不好运动,在归德的时候也总是懒得出门,最好躺在床上看看书:“本官便是喝水都长肉,此事日月可鉴!” 说完任伯统就又把眼睛闭上了,很快许平就现,若是大家痛骂任知府昏聩无能、或是威胁要把他满门抄斩,这个人都表现如老僧入定一般。可若是衙门的帐房、衙役来揭露知府有贪污公帑的行为时,任伯统必张目抗辩;后来又一个文书向许平举报任伯统其实不学无术,连公文都要衙门的下人代写代看,并进而推论出任伯统的进士都是行贿得来的时候,任伯统表现得最为激动,嚷嚷得脖子都红了。 此次攻破归德没有造成任何人员伤亡,官兵方面只有杨将一父子被视为任伯统的死党而尽数抓了起来,其余的不是自行解散回家,就是响应唐大侠的号召投降了许平。 让把俘虏都带下去后,厅里只剩下了唐守忠,孙可望没有事先通知他归德城内另有陈哲这支人马的存在,这既是为了安全起见,也是为了锻炼队伍。直到此刻唐守忠对此仍无察觉,许平很是满意,孙可望心中也暗暗佩服。 “唐大侠保存地方,居功至伟。”孙可望和唐守忠联系时就交代过不许放其他人进城,他亲热地把唐守忠拉到许平面前:“大将军一路上反复说,该好好奖赏你才是,都没想好到底该给你些什么?” “小人不敢当,”唐守忠喜不自禁,向许平连连叩头:“能为大将军效力,真不知是小人几世修来的福气啊。” “好了,你先回去和家人报个平安吧,晚上再偷偷过来一趟,大将军还有些话要和你密谈。” 把唐守忠打走后,归德衙门前厅里只剩下许平和孙可望二人。 “这人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许平有些不满,本来说好要从长计议,可是刚才孙可望不由分说就把处理的调子定下来了:“孙兄又不是不知道,城外好多义军都恨不得活剐了此人。” “许兄弟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所谓义军的家伙也都不是好东西,和唐守忠乃是一路货色,唐守忠打的也都是他的老冤家,对真正的抗粮百姓一直是手下留情的。” “孙兄说的没错,不过……”许平对唐守忠全无丝毫好感:“这恶霸实在信不过,若朝廷大军打来,他下一个出卖的就是我们的人。” “如果朝廷大军围困归德,他定会如此,可是许兄弟会让这种事情生么?”孙可望笑道:“再说若真有那么一天,我还会留着他不成?” “孙兄打算留在归德?”许平听出了孙可望的话中含意,不禁有些吃惊。 “是啊。”孙可望点点头:“我看这归德市面繁华,是个不错的地方可怕被不懂事的人糟蹋了,我亲自坐镇这里比较放心。” “那开封府怎么办?” “开封府我已经定下了规矩,大将军只要老老实实按我的规矩办便是了,若有不懂的可以来问我。”归德府北面有开封府保护,不会受到从京师来的官兵的直接威胁,府内也没有战事拉锯,孙可望打算把这里建设为重要的根据地:“等我们拿下了永城,归德府就尽数握在我军手中,这里虽然不大,但是而且西接荆楚,东通淮扬,只要善加经营便是我们的王霸之基。” 见许平不再反对,孙可望便进一步劝说道:“这个唐守忠对我在归德的大计是很重要的,暂且留着他吧。” 许平的眉毛又微微皱起来,在山东的所见所闻让他对地方的大侠有了成见,对他们经营的买卖更是不满。因为张杰夫临行时的那句话,许平对河南的大侠们并没有赶尽杀绝,但如果真有不法的事情落在他手里,许平也绝不会法外施恩。孙可望到了河南后,很快就修正了许平的这些政策,如同之前的明廷官府一样开始与江湖人士勾结。 孙可望注意到了许平脸上的表情变化:“大将军以为赌场、娼妓、走私可以禁绝么?” “当然不可能。”不但不可能,有些走私甚至还是闯营需要的。 “既然如此,那就得让我们闯营能从中受益!”孙可望把镖局买卖基本都收归闯营所有,妓院、赌场一律严格登记,闯营定期派人去查账抽水:“而且有我们在看着,才能杜绝逼良为娼的恶行,才能不让高利贷把人害得家破人亡。” 在这种问题上的交锋中,许平一次也没有赢过,现在他已经没有多少斗志和取胜的信心。 只听孙可望笑着补充道:“以刑止刑,重刑可也。大将军你说是不是啊?” “这话是商君的话吧?” “商君又如何?秦由此而兼并六国啊。” “终归是唯力是视。”许平念过一段儒学,无法全然赞同,但政务方面争是肯定争不过孙可望的:“那城外那些杀唐守忠而后快的人,我们又该如何处理?” “许兄弟本打算如何处置?” “无论如何唐守忠都有完城之功,我本打算责备他一番,让他道歉并归还那些人的妻女家产,若是有人仍继续报复,我会替唐大侠追究。” “如此处置甚是妥当。”孙可望附和道:“只是他们不宜在归德呆着,免得和唐大侠起冲突。” “留着他们制衡一下唐守忠又有什么不好?”许平想起孙可望对陆昱凡的态度:“孙兄不是说不能把命脉让一个人掐住么?” “唐守忠,就他一个大侠还能和陆老板比?”孙可望哼了一声,反问道:“儒以文乱法,可为何朝廷会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呢?” 每当孙可望这么说话的时候,许平知道他就是要推销他那一套理政理念了,不过许平并不讨厌听,因为除了效果一般都不错外,孙可望的歪理邪说也挺有意思:“孙兄请讲。”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所以士农工商,士人当然是头一等放心的了。”孙可望伸出一根指头:“可是商人,前有弦高之流,存亡续绝,言辞折苏张;后有吕氏之辈,霸王真龙之位,彼氏眼中不过一奇货尔。这种人若不竭力打压,天子晚上如何能睡得着觉?工匠,制兵修革,王师赖以攻伐夺取,筑城修垒,天子得以稳固社稷,岂有不牢牢握在掌心之理?而农人,自古亦有水舟之说,僭越之徒不必说,纵有天命在身,无德仍二世而灭,有德亦不过三百载,当然也要提防。” “原来孙兄的意思是,天子和士大夫共治天下是因为天子不敢与别人共治,尤其是商人。” “哈哈,正是。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孙可望重复一遍这对联,带着一丝不屑说道:“他们也就这点本事,真作乱便似乳狗扑人,人人得而制之。” “唯力是视啊。”许平忍不住又是一通摇头。在开封体察民情的时候,许平现一个问题,就是百姓们虽然对不用缴纳皇粮感到很高兴,但真的有一段时间不缴纳后,他们又会心里不安。因为千百年来种地缴粮乃是天经地义,以前太多固然是缴不起所以要盼着闯营来,但现在一点不缴又常常心虚觉得欠了债一般。 与这种对大明天子的隐隐歉意相反,百姓对缴纳孙可望那些关卡税金很有抵触情绪,虽然他们感激闯营轰走了破家灭门的地方官,但心中仍视闯营为贼,觉得给贼交银子是不没有道理的。那些许平训练的地方民团不用说,就是近卫营中的官兵,也有不少人盼着朝廷早日招安,只要大明天子许诺既往不咎、不收缴无论如何也交不出的粮税,他们还是指望有一天能回去当老实良民。许平对此有些担忧,不过他估计唯力是视的孙可望对此不屑一顾。 果然。 孙可望听到许平说起这些事后,满不在乎地笑道:“他们也就是嘴里上抱怨、抱怨罢了,我还真不信谁敢不交,或是谁敢私通官府作乱。” 其实许平心里有一个想法:“国民书局,刚出了夏批社会合约述第二卷。” “哦,那个夏生,那本著名的反书,又有什么有意思的说法么?” “夏生在第二卷一开头,讲了一个故事,是讲一些远涉重洋到我们中华来的泰西人,他们对我们中华的风物都感慨不已。” “那当然。”孙可望不假思索地说道:“我们中华幅员辽阔,应有尽有,这些海外蛮夷估计是大开眼界。” “孙兄所言固然,但最让这些泰西人感动的是……”许平对孙可望转述道,很多西方人看到在大明治下,很多老者受到官府的优待,甚至有专门为他们预备的上好大米供这些老人食用,而不是像西方那些老迈的领民,被领主当作没有压榨潜力的废物而弃若鄙履:“……我中华富有四海,外邦自是不如,但更有儒家的仁爱,让我们中华像是黑夜中的明月,风雨中的铜标,令万邦敬仰。” “是啊,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孙可望似乎也有点感慨,不过:“不过,当今圣天子在位,好像这些都没了吧?” “是的,都取消了。夏生的书里跟着就说到了这个,我中华自古敬老爱人,唐时便是死囚,亦曾有过冬添被褥、夏给纱帐之事。非为利也,为仁也----此华夏所以有别于蛮夷。可是夏生说这从来都是属于恩赐,予者自谓积德行善,而受者也感恩戴德。既然是恩赐,那么拿走百姓也无话可说。” 许平又引述夏完淳的一些论述:这些灾民世世代代都是大明的子民,他们的前辈缴纳皇粮,维持大明朝廷的运转,如果说得更远一些,他们当年贡献子弟跟着明太祖打天下,就是因为明太祖许诺要驱逐鞑虏,给天下万民一个干净的乾坤。 “……不管怎么说,太祖高皇帝许诺的仁政绝不会是夺走百姓的口中的活命粮,更不会是拉走农民的妻女。恰恰相反,太祖高皇帝保证每个良民都能活下去,只要勤劳耕作便能免于饥寒,如果大明天子做不到这一点,那他就是违背了太祖高皇帝的许诺,撕毁了百姓拥戴他为天子的合约。此刻,他是贼而不再是天子了。” “夏生、儒家……也就是儒生会去研究为什么要造反,不但要造反,还要造得堂堂正正。怪不得祖龙要把他们都坑了。”孙可望摇摇头:“嗯,我承认我犯了一个错,儒、侠,还不是一回事。大将军打算在归德推广夏学么?” “是的,我们要让向百姓教谕夏学,让他们明白大明天子违背了三百年前与万名订下的合约,而我们愿意和他们订下新的约定,只要他们支持闯营,我们就保证他们安全,保证他们不会忍饥挨饿。” 争取民心很重要,孙可望觉得有利可图所以不反对:“刚柔并济,儒法兼重,我觉得许兄弟的意思很好。” “不但要对百姓讲,我们自己的地方官也要信奉夏学,提供给饥民食物,赡养孤老是我们闯营不容推辞的责任。” 如果能成功的话,孙可望相信对扫清明廷在河南的残余号召力大有好处:“我觉得可以,我会安排这样的告示的。” “还有一件事,那就是不能说这本书是夏批社会合约述。”许平担心这样会给夏完淳惹来麻烦,虽然狂生到处都是,但是著作成为叛军服膺的学说,估计还是太过耸人听闻:“就说是我许平批的社会合约述好了,明眼人一看便知,不会有算夏生的名气;此外,给官府一个借口,他们估计也懒得搭理一个狂生。” 自古以来,虽然儒学一直强调仁爱是应该的,是统治者必须拥有的品德,不过对百姓的回报,仍始终被视为意外的恩赐。无论是明君、还是清官,无论是申冤、还是赈灾,都会被视为出义务范畴的善行,而受益者,也往往会对朝廷的给予感激涕零。 在黄石来到的这个时空,孔子诞生两千两百年整,归德府闯营政权次承认赈济灾民、赡养孤老是政权义不容辞的责任。是政府相对于治下百姓纳粮、纳银义务的对等义务。在穿越者影响的这个时空里,所有以归德闯营这个宣示为诞生标志,有关国民社会福利的法律,以及它们的衍生法、修正案,被统称为“归德法”;这个宣示被称为归德宣示或孙可望宣示。 从归德宣示开始,夏学----由穿越者带来这个世界的舶来品、由夏完淳经手进行本土化改造的新儒学分支,在近卫营----同样由穿越者带来、由许平经手进行本土化改造的军队的刺刀保护下,开始登上政治舞台,进行治国实践。 …… 为什么忤逆是堪比叛国的大罪?为什么我们可以自称礼仪之邦、仁爱之乡?为什么我们会有归德法?因为我们是儒学统治的国家,是圣人的故乡! 今天在座的诸君,要决定悬壶修改案的命运。如果悬壶案不能通过,那归德法就不会完整,这同样是关乎百姓的性命。这个修改案的逻辑和本质,和令人敬仰的陕王殿下几十年前的归德宣示如出一辙。活命、不仅仅需要吃饭、也需要治病。 我承认这会花去一大笔银子,但会拯救无数的性命,我们可以和中国的百姓交代:你们的银子没有被浪费,它们被用来拯救了成千上万的性命,是我们的邻人、我们的兄弟姐妹的性命,如果有一天你不幸遭遇贫寒,它还可能会救你的命,如果你的子孙遇到这样的不幸,它还会救你的子子孙孙。只要我们的国家还存在,悬壶修改案就会一如既往地保佑我们的子孙。 见死不救,对我们中华的男人来说,这是比浪荡败家子还要令人厌恶;对女子来说,这比放荡不贞还要遭人唾弃。我们是儒学统治的国家啊,无论是泰西列国、还是南洋盟邦,当他们听说一个人是来自中华时,就会肃然起敬:啊,这一定是位善良君子,因为他来自一个充满仁爱的国度。今天,我们站在这里,可以评判暴秦的劣迹,可总有一天,我们这些人也要成为古人,去交给我们的后人评判。如果悬壶修改案今天不能通过,那千秋万世之后,我们的后人又该如何评价齐王朝,如何评价今天在座的诸君?难道齐王朝是见死不救的王朝,在座的诸位国卿都是见死不救的禽兽吗?我们还敢自称是圣人的同乡吗?海外的诸邦又会如何看待一个见死不救却自称仁爱的国家?这尊敬并不是我们赢得的,但难道我们就可以因此毫不珍惜吗? ----摘自李大夫在国卿院为决定是否应该向穷人提供医疗福利而举行的辩论中的言。 辩论前,因为巨额的开支预算,二百位国卿中有一百六十人公开表示反对,其中半数表示即使大大缩减开支也绝不会同意由国家出钱给人付医药费----这前所未有的想法实在太荒唐了。 第十八节 新政 归德府,永城 官道上升腾着滚滚的烟尘,一支军队正向东渐渐远离永城而去,领头的一名旗手打着面写着“郁”字的大旗,这个士兵满面愁容,频频回头望顾,因为分心所以手中的旗帜也打着歪歪斜斜的。不过并没有人因此责怪他,这整支军队有愁眉苦脸,队伍中一片死气沉沉。 看着已经逃散大半的军队,想到因为匆忙离开而丢弃的辎重,一个军官咬咬牙,策马赶到郁董身边,小声道:“大帅,要不我们去向永城借点银子吧?” 默默赶路的郁董缓缓摇头。 那个军官急道:“大帅,我们便是不要,也便宜了许贼!” “许平是直隶人,我是土生土长的开封人,在河南有些事他能做,我不能做。”郁董绑架、欺骗老乡从军,贪污军饷,欺骗上官,出卖友军,诸如鲁军朱元宏之流做过的坏事他郁董也几乎一样没有落下过。但是郁董有一个底线,就是不洗河南的城市:“再说,许平的名声还是不错的,他手下也多是河南人,不会祸害百姓的。” 又走了一段路,排头的士兵赶来报告,已经看见了立在河南和南直隶交界线上的石碑,再往前便是南京属地了。 郁董停下马,身边只剩下千多死心塌地的老弟兄了,不少人仍回西望,有几个眼中还带着泪花。 “以前,我一直安慰自己,归德府也是河南,我离家乡不远。”郁董跳下马,走到路边弯下腰,脱下头盔放在地上。郁董双手用力地从路边田地里挖起大团、大团的泥土,塞到自己的头盔里,然后从腰间掏出一块方巾将头盔小心地包裹起来。做完这一切后,郁董把盛满乡土的头盔抱在怀里,走回亲卫身边跳上战马,率领部下们越过石碑,踏入南京地界。 …… 占领归德后,许平命令部将追击逃向永城的汴军余部,同时向全府界的百姓宣布从此免征粮赋。 汴军在祀县一战元气大伤固然是闯军进展顺利的一大因素,可是河南文武官员的误判却是更严重的错误,他们认为闯军至少需要休整两个月,即使动进攻也要等到来年开春后。许平之所以急于动对归德府的进攻,也是因为他觉得时间紧迫,不能虚度一个冬季等官兵恢复元气。同时他认为,闯军固然虚弱,但汴军更加虚弱。河南百姓对官府的敌视也是闯军轻易获胜的重要原因,闯军进入归德府后百姓根本不向官府通报,还自地给闯军带路。 不数日,永城方面传来捷报,郁董窜向南直隶,永城守军投降。追击之前,许平就严令手下各部不得进入南直隶辖区一步,他们严格遵守这一禁令,望边界而止。 归德府的地方官非死即逃,那些侥幸从闯军手下逃脱的官员命运已定,就算他们能不因弃土之罪入狱,也肯定会丢掉头上的乌纱帽。河南布政司因为守土有责,一直督促属下的官员进剿闯军,归德府的地方官自然也不例外,不断向朝廷请兵请饷。等他们丢官以后,河南布政司的声音就会变得更加微弱,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天天惦着进攻开封闯军。 至于南直隶方面,虽然对接壤的闯军非常警惕,但收复河南失土与他们无关,更不会有他们的功劳。之所以许平严禁部下越界,就是为了避免刺激南京方面的官府。如果闯军进入他们的辖地,哪怕只有一个县,守土有责的南京官府也会来尝试收复失地。眼下许平的精力集中在解决开封问题上,他不希望被拖入一场旷日持久的南直隶战事。 根据许平的情报,听到归德失守的消息后,中都凤阳已经戒严,南京派出的大军正进驻毫州、蒙城、宿州、丰县等地,形成一个对闯军的弧形防御圈。南京官府摆出严阵以待的架势的同时,还紧急拨给江北各镇巨款,下欠饷,并以前所未有的高效率从南京武库搬出武器送到前线。 “昔日起义军革左五营进攻中都时,凤阳留守司固然全力迎战,而南直隶也狂一般地征集丁壮、粮草供给前线。”许平给手下将领分析战略形势,对自己的禁令作出解释:“南京倾巢而出,为的就是把革左五营逼出南直隶境界,轰到其它省流窜,而当义军离开后,江北各镇也没有越过边境一步。” 许平判断,南京不但不会主动进攻,更会严格约束手下避免挑衅闯军,因此他打算把主力移回开封,只留数百士兵镇守归德城。对此许平手下诸将还是有些担心,他们问道:“那逃入南直隶的汴军怎么办?” “我想他们会对我们心存感激,比如那个郁董,说不定会给我们立长生碑呢。”许平对汴军的残余毫无顾忌,他大笑着道:“在南直隶一样有的吃、有的玩,他何必来我们这里找不痛快。以前还有河南布政司成天催促他出兵,现在他们头上的这座大山也被我们搬开了。” “可是,南京肯定不愿意有客军在自己的境内。” “那是自然,可南京管不到汴军头上,无论汴军怎么祸害地方,那都是南京和汴军之间的事,与我们再无丝毫关系。什么时候听说朝廷任命督师节制汴军,我再派兵来归德好了。” …… 许平离开归德的当天,孙可望就又召来唐守忠研究筹措军饷的问题,由于唐守忠这条地头蛇的密切配合,孙可望的各项政策实施得很顺利:“今天,唐大侠陪我见见闯营的将领吧,我给你们往日的恩怨化解一番,省得心里有疙瘩。” “全凭孙将军做主。”唐守忠恭恭敬敬地说道。 “那好。”孙可望笑道:“唐大侠不妨直说,那些恩怨是你想化解的,那些是你不愿化解的?” 唐守忠脸色微变,之前许平和他讲的解决办法与孙可望现在暗示的完全不同。 孙可望见状又是一笑:“大将军已经回开封府去了,现在归德府我说了算。” …… 张献宝等抗粮起家的义军领被孙可望唤来吃饭,等他们入席后,唐守忠也出来陪坐,见到这个曾在城头百般辱骂自己的人后,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张献宝重重地哼了一声,站起身来怒道:“姓唐的,大将军要我不和你这厮计较,我就不和你计较了,可你怎么有面皮和我们坐在一起?” 孙可望咳嗽一声,伸手示意张献宝坐下,等气鼓鼓的张献宝等人重新坐好后,孙可望端起一杯酒向张献宝等人遥祝:“诸位兄弟,归德一战,孙某多有得罪了,还望诸位兄弟海涵……” 接着孙可望就向这些归德闯营将领解释说,唐守忠早就在为许平和他效力,之前还多次在暗中保护他们。而那些和唐守忠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人,虽然也打着义军的旗号,但其实一个个手上满是过往旅客、商贾的血债,以前勾结官府,祸害百姓的事情也没有少干,只不过他们是被唐守忠堵住了和官府勾结的路。 这次进攻归德,唐守忠就奉孙可望的命一定要保证这些人不能入城,孙可望问张献宝道:“若是让这些恶贼进了归德,他们难免洗劫百姓,到时候张兄弟到底又该是好?” 张献宝挠挠头,这才意识到问题的复杂严重性,孙可望又继续替唐守忠辩护道:“唐大侠担忧这满城百姓,也担忧我们闯营的名声,所以宁可暂且得罪诸位兄弟,也要拼死阻拦那些鸡鸣狗盗之辈进城,这个事要说也该算在我的头上,明明是我……” “孙三爷不用再说了,”张献宝呼地站起身来,向孙可望鞠躬道:“是我糊涂,差点误了闯王、大将军和三爷的事。” 张献宝又转头向唐守忠抱拳欠身:“中原仁义,真是名不虚传,唐大侠,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我给您老赔罪了。” 其他几个直脑筋的归德闯营头目也起来给唐守忠请罪,孙可望哈哈笑道:“都是自家兄弟,话说开了还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啊?” 那些被唐守忠勾结官府夺去家产的大侠们也被孙可望招了城,与他们一起进城的还有不少是在归德府内拦路抢劫的山大王,这次也纷纷打起闯营的旗号来归德讨富贵。许平走之前对他们好言安抚,向那些山贼许诺他们只要改邪归正便可被闯营收编,而那些大侠们许平也保证可以把妻女家产还给他们。 这些满心欢喜的人才一进城,就被孙可望尽数抓了起来,他们留在城外的部属也遭到张献宝等人的突袭。在他们还晕头涨脑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前,孙可望就全城张榜历数他们往日的罪恶,并宣称现了他们私通官府、出卖闯营的密谋,第二天一早便把他们尽数拖去街口杀头。 一路上这些人犹自大呼冤枉,直到在刑场看到见正面露微笑看着他们的中原仁义,这时他们才恍然大悟,刑场上顿时响起一片大骂之声: “唐狗贼,你这个武林败类,不得好死!“ “唐狗贼,你不讲江湖道义,我做鬼也要来找你索命!” “无能鼠辈。”心满意足的中原仁义呵呵笑着,突然,他心里猛地想起孙可望那张笑眯眯的和善面容,顿时中原仁义就如堕冰窟,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 南京,秦淮河畔 三个人正围桌而坐,两个年长者和一个青年人,议论着河南的消息。 许平在河南的空前胜利让朝野震动,但更令明廷惊骇的是孙可望在归德出的宣示,闯营一改之前的流动作战,开始守土不失已经让朝廷中的有识之士忧心不已,但官兵、贼寇仍然界限分明。但这次的归德宣示则是**裸地攻击大明王朝的统治合法性,公开表示要与明廷争夺天命的归属,威胁还在自立为王之上。现在明廷同开封、归德闯营的矛盾已经无法用贪官、贼寇来自欺欺人,崇祯天子“贼亦朕赤子”的话也无法继续撑下去,招安也不再是能用来解决问题的方法之一。除去朝廷中枢,各省的御史也纷纷上奏,要求天子精兵急攻河南,扑灭许平、孙可望集团。 “以前我一直以为孙将军只是个唯力是视的贼寇,也总是用孙贼来称呼他,没想到他居然也心向名教,真是看走眼了。”一个年长的人说道,问那个年轻人:“小隐,你的第三卷写了多少了?” “暂时孙将军是用不上了。”夏完淳答道,他之前的两卷已经配合民间疾苦把整个理论阐述了一遍,治国的构想也已经完成,但最后一卷他计划写得更伸入一些,探讨操作中可能生的问题、出现的原因和解决办法,这个就无法靠单纯的理论推导来完成。 “小隐没遭到什么麻烦吧?”另一位年长者问道。 “没有,虽然大家都知道是我写的,但这又不是我在造反,孙将军也没有打出我的旗号,官府若是问罪于我难道不怕触怒士林么?” “人之为学,不日进则日退,若既不出户,又不读书,虽子羔、原宪之贤,终无济于天下。”先前那个人忽然说道:“从孙将军的归德宣示中,我能见其仁爱之心啊。” 另外两个人闻言都是面色大变,另一个年长的人名叫归庄,是先前说话者多年的好友,他大惊道:“宁人,你在瞎想什么?” “今岁是圣人降世两千两百年整,千秋以来,我们儒家弟子苦寻明道救世、开万世太平之途,可中华仍是治乱循环,不出三百年必有一大劫,每次都生灵涂炭。这孙将军若是个恶虎也就罢了,但我们既然知道他确有仁爱之心,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便应有人善为开导,不要让他堕入歧途,这样大劫之中也能救得无数性命啊。” “宁人,”庄归满脸都是焦急之色:“万万不可,一念之差,便是身败名裂,这是叛逆啊。” “我是圣人门生不是法家信徒,佐天下不佐一家一姓。再者我先是中华之人,然后才是大明之人;大明之事自有其君臣肉食者谋之,但中华天下之事,匹夫有责;济世救民,也是圣人门生的职责所在。” 一直默默听着的夏完淳问道:“顾伯父认定大明不能中兴了么?” “积重难返,”顾炎武摇头道:“其实治乱循环,不仅限于王朝兴衰,好比东林书院吧,当年顾公开办之处,书院中尽是同志之辈,门口那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忧人’的对联,写出了先贤们的忧国忧民之情,人数虽然不多,但论学、论事,何等的书生意气!现在我们东林遍布朝野、政由己出,可再也没有几个人忧心国事了,庙堂诸公,想的是如何保住权位,平素做的是剪除异己,哪里还有余暇回忆一下东林的志向?和当年顾公奋声抨击的那些庸碌昏聩、却占据着国家高位的家伙们又有什么分别呢?今天,归德的孙将军挣扎图存,有朝不保夕之危,才能团结容人,异日孙将军若是得志,恐怕又会忙于保住自己的权位,将今天的同志当作异己剪除,到时候势力扩大,却人才竭厥,搞不好不但没有治世,反倒要让黎庶多受劫难。我趁孙将军还能守住心中仁爱之心的时候、趁他还求贤若渴的时候,趁他还能听得进人言的时候,去助他一臂之力。若真命天子真的在彼处,天下可以少去很多劫难,便是他没有这个气数,我也能让河南百姓少吃些苦、少些死伤。” 庄归质问道:“若孙将军弃了这丝仁爱之心呢?” “若孙将军是只恶虎,我也做好了舍身饲虎的准备。”说完顾炎武又对夏完淳说道:“我对你的这套学说也有些心得,想来能帮上孙将军些忙。” 夏完淳奋然说道:“小侄亦愿和顾伯父一同前往。” “如此甚好。”顾炎武似乎早有预料,一点没有惊异之色:“心学今日已经证明是大谬不然理学也有缺陷,你知道我对这套新学期盼甚重,觉得这可能就是我们这些圣人门徒一直在寻找的,能为中华开万世太平之法,若真能结束治乱循环,让中国免去一次次的浩劫,我们便是粉身碎骨也不枉了。” “圣人门生就是要济世救民的,岂有身处大劫之时而置身度外之理?若是不成,至少能给后人留下前车之鉴,仍是不枉平生。”夏完淳豪气满腹:“小侄这便修书回家,说是去游学以便写第三卷。” “听说闯营那边大多都有匪号,我们最好也起一个,不然反贼的书朝廷是一定会禁的。”顾炎武看看窗外的秦淮河:“我便叫浪里白条吧,这样死了也不会让家人受累。” “小侄便叫六耳猕猴好了。”夏完淳哈哈大笑起来。 “宁人兄……” 庄归正要说话,顾炎武打断了他:“恒轩兄,我们此行九死一生,如小隐所言,我们能留下的多半是前车之鉴,需要有人给记录下来。” 见顾炎武心意己决,庄归举起酒杯:“为圣人名教。” 顾炎武亦举杯相对:“为天下苍生。” 最后是夏完淳:“为归德新政。” 第十九节 启蒙 许平在河南的空前胜利震惊的不仅仅是明廷,这个消息在九月底传到四川时,也让此地的闯军一片沸腾。李自成大败朝廷剿匪军后一路追击川军,通过湖广北部攻入重庆府界,大破石柱兵、斩杀熊铭杨等川军将领,顺势连破重庆、合州。只是冬季将至,闯军在明军新防线前受阻,一时无法顺利攻向成都。 “大王,四川地势崎岖,不是大兵用武之地,还是返回河南吧。”牛金星又一次向李自成提出主力东归洛阳、只留部将继续攻略四川的建议。 此时帐中没有其他的人,李自成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还是不放心许平么?” “是啊,大王,许平守土不失,已有两府数十县之地,如果大王滞留四川,恐有主弱臣强之势。” 李自成摇头:“我看许平绝非满腹心机之人。” “我也没说他奸诈,但是主弱臣强之势若成,对许兄弟的害处才是最大。”当初孙可望和李定国投奔李自成时,牛金星就觉得西营的势力过大。如果孙可望和李定国手下只有一千人,那就很完美,牛金星也会立刻建议李自成对其委以重任;但是孙可望和李定国一口气带来了数万人,其中精锐士兵就过五千,差不多相当于李自成二成的实力,这个情况就不由得牛金星不担忧。 目前,闯军内部最大的麻烦就是罗汝才。自从李自成和罗汝才合营以来,所有的缴获,闯营、曹营都是七三开,看起来李自成收入比罗汝才高一倍还多,但李自成作为领需要兼顾全军。比如这次招揽许平,吸纳李定国和孙可望,他们所需的资源都要从李自成的这七成里出。收养孤儿、散农具这些开支也全由李自成独立承担。之前牛金星曾试探着提出要罗汝才分担一部分,却引起对方的愤愤不满:要是没有我鼎力相助,闯王能有今天吗? 假如让西营留在李自成身边的话,那以西营的实力和孙、李急于表现的**,他们对闯营的贡献也不会少于两成,如果李自成不想惹人不满,自然也要分给西营两成的战果。随着时间推移,西营在闯军中的两成份额就会固定下来,成为一个新的罗汝才。牛金星断然不希望西营也变成第二个曹营,再分去李自成两成的资源。 出于这个担忧,牛金星就说服李自成把西营派到许平的手下。他本指望这些杂牌军在对抗开封府官兵时被削弱一些,那样李自成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将他们纳入麾下;就算事情不成,许平也会分去大部分战果,西营在闯军中占的份量自然会大大降低。 但出乎牛金星意料的是,西营这支偏师竟然在许平的指挥下,取得比闯军主力还要大的战果。这大半年来,许平的实力急剧膨胀,直追闯营和曹营的总和。西营的实力也随着水涨船高,在闯军中的比重不但没有下降,反倒还有提高。 “大王,”牛金星又劝说道:“我们应该守土不失,这个您也同意了,可大王您从没有认真考虑过派地方官……” “好了,好了,”李自成有些不耐烦起来,他打断牛金星的话道:“可是没有文人,谁去当地方官啊?” “许兄弟那里也没有文人,可是他们就建立起我们的官府来了。”牛金星急忙用开封府举例,他还争辩道:“其实很多文人都在观望,他们不愿意投靠大王,就是因为觉得大王的守土不失是一句空话。如果大王留兵驻守地方,我想会有很多文人愿意出来为大王效力的。” 李自成对建立根据地的兴趣不大,牛金星啰嗦的这些话简直快把李自成的耳朵都磨出茧来:“牛兄弟啊,我并不是不想留兵驻守,可是你也知道,我们银钱不多,如果处处驻守,要花的钱太多了,我根本没有啊。” 除了洛阳这种大城以外,李自成很少在地方上留兵。就是这次通过湖广进入四川时,沿途攻克的州县也都被他放弃。左良玉一直跟在闯军身后,等闯军走后就去把这些州县收复,然后一个个报捷给朝廷。 “那许平怎么就能留守呢?”牛金星并不清楚孙可望的政策,但他认为许平从地方上获得的收益肯定过了驻守的费用,不然开封府的闯军肯定不能膨胀得这么快:“许兄弟那里肯定不是在做赔钱的买卖。” “我说过不许征粮,”李自成的眉头皱了起来:“难道他们在违抗我的命令吗?” “我没这么说,我想许兄弟、孙兄弟他们是不会违反大王的命令的。”闯军一直靠抄掠官宦人家的资产维持军费,可是牛金星知道,光靠这些肯定不够:“所以大王才更该去许兄弟那里看看啊。” 十月五日,京师郊外,新军参谋部。 “蒲将军,本将很明白你的意思,但是这事不能操之过急。” 金求德面前站着的新军将领名叫蒲观水,他是贾明河的义弟,自从听说义兄被包围在开封后就天天往金求德这里跑,极力主张立刻出动大军给开封解围。 听到金求德的话后,蒲观水那张大红脸变得更红了,他气愤愤地叫道:“开封的粮草只能坚持到正月底,金大人一定要开春以后再兵,难道是要眼睁睁地看着贾将军和弟兄们饿死么?” “如果省着些吃,再收集一些城内富户的余粮,开封的粮草用到二月底绝对没问题。”金求德并不清楚开封城内到底情况如何,许平又一次把所有的交通线都严密切断,现在朝廷上也是惊慌不已。据高明衡巡抚信中所说,开封府被包围前城内已经有几十万人。听闻闯军前来,河南的士人都携家带口逃入开封,贾明河运进城的那些粮食只能让开封府多坚持几个月而已。而这些人很多都是朝中河南籍官员的亲属,至于和朝中官员有联系、有师生同窗之谊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贾明河出前,朝廷上的官员们无不欢呼雀跃,每逢遇到那些有亲友在开封,或是打探消息,或是哀求朝廷兵的人时,官员们总是信心饱满地宣称开封指日就可解围。他们的行为让金求德非常恼火,因为这些官员为了让那些焦急万分的人安心,每次都不厌其烦地给他们讲述新军出兵规模的庞大,毫无顾忌地把朝议细节宣扬出来,导致新军的实力、行军路线、抵达日期都毫无秘密可言。金求德觉得,许平能够准确地在兰阳阻击贾明河,与这些官员有很大的关系。如果不是朝廷催逼得这么紧,贾明河也不会分兵去打什么该死的祀县。 自从新军败北的消息传入朝中后,这些趾高气扬的官员一个个顿时又如丧考妣,诸位阁老的门槛快被一批又一批前去哭诉的士人踏破。前日早朝时,皇帝还没说话,几个阁老就约好了似的扑通给天子跪下了,异口同声地哀嚎起来:“圣上啊,救救开封吧,六朝古都啊。” 他们身后的百官也争先恐后,顿时早朝上就是一片哭嚎之声。情绪激动的兵部尚书一边哭一边满地打滚,有个河南籍的老头子还把自己的胡子都撕扯下来。结果当天的朝议就定下来,责成京师的新军立刻南下,再次给开封解围。 …… “两位先生请坐。” 对其他的人、包括门口的卫兵通报的还是顾炎武和夏完淳的匪号,不过许平是知道他们的真实姓名的。孙可望把这两人送到许平这里来,因为前者估计如果自己出面招待,这两个人就算是真正的人才也只能“不可用则杀”了。 本来许平对夏完淳更为敬仰并且也没听说过顾炎武的名字,但谈了一会儿之后,他的兴趣渐渐转到后者的身上。自李自成举兵以来,投闯的只有举人牛金星,而眼前的两位儒生给许平的印象是对儒学的见地远牛举人,他对此当然也很诧异。 见许平受宠若惊,顾炎武指出夏完淳已经立志不考科举,至于顾炎武本人:“八股之害,等于焚书,而败坏人才,胜于咸阳之郊。” 话虽如此,许平还有些奇怪对方为很么会来助贼,顾炎武又道:“一个穿绸缎的人,每天都举着棍子殴击一群穿布衣的人、夺去他们的口粮、残害他们的儿女,如果有一天这群穿布衣的人忍无可忍的站起来把这个穿绸缎的人打倒在地,我不认为他们有错。” 许平谢道:“顾先生公道。” “不过,有的时候,当这些穿布衣的人夺下那个恶棍凶徒手中的木棍后,却开始殴击其他穿绸缎的人,见到他们穿着一样所以仇视这些不相关的人,甚至把这些人杀了煮来吃以泄愤。” 许平脸色微变:“顾先生是在说黄巢么?” “有一个穿绸缎的人,因为家境富裕、乐善好施,还常常周济布衣之辈,在这些站起来反抗凶徒的布衣之众里,还有人曾受过他的恩惠,”顾炎武问道:“若许将军刚好是这群布衣的领,会把这个善人也一起打倒么?” “当然不会。”许平大声说道。 “假如许将军一个没留神,许将军一个手下冲过去把这个人善人打倒,许将军会制止么?若是许将军的这个手下将善人打死,许将军会惩罚他么?” “当然。”许平几乎又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那么,假如这个穿绸缎的人没有做过任何善事,但也没有殴打过许将军的手下,他有很多粮食,而许将军的手下很饿;他有很多的衣服,而许将军的手下很冷;有一个人是许将军的好友,甚至救过许将军的命,他把那个无辜者杀了,分了他的家财。那么许将军会惩罚你的恩人,为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鸣冤,保护他的遗族么?”顾炎武问道:“许将军不要急着回答,请许将军务必真的把自己设想在这个地位上,认真地想一想,然后再回答这个问题。” 许平沉默了很久还是没有回答,顾炎武又追问道:“许将军,你会为无辜者挥泪斩马谡么?” “顾先生这个问题难倒我了……” “那好,”顾炎武飞快地说道:“那我换一个问题,假如许将军不是这群布衣之众的领,领另有其人,当许将军终于和兄弟们把持棍行凶的恶徒打倒后,领头者指着旁边一个同样穿着绸缎的人大喊:‘兄弟们啊,他也是我们仇人一伙的啊’,而许将军知道他其实是个无辜的人,那么许将军会拦住领,并劝兄弟们放过这个无辜者么?” “当然。”许平又一次能够流利地与顾炎武对答。 “当许将军拦在这个无辜者和兄弟们之间时,看到昔日同生共死的兄弟们投来怀疑的目光,曾经的救命恩人痛心疾地质问许将军:‘你为什么要背叛兄弟们?’,而领则把一把刀塞在许将军手里,说;‘你去砍第一刀,这样我们还当你是兄弟。’。站在许将军面前的,都是同生共死过的兄弟,许将军背后的那个人,只是一个素不相识的无辜者。”顾炎武追问道:“许将军会怎么办?” 很久没能听到许平回答,顾炎武再次逼问道:“许将军会去砍第一刀么?” “我想……”刚才许平回忆起山东的往事,他轻轻摇头:“我想我不会一错再错,我不会动手的。” 顾炎武盯着许平的脸看了一会儿,叹道:“知易行难,许将军说的真是轻巧啊。中流之鲫,身不由己,虽然不知道日后许将军在惊涛骇浪之前到底会如何行事,但今天许将军心里的这丝仁爱之念,就是我们二人来河南的理由了。” “顾先生高义,”许平长出一口气,感到额头上已经渗出汗水:“在下还从未见过有士人如此评价贼寇。” “许将军过奖了,我们是圣人门生,不是甘为独夫爪牙的法家信徒,”顾炎武摆摆手:“我们士人生活优裕,平时无须劳作还可以泛舟江湖,而农人一年四季不得闲,一辈子也不识得一个字。我们士人写的文章可以流传后代,哪怕只是关于风花雪月,而农人能留下只有血汗,就是被迫揭竿而起时,留下的多半也不过是一声呐喊。但他们便是不识字、不会写文章、不深明大义,他们也是我们的同胞兄弟而不是蛮夷野兽。便是黄巢之乱那样的海内浩劫,我想知道的也是:到底是什么样的罪孽恶行,把我们胆小怕事的兄弟变成了食人禽兽。” 明白这两人不是做着白衣卿相的大梦来投奔闯营的后,许平问道:“那两位想在河南做什么呢?” “许将军,你可懂得画?”一直在旁听的夏完淳突然问道。 许平连连摇头:“在下一窍不通。” “哦,那便长话短说吧。”夏完淳也开始讲故事:“有一个画师善作鱼虾,其笔下之虾,必用八笔而成,极具灵动曼妙之姿,观者无不大爱之,师门无出其右者,正所谓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成名之后他离开师门开宗授徒,其弟子虽众,但画虾时无论贤愚皆用八笔而成。若干年后,出了一个少年人,以九笔作一虾,别有一番滋味,可找到同门长辈怒叱:九笔成虾,可谓虾乎?因其标新立异而群起攻之,以致逐出师门,若许将军是这位名家,若是深爱这位后生晚辈之才,会解散宗门,驱逐徒众么?” 许平反问道:“夏先生是在宽解在下么?” 夏完淳不答,只是微笑着又问了一遍:“许将军会解散苦心建立的宗门,遣散徒众以追回那位少年么?” 许平冷冷答道:“不会。” “好!”夏完淳拍手笑道:“这位少年离开师门后,奋努力,以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而师门固步自封、人才竭厥,终于有一天这位少年成为一代宗师,声势之盛更在师门之上,可谓扬眉吐气也。但就在此时,宗门下一个新入弟子颇有才情,以十笔成一虾,徒众群起攻之:十笔成虾,可谓虾乎?将其逐出师门,以捍道统。敢问许将军若是这位新宗主的话,回忆往昔,会离解宗门、遣散徒众,以追新秀之心么?” 许平再次哑口无言。 “积重难返,治乱循环,非一国之独有,这就是我们来河南许将军这里的用意。”夏完淳和顾炎武都是东林人士,东林的浮沉给他们的感触都非常的深:“晚生和黄候有过一面之缘,在京师也待了些时日,以我之见,黄候已经深陷其中、难以自拔。今日河南的许将军就好似昔日在长生岛的黄候,内忧外患、步步艰辛,故能上下一心,锐意进取。不过治乱循环,无人能逃。许将军异日若是能更进一步,黄候今天遇到的问题,我猜许将军一样也少不了。” 许平抬手一礼:“愿夏先生有以教我,不胜感激。” “我教不了许将军,因为我不知道如何摆脱治乱循环,这就是为什么我的书第三卷写不出来,”可夏完淳坚信这是可以避免的,他和顾炎武约定不但现在隐姓埋名,将来也要功成身退不贪慕富贵:“这也是我们为什么要来河南,我们希望能找到跳出治乱循环之路,这条路我们圣人门生已经找了好几千年了。这不但对中华大有利,对许将军、对闯营也是有利的,我们若是找不到的话,许将军的这支军队,尔主李自成的基业,终归逃不出治乱循环,总有天也会化为飞灰。” 许平站起身:“两位当世鸿儒,在下自愧不如。” 顾炎武道:“许将军不必如此。明道救世、开太平大同,是我们的职责而不关你们武人的事,许将军你只要尽好武人的本份便很好了。” “在下敢请顾先生赐教。” “因为圣人名教宣扬民贵君轻、天子一爵,子弟门生探求事世救民之路,所以想驱使黔如群羊的独夫要坑我们的同门,要烧我们的书籍,要用儒皮法骨来惑乱名教,要用八股之法来禁锢名教。”顾炎武道:“请许将军握紧手中的剑,今天,保护河南黎庶,保卫归德新政;异日若尔主李自成能更进一步的话,请许将军保卫天下苍生,保卫圣人名教。” 许平双手抱拳向着顾炎武一躬倒地:“谨受命。” 笔者按:明末启蒙思想已经出现,这是建立在儒学长期展的基础上,比如顾炎武先生的:国家兴衰,自有其君臣肉食者谋之,中华天下之事,匹夫有责。明末先贤已经能够开始把民族、人民、国家和皇帝、朝廷区分开。 笔者以为,虽然蒙元时期将儒生贬为第九等,但和满清不同,终元一代对思想的摧残并不彻底,诗词之中腥臊、夷狄时常可见,而蒙元的统治者对此的反应也和满清大不相同,称这种表达亡国之恨的情绪“岂不容于堂堂天朝?”。 笔者以为,经历元代亡国被辱的磨砺,加上明代三百年优养士风,假如历史再稍稍多一点时间,儒学的思想启蒙就会大展,这不是西方舶来品,而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思想、我们的启蒙运动。 历史当然没有如果,可是架空小说就是在问“如果……那么”,笔者以为,穿越者的舶来品思想(同时是时代和文化两个方面的舶来品)的刺激下,儒学领导的启蒙运动一定会席卷中国。本书中写的启蒙运动很可能不符合诸位的设想,因为这只是笔者的幻想推演----历史没有给顾炎武先生他们这个机会,所以她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笔者很茫然。这是笔者想象中的儒家启蒙运动,笔者尽力想描绘出她令人沉醉的美丽,只是限于能力……但她一定会非常美丽,如果读者有什么缺憾,那一定不是她没有,而是笔者忘记写了、或者写错了。 第二十节 彷徨 听说了这个消息后,蒲观水往参谋部跑得更勤,一定要金求德给他一个出兵的准信。金求德对此不胜其烦----兵部尚书那个老头子拿不出办法只会哭,难道我也学他那样,光喊口号不考虑后果么? “如果开春才出兵的话,那不能立刻解围怎么办?” “开封城不会因为粮食一尽,马上就陷落,如果……如果高巡抚仔细筹划的话,我认为四月以前开封都能坚持,甚至四月都可能挺过去,那时我们的准备就会非常周密,解围也有绝对的把握。” 蒲观水紧盯着金求德的眼睛,沉声问道:“金大人,您的仔细筹划是什么意思?” 金求德一言不。 蒲观水咬着牙,追问道:“金大人口中的仔细筹划,是不是吃人的意思?” “我不是高巡抚,我不知道高巡抚会怎么筹划。”金求德面不改色地迎着蒲观水的逼视,眼中的神色却像是在说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 “金大人您怎么能这么想?”蒲观水愤怒地一拍案。 “我是侯爷委任的参谋长,”金求德语气里不带丝毫感情,冷冰冰地道:“我必须先为新军考虑。” “对此我决不能同意!”蒲观水大叫道:“我要去面见侯爷。” “请便。” 当天晚上黄石把金求德叫到他的府上,面对镇东侯和激愤不已的蒲观水,金求德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那就是开春前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兵。金求德要求镇东侯一定要顶住朝廷的压力,给新军留出足够的准备时间。在前日的朝议上,天子和阁老们在确定全力给开封解围后,只好同意新军各营扩编到每营四千人,这对新军来说算是一个不小的胜利,也是不幸中的大幸。金求德已经拟定好全面的扩军整编计划,这个计划将在明年正月里完成,到时候新军将会有九营近四万人,除去必须停留在山东的三营,可以用于河南前线的部队将达到六个营。 在蒲观水面前,金求德还是有所保留,他私下向镇东侯建议,明年二月新军南下后不要急于进入河南,而是先用一个月彻底打垮山东叛军。这个军事行动最迟不晚于三月底就可以结束,到时候新军就可以全数投入河南作战,四月初着手给开封解围。 镇东侯对此未置可否,不过以金求德的观察来看,镇东侯也觉得一次准备充足的解围是最有效率的作战方式。蒲观水关于吃人的指责对镇东侯的触动不小,但金求德觉得,仅此还不足以让镇东侯下定决心提前起作战,当天晚上的争吵最终不了了之。 第二天一早,金求德就又和参谋们开始工作,他听到卫兵报告蒲观水又来求见,金求德捏捏鼻梁,无可奈何地吩咐道:“带蒲大人去我的营帐,我马上去见他,你们继续工作。” “金大人,我认为你的计划是不可以接受的。”见到金求德后,蒲观水开门见山地说道。 “蒲兄弟请坐。”金求德示意红脸大将不妨坐下说话。未等蒲观水继续开口,金求德就先坐到自己的椅子上,端起茶碗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对方继续昨晚的话题,心思其实已经飞去属下的参谋那里。 “……立刻就要五千把燧枪,最好下个月内就能送到京师,需要派人多去催……铠甲不再需要了,面对许平时这个东西完全没用。”金求德低头玩弄着手里的茶碗,心里只顾思索编练新兵的事情,嘴里哼哼哈哈地应付着蒲观水,直到被对方一句石破惊天的话打断思路。 “昨天我已经去拜会过魏阁老了,他答应为我安排面圣。” 金求德抬起头,眼神渐渐凝聚起来,变得锋利无比:“蒲兄弟,此事你并没有取得侯爷的许可。” “是的,我是擅自去见阁老大人的。”蒲观水面无愧色。 金求德缓缓摇头:“这是不对的。” “吃人是更不对的。”蒲观水硬邦邦地顶回来。 “蒲兄弟,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生死与共,我在辽东就和贾兄弟共事,你以为我会不着急吗?”金求德的语气也变得高亢起来,他越说越是激动:“你难道忘了吗?多年来,我们并肩对抗文臣的压制和侮辱,我们全力支持侯爷。你难道忘了吗?我们永远只用一个声音说话!无论内部有什么分歧都只向侯爷倾诉。只要侯爷点头就由侯爷去和朝廷说,如果侯爷不点头,就该老老实实回去工作。我们不该给侯爷扯后腿!” 见金求德动怒,蒲观水的脸庞上竟露出一丝笑意:“侯爷一直说我们官兵的天职是保民护民,我深知侯爷也不想看见吃人的惨剧生,我坚持我们应该立刻出兵。如果……如果侯爷这次是说应该吃人的话,末将不能赞同这个声音。” “我们现在手里只有三营兵,只有三营兵可以动用!”金求德晃着手指加强语气,他已经把茶碗丢在一边:“这三营兵需要补充三千人的缺额,教导队那里没有这么多的新兵,而且我们要想对付许平就得换装燧枪,长矛一点用都没有!也就是说,我们需要三千人和六千条枪,立刻出兵?怎么可能?” “这个我已经想过了。冬季山东那里没有什么行动,可以从贺大人那四个营里抽出三千名燧枪手和四千支枪。” “那山东怎么办?” “金大人真的认为东江叛军能在冬季攻打我们坚守的城池么?” 金求德摇头道:“就算如此,仓促成军也是大忌。” “河南乱贼也是仓促成军,他们还不如我们呢,他们能,我们为什么不能?” “冒险啊,冒险,蒲兄弟你怎么如此固执?”金求德连声长叹,他又提出一个问题:“就算勉强凑出一万两千兵力,这三营又该交给谁统御?贺大人那里势难分身,杨兄弟的病也没有痊愈。” 黄石的手下,有独立领军经验的除去贺宝刀和贾明河,就只剩杨致远一人。杨致远突然患上肝病,诸多名医看过以后都束手无策,最近一段时间,他经常腹疼如搅,吃什么药都如汤泼石。 “我本希望金大人能够出马。” 蒲观水话音才落,金求德就断然否认:“我不行,我从来都是在大人身旁赞画军务,一直没有过独立领军出兵,赵大人也是一样。再说我手边的事情繁多,一天也离不开京师。” 金求德一直希望朝廷能让黄石领军出战,不过朝廷对此显然顾虑重重。镇东侯已经武功盖世,名声太重,而且身为侯爵,没有任何文臣能加以节制。因此,朝廷只让黄石作为练兵总理负责新军的训练工作,却绝不肯把兵权交到他手里,即使是交给黄石的心腹,朝廷都不是很放心。 “我知道,”蒲观水点点头:“我认为我可以带兵出战。” 金求德盯着蒲观水好一会儿没说话,后者叹息一声:“我确实没有独自领军出战过,不过我的资历足够了,在军中也有点威望,压住几个营官毫无问题。” 见金求德还是不言不语,蒲观水站起身来:“金大人我得走了,章阁老说安排我今日早朝后去面圣,我再不走就怕耽搁了。” 金求德绷着脸问道:“既然你已经打定主意了,那你今日来见我又是为何?” 蒲观水又是一声长叹:“我希望金大人能帮我,能和我齐心合力。” “现在蒲将军才说这话,不觉得太晚了么?” 蒲观水没再多说,而是抱起头盔走出营帐。 金求德则立刻赶去见镇东侯。 面圣后蒲观水就被天子授予总兵职务,面圣结束后他战战兢兢地去见镇东侯时,看到金求德一脸阴沉的站在旁边。 “大人。” “蒲兄弟,”镇东侯的语气充满了疲惫,但仍然和蔼:“你为什么如此固执?” “大人请看,”蒲观水从怀中掏出两枚铁钉,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这是刚刚从开封送来的,下午皇上才看到,刚才皇上把它们交到末将手中。” 镇东侯接过两枚长钉,一枚长,一枚短,较短的那枚也有两根手指那么长,而长的那枚尾巴弯曲出一个把手。镇东侯把两枚铁钉在手里反复检视了几遍,注意到上面还有风干的血迹。 “这是从开封突围的使者随身带来的,是城内一些官宦人家秘密送出的,皇上已经收到很多了,随这些钉子来的信上,都希望朝中御史弹劾河南巡抚。”蒲观水保持着恭敬的姿态,轻声向面前的镇东侯解释道:“河南巡抚已经下令收集民间粮草,制作了成千上万枚这种铁钉,若是城内百姓声称无粮,河南巡抚就会把铁钉----这枚短的,插进孩子的脚心。当着他们父母的面,缓缓地插进去,直到整根没入。” 镇东侯脸颊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他的手指在铁钉上轻轻滑过,停留在锋利的尖头上,默默无言。 “大人请看那枚长的,它后面那个弯曲的扳手。”蒲观水继续说道。 镇东侯把染满血迹的短铁钉放下,深吸一口气将那枚长的拿起来,紧紧握在手中,向蒲观水微微点头。 “若是手心、脚心都钉住后大人仍不肯交粮,河南巡抚就会用这枚长的刺入孩子膝盖,从两块骨头间刺进去,”蒲观水伸出手虚抓,仿佛他手里有一根和镇东侯一模一样的长针,他轻轻转动了一下手腕:“就这样不停地转动,直到百姓松口。” 镇东侯还是一言不,只是将手中的铁钉越握越紧。 “大人!”金求德叫了一声:“属下敢请大人以新军为重。” 黄石恍若为闻,缓缓问道:“金兄弟,我把新军交给你,还有数百万军饷,许平到底有何神通,到底为什么新军会打不过他?” “闯贼没有任何特别,”蒲观水叫道:“大人,许平学去的不过是一点皮毛,若不是我义兄分兵本不会有任何问题。” “为什么?为什么每次都是别人惹祸然后要我来收拾?”金求德连夜急匆匆赶狼穴,骑在马上不满地自言自语:“同僚们每次事后也不会说我一句好话。从来都是抱怨,抱怨他们要的粮草只拿到了一半,抱怨他们要的马总不能及时送到,抱怨说我连他们最低的补给也不能满足。从来,从来都只有抱怨!” 一进参谋部的大营金求德就拍手叫道:“停一下,我们有新的工作要做。马上检查库存的火铳,就是替换下来的那些火绳枪。” 金求德让一个参谋火去检查库存,并立刻让人筹划将可用的火绳枪送往山东,以便替换贺宝刀手中的燧步枪。 接着金求德又询问起从南京转运武器的事,他想知道,如果南京按照最快的度,可以在什么时候把新军需要的装备送来。一个参谋面有难色地说道:“大人,您也知道,南京武库截留了我们的装备,把它们分给南直隶守军防备闯贼了。” 本来,南京武库上个月就应该把三千支新到的燧枪转运到京师,可是许平在归德府的胜利打乱了这一运输计划,南直隶毫不犹豫,把它们全数取出来用以武装自己的地方部队,同时还文给京师,要求截留下一批运抵南京的新军军械。 “无论如何要凑出两千支来。”金求德自言自语着,他知道这不是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金求德还要去见黄石,看来只能请黄石出马向南京官员通融。金神通知道南京有很多官员和黄石的交情不错,也拿过黄石很多仪金,或许黄石能够让他们交出需要的枪械。 转天蒲观水再次来到新军参谋部,金求德已经在那里等着他。 “金大人,真是给你添麻烦了。”蒲观水心里也有些歉疚,昨天他并没有受到预计中的那番斥责。黄石勉励蒲观水一番,告诉他自己会全力支持他的解围行动,此外黄石还嘱咐蒲观水万万不可以分兵,三个营必须要抱成团统一行动。蒲观水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他义兄贾明河之所以失败就是两次分兵,而这两次致命失误都被对手抓住。 “知道给我添麻烦就好,”金求德挥挥手,对蒲观水道:“唉,坐吧,坐吧,我们的事很多,时间很紧。” 参谋部正在研究如何从山东新军中抽调兵力,金求德已经文给贺宝刀让他做好准备,同时火绳枪也已经清点完毕,很快就会向山东。 “把贺大人手下的四千支枪抽出来以后,我们还差两千支,侯爷已经为此写信给南京,凭着他的人情,应该能够救急。”金求德把地图摊在蒲观水面前。 进入十月以后运河就开始结冰,很快就无法再通船,所以金求德不得不紧急安排南直隶境内的地面运输,这又需要黄石去使用手头的人情:“南京那边不会把这些枪再送到京师来了,我们的人会在山东境内接受,然后立刻转送到河南。唉,御史们又要大呼小叫一番了,不过只要能给开封解围,皇上应该能够容忍。” 蒲观水大声说道:“我一定不负侯爷和金大人所托。” “但愿吧。”金求德咳嗽一声。他虽然忧心忡忡,但是不愿意说不吉利的话,眼下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他从桌上拿过来一张纸,上面画着一门新式火炮:“这叫臼炮,兰阳之战后我们立刻向福建订购了这种新式火炮,许平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肯定会故技重施,挖壕、修墙企图阻挡你,但是我们这种臼炮能大量地杀伤他的士兵、极大地打击闯贼的士气。” 仔细介绍过臼炮的使用方法和教导队估计的效果后,金求德告诉蒲观水:“算起来,这种炮应该已经造好一、两门,我已经六百里急报去福建,让他们不要计较金银,立刻送到山东去。” “听着很不错。”蒲观水点点头:“就是只有两门,少了点。” 这本是蒲观水无心的一句话,可金求德听到后又是一通腹谤:“少了点?兰阳之战后,教导队立刻彻夜研究对策,经侯爷再三过问,几乎是立刻就定型,然后飞文给闽商,要他们制造臼炮和特殊的炮弹。要知道那可是几千里外的福建,而且谁知道这么急出兵啊?” …… 河南 许平的桌子上摆着一长一短两根铁钉,上面的暗红色的斑斑血迹看上去触目惊心。 “山岚营有十二门大炮,一千两百支火枪,如果强攻开封的话,我军势必损失惨重。”许平把一枚钉子拾起来,握在手中无意识地轻轻摆动:“开封城内还有数万官兵,上百门可用的火炮,便是把我军尽数填进去,也打不下来啊。” 顾炎武进来的时候,看到许平正在帐中独坐。 许平请顾炎武坐下,见到许平还握着那枚血迹斑斑的钉子不放,顾炎武就问起这东西的来历。 “是我军从官兵使者身上搜出来的。”许平告诉顾炎武这凶器的来历,顺便又告诉他刚刚从朝廷的邸报得知,三营新军会急南下来给开封解围:“冬季来攻,实在有些出乎我的意料,虽然我军尚未恢复,但这个天气实在没法进攻,不知道新军那边到底在想什么?” “既然如此,那许将军又在忧虑何事?” “我打不下开封,”许平长叹一声:“我已经苦思多日,实在找不到攻下开封的办法。” “所以?” “如果我挡住新军的解围,那么二月开封的粮食就会耗尽,三月守军大概就会以人为食,恐慌会在全城蔓延,三月底、最迟不过四月开封守军就会彻底崩溃。而城内的百姓,这时已经被吃得差不多了。这最后一个月的开封,对城内百姓来说就是修罗场。他们的家人会被一个个吃掉,他们也只能以邻居的血肉为食……”许平摇头叹息:“我强攻不下开封。” “所以许将军想撤去包围了么?放新军押送着粮食入城?” “那就是前功尽弃,”许平又是一顿摇头:“河南会死更多的人,闯营会被摧毁。便是侥幸翻盘,我还是得再围开封,仍逃过不这一关。”许平已经几次派人去劝降,但河南巡抚根本不屑一顾:“我并不是不知道可能会有这个结果,但事到临头,顾先生,我无法不想到:若不是我与官兵交战,开封百姓就不会遭到这样悲惨的下场。” “许将军,河南巡抚食人,是他的不仁,你坐视不理,是你的不仁,可你若是驱部下强攻开封、或是纵新军直入河南腹地,那你既是不仁、也是不智,对吧?” “是啊,我现在只能对自己说:仁不掌兵。”许平叹道,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把手中的钉子握得烫:“我不能做宋襄公。” “不知道许将军有没有注意道,仁慈的仁和人类的人是一个音,仁不掌兵,听起来就好像是说掌兵的都不是人。” 许平感到铁钉的锋芒刺痛了自己的指尖:“是的,我们武人不是人了。” “文武殊途,”顾炎武问道:“不过我总觉得,我们文人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儒生,许将军你们难道不也先是人,然后才是武人么?” 紧握着的铁钉尖头刺破了许平的手指。 第二十一 司狱 见许平不再说话而是陷入思考,顾炎武就不再多说而是说起来意:“许将军,今日我来拜访,为了开封、归德两府的讼师而来。” “哦?”许平对讼师一点好感也没有,他们以帮人打官司为生,原本兴盛于江南,渐渐蔓延扩散到北方。由于百姓很多不识字,所以原告的状子大多是讼师代写的,被告的应状也是同样的情况。若仅仅如此的话,这种人还不是一种大麻烦,可相对识字,懂得律法的百姓就更是寥寥无几,以打官司为生的讼师正好相反,他们精通律法、研究案例,善于给人出谋划策。大明的地方官就往往被双方的讼师吵得头疼欲裂,那些刚刚中举出仕的士人一辈子念得都是儒家经典,在律法方面更根本不是讼师这些老油子的对手,碰上双方讼师铺天盖地而来的道理、先例,这些新官总是无所适从、举棋不定。自大明中叶以后,官员信件中总在抱怨讼师,称他们为蛊惑百姓、制造事端的刁民。 许平、孙可望控制开封、归德两府后,大量有审案经验的地方官都被闯营赶走或消灭,他们紧急组织的司法系统更加脆弱、人员极端缺乏经验,讼师也因此变得更加猖獗。闯营治下的地方官纷纷向许平抱怨:说看起来很简单的案子,经讼师一吵就变得怎么判都不对,而且无论怎么判都会让有讼师在背后煽风点火的原告、被告双方不满,这不但极大加重了闯营地方官的工作量,而且削弱了闯营新政权的威信。 大概就在半个月前,孙可望拿出一份报告给许平看,今年开封府内官司比大明治下多了五成还多,而闯营手忙脚乱的司法系统让讼师觉得有机可乘,加倍用心地鼓捣百姓出来打官司,一些本来可以民间自行解决的纠纷也要拿到公堂上来见真章。在军事形势如此严峻的情况下,许平感觉无法容忍这种内乱,孙可望更将这种行为定性为仇视闯营政权的人在起挑战、煽动叛乱。 既然讼师被认定为敌对势力,那么许平、孙可望就决心采用强硬手段进行镇压,十天前开封、归德两府闯营政权严禁讼师出堂,对违者最严厉的处罚可以是斩立决。八天前,闯营再次追加禁令:所有状子都不得有讼师参与,如果不识字可以由人代写,但每一个字都必须出自苦主之口,代写者不得自行添加一字或是提出任何意见,否则以讼师论处。 更严厉的命令则于三天前颁布到开封、归德两府全境:所有告状的人都必须在递上状后当堂向闯营的地方官背诵状纸内容,如果现有错----哪怕只有一字之差,也会被断定为是请讼师代写,则其人打二十大板逐出,该案不予受理。 “我希望许将军能收回成命。”顾炎武说道。 “我也知道一字不差有些过于严厉,但矫枉必须过正。”许平耐心地解释道:“何况如果没有讼师煽动,百姓写状子也不会长篇大论地援引前例、琢磨律法,也就是把事情大概说一下,诸如我的儿子被他儿子打伤了;或是我养的牛吃了他的谷子,结果被他放狗咬断了尾巴。这种小事想说得一字不错也不是难事吧?” 顾炎武摇摇头:“许将军你从根本上就错了,讼师怎么可以禁?” “这些刁民……”许平大吃一惊:“煽动良善百姓与邻为敌,败坏风气,自己却从中牟利,这种小人怎么可以不加严惩?” 顾炎武冷笑一声:“许将军,你和孙将军看的都是心学么?” 以前对儒学的交谈虽然不多,但许平知道顾炎武对心学颇有不满,只是他并不知道为什么:“修心重德,有什么不好么?” “哈哈,许将军你想和老夫论儒学吗?”顾炎武大笑起来:“敢问许将军,你出河南一路攻城掠地,是因为许将军比沿途遇到的敌人品德高尚,还是因为许将军比这些人更通治军之法?” “行军打仗,当然是治兵之法,但治国难道不是重德吗?” “治军都不能靠德,治国比治军繁复百倍,怎么能靠德?许将军果然是念的心学。”顾炎武大笑两声:“老夫是理学门徒,平生服膺的二程、朱子。宇宙天地万物无不有理,日月之生有日月之理,星辰之变有星辰之理,草木荣华有草木之理。我们要格物明理,循理而为,治军要循兵理,治国要循的理就更多了。”顾炎武用手指着自己心口前方寸之地:“而心学则认为重在修心修德,只要心性修到了家……”顾炎武双臂一挥,高高举过头顶:“这理就自然而然地出来了,真是荒谬可笑!” 见许平仍是一脸的茫然,顾炎武摇头叹息一声,满脸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低头想了想问道:“许将军觉得,我朝士大夫,比前宋多了什么?” 许平沉思片刻,摇头道:“在下不知,请顾先生赐教。” 顾炎武端起茶杯饮水:“许将军知道的,再想想,休要懒惰。或说,是我朝士大夫比较前宋,都多了什么好处?” 许平又潜心思考片刻:“我朝多诤臣,前宋望尘莫及。” “正是如此!”顾炎武把茶碗拍在桌面上,高声喝道:“我朝多直言犯上之臣,前宋也有骂天子失德、骂宰辅无德的,有些事也该骂。但我朝士风高尚,不但御史骂、就连宰辅都在骂皇帝,然后六部骂皇上加宰辅、在野之士更是骂尽天下。休要说前宋,便是历朝历代加起来也不如我朝的道德君子多。前宋骂宰辅无德,可以,但光骂是骂不倒宰辅的,还是要讲理,讲朝廷如何无理、要拿出自己的治国之理。但我朝不同,我不需要和宰相讲理,只要我修心的功夫在宰辅之上,只要我比宰辅更是一个道德君子,那么我的理就当然比宰辅的理大,只要我是道德完人,那我的理就不言而喻是天下至理。道德君子论心不讲理,比如以廷杖为荣,只要我受过廷杖你没受过,那你就别想翻身和我讲理。” 许平若有所思:“所以顾先生对心学如此鄙夷。” “王阳明口才那是极好的,文章也花团锦簇,不过若只是如此心学还不能大兴,而是他的学说给懒惰之徒指出了一条捷径,不需要去格物致知,不要去观世明理,只要把别人贬低到奸佞小人,就不需要和他讲理了。”顾炎武显得非常激动,失去了往日的心平气和:“既然修心才能明理,只要不修心就不可能明理,那么把别人骂成逆臣、阉党、秦桧就够了,这样一无是处的小人当然在治国上也是一无是处。这是多么容易的事情,而细心观察,耐心体会,拾遗补漏,那又是多么辛苦的事啊。” 许平心悦诚服:“顾先生所言极是。” “当然极是,以老夫的理学造诣,便是去詹事府也是绰绰有余,教训你这小子还不是手到擒来。”顾炎武恢复了常态,又开始喝茶:“那老夫来考考许将军吧,现在对讼师之事怎么看?” 许平略一沉吟,便侃侃而谈:“司狱,治国之大事,自然也有司狱之理。讼师,其辈心术不论,却是精通其理之人。若我不与他们讲理,而是贬低其心术品德,那么我闯营治下,必然冤狱横行。我许平是一个武人,若不循理治军,必然大败。若不循理治国,必然大乱。” “出类旁通,孺子可教。”顾炎武点点头:“那老夫就不用多说了吧?” “顾先生且慢。”许平还有些顾虑,那就是闯营的威信问题。 顾炎武静静听完许平这套说辞,才道:“第一,许将军怕百姓明理便不好控制。驱黔如群羊,使民无知,这是法家心术;第二,许将军明知讲理讲不过讼师,但不想着反省改悔,却打算焚书坑儒封人之口,这是法家的征诛之术。好吧,老夫是圣人门生,道不同不足与谋,只好请辞。” 话虽然这样说,顾炎武端坐着毫无起身的意思,许平苦笑一声:“只是朝令夕改总归不妥,我先在河南拨出三县给顾先生以为用武之地,其余从长计议,如何?” “这倒是老成谋国之言,”顾炎武立刻答应下来:“这几个县司狱之事我和夏生会去照看的,其他的我们暂且也不管。” 说罢顾炎武起身边要离去,许平没想到顾炎武答应的这么痛快,心中一松忍不住把藏在肚子里的担忧说出:“甚好,在下还担心顾先生不得全胜,誓不收兵呢。” 正要离去的顾炎武闻言收住脚步,看向许平:“许将军不是自称念过书么?我怎么看不像?好吧,老夫再来考一考,儒学四书都是哪四书啊?” 许平连忙答道:“《论语》、《孟子》、《大学》、《中庸》。” “不错,看来不是虚言,”这四书是朱熹定下的,称除此以外的儒家书籍就意义不大了,理学根扎于这四书之中:“可是显然没看懂,至少没看明白《中庸》。哦,忘记了,许将军是心学门徒。” “这又和心学有什么关系?”许平好奇地问道:“还请顾先生赐教。” 站在营门口的顾炎武上下打量许平两眼:“许将军,这里不是詹事府,老夫也不是教谕,你更不是龙子龙孙。自己体会吧,下次老夫再来时会考考许将军在中庸之道上的进度。许将军不是黄侯的弟子么?一开始功课不必太重,论黄侯在觉华岛的中庸好了。” “在下周围没有精通理学的先生……” 许平还在说话时候,顾炎武已经迈出了他的营帐,同时用一声大吼打断了许平的追问:“读书!” …… 新军紧锣密鼓地筹备出兵时,李自成已经返回河南,高一功等将领则被他留在四川继续攻打成都。在闯军归途上,楚军闻风而逃。但是再一次,闯军过境后仍没有留兵驻守,左良玉在确认李自成走远后将这些州县重新收复。 听说李自成回到河南后,许平也很高兴,得知闯王轻骑赶来视察开封府他就更加得意。其他地区旋得旋失,只有许平治下的两府蒸蒸日上,他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的成绩展示给李自成看。 进入十月以来,开封府界内的粮价仍然没有什么波动,极小的一点涨幅也是因为闯军又进一步提高粮食的过路费。孙可望对顾炎武和夏完淳接过一部分开封府的司法工作毫无意见,这期间他在归德府的人手也相当不足,就因此把这些腾出来的手下调去自己身边效力。 只不过孙可望认为这种政策必然导致官司数量大大增加,因此他提出官司不能像以前那样由官府无偿提供服务,他说服许平下令对打官司的人收费,收入用于抵偿人员开支。对这种改革顾炎武一开始是不同意的,但是夏完淳认为不妨一试,因为这看起来似乎也符合社会合同述的思想。因为现在这几个县司法和负责收税的地方官分开,夏完淳就干脆雇佣了一批讼师来当暂时法官,效果看起来还不错,这些人对律法的精通程度远远强于许平和孙可望紧急建立起来的地方官,甚至也远远强于顾炎武这样的理学大师。 九月时,河南境内的粮价已经与周围各省持平,预计十月以后就会渐渐被山西过。闯军提高粮食的过路费主要目的是预防粮食流出境外,等开春以后,闯营更会严防四境,粮食许进不许出,只是眼下还没有添加人手的迫切需要。而律法改革虽然磕磕绊绊,但日益改善,只是每次看到讼师出身、披上官袍的法官和他们的前同行在公堂上咆哮争论时都会让顾炎武觉得有些斯文扫地,不过夏完淳看得很开心,还高兴地表示因为旁观过新式堂审后他对律法的见解都深刻了许多。看到司法靠收取诉讼费实现自给自足后,孙可望还想提高收入以便让司法系统补贴闯营库房,但是这计划被顾炎武坚定地否决了,夏完淳则认为稍微盈利也不是不可以考虑,就是这笔钱不能给孙可望拿走,而是要留下用以培训法官,或是修缮司狱公堂。 李自成到达时,内政大功臣孙可望此前正在归德视事,对孙可望制定的各项经济政策许平都萧规曹随。听说李自成赶来后,许平派人连夜去通知孙可望,后者也急忙赶回许州。等李自成抵达后,许平就让孙可望向李自成报告政绩。牛金星陪同李自成前来,但闯军的军师宋献策则不在列,众人对此都不以为奇。许平在闯军高层呆过一段时间以后,很清楚牛金星才是李自成的谋主,至于宋献策不过是一个幌子,一个用来激励军心的招牌----很多闯军士兵都觉得军中需要一个类似三国志通俗演义里诸葛亮似的人物,宋献策神机妙算的形象因此应运而生。 “以往我军不得不高价从楚商手里收购军粮,每月耗费都在十万两银子以上,尽管如此弟兄们还不一定能够吃饱。今年开封府界不但不需要购买军粮,还可以支援归德府和河南府一些。省下来的银子可以用来购买农具,等开春我们把农具给农民,明年就会有一个丰收。”孙可望兴致很高,喋喋不休地给李自成述说着他的宏伟计划。今年秋季的雨水比去年还要充沛,入冬后,十月十五日就有一场薄雪落地,看起来大雪也在酝酿中。这种情景不要说年轻人,就是上了岁数的河南老人也从未见过,只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声称,他依稀记得在他五、六岁的时候,好像雪就是这么早来。 太阳黑子活动正在恢复正常,肆虐地球七十年的小冰川干旱期即将过去,虽然这个时代的人不知道这一点,但眼前的景象让每一个人都充满希望。 李自成在许平和孙可望的带领下巡视了许州各营。 孤老营配给的各种物资比以前增加了很多,营内也有足够的炭火;而抚养孤儿的童子营也拥有足够的衣服,孩子们不用穿着单衣、赤脚度过崇祯二十二年的冬天。童子营内过六成都是女孩,在这个大饥荒的年代,父母总是先抛弃女儿,试图保住男孩。军队行进途中,这些弃儿随处可见,因为年龄小,不少孩子连自己的姓名都不记得。往年,即使闯军收留这些孩子,他们也会因为衣食不足而成批地死去。 “今年童子营死亡的孤儿还不到一成,大多都是四岁以下的孩子,十岁以上的几乎没有人死亡,入冬后也没有死几个。”孙可望越说越是得意,跟随李自成前来开封的多是闯营老营的嫡系部队,但是他们无论衣服还是装备都远远不能与开封府的闯军相比,不要说许平和李定国手下的野战精锐,就是地方上供给较好的童子营的饮食都不差于李自成的亲领。 第二十二节 扰乱 每当孙可望和李定国看见童子营的孩子们时,总忍不住会想起他们自己在西营童子营度过的那些年月。 “你叫什么名字?” 李自成招呼一个正在编笼子的小女孩。那个孩子没有放下手中的活计,只是抬头看看闯王,就又把头低下去,一边继续编笼子一边用童稚的声音答道:“我叫李志宇。” 李自成笑呵呵地蹲下身:“哦,你也姓李?” “嗯。”那个小女孩抿着嘴点点头,还在全神贯注地编着笼子。 “你多大了?” “十岁吧。”小姑娘仍专注地编着笼子,用一种不确定的口气答道。 旁边一个童子营的管理员替她回答李自成的疑问。七年前,这个孩子被张献忠的部将李定国从弃婴坑里捡到,从同一些坑里捡到的几十个孩子,只有三个男孩和八个女孩活下来。既然是李定国亲手捡回来的,那些孩子又不知道自己的姓名,结果就有一半的人姓李定国的姓,剩下的一半则姓张献忠的姓。 “怎么起了个男孩的名字?李志宇?叫小花、小雨不好么?” 童子营的管理者笑道:“谁有工夫给所有的孩子挨个儿起名字啊。当时李将军找了个秀才,一口气起了上百个名字,然后让这些孩子们抓阄,抓到什么名字就叫什么。” 周围的大人们谈论她的时候,这个小女孩始终在埋头编她手里的笼子,仿佛这些言语不是在说她,而是在说另外一个人。此时小女孩手里的笼子正编到关键的地方,李自成又问她几句话,她充耳不闻,只是把小嘴微微张开,瞪大了眼睛聚精会神地把最后一个结扎好。完成编织以后,小女孩把自己的作品高高捧起举在眼前,脸上露出欢乐的笑容。她笑眯眯地把这个笼子反复看着,出一声小小的欢呼,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爱惜地放在脚边。在李自成的注视下,这个小女孩把已经冻红了的双手握成两个小拳头,放在嘴边轮番呵气取暖,搓搓手又拾起脚边的一条竹篾,口中低低嗯了一声,好像是给自己打气,紧接着忙忙碌碌地又编起另一个笼子来。 李自成站起身,一脸疑惑地看向许平:“她在做什么?” “编鸡兔笼子。” 目光越过这个专心致志的小女孩的肩头,李自成向童子营深处望去,他现全营地的孩子没有一个人在无所事事,每个人都埋头干着自己手中的工作,其中大部分都在做鞋。 注意到李自成的目光后,孙可望自得地说道:“刚到开封府的时候,西营一万士兵中有六千人赤脚,现在不但每个人都有两双鞋,我们还让七万多流民穿上了鞋。秋天拾回来四十万筐猪草,那些大筐都是孩子们编的。我们养的二千多头山羊过冬要吃的草,也是这些童子们打回来的。” “好得很,好得很。”李自成喃喃说道。闯营的童子营比西营的童子营规模要大,平日也让儿童们做些活计,不过效率则远远不能和西营相比,别说填补军用,就是连自己的口粮、衣用都挣不回来,还要靠老营补贴。 “这全是孙将军督导得力。”那个童子营的管理员满面堆笑地说道。 孙可望哈哈大笑,并无一句谦虚,志得意满之色尽显于表。在孙可望的笑声中,管理员简要地向李自成介绍了一些童子营的章程,比如每天完成额定的工作量就给足口粮,如果没完成就不给饭吃,生病不能出工的孩子只有很少的稀粥、或者干脆没有。牛金星听得十分佩服,在边上连声恭维孙可望,完全没注意到李自成渐渐眉头紧锁。 巡查完许州各营后,李自成回到县衙中,只留下牛金星和许平、、孙可望、李定国等几个闯军高级将领。等其他人退下后,李自成的语气里突然带上责备之意:“许兄弟,我已经说过了不许征粮。” 许平一愣,抗辩道:“大王,属下没有征粮啊。” “你还说没有?我来的这一路上,到处都是关卡,农民想用粮食换一匹布回家,去的路上要交一半粮,回来时布又要抽三成。”李自成的语气变得愈严厉。 “哪里有那么多?”许平大叫起来:“如果是从村里去最近的市集,顶多只用出一成粮食……” “好了,好了,我不想和你争辩到底有多少。”李自成摆手道:“总之这些关卡要撤掉。” “大王,这可使不得。”许平急忙解释道:“我军平抑粮价、布价,全靠这些关卡,而且军中所用也皆出自这些关卡。” “我去村里看过了,因为今年收成好,许多人家本想做几件新衣,可是现在还只能穿着旧衣服。有个穷苦人家的婆媳、闺女好几个共穿一条裤子,我进门后,她们都坐在被子里不能起身。我们闯军都是穷人,起义是为了赶走官府,可不是为了压榨百姓。” “起码他们能吃饱饭,有被褥可用,不会挨饿受冻了,盐、炭也都不缺。”许平莫名其妙地说道:“官兵要是来了,他们还能有饭吃、有房子住?” “那你就能心安理得地压榨百姓?” 许平被问得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这个问题到底该从何回答起。边上的孙可望插嘴道:“大王,就算这是压榨百姓,可如果不这么做,我们拿什么对抗官兵呢?” 李自成的独眼瞪得大大的:“有那么多贪官污吏,我们可以抄没他们的家产啊。” 孙可望叫道:“那能有几个钱?” “我还没说到你呢!”李自成瞪着孙可望,责备他道:“以前没有粮食也就罢了,现在有粮食了,为啥故意不给童子们吃饭?” “大王越说我越糊涂了,我啥时候不给童子吃饭?” “孙兄弟,刚才你那个手下明明说了,如果童子不做完工就不给吃饭,生病了也不给吃饭,起晚了就少给。你看刚才那个小女孩,手指都冻成那样子了,还在拼命做工。” “不做工当然不给饭吃,童子们都贪玩,如果我不定这个规矩,肯定不会有人努力做工的。”孙可望的声调越来越高。当初许平对这个政策就没说废话,而且还称赞了他的成果。 “我们把孩子捡回来不是为了拿他们当奴隶使唤的,”李自成显得有些生气,口气也越来越重:“还有,生病的童子为啥不给吃饭?这让岂不是饿死了?” 孙可望大喊起来:“我怎么知道他们是不是装病不做工?再说,生病了躺在床上,还吃那么多干啥?” 看见气氛越来越僵,牛金星就向着李自成轻轻咳嗽一声。许平也用眼色示意孙可望住嘴,孙可望身边的李定国悄悄伸手去拉他。可是孙可望甩了甩胳膊,把李定国的手推开,又冲着李自成嚷嚷起来:“我也不是没在童子营呆过,我和李兄弟都是从西营童子营出来的,我们十岁时就上阵杀敌,大王可知道为什么?” 孙可望四下看看似乎想寻找什么东西,但他没有找到能够用来形容的合适物品,于是他举起拳头伸出大拇指:“大王,当年我和李兄弟十岁的时候,拿着不比这个粗多少的棍子和官兵厮杀。我刚上阵的时候,个子才刚够到那些官兵的腹部,他们的胳膊比我的大腿都粗。十二岁的时候我就参加敢死队当先登城,城上的石头像冰雹一样地砸下来,把周围的人打得头破血流,沸油一勺一勺地泼下来,被泼中了我也只能咬紧牙关继续往上爬,因为没有退路,因为不爬就是一个死!” 说着孙可望就把自己的衣服解开,露出肩膀上的一大片疤痕:“这是我十三岁时留下的,李兄弟腰上也有一块。大王,我们为什么十岁就要上阵?还不就是为了能有一天一斤的口粮!呆在童子营里一天只有三两。西营多少童子死在阵上?他们好多都是第一天才上阵的孩子,到死都没机会吃过一次饱饭。” 李定国在一旁唏嘘了一声,牛金星趁机拼命咳嗽,可是孙可望的声音稍一停顿就又响起来:“大王,现在童子营的孩子们不用上阵拼命,男孩一天有一斤的口粮,女孩也有八两,每十天我还会给他们吃二两肉和一个鸡蛋。只是要他们做工也不对么?” “我没说不对。”李自成的口气已经和缓下来。孙可望的经历也同样生在闯营里,李自成自然很清楚。 许平已经完全糊涂了,李自成出身贫寒,深知民间疾苦,更在闯营里呆了这么久,怎么今天说话完全像个不通人情世故的孩子。 可是孙可望仍不依不饶,他愤怒地喊道:“我小的时候,平时还好,挖草根来吃,可是一到冬天就又冷又饿,眼看着伙伴们一个一个地死去,到开春时剩下的没有多少人。今年入冬,西营的童子营根本没死过几个人,九成的童子都能熬过这个冬天。是不是大王一定要把关卡撤了,做工也停了,然后把孩子们统统饿死就称心了?” 喊完后孙可望一挥袖子,怒气冲冲地从众人面前离开,剩下的人都尴尬地站着。片刻后李定国道声“得罪”,也匆匆地离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自成轻声说着,然后无力地说了一声:“散了吧。” 许平急忙道:“朝廷又派三营新军到河南来了。” “明天再说。”李自成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径直走向后堂。牛金星摇摇头快步追去,只剩下许平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厅里。 还没有走到孙可望的房门前,许平就听见里面的咆哮声,等进了门后,李定国冲着许平露出苦笑:“大将军来了,劝劝我三哥吧。” “闯王说他不是这个意思……” 许平刚开了一个头,孙可望就大叫一声打断他:“闯王也是一代英雄,中原十几年了,今天如此惺惺作态,也不知道到底在做给谁看?” “孙兄说哪里话?闯王今天把外人都轰开了……” 孙可望又是一声大叫再次将许平打断:“一定是闯王看我们这边经营得不错,而他那里迟迟做不起来,今天闯王这是存心挑刺找碴来了。哼,我以前听说闯王义薄云天,才和四弟来投奔他,早知今日还不如不来!” 李定国只是看着许平苦笑,两个人无话可说,只能静待孙可望的怒火平息。好不容易等到孙可望泄得差不多了,他却突然起身回房:“我累了要睡觉了,许兄弟和四弟请回吧。” 回到自己房前,许平睡不着觉,就渡到院子里仰望天空。他心里也是一团乱麻,望着夜空的时候,情不自禁地一通长吁短叹。 背后的卫兵传来几句低声的询问,许平回过头,看见清治老道正走过来,就点头道:“大师来了。” 每次许平有烦心事的时候,总会和清治道人说上几句,而清治也总能让他稍感宽慰。今天许平也不例外,他把方才的纠纷简短地给清治叙述一遍。 清治道人和许平并肩而立,问道:“将军心里到底怎么想?” “我并非不知道我是在压榨百姓,不过他们至少能活下来了,粮价也没有涨到百姓难以承受的地步;我知道那些孩子日子过得很苦,也看见过没做完工的孩子在哭。我还看见过一个小女孩不小心把刚做好的筐压垮了,她就蹲在筐旁边嚎啕大哭,徒劳地想把压瘪了的筐扶起来,那哭声我从来没有忘过,每次想起时我都会感到一阵阵地心悸。” “可是将军没有管,对吧?” 许平默默地点点头,又是一声长叹:“无论如何,这些童子们总算是有饭吃,而这天下……这天下不知道每天有多少童子饿死在道边。” 许平也曾经向孙可望提出一些改进的意见,刚开始孙可望还认真地回信解释,可渐渐地就变得不耐烦了,终于有一天,孙可望直言不讳地对许平讲:别在边上嘀嘀咕咕,更不能擅自插手坏了他的规矩,假如许平觉得他干得不好可以另请高明。 “在将军的内心里,让这些人承受苦难,是为了避免让他们遭遇更多的苦难,对吧?”清治轻声问道:“不是为了将军你自己的野心或**,对吧?” 许平不知道报仇算不算野心所以没有答话,清治:“绝不是为了将军你自己的荣华富贵,也不是为了将军你自己的享乐,对吧。” 许平俩连忙点头:“是这样,不是为了我的荣华富贵。” “那将军你在犹豫什么呢?” 许平轻笑一声,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语气也变得坚定:“不错,这么多人的苦难压在我身上,所以我一定要打败官兵,让官府再不能把手伸进河南。” 清治等了一会儿,又问道:“将军,你站在这里看什么呢?” “我在看一颗星,有人说它是我的将星。” “哪一颗?” 许平伸直手臂,遥遥地指向北斗七星的方向:“那一颗。” 清治顺着许平的手臂看去,良久后出声询问道:“破军星?” “是的,摇光宫破军星,有人曾对我说那就是我的将星。”许平笑了一声,里面全是苦涩的意味:“破军星是大凶大恶之星,它会把天下扰乱,让紫薇黯然无光。可是,它竟然是我的将星。” “将军你真的这么想?”清治的口气里带上一丝惊异。 “大师的意思……难道大师觉得破军星不是我的将星么?” “不,我的意思是,将军真认为破军星是凶恶之星么?” “难道不是么?” “破军星是北斗七星之一,它确实是凶星,但绝不是恶星。如果摇光星君真的是恶星的话,那武曲星又怎么肯与它为邻呢?” 清治的话让许平楞了一会儿,迟疑着问道:“可是,大师也说它是凶星啊。” “凶星是不错的,因为破军星只有在乱世到来时才会大放异彩,所以说它是天下至凶之星。”清治加重语气重复道:“但摇光宫绝不是恶星!” “大师的话让我很糊涂。”许平不太明白凶星和恶星到底有什么区别,不过仔细想来,这两个名字似乎确实有所不同,。 “每次圣人出则一朝兴,文曲星洗荡荧惑,武曲星扫除凶兆,天下的黎庶都能安居乐业,这是大治之世。”清治的口气一向舒缓镇定,今天说到这里却流露了一些感慨的意味。但很快他的音调就又沉静下来:“可是国祚渐渐耗尽,荧惑层出不穷,凶兆日益蔓延。三百年的辛苦让文曲星君和武曲星君都耗尽了力量,他们的光芒也随着国祚的将尽而变得飘摇,于是这天空上就会布满荧惑和凶兆,地上也灾祸延绵、民不聊生。” 许平轻轻地嗯了一声,心中涌起悲伤和对天命的畏惧感。 “每当到了这个时候,沉睡的摇光宫破军星君就会被充斥天地间的异兆所惊醒,开始光。” 许平轻声念道:“破军星出,万星失色。” “是的,”清治大声应道:“但并不是破军星夺去了列位星君的光辉,而是在破军星醒来之前,天庭的列位正星就已经黯然无光了。” “你是说……”许平感觉自己突然听明白了清治的意思,突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涌上心头,连声音都开始颤抖了:“并不是破军星在扰乱天下?” “在破军星君醒来之前,这天下已经被扰乱。只有当天下已经被扰乱得无法恢复了,破军星君才会醒来。”听到许平颤抖的声音后,清治把语放得更慢:“许将军,破军星君会消除这些异兆,然后重新沉睡过去,直到天下再一次被扰乱。” 第二十三节 心路 清治的话让许平心中有所宽慰,当年以破军星自诩以后,许平就常常认为自己会给天下带来大乱,也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念头。可真到了河南以后,许平觉得自己无法去做一个混世魔王的。在来路上许平只有在帮助饥民的时候才会感到心安,带着军队攻入开封之后,他只有想到自己所作所为是在让大批农民摆脱饥寒时才会感到些许平静,尤其是在他看到战败的明军尸横遍野的时候。 “大师我有一个秘密,从来没有对主动人说起过,知道的人不多,也都替我保密,那就是我反出朝廷的根本原因是为了报仇,报私仇。”许平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对清治说出全部的仇恨,只是讲了长青营的那部分亲友部下的仇怨,介绍完毕后许平道:“本来,我本打算隐姓埋名的,本来,我是打算两不想帮的。” “为什么将军会不想再为朝廷效力了呢?” 许平想起自己投军前的雄心壮志,想起他从幼年时代就常听京师那些说书先生说起的有关镇东侯的故事,那个时候每次他都听得热血沸腾:“我一直相信,黄候做的都是对的,只要按照黄候说的去做,就绝不会犯错,就能够在忠君报国的同时,获取荣华富贵。便是不幸战死沙场,我流下的血也会泽被后人,会给天下的百姓带来好处。便是到了阴曹地府,也不必担忧死后的香火,那些被我所救的人会记得我的牺牲。” “我曾相信这些,就像我曾相信侯爷的条例是完美无缺的一样,”许平想起了最开始的德州一战,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赵敬之的死、听到赵敬之临时之言,他是绝不会想到镇东侯的条例也有不对的可能;如果不是坚信参谋司绝不会犯错,许平未必会固执己见,不顾两位千总的反对坚决地执行正面迎敌的策略;如果不是坚信教导队教授的每一个字,许平也不会怀着必胜的信心部署一个犄角之阵:“我曾经认为是我把好端端的条例执行错了,而不是条例错了,直到我成为长青营的营官,总是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我实在忍无可忍,只好偷偷地开始变通。”最开始偷偷修改条例时许平不敢示人,不敢留下书面记录,还一直担心他的变通会给长青营带来巨大的损失,结果想不到演习时长青营竟然是头名,把其他的营远远抛在后面,贺宝刀、杨致远和贾明河一致夸奖了长青营三位指挥官,其中杨致远更要许平把改进整理出来上报:“那时我第一次涌出一个想法:或许不是我把侯爷的条例执行错了,而是侯爷的条例本身就有问题。” “山东之战前,我真诚地相信杀光叛贼就是万民的愿望,”当许平看到山东的百姓遇到官兵就逃散一空后,他不假思索地认定这是东江军的谣言造成的,本能一般地准备用实际行动予以反击,把东江军的蛊惑宣传一扫而空。直到林崇月一案生时,许平还无法理解到底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但我想一定是我没有正确理解侯爷的命令,所以看到赵慢熊的手令后,我毫不犹豫地继续执行,因为我知道赵慢熊是侯爷的心腹,我当时想:既然是赵大人,那他肯定理解得没有错,我必须继续听令。”继续服从侯洵的指挥让许平感到有些不对,但是不对在哪里还是说不清:“大批的农民舍死忘生地抵抗,他们向我的营扑过来,没能杀伤我几个部下。但我感到脑海里一片混乱,那时我的感觉就好像是在演习时一样,那时是我第一次想到:或许不是我把侯爷的命令执行错了,而是侯爷的命令出错了。” 很多吃,许平常常想如果没有看到钟龟年的那卷资料,如果他不知道长青营是被出卖,而且是很可能是因为他而被出卖的话,现在又会是如何一番场景。 这时清治又问道:“如果许将军真的是破军星在人世间的分身,那贫道敢问一句,将军是一开始就存着扰乱天下之心呢,还是因为耳闻目睹人间的悲惨景象而觉醒的呢?” “大师,”许平回想起自己领兵以来的一场场血战,无数的明军士兵被杀死,那个名叫岳牧的士兵喊出他想当逃兵的时候,许平不但不生气,反倒深有共鸣。最后许平用自己就是破军星,自己本来就是把天下杀得血流成河来宽解自己,他摇头道:“您说的和其他人说的很不一样啊。” “即使同为破军星君在人间的分身,他们的功业也大不相同。有的人误以为破军星就应该是恶星凶神,而有的人则功成身退、流芳百世。”清治的声音里充满着神秘。这一时刻,许平的感觉就仿佛是正有一个星君凭借着清治的口向他吐露天道:“许将军到底是相信贫道还是相信那些谣传,终归还是要取决于许将军对自己的期许,是想做一个混世魔王,还是做一个拨乱反正的英豪?” “说得好!”在两人的背后,屋檐下的阴影里有一个人在心里这样叫道,李自成已经来了很久了,刚才牛金星劝他立刻来见许平----他已经掌握了闯营相当可观军力,同时还和孙可望、李定国形成了事实上的同盟。李自成来的时候没有让卫兵通报,许平说起那个小女孩的时候他刚走到后院,听许平吐露心事的时候李自成忍不住偷偷藏在后面,他很想知道这个手握重兵的闯营将领到底都有些什么样的心事。后面听清治说起破军星的时候,李自成听得入神就一直没有走出来,现在他悄悄退到后院的院门口,这里并没有许平的卫兵。接着李自成就故意重重踏步,用力挥舞手臂把衣服擦得哗哗作响,阔步向院门口走去的时候还叫了一声:“许兄弟在么?” 李自成走进院子的时候,许平已经转过身面对着他,欠身行礼道:“大王来了?” 清治也向着李自成点头道:“李将军来了。” 李自成呵呵笑道:“许兄弟在夜观天象么?” “是啊。”许平倒也没有隐瞒,直言不讳地告诉李自成他刚才正和清治在聊些什么。 听许平复述的时候,李自成仰望星空片刻,等许平停下话后,他深深地吐了口气,大喝一声:“我的往事,想必许兄弟都知晓了吧?” 许平在黑暗中轻轻点头。 “李某没有什么专长,少年时因为家贫一个字也不认识,投入义军以后得些闲暇学过几个字,但自问不是什么聪明的人,学了后面的就把前面的忘了。刘宗敏兄弟学认字比我还要晚些,他好多年前就能写书信,而我现在还不过是只能看不能写。”不等许平回答,李自成就朗声说道:“诸位兄弟看得起李某,让李某做闯营的头。我心里也很清楚,并不是我比诸位兄弟聪明,而是看重我最是讲义气,最是讲公平。” 李自成自起义以来,和闯营兄弟同甘共苦,吃一样的食物、穿一样的衣服,十几年从来不曾有过什么特殊的享受;身为一军之主,李自成只有一个妻子,当第一任妻子跟随别人跑了以后,李自成才娶了第二任妻子。 青年时代的李自成为人豪爽、古道热肠,大灾之年陕西官府仍旧横征暴敛,孤寡人家没有人赡养,他自己一个靠卖力气吃饭的人,还经常去帮助那些饿得吃不上的人家,被父老们亲热地称呼为“李大哥”。李自成能得到这个称呼而不是“李大侠”,足以说明李自成的行为是真正的仁侠之举,而不是挂羊头卖狗肉的黑道之事。在大灾之年,李自成总是劝说乡亲们互相帮助度过难关,没想到最后这成为李自成被逼上梁山的起因。 那年一个姓丁的大户临时向佃户们加倍地收租子,为的是把朝廷新派下来的赋税转嫁给佃户。好打抱不平的李自成看不下去,自告奋勇去官府为大伙儿喊冤。没想到官府收了丁家的钱,反倒把李自成打了四十大板,然后还让他站枷。丁家存心要杀鸡给猴看,所以嘱咐官府的衙役不得给李自成饮食。李自成终日站在烈日下暴晒没有饮水,县里的百姓虽然有心想给他送些食水去,但青壮年如果去送的话肯定会被衙役殴打,最后大家决定让老人们去送。 衙役们都是本乡本土的人,和县里的人沾亲带故,看到那些往日被李自成救助过的救助过的孤苦老人来给他送水喝,自然不好殴打这些老人,毕竟他们也不愿意被乡亲们戳脊梁骨。虽然有这些老人来给送水,但当时丁家已经存心要杀李自成,所以只要他人还没有死刑法就不会结束。连续被折磨几天后,李自成还是晕倒在县衙前,眼看就要被晒死在大街上。 那些看管李自成的衙役们也知道李自成的为人,这些人心中有些不忍,就把昏过去的李自成拖到树荫下。丁家的家丁正好来县衙前察看李自成是不是死了,撞见这个情景,他们大骂着说这么多天了李自成这个泥腿子还没死,果然是有奸猾的人捣鬼,说着就要把几个监管衙役也送官。 争执间昏死过去的李自成苏醒过来,他听明白争执的内容后,就拖着脖子上的厚枷挣扎着爬回太阳底下,悲愤地喊着:“让我晒死好了,别连累了其他人。” 围观人群中的刘宗敏怒不可遏,冲出来打碎李自成的木枷,其他几个青壮年也跟着跑过来,拥着李自成逃出县城,从此落草为寇,他们转战中原的征途就是从此开始的。 “李某平生最恨的就是贪官污吏,最恨的就是那些勾结官吏、为富不仁的土豪缙绅,只恨不得把他们刀刀诛绝,”李自成没有对许平讲这段历史,而是自顾自地说着:“去年我闯军攻打洛阳,攻破城池以后,我从福王的王府里抄到六万两白银,但是从洛阳百官的家里却抄到了一百二十万两!” 在闯军抵达洛阳城下的那一天,城上的明军士兵已经断粮三天。身后就是繁华无比的洛阳城,不要说王府和百官的官邸,就是囤积着大量菜蔬和米面的洛阳市集离城头也没有多远的路,但就在这咫尺距离之外,洛阳城楼上的保卫者竟然已经有三天没能吃上饭! 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顺理成章,饥寒交迫的士兵哗变,绑住他们的监军,打开城门把闯军迎了进来。 “吕维祺这狗官!”李自成说到这个为士林传颂、被誉为士林楷模、国家英烈的人时,脸上全是鄙夷之色:“我大军攻到洛阳的前三日,福王应吕维祺的请求给了他五千两银子,让他给洛阳守军当赏钱。结果吕维祺把钱拿到手后,第一件事就是先给自己扣下两成的例钱,然后再拨下去。先是文官一层层地克扣,再经过总兵、副将、参将一路盘剥,五千两银子最后只剩了二百两,给一万多名官兵。” “二百两?”许平忍不住插嘴问道:“既然只剩下二百两,那又何必再?” “买酒!”李自成答道:“我问过几位狗官,他们都想如果把福王府赐给守城将士的银子尽数贪墨会无法交代,所以无论多少总是要留一些下去的。” 许平听的只是摇头,二百两银子买来的酒,不知道够不够一万多官兵每人喝一口的,而且当时军队既然都断粮三天,那便是一人给一坛子美酒,又如何能平复官兵们的怨气? “当我抓到吕维祺后,我就当面质问这狗官:吕尚书今日请兵,明日请饷,为的是剿灭我们这些盗匪,怎么,向朝廷请来的士兵今天却都投匪了?你请来了几百万两的军饷,怎么手下的兵丁们连一口饭都吃不上?”李自成说到这里不由冷笑几声。当日吕维祺面对质问哑口无言,李自成随即就命令把他斩示众。 李自成说这段话的时候许平不住地点头,等话语停顿时许平说道:“原来如此,我说开封的情况为何会变得如此古怪。”许平告诉李自成:周王没有把守城的银子给文臣,而是让周王世子当城门兵马使,负责朝廷粮饷的放:“开封城中不但军饷,就是王府的赏赐也一律经过周王世子的手到军中。” “城上的官兵现在能吃饱喝足么?”李自成问道。 “是的,”许平告诉李自成开封的守军至今衣食不缺,也没有生过哗变。 这些事情清治虽然有所耳闻,但从未了解得这么详细,他摇头叹息道:“吕尚书也是满腹经纶的才子,登朝拜相,见过大场面的人,怎么如此不智呢?他不可能连‘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都没有听说过啊。” 听到清治道士的疑惑后,李自成立刻问道:“大师可见过胡蜂?” “见过。” 在蜜蜂辛苦采蜜的时候,马蜂就在它们周围盘旋,偶尔一个俯冲去扑捉那些正在辛勤劳作的受害者,这种场面让中国的古人颇为感慨,常常喜欢用蜜蜂自比,而把马蜂视作那些入关劫掠中国农民的异族,蔑称其为“胡蜂”。 “少年时,我每次见到螳螂擒住胡蜂时都会大声叫好,还会蹲下来看胡蜂是怎么被螳螂撕成碎片的。有一次我曾见到一个被螳螂捉住的胡蜂,它的嘴里还叼着一只蜜蜂,就在螳螂撕开那胡蜂的肚子时,胡蜂仍在啃食它嘴里的蜜蜂。”李自成长叹一声:“我常常觉得,这些死不足惜的贪官污吏,就如同那只胡蜂一样的贪婪。” 闻言清治只有摇不语,许平则深有同感地附和道:“大王所言极是。所以我军上下协力,为的就是不让河南百姓再受官府荼毒。” 这话让李自成突然想起自己的来意,他楞了一会儿,低声问道:“许兄弟想必知道刘懋刘大人吧?” “刘大人?”李自成对刘懋的称呼让许平吃惊不小。这个名字他当然听说过,而且远非一次。刘懋是裁撤驿站的倡导者和主持者,李自成就是在刘懋的那次变革中失业的。因此,朝中的官员每当提起李自成和闯军时,必然要提到刘懋的名字,而且没有一次不是破口大骂。本来许平认为李自成一定会痛恨刘懋入骨,想不到竟然亲耳从李自成嘴里听到对刘懋的敬称。 许平略一迟疑,问道:“大王不恨刘懋,可是因为若无此人便无大王的今日么?” “呵呵,”李自成的笑声中颇有些苦涩味道:“如果不是刘大人当年裁撤驿站,我李某可能一直是驿站一卒,等到天下大乱以后,我也多半会被编入军队里。如果没有刘大人,现在说不定我正拿着刀朝着流民们挥舞,也说不定已经被义军宰了。 “是的,我很感激刘大人,不过并不是因为我今日的地位,而是因为驿站裁撤之后我李某才是个人,而不是畜生。”李自成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渐渐变得几乎听不到了。 第二十四节 谅解 在回家乡之前,李自成是驿站的驿卒。崇祯三年,朝廷裁撤驿站,时为一员驿卒的李自成随之失去糊口的生计。这个许平早已经知道,不过李自成要讲的是他在驿站时的工作。 看到李自成好长时间没有说话,许平估计闯王必定有一段难以回的往事,于是他没有不耐烦或是问,而是很有耐心地等待着。许平看到李自成几番张口,都没有出声音来,反倒是他的胳膊在难以自制地抖动。月光照在李自成的脸上,许平看到一副复杂的表情,闯王的那只独眼里也满是难以言喻的苦痛。 “裁撤驿站以前,刘大人的奏章我就听说过。”李自成终于下定决心开始讲述他的故事:“等我识字以后又找来仔细地读,三边驿政每年要花六十八万两银子,刘大人说,其中的八成都是官员用来干自己的私事,公务连两成都不到。” 可能是因为没有说到伤心往事,所以李自成的语气显得流利自如,没有如同许平预料的那样磕磕巴巴,他给许平讲起刘懋的那次改革:“其实刘大人说的还是太客气了,哪里有两成公务?根本就没有干任何公务,至少我在的驿站就是这样。我的,还有周围的几个驿站,按册面上写的应该有八百个驿卒,一年的饷银和马草银加起来是一万多两,可是实际上只有五十个驿卒,一年的钱不过五百两。平日没有传递过几次公文,全是供着官员们往来吃喝。” 说到这里李自成停顿了一下,许平忍不住问道:“五百两怎么供得起?” “当然供不起,再说,都拿去供应官员,我们自己的肚子怎么填饱?”李自成的手臂又开始哆嗦,经过一次漫长的沉默后,李自成继续说下去,他的音调变得低沉,必须要竖起耳朵才能听清楚:“我们只能去驿站周围的百姓家里拿。” 三人之间一片寂静,只能听到李自成那变得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还有他艰难地吞咽口水的声音。 “驿马早就没有了,我们养不起马,如果有官员要换马的话,我们也只能去拿百姓的马,拿回来慢了还会挨鞭子。”李自成的头垂向地面:“许兄弟,你肯定没有听说过我的这些事,我做的这些事几乎从来没有和人讲过……驿站旁边住着一户寡妇,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她家里没有男人,只养了两匹马,她就靠着把它们租给农家度日。平时,我们驿站的兄弟是绝不会动她家的马的……只是……只是……” 李自成想说,那次是一个退休的尚书过境,不要说尚书本人,就是陪同的地方官都是驿卒们得罪不起的大人物;李自成还想说,因为尚书大人的排场很大,周围的百姓刚一得到风声,就带着牲口及时逃走了;李自成更想为自己辩护,牵马并不是他的主意,甚至李自成还曾极力替那个寡妇向同僚求情。 但是最后李自成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因为几个驿卒终究还是把寡妇家的马牵走了,李自成本人也硬着心肠不去理会那女人撕心扯肺的哭喊声:“那女人哭得是那样的凄惨,今天好像我还记得她的哭声。”李自成只感到自己的心里一阵阵地揪紧,那天寡妇拖着一个同伴的腿不放他们走,没想到那个瘦弱的女人竟然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同伴半天都挣扎不开,一个同行的驿卒用鞭子抽那个女人的头,只把那个寡妇打得血流满面,可她还是不肯松手:“我们最后把她打晕了过去,才带走了她的两匹马。” 听着李自成的故事,许平忍不住又回想起自己在山东的往事----他奉命攻破的那个寨子,被带走的妇孺抽噎着不肯离开死去的丈夫和父亲的尸体,士兵们不得不一个个地把他们从亲人的身旁拖走。一开始新军的士兵还有些下不了手,但撕扯片刻后,新军的士兵因为收到抵抗而怒火上涌,开始用武器殴打百姓,迫使他们服从。 “换给那寡妇的两匹病马,没两天就死了。”李自成的语变得越来越慢,艰难地把故事继续讲述下去:“那个寡妇拖着伤病向邻居们借米,可是周围的人都很穷,她过不下去了。于是就把女儿买了,换回一匹一匹小马驹想养大。”养那匹小马的时候,寡妇跑到李自成所在的驿站,想讨一些草料回去,驿站里的明军对这个遍体鳞伤的女人也有些歉疚,就帮她割些草料,李自成还曾给她家送去过几次:“可不幸的是,那个马驹也死了。” 虽然这是大明治下每一天都不知道要生多少起的惨剧,但每一次听到这种故事时,许平还是感到难以忍受。 “她把自己也卖掉了,和她女儿一样,跟着过路的商队走了,卖身的钱给了儿子的姑夫。”那个寡妇给儿子做了件新衣,送到他姑姑家去了,那个女人走了以后,李自成常常看到孩子在外面哭,他姑丈对他不好,每当这时李自成就会想到是自己一伙儿把这户人家害得如此下场:“等我识字后我看过刘大人的奏章,他说裁掉驿站能够给国家省下六十八万两银子。可是等驿站裁掉了,朝廷照样找百姓们要这笔银子,来年陕西大旱,朝廷还是连十万两银子的赈济款都不给。” 提出赈济灾民以避免动乱的杨鹤,因为朝廷拒绝给他十万两赈济银而失败,陕西的赋税仍然继续收取。走投无路的灾民,和抗粮抗税的百姓合流,山陕一带战火四起,不愿意出十万两银子赈灾、不愿意免税的朝廷,决定从加征二百万两银子的练饷派军队镇压。 “企图断人财路的刘大人被骂得体无完肤,很快就丢官了,横死在异乡。他得罪的人太多了,所以地方官不给他丧。大家畏惧官府,甚至没有一个人敢去给他抬棺材,哪怕就是过往的客商,也没有一个人敢替刘大人料理身后事,没人敢把他的遗骨运回故乡,听凭刘大人的棺材暴露在路边,被日晒雨淋。”李自成的话语里满是感慨:“可是我还清清楚楚记得驿站被裁的那一天,周围的百姓奔走相告,几十里内到处都是鞭炮声,一连放了三天,比过年都要喜庆。” “大王,明廷君昏臣奸,等异日大王得志,当能给刘大人一个妥帖的定论。”不知不觉中,许平对刘懋也用上了敬称。 “昏君无道,民不聊生,我李某起初只是想带着兄弟们找一条活路,但到了今天,如果说心中仍然没有异志,那当然是欺心之语。”李自成落寞地笑了笑:“只是我若是败了,那文人们笔下的刘大人就是一个祸乱天下的奸佞;我若是成功了,那文人们就会把刘大人的所作所为叫做‘为王前驱’。无论如何我都不可以替刘大人说话,我每称赞他一句,只能是更加重他的罪名。至于百姓的鞭炮声,他们是永远不会写在史书上的。” “因为他们写下来就是在骂自己。”许平转向清治:“看来只有指望大师了,我们三个人里,只有你有机会把闯王今天的话记下来,或许可以作为野史流传。” “贫道不是文人,写的文字连野史都算不上。”清治摇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刘居士所求的也不会是青史流传吧?” 许平点点头:“这话不错,刘大人想的还是为昏君解忧,而昏君也用罢官、暴棺道边酬劳了他。” 刚才听到许平说起那个孩子的故事时,李自成也被打动了心事,就站在那里听起来了。现在将心中隐藏的故事讲述完毕,李自成长长吐出一口大气:“我今晚来这里,本想和你谈谈开封府境内的治理问题,无意间吐露了一桩心事,松快许多。” “大王的意思末将很明白了。” “我就是生怕几位兄弟误会了我,我的志愿就是让百姓能吃饱穿暖。”李自成希望许平能够理解他,把两人之间的那块疙瘩解开:“这么多年的征战,死在我李自成手里的人不计其数。以前被官兵追着跑的时候,我和刘兄弟们都诅咒誓要报仇,但第一次大败官兵后,我们先是一阵狂喜。但解气后看到那遍地的尸体是,我就忍不住想到,我们要求一条活路,但却杀伤了这么多的性命,不知道有多少人还有父母、妻儿等着他们去养活,那天,我和刘兄弟他们大醉一场,以后每次大胜之后,我们都会喝得烂醉如泥,就这样杀啊杀啊杀下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许平轻轻点头,他也有着同样的感触,所以许平坚决不肯杀俘,只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心里舒服一些。 “听说许兄弟不杀俘,我猜许兄弟和我有着一样的心事,我用来宽慰自己的办法就是不征粮食,只有我的地盘上百姓能有东西吃,我杀人后才不会做噩梦。”李自成道:“和官兵打下去,会杀很多人,不和官兵打下去,还是会有很多人会死,我们是叛贼,我们怎么做都不对,怎么做都是错。我总是想,如果我让百姓们过上一段好日子,那么我的罪过就小一些。我面前有两条路,都是错路,我至少走的是那条错得不太厉害的路。” “末将和孙将军做那些事情,实在是无奈之举。大王既然要想安民,那我们就得有安民的武力……” 不等许平说完,李自成就连连点头:“许兄弟说的不错,我是一时有些糊涂,等到赶走了明军,我们再把这些法令撤去不迟。” “大王的顾虑是对的,”虽然李自成表示认错,但许平并没有接受:“我常常问自己,到底我的底线在哪里?为了获得能够对抗官兵、新军的实力,我能够对河南的百姓做到什么地步?如果我可以无所不为的话,那我和官府就没有了区别,我也没有了宽慰自己和部下的理由。” “那许兄弟的底线在哪里?” “无论是不是士人,只要不曾坐在官府大堂上祸害过百姓,我就对他们一视同仁。”许平已经基本中止对谨慎的抄家行动,现在开封府和归德府内追赃仅限于当过官的那群人:“对于这些无辜的人,我的底线就是绝不害他们的性命,只要我还有一口饭吃,我就不会看着任何人饿死,只要我还有衣服穿,我就不会看着其中任何一个冻死。” “这个想法不错。”李自成称赞道:“只要许兄弟和孙兄弟保证永远不像官府那样把百姓逼上绝路,我就不管你们如何行事。” “大王,我们击掌为誓。” 许平和李自成连击三掌,归德新政的制度至此获得了闯营的一致认可。 …… 转日,许平重新向李自成说起朝廷又新军来河南一事。蒲观水的军事行动已经公开了,对闯军来说并无秘密可言。三个营的新军预计会有一万两千名官兵,与这些新军同行的还有几十万石粮草,运送这些粮食的民夫不少是沿途征的,所有的数字在朝廷的邸报上可以一览无余。 这次新军的规模颇为庞大,李自成、牛金星对此都极为重视,许平评价道:“新军准备得非常仓促,不少官兵都是临时从其他各营中抽调的。更重要的是他们竟然在冬季大举进攻,无论他们的理由是什么,这在军事上都是一个严重的错误。” 牛金星笑道:“听起来许兄弟已经是胸有成竹了。” “不敢说有十全的把握,一万两千新军还是远比我们强大的军力。”许平说话的口气很轻松,脸上也挂着淡淡的笑意:“如果现在是春季或是夏季,这么多新军会给我们造成非常大的威胁,但冬季的天气足以抵消他们的兵力优势,大王既然回到河南那就更加没有问题了。现在我考虑的是如何重创这支新军。” 李自成和牛金星都同意把部分闯营部队移向开封,不过仍然要留下相当的兵力继续监视秦军。新上任的陕西三边总督汪乔年正在大规模搜罗兵力,准备再出潼关进攻李自成。秦军以往无论是赴辽驰援锦州,还是上次入河南进攻洛阳,秦军都在陕西保存了一支相当的预备兵力,以往洪承畴和傅宗龙指挥的大部分兵力都是他们招募训练的新兵。但这次汪乔年为了组织兵力,甚至不惜抽调各镇驻边的将领。预计秦军这次动员的规模将过五万,其中大部分将是老兵而不是招募流民组成的新部队。这样全面的动员当然比较费事,气候原因也加剧了各镇集结换防所需要的时间,所以闯军估计,秦军出潼关的时间不太可能早于明年二月。 十月二十二日,李自成在许平和李定国的陪同下亲自观望开封的城防。城南五里处是贾明河抢修起来的棱堡,现在山岚营就坚守在这个堡垒里。这个堡垒的存在破坏了闯军包围圈的完整,严重干扰着闯军的行动。不过,许平和李定国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攻破这个堡垒的方法来。 “他们有很多大炮,而且新军不停地加固棱堡,把这个堡垒修得越来越结实,根本无法靠强力攻取。”虽然李定国很难接受,但最终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个棱堡无计可施。李定国说:“棱堡与开封之间的联系也难以切断,贾将军从军多年,固守营盘的经验看来十分丰富,我觉得开封断粮以前我们是不可能攻下它的。” “末将想请大王亲自包围开封。”许平计划把李定国的营也调到东线去对付蒲观水三营,李定国的这个营名叫西营,之前许平评价这个名字不太好听,不过李定国不以为然,觉得西营这个名字足以说明这是西营中第一个实现新规范的营,也是第一个营。孙可望要走了两个营的番号,分别叫做:西锋营和西锐营。这两个营孙可望声称会自己去想办法解决军械问题,不需要许平拨给资源。昨天和李自成不欢而散后,孙可望一早就走了,宣称要返回归德府去处理政务和军务问题。 李过的部队还离完成整还很远,此外还有肩负监视楚军的任务,既然把近卫营和西营调去抵抗新军,那么就需要另外一支精锐部队来监视山岚营,所以许平希望李自成带着他的亲领监视开封。 李自成率领的这一万闯军虽然装备不如近卫、西两营,但配合其他部队足以维持对开封的封锁,有这些军队在,贾明河就休想杀出开封来和蒲观水会师。 这样的部署自然是许平和李定国唱主角,而把李自成的亲领放到了配角的位置。牛金星似乎想说什么,但李自成抢在他反对前表示同意,许平的话音才落李自成就立刻点头道:“很符合我的想法,就这么办吧。” 第二十五节 清野 早在西营调过来之前,许平已经沿着兰阳向开封的官道挖壕修垒。等李定国的部队到了以后,他们也立刻开始和近卫营一起修工事。在这个防御体系中,所有的核心工事同样是威力巨大的棱堡,但是这些棱堡的规模都不会太大,每个堡垒里顶多能驻扎几百个士兵,堡墙也用木头建造。 许平对这些堡垒的修建度感到比较满意,他并无长期坚守其中某一个堡垒的打算,而是计划用连绵不断的工事消耗新军的冲击力,这也是他不用土石机构而用木头修筑堡垒的原因之一。 山东布政司和朝廷的邸报把新军的动向源源送来,加上闯营自己搜集来的情报,新军在山东接受兵力和装备后许平很快就得到警报。新军的粮草由山东提供,京师向这三营新军提供补充兵和主要的补给,而其他一些装备则从南京送来,这些物资沿途始终在山东新军的保护下,新军参谋部希望靠这个来避免大量的不必要耗损----如果交给官吏体制健全的直隶来负责运输,新军参谋部很怀疑到底能及时送到多少物资。 一利必生一弊,新军虽然避开了地方官府的干扰和贪墨,但行军路线因此受到极大限制。确认新军靠近黄河后,许平下令实施坚壁清野的政策,沿着官道也就是许平防御区的周边,所有的村民都必须立刻撤离,所有的居民点都要被焚毁。 坚壁清野的命令一直到官军迫近后才布,听说消息后,黑保一急忙去指挥部找许平,却听说他已经到一线监督计划的实施情况去了。黑保一更不多说就直奔兰阳。大部分百姓被向南疏散,尽管如此官道上仍是人流滚滚,那些南方承受不下的百姓排成持续不断的人流,蜿蜒向西而行。在这条长蛇的旁边,黑保一在路旁找到了正在旁观的许平。 “许兄弟,你怎么会下这样的命令?”黑保一怒气冲冲地问道。 许平看了黑保一一眼,又把目光投向大道上滚滚的人流。百姓扶老携幼,冒着寒风走向闯军划定的安全区,而近卫营也出动大批官兵、并动员他们所有的车辆协助这些百姓搬迁。 “我并非不知道这会给百姓造成苦难,我并非不知道我焚毁的民居是这些百姓菲薄的家产。可是,为了胜利我不得不如此,我为此深感痛苦和内疚,日后也一定会竭尽全力地去弥补他们今天的损失。”许平心里已经对黑保一的问题作出了回答,但他并没有把这段话宣诸于口,这个理由他可以对部下们说,但在这个直肠子的回回面前却感到难以启齿。 见许平一言不凡,黑保一大声叫道:“许兄弟,我们打跑官兵是为了不让百姓挨饿受冻,我们怎么好做让他们挨饿受冻的事?如果反正都是要祸害百姓,那我么又何必去大官兵?” 许平依旧无言以对,跟在他身旁的沈云冲是计划的参与策划者,也是执行者之一,他见许平始终不作声便替他辩解道:“黑大人,您为什么不听听百姓们的意思呢?” 不等黑保一答话,沈云冲就跑到道边,向路过的百姓高呼:“乡亲们,你们愿意让官府再回河南么?” “不愿意!” “我们不愿意!” 虽然路上的百姓一个个步履匆匆,但每一个听到沈云冲问话的人都这样回答。沈云冲转身缓步走回到许平和黑保一身前,他背后仍传来河南百姓一阵阵的呼喊声:“闯营的好汉们,杀官兵啊。” “黑大人,您都听到了吧。”沈云冲问道,“在大将军正式下这个撤离的命令之前,我们就打算去和百姓们好好做个解释。不过不等我们说明来意,听说有有地方可能会来官兵后,这些百姓就纷纷西逃以躲避官兵。”沈云从不客气地说道:“黑大人,我们是顺应民心啊。” “我们在河南征粮抽税,许兄弟你不是一直说是为了要打跑官兵么?”黑保一不与沈云从争辩,质问许平道:“你不是一直说什么这是合约关系么?既然是合约,那你怎么能不遵守,你不保卫百姓们的家,岂不是拿了钱不办事?” “我会办事的,我也会遵守合约的。”许平突然张口说起来:“我让军队帮助每一户人家尽可能地带上家私,而他们不得不留下的东西我也派人记录下来,明年我们闯营都会加倍偿还,他们的房屋我们也会给他们重建起来。”许平说完后平静地看着黑保一:“黑兄弟可满意了?” “我不满意!”黑保一大声反驳道:“许兄弟你就是想得太多了,这人世不过是一场考验罢了,你太在乎输赢胜负了,官兵来了我们就去与他们拼死厮杀一场,若是真主让我们赢,我们就继续走我们的路;若是真主要召唤我们去见他,许兄弟你再怎么斤斤计较也是无用。” “在这里的百姓,有很多是不信真主的,黑兄弟你难道想看他们下地狱吗?”许平平心静气地反驳道:“难道黑兄弟你不认为,真主给你的使命就是保护善人、与凶徒作对么?”许平讲起他和黑保一逃亡路上的种种惨状:“难道黑兄弟你就想着赶快去天堂享福,不愿意在人世多待一段,不愿意帮助别人了么?” 想起生在河南种种令人指的兽行,黑保一脸上的怒容渐渐褪去,自从许平把官兵围困在开封以后,这里的百姓确实生活好了很多,他看着逃难的人群,虎着脸对许平道:“要是到春天我们还不能夺还失地,他们就无家可归了,也会耽误了他们春耕。” “是的,所以我们绝不能打输,我们一定要打败新军,不仅仅为了我们自己,也为了河南的千万百姓。” 黑保一离开了,看着他那渐渐远去的魁梧背影,许平的参谋长周洞天有些担忧地说道:“大人,真的要把装甲营交给他么?卑职担心他会坏事啊。” “你不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么?”许平冷不丁地问道。 “道理?”周洞天莫名其妙地看着许平:“什么道理?不管不顾地去与新军血拼一场?如果可以这么打仗,那还要我们做什么?” “我不是说他打仗的道理,我是说他的担忧。” “什么担忧?”周洞天满脸都是迷惑。 之前许平已经和部下们详细讨论过对策,削弱新军的最好办法莫过于利用天气。官兵前来百姓肯定会大量逃亡,但他们剩下的房屋会被新军用来避寒,有了这些现成的建筑新军的日常工作量就会大减,不一定每到一处就需要砍伐树木兴建供全部士兵避寒的营房;百姓也不可能带走全部的生活物资,而这些东西同样会减轻新军的负担,降低他们对补给的需求。因此许平下令进行彻底的破坏工作,面对这种坚壁清野政策,那些军纪败坏、劫掠成性、受到贪污、浪费的朝廷部队很可能会直接崩溃。但以新军的严格军纪,许平估计这只能削弱他们,让近卫、西两营能够与他们一战。 “很多百姓,确实是本来就要逃亡以躲避官兵,还有随之而来,被新军保送回来的地方官府,但一定有一些百姓是不愿意走的,虽然不多,但总会有一些人舍不得家产,想留下来碰碰运气。”许平始终用百姓本来就会自逃亡,闯军的帮助让这些逃亡的人不至于在路上遭遇饥寒:“但是现在,他们统统得走了,没有人可以留下。在这个天气里在路上风餐露宿,无论我们如何小心,那些本打算留下碰运气的人里,总是会有一些人遭到不幸,而如果他们真的留下的话,或许新军也不会把他们怎么样,毕竟现在没有朝廷的文官督师。” “那样我们闯营的士兵就会多死很多人,他们的命难道不是命么?如果我军被击溃,河南的地方官都回来了,那将来死的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么?”周洞天飞快地反问道。 “现在我的感觉就好像是一辆快要失去控制的马车的车夫,疾驰的马车大路上飞奔,面前是一个岔路,左面的路上有五个人、右面的路上有一个人。”许平喃喃说道,无论怎么选择都是不道德的:“我该向左还是向右?” 许平自言自语着:“或者我可以像黑兄弟那样,闭上眼,让他的真主来选。即使是撞死了五个人,我也可以安慰自己说这是他们命该如此。” “大人您想得太多了。”周洞天宽慰道。 “以前不需要我选,我不需要想这个问题,可是现在我坐在这个位置上了,我已经不能不去想了。”许平满心都是苦闷,最近一年来他的身份急剧地提高,度快到他没有时间来适应:“我以前总是对侯爷很不满,可是我现在在想,是不是侯爷也在面对这样的问题?侯爷不愿意让老天来选,他打算撞死几个、救几个,而我刚巧就是侯爷打算撞死的。” “侯爷,”周洞天嘿嘿一声:“卑职就知道大人您想得太多了。第一:卑职觉得侯爷是身不由己,他总不能去撞自己的亲朋子弟,只好来撞我们;第二:不管为了什么,有人要来撞我,那我就不会不视他为敌。” “我们说的不是一回事,”许平摇摇头:“我始终无法想像,一个活民亿万的人----其中也包括我的命,会不为天下百姓现在的遭遇而痛苦。我帮过的人远远不能和侯爷相比,我不信我能体会侯爷的爱民之心,可我看到民不聊生时、看到我亲手把求活的百姓打进火海时仍会苦不堪言,为什么侯爷能忍心看下去?” “可是这都是大人您在想,卑职倒是觉得侯爷的锐气已经被磨平了,侯爷是朝廷贵爵,已经和朝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周洞天道:“卑职觉得,我们所作所为就是顺天应人。” …… 十一月四日,大雪降临在河南,这并非今年以来的第一场雪,却是几十年来前所未见的大雪,一夜之间积雪就深到了人的小腿。许平早上起来时大雪还在继续下,即使只隔着几步远,人物景色也看不清楚。平时军纪严明的闯军大营现在人声鼎沸,无数官兵从他们的营帐中涌出,在漫天飘落的大雪中纵声欢呼,一些农家出身的闯军将士甚至喜极而泣。 开封、归德两府的降雪陆续飘扬了两天三夜,河南百姓无论男女老幼,都在大雪中欢呼雀跃。一个已经年过八十的老人因为长寿,往年就是县官也会给他来拜年,平日他总是威严地坐在家中,被子孙们所环绕,现在却像个孩童般地趴在雪中,双手捧起地上厚厚的积雪,脸上老泪:“这样的大雪,还是七十年前才见过一次啊,这是闯王带来的福气啊,大王果然是天命之主。” 这位老人不知道,这次的降雪不仅仅出现在河南,连直隶和山西境内也是大雪普降,在山西大同,雪一连下了五天才停。一时间,大明北方地区的老人们都仿佛青春焕,向从未见过或听说过这番景象的后辈们讲述起他们少年、童年时的类似场面----那时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奇景。 往年冬天,京城虽然飘过雪花,但多数时间连地面都盖不住,刚落地就融化殆尽,偶然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满城的人就兴高采烈地出门去“踏雪”。今年京师附近下雪的时间虽然比山西稍短,但也有两天之久。喜悦并非仅出现在在百姓之间,自大雪来临后,朝廷上的百官人人喜形于色,争先恐后地上书给当今天子称贺。 京师的皇城内,大明崇祯天子为此专程前往太庙祭谢。回到皇宫后仍然满脸都充满了喜色,与他的皇后笑谈时还几次忍不住起身向天公再三称谢。 自万历年以来,北方的大旱越来越频繁,而南方的气温骤降,这个现象已经成为几十年的常态,朝臣们都把原因归结于皇帝德行有亏,责难一直沉重地压在大明皇帝的肩头。导致天下大灾的罪魁祸万历死后,这个责任就被天启皇帝和魏忠贤扛下。 崇祯即位初期,他心里一直是把责任偷偷地推给前几位皇帝的。但他登基过去了十几年,灾情仍毫无起色,甚至愈演愈烈。广州的海面开始结冰;闽粤冬季下雪;太湖全湖封冻以致数百渔民饥寒毙命;河南、山西有几个县数年不下雨……这一切让崇祯皇帝惊恐不已,他一次次减膳,直到最后一天只吃一顿饭;一次次节俭衣服,直到穿皇后、妃子自己织布给他做出来的衣服。崇祯自问,让老婆孩子一起挨饿,皇太子连聘礼都拿不出、以致只能拖着不能成亲,恐怕自古以来当皇帝的也就是他独一份,但这老天还是不下雨,说什么也不下雨。 即位以来的种种征兆,似乎都是在向天下人通报着大明国祚将尽。崇祯皇帝嘴上不说,心里其实也是骇然。他还曾失态地对自己的后妃痛哭出声:“奈何处处皆是亡国之兆?” “朕的一片赤诚,总算感动了天心。”今天心怀大畅的崇祯皇帝破例喝了一小杯酒,他笑嘻嘻地对皇后道:“不过还不可增膳,当以天心释然为第一要务。” 在举国欢腾声中,只有一个人清楚地知道自己到底看到的是什么。镇东侯站在自家的院内,伸出手接住飘落的雪片,盯着它在自己掌心间慢慢地融化。身旁的妻子高兴地说:“真是瑞兆啊。”他听见后只是随口附和了一声。 太阳的黑子活动已经恢复正常,地球两极的冰盖正在退缩,大气中的含水量不断增加;而随着气温的继续回升,青藏高原上的冰雪在来年会加倍地融化,大量的融水将使长江、黄河以及其它河流的径流量猛增。 和中国一样,全世界的农业文明的复苏曙光已经出现。来自北美洲的高产作物已经传播到旧大陆,很快这些农业文明地区熟练的农民就会生产出远远过自身所需的食物,供应大批的人得以成为学者和工人。欧洲的英、法、俄、德诸国都会进入空前的大展时期,而这一次农业文明在大展中将孕育出工业文明的新生儿,整个人类文明即将摆脱它的幼年期。 “二十年来,我一直压制着部下的野心和我心中的愤怒不平,希望中国不要在小冰川灾难期间遭遇惨烈的战争和摧残。为此,我甚至违背了我曾经的誓言,我昧着良心帮助朝廷打造精锐的军队,听任他们屠戮无辜的百姓……”镇东侯把手轻轻握紧成拳,把那一点雪水紧紧攥在手中,他在心中自问着:“我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到底是增加了、还是减少了人民的痛苦?” 今天还有一更 第二十六节 科学 降临在河南的大雪,对无家可归的百姓来说无异于一场大难,近卫营的官兵全体出动,许平、余深河、黑保一集体上阵帮助清理道路上积雪。李自成前来视察的时候,看到大批的百姓正一脚深、一脚浅地蹒跚而行,近卫营的士兵竭尽全力的帮助他们,没有任何人敢于像官兵那样劫掠百姓。 一直等到将近黄昏,许平才带着骑兵卫队赶回他的营帐,还带回了一个小男孩。 “从雪地里捡到的,父母都冻死了,这孩子躲在母亲的怀里逃了一命。”今天上午在野外巡逻现这个奄奄一息孩子时,他父亲早已经冻僵,而母亲似乎刚死没有多久。看他们的装束也是逃难的百姓,不过不是闯营动员区的,而是从更北的地区逃出来的,零零星星地许平又找到了一些这样的百姓:“上次官兵来河南,新军还好,鲁军朱元宏部无恶不作,这次听说官兵又来了,好多离得很远的百姓也开始逃难。末将下令清野之后,更远一些地方的百姓唯恐官兵野无所掠,就去祸害他们的地方,不少人冒着大雪逃离家乡,有的往我们这里来了,有的则往直隶去了。” 李定国的部队已经奉命北上搜索,如果百姓逃入直隶躲避兵祸也就罢了,如果他们奔开封而来,闯营的军队将提供给他们一些生活资料。 以前李自成总觉得许平是前官兵出身,认为他不能体会底层百姓的痛苦,现在见他将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心中很是钦佩:“许兄弟真不像是从官兵那里来的。” “末将曾是黄候的部下,侯爷的教诲一直记在心里,大王请看,若是没有文臣监军,新军也是不扰民的,只是友军----诸如鲁军种种,新军对他们的胡作非为也是无可奈何。” 李自成道:“话虽如此,但许兄弟能有这片仁心,便是很难得的了。” “大王认为末将是仁么?”许平苦笑一声,对这些百姓,许平心里有歉疚、也有感激:“若无这些百姓的相助,我们就是睁眼瞎,便是无本之木,而现在新军则是耳聋目盲;这些百姓供给我军的衣食,还让他们的子弟在我军中效力。现在新军大举前来,我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烧他们的房子以困新军,若我再不尽力帮助他们,那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 不过除去歉疚和感激,许平更有一种恐惧:“我军所以能在河南这里与官兵争锋,靠的就是百姓与朝廷离心离德,附我而不附官,若是我闯营祸害百姓,哪怕不如官兵;只要百姓不再支持我们,哪怕是两不相帮,我军的末日便算是到了。末将又怎么敢不战战兢兢,竭尽全力去讨好百姓。” “讨好!”李自成突然爆出一阵大笑声:“许兄弟的话深得我心,我也是一样。” “本朝太祖恐怕也是一样。”许平突然想起了朱元璋:“洪武朝初年,有官报告天下有匪,百官纷纷向太祖高皇帝献策治匪,太祖高皇帝勃然大怒,说盗贼不能扰乱他的大明,但贪官可以让他的社稷倾覆。” “听说高皇帝还有策,若是农民现官员贪污欺压百姓,可以自行将官员捆绑入京,有功无罪。”李自成说道。 “是的,末将觉得高皇帝看起来是仁,其实也是畏惧,他见过起义者揭竿而起、排山倒海的样子,他唯恐这一幕会重演在他或者他的子孙身上。”许平想了想又补充道:“英明神武如唐太宗,亦会说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语,末将觉得他恐怕也是一样。”许平认为李世民这里面亦有后怕之意,虽然李世民不是农民军的领袖,但许平猜测见识过衣衫褴褛的农民奋起反抗时的李世民,在好不容易坐稳帝位后难免会想到:后世子孙若遇上这样的劫难,不知道能不能平安度过。 “那天大王和末将说起,此时若说没有异志便是欺人之语。”许平问道:“假如我们败了自然是一了百了,但若是侥幸赢了,大王打算如何治国?” 许平的卫士们早已经离开,此时帐篷里只有李自成和许平两人,不过这个问题还是让李自成沉思良久,张口回答时,李自成显得有些不自信,语气有些迟疑:“我没有什么太多的想法,对治国我一窍不通,不过若是我坐了这天下,我一定与兄弟们推心置腹,不贪图享乐,每天都出来做事不偷懒。这天下的百姓,先是三年免征粮,然后则是征一些,不然无法养兵、养吏,但是一定要尽量少征,若是有灾荒不但不能征、还要赈济。” 李自成说完之后,自认为已经很周全,但却看到许平微微摇头,便问道:“许兄弟觉得我说得不对么?” “大王说得很好,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四十年前,我朝方是极盛之时;二十年前,当今天子登极之时,海内还有二百万官吏将兵向皇上誓效忠,士民竭诚拥戴。”当时大明的税源尚在,朝廷对全国的人事任免畅行无阻。就是有饥民聚集,只要如杨鹤般的一个书生赶去宣布朝廷会赈济,这些饥民就会自行解散。无论是官吏、百姓、甚至乱民,都信任朝廷。许平甚至觉得,不用说类似汉献帝的历朝末代君王,便是把崇祯天子继位时的形势交给大部分王朝中后期被军阀、权臣困扰的帝王,恐怕他们都会从睡梦中笑醒过来:“可是仅仅只有二十年,天下便烽烟四起,官兵出师,沿途百姓逃散一空,便是朝廷的县城都紧闭城门、严加防备。” “许兄弟想说什么?”李自成没有听明白这段话和自己的论点有什么联系。 “我想说的是,当今皇上,他的所作所为高皇帝肯定是不同意的,甚至皇上的皇祖、父皇、先帝也都是不同意,但谁能阻止他呢?”这些日子来,顾炎武、夏完淳二人和许平说的那些话一直萦绕在他脑海里,一次次的治乱循环似乎没有逃离的可能:“今天接到那个冻死的孩子时,末将想过要在他父母葬身的地方立一块石碑,将来我军将士过往时,会知道若无河南父老的支持,我们就不能完成坚壁清野的计划。若真是天命在大王,这块石碑也可以流传后世,让后辈子孙们知道得天下的不易,告诫他们不可欺压百” “我想我明白许兄弟的意思了,许兄弟担心这石碑便像是朝廷勒立在县城大道上的那些铁碑吧?刚才我说的那些话,难道高皇帝就没有想到过么?”那些大明立给官员看的碑上刻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李自成觉得这东西没有用,如果真的建立新朝,上百年后很可能演变成一群地方官在碑前烧香祭拜,然后掉过头去继续征粮催赋。 许平简要给李自成介绍了一些顾、夏的忧虑,把后者听的连连摇头:“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李自成重复了一遍许平刚才说过的话:“治乱循环,以我看来是**而不是天命,但这个**却是无法避免的。一开始,高皇帝心存畏惧,善待百姓,高皇帝手下的官吏,或多或少也心存畏惧,偶尔有些出格的事也不会太过份,百姓可以忍;许多年过去了,一代人过去了,新的皇帝和官吏,对百姓不那么畏惧了,他们多收了一点税,百姓觉得尚且有活路就又忍了,新的皇帝和官吏庆幸之余,现这样做是可以的……如此一代代传承下去,官吏不断得手,百姓不停地忍耐,官吏对百姓的畏惧之心越来越淡薄,也没有如许兄弟今天这样的感激、愧疚之心。” “直到有一天,官吏们变得无所畏惧,也就到了百姓忍无可忍的时候了。大王建立的国家,今天互相搀扶着一起在雪地里前进的闯营士兵和河南父老,有一天他们还是会咆哮着厮杀成一团,”许平问道:“这是大王可以接受的吗?大王可以满足于给天下带来二百年的太平,然后陷入又一次的治乱循环吗?” “我当然不愿意,”李自成不假思索地答道:“浪里白条和六耳猕猴,这两位先生有什么心得进展吗?” “到目前为止,没有。”许平摇头道:“现在他们做过的事,还是前人都做过的。现在我们挣扎求存,百姓是我军能够幸存的根本,所以什么都好说,从大王开始、末将以及更下面的将士官吏都对此心知肚明,都心存感激、畏惧……我们若是败了,自不必说。但若是我们真的赢了,唉,末将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以后的官吏对百姓始终心存畏惧,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找到让官吏始终害怕百姓的办法……苦口婆心的告诫,随着老人渐渐离去,新一代人总是越来越胆大包天。严刑峻法的威胁,只是让官吏畏惧皇帝而不是百姓,迟早遇到一个像当今天子这样无所畏惧的。”许平本想说自古圣贤明主,从来就没有人找到过这种办法,凭什么闯营可以找到?但这种话似乎有些过于悲观,所以许平就忍住没有说。 “让官吏畏惧百姓?”李自成也是一阵苦笑:“谈何容易。” “如果做不到就跳不出这个循环,大王无论奠下多么坚固的基业,都会被焚毁在下一次的战火中;大王无论建立怎么样辉煌的功业、都会化为飞灰。” …… 英国,剑桥 如饥似渴地读完刚拿到的书后,黄乃明和他的兄弟们又带着翻译跑去见校长,斯诺校长举着双手出来迎接他们:“尊贵的子爵阁下,您又来借书了吗?” “是的。”黄乃明把那本《论磁》双手奉上:“尊敬的校长阁下,贵校,真是一个令我大开眼界的地方。” 校长把那本:“吉尔伯特先生,真是令人嫉妒的天才,现在子爵阁下想必已经能分清电和磁的区别了吧?” “是的,而且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们可以在一个圆球上生活了。”黄乃明感慨不已:“校长阁下,在我们大明,也有关于地球到底是平是圆的争论,我以前也是个水手,曾亲眼看到桅杆先于船体升起,但一直不明白为何水不会从这个球上流走,我们为什么不会掉到宇宙中去,现在终于明白了,正如阁下所说,吉尔伯特先生的天才,真令我这样的凡夫俗子嫉妒不已。” 黄乃明说话期间,校长始终有礼貌地含笑不语,等翻译停下里片刻后,他才笑道:“子爵阁下,吉尔伯特先生对我们为什么能在这个球体上站立的解释是不对的。二十年来无数科学家反复试验,即使用最强有力的磁球,也不能让没有磁性的物体稍微表现出一点点的吸附力。显然,把我们束缚在地球上的力量并不是磁力。” “那是什么?” “我们还不知道,但这个力已经有了一个名字,我们称之为引力。想必子爵阁下已经在吉尔伯特先生的书中看到,他说假如磁力是均匀分布的,那么越多的质量就会带来越大的磁力。吉尔伯特先生提出的质量概念启了我们,有一个名叫胡克的年轻人猜想,任何有质量的物体都会拥有一种类似磁力的吸引力,那就是引力。” “胡克先生?” “是的,他比子爵阁下还要年轻,现在还不满十八岁,磁力试验虽然失败,但他认为吉尔伯特先生的猜想没有错,必然有一种看不见的力把我们和地球联系起来,并且延伸到整个宇宙,使我们的地球和月亮连在一起,更与太阳、还有其他的行星连接为一个整体,而这个力是只由质量决定的,只不过非常微弱,所以我们很难在周围找到证据。” “那就是说不可验证了?”黄乃明有些失望:“那怎么可以说是科学呢?” 黄乃明的话让校长有些诧异,他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而是反问道:“子爵阁下认为科学是什么?” “我父亲曾经听一些到大明的欧罗巴人提到过科学,对我说过他对科学的理解:科学就是一种可证伪的陈述。比如‘今天伦敦下雾了’,就是科学陈述,先不可以是疑问句或是感叹句,比如不可以是‘今天伦敦下雾了吗?’或是‘今天伦敦的雾好大啊!’;其次是可以证伪,即是不是真的下雾了,我们可以检验,比如‘今天上帝降临伦敦了,但是没有任何人察觉到,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不是。所以既然胡克先生的猜想无法证伪,那就不是科学。” “尊贵的侯爵阁下的睿智,令我非常钦佩。”校长满脸都是震惊:“能够把科学用这么简单的语言概述出来,就是欧罗巴的科学家们都没有几个人能做到,而且我不得不说,侯爵阁下对科学的认识非常透彻,我完全赞同他的定义。” 黄乃明微微一笑:“我父亲还说过,科学终有一日会变得异常强大,会让它的敌人都企图化妆成它。” “这个是尊贵的侯爵阁下在恭维我们了,而且实在太过恭维了。”校长微笑起来,仆人送上了红茶,宾主喝过后,校长又说道:“其实我们已经找到了验证胡克先生猜想的办法,意大利的伽利略先生明的天文望远镜,我的学校也刚刚成功地得到了一台,我们正用它重复伽利略先生的观察,计算木星和她卫星的度。” “这和胡克先生的引力又有什么关系呢?” “胡克先生猜想,引力会和两个有质量物体的距离成反比关系,这个猜想很好地解释了,为何彗星在远离太阳的时候,飞行的轨迹近乎直线,而在接近太阳的时候会被剧烈地扭转到另一个方向上。我们已经估算除了大行星的质量,如果真的存在这种力,并且真的是和距离成反比关系的话,那么我们可以现观测到的卫星角度与我们的计算结果精确吻合。”校长问道:“刚才子爵阁下的科学论述已经被证伪了,今天伦敦没有雾,晚上我们会去继续观察木星,尊贵的子爵阁下可愿一同前去看看?” “求之不得。”黄乃明站起来谢道:“真不知道该如何答谢校长的款待。” “若是有一天我去大明,子爵阁下便可以招待我了。”校长笑起来:“或者,子爵阁下见到护国主的时候,可以为我们美言几句,我们想成立一个科学院,记录和继续我们的这点小小爱好。” 第二十七节 抵抗 突降的大雪导致蒲观水的渡河行动足足推迟了三天,一万多名新军以及协助运输物资的数万民夫,直到十一月七日才开始横跨黄河。新军士兵在军官的督促下,和民夫一起推动着那些如同小山一般的辎重大车,他们的最高指挥官眉头紧锁,注视着这支在冰面上艰难移动的大军。 上午冰面就曾因为不堪重负而破裂,天一营的工兵队队官亲自跳入冰水中,花了一刻钟才把深陷在冰水中的辎重大车抢救出来,参与抢救工作的官兵事后都疲惫不堪。方才,一处被勘定为安全的冰面在连续通过大批车辆后再次突然崩溃,随着令人心悸的轰然破裂声,辎重大车闷头扎入水中,一眨眼的功夫就从官兵的视野里消失。拖着这辆大车的八匹马也被大车拖入巨大的冰窟窿中,连哀鸣都来不及出就消失在冰层下面。推车的士兵们也有不少人陷了进去,他们在刺骨的寒冷中挣扎着出呼救声,但更远些的士兵却无暇相助,他们连滚带爬地从蔓延的裂缝周围逃出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不幸的同袍和民夫身上的棉衣迅吸饱了水,带着它们的主人一起沉到河底。 这次的灾难让新军一下子损失了正车的火药,不久后又一辆满载炮弹的大车落水。蒲观水只好下令停止进军,重新分配每辆大车上运输的辎重。工兵在冰面上忙碌了一个多时辰后,终于卸下了一半的的火药和炮弹,把剩下的平均安置到了每一辆大车上。在给辎重大车减轻负重的同时,负责勘探的工兵军官也重新划定路线,指挥大军又一次缓缓向西岸进。 “今年这黄河的冰面,冻得也太不结实了。” “是啊,往年都冻得像铁石一般,今年一下子就裂了。” “还有这场雪,来得真不是时候,我看快有两尺深了,压在冰上可是够沉的,更让工兵们勘探不清下面的冰。” 参谋们的抱怨声不停地传入蒲观水的耳中,说话间又是一声轰隆的巨响传来,这次并不是冰面破裂,而是一辆大车在冰雪中打滑倾覆,堆放在上面的米包像雪崩似的滚落而下。队伍又一次停顿下来,工兵们咒骂着围拢到那辆大车的周围,四下里敲打着,检查它周围冰面的坚固程度,盘算着让它后面的车辆绕道而过。 “大人,我们落后进度太多了,无论如何也赶不上了。” 参谋的报告丝毫不出乎蒲观水的意外,他不得不向现实低头,开始从车队中抽调人手去对岸修筑过夜的营寨。至于那些还在东岸的辎重大车就不必下河了,今天是不可能全数度过黄河的,希望明天河面会冻得更结实一些吧。 …… “新军之所以迟迟不能将山东义军消灭,最主要的原因是新军兵力不足。而在兵力不足的情况下,新军还不敢以一个营为单位对叛军进行清剿,这是因为上次山东之战已经证明东江军有能力重创新军孤立部队。”许平的帅帐内非常温暖,闯军阻击部队的将领们正在对作战方案进行最后研讨:“祀县一战后,我们闯营也证明自己有歼灭新军一个孤立营的实力,这样新军同样不敢在河南以一个营为单位进行作战,这点对我军非常有利!” 许平的这个判断是闯军全盘计划的基石之一。早在听说蒲观水领兵前来后,许平就告诉李定国等将领:蒲观水虽然在新军中素有威望,但却根本没有任何独立带兵的经验,以往他总是在镇东侯帐前听令,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执行者而不是一个决策者。 “朝廷不让镇东侯带兵是可以理解的,但这是比冬季进攻更大的军事失误。隔着几百里,镇东侯不可能替蒲将军布置一切,他只能在出兵前给蒲将军交代几条最简短的注意事项,如果我估计不差的话,镇东侯肯定反复告诫过蒲将军不要分兵。”许平扪心自问,如果自己处在黄石的地位上,是不会指望蒲观水能够灵活地指挥三个营分进合击的。闯军对官道施行坚壁清野以后,毫无顾忌地沿着官道布置了一字长蛇阵,丝毫不担心会被新军侧击或是包抄。 许平判断说:“一万两千新军官兵,还有三万多民夫,他们抱成一团缓缓压过来,度会非常慢,在我们四个翼的节节抵抗下,很快就会精疲力竭。他们每向前走一步就会虚弱一分,等到他们爬到开封城下的时候,就是我们起反击的时候了。” 八日才渡过黄河的新军于九日就遭到闯军的激烈抵抗,直到当天下午,赤灼营仍未能攻占闯军的阵地。蒲观水亲自赶到一线视察时,从望远镜内看到一层又一层的闯军战壕和位于其后的棱堡矮墙。 “旗号是闯军第三步兵翼,根据情报是闯贼西营的部队。他们修建了一个棱堡,然后以这个棱堡为核心节节抵抗。这伙闯贼大约有一千五百人上下,拥有大量的火器,不过没有见到任何火炮。” 参谋的汇报让蒲观水心情变得更加不好,面前这个闯军的营不是许平的近卫营,可是他们从战术到装备上都和新军非常类似,对新军的各种手段也都十分了解:“上次的战报还说西营没有阻挡我军进攻的能力,怎么短短几个月,他们就强大了这么多?” “肯定是许平把手下的部队派入西营了,”参谋们宽慰蒲观水道:“我军刚刚渡过黄河,士兵都很疲惫,一时攻不下来也没什么,等我军修养些体力,定能势如破竹。” 正如参谋预料的,经过一上午的激烈战斗,新军先头部队仍然没能填平闯军的壕沟并紧逼到矮墙下。 李定国把相当多的步兵部署在壕沟里,当新军前进的时候先会遭到矮墙和壕沟后的射击,等新军进一步逼近的时候,壕沟里的闯营士兵就会出击阻止新军逼近壕沟,不击退这些部队天一营的工兵就无法填壕沟。而壕沟前面对面的作战对闯军十分有利,他们可以得到来自棱堡的火力掩护,李定国亲自站在棱堡上指挥,如果现某处是新军的主攻防线,他就会指挥壕沟部队后退,用矮墙火力阻止新军追击。而当新军企图填壕沟的时候,闯军又会展开反抢。 “无法驱逐闯贼工兵就无法填壕沟,而我们的部队又不能站在对方的火力前白挨打。”棱堡配合燧步枪,让天一营的指挥官一筹莫展,蒲观水下令让中军的赤灼营参谋上前观战,这些人参加过兰阳之战,蒲观水希望他们的经验能对自己有所帮助。 “和兰阳之战一样,闯贼并不龟缩在矮墙后,而是把大批士兵部署在壕沟里,与我们展开反复争夺。”赤灼营的参谋们纷纷向蒲观水指出,如果被闯军引入类似兰阳的战斗模式,就可能导致新军的惨重伤亡,他们建议等把炮兵部署到位后再进行强攻。 “好吧。”蒲观水不得不同意这一要求,望着横在道路上的这个小型棱堡,叹了口气:“许平他真不愧是工兵出身的。” 蒲观水命令新军下午对阻击闯军继续保持压力,同时进行炮垒和过夜营寨的修筑工作。今天大军显然不可能向西取得重大进展,而必须要在附近过夜。 “这个棱堡大概只有一千多闯贼在坚守,我军正面强攻损失不会小,当这个损失不能白费。”蒲观水命令赤灼营做好进攻准备,而天一营则进行休息,他亲自参与赤灼营的战术讨论,审定通过了明日工兵、炮兵与步兵协同作战的作战方案:“明天赤灼营起进攻是,天一营从棱堡的两侧包抄,让两营的马队好好检查马蹄铁,明日闯贼如果不撤退那是最好,如果撤退的话我们一定要猛烈追击,不能让他们跑了。” 在第二天凌晨时分,哨兵报告对面的闯军棱堡起火,蒲观水下令不得轻举妄动。天明后侦查得知,闯军确实已经于昨夜放弃他们的工事退去。蒲观水带着自己的参谋亲自观察闯军的防御体系,觉得它并没有在前一天的攻击中被严重破坏,而防御者的损失看起来也非常有限。 带着心中的疑惑,蒲观水命令三个营拔营启程。当赤灼营向着开封方向进不到五里,另外一座棱堡就又出现在他们眼前,也同样被层层的壕沟所保护。 “对面的闯贼头目名叫李定国,他似乎对我们的条例非常熟悉。卑职简单计算了一下,如果我们按照条例要求的那样展开部队、布置进攻、构建炮垒的话,那么今天入夜前仍然无法动大规模强攻。”一个参谋把他的计算结果摊在贾明河面前,闯军充分利用天气的因素,限制着新军的进攻度。 “这该死的许平。”蒲观水恼怒地叫道:“天一营构筑营地,赤灼营跟上,明日还是由赤灼营起进攻,天一营和赤灼营马队做好追击准备。” 新军不得不辛勤地劳动了一天。但是十一日凌晨,却现闯军再次主动退却。拔营出不久,蒲观水再次接到报告,先锋又一次被阻挡于闯军的防御阵地前。赶到前线的蒲观水望着那一条条如蛛网般的横壕沟和交通壕组成的防御区,命令周围的参谋道:“四下查探,看看有没有其它的道路可走。” 侦查的结果当然是没有,沿着官道两侧的居民村落都已经遭到闯军的彻底破坏,即使离开官道这条主线,新军也必须每日搭建过夜的营地,而路况比这充满壕沟和障碍的官道还要糟糕。 在蒲观水原本的预料中,他会遭遇到闯军用主力进行防御的坚固阵地,而不是这样一个个连绵不绝的小型防御阵地。他原计划利用火炮的优势,在摧毁闯军防御的同时重创敌人的部队,然后迅抵达开封城下,击溃闯军可能的最后抵抗,给贾明河解围。看起来这个如意算盘不可能实现,蒲观水相信这条官道上必然密布着闯军类似的防御区。 “不要等炮兵了,把炮队留给后卫部队,赤灼营和天一营并肩前进,遇到抵抗就起进攻,我们不能这样和许平磨蹭。” …… 十五日,许平和他的参谋们分析战况时,新军已经连续三天不待炮兵到位就起直接的强攻。这三天来的战斗比前两日激烈得多,无论闯军或是新军都付出了比之前大得多的伤亡。前敌指挥李定国已于今日将隶属近卫营的第一步兵翼投入防御作战,轮换下西营的两个步兵翼。李定国报告说,他将在明日把第二步兵翼顶上去,让今天激战了一天的第一步兵翼退后休息;而对面同样进行着轮换工作,今天猛攻第一步兵翼的是新军的天一营,估计明天会轮到赤灼营上阵。 “战局完全在我们的掌握中。”许平对战局的进展非常乐观,步步后退的闯军能得到更充分的休息,而新军则必须在焦土化的战区上艰难前进,每天辛苦地搭建营帐、修复道路。巨大的工作量正迅消耗着新军官兵的体力:“根据新军条例,这个时候应该考虑包抄,但蒲将军却没有办法进行包抄。我估计快有人要提出分兵前进了,但他绝对不会同意,镇东侯肯定事先反复向他强调过这一点。” …… “我不能同意分兵!”与此同时,新军军营中的蒲观水断然拒绝了天一营营官成平的建议:“敌暗我明,水营离开主力就可能遭到闯贼的伏击,你难道忘记了祀县的教训吗?” “可是这要打到什么时候?”成平满脸都是苦恼,今天作战,天一营有五十人阵亡,一百多人负伤,由于远离明军的补给基地,这些伤病员无法后送,必须留在营中。渡河几天来,还有百多人因为受寒而倒下:“大人,我们必须寻求与闯军主力的决战,然后去开封渡过这个冬天。” 蒲观水责备道:“你这样急躁正是中了贼子的下怀。许平他采用这种战术就是希望我们沉不住气分兵包抄,好让躲在暗处的贼人能够一次打掉我们一个营。” “可是大人,这样暴露在旷野里很快就会有越来越多的病号,等伤病员过千人以后,我的营就会被拖得失去进攻能力。” “所以我们要改进战术,不能再被贼人牵着鼻子走。” 十六日,李定国现新军没有急于进攻,远远地在闯军防御工事外停下脚步修建营垒。经过平安无事的一天后,李定国故伎重演,命令闯军放弃阵地后退。现在第二步兵翼的指挥官是一个名叫张为的年轻中校指挥,闻令后他问李定国道:“李将军,我的部队今日并未交战,是不是可以考虑多坚守一日。” “不可。”李定国笑道:“我们还是要按照原定计划撤退,让新军每日都要行军、筑营,让风雪来消耗他们的体力。” “这个卑职明白,”张为点头称是,但又道:“可是一枪不放就撤退,实在心有不甘。” “张兄弟啊,”李定国笑着伸出三根手指:“第一,显然官兵是打算明天上午部署,下午从容地猛攻,给我们造成大量的伤亡;第二,现在官兵的军力还没有完全被拖垮,我们逼着他们累了一天才前进了五里路,已经很合算了,为人不可过贪;第三,后面有的是苦战的时候,我们要保存军力。” “遵命,将军。” …… 京师,狼穴, “许平在河南部署阵地连绵抵抗,试图消耗我军的兵力,”对这种战术金求德和蒲观水一样感到非常头疼:“冬季本来就不是打仗的好时机,如果一战决胜负也就罢了,这样暴露在荒郊野外,部队的病号很快就会比伤员还多。” 参谋们对眼前的局面都没有什么好主意,教导队的宋建军教官被金求德召来:“加强冬季作战训练,我没有太多的时间给你,紧急训练十五天,然后就去河南战场,蒲将军那里肯定需要大量补充。” 宋建军感到很为难,这么短的训练时间效果可想而知不会好:“是不是让侯爷向朝廷建议一下,把教导队暂时移向山东。” “明知道不可能的事就不必去做了。”如果镇东侯不是练兵总理而是大都督的话,金求德就会在山东建立一个大营,就近接受伤兵,同时把补给和补充兵向这个大营。如同当年在西南时做的一样,不过这个建议已经被朝廷否决了,朝廷不愿意让镇东侯的兵权蔓延到每一个有烽火的地方。 金求德看着地图,闯军退却的度虽然比预料的慢,但仅靠这种战术是不能避免决战的:“许平他不可能永远这样退下去,迟早他得调头与我军决一死战。” 第二十八节 消耗 战斗进行到二十日后,新军中的病号已经大大过伤员,总计有一千多人病倒。 “大帅,这是参谋司的急令。” 蒲观水刚刚收到的,是从京师来的紧急建议,这份建议表明是镇东侯亲自过问河南战况后提出的,蒲观水对此当然非常重视。 “河南的战斗已经持续十天了,许平很显然会把这种拖延战术继续下去,让严酷的天气和焦土化的道路不断加重我们的负担。眼下我们还能勉强将伤兵病号后送,但不需要太仔细地思考,我们就能知道这是我们迟早无法承担的负担,新军的运力是有限的,新军的兵员补充度也是有限的,如果不改进我们的运输补给方式,我们的战力就会随着战线不断向前推进而急剧恶化。每一个新军指挥官都必须意识到我军的不足,不仅仅是口头上,而是自内心地正视这一点……” 蒲观水轻声读着镇东侯的来信,如同多少年前一样,镇东侯总是喜欢用这种朋友间的坦率口气与部下们探讨问题:“两个问题摆在我们眼前,或者承认失败,或者改变我们的条例。我以为,每一位指挥官都不应该存有侥幸心理,认真地问自己一句:你打算承认战败么?如果不的话,就开始尝试改变吧,新的局面需要新的条例,我们已经不是在辽东战斗了。” 镇东侯提出了很多建议,蒲观水把部下们召集来一起商议,其中主要的思想就是彻底改变明军由各单位保护、处置属下伤兵的思维。镇东侯建议建立连绵的兵站,新军各营要设法抛下这个包袱以提高机动能力灵活迎战。 “……我并没有到过河南,这些条例只是我的一些设想,是否可行还要靠指挥官和参谋们的共同努力。你们必然能够克服眼前的难题,取得胜利并将我军继续完善,对此我深信不疑。练兵总理黄石。” 蒲观水念完镇东侯的信后,大营里的三营指挥官半晌无言,对镇东侯的命令,这三位指挥官和蒲观水一样都习惯不问原因去执行,但这次来的条例,实在是无法执行下去。 “侯爷要求我们建立兵站,把伤兵病号就地留下,减轻各营负担也免得他们跟随大军行军病情进一步加重,这个……”成平磕磕巴巴地率先打响了第一枪,伤病问题确实是令人头疼的问题,镇东侯这封几天前写成的信中预言的问题已经成为了现实。后送已经变得无法实现,随着部队继续向前推进,离山东的补给基地已经非常遥远,重伤、高烧的士兵在这种天气长途后送无异于谋杀。猬集成一团推进的新军三营,为了照顾这些伤兵,不得不自行放慢脚步,带着这些病号缓缓前进,每天都需要为这些士兵准备特别的宿营地,这进一步加大了本来就很繁重的工作量:“侯爷的用心是很好的,侯爷确实是高瞻远瞩,但,但……” 成平说了几个转折词,无法继续下去了,魏武哼哼唧唧地接茬道:“我们没有保卫兵站的兵力。” 之所以不敢把伤兵抛下,就是因为蒲观水不愿意分散兵力,而魏武担心这些兵站会成为闯军的攻击目标:“如果要建立兵站,我们需要大量的友军协助,河南这里没有我们的地方官,百姓逃散一空也无法指望。再说,就是真有百姓,难道我们敢把兄弟们交给他们么?” “可是侯爷说,这样我们迟早会被压垮的,难道我们要承认战败么?我们明明还没有打过一场硬仗,怎么可以承认失败呢?”这些日子以来,由于伤兵难以后送,所以补给里不得不添加大量药品,这挤占了其他军需的运力。如果新军继续向前推进,而且沿途都被许平彻底清野的话,那么补给就会变得越来越困难,后送伤员的数目也会越来越少,需要的药品补给自然会越来越大。 每天蜗牛爬一样的前进度对新军的士气固然有影响,但更加不满的是那些和新军一起的民夫,他们对此已经是怨声载道。蒲观水严格执行着新军的安全条例,所有的物资在扎营时都必须从车上卸下,进行妥善的安置,第二天再重新装车。民夫们的不满渐渐压倒他们对官兵的畏惧,他们开始在公开场合大声地抱怨:每天晚上铺沙防火的一直折腾到半夜,早上天不亮就开始装车,走不了几里就又要卸车、上油,这不是穷折腾么? 但蒲观水仍然一丝不苟,他决心严格执行一切相关条例,绝不给闯军以丝毫可趁之机。在这种严格的指挥下,民夫也有不少人病倒,在没有人烟的荒郊野外,如果不忍心让他们去死就得收留他们,这些人当然更加无法后送,蒲观水估计很快病倒的民夫就会过需要照顾的新军士兵。 “大帅,末将觉得……”成平鼓足勇气说道:“末将觉得侯爷有些过于担心了,我们遇到的问题,闯贼一样会遇到,而且只可能比我们更严重。我们的物资可以源源不断地从后方运来,兵员有教导队在补充……” “这补充是绝对不够的。”截止到昨天,蒲观水现自己一共需要补充一千五百名士兵和八十名军官,但现在他只得到二百名士兵和八名军官的补充,而且还是从山东紧急抽调来的。每天都有新的申请往京师,但等参谋司看到,再训练,再来河南,那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但至少还是有的。”成平道:“而闯贼那里是死一个少一个,枪支也是丢一杆少一杆,我们损失固然大,但是闯贼更忍受不了,这种天气他们不老老实实地呆在温暖的营帐里,非要拖着我们在野外跑,根本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两败俱伤之举。” “最关键的是,侯爷也说过他没有实验过这条条例,”见有两位指挥官打头阵,参谋们终于也开始表示反对了:“到底该如何建兵站,到底两个兵站之间距离多远,如何保护?如何后送?如何补给?侯爷也承认这些条例不一定准确要我们自行研究,可我们没有时间啊,前方的士兵总嚷嚷着饭食里油水不够,被褥不够保暖,我们哪里还有多余的运力来输送建筑兵站需要材料呢?” …… “蒲帅要我们出兵相助?”郁董拿着新军的加急文:“蒲帅怎么会想起我们来了?” “小的仔细问过使者了,”亲丁报告道:“蒲帅觉得我们是汴军,一定日夜盼着打回老家去。” “我确实是日夜盼着打回老家去。”郁董显得有些伤感,那一头盔的乡土就被他放在床边,每天郁董就躺在乡土旁入睡:“可是那许平分明就是黄候的大弟子,只好黄候一天不来河南亲自出手教训他的弟子,我是不会回去送死的。嗯……蒲帅还说什么了?” “使者说蒲帅不要我们上去打仗,只要在后方帮他守住粮道、伤兵就可以了,让他能够腾出手来作战。”亲信们倒是觉得这个差事不算很重,察看郁董的脸色问道:“要不,大帅您亲自去问问那个使者?” “不去,不去。”郁董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听说新军派使者来后他就吩咐手下去说自己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无法出来见人:“怎么蒲帅不去找成逸君、朱元宏他们呢了?” “这个小的们就不知道了。” “你不知道我知道,”郁董没好气地说道:“最毒莫过于绝粮,许平那可是黄候的大弟子,我都能想到,他会想不到吗?朱元宏和成逸君这俩被新军喂得最肥了,他们都不去,可见不是好差事,我是绝不能去的。就说我们在南京过的不好,军饷欠着、冬衣不----这也不是瞎话对不对?明明南京就是没给我们嘛。反正,爱莫能助,就这样去和蒲帅的使者哭诉一番吧。” …… “侯爷的办法确实好用,真的是很好用啊。” 在许平的营帐里,周洞天大声出了感慨,在迎战之前,闯营的参谋们就设定好密密麻麻的兵站系统,所有伤员病号的撤退后送路线都预先准备好,开战后无论参战的是哪一支部队,只要是伤员就由救护部队统一处置,各步兵翼根本不必考虑这方面的问题。 沿着官道是闯营的焦土地带,而在这条细长的地带范围外,就部署着闯营的收容站,今天统计死亡人数时,闯营参谋们高兴地现死亡率比之前并没有提高。因为伤员不需要随着部队机动,而负责救护的部队不需要考虑作只需要专心处理伤病,各司其职反倒效率大有提高。 “多亏了归德府一战的经验,我们证实了侯爷的高瞻远瞩是可行的。”在归德府次应用镇东侯的这个设想前,闯营的参谋们一样战战兢兢,而迎战蒲观水前他们则充满信心;同样也是归德府,实际运作暴露出很多问题,这给闯营的参谋以宝贵的经验,如果仅仅就规模而言,上次许平在进攻归德时做的兵站实验规模甚至比这次还要大、地域范围还要广:“可惜侯爷……不,是幸好侯爷赋闲多年,没有机会把他的想法付诸实践。” “也有赋闲的关系,不过不是主要的。第一,侯爷位高权重以后,反倒不能放手施展,因为要顾虑朝堂上的反应,而我们不同;第二,侯爷恐怕是古往今来排名第一的军事奇才,他的构想只要用上一两成新军就已经足够,不需要处处达到最佳就已经是天下无敌,他们没有迫切完善的压力,而我们不同。” …… 尽管有种种压力,蒲观水仍处处谨慎,在他小心的指挥下,许平、李定国没有找到任何偷袭的机会,新军虽然缓慢却持续地压缩着闯军的阵地。?惊呼。第三次炮点燃引信和开炮的间隔时间得更长,一枚炮弹落地即生爆炸,而另一枚则成功地实现了空爆。 这枚空爆的炮弹在棱堡上空炸开,如同礼花那样的绚丽,瞬间把闯军的棱堡映照得通明,碎片被火药加热得赤红,这些灼热的弹片在夜色中像流星那样划出明亮的轨迹,从半空中向棱堡内的守军无情地射下,被这团礼花所笼罩的闯军士兵无不应声而倒。 几次射击后,臼炮炮手开始将仰角调低到四十五度,整夜新军向闯军的阵地射了近百枚开花弹。次日,新军每当观察到战壕内的闯军火力点时,就用臼炮予以打击。有几次因为炮兵军官没有及时开炮而导致炮弹在臼炮内爆炸,不过它们的威力都被臼炮厚重的炮膛挡住,并没有给它的使用者造成任何危害。 …… 十二月八日。 “官兵使用的火炮好似一口大钟,探子说看上去足有少林寺的大钟那么大。”周洞天向许平汇报多日来的观察结果。自从新军使用臼炮这种新式武器后,闯军的伤亡数量就开始急剧攀升。本来预计,凭借三个坚固的阵地能够阻挡新军一个月或者二十天之久,现在阵地都已经被新军攻下。 周洞天接着说:“这种火炮的缺点是数量很少,每次使用的时候新军都会事先挖炮垒保护它们,现在损失不起。” 臼炮的出现完全出乎许平的意料,在新军时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武器,其他几个旧日的新军军官也不曾耳闻。这种武器大大削弱了闯军在战壕中防御的优势,在头顶上形成空爆的开花弹给战壕中的防御者造成巨大的杀伤。 “第三步兵翼已经伤亡过半,几天内恐怕无法投入作战。其他三个步兵翼的伤亡也都很大,我军的伤亡数目已经过官兵。”周洞天的脸上充满了忧虑。 闯军正被新军压迫得节节败退,是败退而不是以前那种有计划的主动后撤,新军已经走完了从渡口到开封一半的路程。在原定的计划里,闯军应该在接下来的这段路途上坚决阻击已经受到相当削弱的新军,而现在虽然新军确实受到削弱,但臼炮的使用让他们的攻击力仍极为可观。 “这种大钟似的火炮的缺点就是移动非常缓慢,而且无法用于野战。”另一个参谋军官指出,臼炮的问题在于射度缓慢而且很不精确,对着固定不动的战壕和棱堡长时间地射击总有命中的时候,但是如果是在野战的情况下,敌对的另一方不可能允许新军用牛车把臼炮拖到本方阵前百米处:“如果我们寻机和新军野战的话,就可以避免他们用这两口大钟打我们。” “不行,”不等许平说话,以前的近卫营参谋长、现任的闯营大将军参谋长周洞天就反驳道:“现在还不是野战的时机,新军并没有被削弱到可以被一战击败的地步,现在我们还打不过他们!” 第二十九节 前沿 “那么,或许我们应该让李将军继续主动后撤,不要死守在阵地上挨打。” “不!”许平立刻否决了这个建议:“先不要这么着急,一种新武器使用后,肯定会被夸大,我们还是先看看再说。” …… 位于胡辰所在的这条壕沟后的棱堡是一个大型工事,虽然同样是木制结构,但是规模要比之前的大上很多,这里是战前就确定要坚守的几个要塞之一,能容纳几千名士兵。对面传来新军的战鼓声,看着越来越近地敌人,随着胡辰一声令下,壕沟里士兵开始向新军齐射。在壕沟的两面都有木制的短梯,如果棱堡指挥官要求迎战,就要从前面的梯子爬上去;如果指挥官认为敌人实力过于强大,那么就从后面撤退。至于什么时候敌军开始影响他们的炮兵射击,是安全离开战壕的时机,也是由指挥官判断的。 胡辰一手攀附在梯子上,回头仔细看着棱堡上的旗号指令。 旗号是迎战! 胡辰知道棱堡内的指挥官判断自己眼前的敌军只是佯攻,实力不足以对壕沟里的守军构成重大伤亡,他立刻指挥部队进行最后一次齐射,然后从面前的梯子上攀出壕沟,列队准备迎战。前面的敌军并没有立刻逼上来,他们散开队形让火炮轰击胡辰的部队,与此同时闯营的棱堡也在射下火力。 紧靠着壕沟的边缘,胡辰和对面的对手进行了短暂的对射,或许是对面的敌人判断无隙可趁、或是主攻方向上的新军已经被击退所以这里的牵制变得毫无意义,胡辰看到敌人迅地退了下去。 “撤退!” 胡辰大叫一声,部下们急沿着短梯退回壕沟中隐蔽,这时明军的步兵已经退后空出射界,火炮猛烈地袭来,胡辰跳下战壕时一枚炮弹就擦着他的头顶呼啸而过。 “有没有人受伤?”回到安全地带后,胡辰立刻命令部下们互相检查,在这个天气里作战,闯营禁止任何人擅自逞英雄,只要受伤----哪怕伤口再小、再不起眼也要立刻退回温暖的营房里。但即使有这样的命令,仍然非常危险,因为士兵们的身体因为寒冷而变得麻木,有些时候甚至不能觉自己负伤了。 正在胡辰忙着检查部队的时候,头顶上又传来炮击声,还有急促的脚步踏雪声,放哨的士兵示意胡辰无事,也没有新的命令。 ----应该是援兵来了吧。 胡辰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他这队人要负责防守这条壕沟一直到今夜的前半夜结束,所以肯定不会是换防,那只可能是援兵来了,或是李将军打算起反击。 隆隆的炮声掩盖不住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很快这声音就靠到战壕近前,四、五个人急匆匆地从后面跃下,带下大团的积雪和一阵新鲜的寒冷空气。 “大人。”胡辰看到为者竟然是许平时,也不禁呆了一下。 “胡兄弟。”许平喘着气,笑着向好久不见的胡辰问好。本来以为带着几个卫士不会很显眼,没想到一路上还是遭到新军炮火关照,一路狂奔到壕沟边上才算松了口气。为了棱堡的安全,各条壕沟之间的交通壕已经被取消,因此除非是紧急情况,否则只用旗号联系,或是等到夜晚才在壕沟和棱堡间移动。 打完招呼后许平立刻爬上梯子,趴在壕沟边缘观察对面的动静,不时询问胡辰些问题。看了片刻后许平跳回战壕中,注意到新军似乎在休息后,胡辰立刻给部下们下令:“两人一组,揉脚。” 部下们坐在战壕中揉脚时,胡辰向许平报告:“大人,前天卑职手下有一个士兵突然阵亡,临死前全身高烧、药石无效,显然是负伤了。可是检查全身都没有伤口,死后才现原来是他脚趾受伤了。这天寒地冻的,一般士兵们懒得脱鞋,脚上又凉所以就是破口了也很难察觉,可一旦开始烧就来不及了。”趁着新军一时不会进攻,胡辰就让大家互相检查一下,也活动一下双脚这种血液容易不流通的地方,避免出现严重冻伤。 “是啊。”许平点点头,那个士兵或许是跑动时把脚碰伤了,也许是在对射时有炮弹打中附近的地面,激起的土石伤到了他,总之,无论是什么原因造成的,都因为这天气而稍微疼一下就过去了,士兵本人就没有在意,甚至早期炎时都没有感觉:“这个现你有没有向全军推广?” “已经上报给了队里,队里说会向第一步兵翼上报。” “很好,等我明天回去后,我会再问一下的。” 胡辰一愣:“大人今天不回去么?” “今夜不回去了,”许平微笑道:“胡兄弟到部队里来,感觉如何?” “当然很有用处了,当初在参谋队里,很多实际情况是我完全没有想到过的。” “就是这样,我离开一线也太久了,有机会也得下来看看,”许平抖了抖身上厚厚的斗篷:“我特意穿成这样就是为了在战壕里过夜的。”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军衔制度后,已经是天色接近黄昏,部下开始轮休吃饭的时候,许平又问道:“为何还没有见到新军那两口铜钟射击?” “大人有所不知,这两天来一般都是夜里才开火,主要射击棱堡而不是壕沟,如果被他们现我军正在换岗,也可能会朝着开阔地打上两炮,不过不会很多,主要还是用普通火炮攻击我们。” 许平把这个情报消化了一番,询问胡辰道:“胡兄弟对此有何看法?” “以前在参谋队的时候,卑职记得若是我军实力强大,一般都倾向于白天进攻,这样看得分明能迅取得胜利;若是我们实力不足,就会想着趁夜浑水摸鱼了。”胡辰的看法是臼炮的实际效果不如它的威慑力,而新军对此也有类似的看法,所以更喜欢在夜里攻击来摧残闯军的士气:“此外还有一点,就是或许新军没有足够多的炮弹,所以他们无法像一开始那样疯狂射击,只好改为夜晚袭扰或是掩护冲锋。” “说的很好。”对胡辰的提高,许平不禁有些惊讶了。 “大人谬赞了,现在卑职在指挥一个小队作战时,总忍不住回猜想参谋队是要达成什么样的计划,揣摩上峰给卑职命令的意义何在;而指挥一战结束时,又忍不住回想通过战斗得到的经验,假如应用在参谋队里,又能有什么样的作用。” “看来李将军说的对,所有的参谋都必须有实战经验,而军官最好也尽可能地去参谋队熟悉一番。”最近一段时间来,许平感到闯营内的参谋队能力开始过在新军时的感觉,他想这或许就是因为镇东侯当年的参谋都是从战场上提拔起来的,而现在新军的参谋大多都是教导队培训出来的。 “有一个命令很快会下达,我先给胡兄弟吹吹风吧,”刚才许平才与李定国讨论过最近一段时间来的战况,而这个命令就是两人刚刚达成的共识:“以后缴获的武器要一律上缴,不许各队、小队自行截流。” 最开始的防御阶段,新军不断占领闯营的阵地,闯营虽然损失不大,但丢失的武器都是永久损失。通向南方的贸易通道因为季节关系也受到影响,迄今为止闯营在许州的军械基地仍不能制造出合格的燧步枪而只能修复部分损坏的武器,这种补充无法填补前线的武器消耗,因此四个步兵翼和下面的各队都怨声载道。 刚刚开始反击后,各部队虽然还会因为继续后退而永久损失武器,但负责反击的部队却可能缴获部分武器,因此各级军官都不愿意执行阻击任务而宁可承担反击任务。针对这种情况,许平下令各部队缴获武器后,一律要上缴一半,以减缓防御部队的失血度。 “大人,这个如何执行啊?”胡辰吃了一惊,他本人也很盼望能接到反击命令,现在较开战初期,他手下的这支部队亦损失了大量的武器。 “很快会有参谋们来统计你们的武器,等反击结束后,还有会营参谋来检查武器数量,出的营里就会收缴走。”许平笑了一下:“胡兄弟你看,也不是完全无利嘛,至少不会看着你们损失兵器。” “这样不好吧,如果不许我们保留缴获,谁还肯费心思去打扫战场呢?” “这个理由不成立,难道就因为自己得不到,你们就会看着枪支躺在地上也不去拾么?如果胡兄弟你这样干,那我太失望了。”接着许平又告诉胡辰另一个理由:“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我和李将军都不希望你们过于积极地打扫战场,尤其是冒着牺牲部下的危险去打扫不安全的战场。第三步兵翼装备比第一步兵翼要差,这种情况已经生过好几次了,还没有完全取胜,就有士兵忙着去抢枪,还有很多士兵冒着新军的炮火去抢武器,第四步兵翼的第十五步兵队,为了去抢一杆雪地里的枪,一连有十一名士兵被打死在空旷地里,这种事情绝不能再生了。” “卑职明白。”胡辰铿锵有力地答道:“不过大人,卑职以为最好在通报里说明理由,这样下面的人能更好的理解命令。” “胡兄弟说的很对,我在命令里会向全军通报我的考虑和下达这个命令的理由,胡兄弟还不知道吧,这也是侯爷的习惯,我希望我的部下,人人都能学会侯爷的这种习惯,就从我开始吧。” 许平让胡辰给他安排一个部下做向导,晚上胡辰尽管安心继续指挥作战不必分神照顾自己,而且许平也想了解一下士兵们的士气心态。 被胡辰叫到许平面前的人,并没有像两位军官一样带着毡帽而是斗笠,这说明他是普通士兵,不过这个士兵手里握着一根长矛而不是燧步枪,由此可知他是一位军士。这个军士才向这里走过来,许平就把他认出来了:“岳兄弟来了。” “大人!”岳牧把腰杆挺得笔直,向许平郑重地行礼:“大将军!” “岳兄弟背上的伤,天这么冷可有些疼么?” “一点都不疼,”岳牧感激地答道:“谢大人恩典。” “谢我做什么?你比我可要拼命多了,再说,要谢谢你的秦头去。”岳牧身上也裹着严严实实的斗篷,许平看不见他身上的军服:“岳兄弟现在是?” “三等军士。”边上的胡辰替岳牧回答道。 “哦。”许平知道这就意味着岳牧是果长秦德冬比较靠后的助手,他环顾四周并没有看见后者:“你们秦头呢?” “秦头眼睛不好,晚上看不清东西。”刚才趁着新军攻打另一面炮火暂停的机会,胡辰已经让不需要夜晚留守的官兵撤了一部分回去,秦德冬就在其中。剩下准备离开的也已经脱离岗位,等着夜幕的降临。岳牧昂挺胸地向许平报告:“卑职眼睛可是好得很,弟兄们都叫卑职夜猫子。” “那今夜我就把性命交给岳兄弟了。” “大将军放心吧。”岳牧信心十足地答应道。 太阳落山后,夜色将棱堡、战壕还有新军的营地一起笼罩在内。岳牧凑到许平的身旁,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嗡嗡道:“大将军,从现在开始就不许说话了。” “谢谢岳兄弟。”许平用同样细微的声音答道,这个命令还是他数日前签的,任何细微响动都可能让士兵成为明军袭击的目标。 月亮从一片云层后移动出来,给陷漆黑的大地带来一丝光亮,许平睁大眼睛,但还是几乎什么都看不到。身边是卫士和岳牧他们几个人模糊的身影在晃动,他们的眼睛里那点光亮似乎还隐约可见,不过许平也不敢确定。整个天地间没有任何响动,仿佛都一起睡着了,但谁都知道,不知道有多少双隐藏着的眼睛,正在这茫茫的夜色中搜索着目标和机会。 第三十节 坚守 身后传来细微的动静,许平知道这是一些部队趁着夜色进行换防,疲惫的单位准备退到后方休息,而体力充沛的士兵会补充进棱堡和战壕。 就在这时,对面的阵地上响起了火箭射声,天空中绽开一团团的火光,这些耀眼的烟花拖着长长的红色尾巴,向着闯军的阵地上坠落下来。许平多次听部下们说起过新军这种照明火箭,因此并不感到十分惊奇,恰恰相反,许平倒是没有觉得这种火箭能担得起报告上那种“把夜晚照得犹如白昼”的描述,它们出黯淡的红光,映出闯营阵地上的绰绰人影。 许平忍不住探头向对面望去,想看看这种火箭是不是能把新军的阵地也照亮,他刚刚露出一个头,就感到有人猛地扑到自己身上,把他一下子撞到在壕沟地面。 “别探头,笨蛋。” 等这句话骂出口后,岳牧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对最高长官出言不逊,他连忙谢罪,却被许平按住:“岳兄弟说的对,我是个笨蛋。” 虽然是匆匆一瞥,许平已经证实了参谋们的报告,即使在明军射这种火箭时,他们的阵地上仍是漆黑一片。 隆隆的炮声响起,暴露在空旷地上的闯营士兵纷纷伏倒在雪地上,很快许平就看到久闻大名的臼炮炮弹在半空中炸响。其中一个离许平所在的位置并不算很远,大团的明亮白光瞬间就让他已经习惯了夜色的两眼前只剩下一片金芒。空爆的臼炮炮弹下,几个趴着的闯营士兵出惨叫,其中两个士兵的斗篷也被爆芒点燃,在黑夜中熊熊燃烧起来。 被炮弹点燃的衣服和其他物品,就像是火炬一样给新军指引着射击目标,忽隐忽现的火光送来枪炮声和呼啸着的铅弹。不远出有一个木梯被臼炮点燃,许平看到一个持矛军士扑过去,把那个木梯推到在地,来不及解开斗篷就合身扑上,把火和光亮一起压在身下。 臼炮渐渐停止了,炮击期间几个负责侦查的士兵始终向着对面张望,官兵没有趁势动任何进攻,壕沟里士兵们紧握着武器的手也松开了一些,许平听到四周响起些如释重负的呼气声。 “新年还没有到,官兵就这么大放烟火了。”岳牧轻声说了一句。 身后的雪地上又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趴到的闯营士兵继续赶路,棱堡内的火光也渐渐变小,现在李定国已经积累了很多紧急救火的经验。 周围渐渐又陷入黑暗,一些第一步兵翼的士兵无声无息的从壕沟里站起身,把步枪架在沿上,看到对面有火光亮起时,他们就扣下扳机予以回击。射击完毕后,这些士兵马上缩会身体装弹,然后潜行两步从另外的位置探出头,继续等待着对面出现枪口火光的时候。这种盲目的对射持续了一段时间,冷枪声也渐渐沉寂下去,终于彻底止歇住,整个阵地又恢复了刚才那种沉睡状态。 在第一缕拂晓的阳光照射到河南大地上以前,许平带着贴身卫士撤离了壕沟。 …… 回到指挥部以后,许平召集全体参谋讨论战局,他们已经计算过这段时间以来新军的火炮射击次数:“几天来这两口大钟的射击数量如何?” “比刚开始少了一些。”周洞天立刻答道:“恐怕不止是少了一点,而是少了很多。” “确实是少了很多,而且射击方式也在改变,最开始是不顾一切地向我们倾泻炮弹;然后是猛烈炮击尽可能地杀伤我们的防御人员、接着迅起进攻;现在已经是以干扰为主,破坏我军的调动、休息和补充,杀伤和进攻重现交给普通炮兵和步兵。”对新军的改变许平已经有了一些猜测,他觉得最合理的解释莫过于新军这种炮弹有限:“我觉得大钟用的这种炮弹不是新军随军工匠能准备的,甚至不是山东能提供的,它们应该是从遥远的后方运来,而且数量极其有限,很可能现在新军手中能够制造这种炮弹的工匠都没有多少。不断减少的射击次数说明新军的弹药储备并不充足,他们无法维持一开始那种大规模的炮击,甚至不充足到无法保证将这种大炮当作掩护炮火使用。现在这个数字还在继续下降,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新军正在继续消耗他们的储备;一种是新军正在积累储备,你们认为是哪一种?” “是消耗储备,新军现在每前进一步都付出极大伤亡,他们营中的伤病得不到救治,蒲将军急于攻入开封已经不仅仅是为了给他义兄解围了,也是为了拯救他部下的生命。”周洞天立刻答道:“蒲将军认为我们会先顶不住,他正用这种火炮加大我们的损失,他在消耗储备。” 这个意见和许平的看法相同:“我完全赞同周兄弟的话,既然如此,那么新军的炮击数量就还会持续下降,直到降低到每天可以输送的数量。” “这个输送量是多少呢?” “现在还不清楚,我估计不出来。按照我们的计算,前天他们打了三十,昨夜打了二十五,我想今天应该比昨天还要少一些。等到数字稳定的时候,我们就可以知道他们的输送量。”第一次新军大量使用这种炮弹轰击闯营阵地时,那夜整整炮击了两个时辰。事后闯营估计新军射过两百枚这种炮弹,给坚守部队造成了毁灭性的后果,建制被打散、大批士兵被杀伤、很多幸存者丧失斗志躲在壕沟和棱堡里瑟瑟抖,黎明时被冲上来的新军轻易击溃,第一个确定要坚守的稳固据点就这样易手。 现在闯军对这种炮弹已经有了相当的心理适应能力,而且炮击的密度下降也让士兵们更容易保持士气和斗志,许平说出了最后的决定:“李将军必须寸土必争地坚守阵地,消耗新军的这种炮弹,让新军不能积攒这种炮弹。如果我们因为畏惧这种火炮而主动后撤的话,新军的储弹量就会不断增加,那么无论最后我军决定在哪里做最后的坚守,他们都可以用大量的这种炮弹来摧毁我军,所以我军不但不能后撤,而且要禁止任何的撤退。” …… 残酷的争斗战还在持续,到十二月十六日夜,两门臼炮向闯军的棱堡进行了十次射击后就陷入沉寂。现在臼炮白天对战壕的攻击已经停止。蒲观水深感参谋司在战前的推演全是一堆废纸。根据参谋司的推演,新军携带来的臼炮炮弹足以摧毁闯军三个大规模的战壕防御体系,但蒲观水在这里遭遇到的并不是大型防御体系,而是连绵不绝的持续抵抗。 新军和闯军的战斗变得越来越血腥,前线闯军在抵抗的时候,后方的闯军就在拼命强化下一道防御阵地。面对寸步不退的闯军,新军工兵几乎得一直把战壕挖到闯军的壕沟前,然后让步兵和他们展开面对面的对射才能将其驱逐。 战斗一开始对每天扎营、宿营叫苦连天的新军官兵,现在不由得感到那时的作战真是一种享受,而随军的民夫们也深有同感,现在他们确实不需要每天建立新的宿营地了----因为新军只能一寸寸地夺取闯营的阵地;现在这些民夫每天都在在新军工兵队的指挥下,在冻得坚如铁石的地面上挖壕沟,而新军的步兵就在他们的头顶上与闯军对射,不时就会有一两个身亡的士兵摔倒这群民夫的队伍间----当然,这总比闯军的炮弹阴差阳错地射入壕沟强。 “我跟谁侯爷多年,从辽东到西南,又到福建,我从未打过这样艰苦的战斗。”蒲观水感慨地对参谋们说道。一批批的的士兵在战斗中负伤,还有更多的士兵在寒冬中累垮病倒,为了让军队能够继续向开封推进,蒲观水不得不把每一臼炮炮弹都砸到闯军的头上,而这种炮弹平均每天只能运来十。 “幸好许平采用的是坚壁清野,不然这么长的一段路还真是麻烦。”这是蒲观水第一次因为对手的战略而感到庆幸,庆幸这样的措施对新军也有些好处。冬季严寒的荒野使闯军没有适当的攻击阵地,沿着官道两撤数十里都没有人烟,闯军很难侦查掌握新军运输队的情况。蒲观水现了一些闯军的侧翼侦查行动,但在蒲观水的严格布置下,没有任何一支辎重队是仅靠闯营的侦查骑兵就能撼动的,而若他们回头穿过几十里宽的无人区去寻找援军,那别说是不是当天能够返回,就是能也没有作战的体力,更不要说是不是还能找到原定的目标了。 既然闯军无法有效骚扰新军的补给线,各种物资的运输工作一直得以维持,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一天的运输是因为闯军而不是天气而拖延滞后的。每天从南方辗转送来的十臼炮炮弹也因此得以保证,蒲观水更因此能够将全部的兵力都用来动进攻。 补给线仍在继续延伸,补充兵已经完全弥补不了损失,这个月蒲观水得到的补充还不到他损失的一成。山东的新军已经被削弱到一个很危险的兵力水平,由于对季退思的担忧和对友军的不信任,从京师到河南这条贯穿山东的补给线也由山东的新军在保护,不攻下开封,这条漫长得无法忍受的战线就不可能得到缩短。 “总不能什么都靠我们新军啊,要我说,贺大人那里的兵力还是太富裕了。”蒲观水私下里曾忍不住出些抱怨,他希望贺宝刀更多地利用友军的力量,以便再挤出些兵力补充给河南新军:“我这里倒是很想多些友军,可是无论是鲁军还是汴军,现在都躲河南远远的,看来不攻下开封他们是不会来帮忙的。” …… “蒲将军的后卫部署非常不错,我们的探马报告我们没有任何机会。”在许平的指挥部,参谋们向他报告最近的战局总结:“蒲将军利用我们一些堡垒修建了临时的哨所,每处都留下了足以抵抗几百骑兵的守卫,中途多余的堡垒则被他彻底摧毁,我们就算想阻击也没有合适的阻击阵地。这些堡垒之间的距离都恰到好处,显然蒲将军进行过精心的计算,足以保证他的辎重队在被我们探马现后、带回大队骑兵前抵达其中之一。” “简而言之,就是我们没有机会打掉他的辎重队,对吧?”许平问道。 “大人明鉴。” “不过若是有机会、有可能打掉某支辎重队的话,李将军就打算违抗我的命令出击吗?”许平已经严禁闯营的骑兵与新军进行交战,没有他本人批准任何人都不得使用闯营骑兵。许平向蒲观水后勤线上排出的探马实际只是虚张声势,许平只打算威慑新军而已,他很清楚蒲观水不敢赌许平是在虚张声势,毕竟如果许平真想转为实际行动,新军是难以事先预料的。 “要是真有机会的话,李将军那里可说不好了。”参谋们纷纷笑起来,许平的计划是用虚张声势的探马消耗新军骑兵的战斗力,不过李定国总希望打一次成功的伏击,他认为这样的效果会更好些。 这些日子来,新军的骑兵一直在补给线上保持警戒,许平的探马已经现不少倒毙路边的新军战马,而且他们还现新军的补充车队里战马的数量近期也大大增加,显然新军的骑兵部队同样在被持续削弱。 “最开始新军接受补给后,会把运输补给的大车放回,顺便带走一些他们的伤病,最近一段时间来他们没有放回过任何牲口或是大车,相反我们的探马在路上现不少被新军遗弃的车辆,他们的牲口正在大量死亡,所以尽管不放回补给车队的牲口,他们拥有的辎重车辆可能还在减少。我们估计他们可能已经开始动用了部分本来运去开封的粮食,以减轻后方的补给压力。”参谋队计算过这条道路的通过能力,以蒲观水的小心谨慎,这条道路上运输的物资数量还会进一步下降,现在减去各种其他需要补充的物资,许平的参谋们认为粮食补给已经入不敷出。 “既然如此,”许平皱了一下眉头,不放回辎重车队就意味着无法后送伤病:“那蒲将军就只能把伤兵全部带上了。” “是啊,这极大地加重了他的负担。” “你们估计现在蒲将军身边有多少需要照顾的人?” “数以千计,如果算上民夫更是不计其数,蒲将军大量使用这些人挖战壕,他们没有受过训练,伤员更是少不了。”参谋们认为以新军现在的状态,就是闯军不这样节节抵抗,新年前他们也未必能攻到开封城下:“吞并后方来的辎重队,会让山东方面压力更大,不得不到处收集牲口和车辆给他们建立新的车队。” “如果硬要在冬季强行打仗的不是新军而是我们,估计我们早就垮了,”许平知道新军背后是大明朝廷,虽然有**等种种问题,但相比河南的闯营,大明的动员力仍像是无穷无尽一般:“不知道蒲将军的补给线还能撑多久,有新军参谋司在,说不定他就真能一直撑到攻到开封城下。” 虽然是本土作战,但是随着战争的持续,闯营渐渐也感到精疲力竭,供应包围开封的数万大军所用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而现在每天都在战斗,伤病需要医药、武器需要维修、军队需要粮食和火药、士兵需要更多的保暖衣服----战斗使得损耗激增。大量的营垒需要加固,这不但需要人手去砍伐树木、搬运石材,还需要牲口和车辆来运输它们,这些人力和畜力对闯营来说很珍贵,而且他们还在消耗粮食和草料的储备,还有不可避免的损失。 为了供应前线的消耗,许州正在动用珍贵的库存,这些物质都是开封府闯营一年来辛苦积攒,从牙缝中一点点节省出来的。 “这场战争让我们不堪重负,越快结束越好,”许平叹了口气:“可是我们现在还没法决战,对吧?” “若是现在决战,我军击退新军的可能性不大。”周洞天不带感情地说道:“蒲将军手下可是三营新军,上万人抱在一起不肯分开,他们还没有被削弱到我们可以将其击退的地步。” “贾将军哪里呢?” “暂时还很老实,”参谋们同样密切关注着贾明河的山岚营的动静,如果他们想杀出重围与援军回合,那么就会面对城外大批闯军的围攻,如果必要的话,许平还可能先回师收拾这支企图突围的孤军:“闯王说他们一点出击的意图都没有,连试探性的进攻都没有,我们估计在援军抵达开封前、在逼近到贾将军可以急行军一天抵达的范围内前,开封新军都会保持防御状态。” 第三十一节 僵持 “今天,我们遇到的又是闯贼的第一步兵翼,比起上次遇到他们时,这支闯贼的兵力没有增加的迹象。”不光是第一步兵翼,蒲观水的参谋们现,对面闯军两个营的兵力始终没有增加。被俘的闯军官兵供认,自从开战以来他们就没有得到过兵员补充,连退下去的伤员都没有一个人归队。 “是啊,闯贼没有我们的教导队,他们无法提供源源不断的后备兵。”通过对俘虏的审讯,蒲观水对许平手下两个营的设置有了一定的了解。这两个营都是靠自身的营教导队训练新兵,而这两个营教导队早已经被李定国投入作战:“贼人就是贼人,归根结底他们是不能与我们相比的,那些伤兵可能都被贼人自己抛弃了。” 蒲观水的话引了一阵沉默,新军的参谋们都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从未听说叛军有完善的医疗、归建体系。许平创立的近卫营虽然有一个救护队,但根据对许多俘虏的询问,参谋们相信这个队并没有收容他们的重伤员,这个情报看起来是可靠的。 十七日,又有一场雪降临到河南,但它的来临只是让拼杀中的两军稍微休息片刻,不等降雪完全结束,两军就又在雪地的壕沟中展开厮杀。到这个月的月末,明军伤亡最惨重的天一营已经有六百官兵阵亡,一千五百多官兵卧床不起,而其他两个营失去战斗力的士兵也过三分之一。最辛苦劳累的工兵队更是实力大减,定额两百人的天一营工兵队只剩下四十三人还能进行土木作业。赤灼营的工兵队队官两日两夜不曾合眼,昨日昏倒在战壕里,被抢救回军营交给军医救治,但仍因为冻伤而失去了左手的三根手指。明军当作防冻剂使用的猪油贮备已经告罄,虽然早已派人去山东催货,但物资无法及时运到。战斗仍继续激烈地进行,兽医从死去的牲口身上取下油脂交给部队。士兵被嘱咐要节约使用防冻剂,每天回营后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设法把涂抹在脸上和暴露部位的油脂刮下来保存好,以便反复使用。 “加把劲,弟兄们,开封就在眼前了,那里有温暖的房子,还有热汤、热饭。想到开封过个好年就再加把劲。” 就在蒲观水的身旁不远处,一个新军军官大声鼓舞着他的部下,他的话语引来阵阵叫好声。 在冰天雪地里挣扎着攻击前进了近两个月后,疲惫不堪的新军上下士气依然一如既往地高涨,从将军到士兵每一个人都坚信胜利就在眼前。蹒跚走在雪地里的士兵不时有人因为腿软而滑到,但是他们马上就爬起来,快步跟上队伍继续前进。开封的弟兄们正等着他们去解围,等着他们身后的粮食,而同时,一场彻底的休息也在那里等待着他们,没有人愿意呆在这荒郊野外。 趁着战场的闲暇,蒲观水和几个参谋坐成一圈,用自己的体温把干粮捂热,然后掰成小块塞到嘴里。追随黄石多年,让蒲观水养成了和部下同甘共苦的习惯,只要有一个士兵还在雪地里吃冷食,蒲观水就不肯呆在自己的帐篷里舒服地享受烤肉。他用口水把嘴里硬邦邦的干粮含得软一些,然后慢慢吞到肚子里。吃过几小块后,蒲观水双手从地上捧起一团雪,囫囵塞到嘴里咽下。 “大人。” “大人。” 蒲观水和士兵患难与共,全军将士一直为此而尊敬他,走过蒲观水身边的新军士兵纷纷向他敬礼,蒲观水也一一回礼。 “过年前是不可能打进开封了。”蒲观水在心里计算着时间。他并不打算阻止部下的军官们用打到开封过年来鼓舞士气,但无论是他还是参谋都很清楚,这个新年一万多新军官兵、数万民夫只得在这个荒凉的地方度过。因此,他让几个参谋考虑一下,如何才能让士兵们在这个新年里有些喜庆色彩。 “卑职已经让工匠做了一百挂鞭炮,每个队都能放上几挂。没办法再多了,现在毕竟不比平时。”一个参谋吞完雪团后摇头道:“过年那天,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让大伙吃上热饭、热汤,民夫们也都要加个肉菜。” 另一个参谋笑道:“幸好贼子们也要陪我们在雪地里过年,这样一想我心里就舒服不少。” “哈哈,是的。” 大家都笑起来。尽管如此艰苦,新军仍在顽强地继续进攻,因为面前的对手变得比他们更加虚弱。开战时闯军的近卫、西两营拥有近八千名官兵,目前已经减员到三千多人:“罕见的贼人,卑职觉得侯爷好象也没有遇到过这样艰苦的战斗吧。” “我们艰苦,贼子们比我们更艰苦,现在就看谁能咬牙坚持到底了。”蒲观水的那张红脸膛在风雪中显得更加醒目。许平的嫡系近卫营已经频临崩溃,新建立的西营也余力将尽,他遥望着西方:“你们这是少见多怪了,从辽东的历次战争看来,压倒性的一边倒胜利才是罕见的。大多数时候在决定胜负的前一刻双方都会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撑不住了,这个时候往往是苦尽甘来的转折点,敌人总会先于我们崩溃。这个时候多投入一个队,往往凭着这一点就可以把对方压垮。” 当天,蒲观水在战斗日志上是这样总结的: 崇祯二十二年十二月十七日, 目前我军伤亡惨重,士气依旧高涨,兵员补充已经停止,部队仍能坚持长期作战; 闯贼伤亡不详,士气尚可,依旧没有兵员补充迹象,已经濒临崩溃; 我军必胜。 …… “并未现楚军有任何异动,新年前左良玉是来不及赶到了。”参谋们向许平报告:“李将军已经派出一支部队来增援开封。” “闯王表示他那里不需要这支军队,”周洞天明知故问道:“大人不会把他们补充给近卫营和西营吧?” “当然不会。”许平随口说道,归德府的孙可望表示不需要开封府继续提供物资给他:“归德府才刚刚获得,孙将军那里真的什么也不需要吗?” “孙将军大概也是一切为了开封吧。” “可能是吧,不过我不希望归德出现饥荒。”虽然物资很宝贵,但许平认为该花的钱还是要花:“归德的仓库不足以支撑那么多流民过冬的。” “孙将军保证绝对不会有问题。” “我也希望如此,但我得知道他的计划是什么。”守土不失是闯营才开始执行的政策,而开封、归德两府则是样板地区:“先不要动用为那些准备支援归德府的物资,再派使者去孙将军那里。” “可以事先作计划么?”周洞天问道,如果孙可望真的不需要,那么开封前线就会富裕得多。 “可以。” …… 崇祯二十三年的最后一天,毫州。 驻扎在此地的江北军肩负着防御归德府闯军的责任。领军游击于世忠是松江府人,祖上还曾当过锦衣卫。初来毫州时,于将军战战兢兢,唯恐闯军攻入南直隶。不过在这里呆过几个月后,归德府的闯军动静很小,只是在边境上和江北军进行过一些规模不大的交火,从未攻入过南直隶境内,于将军这颗悬着的心也就渐渐放下,终于和云集在归德府周围的其他江北军各部将领一样,过起了歌舞升平的生活。 驻扎在毫州城北的是汴军名将郁董。自从到了南直隶境内后,郁总兵的日子过得是每况愈下,江北众将都很不待见他,而南京更不把他当自己人看,所以他像个皮球般地被各地文武踢来踢去。孙可望在归德府站稳脚跟后,毫州就处于闯军的三面包围之中,郁董被授予毫州指挥使的职务,打到毫州来协助江北军镇守。 刚开始,于世忠出于共患难的心理,对郁董还比较客气。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于世忠判断归德府的闯营虚弱到无法起进攻的地步,而新军向开封进攻显然更会迫使闯营不得不把有限的兵力抽调去防御蒲观水,所以就更不可能对南直隶构成威胁。 怀着同样的心理,江北军越来越不把郁董当回事,言语也变得越来越不留情面了。今天于世忠就不耐烦地对几个部下牢骚:“这郁董到底打算什么回河南去,老赖在咱们这里也不是事儿啊。” “是啊。” “就是,大人说得对啊。” 于世忠的话一石激起千层浪,他的部下们也纷纷附和起来。更有好事之徒报告于世忠,郁董前几天还招揽了一个文人做为他的幕士。 于世忠皱起眉毛道:“居然会有文士投奔郁董这个丧家之犬,这世上还真有这么不开眼的人啊。” 那个部下卖了个关子,等大家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时候,才笑嘻嘻地说道:“是吴维、吴四德老爷。” “原来是人中的卢!哈哈,哈哈。” 江北军的军官群中顿时爆出一阵狂笑声。 天启元年时,吴维到巡抚王三善手下当师爷,同年奢安之乱爆,贵阳被围困了半年,王巡抚死难;天启四年,吴维经人推荐,入京在杨涟手下做事,未几杨涟被革职。两位东家先后遇难后,吴维就被视为不祥之人。在北方混不下去了,吴维回到南方,在福建给好几个县令先后当过师爷、幕士,结果那几个县令都因为各种原因倒台。黄石从长生岛南下福建以后,吴维听说吴穆乃是魏忠贤亲手提拔的红人,就竭力钻营,终于在天启七年成功地叩拜年幼的吴忠为叔叔,不料半年后熹宗驾崩,魏忠贤倒台,吴穆投水自尽。 点点自己那日渐空虚的积蓄,再看着需要赡养的母亲和家中的娇妻幼子,吴维把心一横,去北方边关找工作。几经坎坷,在崇祯二年十一月投入保定总督刘策幕中,拿到东家给他的第一笔仪资的当天,皇太极大举入关…… 刘策惨死后,吴维再次失业。他本是个饱读诗书的人,在官场又沉浮近十年,按理说找个幕士的工作易如反掌,可别人一听说吴维的履历就摇头不纳,甚至连乡下的小地主都不愿意要他做帐房先生,刻薄的人还给他起个外号叫“人中的卢”。二十多年来吴维为了养家,说书唱戏、搬粮运砖,什么活计都干过,其中的辛酸怎一个苦字能够道尽。 数年前,吴维曾来老乡于世忠这里打秋风,但于将军连营门都没让他进。当时还不到五十岁的吴维,身上已经没有一丝文士的样子,脸上密密的皱纹仿佛蜘蛛网,脊背弯得像一张弓,必须拄着拐杖才能蹒跚而行。想像着郁董和吴维相见的样子,于世忠乐不可支地大笑道:“竟然招募人中的卢做幕士,郁董这河南佬还真是不知死活啊。” 毫州的江北军正紧锣密鼓地准备过年。于将军和手下军官谈笑间,有人进来报告要安葬死者并给他们树碑。出于求吉利的惯例,这类丧事不宜在正月里进行,所以今天无论如何要完成。一个军官应声而起,准备去监督这项工作,于世忠从座位上跳起来道:“大家兄弟一场,本将亲自去送他们一程吧。” 江北军有少量士兵在边境冲突中受了重伤,回营后不治身死,尸体已经被装进棺材。还有一些伤员和入冬以来病倒未愈的病号,都被集中起来,聚拢在墓地的周围。于世忠赶到后,亲自端起一杯酒:“弟兄们,本将来给你们壮行了。” 听到这句话后,周围的亲兵就舀起酒,掐住那些伤病员的嘴,往他们的喉咙里强灌下去。少数伤病得最重的人躺着一动不能动,大多数还能说话、动弹的人则开始嚎啕大哭,其中有几个人还苦苦地求饶:“将军,小人的病不重啊,还能起来为将军打仗啊。” 于世忠把脸色一沉,他身后的一个军官就跳出来指着其中一人的鼻子骂道:“哭什么哭,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摸摸你下面,还是个汉子么?” 敬酒完毕以后,士兵们就将伤病员一个一个扔进棺材里,七手八脚地把他们挣扎挥舞的手臂塞进去,然后盖上板子开始敲钉子。一个年轻的江北军士兵挣扎得特别剧烈,他的大腿因为被闯军弓箭射中而炎,几个人好不容易才把他按到棺材里,盖盖子的时候这个年轻人使出吃奶的力气猛力一挣,两个按着他的同袍猝不及防被他一下子推开,棺材也轰然往侧面翻倒。那个年轻士兵拼命地从棺材里爬出来,眼泪和鼻涕流得满脸都是。年轻士兵一边手足并用地往外爬,一边含混地哭叫着:“今天就过年了,让我过了年再死!今天就过年了,让我过了年再死……” 一个军官实在看不下去了,他箭步飞身上前,狠狠地一脚踹下去,踢在那个年轻人的脸上,鼻血猛地喷出来,让年轻士兵满是泪水和鼻涕的脸上又多了一抹红色:“夏阿炳!你他娘的还是人么?非要死在正月,存心让弟兄们晦气一年是不是?” 这个军官一边骂一边又狠命加上几脚,把那个年轻士兵踹得昏死过去,然后怒气不息地喘着粗气命令手下:“把他装进去!” 又一次被塞到棺材里后,那个士兵醒了过来,用力敲打着棺材的四壁,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大人,行行好吧,我这伤不重啊,我能好啊。”几个士兵用力按着棺材盖,另一人充耳不闻地敲着钉子。余怒未消的军官则站在棺材旁边戟指骂道:“阎王要你三更死,谁能留你到五更?有种的就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拖累我们。” “送弟兄们上路喽。”于世忠嘴里喊着,将一杯酒泼洒向地面。 士兵们将棺材抬向挖好的大坑中。已经被钉牢的一个个棺材里,传出连续不断的手指甲抓挠声、腿脚的踢打声和隐隐约约的哭声,与鞭炮声混杂成一片。简陋的棺材有一些缝隙,里面的人一时半刻还不会咽气。 于世忠又高声喝道:“入土为安,弟兄们一路走好。” 江北军很快就把棺材全部放进坑里。正当开始给前面的几个棺材填土时,突然从远处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喊叫,这声音甚至压过了响成一片的鞭炮声,那个出喊叫的传令兵骑着马直冲到于世忠身前,顾不得礼仪就狂呼起来:“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闯贼偷袭了我们的营帐!” 没等于世忠把话问明白,又有一个披头散的江北军官纵马狂奔而来,一边嘶声大喊着:“不好啦,闯贼往这里杀过来啦。” 江北军顿时一片混乱,有些反应快的士兵拔腿就跑,于世忠怒喝道:“慌什么,我们的大营坚固结实,闯贼一时三刻绝对攻不下。” 第三十二节 新年 话虽然说得斩钉截铁,但于世忠也不敢立刻回营,而是打算先派个腿脚利索的家丁去大营那里打探风声,再见机行事。可是于世忠才安抚一番众人,把家丁叫道身边小声吩咐一番,还未等到他小声把话交代清楚完毕,就听到身旁突然爆一片狂叫:“闯贼来啦,大人!” 远处似乎有一队骑兵正朝这里杀来,于世忠刚眯着眼望去,身后一个军官已经冲上来:“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先避一避闯贼的锋芒吧。”随着乱哄哄的“保卫大人”的嘶叫声,于世忠带着家丁和军官们绝尘而去。 十几个闯军游骑追着踪迹而来,在墓地附近凌乱不堪的地面上找到了于世忠顾不得带走的旗帜,他们带着这面旗帜回到闯军队伍里。面对闯军的围攻,江北军大营已经因为群龙无陷入混乱状态,当士兵们看到闯军打着于世忠的旗帜回来后霎时间士气崩溃。大部分家丁军官本来就跟着于世忠离开,余下的那些无力继续控制部队,很快就有人打开营门出来向孙可望投降。 孙可望留下一些部队检查这座明军大营,本人在战斗结束后游骑兵现于世忠旗帜的地方检视。闯军士兵报告,被胡乱丢在坑里或抛弃在地下的棺材中传出阵阵人声,里面装的人似乎还活着。孙可望将手一挥:“把棺材都打开,把人都放出来。” 棺材打开后,一个个江北军伤病员爬了出来,泪流满面地庆幸重见天日。 孙可望从这些伤兵口中得到他想知道的一些情况后就下令将他们施放,闯军军官冲着他们说道:“诸位弟兄,我们闯军打官不打民,你们想走就可以走,我们绝不阻拦。要是愿意和我们一起去打贪官,就来我这里报个名。” 夏阿炳没有听清这个军官的话,他从棺材里爬出来后就一直四下寻找着,最后把目光盯在了远处骑马的孙可望身上。他拖着那条伤腿踉踉跄跄地向孙可望的方向跑过去,远远地朝着孙可望的马头扑通一声跪倒,不顾周围闯军警惕的目光,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连连磕头道:“大王,大王,小人夏阿炳,以后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报答大王的救命之恩。” “好了,好了,”孙可望正在和几个部将商议如何向毫州追击逃敌,他有些不耐烦地命令道:“把他们都带走。” 俘虏们被闯军带下去,和其他江北军战俘集中在一起。孙可望身边的一个人问道:“将军,这些都是官兵的伤病员,我们不杀他们也就是了,何必浪费我们的郎中和草药给他们?” 在许平毫无保留的帮助下,孙可望已经全盘抄袭近卫营的制度,即使是西营的老部下,只要编在西锋、西锐两营里,就不再允许他们在众人面前称呼自己为“三爷”。之前还是允许私下叫叫,现在则是一概禁止,说这样听起来太像土匪而不是设官建制的归德之主了。 “这是大将军的命令。”孙可望不再多做解释,只顾商量下一步的行动,连续布着后续的行动指令。 于世忠带着亲信逃向另外一个江北军军营,结果在半路就遇到了他要去找的那个同袍。对方哭丧着脸说自己的军营也被闯军偷袭了,从打着的旗号看是孙可望的一个亲信部将。当时明军上下一心准备过年,毫无防范,结果一触即溃,他就赶来投奔于世忠。两个江北军将领异口同声地大骂闯军,居然过年都不歇息还要出来胡闹。于世忠看着自己身边灰头土脸的一众家丁和军官,哪里还有丝毫过年的喜庆气氛,他跌足叹道:“这大过年的,唉,这叫什么事儿呢?” …… 在毫州附近的驻军中,郁董是警惕性最高的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事先察觉闯军越境的明军将领。得到消息之后,郁董二话不说就要东逃,却被他刚刚招揽三天的幕士吴维拦住了:“东家,明天可就是正月初一啊。” “是啊,这大过年的,真是晦气啊。”郁董边说边急急忙忙地穿戴披挂,同时吩咐家丁去召集全军集合,马上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以我想来,闯贼也不愿意初一死人,沾上一年晦气,所以他们就挑今天白天来进攻我们。”吴维拦住郁董,不急不忙地慢慢说道:“如果他们趁着年三十晚上来,或者明天凌晨来偷袭,那时我们没有防备,损失不是更大吗?” 郁董琢磨着吴维话里的含义,迟疑片刻后挥手让等在一边的亲兵少安毋躁,不必去传令撤退了,他问吴维道:“先生的意思是?” “归德府今年一直不太平,地里的收成耽搁了,闯贼也就是来打一场草谷,多半今天晚上就要回归德府去过年,我料定他们绝不会死磕毫州的。”吴维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眼神中颇具深意。 人中的卢的名声在江北流传得很广,但郁董却一点儿也不在乎,吴维的话让他陷入矛盾中,几经权衡危险和收益,郁董把牙一咬:“先生说得是,所谓富贵险中求,我郁董不能总过着这种仰人鼻息的日子。” 郁董和吴维商量一番后,立刻召集全军,带着手下直奔毫州。到了毫州城下时,城内早已经乱成一团,附近的江北军逃散一空,没有一支军队胆敢来保卫毫州这个显眼的地方。闯军连连出击消息传来,守城的毫州兵一哄而散,把城门大敞着就逃之夭夭。衙役们也纷纷离开岗位躲回家中。有钱的人家更抢夺车辆,争先跑出无人把守的毫州城门夺路而逃。 守官正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见到郁董带军前来之后真是喜从天降,带着剩下的官员跪迎在县衙前。顶盔贯甲的郁董连忙把守官从地上拉起来,一拱手瓮声瓮气地说道:“本将乃是朝廷任命的毫州指挥使,宁死不去,这便带着儿郎们上城杀贼。至于给将士的奖赏、酒食就有劳大人了。” 因为守土有责而不敢弃城潜逃的亳州守官,听到郁董这番后感动地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了,顿时感到又有了活命的希望:“疾风识劲草,郁帅……” 郁董冲着守官抱拳,口中只称:长久来仰仗南直隶提供军需,供养他手下这些儿郎,无以为报只有前来共赴危局。 地方官吏当然听的是又感动又惭愧,这段时间来他们没有少给郁董和他的手下白眼。 但不等他们多感动一会儿,随着郁董一声令下,汴军就把毫州四门紧闭,然后统统用木板钉死,再堆上大石堵住;在衙役的帮助下,汴军把靠近城墙的民居统统拆除,木料和砖石运上城墙,其余的放一把火烧光,但凡有敢靠近城墙的人立斩无赦;毫州城内的大侠、少侠们经县令证明后,带着他们的弟子一起上城协助防守;壮丁搬运完物资后被严格看管在城中空旷处,坐在地上严禁擅自走动;百姓各回各家不许外出,手持火把的汴军兵丁四下巡逻,但凡有人在家中高声喧哗一律放火烧死。 严阵以待的汴军一直等到日头偏西,才看见姗姗来迟的闯军。这次趁着年三十奇袭,孙可望一口气扫荡了毫州周围的几个江北军大营,抓住一万多俘虏,缴获大批粮食、火药,至于为过年准备的猪羊还有米酒,更是不计其数。孙可望带来的民夫不够多,现在连俘虏都用来搬运物资。闯军被出预料的收获拖累,所以直到现在孙可望才带着亲卫赶来毫州城下。 见到闯军的大队人马后,郁董把宝剑一挥,毫州城上顿时就是铳炮齐鸣,每个人都竭力把手中的火器尽可能快地射出去,为此他们连弹丸都不装填,只是一个劲地放空枪、空炮;城墙后被组织起来的人手则拼命地敲锣打鼓,百姓家的鞭炮也被取出来尽数燃放。 一千五百名闯军静静地停在毫州城上的火器射程之外,他们的统帅孙可望侧耳听着一里外毫州城的响动,又看看城楼上腾起的大团硝烟,摇头道:“虽然有些是鞭炮,不过火器确实不少,城内至少有好几千官兵。” 孙可望明白郁董想表达的意思,见事不可为,孙可望就下令回师。听说立刻就回归德府过年,一千五百名闯军欢声雷动,兴高采烈地掉头向北,官兵齐声唱着歌,步履轻快地远离毫州而去。 毫州知县还不知道闯军已经退去。呆坐在县衙内的县太爷听到铳炮声大作,低着头闭上眼睛一个劲地念佛:“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县太爷也不知道自己念了多久,直到被一个冲进来的仆人兴奋地打断:“老爷,大捷啊,官兵大捷!闯贼被我们杀退了!” “真是菩萨保佑啊!”县太爷热泪盈眶,跟兔子似地从座位上蹦起来,提着官服的袍角向门口奔去:“我要立刻赶去恭贺郁帅。” 郁董笑眯眯地接受了县令的道贺。他心中大定,目视着空旷的远方在城头坚持到天黑。太阳落下后,汴军立刻开始燃放爆竹、敲锣打鼓,朝着空无一人的城下乱放火器。 站在郁董身后不远处的县令被枪炮声惊扰得心神不安,忍不住问道:“郁帅,这是何意啊?” “大人有所不知,这乃是防范贼人趁夜偷袭啊。”郁董的心情不错,就对周围解释起来,城上如此热闹,便可让潜伏在暗处的闯军知道官兵戒备森严,无隙可趁。 大家顿时心悦诚服:“郁帅兵法娴熟,果然是名不虚传。” 这顿年夜饭郁董吃得极其畅快,毫州剩余的缙绅都不呆在家中与家人团聚,而是纷纷赶来向郁董敬酒。但郁董只浅饮两杯,将其余的一概推辞掉:“兄弟我虽然打退了闯贼的一番攻势,但恐饮酒误事。” 宴会上郁董不曾脱去盔甲,缙绅们感叹之余,纷纷表示要在初五再给郁董好好庆祝一番,弥补他没能过上一个好年的遗憾。酒过三巡,郁董又起身抱歉,表示要前去巡城。县令和缙绅们恭恭敬敬送他出门。郁董志得意满地与吴维再次来到城墙下,他背后的亲丁掏出铜锣咣咣地敲起来,大声喊叫着:“大帅巡城啦,大帅巡城啦!” 听到锣声的汴军士兵顿时争先恐后,如泼水般地把火铳向着漆黑的夜色中打去。城楼上的汴军士兵一个个面容狰狞犹如厉鬼,卖力地向着墙垛外开火时还嘶声大呼:“杀!杀!杀贼啊!” “唔。”郁董满意地点点头:“儿郎们都很勇猛嘛。” 郁董围着毫州城转了一圈,回到宴会厅时,现县令和缙绅们的脸色有些不太对。郁董知道他们心里担忧,就宽慰道:“诸君放心,要是贼子真的杀上了城,就不是这般声响了。” 众人皆唯唯,其中有人问道:“郁帅,这铳炮要放一夜么?” “是啊。”郁董坦然地答道。 “这年过的……”那人闻言后苦笑一声,余者脸上尽是戚戚然同感之色,更有人斗胆问道:“郁帅,官兵严加戒备,何必如此,这不是让贼人们知道我们的虚实么?” “不然!”郁董把手一挥,不以为然地说道:“就是要让贼人知道我们有备。若只是严加戒备而不令贼人知晓,恐他们以为我们当真无备而亡命登城。现在他们知道我们如此警觉,也就不敢生出侥幸之心了嘛。” 众人默然不语。郁董一笑又道:“孙子兵法有云,为将者,未思胜,先思败,所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贼人心存侥幸而来,结果出了什么纰漏,我岂不是有负朝廷所托,也对不起诸君的信任啊。” 众人轰然应是:“郁帅晓畅军事,真是毫州父老的大幸。” 初一天明后,郁董在城头再三观望,没有见到任何闯军活动的迹象,随即以重金招募敢死之士,缒城而下去四郊侦查。入夜以前五十个勇士尽数平安返回,兴奋地报告郁董,闯军毫无踪影。县令闻报大喜,连忙起草奏章,报告毫州军民奋勇杀贼,经过两日一夜的激战,将闯贼巨寇孙可望击退,并将敢死之士缒下城,追杀闯贼数十里。 奏章写完后已是天黑,郁董又再次出银二百两招募死士。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当即就有汴军士兵领了郁董的赏赐,再次缒城而下去凤阳府报捷。 等南京收到凤阳府的汇报后也是一片欢腾,连忙向京师报告“毫州大捷”的详细经过。随后毫州第二份捷报也通过凤阳府辗转传来,证实孙可望手下有四大金刚,名曰孙狮、孙虎、孙豹、孙狼,这四大金刚穷凶极恶,各个有万夫不当之勇,攻打毫州时孙可望的四大金刚齐出,几次带领群匪杀上毫州城墙,总兵郁董浴血奋战,把他们一一斩落城下,终于取得了毫州大捷。城下的孙可望哀痛他四大金刚的阵亡,吐血三升跌落于尘埃之中,几乎当场气得毙命。据河南的可靠消息,孙可望被闯贼抢回归德城后还扯着胡须大呼:“自吾中原二十年来,从未有如此大败啊。” 崇祯天子闻奏后龙颜大悦,南直隶文臣、凤阳巡抚、知府、毫州文武人人有功,郁董则被提拔为右军都督府左都督……此乃后话,按下不提。 正月初一时分,河南境内对垒的闯、明两军阵地上先后响起庆贺新年的爆竹声。爆竹声过后,闯军那边突然涌出几个士兵,在闯军棱堡下的空地上唱起了河南梆子。驻守在棱堡中的闯军士兵挤到墙边观看,还有人坐在墙上大声喝彩,壕沟中的闯军士兵和岗哨也纷纷站起,更有士兵跳出来和那些请来的艺人跑到一起,用歌声给同袍们拜年。 新军这边的士兵注视着对面敌军的举动,本应每夜按惯例放炮的臼炮军官一时间也没有下令开火。终于有闯军士兵自地向着新军营地这边跑来,寒风把他们的话语送入新军士兵耳中:“老乡!老乡!正月不打仗!” 新军的沉默让越来越多的闯军士兵投入新年嬉戏中,大批的闯军士兵把武器留在棱堡内,跑到空地上打起雪仗,快乐地放声大笑。 蒲观水闻讯赶到前线时,看见大批的闯军士兵都从隐蔽处出来,一个草棚已经被搭建起来,许多闯军士兵正围绕着它入神地听戏。陪同蒲观水前来的成平皱眉看着对面的热闹场面,低声责备道:“为什么不进攻?” “已经是正月了,”那个军官小声抗辩道:“正月初一杀人,这太说不过去了,卑职担心会影响军心、士气。” “糊涂,闯贼杀了我们那么多弟兄。”成平斥责一声,转头向蒲观水请令道:“大人,下令进攻吧。” 蒲观水凝思半晌,摇头道:“算了,大年初一的太阳还没出来,也不急于这一时。” “大人。”成平抢前一步,固执地请求道:“闯贼已经频临崩溃,末将以为不能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第三十三节 皮影 蒲观水又是一番沉思,结果还是摇头:“让我们的弟兄也稍微休息一夜,传令,严密监视闯贼,剩下的人可以回营休息,如果有人想玩玩牌,也不必严禁,适可而止就好。” “遵命,大人。”成平抱拳俯一礼,接着朝那个军官喝道:“小心提防,如果闯贼有动静就立刻回击。” 黑夜里,一堆又一堆的篝火被士兵们点起,看到对方阵地上的火光后,两军士兵受到鼓励,就点起更多的火堆。虽然有些军官担心这样会成为敌军的靶子,但官兵们对过年的热望难以压制,最后两军营地都变得灯火通明。 崇祯二十三年的初一,鏖战多日的河南战场被笼罩在祥和的气氛中,没有枪炮声。新军的指挥官被召集起来紧急议事,会议上大家吵成一团,为到底是不是该继续进攻争论不休,而蒲观水则始终沉吟不语。 “大人,只要我们再加一把劲,闯贼就垮了,这个时候我们怎么能够停下来?”成平激动地冲着蒲观水叫道。 “可是这是正月啊,士兵们都不想在这个时候杀人。” “难道我们就眼睁睁地等到正月十五吗?” “我们不会等到正月十五的,”蒲观水开口道:“可是初一、初二实在不好,派一个使者去对面,说我想请求停战三天,初四会恢复进攻。嗯,把我的命令通报全军。” 这个命令传达下去之后,士兵们受到鼓励,开始进行更多的庆祝娱乐活动。那些跟随新军而来的山东民夫,或是闯营组织的流民最开始比两军士兵要显得胆小谨慎,但很快他们就变得比军队更加肆无忌惮,有些人还趁机做起了贩卖年货或是娱乐演出。 许平收到李定国的报告时已经是初二上午,前线的几个步兵翼都报告士无战心,对此李定国感到左右为难。见长官也迊?高成仓的什计都给扯烂了:“你小子是不想活了?还想害死我么?” 骂完之后,果长一脸愁苦地向秦德冬诉苦道:“秦老哥,他是你抓到的,你去和胡头说一声吧,我先把他看起来,一会儿胡头命令下来了,我亲手宰了他把人头给送去。” 秦德冬走后,果长立刻让高成仓去挖战壕里的雪:“好好干,让我也好有话说。 至少在表面上,岳牧还得继续监视高成仓,高成仓一脸丧气地挖雪的时候,岳牧蹲在战壕边上絮叨:“由秦头去说总归还好,要是你们头去报告就不好在胡队那里给你说好话了……行了,高哥,别哭丧着脸了,你也太出格了,现在可好,连我也没皮影看了。” “刚才有一次我收了二十文钱啊,”高成仓难过得好像快要哭出来了:“头把它扯了的时候,我心里堵得就跟我娘死时那样。” …… “混帐东西!”此时胡辰正在劈头盖脸地痛骂秦德冬:“高成仓身为军士不以身作则,竟敢私通官兵,而你竟然不立刻杀一儆百,还把他放回去了!我看你这个果长是不想当了!” “卑职知罪。”秦德冬把头垂到胸口:“请大人责罚。” “有你好看的!不过现在我得立刻去上峰那里报告。”胡辰临走扔下一句狠话:“等着!你等着吃鞭子吧!” …… “禀告大人,卑职严加询问,高成仓绝无私通官兵的行为,当时他在给我们的弟兄演皮影的时候,有几个官兵凑过来看戏,他演得高兴,又被周围的喝彩声冲昏了头,结果没有立刻现。三等军士岳牧第一个反应过来,带领手下做好战斗准备,一等军士秦德冬处置得利,迅完成战备,让官兵无隙可趁。”片刻后,胡辰严肃地向队官报告道:“卑职本想处死犯兵,但考虑到大年期间杀人沾染晦气,对全军不利,故而对犯兵处以鞭刑。卑职已经亲自监刑完毕,保证该犯三天无法起床。” “胡说!大将军反复交待要严加戒备,怎么被官兵摸到眼皮底下都没能立刻现?”队官厉声斥责道:“你如此倦怠,若是官兵大举杀过来怎么办?” “卑职死罪。” “暂且留你一命。”队官喝斥道:“什么杀人晦气?疏于提防才是对全军不利!我这边去翼里举报你,给我把眼睛放亮些,再有纰漏我唯你是问。” …… 蒲观水虽然计划在初四动进攻,但这个命令没能实现。初四这天阵地上仍像前三天一样的平静。在两军的营地之间,分属于明、闯双方的士兵正三三两两地蹲在一起闲聊,这种行为在两天前出现,随后愈演愈烈。 在明军民夫那边和一群闯营兄弟并肩看完场凤阳花鼓,岳牧回来打算再去听段河南梆子,可台子周围到处都是人,一大群新军士兵挤在身前无处插足。猛然看到高成仓又坐在一边专心致志地做皮影,岳牧好奇地凑过去看进度:“高哥,什么时候能做好?” “唉,”高成仓一声叹息:“还得两天吧,亏死了,今夜我不睡了。” …… “老乡啊,”一个河南籍的闯军士兵抽了一大口旱烟,说话的同时把旱烟袋向对面的新军士兵推过去:“是哪里人啊?” “直隶人。”新军士兵从敌人手里接过旱烟枪,用力地吸上一大口,然后又把它递回去:“遇上天灾交不起租子,就从军了。” “老乡你和我一样啊,”河南人叹口气,慢悠悠地说道:“我也是逃难离家,然后从军的啊。” 两个士兵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地分享着旱烟,那个新军士兵眼中满是憧憬:“侯爷说过了,等天下太平了,就给我买十亩地和一头牛的钱。” “哎呀,和我们大将军说得一样啊,”闯军士兵一拍大腿,得意地说道:“不过我的地已经分到手了,现在由婆娘看着,等天下太平了就可以回去种。” “真不错啊,”那个新军士兵羡慕地称赞了一声:“那老乡你还在闯军里干什么?” “我们孙将军说了,要是跑了就要把地收回去。”闯军士兵眼睛突然弯弯起来,眯眯笑道“老乡你成亲了么?” “成亲了,婆娘在京师呢。” “这就不如我了,我婆娘来看我来了。”河南人冲着他的新朋友得意地炫耀起来。 “是吗?军营也能随便进?”直隶人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本来是不让的,但是婆娘自己来了,不止她一个,好多人的婆娘都来了,想过年团聚。本来军营挡住不让进,但昨天上面开始松口了。”河南人双手合十,喃喃念起佛来:“菩萨保佑,今天晚上千万别打起来,今天就轮到我了。菩萨保佑,今夜平平安安的,我的婆娘就可以进来看我了。” 河南人喃喃自语的时候,直隶人没有把旱烟还给他,而是把它叼在嘴上一口又一口地吸着。随后两个人又聊起家长里短,但河南人的心思显然已经不在这上面,而直隶人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二人的谈话被远处传来的喊叫声打断,此时天色将近黄昏,河南人蹦起来,兴高采烈地说道:“应该是我婆娘来了,老乡我先回去了。” “嗯。”直隶人漫不经心地答应一声,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猛然反应过来,站起来冲着河南人的背影喊道:“老乡,你的烟袋!” 那个河南人一路小跑着远去,头也不回地大声叫道:“老乡你先拿着吧,明天还我。” …… “大人。”营帐里只有陈哲和许平,他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的计划:“仅为营教导队已经准备好了,他们都绝对可靠,今晚就能行动。” “我们的士兵也有很多毫无防备。”许平不同意突然袭击那些庆祝新年的新军士兵,虽然如此新军势必反击而重开战火,但很多闯营士兵也会在骤然爆的冲突中毫无抵抗能力:“这样无疑于杀我们自己的人。” “慈不掌兵啊,大人。” “再议。” …… 破五这天,明、闯两军营地上又是一片爆竹声。昨日的那两个士兵今天又蹲在一起聊天,河南人美滋滋地给直隶人讲述着自己的幸福,还把他妻子给他带来的肉饼拿出来与新朋友分享。那个直隶人嘴里塞满着食物,感慨道:“这仗怎么不在直隶打呢?” “是你们要来河南打我们的啊。” 直隶人一遍咀嚼着嘴里的饼,一遍皱眉沉思片刻,问道:“老乡,你是个本份的好人啊,为何要当贼呢?” “活不下去啊,老乡你也是忠厚的人,为什么要来河南杀人呢?” 直隶人沉默不语,握着肉饼的手静止在半空中。 “看皮影戏……看皮影戏啊。”远处响起一个破锣般的声音:“诸位弟兄,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啊。” “唉,唉,这都是命啊,”河南人从怀里摸出个铜钱:“大过年的,不说这个,走,老乡,看皮影戏去。” …… 卫兵报告余深河和陈哲一起来求见,许平刚话让他们进来。帐门就被猛地撩起,两个人同时大步走进来,肩并肩踏着沉重的脚步一直走到许平面前,他们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严肃得如同大理石一般。 “大人,这仗没法打了。”陈哲一把将毡帽摔到许平的桌面上,同时重重一掌拍在许平的桌子上:“眼睁睁地看着新军恢复??达完毕,新军士兵立刻整队,明军和民夫在闯军的注视下慢慢远去。大队的直隶和山东人渐渐从河南人和陕西人的视野里消失后。一小队新军的传令兵驰到闯营的战壕不远处,他们把马停在闯军的棱堡前不远处,大声呼喊着传达蒲观水的宣言:“我们会在初七返回这里,到时我们会起进攻,并炮击你们的堡垒。” 大声的宣言回荡在旷野里,闯营的阵地上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音----而以往,总是会有激昂的呐喊来作出回应的。 初七这天的夜晚, 河南人握着火枪伏在战壕中,新军如约返回前线,大炮的轰鸣声再次响彻在战场上。漆黑的夜幕,不时被臼炮炮口出的火光所撕破,随着一声声大炮的怒吼,致命的焰火一团团地在河南人所处战壕的附近的上空炸开,每一次爆炸声过后,河南人都能听见同伴传来的痛苦叫声。河南人紧盯着漆黑的夜幕深处,睁大眼睛寻找着最细微的人影晃动。 “官兵上来了!” 身边突然响起果长的声音,河南人更不迟疑,从战壕里探出身,把火枪放平。 “开火!” 一排火枪毫不迟疑地打响了,接着枪口的火焰,河南人看到几个敌人应声倒地,新军的夜袭队已经逼到了眼前,时间已经不允许闯营士兵装填。 “上啊,兄弟们!” 果长的话音未落,河南人还没有来得及爬出战壕列阵,就听到从近在咫尺的前方传来带着直隶口音的呼喊声:“杀啊,兄弟们!” 闯营士兵手忙脚乱地爬出战壕迎战,和冲过来的敌人撞在一起,河南人怒吼着地挥舞着他的枪,从裤腿边抽出刺刀,与任何一个操着直隶口音的黑影拼死搏斗,厮打中两个人抱在一起滚下战壕。 第三十四节 反击 经过几天休整后,新军的战斗力恢复不少,在随后的一段战斗中,新军欣喜地现俘获的闯军数目激增。 “闯贼正变得更加虚弱,这五天的休战并没有给他们多少好处。”新军的报告显示,虽然是本土作战,闯军的两个营并没有得到补充兵,因此人数更多的新军从休战中得到了更多的好处。 由于闯军变得越来越虚弱,他们越来越难以把他们的伤员从战场上带走。正月十四日,新军终于掩护工兵将交通壕挖到闯军棱堡前最后一道壕沟对面,十五日夺取了这条掩护棱堡的最后屏障。并把大炮一直运送到堡门前用近距离的连续轰击压制守军,给工兵在木制垒墙上炸出一个缺口创造了机会。次日新军将其攻陷,这座被闯营严防死守的堡垒在经过前后十八个日日夜夜的激战后,终于落入明军手中。 蒲观水派出军队追击败敌的同时,下令要善待俘虏,这次夺取棱堡时闯营丢下大量伤员,加上之前的俘虏,已经俘虏了一千多名闯军官兵。蒲观水下令不许虐待更不许杀害他们:“祀县之战,我军欠了许平一个人情,这个人情我们无法还给他,但可以还给他的部下。闯贼的这些士兵也不是什么恶贯满盈的土匪,他们都是河南的平民百姓,等到天下太平了以后,他们还是皇上的子民,大明的子民。” 棱堡被攻陷前,一个传令兵赶到位于棱堡西北方向上的闯军骑兵营地,让他们立刻撤退。之前骑兵们一直在这个营地养精蓄锐,外加监视这段紧靠开封的黄河。虽然许平判断直隶的河北军冬季不会出兵,但把骑兵驻扎在这里可以做起码的防备,保护这些靠近开封的黄河渡口。这些日子来黄河北岸一直很平静,连一个明军的影子都没有。 刘冉,吉怀愚都是正在受训的闯军骑兵军官。听说这座重点棱堡即将失守后,都为新军的进度感到惊讶。骑兵主力匆匆向西南离开,这两人奉命留下确认营帐被彻底烧毁后再去追赶部队。 两人向西南追赶大部队的时候,听到东面传来枪炮声,刘冉和吉怀愚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拨转马头,反方向跑去。 “大将军不许我们参与防御作战,但今天我们是遇到官兵,总不能临阵脱逃吧。” 两人自行跑到防线上后,看到的刚从前线败退下来的第一步兵翼,他们现在只剩不到七百人。带着毡帽的闯营军官们正忙着部署防御时,天一营的先头部队就已经杀到,并随即向闯军起冲锋。 “杀官兵啊。”吉怀愚大叫一声抽出马刀,就要向天一营冲去。 结果还不等他冲过去,就被刘冉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不能冲击列阵步兵,你要送死么?” “昏了,”吉怀愚下马跳入战壕中,刘冉也跟着跃下。当听到步兵军官出射击的命令后,他们掏出手铳和步兵一起向扑过来的新军射击。 “应战!” 两次射击后,跟随着军官的号令,吉怀愚和刘冉和步兵同袍们一起冲出战壕,起反击。两人挥舞着马刀,和新军厮杀在一起。吉怀愚和刘冉一样,家人尽数死在官府手中。将天一营前哨的进攻击退后,第一步兵翼的军官们又忙着紧急部署防御,他们现在所在的棱堡规模比今天刚刚丢失的要小很多,壕沟也比较浅。在通向开封的路上,许平构建了不少这种小型掩护阵地,用最少的兵力守卫,用处就是为败退的闯军提供能他们站稳脚跟的临时阵地。 在一片混乱中,吉怀愚和刘冉已经一人捡到一把步枪,更多的新军出现在闯营面前,他们似乎想要趁着闯营里足不稳夺下这个小棱堡,一股股的新军动了连续的多面攻击。而闯营也四下分头迎战。 两个骑兵军官咬牙切齿地向对面的新军射击着,刘冉每打一枪还要叫上一声:“狗官兵,这是替我爹打的……这是替我娘打的……这是替我大哥打的……” 一番混战过后,对面的新军指挥官终于承认失败,确定靠手头的一点兵力无法将闯营第一步兵翼继续逐退。看着新军退下去后,两个人都兴奋得大叫,笑着齐声痛骂朝廷的昏君奸臣。 “你们是谁?” 一声严厉的喝问把两个人从战斗的兴奋中拉回来,他们面前站着一个神情严肃的步兵,他带着斗笠,手握长矛。根据闯军几个步兵翼新采用的军衔标识,刘冉立刻认出这是一名步兵上士,他迈步上前就是一个军礼:“兄弟,我是刘冉三等军尉。” 那个步兵军士怀疑地看着两人头上的毡帽,目光慢慢落到他们两人的衣领位置,领章都是马头:“两个骑兵少尉?两位大人在这里干什么?” “打官兵啊。” 步兵军士伸出手讨要他们的腰牌,接过后仔仔细细地查看起来。他们的动静惊动了远处刚刚升任队官的胡辰。许平把队官定为上尉,在第四步兵队的队官和队副几日前先后阵亡后,胡辰不仅被提拔到队官的岗位,连军衔也火提升为上尉。 “秦军士,这是怎么回事?”胡辰走到吉怀愚、刘冉身前,看到两人头上的毡帽后就自我介绍道:“近卫营一等军尉胡辰。” “近卫营三等军尉刘冉。” “近卫营三等军尉吉怀愚。” 胡辰满是疑惑地盯着这两张陌生的面孔,刚检查过腰牌的秦德冬把两人的腰牌递给长官,胡辰接过后才扫了一眼就大怒道:“大将军命令所有的骑兵军官都退下去,你们俩留在这里干什么?” “大人,卑职们想打官兵……” “滚!”胡辰粗暴地打断刘冉的辩解,把腰牌狠狠地砸在他们身上:“别让我再看到你们,不然就毙了你们,快滚!” 正月十七日这天,新军逼近到距离开封二十里处,当夜开封城已经能听见解围部队的隆隆炮声。距离解围部队最近的山岚营,以及监视他们的闯军李自成部向着东方侧耳凝听时,仿佛已经能察觉到战士们的呐喊声。 李定国把自己的将旗插在前线的棱堡上,堡周围是四个步兵翼的残余兵力,大概只有两千人左右:“旗在人在,旗亡人亡,不得全胜,我的旗绝不从这里取下,老子也绝不会离开这面旗一步。” 当夜贾明河和魏兰度并肩站在堡垒的东面,向着天边眺望,炮口出的火光在黑夜中闪烁着,天空上的乌云不时被这光亮映照成红色,就好像是一道道的惊雷在云中窜行。 在霹雳响起的地方,蒲观水正极目远眺,十几里外的山岚营棱堡已经遥遥在望。他在心中默念:“大哥,我来了。” “闯贼已经没有大型堡垒了,只有一些简陋的小型堡垒,”看到艰苦卓绝的战斗即将结束,新军的参谋们无人不长出一口大气,这些堡垒加上它们的壕沟,占地面积并不大。参谋们已经开始考虑与山岚营会师后的进一步作战计划。 “我军损失也很大,会师后先进行休整吧,”蒲观水不愿意持续作战,现在新军三营中也是伤兵满营,战斗兵只剩下六千多人,而且极度疲惫。 …… “若不是大将军你当时心软,我们本不会被打得这么惨。”说起新年的停战,陈哲仍是一肚子的怨气,开始把骑兵营地放在靠近开封的黄河渡口附近,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闯营预定用十六日丢掉的那个棱堡耗尽新军解围部队的攻击力。而当战局陷入僵持后,许平估计贾明河很可能?> “你也不用回去了,既然闯王派你们来,那就留在我这里吧。”许平把手一挥:“我马上就要动反击,每一个士兵都是有用的。” 许平让参谋把李来亨编入反击部队。 “新军那里已经是伤兵满营,冻趴下的人恐怕比受伤的还要多。他们距离开封只有一步之遥,这几天来蒲观水正用尽他最后的力量起进攻。”许平轻松地笑起来,对身边的黑保一说道:“是反击的时机了。” “好!”黑保一早已经是跃跃欲试,他的装甲营如愿以偿地建立起来,满心要打好这场处*女战。 “装甲营携带一天的干粮,直扑新军的辎重大营。那里除了少量卫兵外,只剩下伤病员和民夫,取胜的关键在于你是不是能抢在新军主力回救前夺下他们的大营。夺取了他们的辎重后,黑兄弟你不用出营作战,只要稳稳地守住就好,这严冬会替我们把新军尽数消灭的。” “末将明白,大将军放心。”黑保一信心十足地保证道:“除恶扬善,这也是真主的愿望。” “说到真主,”许平有些奇怪地问道:“黑兄弟,河南信教的并不多,按照你们的教义,他们好像不是真主的子民啊?” “大将军误会了,真主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每一个人都是真主的孩子。真主创造出动物、植物给他的孩子们当作食物。”黑保一严肃地说道:“我坚信真主是爱每一个人的,就像父亲爱他的每一个儿子。” 十七日夜,黑保一让装甲营全营士兵饱餐一顿后,带队出杀向新军的后方,五千士兵在黑夜中奋勇前行。可是天公不作美,子时时分突然又飘起了雪花,而且越来越大,毫无停歇的意思。 “大人,让部队稍微慢一些,不然会有人掉队的。” 见雪越来越大后,一个参谋向黑保一建议道。但黑保一断然摇头:“不,我们一定要在明日午时前起进攻,官兵是不会慢下脚步等我们的。” “如果部队走散了,会影响我们进攻的。” “即使只有一个队赶到,我们也要拿下官兵的大营。”黑保一回头指了指他们的来路,在这条路上,他们已经遇到好几处被闯军主动焚毁放弃的村庄:“不击溃官兵,我们就不能补偿我们对河南百姓犯下的罪。” 十八日上午,黑保一带着装甲营先头部队踏上官道。落雪大大降低了四周的能见度,虽然有工兵用指南针带队,但黑保一他们还是现自己偏离了预订路线,并没有绕到新军大营侧后而是出现在距离新军基地很近的位置上。大吃一惊的新军守卫者立刻敲响警报,同时飞快地派人去通报正在指挥进攻的蒲观水。 对面的锣鼓声已经响起一会儿了,但黑保一率领的军队因为天气的关系拖得很长,此时身边集结的部队只有一千余人。他大口吞下几个雪团,喝令道:“进攻!” “大人,稍微休息片刻。”参谋们齐声建议道:“新军回来得不会这么快,我们的人马还没有到齐。” 几个陪同军官都认为这场雪同样会影响新军的行动度,后续的闯军正源源赶来,集结度应该在新军之上。 “我不能冒这个险。”黑保一从地上跃起,亲手举起装甲营的大旗,用力呼喊着:“我是营官黑保一,弟兄们跟我上啊。” “大人你要指挥部队的。”一个参谋伸手去拉黑保一。 “生死是真主决定的。”黑保一甩开那只手臂:“再说我们以十打一,这一仗不需要指挥,只要勇敢就够了,这是考验!” 堡垒里的新军士兵已经做好防御的准备,他们向闯军的军阵开火。黑保一擎着大旗走在他的营的最前列,口中高呼着:“不要还击,让我们把刺刀直接插在官兵的胸膛上。” 新军一排排地向闯军射击着,装甲营的士兵肩并肩排成一排,挺着枪向新军的大营坚定地走过去。不时有闯军被新军的火力打倒在地,但这没有让闯军出现丝毫的动摇,很快他们就迫近到新军大营的壕沟前,这时闯军才开始还击。与新军交火的同时,后排的闯军士兵抬着云梯上前,把它们放倒在壕沟边,直接搭上新军堡垒的外壁。这段时间里新军一直向着闯军射击,还去推那些搭上来的长梯,不过抵抗者的数目远远不能和进攻者相比,越来越多的梯子被搭上去,并被闯军用力地扶住。黑保一再次跳起身,跃上一个被稳稳扶着的长梯,用力摇晃着手中的大旗,然后快步走向对面的墙壁。 营内只有上百名新军,虽然他们勇敢顽强地抵抗,但很快就有大批的闯军跳进墙来。冲进大营的闯军一面和新军厮杀,一面大声呼喊着:“老乡,我们闯军不打穷人。” 见到闯军杀来时,大批的民夫就试图逃走,但见到外面的冰天雪地后,更多的人还是选择畏缩在营内自己的帐篷内念佛。凡是能行动的新军伤兵都竭力起身,试图帮助他们的同袍作战,不过因为人数悬殊,这些抵抗最终都被闯军所瓦解,很快大营的东面墙壁就被闯军攻占。肃清墙壁上的抵抗后,闯军打开营门,大批的装甲营士兵鱼贯而入。刚刚赶到的后续部队见到这番情景,也人人足急奔,朝着敞开的营门冲来。 此时黑保一正躺在装甲营的参谋当中,刚才他当先登墙时被一颗铅弹击中,从梯子上重重地摔下。被部下拖到安全地带后,随队军医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黑保一已经没救了,那颗铅弹从他右肩锁骨的位置射入,贯穿他的身体后从左臀位置射出。 “大人,大人。”几个参谋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其中一个人眼看就要哭出来。 弥留之际的黑保一艰难地笑了一下:“不要为我落泪,弟兄们,我就要去一个更好的地方了。” 第三十五节 战后 蒲观水接到大营受到攻击的消息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这是闯军的佯攻,不过辎重是万万不能有失的,所以他马上命令手里的进攻预备队----三千营回去增援大营。在三千营派出后不久,就有急报说大营已经接近失守,他们遇到过两千闯军的猛烈攻击。一刹那间蒲观水只觉得天旋地转,他立刻命令停止进攻,赤灼营转入防御,掩护炮兵撤出战场,而天一营立刻后退,火增援大营。第三个消息、也就是大营失守的消息传来时,新军还没能从战场上撤出,未等蒲观水做出决断,他就看到大营方向升起了滚滚浓烟。 这股浓烟并非是闯军在焚烧新军的辎重,他们可舍不得这样糟蹋物资,现在在营中负责指挥的是第五步兵翼翼官刘纮中校。他在占领明军大营后,立刻下令闯军收集木头、干草等可燃物,把这些东西聚拢成一堆后,闯军就纵火焚烧以示新军。蒲观水见到这腾起的滚滚浓烟后,当即下令放弃所有的火炮,全师返回抢夺大营。 三千营的两千士兵返回时正遇到闯军在点火,见到黑烟后心急如焚的新军立刻起进攻,一头撞在闯军第五步兵翼的坚固防御上。新军自己修建的营垒现在成为挡在新军面前不可逾越的天堑,守卫的闯军数目甚至还要多于进攻者,而新军手中没有准备任何攻城的器械。 居高临下的闯军向旷野里的新军肆意射击,而新军只能在无遮无拦的雪地里向躲在墙后的敌人还击,三千营一连三次起攻击,然后三次被闯军击退,三位指挥官全都阵亡。天一营赶到后,成平立刻下令停止这没有意义的自杀行为,他命令两个营聚拢在他周围,同时派出四个小队:“从四个方向同时起试探攻击,不可冒进,一旦现闯贼有薄弱点立刻回报。” 成平试图寻找到闯军防线上的弱点,可是这个弱点其实并不存在,装甲营的两个步兵翼除少量掉队外都已经进入新军的营垒。代理营官刘纮下令留下最少的兵力看管俘虏和民夫。其余的尽数投入防御。成平派出的新军小队徒劳地反复寻找着闯军防线上根本不存在的薄弱环节,在自己的大营周围留下无数具尸体,直到蒲观水赶回时,新军还在进行着这种徒劳的努力。 太阳眼看就要落山,蒲观水的后卫部队报告背后的李定国没有起进攻,还是稳稳地坚守在阵地上。 这次反击的细节事先许平已经和李定国仔细讨论过,如果能够成功夺下明军的堡垒,那么李定国不需要夹击而只需要稳稳守住阵地便可以确保闯军获得胜利。现在李定国手下两个营的实力还不如装甲营的两个步兵翼,因此李定国更加不会主动出击。比起装甲营面临的威胁,李定国更担心新军会从自己的防线上强行突破,逃窜向开封。 蒲观水确认大营内防御的闯军至少有四千人以上后,便开始考虑过向开封撤退,已经没有辎重需要掩护了,那么步兵们只要能绕过李定国的防御区便可能逃入开封。就在蒲观水和参谋们讨论这个计划的时候,一个探马报告李定国那边出现了新的情况,那就是开战以来从未出现过的闯军骑兵次出现在战场上,他们正在李定国阵地的两翼徘徊。 蒲观水看着西沉的太阳,知道部队无法在天黑前摆脱这些骑兵的纠缠,最后的希望被打得粉碎。此时向开封强行进会导致部队被毁灭在冰雪的旷野中。而留下的话,明军会被严寒消灭,便是能够熬过这个夜晚,明日天明后也不会再有抵抗的能力。 蒲观水一时间失去了主意,成平脸色凝重地走到他身边:“大帅,不夺回大营,我们就会全军覆灭,我们必须决死一战。” “让士兵冒着闯贼的火力冲下壕沟,再爬上营墙冲进去?”蒲观水看着自己身边已经精疲力竭的士兵们,三个营的新军现在可战的人数甚至不足四千人:“里面的闯贼一点儿不比我们少。” “末将亲自带队冲锋。”成平抱拳催促道:“请大帅下令!” 蒲观水无法下达这种等于让部队自杀的命令,成平等了很久,见蒲观水一言不,就转身向军前走去,一把抢过天一营的大旗,把旗帜从上面扯下来交给一个参谋:“保护营旗。” 看着参谋里脸色惨然地把营旗收好后,成平然后抽出长剑高举向天:“弟兄们,紧跟着我。” 鼓手又一次敲响战鼓,成平走在全军最前排之前的十米处,昂挺胸地向着大营而去。密集的铅弹之雨扑面而来,一个又一个军官被击倒在地,很快成平就和他身后的部下一样倒卧在雪地中。即使失去了指挥官,新军士兵仍继续向前冲击,他们跃下壕沟后就遭遇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火力攒射,但就是用尸体都不能填出一条通往营墙上的道路。在损失了大部分军官和近半的士兵后,新军终于生崩溃,士兵们丢下武器,漫无目的地向着四周的旷野里走去。 蒲观水默默地看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军队一步步走向毁灭,身旁只剩下一群参谋和骑兵了。如同曾经的选锋营营官何马那样,蒲观水援引条例,命令骑兵掩护参谋和军旗撤退,立刻去与负责后卫监视李定国的赤灼营回合:“命令魏将军立刻带着三面营旗向北撤退。” 望着奉命离他而去的这些背影消失在夕阳的余辉中,蒲观水独自一人向大营缓缓前行,踏着染满他部下鲜血的道路直抵到大营的壕沟前,然后抽出剑仰望着营墙上的闯军。营墙上的闯军士兵都静静地低头看着这个红脸大汉,却没有一个人向他开火,士兵们甚至都已经把火枪竖起来了。 “许平!”蒲观水突然出一声大吼,一声接着一声:“许平!许平!” “大将军不在这里,我乃闯王侄孙李来亨。”营墙上回话的是李来亨,他从营墙上探出身体,俯视着蒲观水:“你是何人?” “他不在么?”蒲观水喃喃地低声对自己说着,跟着又抬高声音道:“吾乃镇东侯麾下大将,总兵蒲观水是也。” 这一声大吼过后,营墙上的闯军仍是一片寂静,李来亨默默地看着红脸大汉,没有作出任何响应。 “你们!”蒲观水仰着头,平举起他的剑慢慢扫过一周,视线也随着他的剑一起从周围的闯军士兵脸上扫过:“难道没有人,没有人愿意取得击杀大明总兵蒲观水这个荣誉吗?” 营墙上的闯军仍显得无动于衷,这一声质问过后还是一片死般的沉寂。脚边倒着无数忠勇的部下,面前的那道壕沟几乎被尸体所填平,蒲观水感到自己的眼泪就快要冲出眼眶,他愤怒地再次大吼道:“难道没有一个人,愿意给大明总兵蒲观水,一个符合他身份的下场么?” 李来亨盯着蒲观水那张大红方脸,看着他的长须在寒风中激烈地抖动着,低声喝令道:“举枪,瞄准。” 营墙上的闯军纷纷放平火枪,一起瞄向笔直站在那里的蒲观水。蒲观水看着从四面八方向着他探出的黑洞洞的枪口,低头把手中的剑插入鞘中,然后又一次扬起头,单手扶着剑鞘挺胸向李来亨望去。 “开火!” …… 赤灼营此时只剩下千余人,得到主力全军覆灭的消息后,魏武马上带着部队向北撤退,大约五里之外就是黄河,渡过黄河这支新军残余便可以逃回直隶。 李定国看着新军渐行渐远,并没有下令骑兵追击:“天色已经这么晚了,没必要让我们的兄弟冒险追击,风雪会替我们消灭这些官兵的。” …… 此战三个营一万两千新军官兵,加上持续从山东补充过来的士兵,闯营粗略统计便有共计有五千多人被俘,六千余人死亡,这些冒着风雪北逃回直隶的残军可能只有数百人能活着返回明军驻地。 黑夜里一队火光由远而近,卫士们举着火把护卫着许平来到新军的大营,虽然天气寒冷,装甲营的全体军官们仍整齐地在营地外列队欢迎。 “恭喜,大将军。”部下们一见到许平,就齐声向他道贺:“不可一世的新军,整整三个营啊,被我们全歼在这里。” 新军十个营,先后有五个在河南遭到毁灭性打击,还有一个被包围在开封,剩下的四个仍被牵制在山东。而且装甲营更向许平报告,被俘的新军中有不少本来还是山东四营的属下,这段期间以来新军一直竭力补充河南的部队,现在山东四营恐怕也缺额严重。 “是啊,除非镇东侯有撒豆成兵的本事,否则几个月内是不要想攻打我们了。”许平这样说着,脸上毫无欣喜之色,明军的营地外到处都是战死的新军官兵,许平走进营门前,注意到壕沟几乎被尸体填满,营墙上满是新鲜的血迹。 “大人,我们之前被俘的兄弟都被救出来了,”刘纮已经将被俘的闯营士兵尽数拯救出来,目前正负责监视新军俘虏:“我们还抓到了数万山东民夫,卑职已经让他们另立一营,明日开始仔细鉴别,若是还有新军藏身其中,我们很快都能找出来。” “我们的兄弟怎么样?” “蒲将军对他们很好,他们的斗篷都被允许保留,要是有人丢了斗篷,蒲将军还给他们必要的御寒衣服,每天都和新军一样有三顿饭吃,受伤的甚至能得到药物。”刘纮告诉许平蒲观水曾说要还给他一个人情:“兰阳和祀县大将军两次都优待新军的俘虏,我们的士兵因此有福了。” “借口,”许平摇摇头:“这不过是借口罢了,是蒲将军自己有一颗仁心,怎么好归功于我?” “善待新军俘虏,我们不能输给新军。”许平接过刘纮递过来的书信,这些都是蒲观水的遗物,许平希望能从其中得到一些情报,他翻开书信看起来,越看脸色越是凝重。 放下书信先去看过黑保一和蒲观水的遗体,许平接着走到新军大营的库房里,里面满满的全是粮食。许平环顾着身边堆积如山的谷物,伸手在一包米上轻轻抚摸,上面的封条还是在山东时做好的。 跟在身后的卫士们不敢打扰许平的沉思,只是静静地等在他身后,许平在心里默念着:“蒲将军冒兵家大忌,冬季来攻打我,为的就是把这些粮食运进开封,不让开封的惨剧继续。在他给侯爷的遗书里,我能感到他因为胜利在望而衷心的喜悦,不仅仅是因为给义兄和山岚营解围,更是因为他觉得他拯救了开封全城的百姓。” “为了河南的百姓,闯营的兄弟,我一定要击败新军,我没有选择的可能,而且我今天也做到了。”许平一手撑着那些米包上,像个雕塑般地沉默不语:“可蒲将军拯救开封百姓的志向,不仅要让世人知道,也需要有人替他完成。” …… 十九日天明后,闯军各部开始进行搜索。四周的旷野里随处可见倒毙在雪中的新军官兵,他们就像是睡着了一般,只有极个别的幸运儿在被闯军现时仍然存活,不过他们大多被严重冻伤,很少有人能在短期内恢复健康。许平下令把这些新军士兵的尸体带回安葬,把他们的腰牌收集起来统一保存。 晚上李自成会亲自召开庆功宴,很多将领早早便去闯王的大营报告了,今天许平在营地里听到的满是爽朗的笑声,而他并没有跟着李定国、余深河或是刘纮他们一同前往,而是带着几个卫士在旷野里巡。 “我刚刚从军的时候,觉得领兵打仗是一件能够光宗耀祖的事情,那时我做梦都希望有一天能像侯爷那样,统领大军攻城掠地,用敌人的级争得封妻萌子。在我的梦里,当我获胜归来时,部下们会向我出排山倒海的欢呼声,而我也会是名副其实的英雄豪杰。” 许平孤身一身踏雪而行,卫士在身后很远的地方替他牵着马。 “德州一战后,我满心欢喜,在战后的庆功宴上,我虽然明知要在诸位前辈将军面前保持谦卑的姿态,仍几次不可抑制地笑起来。然后是山东,每次攻克东将军的堡垒时,我总是急不可待地派人去向张大人报告,生怕他不能立刻知道我的功绩,我跃马走在部下之前,生怕他们看不到我,不能赢得他们的尊敬。” 今天参谋们中也满是欢声笑语,周洞天也跟着余深河同行前去闯王的大营,因此许平身后除了贴身卫士并没有一个旧部:“第一次在战后漫步于战场而不是纵情于庆功宴上,也是在山东。那时周兄弟跟在我的身后,一个劲地劝我回营去。” 面前有一个白色的小丘从地面上微微隆起,许平走过去,面前出现了一张年轻的面容,从军服上看是一个赤灼营的士兵,他大概是在夜色中迷路了,没有向北渡过黄河,而是长眠在河南的大地上。 许平从这个士兵的怀里取出他的腰牌,缓缓收到自己的怀里,挥手示意卫士跟上,让他们把这个新军士兵从地里扶起来装在马上,一会儿带回营统一安葬。 继续往前走,许平走上黄河大堤,冰封的河面骤然出现在眼前。一眼望去,冰面上横七竖八地满是倒地的人体。许平一跃从堤上跳下冰面,卫士们在他身后担心地喊着。 昨夜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滑到在地,接着就再也站不起来了,许平尝试着想把一个尸体拉起来,但它已经和冰面冻在一起,硬得像钢铁一般。许平手里一滑,不但没能把那具尸体拖起来,自己反倒失去平衡坐到在黄河上。 “大人!” 卫士们从身后冲来:“大人,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在他们赶到前,许平已经站起身,环顾四周,这种尸体要多少有多少。 “以杀止杀,杀人可也。”随着这句话冒上心间,许平苦笑一声,这又是商鞅的话,不过以他现在的心境,这句话倒是很顺耳,不过许平觉得这句话最大的问题是:你怎么知道你的杀人行为可以止杀? “吊民伐罪。”这话许平认为比较符合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不过接着他又忍不住想到:“这一地的亡者也有家人妻子,他们真有一死之辜么?我常常宽慰自己要给河南百姓带来幸福,乃至天下的万民,这是我现在的志向,不过,靠这么杀人,真的能达成我的志向么?我真的能消除世间的凶兆,带来太平治世么?” “传令,再次宣谕全军。”许平拍去手上的雪,对身后的卫士们说道:“杀俘者,以命抵命!” 笔者的一个朋友马伯庸为《虎狼》写的书评,投稿给上海《新闻晨报》,八月八日(周日)刊登于版 电子版地址ppp/?//鞊 北京广播电台,笔者做了一个访谈,下面是回放地址(从大约第24分钟开始): p/pp?p亄? 第三十六节 大势 在正月过年期间,和闯军士兵分享肉饼的那个直隶人并不在新军阵亡将士之中,十七日的战斗中他紧跟着长官的步伐向被闯军占领的新军大营起决死冲锋。直隶人的长官被打死后,他自己的肩膀上也挨了一枪,当时就昏死过去。等他醒来时,直隶人现自己身在俘虏营中,肩膀的伤口处已经被包扎起来。周围的伙伴们告诉他蒲观水和成平都已经阵亡,现在他们全是闯军的俘虏,这个直隶人闻言长叹一声,躺着一动不动。 中午时分,一个头上还缠着白布的闯军士兵跑入这间营房,径直跑到直隶人的身边,后者睁开眼,看到一张熟悉的笑脸出现在他眼前。在十日的战斗中,这个河南人被新军俘虏,在他生命垂危的时候,认出他的直隶人每天回营后都会来喂他喝粥,还一遍遍地安慰他、鼓励他,让他努力活下去,活着回去见他的婆娘。 “老乡,”河南人笑眯眯地站在直隶人的旁边:“这次轮到我来看你了。你要好好地活下去,你婆娘还在京师等着你回去呢。” 大捷的消息传遍全军时,刘冉和吉怀愚正在掏粪坑。两个人归队后没敢说他们是偷偷去前线打官兵,两个人都被胡辰的喝骂吓坏了,唯恐说出实情以后,会因为违反军令和擅自脱队两罪并罚而被处死。但是两个人掉队的行为同样要受到惩罚,因此这些天来他们一直负责清理厕所。现在队里的同伴们正在放假庆贺本军的胜利,并遥祝大将军许平身体安康,这两个倒霉鬼却在继续从事清洁工作。 “吉怀愚,刘冉。”喊二人名字的是他们的顶头上司王恭。 “卑职在。”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答道,从厕所里跑出来向着他们的长官立正行礼,身上还带着阵阵的臭气。 王恭对那边飘过来的异味毫无反应,他背着手走到两个部下面前,冷冷地扫视着他们,直到二者把头低低垂下后,才从鼻孔里出一声冷哼:“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竟敢骗我。” 刘冉和吉怀愚的心里不停地打鼓,都垂着头一言不,只听王恭骂道:“那天听你们说什么拉肚子、迷路的鬼话,我就不信,果然都是假的,原来你们竟敢违抗军令去前线!” “大人恕罪,恕罪。”见事情败露,刘冉和吉怀愚只有连声求饶。 把两个人又大骂一通后,王恭喝道:“本来应该吊死你们两个,就是大捷之际不宜杀人才饶了你们,罚你们多扫十五天茅厕。” “谢大人。”两个人不敢叫苦,只好咬着牙应是。 “站直了,把头抬起来。” 王恭沉着脸从怀里摸出一个铁制勋章,上前一步将它挂在刘冉的胸前,接着又掏出同样的一枚,把它给吉怀愚挂上。 “敢问大人,这个是?”刘冉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小心翼翼地问道。 “是开封阻击战勋章。”王恭把脸绷得紧紧的,不苟言笑地说道:“大将军有令,每一个参与这次阻击的官兵,都可以获得一枚开封阻击战勋章,以证明你们的勇气和功绩。” 两个人都大吃一惊,齐声“啊”了一声。 “第一步兵翼上报人员名单时,写上了你们两个的名字,所以你们也有勋章。”王恭说完后,见两个人脸上浮起笑容,又大骂道:“傻笑什么,滚,还不快去扫茅厕?” …… 昨晚的庆功宴上,许平喝了很多酒,今天他一直睡到快到中午才醒过来。睁眼看到天色已经使大亮,许平大吃一惊连忙跳起床来,猛地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头疼欲裂,脚下也是一个踉跄。 顾不得挥去宿醉带来的头疼,许平连忙把守在门外的卫兵唤进来:“昨夜开封那边可有异动?” “大人放心吧。”周洞天撩门进来,对许平笑道:“各营都保持戒备,开封那边便是有什么异常,我们也足以应付得过来。” 虽然有闯营主力盯着山岚营,许平把苦战多时的军队调到远处放假,不过他本打算亲自部署最起码的警戒工作,所以昨天本不打算喝太多的酒,甚至在入席前还和闯营其他将领打过招呼要他们不要给自己敬酒。 可不知不觉间,许平自己把自己灌醉,后面是他主动去给别人敬酒,最后酩酊大醉,现在连怎么回营的都不知道了,许平拍着自己还在疼得脑袋:“我真是糊涂啊。” 周洞天微微一笑,自到闯营以来,他还从未见过许平失态,昨天晚上由于附近还有明军,所以自闯王以下都是点到为止,反倒是宴前口口声声说滴酒不沾的许平,在那里一个劲的喝闷酒,最后还挨个敬酒。在李自成的暗示下,周洞天偷偷把酒换成了水,当时许平也毫无察觉,接过去便饮,一点儿也没有现异常。 “喝酒误事。”许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和周洞天牢骚:“我以后定然滴酒不沾。” “稍微喝一点儿也没有什么关系,”周洞天显然没把许平的话当真:“谓酒无量不及乱。”接着又浮起微笑:“昨夜大人确实是有些过了。” …… 去李自成的帐篷里继续讨论军情,根据几个被俘的新军军官的供词,蒲观水生前念念不忘的就是尽快突破闯军防线,在开封断粮前把物资输送进去。李自成在听完报告后,沉默很久才开口询问许平:“蒲将军担心开封守军会以活人为食,你们怎么看?” 许平立刻答道:“末将认为这种事情一定会出现,而且很快就会生。” “我也认为官兵会这么做的。”李定国也持相同的看法,他说无论是周王、河南巡抚以及开封文武,都绝不会在乎百姓的死活的。 “听说蒲将军对我们闯营的伤兵很不错。”李自成说的第二句话看似和前一个问题无关,但周围的闯军将领都听懂了其中的含义,果然李自成接着就下令道:“传令,射箭传信给开封守军,凡是吃人的人,我闯军破城后全都不赦。” 几个闯军将领都没有说话,牛金星开口道:“闯王您这个心思是好的,但是恐怕没有什么用。周王、河南巡抚他们都知道自己在城破之后必死,绝不会因为不能赦免就不吃人,而守城官兵们恐怕也无力反抗。等到官兵真的以人为食后,又会因为我们的通告而害怕,结果只会让守军更加拼死抵抗。” “还不如不射这个:“说不定吃了些人后,等吃到自己家人头上时就会有人开门投降,若是大王了这令,恐怕等吃到自己家人头上也要我们拼到底了。” “试试看吧。”李自成心中明白牛金星说得有道理,自己的想法未必是一个好主意,但他总觉得自己应该采取个措施,否则难以安心。 “闯王,现在东面的事情刚结束,西面的官兵又来了。”许平心里有自己的打算,不过他觉得现在还是公开的时候,于是就把话题岔开,说起洛阳方面刚刚收到的消息:“三边总督汪乔年,在正月十五日后恢复了军事行动,大批秦军正云集潼关,估计他们在这个月底或下个月初,最迟不过二月中旬就会出关进攻我们。以刘将军现有的力量,是抵挡不住他们的。” 许平的部队受损严重,伤病员众多,而且经过两个月的苦战后,部队也需要一段时间来休息恢复。入川的高一功部刚刚攻下成都,正处于修整状态,而且距离河南很远,不可能迅调回来。李自成闻言笑道:“所以只有我亲自出马了。许兄弟,你们留在这里继续围住开封,我带领部队去洛阳和刘兄弟会合,击退秦军。” “或许我们可以先放弃洛阳,呆在这里坐等秦军来攻。”牛金星提出他的建议:“此次秦军倾巢而出,兵力将过六万,如果许兄弟和高兄弟的部队不能参战的话,我们在洛阳只能集中五万人。” “不……”李自成刚要开口,突然注意到李定国的脸上全是不以为然之色,就笑道:“李兄弟你怎么看?” 李定国张口就道:“秦军是我们义军的老对手了,十几年来秦军一直追在我们义军的身后,杀害了我们无数兄弟,所以大家一提到秦军就胆寒畏惧。其实秦军也就是比汴军强一些罢了,上次闯王大败傅宗龙率领的数万秦军,说明秦军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牛金星还是显得信心不足:“可是上次我们有八万人,秦军只有五万。这次汪乔年下令各边军尽数参战,连远在甘肃、榆林的边军都抽调精锐赶赴潼关,就是历次勤王时都没有这么大的声势。” “情况不同了,以前十万义军也打不过几千秦军,因为他们有盔甲,我们只有布衣;他们有刀枪,我们连棍棒都凑不齐。那时秦军的几千人都是士兵,而我们十万义军里大部分都是老幼妇孺,青壮也全是赤手空拳。傅宗龙带着五万秦军来的时候,我们的八万人中只有万多人有刀剑,剩下的大多是刚刚投军的饥民。可现在完全不一样了。”李定国越说越是慷慨激昂:“现在洛阳的弟兄们虽然不如大将军的手下装备好,但也有火器、也有盔甲和钢刀,我们还有了自己的骑兵,现在我们手里有了家伙,难道还会怕他们不成?” “李兄弟所言,甚合吾意。”李自成抚掌大笑道:“若是没有许兄弟和李兄弟的这支劲旅,我还会考虑暂时撤离开封或是放弃洛阳,但现在人数相当,我又怎么会因为害怕秦军而放弃我们的领地?” 正月底,李自成帅本部西返洛阳,与刘宗敏、罗汝才会合。而明三边总督汪乔年则紧锣密鼓地准备誓师出,大量的军队、辎重已经云集到潼关。秦军主力即将再次出关进入河南,意图一举摧毁河南西部的闯军,并进而给开封解围。 …… 京师,狼穴 最近几天狼穴的气氛压抑得几乎让里面的人透不出气来,听不到任何笑声,再没有人有开玩笑的心情,甚至连高声说话都绝迹。 从山东战场抽调大批兵员才得以补充满员的三营新军,加上期间不断向河南输送去的后备兵力,新军在河南前后投入的兵力高达一万五千人,而现在确认脱险的只有赤灼营的一小队人。来自直隶东明的报告上说,这寥寥无几的新军逃到地方县城时,已经筋疲力尽,幸存者也有不少人严重冻伤。营官魏武怀里揣着三面营旗带领残部逃过黄河,半路几次差点倒下,抵达县城后就扑倒在地,上一封书信中说他高烧不退、人昏迷不醒,现在还生死不知。 听到一万五千人这个损失数字后,向来沉稳的镇东侯都脸上变色:“我好像都没有亲自指挥过这么多的兵力。” 而河南大败的消息传回后,金求德跑去镇东侯府把报告摔在他的面前,这还是金求德有生以来第一次对镇东侯大喊大叫,他连声质问道:“大人,就因为蒲观水说开封可能生吃人的情况,您就支持他强行出兵,现在不但蒲兄弟为此丧命,我们还损失了整整三个营。大人您竟然会感情用事,属下敢问您的理智呢?现在好了,不但开封该吃人还是会吃人,我们甚至无法在他们吃完全城的人以前给山岚营解围!我们不但失去了蒲兄弟和至少一万五千新军官兵,还要把贾兄弟和山岚营的三千士兵也搭进去,这就是您让感情蒙蔽了理智的后果!” 抱成一团的三营新军,被闯军硬碰硬地消灭掉,这给新军上下带来了极大的震撼。无论金求德如何看不上蒲观水的用兵,但是闯军一口气吞下三个新军营,这个事实给金求德带来的震动丝毫不弱于新军其他的成员。在金求德原先的预计中,最坏的结果也就是解围失败,蒲观水损兵折将、无功而返罢了。为了消除这件事对新军士气的沉重打击,新军开动全部宣传机器,把一切责任都推给蒲观水、成平等一线指挥官----新军依旧强大无比,偶然的失败只是由于一、两个将领太过无能。 金求德下令统一宣传口径,那就是蒲观水实在是无能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完全是他一个人害了全体将士,正所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至于为何会让这么无能的人领兵出征,掌握三营上万新军的命运,那金求德就只能通过暗示把主要责任推卸给胡乱插手新军军务的朝廷,正是朝廷越权干涉将领人事安排,才会让蒲观水这种草包得以上任,并造成了如此恶劣的后果。 当然,新军内部也需要有人来承担责任,金求德主动把这些责任统统揽到自己身上。镇东侯试图分担一些责任时,赵慢熊、金求德他们又大喊了一通:“大人,您是新军的旗帜,您的名誉必须是完美无缺的。您身上出现任何污点,都是对新军士气更为沉重的打击,您就不要再给属下们添乱了吧!” 如果说上一次贾明河的战败对新军来说只是挫败的话,这次的惨败则彻底打乱了新军的全盘计划。本来应该在去年就予以消灭的山东东江军,因为第一次抽调兵力去河南而幸免,因为第二次抽调兵力去河南而变得更加活跃,最近甚至在一些地区起了有限的反击;十营新军,现在只剩下不到四个状态良好的,而且除了直卫统统不在京师,而本来朝廷要求至少留一万新军用来拱卫京师的。 日理万机的镇东侯,也因为这次的惨败不得不亲自出马来过问新军军务,在镇东侯本人的心目中,他对朝廷责令秦军出给开封解围是毫无信心的。在镇东侯的历史上,就是没有许平这个人物和他从穿越者那里继承去的新式军队,李自成也先后把秦军四次打得几乎全军覆灭,在松山大败中才不过损失了三万人的大明秦军,在河南战场一连四败丢了二十万。 朝廷还让河北军的杨文岳跟着一起出动,这样镇东侯对胜败更为悲观,和他记忆里的历史上一样,明廷像个输红了眼的赌徒,把每一个赌注都扔到开封城下和李自成拼比大小。而镇东侯记得即使加上杨文岳的十万大军,秦军仍然遭到惨败,除了给李自成添加战绩外,更把河北的防御军队全部丢光。 围城打援,一次又一次,环绕着开封的几十万明军全部被李自成消灭,现在由于连归德府都落入闯营手中,镇东侯估计这次搞不好连江北军都要扔到这个无底洞里去。 今天陪同镇东侯来狼穴的,还有一位年轻人,见到等候在营帐里的金求德、杨致远后,这个年轻人不顾身上的军服,大礼向他们跪倒磕头: “金叔叔。” “杨叔叔。” (第四章完) 第一节 后事 几位长辈都笑着称呼这位年轻人为贤侄,杨致远等人都说道:“军中不必如此拘礼。” 之前镇东侯也曾这么说过,但黄希文还是规规矩矩地一一磕头,起身后并没有跟着父亲走向中央,而是束手站在两侧的最末位,和其他参谋们站在一起。 镇东侯在正中的椅子上坐稳,两手同时下按:“诸君,坐。” “遵命,侯爷。” 两边的部下们齐声唱道,他们齐刷刷地拱手行礼,然后同时坐下。 “晋军姜大帅,也说要出兵助汪督师一臂之力,给开封解围。”镇东侯脸上毫无欢欣之色,直言不讳地告诉部下们:“姜大帅还让小儿带信给我,说希望能从我们这里买一些燧步枪,现在秦军、晋军、楚军、江北军,无不视燧枪为克敌利器,或截留、或走私,或像姜大帅这样托人求情,使出浑身解数去拿步枪,只是我担心他们搞到的越多,越会资敌。” “但便是没有他们,河南闯营也有自己的渠道,”镇东侯一边说一边看向李云睿:“据我所知,闯营迄今为止仍然没有自行生产步枪的能力,他们便是要修补损坏的步枪,很多配件也要从南方走私。” “侯爷,末将无能。”李云睿欠身谢罪道:“末将还没有找到走私给闯贼军火的商人。” 镇东侯在南方有不少关系,但政权并没有掌握在他手里,而且有很多关系都是不能宣诸于外的,因此新军在南方的清查工作进行的并不顺利。而且走私的商人越来越多,随着河南战火愈演愈烈、闯军深入四川,和闯营毗邻的明军无不私下向南方购买武器,便是尚有一段距离的省份不少也未雨绸缪,用各种新式武器装备本省的驻军。巨大的需求让很多商家转行开始生产军火,在商人们的贿赂下,地方官都对这种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镇东侯无力阻止这种行为,也查不清到底有多少武器被生产出来销往外地。 “不过,”李云睿倒不是很反对朝廷催促秦军、晋军出兵给开封解围:“以往闯贼四下流窜,武器、粮食、辎重,不是靠攻破城市打开仓库,就是靠击败官兵围剿来获得,但现在许平在开封、归德两府守土经营,兴修水利、奖励农桑,各省官兵若是攻入开封、归德两府,便是败了,许平也得不偿失。末将以为如今闯贼必然御敌于国门之外,绝不肯放官兵进入他们的经营多时的领地,如此兴师动众,闯贼所费钱粮都不在小。即便如此,许平以两府之地对抗两京十一省,若是连番大战终日不闲,他迟早有撑不住的一天。末将以为,我们不怕秦军他们败,就是怕他们败得太快,若是每仗都打上一个月,打上几仗许平在开封、归德的经营储蓄必然化为乌有,到时候我们新军再出击也是手到擒来。” “李兄弟话是不错,但若是朝廷大军一触即溃,那闯贼肯定是稳赚不赔。归根结底还是新军兵力太过有限,”金求德言道:“此番我新军虽然惨败,但许平亦是精疲力竭,开封府的粮价一个月翻了几番,数县之地化为焦土。可恨的是归德闯贼连番出击攻入南京,源源不断地支援开封府,硬是把粮价又压下去了。”金求德估计若无归德府的支援,此战造成的损失至少得让许平难受半年才能喘过一口气来:“当今之计,还是请侯爷再向朝廷恳请,允许新军扩编,若是我们能过扩展为十五营,然后和许平连年累月地打下去,让他无暇去掠夺我们的友军,那他便是三头六臂也耗死了。” 底下的参谋们顺着李云睿、金求德的思路展开讨论,杨致远也同意扩编新军乃是当务之急,镇东侯等了半天,没有听到他想要的话题,便张口说道:“我认为新军的规矩要改改了,你们有没有想过学习一下许平定下的条例啊?比如那个军衔制度。” 金求德拱手道:“侯爷明鉴,末将以为这个制度极其可笑,荒诞不经。” “为何?” “自古便无这种做法,许平一贯标新立异,听说是为了解决老兵欺压新兵的问题而生造出这个规矩,简直是莫名其妙。”金求德觉得这个规矩造成的麻烦恐怕比它想解决的麻烦还多。 镇东侯微微摇头:“我倒是觉得这办法不错,我们也可以用。” “侯爷,这违反朝廷体制。” “我知道,但你们可以放手去干,我去顶住朝廷的责怪。” “为了这么一个荒诞不经的规矩?”金求德不同意如此浪费镇东侯的人脉,他谏言道:“侯爷,末将以为还是尽力想朝廷要求扩编新军吧。” 杨致远在这个问题是上赞同金求德的:“侯爷,军衔制度乍一听似乎有道理,但末将仔细想想,如此定规矩弊端重重,比如若是把总下令两个果长同时进攻,而两个果长一大一小,大的那个就可以命令小的吃苦受累,而且他这样行事居然还占理。” “当然不占理,”镇东侯反驳道:“如果一个军士是在执行校官的命令,那尉官都无权取消,更不用说比他稍大一点的其他军士了。只有比原始下令的那个军官更高级的军官才能取消最初的命令。” “终归是麻烦啊,”杨致远说道:“末将以为,简便就是好,大明用这套规矩几百年了,总比许平拍脑袋鼓捣出来的一个东西好吧。” “简便不一定好,”镇东侯争辩道:“我们在长生岛的时候,也是新定了许多规矩啊,不是吗?还有许平在营和队之间加设了一个翼,我觉得也不错,不妨学学。” “末将觉得那是自找麻烦,”杨致远还是不同意:“这一套我们用得很熟了,不硬性规定营副官指挥某几个队让我们的指挥官能更灵活地掌握部队。” 金求德也不同意:“侯爷,许平可不是您,他侥幸赢了两仗,但不是因为他胡乱鼓捣出来的规矩好,而是我们的手脚被捆住了。” 镇东侯长叹一声,把目光向那些沉默不语的参谋们投去:“你们都先下去吧。” 两侧陪同的都是新军参谋司的高级参谋,除了黄希文以外所有的人都行礼退下。这些人走后,金求德、李云睿和杨致远都面带惶恐地站起身,一起向镇东侯谢罪:“大人恕罪,属下知错了。” “知什么错?你们以为我在觉得你们顶撞,怪你们不给我面子么?”镇东侯让三个老部下坐回位置上:“从长生岛开始,我定下的规矩就是有话便大声地说,虽然我好多年没有管军务了,但我不会忘了这个规矩的。”镇东侯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在下什么决心。 终于,镇东侯口说道:“军衔这个制度,是我想出来的,不是许平。” “啊!”除了黄希文,屋内另外三个人都出惊异之声。 “不错,是我的主意。”镇东侯点点头,看向金求德和杨致远:“还记得我编得那本《征战之源》么,我在里面写了这个构想,不过一直没有机会在军中实践,而且我军以前也不需要再大改大动了。” “大人,”杨致远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把这个法子传给了许平?” “是。”说完镇东侯又轻轻叹了口气,坐在远处的黄希文脸色微微有些变化,不过他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那么,关于军衔大人的条例是怎么写的?”金求德立刻有了兴趣。 “我写的,恐怕不如许平现在正用的,毕竟我只是想法,而他用于军中经过实践。”镇东侯打算直接将许平的现有条例抄袭过来,直接用于新军之中。 金求德脸上显得有些不情愿,杨致远也不是很同意:“大人,许平是有些才华,但我们总不好全盘抄他的啊,他毕竟是从大人您这里学去的,您是师父,您肯定比他更明白其中的道理。” “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镇东侯仍固执己见:“战场是最无情的裁判,到底谁的规矩定得好,战场说了算,既然许平打赢了,那就该我们学他。” “这里面有好多是有关运气,匆匆忙忙地学许平,要是再输了更会遭人耻笑。”因为屋内没有外人,金求德毫不掩饰自己的反对:“那个营下面加翼,也是大人的主意么?” “这个倒不是。” …… 近卫、西、装甲三营的军官排成整整齐齐的队形,在墓地前安静地站着,今天许平亲自主持黑保一的葬礼,这些军官抵达后,现要下葬的不止一人,与黑保一同时下葬的还有新军们的蒲观水将军,而且他的墓地就紧挨着黑保一的。虽然不少人心里有些惊奇,不过大家都保持安静,没有人交头接耳而是静静地等待着许平的言。 许平举着一杯酒走到众人之前,他先向两人并排放着的尸体抱拳鞠躬行礼,然后转过头面对众人:“今天,我们要安葬两位将军,一位是我们的黑兄弟,另一位是官兵的蒲将军。” “说到黑兄弟,我自问比他更会治军,自问比他更懂一点打仗,因此成军以来,他一直是我的副官,大家都认为理所应当,黑兄弟也觉得再正常不过。但有两点,是我远远不能和黑兄弟相比的,一个是他的怜悯之心,一个是他的谦虚。”许平向在场的军官复述起黑保一和他一同赶去洛阳的路上,黑保一总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还把最后的干粮分给饥民:“黑兄弟对世人充满了怜悯之心,他总是恨自己的力量不够用,不能帮助更多的人。圣人说过,怜悯之心每个人都有,是人非人,其实就是这么的简单。为什么我们会扶起摔倒在路边的老人?为什么我们会向落水的孩童伸出援手?是因为我们心中的怜悯之心。为什么我们知道我们的长辈、孩子需要帮助时也能得到陌生人的援手?因为我们知道我们生活在圣人的故乡,这片土地上满是怀着怜悯之心的人类而不是冷血的兽类。如果没有怜悯之心,我们即使行走在闹市之中,犹如身处无人之野。黑兄弟……”许平向躺在那里的黑保一又是遥遥一拜:“每当我想起他时,我就感觉自己又近人一步,而远虎狼禽兽一些。” “还有就是黑兄弟的谦虚,他热心帮助世人,宁可自己忍饥挨饿也不愿看到别人陷入饥寒,但黑兄弟从不居功,因为实在无法把这个德行归功于别的某个人,所以只好归功于他心中的神。”许平看着黑保一,郑重地说道:“圣人不允许我们议论神,但我尊敬黑兄弟信奉的神,因为他的谦虚。” 许平把杯中的酒洒在黑保一的灵柩前:“黑将军千古。” 在场的军官纷纷洒下他们的杯中酒,附和道:“黑将军千古。” “蒲将军,”许平又举起一杯酒:“他生前和我们是敌非友,不过他千里迢迢赶来河南,并不是怀着对我们恨意、或是杀心而来,而是因为他对开封百姓的怜悯之心;因为河南巡抚针刺小儿、所以蒲将军怜悯那些孩童,还有他们的父母;因为开封粮食殆尽,所以蒲将军怜悯那些即将陷于饥饿的百姓;因为开封坚守不降,而且可能会以人为食,所以蒲将军怜悯那些将要遭到不幸的人。” 说道这里许平出一声深深的叹息,他向蒲观水的遗体敬了一军礼,继续说道:“蒲将军也是一个谦虚的人,他善待曾经与他为敌的人、善待百姓、满怀拯救开封黎庶之心,却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他那个视人命如草芥的皇帝,甚至……”许平苦笑一声:“还像归功于我,我这个刻意要置他于死地的人。” “蒲将军千古。”许平又一次带头把酒洒下,蒲观水和黑保一的棺木被送入墓中。许平在士兵准备合土前做了最后的致辞: “两位心怀对世人怜悯之心的将军,却不得不在沙场上拼死厮杀,想拯救河南百姓的黑将军,行为的后果是把开封百姓推入火坑;而一心要救开封满城性命的蒲将军,如果成功却会不自知地成为杀害无数河南百姓的元凶?为什么?为什么两个正直的人会成为死敌?为什么满怀救民之心的人会于自己的理想背道而驰?”许平大声问出这个问题后沉默了片刻,周围的军官们静悄悄的,只能听到一些刻意压低的呼吸声:“因为我们是在乱世,这是一个是非颠倒、黑白混淆的时代,在这个时代,正义被扭曲成了邪恶和荒谬。” “两位将军,在下斗胆把你们安葬在一起,希望你们在九泉之下能够谈心论交,”许平带领着周围的军官们向蒲观水和黑保一的墓地最后一次致敬:“两位将军在天有灵,请帮助许平保持本心,永远不要忘记怜悯之心。若是许平真能够早日结束乱世,还请两位将军多多照看吧。” …… 金求德最近的心情变得更加不好,因为新军的连续失败,天子对新军的信任开始生动摇,不过由于其他官军的表现更差,所以这份怀疑本来还不是很严重。 前日陕西的八百里加急文书送达京师,这是朝廷在短短一个月里收到的第二份令人万分悲痛的军情:闯王李自成回师洛阳,在孟津渡一战,大败驰援河南的晋军,两万晋军损失过半,姜镶等将领带着几千人逃回山西;然后闯军主力五万人又在宜阳与汪乔年的六万秦军展开决战,经过一日的激战后秦军崩溃,被闯军一直追杀到灵宝。汪乔年出关时率领六万大军,逃回潼关时只剩下不到二百人。 在出关的秦军五总兵中,贺人龙是唯一一个活着逃回陕西的,八个副将中七人被杀,阵亡、被俘的参将、游击更是不计其数,以往贺人龙还从未被逃难灾民的军队击败过。经过傅宗龙和汪乔年的两次大败后,秦军在河南损失的兵马过八万,秦地累世将门的子弟有半数阵亡。 崇祯天子震怒之下,当朝就下令把汪乔年捉拿归案,并于第二天把孙传庭从狱中放出来加以垂询。孙传庭是明廷中屠杀逃难饥民的专家,此前死在他手下的难民----包括妇孺老人过了百万。孙传庭一见面就告诉皇帝,消灭流民对他来说易如反掌,之前官军失败完全是因为监军文臣无能,如果天子肯把剩余全部秦军的兵权都交给他的话,孙传庭保证半年之内可以消灭闯军。听过孙传庭信誓旦旦的保证、以及绘声绘色地介绍过闯营(几年前的经验)是如何的不堪一击后,崇祯对新军的不信任加重起来,他命令保定总督杨文岳统帅直隶军立刻出,趁李自成还没来记得班师抢先攻击正在开封修整的许平所部,争取内外夹击给开封解围,至少要运进去一部分粮草。 第二节 哗变 第二次陛见的时候,孙传庭在天子面前许下军令状,保证三个月就能再次指挥秦军出兵攻击闯营,而且一定能马到成功给开封解围。崇祯天子闻言大喜,马上提拔孙传庭为三边总督,让他克日赶赴陕西上任,并且赐给他尚方宝剑,将秦军的兵权尽数相授。 与孙传庭一同领命的是抱定总督杨文岳,杨文岳手下的直隶明军一向是负责拱卫京师的,之前北虏历次入寇,直隶军虽然不敢和北虏交战,但这十万多明军的存在毕竟让河北的大城市能够得到守卫,也是明廷能够拖到秦军来勤王的保证。这次崇祯天子为了毕其功于一役,就让直隶军一同动员南下给开封解围,崇祯天子的如意算盘是:现在许平所部苦战尚未恢复元气,如果李自成回师与杨文岳交战,则孙传庭便可以趁机捣虚;若李自成不回师,则直隶军可以进一步消耗许平所部的实力。之前朝廷一直没有动用过杨文岳这支拱卫京师的直隶军队,便是二十年山东告急时仍留在京师附近,新军在山东作战急需援军时,朝廷仍没有把他们投入山东参与剿匪作战,蒲观水从山东攻入河南时,还是不曾让他们南下协助参加河南的清剿工作。只是现在实在无兵可用,孙传庭又把闯军形容得十分不堪,崇祯天子索性就相信他到底。 不过让直隶军去进攻闯军的前景不为新军将领所看好,赵慢熊、金求德他们都认为这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只是镇东侯没能劝阻住崇祯天子,由于新军连续的失败,崇祯天子对镇东侯非常失望,而且既然镇东侯也说过许平遭到很大损失,那崇祯就觉得这个计划更有成功的可能。既然镇东侯短期内拿不出任何方案给开封解围,那他也只能看着杨文岳带着直隶军兵河南,作为交换条件,崇祯表示同意新军再次扩编,让内阁去商议将新军增加为十五营的方案。 李云睿看着愁眉不展的金求德,安慰他道:“杨文岳这家伙惨败一场也好,在狡诈的许平面前,我估计他根本不是一合之将。还有那个吹牛大王孙传庭,等他到了陕西,见识到闯贼早就不是他几年前打交道的饥民时,我猜他自己就得上书天子请求食言。” “我并不担心杨文岳或是孙传庭。只是天子对他们寄予厚望,就削减了我们新军的开支,这样新军重建的度就更慢了。”既然新军扩编计划还在内阁讨论中,那么兵部就把一些军械拨给了直隶军,而孙传庭当然不能空手离开京师,户部倾起所有,拼凑了一百万两白银给他带走。金求德不高兴地瞧了李云睿一眼:“还有就是关于闯军的情报,怎么迟迟不见进展。” “我知道参谋部很急,但军情部有军情部的条例,不能因为心急就乱来。”李云睿微笑着端起茶杯,并不因为金求德的责备而显得惭愧:“河南百姓大多数对官府恨得入骨,许平手下是清一色的灾民,他的军官更难以收买,而直隶人又很难打入他们的高层。不过我们也并非没有进展,军情部对许平的行动进行过仔细的分析,他们的军情系统非常差,毕竟是从来没有学习过军情条例的人啊。到目前为止,许平的主要情报来源还是朝廷的邸报,加上一些从商人那里打探来的消息。” “你知道都是哪些商人在帮他们打探消息么?” 李云睿哈哈笑道:“如果我毫无察觉的话,那军情部真是白吃饭的了。这事我已经和大人汇报过了。嗯,让我想想,根据秘级,金兄弟你可以知道些什么。”李云睿想了想,道:“比如这些人里有一个叫钟龟年的商人,军情部注意到他很久了。这个人非常活跃,现在我们确信他是闯军的高层人物,是牛金星的弟子,商人只是他的掩护身份。军情部注意到他以后,我就吩咐下面的人要掩护此人,不要让他被朝廷的人注意到。他一直想方设法地在我军中展细作,这半年来他一共展了二十几个,其中有一半是我派去的人。” “剩下的呢?都在新军里么?” “剩下的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人物。” 既然李云睿说是无关紧要,那金求德就相信是无关紧要。他问道:“需要我们参谋部帮你做什么吗?” “暂时还不需要,如果有需要我会和你说的。” 金求德想了想:“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干扰许平的判断?” “暂时还不行。我目前交给许平这些细作的情报大都是真情报,和朝廷邸报上面透露得差不多,顶多是早几天让他知道。目前军情部还在试探,我很想知道许平这个人到底是如何收集和处理军情的,以及在面对互相矛盾的情报时会如何做出取舍。”李云睿的笑容渐渐敛起,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至少还要一年,我才能开始干扰许平的判断。至于探查闯军的高层军情,则还要两年。如果短期内参谋部想洞悉闯军的一切,这根本不可能。” …… “五个营啊,整整五个营。”刘翼宣压低声音对两个朋友说道:“新军十营加直卫,这便被歼灭了一半。” 和谨小慎微的刘翼宣相比,徐元杰在朋友面前就比较放肆:“大人威武!” 另一个人名叫金满苍,是救火营的军官,他听到这声后也附和道:“许大人威武。” “当初余兄弟走的时候怎么不来叫我呢?”徐元杰叹息一声:“难道是信不过我么?” 刘翼宣目光闪动:“现在也不迟吧?” “当然不迟了,”徐元杰兴奋地叫起来:“不过刘兄你可是有家人的啊。” “如果两位兄弟能帮忙的话,我就带着老婆孩子一起走。”刘翼宣哼了一声:“再有本事,还能比的过大人么?连大人他们都容不下,都要赶出新军,反正我是不想呆了。” “当然,没问题,我还打算再去教导队找几个人,我知道他们早就不满了,陈哲去大人那里以后,各营都拿没出身的人当半个叛徒看,非将门别想做官。”徐元杰满口答应,接着转头看向金满苍:“金兄怎么说?” “我说你们会被抓起来。”金满苍摇头道:“你们俩太不谨慎了。” “怕什么,我找得都是信得过的人。”余元杰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现在不好说谁信得过,谁信不过了。”金满苍冷笑一声:“你们两个可知道,这次回京李云睿专门来把我叫去,让我监视你们,许大人旧部我估计都被看的很严。” “你?监视我们?” “是啊。”金满苍点点头:“李云睿许诺说我要是监视得好,立了功,就给我晋升。” 金满苍的两个朋友沉默片刻,一起向他抱拳:“金兄救命之恩,没齿不忘。” “别这么说。”金满苍又是一声冷笑:“两位兄弟知道我是山东人,我逃难离家,参加了新军,苦读兵书好不容易当上了军官,上次想回家看看亲人,想不到全村都被屠尽了!而且居然就是救火营下的毒手。要是我再为新军卖命,那我还是人么?我是穷人家的孩子,许大人也是,就凭这点,我也向着许大人。” “那金兄有何打算?” “我要留在救火营里,看王启年那贼是何下场。”金满苍咬牙切齿地说道:“两位兄弟,我后天就要回山东向营里报道了,等我走了之后你们再走,免得让李云睿起疑。我想等我离京后,李云睿还会派人来监视你们,你们谁都不能信,找个机会一走了之。” 刘翼宣和徐元杰一起点头:“多谢金兄良言,我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金满苍冲他们一抱拳:“到了开封,替我向许大人问好。” …… 得知杨文岳前来的消息时,许平正忙于整顿补充他手下的几个营。和上次对选锋营的处理一样,许平计划把新军俘虏中的军医、兽医、工兵和炮兵挑出来另行安排,至于步兵和骑兵则一概予以释放。 这次被俘的新军中有一些人曾是许平的旧部。蒲观水抵达河南之前,长青营下辖的部分官兵被编入这次前来的三个营中,他们中有些人想投靠许平,而许平的参谋中也有人建议对这些人进行拉拢,不过许平和周洞天对此都非常犹豫。京师的细作曾经传来消息,说他们打听到一件事情,有一个长青营的许平旧部被新军军情军官秘密约见,暗示他在战局不利时诈降潜入闯军;不过这个计划并没有后续进展,京师的细作报告说新军军情官员取消了这个建议,原因似乎是新军高层不认为战局可能会对新军严重不利。 但谁也不敢保证细作探听到的就是新军军情部门的全部动作,不过周洞天虽然担心可能有人真的接受了类似的指示,但还是希望能够吸收部分新军俘虏补充自己。此次河南之战让许平损失了数千久经训练的士兵,重新训练这么多人会花费大量的资源,而许州的仓库已经快见底了。 不过许平表示反对:“不要这么做,和之前一样,步兵统统放走。” “大人可是担心其中有新军的奸细么?”周洞天不以为然的说道:“不可能几千人都是安排好诈降的,这样等于没有人诈降,至于个别人我们仔细鉴别,便是有也能把他们揪出来。” “虽然训练新兵要花费不少,但是我宁可用河南人,第一当然是可靠,这第二嘛,”许平知道很多新军俘虏在直隶都有亲人,就算没有成亲也有父母在等他们回家:“工兵、炮兵,我不能放他们回去,不然就会大大增强新军的实力,但这些步兵,他们回去之后会宣传我军的仁德,就算经验丰富一些,但利弊难说。既然如此,我认为应该让他们早日回家,一天不见到自己的儿子、丈夫,他们在京师的家人就寝食难安。”看到周洞天脸上那种不赞同但又不好反对的神色,许平自嘲地笑了一下:“虽然是乱世,但我们还是应该多想想,毕竟我们的目标是结束乱世,而不是当个混世魔王。” …… 杨文岳的大军一路南下,沿途的县城个个如临大敌,地方官都动员丁壮登上城墙巡逻,无论昼夜都有岗哨监视城外。大军需要的物资一律由专人运出城去,交到杨文岳的手中,官兵不可以入城。在地方官的强烈要求下,杨文岳甚至不让官兵靠近县城驻扎。当朝廷的大军靠近某座城市时,这座城市就会四门紧闭,严禁行人、商贩进出,以防官兵寻找机会冲入城内洗劫。 “看起来,朝廷并不打算让杨文岳的大军在外久留,毕竟这支军队一走,京师就空了,我估计杨文岳会在北岸伺机而动,如果有机会就给开封解围,然后迅返回京师;如果没有机会,他大概会按兵不动,等待其他的军队与他配合行动。”许平下令密切注意着官兵的动向,如果杨文裕如他预计的这般行动,那将会对许平的整编计划有些不利:“我们无法与杨文岳长期对峙,这样耗损太大了,如果他不打算过河,我们就得过河打退他,然后才能安心训练新兵。” 目前许平计划在他的军队中推广新的建制标准,在新的新标准中,每个营将下辖一个拥有一千骑兵的骑兵翼,两个拥有近三千步兵的步兵翼,此外还有参谋队、教导队、工兵队、炮兵队、军医队、兽医队、辎重队各一。如果这个雄心勃勃的建军标准能够完成的话,那么每个营将拥有八千名士兵。实现这个建军设想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目前近卫、西、装甲三营一共只有八千步兵和几百骑兵,离达成目标还差一万五千人。 孙可望也开始将归德府的闯军正规化,三千多闯军士兵被编组成一个新的营----西锋营,下辖第九和第十步兵翼、还有第四骑兵翼这三个番号。孙可望报告他可以在半年内把这个营编满,然后就开始组建下辖第十一和第十二步兵营的西锐营。李过的营也在紧锣密鼓的组建中,虽然他比孙可望开始得早,但进度远远落后于前者,看起来几个月内还派不上用场。李过的养子李来亨没有回去帮助他的养父组建新营,而是想留在装甲营中任职,许平知道李来亨是打算把许平的治军全部学走,不过他也没有打算隐瞒,干脆把李来亨调去近卫营中。 “杨文岳那里传来一个很有意思的情报。”三月初二这天,周洞天拿着一份军情来见许平,这期间一直密切监视直隶军的闯营探马报告现了异常:“直隶军里生了大规模哗变。” “官兵生哗变很稀奇么?”许平不解地问道,尤其是让官兵去攻打敌人的前夕,生哗变那真是太正常的事情了:“现在杨文岳离我们还是太远了,便是哗变也没法利用吧?” “确实是比较远,生哗变也确实不稀奇,不过稀奇的是他们的理由。”周洞天向许平介绍起详情,正是因为这个理由太古怪,所以参谋们才决定向许平报告:“这次官兵欠饷问题并不严重,昏君又在京师掘地三尺捞了不少钱。”因为孙传庭把户部基本搬空了,所以崇祯紧急行了一种新钱,有些消息灵通的商人提前听说朝廷又要行新钱,便连夜逃出京师,而那些不幸没有提前得到消息的商人,则被朝廷逼着用真金白银认购了大量这中薄如纸一般的钱币:“现在京师里没有背景的商人们都倾家荡产了,拿到这笔钱后昏君就算没有全补上,至少大部分欠饷也都下了。但是这次直隶军生哗变的理由有很多,比如说他们的辎重大车没有给足够的木料银,车轴都开始腐朽了;再比如火药桶没有准备足够的漆布银,万一淋雨就会把火药都糟蹋光;还有,士兵们说油脂银不够,他们的刀枪长此以往会锈掉的……” “哈哈哈哈。” 许平先是听得愣,突然大笑起来,周洞天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大人为何笑?” “他们是不是还说……”许平一边笑一边问道:“战马吃得不好,都还开始掉膘了,需要多草料银给马吃饱?” 周洞天翻翻手里的情报,点头道:“大人说的也是其中的一条,嗯,大人怎么看这件事?” “果然如此,”许平坐在椅子上,舒服地向后靠了一靠:“周兄弟,我先卖个关子,你们参谋们是怎么想的吧?” “按说这些大车、火药、刀枪什么的,官兵的士兵们是不怎么在乎的,所以很奇怪啊,难道他们士气如此高涨,想和我们决一死战么?” 第三节 潜渡 “士气高涨?”许平又笑起来:“周兄弟在开玩笑吗?” “本来想或许是官兵不想打仗要拖延时间;也可能是杨文岳的幕僚想出来的什么骄敌之计。不过都不太像。”周洞天确实有些开玩笑的意味:“据说杨文岳正在向周围的几个县求援,让他们马上筹集银两补下去,以安军心。总之,此事太不合常理。” “你们的建议是?” “我们建议暂时静观其变。”周洞天道:“但随时准备去攻击他们。” “不然,那就错失良机了。”许平摇头道:“除去监视开封的部队外,我们手里还有多少可以立刻动用的部队?” 周洞天立刻答道:“装甲营的四千人,还有迟将军的第一骑兵翼随时就可以出。” 许平在心里算了算,近卫营和西营虽然不满编,但盯住山岚营的问题不大,于是便点头道:“马上让他们备战,我亲自带队渡河去攻打官兵,立刻出。” “遵命,大人。”周洞天答应一声,接着问道:“大人到底怎么看这件事?” “这件事并不是第一次生。如果周兄弟你看过王在晋王尚书写的书,那么对此就绝不会感到奇怪,不过显然杨文岳他是没有看过的。”许平淡淡地评价道:“王在晋与朝臣们多有不合,和侯爷的关系也不太好,据我听说的,一开始侯爷对他的才能还颇有贬低,但后来却完全改变了看法。得知侯爷对他都高看一眼后,我专门去找到了王在晋的书,仔仔细细地看过一遍。” 周洞天确实没有看过:“还请大人明示。” “那是天启五年的时候,当时的辽东督师孙承宗打算出兵攻打建虏,就在兵辽东前的三个月,关宁军大哗,劫持监军、殴打官吏,他们的理由就是马料银不足,很多战马都吃不饱。当时孙承宗、喻安性、袁崇焕都张皇失措,这三个人东挪西借凑了一大笔钱来补马料银。当时他们在忙乱之余还颇以为喜,认为士兵毕竟是爱护马匹,说明士气可用,也以为此战必定能获胜。” 周洞天已经从邸报上得知了杨文岳的反应,和许平刚刚提到的基本吻合:“杨文岳似乎也是这么看的,他也说直隶军的士兵珍视武备,比其他军队强得太多了。” “王在晋可不这么看,得知此事后他立刻上书天启皇帝说此战必败。王在晋有言:这些马匹都是国家所有,士兵们绝对不会有丝毫爱惜,而且如果军官不严加监视的话,普通士兵只会贪污马料银而根本不会把钱花在马匹身上。至于国家的战马会不会饿死,士兵们完全不放在心上。” 周洞天凝神思考片刻,问道:“那王在晋是不是这样看这件事----就是士兵已经听到要进攻的风声,所以打算以此为借口再勒索一笔钱,准备在开战前跑路?” 许平点点头,差不多就在王在晋出断言的同时,关宁军就迎来了耀州大败:“正是如此,王在晋就是这么断言的。” “王在晋认定这种哗变说明官兵士气已经低迷到了极点,而且他们正打算逃跑?” “不错。” “那么孙承宗那仗打起来了么?结果如何?” “一触即溃,耀州一战近两万官兵被消灭,而惨败后,还没有渡河的其他军队也趁机逃跑,数万溃兵一直从锦州逃进山海关才算收住脚步。十二万关宁军逃散过半。剩下的不过五万多人了,还都是留在山海关和宁远等地未曾离开堡垒、营地,没有机会逃跑的。” “卑职明白了。”周洞天觉得若不是许平自己读过王在晋的书,这次的机会就可以错过了,他微微有些不满地抱怨道:“怎么新军教导队从来不曾提到这个例子。” “第一,这种事根本不会生在新军里;第二,新军教导队研究的内容,并不是如何同明军作战;最后的第三嘛,”许平脸上也有些无奈之色:“固然孙承宗对军事是一窍不通,但侯爷一向很敬重他的气节为人,所以这些事情自然也就不愿意提喽。” 既然明军从上到下已经打算逃跑,那许平就不打算守株待兔,之前被他引为借鉴的耀州之战,后金军并没有主动出击,所以缴获的多是过河的那批明军的物资。而许平则胃口更大,他计划直接渡河攻击军心浮动的直隶军,若是趁他们还没有带着军饷逃散前将其击溃,那么明军的储备自然尽数可以获得。 “我军和新军鏖战两个多月,粮食、火药几乎消耗一空,生铁、布匹也都急需补充。”许平还没有动用从蒲观水那里缴获的粮食,这次直隶军抵达黄河北岸后,闯营增加了巡逻、侦查,而且还把不少部队调去防备,这又进一步加剧了物质的消耗度:“早一天打垮杨文岳,我们也能早一天安心,大军一天到晚驻扎在外实在太花钱了。” …… 站在开封城头的汴军士兵刘岗,满腹忧愁地望着城外的闯军。河南巡抚高明衡已经下令,动员全城百姓协助防守,每家每户都要出人,作为家中的长子,刘岗义不容辞地承担起这个责任,大半年以来,无论风吹日晒,刘岗都兢兢业业地呆在城墙上的岗位上。长期以来城外的闯军始终围而不攻,可刘岗的热情和警惕心却始终没有一丝消退,更没有丝毫叛变投敌的念头。 半年来刘岗不但尽职尽责,而且多次自告奋勇报名参加各种危险的任务,比如从开封城送信去城外山岚营所在的棱堡,或是黑夜潜出城外当暗哨等等。尤其是后一个任务,万一闯军真的趁夜偷袭,那刘岗几乎不可能逃生----暗哨的作用就是出信号给城墙上的守军示警,但一旦暴露,那也肯定会立刻遭到敌军攻击。刘岗知道这种工作的危险,但他当时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河南巡抚衙门反复宣传闯军以屠城为乐,一旦城破,开封全城都将玉石俱焚。这几个月刘岗勤勤恳恳地巡逻、放哨,不单单是为了当兵的这一份口粮,也是为了他的祖母,为了他的父母,为了他的弟弟、两个妹妹,还有他刚刚怀孕的妻子。因为全家都在城中,所以刘岗没有申请过任何突围充当使者的任务,他不愿意离开家人独自逃生。 以前每一次听说有援兵前来、或是有风声说朝廷即将兵前来解围时,周王府和河南巡抚衙门都会大肆宣传以鼓舞守军士气,但随之而来的则是一次比一次更大的失望:汴军一次次惨败于许平之手,开封从被威胁变成被围困,从还掌握半个河南到连归德府都沦陷敌手,现在汴军已经被赶出河南,大批的河南老乡----据巡抚衙门说有数百万被许平裹胁着来参与围困开封,现在它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孤城;两次前来增援的秦军,这支号称大明雄师的军队,连洛阳都没能摸到就被闯军赶回去了,而且一次比一次败得惨,两任三边总督丢了乌纱帽,至少十几万军队灰飞烟灭;而新军,黄候的新军同样两次大败。一个月前刘岗在黑夜里放哨时,每天都眼巴巴地向东面张望,每次被派去给山岚营送信时,他也总磨磨蹭蹭地不肯立刻回来,而是千方百计在棱堡里多呆一会儿,侧耳聆听着那边传来的隐约炮声,心中充满了焦急和期待。但现在,一切希望全都落空了。 大约五天前,本来驻扎在城东棱堡里的山岚营烧毁了他们的堡垒撤回城中,原本负责送信的刘岗被长官叫去,赏给他一石米作为他这么多日来的英勇行为的奖励。现在城中米比金银更宝贵,因为米能换到金银,而金银未必能换到米。刘岗背着米回家后,心情变得异常消沉,他知道这意味着山岚营已经对解围放弃希望,回到开封城中以节约物质并准备最后的困兽犹斗。背上沉甸甸的米,让刘岗心里堵得难受,他觉得一切希望都即将化为乌有,自己的家即将和全城玉石俱焚,而这种结局是他刘岗这种小人物无论如何努力、如何英勇、如何舍生忘死都无法改变的。 就在昨天,河南巡抚衙门又在拼命宣传十万直隶军南下,开封解围指日可待,希望守城官兵因为这个新出现的希望而不会变得一蹶不振,或是生出了别样的心思,但即使是如刘岗这样的小兵心中也对此不抱什么期望。山岚营退回开封后汴军士兵私下议论纷纷,都觉得这说明即使是贾帅也对此次解围持悲观态度,不过刘岗虽然失望,但他已经打定主意要战死在开封城头----这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么热爱河南巡抚衙门。 刘岗记得几个月前开封的粮食开始日渐短缺,官府将各个粮店关闭,并用针扎小儿催粮,不过当时这种行为并没有波及到刘岗他们家。可从正月开始,就是刘岗这样有人当兵的人家每半个月也要上缴一次粮食给官府,每次都要缴整整一石。如果家里有孩子,那么针扎这样的刑罚一样是跑不了的。而刘岗的一个邻居兼军中同伴就因为为保护家人反抗刑罚而被官兵抄家,全家人不知下落,也没有人敢去问。至于刘岗自己则稍好一些,家中还有一点点存粮,他本人也因为勤快而在军中升任小头目,平日刘岗省吃俭用,还能藏些饭食带回家交给父母,这次又领到了一石粮食的奖励。 三月一日,官府要收缴的一石粮刘家算是能凑出来了,但半个月后要缴的又该怎么办?上次刘岗回家的时候,看见父母数出二十粒豆子给他的怀孕的妻子吃,而自己的小妹妹就眼巴巴地在旁边看着,眼睛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渴望。妻子虽然愈消瘦,但比弟弟妹妹还是要好一些。三个弟弟妹妹的身上已经开始出现浮肿,母亲虽然心疼得落泪,但为了全家的生计还是狠心不给他们吃饱,谁也不知道这开封城还要继续围多久。 一个可怕的谣言在城中传播,周王已经向河南巡抚建议以人为食,对此城中百官反对者居多,但他们唯一能用来抗辩的理由就是直隶军即将抵达,开封很快就可以解围。对于四下流传的谣言,开封巡抚衙门保持着可怕的沉默。守军们私下里窃窃私语,不少人谈起他们听到的传闻,据这些传闻说闯军并非杀人不眨眼的恶棍,也会善待贫苦的百姓。不过刘岗是个很固执的人,他坚信河南巡抚的说辞不会错,总是对这些传闻不屑一顾:“大人们都读过书,都是圣人门生,不会骗我们的。” “如果杨大人迟迟无法给我们解围……”刘岗摇摇头想把这个念头抛出脑外,但它却挥之不去,刘岗望着城外四下巡逻的闯军,恨意一阵阵腾上心头,被针扎成残废的开封小儿、不知去向的邻居、还有家中饥饿的弟弟妹妹,全都涌上刘岗的心头:“杀,杀光这些闯贼。” …… 三月初二,许平带着五千闯军从围城的部队中秘密离开,迅抵达黄河南岸渡口。对岸就是直隶辖区,听说朝廷大兵南下后这里有可能成为战场后,附近的百姓已经逃散一空,东明县因为直隶大军抵达也紧闭城门不开,许平观察了一整个白天,未现明军或百姓人影后就下令当天夜里开始偷渡黄河。 由于春水泛滥,夜间渡河的进度受到一些影响,到三日天明以前,只有一千闯军秘密渡过了黄河,许平下令停止潜渡,还没有来得及渡河的部队都要隐蔽起来,等待夜幕再一次降临后再继续行动。 初三夜间又有一千闯军顺利潜渡成功,而许平前一天派出的探子赶回来向许平报告道:“大将军,官兵主力在东明附近联营驻扎,前军离我们只有不到十里,领军的官兵副将名叫齐图,前军营中大约有三千人。” “防备如何?” “官兵没有派出多少探马,平日只是四下骚扰百姓。” 许平闻言十分奇怪:“东明县没有关闭城门么?” “县城是关闭了,但是城外的村镇都倒霉了,没有城墙的保护,百姓们都逃到山里去了,结寨自保。” 这番描述让许平不由得想起自己在山东时的经历,明廷军队出兵时,仿佛并非是在自己的国家,而是行进在敌国的领土上。 “暗哨呢?” “卑职一个也没有现。”潜伏在齐图营外的闯军探马观察了好几天,从来没有看见有任何夜哨的安排:“或许是安排得非常巧妙,卑职们看不到。” “我宁可相信根本没有。”许平哼了一声,他派出的几个探马一年多来在河南久经考验,已经参与过上百次行动,就是新军的哨探也不会巧妙到让他们一个都现不了。 既然没有四散撒出的暗哨,许平就把后续部队交给刘纮指挥,自己带了些随身参谋,大胆摸到齐图的大营近前仔细侦查。 “你们看到暗哨了么?”每向前摸上一段距离,许平就会这样问身边的人,而每次他都得到否定的回答。许平越摸越近,最后他一直潜到距离齐图的大营只有数百米远,伏在草丛里用望远镜观察着明军的一举一动。 而直到这时,许平和他的同伴人仍然没有现值得一提的警戒圈,仔仔细细地把明军观察了一个下午后,许平带着参谋们在黄昏后又溜了回来。探子和参谋们迅地在地上摆起沙盘,把齐图的营盘部署搭建起来,在上面标出他们见到的岗哨和卫兵位置。 “如果我们今夜行动,夜里大概可以摸到齐图大营一里内,”许平让已经渡河的士兵进行战斗准备,参谋们制定好今夜的行军路线分配后,纷纷离去到军队中和带兵军官们进行沟通,而许平则急需等待他留下的哨探回报。 大约在子时前,许平留下的探子回来了一个报信的:“大将军,卑职们没有现齐图派出夜不收,他全军都回营睡觉去了。” 听到这个消息后,许平身边的参谋们都长出一口气,这支明军是最靠近黄河渡口的一支,因为有他们的存在所以闯军不敢白日渡河。 “连夜不收都不派,”一个参谋心中大定,笑吟吟地说道:“官兵在干什么,他们是来踏青春游的么?” “闯王带着五万兵马去洛阳,开封周围剩下的我军不过数万还要监视诺大一个开封,我们闯军又从未踏上过黄河北岸一步,所以官兵就把行军当作春游了。”许平猜官兵除了因为拥兵十万所以更有安全感外,他们可能也不信许平敢带着几千人潜入直隶,而如果数万人马渡河,那么大的声势他们自然无论如何都会觉:“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加入他们的春游行列吧。” 第四节 劫营 迟树德手下有四百多骑兵已经连人带马渡过黄河,许平让他们跟在自己身边,其余还有一千挑选出来的士兵则被许平分为四队,今天他们会潜伏到明军大营周围尽可能近的地段埋伏起来:“打垮这万余明军不算什么本事,只有不让一人漏网才算是胜利。” 装甲营的士兵们哄然应是,这个营里有些人是曾经追随许平进攻归德的部下,他们已经见惯了十倍于己的官兵在自己面前望风而逃,这千多士兵围拢在许平身前,听他讲道::“周围的百姓都逃散一空,这支官兵号称前军,其实与身处大漠中的孤军没有什么两样,只要堵住四门不让官兵漏网,那我们根本不必担心消息走漏。” 许平还有三千人没有能够渡河,天有不测风云,谁也不敢说会不会突然间就是风雨交加,只有手头这两千士兵是许平能够确保掌握的兵力。假如被齐图逃走,让杨文岳得知闯军已经偷渡过河,那么他手下的十万大军就会有所提防,以许平现有的一、两千人,恐怕很难将其击溃:“万一真的被官兵逃走,那我们就只能马不停蹄地追击下去,要想吃顿热饭、中午睡上一觉,就不要放走了一人。”许平笑问聚集在身前的全体将士:“你们还想睡觉吗?还想吃饭吗?” “想!”下面的士兵们出如雷的呼喊声。 “那好,”许平满意地点点头:“现在休息,落日后出,诸君努力。” …… 京师,狼穴, “大人,侯爷的急令。” 金求德打开信封,里面是镇东侯送来的急件,昨天看到杨文岳的第一次报告后,镇东侯估计大事不好,既然劝不了朝廷和内阁,镇东侯就命令新军火出动。 “大人要我们立刻兵协助杨文岳,如果杨文岳如同耀州惨败那样把辎重、军械统统丢弃给敌人,那势必将给我军未来的作战造成很大问题。”读完信后金求德十分苦恼,现在手头可用的补充兵只有几千刚被许平释放的战俘,还没有完成鉴别工作;教导队确认河南惨败,损失上万兵力也就是是不必再给他们饷后才大规模训练新兵,现在这批士兵才刚刚开始训练,根本没有丝毫战斗力。 既然如此,金求德便命令正在京师重建的选锋营立刻出,现在这个营只有三千人,骨干也是被许平释放回来的战俘。 “赤灼营那里还有多少可用的残兵?”金求德询问一个参谋道。 “大约还有四百。”参谋回答道,这些从河南逃回来的士兵有的刚刚才养好冻伤归队,目前和选锋营一样留在京师等待接受教导队的新兵。 “既然如此,把里面的士兵都抽出来吧,统统交给选锋营。”金求德让人去通知选锋营,不必携带大炮,即日便出奔赴东明,镇东侯正在疏通朝廷的关系,让内阁认可这次新军出动的必要性。 “选锋营的营官顾大人……”参谋们有些迟疑,新任选锋营营官顾弥勒是才紧急从福建调来的,走马上任还不到一个月,这期间正在忙于熟悉部队。 “张彪一直尽职尽力,顾兄弟基本可以带队了。”这段期间张彪一直憋着一口气要给何马还有其他的老兄弟们报仇,所以天天泡在军营里。张彪最近的努力很值得赞赏,但是金求德交给他的另一个任务:以选锋营为试点进行改革,仿造许平的建制、军规改组新军营的工作却十分不顺利。选锋营的军官们对这个工作有很大的抵触情绪,他们对学习许平的命令非常反感,既然如此的不情愿,那么效果自然非常不好。显然让选锋营出动,那么这个改革命令自然可以暂时停止,金求德感觉松了一口气,镇东侯的这个命令让他心里也很不痛快,现在因为客观原因而无法执行下去让他也隐隐有些快意:“让顾兄弟来参谋司一趟,我有些话要当面交代给他。” …… 顾弥勒赶到参谋司大营后,金求德开门见山地对他说道:“顾兄弟此行,千万不可与许平正卖弄交战。” 既然镇东侯担心杨文岳会损失惨重,那金求德交给顾弥勒的任务就是在杨文岳附近策应:“顾兄弟要做好帮杨文岳镇压乱兵的准备,让选锋营十二个时辰保持戒备,一旦直隶军生哗变,立刻出动镇压以免给许平可趁之机。” “金大人放心,末将一定小心戒备,若是杨文岳打算渡河,那末将又该如何?” “你在河这边监视,无论如何也不可以被杨文岳说服一起渡河,新军绝不能再打败仗了,我们冒不起这个风险。”目前新军开动全部宣传机器把战败的责任一概推给贾明河和蒲观水,此外还拼命强调天气原因,因此金求德不能忍受再次失败,那在宣传上就会变得非常不利:“顾兄弟牢牢记住,你的任务就是策应杨文岳,如果直隶军败了,你帮着守住浮桥不要让溃兵把桥拔了,若是许平有渡河追击的打算,你就摆出一副迎战的模样让他知难而退……哦,还有,不要搞什么半渡而击的计谋,我不需要顾兄弟你去攻击许平,只要吓唬住他就好……” 金求德仔仔细细地交代了好久的任务,总之就是避免与闯军交战:“若是能劝住杨文岳当然是最好,只要他按兵不动许平就得在南岸留兵提防他,这样开封城的压力能小一些,而且许平维持对峙的军队也会有所花费,若是他粮草不济自行解围那是最好了。”金求德说完之后自己也觉得这个算盘未免大的太好了:“还有,就是顾兄弟要抓紧时间熟悉部队,这次出兵就当是操练部队了。还有就是沿途设立兵站,测试一下侯爷的新条例……” 这个沿途设立兵站自然是许平从镇东侯那里学去的,不过现在因为许平已经有了成熟的规矩,镇东侯就下令直接抄过来用,让金求德找机会实验一下可行性如何。 但是这个同样在新军中引起不满情绪,顾弥勒听金求德说完后,答道:“金大人,目前军中总是把战败说成不小心、气候问题,不过听侯爷的意思,难道是我军的条例比许平要落后么?” “当然不是!”金求德断然反驳:“我们比许平强大得多,本来就是因为运气不好,加上贾兄弟骄傲轻敌才败的,这可不是为了安定军心才说的,而是事实如此。” “末将也是这么看的,可既然如此侯爷为什么要我们学许平的规矩呢?” “这不是许平的规矩,这都是侯爷的条例,被他偷师偷了去,抢先我们一步用在闯贼那边了。” 顾弥勒并不是很相信这种说辞,实际上新军中几乎没有人信:“金大人,末将斗胆问一句:那许平是侯爷的亲传弟子么?外面可是哄传他是侯爷的入室弟子啊。” “不是,”金求德继续否认:“侯爷从来没有偏心于他。” “末将也不信这种谣传,不过既然如此,那侯爷的兵法韬略那许平又是怎么知道的呢?”类似的问题在新军中无人能回答,顾弥勒心中也有些疑惑不解:“听说侯爷曾亲口告诉金大人还有杨大人,这些东西都是他老人家的不传之秘,写在一本密不示人的书上,因为许平天资过人,侯爷深为喜爱所以传给了他。” “侯爷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他和许平从未说过一句话、见过一次面。”金求德只好继续否认到底:“侯爷绝对没有把什么书给过许平,他也绝不是侯爷的弟子。” “那许平的这些办法又怎么可能是侯爷的呢?”顾弥勒越来越不满:“末将想,是不是侯爷怕我们不想学,所以故意这么说。” 见金求德一言不脸色阴沉,顾弥勒猛然醒悟这样对方会认为自己是在设局下套,他连忙谢罪道:“金大人,末将手下的人都很不服气,明明是我们运气不好而已,为什么要妄自菲薄,末将也是担心挫伤了军心,才不得不斗胆向金大人明言。还望金大人去禀明侯爷,我们一定恪尽职守,绝不会辜负了侯爷的希望,但也请侯爷信任我们,就如二十年前一样。” 顾弥勒走后,金求德叹了口气,本来新军中就有很多福宁军故人,两次大败后更是把福宁军剩下的有战斗经验的精锐抽调一空,这些人本来就和镇东侯很多年不见难免有些生疏,现在军中也流传镇东侯对他们缺乏信任的谣言。“希望是谣言吧。”金求德感到左右为难,他决定再立刻进京再去求见镇东侯,不够走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让直卫做好战斗准备,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们得随时能够出。” “会有让直卫出动的必要么?”金求德手下的参谋们听到这个命令后很吃惊,如今京师附近已经没有任何有战斗力的野战部队,直卫如果再排出京师就彻底空虚,他们很难想像到底要怎么样紧急的情况才会让朝廷允许直卫出动。 “有备无患。”金求德说完之后便换上官服,匆匆进京去了。 …… 黎明前许平带着部队小心翼翼地摸到齐图大营附近,率先渡河的都是事先挑出来眼睛最好的一批,尤其是他现在带在身边的这几百名士兵,更是久经考验的锐士。这些士兵静静地埋伏在许平身边,一声不出就好像与这寂静的大地融为一体,以致许平都生出一种感觉:那就是他的部下们都沉沉地睡过去了,只有当他看到从士兵眼中反射出的点点亮光时才能消除这种错觉。 第一丝晨光从地平线上透出时,许平向明军的壕沟里望去,他知道自己布置的突击小队就埋伏在里面,不过那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加上天色还不是很亮,许平看了很久都没有现动静。 明军的营门在晨光里缓缓打开,从里面走出几个探马模样的人,正如这两天闯军观察到的那样,他们正打算一如既往向黄河渡口方向做例行巡查。这时突然间一片人头从壕沟里涌出,营门两侧岗楼上的明军哨兵,目瞪口呆的看到这些人从眼皮底下冒出来,不等他们出向营门口的人出警报,装甲营的突击小队就冲到了门口,此时他们身上的伪装还不曾来得及扔下。 “与诸君约,”许平在看到突击队出动的同时,回神扯下裹在马脚上的缠草,露出下面的蹄铁,在忙着让坐骑恢复正常机动能力的同时,他口里还飞快地说道:“灭此朝食。” 许平话音未落,迟树得就大叫着当先冲出去:“我已经快饿死了,弟兄们杀啊!”还在许平凝神观察突击队行动的时候,迟树德就已经解开了他战马上的束缚,许平还没有来得及上马迟树德就已经当先杀出。 其余众人哄然响应,他们刚才也都已经跟着迟树德做好准备,听到领法令后人人纵马疾奔,争先恐后地跟着迟树德向明军大营冲去。许平连忙跳上马背,拔剑在手的时候面前已经是一片烟尘滚滚,陪在他身边的只剩下几个心腹卫士。许平急忙挥鞭追去,好不容易才没被部下抛下。等许平带着卫士冲进明军营寨时,他听到前面传来闯营骑兵们的齐声高喊:“坐者免死!” 营内的明军大多还没有从帐篷里出来,少量已经出来的人不是四下乱窜,就是抱着头坐在地上。等许平冲到大营正中时,早他抵达的闯军骑兵已经把少数抵抗的明军家丁制服,不等许平勒定战马,就看到迟树得从明军的中军帐中钻了出来,手里还拖着一个人。这个被迟树德拖出来的人不着衣甲,头乱蓬蓬地披在头上、肩上,迟树德把这个人一把推倒在许平马前,高声叫道:“这就是齐图!” 齐图从睡梦中被惊醒,他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外面到底生了什么事,就看到一个彪形大汉冲到自己的眼前,接着就被来者从温暖的被窝里一把拉了出去。昏头涨脑地到了营外,被晨风一吹顿时清醒了些,这时领口上猛然一紧人就向前冲去,接着背上又传来一股大力,齐图身不由己地就趴在了地上,飞溅的尘土吹了他满头满脸。等齐图趴起来一点让脸离开地面后,他头也不太就冲着近在咫尺的马蹄子大声叫嚷起来:““大王,大王,末将从来不曾招惹过大王啊,这都是杨文岳那厮逼我来的。” “我不是什么大王,我是闯营许平。”目光与马蹄持平的齐图听到头顶上传来一个声音,听到许平的名字后齐图心中一紧。 “许将军……大将军!大将军!”齐图把目光从马的小腿上收回,双手扶地脸朝地面声嘶力竭地叫道:“末将从来不曾侵犯过大将军的一草一木,这个想必大将军深知啊。” 一个人从马背跳下地面,齐图保持着面冲地面的姿态,用余光盯着那双鞋。鞋尖并没有正对着自己而是冲着自己侧面,齐图看到那一只鞋突然抬离了地面,那个人从自己身边走过,径直走向自己背后的营帐。齐图像个螃蟹般地在地上调整着自己的趴着的方向,他感觉此时如果不拼命呐喊,一会儿就未必有说话的机会了:“大将军!大将军!半年多了,末将从未向河南派出过一个探马啊!末将誓没有丝毫与大将军为敌之心啊。大将军!末将若有一字虚言,天打雷劈!” 背上又传来一股力量,齐图顿时又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 许平翻身下马走进他的营帐后,迟树得一把揪住齐图又将他拖回帐中掷在地上:“大将军,如何处置这厮?” 齐图正待继续嘶声大叫,却听到面前的鞋面上又传来一句话: “先让士兵们吃饭吧,我必须言而有信。” 周围有人大声应是,听起来好象是卫士一类的人,这些人把吃饭的命令传出帐外,齐图保持着五体投地的姿态,一动不动地趴着,嘴里也不再出声以免激怒面前这双鞋的主人,至少从刚刚的那句命令声中,齐图觉得对方似乎好像大概没有什么杀意。 营帐里的人交换着问答,他们似乎也准备吃饭,一会儿就有人把什么东西送进营帐里来,齐图听到又有个卫士之类的人说道: “这是这厮给自己准备的早饭。” “很丰盛啊,足够我们一起吃了。”齐图听到面前的鞋子主人道出了一句评价,接着四周就响起一片咀嚼声,还有一个喊声似乎是那个把自己揪出被窝的大汉出的: “我要这个鸡腿!” “齐将军,”齐图头顶上又传来一个还算柔和的声音:“你是不是也饿了,起来和我们一起吃吧。” “不敢,不敢,大将军面前哪里有末将的位置。”齐图几乎要把自己的脸贴到地面上去了:“大将军请慢用,末将还不饿,一点儿都不饿。” 第五节 夜袭 “正如齐将军所说,贵部和我许平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若非这次杨文岳苦苦相逼,我也不愿意与将军动刀兵。”见齐图不肯起来,许平便微笑着问道:“我已经在开封这么久了,从来不曾越过黄河攻入直隶,便是明证。” “大将军说的是,”齐图连忙附和道:“末将曾与黄候有一面之缘,黄候还曾说起大将军来着。” 闻言许平一怔,竖起耳朵听去。 齐图趴在地上回忆了一下,继续说道:“那大概是一两年前吧,具体日子末将也不记得了,好像大将军当时兵山东去了,黄候对末将说他收了一个得意弟子----便是大将军了。黄候满口称赞,说大将军必定能继承他的衣钵,还要末将日后多加照看……这真是折杀末将了,只是有黄候这句交代在前,末将这些日子和大将军对垒,心里也十分的难过……末将当时听说黄候亲自教大将军兵法、武艺,那自然是非常的羡慕,黄候曾与末将有恩,末将在黄候面前也是持子侄之礼的,因此在末将心里,大将军就好像是末将的师兄弟……不,远房表兄弟一般……” 听齐图原来是信口胡扯,许平心中失望,不过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倒是许平身边的几个闯营部将听得津津有味,连吃饭的度都放慢了。 “原来是这样啊,那还真是自家人。”许平就坡下驴,打断了还是絮絮叨叨拉关系的齐图:“刚才在下多有失礼了,齐将军快快请起吧。” “多谢大将军。”齐图心里暗暗长出一口大气,老老实实地站起来。许平再次让齐图坐下说话,但齐图还是不敢。 许平不再与他废话,轻声说了一句:“给齐将军看座。” 两个卫士从桌边起身把齐图拉过去,按在板凳上坐下,齐图感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一个劲地道谢道:“多谢大将军不杀之恩,多谢大将军不杀之恩。” 在桌边坐好后,齐图第一次用正眼看许平,后者夹给他一个包子----齐图为这个本来就该属于自己的包子又感谢了一番。 齐图的早餐确实很丰盛,有米粥、有面点,还有鸡鸭等等,这么多东西别说一个人,就是十个人也吃不完。出门在外,齐图就好摆这个谱以增加自己在军中的威望。 “这么多东西,齐将军怎么吃得了?”不明所以的许平随口问道。 “末将一向喜欢和亲兵一起吃,”齐图忙不迭地答道:“古有吴起吸脓,士兵为其效死,末将不才,也想学上一学。” “原来如此,”许平本来也没有什么兴趣,只是一点点好奇罢了,他接着就问起杨文岳的情况来:“保定总督的大营是如何布置的,齐将军可否知晓?” “知晓,知晓。”齐图毫无保留地把肚子里的东西尽数吐了出来,许平不时还会问上两句标营的具体巡逻状况。 齐图注意到许平身边的将领举止和他的卫士们没有太大区别,那个把自己从床上拽起来的家伙吃得唾沫横飞,吃得别提多香了。而许平在这些人里,是唯一一个闭嘴咀嚼的;而且齐图还注意到许平在嘴里有东西时绝不说话,只要自己还在说话时对方绝不会打断;有些时候齐图和许平同时开口,许平还会立刻闭嘴让他先说,甚至会轻声抱歉。许平的举止一点也不像齐图之前遇见过的那些草寇,而很类似读书人的风范。齐图心里越来越紧张,小心翼翼地用了一两次成语,而对方似乎也完全明白它们的意义,见状齐图心里更是暗暗叫苦,他打定主意只要是自己清楚的就要毫无隐瞒;若是自己不太清楚的,齐图也会竭力回忆一番,而且还会主动做一个声明:告诉许平自己是凭借记忆所述,不保证绝对正确。 又过了一会儿,迟树德舒服地向后靠倒在椅子背上,解开衣服露出肚皮,满意地拍打着腹部:“好饱啊。” 这时许平似乎也没有什么想问的问题了,据齐图所说,杨文岳的大营在东明附近,那里防备并不严密。见许平开始凝神思量,齐图等了片刻后主动献计道:“大将军此来,难说有没有走漏风声,大将军不妨持末将旗帜直奔东明,那样必能马到成功。” “我想消息是没有走漏的,不过齐将军此心我感激不尽,”许平向齐图抱拳做了表示歉疚的姿态:“如果将军能不见怪,不伤到两家和气自是最好。” 齐图本来以为自己肯定要被闯军裹挟走,能保住性命就是天大的侥幸,以后该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不料许平这番话说得如此客气,听起来更有放他走的意思,就鼓起勇气问道:“大将军打算如何处置末将?” “我这边去东明找杨文岳算账,刚才齐将军说可以借给我您的旗鼓一用,我倒是有些动心。”许平显得有些迟疑,客客气气地询问道:“只是如此一来,不知道将军能不能逃过朝廷的怪罪?” 齐图听了这几句话,简直是喜从天降,连连点头道:“大将军放心,我就说我是浴血杀出重围的。只要大将军这边不走漏消息,朝廷绝对不会怪罪的。” “如此甚好,”许平又是一拱手,笑道:“今日诸多得罪之处,还请齐将军不要见怪。” “大将军这是说的哪里话?日后但凡有能用得到末将之处,末将一定不敢有所推脱。” “齐将军客气了,”许平又想了想:“那这满营的士兵又该如何处置?” “末将有些心腹,回头还请大将军放他们一条生路,其余的大将军就随意吧。”齐图请许平把他先绑起来,要当着满营官兵的面把他扔到某个营帐里关押起来,等夜里他自然会偷偷溜走,到时候只要许平不加阻拦便是。 “如此多有得罪了。”许平和齐图又客气谦让一阵,然后才下令卫士把他绑起来,送出营外关押起来。 “齐图不降!齐图不降!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营帐外齐图不屈的嚎叫声渐渐远去,周洞天问道:“大人,此人的话可靠么?” “相当可靠,同样的问题我一般都问了两、三遍。”许平对周围的人解释道:“每次齐图说的大概意思都是一样的,这说明他不是信口撒谎,若是信口撒谎内容必有矛盾;但是每次他使用的词语和先后顺序则有差异,这说明他不是刻意撒谎,若是刻意撒谎则话语会一模一样。” 周洞天略一思索,拍手叫好。 “被俘的近万明军,若是四下乱跑终归是麻烦,”固然他们的将领齐图不在乎这些人的死活,但许平是不会坑杀这些俘虏的,他吩咐道:“先把俘虏聚集起来,把其中的为者都挑出来,我要给他们训话。” …… 明军俘虏中的底层士官、军官被聚集到一起,一个个垂头丧气,更因为命运未卜而忐忑不安,当然他们心里也有些期待。刚才齐图那不屈的吼声有很多人都听到了,既然最高长官拒绝投降,那他们本以为被改编为闯贼的下场不会轮到自己头上,但现在闯营突然要给他们训话,很多人心里就存了指望----如果官兵都要坑的话,没必要费这力气吧;若是只坑当官的,不会牵连到这么多下级士官吧;若是士官、军官一块坑……那谁帮闯贼整编部队呢? 不可否认这些兵油子们想得还是很有道理的,许平要见这些人就是为了能够尽快控制部队,他快步走上齐图的中军将台,向面前的战俘们大声宣布:“我就是许平,诸君想必听说过我吧?”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嗡嗡声:围攻开封大半年的悍匪,把河南官兵一扫而空的煞星,还数败大名鼎鼎的镇东侯练出的新军。 对于下面的窃窃私语,周围负责警戒的闯营士兵并没有阻止,事先许平就交代要让他们随心所欲地议论,他认为这样比较容易让这些俘虏放下戒备之心。 果然,议论声变得越来越大,长时间没有受到阻止后这些俘虏渐渐忘记了恐惧,人群里有人高声向许平喊叫:“大将军,听说您是黄候的大弟子,从小就是黄候手把手教大将军武艺、兵法,是这样的吧?” 对于这种问题许平从来不予回答,而且也一定会有人替他回答,即使是俘虏也不会例外。 “当然如此了,武曲星的弟子,不然怎么会这么厉害!” 类似的对答在归德府的俘虏中许平就听到过,他平心静气地等这些明军嚷嚷了一会儿,才伸出双臂示意肃静,随着许平的这个手势,下面的战俘们顿时又变得安静了。 “我和诸位弟兄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如果刚才齐图不是当面辱骂我,我本也想放他走的。”许平的话让台下的人都彻底放心了,不过他还有后文:“就是不知道诸位弟兄的军饷有没有拿齐,将来也不知道诸位弟兄今日而后是不是还能当兵吃饷,如果不能的话,我深感抱歉。” 下面的又是一片嗡嗡声,已经有人当场表示愿意加入闯营继续当兵吃饷了。 “不怕诸位弟兄见笑,我许平现在养不起这么多兵,我穷得很,不然我就不来直隶打杨文岳的秋风了。”台下响起了些笑声,许平也跟着笑起来:“我倒是有个补偿诸位兄弟的办法,我愿意补齐诸位兄弟的欠饷,再给每位弟兄一笔遣散费,但我是个穷人,今天就急着要走的弟兄我给不了这笔银子。”许平提高声音道:“我这便要去杨总督那里帮他搬家----把他的东西搬去我家,所谓有财大家嘛,实话实说我人手也不够,若是诸位弟兄愿意多留两天,帮我把东西搬过河去的话,我一定不让诸位弟兄空手回家,我誓!” …… 下午闯军源源不断地渡过河来,明军中的志愿者虽然还不能放他们自由活动,但已经可以在闯军的监视下帮许平打打下手。让这些人砍伐树木、准备修建浮桥、打造大车的时候,许平已经从全军中挑选出两千精兵。这些闯营士兵尽数换上明军的军装,而许平则换上齐图的盔甲,这队闯军打起齐图的旗号,浩浩荡荡地向东明开去。 一路上士气高涨的闯军走得很快,黄昏前东明已经遥遥在望,许平传令做战前的休息,士兵们知道晚上有一场硬仗要打,人人倒头便睡。临时阵地里很快就是鼾声一片,一些明军的探马现这队人马后过来询问,许平亲自出面应答,便说是带兵回来讨饷。 太阳落山后,许平下令出,两千闯军大摇大摆地打起火把,两侧是十万明军连绵不绝的营盘,把标营紧紧保护在中间,许平看都懒得看它们一眼,沿着大路直奔杨文岳的大营而去, 许平带着走在最前的突击队,在标营守兵能够望见后面的闯军前就赶到营门下,之前许平曾在明军中任职,也曾在侯洵手下领兵。对标营的一套求见手续了如指掌,他的卫士对门上喊话说是齐图前来有紧急军情求见杨总督。 守门的标营军官见来人只有不到十人就打开营门,同时通报后面的巡夜游击准备给齐将军带路。许平的卫士们才跨入营门,就暴起伤人把门口的标营卫士砍翻在地。 负责守卫营门的标营军官看得瞠目结舌,这时如同之前枪县城城门一样,许平轻车熟路地指挥部下开始四处行动,砍断门桥绳索、驱散附近的卫兵、同时开始纵火。见这小队人真的要打要杀,周围标营的卫士怪叫着四散躲开,那个守门的军官此时已经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勃然大怒地向着许平冲过来:“你们到底是何人属下,意欲何为?” 这时许平已经看到一队火把飞地驰来,这必定是迟树德的骑兵,他全身关注地看着这第一波后援没工夫搭理那个标营军官的问话,而许平身边一个穿着齐图亲丁号衣的卫士则拔刀在手,闷头向那个军官走去。 那个军官连声喝问,而卫士一言不,走到近前二话不说挥刀就砍,有所防备的标营军官就地一个翻滚躲开这一击,而他身后的几个标营士兵此时也已经抽出刀来,见状纷纷上前,把利刃在空中用力地来回挥舞着,大声呵斥道:“你们这些贼囚,是要杀官造反吗?” “就是要杀官造反!”闯军士兵厉声喝道,挥刀向那些标营卫士扑过去。 这时迟树德已经一马当先冲入营门,他和手下们先把手中的火把四下一通乱扔,接着就呐喊着向官兵杀过去。这些都是许平的旧部,之间配合已经非常默契,他们不急于攻入大营,而是迅占据营门附近,远处,近两千具火把形成一片灿烂的火光,向着敞开的营门奔涌而来。 标营卫士招架不住迟树德他们的猛攻,被打得节节后退,躲在他们身后的那个巡夜军官口气也软下来,他一边倒退一边冲着闯军士兵呼喊:“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弟兄们是欠饷还是欠粮啊?兄弟我可以代为向总督大人禀告……有话好好说嘛……” …… 随着营外的闯军源源杀入营中,营门已经牢牢控制在闯军手中,一些装甲营的步兵们爬上大营的塔楼,居高临下地开始肆无忌惮地向标营官兵射击。而此时营门两侧的营墙上,还有不少莫名其妙的标营卫士举着火把看热闹,他们当然是最明显不过的目标,几轮射击过后这些标营卫士就伤亡惨重。 此起彼伏的杀喊声和惨叫声,刺破了寂静的夜空,标营周围的一些明军营盘上也亮起了火光,这些明军完全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此时装甲营的的士兵们一边向前冲杀,一边扯掉身上的伪装。开始跟着许平夺门的那群闯军士兵在战友们冲上来后,也停下脚步脱掉身上的明军号衣,露出闯营的军服。许平此时也扔下齐图的头盔,取下背在背上的毡帽,把它戴上头顶,仔细地将系带在颌下扎好。 与此同时,许平看到被旗手藏在衣服下带进明军营地的闯军军旗,正被升上标营的营门,而装甲营的营旗,也被绑上了一根旗杆。 “活捉杨文岳!” “活捉杨文岳!” 装甲营的呐喊声响成一片,标营里所有的士兵都被这喊声惊醒了,刚从帐篷里钻出来的标营卫士仍在莫名其妙,他们互相询问着: “又是哪个营哗变了?” 匆匆赶来的标营游击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刚才听说齐图来求见后他先去禀告过杨文岳,然后才来营门口迎接,现在正在拼命试图维持秩序,他努力地向着涌过来的闯军挥手高呼:“诸位兄弟,你们可是被克扣了军饷?无论你们受了什么冤屈,总督大人都会为你们主持公道的,总督大人爱兵如子,疾恶如仇……” 第六节 炸营 “……诸位兄弟,冤有头,债有主……” 标营游击一句话没说完就被闯军的排枪击落下马,这时一个眼尖的标营卫士看清了闯军的旗帜和军服,出一声撕心扯肺的惨叫:“是闯贼啊!” 明营顿时如同炸锅般地大哗,军官们撒腿就跑,把头盔远远地扔出去。本来还打算围观看热闹的标营士兵们四下奔逃。守卫着其它几个营门的标营军官自行打开营门撤退,很多士兵等不及营门开启或是离得太远,不顾一切地从营墙上跳出去。黑夜里不少人都摔断了腿,后面的人还在跳下来,砸在前者的身上。到处是此起彼伏的喊声:“十万闯贼杀进来啦,十万闯贼杀进来啦。” 今天杨文岳睡得比较晚,几天来他一直心情不错,因为听说各营士兵们爱惜军器、马匹而沉浸在喜悦中。就在下午,杨文岳刚刚又下去一笔马料银,幻想着士兵们把武器擦得亮亮的、马匹喂得饱饱的,然后将开封附近数万闯军一举扫平。兴奋得睡不着觉的杨文岳闲来无事,就在帐中点起蜡烛,草拟大捷后给朝廷的奏章。这份草稿杨文岳已经再三修改,自我感觉是声情并茂、尽善尽美,相信皇帝看到后一定会感动不已。端详着自己的这份心血,杨文岳又一次陶醉在凯旋的幻想中。闯军杀入营中时,杨文岳刚想到几个可以精益求精之处,就提起笔打算再给这份草稿润色一二。 听到营外“活捉杨文岳”的喊声后,杨总督的反应可比那几个傻乎乎的标营军官快得多。他根本不招呼帐外的卫兵加以询问,二话不说就从书案旁飞身弹起奔向帐后,从行军床上躺着的人身上一跃而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到营帐边缘。杨文岳弯下腰单手提着袍脚,另一只手把帐篷一撩,霎时间已经从下面钻了出去,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躺在帐后行军床上的是杨文岳随军带来的小妾。听到喊声大作,她迷迷糊糊地才睁开眼,就看见一个黑影从自己身上掠过。目瞪口呆地看着老爷行云流水般地从帐篷角下钻出去后,杨文岳的小妾才明白过来。连喊几声“老爷”没能得到任何回应,她急忙起身下地,抓着被单跑到杨文岳的书案前。这个年轻女子把案上的印信兵符抓起来,用被单胡乱包裹一下,跑出帐门就招呼亲信卫士保护总督印信突围。 刚要离去时这个女子又想起一件事,顾不上小脚的疼痛她又急急忙忙跑回帐内,摸黑找到皇上赐给杨文岳的尚方宝剑,一起裹在被单里再次夺路而逃。由于标营卫士远比冲进来的闯军熟悉地形,未等敌人寻到杨文岳的大帐前,他们就已经掩护着小夫人翻过墙头逃出营外。 从标营逃出的士兵乱哄哄地奔向周围的几个军营寻求庇护,一片黑暗中,周围的几个军营也不知道闯军到底来了多少人。河北大将夏侯宽甫的军营就在标营旁边,黑夜里只见营外到处都是人头涌动,把夏侯总兵惊得是冷汗直流,一个劲地嚎叫着:“死守!死守营寨!” 夏侯大营中的士兵们只见标营那里火焰冲天,喊杀声不绝于耳,早已经是人心惶惶。等到夏侯宽甫下命令后,营墙上的士兵更是如同泼水一般地向着黑暗里乱开枪,他们根本不知道周围的夜色中到底隐藏着多少闯军士兵,这铳炮声不但未能很好地起到壮胆作用,反倒让士兵更加惊惧。见营中一片慌乱,就有机灵的士兵抓起身边的绳索,一头系在墙垛上,一头系在腰上缒出营外,更多的士兵也学着他们的榜样逃走。 虽然夏侯部在胡乱射击,可标营逃出来的士兵还是一波又一波地前来寻求庇护,守军当然认定这些人都是闯军来诈营门的,可是闯军这么一批批地往上涌,换谁谁不心惊胆战啊。听着外面士兵互相招呼着逃亡的嘈杂喊声,还有周围密如雨点般的铳炮声,黄豆大的汗珠从夏侯宽甫的额头一个劲地往下流。正在他内心天人交战的时候,一个家丁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抱着他的腿放声哭嚎:“家主,守不住了,四面八方都是闯贼啊。” 夏侯宽甫颓然坐倒,无力地长叹道:“唉,可怜我一世勇名,竟落得如此下场。” 几个家丁见夏侯宽甫颇有自暴自弃之意,纷纷纵身扑上,抱着他的腿齐声痛哭:“贼人势大,家主不必自责,来日方长。” 夏侯宽甫当机立断决定突围,此言一出,立刻有家丁捧出一套小兵的衣服,七手八脚地帮夏侯总兵换上,在家丁的簇拥下往北门突围。为了掩护家主突围,几个忠心耿耿的家丁同时直奔南门,其中一人化妆成夏侯宽甫,穿着他的金盔银甲粗声呼喝,其他几个打开营门的同时还齐声大喊:“掩护大人突围,杀,杀出去啊!” 为了加强效果,这几个家丁每人身上带着一面小鼓,大声叫唤的同时把几面小鼓敲得震天动地,唯恐周围的人没注意到他们的举动。旁边的士兵在大乱中也分不清真假,就算是有聪明人看出些破绽,但夏侯宽甫逃跑这件事绝对不假。以为真是夏侯将军带队突围的士兵们纷纷跟着这小队的人马一起往外面冲,全营官兵没有一个肯留下等死,所以各走各路一哄而散。 夏侯宽甫的大营“失守”前后,另外几个营的将领也在家丁掩护下各自逃生,数万跟没头苍蝇一样涌出来的乱兵和标营士兵混杂在一起,他们或是在黑暗中刀剑相加,展开惨烈的厮杀,或是昏头昏脑地冲向还没有“失守”的那几个明军大营,这当然立刻加剧了剩下的几个大营的压力。很快,一座又一座的明军营地先后沦陷,明军将领不约而同地想通一个道理:只要自己的大营还在,那就会成为外面不计其数的闯贼的攻击目标。 逃到营外后,各部明军谁也不敢举火,只能在黑暗中向着每一个靠近自己的人乱砍乱斩。刚开始还有将领吩咐注意口音,若是河南口音定是闯贼无疑,若是听到直隶口音很可能是自己人。但觉到处都是直隶腔后,这些将领也心虚起来:“都是闯贼装的,给我杀!” 夏侯宽甫此时正带着几十个亲信伏在路边的草丛中。冲出来后他被野风一吹,头脑也冷静很多,立刻想到闯军既然能一举杀入联营正中的标营,那不太可能在外围没有埋伏。夏侯将军想到此处,顿时又是惊出一身冷汗,连忙领着亲丁躲到一边,把马嘴堵上后也统统按倒在地。旷野里十万人生死相博时出的呐喊声真是惊天动地,把夏侯总兵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吐一口,同时也有一丝得意,要不是自己明察秋毫,让其他明军先去把闯军的埋伏引出来,这时候恐怕早已经是死人一个。 “这闯贼偌大的声势,看起来竟要把我军一鼓聚歼,怕不是来了有三十万吧?”夏侯宽甫胆战心惊之余,忍不住暗自庆幸:“多亏我奋力杀出重围,不然以我手下那几千儿郎,岂不是要被这百万闯贼踏成肉酱?” 杀喊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骤,很快夏侯将军的身旁就传来刀剑相击的声音。觉自己还在重围之中后,夏侯将军顿时万分焦急,他心念一转,咬牙道:“置于死地而后生,我们杀去东明吧。” 东明县城有城墙保护,闯贼此番急袭未必携带攻城器械。夏侯将军往东明杀去的时候,听见身后的呐喊声变得越来越远,再仔细一琢磨,更觉得自己的想法非常有道理:“此番闯军必定以杨大人为要目标,绝不会先攻打东明,以免打草惊蛇。明日闯军主力肯定会追击我大军主力和杨大人,未必看得上一个小小的东明。” 明军大营这边火光冲天,早引起了东明县的注意。早在夏侯宽甫赶到东明前,就已经有大批明军溃兵跌跌撞撞地向着东明跑来,到城下之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嚷嚷着要县丁开门。东明县令已经被师爷从床上喊起来,赶到城门时,县丁头目跑过来报告:“大老爷,城外有乱兵嚷着要小的们开门,说是几十万闯贼杀到,要进来协助守城。小的没答应他们,说城内有令,天黑不得开门。” “做得好!”县令大吼着夸奖了一声,接着又从鼻孔中喷出一口冷气:“什么闯贼杀来,还几十万?本官怎么一点风声没有听到呢?分明是有乱兵哗变,想诈开城门进来洗劫。传令,再有敢来诈门的,一律乱箭射回去。” 那个县丁头目顿时也是恍然大悟,想到城里的家人、亲友,更是为自己方才的犹豫而阵阵后怕。他恶狠狠地叫道:“小的知道了,大老爷尽管放心。” 城头上守卫的县丁们接到命令后更不手软,马上将准备好的弓矢和木石向着门前的乱军打去。明军没有被打伤几个,剩下的人赶紧退到安全距离以外,朝着城门破口大骂。此时夏侯宽甫正好赶到,他仗着自己的总兵身份冲到城前,向守军大呼着报出姓名:“本将乃保定总兵夏侯宽甫,快快开门,否则以私通闯贼论处。” 站在城楼上的县令借着火光模模糊糊看到一个身影,不由得戟指大骂:“你这贼好愚蠢,以为本官不识得朝廷命官的官服么?一个小兵骑了匹劣马,就自称总兵,当真可笑。” 夏侯宽甫勃然大怒,摇曳的火把隐隐映出他的一张面皮顿时涨得紫黑,他把宝剑抽出,遥指着城上喝道:“这狗官私通闯贼,儿郎们,把城门给本将撞开。” 一个家丁挥舞着手臂,鼓动周围的溃兵们道:“百万闯贼就在我们身后,攻破此城我们还有一线生机,不然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见大多数士兵还在犹豫,又有一个家丁大喊道:“这城上不过是些县丁,你们连他们都怕,还是爷们么?” 士兵听到后都觉得颇有道理,县丁手里恐怕连刀枪都不齐,盔甲、火器更是罕见之物,胆气一来,恶气顿起。士兵们浑浑噩噩地跑了半夜,还有人刚才被城上的石头打得头破血流,正不知找谁出这口恶气,当即就有不少人叫喊着响应,开始四下寻找木头准备攻城。 有人立刻动手拆了城边的民房,卸下大梁抬着赶来,夏侯宽甫的家丁们纵马来回驱驰,鼓舞着明军的士气:“攻破此城,就让弟兄们大掠三日。” 明军在城外进行着攻城准备,城内的县令也没有闲着,在他的严令下,所有的更夫都把锣鼓敲得震天响,满城大喊着:“乡亲们快醒醒吧,官兵来洗城啦!” 等城外的明军喊着号子、扛着大梁朝城门撞过来的时候,县城内的青壮也已经操起家伙涌出家门。他们在县丁的指挥下跑上城墙,匆匆组织起队伍保卫城市。全城的人都已经被惊醒,年轻的妇女抱着孩子,和妯娌、小姑一起躲在床下,到处都是孩子们的哭声和女人们的惊叫。而城内的老头、老太太们则拄着拐杖跑到墙边,朝墙上的壮丁大声喊叫着给他们打气。城内的道路被火把映得通明,白须飘飘的老者们大声责骂着那些搬运木石的后生晚辈:“手脚利索点,命都要没了还偷什么懒?也不替你的爹娘想想!” …… “这就是杨文岳的营帐么?”许平走进标营的中军帐,身旁的卫兵举着火把为他照明。许平四下打量一番,他本以为杨文岳一个文官没有这种胆量,出由衷的称赞道:“这官还有点胆色嘛,居然记得把印信全都带走。” 此刻杨文岳的标营在十万明军联营中就像是大海中的孤岛,两千闯军刚刚肃清了营内的抵抗,控制了所有的营门、库房和每一段营墙。一切安排妥当后,闯军就把营门关闭,静静地听着外面的沸腾厮杀声。自认为暂时无事可做的许平在杨文岳的太师椅上坐下,舒服地说道:“真是不错,啊,居然还有茶。” 那茶壶摸上去还是温的,许平掀开壶盖深吸一口气,赞道:“西湖龙井,难得的好茶啊。” 迟树得闻言哈哈大笑道:“大将军很懂茶啊,佩服,佩服,比末将可是强多了,我就连草根、树皮都分不清。” “是的,不但懂茶,还懂这个。”许平微笑着接受了迟树德的恭维,的目光往帐内的另一张案几上看过去,那上面正摆着一张木琴。他走过去把那张琴小心地捧起,仔细打量一番,又轻轻地放在案上。在椅子上端端正正地坐好,许平先把一只手轻轻搭上琴弦,沿着它缓缓滑行,然后手指动了动,拨响几个音符,许平叹道:“啊,我已经有一年多没有摸过琴了,想不到在杨文岳这里竟然碰上它。” “原来大将军还会弹琴。”迟树得的脸上充满了惊讶、敬佩之色。 “是啊,我曾经在茶馆卖艺为生。” “原来大将军也是穷人啊,还在茶馆卖艺啊。”迟树得哈哈笑起来。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许平微笑着问道:“以为我是听琴、品茶的人么?” 许平说着就把另一只手也按到琴上,流畅地弹了一段。 “果然是有些生疏了。以前有一段时间,我天天都要弹上一会儿。”许平喜悦地搓搓手,抬头问道:“迟兄弟以为如何?” “甚是悦耳,不过----我是粗人,不懂这些,咿咿呀呀地太柔和了,没有显出大将军胸中的百万雄兵。” “今夜外面的杀伐之声还不够重么?”许平心情非常好,对卫士们大声吩咐道:“留下值班的军官,其余的军官都招到这里来,我给大家好好弹上几曲。” 迟树得搬了把凳子靠近坐下:“难得大将军今天有兴致,可是末将身上却没有琴仪啊。” 许平笑道:“便宜你了。” 杨文岳的帐篷中很快就来了不少闯军军官,听说大将军要给众人弹琴,都笑着喊好。许平摆了摆手让大家安静,然后低头下头慢慢地弹了起来。军官们出于对大将军的尊敬,都缄口不语,默默地听着。 周洞天也来了。蜡烛的火苗闪烁着,许多忽明忽暗的人影在帐篷的壁上摇曳,杀伐果断的许平似乎变了个人,从他手指间流出的音乐柔情脉脉,甚至----甚至带有深深的忧伤。周洞天心头浮上白居易的诗句:“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流泉水下滩,水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好!”一个军官带头喝彩,另外几个人跟着拍手。 许平收拢手臂抬起头来,嘴角渐渐向上翘起,露出笑容。给他伴奏的,正是那营外传来的、无穷无尽的砍杀之声。 第七节 善后 营帐外的杀喊声始终未曾停止,许平忙碌了一天也有些累了,便命令部下保持戒备,下午睡过觉的官兵轮班值勤,其余的分批休息,他自己就在杨文岳的大帐里安歇:“若是有什么坏消息,便把我叫醒好了。” 部下们领命而去,许平一沾到枕头便沉沉睡去,等他一觉醒来时天已大亮,许平从床上一跃而起,信步走出帐篷。门口的卫士行礼道:“大将军,一夜无事。” 刘纮是昨夜负责戒备的最高指挥官,见许平起床后便立刻向他汇报道:“大将军,今天凌晨杨文岳试图收拢散兵,便在不到这里五里外重新竖起了他的旗号。” “这便是昨夜未能夺取他的旗号、印信的坏处。”许平随口问道:“你出兵将他驱逐了么?” “正是,”清晨刘纮现杨文岳的这个举动后,认为距离本军太近是个威胁,便派出一百名士兵向他们进攻:“当时杨文岳手下尽是乌合之众,他们自己闹腾了一夜,人人都精疲力竭,才几个排枪就把他们打散了。” “很好。”许平知道这些明军必定是惊弓之鸟,也不知道闯军到底来了多少人,所以很容易打散,既然刘纮没有喊醒自己,那肯定进展非常顺利:“还有其他的事情么?” “还有一些官兵将领也各自做了类似的事,末将分兵攻打,已经把他们都打散了。”刘纮和其他的闯营将领把这些麻烦都已经解决干净了,并没有为它们而去惊动许平的睡眠, 许平带着卫士走出营门视察,昨天这里还是十万明军联营之处,来的时候他见到旌旗遮天蔽日,现在已经是人去营空。周围的几个最大的明军大营上空还腾着青烟,这些营地从昨晚开始燃起熊熊大火,今天上午才刚刚熄灭。这一整夜的火光和仍未散去的浓烟,向四面八方的州县宣告着明军的惨败。 就在许平醒来的前后,他后队的三千人马还在陆续抵达,由于不再需要隐蔽行踪,这些闯军以一日数十里的度赶来。现在此地已经是许平的天下,他的部下们正忙着收容明军的伤兵、俘虏,把他们带入那些没有彻底焚毁的大营中集合起来以便监视,这些营寨成为了现成的战地监狱,省了许平不少事。 身边到处是丢弃的兵器,上面还染着血迹;树木和草地上到处是激烈厮杀留下的痕迹,随处可见暗红色的斑斑血迹;还有大批阵亡明军将士的尸体,闯军一时间来不及把它们收藏掩埋起来,所以此刻仍充斥在周围方圆十数里内。还有不少民夫打扮的死人,这种尸体更多,他们大部分是被明军征而来,结果在混战中也是死伤枕籍。 几位卫士都面有得意之色,更像许平称贺道:“大将军,十万官兵,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大将军此战威震直隶,想那河北兵再不敢直目黄河了。” 还有一个卫士笑道:“河北兵熊甲天下,岂是我们的对手?” “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许平叹了口气,摇头反对道:“新军难道不是直隶兵么?他们难道不能打么?” 几个河南籍的卫士猛然醒悟,面前的许平也是直隶人,这一地的死人说起来还都是许平的老乡,他们躲在许平身后互相使了几个颜色,唯唯诺诺地不再多说。 “一将功成万骨枯。”许平心中突然冒出一句诗,他并没有看到背后卫士们的神色,这一仗比起艰苦卓绝的冬季防御战,赢得实在太过轻松,也是更辉煌的胜利,不过此时展示在许平眼前的尸体,也远远多于那一仗。许平不禁想到:如今闯军不过据有河南一省数府之地,而明廷仍能从两京十二省调来一波又一波的军队来围剿闯军:“若不拼死作战,所有我的部下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在河南辛苦建立的新政会化为泡影,而百姓也会惨遭屠戮。可这杀人的征途,到底要打到哪一天才能结束?还要杀多少人才能结束乱世?” “大将军,”就在许平心中纷乱的时候,身后一个卫士满是好奇地问道:“大将军真是黄侯唯一的真传弟子么?为什么大将军您从来没有和我们讲过这件事?” “是啊,大将军。”另外一个卫士也忍不住跟着问道:“给我们讲讲黄侯吧。” 最近关于许平和镇东侯的故事越来越盛传,卫士们觉得许平叛出师门未必肯明说,一开始还不愿意问,但好奇之心却是与日俱增。 “侯爷,悲天悯人,”许平长长地叹息一声:“侯爷虽然以武功闻名天下,但他功成名就之后,却以救人为己任,活命无数,嗯,其实在辽东,侯爷也是活命无数的。” 说完这句后许平又一次陷入沉思,他想起自己当年毅然从军,虽然也是指望能像镇东侯一样名扬天下,心里也盼望着能博取功名、封妻萌子,不过最根本的理由还是因为自己幼年曾为镇东侯所救,而且还不是一次,此刻自己身上还种着镇东侯的痘,让自己能够躲避瘟疫。 “我曾经认为,只要投入侯爷军中,就可以救人,跟着他救人,而且还能功成名就,天下竟然有这样的好事。”许平在心里出一声轻轻的自嘲:“果然是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啊,要想飞黄腾达,就得杀人,杀无数的良善百姓,如果我不想杀,朝廷还不肯放过我;我想退出了,新军却还要追杀我,悬赏捉拿我。我一怒投身闯贼,以为这样局可以报仇,兼保护河南黎民,伸张正义,我还是以为天下会有两全其美的好事,可结果还是要杀人,杀更多的人。” 卫士们似乎还在问各种各样关于镇东侯和许平的问题,大部分都是关于镇东侯是如何器重于他,如何传授他兵法的事。而许平已经没有心情去回答解释了,他突然觉得镇东侯或许有着和自己一样的问题,以武功成就大名的人,到底要如何摆脱这种永无休止的杀戮之路。 被卫士们问得有些不耐烦的许平,答道:“我以为镇东侯的兵法终归是末途,因为这是杀人之学,真正被镇东侯器重的人,我猜镇东侯会教给他救人之学,我不是镇东侯的得意弟子。” 卫士们都哑然失声,许平又感慨道:“我打过的胜仗,恐怕已经不比镇东侯少了。”如果只是比次数和消灭敌军多少的话,恐怕许平已经在镇东侯之上:“以后可能会更多,但是日后青史之上,对我的评价是无论如何不能与镇东侯相提并论的。” 这时许平忍不住又想到,前路上自己必然要与明军战斗到底,而明军中最有战斗力的莫过于新军,一天自己不被新军毁灭、或是一天自己不毁灭新军的话,这战争就不会终止:“若是自己被杀倒好,一了百了。”许平摇摇头把这个念头从脑海里赶出去,他感觉这个想法太不负责了,这意味着无数信任、依赖自己的同伴会死亡:“若是我击败新军,把许许多多如蒲将军这样我钦佩的长辈都杀得干干净净,以致攻入京师,灭亡明廷,那我又该如何面对侯爷?异日我到了九泉之下,又该如何面对张大人?便是曹兄弟、江兄弟他们,虽然是被新军中某些人陷害而死,但他们会愿意看到我把他们的为之效力的军队杀得干干净净么?” …… 经过两天的忙碌,闯军把几万俘虏全部关押起来,他们很快就要开始在这些俘虏中进行鉴别,好把混在其中的明军军官挑出来。 许平把几个闯军军官叫到身边,向他们部署处理俘虏的任务。许平刚开头说了几句话,帐外就报告有人要见大将军。刘纮部下的一个传令兵进账后大声报告:“启禀大将军,刘将军在官兵各营中现许多金银财宝。” “是官兵的军饷么?”许平有些奇怪。如何处置官兵的军饷辎重他早有明令,刘紘一定是遇到不同寻常的情况了。 果然 “不是,是官兵各将的家财。”传令兵说因为数量大,所以刘紘要许平过去一趟。 “很多么?”许平有些吃惊,既然刘紘不敢自行处置而一定要禀告他,说明是多到了需要他去看一眼的地步。 “不计其数,刘将军已经下令专门腾出一个营帐安放,让两个帐房先生去盘点了。” “好吧,告诉刘将军我一会儿就过去。” “遵命,大将军,卑职告退。” 传令兵走后许平继续交代工作,闯军军官们对许平的安排有很多不解之处,许平把自己的道理仔细地讲述给他们听,等大家都心悦诚服地领命而去后,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走进刘纮用来安置明军将领私人钱财的那个营帐后,许平正看见一个闯军士兵把成箱的银子往地面上倒,几个士兵蹲在地上一五一十地大声数着数,几个帐房先生忙得满头大汗,把这些数字记录在大厚本上。 “大将军来了。”刘纮迎上来向许平问好。 许平在帐内慢慢转了一圈,一些玉器平摊在地上,点过数字后闯军士兵懒得弯腰,就用脚把它们踢到帐边已经清点过的财宝堆中。一个大布包被打开,里面全是金银饰:小儿的长命锁、妇女的头簪、饰物哗哗地流出来,珍珠在地面上乱滚,被踩到泥土里却没有人弯腰把它们拾起。清点过之后,闯军士兵就抱起这些饰,胡乱地扔到边上的大筐里,十几个本来用来装米的筐现在盛着冒尖的财宝。 “直隶果然是富庶无比!官兵在河南、陕西过境的时候,虽然沿途的村镇也遭到抢劫,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财宝啊。”刘紘大声地感慨。 参与清点的闯军官兵算是大开眼界。明军南下的路上,主要的事情就是搜刮直隶的地皮,任何一个游击的帐里,都是金子成箱、银子成筐,没想到最后全都便宜了许平。 刘纮已经调拨了一队士兵在这个帐外看守,还临时组织了一个搜索队,专门负责检查各个明军将领的营帐。许平见他安排得滴水不漏,夸奖了几句就打算离开,却听见背后的刘纮突然用力咳嗽一声。 许平回过头,看见刘纮快步走到一个装着饰的大筐前,张开五指从里面满满地抓起了一大把,用开玩笑的口气对许平说道;“大将军,刚才您没来之前末将曾想,要是我偷偷地抓了这么一把,这金山银海的想来大将军也不会知道。” 黑保一去世后,许平就把装甲营交给刘纮,经过这段共处他对刘紘颇为欣赏,平时能与士兵们同甘共苦,战时也颇有智慧。听刘纮说出这番话后,许平愣了一下,知道他必定是话里有话,在众人面前提醒自己。许平默默琢磨刘紘话里面的含义,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他心下就已经明了,许平当即下令道:“守卫这座帐篷的卫兵,还有清点的官兵、帐房先生,每人都十两金子。” 帐内士兵们顿时一片欢呼,齐声叫道:“多谢大将军赏赐。” 许平朝着刘纮微微一笑,就转身撩起帐门走出去。 下午时分,闯军从近两万战俘中清点出五个游击,一百多个千总、把总,甚至还有一个总兵王玮。昨夜王总兵反应迟钝,想起要突围的时候已经晚了,四下早已经大乱,结果他被炸营的明军挡住,混战中还几处负伤,仗着铠甲精良总算没有受到致命伤。今天天明后,闯军出来打扫战场,此时大部分明军已经战斗到连胳膊都抬不起来的地步,闯军走过来时,士兵们只剩下喊“投降”的气力。瘫软在地的王总兵同样没有反抗的能力,乖乖地跟着溃兵一起被抓回来。安置王玮的战俘营就是昨夜他自己的大营。 鉴别工作完成后,许平下令开饭,给两万多明军士兵饱餐一顿,然后每人领一两银子的回家费。许平手下只有五千人马,他不打算为看管两万战俘拖累自己。至于伤兵则可以留在营中,随行军医早已经去给他们治伤,为了照顾他们,许平还花一千两银子从战俘中招募了一批老实厚道的人留下。 被清点出来的明军军官则被押到另一个大营中看管起来。王总兵此时恢复了一些勇气,当闯军过来推他的时候,王总兵大声喝道:“士可杀不可辱,本将但求一死报国,不愿苟且偷生。” 周围的明军官兵纷纷看向王玮,目光中既有怜悯也有敬佩,但大家立刻退开数步,和王总兵保持距离。听到这声喊后,许平就挥手让部下把其他人押走,把王玮一个人留在场地中央。其实喊完那嗓子后王总兵就后悔了,如果当时推他的闯军士兵动作不是那么粗鲁,王总兵也就老老实实地跟着走了,但当时闯军用力太重,又正好碰到了他的伤口,苦战一夜又提心吊胆的王总兵一时冲动,就喊了那么一嗓子,现在已经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许平没有立刻下令,而是转身与身边的卫兵说了几句话。当看见许平快步向自己走过来的时候,王总兵的小腿肚子不由自主地开始哆嗦,但在他开口求饶前,许平已经露出微笑,抱拳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王帅,在下许平,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久仰许将军的大名。”王总兵连忙回了一礼。 “在下在王帅的营中,寻到了王帅的一个小妾,原本在下是打算将她和其他各位将军的家属一起送回京师的,既然王帅在这里,那在下正好完璧归赵了。” 说话间许平身后的卫兵已经牵来一辆马车,把车帘撩开一个角,王玮往里面张望了一眼,而许平则站在王玮背后笑道:“在下已经吩咐为王帅备马,这便与家人一起去吧,在下军务在身不能远送,万望王帅恕罪。” 王玮回过头,小心翼翼地问道:“许将军当真要放在下走吗?” 许平笑问道:“难道王帅想在在下这里久留么?” 王玮有些手足无措,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不愿意对一个贼人示弱----既然装硬气就干脆装到底,他有些担心许平出尔反尔,于是就趁着许平话才出口不好反悔,立刻答道:“既然许将军这么说,那本帅便告辞了,后会有期。” 见王玮这么轻易的就走了,许平身边的闯营官兵脸上都有讶然之色,而那些明军俘虏更是表情复杂,不少人先是后悔没有表现出和王玮一样的骨气----既然许平这样器重硬气汉子;但随即他们又担心起来----说不定许平会派兵追杀,王玮带着家人坐着马车肯定走不快。 不过许平并没有表现出什么,送走了王玮后许平就传令好好款待那些被关起来的明军军官,他并没有秘令部下去追击匆匆离去的王玮一家。 第八节 战俘 根据许平的命令,这些明军军官的晚饭有肉,甚至还能喝到一点酒,反正此战闯营缴获甚多,这一点点东西已经不算什么了。等这些明军军官满腹狐疑的吃过饭后,许平又去他们的营地里转上一圈,和那些明军军官闲聊一番,还对他们讲了个笑话。一开始俘虏们怀疑许平有招揽之意,但仔细观察,却现许平根本没有这个打算,他们就稀里糊涂地住下了。 许平再次召集手下众将,摆开宴席庆祝此番大捷。 “十万大军炸营,可真是壮观啊。”宴席上迟树得大感慨:“这番胜景,寻常哪有机会得见?” “十万大军炸营,千古奇闻。”刘纮冷笑道:“就是一千年来,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见过。” “不然,不然,当今圣天子在位,”许平端起杯向着北京的方向举了一举,肃然道:“十万大军炸营,在我朝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帐内刘纮、迟树得等闯军将领都知道许平见多识广,听到他又在卖关子后,大家一起哄笑:“大将军快说。” “几年前的宁锦大战,洪承畴率领十三万大军与北虏战于松山。军中粮食短缺,洪承畴就召集众将商议回宁远就食。会议还没结束,前晋军总兵王朴、关宁军总兵吴三桂就先溜回自己的军中,二话不说就带着亲丁向南逃窜,一时军中大哗,十三万大军炸营。”许平顿一顿,叹道:“六镇同溃,一夜间十三万大军化为乌有,而带头逃跑的吴三桂反而升为提督。” 刘纮惊讶地问道:“这是为何?” 不等许平说话,迟树得就哼了一声:“昏君的想法,哪里是我们这些寻常人能明白的?” “先帝天启时期,例如宁远之败,山海关总兵等人虽有兵在手,不能免于朝廷责难,是故虽然官兵贪生怕死,但不敢无所顾忌,但当天圣明天子赏罚予夺,只看你手里还有没有兵。”许平摇头道:“和吴三桂一起带头逃跑的王朴,因为他不是辽西人不熟悉地形,结果在路上迷路,把家丁都丢光了,所以被昏君以临阵脱逃罪斩;晚些逃跑的将领,损失远比吴三桂惨重,势力变得比吴三桂小很多。而吴三桂熟悉地形,把自己的家丁尽数带回宁远,昏君当然要升他为提督喽。” 众人对崇祯天子的赏罚标准无不叹服,迟树得又问道:“今日大将军放过王玮那厮,又对那些将官好生相待,不知大将军有何用意啊?” “不瞒诸位兄弟,以我想来,我军日后还要和直隶明军厮杀多场。固然我军可以取胜,但要是他们拼死抵抗,我军也会遭遇损失,很难像这次一样顺利。”此次闯军渡过黄河袭击直隶军,经过两天的战斗,总共只损失了六十八个人。许平侃侃而谈:“因此我想效法古人千金买骨之计,好好招待这些被俘的明军将官。日后直隶明军各部再与我军交手时,他们也就不会出力死战了。” “大将军所言极是。但为什么要放走王玮呢?”迟树得对王玮耿耿于怀。 “放他走对他并没有什么好处。”许平闻言一笑,对帐内的这些心腹军官们解释道:“明廷一向对放回来的军官很是鄙夷,王玮把家丁丢得干干净净,一个人回去以后也难逃处罚。直隶官军如此大败,肯定要找一个替罪羊,否则如何面对朝野的责难呢?至于那些留下来的软骨头,我不会放他们走的,只会等他们逃走。自己逃回去的将官,明廷肯定会高看一眼,还会用他们的。” 直隶军大败的消息传回京师后,崇祯天子震怒。这还是闯军第一次攻入直隶境内,京师大震之余,天子和内阁严词斥责杨文岳,要他不惜一切代价将闯军逐出直隶。杨文岳本人免去品级,保留事官身份戴罪自赎。至于弃军潜逃的王玮,不但未能恪尽职守,还贪生怕死向乱贼哀告求活,立刻命锦衣卫锁拿入京,下诏狱穷治其罪。 “杨文岳的自辩中反复提及我们的燧火枪。他说我们虽然有三十万大军,但若不是用大量火枪猛射,他的大营绝不会被一举攻克。”参谋们拿着朝廷的邸报,向许平报告最新的消息:“杨文岳还说,第二天他就收拢了三万兵马意图再战,可是被我们用更多的燧火枪攒射了两个时辰之久,三万官兵七成战死,这才被我们击败。实在无力再战之际,他本人被标营将士挟持着退下。” “嗯,皇上都相信了么?” “看起来是相信了。杨文岳在奏章里大肆吹捧夏侯宽甫,崇祯已经下令赐给他金币、锦袍。” “哦?”许平知道夏侯宽甫这个名字。这个人围攻东明县一夜未果,天明后和溃军一起北逃,闯军既没有兵力也懒得去追击他们。夏侯宽甫第一个弃军潜逃,还抛弃官服化妆成小兵,对这样的军官还能怎样吹捧,许平感到很奇怪:“杨文岳是怎么说夏侯宽甫的?” “杨文岳说各将皆溃不成军之后,只有夏侯总兵还记得收拢溃兵,有勇有谋,指挥着好几千明军浴血奋战,从数十倍的敌军中杀出一条生路,突出重围。” “真是良将啊。”许平感慨一声,这大概是明军此战唯一的亮点,难怪杨文岳会拼命鼓吹,借以减轻天子的震怒:“齐图呢?他下场如何?” 参谋笑道:“很不错,齐将军的家丁几乎没有损失。如果不算夏侯宽甫的话,齐将军的兵力是直隶军各部中最雄厚的,杨文岳对他很是倚重。大人可有兴趣听听杨文岳对齐将军脱险经历的奏报?” “不必了,太长了,你挑紧要的说几句就可以了。” “遵命,大人。”参谋介绍道,根据杨文岳的描述,齐图先是全力抵挡三十万闯军猛攻一天,然后力竭被俘。按说丢掉大营终究是有负朝廷所托,可是敌人太多了,杨文岳的十万大军在闯军面前都显得势单力孤,齐图手下的几千人能抵抗那么久就很不容易了。何况齐图与贪生怕死的王玮不同,力尽被俘后,齐图并没有向闯营投降,而是当面啐之,这种勇气就连闯军的大头目许平也不由得佩服,所以没有杀他,而是关起来设法劝降。但齐图这样的忠义之士又怎么会去做一个不忠不孝之徒呢?最后齐将军趁看守不备,用牙齿咬开捆在身上的绳索,单枪匹马从闯营中逃出,还收拢旧部向杨文岳靠拢。 “真是忠勇可嘉。”许平叹道:“皇上难道不加以赏赐么?” 崇祯御笔朱批,称齐图败军丢营,当降一级;力抗强贼,当升一级;义不辱身,当升一级。如此降一升二,齐图当晋升为总兵官。 “终归是兵败被俘,还是比不上夏侯宽甫,看来皇上对如何处置齐图也是颇费了一番思量啊。”许平笑道。 …… 京师,狼穴, “杨文岳一败涂地,据说闯贼从他大营缴获的物资运都运不光,每天都把大量的物资运过黄河,到现在还没有运完。”风闻闯军攻入直隶后,朝廷大为震惊,要新军协助直隶军一同行动,务必尽快将闯军赶出直隶,不能让他们威胁京师,现在京师附近已经戒严,谣传数十万闯军渡过黄河要进攻京师,已经是一片人心惶惶。 “许平哪里可有有几十万大军,他一向信奉兵贵精不贵多,和我们一样。”金求德觉得自己已经快精神崩溃了:“朝廷还要从山东把贺兄弟的兵抽调回来,真是焦头烂额啊。” “他当然不可能有几十万兵力,许平手下要是真有五万兵,他早就打来京师了……”杨致远说到一半,突然用手捂住腹部,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杨兄弟你的病?” “不碍事。”杨致远脸色蜡黄,汗珠一个劲地从额头流下,他吃力地说道:“贺兄弟万万不能回来,不然山东就是前功尽弃,许平一直在用围魏救赵之计,我们不能让他如愿。”杨致远深吸一口气:“让直卫出动吧,侯爷也是这个意思,贺兄弟不能回来,我领兵出战。” 见金求德不说话,杨致远加重语气说道:“我的病不碍事,让选锋营不得与许平交战,侯爷确信他会主动退回河南去的。” …… 东明城外闯军大营。 “杨文岳又集结了新的大军,他在给朝廷的塘报里建议先坚壁清野,环绕我军制造一片无人区,以防数十万闯军----也就是我们裹挟百姓直扑京师。然后自己居中,分兵两路抄掠我们的两翼,以迫使我们退出直隶。” “哦,这两路大军都是何人领军?” 杨文岳动员民夫修筑堡垒逐步推进的策略没有引起许平的丝毫惊讶,确保直隶境内平安是明廷的心理底线,这个任务具有压倒一切的重要性。蓟镇的部队也被朝廷征召南下,准备拱卫京师。 “左路是大将夏侯宽甫,右路是勇将齐图。” “原来是这两位名将。”许平点点头,他看到朝廷邸报在安抚人心,说选锋营已经出动开向战场,而前日也确实收到情报说选锋营出现在杨文岳背后,对这支部队许平一直很关注:“新军有动静么?” “暂时还没有。”选锋营的出现让闯营不敢动员全部力量去搬运物资,而是把装甲营主力都留在手中做好迎战准备,不过这个营并没有向东明靠过来,目前许平的参谋们无法估计到底有多少新军兵力。 “嗯。”许平不再多问,参谋鞠躬退下。 迄今为止东明县城一直没有陷落,县令求救的文书络绎不绝地送到杨文岳大营中。在求救信件中,县令称东明附近的闯贼不过数千之众,整日忙于把大批辎重源源不断地运回河南,连包围东明的兵力都没有。 对这些信件的内容杨文岳嗤之以鼻,认定闯贼制造假象乃是示弱之计。被他深为倚重的夏侯宽甫和齐图都极为赞成杨文岳的看法,他们进一步指出,若许平不是存着打援的心思,又怎么会不取这东明?更不会听任东明的信使往来于数十万闯贼的眼皮底下。 …… 杨文岳失败的消息已经传入开封,整座城市被沉重的恐怖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来。在刘岗的家里,围坐成一圈的成员脸上看不到一丝血色。刘岗本人跪在父亲的膝前,不敢抬头仰视他母亲眼中的泪水,只是一个劲地磕头道:“孩儿不孝,孩儿不孝。” 周王府和河南巡抚衙门已经通报全城,表示开封百官决心与城池共存亡,号召城内百姓要团结一致,与城外的闯贼奋战到底。既然短期内不可能打通粮道,那么河南巡抚衙门就需要从百姓手中征收更多的粮食。这次征收将于本月十六日开始,届时凡是不能上缴一石粮食给官府的人家,就必须将家中一个人交给官府带走。凡是因为亲情而拒绝把亲人交给官府的人家,将被视为对君父不孝、对大明不忠,而这户人家也将被全家处死,供给崇祯皇帝陛下的忠勇将士食用。 离十六日还有几天的时间,官府要求各家赶紧考虑,到底愿意把家里的哪一个人交出来。河南巡抚还宽宏大量地表示,官府对各户人家交出来的人选没有苛刻要求,也不在乎他们的年岁体重,所有配合官府交出亲人的人家,河南巡抚衙门仍将视他们为崇祯皇帝陛下赤胆忠心的子民,并将一如既往地予以保护。 刘家在以往历次的征集中已经耗尽了他们所有的存粮,即使他们愿意后半个月断粮,也不可能再凑出一石粮食。刘家早已经只喝稀粥了,刘岗的祖母几天前突然连稀粥也不肯再喝。刘岗的父母、怀孕的妻子和弟妹一起跪在老人家面前好半天,才勉强说服老人家喝下一勺汤水。 自从昨天河南巡抚的命令下达后,一整夜都能听到街坊邻居的哭声,而刘岗家的人也彻夜不能合眼。今天早上,刘岗的祖母再次拒绝吃饭,这次无论全家的人怎么劝说,老人都坚决不肯吃饭,除非他们同意让她被当做菜人交出去。刘岗的父亲实在没有办法,就托人招呼守城的大儿子回家,他心理还存着一丝侥幸,希望在军中服役的儿子能有什么办法。但话才开了一个头,刘岗就跪倒在地,只是一个劲地向父母磕头:“孩儿不孝,孩儿不孝。” “说这个有什么用?”在最后的希望断绝后,母亲痛哭出声,她指着儿子的鼻子骂道:“那你说要把谁交出去,你的媳妇,还是你的弟弟、妹妹?” 刘岗只是叩头碰地,单调地重复着:“孩儿不孝,孩儿不孝。” “把我送去算了。”母亲嚎啕大哭起来:“我不能把孩子们送出去。” 刘岗没有任何劝阻的话语,脑袋在地面上磕出一片片血迹:“孩儿不孝,孩儿不孝……” …… 顾弥勒第三次接到新军参谋司的密令,嘱咐他务必不可出战,其实既然杨文岳不敢进攻,选锋营一样不敢自行与许平交战,目前全营只有两千余人,而他们估计许平那边估计在五千以上,如果必要的话,选锋营估计许平还可以再从河南紧急抽调部队来增援。 只能看着选锋营的仇人在眼前耀武扬威,让张彪非常痛苦,尤其是他身为营参谋长,还要由他来向主官提出稳固防守的建议,这就让他更感到难以忍受。 “大人,福宁军那边还有多少精锐?”张彪感到教导队的训练度实在跟不上消耗,而教导队能够提供给前线的都是三个月的成兵,这种兵对付山东叛军固然是绰绰有余,但遇上以同样体制训练出来的闯军,就会非常危险。而京师附近新军中的老兵多是曾被许平击败被俘的,士气非常可虑。许平的宽大政策,被新军中高级军官视为一种侮辱,反倒激了他们复仇**,可对新军士兵来说,这让他们更缺乏死战的意志,尤其是经历过河南冬季战争的那数千士兵。这些士兵普遍缺乏斗志,他们不明白为何而战,以前由于通讯问题,朝廷把闯军说成无恶不作的宣传在直隶人中颇为深入人心,但现在这些士兵已经不信了,而且新军战无不胜的光环对这些人来说已经不存在。 “福宁已没有什么可用之兵了。”顾弥勒对张彪叹道。 “怎么可能?”福宁军作为镇东侯多年前的嫡系,是很多新军中高级军官最后的指望,他们普遍抱怨为什么不再从福宁镇抽调精锐来与许平作战,而要用教导队的新兵。 “侯爷组建新军的时候,好多老人都已经跟过来了。”随后因为在河南的战损,新军参谋司有数次从福宁征兵,这次和顾弥勒一起北上的千多人已经是最后一批有战斗经验的部队。 “贺将军的大公子呢?”张彪问道:“不是他还在福宁军中效力么?” 第九节 默契 “这个我也不是非常清楚。”贺宝刀的长子很早就被调去杨致远手下效力,这次从福宁征兵时并没有把他调回来,顾弥勒对张彪说道:“这事你得去问杨将军了。” “问我什么?” 帐外传来一声,接着门便被撩开,杨致远人随声到,大步走了进来。 “杨大人。”顾弥勒连忙起身向杨致远行礼。 “免了。”杨致远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顾弥勒和张彪都觉得很面生,杨致远给他们介绍道:“这是黄参谋。” 接着又向那个年轻人介绍道:“这位是顾将军,是你父亲多年的朋友,这位是张参谋比你大,也是你父亲故友的儿子,和你是世交了。” “顾叔叔,张大哥。”黄希文向两人问好。 听说这个人姓黄以后,顾弥勒和张彪就心里有数,两人都连忙答礼。 “黄参谋刚从晋军那里回来,算的上是见过沙场了,侯爷让他跟在我身边历练一番。”杨致远坐稳后见顾弥勒和张彪都还站在,就笑道:“站着干什么?都坐下说话吧。” 顾弥勒坐下后问道:“杨大人您的身体还好吧。” “好得很,估计很快就能痊愈了,”杨致远微笑道:“多谢顾兄弟挂念。” “杨大人为何亲自前来这里?”顾弥勒对杨致远突然抵达颇感意外,既然参谋司连续文不许他进攻,那他肯定不会进攻,难道是参谋司对他不放心么? “直卫立刻就会前来,如果必要的话,现在在京师整训的三营也会前来,侯爷让我负责指挥,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杨致远打算先来了解一下情况,如果真的要交战的话,他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听到杨致远这么说,张彪面露喜色,顾弥勒也是又惊又喜地问道:“参谋司决心起进攻了么?” 杨致远想了想,转头看向黄希文:“黄参谋你来说吧。” “遵命。”黄希文点头应是,顾弥勒和张彪都向他看过去,只听黄希文大声说道:“参谋司不打算在直隶和许贼交战,无论如何都要避免,为此我们甚至可以坐视许贼继续搬运辎重,但是我们要防备他趁胜洗劫直隶以充军实,所以杨大人才会前来这里坐镇,如果他不识好歹还想继续进攻,我们新军就要把他击退。” 选锋营两人脸上都露出失望之色,顾弥勒不解地问杨致远道:“大人,这又是为何?” 杨致远没回答而是指了下黄希文:“还是由黄参谋来讲。” “新军缺乏实战经验,家严对此深为忧虑,家严希望各营在于许贼交战前,一定要先让他们上过一次战场,各营指挥官也需要熟悉部队的时间和机会。”黄希文表情严肃,话语流利:“而这个战场只能在山东,先让各营在山东摸爬滚打一番,有了经验再进攻河南。” “这也是我的需要,”杨致远把话接过去:“黄参谋是在给我留面子了,再次进攻河南的时候,我和贺大人都会随军前往,而这次出兵的规模将是空前的,我们二人从未指挥过这么多的军队,肯定会出问题,而这个问题不能再与许平交战的时候生,最好在山东就暴露出来。” “规模空前的军队?”顾弥勒连忙问道:“大人,这次要出动几个营?” “黄参谋。”杨致远笑着叫了一声。 “家严已经和朝中诸位阁老商谈过,”许平此番攻入直隶,宗庙震惊,崇祯天子非常忧虑,杨文岳惨败后朝堂上对新军又看重许多,阁臣私下说至少新军绝不会败得这么惨:“他们会和家严一起说服天子,把新军扩编为十五个营,共六万大军。”说到此处,黄希文原本一丝不苟的脸上也露出得色:“许贼肯定挡不住我们的雷霆一击。” “这真是个好消息啊。”顾弥勒抚掌笑道,向杨致远称贺道:“六万新军,当真是大好啊。” “暂时不要说出去,”杨致远微微一笑:“如此每岁耗费军饷以百万计,更不说训练和装备的花销,若是提前透露了风声,其他各军难免会眼红而群起攻之,皇上说不定就会犹豫了,侯爷现在就是先给自家兄弟们报个喜。” “末将(卑职)明白。”顾弥勒和张彪同时答道。 “这便是了,自古能带六万大军的,没有几人啊。我肯定是不行,贺大人我看也够呛,所以我们一定要先打山东,”杨致远很满意地看到顾弥勒和张彪都恢复了斗志和热情:“再说这也是解除了后顾之忧。” 杨致远和镇东侯已经商议过,要尽力避免在直隶形成一个新的战场,若是在直隶开战朝廷势必不肯放新军南下,若是旷日持久定然要调山东新军回放,镇东侯甚至担心朝廷都没有耐心等很久,一旦稍微进展不利就会强行把山东新军拉回来。而杨致远认为一旦山东新军回返,许平势必立刻撤兵,对他来说直隶可没有这么重要的意义,无论是军事上还是政治上都没有,那样新军就会两头落空。朝廷或许会获得一个暂时的心安,但是恶果还是要由新军来承担的。 …… “直卫已经向我们这里开来。”陈哲跑来面见许平,经过长时间的侦查,闯营已经基本确定了选锋营的兵力:“加上直卫,新军也就五千上下,我们把近卫营调来吧,在直隶境内新军肯定不敢后退,这是我们再次重创新军的好机会啊。” 近卫营虽然还没有全面恢复实力,不过加上装甲营,许平的部队实力仍然在新军之上,杨文岳的军队他们根本没有怎么放在眼里,何况现在领军的还是齐图和夏侯宽甫。陈哲得意洋洋地说道:“河北军嘛,就好像是孬种去给人助拳,正主打的时候他们在边上看着,跟着喊几声好但绝不动手,若是朋友被打残了,他们就帮忙把朋友搀回家。” “若是他们的朋友打赢了呢?”许平反问道:“就是孬种也会跟着上来踢两脚的。” “新军多是新兵,而且人数还不如我们多,我们怎么可能打输?”陈哲反对道:“大人,这次可是直卫啊,是黄侯的女婿带兵,若是我们赢了,可是大大杀了黄侯的威风啊。”不知不觉间,如陈哲、周洞天等人都开始用和其他人一样的语气称呼镇东侯了。 “这里可是直隶,不是河南!”许平摇头道:“太靠近新军教导队了,他们可以源源不断地派来援兵,我们不能在这里和他们打。” “可这真是好机会啊,我看金神通那鼻子翘上天的小子就有气。”陈哲大声表示反对:“这里离开封更近,我们一样不吃亏。” “不吃亏不等于占便宜,不占便宜的仗就不能打。”许平固执己见:“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重创杨文岳,并且夺取河北军的辎重以补充我们,现在既然已经达成了,我们要见好就收。” 陈哲皱着眉毛想了一会儿:“大人,我记得你和金神通的关系不错吧,听说你们还曾一起喝过酒,但战场不容私情。” “我确实和他喝过酒,但我很清楚战场不容私情。”许平见陈哲越来越不满,解释道:“第一,我们需要时间来消化战果,我们这次的缴获,能够武装三个营;第二,当务之急是继续包围开封,只要拿下开封我军就后顾无忧,可以向山东进军以解东江军之困。” “东江军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我们不需要他们了。” “我们曾经需要过,现在他们还帮我们拖住了贺将军的几个营,”许平反驳道:“开封六、七月便会陷落,利用开封的缴获,我们还可以武装更多的军队,这期间还能吸引新军来我们的地盘与我们交战,然后我们就出兵山东,截断明廷的南北交通。”许平一心想要把明廷拦腰截断,而一旦和山东的东江军合流就可以达成这个目的:“若是新军留在北方我们就收取江南,这是明廷最主要的赋税来源,然后是福建,这是新军军械的来源;若是新军胆敢南下我们就拿下京师,那样明廷就会分崩离析;若是新军分兵想两头确保,哼,那他们就只能处处挨打了。” “先打一下不是更好,然后便可以更游刃有余地按大人你的计划去行事了。” “不好,因为一旦开战就可以会陷入僵持和长期化,因为靠近教导队,新军能够展开一场长期的消耗,他们的背后是大明,而我们只有开封、归德两府。当务之急,就是迅返回河南。我们不能在直隶开一个新的战场,这样会削弱我们在河南的兵力,战局一旦陷入僵局,那就会给开封坚持下去的希望,还是对其他各路明军的鼓励,他们会认为我们后方空虚,会趁机进攻我们。”许平知道只要主力还呆在河南,其他明军多半就不敢孤身前来:“除了急于立功的孙传廷,其他人看不到新军进攻河南就会按兵不动,这样我们一个兵等于当两个兵使用。” 许平认为这样有限的兵力不但能震慑周围各省,迫使他们截留本应供应新军的资源,而且还能迫使新军最终不得不来许平的主场交战,实在是不容放弃的优势。 “而且我猜现在是麦秆打狼两头害怕,”许平一直在揣摩新军行动背后的用意:“我固然是害怕陷入一场长期的消耗,而新军肯定会害怕他们因为经验、兵力不足而迅败北,所以才一直躲在杨文岳的背后,这样已经很好了,能让我安心把东西都运走。在对方犹豫不决的时候,逼着对手没有退路而不得不和你决一死战并不是什么好主意,我们就各退一步吧。”许平自认为赌不起,因为他手中没有可供翻本的赌资,所以每一仗都要有相当的把握他才肯打:“还是让新军先出牌,我们后制人。” …… “许平没有继续向直隶增兵,”杨致远探明情况后心里稍安:“京师的几个营也不用调来了,省的耽误训练,我们不要刺激许平。” …… 这期间许平虽然忙碌,仍然经常挤出时间去看望明军战俘营的伤兵或是和军官攀谈。 今天闯军开始把最后一批粮食运走,许平下令,停止对被俘明军军官的监视。 “大将军,我们是不是稍微留一、两个人,也装装样子。”听到许平说一个哨兵也不留,他的贴身卫士就这样问道。 “不必了,万一装得太像,他们不敢逃跑怎么办?”许平命令,军营的大门倒是不必替战俘们敞开,那样未免也太过份,只要不在出口和他们的营房附近站岗就可以了:“若是我们的弟兄在那里监视,他们难免心虚。若是弟兄们太不经心,被他们伤到了又如何是好?” 当夜就有三成明军军官溜走,几个胆大的还解开了许平故意拴在营门边的马匹,骑上去一溜烟地跑了。 转天闯军士兵去给他们送饭时,剩下的明军军官一个个面色紧张,畏缩在一起观察闯军的反应。闯军士兵仿佛毫无觉察,只是把多出来的碗筷拿回去,没有提出任何疑问。 于是当夜又有二十几个明军军官逃走,可是门口的马却少了三十五匹,许平补上不足后继续耐心等待。 第三日营地里只剩下两个明军军官,这是两个特别老成持重的人。 再过一天去看时,这两人竟然还在!许平闻讯后很不高兴,因为他明天就要动身返回河南,这两个家伙若是再赖着不走会影响到他的撤军计划,于是许平便吩咐道:“今天不给他们饭吃。” 午后,被俘明军军官中最稳重的两个人推开营门走出来,想从闯军士兵那里要些食物吃,讨些水喝,但遭到严词拒绝,就算他们把这些天来和许平的交情抬出来也没用。几次三番地碰壁后两个明军军官都很生气,终于和闯军士兵大吵一架,骂骂咧咧地走回自己的牢房。 当天吃过晚饭后,许平问那个刚去检查过俘虏的卫士:“逃走了么?” “饿跑了。” 对此许平很满意。 从开封送来一份紧急报告,上面是河南巡抚衙门勒令全城百姓缴粮、否则交人的通报。经过开封守军反复搜查后,城中百姓很难还有几户会藏有存粮,所以二十六日也就是开封守军吃人的开始日。李自成曾经谈到,蒲观水生前念念不忘的是在开封断粮前把物资送进去,担心开封守军会以活人为食。许平一直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由于事关重大,他一定得亲自赶回去处理。 “大将军,我们刚收到的情报,”一个参谋报告说:“东明县令弹劾夏侯宽甫的奏章捅到朝中去了,说夏侯宽甫带兵攻打东明县城,扬言要洗城,当时还穿着小兵的衣服。” “明廷那边有什么反应?” “朝廷上争论得很厉害。杨文岳当然是力保夏侯宽甫,但东明县令有根有据,而且还弹劾了杨文岳一表,说他坐视几千闯贼横冲直撞。现在杨文岳在朝中的政敌抓住把柄,正拼命地攻击他。” 闯军内部对称呼没有什么忌讳,许平听到自己被叫做闯贼也不在乎:“杨文岳是不怕弹劾的,我们明天就要走了,直隶的地盘又是他的了;夏侯宽甫的事也不难办,我们还可以帮他一个忙,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伤兵现在住的就是他当日的大营。” “大将军所言不错。” 二十五日清晨,许平在参谋的陪同下去夏侯宽甫的大营转上一圈。现在这个营内各个帐篷里都住满了明军的伤兵,还有许多留下来照顾伤兵的明军战俘,他们都已经认识许平。他们纷纷向许平跪倒行礼,无不感激许平的救命之恩,连暂时下不了床的重伤兵也向许平问好。 和他们简单地打过招呼,许平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同行的参谋们高声谈论,评价起这座大营的前后部署,最后只听许平长叹道:“错落有致,虚实相间,夏侯将军真是良将啊。可叹他这个人不能为我闯军所用,可惜,可惜。”许平临行前在伤兵营里对夏侯将军的赞扬,通过明军战俘一传十、十传百地流传开来。 大一通感慨后,许平返回自己的营帐收拾东西,他马上就要带領轻骑亲卫率先返回河南,几千闯军随后离去。需要带走的重要物品已经整理妥当,一个卫士捧着杨文岳留下的那张琴,向许平询问道:“大将军,这琴可要带走吗?” 许平摇摇头:“玩物丧志。” 闯军离去后,杨文岳立即收复直隶失地并向朝廷报捷,报功名单上位居第一、第二的正是夏侯宽甫和齐图二人。杨文岳说,连许贼都不得已叹息夏侯宽甫是良将,欲为己用而不能。崇祯天子恢复了杨文岳的原职,对夏侯宽甫、齐图等立功将领各有赏赐。 第十节 交换 三月二十五日,开封城下。 许平集中了军中嗓门最大的一批人,让他们齐声向城上喊话,表示自己愿意用一石粮食交换一个城中百姓。虽然事先演习了很多遍,而且效果也不错,不过许平担心只是如此影响还不够大,还还向城中射进数百支羽箭,每支箭上都带着一封信,质问城上的守军:谁没有家人亲友,难道守城就一定要以人为食?在把开封百姓的血肉吞下肚时,就没有想到自己的亲人也可能被其他人吃掉吗? 信中更指名道姓地责问河南巡抚高明衡:就算忠君报国是做臣子的本份,难道保护百姓就不是当官的本份么?高明衡认为闯军是杀人不眨眼的贼子,现在闯军虽然包围开封但都不愿出现断粮的凄惨景象,难道高巡抚还要杀害城内的百姓,把百姓吃下去! 贾明河不同意吃人。不过河南巡抚衙门做这个决定以前并没征求贾明河的意见,他一个武官也无法过问。高明衡向他保证,提供给新军的都会是粮食而不是人肉。在这种情况下,贾明河内心里对军队的责任感压倒了对百姓的同情,打算对即将生的惨剧视而不见。 很多官员和贾明河持近似看法,他们在勉强说服自己接受周王和高明衡的提议后,无一例外地把责任推给城外的闯军:“不是我们想吃人,是闯贼逼我们吃人,所以不是我们吃人,而是闯贼吃人。” 吃人的前提是闯军不会有任何怜悯,既然这些百姓反正都要死在闯军手下,那还不如吃掉他们来保护更多的人。现在许平的提议破坏了这个理论的基石,唤醒了这些官员残存的良知,这一丝天良正是许平期待的转机,如果开封城内所有的官员都彻底灭绝人性,那许平也没有办法阻止城内的惨剧。 “自古以来就没有听说过这种事,围城的人还能善心给城内提供粮食?就是古之仁将也不会做的啊。”开封城内的官员觉得许平的提议实在不可思议,谁也不愿承认闯贼有仁慈之心,不愿意接受闯贼比自己更加爱护百姓这个事实。 但所有的官吏都有自己的亲人,他们不具有周王或是高明衡这样特殊的地位。官员们的脑筋还是很灵活:“就算闯贼是假仁假义给我们一些粮食,反正不要白不要,还是接受这个提议吧。” 周王和高明衡反对以粮换人的建议,其中以周王最为坚决,他一口咬定决不能和闯军打交道。周王府的库房里有许多粮食和酒肉,自然用不到吃人,也不会有人敢吃周王府的人。高明衡也同样用不着吃人或是担心家人被吃,不过高明衡指出,这很可能是闯军想惑乱军心、民心的恶毒诡计。 从道义上讲,官员和军队不仅是在保护开封的城池,也是在保护城中的百姓,在没有存粮的情况下,应该向闯军提出放百姓出城并要求闯军保证不伤害他们。可是周王和高明衡觉得自己肯定不在闯军赦免的名单上,也就不愿意看见百姓享受生存权。 高明衡的反对意见非常苍白无力,若是闯军没有提出过以粮换人的建议也就罢了,现在高明衡无法断然拒绝,也不愿意对抗周围所有同僚残存的良知。 只剩下周王一人还在坚决反对。 不过闯军的建议很快就传遍了开封的大街小巷,不光是城中的百姓,就连守军和衙役们都议论纷纷,山岚营的指挥官也建议周王和高明衡接受许平的提议。当听说军队中有可能出现哗变后,周王那颗坚如铁石的心终于开始动摇,他怒气冲冲地当众宣布道:“好吧,不过不能一个人换一石,要一个人换十石粮食。” 周王的话语让参与讨论的官员们脸上变色。其实官员们的心里都明白,他们已经把全城的人劫持到了自己的战车上,不惜以千万老百姓的性命作为自己赌博的筹码,但周王又何必这样明目张胆地说出来呢,这不是挑明了拿老百姓当人质肉票,和城外的闯贼做买卖吗……, 其他人走了以后,高明衡苦着脸道:“大王,我们要十石实在太多了,闯贼肯定不答应,下面的人也会觉得我们心不诚啊。” “这是计策。”周王咳嗽一声,压低声音道:“寡人觉得,只要闯贼肯出两石粮食换一个人就可以了。一个人和一石粮食差不多,我们没能占到什么便宜啊。” “不错,漫天要价,就地还钱。”高明衡连连点头:“大王明见万里,下官这就去和许贼说。” 高明衡刚要出门,周王喊道:“等等,回来,回来。” 高明衡连忙凑过去,问道:“大王还有什么吩咐?” “如果许贼实在不答应,一石一个人也不是不行。”周王皱着眉头,显出一副思考的模样:“寡人想了想,半大的孩子或者瘦老头子,那还不如一石粮食经得住吃呢。总之,高大人你要仔细周旋。” “下官明白,下官明白。”高明衡心悦诚服,点头哈腰地退出去。 高明衡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在盔甲里,在军队的重重保护下走上城楼,示意身边的标营卫士往城下喊话。十几个标营卫士并肩上前,齐声大喊道:“对面的闯贼听着!河南巡抚先生大人阁下,有言要晓谕你们的头领。” 开封守军看见高明衡出现在城楼上,立刻纷纷猜测巡抚大人可能是同意了用人换粮的提议。听到标营卫士的喊话后,城楼上、两侧城墙上、堡垒中的汴军士兵和丁壮顿时高呼万岁。这兴奋的呼声传到开封城内,百姓们欣喜若狂,几天来家家户户都被折磨得痛不欲生,他们不愿意把任何一个亲人交给官府。 城下的闯军士兵骤然向两侧分开一条路,许平策马向前跃出军阵,向着城楼的方向跑去。闯军士兵齐声呐喊,挥舞着兵器向许平欢呼,用尽气力对他表达着自己的忠诚和尊敬。 许平头上仍然带着毡帽,身上是紧身的粗布战斗服。他一直跑到城楼下弓箭射程之内才勒定坐骑,侧过身向背后挥挥手,欢声雷动的闯军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许平望向开封城楼,中气充沛地叫道:“在下许平,请高巡抚出来搭话。” 听说跑过来的就是许平,汴军的士兵纷纷涌到墙边,互相推搡着要看一看这个名震河南的闯军大头目。老谋深算的高明衡颇为不悦,命令标营卫士向那个闯军喊话:“河南巡抚大人屈尊来见尔等,为何虚言相欺?” 许平仰望着高高的城楼,高声喊道:“在下就是许平,绝非相欺。” 过了片刻,又是一声询问传来:“你果真是许平?” 许平第三次保证道:“在下确实是许平。” 一个严密隐蔽在头盔下的脑袋在墙剁后闪现出来,头盔盯着许平看了一眼,又飞快地缩了回去。此时城墙上已经黑压压地全是人头,许平微微一笑,解开自己斗笠的绳带,把斗笠摘掉,让城上的汴军看个仔细。 刘岗和墙边的弟兄们拥挤在一起,他低头看着城下的许平,心情异常复杂。河南巡抚反复告诫全城,这个著名的反贼头子,**掳掠无恶不作的杀人狂魔、恶棍,他一旦攻破开封就会抢走人们的妻子、妹妹,杀害他们和他们的长辈,可是眼下,这个恶棍却是刘岗唯一的希望。 高明衡从城墙边退回安全地带后,立刻和周围的幕僚商议起来,由于事先没有想到许平敢自己跑过来,所以没有想过要布置弓手狙击,现在临时布置怕被对方看出破绽。而且不管射中没射中,都会触怒闯军以致无法讨价还价,搞不好还会引起守军哗变,高明衡的几个幕僚谁也不敢承担这个责任。高明衡难以置信下面的那个年轻人真的就是许平,他决定让见过许平的人来辨认真假:“有请贾帅和魏将军。” 蒲观水全军覆没后,山岚营上下都很清楚短时间里不可能有新军来给开封解围,为了减少消耗,他们放弃城外的堡垒退入城中。听说河南巡抚有请,贾明河和魏兰度马上赶上城楼。贾明河往下看了一眼,立刻说道:“这是许平。” 魏兰度则凝视半晌,才转身向着高明衡确认:“巡抚大人,确实是许平,没错。” “离得这么远你们怎么能看得清楚?”高明衡对贾明河如此草率很不满意。 贾明河没好气地顶嘴道:“那请巡抚大人开门,末将走过去好好看看。” “怎么可以开门?”高明衡先是斥责一声,转念一想又吩咐左右道:“准备吊篮,让贾帅下去好好看看。” 准备吊篮的时候,高明衡凑到贾明河和魏兰度身前,小声说道:“贾帅去与那许平说,若是他弃暗投明,本官一定重重有赏。” “巡抚大人明见,末将觉得许平不会投降。” “未必!”高明衡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对贾明河的话不屑一顾:“本官觉得他大模大样地跑到城下非常不合情理,其中必有古怪。贾将军说一下也没有坏处,若是许平心动,这开封之围不就解了吗?” 此时周围城墙上的汴军士兵正三三两两地议论着许平,传闻被不断地夸大: “听说这个许平原来是黄侯的得意弟子啊!” “那怎么会投到闯军去呢?” “这个,就没人知道了。” …… “有人说,许平在新军里的时候,得了黄的真传啊!” “当然喽,不然怎么会这么厉害,连贾帅他们都不是对手。” …… 这些议论被风送到贾明河和高明衡的耳中,高巡抚生气地说道:“黄侯的弟子闯下这么大的祸事,圣上念着黄侯劳苦功高才不加追究,现在开封这么危急,贾帅难道还不肯出力吗?” 贾明河叹口气,拱手道:“既然巡抚大人有令,末将遵命就是了。” “有劳贾帅了,这开封城内几十万百姓的身家性命,今天全操于将军之手。”高明衡马上换了一副嘴脸,说完这句话后连忙招呼左右:“快把贾帅给缒下去。” 贾明河走向墙边时,高明衡眼珠一转看见几个新军燧枪手,就吩咐他们道:“等一会儿听本官号令,若是许平出尔反尔,你们就上前将他射杀。” 一会儿,城墙边的一个标营卫士报告道:“贾帅平安落地了。” 高明衡转头看向魏兰度,抚须呵呵笑道:“以贾帅的资历威望,那许平一定是很佩服的吧?”他摇头晃脑地说道:“由贾帅对他晓以大义、回忆起从前的事情,许贼一定惭愧,说不定就接受了招安。” 见魏兰度默默点头,高明衡越得意地抚摸着长须:“如果能说得许平投降,真是奇功一件啊。” “很难。”魏兰度摇头道:“贾帅的义弟蒲将军,正月殒命于许平之手。贾帅和许平见过的次数并不多。” “你怎么不早说?”高明衡一听就急眼了。简单询问几句,得知魏兰度和许平一同领过兵后,高明衡急忙叫道:“快,快,把魏将军也吊下去。” 许平在城楼下等了好久,看见守军用箩筐把一个人縋下来的时候心里很是不解。等看清来人以后,许平连忙滚鞍下马,走上几步拱手道:“贾大人。” “许……许将军。”贾明河绷着脸。 “不知贾大人前来,有何见教。” “巡抚大人派本将来看看你是不是真的,然后开始谈判。” “现在可以谈了?” “嗯,可以了。” 贾明河说完后就站在原地一言不,此时城楼上又把魏兰度放了下来。魏兰度向着两人快步走近,贾明河朝魏兰度微微摇头,魏兰度见状就露出迟疑之色,许平把他们两人的举动都看在眼里。这时候,魏兰度已经走到他面前,抱拳道:“克勤。” “魏将军,我已经没有这个号了,尽管叫我许平好了。” “许将军,”魏兰度凝视着许平的眼睛,遗憾地说:“当日确实是委屈你了。” 贾明河大声地咳嗽起来,毫不掩饰地向魏兰度表示他不愿意进行任何劝说,若论本心贾明河恨不得一刀宰了许平,不过现在一刀砍死他就意味谈判破裂,这和自己亲手杀死满城百姓没啥区别,见状魏兰度自然把嘴闭上。 许平直截了当地问道:“过去的事情不必再提。到底同意不同意用人换粮食?” 贾明河闻言立刻回头,冲着城楼上高呼:“巡抚大人,我们到底同意不同意换粮食?” 高明衡跺跺脚,低声骂道:“真是没用。” 卫士按照巡抚的命令去墙边喊话:“若是一个人换十石粮食,周王殿下就可以恩准!” 城墙上的汴军士兵顿时大哗,好多人愤怒地嚷嚷起来:“存心拒绝换粮的话,还不如直说。” 贾明河转过半个身子,好似全不在意地低头看自己的军靴靴尖,心里暗暗抱怨魏兰度为何要下城来,以现在的距离,贾明河觉得自己还是有机会在许平的卫士们赶上来前杀了他的。只不过他第一担心以后还可能有谈判,第二若是两位新军将领一起阵亡,山岚营可能会群龙无。 而魏兰度脸色白,担心地向许平这边望过来,开封城已经到了最后关头,谁都不敢说吃人会不会导致守军哗变;虽然各军都小心提防,但万一有哗变生,闯军就在城外虎视眈眈,那真是凶险无比。 听完之后许平点点头,仰头朝着开封的城头喊回去:“在下同意了,请河南巡抚尽快安排交换吧。” 贾明河和魏兰度都向许平看过来,见他表情不似作伪,魏兰度心中一宽,若是这样交换的话,开封城内的形势就能得到极大缓解,再坚持几个月都有可能,说不定能捱到新军再练出几个营来给开封解围。而贾明河听到这样的条件许平都答应下来,心中的杀意也暂停了一下,没像刚下城时那般一刻不停地估算距离。 城楼上霎时一片沉默,过了一会儿喊声再次响起:“我们说的是十石,不是一石。” 许平答道:“我听清楚了,是十石,二五一十的十。” 贾明河轻轻咳嗽一下,招呼魏兰度道:“我要回去了,你走不走?” 城楼上又是一声:“是一个人换十石。” 许平哈哈笑起来:“没错,我答应了。” 听河南巡抚如此罗嗦,魏兰度恨不得有个地缝好钻进去,贾明河叹口气,转过身去向城上喊道:“许平他听清了,他知道是十石,他同意了。” “此事必定有诈!那许平又不是傻子。”城楼上的高明衡斩钉截铁地叫道,周围的幕僚们赶紧做出苦苦思索的表情,想想诈在何处,不过每一个人能说清底闯营在打什么鬼主意。 许平、贾明河和魏兰度在城下又等了许久,城头终于再次传下声音:“周王殿下恩准了。” 第十一节 补充 见已经达成协议,许平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这件事情他并没有事先征求李自成的同意,而是趁着闯王、军师去西方防备秦军抓紧时间把这件事办了,以免有人反对。 李自成的部队鱼龙混杂,闯王本人在军队中也没有绝对权威,许平感觉有点像一个军事联盟的盟主。各路领在自己的军队中有绝对的控制力,这固然让许平自主权很大----比如这次的交换,但反过来若是真去征求李自成的同意,就意味着要说服大多数的将领,这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就是在许平的部下和亲密盟友之间,对这件事情也是有反对意见的,因为这必然会让开封更长久地坚持下去,所以李定国同意的就很勉强,而参谋们和军官中更是一片反对之声,如果不是因为此次在直隶的大胜让许平威望进一步提高,就连说服这些人都是很困难的。 现在木已成舟,许平微笑起来,向两人拱手道:“两位将军请回吧。” 魏兰度拱手道别后刚要转身走人,却被贾明河喝住。贾明河站到许平和开封城楼之间,将开封城楼挡在身后,沉声对许平说道:“许将军你先走。” 看看面前的贾明河,再看看被他挡在身后的开封城楼,许平苦笑一声:“多谢贾大人爱护。” 贾明河依然将脸绷得紧紧的:“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许平叹口气转身走向坐骑,贾明河缓步跟在他身后一步开外,一直用身体做掩护。突然从贾明河的口里说出一句话:“许平你算是把侯爷的脸都丢尽了,不过无论如何,今日你算是没有给侯爷丢脸。” 本来已经要翻身上马的许平闻言停下脚步,向贾明河正色道:“这并不是我的意思,是贾将军您的义弟,蒲将军的遗志。” 贾明河把嘴紧紧抿着没有出声,许平向臀?” “高大人的意思是?” “闯贼绝对不安好心,那些粮食里准是掺了什么,会让我们的士兵四肢软、手脚无力,他们好趁机夺城。”高明衡不认为每一包粮食里都有毒,因为那样就太显眼了,他建议用狗去试试到底哪些是有毒的。 “高大人还不快去?” “请大王借给下官几条狗。” 周王一惊,怒道:“为什么要用本王的狗?” “大王明见,除了王府,城里已经没有活着的狗了。” “此事容本王想想。” “大王,贾帅那里催得很急啊,他立刻就要把粮食分下去,下官好说歹说才算劝住他。贾帅竟然不肯信这粮食里有毒。” 周王皱眉想了想:“这样吧,本王从王府里挑十个太监给高大人,让他们去试毒吧。” “多谢大王,下官告退。” 在贾明河的要求下,验收粮食的工作在开封城楼下展开,十个王府太监站在城门后的空地上,位于城楼和城墙上的无数汴军士兵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王府太监哆哆嗦嗦地吃下闯军送来的粮食,这十个人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引起旁观人群的惊呼和议论。令人焦急的等待持续了一个时辰,贾明河阔步走向军前,他扬起头向城楼上和四周的明军官兵大声宣布:“粮食里没有毒!” “万岁!万岁!” 汴军士兵的山呼万岁声惊动了整个开封,城内数十万百姓人人面露喜色。刘岗己经焦急地在人群中看了好久,此时他抱住头,无力地蹲下,他知道自己家人的性命暂时是保住了----那个在河南巡抚口中杀人不眨眼的许平,刘岗的家人因为他莫名其妙的仁慈而暂时保住了。官府不但不会继续征集粮食,反倒会给城内百姓一些赈济,这是方才贾将军做出的保证。 可是刘岗仍然失去了他的祖母。老人家毫不犹豫地离开自己的家,随着官府的人一起走了。河南巡抚衙门不需要每户都出人,但仍然需要相当多的人和城外的闯军交换粮食。街坊里采用抽签的方式决定该由哪家出人,刘家不幸抽中了“出人”的签。在刘岗祖母的坚持下,她最终还是替代他的孙子、孙女被送出城外,为开封换回十石粮食。用来交换粮食的老人们正被源源不断地缒下城去,刘岗不敢往那个方向看,生怕会从中看到自己的祖母。他的泪水不停地流出眼眶,蹲在地上小声啜泣着。刘岗预感此生再也看不见他的祖母了。 开封用活人换食品的行动顺利展开后,许平又一次离开开封前线,前去归德视察孙可望的工作。见到许平后,孙可望的头一句话就是:“大将军,看来你的粮食是多得吃不完了。”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许平一笑,避开了争论。 孙可望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让许平大大松了一口气。如果孙可望说:“我们治下的百姓还有人在忍饥挨饿”,或是“我们童子营的孩子还要用编笼子换食物”,如果孙可望用这种理由责备他的话,许平就只能用军事和争取人心的理由搪塞。幸好,孙可望谈起了他的西锋营。 前些天孙可望从归德的数万闯军中选出一千多人补充到西锋营中,现在西峰营已经拥有近四千人,是孙可望手下最精锐的一支军队。根据孙可望的要求,许平派来数百军官、军士组成了西锋营的教导队,他们将按照近卫营的模式建设这个营。 几个月来孙可望屡次攻入南直隶,一次次扫荡江北军的营地,现在孙可望正在筹划一次新的扫荡,他雄心勃勃打算出动两万闯军直抵扬州。许平看着地图,孙可望划了一条七扭八歪的行军路线,许平疑惑地问道:“孙兄弟为何如此进军?” 许平又点着行军路线上绕过的几个江北军营地追问道:“这几个明将很有战斗力么?为何要刻意绕开他们?” “他们已经和我交换了誓书。”孙可望取出几封密信交给许平,它们都是江北军将领写给孙可望的,写信的几个人就是闯军要绕过的几座军营的主人:“我已经保证和他们互不侵犯。” 许平打开密信仔细地看起来。江北军的几个将领在信中出一个又一个断子绝孙的毒誓,保证绝不参与南直隶对归德府的封锁,更不会参与朝廷对闯军的围攻;这些明军将领保证会及时向闯军通报明军的军事秘密,并尽可能地配合闯军的军事行动。 孙可望得意地对许平说道:“他们还同意把一半的军饷和军粮交给我,每月送一回,而我则要躲开他们的防区。” “很好。”许平对这些条款非常满意,但对孙可望一直不曾向他汇报有些不满:“孙兄弟为何不早告诉我这些誓是怕我泄密不成?” “如果怕大将军泄密的话,那我今天就不会对大将军说这些了。”孙可望摇头道:“我担心的是闯王那里,闯王屡次问我是不是可以攻入南直隶,我一直回信说没有余力。” “嗯。”许平微微点头。 “我们如果想夺取一片南直隶的土地,这根本不成问题。而南京那里一直认为他们可以确保整个南直隶,他们不想放弃哪怕一寸土地,这是一个很大的错误。”孙可望对许平谈起他的打算:“我不停地攻入南直隶、退出,然后再攻入、再退出,南京就会觉得好像只要他们加一把气力,就可以保住南直隶寸土不失,而如果他们不加这把气力,就会丢失土地给我们。因此,南京会不断地向江北投入兵力、武器、军饷和军粮,让我通过一次次进攻来获得它们。” 许平已经听明白了孙可望的意思:“你担心的是,如果按照闯王的命令猛攻南直隶,就会让南京看清形势,退缩到扬州附近。” “是的,我们可以拿下一个县,拿下一个府甚至几个府,但绝对没有全取江北的力量,更不用说渡过长江取得南京的军力。如果我们停留在南直隶不走,南京那里会有几个官吏倒霉,罢官的罢官、调职的调职。但是接任者就死了心,干脆把贫瘠的江北扔给我们,然后龟缩到扬州去,反正丢失土地是他的上任又不是他……” 许平插嘴问道:“这几个月来,孙兄弟你到底搞到了多少东西?” “别的不算,光燧步枪我就抢到了两千七百多支。” 许平大笑道:“孙兄弟真是大财了。” “可是能用的没有几支,能修复的恐怕不过一千两百支,还不清楚最后到底能剩下几支。”孙可望无奈地冲着许平苦笑一下,摊手道:“江北军可不是新军,他们根本不保养武器,从来不给枪擦油,刺刀被偷走卖掉。有一次我抢到了两百支枪,没有一支能够修复,有的枪管都锈出窟窿来了。” “还是不错,至少西锋营的装备不用我拨给你了。” “如果南京向江北军投入更多的装备,如果他们拨给的度够快,我或许可以抢在它们生锈或是被卖掉以前拿到手。也许我不但可以武装我手下的西锋营,还可以给开封提供装备、粮草和军饷。”孙可望看着许平,重申自己的看法;“所以我们要让南京认为他们可以守住江北,让他们把物资源源不断地运过来。” 许平赞同道:“在我们可以渡江拿下整个南直隶以前,我们不要把江北军打跑。” “是的,”孙可望伸手指着地图上的毫州,现在那里由郁董驻守:“毫州堷。” “正是如此,”许平赞同道:“此番河北军一败涂地,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杨文岳虽然带来了十万大军,但各路兵马都不是新军那种为野战而准备的部队,而是抽调直隶各处的守城官兵拼凑而成,这些兵马若是守城还有些经验,但一旦出城野战,还没打仗自己就心虚了,而且全无野外行军、作战的经验,平时还不相统属毫无信任默契。秦军中的野战部队早被傅宗龙和汪乔年败得精光,眼下恐怕只有贺人龙的部下还算能够野战,可几千人肯定不够用,孙传廷要想实现他的大话,必然要像杨文岳一样从甘陕各卫抽掉守城部队拼凑出一支军队来。” “而孙传廷这几年一直在狱中呆着,就是我刚才说的,他对我军的实力一无所知,多半还以为我们还是那种十万能被几百、几千官兵追杀的饥民,”孙可望哈哈大笑道:“他定会抽调边军各卫出来与闯王交战,等他见到了闯王旗鼓严明的各营,定然会大吃一惊。” “然后便是一场大败,”许平亦笑起来,崇祯天子听不得丧气话,只要谁肯许下大话就信任谁,无论是他本人还是李定国,对西线的战事都非常乐观,看起来孙可望也是如此。 “自古文武殊途,不是说文章做得好就会打仗的,当然,杀杀手无寸铁的饥民谁都办得到,可是昏君不能审时度势,以为只要曾经是饥民乌合就永远是,这位孙总督也是一样想法,如此焉能不败?”孙可望不屑一顾地道:“洛阳那边也就是这样了,闯王自己足能应付,我们要考虑总归是新军。” 第十二节 乱局 “总督大人。”今天被召去拜见新任三边总督时,贺人龙一开口仍是苦苦劝说孙传庭收回成命:“官兵新败,而那李自成也绝对不是几年前衣不蔽体、妇孺混杂的流民了,李贼手下亲领的五营已经建立一年多了,我们万万不能仓促兵啊。” 贺人龙一直很遗憾汪乔年和傅宗龙被朝廷罢官免职,毕竟这两个人好歹对现况都有些了解,但是崇祯天子每次一遇到失败就换个会说话的人来,新官上任三把火,于是就是整旅东征,然后就是新的失败。几万秦军兄弟用鲜血给头上监军文臣换来的这一点点经验,很快就会变得毫无意义,因为更会说话的人被崇祯天子相中了,被派来监军了,于是以前兄弟们的血都白流了,更新鲜的血会继续被这些文官洒出去。 “贺帅。”孙传庭呵呵笑着,亲热地把贺人龙招呼着坐下。 见状贺人龙心中一喜,觉得事情有了转机,之前他和这位三边总督总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主守的贺人龙每次说不上三句话就会和孙传庭吵起来。 “贺帅请看。”孙传庭掏出一份已经写好就送去京师的奏章,上面盛赞了贺人龙的武功韬略,孙传庭在贺人龙看奏章的时候拍着胸脯说:“兄弟我已经保举贺帅提督甘陕军务,等把闯贼一举荡平,给开封解围,那便是封爵也是……” “一举荡平个屁!”不等孙传庭说完,贺人龙就跳将起来,把手中的那封奏章揉成一团,怒气冲冲地大喝一声:“我们不被闯贼一举荡平,老子就随你这个书生的姓!”在奏章里孙传庭声明贺人龙也是力主出兵而且会为他统领十万秦军,贺人龙忍无可忍,两手三下五除二把那奏章又扯开撕了个粉碎。虽然秦军中也是大小相制、山头林立,但贺人龙自问绝对无法用几万秦军兄弟的性命为自己换前程,而且贺人龙还觉得自己手下有一支精兵,更是朝廷赖以抵御闯军于潼关之外的最后依靠,孙传庭虽然糊涂,但不能不重视自己的意见:“现在兵出关,那是去一个死一个,去两个死一双。” 孙传庭勃然变色,大怒道:“圣上明令要本官三月之内出关讨贼,为开封周王解围,本官几次三番,与你苦口婆心反复晓谕,你这厮仍是一味拖延搪塞,它日圣上怪罪下来,到底该问罪于谁?” “爱谁谁,总督大人您本就不该在天子面前夸下海口,”贺人龙怒气稍息,想到自己的军饷还要靠此人美言,口气便放缓了些:“他日若是皇上怪罪,末将一定据理力争,保总督大人无事。” “来人!”孙传庭突然一声断喝,帐外涌进来一群标营卫士,随着孙传庭一挥手就把贺人龙不由分说地拿下:“本官奉天子明令,你这厮不思报效国家反倒贪生怕死,本官岂能荣你。” 在喝令把贺人龙拖出去杀头的时候,便是孙传庭的两位幕僚都劝说道:“兵马未动,先杀大将,大人三思啊。” “死了张屠户,难道就得吃连毛猪了吗?”想起这些天来在贺人龙这里受的气,孙传庭仍恨恨不已。 帐外,被拖去杀头的贺人龙犹自大呼:“孙贼,我秦军数十万将士的性命、三省五千里锦绣河山,就要葬送在你手里了啊……” 孙传庭斩杀了坚决主守的秦军大将贺人龙,向全军显示他有进无退的雄心,在秦军中动第三波动员,拼凑起十万大军再次出关进攻闯军。现在,李自成正在洛阳等着迎战从潼关来的秦军,听说贺人龙死后,李自成对周围的人说道:“贺疯子(贺人龙在闯营中的外号)与我们苦战多年,虽有小败,仍是秦军中的顶梁柱,更是眼下唯一的大将。孙传庭欲与我们交战,初来乍到不忙着结交军心,却先动手杀了秦军的主心骨。” “孙传庭不但杀了贺人龙,因为担心贺部造反,孙传庭还解散了贺的旧部,一同被杀的亲丁据说数以千计……”一个部将补充道。 “到底死了多少人不好说,不过秦军人心惶惶可见一斑,”李自成笑道:“贺疯子既死,那取关中如拾芥尔。” …… 消息传到京师,镇东侯长叹一声,孙传庭的军事资本是以前曾经带领边军屠杀过数以万计的饥民,不过这个在李自成出商洛山前,又会有人带着边军的时候做不到这一点么?历史正越来越接近镇东侯所知的那条旧路:孙传庭会一败、再败、三败,丢尽明廷七省联军,乃至潼关以西。 …… 孙传庭曾经对崇祯许下三个月剿灭闯军的诺言,孙可望为此给他起了一个“三月平贼”的外号。秦军的精华随着傅宗龙和汪乔年的两次大败已经丧失过半,新任三边总督孙传庭为了拼凑兵力,仿效洪承畴的故伎,招募大批甘陕饥民加以武装,然后就督促着他们来进攻闯军。 “三月平贼孙传庭,这次显然是来送死了。”孙可望一点也不担心秦军的进攻。 “说不定闯王那里已经打完了,报捷的使者都在路上了。”许平也不为西线的战事感到丝毫的紧张:“等孙传庭大败以后,估计皇上又要换一个敢说大话,对战事一无所知的人来指挥秦军,然后再起一次进攻。” “这倒未必,”孙可望脸上挂着冷笑:“当今的天子是三千年来少有的圣贤明君,每次遇到一个臣子向他下豪言壮语,他就跑上前握着他们的手,大喊一声‘神医’,然后把手里的一切都交给他,无怨无悔地支持他,直到事情彻底变成一团糟。再遇到另一个敢宏愿的臣子时,圣上就会重来一遍,不把他祖宗的家业彻底败光是不会改悔的。我相信凭着三月平贼吹牛的本事,圣上绝对舍不得把他撤了,只会让他继续胡搞下去。” “你忘了袁崇焕了么?” “那是平辽平到京师去了,昏君也保不住他了。你看看杨嗣昌口出狂言以后,只要我们一天不打到京师去,圣上就不会把他撤了。”孙可望哈哈笑道:“大将军,我们打个赌吧,只要一天三月平贼不把我们平到京师去,圣上就一天不会撤了他的职。” “我不和你打这个赌,我的赌运一向不佳。”许平笑起来。 河南的形势非常好,闯军的控制区越来越巩固,在孙可望卓有成效的治理下,为闯军提供了大量的物资和兵员。今年的降水显著增加,新式农具和番薯、土豆都得到推广,毫无疑问秋收后闯军的仓库会变得更加充盈。 美中不足的是四川的战事。 “成都就是一个鸡肋,重庆也是。”孙可望对四川战局的不满与日俱增。 一开始,由于四川各州县的百姓竞相支援闯军,明军在四川的抵抗被闯军连续瓦解。四川总兵秦良玉、曹英的联军先被闯军击溃,闯军攻破重庆后杀掉了瑞王。然后,川军尽数云集于成都,号称二十万大军,遭到闯军进攻后,三日成都即告破,川军全军覆灭,秦良玉奔川西,曹英、杨展奔川南,明廷的宗室成都王、太平王,四川巡抚龙文光,巡按都被杀。 为了预防闯军地盘的扩大,川军随即采用大规模屠杀百姓的方法,抢先破坏那些可能被闯军占领的地区。在川军大屠杀之后,四川境内的社会生产完全陷入停顿,大饥荒已经无可无避免。 入川闯军总指挥高一功请求闯王援助大批粮食给四川,而李自成也答应了高一功的这一请求,上万闯军不得不再次进入湖广作战,以打通产粮区?玉威一次,截断河南与四川的联系,这样高将军就不得不考虑回河南,或是干脆南下云南了。” 三月底,西线的战报传来,秦军不出意料地第三次惨败于闯军之手,孙传庭逃回潼关后上书崇祯天子,承认闯军的现况和他的预料有所偏差,因此需要一年的时间来练兵,然后就可以完成他“三月平贼”的大业。崇祯对此予以鼓励,让户部设法挤出钱粮供应陕西,同时对尚在明廷统治下的百姓加征赋税,以应付越来越大的开支。 “一年来,秦军已经三次惨败于我军之手,这次的损失尤其惨重,宿将强兵虚掷一空。”许平手上有一份闯军自己的捷报,上面缴获、俘虏的数字都极为惊人,即使秦军从不曾有过前两次大败,也无法在遭到这样的损失后仍安然无恙:“如果孙总督没有一个能变出兵马的聚宝盆的话,我想十年之内秦军是不可能恢复元气了。” “秦军的世袭将门已经不存在了,孙传庭已经启用白广恩等人为秦军将领,并直接把白广恩提拔为总兵,甚至为他向天子请尚方宝剑。”周洞天手里拿着的是明廷的陕西塘报。孙传庭正大批启用像白广恩这样的义军降将,足以说明秦军再无可用之人:“天啊,用他们做秦军将领,那还能指望秦军的士气吗?他们还有与我军一战的勇气吗?” “此战过后,秦军的千总、把总已经损失殆尽,这比死几个总兵更可怕。”余深河已经丧失了继续讨论秦军的兴趣,懒得再去看其它的相关报告:“除非秦军按照新军模式重建,否则就如大人所说,需要十年时间才能让新一代的将门子弟长大,他们是很难恢复元气了。” “但这是不可能的,朝廷不可能让新军渗透到秦军中,如果西北军也统统换上教导队训练出来的官兵,那对朝廷来说远比我军更可怕。”许平把这些军情扔在一边,说起他最关心的话题:“新军到底怎么样了?” “镇东侯一直要求扩编新军,秦军第三次惨败的消息传入京师后,天子和内阁终于撑不住了,他们已经同意新军扩编为十五个营,每营四千人。不算开封的山岚营,现在京师和山东的新军大约有三万五千人,已经恢复了不少元气,估计他们很快就会再次尝试来给开封解围。” …… “给开封解围是大错特错!” 京师,新军参谋部内,金求德出一声大吼。他拍案叫道:“开封就好像锦州,每次我们好不容易积蓄起一点点力量,就要扔到这个无底洞里面去。我们不能再给开封解围,至少在我们彻底解决山东问题前绝不能考虑这个问题。” “可是这是朝廷的严令,朝廷打算让杨文岳的直隶军和我们并肩作战,一起去开封和许平打。开封是京师的屏障,也是山东的屏障。” “我宁可不要杨文岳去,就算闯军能拿下开封又能怎么样?如果他们渡河攻入直隶,那我们就迎头痛击;如果他们南下湖广,我们再去收复开封时只需要面对一部分闯军;唯一要担心的是闯军移师东进山东,切断运河漕运。但第一我们还有海运;第二,切断漕运从军事上说没有任何损害,只是损害了朝中阁老们的孝敬;第三,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尽快收拾季退思,把呆在运河上的四个营释放出来。” 金求德咆哮一番后,转头看向一言不的黄石:“大人,开封那里许平已经经营了一年多,堡垒密布,守得是固若金汤,除非我们有绝对的优势,否则最好不要在开封附近和他打。” “开封是中原最大、最繁华的城市,除了京师、南京以外,没有几座城市能比得上它,中原半数的官宦人家现在都逃进了开封,还带着他们所有的积蓄。如果闯军得到了开封,那他们就能从开封抄到数百万两白银,闯军会因此壮大很多的。”说话的人是杨致远,今天他也抱病前来参加新军的军事会议。 “那又怎么样?只是一次性的钱财。” “朝廷一年的税收是两千万两,可是要用来养秦军、养楚军、养江北军、养鲁军,我们新军能得到不过一年上百万两而已;而闯军如果得到这么一大笔钱,他们可不会漂没,也不会克扣军饷的。我们必须设法和许平决战,趁我们新军还比他强大得多的时候。”杨致远向黄石进言道:“大人,卑职越来越担心新军有一天会被闯军压下去。” “但立刻进攻开封,我们的军力绝不占优势。” “我同意先打山东,但我反对拖得太久。”杨致远沉吟着说道:“最好不要拖到七月。虽然许平莫名其妙的供应开封粮食让开封没有立刻陷落,但我很怀疑开封能不能坚持到七月。如果闯军得到了开封的财富,又得到了今岁河南的收获的粮食,那就未必是四、五万新军能够对付的了。” 新军参谋部内陷入长时间的沉寂。 金求德再次向黄石说道:“大人,我们再做一次努力,想办法让朝廷同意由您带兵,然后立刻出兵山东,争取五月结果了季退思,六月移师河南与许平决战。” 第十三节 前路 “或许孙督师可以为我们分担一些压力。”有参谋提出建议,因为孙传庭一口咬定他一定能做到三月平贼----虽然不是现在而是练兵一年之后,但崇祯天子仍然非常欣赏这种勇气,提升他为督师,表示对孙传庭的无限信任和鼓励。 “孙督师表示很希望能够把杨总督派给他去做助力,”新军的参谋提出的建议是:不妨支持朝廷中的这种主张,让杨文岳带着河北军去与孙传庭合流,这样闯营西面的军事压力就会剧增,这样对开封继续坚持下去是有利的,对新军也有很大好处:第一,西面军事压力的增加会让新军在东面有更多的行动自由;第二,不需要一天到晚继续面对出兵的催促,朝廷的注意力会更多地集中到潼关一线去。 金求德赞同这个意见,在他看来河北军留下对新军也是毫无帮助,还不如到西面去说不定还能起点策应作用,目前朝廷还打算催促楚军北上给开封解围,左良玉表示七月前难以行动。金求德认为楚军不太敢自己去,如果七月真的是自行前往开封,那左良玉多半会逃跑,就是不跑也不过是送菜给许平,不过若是新军能够主动配合楚军的这次攻势,那么几十万楚军还是能分担不少闯军的注意力。所以他极力劝说镇东侯支持孙传庭的意见,把各路兵马调去潼关从西面夹击开封,这样朝廷的注意力至少不会总集中在东线上。 “我们趁机攻打山东吧,侯爷。”金求德已经拟定好了扫荡东江军的初步计划,之前他一直担心甚至可能等不到新军出兵开封就已经陷落,让许平能够有余力去支援季退思干扰新军行动:“许平莫名其妙地供应粮食给开封,这样山岚营就能长期坚持下去。单纯的游击不可怕,单纯的正面交战也不过是一决雌雄而已,可如果正面交战和游击结合起来那就很让人头疼了,我们不能给季退思和许平在山东合流的机会。” 镇东侯没有立刻答应下来,在在座的所有人里,只有他一个人清楚地知道这样是把明廷往死路上推。在镇东侯的印象里,孙传庭会这次大败后练兵一年,然后再次出关攻打李自成,下次除了秦军外,崇祯天子还会让杨文岳的河北军去协助他,甚至从晋军、鲁军、川军中抽调精锐以及汴军的残余,统统派遣给孙传庭以支持他的“三月平贼”行动。北方七省联军二十万人,是明廷最后的家底和崇祯天子手里最后的赌本,先是孙传庭一路杀良冒功,大肆吹嘘形势大好;然后是忘记仔细安排粮草运输导致出现绝粮自行溃散的风险;再后是核心精锐和标营还没见到李自成主力就被闯军偏师击败;在这最危急的时刻,孙传庭抢在手下各省总兵前和杨文岳抛弃督师印信、旗帜临阵脱逃窜回潼关。北方七省明军还有数十万从北方征来的民夫被李自成一网打尽,著名的开封功臣、射瞎李自成一只眼的河南总兵陈永福,就是因为孙督师弃军潜逃而崩溃炸营,在一片混乱中这位宿将一箭未就于乱军中被李自成生擒活捉。 不错,孙传庭确实是在潼关为崇祯天子尽忠了,不过前面的战绩不提,以几万人守卫潼关,然后被远道而来的、人数比自己还要少的敌军一天就击溃本方并攻下了潼关……这防御部署得未免也太……除了哥舒翰,镇东侯还真记不得什么正面短期靠正面强攻拿下潼关的例子。 镇东侯很清楚:如果支持孙传庭推迟到一年后开展的三月平贼行动,那么就是在明朝的死亡判决通知书上签下了名字。北方还可以用来防守的兵力,会被集中到潼关用于进攻,而这些兵力被李自成歼灭后,明廷在北方的统治事实上已经结束----北方已经没有可以用来保卫各大城市的力量。 而如果反对这个计划的话,镇东侯知道自己是有这个影响力的,那未来的军事走向就会变得与他记忆中的迥人不同。因为有了许平而如虎添翼的李自成,会更加自如地在中原大地上,但是无论向西还是向北,陕西和山西都仍有固守城市的力量和信心,北方的军事实力不会被彻底摧毁,新军可能够迫使闯军无法集中兵力进行长时间的征服作战。只要不能如镇东侯所在的历史中那般,李自成通过几场决战一劳永逸地毁灭北方明军,那么陷于四战之地的闯营,还是可能被被限制于河南一地的,四面八方的战略围攻形势让闯营不能接受任何战败,一次大的失败就意味着根据地崩溃,军队遭到难以恢复的损失。 镇东侯的历史上李自成没有遇到挫败,但这里不同,即使有许平帮助他,闯营也很难永远不打败仗。只要镇东侯全力反对孙传庭的计划,只要北方明军坚定不移地防守让闯军需要花时间和资源去攻取,只要明廷仍将资源拨给新军,让它能一次次重建,那即使失败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只要是新军负责进攻,那即使取胜闯营也会得不偿失,河南的资源迟早被耗尽。只要镇东侯利用他的历史知识,帮助明廷纠正失误,那相对闯营明廷仍然具有绝对的战略优势。 “好吧,”镇东侯点点头:“孙督师久经战阵……虽然以往是对一些流民,但终归是见过沙场的人物,我相信这次的小挫会让他更谨慎稳重……最最不济,潼关仍然是天下雄关,自古欲取潼关,只有走晋地抄起后,正面强攻是不可能有胜算的,所以算孙督师孟浪些,也是立于不败之地。”镇东侯向部下们保证:“我明日会面见天子,全力支持孙督师东西夹攻、三月平贼的计划。” 离开新军参谋司,镇东侯坐上自己的马车返回京城。现在环绕在京城外的军队,除了京营和新军外,还有刚刚从战场上退回来的河北军,这些士兵中有眼尖的注意到了镇东侯的车驾马队,高呼着同伴一起向这队人马涌来。 听到外面传来的欢呼声后,镇东侯伸手将卷起的车帘轻轻放下,这么多年来,对百姓和士兵们的拥戴之情他实在是太熟悉不过了。每一个人都把镇东侯视为岳王第二,大明的擎天之柱、定海神针,即使是对他功勋名望身怀疑虑的阁臣们,只要听到是镇东侯的言论,就会认真对待----有一点是不会改变的,那就是大家都对镇东侯的忠心没有丝毫的怀疑,即使是当今天子,也曾私下对镇东侯表示歉意,并道出他的苦衷:并非怀疑镇东侯本人的忠诚,而是担心他手下有人假借他的旗号行事,以致君臣之谊不保。 车窗外的衷心祝福声仍滚滚而来,明天,向朝廷肯定孙传庭的计划后,镇东侯估计自己的肯定说不定也会传到军中,不,不是说不定,朝廷一定会用自己的肯定言论来鼓舞军心。 “黄候福禄安康!” “黄候子孙满堂!” 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已经很多年了,镇东侯没有听到过新鲜的贺词,不过百姓和底层的士兵们,仍会一如既往地祝福于他。两侧这些向镇东侯车驾呼喊的河北军士兵,在接受军饷和装备后,会被抽调精锐由杨文岳带领前去协同孙传庭作战。很多人将再没有机会踏上故乡的土地,再没有机会和家人重逢。 镇东侯心里同样想到了这些,大概是从二十年前开始吧,他开始感觉预知历史不再是一种天赐的礼物,而是一种挥之不去的诅咒。 “许平,”镇东侯忍不住想起了这个他从来没有机会见上一面的年轻人,现在镇东侯对这个人已经很了解了,当镇东侯看到许平在山东的经历时,他想起了自己去辽阳做细作的时候:“不过我不需要人用刀逼着;”当镇东侯搞到许平和贺宝刀大概的交谈内容后,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遇到皇太极时的场面:“不过我绝不会喊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至于许平对条例大刀阔斧的改革,从新军到闯军,镇东侯记得自己初上长生岛时对明军封建惯例的态度:“既然不对,那还等什么?”以前镇东侯认为许平虽然有和自己类似的怜悯之心,但却没有自己的野心:“大丈夫不耻于胯下之辱,而耻辱不能名扬天下。”直到河南搞出归德新政:“孙可望那个家伙绝对没有这般见识,肯定是许平这个意外带来的变化。”还有对开封的粮食政策,让镇东侯感觉许平并非没有类似自己这般的野心,把中国变得更好的野心,而是没有受到自己这种诅咒,因为不能预知历史而可以不必昧着良心去做一些事:“若不是我身上有着这样的诅咒,我看到山东的事情后也绝不会再与这个黑暗的明廷同流合污。” 车窗外河北兵的祝愿声还在传来,而镇东侯的心思已经不在他们身上了,明日要对皇上和阁老说的话他已经拟好腹稿,一定能说服朝廷尽快集合北方全部精锐,以及明廷最后的人力、财力资源,把它们交在孙传庭手中,投入几乎必败的河南战场。 “咒诅,我现在已经快甘之如饴了。”镇东侯不禁又想起了归德新政,他猜背后多半有夏完淳的影子,当然他没有把这个猜测透露过给任何人:“我带来的政治思想引的改革,得到了我带来的军队的刺刀的保护……然后与我作对。”让自己带来的新思想深入人心,让自己带来的军事体制生根芽,统统成为中国的一部分而不是昙花一现,这正是穿越者的理想,不过现在最符合穿越者利益的举动确实设法毁灭自己的理想:“虽然你们在与我作对,不过我可不想与你们作对啊,至少,不想把你们赶尽杀绝。” …… 开封正第三次大规模用人换粮食。 “城内数十万,上百万人,虽然每次几千人看起来能换不少粮食,但实际仍是杯水车薪,开封府也不愿意交换太多,只要能够城内食用、不生大规模恐慌就好,不然今天他们换得越多,将来他们的罪过就越大。”许平对刚刚从西线赶回来的李自成介绍起目前的形势,开封城虽然同意交换,但官府的邸报上对此视若无睹:“河南巡抚衙门仍保有幻想,指望有朝一日朝廷能给开封解围,他们仍想把这一切尽可能遮掩过去,或者说是小小的、不得已的权宜之计。” “许兄弟到底打算换给开封多少粮食?”李自成心里对许平的计划有些没谱,毕竟是一个人十石粮,如果开封城真的不要脸到底拼命换,闯营是绝对没有这么多粮食和他们交换到底的。 “一石和十石对末将来说其实是没有太大区别的,”许平告诉里李自成他就打算把蒲观水带来的那些粮食拿去和开封交换,如果不够的话,许平或许会添上最后一次交换时不足的那些,但太多的粮食他想拿也拿不出来:“蒲将军拼死运这些粮食来开封,就是想救这满城的百姓,不管周王下想用一个人换多少粮食,我都会把这些粮食交给开封,交换是个河南巡抚衙门一个收下这些粮食的理由,也是我军的攻心之策。”这种攻心之策的效果当然不如直接围城断粮效果显著,不过许平认为有可能在开封最终断粮前攻下这座堡垒:“交换的进行会让城内百姓渐渐失去对我军的畏惧,也会让守城的官兵渐渐失去对我军的敌意,末将以为在吃完这些粮食前,开封城内就可能有些官兵失去斗志而向我们投降,若真能如此的话,我们就救了满城的百姓。” 许平对李自成的话其实还是有些保留的,若是蒲观水带来的粮食不够的话,许平是打算自己掏腰包补上一些的,当然同时他一直在积极进行攻城的准备工作,如果多掏一些粮食就能救下这数十万百姓许平认为是很值得的,更何况孙可望还保证把一些江北军的缴获提供给他。 李自成觉得不错,他很赞同攻心政策,虽然河南的农民已经比较支持闯营,而且附近诸省的农民对闯营也不太畏惧。但最有话语权的士人对闯营还是相当反感的,以前李自成还没太深刻的感觉,但自从出商洛山、攻占洛阳后确定守土不失的政策,李自成就深感士人不足,他设立过科举考试,但根本没有几个士人来参加考试,或者干脆来就是为了在考卷中大骂闯营一番的。 “虽说攻心为上,不过这让河南巡抚又能多撑上两个月,”牛金星对于用粮食换人的事情颇有微词,见李自成似乎快被许平说服后他忍不住再次旧话重提:“开封这座城牵制住我们太多兵力,还是尽早拿下为好,如果停止换粮,大概再有一、两个月他们就撑不住了。拿下开封后我们可以凭此攻入山东,或者干脆北上直取京师。” “撑不住的意思就是他们把人都吃光了,”李自成有些不满,他认为若是许平的计划真能成功的话,这获救的人里必然对闯营感恩戴德,换粮这件事传扬开口对闯营也是很有好处的,毕竟李自成现在要兼顾与明廷争夺民心、动摇明廷统治合法性、竖立本方合法性的目的,李自成对牛金星说道:“我不想看到这种事,我觉得许兄弟做得很好。” 牛金星皱皱眉,又道:“大王如此想,那就这样办吧。只是既然攻心为主,我觉得不妨将此事广为宣传,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军的仁义。” “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许平随口一说,但凝神思索片刻后觉得不妥,摇摇头道:“只是有一点不好,现在用人换粮已经让朝廷大失脸面,不过昏君和群臣都觉得太丢脸所以装看不见、装不知道。如果我们太过张扬,昏君恼羞成怒之下,说不定就会严令开封宁可吃人也不得换粮。” “昏君也不会如此丧心病狂吧。”牛金星满脸的不在乎,道:“就算他真的如此,开封巡抚和周王也不会丧心病狂到接受这个旨意,多半会假装没收到皇帝的命令。再说如此岂不是更好,让天下人都看清昏君的嘴脸,丧心病狂如此。” “还是不妥,我认为昏君很可能会下这个旨意,而河南巡抚多半会服从……”许平说到这个里突然一愣,向牛金星看去:“牛大人,您心里打的不会就是这个主意吧?让开封生这件惨事,借以公告天下。” “当然不是!”牛金星立刻断然反驳:“绝无此意。” “好了,好了。”李自成跳出来制止住许平和牛金星的争吵:“既然这样,那我们就不要多说了,继续用粮食和开封换人就是。” 第十四节 潜流 既然李自成话,许平心里暗暗戒备,但也不和牛金星继续争执下去。目前闯营内部对这个问题基本分成两派,许平的部下(不管之前在内部是否反对)还有西营的盟友都支持继续换粮,至少在把蒲观水运来的粮食交换完毕前不必中止,诸如孙可望还表示如果许平想继续换下去他也会支持。但闯营旗下的其他小股势力普遍反对,但这些人的声音有限,而较大的集团,比如罗汝才集团就持中立态度----在罗汝才看来,如果许平还没有开始这个行动,那他会反对:理由就是如果许平部有余粮还不如分给其他闯营集团;但现在许平已经开始行动了,罗汝才觉得就是中止也对他没有好处:许平肯定会怀恨在心,一点儿都不会分给他,既然如此罗汝才觉得不如保持中立,反正利益损失最大的也不是他。 既然李自成不反对,那牛金星无可奈何只好谈到另外一个问题:“四川的粮食怎么办?” 由于战争造成的极大破坏和明军的坚壁清野政策,四川的闯营已经彻底失去了自给自足的可能,目前粮食缺口一概要从湖广或者干脆从河南运输过去,之前许平承担了其中很大的份额。而冬季战争期间由于剧烈的消耗许平停止输出粮食,冬季战争过后许平一直没有恢复给高一功的物质补充,当时他拿不出这么多物质,现在他同样还是拿不出。 “我们不能继续向四川运粮了,”千里转运耗损极其惊人,本来高一功的部队还不是很多,现在四川闯军招兵买马,还背上了四川饥民这个包袱,就是许平不与开封交换粮食他也供应不起:“先不说够不够的问题,便是河南巡抚不再与我么交换,这些粮食也很难安全地运到四川去。”现在河南境内的闯军主力东移,纷纷向着开封城开来,湖广境内的闯军变得势单力孤,随时可能会被楚军驱逐回河南:“左良玉的十几万军队就在那里看着,等我们主力离开洛阳后,他一定会起进攻。如果大王不立刻让湖广的弟兄们撤回来的话,他们就会被官兵轻易消灭。” “许兄弟所言极是。”在这个问题上牛金星也表示赞同。河南生产虽然恢复不少,但是距离四川的路途遥远,从河南送出的粮食顶多只有一半能够运到重庆,和许平一样,无论手里有没有余粮,牛金星都绝不愿意再往这个无底洞里仍粮食了:“重庆、成都上百万人口,河南根本没有这么多粮食,高兄弟得自己想办法解决。” “若是没有这些粮食……”李自成有些矛盾,他不愿意让四川闯军与民争粮、不愿意看着大批百姓饿死,更不愿意看到闯军因为缺粮而陷于危险:“高兄弟那里怎么是好?” “让他们撤回河南。”许平想也不想地说道:“至于百姓,能带多少是多少。如果高将军全军返回河南,左良玉是不敢堵截的。” 李自成皱皱眉毛没有说话,看得出来他是舍不得放弃刚刚拿下的半个四川。 牛金星显得比较无所谓:“如果实在没有法子,那也只好如此了。” “我们好不容易才攻入四川,现在若是让高兄弟撤回来,岂不是前功尽弃?”见牛金星和许平这么轻易地就想放弃大片土地,李自成颇有些不满:“高兄弟若是回河南,川军就又会逼上来,下次我们还要再苦战一番才能重新入川。再说,归路已经残破不堪,恐怕又会损失不少弟兄。” “正是因为四川残破不堪,所以才要尽早抽身,”许平觉得便是放弃四川,下次再进攻时川军也不可能组织起强有力的抵抗,因为重庆、成都两府都遭到战争的极大摧残,兵民关系变得十分险恶,而且官兵赖以坚守的工事也大多被这次的战火摧毁了:“多带百姓回来吧,这样可以大大加强我们在河南的实力,等来年我们手里富裕了,再挥师进攻四川好了。” 牛金星本来是不太反对从四川撤军的,但听到许平这句话后,他突然现如果从四川撤军,那就意味着闯营本部没有取得什么值得一提的胜利,一年多来只是在湖广和四川流窜了一圈罢了。而且闯营本部也没有什么缴获,在湖广夺取的物质除了本身的消耗外,其余的大多于之前运去四川支持高一功了,而且还分给闯营内部诸多大小势力,比如罗汝才之流很多。现在李自成的本部想换装都没有足够的物资,而许平、李定国、孙可望的三人联盟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几乎彻底巩固了开封、归德两府,组建了大量的新营。 牛金星很想从许平手里讨些物资走,但这个行为不符合闯营的惯例,闯营的惯例是打了胜仗根据约定瓜分缴获,但平时李自成也无权从手下那些奉他为主的人手里拿东西。如果李自成的本部在许平的地盘上混吃混喝,这个很正常,但牛金星想的是如何瓜分许平的税收,这个就很难办。李自成担忧这会引起其他各营的反对,而牛金星倒是没有那么远的考虑,他担心许、李、孙这三人不给,而李自成还没有有力的反击手段,不但没要到东西还白白丧失威信。 今天牛金星通过换粮和来试探许平的态度,现对方很坚决,而且显然把开封、归德两府的产出视为他和西营理所当然的财产,牛金星因此只好另外想办法。现在他想到的办法就是先不撤回四川闯营,先高一功如果能在四川站稳脚跟,不至于让许平的这个联盟独大;其次,若是四川闯营形式岌岌可危,或许可以名正言顺地以支援四川闯军的名义要走许、李、孙他们一定比例的收入。 再说成都、重庆一带因为明军、闯军的激烈交战已经被严重破坏也是事实,河南已经不能继续向四川提供粮食,湖广北部在楚军的压力下也会很快被放弃。四川战区的高一功根据闯王的命令还得带上大批投闯的百姓,就是没有其他理由,牛金星也很担心他们的粮食是否够用:“如果呆在成都不动,他们的粮食还能多坚持些时日,一旦流动起来,那高兄弟手里的一点点存粮马上就会用光。” “就算呆着不动,他们也绝对坚持不下去了。”许平立刻反驳道,他坚决主张把这支闯军拉回来:“高兄弟手里的粮食肯定坚持不到明年秋收,今年四川的耕种已经耽搁了,没有粮食收获的,到明年春天估计种子都要吃光了,哪里还有力量去种地?”湖广当然是大粮仓,但是北面新军的威胁如此巨大,一年这么长会有什么变数谁都不知道,许平当然不能劝李自成在这上面抱期望:“如果现在不走,等湖广北部被左良玉夺回去后,那高兄弟想回来都会很困难,大王,还是趁他们现在还能吃饱饭,赶快回来吧。” “成都、重庆确实不可能有收获,但是其它地方就未必了。”牛金星见李自成犹豫不决,看准了他打心眼里不愿意放弃苦战获得的土地,便主张不撤回高一功部,让他们去攻打明军领地:“官兵手里有辎重,他们可以靠缴获官兵辎重熬过今年。” “让高兄弟南下?还是北上?”许平仍然反对,他追问牛金星道:“秦军虽然新败,但关中还有余力,秦军号称六十万,虽然其中必定有缺额,但本土作战凑出个二十万是没啥大问题的,高兄弟内无粮草、外无援军,一旦顿兵坚城之下就是大麻烦了。” 见牛金星无话可说,许平又强调道:“秦军是明廷的边军,可不是内地汴军、鲁军这种货色,俗话说破船还有三斤钉呢,以秦军的力量,高将军自己的力量恐怕对付不了,而我们没有余力去增援他们,何况还隔着潼关天险。” “如果开封能早点打下来……我们就能有余力去增援高兄弟了。”牛金星观察着李自成和许平的表情,见二人都不为所动,只好收起再劝说一番的心思,长叹一声道:“我觉得高兄弟或许可以南下。” “川南地势险恶,杨展据险而守,恐怕也不是一时半刻能打下来的,万一军粮耗尽还没能拿下川南,还是大麻烦。”许平始终是从军事角度考虑,所以仍然不同意牛金星的意见。总兵杨展把川南守得很是牢固,其人颇有才干,无论是政务还是军务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当年此人就让张献忠一筹莫展,现在高一功遇上他仍然是无可奈何。之前闯军几次以优势兵力进攻川南,但几次都被扬展击退,没有得到寸土之功。虽说牛金星说高一功没有使出全力确实是实话,但许平担忧的是便使出全力也未必能迅击溃杨展夺取川南,便是击溃杨展夺取了川南也未必能获得足够的粮食,更不必说川军仍然可能继续坚壁清野:“川南那里地势险恶,并非大军用武之地。” 上次高一功来信上海说,杨展目前还出粮大力支援其他川军,使得那些明军的战斗力也得以保持,如此一来高一功很难摆脱四面受敌的境地。而许平认为杨展既然能拿出粮食来支援友军,更说明他还留有余力未用,高一功南下也不乐观。 李自成觉得许平说的颇有道理,可是重庆、成都两府毕竟是他手下几营兄弟流血流汗才辛苦拿下的,许平远在河南并没有为攻取四川损失过一个部下、流过一滴血,当然可以说起来毫不在乎,但李自成却是舍不得,也觉得若是放弃四川有亏于那些阵亡的兄弟、将士。 “我们隔着千里,肯定没有高兄弟清楚那里的局面。”和许平不同,牛金星不可能单纯从军事角度考虑四川的问题,既然李自成舍不得放弃四川,那牛金星就利用这个心理继续坚持,既然没有什么反驳许平的哦好有理由,那索性把皮球踢给高一功:“我觉得我们最好还是不要管了,如果高兄弟觉得可以北上入陕就入陕;如果可以南下夺取川南就南下,要是高兄弟自己打算回来,那也由他。” “也好,”许平也不是很清楚四川那里的细节,只是根据牛金星和李自成的描述,他觉得四川那里没有什么展,但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如果高一功这个一线指挥官觉得事有可为,那许平也不坚持把这支部队掉回来,反正许平是管不到高一功的,现在又不需要开封府继续提供粮草,那许平就更没有什么言余地。只是许平名义上是闯营的大将军,那么他就尽这个义务向李自成提出自己的军事建议,现在牛金星的这个提议许平也无异议:“战机稍纵即逝,高兄弟征战多年,又近在眼前,肯定看得比我们清楚得多。” 见许平和牛金星意见统一,李自成点点头道:“我立刻派快马去四川,让高兄弟自行定夺。” “还有一事。”牛金星见目标已经达成,便急忙提起另外一事,他偷眼小心观察着许平的脸色:“是有关南京那里的战事。” 和南京江北军的交战被孙可望垄断了,牛金星想让一些闯营部队参与到其中,而这个想法的起因很复杂,有一个很长的逻辑链。大概说起来就是:河南西部的根据地经营得很糟,闯营的军队很多,闯王的开销很大,而如果这些肥肉都被许、孙、李联盟把持的话,那闯营内其他集团就会过得很艰难,一些刚投奔李自成的小集团甚至可能会过不下去----离开、被并吞,就是倒戈去接受朝廷的招安都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这一年来李自成和罗汝才主力主要还是在湖广、四川和河南西部流动作战,李自成手下除了牛金星一个文人也没有;由于李自成和罗汝才追赃助饷活动比许平严厉得多,基本把所到之处的士人都杀光了,所以投奔他的官吏更是少得可怜,最近李自成收敛一些,试图自行开科举招揽士人,还向占领区的士人扔出一个橄榄枝:若是来参加闯营的科举,就可以从被追赃的名单中剔除。 但效果仍然很糟,先是几乎没有士人来参加考试,好不容易来了几个,却原来都是和李自成有不共戴天之仇,专程来骂他的人。李自成满心期待地召开科举却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当然怒不可遏,牛金星苦劝半天李自成仍没有按捺住怒火,杀了一个骂得最厉害和下流的。 看到那个人头被挂上城头后,牛金星心里是瓦凉、瓦凉的,他知道李自成在士人心目中的名声算是又毁了一次。因为没有士人的支持,河南西部、以洛阳为中心的闯营根据地到现在为止仍然是一团糟,完全不能为闯营提供粮食和兵员。牛金星平日要跟着李自成南征北战,尽力劝李自成行为举止符合士人的要求习惯,所以他总是不得闲去亲自经营地方。这次趁着在洛阳附近等着迎战秦军的机会,牛金星亲自拜访了一些士人,竭尽全力地想替闯王争取一些士人之心。可是成效并不好,更让牛金星担忧的是,很多士人明显表现出了对许平、孙可望的兴趣,他们治下已经停止了对没有当过明廷官的士人的迫害,这是向河南士人出一个明显的信号:既许平和孙可望不是与士人这个阶级作对,而是和支持明廷的士人集团作对。 再加上孙可望的归德宣示,很多河南士人开始正视许、孙、李同盟,并开始观察这个联盟的一举一动,探讨他们下达的各项命令的含义并为此进行讨论。牛金星可从来没有在士人集团中见到他们对李自成本部有这样的兴趣,李自成无论什么命令都会被士人嗤之以鼻,绝不会关注更绝不会讨论的。 这次开科举考试就是牛金星竭力说服李自成进行的,在牛金星心目中,这已经不仅仅是和明廷争夺士心了,更是对许孙李同盟的隐隐的挑战的反应----结果竟然落到了这样的下场。 听到南京这两个字后,许平果然一皱眉头,抬起头凝神向牛金星望过来,牛金星心里一紧,斟酌着字句说道:“孙将军似乎兵力不足,迟迟不能在南京打开局面,所以我想我们应该派一支部队去支援他。以便早日夺取淮扬之地。” 江北虽然不如长江以南富庶,但还是比残破的河南强多了, 洛阳一带的闯军比起一年前当然要强不少,但和开封这里的闯营一比就差得海去了,牛金星已经听到很多闯营头目,甚至还有李自成的亲信将领议论纷纷:都希望被调去许平手下做事。 而事实上,其他各部的闯军现在也就是在许平这里就食,连李自成不都来了么? 第十五节 矛盾 “李过的营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我觉得不妨让他去增援孙兄弟吧,”牛金星不打算太过刺激许平,据他所知李过和许平的关系也不错,而且李过的营就是按照近卫营模式组建的,李来亨还在许平手下任职,若是李过能分走一部分归德府的实权,那也算是在孙可望的堡垒里插下了一个钉子。若是一切顺利的话,牛金星以后还可以送去更多的部队,如果这些集团都能执行解决粮草问题,他们就不用吃李自成的份额了,这也是变相地从许平集团手里拿钱:“正好看看李过兄弟的营练得是不是得法,若是不足也好尽快补上。” 许平摇头道:“不妥。”李过的部队以来一直被放在在开封府南部,许平交给他的任务就是监视楚军,长久以来李过一直靠与楚军交战训练部队,为此许平还专门总结出了一套为李过量身定做的规章制度,如果骤然把李过调去归德府,对许平来说就是全盘打乱了他的部署:“南直隶那里有孙兄弟足够了,不需要派更多的人去,我们若是有余力的话还是应该专注在河南。” 牛金星没有反驳许平,而是试图说服李自成:“大王,孙兄弟几次攻入南京,都受阻于江北军,不过我觉得几次江北军都差一点就被击溃了,亳州也是一线之隔,我们如果再加一把力,说不定就可以拿下亳州,取得淮扬了。” 许平一愣,扬州他并无拿下的信心,如果威胁到运河的交通,那么山东的新军很可能迅做出反应,更不用说扬州这样的要地。扬州本身就是坚城要塞,无论是地形还是城池都比亳州要难打得多,许平和孙可望私下估计,拿下扬州的难度不必开封小多少,而且势必会遭到山东新军和南京方面的猛烈反击。 便是能够拿下,孙可望也不会指望去拿,因为现在这是一条吸血通道,归德闯军通过江北军把南京的资源源源不断地吸到自己的阵营中。可是这个算计是许平和孙可望私下达成的,他知道和李自成的战略设想不符,而且也没有对闯王说明过,许平连忙劝阻道:“最好不要在南京分兵,现在因为南京那边没有大的战事,所以我们不需要运去粮食和武器,恰恰相反,归德反倒可以补充开封这里的消耗,若是我们和江北军大打出手,变当前的短暂突击为长期围困的话,势必要向哪里派去大批部队、消耗大量的粮食和辎重,这是我们承担不起的,也会影响对开封的围攻。” “如果李过去不了,我们可以让其他人去。”牛金星不同意许平的说法,他说派去的部队都是现成的,不需要占用额外的人力,而且反正留在开封府也是吃粮,还不如派去归德那里打仗:“便是不能拿下扬州,只要占了南直隶的几个县,也可以养些兵啊,总能减轻些负担。先让他们在南直隶就食好了,若是开封这里压力大我们再掉回来也不迟。” “那样就迟了,现在官兵势大,我们兵少,越是如此我们越不能分散兵力。”许平说的固然有自己的私心,但也不是全然替自己考虑,用河南的人力、物力对抗大明,战线越长越不利。许平不是不想建设新的根据地,比如李自成刚攻入湖广的时候许平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以他手里的人才和物力积攒,经营半个河南就已经很辛苦,实在无力扩张----若是开辟新的根据地必然要建设、更要组建野战军队保卫根据地以免先期投入打水漂,还要训练大量地方团练来镇压可能的叛乱----根据许平一年多来的经验,若不组建自己的地方民团,那就会对地方失去控制,豪门会结寨自保,在闯营和明廷之间骑墙,对付些地方上的豪强,动用野战部队去消灭他们有些得不偿失。 建设根据地、部署野战部队、训练忠于自己的地方部队,这些都需要花很多钱,当初许平是靠着夺取了河南巡抚的大量辎重才得意顺利开始的,后面则倚仗江北军和直隶军源源不断的输血来扩大根据地。在许平的计划里,新的根据地必须在夺取开封之后,只有利用在开封的缴获才可能在不太影响现有军队建设的基础上开辟新的根据地。 不过许平并不能说服李自成和牛金星,李自成一向没有经营好过什么根据地,而牛金星也是穷惯了,他们觉得只要能夺取一块地总是不错。而许平现在反对一切杀鸡取卵的经营模式,他每夺取一块土地就会在上面建立自己的司法、行政体系,如果有饥民还会有赈济、若是有治水、挖渠之类的公益事业,闯营也会有拨款和人手。 牛金星和许平争论了很久,谁也无法说服对方,而李自成见许平表现得这么坚决,口气也软了下来不逼他同意自己的计划。牛金星见闯王那里又要退缩了,心中暗暗叹气,只好做出妥协的姿态:“闯王手下好几个营的兄弟都快吃不上饭了,若是许兄弟一定不同意他们去江北那里,那他们该怎么办呢?” “他们可以在开封府就食啊,顺便也可以和我合军一起围困开封,”这段时间许平一直供应给闯王本部大量的粮草,只要闯王不坚持去南京那里破坏他和孙可望的计划,许平很愿意继续供应下去,而且不像孙可望,许平认为这是应该的:“孙兄那里若是有富裕,我想他也是很愿意运来这里的,许州那里的粮食还有很多,便是今年一年我估计都差不多足够了。” “可终归是麻烦……”牛金星继续诉苦,虽然许平拨给物质,但是这些县的收入都要上缴到许州,而一旦开封方面或是许平手下各营需要,许州方面当然会先满足这些关系亲密的部队。 “军师说的也是。”虽然许平坚决不同意攻入南京,但是李自成和罗汝才的部队确实过得比许孙李同盟要差很多,这些情况许平也不是不知道,如果一味视而不见不利于友军团结,而且许平也认为自己对其他闯营也是有义务的,好歹他还是名义上的闯营第二把交椅:“这样吧,我先把登封县拨给军师,等拿下开封后我再陆续把其他县拨给军师。”许平表示登封的产出从此以后就归牛金星支配,而且这个县的官吏任免之权他也一并交出,里面的人若是牛金星要用许平就留下,若是牛金星另有安排则他会调回许州另行安排:“若是洛阳那边政务不顺的话,大王不妨把几个县都交给我吧,等攻破开封有钱了,我就按照开封这里的规矩的来办。” 许平说等把政务搞好后再还给牛金星,李自成说可以,这时已经到了交换的时辰, 说完了这些军务,许平看看外面的天色已经不早,便对李自成说道:“大王,您不是还要去视察交换吗?末将估计马上就要开始了。” 趁着许平先走的机会,牛金星一把拉住李自成:“闯王,刚才您不是真的想把洛阳周围的几个县交给许兄弟吧?” “有什么不好,反正我们经营的远不如许兄弟这里。”李自成就是这般打算的,政务让他感到很头疼,再加上司狱刑法,李自成总是被这些杂事闹得晕头涨脑的。见牛金星脸色一变就要急,深知他心理的李自成安慰道:“许兄弟不是说了还给你么?” “大王啊,权这东西送出去容易,拿回来就难了,好比许兄弟这个大将军的名义,当初给他的时候不过一句话,现在大王您还能拿得回来么?”牛金星看到李自成脸上浮起不以为然之色,生怕对方不听自己的建议:“便是许兄弟还,也不能给他,大王,许兄弟已经掌握兵权了,不能什么事情都交给他去干。”若是干不好也罢,问题是许平这里干得还蛮不错的,牛金星就更加担忧了。上次许平让李自成包围开封,自己去打新军,牛金星对这种安排就很不满,他觉得至少名义上必须由李自成来号施令,就算其实是分头指挥那也不能做的这么显眼:“这次攻打开封,还有如果新军再来,大王您一定要站在中军号施令,哪怕全都是徐兄弟草拟的命令,也得由大王您来念……用人换粮这么大的事,许兄弟事先也不说和我们商量一下……” 牛金星还喋喋不休地想说一些需要注意的东西,可这时许平又返回营帐外,报告前期工作部署妥当,就等李自成去检阅了。 …… 开封城中的刘岗一家,今天又是一个生死离别的日子,因为这次又轮到他们家出人。刘岗的父母几经权衡,终于狠心把一个女儿交给官府,好保住儿媳、小儿子和另一个女儿。刘岗的母亲抱着女儿痛哭了一夜,天明后这个姑娘最后一次向父母叩头,然后就认命地背起包袱,准备离家去向官府报道。 刘岗母亲给即将离家的女儿准备的包袱里装着几件衣服,还把一个饰交给她贴身藏好,让她在危机关头拿出来救命使用。虽然知道女儿此去再见无期而且凶多吉少,不过她的父母至少还可以聊以自慰,毕竟不是死路一条,毕竟是被官府收去换粮食而不是拿去当粮食。 作为开封守军中的死硬派,刘岗一直很得上峰赏识。昨天他要求请假去送妹妹时,顶头上司不但一口答应,还好言安慰他一番。今天他默默地在前面带路,而妹妹则一言不地跟在身后。走到城中集合的开阔地后,女孩看着那些聚拢在一起垂头丧气的百姓,咬咬牙对刘岗说道:“大哥,我这便过去了。” 刘岗低着头没有说话。妹妹轻叹一声,自己走过去向衙役报出姓名。刘岗抬起头,看见妹妹提着小包袱,一步三回头地慢慢走向那人群。 悲痛的刘岗站在远处目送着妹妹走向人群,感觉心窝里好像有好几把匕在乱戳,虽然还有千言万语想交代给这个从未出过家门的小妹,但已经完全失去开口的勇气。自从家里决定把这个女孩子交出去以后,全家人都难以面对她的凝视。 集合在空地里的人们一个个目光呆滞,他们的亲属大多像刘岗一样悲伤,送行的人群里不时出低声的啜泣,但没有人会在这最后关头把他们的亲人拉回来,因为河南巡抚严令抗拒者斩,并株连全家。唯一能让百姓们稍感欣慰的是,毕竟不是把亲人送去屠宰而是送出城,虽然希望渺茫但他们也许有机会活下来。 刘姑娘走到队伍旁边时,巡视的几个汴军把她上下打量一番,其中一个笑嘻嘻地问道:“小娘子是哪家的啊?你家还真是狠心啊。” 说着那个兵丁就伸手去拉刘姑娘,看着她仓皇地躲闪开,其他几个汴军士兵出一阵哄笑,一个士兵嚷嚷道:“莫要吓坏了这个小娘子,人家还是黄花闺女呢。” “来来来,小娘子你不要站在这个队里。”几个士兵拦住刘姑娘的去路,把她带向一旁,嬉皮笑脸地说道:“小娘子你随我往这边来。” 刘姑娘出惊叫的时候,刘岗已经奔上前去,一把将自己的妹妹扯到身后,冲那个汴军士兵吼道:“你们要做什么?” 这些负责押送的汴军有不少都是城门的守兵,其中一个人还认识刘岗。他们见到刘岗涨红的脸色后愣了一下。这时刘姑娘躲到哥哥身后瑟瑟抖,刘岗张开手臂把妹妹掩护在背后,怒不可遏地质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刘头儿,”那个认识刘岗的士兵收起脸上的嘻笑,走过来和他打声招呼,抱拳问道:“这是刘头儿你的妹妹?” “是的。”刘岗愤愤地说道,警惕地看着这些士兵。 几个汴军士兵对视一眼,有些尴尬地说道:“误会,全是误会。” 他们让开一条路,对刘姑娘正色说道:“刘小娘子,进去吧。” 刘岗回过头,妹妹正牵着他的衣角,一双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刘岗艰难地说道:“妹妹珍重,将来我一定会去寻你的,一定会去的。” 一群人如同行尸走肉般地捱上了城墙,然后一个一个用箩筐缒下城外。刘岗看着妹妹的身影从墙边消失,转身步履沉重地向自己的岗位走去。几个熟识的弟兄过来打招呼,他们这里也有一批百姓要被缒出城。刘岗看见一些弟兄正把聚拢起来的百姓领上城墙,几个年轻女孩子则被留在城下,由汴军看管起来。 刘岗盯着那些惊惶不安的女孩子们看了一会儿,指着她们向一个弟兄问道:“这些人怎么回事?” “她们是城里刚交出来的人啊。”那个被问到的士兵笑嘻嘻地看着刘岗:“刘头儿看上哪个了?” 刘岗看着他的同僚们,疑惑地问道:“她们不是要交给城外的叛贼换粮食么?” “用不着都拿去换啊,粮食不够吃再换也不迟,”一个士兵对刘岗解释道,说话时眼睛仍在那些直打哆嗦的女孩子身上打转:“巡抚衙门昨夜来命令,我们可以留下半成的女子,或者用女营里的人一个换一个。” 守军接到命令后,纷纷把女营里的军妓交出去,而将这些百姓家的女孩子替换到汴军的女营。刘岗顿时明白刚才那些守军士兵打算对他妹妹做什么,后怕之余不禁恶向胆边生,他看着自己那些面无愧色的同僚,大声责备他们道:“造孽啊,她们将来还要做娘啊,你们不也有妹妹么?” 刘岗的质问让其他汴军士兵一楞,有几个人忍不住低下头。正对着刘岗的那个汴军士兵家里同样有年轻的女眷,往日也曾和刘岗忧心忡忡地谈起自己家人的命运。可今天他并没有因为刘岗的话而露出任何后悔或是惭愧的神情,而是断然反驳道:“其他人不会把我的妹妹当人的,那我为什么要在乎别人的姐妹?” 这个士兵虽然这样说,脸上的表情却混杂着痛苦和仇恨,今天他家里也被迫交出了一个亲人。刘岗又一次想起自己小妹的遭遇,他出一声长叹,再也说不出什么。另一个汴军士兵在旁边搭腔道:“巡抚大人说了,要恨就恨城外的闯贼,反正人到了他们手里也绝不会有好下场。” “是啊,”其他汴军士兵纷纷点头附和起来,他们七嘴八舌地重复着河南巡抚衙门的宣传,以此来为自己的罪行开脱: “反正都不会有好下场,那何必让闯贼喝头啖汤?” “一个人换十石粮,闯贼又没有说一定要良家女子。” “巡抚大人说了,”士兵们越来越显得理直气壮,其中一个大声复述着高明衡在公告里的原话:“用这些女子犒赏守城将士,叫做变无用之物为有用。” 第十六节 攻心 许平在军队后方设立了一个高高的将台,站在上面不但能看清交换现场,还能遥遥地俯视到开封城周围的两军,数里外的黄河也隐隐可见。 李自成、许平、牛金星刚走到到那个台子附近,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大呼声:“大将军!” 许平抬头向前看去,出声音的原来是孙可望,自从上次和李自成生那起不愉快后,孙可望已经很久没有来开封了。现在他正站在李定国身边,并肩立于将台前笑嘻嘻地向走过来的许平他们望过来。 孙可望走过来向着李自成一抱拳:“大王,最近可好?” “孙兄弟好。”见到孙可望后李自成也是笑逐颜开,现在孙可望在归德府干的风生火起,名头变得越响亮,而归德府的那些闯军头目----诸如张献宝之流也都对孙可望佩服得五体投地,逢人便说他的好话。 和牛金星也打过招呼后,孙可望走到许平身边,亲热地招呼道:“大将军,这换粮可还顺利吗?” “顺利的很。”开封城内加上临时组建的民团许平估计得有六、七万明军,之前没有粮食所以城内要省吃俭用,他听说一个兵一个月才给额定的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的口粮,但现在有了粮食后,为了军心就要立刻恢复士兵的口粮,所以几万明军一个月就增加数万石粮食的开销,城内因为有了希望,也不会狠心看老人、孩子饿死,这固然是救了很多人的性命,但对许平来说更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为了急剧增加的粮食开销,河南巡抚衙门不得不拿更多的百姓来与许平交换。在许平的计划里,越多的百姓被挪到城外,他就越有把握摧毁开封城内所剩无几的军心士气。 “我仔细想过了,”许平的话才刚开了一个头,孙可望就用大嗓门嚷嚷起来,连声表示赞同:“休说救得这些性命,单是能用些粮食换少死些兄弟,也是很不错啊。” “是啊,”李定国也大声赞同:“我们兄弟的命,可比这些粮食值钱多了。” “不错,不错。”孙可望不等许平出声就又是一句称赞送上:“大将军真是高瞻远瞩啊。” …… 被缒下城后,刘姑娘立刻学着其他人的样子,从地上拾起一捧土,吐上几口唾沫,慌慌张张地抹在自己脸上。将这件事情做完后,刘姑娘心中如释重负,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壮举,变得安全多了。开封城的大人的家属不能交,守将们的家属不能交,若是有钱行贿自然也不用交,这样就只能从那些无权无势而且还交不出官府要的粮食的人家出人。而且对于这些人家,官府勒令各家各户每次只交一个人,因此刘姑娘身边全都是和她一样举目无亲的人,除去老人外,那些稍微年轻一些的妇女都把自己涂成大花脸,战战兢兢走向明闯两军的交换场地。 明军把老百姓推推搡搡排成队列,刘姑娘跟着前面人的脚步,缓缓地向着闯军那边移动,刚刚有些放松的心情渐渐地又开始收紧。明军士兵一边点着人数,一边高喊着报出来,清晰的声音传入耳中,刘姑娘忍不住开始哆嗦起来。当轮到她本人时,面对吆五喝六的士兵刘姑娘紧张得几乎不会走路了,无助地望着那张麻木的、毫无表情的脸。 “一百六十三……” 明军士兵大声叫道,看也不看地将刘姑娘一把推过去。之前许平刚开始围城时,周王为了避免重蹈洛阳的覆辙,让周王世子亲自监督守军的粮草供给。根据大明的规矩,每个士兵每月的额定粮口粮是一石,周王世子亲自监督粮食放后这个数字虽然仍然达不到但也很接近,刨去不可避免的贪墨损失,士兵们吃饱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去年年底的时候,口粮降低到定制的一半,士兵们不可能再用这些粮食补贴家里,但是仍然可以填饱自己的肚子。但是过年后周王府和河南巡抚衙门决定再减去一半的口粮供应,士兵们开始感到供给不足了。 虽然没有激烈的交战,但还是要经常修补城墙、疏通护城河还有壕沟,以及不断在城内修筑、加固羊面墙,这些都是重体力劳动,士兵们中渐渐有了怨言,而且不得不看着城内的家人忍饥挨饿。 自从开始与城外的闯军交换后,汴军守城士兵的口粮立刻就恢复到每月一石的固定份额,这不仅能让他们吃饱肚子,而且可以设法夹带一些送给城内的亲人----之前自己都不够吃时长官们看得很严,同伴们也互相防备;但现在长官又变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同伴们则互相掩护。 对这些士兵来说,刘姑娘这种用来交换的人质和货物毫无区别,把他们交出去正是自己吃饱、家人活下去的保证。 明军清点人数的时候,站在他们对面的闯军士兵紧紧地站成一排,刘姑娘看着这些穿着黑衣、戴着斗笠,把面容隐藏在斗笠下面的人,感到自己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上。长期以来,开封城内充满着各种各样关于闯军的流言,大部分都是河南巡抚衙门编出来鼓舞军心士气的,把闯军形容为青面獠牙的食人野兽。不过对城内百姓来说,他们也很愿意相信诸如此类的传闻,因为毕竟正是这些军队把他们围在城中,让他们处于凶险难测的境地,而且还是他们那些坚守在城墙上的子弟的敌人。 李自成已经两次攻打过开封,上次在开封城下李自成还被射瞎了一只眼,这让满城的官民都相信一旦开封城破他们绝无幸理,正是这种情绪让河南巡抚衙门轻松组织起四万多人的民团协助守城。加上各路退入开封的汴军,城内七万明军几乎没有人生出过投降的异心,而且若不是许平主动提出交换,便是真的开始吃人,开封守军中的绝大部分人也打算继续坚持下去的。 最后一次清点人数完毕,明军把这些人轰向闯军那边,刘姑娘看着那些让她感到阴森森的黑衣士兵,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说幸好已经把脸涂黑了。再说事到如今谁也救不了自己,刘岗姑娘咬了咬牙,向前走了一步,接着又走了一步。 几个负责交接的闯军士兵分散站开,他们仔细地数着人数,以便与明军核实。两军的中间地带没有人来维持百姓的秩序,在明军的吆喝下本来是整整齐齐的队伍,一旦穿过交换线后就迅解体变成一盘散沙。几个被推往闯军这边的人软倒在地,趴在明军士兵的脚前放声大哭,这些本来已经认命的人,突然又冒出了抗拒命运的勇气和一线希望,试图重新返回明军一边去。 刘姑娘见状也停下脚步,满怀期待地看着那些同伴和明军士兵。可那些明军士兵不为所动地继续交接,厉声警告那些情绪激动的百姓不要企图爬回明军那边,还不时踹他们一脚。在一切尝试都失败后,女人们望着开封高耸的城墙,悲切地哭泣着,刘姑娘默默抹着眼泪,一步三回头地继续向前走去。 负责警戒的闯军士兵给这些百姓让开一条路,让他们缓缓走向闯营战线的后方,走了一段路后,刘姑娘面前赫然出现了长长的一排桌子,每个桌子后面都坐着一个文书模样的人。百姓们走到这列桌子前十米左右就惊恐地停下脚步,谁也不肯第一个贸然上前,如同两军对垒那样形成了一条空地,将闯军和开封的百姓隔离开。 没有人过来拉这些百姓,也没有人招呼他们过去,百姓们等了一会儿,终于有人壮起胆子,小心翼翼走过去,后面的人都瞪大眼睛看着那个人的一举一动----他在一张桌子前坐下,他对面的闯军文书问了几个问题,随后在纸上记录下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刘姑娘慢慢离开人群,向着一个看上去比较老实的文书走去。那个文书先是问刘姑娘的姓氏,住在开封城内的哪个地方,提笔把这些记在一张纸上,又把纸交给站在他后面的一个士兵。然后文书问刘姑娘渴不渴,示意她不妨喝点水解渴。既然已经落到这般田地,刘姑娘也就豁出去了,端起桌上的水瓢,把里面的水一饮而尽,脸上一副毅然决然的表情。 文书又从筐里取出一个号牌交给刘姑娘,让她记住自己的号码,接着就给下一个走过来的人登记。今天被送出城的人,十有**是老人和女性,这些毫无反抗能力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报上他们的名字和住址,拿着号牌退回人群中等候。 经过一段难熬的等待时光后,刘姑娘听见士兵喊自己的号码,她被领到一个小队伍中,和几个同样涂成大花脸的开封女子在一起。她们谁也不言语,只是默默地站着。不久就有一个年轻的士兵大踏步地走过来,冲着这群女人露齿一笑,吓得女人们纷纷后退。刘姑娘慌得嗓子干,周围几个同伴的呼吸也都变得沉重起来。 那个士兵顿时脸上变红,连忙抱拳行礼道:“上峰交代要对城里来的人笑一下,在下并无恶意,请几位姑娘恕罪。” 士兵飞快地念出一串人名,刘姑娘也在其中。此外她还听到两个邻家姑娘的名字,她定睛看去,那两个人都穿着臃肿的衣服,脸上抹了泥,所以刚才没能辨认出来。那个士兵确认无误后,解释道:“几位姑娘在开封城内是邻里,所以我们给你们安排的住处彼此相邻,这样日常也好有个照应。” 几个女孩子仍然紧张地盯着那个士兵,他微笑着继续说道:“这是我们大将军的安排。以后若是你们家里还有人被放出来,也能按照住址找到你们。眼下先委屈大伙儿住在城外,等我们闯军攻破开封,立刻就让你们回家。我这就带你们前去住的地方,见到你们以前出城的亲人。” 刘姑娘走前一步,疑惑地问道:“军爷,小女子的奶奶上个月被送出城了,她现在哪里?” 士兵问明刘姑娘的姓氏和住址,低头看看手里的名单,抬头笑道:“姑娘放心吧,您的奶奶也是在下这队负责的,老人家一切都好,姑娘马上就可以见到了。” 其他几个邻居家的女孩子也有几家曾把老人送出来过,闻言后她们心里的牵挂压倒了畏惧,纷纷上前向这个士兵询问起先出城的亲人的情况。刘姑娘她们很快就现这个闯营士兵看起来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他不厌其烦地将众人想知道的东西一一告知。最后他还掏出几个小牌交给这些女孩子:“在下姓岳名牧,岳王爷的岳,牧羊的牧,你们不认字不要紧,只要记牢这个名字就可以了。上面交代了,你们如果觉得在下有失礼的地方,可以去向在下的长官告状。在下的长官名叫秦徳冬,你们要是记不住的话,拿着这个牌就能找到人。” 几个姑娘连声说不敢,岳牧笑道:“不敢也得敢,我们闯营的大将军交代了,以后每半个月就会让人下来检查,到时候还要几位姑娘给在下打分呢,因为诸位住的那块地方归在下管……” “打分是什么意思?”刘姑娘鼓足勇气问道。 “就是评价一下在诸位姑娘----以后是在更多乡亲的眼里,在下是个什么样的人,从十分到一分,十分就是大大的好人,一分就是大大的坏蛋。”岳牧老老实实地解释起来,之前他已经向先出城的人解释过,不过仍不敢怠慢,因为这关系到他的前途:“当然分越多越好了,若是诸位都觉得在下是好人,给在下很多分的话,大将军就会有赏赐,不然鞭子伺候……” 几个开封人都听得瞪大了眼睛,这时边上有军官催促,岳牧便带着这几个人向她们的居住地走去:“实不相瞒,在下的性命可是掌握在几位姑娘,还有你们的家人长辈手里啊,所以日后若有有什么需要,一定要告诉在下,在下一定不敢推辞。” 上次,也就是第一次打分的时候,令一个果的高成仓得了最高分,几乎他负责那个区域的百姓都给了他满分,为此许平大大地奖赏了高成仓,连同他的各级长官也都因此被记功。其他各队、各果都看得眼热,纷纷前去打听高成仓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原来除了执行了队里的普通命令外,高成仓还每天下班后给百姓们表演皮影戏,因此深受好评。 得知原由后有几个人不服气去告状,最后还有人一直告状告到许平面前,说自己队执行各种安全工作比高成仓那队还要出色,但许平不为所动,反驳说至少高成仓用自己的时间给百姓表演皮影戏就该受到奖励。对许平来说,当务之急就是消除河南巡抚衙门的流言的影响,他认为高成仓的个人行为对闯营的大目标有很好的促进作用。 所谓上有好者、下必甚焉! 因为高成仓这个先例,第一次评比后各队、各果的军官、士官纷纷要求手下拿出些绝活来取悦即将到来的开封百姓。这几天来百姓的居住区附近简直就像是开起了庙会,近卫、装甲两营的官兵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吹吹打打地闹腾得好不热闹。 头两天李定国还有些不满,觉得这种政策让士兵们太过有求于百姓,以致影响了细作排查,军事戒备也可能会受到一定的影响,不过许平对此毫无担忧:“高明衡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么?别说里面可能有几个细作,就算放出城的全是细作不是百姓,难道高明衡还敢出城逆袭不成?” 李定国一想也是,现在城外数万闯军,高明衡是说不什么也不敢开城门的,从他连交换成百上千的百姓都不辞辛苦地一一缒下城来的行动中可见一斑,于是李定国让西营也不必全神贯注地戒备这些百姓。眼下是闯营大扩军时期,无数个岗位需要提拔新人就任,立功就意味着更快的升迁,李定国这口子一开,西营也迅加入到近卫、装甲两营的行列里,负责居民区的士兵们每天挖苦心思想着如何得高分,那些没有被分配到这里工作的人则哀声叹气,觉得错失了大好的立功机会。 岳牧是近卫营的老人,队中的重要培养对象,所以才捞到这样一个位置,他在前面给几位女孩子领路的时候,还喋喋不休地吹嘘着:“在下懂一些易理,虽不敢说前知五百载,后知三百年,但十年、二十年之内的事,那绝对是能算个**不离十的,诸位姑娘若是担忧城里的亲人什么的,在下愿意帮诸位姑娘掐算……诸位姑娘尽管放心,在下分文不取,所谓相见就是有缘嘛,诸位姑娘记得打分的时候给在下个高分就好了……” 第十七节 危难 “今天是我军第二次大规模用粮食交换百姓,”站在大军后方,许平不厌其烦地对李自成解释着他定下的各种条例,上一次的大规模交换中闯营和百姓出现不少麻烦和误会,所以有了这些条例。而今天许平亲临现场,就是要观察新条例的执行情况。李自成站在许平的身边,看到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李自成也是非常满意。 “这是镇东侯在新军中的常例,任何行动都要有预案,执行时都会有条例。在新军中的那段经历,实在是让末将受益匪浅。” 这话让李自成来了兴致:“许兄弟,听说你是黄候的大弟子啊,”以前许平在闯营里从来没有这么说过,所以李自成他们都认为许平和镇东侯没有这么深的交情,不过现在流言越来越广,连闯军中也尽人皆知:“许兄弟竟然还对我们保密,真是该罚。” “大王这是哪里话,我本来就不是侯爷的什么弟子,据末将所知,侯爷从来没有受过任何弟弟。”一般明将都会有家丁、义子,以镇东侯的名气,不用说军中大将,就是士人子弟都可能名义上来拜个师,不过镇东侯一个都没有,以前这让许平也有些奇异:“侯爷是绝对不收任何弟子的,这个在新军中每个人都知道。” “许兄弟手下的那个陈哲,不就是黄候的弟子么?”牛金星插嘴道:“不是黄候亲自传授他兵法、武艺么?” “侯爷确实传授过他东西,但侯爷可没有让他行过拜师之礼,更绝对没有弟子的名义,”刚加入新军的时候很多人对此不解,不过渐渐的大家也就都习惯了,把这看成是镇东侯的一个怪癖,或者说是镇东侯的规矩:“末将猜想侯爷很看重公私分明吧,尤其是在他一手创建的新军之中,所以他不愿意有师父、弟子,干爹、义子之称。” 许平在肚子里补充了一句:“至少表面上如此。”这句抱怨他当然没有宣诸于口。 不过这话让一同前来的刘宗敏有些不满,刚出商洛山时,刘宗敏就领着李自成五个营中最大的一个,现在更不断扩编已经士兵过万,是李自成亲领部队大约三成的实力:“干爹、义子又有什么关系,我就有一堆义子。” 许平微微一笑:“义军同官兵,确实大有不同。” “你多学着点,少说话。”李自成打断了刘宗敏的牢骚,许平在河南连败新军后,闯营本部也很振奋,这次来河南的时候李自成、刘宗敏他们已经把李过叫来仔细询问过,也动了按照许平的模式改造闯王亲领的念头。但是李过称这种改造不但需要很多、很多钱和物资,而且必须有稳固的根据地来保证对军队源源不断的供应,李过还称若是像以前那样军队整天饥一顿、饱一顿,有仗打就吃饭、没仗打则喝粥的话,是绝对没法建立起达到许平要求的军队的。 这个说法让李自成有些沮丧,目前他亲领部队还是差不多是李过口中“以前”那种情况,虽然连番大捷让闯营的装备提高不少,人数也增加不少,但是一直没有建立起稳固的根据地,至少和许平这里比是差得太多了。对此牛金星和刘宗敏有不同的看法,牛金星当然就是要仿照许平、孙可望的模式建设根据地,最好是干脆从许平手里拿走一些地盘;而刘宗敏则认为只要肯学,就是没有这些条件也未必就办不成。 “听说许兄弟的很多办法,比如什么军衔、兵站,都是黄候的办法。”李自成重新把话题扯回来,他记得许平当年曾对自己说从未见过镇东侯:“而且是密不示人的办法。” “不错,”以前说服部下采用时,许平对他们提起过镇东侯的名头,既然如此当然就不可能瞒住,许平老老实实地承认道:“确实是侯爷的办法。” “而且这些办法黄候还没有来得及在新军中推广,”牛金星也说起他听到的一些传言,这些传言都是半真半假,牛金星知道不能全信但其中一部分可能是真的:“有人说这是黄候和许兄弟共同想出来的……当然,黄候当然是主导,黄候是师父嘛,但黄候和许兄弟师徒二人研讨时,许兄弟也是出了力的,所以才领会得比黄候手下那些将领都好。” 其他李自成身边的武将,诸如刘宗敏之类也说起类似的流言,一时间许平都来不及插嘴,他便安心等待众人说完,等大家不再七嘴八舌地询问后,许平深吸一口气,道:“所有这些想法,都是黄候独力想出来的,与我丝毫无干;黄候没有受过任何弟子,我也绝对不是;至于为何我会知道,那实在是机缘巧合。” “便是黄候的弟子,也没有什么嘛……”牛金星还要再说。 不过李自成打断了他:“黄候虽然没有收过弟子,但许兄弟是唯一得到真传的,那不就是弟子了吗?其他的人还没有这个机会呢,显然黄候虽然不愿意破了自己在军中公私分明的规矩,但心里还是最看重许兄弟你的。”李自成估计以前许平和自己说没见过镇东侯不是实话,他想当时自己和许平刚刚认识没有多久,对方难免会有说保留,此外许平如果自称是镇东侯的大弟子,李自成自问当时势必会对他更有疑虑。既然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李自成就打算不再提起,他琢磨着许平说不定都忘记曾和自己说过这些话。 之前许平曾提到过那本《征战之源》,所以他估计闯营的领们只要有心,估计就会有所耳闻,他很想说一句:“其实那本书根本就不是侯爷想给我的。”,不过许平估计很多人不信,或者以为自己是偷的,但如果加上一句:“其实也不是我偷的。”,那大概别人就会更奇怪了,黄子君的事情许平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来的,这件事情他手下的几个知情人也会深埋在心底,而且他们所知毕竟有限。“其实我也是偷的,确实是偷来的书,而我是祸。”,许平此念一起,便对自己暗暗说道:“让人认为我是侯爷的弟子,总比让人认为我是贼强,能被称为侯爷的弟子,可是一般人想攀附都攀附不上的。” 见许平一声不出,周围的人都以为他是默认了李自成的话,看到周围的人的表情后许平心知自己这个弟子的传言算是坐实了。“这也没有不好,”许平心里有一个声音这样说着:“称为侯爷的弟子不是你梦寐以求的事情吗?”虽然这不是事实,但总是满足了许平的虚荣心:“而且也不是我有意撒谎,而是有不能说出口的苦衷。”只是许平心里还是非常的不安,上次见面时贾明河那句:“你算是把侯爷的脸都丢尽了。”也浮上心头。 镇东侯这样的传奇人物,尤其是他那神乎其神的辽阳之行,没见过他的人心里都有太多的东西想问。作为一个也没见过镇东侯的人,这些问题的答案许平当然一无所知而且同样想知道,就在他沉吟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时。孙可望似乎看出了他的难处,便遥遥指着开封城、还有城周的闯军说道:“忽然现,我们让士兵们穿黑衣很好啊,想这开封第一次被攻破时,便是被黑衣大军团团包围吧。” “哦,”刘宗敏听得来了兴趣,他问站在李自成身边的牛金星道:“上次开封是什么时候被攻破的?” 因为刘宗敏的这问题,周围闯营中的陕西人纷纷向牛金星看过去,全然忘记了孙可望也是个陕人。 “上次……”牛金星皱起了眉头,上次城破恐怕是元军攻打红巾军,牛金星不记得元军是穿?孙可望大笑起来:“我只是觉得兆头不错,此番我们破开封必也。” 牛金星仍是不满,若是这番话传出去势必对闯营和李自成的形象有害:“那也不该用暴秦举例,就是当年金虏围开封,也没有决堤啊。” “所以说暴秦残忍固然,不过这只是其一,当年暴秦所欲不过是灭魏而已,并不图得大梁,而金虏不同,他们想要开封的金银子女,所以绝对不肯决堤灌城。那样城就算破了,也是一场空啊。”孙可望笑嘻嘻地说道:“诸位觉不觉得,我们现在和金虏很像啊,急需开封城中的钱财为己用。” “我们当然不是,”牛金星断然反驳:“我们兴义兵,讨伐无道之昏君,以解黎民倒悬之苦,怎么可以和金虏相提并论呢?” …… 高明衡正在和周王府的官吏、以及下属百官商量事情,突然卫兵报告:“巡抚大人,贾帅求见。” 高明衡挠挠头,一脸的无奈之色,他对周王府的长史拱拱手:“我们改日再议吧。” 周王府上下也很清楚贾明河的军队是守卫开封的支柱,当即向高明衡告辞,河南巡抚衙门的官员也纷纷一起退下。他们还没有尽数从花厅退出,贾明河就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了。看到满屋子的文官后,贾明河连忙放慢脚步,在脸上挤出笑容向官员们一一打招呼。 好不容易等到众人都离开了,贾明河上前向高明衡大礼见过,接着就提起来意:“巡抚大人给末将送来许多女子,末将以为不妥啊。” 高明衡见贾明河不但不领情还来兴师问罪,脸上全是苦笑:“贾帅军旅辛苦,就不要太苛待自己了,那几个女子全出身清白人家,贾帅若是有意,便纳了她们好了。” “末将万万不敢,末将的部下也都不敢收。”贾明河一心要把高明衡送到新军的那些女子退回去。这批女子中几个相貌最出众的是送给贾明河的,此外河南巡抚衙门还按照新军军官的军衔高低给他们准备下许多女子。这些女孩子全都出身良家,按照大明律,父母并没有把她们卖掉的意思,纳她们为妾已经是重罪,更不用说把她们当作贱籍女子对待。 “贾帅放心。”听到贾明河的反对理由后,高明衡不以为然地安慰道:“他们的父母既然把她们送出家门,就是当作菜人也没有话说,如何还能说是什么良家女子?再说事急从权,将士们捐躯为国,这些女子也可以捐身为国。御史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怎么会弹劾?再说,就算有一两个御史糊涂,难道内阁诸公还会和他们一般见识不成?” 见贾明河又要张嘴抗议,高明衡不耐烦地连连挥手:“贾帅尽管放心,若是有事,本官一身承担,绝不会让贾帅为难。” “巡抚大人明见,”贾明河知道高明衡不耐烦,可是他心中的话不吐不快:“末将奉命驰援开封,为的就是上报皇恩、下保黎庶,末将不能给开封父老解围已经是惭愧无地,又怎么能祸害他们的女眷呢?” 高明衡哭笑不得地看着贾明河,后者又是一个大礼拜倒:“末将敢请巡抚大人收回成命,将这些女子另行安置。” “不可!”高明衡断然拒绝道:“如何安置她们是贾帅自己的事情,但是她们万万不能回来,贾帅若是在营中为她们独设一营,本官绝无异议。” “可是那会有损她们的名节,将来就不好嫁个好人家了。”贾明河连忙说道:“末将觉得还是让她们的家人把她们领回去为好。” “此事万万不可!”高明衡长叹一声,坐直身体对贾明河道:“诸位总兵、各路将官纷纷抛妻弃子来援开封,和本官共赴危难,本官恨不得剜肉以饲将士……” 城内各路客军将领常常抱怨,在这远离妻妾的开封城过的日子就好像是在做和尚,他们总嚷嚷要高明衡给他们提供些良家女子当战地夫人。以往高明衡担心此举会引城内士人抗议,对自己未来的仕途大大不利。但眼下这批女孩子既然是父母推出家门的,那就没人再能质疑高明衡如何处置她们。 既然要安抚客军将领,那么对本城将领也得一视同仁。高明衡挑出来的这批女孩子,各路明军人人有份,没有一家落下。他见贾明河要退回新军的那份,连忙阻止:“贾帅你若是不要,其他各位将军听说了也不好意思要。就算要了,他们也会被人说三道四,责备他们不如贾帅你高风亮节。唉,本官知道贾帅出身镇东侯麾下,确实是志向高洁,但贾帅你不能强迫别人也都学你们新军啊。” 贾明河仍是不服气,他争辩道:“我们官兵,是要保境安民啊。” “当然是要保境安民,但眼下的情况是鱼与熊掌不可得兼。我们既要为天子守土,又要安民,若是两者只能得其一,那只好择其害小而从之。”高明衡虽然心里已经很不耐烦,但贾明河掌握的军力让他不能不耐心解释:“军心士气是当务之急,若是人心散了则大事去矣。开封若是不保,贾帅你的几千子弟岂能独存?贾帅切切不可慕虚名而处实祸。” 第十八节 内忧 听高巡抚说得请辞恳切,贾明河自觉有些惭愧,现在闯军围城,若是坚持不住那便是全军覆灭的下场,而城外的许平又是自己的大仇人。 高明衡见贾明河已经说不出话来,便苦口婆心地劝道:“贾帅,终归还是要以君父为重啊,现在只是事急从权了,若不是许贼背叛黄侯,带着这些闯贼来围城,哪里会有这样的祸事啊。” 只要巡抚大人一提到许平和镇东侯的关系,贾明河便觉得理亏,如同那天在城头商议劝降之事一样,贾明河只有唯唯而退,带着那些分给新军军官的“战地夫人”返回驻地。 回到新军的军营侯,贾明河吩咐部下为这些女孩子安排住所,并派人巡逻,以免有人去骚扰她们,刚才他已经答应高明衡暂时不把她们送回家,而是等开封解围后再予以释放。 “去问问这些女子的家在何处,”贾明河打算让士兵去给她们家里报个平安,若是她们家里人知道女儿在新军中被好生看待起来,贾明河估计她们的家人也能放心一些:“马上去办吧。” “大帅,这样恐怕不太好吧。”魏兰度刚才和贾明河一起去见高明衡,他揣摩巡抚的用意,劝说道:“要是这样行事,恐怕会让友军和巡抚大人那里难办,我们还是密不外传,等到开封解围之后再放回去吧。” 贾明河仔细想想,点头道:“现在确实是同舟共济的时候,不宜和友军起纷争,唉。许平真是把侯爷的脸全丢尽了,现在缙绅们议论纷纷,都对我们新军另眼看待,虽说朝廷不怪罪侯爷,可是这么大的祸事,将来也不知道该如何了解啊。” 对于贾明河的担忧,魏兰度爷没有什么好办法,现在山岚营是城中最有战斗力的部队,周王府和河南巡抚衙门都不愿意说什么,可是私下里已经有人在议论这支新军是不是真的可靠----既然劝降不了许平,那么自然有人担心这些新军反过来会被许平劝降。魏兰度只有宽慰道:“我们尽忠职守,保住开封不失,将来新军再派援军,把许平捉拿进京,朝廷也许就不会追究侯爷的过失了。” 想到镇东侯确实没有收过许平这个弟子,虽然流言满城但贾明河相信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暂时也只有放下这个忧虑。 “为天子守土,为百姓保家,”贾明河想起今天的矛盾,口中喃喃念叨着:“若是两者不可得兼,又该如何是好呢?” “以末将想来,应该先公后私吧。”魏兰度小声说道:“末将觉得巡抚大人说得不错,我们吃的是皇粮,穿的是皇衣,拿的是皇饷。” “说的不错,”贾明河恍然大悟,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连连点头:“侯爷给我们的命令就是消灭闯贼----还有许平,我们但求问心无愧就是了。” …… “为什么要穿黑衣?”刘宗敏注意到许平手下几营,包括李定国所部和孙可望带来的亲卫,都不再穿灰色的衣服而是统一换成了黑装。 “许兄弟此举甚是妥当,”牛金星刚才没有立刻想起大梁的故事,觉得丢了面子,更隐隐觉得这样会让李自成嫡系被旁系闯军看轻了,同时也是为了拉近关系,便连声称赞道:“明尚火德,水克火,我们当然要穿黑衣。”牛金星还向李自成建议道:“我们以后也应该传黑衣才好。” 孙可望咧嘴一笑,便要说话,却见许平向自己看来,微微摇头,便把取笑牛金星的话收了回去。 此时交换工作已经基本完毕,李自成便召集诸位将领去他的大营议事。 抽空许平把孙可望拽到一边,埋怨他道:“何必如此落军师的面子?” “哈哈,水尚黑,牛先生还真能想啊。”孙可望完全没有把许平的责备放在心上。 李定国在边上笑道:“若是闯王、军师知道我们是怕衣服脏了不好看,故意选的黑衣,不知该作何感想。” 许平一个劲地摇头:“刚才大梁的典故,是不是孙兄刚对李兄说的,故意要为难军师。” “不错!是我刚和老四交代的,”孙可望大大咧咧地说道:“本来还想为难一下许兄弟,不过大将军可不像牛先生那样不学无术。” “这个典故想来一个举人肯定不如武人用心,”许平觉得孙可望似乎要故意和牛金星为难,便问道:“孙兄为何如此?” “听说牛金星想要我们的地盘。”孙可望脸孔突然变得凶相毕露,对牛金星也开始直呼其名:“我落落他的面子算是轻的了,要不是给许兄弟面子,我就给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我们都是闯王属下,这怎么能叫要不要的。”许平没有想到孙可望消息如此灵通,心里微微吃惊:“我已经把登封县给军师了。”见孙可望脸上尽是不悦之色,许平补充道:“等攻破了开封,我还答应替闯王治理洛阳周边。” “闯王有没有答应你?”孙可望立刻追问道。 “闯王没有反对。” “我是问,闯王有没有立刻答应下来。” “这当然没有,”许平也觉得此事不急:“开封未下,那里有余力去治理洛阳。” “哼,定是牛金星从中作梗吧?”孙可望冷笑一声:“许兄弟要多加提防,我看牛金星他不安好心。” “孙兄言重了,”许平感到这场私下的谈话让他感到很不自在:“我们都是闯王的属下,现在怎么能窝里斗?” “如果我是许兄弟,若闯王不答应给我洛阳,便休想把登封要去,一个已经治理好的县换一片废墟,闯王够赚的了。”孙可望气哼哼地说道:“上次闯王就看我们不顺眼,现在还是这样,肯定是牛金星在背后说我们的坏话。” 见许平无言以对,孙可望叫道:“许兄弟,我们的地盘都是我们拼命抢下来的,要是有人想拿走,我们就要和他拼命。闯王善待我们,我们自认奉他为主,若他不想好好待我们,我们便是反了他的,又如何?” “孙兄以后休要再提此言,”许平听孙可望越说越不像话,即便三人周围都是心腹也不敢再让他们听下去,让卫士们远远走开后,许平正色对孙可望和李定国说道:“我能有今天,都是闯王给的,当年我孤身一人到闯营,闯王便以兵权相授。” “唉,”孙可望对许平的话显然很不同意,脸上全是不屑的神情:“许兄弟到闯营的时候,闯王才下商洛山多久?上半年还只有十八骑而已,刚刚招募了几万流民,能战的不过五营万余人。许兄弟可是黄侯的亲传弟子、大弟子,闯王又怎么敢不待如上宾?” 李定国在边上帮腔道:“许兄弟现在是闯营大将军,响当当的二号人物,但这可不是闯王给的,是许兄弟和我们哥俩一刀一枪打出来的,这开封、归德两府也是我三哥苦干治理好的,再说就是浪里白条和六耳猕猴,也是冲着许兄弟和我三哥来的。我们又没有异心,没有自立门户,闯王不好好奖赏我们,反倒听信牛先生的要拿我们的地盘,这也太让人寒心了。” “也不是白拿,闯王手下几万兄弟,总需要吃饭吧。”许平把刚才和李自成的谈话向两人转述了一遍,闯王是领,许平他们是属下,如果所有的收入都先送去许州的大营,然后再由许平酌情分配确实有些不妥:“我们在河南吃得好,穿得好,其他领难免会有点红眼吧,闯王就是向着我们也得把水端平。其实闯王还是念着我们的功劳的,你看我说一声,闯王就同意不让其他人去攻打南直隶了,不然孙兄和江北军的协议还有些麻烦。” “他们敢!”孙可望喝道:“要是他们敢到归德我的地盘上撒野,我可不像大将军这么好说话,到时候就是闯王我也不会给面子的。” “孙兄误会闯王了,”许平想起那次孙可望和李自成起冲突后,李自成深夜赶来自己宿营地的谈话,这段谈话之前许平也和孙可望提起过片段。 “哈,”孙可望笑道:“闯王也是中原十几年的豪杰,许兄弟真的以为他是这样一个心软的人吗?” 说话间已经快到闯王的大营,孙可望和许平稍微分开一些,刚才孙可望问话的许平不置可否,等周围再没有人时,许平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道:“我信。” …… 在李自成大营中开会的不仅仅有李自成和许平的直属将领,还有许多其他的义军领袖,罗汝才和他的手下也云集于此。 李自成坐在位,让许平呆在他的左侧,之前李自成任命许平为大将军时罗汝才还颇有怨言,觉得他自己是对闯营出力仅次于李自成的,为啥不把这个名义上第二的位置给他?当时李自成亲自跑去好言安抚罗汝才才算把这件事压下,不过现在闯营中的人已经对此没有什么异议了。除了余深河等几个许平的直属将领外,孙可望和李定国也带着他们的手下坐在许平旁边。 大家都坐定后,李自成示意许平可以开始了。 “大家都知道,朝廷已经批准了镇东侯扩建新军的计划,这才短短几个月,镇东侯就把新军扩编到十三个营,每个营四千人,即使刨去被我们围在洛阳的这一个营,镇东侯手里也已经有了四万大军。”许平语气有些低沉,满屋子的义军将领人人脸色凝重,他们都很清楚镇东侯的军队和其他明军不可同日而语,以前三营新军就会给闯营以极大的压力:“大约十五天前,朝廷以侯洵为督师,命令新军出给开封解围。我们本以为会遭到六、七个新军营的进攻,这并非是我们完全不能对付的兵力,但是----” 这次朝廷给侯洵的任务是专门剿灭闯军,但他并没有立刻进军河南,而是竭力说服朝廷把节制楚军、江北军甚至中都凤阳兵力的权力全部交给他,让他能够动员这些军队参与对河南闯军的会剿。这很出乎许平的意料,侯洵的这个要求蒙蔽下朝廷是可以的,但是许平是参加过山东之战从贺宝刀那里对内情有所了解的人,他很清楚侯洵的建议多半是镇东侯在背后策划。 “朝廷同意了侯洵的计划,眼下侯洵已经命令左良玉率领楚军北上,从南面夹击我们,同时还让江北军做好准备,随时出从东面进攻我们。”许平脸上的忧色越来越浓,新军的战略部署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而开封未下,许平难以抽调部队去增援山东,楚军在南线的威胁也让闯营受到牵制:“我本想在开封再次重创新军,然后攻下开封后立刻兵山东与东江军连成一片,想不到被新军抢先了。” 既然侯洵的策略必然是镇东侯授意,而新军的目标如果是河南的话,那根本不会拖延时日给许平进一步展壮大的机会,所以许平一听到这个消息就意识到新军打算先攻击山东,摧毁东江军以解除后顾之忧,或许还有练兵的意思在里面。 “新军需要多久才能进攻山东。”问话的是罗汝才。 “很快。”其他各路军队动员都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最快也要到六月才能起配合攻势,但新军一旦有了计划后总是会很快行动,而且许平知道督师的侯洵显然会全力支持镇东侯的计划:“昨天刚收到的邸报,侯洵借口不耽误时间,已经命令新军南下进入山东,要山东地方官接应粮草,不日就要开始清剿季退思部。这个命令是十天前出的,我猜现在新军应该已经向山东进了。新军的意图非常明显,他们打算先集中兵力击溃山东叛军,然后全师向河南进。”许平斟酌着作出预判:“季退思已经疲惫不堪,我认为他很难撑过六月。那么六月底或者七月初,新军就会动十二个营向开封开来……” “真不该和开封的明狗换粮,不然我们就能去山东了。”下面传来一句闲话,虽然闯营与官兵相比规矩要少很多,不过在这种会议上这样的言显然还是很无礼,许平扫了一眼说话的人,是闯营另一个旁系的领。许平早就感觉和新军相比,闯营就好像是一个大联盟,闯王的地位是盟主而不是大家的主子。 在许平看过去的时候,那个话的闯营将领毫不示弱地与许平对视,其他一些地位类似的将领也嗡嗡声表示赞同。这些人和罗汝才、孙可望他们一样,在李自成出商洛山前都是一方的大王,现在还有自己的独立势力。李自成每次打胜仗都会分战利品给他们,而许平从地方上获得的收入显然不会给他们,至于他交给李自成的那些牛金星也未必会给这些旁系很多。眼下这群人是最穷、最艰苦的一批人,也对许平用粮食和开封换人最不满。而对于这种出身土匪,习性仍匪气沉重的家伙,孙可望一贯主张是予以消灭,就如同他在归德的清洗。而且这种清洗确实让河南的士人阶层感到鼓舞,觉得闯营许平部不同以往,是可以加以观察的对象,可李自成仍维持着与这些杆子们的交情。 “便是不换粮,开封一时三刻也打不下,”事关自己的战略和军事权威,许平加重语气说道:“我们还是来不及赶去山东。” “许大将军不是黄侯的大弟子们,是不忍心看师门长辈饿死吗?”那个人不依不饶地又补了一句。 许平的手下一起向那说话的人怒目而视,不管他们私下之前是否赞同,但现在任何对许平的攻击都会被余深河他们视为对自己的攻击。其他一些亲许平的将领一起大声斥责,便是李自成的嫡系将领们大多也站在许平这边,毕竟许平是李自成一手提拔的,是孤身一人来闯营,现在就算有一些自己的势力也还算是李自成的亲信。就连牛金星都对那个倒霉鬼厉声喝道:“有什么话都说出来好了, 见到这么多人反对,最开始出声的那个人脸色有些白,向李自成欠身道:“大王,我是个粗人,不懂什么规矩,心里直,想什么就说什么了。” “无事,无事。”李自成挥手道:“我们自家兄弟,义气相投,哪里有那么多的规矩。” 许平从那个人脸上收回目光,他觉得这个问题说不清楚也不想深究,既然李自成话他就趁机赶快把话题扯开,又回到军事问题上。 “楚军和江北军也会派兵参战?”罗汝才听许平念过朝廷的邸报,插话问道:“他们会来多少人?” “是的,侯洵要他们也来,不过我并不太担心他们,楚军的战斗力比秦军差一些,不会很难对付,而江北军已经被我们打破胆了。” 第十九节 争斗 孙可望冷笑一声:“我猜江北军根本不会出兵。” “新军虽然训练严格,但从未上过战场,究竟还是差一点。这次新军先出兵山东大概是想练练兵,让新兵们在山东摸爬滚打一圈,然后再来河南与我们作战。” 冬季一战,闯军硬碰硬地吃掉三营新军,使新军高层异常震惊,之前那种对义军的明显居高临下的态度、以及蔑视统统消失不见。这次在直隶新军的应对也非常保守,许平意识到这说明新军已经把闯军看作一个不可轻视的对手。固然这个变化令人自豪,但许平能感到肩头的沉重压力。由十二个营组成的新军集团,拥有近五万的精锐官兵,许平手下没有一个将领敢说能迎头痛击之,势必又是一场艰苦的防御战。 “我觉得我们应该立刻猛攻开封,免得到时候被他们内外夹击。”罗汝才的话引起一片低低的附和声。 从军事上讲,开封在手就可以拥有一个稳固的后方,能腾出更多的兵力用于迎战新军,而且闯营迫切需要开封的储备、无论是金银还是生铁、或是里面的大批工匠,都可以为闯营组建新部队提供巨大的帮助,时间当然是越久越好,所以开封城也是越早拿下越好。 不过许平摇摇头,对罗汝才道:“曹大王,城内尚未丧失斗志,不少百姓还非常畏惧我军,人心亦未散尽。更何况还有新军山岚营在,这个营拥有大量火器,防守能力非常可观,现在强攻开封,我军损失恐怕非小。” “那就不该与城内换粮食,等守军开始吃人以后,自然军民离心。”罗汝才又提到这个问题,这让许平非常头疼,闯营内部几乎没有任何人赞同他的行动。 “但也可能破罐子破摔,吃了人以后,开封守军会觉得自己反正干下了不是人的事,索性与我军死拼到底。再说,那些家人被吃的守军士兵,也会有不少人把这个账记在我军头上。”许平不假思索地又补充道:“等到天下太平后,他们也是我们的子民,也会为我们纳粮。” 许平看到,周围的将领听了之后脸上露出迷惑的样子,罗汝才瞪眼问道:“许兄弟这是何意?你还要投降官兵不成?” 不过不等许平解释,罗汝才就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嬉笑着向李自成看去:“闯王,听到没有,你的手下都盼着你坐江山了。” 此时闯营、曹营的众将都回味过来,大家一通嘻嘻哈哈,李定国也呵呵笑起来,只有孙可望脸色凝重,皱着眉头大声问道:“这有什么可笑么?” 李自成神态自若,口气淡然地从容说道:“弟兄们总得有个盼头吧。” 罗汝才盯着李自成看了半晌,又噗哧一声笑出来:“原来不是许兄弟的想法,而是闯王这么想啊。” 闯营的将领都止住笑声,罗汝才的声音显得越响亮:“等闯王坐南朝北的时候,封兄弟一个什么官?并肩王如何?” “曹大王,”许平道:“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自古三百年一大劫,闯王又怎么坐不得这个天下呢?” “我听说圣人都是生有异像,就是在娘亲肚子里都比我们多呆上五、六个月。”罗汝才大笑不止,指点着李自成和许平道:“还是多想想眼前吧,我们连一省之地还没有哪。” 这话让不少将领都轻轻叹气,站在一边的孙可望冷不丁地插话道:“那曹大王又是怎么想的,我们做贼做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和你那死鬼干爹一样,”罗汝才想也不想地答道:“若是朝廷真有一天诚心招安,我们也不是没有活路。若是朝廷一定要我们死,那多拼一天是一天,真要是不行了,老子这辈子杀人杀得满坑满谷,也没有赔本。” 军议过后,闯、曹两营的将领各自散去,留在李自成身边的只剩下许平、刘宗敏和牛金星三人。他们正在说话,折返回来的孙可望突然撩帐而入,他阔步向着李自成走来,大声质问道:“闯王,你怎么还容得下曹操呢?” 不等李自成说话,许平微微一笑:“燕雀岂知鸿鹄之志?” “不懂鸿鹄之志就是麻烦。”孙可望叫道:“闯王以夺取天下为志,为此讨兵安民,笼络人心。而曹操一心要做贼做到死,他不会好好对待百姓的,如果我们闯营真想取得天下,那就容不得他……” “现在曹大王对百姓还是不错的,他与我有约,不得侵害百姓。”李自成示意孙可望不必多说:“曹大王与我合营的时候就互相约定,互不相攻,一同抗明。” “闯王说得不错。”刘宗敏连连点头。 “曹操他同意不扰民,只是抱着兔子不吃窝边草的想法,他和我们安民护民、守土不失是完全不一样的。”孙可望不满地反驳道:“我们这里容不得他。” 李自成摇头道:“曹兄弟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我不能轰他走。” 刘宗敏附和道:“我觉得闯王说得不错。” 一直冷眼旁观的牛金星突然出声道:“闯王,我觉得孙兄弟说得对。” 李自成看了一眼许平,后者仍在沉思中,他挥手表示这个问题的讨论到此为止:“孙兄弟你既然来了,就谈谈你对四川的看法吧,现在高兄弟那里局面很不好。” 河南闯军已经停止向四川运粮。 川南的明将杨展没有屠杀百姓,而是收拢流民,组织他们展开生产,还从流民中挑选精壮从军坚守险要。杨展不仅让川南民心安定,更让缺少物资的高一功一筹莫展,数倍于杨展军的闯军,每日的消耗大大高于川南明军。由于川中的生产已经被明军彻底破坏,高一功估计在攻入川南前,闯军和成都、重庆的百姓都得饿死。既然南下不成,高一功就打算北上强行入陕,若是能侥幸击败秦军,闯军就可以开辟出一块新的根据地;即便不成,也能在一段时间内牵制住秦军,给河南闯军减轻压力。 在孙可望进来之前,许平和牛金星都已经表示赞同高一功的打算。本来犹豫不决的李自成于是下定决心,不再劝说高一功回师河南:“好吧,若是高兄弟把川民带回来,河南的粮食就未必够吃了。” 离开李自成的营帐后,孙可望环顾左右无人,单刀直入地问许平道:“许兄弟怎么看曹操的事?” “曹大王有上万部曲,其中还有两千多精锐骑兵,若是轰走他,我军损失也不小。再说与曹大王交恶的话,以后我们要防范的就不止明军了。当年闯王与曹大王会盟,宁可花钱养他,不仅是看重他的武力,也是担心他会来抢我们治下的农民,对我军守土不失的大计有害。” 孙可望抚掌大笑:“一不做、二不休,如果我是闯王的话,就杀其人,夺其军。” “闯王重然诺是远近闻名的,如果无故杀掉曹操的话,难免让天下豪杰之士失望。” 孙可望撇了许平一眼,见他脸色似乎不像是开玩笑,就争辩道:“何谓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瞻前顾后如何成得了大事?” “今天闯王无故夺了曹操的军,杀了曹操的人,你就不怕闯王明天夺了你的营,杀了你的头么?” “曹操如何能同我相比?”孙可望迟疑片刻,拍着胸脯道:“我手中有地盘,有军队,也还服从闯王的将令,他日闯王夺取天下后只要善待我,我也拥戴他当皇上,闯王凭什么杀我?” 虽然这样说,但孙可望沉思了一会儿,点点头道:“确实不能劝闯王无故杀曹大王。” 四月二十日,成都的高一功下令全川闯军北上。 早在高一功写信给李自成要求北上以前,他就已经拿定主意,先头部队也早已派出。今天离开成都的闯军中夹杂着大批的百姓,他们扶老携幼和闯军后卫部队一起出。河南停止向四川运粮后,四川百姓都清楚他们十有**无法度过这个冬天,不少人投奔川南杨展,那里是四川境内唯一还有粮食并且今年可能会有收获的地方。对此高一功并不干涉。那些担心明军再次大开杀戒的川民则跟着闯军共进退,眼下他们唯一的指望就是跟着闯军攻入陕西。 两日后,确认闯军继放弃重庆之后又放弃成都的消息传到川南,总兵杨展手下的三万川南明军人人笑逐颜开。这三万明军有九成以上都是新兵,是杨展刚从百姓中挑选出来的,如果投入野战,他们根本不是对方闯军的一合之敌。仗着川南地形险要,他们才能把高一功挡在境外。若不是其他明军将川内大部分地区的生产彻底破坏,让高一功无法坚持作战,杨展也没有什么信心为朝廷保住川南的土地。 “杀猪宰羊,犒赏三军。”杨展大喜之余,还不忘吩咐左右:“多送一份粮食给各镇,他们想必也要庆祝一番。” 在明军彻底破坏四川的粮食生产后,川南肩负着供应其他川军各部粮草的任务,眼下川南有百姓数百万,是人口最稠密的地区。现在闯军既然退去,又是秋收在望,杨展认为稍微宽松一些无妨。 又过了几天,杨展笑呵呵地拿着一份请帖回家。川军各镇众总兵都赶来川南,他们联名请杨展赴宴,公推他为守川功。杨展回顾一年多来同闯军交战时,无论哪支友军到了穷途末路,杨展都会给钱、给粮、给兵员,帮助他们重振元气。这固然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其实私底下杨展也有自己的私心,他希望能和所有川军同袍处好关系,以便有朝一日成为川军的领袖。 今天这个愿望总算是实现了,杨展得意地把请帖展示给他夫人看,上面密密麻麻地全是联署川军将领的签名:“挫败闯贼对川南、云南的窥视,收复重庆、成都两府,皇上和朝中阁老们肯定大喜。我从来不曾得罪过任何一个同僚,他们全都得过我的好处,看来四川军务提督是非我莫属了。” 杨展生性好酒,吃饭时无酒不欢,哪怕是在一线视察军务时,食物再简单。也要配上一壶酒才能下咽。今天吃午饭时,他的小儿子见父亲高兴,于是为杨展斟上满满一大杯酒,还端着酒壶站在旁边等着,满心以为父亲会连干三杯。不想杨展竟然一反常态地把酒杯推得远远的,垂下眼皮看也不看一眼,只是端起碗来开始吃饭:“不喝,不喝,这顿饭我滴酒不沾。” 杨夫人奇怪地问道:“老爷这是为何?” “晚上要赴宴啊。”杨展解释道:“在川军中,有谁不知道我杨展酒量了得,千杯不醉?宴会上定然人人给我敬酒,到时候万一不胜酒力少喝了谁的,说不定会让那人心中不快,以后我这个提督还怎么当呢?” 杨夫人笑道:“老爷未免也太小心,一杯酒有什么打紧。再说此番老爷功劳大,不让老爷提督四川军务无法服众啊。” “谁说我当不成了?可越是身居高位越要谦虚,要是让别人觉得我杨展一升官就看不起旁人,那以后还怎么共事呢?何况我还没有当上呢。” 杨夫人不再多说,掉头对桌边的儿女们笑道:“看你们的父亲,声明赫赫的武将,背地里却是如此谨小慎微。” 几个儿女也都笑起来,打算给父亲斟酒的小儿子已经把酒壶放下,笑着回答母亲道:“孩儿觉得父亲做得极是,同僚和睦才能百战不殆,才能保得家里世代太平。” 吃过饭后,杨展就兴冲冲地带着两个儿子和亲兵、家丁赶去赴宴。,闯军虽然已经走远了,但杨展并非毫无防备,他的大儿子此时还在川南的防线上监视成都方向。 中午没有喝酒,杨展的嗓子里阵阵痒,一路的奔波让杨展更是渴得喉咙里简直要冒出烟来。一边纵马疾驰,他一边在心里安慰自己:等到了宴会地点便好了,今夜和大批同僚喝个过瘾,岂不是比在家里喝酒痛快得多? 不等杨展下马,川军众将就纷纷迎出帐外,他们人人都穿着大红官服,往日闯军步步紧逼时的那份紧张之情一扫而空。见他们这个样子,仍是全身甲胄的杨展也有些吃惊,他连连拱手向川军同僚们一一回礼,得空的时候低声对几个好友道:“闯军刚走几天,我们还是小心为上吧!” 那几个身为杨展好友的川军将领都不以为然,其中一个答道:“高贼裹挟百万平民,一日行不过十里,动静这么大,还想瞒过我们的耳目吗?” 根本无人担心闯军会去而复回。先,闯军是因为拿川南束手无策才离开的;其次,闯军搬迁了成都、重庆两府的百姓离开,如此兴师动众不可能是疑兵之计。其实杨展心中也是这样认为的,见大家看法相同,也觉得自己有些多虑,他哈哈一笑,就脱下甲胄换上大明武将的官袍。 和杨展同来的两个儿子也都是有品级的朝廷武官,父子三人把乌纱端端正正地戴好,杨展在前,两子在后,都是一只手握着腰间玉带,另一只手轻摆,迈开大步昂步入摆宴的营帐。杨家的亲兵、家丁们一脸轻松地跟在家主、少主身后。 众人一定要杨展坐座,他几次推辞不过,就美滋滋地在正中央坐下了。杨展让两个儿子到下末尾去坐,两个儿子答应一声就要走去,但却被几个川军总兵拦住。总兵的品级远在两个杨家小子之上,是他们二人叔伯辈的人物,但几个总兵一致要两位小杨将军陪他们父亲一起坐在正中。坐在这么多前辈的位置之前,当然是一件失礼的举动,不过不管他们怎么推辞都推辞不开,杨展的两个儿子满脸为难地向父亲看过来。 见儿子竟然要把其他人的客气当真,杨展急忙从座位上站起来,厉声喝骂自己的一对儿子。同时本人连忙又是一番谦让,为自己家教不严连连道歉,可川军众将都不依不饶:“这又不是军议,庆功宴这么讲究又是何苦呢!杨帅你看,我们的子侄不都是陪着我们坐嘛。” 杨展举目一看,果然人人的子侄都是和他们的长辈坐在一起,于是也就不再坚持,嘴里不免又是几声道歉。其他川军将领都笑起来:“杨帅太客气了,这些日子我们全拿过杨帅的粮草,不也从来没有见外吗?” 杨展心中一想确实如此,自己给出过这么多粮草,别人当然会尊敬自己了。总算坐好以后,杨展感觉自己渴得喉咙里要喷出火来,他迎着满屋子同袍的笑脸大叫道:“咱们该上酒了吧?” “正是,正是。” 营内的川军将领纷纷附和,不少人都出言嚷嚷:“该上酒了吧?” “好!”一个川军总兵连连拍手,大吼一声:“上酒!” 昨天我本来是更新了,结果更新完以后有违禁词(就是我文章里打的那个地方),造成没有更新成功,我又粗心没有检查就点击关闭页面了,结果今天现没有。今天的更新在后面,双更吧 第二十节 内讧 随着这声大吼,帐内的众将人人起身迅向两边闪开,大群弓箭手涌进来,二话不说就向帐中央乱射。几个亲卫一拥而上,把杨展和他的两个儿子团团护住,一眨眼间,卫士人人身中数箭,一个重伤倒地。 此时帐外也响起杀声,披甲的武士从四面八方冲进营帐,明晃晃的长枪大刀指向杨展父子。已经退到两边的川军将领们都抛掉头上的乌纱,扯下碍手碍脚的官服,从亲卫手中接过头盔,露出里面贴身穿着的软甲。 护卫在杨展身边的几个卫士虽然没有伤到要害,但鲜血正从伤口流出,浸透了军服,顺着甲片滴落到地面上。 “诸君……诸君……”杨展的目光从帐内的川军同袍身上一一扫过,这些人都是他多年的好友、几代人一起为大明效力的世交,以前曾经并肩在战场厮杀,也曾把酒言欢…… 但现在他们的脸都和死人一般冷酷无情,他们的眼睛闪射着残忍的幽幽绿光。 “这是为何啊?”杨展呆呆地看着屋里的川军同僚,此时此刻他仍不能相信面前的这些故交要置自己父子于死地。 “逆贼杨展,”一个冷冷的声音从某个川军总兵口中吐出,以往他曾是杨家的座上宾,今天是他当先迎接杨展入营:“勾结闯逆,图谋献川,人人得而诛之。” 随着这句话,那些弓手又将一片箭雨泼来,杨展的贴身卫士再次用身体遮住杨家父子,顿时又是几个人倒地不起。杨展知道再也等不起,他奋力掀起桌子,招呼两个儿子道:“快杀出去。” 两个儿子同时答应,拾起地上的刀,与亲卫一起向门口杀去。 父子三人只要有一人能够脱险,就能召集杨家的部队,就有讨价还价的本钱,那样身陷敌手的人也还有一线生机。见杨家人冲过来,四周的弓手立刻退出营外,拿着长枪、身披重甲的武士密密麻麻地拦住去路…… 贴身卫士已经死伤殆尽,杨展身被数创,他的两个儿子都身负重伤,但却连门口都没有冲到。最后一个杨家家丁被乱枪刺倒后,杨展心知今日定然无法幸免,他挣扎着爬到两个儿子身边,他们两个都是双目圆睁,气绝而死。杨展张嘴要大叫一声,却只有一团血从他喉中喷出。 重甲武士退后一步,川军将领们踏着地上的鲜血走上前来,一个个居高临下地看着在两个儿子血泊中挣扎的杨展。杨展吃力地抬起头,满脸仍是一副不能置信的表情。 又挣扎着吐出几口血后,杨展莫名其妙地呵呵笑起来,血从他身上的各处伤口源源不断地流出,杨展冷得在地上不停地打着哆嗦,他勉强吐出几个字:“给我杯酒。” ----为什么要杀我?就算你们不告诉我死因,至少给我杯酒喝吧。把贼砍头以前,也要给贼一杯酒喝啊。 为的那个川军将领,那个陌生的已经不再认识他的老友猛地一刀挥来,杨展喉头一冷,大股的液体涌进嘴里,但已经分辨不出是什么东西。 再也无力把液体咽到那干渴的喉中了,杨展明明大睁着眼,却仍是面前一片漆黑,喉头火烧一般的干渴----竟然做了一个渴死鬼,真不甘心啊,你们说过要请我喝酒的…… 满营的川军将领一个接着一个,轮流把刀砍向杨展父子的尸身…… 五月三日,闯军大将高一功的行营。 十几日来,高一功指挥着中军和后卫掩护百姓北进,每次讨论前途时,高一功和他的部将们都忧心忡忡。据前锋的报告,三边总督孙传庭已经在各个险要设防,阻挡四川的闯军入陕。北面虽然有更多腾挪的余地,但要面对的敌人也更加强大。 和闯军一起走的都是信任闯军的百姓,这让高一功无法忍心抛弃他们带兵返回河南,因为他知道,走回河南时,这些百姓会十不存一。北上虽然机会渺茫,但要想让百姓多活几个下来,却是眼下唯一的方案。今天高一功和刘芳亮说起粮食问题时,两人又都是愁容满面。 营门外传令兵报告,把一份军情送上:“两位将军,川南急报。” 这封军情让高一功和刘芳亮都是面色大变。川军众将设下伏兵杀掉杨展父子后,立刻兵突袭杨家军,杨展余部毫无防备,一夜之间就被击溃,三万多杨家军投降,随后被其他川军集体坑杀。抓到杨夫人后,川军将领用酷刑折磨她好几天,逼问杨展的财产以及下落。将杨夫人虐杀的同时,川军还将杨展全族三百多男女老幼尽数杀戮,别说是杨展的孙子、侄子,就是儿媳、女儿也不放过。 刘芳亮看得只摇头,连声叹息不已:“如果没有杨展供给的粮食,这些人早都饿死了,他们怎能如此恩将仇报?怎么能把恩人杀得全家一个不留?” “这就叫大恩为仇吧。”高一功冷笑数声。他想了想,不太有把握地同刘芳亮探讨起来:“可是为什么会大恩为仇呢?” “我不懂,别问我。”刘芳亮断然拒绝讨论这个话题:“当今之事,是尽快打探清楚川南的形势。” 急报传到河南开封附近时,许平正和孙可望还有李定国讨论制造火药的问题,随着闯军火器部队规模越来越大,火药的消耗量也越来越惊人,仅仅是训练所需就让许平感到有些承受不起。不过对此孙可望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河南残破,硝石靠粪便生产,数量更是稀少,至于工匠,那是永远不够的。 得知川南的杨展被灭族以后,孙可望放声大笑:“杨展这厮当真不知死活,他若是对一个、两个同僚有恩也就罢了,万一有人恩将仇报,其他没受过杨展恩惠的人就会出来说话,顺便讨伐那个恶人并且吞掉他的地盘和兵力,别人看在眼里也就不敢恩将仇报。可这厮偏偏对全川将领都有恩,还让每个人都欠下了无法还清的人情,如果大家不合伙杀了他、屠了他的族,难道还要被他压一辈子不成?高将军的大军在四川的时候,他还有一线生机;高将军走了以后,他不知死期将至还妄想升官,当真是无能鼠辈。” 当年杨展就是张献忠的死敌,屡次挫败西营的进攻使得他们始终无法南下,李定国闻讯也面露喜色:“孙传廷杀了贺人龙,川军伏杀了杨展,如此西面还有什么可忧虑的?” 笑过之后,孙可望问道:“高将军没有立刻杀回川南么?” 许平说道:“高将军恐怕会先打探一番,若是川南不稳就会掉头南下,若是川南已定……” 说到这里许平突然楞了一下,抬起头来,看见孙可望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许平摇头叹息两声不再说话。旁边的几个参谋面面相觑,不知他们两人在打什么哑谜。 周洞天瞅瞅许平的脸色,为其余几个参谋解释道:“这份报告上说,杨展生前是唯一不屠杀百姓的川军将领,他在川南收拢流民,开垦土地,已有数百万人在他的地盘上安居乐业。除杨展以外,其他四川的明将无论大小都失去了领地和百姓,更没有人从事生产,川南这块肥肉,谁不想据为己有呢?”几个参谋都连连点头。既然人人都想据为己有,那就难免自行攻伐,川南此刻估计已经是战火连天。 只听孙可望又冷冷地评价道:“你们对四川明将的嘴脸还不太清楚,我可是同他们打过好几年交道了。这些川将毫无人性,从来不把四川百姓当作乡亲父老看待,他们为了对抗我军,竟然靠着屠杀乡亲来坚壁清野。这次几个总兵为了争夺川南的人口、粮食,说不定还能手下留情。但那些副将、参将、游击之流,知道自己抢不到这块肥肉,那还有什么客气的,我估计他们已经放手大杀大抢了。” “那么川南必然大乱。”许平点头说道:“高将军应该在得到消息时立刻南下。” “等打探到消息再行动就晚了,川南定然已经被洗劫一空。”孙可望、李定国曾经在四川多年,他们有自己的看法,李定国向许平保证:“几个总兵要是听说高将军南下,自己不能把川南纳入囊中,也会放手大杀大抢,没成熟的粮食既然捞不到,就绝不会留给高将军,肯定是把粮食烧光,把农夫杀光,留一片赤地给我军。” 许平盯着李定国的脸,听出对方话里有话:“以李兄的高见,现在当如何是好?” “我早说过应该设法入滇,以前有川南杨展挡着还不好走,现在正是机会。”孙可望和李定国显得很有默契,许平见到他们二人脸上同时流露出遗憾之色,似乎是为他们的主意不能在自己手中实现而伤感,孙可望说道:“大将军不妨急急修书一封给高将军,劝他整军入滇。川军把四川祸害光以后,必然去云南过冬找饭吃。云南人看见四川的惨况必定胆寒,不想放川军这帮虎狼入境。可是川军必定是官兵,黔国公说不定还想借助川军的力量对抗我军,滇军上下心不齐则力不足,所以我猜川军还是能流窜入滇的。” 李定国连连点头,他补充道:“川军连自己的老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善待滇人?若川军不在云南大肆掠夺,以后你们尽管骂我是蠢材。高将军若能为滇除此巨害,别说云南军民,就是那黔国公说不定都会倒履相迎!” 许平立刻修书一封,让部下加急送给高一功。若是能成功入滇,不但高一功大大扩展地盘,能够养活闯营西路军数万,而且假以时日,还有可能从西面攻入两广,威胁福建。 许平写信的时候,孙可望又冷冷地评价杨展道:“谁让他不屠杀百姓,不和同僚同流合污呢!要不就别做官兵,做了官兵就不要再想做好人。” 此时江北军、楚军都收到了朝廷的命令,要他们向河南集结,准备配合新军从四面八方围剿闯军。虽然江北军各将都是满心的不情愿,但既然是朝廷严令,那他们怎么也得动一动,才能在文官那里能说得过去。再说,一点行动都没有的话,南直隶对京师那边也不好交代。 上次孙可望闪击南直隶江北军区后,于世忠就远远地躲到扬州去了,后来更干脆向归德府的闯军送上誓书,每月把一半的军饷交给闯军换个平安。虽然一半的军饷听上去不少,但于世忠觉得这买卖其实挺划算。从那以后,严守诺言的孙可望从来是绕着于世忠的旗号走,不得不从他防区附近经过时,也都事先打个招呼。这样,于世忠不但睡觉踏实,而且几次闯军过境前后,于世忠都杀一批百姓当作闯军报功,累积了不少功绩。 于世忠觉得闯营的那个孙可望头目很好说话,如果不愿意付银子,孙可望同意明军用火药或者武器冲抵,如果是燧枪更是给非常优厚的价格。半年来,大批的江北军将领把燧枪卖给归德府的孙可望,一个个都挣了不少钱。江北军要求南京给他们大量装备燧枪的呼声也是一浪高过一浪,拿了江北军大批银子的南京官员,变本加厉地克扣本应转运京师的燧枪,找出各种理由把这些武器截流下来拨给江北军。尤其凑巧的是,每次南京声称因为军情紧张所以要截流武器时,归德府的闯军总是及时对南直隶起进攻;而每次截流军火需要见成效时,刚分到武器的江北军也总能把侵入南直隶的闯军击退。 接到南京不容反驳的出兵命令后,于世忠按照誓书的约定,把自己的行军计划和不得已的理由写信通知归德府,不久就收到归德府闯军的回函,对于世忠表示理解。然后,于世忠点起兵马拔营出,沿着官道向亳州进兵。 前天走了八里,昨天走了七里,今天的度和前两天差不多。生的事情也差不多,才离开军营走出一里地远,骨瘦如柴的军士走不动了,开始有人倒毙路边,其余那些被饥饿和营养不良折磨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士兵,无人理会这些倒毙的同袍一眼。这些士兵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一步深、一步浅地在地面上挪动。五月中午的太阳把大地照得热气蒸腾,可不少士兵却哆嗦得如同深秋的枯叶,没人知道下一刻身边的同伴会不会就这样倒下去死掉,没人知道自己能不能避开营中流传着的疟疾。 行军带来的剧烈减员让于世忠恶狠狠地大骂出声。虽然人人都吃空饷,虽然人人都知道大家都在吃空饷,但是人数越少,不得不上交给核查官员的钱就越多。于世忠本来就对朝廷的调动令憋了一肚子火,如果让他为此多掏腰包那他就感到更冤枉了,所以于世忠决定将空额补满一些,立刻行动! 在人口稠密的南直隶境内,补充兵力是一件相对容易的事情。作为一个南直隶人,于世忠也不想对父老乡亲做得太绝。沿途几个村子的长老被于世忠的亲兵带来,排成一列跪在他的脚下,磕磕巴巴地诉说着对大明的忠诚和对于将军的敬仰之情。 于世忠笑眯眯地连连点头,把这群老头送上的奉承尽数收下,至于过路费的话他才起了一个头,几个识情知趣的老头就马上应承下来,纷纷拍胸脯保证要联合送于将军一份大礼。除去朝廷拨军饷、倒卖物资给闯军这两项之外,驻地周围南直隶父老的孝敬也是江北军将领一项重要的收入。 “本将此番是奉皇命出师河南讨贼,久闻左近豪杰辈出……”于世忠说起最后一件事,就是要每村都出一批壮丁。听到这句话,那几个长老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不等于世忠说完,一个老头就连连磕头求饶,其他的人也纷纷学着那个老头的样子哀告起来。 于世忠今天心情不错,所以没有变色喝骂,而是轻快地从马上跳下,走到哀求不已的老人面前,半蹲下如同拍一条小狗般地拍拍那几颗白苍苍的头颅:“本将手下的几千儿郎,有大半个月没有吃过饱饭了,大部分孩儿们可是一年多没见过女人了。” 看着一张张向自己望过来的老泪的脸,于世忠自言自语般地轻声说道:“要是在别的省,本将也就不苦口婆心地说这么久了。本将也是南直隶人啊,乡里乡亲的,要是孩儿们闹得太不象话也不合适,是不是啊?” 几个老头对视几眼,一起磕头应是:“将爷仁义,小民们一定为将爷分忧。” 村长们各自回村,每个村中都挑出十个人交给于世忠的亲兵带走,大部分都是没成家的年轻人。事关全村的生死,母亲们只好流着眼泪把家里最好的衣服给孩子们换上,一个劲地往他们口袋里塞上干粮,村里的人站在家门外目送着他们离开。 第二十一节 入滇 ?靠归德那么近:“大树底下好乘凉,郁帅可不能有个三长两短啊,”于世忠心里暗暗打定了主意:“这次见了郁帅,我得劝劝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还是坚守亳州比较好稳妥啊。” …… 杨展的死讯传入京师,朝廷固然知道杨展劳苦功高,不过阁臣认为现在重要是往前看,人死不能复生,杨展已经死了,而川军还要拉拢。崇祯天子书认可杨展通匪有迹,要川军继续精诚合作,围剿四川闯贼。其实这时候,四川的官兵已经被闯军击溃。 早在五月中旬,高一功和刘芳亮让部将带领四川闯军主力掩护百姓慢慢行军,他们二人各引一千精兵,分兵两路急行军直扑川南。川军各路明军将领正在川南混战,风闻闯军去而复返,立刻四散逃跑,只有秦良玉等少数一、两个总兵留下来试图一战,但转眼便被闯军击溃,或逃向川西,或与其他川军一起逃亡云南。 杨展时期宛如乱世乐土的川南,现在犹如人间地狱,高一功一路所见尽是残桓断壁,杨展收拢起来从事生产的三百万流民,在短短一个月内就被四川各路明军屠杀得不足十万人。高一功占领川南后,甚至找不到足够的人力来掩埋遍布村镇的尸体。 前面就是四川同云南的交界地带,现这个村子没有被烧成白地后,高一功和随身卫士抱着一丝希望开始寻找活人,尽管打开了每一间屋子,还是没有找到任何活人。 “人都哪去了?” 高一功到目前为止还没在这里现死人坑,所以不肯放弃找到活人的指望。 “将军,庄稼都让野兽糟蹋了,最少有半个月没人管了。”一个在村外探查的士兵回报高一功。另一个人则拿回一张大字横幅,看来是明军撤退前留下的,上面书写着一行血红色的大字:“高一功,你个龟儿子,休想在俺们四川检到一颗耗子屎”。 “干大,官兵又在坚壁清野!”说话的是高一功的义子高天宇。 高一功默默地看了那张纸条很久,摇头道:“就见清野,没见坚壁。” 说着高一功就把那张纸条揉成一团丢开,犹自不甘心地自言自语:“人都哪去了?” “估计都没了!”高天宇说道。 经过一番搜索,高天宇突然惊叫起来:“这个村没井,没井!” 村旁没有溪流经过,如果没有井,村民们平时喝水、用水怎么办呢?高一功听了心头一沉。大家最后都把目光集中到村头一座可疑的土丘上,从那个土丘方向传来一股难闻的异味。高一功一挥马鞭:“挖。” 几个闯军卫士走上前去,三下五除二地把土丘挖开,高一功掩住鼻子凑过去往下面看了一眼,就退后两步令说:“埋上吧。” 闯军士兵默默地把刚刨出来的水井又掩盖上,随即在土丘旁立起一块石碑。高一功按照陕西的风俗简单地做了一个祭祀的仪式,然后就带着部下匆匆离开这个村子:“希望刘兄弟那里运气会好一些吧。” 云集川南的明军已经逃散一空,刘芳亮没有遭遇阻力,很快就赶来与高一功会师。他遇到的情况和高一功这里并无差别,在闯军到来之前,川南的社会生产已经彻底被摧毁,明军撤退前,把还没有成熟的粮食放火烧毁,残存的一些因为无人照料,多半毁于各种野兽。现在四川闯营有军民数百万之众,如果在几个月内找不到出路的话,大饥荒势在难免。 “继续南下吧,去云南。”高一功无法可想。刚刚从川西传来消息,各路川军都放弃四川退向周围诸省,全川再没有任何地方能提供他们所需的粮食,也没有适合过冬的地方和资源了。 五月下旬,高一功带着一千两百多闯军率先进入云南。 “干大,”高天宇纵马奔来,兴奋地高声叫道:“云南父老夹道欢迎我军,急着要见干大啊。” 高一功吃惊之余急忙赶去,只见道两旁密密麻麻都是老百姓,跪在前面的是白须的老头,他们身后是不计其数的青年,有男有女。 “久闻将军与官兵不共戴天,吾等盼将军如久旱之盼甘霖啊。”为的老者看起来是个读书人,话说得甚是斯文。 话音才落,老者身后的百姓就纷纷喊起来:“高将军,您的兵是不是要打官兵啊?” 高一功跳下马,跑上一处高台,团团一拱手,冲着周围黑压压的人群高声喊道:“诸位父老,我带的可不是兵,我们是闯贼。” 四周的声音顿时安静下来,片刻后有个年轻人嚷嚷起来:“管他是兵是贼,只要打官兵就好。” 这声叫嚷之后,人群里马上是一片嗡嗡的议论。听到高一功毫无羞愧地以贼人自称后,有些人默默不语,而年轻人则七嘴八舌地说只要肯去打官兵,尤其是那些刚流窜入滇的川军,还管他是兵是贼干什么,难道大家还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么? 听了下面的议论声,高一功哈哈大笑着,又朗声道:“云南的诸位父老,闯王有令,剿兵安民。我们闯贼不问官兵有多少,不问官兵有多远,唯官兵是讨!” 这几句话顿时让人群出阵阵欢呼,高一功跳下高台走到那些老人面前把他们一一扶起来:“诸位父老,我们不是官兵,我们是闯贼,唯官兵是讨的闯贼,官兵逃到哪里,我们就追到哪里,一定给滇地一个太平世界。” 入滇后,高一功、刘芳亮高举“剿兵安民”的闯军大旗,云南百姓闻风来迎,大批滇军倒戈加入闯军。不仅农民喜上眉梢,就连地方乡绅也夹道欢迎,转眼之间,云南各府县纷纷易帜,更无一支滇军愿与闯军一战。高一功一面分兵驱赶川军,一面兵不血刃地直抵云南府昆明城下。黔国公府虽欲抵抗,但除了卫士以外没有人愿意抗拒义军,就连公府卫队也人心思变,黔国公只好和昆明百官一起出降,云南全省大半平定。 …… 开封城外。 刘姑娘的小屋门前,岳牧把斧子高高地举过头顶奋力地砍下去,把大块的木材一剁两半。自从刘姑娘住下以后,岳牧总是忙里偷闲跑来帮着打水、砍柴,忙个不停。今天岳牧又累得满头大汗,刘家奶奶颤悠悠地端着一碗水走出来,招呼他道:“有劳岳爷了,岳爷喝点水吧。” 岳牧喝水的时候,刘家奶奶在旁边千恩万谢。 “客气,客气,”岳牧连忙解释道:“这是上面的命令,我们闯营的大将军要我们没事多转转,帮大伙儿安定下来。老人家要谢的话,那该去谢我们的大将军。” 刘姑娘拾草回来,见到岳牧,也连忙躬身表示感谢。岳牧夹在祖孙两人之间,脸涨得通红,大声分辨着:“这是我们大将军的意思……” 正说话间,不远处岳牧辖区内的另一户人家高声叫道:“岳军爷,能帮我们也打桶水么?” 那户人家是孤寡老人和一个小孩,岳牧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刘家奶奶说道:“我先去给他们打水,一会儿再来给您老砍柴。” “岳爷去吧。” 刘家祖孙笑眯眯地目送岳牧远去,然后动手把火生起来。刘姑娘在灶台前忙着做饭,奶奶在一边道:“这个孩子倒是本性不坏,人又勤恳、厚道。” 刘姑娘脸上微微一红,但没有说什么。祖孙二人吃饭的时候,门外又响起嘹亮的叫门声,岳牧提来满满两大口袋野菜。这些分给百姓的东西本该自己去领,但刘家的东西总是被岳牧亲自送上门来。 没有和刘家老少多说话,满头大汗的岳牧放下大包就急匆匆地返回营地。 把房门关好,刘家奶奶坐在床上拍拍身边的空处,示意孙女坐到自己的旁边来。刘家奶奶慈祥地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自古以来人人都要走这一步。孩子,成家是女人家一生最重要的事,女人家最怕的莫过于嫁错郎。” 刘姑娘一言不,安静地坐着,听着奶奶说的话。 “如果是太平年景,就算这个孩子来求亲,我是怎么都不会同意的,你是城里长大的,从没干过农活,这个孩子恐怕也不会经营城里的营生。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眼前这场大难,就算全家平安也是一贫如洗,我们城里的房子要是被乱兵烧了,一家人就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啊。” 刘家奶奶打听过岳牧的情况,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养活家小应该不在话下。唯一让人不安的就是岳牧做贼的身份:“闯贼在河南闹得这么厉害,官兵是制不住他们了。听说闯营的大将军还是镇东侯的弟子,镇东侯看在师生的情份上,也会给他一条生路吧……唉,一时我也想不清楚,你爹妈又不在跟前,没个人商量……,孩子你自己要有主意,站得正、行得端,我就怕你一时糊涂……” “是,奶奶,放心吧。”刘姑娘重重地一点头,说道:“一失足就是终身之恨,孙女是不会犯这种错的。” 第二天,岳牧看见刘姑娘步履匆匆地向集市走去,忍不住问她去干什么。 “岳爷,小女子听说又要给开封城里寄信了,我想给家里写封信报平安。” “不错,不错,明天就要和城里交换信件了。”岳牧连连点头。随着用百姓换食品的交易不断继续,通信的要求变得越来越强烈。上个月有百姓私下托付闯营士兵,希望在交换时把家信送回城中。许平听说此事,下令由闯营出钱作信资,托对面的明军士兵转交。城内由此得知城外存在一个难民区,自己的家人竟还平安地活着。来往的书信很快增多,现在每次交易前,城外的百姓都会给城内的亲人写信。许平追加命令,让闯营的文书给难民们免费写家书。 听说刘姑娘要写家书,岳牧自告奋勇地由他代笔,也省得去市场那边排队。刘姑娘露出惊奇之色:“岳爷还会写字呐?” “那当然啦!”岳牧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很快找来信纸和炭笔。许平在闯军中大力推广新军制式的炭笔,更仿造新军模式组织培训班,教士官认字,岳牧正是受益人之一。 “……门口的大树上,十天前飞来了一只喜鹊,那么多户人、那么多棵树,那鹊儿偏偏挑了我们这棵做巢,奶奶说这是好兆头,我们一家准能平安再见……”刘姑娘絮絮叨叨地讲了好多关于那只喜鹊的事。每天吃饭时,刘家奶奶都会喂那鸟儿一点儿米,现在它每天都会准时飞进刘家,理直气壮地落到窗台上等着它的那一份。如果不喂它,那喜鹊还会生气,不耐烦地冲着刘家祖孙大声呱呱。 岳牧听得笑了起来,把信件折好收进袋子里时,他问刘姑娘道:“这么有意思的鹊儿,我一会儿能去看看吗?” “当然,不过你得带点儿米,不然它可不理你。” 第二十二节 军法 喂过刘家的喜鹊,岳牧跑到城边,把刘家的信投到一只装信的大筐里,哼着轻快的调子一路小跑回军营。营房门口几个同僚正围着一堆火闲聊,他们看见岳牧就冲他嚷嚷:“今天加餐,烤鹊儿!” 火堆旁蹲着岳牧的顶头上司秦德冬,他正聚精会神地在火堆上翻着几根串着鸟的木棍,岳牧蹲到秦德冬身边:“秦头儿。” “嗯。”秦德冬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两手还在小心地翻烤着小鸟。 “是喜鹊啊。”岳牧看清这排木棍上烤着的鸟是清一色的喜鹊。 “是啊,”秦德冬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他刚被营内提升为少尉,根据军官政策可以和老婆孩子一起住,但是秦德冬一时还有些不习惯,每天总要到营房这里和老弟兄们厮混一会儿才回家去:“一会儿我要拿两串回去啊,给我婆娘尝尝。” 周围的闯军士兵都笑起来:“秦头儿,全拿回去也没事儿,本来就是您抓的嘛。” “那你们还不得在背后骂我?”秦德冬一边说,一边把几串烤好的拿下来,周围的士兵们早等得心焦,一声欢呼就动手分食。 秦德冬塞到岳牧手里一串,岳牧蹲在秦德冬身边,接过以后楞了一楞,把它递给旁边的人:“我不吃。” “你不是就好吃这个么?”秦德冬心中奇怪,侧头扫了岳牧一眼。 “这鹊儿,秦头儿是在哪里抓的?” “在难民区那里,营地附近的早被抓光了。”秦德冬手下翻动着烤鸟,又回头看了岳牧一眼。 岳牧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声音也变得紧张起来:“不是我管的那片吧?不是我管的那家姓刘的人家门前的吧?” “不是。”秦德冬问道:“怎么了?” “秦头儿知道那家姓刘的吧?肯定不是吧,有只喜鹊在她家门口的树上做窝……” “不是!”秦德冬打断了岳牧:“不就是你天天给扛大包、砍木柴的那家嘛,我当然知道。” 岳牧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他告诉秦德冬,那只喜鹊被刘家当作全家团圆的吉兆,千万不要去抓。 “放心吧,我一定离你那刘家门口八丈远。” …… 过了几天,刘家这里突然来了几个神情严肃的闯军,见到刘奶奶后,这几个闯军先是道歉----为岳牧的不轨行动道歉。为者向刘奶奶保证:岳牧一定会被严惩不怠,给刘家一个交代。 这番话把刘奶奶唬得不轻,搞了好久还没有闹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为的闯营军官见状以为刘奶奶不解恨,便再次确认道:“岳犯再没有出来的机会了,他不可能报复您们家了。若是他真犯下了死罪,我们闯营也绝不会姑息,一定会让您老人家满意的。” 刘奶奶听说每天来扛大包、对自己孙女有意的人犯下了死罪,心里更加害怕,不知会把自己祖孙牵连到什么地步,连连点头道:“全凭军爷做主,不过我们确实还没有成亲啊。” “这都是我们的错,督察不利。”闯营军官听到这话又气又恨,连连保证道:“我们绝不姑息养奸,您就放心吧。” 见几个人这就要离去,一直躲在后面偷听的刘姑娘按捺不住,跳了出来大声质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杀岳军士?” “这位可是刘姑娘?”为的人见到出来一位年轻女子,还听到刘奶奶叫孙女住口的喝令声,便垂看向地面,抱拳行礼道:“岳贼逼婚一事,在下代表闯营许大将军向姑娘致上歉意,大将军定会穷治此案,绝不包庇岳贼。” “岳军士没有逼婚啊,”刘姑娘不顾***劝阻,大声替岳牧分辨道:“岳军士一直待我们家很好。” “刘姑娘尽管放心好了,”闯营军官拍着胸脯保证道:“岳贼已经被看押起来,包庇他的长官、同僚也被抓起来审查,绝对不会有人胆敢挟私报复。”说着军官看向刘奶奶:“您们祖孙无论受过什么样的委屈,大将军都表示一定会竭力弥补,以表达他的歉意。” 被吓坏了的刘奶奶还点头称是,可刘姑娘再次叫起来:“岳军士从来没有欺负过小女子,相反,祖母和小女子还受过岳军士很多恩惠。” 闯营军官皱了皱眉头,虽然话不容易说,但是眼下这种情况不由得他不说话:“这位姑娘,岳贼真的绝不可能再威胁你们,他没有几天好活了,你们不必害怕了。” “岳军士确实没有威胁过小女子。”刘姑娘听岳牧可能有性命之危,抛下羞涩大叫起来:“岳军士是一个好人,小女子从来没有在闯营见过这么好的人。” 几个奉命来刘家道歉的闯营军人面面相觑,另一个人都刘姑娘赔笑道:“姑娘认为岳……岳军士好在何处?” “他帮小女子一家搬粮食,还帮我们砍柴烧水,没有他的帮助,”刘姑娘竭力想为岳牧说好话,于是夸张道:“若不是他帮我们搞来粮食,我们可能早就饿死了,起码也要露宿野外。” “这是他本来应该作的。”为的军官眉头皱得更紧了,许平之前再三叮嘱,绝不能让这些出城的百姓挨饿受冻。现在闯营利用城内百姓的惦记送回家书,以此瓦解城内开封本地守军的斗志。 另一人则恍然大悟:“原来岳贼是以断粮、露宿野外为威胁,企图逼迫这位姑娘就范。” 经这个人一说,为的军官也明白过来,顿时满脸都是怒气:“这厮当真可恶,大将军的名声都是叫这种家伙败坏的。” “多谢姑娘相告。”几个闯军既然探听到实情,拱拱手匆匆告辞而去。 见几个闯军离开家门,刘姑娘就要追出门去,可是却被她奶奶拽住:“孩子啊,这可使不得啊,年轻姑娘可不能出去抛头露面。” “奶奶,他们要杀岳大哥啊。”刘姑娘急得满脸通红,急忙争辩道。 “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刘奶奶拉着孙女的手不放,说什么也不让她追出去:“岳爷和我们非亲非故,你去为他说情算哪般?” “岳大哥,”刘姑娘情急之下也是口无遮拦:“岳大哥是为了孩儿才遭难的,才每天来咱家做活的,现在他蒙受不白之冤,怎么好不去为他辩白。” “我们是规规矩矩的人家,孩子你是正经的姑娘,怎么可以为一个男子说情?”刘姑娘越是挣扎着要跑,刘奶奶越是紧紧地抓着她的胳膊不容她挣脱,她们家周围住的不少都是开封城内的本来的邻居:“你做出这种事来,以后让你父母如何见人,你的兄弟如何抬得起头,姐姐又如何出嫁?” 听到这话刘姑娘一愣,停止了挣扎,她奶奶叹气道:“这事万万不可外传,不然你以后的终身大事都不知道该如何了解。”说话时,刘奶奶已经压低了声音,她再次嘱咐道:“和谁都千万不要提起,从此以后无论谁问起,你都要说根本不认识姓岳的那个人。” 趁着祖母放松警惕,刘姑娘突然用力一挣,一个箭步跳到门槛外,不等祖母追出来,刘姑娘飞快地向奶奶喊道:“孩儿回来再给您磕头,听任打骂,但孩儿绝不能看着岳大哥被冤枉。” 说完刘姑娘就飞快地向闯营的军营跑去,沿途的百姓还有闯营士兵见到一个年轻女子满脸焦急在路上奔跑,人人都投来诧异的目光。不过刘姑娘顾不得这些,她一直跑到闯营的一个军营后,才想起来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去找谁。 刘姑娘略一思索,想起了岳牧第一次见面时说的话,便大叫起来:“小女子要找第一步兵翼的秦德冬,小女子有冤情要诉!” 秦德冬这个名字岳牧平时谈起过很多次,所以刘姑娘幸运地记得,听到这个喊声后,一个带着毡帽的闯营军人走过来,打量了一下百姓装束的刘姑娘,客气地询问道:“这位姑娘有何冤情?” “小女子要找第一步兵翼的秦德冬,是他手下的人有冤情。”刘姑娘飞快地答道,因为刚才跑得太急,现在她还感到一阵阵胸闷,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带着毡帽的人又打量了刘姑娘两眼,看到对方是个年轻女人心里一阵紧张,生怕是大将军最忌讳的那种事情生,急忙传令去女营唤人。 让部下把这位姑娘带去女营之后,戴毡帽的闯营军官低声骂道:“秦德冬这家伙,也不知道是怎么带兵的,这次绝不能轻饶了他。” 被带到女营后,那里已经有一个女子得到消息在等待刘姑娘了,见到刘姑娘时这位女子满脸的紧张,小心翼翼地自我介绍道:“秦德冬就是外子,这位姑娘有什么冤情要找他?” 秦德冬的妻子本来就是闯营女营收容的女孩,在许平离开洛阳时跟着近卫营一起出,为许平所部缝衣做饭,很快就与秦德冬结识并且成亲。本来丈夫一切都好,结果昨天突然就被营里派下来的人带走,说是他那个叫岳牧的部下犯下大错,营里要追究责任。 岳牧这个名字秦大嫂早有耳闻,丈夫一直管他叫队里的祸头,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总有一天要被这家伙害死。今天营里又谣传岳牧犯下强逼民女的罪行,具体的情节虽然还不清楚,但估计事情肯定小不了,秦大嫂曾多次听丈夫说起大将军再三强调,绝不容忍对开封难民中女性的任何无礼行为。 正在忧心忡忡的时候,又跑来一个年轻女人指名道姓地要找丈夫喊冤,而且丈夫的顶上司胡辰派来的传令兵口气极为严厉,要自己小心对待,秦大嫂心里更是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生怕再生出什么祸事来。 “岳牧岳军士是秦德冬秦军爷的手下吧,岳军士每天都来给小女子家砍柴、打扫、提水、扛包,但从来没有提出过任何要求。”刘姑娘飞快地说道,一想到岳牧随时可能没命,她就再也不考虑自己的名声问题:“岳军爷从来没有向小女子求亲过,倒是小女子存过高攀的心思,”这话一出口刘姑娘还是忍不住脸红了,她垂继续说道:“小女子听说岳军爷被抓起来了,今天还来人说他处死他,小女子就跑来喊冤,岳军爷从来没有逼迫过小女子,小女子没有说谎,此事千真万确。”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刘姑娘吃惊地看到眼前的女人突然双手合十,仰天念起佛来,秦大嫂念了几遍佛,低头看向刘姑娘,问道:“姑娘,这番话您可愿意在管事的人前再说一遍。” “小女子愿意啊。”刘姑娘心想自己已经算是抛头露面了,若是不能救人那自己又何必来闯军的军营呢。 “管事的人,一层层的可能会有很多。”秦大嫂脸上颇有些为难之色:“姑娘,他们都是些男人。” “大嫂您放心吧,小女子不怕。”刘姑娘斩钉截铁地说道。 “姑娘你真心好,你一定会有好报的。”秦大嫂连忙站起身:“姑娘你稍坐,我这便去找管事的大人们去。” …… 队里的报告送到余深河手中时,他正在许平的帐中开会,余深河看了两眼就忍不住皱起眉来。刚刚做完总结性军情汇报的周洞天见余深河一脸难色,就探头过来肯这份报告,见到是这种事情后有些惊讶:“余兄弟,这点小事你不能会后再处理吗?” “因为事关人命,所以被第一步兵翼定成紧急军情了。”余深河无奈地解释道,也只有紧急军情才可以在开会的时候送入,刚才听说有紧急军情送到时----尤其是奉命驻扎在开封旁修整的近卫营居然有紧急军情,许平都不禁有些吃惊,余深河也是一把抓过来就迫不及待地看起来。 “什么事关系到人命?”许平问道。 “又是那个岳牧,”余深河解释道:“他违反了军法,竟然去骚扰开封难民。” “怎么骚扰了?”许平听说是那个祸头岳牧又惹事了,也忍不住有些好奇。 “他看上了一个开封城放出来的难女,就每天去她家乱转,惹得难民里有人议论纷纷,一直传到营里,营里派人下去一查真有此事,而他的长官和同僚竟然一直隐瞒不报。”余深河一边报告一边叹气,末尾还向许平道歉:“末将治军无能,又给大人找麻烦了。” 许平此时脸色也变得非常难看,如果岳牧做出别的什么事来,他都不会太生气或吃惊,不过这种事情他三令五申,屡次向军中下通报。岳牧作为一个重点培养的士官,营里专门给他请先生教他读书认字,竟然明目张胆地违抗许平的严令,这真让他感到怒火升腾、难以忍受。 “把报告给我。”许平伸出手,从余深河那里要过了第一步兵翼的报告书,他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沉思片刻把它交给了周洞天:“你怎么看这件事?” “苦主竟然替他说话,”周洞天先是一愣,然后心中一松:“还好,看来不会闹大了,既然岳牧没有强逼的行为,那么从轻落判绞总可以的吧?” “判绞……”余深河有些迟疑:“这样好么,传出去搞不好百姓们会说我们还是心存包庇。” “终归是兄弟一场,岳军士可是从开封就参军了,既然他无心为恶,那就法外施恩吧。”周洞天劝说道。 “也好,”余深河犹豫了一下,看向许平:“大人觉得呢。” “如果要从轻,就必须要有从轻的理由。”许平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根据之前定下的军规,调戏难女就是斩示众,而且这个规定已经向百姓们宣示,并且执行过。 “这个苦主的话就是理由啊。”周洞天答道,他觉得就算从轻也不会被百姓认为是出尔反尔:“大人,岳军士跟随您这么久了,卑职觉得还是给他一个全尸,让他能够入土为安吧。” “这位姑娘,”许平突然扬了扬手中的信:“她肯定不会满意的。” “这位姑娘也算得上是有情有义了。”周洞天有些奇怪:“她一句话就让岳军士免于葬身狗腹的命运,这份情义岳军士估计也会感激不尽吧。至于秦德冬他们,卑职觉得只要略加薄惩就够了,不必太过苛罚。” “是啊,十鞭就差不多了。”余深河恶化其他军官都表示赞同,之前装甲营有过一起强逼民女的案件,小队官包庇部下根据规定被问绞。 “嗯。”许平看上去是赞同了从轻落,让大家继续开会,就是显得有些心神不定。 “到此为止吧。”片刻后许平突然话道:“把那个苦主----刘姑娘带来见我,我要亲自向她赔罪。” “这事……”余深河莫名其妙:“她自己承认岳牧没有逼她的,大人您要赔什么罪?” “为我要杀岳军士。” “可这是军法。”余深河愣住了。 “所以我要赔罪。” 笔者按:突然得知纵横也开通了打赏功能,非常感谢热情的读者,希望以后不要再打赏了,笔者觉得读者都是我的朋友,朋友之间如此行事笔者不是很适应,谢谢。再次感谢。 第二十三 借口 “这么一点小事。”周洞天和余深河都觉得许平过于小题大做,他们二人异口同声地说道:“让一个军官去致意便是。” 见许平不置可否,略微一思索后,余深河欠身道:“大人,这都是末将疏于管教,就由末将去致歉吧。” “把这位刘姑娘带来吧,”许平摆摆手,让众将退下:“今天的军议就到此为止,明日继续。” 派人去请刘姑娘的同时,许平还让卫兵烧水泡茶。 “民女叩见大将军。”见到许平后,刘姑娘当即就要行磕头大礼。 “别!折杀在下了。”早有准备的许平高声喝止住刘姑娘,示意对方坐下说话,为刘姑娘准备的椅子已经放好,连茶水也都备好:“在下可不是什么朝廷命官,而是自封为王的闯王任命的大将军,说起来刘小娘子还是良民,而在下是贼寇,我们还是平礼说话吧。” “小女子……” “刘小娘子的来意我知道了。”许平见对方面含羞涩,不等对方说出口便告诉刘姑娘:“岳军士触犯军法,我不能赦免他。” “为何?”刘姑娘惊叫了一声,叫完之后脸上先是一红,接着就不管不顾地说道:“大将军难道是信不过小女子么?小女子并没有受什么人的胁迫,字字出于肺腑,大将军制定军法难道不是为了保护无辜的人么?为什么连明知无辜的人也要杀?” 许平很清楚一个年轻女子说出这番话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因此帐里他并没有留卫兵在侧:“刘小娘子,在下曾经是官身,很清楚衣冠禽兽是什么样的一种人,也很明白任何手里握着刀枪、掌握着百姓生杀大权的人,只要稍一放松就会变得无恶不作,这点想必也是为刘小娘所深知的。诚如小娘子所言,在下制定军法就是为了保护无辜者,而在下规定,只要我的部下从百姓手里拿一个钱,哪怕对方声称是心甘情愿给的,也是强夺民财;只要我的部下吃百姓的一顿饭,哪怕对方声称是感谢之举,那也是巧取豪夺;而只要……”许平吸了口气,正色说道:“若我的部下,无论是不是在开封附近,只要向他管辖范围内的民女说亲,那就是强抢民女,无论是开封这里、还是归德,或是许州,我都绝不许我的部下以任何理由从他可以管辖到的百姓手里得到好处。” 刘姑娘从来没有听过这种措施,一时有些愣住了。 “刘小娘子聪慧过人,想必能够明白,”许平解释道:“在下一个凡夫俗子,没有千里眼、顺风耳,只要我允许我的部下从他管辖的百姓手里收取礼物,哪怕一开始真的是出于感激,但一定会迅演变为因为畏惧,而一定会有人用职权相要挟,逼迫百姓就范。这种事可以做得非常隐蔽几乎无法察觉,而苦主则有苦难言,而我的部下们,多有战场上换那与共的情谊,他们几乎一定会官官相护的。”许平摇摇头:“刘小娘子,岳兄弟是曾经在战场上用身体掩护过在下,曾经在寒冬之夜和在下一起蹲在战壕里并肩作战,今天一听到他犯罪在下就心神不宁,一直在思索如何能找出理由给他脱罪,在下不觉得其他人就都是圣贤了。在下在官场上的时间不长,但是很清楚只要留下一个口子,那么这个口子就一定会被用来作恶,想一想那些因为在下心软而死的人,在下便鼓不起勇气给岳兄弟特赦。” 刘姑娘反驳道:“既然明知是无辜也不放过,那大将军的赦免之权又有什么用?” “在下师承镇东侯,二十余年前侯爷曾有言,军法在他之上,”许平心中一直有个念头始终不曾为外人道,那就是如果没有德州的法外开恩,那么自己这个对镇东侯来说巨大的祸患就不会存在,可见军法确实是不容轻易破坏的,否则很容易招来不良后果。 “可是岳军爷曾经对小女子言,说大将军曾经赦免过他,没有追究过他在战场上怯懦,他为此感激不尽,誓要为大将军效死。” “是的。”许平点头承认确有其事,而且那不是他唯一一次破坏军法特赦别人,不过许平对这种事有一个底线,那就是该犯的行为确实没有使任何人受到无可挽回的伤害,或是使旁人蔑视军法的威严----例如许平在德州的行为,这次岳牧的行为也可能造成类似的后果:“那次并没有苦主,也不会有人因此对军法心生轻视,觉得违反也不是大不了的事。” “这次大将军不肯赦免岳军也,是因为担心一旦放了岳军爷,那么就会让其他人觉得有机可乘,可以趁机勒索民财吗?” “是的。”许平点点头:“在下在明廷官场几个月,又执掌开封府政务近一年多,深知绝不能对官吏心存任何侥幸,只要一有机会他们就会吃人。” 刘姑娘垂琢磨了一会儿,抬起头后语气回复了平静,说道:“小女子听说过一个故事,说是一个马车夫坐在失控疾驰的马车上,他眼前是一个三岔口,左面的路面上有五个人,右面有一个人,车夫不得不选择到底是冲向五个人还是冲向一个人。” “原来刘小娘子也听说过这个在下的这个故事啊。”这个故事就是许平写在闯营是识字课本上的一道题,他并没有给出答案,因为他觉得无论选择左右都是不道德的决定,不过很多时候,人不得不面对这种两难的选择。 “是岳军爷将给小女子听的,他说他会选右面,”刘姑娘道:“小女子也说会选右边。” “两害相权取其轻,唉。”许平黯然叹了一口气,他之所以见刘姑娘,为的就是找到一个说服自己赦免岳牧的理由,现在看起来自己要失望了。 “不是,小女子的理由不是这个,”刘姑娘断然否认道:“因为以小女子想来,躲一个人总比躲五个人要容易些,既然右面只有一个人,那不伤到他的机会总是要比躲避开五个人多些吧。如果小女子是那个车夫的话,即使选择了右边也会竭力去避开路上的人。假如大将军是那个车夫的话,难道选择右边之后,就会抱着‘我救了五条任命’的念头,心安理得地把最后一个人撞死么?” “这个比喻……”许平觉得有点不恰当。 “大将军,”不等许平细想,刘姑娘就大声质问道:“难道大将军会心安理得地把最后那个人撞死么?不想着如何避开他么?” “当然不会心安理得。” “以小女子想来也是不会的,”刘姑娘口气一缓:“如果大将军真是这样的心肠,又何必给开封粮食呢?” 总算是找到了足以说服自己的理由,许平心中一松,仿佛卸去了千斤重担,展新对刘姑娘笑道:“好吧,算刘小娘子说的有理,不过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在下怎么知道小娘子没有收到过胁迫,而岳军士从来没有起过坏念头,并没有故意违反在下军法的意思呢?” “岳军爷起坏念头,”刘姑娘失笑道:“他是能有坏念头的人么?留他吃饭从来不肯,就是给他递一杯水,岳军爷都会窘得一双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 许平哈哈大笑起来:“活灵活现,岳军士确实如此,好吧,刘小娘子你说服在下了,我这便赦免他。” 笑过之后,许平便让人去通知近卫营自己的决定,卫兵走后许平扫了刘姑娘一眼,把目光投向前方,目不斜视地问道:“刘小娘子读过书吗?” 在许平的印象里,这样有见识的女子并不多,勇气很可能是天生的,但是见识多半要靠书。 “小女子认得几个字。” “果然如此。”许平暗暗点头,看起来这位刘姑娘家里是有钱人,竟然能够供女儿读书认字。 “这也是亏了岳军爷的福。”不料刘姑娘随即坦承说道:“岳军爷把他用过的识字课本交给小女子,每天砍杀、打水的间歇,会教小女子认两三个字,不仅仅是小女子一人,还有周围的邻居,无论老人还是孩子,岳军爷只要有机会就会教他们认字。记得一开始小女子还曾问过岳军爷:认字有什么用?尤其小女子一个妇道人家,认字一点好处没有,不是有句话叫:女子无才就是德么?这个问题不仅仅是小女子一人的,其他邻居家也都有这样的疑问。” 许平又轻轻叹了口气,他在女营里推广认字时,也曾遇到过一篇类似的质疑声。 “岳军爷对我们说,认字了就会聪明,所以一定要认字。”刘姑娘继续讲道,当岳牧最开始这么说时,很多人都会感到奇怪,包括刘姑娘在内都有些疑惑,不明白为什么认字就会变得聪明:“有人问岳军爷理由时,他告诉我们大家:不认字就只能听别人说,别人说什么你就只能信什么,而认字了就能自己看,当然就会变得聪明。” “岳军士是这样跟他辖区的百姓们说的啊。”许平出一声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 “是的,小女子由此知道岳军爷是个好人,很少见的好人,而岳军爷说这是大将军您在闯营妇孺中推广识字时说的,岳军爷对您很敬仰,小女子知道您也是个好人。” “刘小娘子你救了岳军士一命。”许平岔开话题:“在下希望他不会辜负小娘子的救命之恩。” 刘姑娘双颊染上红晕,细声细气地说道:“岳军爷是个好人。” “希望如此。”许平淡淡地说道。 “那大将军愿意当见证么?”刘姑娘突然问道:“岳军爷没有家人长辈,若是有大将军做见证,他就不能反悔了。” “在下的军法是严禁这种事的,在下当然不能去当这个见证。”许平想了想:“不过刘小娘子敢与在下打赌的话,若是赢了在下便可以当这个见证。” “什么赌?” “有赢就会有输,刘小娘子不问会输什么吗?”许平很羡慕岳牧,也希望能成全他的好事,不过他还需要一个说服自己违反自己定下的规矩的理由:“在下这便把岳兄弟喊来,在下会威胁利诱,让他自己退缩。若是他胆怯了,那么这个人刘小娘子就算是白救了,若是岳兄弟不退缩,在下便做这个见证,刘小娘子敢赌吗?” “敢。”刘姑娘知道岳牧很穷,此番估计还惹奶奶生气了,总要设法弥补一下:“若是小女子赢了,那家里要的聘金也得大将军给出。” “在下身无余财啊。”许平苦笑一声:“不瞒刘小娘子,在下也不比岳兄弟有钱多少。” 见小姑娘满脸的不相信之色,许平想想自己也确实不需要花钱,饮食起居都在营中,也没有家人要赡养。闯营中现在各阶官兵都有军饷,许平自己的那份从来都是攒起来,没有地方花出去,于是他点点头:“好吧。” 许平让刘姑娘等在帐篷后头,等岳牧来的时候他几次都觉得不妥,自己好歹是带领几万军队的统帅,怎么好陪一个小姑娘玩这种游戏,不过许平还是忍不住这份爱好。 岳牧进帐后向许平恭敬地参拜,虽然统帅只是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不够许平在官兵心目的中却很有威望。 “岳军士你真是让我无话可说了,我是让你去保护难民,结果你却监守自盗。”许平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你知罪吗?” “卑职知罪,不过卑职从来没有做过任何有损大人名声的事情。” “还说没有,”许平显得很生气,喝道:“我的部下娶难女为妻,那么明廷就会蛊惑人心说我们闯营强抢民女,这不仅有损我的名声,更会有损全体闯营将士的名声。” 见岳牧不说话,许平加重语气道:“闯营中鱼龙混杂,难免没有心怀不轨之人,今天我若是放过了你,那么对这些人就是一种鼓励,他们会以为只要为闯营立下过功勋,就是对难免巧取豪夺我也会眼睁眼闭。”许平哼了一声:“所以我不能赦免你的死罪。” 岳牧垂下头,良久后艰难地说道:“大人说的是,卑职认罪便是,只是这件事实在与秦头无关,卑职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秦头没有包庇过卑职的什么罪行。” “你违抗军令后,秦德冬包庇你不是一次两次了,不过这次我就确实不打算责罚他。”许平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了,多谢大人。”岳牧的声音听上去非常的苦涩。 “哦,我还以为你会改悔。”许平又等了一会儿,换上种失望的语调:“岳兄弟你和我同甘苦共苦两年了,如果我今天杀你难免会有人说我不念旧情,我本以为你会保证永远不再去见那个刘家。”许平停顿了一下:“若是岳兄弟你具结保证,我可以免去你的死罪,许州民团那里需要一批教官,你在那里呆上一段时日,等风声过去了我再让你回来。” 岳牧抬起头,脸上露出喜色:“多谢大人,卑职愿意去许州。” “你当然愿意了,”许平重复道:“我这里就有纸笔,你具结保证吧,以后不会再犯,也不会再去见那刘家。” “永远不见么?”岳牧显得有些吃惊,他连忙向许平说道:“大人,卑职的意思已经和刘家人说得很明白了,卑职不能欺心啊。其实卑职是知道大人不许向辖区女子求亲的,卑职也没有这么干,只是想先表明心迹免得别人误会,等卑职没有这份管辖权后再去提亲的。” “这当然不行。”许平摇头道:“此事已经传的沸沸扬扬,我可以留你一命,但必须说是查清绝无此事所以才绕过你的,若是你日后再去提亲,大家岂不是立刻明白我在欺众?所以我才要岳兄弟你具结保证,从此再不去见那刘家一次,这样我才好把你这件事抹平。” 岳牧低下头不回答,许平催促道:“行还是不行,岳兄弟你也是男子汉大丈夫,快给我一个痛快回话。” 但岳牧给不出痛快的回话,他低声说道:“大人,若是等风头过去了,此事看看再说,怎么样?” “当然不行,无信不立,尤其是治军,我不能坏了我自己定下的规矩。当然,我也可以说绝无此事,但话一出口那就一定得绝无此事。”许平第三次催问道:“行还是不行,岳兄弟你怎么说?” “可否容卑职再想想?”岳牧仍在讨价还价。 许平叹了口气:“不必了,岳兄弟肯定是不愿意的,不过也不愿意对我说谎。” 岳牧抬起头,许平摆手制止他的辩解:“坚贞不渝,令人敬佩。” 说完许平就让刘姑娘出来,对后者笑道:“输给你了。” “还有一件事想请两位帮忙,”许平对红着脸的两位年轻人说道:“不是命令,是请求,至少在开封城破前你们不要谈婚论嫁,也不要把此事到处宣扬,不然会令我很为难。” 第二十四节 弱点 “遵命,大人。”岳牧郑重其事地保证道。 “遵命就好,这件事绝对不能外传,我今天可以见刘小娘子,可以仔细询问有没有冤情,但是我不可能事必躬亲,我想你们也不希望有人因此受苦或是被冤枉吧。”此外许平还告诉岳牧,虽然他可以不严厉追究,但违反军法一点代价不出是不可能的:“此番的提升,不可能有你的事,你本人更不能在开封周围晃荡。就像我刚才说的,许州有一批新兵需要教官,第一教导队正好缺人,岳军士去许州带新兵吧,等近卫营需要你时再回来,记住无论到何处都不能乱嚼舌头,若是消息走漏我决不轻饶!” 赦免的命令被立刻执行了,许平下令不得大肆声张所以不会对此事做任何通报。 “大人,军法岂是儿戏。”虽然没有坚决反对,但是周洞天和近卫营的军官都有些不满,担心会让许平的威信受损:“军中无信不立,若是消息外泄又该如何是好?” “不仅仅会损害大人的名气,而且也会损害近卫营的威信,会让必有用心的人攻击我们在强抢民女。”余深河同样非常担忧:“若是有其他的人看到大人对岳牧的处置,说不定会误解大人的决心,会威逼利诱去抢夺辖区的民女,那又该如何是好?” “当然严惩不殆,我是不想误伤一个无辜者的性命,而不是要放过害群之马。”许平对这样的谈话感到有些研厌倦:“这件事情本来就没有几个人知道,余兄弟你小心戒备,不会有太多的人知道的。” “大人,”周洞天却不打算这样轻易放过许平,他忧心忡忡地说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是被派去抓岳牧和秦德东的军法官里面,都难免会有人觉得大人妇人之仁,会对大人沙伐果断的威严之姿有损。” “就算如此,我的威信损失了那么一点点,难道会比岳兄弟的性命更重要么?” “当然!” 余深河和周洞天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同声答道,语气均是坚定无比。相反,周洞天和余深河对望一眼,似乎对许平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感到惊奇异常。 “大人,您坐镇中原,手握精兵数万,治下百姓亿万,这放在乱世就是一方诸侯,而且现在我们也就是在乱世。”周洞天对许平没有这样的自觉感到更加担忧了:“开封府、归德两府,成千上万的官吏是大人给予他们前程的,他们一生的荣华富贵、前程未来都系于大人一身,而有数以十万计的人每天为大人勤奋工作、甚至不惜献身沙场,这些人就想听到大人日益精进的消息,大人的果决他们会为之欢呼雀跃的。岳兄弟……”周洞天越说声音越是高亢:“他也恨不得能为大人赴汤蹈火,若是他知道大人留他一命是要让大人的大业受损的话,卑职猜他宁可自尽也不会拖累大人的。”周洞天激昂地说道:“大人切莫要妄自菲薄,以致众人失望,什么大人的威望与一个士卒孰轻孰重,卑职真的不想再从大人口中听到这样的问题。” “大人,周兄弟说的对,莫要让众人失望。”余深河也深表赞同。 “我算是一方诸侯了么?”许平神情有些茫然,不错,两年来许平的权力急剧膨胀,现在除了手下的军队和他任免的地方官,各地大侠对他也莫敢仰视,比如归德的中原仁义,上次来见许平的时候都是跪着噌进帐篷让他吃了一惊。至于士人,不仅仅是河南一地,天下的读书人也有很多都在观望已经在归德明确宣示要和明廷争夺人心的许平、孙可望会何去何从。 不过对许平来说,之前他并没有想过这么多,他只是想着如何训练出更多、更精锐的部队抵抗来自新军的压力,任免地方官、招纳贤良也是为了为了这个目的在工作。直到今天被周洞天和余深河提醒,许平才猛然醒悟自己的身份已经不再是二十出头的新军教导队的学官,甚至也不是刚刚被李自成任命为闯营大将军的时候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多,”许平摇摇头,把那种飘飘然的感觉逐出脑外:“但即便如此,我也不会牺牲一个无辜兄弟的命。”许平把刘姑娘对他说的话复述了一遍:“我也觉得无论如何选择,都不是我心安理得去撞人的理由。” “大人,您以前说过你知道这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现在怎么反倒糊涂了?”周洞天对许平的固执有些吃惊,不过转念一想,自己的长官确实只是一个刚年过二十的年轻人,而他自己也同样年轻,同样不太适应目前的身份地位,至于诸侯到底该怎么做也都是自己在瞎想。 “我曾经和人击掌为誓。”许平解释道:“杀一不辜而取天下不为也。” “书生之见,”余深河的鼻子出嗤的一声:“大人是不是和闯王定下的这个誓言。” 许平微微皱眉:“怎么了?” “敢问大人,是不是呢?” “是的……”许平正要问那又怎么样时。 “大人!”余深河已经叫起来了:“闯王他目不识丁,把洛阳治理得一团糟,大人您怎么可以和他讨论如何取天下?” “闯王妇人之仁,每到一处就开仓放粮,自己手里却没有多少储备,放粮完了也不收拢百姓,不把他们编组起来为军营劳作,若不是大将军勉力为他治理地方、收集人才,真不知道闯王他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周洞天又开口道:“话说回来,难道大人以前没有杀过无辜之人么?” “当然不是,我手上有不少无辜人的血,就是到了闯营之后,我也杀过罪不该死的士人,就是因为闯军一贯逢士人就要杀,我放过第一批士人性命时,考虑的也不是他们无辜还是有罪,而是贪图他们的家财。”现在许平已经很少杀人了,上次捉住的归德知府如今还在大牢里关着:“所以我从来不敢自称是仁义之师,但过去犯过错,不意味以后不可以改,如果犯过错就一定要犯错到底,那我何必离开朝廷新军呢?” “因为新军容不下我们,而闯营这边海阔天空,更不用说我们还得报仇雪恨。”周洞天、沈云冲他们投闯的一个很大原因就是作为亲许平派,新军中已经没有他们的位置,这些辛苦学得一身本领,上过战场、立下过战功,以新军新秀自诩的年轻军官们没兴趣在教导队教一辈子书----就是死也要痛痛快快地死,何况富贵险中求。当时决议离开新军时,沈云冲说过这样的话。 “自古婆婆妈妈的就成不了大事,”余深河说话变得越来越不客气:“大人,自古就是慈不掌兵,大人您现在身份地位不同了,可不能和从前那样松懈了。” “并不是说古人说的就一定对,我觉得仁不掌兵这话就不一定对。” “那为什么能流传千年?” “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大刀、长矛、弓箭还延续了几千年,而我们现在都用大炮火枪了,古人以前不会用马镫的时候也不短啊。有的时候错的东西就要改,古人用他们可能是不知道有更好的,或许是时机不到。”许平摇头道:“这是我许平一手拉起来的军队,和古人相比差距够大的了,也没见你们有什么不满。” “就算不和古人比,那黄侯总是个例子吧,大人您不是最敬仰黄侯么?”周洞天举出在教导队学习时,前辈给讲过的军法案例,最典型的当然莫过于宗教观宋建军和独孤求的那个案例,教导队的新学员经常私下讨论这个案子:“黄侯显然也是同意慈不掌兵的。” “如果我相信侯爷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对的的话,”许平伸出手臂指着他们现在身处的大营:“我就不会坐在这个帐里。”许平又摸摸自己头上的毡帽:“不会带这顶帽子。”最后还轻轻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军服:“也不会穿这身衣服。” 周洞天和余深河见许平如此顽固,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离开许平的营帐后,余深河埋怨道:“说好了要好好劝劝大人的,怎么你突然不说话了?” “你不也是不说了么?”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啊?” “难道我不是和你一样大么?大人不懂怎么去当一个诸侯,难道我就应该懂得么?” 余深河叫道:“你可是金求德教出来的。” “不错,我们参谋是都去参谋司上过课,但金求德可没教过怎么辅佐诸侯,”周洞天不满地嘟哝着:“就是他,我看也没把黄侯辅佐得怎么样。” “那怎么办?” “刚才我不说话,还有一个考虑。”周洞天解释道:“虽然我们想诸侯就应该杀伐果断,不过要说成大事的人其实是千奇百怪的,不过他们的手下的大将到都差不多。我仔细想想,和我们参谋的工作差不多----无论如何反对长官的决定,但只要长官下定决心,我就一定要变成切实可行的命令。” 余深河没吭声,周洞天继续道:“诸侯这个位置太高了、太难了,大人比我们二人强很多,肯定会比我们做得好的,我们其实不也是在瞎想么?所以我们不要再管大人如何去做了,我们要辅佐好大人,让他的决心一定能够被执行。” …… 山东, 杨致远和贺宝刀现在分成两军攻击季退思,后者在新军如此庞大的集团攻击面前毫无还手之力,早就是狼狈不堪。期间季退思几次通过钟龟年向许平求救,但是连近卫营都还没有完全整顿好的许平,当然没有任何力量派来山东与数万新军交战,所以干脆让钟龟年劝季退思来河南与自己合流。 “开封那里你怎么看?”新军一直很关注河南战局,由于东江军不堪一击,所以军事会议上常常讨论河南军务的时间比讨论山东战局的时间还要长,具体作战时指挥官、参谋和军官们也会互相探讨:若对手不是东江军而是许平的闯军,又该如何应对。 “因为在山东擅自修改军规招来大祸,许平现在倒是不强出头了。”现在新军中的将门子弟对许平在山东战前擅自修改推演的事情一提再提,几乎把这件事称为新军会在山东败北的唯一原因,而且每次说起时这些人都是一脸的愤然,觉得是用新军的血让许平锻炼:“在河南战场上,许平从未表现出优柔寡断,命令冷酷而且正确。但不在战场上的时候,许平表现得极为不称职,他的妇人之仁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营帐内新军军官们纷纷出嘲笑声,只听黄希文说道:“不管许平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给开封粮食在军事上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本来开封是我们急他不急。我们在开封的新军兄弟朝不保夕,我们就会心急如焚,就会在准备不足的时候去给开封解围,就会给许平机会。而现在,完全不同了。” 在军事会议上黄希文总是保持着一丝不苟的严肃神情,但说倒此处有一丝冷笑浮上来:“迄今为止开封已经和徐许平交换了一万人,不但城内完全免除了饥荒的威胁,而且城中各军都有了储粮,河南巡抚衙门的粮仓也装满了一小半。”虽然大量百姓出城无疑会对守军的忠诚构成影响,但黄希文认为暂时不会是问题:“只有城中有六七万人被交换出城后,守军才会变得可虑,但这么多人交换出去之前,开封撑上个一年半载没有问题。许平口口声声说是要继承蒲帅的遗志才换粮,但毫无疑问根本原因是来自他的妇人之仁,就算蒲帅的粮食换完了,只要城内威胁要吃人,许平还会挤出粮食交换下去的,而城外这些百姓他越是善待,将来就越无法快刀斩乱麻停止交换粮食。以前,开封是我们不停流血的伤口,现在,这个伤口是许平的了,开封正在消耗许平的物资、牵制他的军队。” “就让开封这样把许平拖下去吧,直到我们准备得更充足些,”黄希文结束了他的言:“慈不掌兵,许平的妇人之仁,会是他致命的弱点。” 帐内一片低低的喝彩和赞同之声,坐在中正位置上的杨致远微笑着想地图前的黄希文点点头。 这时有卫兵在营门外大声通报:“参谋司急令到!” “喊进来。”杨致远一声令下,便有一个使者装束的人撩门而入。 见到来人后,帐内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黄希文失声叫道:“父亲。” 镇东侯微笑着和部下们一一打招呼,攀谈许久后还和他们一起用晚饭,此趟出京镇东侯不但行贿还用了替身,对此部下指挥官也是心中有数。 晚上镇东侯在杨致远营中和他单独谈话时,黄希文一直在边上伺候,很晚的时候镇东侯坚持让儿子先去睡。 黄希文走后帐内只剩下两个人,杨致远肃然坐直,看着镇东侯脸上的微笑统统消失不见。 “杨兄弟,我不想和许平打下去了。” 今天是北京国际图书博览会第四天,搜狐读邀请我去现场做了一个关于《虎狼》的直播访谈,视频地址和言内容明天给贴出来。此外写《如果这是宋史》的作者高天流云,是我的朋友,当当上他的书和我的书打包一起卖,《窃明》如此,《虎狼》也是如此。前些天他告诉我他投稿平面媒体支持我,《中华读书报》给刊登了,这里是中国青年报社网站的转载《中华读书报》地址:p?//萴 第二十五节 密谋 “不想打下去?”杨致远问道:“大人这是何意?” “孙传廷绝对不是闯军的对手,就是没有许平他也不是。”镇东侯知道就是刘宗敏,刘芳亮也不是孙传廷能匹敌的:“现在战火已经波及四省,如果坚持打下去,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我有一个想法,就是和许平和谈,我带着新军南下,明廷的事情我不管了。” “然后呢?”杨致远追问道:“和李闯划江而治?这就能不死人了么?将来就不需要再打了?大人,民心定则难移,若是现在大人放手不管,明廷转眼之间就会土崩瓦解,李闯受此鼓励势必要夺取全国,将来我们要打更惨的仗,死更多的人。” 见镇东侯不说话,杨致远又问道:“大人这个心思,和其他人说过么?” 镇东侯摇摇头:“没有,赵慢熊他们肯定不会同意。” “属下也不同意,大人在南方积累多年,皇上倒行逆施二十余年,如今已经是丧尽人心,天下人之怨明,恨入骨髓,有偕亡之心。有识之士正翘盼望能拨乱反正之君,大人只要镇压了叛乱,然后倒戈攻明,开辟新朝已经是水到渠成之势,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大人万万不能自损名望。”杨致远苦劝道:“现在大人就差最后一步了,不可迟疑啊。” “谋朝篡位,还想不自损名望么?”镇东侯摇头道:“这怎么可能?” “但不能损害得太多,属下以前就说过,只要我们击败闯军,那么便是大人想赦免他们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大人若是等不及了,实在不行就不要回京师去了。等给开封解围,消除中原的动乱,大人挟战胜之余威,立刻竖起清君侧的大旗,赦免李闯他们,也不是不行啊。”杨致远还有一个疑虑:“现在起事,贺兄弟那里怎么办?以前说的是动前打他去南方,现在他可是手握兵权的。” “如果我直接去他大营中,就是有监军我也能拿走他的兵权。”镇东侯知道极难说动贺宝刀参与叛乱,所以这件密谋从始至终是瞒着他的:“现在没有强敌在侧,有时间收拢住军心。” “总归是太过行险了,军中难免会起疑虑,山东战场的压力确实不大,但谁敢说不会出任何纰漏,还是等没有了后顾之忧后才好行事。”杨致远无法理解镇东侯为何要如此冒险:“大人,可是又有什么变故么?” “许平在开封换粮,之前还颁布归德宣示,金求德和李云睿都认为许平的爱民之心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弱点,这些时日来还有些心怀不满的士人出头率领百姓闹事,攻击许平的各项制度和法规。”无论何种制度总会有不公的地方,总会有受损受害的人士,也一定会有心怀怨恨的百姓。 “归德宣示是孙可望做的吧?”杨致远不知道这些内情,有些好奇地问道:“闯营作何反应?” “孙可望可没有这种肚量,我敢说归德宣示一定是许平所为,”虽然天下人都认为归德宣示是孙可望的谋划,不过镇东侯完全不这么看:“出事后孙可望就下令严厉镇压,把所有闹事的人都归为朝廷的细作煽动。” “闯营本来就蔑视士人,他们这么做属下一点不奇怪。”杨致远道:“不过其中有没有我们的人呢?。” “没有,我们那里有这么多的细作,而且就是有,探查闯营的情报还来不及,哪里肯暴露在这种事情上?若不是许平的规矩定的有问题,那些百姓就是再煽动也不会跟着起哄。”镇东侯复述孙可望的命令,里面除了威胁外,还有对百姓的责备,说他们不懂事,不懂得政务处理上的难处:“孙可望说那些闹事告状的人:凡事就懂得抱怨,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把事情做好,也拿不出合情合理的办法。所有告状的人都是别有用心,胆敢这么做的人一律以朝廷细作论处。” 杨致远心有所感,问道:“许平取消了这个命令吗?” “是的,就在几天前,从许州大营出命令,禁止开封、归德两府各县追究告状的人,闯营的通告的上----这个我敢说肯定是许平的意思,自称归德宣示就保证了要为闯营治下的百姓谋取太平安康,而且闯营收取各种税金就是一种合同交换,收钱不办事是说不过去的,而且在通报上还为带头的士人辩护,说他们并不在闯营中为官,没有拿过一天许州给的俸禄,他们不需要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他们提出有问题、向闯营诉苦告状本身就是对闯营的信任和友善。这封通报上还告诫两府内闯营任免的官吏,买东西的人骂货物不好是合情合理的,卖东西的不喜欢听可以,但是用性命相威胁不许买家说则是蛮不讲理。”镇东侯苦笑一声:“李云睿立刻制定了一批计划,打算煽风点火,利用这点在河南全面闹事,一定要让许平自食其言,最好能逼得他杀一批百姓才好,就是牺牲几个细作也值得了。” 杨致远想了想,他觉得李云睿恐怕还有一层意思,就是给那些闯营内部反对许平的人以口实,就最近的情况看来,闯军中有不少人都对许平不满,觉得这两年来闯营大展,好处全被许平一系拿去了。说不定李云睿还希望闯军会因此和百姓关系恶化,之前每次攻打河南时,新军都行走在充满敌意的领土上,这对新军的军事行动是非常不利的。 “果然是慈不掌兵。”要是能达成这些目的,那牺牲一些细作确实是值得的,到目前为止这恐怕是许平暴露出来的最易被攻击的软肋,杨致远想起这些年来黄石和自己说过的一些话:“如果这真是许平的意思,他好像和大人的看法有些暗合。” “我就是这么看的,官府是没有权利责备百姓不满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虽然我不认为许平能坚持下去,我也不认为闯营能做到,但能这么想一想,就很了不起了。”不过黄石不认为这全是许平的自创,类似的话他曾经写在那些秘密表的书籍里,而现在黄石越来越确信夏完淳对许平是有一定影响力的:“现在不但我的兵法,就连我的治国之道,都被许平学去了。” “大人,属下相信您一定能做到,属下相信您建立的新朝一定能如此,这不是因为属下迷信您,而是您跟我说过的那些话说服了属下,让属下对此深信不疑,这是属下为什么要跟着大人做这件大事。”杨致远现在有些明白黄石为什么犹豫,因为李云睿对许平的攻击行动,黄石会感觉是在攻击他本人,不过这些事情杨致远知道黄石从来没有和李云睿提过。 “当年你劝我收许平做弟子,我没同意,现在有点后悔了。”杨致远的话让黄石微微一笑:“可惜了,若是他在手下做事,那会是多大的一股助力啊。” “反正现在天下人都这么看了,”杨致远也笑了一下,黄石刚说出的话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现在许平杀了这么多黄石的故旧,和这帮老弟兄已经是仇深似海。想到此处,杨致远正色对黄石道:“如果大人将来想赦免许平,即便所有的老兄弟都反对,属下也会赞同的,但眼下不是时候,我们还是要同许平打到底。第一,这有关大人的威信不必多说;第二,属下知道大人想少死人,但这个时候若不肯死人,将来定要死更多的人。” “若是死人一定能把这件事解决了,我就不会犹豫了,可是已经死了那么多的人,河南的事却越闹越大了。” “这次我们全力以赴一定能够击败许平,”虽然杨致远口头上说的斩钉截铁,但心里其实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向黄石保证道:“若是这次还是没能消灭闯军,属下就赞同大人与他们和谈。” “好吧,”镇东侯点点头,放弃了这个自己也很清楚不成熟的念头,根据刚才军官们的汇报,山东的战局将很快结束:“你打算什么时候进攻河南。” “一旦季退思逃离山东,我们立刻就要追击而去。”面对镇东侯的时候,杨致远毫无隐瞒地说出自己的设想:“我们的时间一点儿也不充裕,属下很担心开封能不能坚持到我们抵达。” “不进行休整了么?”镇东侯还没有去过贺宝刀的大营,他先来询问杨致远的意见。 “我们没有时间了,开封随时都可能陷落。”刚才在镇东侯面前,黄希文又阐述过他下午在众人前的看法,当时杨致远还称赞了几句,但现在杨致远实话实说:“孩子们总是把事情想得太好了,当初开封城百姓肯协助河南巡抚坚守,绝不是因为河南巡抚衙门或是周王府多么得人心,而是出于对闯营的畏惧。许平交换粮食后,属下估计城内的民心会急剧转向闯营,人人都明白留在城内随时可能有性命之忧,而出城则安如泰山。” “如此一来。”镇东侯赞同地附和道:“开封城内必定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钱的出钱,有朋友的靠朋友,想尽千方百计逃出城去。” “是的,城内的官兵也有很多是开封子弟,他们多半会眼睁眼闭放这些乡亲出城,如果有人行贿更是如此,河南巡抚衙门说迄今为止只交换了一万,属下估计逃出去城的百姓其实已经不计其数。”等到大批百姓逃出城后,城内民团的士气就会彻底崩溃,只要有大批的人相信许平,相信他不会屠城,那么靠恐惧维持的守军就会私通闯营,献城随时都可能生,杨致远担心现在就是城内的将领们也会开始不可信:“看到士气趋于崩溃,士兵们生动摇,那些汴军将领也会考虑后路。而贾兄弟是肯定不会投降的,一旦城破山岚营就会全军覆灭。” “确实如此啊。”镇东侯感慨一声:“我明天就赶去见贺兄弟,和他交代一下还得回京师。” “大人还要回京师?不跟着大军去河南么?” “我已经等了二十年了,也不差这一两天了,”以明廷现在的控制力,镇东侯自信就是知道自己私自出京也不敢把自己怎么样,何况京师附近还有新军的教导队和参谋司,这两处也有数千兵力:“就是阁老们集体狂,非要对付我,难道我还会怕京营的那般家伙么?” …… “这登封的吏治,怎么这么荒唐呢?” 在李自成的面前,牛金星大肆抒着他的不满,接受登封后牛金星急于找县官了解情况,但一连找了几天都没有找到县官。那个坐在公堂上断案的按说应该是县令吧,可是牛金星现这个人除了断案子以外对县里的事情一无所知,而且这个人也不是什么忠诚可靠的闯营头目----当然,这个法官绝对希望闯营继续击败明军,这样他可以每月拿到闯营给的俸禄,但是他出身是一个讼师,根本没有考取过任何功名。这个从南京来的法官在家乡并不得志,本意就是到河南挣钱的,他对登封的政务毫无了解也没有兴趣去知道,每天就是等着人来打官司,做好许平交给他的这份工作。 牛金星好不容易才搞明白法官的职权范围并相信他真的只有这么点权力后,就去找指挥县内衙役的闯营头目,结果衙役头也是只负责县内治安、训练民团而不负责收税。负责收过路费并且上缴许州的另有其人,等把这个收税的人找来后,牛金星现这个人其实是登封县内权力最大的闯营头目,但除了对道路、税卡极其熟悉外,他对登封县其他方面知道的也不多,而且最后这个人明显不符合牛金星的要求,在县内百姓心中也毫无威望。恰恰相反,这个税官和他手下的一帮人称得上是神厌鬼憎,因为没有兵权和司法权,县里人从来不给他们最讨厌的税官好脸色看。 “我觉得许兄弟把登封治理得挺好的啊,”李自成见牛金星打定主意要彻底修改许平的制度,觉得有些没有必要:“既然一切都好,又何必要改呢?” “大王啊,您是想让我萧规曹随吗?”牛金星本来以为县官怎么也会是个有功名的人,和自己一样都是文人应该会比较有共同语言,了解清楚情况后他就要把县官收买为自己的心腹,没有想到登封这里竟然没有有功名的县太爷。 “什么叫萧规曹随?”李自成问道。 “没什么,就是不改的意思。”牛金星有些急躁地说道:“大王,怎么可以不改呢?现在河南不少闯营兄弟都只知道许平,而不知道大王了。” “军师这话说得过了,既然知道许兄弟,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呢?”李自成对牛金星如此防范许平有些不以为然:“现在官兵就在我们四周环伺,可不是对付自己人的时候。许兄弟的兵马都是我给的,他的大将军名义也是我封的。” “不错,但大王现在还拿得回来么?”牛金星有写后悔当年同意李自成给许平这个闯营大将军的名义了,当时谁能想到官兵竟然如此不堪一击,两年来无论汴军、楚军、秦军,都不是闯营的一合之将。有这么好的展空间,就是不那么重用许平,牛金星觉得闯军也未必不能和新军周旋:“当初要是把许兄弟和近卫营留在大王身边就好了,真是没想到啊,开封府几万官兵,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 许州, 趁着战事的闲暇,许平回到自己的统治中心,视察各种政务工作。许平自认为没有这方面的饿才能,因此把所有的事务都委任给顾炎武他们,只要一切运行良好他就不会过问。 私下里,许平对顾炎武和夏完淳说起了自己的一些烦心事,他并没有说明到底都是哪些人说了哪些话,但是两个人都听明白闯营中现在暗流涌动。 “高处不胜寒。”顾炎武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道:“许将军现在知道了吧,在诸侯这个位置上,不用你去找麻烦,麻烦自然就会来找你了。” “顾先生怎么也称我为诸侯?” “因为许将军现在就是诸侯了,兵权在握,部下众多,更有方圆千里的领地,这不是诸侯是什么?”顾炎武笑起来:“当年老夫就和许将军说过,治乱之道,并非仅限于国家,而是所有集团的通病,当年闯营一无所有,旦夕有覆灭之危,大家还能精诚团结。现在好了,有地盘、有军队、有钱财,就开始勾心斗角了。” “我们还没有夺取天下呢。”许平叫道:“怎么这就开始了?” “治乱循环并不是始自成功之后,而是如影随行,”顾炎武道:“许将军猜猜老夫打算劝你做什么?” 第二十六节 志向 “我不知道。”每当许平想起这些内部矛盾,他心里就是一团乱麻,从感情上讲,毫无疑问许平和孙可望、李定国更亲近,而且就是他本人对放弃手里的兵权和利益也有不舍之情。 “许将军愿意不愿意对我们讲讲你的想法,”顾炎武看着许平的眼睛,问道:“如果许将军不愿意与我们坦言,那也没有什么,所有人都有不愿意讲的心里话。” 许平轻轻转动着手指中的茶杯,把它在桌面上一连转了很多个圈才缓缓开口:“常常有人对我说,我已经功高震主,我已经让很多人嫉恨,我的敌人不仅仅存在于明廷中。而兵权是我唯一的护身符,只要我一天不放弃兵权,闯王就会对我以礼相待,闯王身边那些不满我的人也会对我笑脸相待。两府的政权也是一样,只要我还有这些,那么我就会有很多追随者,如果有人要对我不利,他们就会通知我、保护我,不会看着我被人害死。若是我放弃了这些,哪怕闯王因此知道我忠心耿耿,那些早对我不满的人也会有机会来害我,若是我放弃了兵权,我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听起来,许将军对闯王也称不上忠心耿耿嘛,”顾炎武耐心听完后,说道:“老夫听说,忠臣都是无暇谋身的。” 许平苦笑一声:“我从来就不是忠臣,无论在明廷时还是在闯营,我都是要先保自己的命。在明廷那边的时候还好些,不太懂这些事,而到了闯营时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人了。我知道要对同僚表现得客气,要让跟着我的人有真正的好处。”虽然时间不长,但许平觉得自己变了很多:“不过闯王待我不薄,解衣推食。我已经叛变过一次,而且是背叛朝廷、侯爷,与之前的长辈同僚交战,要是我再无缘无故地背叛闯王,那以后人会如何看待我?” “许将军都是叛贼了,还担心别人怎么看待你么?”顾炎武闻言大笑起来,他指着边上的夏完淳:“至少要像我们这样隐姓埋名,才算是在乎祖先名声,后世评价吧?” “是啊,当初背叛明廷的时候我也确实就是这样想的,我曾以为我可以毫无顾忌地为所欲为,但其实我现我还是在乎别人是怎么看待我的。”许平心中有许多感慨,他希望他的部下能够尊敬自己,百姓能够爱戴自己:“我很羡慕侯爷的名气,以前如此,现在更加的强烈。无论如何,后世的史书上总归是会有我一席之地的,评书和戏剧里,也会有我的演绎,我希望在后人的眼中,我还是会有一点点好的样子。我希望后代的书上,不要把我写成吕布一样的人,会说许平这个人,虽然背叛过,但是并不是背叛成性。虽然杀过人,但也救过人。既是把我描绘成无恶不作的恶棍,也能为我出一声感叹,说这个人身上也还有那么一点点可取之处。” “许将军不希望被写成一个混世魔王么?一个战无不胜,人人都畏惧,所向无敌的人,不好么?”顾炎武问道:“秦皇汉武、成吉思汗,他们一生杀人如麻,可是据老夫所知,也有很多人在称颂他们的功业,打下了大片的疆土啊。” “我不希望,”许平摇头道:“虽然已经不可能了,但我的愿望始终是想成为侯爷那样的人,史书上会说我对百姓很好,救过很多很多人的命。我希望因我而活的人,远远过因我而死的人。” “这就是老夫为什么要来投奔许将军。” “也是我的理由。”顾炎武说完后,夏完淳亦击节叹道:“许将军虽然不是圣人门徒,但服膺的是圣人的学说,我们的志向就是为万世开太平,而不是追求今世的霸业。” “老夫常常想,作为圣人门徒,我最想要的是什么?”顾炎武微笑起来:“应该是千古留名,当然不是恶名,所以现在老夫要隐姓埋名。其实这个愿望很多人都有,朝廷很多御史直言犯上,为的就是能够留下一个好名声,不过这种幸进的行径为老夫所不取。一个真正的好名声,应该从为民请命中得来,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比如王安石,才华横溢,一心要辅佐天子开辟盛世,可惜最终却害民扰民,更激起前宋党争耗尽了国家元气,以致数十年后有靖康之恨。所以老夫年轻时的愿望,是能像王阳明那样为国出力,以致名传后世。” 听到这里许平忍不住插话道:“顾先生,您不是一贯看不惯心学么?” “阳明公的心学老夫确实看不惯,术业有专攻,王阳明兵法韬略那是很了得的,老夫一辈子拍马也是绝对赶不上的,不过并不是兵法好的人说什么都对。项羽、韩信,哪怕成吉思汗这样的混世魔王兵法韬略如何?但他们若是写儒学,能写成什么样?”顾炎武摇了摇头,显得有些遗憾:“老夫年轻时曾经读过兵书,也想像阳明公一样去建功立业,不过老夫还算有点自知之明,很快就明白自己根本没有那个资质,不必枉费心机了。所以老夫想另辟蹊径,老夫仍然想为天下谋利,为万民造福,以致青史留名。” “所以顾先生来在下这里,劝在下不要滥杀无辜,对吧?”许平问道。 “是的,老夫的志向很大,希望能够开辟万世太平,若是能够达成便是留不下名声,也算不枉平生了。”说道此处,顾炎武和夏完淳一副心有戚戚焉的样子:“若是只是像法家那样想宰割天下,那今天老夫就会对许将军说:自古神器无主,唯有德有利者得之,许将军若是能成就霸业,那便是背叛了朝廷又如何?连朝廷都能背叛,那背叛闯王又算的了什么?只要许将军能结束乱世,那就是欺心又如何?怎么样,这番说辞还算有力吧?” “说得在下心旌动摇,”许平笑道:“既然如此,顾先生到底打算对我说什么呢?” “老夫想说的是,当初许将军初次见到我们时,曾对我们二人说,希望能够结束中华的治乱循环,希望能够让华夏的后世百姓再也不要遭遇乱世。而现在新一轮治乱循环的兆头已经出现在许将军的身边了,许将军如果按照历代霸主的老路行事,不知道最后是不是能够取得天下,但即便能够取得,也不过是走老路而已。才有了一点利益就开始你争我夺,就开始视同路如仇寇,担忧有才能的人会对自己构成威胁,日后功业越来越大,人才却越来越少,位置越来越高,同伴间却越来越互相提防,最后自相残杀。这应该不是许将军的本愿吧?” “不是,”许平断然说道:“我明白顾先生的意思了。我会努力和闯王、和同伴推心置腹,消除猜疑。” “仅仅许将军自己一个人这么做未必有用,历代乱世之中,那些有善念的人往往都没有好下场,成为失败者,身死族灭,为天下人所笑,被称为妇人之仁。”顾炎武进一步追问道:“许将军你可明白,既是你不这么做,别人也可能这么做,而你死了之后,治乱循环仍然不能结束,你只是成为了霸主成就功业的踏脚石。” “我很明白,”许平点头道:“但我的志向也很大,和顾先生你的一样大。我希望能够作为结束治乱循环的人被载入青史,若真能如此,确如顾先生所说,不枉平生。” “而且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达到我们的志向,如果这么容易就能做到,那也轮不到我们来做了。”顾炎武继续给许平泼冷水:“也许穷尽我们一生,我们仍然找不到这条路,许将军会被后世嘲笑,被史书记载成一个愚蠢、妇人之仁、背叛成性的败寇。许将军你可明白,你愿望达成的机会仍是万中无一,即便你放弃了王霸之路,放弃了今世的功业,付出了这样的代价,换来的仍只有虚幻。” 这次许平沉默了很久,不过他最后仍点头道:“或许治乱循环是不可逆转的天命,是中华永远不可能摆脱的宿命,不过我希望它不是,我不相信它是,所以我不想闯营走上这条老路,更不要说由我的手来开启这扇门。” …… 赤峰 这二十年来林丹汗可以称得上是意气风,喜峰口之战前,林丹汗几乎是一无所有,盐、铁领土上均无产出。因为信仰问题,林丹汗和蒙古各部也闹得很僵,明军他是肯定是打不过的,而后金虽小,但也能把他撵得乱窜。东面的科尔沁蒙古,因为坚持和后金联姻、结盟政策,不但林丹汗啃不下他们的领土,反倒有被对方侵略的危险,而南面的朵颜蒙古等部,也先后投入后金的怀抱,让林丹汗有累卵之危。 但喜峰口一战后,林丹汗突然现一夜之间他所有的强敌都被镇东侯消灭了。后金最杰出的领袖和最精锐的部队尽数覆灭,老仇家科尔沁蒙古的头人、他的几个儿子和部落中的五千骑兵一同覆灭在关内,漠南蒙古的仇敌也被镇东侯一网打尽。 和明廷不同,镇东侯似乎对林丹汗的实力不屑一顾,这固然让林丹汗感到耻辱,但他也承认这其实是最大的幸事,因为镇东侯的这种看法无疑给明朝君臣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喜峰口大捷后大明朝野一片欢腾,认为北方的威胁已经解除,明廷的北疆恢复安全只是时间问题。在这种情绪的影响下,明廷执意不由镇东侯继续主持对后金的最后一击,名震天下的福宁军被遣送回南方,而他们的领袖镇东侯则被留在京中。 不出数年,即使没有福宁军的参与,辽中平原仍然回到了明廷手中,为了加紧对后金的军事进攻,明廷还让林丹汗这个被镇东侯认定没有军事才能和军事实力的家伙参与。通过与明廷的军事合作,林丹汗得到了不少急需的武器装备,而且趁机大大扩展了自己在蒙古各部中的实力。 崇祯六年,在得知镇东侯交出兵权赋闲后,林丹汗做出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抉择,那就是接受后金的投降----向他本人而不是向明廷。林丹汗还放弃往昔的仇怨,不但和阿敏结拜为兄弟,还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了他。 穷途末路的阿敏,亲手杀了自己的妻子,还有之前妻子给他生育的孩子之后才迎娶了林丹汗的小妹妹。蒙古和后金联军大败明廷的关宁铁骑,夺回了辽中平原。为了证明对林丹汗的忠诚,阿敏放弃了所有在辽东的领土,带领后金余部攻入朝鲜,这样林丹汗终于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盐、铁产地,还有宝贵的粮产地,这些领土让林丹汗摆脱了游牧状态,建立了一支能够和明廷长期抗衡的、装备精良的军队。 在达成这些成就后,林丹汗不止一次地在部众前嘲笑镇东侯的短视,当年来自镇东侯的蔑视被他引为奇耻大辱,现在总算可以十倍、百倍地予以回报。当然,自从林丹汗听说镇东侯的次子到晋军中效力后,他就再不曾攻击过山西。 这种得意持续到崇祯二十一年明廷重新启用镇东侯为练兵总理,当林丹汗得知这个消息后,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猖狂了,懊悔地说道不应该在松锦大战中把明军打得全军覆灭。若是明廷还有凭借其他力量收复关外的希望,林丹汗认为镇东侯不会得到复出的机会。 此后的两年来,林丹汗一直非常谨慎地维持守势,停止对明军北疆的攻掠,这让内部的少壮派非常不满意。一直有人在暗中责备大汗太胆小了,因为停止了掠夺,蒙古各位头人的收入都大大减少了,囊中羞涩让这种责备声变得越来越大。 每次听到这种质疑声时,林丹汗都懒得去加以理会。“这些年轻不晓事的孩子们啊!”林丹汗手下的这些少壮派都是在与明廷二十年的战争中长大的,他们总觉得明军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每次都会败在蒙古铁骑的手下:“他们根本不晓得黄侯的厉害。”林丹汗可是镇东侯崛起过程的目击者,战神般的后金老汗、还有他那不可一世的继承人,个个都是镇东侯的手下败将。林丹汗也曾研究过镇东侯的征战之路,镇东侯亲自领军的第一仗,就带着八百人击溃了六千后金兵,还砍下了五百多级。不要说从前,就是现在林丹汗估摸着自己遇上了当年的后金军,六千对六千也多半是自己的级被后金老汗或是他的继承人砍了去。而黄侯当时手下的装备,恐怕还没有现在自己亲军的装备精良。 随着新军的建立,明廷也在其他军队中试图复制镇东侯的军队,今年林丹汗就从北方明军边军中购买到一些燧枪,这种装备的威力让林丹汗看得瞠目结舌----这种武器到底黄侯是怎么想出来的呢? 与保守的林丹汗一样,妹夫阿敏同样坚决反对再与明军交战,阿敏认为消灭更多的关宁军只是为新军腾出与蒙古作战的地方。为了保证不与镇东侯的新军交战,阿敏认为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地爱护关宁军,一定要确保关宁军的生命安全,只要一天与蒙古大军在前线对峙的还是关宁军,林丹汗和阿敏就认为自己还是安全的。 不过现在局面有了新的变化。 横空出世的许平,那个厉害的镇东侯教出来的一样厉害的大弟子,居然投奔了大明内部的叛军。两年来不但新军迭受损失,而且连带着将明廷山西、河北的军队一并予以重创。 听惯了老人陈述镇东侯厉害无比的少壮派们,看到新军的失败后变得更加不满,能够被农民军这种乌合之众打得溃散的军队到底能够厉害到哪里去? 而在西面,被明廷倚为柱石,和蒙古结下数百年深仇大恨的秦军,也被闯军一而再、再而三地击溃。如今他们不但不能像以前那样在蒙古大军入寇时驰援山西、河北,就是坚守甘陕都变得吃力。 今天,林丹汗给远道而来的妹夫阿敏接风后,私下里也谈起了自己的想法:“此番明廷倾巢而出,镇东侯让十二营新军尽数南下讨伐他的大弟子去了,我觉得这倒是个机会啊。” 河北军不久前被许平打垮,现在明廷京师附件的城市连守城部队都凑不齐了,这对于不擅攻城的蒙古大军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林丹汗的手下蠢蠢欲动,就连林丹汗本人也开始心动了:“谁也不知道那个许平还能坚持多久,如果我们能趁机去南朝狠狠打一次草谷也不错啊,尤其是那种燧枪,我们买到得太少了,可能还是去抢一把来得快。” 第二十七节 密鼓 “大汗,我可听说黄石可还在京师呢。”阿敏冷冷地说道:“他可有万夫不当之勇。” “你不是一直说辽阳那事是假的么?”林丹汗记得以前阿敏激烈地反对这种说法,还信誓旦旦地保证说努尔哈赤死时他本人就在身边,镇东侯单枪匹马狙杀努尔哈赤纯属谣传。林丹汗对阿敏的话一直半信半疑,好吧,其实是怀疑远大于相信,林丹汗始终认为这是妹夫为了面子在骗自己。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阿敏幽幽地说道:“我也记不太清了,当时我陪着的可能真的是替身吧,老汗真的是被黄石害了。” “那么,我们去打山西吧,”林丹汗决定还是绕着京师走,根据最近的线报,晋军和其他大明边军一样,正在复制新军的模式,而所有明军都认为最重要的莫过于兵器,长久以来镇东侯一直以注重兵器闻名。 “甲坚兵利,此所以能以一抵十。这个就是黄石说的,之后他铸炮造甲,始终就在忙着个。”林丹汗当然知道镇东侯的秘诀肯定不止这个,不过其他东西蒙古人也不是没有实验过,从教会到编制,无论是蒙古军队还是大明边军都模仿过,不过效果并不好。除了武器能带来立竿见影的好处外,其他所有的改革都没有收到什么益处,而且给传统的指挥系统造成麻烦,反倒影响了军队的战斗力,最后又纷纷被明军和蒙古军队取消了。 “以前还以为那个教导队是关键,”林丹汗不是没想过学习这个制度,不过教导队这中培养军官的方法严重破坏了蒙古贵族之间的利益平衡,所以也没有挥什么效果,最后不了了之,林丹汗也曾有些惋惜,但现在他则有了不同的看法:“黄石的大弟子许平并没有搞那么一个队,可是仍然那一样厉害,显然黄石有什么东西是藏着不给人看的。” 之前对进关抢劫阿敏是没有意见的,不过这两年他始终持反对意见,用阿敏的话说就是不能一误再误,当初把明军打得太惨了,所以明廷又重新启用镇东侯;现在如果把明军打急了,明廷势必会给镇东侯更大的权力。 “当今之世,其实就是大汗和闯贼争夺天下,”阿敏不同意林丹汗的军事冒险,认为就是抢到东西也得不偿失:“如果黄石不打算再替明廷卖命了,那就是三。” “黄石会背叛明廷么?”林丹汗对此完全不信:“他可是岳飞再世。” “南朝摊上这么一位皇上,就是真岳飞也要反了,别说岳飞再世了,不过黄石不反最好,那样他的本事就显不出来。只要崇祯还是南朝的皇上,把他们汉人那些有本事的人都拉来,还什么姜子牙、诸葛亮什么的,都来也没用,也是完蛋的命。”阿敏说他估计无论多么忠心耿耿的臣子,在崇祯朝呆上二十年也难免会有异心:“南朝已经死了,只有蠢货才会想陪这个昏庸残暴的皇上一起送命,黄石可一点都不蠢,除了我那个死鬼堂弟洪太外,我没见过别他更精明的了。至于说忠诚,黄石如果是忠臣,我就是南朝的戚继光。” “最好让黄石去和他弟子拼个你死我活,只要黄石一天不好意思竖起反旗,还归崇祯管,我觉得许平还是有机会的。”阿敏不清楚李自成是个什么样的人,这点他坦率地向大舅子承认:“不过再怎么不晓事,也不会比崇祯更差了,让黄石去和许平打去吧,最好打个两败俱伤才好,最后等许平替我们把南朝的军队统统消灭干净,黄石还装模作样地呆在崇祯手下的时候。我们突然起攻击,然后和许平结盟一起对付黄石,这样虽然不知道最后如何,想来我们这辈子是能安全度过了。”阿敏没有什么宏图大志,喜峰口大变后,数年的朝不保夕的煎熬生活熬去了他的所有雄心,现在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安安静静地活完自己的后半辈子。子孙自有子孙福,阿敏是不想再去操心了。 …… 山东, “季退思已经逃入河南,据信他已经抵达闯营见到了李自成和许平。” 东江军终于在十二营新军的压力下彻底失去斗志,季退思带着一群老弟兄,趁着新军还没有来得及合围之前远远逃走,直奔河南而去。 “开封暂时还没有陷落,不过情况绝不会好。” 杨致远极力主张立刻追击季退思入河南,而贺宝刀则倾向于稍微修整一段时间。 “十二个营里,只有六个是接近满编的,”贺宝刀指出这次新军也是仓促出,虽然一直从京师获得补充,但直到现在为止号称十二个营加直卫的新军,实际兵力只相当于九个营,武器装备也有很多差额。虽然各地不断截流新军的装备,不过平均每一天新军都会增加五百人的实力,枪支和火炮的差额也被不断地填补上:“许平部队恢复得再快,总不可能比我们还快吧。” “难说,”杨致远不像贺宝刀那么乐观,燧枪的生产已经失控,负责在福建监督制造的官员大量收受贿赂,各个兵工厂到底制造了多少武器已经不可考证。甚至那些负责的官员们的亲朋,也有利用职权进行军火走私的行为,这些人都是朝廷派出的官员,和镇东侯有着政治上的默契和协议。他们会在职权范围内给新军相当的方便,但是反过来他们也成为军火流失黑洞,新军估计现在每月都有成千上万的枪支流入黑市,大批的官兵、土匪都在购买他们,其中当然也有为闯营进行收购的商人。大量的军火贸易刺激着更多商人从事这样的买卖,现在的福建,私下生产军火甚至不再是一件不敢对人言的事情,越来越多的商人公开议论这桩利润丰厚的买卖,便是不能直接参与其间也纷纷设法成为枪支生产的上游材料供应商:“现在许平或许还比我们慢,但有无数的商人都睁大眼睛等着开封的陷落,摩拳擦掌等着派出他们的商队,一旦许平获得开封的金银财富,枪支、火药,甚至大炮都会像潮水一样地涌入河南。” “孙传庭,声明他绝不可能出兵参与这次围剿。”贺宝刀对孙传庭已经是指名道姓全无客气之意,贺人龙的事件生后,他曾经去面见镇东侯要求对方出面弹劾孙传庭。镇东侯没有满足贺宝刀的这个要求,因为他觉得朝廷是不会满足自己的这个要求的,镇东侯向贺宝刀解释说:朝廷绝对不会容忍镇东侯对其他军队指手画脚。 这个理由被贺宝刀接受了,此外镇东侯还向他的老朋友保证: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将来他一定会为贺宝刀讨还公道,让孙传庭血债血偿。 “当初三边总督就不该出兵去攻打闯贼,”杨致远对此也很遗憾,孙传庭不等楚军、河北军到齐就急急忙忙出兵,结果大败之后秦军彻底丧失了进攻能力,现在其他各路明军开始围攻开封闯军时秦军只能干瞪眼了:“若是现在出的话,李闯势难分身,无法同时应对秦军和楚军的两面夹击,那样许平的兵力也会分散一些。” “孙传庭他懂什么?当初打败了高闯就自命不可一世,”贺宝刀生气地骂道:“因为当时秦军能打败高闯的乌合之众,所以被他捡了这个便宜,现在秦军打不过李闯的五营兵,所以他也不行了。不过若不是他,秦军兄弟也不会败得这么惨,死了这么多的人!孙传庭他欺瞒皇上,真是罪该万死。” 杨致远默默不语,最近这些年来贺宝刀几乎把崇祯天子身边的人骂尽了,但再也没有一次像二十年前那样直接骂道皇帝头上去。 “皇上竟然说要把七省兵权交给孙传庭,还给他机会,还让他去领兵攻打李闯,”贺宝刀悲愤地大呼一声:“天下的精兵良将,大明二百年来的九边子弟,怎么可以交在这个书生手中?侯爷竟然也同意了,侯爷竟然没有向朝廷怒斥孙传庭的无能!” 听贺宝刀突然把矛头指向镇东侯,杨致远连忙辩护道:“只要是关于新军以外的军事,大人越是反对,皇上和内阁越是赞同;大人本想假意赞同,诱使皇上和内阁罢免孙传庭,不想这次他们居然同意了。” 贺宝刀不再唠叨陕西的军务,而是说起了楚军和和河北军:“杨文岳又带着河北军来了,不过他进驻大名府后就死活不肯再向南一步,楚军倒是积极些,左帅号称八十万湘楚子弟已经虎视祀县,只等我们出就和我们共进退。” “共进退是不用指望的,”杨致远哼了一声:“若是我们打垮许平,左良玉倒是敢和我们共进去打李闯,但是若我们拿许平没办法,左良玉十有**会扔下我们先走的。” “若是秦军犹在……”贺宝刀又忍不住感慨起来,现在虽然号称四路大军攻打河南给开封解围,但楚军可能出工不出力,而河北军则连工都未必出。 杨致远看到贺宝刀又是一副怅然的表情,秦军屡次大败,在京师中的贺宝刀一次又一次接到家乡来信,每次都是又有那位世交不在了。至于最近的这次大败,贺宝刀还来不及为贺人龙伤心,就连着几天不停接到哀书:有他外祖家的两位舅舅,还有他岳家的两位舅子,更有不计其数的表亲、姻亲…… “至少还有江北军的郁帅,”杨致远把目光投向南京方面,江北军作为四路大军的最后一路,现在号称已经云集亳州,不过对其中大部分将领杨致远都是不抱什么指望的。只有郁董大概还算堪用,这位郁帅是迄今为止唯一击败过许平的明军将领,曾经和许平鏖战多时,最近一段时间还在亳州让许平的大将孙可望望城兴叹:“郁帅不知道准备得怎么样了?” 包括新军在内的官兵越是被许平打得丢盔卸甲,朝中越是看重郁董,本来新军一直认为郁董只是占了个小便宜,趁着许平刚刚编练好军队,而且和西营配合生疏、又没有稳固根据地的时候小小偷袭了他一把,还有人估计许平当时可能就是诈败。但现在新军内部也有不少人对郁董暗自佩服,觉得就算是当时郁董有种种有利之处,只要能击败过许平一次就不简单。现在若是新军中有人说许平是诈败时,立刻就会有替郁董辩护的声音响起来:第一,能逼得许平用诈败就很不容易,考虑到郁董当时没有燧枪就更不容易;第二,面对许平,身边是汴军这种友军,郁董不但没有全军覆灭,还成功地且暂且退到归德----即便当时许平的主要精力在河南巡抚身上、即便许平当时兵力不足、即便当时有更多更大的目标充当了郁董的替死鬼,这也是非常不容易的。 “当初蒲兄弟给开封解围时,郁帅不幸生病了,结果没有任何友军配合我们新军,”杨致远也对郁董印象不错,这么多次被许平重创、被追杀后,郁董仍然没有丧失斗志,而是坚定地守在对抗闯军的第一线----亳州。 解除季退思的威胁后,贺宝刀和杨致远立刻就派人去和郁董联系,不过到今天为止他们还没有收到郁董的回信。 …… 归德, 孙可望下令全府的野战部队都向归德城集中,山东的战争已经结束,新军随时可能向河南起进攻。 “西锋、西锐两营,要立刻离开归德向开封进,”召集齐手下将领后,孙可望毫不掩饰地说明他打算立刻撤退:“归德这里随时都可能成为战场,我们的两营绝对不是十二营新军的对手,就是坚守城池也不是,所以我们要立刻去与大将军会师。” 张献宝已经是孙可望手下的一员战将,他的部众中的精锐尽数被整编到西锋营中,听说长官有不战而放弃归德的意思,他略微有些遗憾:“大人,”现在孙可望的部下们都已经习惯称呼他为大人而不是三爷那种迹近土匪的叫法:“新军未必会来我们归德,来也未必全来,那样我们也不是全无一战之力。” “若是不来,那我们更没有必要留在归德了,要是新军全去了大将军那里,我们显然得去帮忙。若是新军来一部分更好,我们先帮大将军做了去开封的那帮,再回来收拾来我们这里捣乱的不迟。”虽然孙可望下令野战部队离开归德,但他没有让地方部队撤退,相反还把他们集中到重要城市中去坚守,他对部下们解释道:“我估计新军没有精力和我们团丁鏖战,若我是新军将领,我是绝对不肯把野战之兵浪费在坚城之下与敌人的团丁农兵消耗的,而且若是击败了我们的主力,那些民团估计也该投降了,兵不血刃就可以拿到我们的堡垒。” “唯一让我担忧的是郁董,”这家伙坚持不肯和孙可望交换互不侵犯的誓书,虽然孙可望也把郁董的小算盘看的一清二楚,但难说他不会趁机来归德府骚扰一番。要是地方部队能利用坚固的城防工事消耗一部分新军的野战部队,那孙可望就是丢了城市也没有什么心疼的,但若是只能消耗一些郁董的部队那孙可望还是认为不值的。 “算了,就让这家伙猖獗一时吧,”临走前孙可望恶狠狠地说道:“要是这厮胆敢来归德坏了我的一草一木,将来我就是拼着不要江南送来的辎重了,也要先拔了亳州把这厮千刀万剐。” …… 季退思抵达开封与李自成会面,后者一面安排接风宴给季退思压惊,一面召集闯、曹两营的义军将领,讨论即将到来的大战。 会议上,罗汝才还是主张尽快攻下开封,让闯、曹两营回复机动力,然后按照一贯的老办法和官兵在中原打游击。但刘宗敏、李过等闯营将领都反对这种战略,新军并非那种一天只能走不到十里的明军,新军的机动力过其他官兵数倍,也在闯营之上。虽然罗汝才的曹营以骑兵为主,短期内或许不会被新军追上,但就算是曹营也无法几个月如一日地每天行军数十里,所以指望把新军拖垮是不现实的。 孙可望、李定国等人激烈反对不战而退。一年多来,河南闯营经营集市,设置税卡,修建大量的军械生产营地,如果采用流动作战的话,这些成果就会毁于一旦,而失去这些生产基地后闯营的战斗力也会大减。 见状许平出来圆场称对开封的攻心政策已经取得很大成功,很多开封守军都开始和闯营进行联系,而新军一个月内还难以起对河南的大规模攻势,因此许平主张先不要急于决定是迎战还是撤退。至于开封,也还有时间做更严密的攻城准备。 一个《窃明》兼《虎狼》读者,把广告打到我这里来了…… 这位读者是上海人,他说他在上海中山公园梦广场七楼中庭开了一家做创意日本料理和拉面的店,叫“上川拉面p创意饮食”,这位读者说若是笔者肯帮他打广告,将来笔者去上海可以享受免费的大餐,好吧,若是有其他上海读者,不妨去问问这位老板若是同为笔者的朋友,有没有特殊的折扣打。若是不喜欢就不用来骂我了,若是喜欢可以短信我一下说这家店值得去吃它一顿。 第二十八节 变化 其实罗汝才同样不愿意就这样放弃开封,见大家都反对撤退,他就同意暂时维持现状,再等上一段时间,等战局变得更明朗再说。 “新军多半还是会走商丘一线,或者干脆先去大名府同杨文岳军兵合一处,然后再渡过黄河直逼开封。”许平他主张把闯营最新组建的几个营,也是河南闯军几个大量采用火器的营都调到北面对抗新军:“把李过将军、李定国将军和孙可望将军都给我,依靠黄河天险阻击新军,可以争取到十天半个月的时间。” 先南后北,这就是许平的全盘计划,建议李自成与罗汝才一起去迎战左良玉,暂时由许平所部负责包围开封兼监视、阻击新军和河北军。而李过目前位于南线战场,闯军将在南线先收缩,放江北军和楚军进入河南南部:“江北军不足虑,但楚军比较有点战斗力。左良玉号称八十万大军,我估计大概有三十万左右,一路上逃了一半,也还能剩下十几万人,我们放左良玉北上,直至……” 许平把手指点在地图上朱仙镇的位置:“等左良玉抵达这里时,闯王和曹大王就左右夹击楚军。” 随便看了一眼许平手指所指的位置,李自成就抚掌大笑起来:“英雄所见略同,这里地势开阔,正是大军用武之地。” 把战场设定在朱仙镇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楚军会远离他们的巢穴,一旦战败闯营可以勇猛追击,楚军距离他们的根据地很远,沿途没有可以用来坚守的大营。而另一面闯营对这一带非常熟悉,一路上的地方势力也都和闯营有联系,李自成和许平在迎战楚军的地点上达成一致后,马上下令各处的闯营地方部队稳固防守,也可以像从前一样退到山寨里坚守。这些翻分散开的地方部队在楚军高歌猛进时不会有什么威胁,但楚军一旦战败,他们将会大大阻碍楚军逃离战场。 放官兵长驱直入河南腹地肯定会对许平的地方建设造成恶劣后果,但现在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让手下的官吏尽可能地疏散百姓。明廷对闯营仍具有战略包围的优势,而闯营的长处则是内线作战,明军各部的通讯有着至少几天的时间差,越是靠近闯军主力,闯营越可能在某一路上集中兵力各个击破。而若是试图保卫所有的领地,那闯营就不得不把兵力同样分散成几路四面抵御,这样每一路兵力上可能都会处于劣势。 “如果我是明廷的话,”牛金星略微思考了一下:“就会稳扎稳打,堡垒推进,不给我们野战的机会。” “如果明廷有那么多钱的话,可以。”许平不认为这个机会有太大的成功可能,因为协调全线齐头推进听着不错,但执行起来恐怕比分进合击还要麻烦。就算明廷真有这笔钱,堡垒推进攻势也会是一场经年累月的战争,靠传令兵协调这么一场大攻势,许平不认为文官中有这样的人才,但这话他并没有对牛金星说。“将楚军彻底击溃后,江北军必然胆寒,更加不敢进攻,解决了南线官兵后,闯王再来增援我们。新军虽强,但到时候我们有八万人马,是新军的两倍,这里又是我们的地盘,未必便没有一战之力。” 对付新军的计划是上次冬季交战的翻版,许平打算再次依靠主场作战慢慢消耗新军的锐气和斗志。虽然现在不像冬季时气候那样恶劣,但兵力闯营要比冬季作战时充裕得多,而且战场也更广阔。 “自古能将十万兵的,除了汉太祖外,好像还就是多多益善的兵仙韩信了,汉光武帝、唐太宗恐怕都将不了十万。”虽然新军的兵力比上次多了很多,十二营新军理论上会有五万人以上,但许平并不是很担心:“新军一直讲究兵贵精不贵多,五万兵马可不是小数,就是黄候亲自前来都有可能指挥失当,贺将军、杨将军很可能会犯错。” 主场作战的闯营即使出现指挥错误也比较容易弥补,可新军不是,远道而来无论是的道路熟悉程度、情报收集还是后勤压力都不是能和闯营相比的,出错的机会也要比闯营大得多。因此许平打算等待新军自己出现纰漏,然后抓住机会予以反击。 “当然杨文岳杨大人是没有这个顾虑的,河北军又开始行动了,据称这次集结在大名府的河北军又有十万之众。”经不住侯洵一再催促,杨文岳在新军击溃东江军后开始南下,他任命夏侯宽甫为先锋,齐图为前锋后劲,向黄河逼来。许平环顾周围的闯营的将领们:“希望杨文岳有汉太祖那种能将十万兵的本事,不过我怀疑他给新军找的麻烦会比给我们的麻烦还多。” 听到许平的话,不少将领放声大笑,笑过之后刘宗敏指着开封的位置说道:“大将军好像没有把开封的汴军算进去。” “是啊,我没有算,因为我估计到时候这个麻烦应该不存在了。”许平胸有成竹,对闯营将领们解释道:“自从城内知道他们在城外的亲人安然无恙后,士气就日益低落,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被交换出城,现在城内已是士无战心。” “光是士无战心是不够的,城内将领们呢?”牛金星问道。 “最开始城内百姓行贿守军溜出城时,开封各位总兵是严厉禁止的,他们不希望有太多人逃出城,因为这样不但换不到粮食,而且他们也明白一旦百姓逃光,士兵就不会再有抵抗下去的斗志。不过现在不同了,从半个月前开始,他们对百姓外逃已经装看不见了。”开封城内的武官也不是傻子,眼见城池有不保的危险,那么便开始思考退路。城外的许平一贯以爱民著称,这些汴军将领不想当被许平用来收买民心的牺牲品,所以开始在一定范围内放水,免得和许平结下深仇。 听到这句话后,李自成立刻追问道:“那到底什么时候能够把开封拿下呢?” “如果快的话,说不定十天半个月后就可以说服几个城门守将投降。”许平微微一笑,真实情况比他现在说的还要乐观,不过在李自成面前不好把话说得太满,只要一天还没有拿到城门,许平就不愿意把话说死免得又落人口实:“若是开封落入我手,那挡住新军进攻的可能性又大上几分。没有了后顾之忧我们也可以把所有的部队都投入和新军的交战中,现在守将们迟疑不决的唯一理由也是新军。河南巡抚衙门在城内大肆宣传明廷动四路大军上百万大军来给开封解围,这些将领们对我们能否抵挡得住还有些怀疑,生怕今天才降了我们,明天我们就被官兵打跑了。”许平和城内的很多守将已经有书信来往,在闯营的威逼利诱下,有些明将已经考虑提前投降,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一场赌博,越早投降对那么在闯营立下的功劳就越大。若是两年前听说新军来解围的话这些将领是绝对不会考虑投降的,不过由于许平连续的胜利,开封城内对新军的信任感大为下降。许平没有把全部虚实都在会议上吐露出来,他对李自成、罗汝才以及其他大小闯营领们保证道:“最差最差,等闯王大败楚军后,肯定会有守将倒戈献城。” …… 毫州,郁董的总兵府。 听说要江北军出兵后,江北军的诸位将领中就是一片愁云惨雾,不少江北将领派人来劝说郁董不要出兵。这些人都是在亳州附近的,郁董很明白他们的心思,要是自己被闯营消灭了,那么就轮到他们来亳州这个地方了,比如于世忠亲自赶来亳州郁董这里,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万万不可出兵。 与江北军不同,南京方面则屡屡催促郁董立刻出,闯营对他们来说不像江北军众将那样有切肤之痛,所以南京方面希望能够在皇上面前立功,此外也好名正言顺地继续截流税收和物质。既然江北军不肯动上一动,那么南京方面就把希望寄托在郁董身上,希望他肯去冒险为南京官吏争取功劳。 郁董当然不愿意,所以他很痛快地答应了于世忠,向后者保证他绝不会出兵河南。于世忠满意地回去了。 “京师急报。”一个亲兵攥着邸报冲进大营:“山西急报,插汗二十万大军入寇,已经把大同围了个水泄不通。” …… 曲阜。 “宣大急报,插汗入寇,北虏数十万已经将大同围得水泄不通,不知道有多少正越过宣大军的防区直逼京畿。” 一片死寂笼罩在营帐内。参谋部送来的报告里说京师大震,现在已经是一日三惊,朝廷急召新军回师的命令随时都可能送到。 “听说侯爷已经入宫面圣,不过我不对此报多大指望。”贺宝刀长叹一声,河南已经在望:“现在回师是功亏一篑啊,再来至少又要过上三个月。” “冬季无法进攻的。”杨致远的肝病一直没有好转,这两天又疼得厉害,干脆和贺宝刀合营,若不是有这样的紧急事务,今天他本打算休息的。 “是啊,是啊。”新军上下对前一个冬天的惨败都记忆犹新,经过两年的拉锯战,山东现在基本是一片废墟,若是等到冬季供应几万大军出战,恐怕会有很大问题。 “冬季?绝对不行。”贺宝刀眉头拧成一个大疙瘩:“贾兄弟坚持不了那么久了。”在开封的问题上,贺宝刀和杨致远的看法相同,那就是河南巡抚衙门过于乐观,大批百姓逃亡是不可避免的,而守将可能已经变得不太可靠。 “别说明年开春,就是冬季都坚持不到。”大败杨文岳后,新军打探到许平正在大肆扩军,目前他们估计许平手下的新式部队可能已经有两万多人,李自成手下能战的部队过四万,罗汝才一万多,再加上其他一些旁系,闯营在开封附近的野战部队可能有近十万人,这么庞大的军队指望楚军或秦军去给解围是绝对不现实的,他们可能不可能牵制足够的闯军都令人怀疑。 “如果现在回师,那就是看着贾兄弟去死,还抛弃了开封城里的一营兄弟。” “可恶的许平,他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他只能倚仗黄河天险拖延我军的进程,在南边重创楚军和江北军之后,再看看能不能挡住我们。”贺宝刀重重地一拳捶在桌面上。这些天他和杨致远反复讨论战局,十几营参谋们都全力以赴,针对许平可能的行动制定了无数的计划和预案,决心利用新军的兵力优势抵消许平的地理优势。 …… 京师,狼穴 “插汗太愚蠢了,他挑这个时候入寇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么?”镇东侯感到很恼火,认为插汗最佳的入侵时机是在河南开战之后,这个结论当然也受到镇东侯历史知识的影响,在他的历史上北虏是挑明军被闯营毁灭、而闯营也受到重创的时机入侵的。和历史上的后金一样,林丹汗处于一个非常有利的位置,那就是可以座山观虎斗,等到闯营和明廷两败俱伤的时候再来捡便宜。不过镇东侯认为以新军的实力,就算是和闯营两败俱伤插汗也捡不到便宜,不过林丹汗现在入侵,实在是有牺牲自己为闯营火中取栗之嫌。 “插汗不过是担心这时候不来抢就抢不到了吧,”金求德倒不是感到很难理解,他反对的是将杨文岳的河北军也派去参与给开封解围,京师附近如此空虚肯定对北虏会是一种鼓励和诱惑。 “真是胸无大志。”镇东侯突然感到自己有点明白自己错在什么地方了,历史上的满清至少有夺取河北、山西的野心,而林丹汗未必有,所以满清可以沉得住气,让明廷不断把兵力调去河南战场和闯营消耗;但林丹汗不同,如果他对夺取关内土地没有什么信心的话,那么现在倒也不能说不是一个抢劫的机会。 “朝廷已经下令杨文岳班师,此外很快就下令抽调部分新军返回京师,”大明内阁和皇帝几乎没有秘密可言,只要有心人想知道朝廷的打算,就一定能打探得到,金求德拿着从宫中取来的密报问镇东侯:“侯爷打算怎么办?” “如果现在班师,那林丹汗就会望风而逃,让新军扑一个空,”镇东侯想也不想地说道:“而许平就会趁机攻陷开封,控制中原腹心之地,甚至会趁机进攻山东、湖广。” 金求德满脸都是忧愁,他并非没有想到这些,但感到自己束手无策,好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不幸生。 “所以我们要分兵!”镇东侯微微一笑,看到金求德和其他高级参谋们投来的吃惊目光时,突然之间镇东侯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自己又回到了长生岛时代。 “林丹汗,此番出兵二十万,如果我们十二营尽数回来,他势必夺路而逃,而且十二营回师必定耽搁时日,等我军到了的时候他早跑没影了。”镇东侯一边说一边在地图上比划:“对付北虏这种乌合之众,兵贵精不贵多,我觉得救火营和直卫就够了。如果只是救火营和直卫的话,行动度能比十二营团在一起走快很多。插汗好歹也是北地之主,看到新军只去了几千人,定会舍不得也不好意思逃走。” 参谋们面面相觑,觉得镇东侯未免也太自信,金求德问道:“侯爷如此有把握么?” “江山易改、秉性难移。金兄弟还记得当年复州之战么?在战前我犯过一次错,是什么错?”镇东侯帮金求德回忆起二十年前的那一仗,战前镇东侯判断林丹汗一定会避开强大的敌人而不会去硬碰,但镇东侯失算了:“那次插汗害得我吃了一个大亏,他看见我们能打败建奴,就觉得自己也行,甚至忘记了他之前对建奴深入骨髓的恐惧。这次也是一样,插汗看到我们被农民军这种他口中的乌合之众屡次击败,看到不是我领军而且人数还怎么少,他怎么会不心动?”在蒙古那边也有新军的细作,由于蒙古是长久的威胁,所以那边的情报工作比河南还要细致,参谋司对蒙古王廷言论有所了解:“插汗不是讥笑了我这么多年了么,要是他看到几千打着我旗号的手下就落荒而逃,以后他还有什么脸面继续大言不惭下去呢?” 参谋们琢磨着,觉得镇东侯说得有些道理,便打算以此进行计划。 “那河南那边怎么办?”金求德又问道,前线报告归德府的闯军野战部队已经收缩到开封附近去了,虽然具体情况不是很清楚,但许平无疑正在开封一代部署防御。救火营和直卫若是抽调回来,那么新军的兵力优势就很有限了,那他们又该如何压倒闯营的防御优势呢? 镇东侯胸有成竹:“我的想法是……” 第二十九节 决心 “除了救火营以外,再调回来三、四个营,”目前新军的各营还没有达到满编状态,这个估计闯营不会很清楚:“山东一战让我们的军官得到了不错的锻炼,但教导队的士兵暂时跟不上,不可能在几个月内给各营补充满编,既然如此我们没必要把缺额的营都派去打仗。”镇东侯让金求德计算一下,让几个营把大部分人员和装备留下,以用来让其他几个营接近满编,而剩下的人则作为骨干返回京师接受教导队的新兵:“各营的大炮不也不满编么?现在总共有多少?” “现在十二个营总共有一百门野战炮,”这些数字金求德都烂熟于心,他迅报出来:“除去救火营需要的十二门外,还有八十八门可用。” “留下七个营吧,奉命留下的这七个营的装备要优先补充满,京师库存的装备将先给救火营使用,然后补充其他几个调回来的营。”镇东侯还需要在京师准备一些预备队,如果北虏那边也需要一些随时可以投入的部队。虽然镇东侯口气很大,但他还是要做好万一的准备,救火营作战时也会需要一些掩护侧翼和粮道的部队,而这些作战机会镇东侯打算用来锻炼更新一批的新军官兵:“以后士兵再上战场前,尽可能都要锻炼一番。” 金求德面上有迟疑之色,即便把七个营全部补充满编,新军相对许平所部的兵力优势也很有限,而对方还有主场之利:“战斗经验上我军不敢说处于上风。” “是处于下风才对,”镇东侯微笑着纠正了金求德的话:“不过我们在装备上有优势,如果野战的话,会是一场公平的对决。” “公平的对决,为什么要打一场公平的对决?”金求德急忙道:“侯爷,在许平的地盘上公平就意味着对我们不公平啊。” “因为对许平不公平他就不会打,”镇东侯的语气很平静,一点没有金求德的惶急之声,面对着周围参谋们的不解和迷惑,镇东侯说道:“许平现在一定很矛盾,他迫切地想和我们打,我敢说他想和我军决战都想疯了,但是另一面,他输不起,所以他会很矛盾。”对镇东侯来说,他也急于打这仗以解决中原问题,而且镇东侯自认为输得起,只要让部下们小心戒备,不要打没把握的仗以免惨败就可以:“虽然十二个营不满编,到哪也有四万多新军,许平是不敢和我们打的,而这么大的军队很难掌握,我们比许平更容易出错,看看我们的友军吧,都是些什么货色……其实许平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金求德揣摩着镇东侯话中的含义,觉得自己已经领悟到了镇东侯的意思:“所以当我们把兵力下降到七个营三万人的时候,许平就会从他的窝里钻出来和我们打。” “是的,我常常想如果我是许平会怎么应对,他现在手里的部队加上李过、孙可望、李定国他们的兵,大概有两万五千人的左右吧,许平会想如果不能和我们交战,那么新军力量的增长度会大大快于他的,所以他要抓住一切机会与我们交战。”镇东侯觉得北虏入寇是一个很好的借口,如果之前只派七个营去,许平或许会觉得新军仍然强大而依旧采用冬季的后退战略:“现在许平会觉得我们是勉为其难,他可能会感觉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所以就会出来和我们打。” “或许吧,”金求德感到镇东侯的说法有道理,不过有一点他不同意:“就是我们新军的实力增长未必会快于他,我们头上可是有个朝廷。” “如果你是许平,你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明廷头上么?不,许平可不是这种人,如果他有机会自己掌握命运的话,即使危险他也出来试一试的。”镇东侯知道许平的部队中也有好多新兵,而且许平还有其他的劣势:“许平他和李闯一样,更像是一个联军的盟主,只不过规模要小一点,他对盟友是没有绝对控制力的。如果是在许平自己的地盘上,那么这些问题他容易弥补,他可是事先多筹划,简化命令。但如果他动起来和我们打,那他的弱点就会暴露出来,战场瞬息万变,闯军作为一个联军,比我们新军更容易自行其事。”镇东侯承认许平很有军事才能,不过现在可没有无线电或或是其他通讯器材,许平之前也从来没有带过这么多的军队。 “末将明白了,”镇东侯本人马上会面见崇祯提出军事建议,而金神通立刻让其他参谋准备起草命令:“让贺大人马上带着救火营和直卫回来,把磐石营拨给杨大人统帅,从贺大人麾下的另外四个营中抽调人马,把杨大人带的那几个营补满。” “等一等,金大人说反了,”镇东侯喝住了要去起草命令的参谋们,亲自对他们交代道:“让杨大人带救火营和直卫回来,让他把选锋营和赤灼营交给贺大人,剩下的四个营留下部分人员和装备后也可以一并回来。” 金求德没有出声,等参谋们匆匆离开营帐去起草命令后,他才出言询问道:“大人,为什么让杨兄弟回来?应该是让贺兄弟回来吧?” 从始至终贺宝刀就没有参与密谋,把他排除在政变集团外是镇东侯和他心腹手下们的共识,听到金求德的问题后,镇东侯脸色有些黯然:“杨兄弟的病必须要好生调养,我如果让他带兵是会要了他的命的。” 镇东侯离开狼穴后不久,参谋们把准备好的急令送到金求德这里过目。 “你们先下去吧。”金求德字斟句酌地把命令看过一遍,思索良久把它塞入公函,他的手指在印信上摩挲片刻,又把放好的公函取出来看了又看…… 收到京师的紧急公函后,杨致远把黄希文叫道他的营帐中,把公函私下交给他过目:“贤侄,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看过公函后黄希文脸上有些迷惑之色,听到杨致远的话后他连忙欠身鞠躬:“杨叔父,小侄可不敢当您这句话。”金求德给杨致远的秘信里告诉他镇东侯还给了黄希文一封亲笔信,而黄希文感到迷惑就是因为金求德这封公函里的命令和他收到的来自父亲的信中内容有冲突。 “我要你去对贺大人说,你父亲的意思是让他带兵回去。” 听到杨致远的话后,黄希文的脸色变了几变。 “不错,你父亲的意思是让我回去,但他是过虑了,我身体好得很,而且越来越好,”杨致远笑眯眯地说道:“我还以为你父亲不管新军的军务了,没想到这次竟然会亲自过问。” “这是家严的计划吗?”黄希文有些吃惊地问道,这篇计划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镇东侯的名字,计划书后面的署名也是金求德,而黄希文看到只留下七个营的命令后差点跳起来,如果不是因为对金求德的尊敬他几乎要骂出声来。 “不错,这绝不会是金大人做出来的命令,一定是你父亲的,”杨致远呵呵笑道:“如果有人问贤侄你父亲最喜欢的计策,那贤侄可以回答他说是‘反客为主’,有一点许平把侯爷学得很像,就是千方百计地要迫使对方去他的地盘上打他,然后他以有力的反击来取胜,用勇猛的追击来扩大战果。我跟你父亲这么多年了,敢说这套绝对是许平从你父亲那里学去的,不过你父亲比他更胜一筹,那就是当对方有主场之利时,你父亲会用奇袭、分兵等种种意想不到的办法来反客为主。金大人是没有这个习惯的,他太中规中矩了,总是想用压倒性的力量来取胜----你父亲固然也喜欢这种正道,但是当正道没法取胜时,金大人不会出奇而是束手无策。” 之前杨致远对用十二营强攻许平的计划也不是很乐观,因为一旦进入许平的主场作战,就意味着暴露在许平的情报网监视下,新军在明、许平在暗,许平犯错不一定会被新军现,而新军犯错则很可能遭到许平的反击:“你父亲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战斗,而我也不喜欢,几万大军,行军上百里、数十天,怎么可能不出纰漏。而这个计划肯定是出于你父亲之手,他他要许平来主动进攻,让他进入我们的情报网,向我军展示出他的漏洞。” “是吗?”黄希文连忙把那个命令拾起来仔细看了又看,这次他看得心悦诚服,连连点头道:“多谢叔父指点,小侄这次看明白了,许贼他看到我军兵力不处于优势,一定会迫不及待地从他的巢穴里钻出来来打我们,我们正可以以逸待劳。” 说完之后黄希文又一次露出迟疑之色:“杨叔叔,金大人说我父亲是要您回去啊。” “我在背后说你贺叔叔几句坏话吧,你可不要说出去啊,”杨致远指着那份军事计划,伸出一根手指:“第一,你贺叔叔有点莽撞,沉不住气,他不适合执行你父亲这种需要耐心的计划;”接着杨致远伸出第二根:“你贺叔叔名气比我响亮的多,天下都知道他是你父亲手下第一勇将,而我不同,我从来不以勇猛见长,许平对我会轻视得多。” 在杨致远的印象里,早在广宁孙得功手下的时候,镇东侯就派自己去处理各种杂务,和别的军官讨价还价、训练士兵、甚至刺探镇东侯未婚妻的家事;而到了长生岛后,镇东侯没钱没粮的时候就派他去负责后勤辎重;整顿军心的时候就派自己去负责军法事宜;除了镇东侯和杨致远本人以外,其他人甚至不记得杨致远是长生岛时期仅有的一个独自领军的将领,那次远征的目的地甚至是万里之远的海外异域,这件事镇东侯和杨致远都很有默契地从来不再提起。二十年前,从妓院老板娘讨价还价到远征一无所知的异国,镇东侯把所有他感到棘手的事情都抛给杨致远;而这二十年来镇东侯更把关乎他成败命运的事情交在杨致远手中。 “所有的人,甚至包括你父亲的故旧亲信,都认为我是你父亲身边一个可有可无的平庸之辈,金叔叔替你父亲执掌军务二十年、贺叔叔勇贯三军,就是赵叔叔都有智多星的名声,只有我最不起眼,所以你父亲的这个引蛇出洞的计划,最适合由我来完成。” “杨叔叔你太过谦了。”黄希文有些尴尬地说道,他也隐隐认为贺宝刀是更能和许平匹敌的对手。 “第三,”杨致远又伸出一根手指:“你父亲这个计划还有需要弥补的地方,而你贺叔叔是个急脾气、直肠子,我担心他会打上门去找许平,而不是顺着你父亲的这个思路来。” “什么地方需要弥补?”黄希文马上问道。 “你父亲的设想是让许平出来与我们打,而我们反客为主呆在暗处等待许平犯下错误,那怎么样才能让许平更容易犯错呢?” 黄希文皱眉思考片刻,摇头道:“杨叔叔考倒我了。” “有句话叫忙中出错,我们要让许平尽可能地急行军,让他急急忙忙地来攻打我们,这样他犯错的可能性就会大很多。”杨致远微微一笑:“如何达成这个目的?” 黄希文又仔细想了半天,仍然摇头:“杨叔叔又靠倒我了。” 杨致远心中轻轻叹息了一下,他记得镇东侯在黄希文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是诡计多端、多谋善断,他脸上笑容不变地说道:“你父亲的这个计划叫卖个破绽给许平,我们可以再卖一个破绽给他,如果你是许平,你觉得敌军在什么情况下是最容易被击败的?” 黄希文又苦苦思索起来,杨致远提醒道:“刚才我说了什么?” “杨叔叔刚才说忙中出错,嗯,急行军,”黄希文思考一下,补充道:“我们正在急急忙忙地做某事,敌军侦查不利,对周围情况不熟悉,或是兵力分散,这都是攻打敌军的好时机。” “不错,就算要和许平决战,就算反客为主等他来打我们,也要在他侦查不利、兵力分散的时候集中全军与他打,否则堂堂正正地公平一战,那是比士兵的本事,那还要我们这些统帅干什么?”杨致远不再难为黄希文,而是直接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如果我来指挥这仗,我会做出与楚军合流的态势,做出急行军试图从南方迂回开封的姿态来。你父亲估计许平会迫不及待地与兵力不弱于他的七营新军交战,我对此完全同意,当他看到我们处于急行军状态时,他一定会急忙赶来想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这就叫卖个破绽给他,而这时就是我们痛打他的良机。” “啊,小侄明白了。”黄希文大为赞同,不过他还是有些顾虑:“可是杨叔叔你的身体……” “我生来就是武将,这病就是因为没仗打闲出来的毛病,一上战场我就热血沸腾,就生龙活虎了。”杨致远笑道:“你父亲太多虑了。” …… 听到黄希文保证命令与镇东侯的亲笔信吻合后,贺宝刀急急忙忙地带领救火营北返,磐石营直接拨归杨致远指挥,而另外四营交出几千士兵和大炮外,剩下的也会在几天内返回京师或是呆在山东维持战后秩序。 现在营帐里没有其他人,杨致远掏出一个小布包,从里面小心地掏出一盒胭脂来,现在每天早上他起床后,都会在自己蜡黄的脸颊上不引人注意地涂上一点点胭脂。 “如果大人搞错了的话,那我当然要替大人好好看住新军,大人筹划了这么多年,现在就差这支军队了,不能因为我耽误了大人的事。”最近杨致远特别喜欢回忆往事,一桩桩陈年旧事总是不由自主地纷至沓来。早在大都督府关闭前,镇东侯就和杨致远到过河南,专程到临汾去看仓颉祠,当时杨致远以为镇东侯是想抒对这位华夏先贤的怀古之情。 但到了临汾之后,最让镇东侯感慨的却是以前临汾县令立下的一块石碑,上面一五一十地记录着捐善款维修祠堂的人名,也有诸如:“巡抚某某,认捐十两,实捐三两;知府某某某,认捐五两,实捐一两……”这样的记录。 “我在辽东鏖战多年,做过不少亏心事,但看看这碑吧,因为我们的浴血奋战。大明的七品御史仍然可以如唐宋的前辈那样,肆无忌惮地痛骂辅的过失;而大明县令可以把巡抚、知府做下的亏心事刻在石碑上而不必担心报复,或是有人敢来把石碑砸毁。如果没有我们,如果北虏入关,那么这一切都会化为乌有。”当时镇东侯如是说。 杨致远知道,镇东侯为他曾经保卫了一些东西而骄傲,为他眼下正在保卫另外一些东西而感到羞耻。但他仍然理解并支持镇东侯,因为后者曾向杨致远描绘过一个不一样的中国,一个美好能够得到保持,丑恶可以被清除的世界----那是一个杨致远希望他子孙能够在其中生活的世界。 “若大人没有搞错我的病情,我也不愿意回去死在病床上。” 第三十节 赌博 在其他将领来拜见前,杨致远先把黄希文单独叫到他的帐内:“一会儿不要说是我的主意,就说是你的好了。” 之前杨致远已经把自己的思路尽数讲述给黄希文听过,两个人还仔细讨论过各种细节,杨致远不容黄希文争辩:“大家早就习惯了我现在的样子,要是我突然晓畅军事老兄弟们会不习惯的,再说我就是一言不也能震得住他们。你父亲是不世出的名将,他有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名动朝野,所以贤侄你放心说好了,大家只会觉得理所当然。” 自从黄希文跟着杨致远出征以来,后者总是不遗余力地在众人面前为他树立威信,即便有什么不同意的地方杨致远也只会私下指出。 接受了杨致远的要求后,黄希文说出最后一个顾虑:“杨叔叔,我们怎么知道许贼会不会来攻打我们?现在还是他在暗,我们在明啊。” “看开封。”杨致远不假思索地说道:“若许平攻陷开封,那就是他没中计,若他不攻打开封,那他必定是冲我们而来。” 黄希文一愣:“许贼现在能攻下开封么?” “参谋司不是已经计算过么?许平手下大概有两万五到三万战士。不是近三万军队,而是近三万战士,”杨致远觉得自古以来若是一个人手下有十万战士,就已经具备了问鼎天下的实力:“现在只要许平不惜代价他一定能打下开封了,只看他是不是愿意付这个代价。” “若许平打算呆在巢穴里不出来,就不会打开封么?”黄希文还是觉得而有些迷惑,因为若他处在许平的地位上,如果真有攻下开封的实力一定会先把开封拿下,接着便可以后顾无忧地与新军交战:“小侄还是把自己放在许贼的位置上,若是不拿下开封,我们就会拼死前去给贾叔叔解围,他不是更还能以逸待劳么?” “贤侄懂得设身处地去考虑问题,这很好,凡事都不能一厢情愿;不过当把自己仿在许平的位置上时,也不能一厢情愿啊。”杨致远解释道:“若是我们有十二个营,兵力上有绝对优势时,许平肯定会先拔了开封再说,然后想办法全力抵抗。为什么我刚才说如果许平不拔开封就是冲我们来?因为如果他把目标定在我们身上,那他拔了开封后,在他心里以我杨致远的谨慎名气,肯定不会带着不具有优势的新军往他的地盘上闯。所以现在开封是他用来钓我这条鱼的饵,他不会舍得废掉的。” 黄希文思索片刻:“若许贼真的没有打我们的心思,就会立刻拿下开封,这会是他的胜利宣言,让我们知难而退,不要打扰他的领土、赋税和训练计划。” “不错,”杨致远微笑道:“正是如此。 今天军事会议上一切顺利,各营指挥官和他们的参谋长们对黄希文的计划都挺赞同,已经不止一个人公开或私下称赞他“虎父无犬子”,颇有镇东侯年轻时的那种气概。 “上次大人说过我还有半年的阳寿,那给贾兄弟解围大概是够了,”众人和黄希文热烈讨论的时候,杨致远脸上挂着笑,心中暗自盘算:“贾兄弟对大人惟命是从,有他主持自然一切都好。只是如果如果在我赶到前开封城陷落了,而我的阳寿刚巧尽了的话,金兄弟的算盘就落空了……” 众人问的问题大多不出杨致远和黄希文事先讨论的范围,所以黄希文游刃有余地将疑惑一一解决,看着众人信服的表情,杨致远心中有些黯然:“我从来没有这样盼望大人说错过一件事,我的几个孩子还都没有成亲,还没有建功立业……我跟着大人一辈子,最多再有几年就能看到我这一生的成就了……不过若我和贾兄弟都不在了,我也要把这支军队交到小黄手里才能放心。” 只是以现在新军的实力,绝对称不上有什么优势,杨致远突然转过一个念头:“要是打败了怎么办?”也就是一闪念间,杨致远把这个忧虑轰出了脑海,他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我怎么会这么想,难道我怕了么?” …… “天赐良机,天赐良机!” 一反往日的沉稳,周洞天挥舞着一张纸冲进了许平的帐篷,顾不得行礼就大叫起来:“新军分兵了,我们的机会来了。” 这两天许平正在部署攻打开封的计划,详细的计划已经做好了好几套,目前开封城内的情报在他的桌面上堆积如山,城内各路官兵的人员数目、装备情况他都了如指掌,尤其是贾明河的新军,许平把他们这几个月来的各种行动都打探得一清二楚。 在许平的计划里,对开封的进攻将在两天内动,不是明天凌晨就是后天凌晨开始,而且攻城将在三十六个时辰内结束,以保证闯营还有足够的时间休整以备迎战贺宝刀和杨致远。 “救火营已经退回去了,直卫也离开了,有两营新军在救火营调走的同时受到朝廷的命令,接着又是两营接到朝廷召回的命令。”周洞天语飞快,同时把刚收到的情报铺在许平和其他同僚面前:“现在我们面前只有七营新军,满员的话应该是两万八千人,不过经过山东一战,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满编,卑职估计大约有两万五千人的样子,比我们人还少两千。” “侯爷怎么可能下这样的命令?”许平把情报翻过来、调过去地看上两边,皱眉道:“侯爷难道这么自信,七营新军就能轻松给开封解围吗?” “大概是担心贾帅吧,”陈哲和余深河都持同样的看法:“如果不尝试一下,那就是眼睁睁地看着贾帅去死。” 周围部下们热烈讨论的时候,许平垂沉默不语,等大家争论不出什么新意后,许平缓缓开口道:“为了一个必死的营,再搭上几个营来?以我之见,侯爷虽然不是说一定要有必胜的把握才会打仗,但如果必败无疑的仗,那侯爷是绝不会意气用事的。” “也称不上必败无疑吧……” “当然是必败无疑,”许平想都不想地说道:“以不到三万新军直逼开封城下,与一支和他们人数相当、装备相若,但却更有战斗经验的军队交战,而且对方还有主场之利,旁边还有更可靠的友军处于内线作战的境地,这不是必败无疑是什么?” “或许新军并不知道我们也有三万人。”周洞天道:“我军的保密一直做得很好。” “新军的装备比我们好,就是我的营都比不上新军中的任何一个,更不用说其他几个。”说话的是余深河。 “新军从来都是这样骄狂,”陈哲最是不以为然:“冬季他们带着三个营都赶来,才过了半年,他们敢带着七个营深入我们腹地有什么奇怪的?” 许平又沉默了一会儿,摇头道:“冬季那仗可能不是侯爷在主持,但冬季那仗过后侯爷如果再对新军不闻不问就说不过去了。侯爷必定有什么把握,就算没有七、八成的胜算,侯爷也必然觉得他有一战之力,有相当的取胜机会。” 周围部下们见许平说得这么肯定,也收起了刚刚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兴奋,开始低声讨论起来。 “或许新军是希望我们看他们人少,觉得这是一场不会吃亏的仗,会离开我们的地盘去找他们决一雌雄。”许平喃喃自语道:“这样确实是胜负难料,侯爷不怕输,输了他也能重建新军,而我们输不起。嗯,这样就能说通了,侯爷在向我出挑战,看我敢不敢迎战,敢不敢和他一赌胜负。” 半晌没有人说话,如同许平所说,闯营输不起任何一仗,一旦输了就没有翻本的机会。许平又沉思了片刻,轻声说道:“如果不想趁了侯爷的心意,那我就应该立刻拿下开封,这样我的兵力就全都释放出来了,新军若是聪明就应该知难而退,滚出我的领地去。” “继续攻打开封么?”陈哲开口问道,语气李满是不甘,脸上也尽是舍不得的表情。 “唉,”许平长叹一口气,摇头道:“不打开封了。” 虽然许平不想遂了镇东侯的心愿,但他认为自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任何看上去公平的交战机会都是难得的,之前许平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公平交战的机会,以后随着新军扩编他也不认为自己还有机会得到:“除非明廷宁死也不肯交给侯爷更多的兵权,问题是我怎么敢赌这个?”许平突然现自己仍然和和两年前刚刚从洛阳出兵时一样,任何一丝机会、哪怕再细微他都得设法抓住:“是贺将军领兵吗?” “不是,是杨将军。” “杨将军?”许平的语气里染上一丝惊异:“侯爷到底打得什么算盘,派杨将军来和我打?看来侯爷的胜算很大啊,难道是又带上了什么秘密兵器,类似上次的臼炮吗?” “再好的兵器,也是要靠人来用的,”陈哲不屑一顾地说道:“杨将军是个好人,新军中的和事老,从人事上讲,杨将军是侯爷最重要的部下,但杨将军唯一不会的就是打仗。” “恐怕比贾将军都不如,”周洞天也持这个看法:“以前还是在长生岛的时候,听说杨将军管过军法、管过老营,就是不曾听说过那次大战侯爷带着杨将军出去的,金州、南关、复州……”周洞天掰着指头一个个数过来,最后摇头道:“杨将军不会打仗的,侯爷从来不带他出去的。” “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劝我立刻去拔下开封,或许我有一天会为我不听这个声音的劝告后悔吧,”许平下令多派探马,绝不能让救火营等另外几营新军偷偷溜回来而毫无察觉:“停止进攻开封的计划,急信给闯王和各营领,我们不打开封了,我有紧急军情和他们商议。” …… 河南,杨桥南岸,侯洵的督师大营。 此地位于开封上游,侯洵带着他的标营在此渡河,因为距离开封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所以许平对这支明军爱答不理的。占据这个远方的渡口后,杨文岳的河北军也跟着渡过河来一批。最开始朝廷是要河北军去协助孙传廷雄心勃勃的“三月平贼”大计。但继在崇祯天子前赌咒誓能做成这件伟业后,孙总督把数万秦军丢在河南后又赌咒誓说这事一定做不成,所以河北军就被临时派给侯洵参与给开封解围。 “开封之围,不能不解了啊。”侯洵虽然不通军务,但现在只要不是那些坐在朝堂上空议论的人,只要到前线来看一看,就能明白中原的形势已经危机到了何种地步。大明的元气正飞地在河南战场耗尽,即使抛开新军不算,一年多以来损失在河南的官兵也数以十万计。围绕河南的诸省都筋疲力竭,部队和军费损失惨重几乎没有自保的能力,若是能击退闯营对开封的围攻还好,若是被闯营拿下开封的话,河南周围的几个省没有哪个能挡得住闯营接下来的一击:“无论如何都要击退闯贼,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侯洵名义上还统领这新军,但新军不让他插手指挥,那呆在新军中不但无事可做,还可能会被人弹劾不理军务,所以侯洵干脆跑到这里来指挥河北军,反正他是全部剿匪明军的督师。只是随着北虏入寇,河北军也马上会脱离侯洵的指挥,山西的急报才一传入京师,直隶便是大震----各城的守卫者之前已经被杨文岳征用走过一次,大半在东明之战丢给了许平,剩下的一些这次又被杨文岳抽调一空,蒙古军队一旦进入河北那整个直隶就要集体唱空城计了。 “朝廷急令,让新军中的三个营和直卫立刻回师拱卫京师。本来朝廷准备让新军全部回师,但是镇东侯信誓旦旦地向朝廷保证,不需要那么多军队也足以解决北虏入寇。”侯洵一边看着朝廷里传来的消息,一边和身边的幕僚们念叨着,每个人脸上的忧色都变得越来越浓郁。虽然朝廷同意新军仍然可以留下部分继续作战,但指名道姓地要新军第一勇将贺宝刀回师,而且声明批返回京师的三个营里必须有救火营。至于朝廷会不会抽调更多的部队返回京师,则完全要看新军的表现和局面的进一步展。 很快朝廷又下第二道召新军回师的命令----再抽回两营新军的同时,朝廷还让杨文岳直隶军的剩余部分也回师,这意味着侯洵周围的部队除了标营都不再服从他的节制。侯洵抬起后,愁眉苦脸地扫视了大帐内一圈,除了这个大营以外他指挥不动任何人----哪怕是河北军的而一个小兵。不过侯洵对河北军回师并没有什么意见,早在山东督师的时候,侯洵就很清楚,能指望的只有新军而已。 “秦军被闯贼再三重创,直隶军新败,这次会剿征用了全部的新军,以及直隶军的大部分,也难怪插汗蠢蠢欲动。”自从新军组建以来,插汗一直非常老实,两年下来估计他已经快憋坏了,这次好不容易抓到一个直隶空虚的机会……侯洵忧愁地把塘报扔在一边,不需要多少军事眼光就能看出,短期内河南战场得不到朝廷的任何增援,只可能抽调走更多的军队。 在黄河北岸,齐图刚刚从杨文岳的帅帐里回来,一进门他就高声叫道:“总督大人有令,火返回京师,此番由本将给大军断后。” 听说接到这么一个危险的命令后,齐图的心腹们脸上不但没有忧虑之色,反倒赫然露出喜色:“好啊,大帅,要是插汗真的攻来,我们也撞不上他们了。” “是啊,”齐图呵呵笑道:“刚才夏侯总兵主动请缨打前锋,表示万一插汗从山西杀出,他会拼死报国。” 齐图的部下没有丝毫感动,反倒显得有些鄙夷:“夏侯大人一路上哼哼唧唧的,唯恐走快了遇上许平……” “许将军!”齐图更正道:“别看没有外人,也是要注意称呼的,万一说惯了将来在许大将军的使者面前嘴一顺叫出来,那就不好了。” “大人说的是,”部下们点头哈腰一番,继续骂夏侯宽甫:“夏侯大人怕遇上许大将军,一路上唯恐走得不够慢,让他做先锋真是难为他了,现在一听要退兵,跑得比兔子都快。” 齐图不慌不忙地布置大军的断后任务,然后打一个心腹渡河赶去开封,甚至还不避风险地亲笔写了一封给许平的信。 早在这次出兵的时候,齐图就向许平递上誓书,赌咒绝不给杨文岳卖命,许平则暗示齐图不要随着大军一起渡河,或者在渡河另外扎营,不要和杨文岳的大军凑在一起。 “真不错,两边不得罪,”齐图坐在营中越想越美:“插汗来得真是时候啊。” 那位在上海中山公园梦广场七楼中庭开创意日本料理和拉面的读者,今天又短消息给我,说我没有提到他的店的料是从日本空运来的。看在未来笔者可以去上海可以免费随便吃的份上、还有六本实体《窃明》的支持,好吧,今天我补充上这点,下次如果还有想做广告的读者朋友,记得一次性把所有优点介绍清楚。 第三十一节 友军 得知夏侯宽甫退兵的消息后,许平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虽然河北军战斗力低下,但无论如何都是十万大军,只要一天河北军不走,他就得留下一支部队监视他们。 “闯王他们都来了,曹大王和季大王也都来了。” “好吧,”许平需要这些友军的密切配合,以便他能施展自己的计划。 …… “新军已经抽回三个营,随时可能会有更多的部队被抽调回京,我不明白为什么督师大人还要我们继续进攻河南。”郁董现在的论调与其他江北军将领的论调没什麽不同,得到北虏入寇的消息后,本来就对进攻河南毫无兴趣的江北军士气变得更加消沉,继续进攻的命令让郁董一肚子怨气。 书房里只有郁董和师爷两个人,所以说话也没有什么顾忌:“师爷说机会难得,要跟在新军后面争功,本将当时也确实是同意了。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新军一下子就少了四分之一,比那许平的直属队伍强不了多少。要想打赢,我们至少得把闯王的直属部队扛下来……师爷不必再说,本将不愿去送死。” 郁董越说嗓门越大,吴维仍是满面笑容,耐心地等郁董喊完,然后不慌不忙地问道:“东家,我军比新军战力如何?” 郁董瞪大了眼睛,看向吴维的表情就像是在看一个白痴:“这还用问么?” “那东家的兵,比起左帅来又如何呢?” “也是大有不如。”郁董面无愧色。 “既然如此,”吴维摇头晃脑地问道:“若东家是那闯营的许平,遇到这样的三路大军,又会如何布置呢?” 郁董捻着颌下长长的黑须,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郁董召集手下众将,宣布要响应侯洵督师的命令,立刻兵河南,配合新军与楚军作战。 此话一出,帐中顿时就是一片抱怨叫苦之声,一个郁董的亲信将领满脸愁容地跳出来大叫:“大帅,镇东侯麾下第一勇将贺大帅已经调回京师,战无不胜的救火营也跟着一起回去了;末将听说镇东侯的精锐骑兵尽在新军直卫,也被朝廷调走了;那杨大帅虽然也是黄侯的亲信,但听说病得不轻,估计往日的勇武十不存一。他们新军坚持要进攻是因为有兄弟被围在开封,可他们和我们非亲非故啊,我们为啥要去冒险呢?” 这位将军说完,大家一起跟着嚷嚷,郁董费了好大气力才让手下们安静下来。他问大家道:“诸位弟兄,新军、楚军,还有我们江北军,最烂的是哪一个?” “这还用问么?当然是我们江北军最烂。”帐中将领们异口同声地答道:“若是其他江北各镇也跟着去的话,说不定我军还不是最烂,可现在他们都不去,我们肯定是最软的柿子。” “这就对了!”郁董兴奋地高喊一声,用力地一挥右臂:“我再问诸位弟兄,打垮我军对那闯贼有何好处?” “没啥好处。”下面的将领纷纷摇头:“打赢我们也不会把新军或是楚军吓跑。再说我们本来就穷,绝不会带着值钱的盔甲、兵器出兵河南,他们从我们这里什么也抢不到。” “说的好啊!”郁董高举起双手在头上摆动,进一步启大家:“若是新军和楚军都被打败了,我军会逃跑么?” 部下们彼此对视几眼,不约而同地回答道:“新军和楚军都完蛋了,那我们不跑还等什么?” “不错,不错。我若是闯王或是那许平,我肯定不会花功夫来打我们江北军。只要打垮新军,这一仗就赢了大半,闯贼的主要力量肯定用来对付新军;楚军也是一个麻烦,闯营可能会分出一部分力量去对付楚军。不过不管他们是先打楚军还是先打新军,只要这两家还没死,他们就绝不会分兵来打我们。” 下面的将领纷纷点头称是,郁董继续劝说道:“而且我们是在楚军和新军之间,只要我们不完蛋就占着中间的道路,只要我们占着这些道路,新军和楚军就用不了。我要是那许平呐,我还巴不得有一支破烂军队占着中路呢,我才不会主动去打它,万一把它打跑了,这些道路被楚军或新军征用了,岂不是更加被动?诸位兄弟啊,我们明明安全得很啊,怎么能说是去送死呢?” 一个将领问道:“大帅,要是楚军和新军决定合兵一处呢?岂不是就挤到我们中路来了吗?” “先我们可以找借口不让他们靠过来;其次新军和楚军都会带着大炮、火铳上战场,他们不会像我们这样两手空空,他们需要很多道路运输辎重,都挤到中间来道路不够用的。再说,就算他们都从中路走,那我们就在楚军和新军的保护下了,我们还是很安全啊。更何况,无论谁和我们一起走,他们肯定不会放心让我们打头阵。我们在后面压阵,前面由杨帅或是左帅顶着,我们又怎么能叫不安全呢?” 众将都觉得郁董说得非常在理,纷纷点头。郁董趁热打铁道:“诸位兄弟,我们走中路直逼开封,闯军主力肯定分兵两路去打新军和楚军。若是我们官兵得胜,闯军必定要掩护闯营家小撤退或是增援一线,那么给开封解围、给周王解围的大功岂不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不费吹灰之力我们就能抢到头功,这种好事哪里去找啊?” “若是我们官兵败了呢?” “那还用说么,我们当然是立刻脚底抹油。就算闯贼打跑了新军和楚军,他们肯定也已经筋疲力尽,不会有心情来追我们的。此次会剿两京动员、扰动半壁,如此一场大败中,若是只有我们能把军队安然无恙地从贼人的巢穴里带出来,那朝廷还不得拼命替我们吹嘘以掩饰大败,果真如此的话,恐怕比给开封解围的功劳还要大啊。” 营帐中响起一片欢呼声,郁董的手下众将摩拳擦掌,决心跟着主帅去河南大干一场。当即众将达成一致意见,明天就在毫州校场动员全军,杀牛祭旗、誓师出。 见到士气如此高涨,郁董心中也甚是快慰,不过他没有忘记师爷提醒的话,等沸腾的人群稍微冷静一些后,郁董又嘱咐道:“诸位务必牢记,闯贼不打我们只是因为他们懒得打,不是因为他们打不了。他们真要是想打我们,那比捻死一条臭虫还容易啊,所以我们一定不能去惹他们,不要让闯贼生出打我们的心思。” 众人对这一番话迷惑不解,纷纷问道:“我们既不带金银财物去,又不会带大炮、火铳,闯贼怎么会生出打我们的心思呢?” “闯王我不太清楚,但听说许平对百姓不错,他手下也有许多河南人,如果我们进了河南境内祸害一路,保不齐就让他们生出打我们一顿的心思。”郁董给部下分析道:“此次去河南,只要我们能活着回来就是大功一件,千万不可节外生枝。” “大帅放心吧。”营帐内的将领都是跟随郁董多年的老兄弟,他们一个个向郁董拍胸脯保证,这次出兵一定严肃军纪,绝不做任何惹闯贼生气的事情。 “明天誓师出征,我们就把大旗拉起来,闯贼用的是‘杀一人如杀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我们就用当年岳爷爷的“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拿粮。” 郁董和手下将领们都知道,要想做到这一点就必须给手下士兵吃饱,所以他们一致同意暂停克扣军饷,在河南境内行动时给士兵们填饱肚子,这样万一遇到紧急情况就是跑起来也有力气。 商量妥当后,郁董又添了一句:“每天多给士兵两个馒头;在河南看见小孩就塞给他们一个;遇到孤寡老人的话,帮人家修修屋顶。反正我们也不急着行军,一定要让许平觉得我军是去河南做好事的,绝无丝毫找他麻烦的心思。” …… 此时,在除去郁董以外的另外一支杨致远的友军的大营中。 “拜见大帅。” “快起。” “谢大帅。” 黄守缺一跃而起。坐在面前的乃是楚军大帅左良玉,站在他身边的战将名叫李达贵。 此次在朝廷三令五申之下,左良玉尽起八十万楚军驰援开封。刚开始时,楚军上下对出兵颇有疑虑,因为他们都知道李自成甚是悍勇,当年闯营兵甲不精就能和楚军打个旗鼓相当,要不是三边总督洪承畴带着秦军赶来,绝不可能那么快就把闯营镇压下去。现在闯营已非昔日吴下阿蒙,连秦军都不是他们的对手,左良玉就更没有把握了。前几次和闯营对垒时,左良玉都抱着万全的想法,避免与闯军正面交手。 但是这次出兵并非楚军孤军作战,新军会与他们南北夹击闯军。几日前楚军进入河南境内后,现沿途的闯军都已经不战而退。据打探来的消息,闯营大将李过、孙可望都早早领兵北上,已经离开南线多日。 “虽然皇上调回去三个营,但北面还是有九营新军近四万人,督师大人那里还有五万多直隶兵,有这十万大军压着,闯贼已经无暇南顾。”左良玉满脸都是得色,豪迈地一挥手臂:“我军正可趁机长驱直入,直逼开封,为周王千岁解围。” 黄守缺见左良玉意气风,连忙抱拳进言:“大帅,我们还是不宜孤军深入,闯贼狡诈,莫要中了他们的埋伏。” “这种事情大帅还需要你提醒吗?”左良玉心情显然很不错,他呵呵笑着把地图摆开:“江北军已经奉旨进兵河南参加会剿,我已经打探清楚,他们十天前就出兵了,走毫州到开封的大路,在我们北面,比我们离开封要近,就算挨打也肯定是他们先挨打。” “如此真是大帅洪福。”黄守缺喜形于色,连忙问道:“江北军是何人领军,战力如何?” 李达贵笑道:“大帅急着见你,正是为此啊。江北军领军的正是郁董,他与黄兄弟是老相识了,大帅就是要问你对此人做何观感。” 黄守缺撇撇嘴,对自己的恶感毫无掩饰:“无能鼠辈。” 左良玉仔细问过上次祀县之战的经过后,先是点了点头,接着又摇头道:“郁董此人颇有勇名,许贼大闹河南时,汴军各部一触即溃,只有郁董还曾小胜数场,最后被逐出开封府境时,郁董的军队也没有溃散。” “这个,估计是他运气好。”黄守缺仍然一副不屑的表情。 “但是之后呢,在亳州郁帅也打得很不错,一年多来孤军挡住了孙贼的轮番进攻,”左良玉和杨致远通信过,知道对方对郁董也颇为注意,希望郁董和左良玉通力合作,吸引李自成的一部分兵力,甚至战而胜之。 随着左良玉把杨致远的信件拿出来,还有这段时间来郁董赢得的杰出战绩,黄守缺听得瞠目结舌,终于躬身谢罪道:“郁董想必是在开始的几场战斗中损失了不少精锐,所以后期才显得那样无能,末将无知,请大帅责罚。” “不错,我也是这样想的。”左良玉沉吟道:“后来郁董在亳州真的是孤军啊,也很有胆色,他又是河南人,一定日思夜想要打回老家去。他与孙可望鏖战多场也没有吃什么亏,军力肯定是在恢复的,从以前看还颇会练兵的,现在元气应该恢复得差不多了。不过听你之言,他进攻的胆子本来不算大,或者说比较持重,看来这次一定是又练出了一支精兵,不然断然不敢走大道直逼开封啊。” 黄守缺对这话却大不以为然:“末将觉得也未必。郁董这个人一听说有新军参战,胆气就变得极壮,上次也是如此。如果新军失利,他就跑得比谁都快。” “那也无妨。”李达贵大胆地做出自己的判断:“大帅明鉴,这郁董同闯贼鏖战多年,必定仇深似海。正如大帅所言,郁董和部下全是是河南人,现在在南京死了也是异乡鬼。这次有新军参战,他们胆气更壮,说不定新军那边还没打起来,郁董就和闯贼干上了。” “不错,不错。闯贼和郁董深仇大恨,又见他来势汹汹,恐怕也是难以安枕,许平和他还有一箭之仇,不,多箭之仇。”左良玉一个劲地点头,满脸都是赞赏之意:“这厮,倒是一堵挡风的墙。” “大帅未免也太抬举这厮了,”黄守缺嚷嚷起来,恭维道:“这世上又有几个人敢说能替大帅您挡风遮雨?就是黄侯不都求着您么?” “就是,这郁董,也就算是个不错的替死鬼吧。”李达贵见黄守缺把他的台词抢了,连忙更上一层楼:“大帅您手握雄兵百万,坐镇天下中枢,是朝廷的擎天玉柱,就是当年的镇东侯也远远不能和大帅您相比啊。” “过了,过了。”左良玉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脸色一沉吩咐道:“我军不可离郁董所部太近,免得遭受池鱼之殃。” “大帅英明!”黄守缺和李达贵异口同声地答道。 “多派探马去打探郁董的行踪,务必要他始终挡在我们和开封之间。若是他被闯军击溃,我军定要立刻知道。”左良玉看着地图停顿片刻,下决心道:“我军进驻朱仙镇后就不必继续向北了,就呆在这里,看着新军和江北军的战事好了。若是他们胜了,我们正好把败下来的闯军一网打尽;若是他们两路皆败,我们也完全来得及离开险地。” “末将明白,大帅。”李达贵大声应承下来,接着就快步走出营外去部署任务。 上次被闯军击败,黄守缺深以为耻,这段日子一直卧薪尝胆地刻苦操练部队。黄守缺的军队出较晚,强行军十天,昨天才刚刚追上左良玉的大部队。合营以后,今天他的营中还有不少杂事要处理,见左良玉似乎无事,他就要告辞再去视察军务。 “也不急于这一时,”左良玉虽然好言相劝,但见黄守缺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也就不强求,放他走之前,左良玉问道:“你强行军赶来,现在所部还有多少儿郎?” 这十天来黄守缺所部强行军一百二十里,楚军同袍听说了无不交口称赞,就是大帅也挑着大拇指连声叫好。听到左良玉这个问题后,黄守缺脸上又浮现出一片骄傲自得之色:“好叫大帅知晓,末将全镇出前实有一万三千人马,现在还有七千多哩。” 左良玉又惊又喜:“你强行军十日,一万三千兵马还存下了七千多?果真?” “千真万确,末将岂敢欺瞒大帅。”黄守缺把胸脯挺得笔直:“今晨是末将亲自清点的,共计七千八百三十六人,现在怎么也还能有七千多。” “好,好,好,不愧是我的心腹爱将。”左良玉大笑不止:“抓紧时间补上兵员,这次定要让闯贼知道知道我荆楚儿郎的厉害。” 第三十二节 出击 开封。 “娘,快走,快走,不然就赶不上了。” 刘岗一迭声地催他娘快出门,他娘犹自不舍地想多嘱咐家里人两句,大儿子半推半拖地把娘拉出门,把一个大包袱使劲地塞到娘身边的妹妹怀里:“大妹,到了城外好好照顾奶奶啊。” “是,大哥。” 刘家大女儿应声的同时,刘岗心急火燎地推着他娘和妹妹往前走,一只手还拉着他怀孕的妻子:“快点,快点,现在每次换人都要挤出来几个,去得晚了就不容易挤进去了。” 随着城里人口越来越少,需要的粮食也不断减少。和城外建立联系后,开封城内的百姓争先恐后地设法逃出城去,唯恐某一天闯军会突然攻城或切断粮食交换通道。现在每次用百姓换食品时,志愿出城的百姓都人山人海,不少人为了家人脱险还不惜尽出家财,向负责的明军士兵行贿。明军士兵也愿意松松手,除了受贿得些金银是一笔外快,同时谁家没有想出城的亲人呢?再说还可以趁机和城外的闯军拉拉交情。 为了阻止这股逃出开封城的浪潮,河南巡抚衙门已经改变策略,从前是逼迫每家出人,现在是严格限制每家出人的人数。刘岗作为守城士兵,上峰觉得如果再放他的亲人出城会严重影响他的忠诚,因此他家本没有出城的名额,今天的这三个名额都是刘岗设法向别人买来的或是行贿来的。 在路上走着的时候,刘岗对他娘、妹妹还有他的妻子进行着最后的叮嘱,母亲流利地背出她冒充的姓氏、住址和家庭成员,而另外两人也是一样,这样万一被查出也不会引起太恶劣的后果。根据河南巡抚的严令,如果守城士兵的亲人企图混出城那就以通敌论处,虽说守城的人大多眼睁眼闭,但总归是有备无患。刘岗的娘背完之后还有些不放心地问道:“儿啊,真的不会有事吧?” “放心吧,娘,这几户人家我都认识,他们还欠过我的人情,尤其张家的人早都混出城去了,现在我们是一根线上的蚂蚱。”刘岗背着几个包袱,嘴里安慰着老娘,手里推着家人飞快地向城门赶去。 赶到城门后,刘岗远远地瞄了一眼正在点名的汴军城防军,把身上的包袱一个接一个地全都解下来,把最后一个交到妻子手中时,刘岗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日益隆起的肚子:“好好照顾娘。” “儿啊,”刘岗的娘握着大儿子的双手,嘴唇激动得直哆嗦:“若是闯贼攻城……”在家里的时候母亲就嘱咐过儿子好几次,一定要见机行事,一定不要为了河南巡抚拼命,要留住这条命和亲人们团聚。 “娘,我心里有数,心里有数。”刘岗连忙打断了娘亲的唠叨,见她眼角泪光闪动,刘岗连忙笑着安慰道:“娘放心吧,放心吧。爹,我,还有小弟都心里有数的,娘您尽管放心吧。” …… “开封北门指挥使邓将军已经誓书给我,如果我军攻击北门,他会放空枪、空炮,泼下来的也不会是沸油而是冷水。”许平把一封新的书信交给闯王过目,等李自成看完这封信后,许平又拿出另外一封来,最近越来越多的开封守将开始和闯营斯通款曲:“这也是昨天送来的誓书,开封北城指挥使任将军向我保证,他是唯一负责防备我们掘地道入城的,他保证,所有监听挖掘动静的人员都在他心腹的控制之下。他还愿意协助我们在北城城楼下挖掘地道埋放火药,把城楼炸塌,并把北门指挥使邓将军炸死……是的,任将军和邓将军是世交也是金兰兄弟……当然,任将军不知道邓将军的誓书,他义兄也是瞒着他和我们交通的。” 一封又一封,许平手中几乎有开封四壁和所有城门指挥官的誓书,新军被大量抽调回京师是压断骆驼脊背的最后一根稻草,开封守军彻底失去了固守待援的信心。 “现在我军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突入城内了啊。”罗汝才兴致很高,把信件上的人名和开封城地图上标明的守将一一对上:“看起来城墙、城门是不会生什么战斗了。” “城内恐怕也不会很多。”许平手里挥舞着另外一封信:“这是开封马军提督仇将军的誓书,他负责指挥开封城内汴军的骑兵部队,他保证我军一旦攻入城内,他就率军突击周王府和河南巡抚衙门。” “看起来有力的抵抗只会来自新军的山岚营了?” “除了山岚营以外,中原大侠也拒绝投降。”许平叹了口气:“说起来,他还算是我的半个故交。” 早在刚刚包围开封的时候,许平就派闯军细作潜入城内。细作手持张杰夫给许平的手书求见中原大侠,想请他里应外合策应闯军。不想当时河南巡抚高明衡病急乱投医,把城内的大批豪强统统任命为军官,拥有数百子弟的中原大侠也得到了一个副将职务。当时中原大侠就让许平的使者马上离开,并声明若是再派说客,莫怪他不讲江湖道义把来人绑去见官。 前些天,大批开封守将开始主动联络城外闯军,许平又派人去与中原大侠联系。已经升任总兵的中原大侠现在手下有两千官兵,他见到许平的使者后,并没有如以前所说的那样将使者绑起来,但中原大侠仍然拒绝投降或是与许平进行任何合作。 送许平的使者出城时,中原大侠让他带一封信回来。中原大侠在信上痛悔地写道,如果他早料到有今日,那他当初绝不会接受河南巡抚的任命;但既然他已经接受河南巡抚赐给的官身,那就断然没有私通闯营的道理。中原大侠还说,,想必许平一定能够理解他的苦衷 把中原大侠的话复述给李自成后,李自成连连叹气:“汴军众多将官累世受国恩,几十年荣华富贵,事到临头竟然还不如一个大侠。” “若是我们立刻去和这些城中的……将领们约定。”刘宗敏说到将领两字前稍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想换个词,但最后还是继续用这个词,脸上充满厌恶之色:“需要多久可以拿下开封?” “一旦起进攻,十二个时辰之内就可以平定全城。这还是最不顺利的情况,如果一切正常的话,我们三个时辰就可以歼灭新军,活捉周王和河南巡抚。”许平的参谋团已经做过好几份计划,他们做预案时,用的开封城防图都是守军提供的最新版,许平对城内整个军事行动的每一个步骤都了如指掌:“我们进攻的时间还不如事先联络内应需要的时间长,我需要提前二十个时辰去联络各处守军,好让所有我们的人做好准备,明白他们都要做什么。” “那我们还等什么呢?”罗汝才问道。他记得上次闯、曹联合军事会议上,大家一致同意要抢在与解围军交战前夺取开封。 “我需要闯王和曹大王同意,暂时不去动开封,而先迎击官兵。”昨日前线送来新的军情,又有两营新军根据朝廷的命令返回京师,这样新军只剩下七个营不到三万人:“杨将军指挥着这三万新军继续南下,似乎是想与楚军还有江北军会师。我们的探马现,新军的行军度进一步加快,已经达到每天五十里,这说明杨将军心里非常焦躁,他担心朝廷随时会逼迫更多的新军北返,让他无力给开封解围。” “现在他的力量能给开封解围么?” 许平摇头道:“在能与不能之间。随着新军给我们的压力越来越轻,我们能抽调更多的部队去南线对付楚军,一旦楚军被消灭,仅靠七营新军给开封解围是非常困难的,所以杨将军肯定想与楚军合流,这样他就还有一搏之力。” “现在开封已经不是麻烦,而是诱饵了吗?”牛金星笑起来:“我喜欢这个主意。” “正如军师所说,开封这一营新军是诱饵,杨将军心里说不定也很清楚,靠他手里的力量给开封解围有些勉强,但未必做不到。如果开封失守,城内的新军被我们歼灭,那杨将军很可能就会停止进攻了。”许平直视着李自成说道:“闯王,所以我希望先不要动开封,反正它已经在我们手里了,早拿晚拿都跑不了。” “许兄弟,你刚才说杨将军未必不能给开封解围,”罗汝才皱着眉头问道:“那你有把握一定能击溃他么?” “没有。”许平毫不犹豫地答道。 众人中响起了一片嗡嗡声,那些事先没有和许平讨论过的将领开始交头接耳,李自成和牛金星则等着许平的下文。 “七营新军,我没把握击败他们。如果我有把握的话,那杨将军根本不会来。但是我们更没有击败十二营新军的把握。如果七营新军顿兵不前,那么楚军也会掉头而去,下次官兵再来的时候,说不定秦军会重振旗鼓一同前来。” 许平说完后,牛金星见李自成并未立刻同意他的建议,就在一旁附和道:“闯王,我们用半个河南抵挡两京十二省之兵,本来就不能等完全之机,哪怕有一成一线的胜机也得去打啊。” “我觉得可以,”曹营将领一番交头接耳后,罗汝才向着许平点点头,然后冲着李自成叫道:“我们干的是杀官造反这行买卖,不冒险怎么行?” 李自成看着许平,终于缓缓地点一下头,众人一阵欢呼,会议就此解散。 …… 北线除了近卫、西、装甲三营外,许平还集结了孙可望的西锋营和李过的神射营,再加上正在组建的前卫营和西锐营,闯军一共有七个以火器为主的新式营。这七个营的兵力很不平衡,最接近满员的近卫营现有四千多步兵,刚组建一个多月的前卫营和西锐营总共只有一千三百多人有武器,七营全部加起来有两万两千拥有武器的步兵和三千多骑兵,将是许平用来对付新军的主力部队。 许平的参谋们紧张地处理着关于新军的情报。七月二十七日,李自成和罗汝才大摇大摆地挥师南下,许平的七个营以及开封城周围的闯营留守部队则摆出一副严防死守的姿态,许平本人将他的大营设在兰阳。 新军得知许平坐镇兰阳后,没有在仪封一带过河,而是绕了一个圈子前往考城渡口,在那里越过黄河后,新军稍加整顿就快向西南面开去。 “郁董毫无作战**,探马说他的兵大部分连武器都没带,旗子倒是打了不少。”闯军参谋分析道:“看来他的打算是,如果我军战败,他就趁机捞功劳。” 虽然郁董对闯军没有什么威胁,不过参谋们仍警惕地注视着他,确保他不会突然难:“郁董沿途不曾扰民,不要说归德,就连我们放弃的那些县城他都没有占领。最近,他的军队正在帮当地百姓收玉米。” “嗯,真乖。”许平点点头,不再问郁董的事情。左良玉的表现和郁董截然相反,自从楚军进入河南以后就四处征兵征粮,所过之处鸡犬不留,所以李自成决定以他为要的目标。 “号称八十万的楚军,进入河南后大约还有十二万,如果按照一半逃亡来算的话,原本应该有三十万人左右。左良玉在湖广横征暴敛,湖广父老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楚军几乎全是被强拉来的壮丁,可是自打他们进入河南后,这些被拉来的壮丁也暴虐不堪,**掳掠无恶不作,探子说,楚军这一路走来赤地百里。” “所谓为虎作伥,说的就是这种事了。”许平手下有大批河南籍的士兵,他下令部将们要向士兵们好好交代,很多明军士兵也是穷苦百姓,要把这仇计在左良玉的头上:“不杀害俘虏是我军的根本军纪,如果士兵杀人杀顺手了,以后就不好办了。” 众将都表示一定会严肃军纪,绝不让部下们逞一时之快。 许平从参谋的统计中看到,经过疯狂的征兵拉丁,楚军又恢复到二十五万人以上。他们抵达朱仙镇南部,看上去闯营驻守在那里的好像只有地方部队,其实闯王已经率主力绕过了郁董,正在那里等候左良玉。 “杨致远杨将军从来不以勇武见长,不用和贺将军比,就是与贾将军相比也是大有不如。贾将军还给教导队讲过如何进攻,而杨将军似乎就没有给我们上过课。”许平凝神回忆片刻,没错,杨致远确实没有给他上过任何课。他继续道:“杨将军跟随镇东侯的时间很长,但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我觉得他是镇东侯手下最平庸的将领。因为他的资格老,所以贺将军调回京师以后,当然是由他领军。” “杨将军领军是我们的幸运。”陈哲和余深河异口同声地说道,周洞天等持重些的人虽然没有出声,但脸上表情显得非常轻松。 李过、李定国还有迟树德等并非新军出身的闯营将领却不像许平他们这样轻松,听到他们对杨致远的评价后,李过就接口道:“杨将军也是闻名遐迩的武将。” “只要跟着镇东侯,都会闻名遐迩,更不用说还是镇东侯最早的一批心腹。”余深河不以为然地说道:“其实镇东侯手下的将领也就是那么回事,和他们相处多了就知道其实也是一般人。” “新军的目的地是陈留,到了那里他们就能和左良玉连成一片。新军已经进入强行军状态,他们一日能走六十里,用不了两天就能抵达陈留。”参谋军官都认为,现在许平部与新军是麦秆打狼两头害怕,新军对于战胜许平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最起码他们对击败掘壕固守的许平部不抱太大指望,不然他们也没有必要绕路。周洞天代表参谋军官言:“杨将军一贯谨小慎微,他的举动果然不出我们的预料。现在杨将军眼见马上就能与楚军会师,一定会亲临前线,仔细勘察,以免被我们伏击。” 许平完全同意参谋们的判断。自从他们预测杨致远可能会走这条路后,参谋军官就做了实地考察,又通过纸上作业计算了道路的通过能力,并预判新军每一天最可能的宿营地点。各条路能承担的人流量和辎重通过量都做过反复核算,许平本人曾是新军的工兵军官,手下更有一批精通新军条例的军官,他们估算出的数据就算不是和新军的丝毫不差,也能**不离十。 “如果有两万多新军为中坚,那楚军就不好打了。如果成了持久战会对我军不利,现在已经影响到我们收玉米了,所以我们要半路截击,趁新军忙于行军时打在他们的软肋上。” 参谋们现杨致远正在急行军试图和楚军会师后,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 第三十三节 相对 “今夜新军先头部队最佳的宿营地应该是野鸡岗,明天辎重部队会随后抵达。野鸡岗的两侧都是农田,视野开阔,便于大部队作战。”野鸡岗附近就是许平选定的攻击目标,山岗是周围平原中唯一的制高点,而且方圆数里内都是农田、没有复杂地形或是河流:“攻占野鸡岗后,我会把将旗设在这里。” 许平觉得附近没有比这个山岗更好的指挥地点,而且占据野鸡岗也可以有效阻碍新军的侦查网,防止新军窥探到闯军的攻势规模和主攻方向。对于许平手下这群精通新军条例的参谋军官来说,模拟新军的队形和通过顺序真是太轻易不过的事情,进入河南后新军的兵力许平的参谋们了解了个**不离十,还确认七个营的兵员包括炮兵和都达到满编,这样每个营的日辎重消耗量也是可以推算出来的。 这帮参谋假定自己处于新军参谋的地位上,根据新军的条例推演大军的部署和其他相关细节,然后再根据这些推演设计闯营的进攻意图。参谋们认为最好的攻击模式莫过于放过新军先头的几个营,将第一次进攻打击在新军纵队的后腰位置。 “根据条例,新军大概会有两千战斗部队在这个位置保护他们的辎重。我们起攻击的一个时辰内,新军的后卫营也会赶到参战。我计划逐步投入我的部队,而不是一次性投入,这当然是对新军条例的又一次严重违背。”许平的口气非常轻松,参谋们也露出会心的笑容,在那些曾在镇东侯教导队上过课的人来说,所有的战术课中,教官们都不厌其烦地强调,添油战术是不可取的,指挥官应该尽一切力量去争取最大的战术兵力优势。而这些人来到闯营中又把这条金科玉律教给了他们的学生,而许平试图起一场奇袭,尽可能地拖延新军作出正确判断说需要的时间:“场?数上不占优势,如果他们现我们强大的军队出现在战场上,就可能迅撤退,甚至扔下一个营断后,我们一定不能把他们吓跑。” 曾经有一个参谋提出多点进攻计划,这样可能会造成新军更大的混乱,但许平否决了这个提案:“这样我们也可能混乱,在我们掌握主动、简简单单就可以获得优势的时候,没必要进行这种复杂的计划。我们不需要一下子取得全面胜利,我们只要集中力量打赢一仗就可以取得对新军的优势,毕竟这次是我们去攻打他们,防御一方总会有更好的探马侦查网。再说他们还在我们河南的地上,如果重创了他们,我们还有的是机会去攻击他们。” …… 进入河南境内后,新军始终没有同闯营留下的地方部队交战,包括归德这种大城杨致远都下令绕过:“越多的伤兵意味着越大的拖累,此地距离京师千里,我们无法获得补充,没有必要在这些守军身上浪费兵力。” 虽然诸如归德之类的城市对一般明军来说是很诱人的目标,意味着财富和功勋,但杨致远并不关心这些。不时有部下主张攻下一两座闯营的大城市以杀杀许平的锐气,但杨致远始终不为所动,他唯一关注的就是许平的野战部队集团:“战兵在外,守兵乃敢坚壁。若是许平的主力被击败,这些城市兵不血刃就可以获得。可是只要许平还没有被击败,他们就会尝试抵抗。看到我们用野战部队去撞坚城的火炮和城墙,许平的牙都会笑掉的。” 对黄希文来说,开封没有陷落就意味着许平把注意力集中在新军的野战部队身上,随着在河南境内不断地深入,新军也变得越来越警惕:“许贼就躲在暗处,等着冲出来给我们猛烈的一击。”在以前的私下讨论中,黄希文问过几次:“杨叔叔,许贼大概会什么跳出来呢?” “不知道,这一路上有太多的地点适合打仗,”杨致远总是这样回答道:“河南是许平的地盘,由他决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来打这场仗。不过既然是他来进攻我们,那他就不可能避开我们的耳目,现在我们很清楚他一定会跳出来,我们就等着他好了,反正他只有一次机会。” 杨致远说过,只要现许平企图遮断新军的侦查网,那就意味着他的主力已经出动:“我很难许平会堂堂正正地把大军直接开到我们探马的视野内,如果这样做他也就不是许平了。许平一定会生怕惊动我们,头一波的兵力大概只有五百人到两千人,总之会把实力限制在我们一个营甚至半个营可以对付的情况下。” 黄希文知道杨致远不打算猛烈这支闯营先头部队,而是会让他们成功一半----遮蔽了明军侦查耳目:“我们很清楚许贼的主力会尾随他的先头部队而来,所以我们不需要把我们的侦查网完全张开,反过来闯贼会以为他们已经得手了,以为我们没有意识到他们的攻势规模。” “是的,真正的关键是另一半,就是不能让闯营觉我们全军就在左近虎视眈眈。”杨致远打算采用严重违反战术原则的添油战术来打这一仗:“虽然我不以军务闻名,但你父亲在他所有的书中都反复强调第一击的重要性,还有就是要避免犹豫不决、会导致僵局持续而不是迅解决的多次增援,所以当许平现我们的部队是一**抵达时,他会误认为我军是从远近不同的位置上赶来驰援战场,这会给他很大的鼓励,认为只要再加一把劲就能把我们打垮。” 杨致远的计划是设定一个阻击阵地,用这个阵地阻止闯军情报网的张开,从而把新军主力隐蔽在战场迷雾下:“所谓最有力的攻击就是第一击,许平一定很想这么干,但这次是他来打我们,他的部队不可能一眨眼就全部抵达战场,我们每次都要派出闯营刚好打不下来的兵力堵在防线上,让许平每次都觉得就差一点点就能取得胜利了。” 根据杨致远的预计,新军在战术上会处于主场地位,所以新军的反应和增援度肯定会比闯营更高:“这次好不容易让许平从他的巢穴中出来与我们作战,我们千万不可以一下子把他吓跑了。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现我们强大的部队集结在一起等着他们。” 新军主力会以逸待劳地躲在杨致远的防御阵地后方,一直等到许平把相当的主力投入进攻作战,比如杨致远给定的初步标准是许平的三成兵力----大约一万人左右。当参与进攻的闯营达到这个人数时,杨致远就会投入两倍的新军予以迎头痛击,然后再密切追击:“此时许平的主力可能正急急忙忙地向战场赶来,他们来不及展开、没有时间休息、对生了什么事情还没有搞清楚。我希望我们的迷惑行动,能让许平误判一段时间,比如半天左右。” 黄希文曾经怀疑会出现一种情况,那就是闯营会采用多点进攻模式,这种攻击会加重新军指挥层的压力,制造更多的混乱。黄希文因此还向杨致远建议,可以考虑多面迎战,集中预备队于中央的策略,给闯营更大的杀伤。 “没有必要这样,只要歼灭许平一万人,那我们就已经取得了给开封解围的机会,更不用说我们还可以利用追击冲散更多的闯营,找到更多的机会。”杨致远决定把七个营集中起来迎战,如果闯营多点袭击,那么非主战场的小股部队必须自行设法摆脱闯军逃离战场:“我们毕竟是在河南的地盘上,我们不要贪多。” …… 这些天来,郁董的军队一直在高歌猛进,沿途根本遇到闯营的抵抗,而郁董也是稳扎稳打,从来没有起任何突袭行动。即使是那些就在眼前打晃晃的闯营探马,郁董也毫无出动兵力将其驱逐的意思。 看到这些如同苍蝇一般围在大营周围晃动的闯营探马,部下们难免忧心忡忡,每天天黑后他们都带着恐惧观望着营地周围的黑夜,生怕突然从里面响起杀喊声、或是突然有大股的闯军冒出来。 郁董和他的师爷吴维看起来毫无害怕之意,两人吃起东西的时候仍是一如既往的香甜,入夜后东家和师爷还会下两盘棋解闷,等回营后郁董更是沾到枕头就着,用不了几秒就能听到大帅那打雷般的鼾声。 每次看到部下们的愁眉苦脸时,郁大帅还会宽慰他们:“放着闯营的探马有什么了?让他们把我军看得清清楚楚才是最安全的。你们想啊,说到底我和许大将军是敌非友,若是我郁董的军队许大将军不能了如指掌的话,他难免会有一点点、至少会有那么一点点点点担心吧?有了担心就难免会怕、当然也只会有一点点,但终归还是有啊。这样许大将军说不定就会派人来打一打我们,看看我们到底想干什么。你们说,这是不是皮痒找打?” 一个部下终归还是觉得不妥,建议道:“大帅,可我们的探马呢?我们难道不需要派人去看看,若是许将军来打我们,我们也好跑啊。” “先出兵前我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许大将军是绝对不会来打我们的;第二,我们的探马和许大将军的探马难免不起冲突,万一伤了和气就不好了,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些闯营的探马难免沾亲带故的,万一失手伤了那个,其他人怀恨在心,去许大将军那里危言耸听,我们就该倒霉了。第三!”郁董伸出第三根手指头:“若是许大将军觉得随时都能把我们打得满地找牙,他也就不急着来打我们,等他打完左帅、杨帅,我们不用探马也知道该跑路了。若是我们探马四出,许大将军觉得今天不打我们就打不到了----比如他现我们的一个布置不周让他有机可乘,说不定就真的想打我们一家伙哩。” 看着周围部下们崇拜的目光,郁董谦虚道:“我也是看兵书的,记得黄候的书上有句话叫:‘恐惧来自未知’。我觉得说得很好,许大将军把我们一眼看到底,没有未知,就不会恐惧我们,没有恐惧,就没有是非嘛。” 大家散去后,许平单独留在帐内,他对李自成说道:“闯王,从开封出来的百姓常常以泪洗面,总围着我们闯营官兵,替他们还在城中的亲人恳求;巡营的弟兄们说,几乎每个开封难民的家里都供着菩萨、烧着香,祈祷他们还在城中的亲人能从破城的战火中逃生;我们的弟兄照顾那些老人时,看到老人们都是整夜不能入睡,或是一夜三惊,被噩梦吓得浑身冒冷汗,因为惦念城里的家人,连饭都咽不下。” 李自成叹了口气。 许平又缓缓说道:“我和闯王相处的日子并不算很长,也就是最近这段日子比较熟络。我以前听说到的那个闯王,是一个总在说替天行道,要剿兵安民的人。但我见到的这个闯王,却是一个总犹豫苦恼的人。我见到的这个闯王,心里并不相信他嘴上说的,一直怀疑自己是混世魔王,因为闯王走到哪里,哪里就尸横遍野。大批的官兵倒在我们闯营的刀下,其中也有很多是穷苦人,他们也有白苍苍的父母,也有等他回家的妻子,有需要抚养的幼儿。这些官兵就是他们家的顶梁柱,当我们杀死他们的时候,实际就是杀了他的全家。” 李自成猛地抬起头盯住许平。 后者继续道:“闯王,我也希望能立刻破城,让开封的百姓合家团圆,那时我也会和他们一起笑起来。” 李自成出一声满是苍凉的苦笑:“是啊,只有在那个时候,我才觉得我确实是在替天行道。许兄弟猜对了我的心思,我是不是软弱,是不是不配做整个闯营的大王?” “我曾经见过侯洵,他的标营现在离我们不足百里,是闯王的对手。侯洵很会读书,学而优则仕,他称得上是心如铁石,从来不曾怀疑自己做得不对。他深信他杀的每一个人都是为了报答朝廷;他深信他每杀一个人,离太平盛世就近了一步,他每杀一个人,就会有更多的人因此得救。因此侯洵心安理得地杀,杀人只会让他睡得更香、更沉,他绝不会像闯王这样疑虑,像闯王这样有时显得软弱。”许平顿了一顿,道:“就好比虎狼,它们吃人时不会疑虑,不会软弱,这种疑虑和软弱,让闯王您远离禽兽,让您还是一个人。新军里面有很多人是我所崇敬的,我也曾是其中的一员,可如果我不杀他们,河南就要生灵涂炭;但是新军的俘虏,我不会去屠杀他们,因为我也有疑虑,我有时也会软弱,这个时候我就知道我还是一个人,而不是吃人的虎狼。” 李自成又陷入沉默之中。 许平大声地说:“闯王,就让开封的百姓多做一个月的噩梦,多提心吊胆一段时间吧。一个月后,我们败了自不必说,我们若是赢了新军,立刻就联系守将破城。开封的百姓一定能合家团圆,母子相认,夫妻团聚,末将向你保证!” 第三十四节 招摇 部署完今天的任务后,郁董大帅亲自出营去安抚百姓,师爷吴维陪在东家身边,两个人连卫士都没有带几个就一头扎到路边的镇里。一路上郁董坚持亲民政策,渐渐的百姓就没有闻声逃光,先是走不动路的人留下来看风色,后来不逃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是士人缙绅,更是夹道欢迎郁大帅的军队。不管主人是不是已经逃走,郁董的士兵正帮着村民补屋顶,看到忘记关上的门时也会给人家带上,要是遇见来不及带走的牲口,郁董的手下牵走时还会留下一块远远高于市价的银子。 今天这个镇里的人还有很多,郁大帅到了镇上就跳下马,扯开胸怀坐在路边一户店面的门槛上休息。店家奉上茶水时,郁董像个老农一般地先是嫌热,然后讨了一大碗凉水,在好奇的百姓面前仰着脖子一饮而尽,喝水喝得咕咕作响,还有不少从嘴角溢出,留到胸前。 “痛快!”喝完水后,郁董就坐在门槛上,从吴维手中接过点好的旱烟,大口、大口地吸起来。 “这战乱的日子苦啊,”郁董一边吸烟,一边大声对老板说道:“到处都是兵荒马乱的,一会儿兵来、一会儿匪来,做点买卖不容易吧?” “是啊,是啊,”店老板连连点头,他刚开了这个铺子没多久,孙可望就带着归德府的闯营主力逃走了。老板知道自己要是跟着逃走,那店也就算是毁了,心疼刚刚开始的生意和货物,又听说郁董一路不曾扰民,老板就装着胆子留下看守自己的店:“草民无不仰望王师,日夜焚香祈祷,盼王师早来河南解救啊。” 郁董大大咧咧地一挥手:“老乡放心吧,俺小时候过得也是苦日子,为了一口饭从的军。俺是河南人!不是那些想到咱河南趁火打击的湖广蛮子、直隶佬。俺要是祸害了自己家乡的一草一木,将来还能下去见祖宗么?” 店周围的人听到这话后纷纷点头称是,只听郁董又道:“既然是在咱河南的地盘上打仗,有没有功劳那都是假的,乡亲们的事才是真的。闯贼要是想跑的话,俺不会拼命追的,免得他们狗急跳墙。嗯……兵凶战危,俺不敢说百战百胜,不过将来要是有个万一,俺也绝不会把咱河南父老拖到战火里。俺今天就把话放这,只要遇上闯贼,俺就出去和他们打,打输了就拍拍屁股走人,绝不会在什么城镇里死抗。诸位乡亲放心,俺就是输了,也不会耽误了你们的声音、在这里打一场毁了你们的店面,更绝不会洗咱河南自己的乡亲!” 郁董掷地有声的话引起周围一片啧啧赞叹声,周围本来就有不少商人,最担心的就是明闯两军拉锯混战会把附近的一切都破坏殆尽。郁董的话虽然不能完全当真,但终归是给人以希望,不少商人就纷纷表示要捐助军饷。 不料郁董闻言脸色一沉,双手连挥:“不可、不可!本将有朝廷给的军饷、吃的是皇粮,现在河南连遭兵灾,若不是本将实在没有余粮,也不会不拿出来给父老乡亲们的,现在怎么能要你们的银钱呢?” 众人不知道郁董心意,还是纷纷声称要给,郁董从门槛上站起身来,对周围的人大声说道:“不瞒诸位乡亲,要是河南现在没事了,诸君助饷俺也就是笑纳了,可是现在没有啊,闯贼还没有平定,俺不能要这笔银子啊。万一、万一王师不利,闯贼又打回来了,他们会因为你们助饷给本将为难你们啊。” 类似的话郁董之前已经说过几次了,有了之前的多次锻炼后,今天说得更是抑扬顿挫、声情并茂。不少商人听了之后甚至热泪盈眶,想到孙可望一天到晚征税收赋,信誓旦旦绝对不会再有兵祸,骗大家出来投钱开店。言由在耳,接过官兵还没有来就抛下商人逃去开封,这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地方小商人们心中忍不住想到:终究还是郁大帅这样的河南老乡才是自己人啊,还是要比孙老陕靠得住。 慷慨陈词结束,郁董又坐回门槛上,继续和陪着笑脸的店老板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这时突然有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从人群里挤过来,向郁董行过拜见之礼后,就表示要弃笔从戎。 一路上这种事郁董也见过不少,不过他装作不知,而吴维则老练地迎上去,和那个书生攀谈起来。 一般说来,这种书生不是自己、就是有亲友曾为许平效力过,眼见官兵势大,就急忙赶来投军希望能得以洗刷。当然,无论是郁董还是吴维都知道,这种人在闯营中也不会身居要职,那些被孙可望委以重任的人,哪怕是负责司法的讼师都坚决支持闯营,现在这些和闯营关系密切的官吏都跑到归德等大城坚持抵抗。 这个人不出所料也在闯营干过几天文书和授课的工作,拿过一些菲薄的俸禄,因为不是闯营的官吏,孙可望逃走时当然不会带上他,而地方闯军也没有给他在各个坚固据点安排位置。虽说不是什么要职,但罪名可大可小,这个人感觉自己教了些时日的书,并无参与任何闯营的军务、政务,要是被定一个**贼寇有些冤枉。眼见官兵步步逼近,这个人心里越来越担忧,他曾为闯营工作的事情有不少人知道,生怕官兵会在得胜后算帐。听说郁董比较和善,又自认为罪过很小未必会有人计较,这个人就急忙赶来投军,希望能以此洗刷之前的污点。 竖着耳朵听那个人吞吞吐吐地说出这段经历后,早就蓄势待的郁董一下子又从门槛上窜起来:“书生,这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难道闯贼来了,农民就不种地了?商贩就不做买卖了?你一个年轻书生不教书,拿什么糊口?拿什么赡养父母?你又没有替闯贼出力,再说就是出过力又如何?” 顿了一顿后,郁董深吸一口气,再次向着周围的人群大声重复道:“俺是河南人,不是湖广蛮子、直隶佬!俺是打回老家,不是来河南争功的。不少闯贼手下也是河南人,对湖广蛮子、直隶佬来说,他们是级、是功劳!但对本将来说,那都是本将的老乡,是老乡!别说替闯贼教教书、种种地,就是替闯贼打过仗的,本将也是胁从不问!” 和之前来的一路上相同,郁董的宣言再次引起如雷的彩声,每听到这话的人都放下心来,真心实意地向郁董欢呼。 这些话实现郁董和师爷商量过,如果说多了朝廷难免会不快,不过许平听了估计会很痛快,最清楚自己斤两的就是许平和孙可望,郁董知道对方根本不怕自己去他们争夺民心。朝廷很可能因为自己说什么不追究、不坚守的话不满,不过吴维帮郁董分析说:还真没听说过当今皇上敢收拾什么手握兵权的将领,典型一个欺软怕硬。 现在郁董手握兵权,所以不必担心皇上拿自己问罪,而要想保住自己的兵权,不能得罪的还是许平而不是朝廷。所以……朝廷是不是听了会不痛快,谁在乎? “又是一个笨蛋。”等郁董和吴维两人回营时,他们说起今天这个来投军的书生:“现在胜败如何我们都看不清,我们都怕许将军多于朝廷的时候,他竟然会把注压在我们身上!怪不得闯贼只让他去教书,这人怕不是书读得都把脑子读傻了吧。” …… “郁董真是个知情识趣的人,”一向把归德府视为自己私产的孙可望,虽然不得不撤退到开封,但仍然对郁董的行动极为关注,他审视着这些日子来从归德送回的报告,上面说郁董没有动过孙可望的一草一木,每次要是有人助饷郁董都会敲锣打鼓地把人送走:“生怕我不知道他绝没有拿过我一两银子,没有动过我的铺子、吃过我的粮食----就是吃也一定会付钱的。”孙可望咯咯笑道:“要是许兄弟去打他的话,恐怕我都会不好意思、会替他说情了。” 和孙可望一样,南京也在关注着郁董的进展,虽然他还是河南的总兵,但最近以来一直吃南京的粮、拿南京的饷,手下也有大批的南直隶士兵,江北军无人敢于出击,郁董是唯一能给他们挣脸的人了。自从郁董出兵以来,南京方面就连篇累牍地为他歌功颂德,尤其是一开始杨致远和左良玉都谨慎持重时,郁董一路高歌猛进,兵不血刃地收复了半个归德府,南京方面当然把这块功劳中最大的一块划给了自己:正是由于南京果断地截流新军的军火、物资已经应该上缴给朝廷的赋税,才得以迅建立了一支精锐的江北军,一支能够在河南出现危机的时候,将闯贼挡在大明赋税重地之外的军队,而郁董就是这支军队战斗力的证明。 河南巡抚当然不服气,高明衡觉得郁董是自己火线提拔的,之前在河南战绩也不错,足以说明自己才是慧眼识英才的伯乐。不过现在和南京争论很困难而且很不明智,困难在于高明衡还被包围在开封城里,和京师的联系时断时续非常不可靠,最近还是因为解围军的压力迫使闯军大量移到外线才让开封的通讯好了一些;而不明智在于,高明衡现在日夜期盼着解围部队杀到开封城下,在这个时候得罪南京和江北军显然是很愚蠢的。不过高明衡已经暗暗打定主意,一旦开封解围他就要立刻把郁董要回来。郁董这么念乡情的人,目前仍挂着河南的官衔,于情于理都不会太难,若是成功的话高明衡还打算保举郁董提督河南军务来报偿他。 至于朝廷方面,对郁董的观感则很复杂,最开始郁董率先起反击,作为三路解围大军最先一路攻入闯营领地的将领,崇祯天子和内阁都是很欣赏他的。 南京的报捷奏章每天都有好几封,崇祯天子第一天称赞郁董为:中原战局的救星;第二天称赞郁董为:许贼的克星。第三天则一连重复了好几遍:中原的救星、许贼的克星、中原的救星、许贼的克星…… 尤其让内阁满意的是:不仅仅是南京的奏章,地方上的缙绅也纷纷主动写文章称赞郁董。之前每次官兵过境,士人、缙绅无不骂声一片,官兵杀良冒功的时候,就连痒生也不放过,只是崇祯天子不愿意得罪有兵权的将领,朝廷也不得不装聋作哑。这次河南的士人、缙绅,听说官兵又来解围的时候,就和其他百姓一起四散逃亡,个别胆大包天留在南部的,果然在楚军手里遭了灾。但对郁董的军纪行止,缙绅则是交口赞誉,那些河南籍的官员人人都受到家乡故旧的来信,称颂郁董之余,都主动替他求情,希望朝臣能够在皇上面前为这位河南老乡美言,让他能够升官财。 最开始崇祯天子对此是满意的,不然也不会称赞郁董为中原的救星和许平的克星,不过渐渐的,随着一些郁董的言论传入朝中后,皇上和阁臣就开始不高兴了。 “郁帅说他不会猛烈扫平闯贼,以免闯贼狗急跳墙!”崇祯知道这话郁董说了不止一次,他不满地说道:“郁帅忘了他吃的是朝廷的粮、拿的是朝廷的饷了么?怎么可以把私情放在朝廷大义之上。” 御案上还有一份称赞郁董的奏章,里面的话崇祯也不是第一次见到,因此他更为不满:“郁帅说什么万一战败他不会坚壁清野,这种自堕军心的话怎么可以乱说?这在军中不算是妖言惑众么?郁帅身为一军之主竟然会自己说,真是太让朕失望了。”崇祯生气地抛下奏章。 “圣上所言极是,”魏阁老立刻附和道:“郁董还说什么为了避免家乡兵祸所以不会坚守城池,会主动放弃国土,这真是大谬不然之语!臣以为:圣上应该严词切责郁董,问他还记不记得到底这天下的城池,是谁家的城池?这普天之下的土地,到底是谁家的国土?” 已经成为辅的陈演也从朝班中跳出来,配合大骂道:“郁董口出狂言,说什么对**闯贼的罪人既往不咎,臣以为其有僭越之嫌,请皇上切词责问,令其自辩。” 这种回答显然有些出乎崇祯的预料,他咳嗽一声:“诸位爱卿所言甚是,只是当今乃是用人之时。” 陈演心里有数,皇上刚说的这最后一句话多半是他希望从群臣口中听到的,但即便如此陈辅仍没有给皇上搭台阶的意思,他再三恳请道:“郁董僭越无礼,臣以为不可姑息,望圣上明断。” “臣附议,”其他阁臣一片响应之声,几个人甚至跪下叩头:“圣上,郁董胆大妄为,恳请圣上穷治此罪。” 崇祯天子又咳嗽两声,驳回了臣子们的建议:“郁帅虽有小过,但一片忠勤之心不可不察。”说着崇祯就看向陈演:“元辅以为如何?” “臣不以为然!”陈演一点儿也没给皇上面子,断然摇头否定道:“唯名与器,不可假人,郁董僭越之罪,不可不严惩以戒后人。” ----若是今天顺了圣上的话,万一明天郁董出了什么事,或是此事遭到非议,圣上一定会把我推出去做替罪羊,哪怕是双方旗鼓相当,圣上也未必会替我说话,说不定还要装幅不偏不倚的模样谋取名声。何况…… 陈演心里如是想着: ----何况不可能旗鼓相当,圣上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替谁背过黑锅,不会再有谁帮圣上说话的,我出头定然是孤家寡人,说不定还会被想谋取名声的御史抨击为阿谀逢迎的佞臣,这祸可我可不能惹,也惹不起。 “元辅说得极是,”崇祯天子再次婉言劝解道:“只是郁帅为国效力多年,若是责罚他,元辅难道不担心寒了军心么?” “臣以为,这是姑息养奸。”陈演义正辞严。 ----若是圣上同先帝那般,宁可自己名声受损,也要拼命护住为他出力的臣子,那我拼着被御史说成是奸佞也要给圣上搭这个台子,若是圣上同先帝那样,念着给他出力臣子的好,便是被旁人说成是魏忠贤我又何惧。 只是陈演很清楚崇祯皇帝一旦得志,就会把所有功劳都揽到自己身上,只有出问题需要有人顶缸时才会四下搜索当年支持自己意见的臣子,而陈演估计自己没机会得到兵权来自保。虽说陈演很同意崇祯的意见:那就是如此行事会寒了军心,会造成严重的后果,不过…… ----不过圣上可不敢处罚手握兵权的将领,我就是不替郁帅说话,就是满朝文武都把郁帅说得十恶不赦,圣上也不会把他怎么样。既然无论我怎么说都不会有害国事,那又何必去顺着圣上的意思说话,去招惹不测之祸呐? 第三十五节 朝堂 抱着了陈辅一样心思的臣子们,纷纷大骂郁董有错,一时朝堂上沸沸扬扬全是责备郁董的声音。最后崇祯皇帝只好亲自上阵,下旨说郁董功大于过,这次就不追究了,然后还严令两外两路援军加紧行军,同江北军一起给开封迅解围。 跟着众人一起山呼万岁后,陈演又跟着退朝的人群一起走出皇宫,今天这些臣子都认为自己表现的不错,为了朝廷的大义据理力争,没有附和皇帝的举止也就不会被御史弹劾,更不会被皇帝在将来用做在郁董或江北军问题上处置失当的挡箭牌。至于最后的决议,也没有人回去用行动反对,因为大家都认为这种行为是里所应当的,只是皇上既然不分功给臣子,那也不要指望臣子出力。 “元辅,若是郁帅此番成功,下官以为可以保举他为江北提督。” “元辅,郁帅劳苦功高,圣上为何不赐下金币、锦衣?将来若是有余暇,便是招入京师兰台赐宴也不为过啊。” 说话的人很多,陈演记不得都是谁说的什么话,但这些人无疑都要他抢在崇祯皇帝之前把这些话说出来,这样臣子们才能支持。若是不小心被崇祯皇帝抢先说出来了,那大家只好反对到底,虽说太荒谬的事情皇上还是会看出来并且拒绝下旨的,但有些不是荒谬到极点的错误,皇上就会执行下去。 比如河南大旱,朝议要赈济灾难、减免河南赋税,有南京的地方官说此时江南也有灾----当然了,大灾、小灾哪朝哪代不会有一点?所以要免一起免。 当时陈演还不是辅,只是一个普通的朝臣,听到这个胡说八道的奏章后,他在心里痛骂道:这么荒谬的说法居然也敢堂而皇之地送到御前!一会儿元辅和阁老们开始骂时,我要跟着一起骂。 可是第一个开口的是崇祯皇帝,他觉得这道理很难反驳,所以说既然都有灾,那就都不必免了,也都不必赈济了。 陈演心中又是一片抗议之声,并且暗暗誓:一会儿当辅开始反对时,我要跟着嗡嗡。 为什么之前要跟着一起骂,而后一次只能跟着嗡嗡呢?因为对南京的收税涉及到很多东林集团成员的利益。虽然自己也是东林集团的一份子,但是陈演觉得有些时候还是要以国家为重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但是他不是辅、不是阁老,这份奏章既然是南京的东林官员启奏的,那还是由周辅开这个口更为稳妥吧,毕竟在朝堂上他是辅,在东林内,他是多年来无数东林士人的座师。 不过周辅没有反对,他赞同了。当时陈演在心里对周延儒又是一顿痛骂:真是懦夫、大懦夫,这么荒谬的决定你居然也会表示同意。 其他的朝臣一个接着一个,都表示同意,陈演也同意了。河南不会得到赈济,而赋税仍要继续,只是因为----崇祯皇上希望靠这个封住南京地方官的口。“皇上不会真的不知道这个主意有多荒谬,或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鉴别真受灾、假受灾和大灾、小灾吧。”陈演当时心里如是想着。 一次又一次,每次陈演都想在辅表示反对后跟着嗡嗡,但每次辅都没有对那些荒谬的决议表示反对。“真是懦夫。”陈演每次都给出这样的评判,下朝的时候,陈演时常会趁人不注意,或是周围人正七嘴八舌地给辅出主意时也跑到辅身后,出一两声他认为对国家有利的建议,希望辅下次上朝时能够把它说出口----反正这么多人都在说话,辅也不会记得是谁说的,同僚也不会知道是谁提出的建议。 日复一日,陈演已经不准备跟着嗡嗡了,因为辅是肯定不会在任何有利东林利益的提议上表示反对的,在这种问题上附和皇上也没有关系----不会有御史骂;其他问题一定不能附和皇上----御史还等着骂人的素材呢。 背后还传来乱哄哄的人声,陈演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那些各种有利于国家的提案他不知道是谁说的,也没有心情去记。 “温体仁,不是我们东林的人,一直替圣上遮风挡雨,替圣上办他相干但是不好意思干的事情,在圣上想获利的时候替圣上抗下不想挨的骂。周延儒送了曹化淳一笔银子,让他对圣上说温体仁结党,圣上就把温体仁罢免了。很干脆、很痛快,完全没有记起温体仁多年的效劳,而是很高兴这个人带走了全部骂名。然后呢……然后就是北虏入寇,周延儒硬是把在通县的惨败说成自成祖以来前所未有的大捷,圣上因此去太庙献捷,而百官人人喜形于色,人手一篇给太祖高皇帝的锦绣贺文,好像真是什么大捷一般……最后周延儒也被罢免了,也没有什么特别倒霉的嘛,自古坐上宰相这个位置的,能被罢免然后高高兴兴的回乡,就算命不错了。” 打倒了周延儒当上辅之后,陈演对自己的期许就是要比周延儒强,而所谓的强就是不把惨败硬说成大捷。很久之前,陈演的理想是在辅反对时跟着嗡嗡,哪怕是触犯东林集团的利益,他仍然要跟着嗡嗡,但现在,他可以反对了,但朝堂之上的风气仍一如以往:“就凭我身后这批懦夫,我要是出来反对的话,他们是绝对不敢跟着嗡嗡的,我会成为孤家寡人被打翻在地的。如果我不坐在这个位置上,再来一个谎报军情的周延儒,那圣上受到的蒙蔽更多,至少现在他还能知道真相,有机会做出正确的决断……” …… “事事忧人啊,”这是侯洵最近的口头禅,作为在一线负责指挥的督师,他比朝中的大臣们更能感到闯营的压力:“事事忧人啊。” 最近灾害比过去几年好了一些,但大明并没有从中受益很多,倒是相反对义军极为有利,大明的吏治和军队中的问题已经积重难返,侯洵还记得天下刚开始烽火四起的时候,一纸招安往往就能让大批的叛军束手就擒,或是抽调几千边军,便能把流民杀得血流成河。可是现在形势完全不同了,义军中的底层士兵或许还幻想招安,但他们的领却已经有了夺取天下的雄心,而他们的军队已经不是明军能够匹敌,镇东侯的新军已经是朝廷的最后希望----不过真的是大明的救星么?对此侯洵心中也是疑云重重。 十几年前,侯洵第一次奉命来河南镇压叛乱,那次的起因很简单,先是一场水灾,地方官吏请求赈济和减免赋税,不巧的是当时温体仁和东林的激烈争斗正处于紧要关头。温体仁是东林的死对头,他在崇祯面前揭露了钱谦益组织科举舞弊等种种罪状,导致钱谦益无法入阁拜相,东林恨他入骨。为了将这个奸佞轰下台,东林的策略是:在温体仁提出政策时上报灾害,以证明这个奸佞搞得天怒人怨;而东林保举人才时应该风调雨顺。如此水灾的上报不得不推迟一段,侯洵觉得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等我们斗倒了温体仁这个奸佞,我们还是会为民请命的。 一年后,是时候上报水灾了,朝廷下旨让富户认捐,同意地方官收集船只打捞难民尸体加以掩埋,预防瘟疫等等……总之,侯洵觉得朝廷想到了每一件能替百姓做的事。可惜天公不作美,刚刚准备赖斯处理水灾的时候,地方官报告今天生了大旱,需要进行预防蝗灾等工作。 既然刚刚报告皇上水灾,那总不好立刻报告旱灾吧,于是朝臣决定把这个灾情继续押后一年再报告给皇上,至于修河堤、购买船只等应付水灾的拨款,反正已经下而且地方不再需要,那就先分了吧。 又过去了一年,是该上报旱灾和蝗灾的时候了,可是已经无法报告了,受灾的难民已经揭竿而起,冲进县里烧了衙门,赶走了地方官----这可不是小事,只有立刻拨款、抽调军队进行镇压。 侯洵带着边军赶到叛乱区,杀光了闹事的饥民,灾区已经是满目疮痍,连续的水灾、旱灾、蝗灾和兵灾。安分守己的百姓都死了,闹事的被杀了,剩下的都背井离乡逃难去了。当时侯洵气愤地责问被俘的一个闹事领:“你为什么老老实实在家饿死,而要出来扰乱这太平世界?” 天下的事情都是被这些刁民扰乱了,如果他们安分守己地死在家里不出来闹事,那么朝廷就算晚上一年、两年,可终归会来赈济对不对?叛军是侯洵最憎恨的东西,都是他们,让朝廷无法有效地控制地方,这些死去的百姓的血债,都要算在他们头上。 温体仁这个奸佞已经被打倒了,东林又一次掌控朝政,但天下还是没有好起来,这当然不是东林的错,都是因为周延儒这个奸佞。当初他和我们东林就不是一条心,侯洵还记得当年温体仁揭露钱谦益时他的说辞,他跟着温体仁一起攻击东林,在钱公彻底失去入阁希望后,他就成为东林不得不依靠的对象。和复社一起进行科举舞弊,亲任主考官,成为了所有中举的士人的座师。 说道科举舞弊,侯洵也没有什么惭愧的,这是为了保证大明能够“众正盈朝。”保证再也不会有阿谀太监的阉党出来惑乱朝政。 太监都不是好东西,当年的王安,为了司礼监的掌印宝座,就带着东林官员冲进内功挟持天子。当然我们东林是为了清除奸,不得不和这个太监合作,不过可想而知太监是多么邪恶的一伙儿。 至于王安的干儿子曹化淳,这个家伙比魏忠贤还不如,只要给钱就能把皇帝把火坑里推,为了打倒温体仁这个奸佞,我们东林塞钱给了他,让他向皇上密告温体仁结党,向皇上保证我们没有进行科举舞弊,扳倒了这个奸佞。 现在,陈演是辅了,侯洵庆幸地想到,大明朝廷终于被正人君子所掌握了,只要消灭了这些叛贼,就能开启中兴之治了。 侯洵的手指在地图上摩挲着,从陕西转到山西、从山西转到直隶、接着通过山东一直抚摸到南京的位置上,他长叹了一口气:“这次给开封解围,可是万万不能有失啊。” 北方的明军已经不复存在,孙传庭声称他还要一年的时间才能让秦军恢复野战能力,山西自顾不暇,之前也已经被闯营打破了胆;直隶杨文岳,也不要指望了;江北军,除了一个郁董再没有敢踏入河南一步的。现在大明最后两支军队:新军和楚军,都投入了河南战场。 “如果杨帅和左帅有失。”侯洵每次想到这个问题时心肝都会颤,如果左良玉败给李自成、杨致远败给许平:“那么大明就再也没有可用之兵了。” 开封,这座中原的腹心城市,向北就是大明的统治中心直隶。 “如果、假如、万一闯贼得胜,那么他们就会北渡黄河,攻入直隶。”再没有军队能够抵挡叛军,闯军会直扑京师,而周围没有任何援军。一旦京师陷入包围,不但朝廷会失去对全国的控制,而且拥有上百万人口的京师也是无法长期坚持的。 “那就意味着----”虽然身边没有人,但侯洵甚至不敢把“灭亡”两个字在心中多想,如果京师失守,那么明廷就会威信扫地,整个北方边军赖以为生的南方粮饷再也无从转运。 “开封一定要保住,这次解围一定不能有失啊。”侯洵口中唠叨着:“朝堂上已经是我们正人君子的天下了,太平就要来到了啊,只要扫平了这些贼子。” …… 许平和李自成就要分道扬镳了,李自成的本部已经朝南向朱仙镇挺进,而许平的部队则向野鸡岗进,开封城已经被他们远远抛在身后,只留下少量监视部队。 和李自成并驾齐驱的许平,突然开口问道:“大王,为何闷闷不乐?” “哪里?”李自成先是一愣,然后哈哈一笑道:“只是在考虑如何击败左良玉罢了。” “击败左良玉,对大王来说会是难事么?”许平笑着摇头道:“大王此言,末将却是不信。” “嗯。”李自成敛起脸上的笑容,并没有回答许平的疑问。 “大王,末将斗胆猜上一猜吧。”许平说道:“开封周围已经有十多万逃出城的百姓,这段时间大王常常去巡视他们的营地,末将估计大王在那里见不到欢声笑语,逃出城的百姓不但没有庆幸之意,相反倒是愁容满面,整天哀声叹气。” 根据许平的派去的巡查官吏回报,这些开封的百姓家里几乎供着菩萨、烧着香,祈祷他们还在城中的亲人能从破城的战火中逃生:“我们的弟兄照顾那些老人时,看到老人们都是整夜不能入睡,或是一夜三惊,被噩梦吓得浑身冒冷汗,因为惦念城里的家人,连饭都咽不下。” 李自成叹了口气:“军师总是宽慰我,说我们兴仁义之兵,吊民伐罪,不过若是我们败了,这些逃出来的百姓,多半又会被论以同贼之罪。” “所以我们不能败,不过大王忧心的显然不是这个。”许平没有让话题岔开,而是继续说道:“我和大王相处的日子并不算很长,也就是最近这段日子比较熟络。我以前听说到的那个闯王,是一个总在说替天行道,要剿兵安民的人。但我见到的这个闯王,却是一个总犹豫苦恼的人。我见到的这个闯王,心里并不相信他嘴上说的,一直怀疑自己是混世魔王,因为闯王走到哪里,哪里就尸横遍野。大批的官兵倒在我们闯营的刀下,其中也有很多是穷苦人,他们也有白苍苍的父母,也有等他回家的妻子,有需要抚养的幼儿。这些官兵就是他们家的顶梁柱,当我们杀死他们的时候,实际就是杀了他的全家。” 李自成猛地勒住马,侧头紧紧盯住许平。 “大王,我也希望能立刻破城,让开封的百姓合家团圆,那时我也会和他们一起笑起来。”许平好像没有注意到李自成的凝视,缓缓拉着马缰让坐骑原地转了一个小圈,和李自成马头相对:“我猜大王只有在看到百姓笑出来的时候,才相信自己真的是在替天行道而不是一个魔头,大王,末将也是如此,末将比大王更加不堪,末将杀害过自己的师长。末将背叛朝廷的理由荒唐可笑----恕末将不愿再提起,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末将才相信自己没有大错特错。” 李自成沉默片刻,出一声满是苍凉的苦笑:“是啊,只有在那个时候,我才觉得我确实是在替天行道。许兄弟猜对了我的心思,我是不是软弱,是不是不配做整个闯营的大王?” 第三十六节 对决 笔者按:不知道怎么回事,本该在这里出现的一段场景,以前登出了没有上下文的一部分,笔者马虎没有现,经读者提醒后才现。上次错误粘贴的部分大约有一千字,今天多一千补上这个失误,再次抱歉。 “我曾经见过侯洵,他的标营现在离我们不足百里,是闯王的对手。侯洵很会读书,学而优则仕,他称得上是心如铁石,从来不曾怀疑自己做得不对。他深信他杀的每一个人都是为了报答朝廷;他深信他每杀一个人,离太平盛世就近了一步,他每杀一个人,就会有更多的人因此得救。因此侯洵心安理得地杀,杀人只会让他睡得更香、更沉,他绝不会像闯王这样疑虑,像闯王这样有时显得软弱。”许平顿了一顿,道:“就好比虎狼,它们吃人时不会疑虑,不会软弱,这种疑虑和软弱,让闯王您远离禽兽,让您还是一个人。新军里面有很多人是我所崇敬的,我也曾是其中的一员。我总是对自己说不和他们交战,河南就要生灵涂炭;但是新军的俘虏,我不会去屠杀他们,因为我也有疑虑,我有时也会软弱。” “说来好笑,”李自成插嘴道:“纵横天下的闯营,竟然是由我和许兄弟来统帅。” “因为我们不想做黄巢,如果大王是黄巢那样的人,末将也不愿意为大王效力。而且我不认为软弱和犹豫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相反我为此而自豪,虽然我征战多年,但我仍不会从杀人中得到满足和愉快,我会难过、会犹豫、会怀疑,是不是我做的恶真的能给天下苍生带来好处。而每当这个时候,我就知道我还是一个人,而不是吃人的虎狼。”许平感慨道:“自古以来,王业欲兴,必有前驱。我所知道的王者,大都不是人类了。大王的目的是一统天下,而绝不甘为前驱,我常常担心,大王总有一天也会变得铁石心肠。” “许兄弟放心吧,我虽然要推翻明廷,但我还记得曾和许兄弟击掌为誓过----杀一不辜取下不为也。”李自成笑了起来,这次他笑得很轻松:“并不是每一个义军领都是一样的,你看,有尚未得志便强抢民女组建后宫的;也有我这般只有一妻的;有冷酷好杀的,也有我这种优柔寡断的。所以王者也应该可以千奇百怪,我不信一定要心如铁石才能夺取天下。” “正是如此,”许平大声说道:“闯王,就让开封的百姓多做一个月的噩梦,多提心吊胆一段时间吧。等我们击败了新军、楚军,立刻就联系守将破城。开封的百姓一定能合家团圆,母子相认,夫妻团聚,末将向你保证!” …… 和许平分手后,李自成带着亲卫去追赶他的大军,等他回到自己的中军后,牛金星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大王,我们的先锋在朱仙镇遇到了左良玉的先锋。” “战事如何?” “还没有打起来,”虽然闯营准备充足,但是事先李自成已经让先头部队处于守势,以免把楚军先锋打疼导致左良玉不敢继续前进,牛金星已经现楚军的主力正急向他们的先锋靠拢:“左良玉还不清楚我们的实力,他好像误认为我们正赶去攻击郁董,朱仙镇是我军的偏师,所以急着想打我们后卫一个措手不及。” “好!”李自成下令加快行军度,他的计划是让左良玉先起进攻,但等他到了战场时,会现他对面的是闯王亲领的闯军老营,根据李自成对左良玉的了解,这种突如其来的震惊,很可能导致左良玉弃军脱逃----在左良玉看来,普通士兵的命根本不是命,这种夫子想要拉多少就有多少,只要保住了他的亲丁就可以,弃军脱逃制造的大混乱不但无害、甚至还有利于他把亲丁平安带离战场。 “大王,击败了左良玉之后呢?”牛金星问道:“大王有何打算?” “当然是立刻去驰援许兄弟。”李自成想也不想地答道。 “这倒不急。”牛金星连连摇头:“杨致远从来不以武勇著称,以我之见:就是比贾明河也是大有不如,这次许兄弟的兵力也不在劣势,杨将军肯定不是许兄弟对手。” “那就更要去增援许兄弟了,好把新军一网打尽。” “我们需要保存实力。”牛金星见李自成张嘴要说,连忙补充道:“大王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我们要为随后的行动保存实力。” “随后的行动,什么行动?” “本来我曾想过,就是我们打下了开封后接着该干什么?我本来的设想是渡过黄河直扑京师,”牛金星认为,自古造反的关键就是攻击朝廷的中枢,攻陷京师自不必说,就是中枢处于攻击都会让朝廷陷入瘫痪,无法有效地组织力量进行镇压:“但现在情况有些变化,第一个是新军的问题。虽然杨致远肯定不是许兄弟的对手,但黄候手下仍然有几个营,若大王带着老营直扑京师的话,未必有利。” “不就是打不过么?什么叫未必有利。”李自成接话道。 “第二个变化就是许兄弟的几个营,此战他便是得胜估计也会有所损失,但加以整顿会很快恢复元气,还是让许兄弟去攻打京师吧。”牛金星认为杨致远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而许平的损失也不会很大,十天半个月就能恢复得可以和剩余的新军较量一番:“而大王则帅老营直指山东。” “山东?” “是的。”牛金星点点头,正色说道:“左良玉若是逃跑,我们便不追击了,许兄弟打完杨致远后,就让他回去继续围攻开封,许兄弟不是和城内的人都联系得差不多了么?这个攻破开封的风头就让给他好了,大王则帅军立刻攻入山东,第一个目标就是中都凤阳。” 上次张献忠攻破凤阳时,把皇陵给挖了,牛金星生怕李自成也会干这么一手,便提前预防道:“大王,等我们攻破凤阳的时候,一定不能学张献忠那般胡来,大王要洒扫祭奠,写篇祭文。向天下人表白您的赤子之心,其实也没错嘛,三百年来大王的祖先一直是明朝的赤子,大王起兵之前也是,而大王要告诉天下人的就是,大王是念着旧恩,本想全臣节的。但是当今天子实在是朱家的不肖子孙,大王不得已起仁义之兵、吊民伐罪,但心里仍有不安,故而在明朝的皇陵前陈情。” 李自成听着直皱眉头:“如此别人会说我惺惺作态吧?” “这不叫惺惺作态,这叫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牛金星认为只要攻破京师,那么明廷的统治就会土崩瓦解,就算崇祯逃走他也会威信扫地,而地方上有野心的就会诸侯自立,而没有野心的可能就会向新主投降:“在大明皇陵前陈情后,若是大王再攻破京师,那些想投奔大王的士人、甚至还有封疆大吏就可以有一个借口:闯王是替天行道,就是崇祯的祖先都在冥冥中支持他。大王,以中国之大,走都要走一年,何况一统?大王必须要给那些想投奔您的一个借口。” 李自成点点头,基本已经被牛金星说服了。 “攻陷凤阳后,大王应该伺机而动。此时许兄弟想必已经攻下开封,明廷失去开封后,一定会把所有的残余兵力都集中在直隶内保卫京师、就是黄候和他的新军也肯定在其中。到时候我们可以再看一看,若是京师可以一鼓而下,那我们就一鼓而下,此时山东在我们手中,明廷南北隔绝,朝廷威信扫地,江南可以传檄而定。到时候哪怕崇祯老儿窜入山陕,也不过成就大王手下一偏将之功罢了。”因为开封许平对京师的威胁,牛金星认为明廷的剩余兵力都会变成失去机动力的死兵,明廷会把一切力量用来防堵河南闯军攻入直隶,若是有余力,也应该先尝试收复开封以解除闯营对直隶的威胁,这样的战斗当然对许平很有利,也是他很熟悉的作战模式。不过这并不是牛金星最关切的,他最关切的是如此一来,李自成的本部就获得了完全的自由,可以从容地投入到任何战场:“若是京师不好打,大王就让许兄弟牵制住新军,而大王则沿着运河攻打扬州、攻入南直隶消灭江北军,然后渡江夺取南京、浙江、福建,而高兄弟也可以从滇中出师,直捣两广。此时明廷南北政令不通,我估计南军是不会有什么斗志的。” 最重要的一点是,牛金星不希望许平再出风头了,现在许平的威望已经是闯营中当之无愧地第二人----这是牛金星觉得最乐观的估计。而且许平有效控制的地盘比李自成的还大,如果加上许平的同盟者,李自成和许平的实力很难说谁大谁小。幸好许平在闯营中的根基还是不稳,他的手下中也有很多李自成的铁杆,但尽管如此牛金星已经感到威胁巨大。 所以牛金星希望许平能够满足于独得攻占开封的荣誉,然后……然后老老实实地呆在开封哪里也不要去。如果新军不足为虑,那李自成将负责攻占北京,甚至可以用这个为借口把许平的兵权削去一些----牛金星觉得用进攻北京做借口把那些李自成的旧部从许平手下调走他是没有什么话可说的;如果新军仍然是一个麻烦,那就用许平牵制住新军,而李自成则攻取山东、平定江南,把许平和他的同盟的地盘限制在开封周边。 “大王什么都不想,大王不愿意脏了自己的手,”牛金星在心里暗暗抱怨,不过马上他就释然了:“所以自古都需要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来替君王着想,替君王承担恶名,这就是我的用处和我有一席之地的原因。” …… “岳兄弟你到底去许州干什么了?”高成仓最近嗓门总是特别的大,而且不喜欢坐下说话,总是像一只骄傲的公鸡那般站得笔直,一边说话一边顾盼自雄。 刚从许州回来的岳牧打量着高成仓头上那顶崭新的毡帽,笑道:“高哥果然高升了,恭喜啊,恭喜。” “什么高升了?一点儿也不高。”高成仓闻言脸上顿时笑出了一朵话,伸手爱惜地抚摸着毡帽的边角,这顶漂亮的帽子让他在一群还带着斗笠的老兄弟里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当然高成仓是绝不会把这话说出口的。从领到这顶毡帽开始,它就占据了原本属于皮影的那个位置,本来小心盖在皮影上的包袱皮现在也被高成仓用来盖毡帽了。 “岳兄弟你好好的,为啥要去许州啊。”高成仓还是很为岳牧感到惋惜,真相只有很少几个人知道,而这些人都被许平告知绝对不许外传:“队里说了立功就给提尉官,岳兄弟你事到临头,怎么突然想不开要去许州操练民团啊?” “这又不是我想的,如果我能选的话,我一天都不想去许州。”岳牧把手一摊,做出副无奈的表情:“这是大将军的命令,要精选一批……哦,要把那些不能胜任尉官的人调去许州训练民团,队里觉得我做不了尉官,就把我一起派去了呗。” “队里……”高成仓觉得自己刚刚当上军官,不宜说这些非议队官的坏话,不过据他所知被一切调去许州的都不是作为军官培养的种子士官,而岳牧一贯表现良好,和那些人绝非一类:“算了,至少又把你从许州掉回来了,这就说明大将军还是器重岳兄弟你的啊。” “是啊,大将军是器重我的。”岳牧感慨一声,和他一切调去许州的大多都留在民团中任职了,只有他一个人收到许平十天前出的特别命令,把他重新调回近卫营中效力。 “为什么大将军把这些人调去许州民团?这样许州民团有什么战斗力?大将军不是说要把这些民团训练为我们近卫营的预备么?”头戴斗笠的张兴培抱着他的长枪坐在边上,虽然他在搏斗中曾把高成仓打得一败涂地,不过现在高成仓是少尉了,他才刚升到三等军士,比岳牧还要低一级,不过张兴培倒是很容易满足的人,常常对人吹嘘道:当初大将军精挑细选的四千近卫营士兵,只有二分之一当上了士官,而他就是其中之一。 “许州的民团……”岳牧嘿嘿笑了两声,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快说,快说,许州的民团怎么了?”看到岳牧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高成仓立刻精神抖擞:“他们拿的是步枪还是竹枪?他们分得清斗笠和毡帽么?” “分得清毡帽和斗笠。”岳牧笑起来,不过接着又是一通摇头:“步枪是有一些的,这些日子我就负责指导五十人学习如何射火枪。” “五十人!”高成仓狠狠拍了岳牧的肩膀一下:“好家伙,岳兄弟厉害啊。” “可想而知教的多么粗糙,从如何装药、瞄准这些基本的,到听号子、口令,队列,都是我一个人在教……嘿,他们对付、对付汴军,或许差不多了,但和新军交锋,那是想也不要想。”岳牧并没有受过教官训练,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训练部队,不过尽管如此,许州那里还是把这些从近卫营匆忙调去的教官当作宝贝一般,显然近卫营是绝对不会把自己的教导队借给这些地方部队使用的:“这一个月来,我一直带着他们用空枪训练,这太糟了。” “空枪训练怎么了,空枪不练熟了,会把自己打死的。”高成仓不以为然地插话道,当初刚进近卫营时,许平和余深河他们亲自下场,带着这些新兵进行了数以百计的空枪练习,尽管如此,当进行实弹训练时,仍然有人忘记安全步骤或是动作失误导致训练事故和伤亡。 “不错,当初我们也空枪练习,但差不多打了一百次后就我们装火药射击了一次吧?”然后继续空枪练习,不过间隔越来越短,很快就又有火药射击,再一段练习后就开始装弹射击,空枪训练虽然持续,但是不会取代实弹训练,而岳牧在许州的情况完全不是如此:“我为我手下申请了实弹射击,但是一直批不下来,我曾到许州防御使那里据理力争,最后答应给我一百五十份弹药,让我每个手下能做三次实弹射击,但一直到我离开许州,这批火药也没有能够给我。” 许州的变化很大,但对岳牧这个军人来说,最让他印象深刻的就是一望无际的火药作坊,这些新建的作坊周围戒备森严,到处都是全副武装的许州士兵。还有更多的火药作坊正在搭建中,听一位消息灵通的同伴说,许州衙门正计划修筑一座堡垒,把这大片作坊统统保护到垒墙里面去。 听到岳牧这句话后,其他近卫营的同僚们都显得有些吃惊,一直静静听着的秦德冬立刻说道:“教导队那里,新兵每天都是上午实弹射击,下午空枪训练啊。” “是啊,比我们当新兵时还勤。”岳牧点点头:“每天我都能看到大量的火药车从许州开出,朝着开封这里来的最多,但是火药肯定是不够的,许州的民团已经是装备最好的了,听说我们大军全部的火药都是许州的作坊产出来的,但许州防御使却给不了我一百五十份火药,我带了一个月的兵,他们没开过一枪。” 岳牧还有一件事没说,那就是许州那里一听到又要和新军开战就是怨声载道,冬季一仗就把许州的仓库打得底朝天。而同杨文岳一战后,许州的仓库顿时满溢出来:金银、粮食、布匹多得只能摊在地上,每天刚抢修出来一个新的仓库,就立刻会被塞满。新的火药作坊、枪炮局如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而和新军开始对峙后,许州大营顿时又是只出不进,听说左良玉不是许平负责收拾后,许州官吏们一个个都是哀声叹气,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 …… 许平的大营中灯火通明,李定国、李过、孙可望等将领群集一堂。在此之前许平已经向他们介绍过自己的战略构思了:今天七营闯军将拔营出向野鸡岗开进,这七个营的闯军全部是按照近卫营模式进行训练的,也采用完全相同的编制。虽然没有达到满编,但七营仍拥有两万两千名持有武器的士兵,此战他们会尽数出。 还有数千已经受过训练但是还没有武器的士兵,他们会留下等待命令,暂时服从开封留守部队的命令,监视汴军的动静,如果许平有需要的话再把他们补充上前线。 为了训练这三万步兵,开封府的闯营已经竭尽全力,现在火药生产已经紧张到开始和农民争夺粪肥的地步。除了这三万合格步兵外,各营教导队还开封附近简单训练了差不多数目的第二梯队,第二梯队的士兵虽然远不能和各营中的士兵相比,但好歹还进行过一些实弹演练,闻道过刺鼻的硝烟、听过震耳欲聋的枪炮声,现在就是负责围城的部队,拥有一些火器和战马。而各县的地方部队现在完全处于被放弃状态,他们现在接受的主要还是冷兵器训练,比如归德府被孙可望留下防守的地方部队,很多还在操练如何弓箭和强弩。 分配完任务后,一 第三十七节 近战 杨桥,侯洵把他的督师标营驻扎在此处。 标营的五千官兵被开封的闯军视若无物,他们提心吊胆地渡过黄河,却没有遭到闯军任何逆袭。等杨文岳的河北军被调走大部分后,闯军更是懒得理他们,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东线和南线。作为堂堂的督师的标营、此次参与会剿的全体官兵的总司令的护卫,标营官兵觉得被这样无视真让他们的顶头上司颜面扫地。不过这样也好,既然闯营对侯洵没有兴趣,那他们也就安全许多。 杨致远曾经希望标营能够吸引一部分火力走,这样有利于他分而治之,不过这般场景仍在他的计划范围内,就是没有吸引到许平一部分主力他也不是很担忧。但是侯洵本人非常、非常的担忧,他刚刚接到从开封传出来的报告:李自成和许平的旗号都消失不见,数以万计的闯军从开封附近的营地离开----自从闯营主力离开后,对开封的封锁顿时又稀疏许多,虽然还无法向城内运输物资或是让大部队从城中突围,但河南巡抚衙门和督师标营的联络完全恢复了。 周王前日提出一个建议:由山岚营掩护他向黄河突围,但河南巡抚高明衡不太愿意,他担心山岚营一旦离开,那开封守军士气就会立刻全面崩溃;贾明河也不愿意,经过长期的围城,山岚营兵力已经下降到两千多人----并不是没有激烈战斗就不会减员。如果要掩护周王一家老小外加全营的重装备和辎重,贾明河估计行动度不会很快而且难以离开大道,抛弃全部武器或者可能走得快些,但贾明河对开封附近闯营的布置基本是两眼一抹黑,如果不带重武器万一受到阻击就可能突破困难----开封附近是许平经营多时的根据地,就是杨致远的大军也不愿意轻易踏入。 至于侯洵,当然也不同意,周王呆在开封城里他还放心些,侯洵觉得周王可是个大目标,一旦离开坚城很可能会遭到许平追击。现在侯洵对贾明河带着一个营摆脱许平追击毫无信心,他估计就是贾明河自己也不会有什么信心。而且并不是说逃出开封就安全了,即便周王成功逃到标营,只要许平带着两个营追击而来,那侯洵估计标营和山岚营仍然是全军覆灭的下场。 现在周王留在城中还能起到鼓舞士气的作用,而开封还在屏蔽着京师、直隶的安全,那只周王就得继续呆下去,也算是替朝廷争取时间了。 新军已经有五个营被调回京师方向,侯洵担忧楚军和江北军会因此畏缩不前,所以干脆对左良玉、郁董隐瞒了这个消息。新军是最积极给开封解围的部队,因此杨致远也默认了侯洵对友军隐瞒军情的行为。为了给楚军和江北军打气,杨致远本人在书信中声称,只有救火营和另外两个营的部分被调回,新军仍然拥有过四万的兵力。 这次兴师动众,如果不能给开封解围救出周王的话,侯洵本人必将遭受到御史们最严厉的弹劾。他心里很清楚,这是最后一次给开封解围的机会。城内传出的消息令人绝望,而新军高级指挥官凝重的神情侯洵记忆犹新,如果还有更多机会的话,新军也不会做出欺瞒友军的事来。 “事事忧人,事事忧人,事事忧人……”侯洵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端着茶碗的手一个劲地哆嗦着,把半碗茶水都泼在桌面上仍毫无觉察。 “父亲,杨帅沉稳刚毅,是镇东候的心腹大将,必能击败许贼那个黄口小儿。”一个年轻人走过来替侯洵擦干桌子,招呼标营卫士换上新茶:“左帅拥有雄兵数十万,日前已经抵达朱仙镇,不日即可与杨帅合兵一处为开封解围,父亲不必如此焦虑。” “唉,唉……”侯洵哀声叹气一番,脸上的皱纹都拧到了一起,虽然他担忧开封失守意味着直隶危机、预兆着明廷的统治崩溃,但嘴上还是不敢这么说:“若是打败了,解不了围,让周王殿下失陷贼手,我这条老命也就算是到头了。那许贼竟然如此厉害,真是没想到啊,没想到。” “就算杨帅和左帅都败了,也不是不能解围。”侯洵的这个儿子名叫侯方域,是东林党的后起之秀,东林四公子之一。此次侯洵督师,侯方域跟着一起来赞画军务。他神秘地一笑:“只要父亲的标营还在,这围怎么都能解。” “就凭这标营!”侯洵瞪大了眼睛,伸直手臂指着帐后:“我要是逼他们去开封,估计还没看见城墙就都跑光了。” “哈哈,父亲说的是。”侯方域大笑起来,接着小声道:“不过儿子不是这个意思。” “哦。”侯洵见侯方域说得神秘,就挥手示意他靠前说话。 “为什么朝廷会让文官统筹三军呢,就是因为我们有头脑,而那些丘八只会打打杀杀。”侯方域走到侯洵身边,把嘴巴凑到父亲耳边:“父亲啊,您怎么就忘了水淹七军呢?” “不可!”侯洵想也不想地断然反驳,他目光炯炯地看着侯方域:“此事断然不可。一旦掘河,下游千万生灵尽成鱼鳖。” “若是能救出周王殿下,他们也算是为国尽忠了。”侯方域摇头道:“若是周王沦陷贼手,父亲性命堪忧啊。” “就算把周王救出来,淹死千万百姓,我也完了。” “水淹七军一事,大家也没说关老爷不对呀,历朝历代全是赞不绝口啊。韩信掘河破龙且,也是千古传唱啊。” “韩信那是淹敌军,倒霉的也是齐国百姓,不是淹大汉子民,起码当时不是。至于水淹七军,那是天灾不是**,突降大雨,山洪暴,不是关老爷去挖开河堤。” 侯方域拍手笑道:“父亲想错了,不是我们大明官军去挖河堤啊。明明是闯贼流窜河南,久攻开封不下,计穷力竭陡升恶念才掘开了黄河大堤啊。” “嗯……” “或是李闯这贼心忧秦军出关,所以决堤灌城。”侯方域补充道:“也可能是李自成和罗汝才、许平内讧,互相挖堤对灌,反正谁被淹死了,就是另外一方挖的堤坝。” “也是,虽说秦军新败,不过这些贼人的心思,正人君子们是没法明白的。”侯洵点点头。 侯方域趁热打铁道:“父亲,若是周王殿下平安脱险,闯贼尽数被大水卷去,圣上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说父亲的不是呢?” 侯洵捻须半响,他明白朝臣们自然不会承认是官府掘河:“如果真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倒也无妨,不过这世上哪里有神不知、鬼不觉之事呢?此事从长计议,眼下先静候杨帅、左帅的佳音。” …… 天刚蒙蒙亮,野鸡岗北方。 李来亨带着隶属装甲营的第五步兵翼的五百多名士兵沿大道向南急奔,作为第一支抵达战场的大军,他的任务就是坚守野鸡岗这个土丘,等待后续部队。 野鸡岗本身并不适合扎营,周边能让上万军队安营扎寨的地方在它南面数里外,参谋们认为这个土丘上大概会有新军的岗哨部队。不过今天新军继续向西南进,这里的岗哨部队不会很多,可能只有少数哨兵。在李来亨之前还有一队骑兵,他们将尝试拂晓突击,夺取野鸡岗并坚持到李来亨的部队抵达。 但闯军的这个计划落空了,李来亨在距离野鸡岗不远的地方碰到了那队骑兵,带领这一百名骑兵的闯军军官跑过来向李来亨行礼。现在闯军的这几个营都已经推广军衔制,所以骑兵军官很容易就分辨出李来亨的军阶:“少校,野鸡岗上有三百多官兵。” “看来参谋部是犯错了。不过,我记得野鸡岗是个很低的土丘啊,难道是侦查有误?”李来亨纵马上前,亲自观察对面的明军部署,他的语气里也带上了疑惑:“这么一个低低的土丘,居然要用三百多人来守,有何必要?” “我们的火炮还没有抵达。”李来亨的随行军官很为难,看着土丘上的明军向李来亨建议道:“是等火炮来,还是展开战斗队形立刻进攻?” “当然是立刻展开队形进攻!”李来亨擎着单筒望远镜,观察着黎明中的敌军,头也不回地下达了命令。 可是李来亨的部下仍不放弃,再次劝说道:“大人,第五步兵翼的主力很快就会抵达,如果我们以五百人进攻三百人,可能会伤亡惨重。但如果以全翼兵力进攻,那么一定能轻松拿下。” “我军要诱使官兵将七个营逐次投入作战,而且每一次都要让他们信心十足地来与我们绝对优势的兵力交战,所以我们必须把野鸡岗握在手里,这样才能让官兵上当。如果他们看见我们有一个翼的兵力,他们还会用一千人来和我们交战么?” 五百名士兵迅地呈扇面展开。晨光越来越明亮,李来亨紧张地观察着天色,不满地嘟哝了几句,让一个传令兵回去向上级的翼、营报告:“参谋们犯了个错,官兵的后卫营会比我们预期更快地被惊动,我军必须加快脚步,我部需要第五步兵翼快增援。” 传令兵领命而去,手下的军官报告部队已经完成战术展开,随时可以起进攻。 “很好,”李来亨把手中的望远镜向土丘上的敌军一指:“官兵也在犯错,他们站在丘脊上而不是布置在防守丘脊的位置上。” “或许他们没想到我们五百人就敢起进攻?”一个军官猜测道。 “他们是奉命侦查吧,想站得高一些,可以看得远些。”另一个军官分析。 “战场上可不能用没想到来开脱;再说,难道这三百人都得站在山顶上侦察?不管了,我们机不可失。”李来亨当先跃出阵地,手持望远镜在新军火力射程外寻找着看不到敌兵的位置,很快他就找到了一个。李来亨挥挥手,马上随行的工兵军官就跑到这个位置,有几个人和李来亨一样举着望远镜,把镜筒指向丘脊的方向,然后一步步向前挪动,确保新军士兵始终不出现在望远镜的视野里。 很快这些工兵军官就进入到新军士兵的火力射程内,他们继续一步步向前走去,第五步兵翼的步兵紧跟着他们的脚步一起前进。每当闯军工兵军官的视线越过岩石的障碍和丘陵的起伏,让山脊上的新军士兵在他们的望远镜内若隐若现时,他们就会停下脚步,让一个步兵站在那里当作标杆,这些用人标出来的通道之间,就是山脊上新军守卫者的火力死角。几组工兵齐头并进,几条通道蜿蜒着迅伸向山脚,五百多名闯军步兵沿着这一条条通道小跑着冲向野鸡岗,很快他们就听到头顶传来官兵的喧哗声。 当新军军官现部队的失误时,闯军已经冲到山脚边,新军开始调整位置进行抵抗。这时最前面的闯军开始拦截射击,这些躲在山脚岩石后的闯军士兵给新军的行动造成很大的麻烦,迫使新军不能利用山脊寻找掩护与闯军展开对射。交火声丝毫不能让李来亨带领着的工兵队停下脚步,他们已经开始爬山,继续用望远镜确认明军的火力死角,在岩石和丘壑间开辟着通道,像羚羊一样在土坡上敏捷地跳跃着前进。 闯军的步兵跟进到山腰位置,两军在百米内交换着火力,野鸡岗这个小土丘的北面顿时被战火充斥,白色的硝烟大团大团地腾空而起。李来亨和工兵队匍匐前进,头顶上子弹呼啸着掠过,身前身后到处都是激烈的枪声。他又爬了一段距离,突然听见前面传来激动的叫嚷声,其中还夹杂着命令,甚至好似还有争吵。 李来亨身边的卫士纷纷掏出武器,一个卫士爬到他的身前,藏在一块大岩石后悄悄地探起头,紧接着李来亨就看见他猛地举枪胡乱开了一枪,然后迅地缩回身体。这一枪过后,挡住视线的那块岩石背后爆出猛烈的咒骂声,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排枪声,听声音敌人就近在咫尺,砸过来的子弹打在周围的岩石上,出密如冰雹的响声。 最前面的那个卫士背靠着岩石,正拼命地装填着手中的火枪,紧跟在工兵队身后的步兵们弯着腰从李来亨身边跑过,他们跃到最前面的那个闯军身边,先是学着他的样子背靠着岩石喘上一口气,接着就一个接着一个地翻身探头,向对面射出一股硝烟。 越来越多的闯军沿着李来亨身后的路摸上来,李来亨也掏出手铳扑到最前沿,对面的喊叫声听得真真切切,他举着手铳第一次抬起头观察前方,就看见这块大石的背后,在他面前不足十米远有一个头刚从岩石边探出。那双眼睛同李来亨对视一下,迅地沉下去了,同时一双手举过地表,“砰”的一声把子弹射来。 这颗子弹擦着李来亨的太阳穴飞过去,震得他右耳轰隆隆作响,李来亨忙不迭地一缩脖子,在把脑袋藏回安全区的同时,他也飞起一枪,把子弹朝着对面胡乱地打过去。在李来亨的身边,成排的闯军士兵忙着给火铳装弹,他们此起彼伏地探出头,和对面的明军交换着诅咒和谩骂。 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射击了,战斗让李来亨忘记了时间,身处于这样的地方让人渐渐忘记了恐惧,李来亨狂热地给手铳装填着火药和子弹,然后一次次地探出头向几米外壕堑另一侧的敌人射击,虽然身边不时有人倒下,但李来亨胸中却涌起越来越大的自信:他们不会打到我的。 又一次射击结束,背靠着冰冷的岩壁,李来亨感到汗水正顺着眉毛从眼角流下,但他没有时间去擦一下,只顾用通条狠命地捅实火药。突然头顶上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飞过,他用余光看到那是一个布包,上面绑着一条长长的、咝咝作响的火药引线。 “狗娘养的!”在李来亨反应过来以前,一个闯军士兵就飞身扑过去,拾起那个火药包,一抡手臂就扔了回去。 惊叫声从对面传来,随着“快扔回去”的几声大喊,那个布包又嘶叫着飞回这边,这次另一个闯军士兵把它拾起,他并没有立刻扔回去,而是先看看那火药引子,见它还没有烧到头后那个闯军士兵还吹了两口气,接着站起身双臂过顶奋力向对面投去。 那个士兵刚从枪林弹雨里蹲下,对面就传来轰隆一声大响,李来亨和周围的闯军同时大喊一声:“好!” 片刻后,又有火药包被扔过来,闯军士兵一看到火药包就立刻捡起来反投,可明军投得越来越准,很快一连几包都是落地就炸。其中有一包离李来亨并不远,冲击力把他撞倒在地,飞起的泥土喷得他满身满脸。 第三十八节 应对 更多的火药包被扔过来,闯军在攻山前并没有准备类似的大包火药,战局迅向着干挨打无法还手的情况演变,又一个火药包哧哧作响飞过李来亨的头顶时,他听见一声悲愤的大喊从身侧响起:“跟这帮狗娘养的拼了!” “拼了!” “拼了!” 不少被炸得灰头土脸的闯军士兵悍勇之气作,本来纷纷四下躲避或是趴在地上的士兵们叫嚷着站起来,不等军官下令就争先向对面的敌军冲去。听到这呼喊声时,李来亨正抹去满脸的泥土,这种爆炸威力并不大,他晃晃脑袋,感觉自己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李来亨伸手一摸左耳,手上满是血,但却不感到疼。 士兵们自的冲击也感染到这些军官们,李来亨摇晃着坐起,扔下手铳拔出佩剑,然后转过身跟着跃出壕堑,和手下的士兵们一样,刚才连续不断的轰鸣声既然没能摧毁闯营军官们的斗志,那就只有让他们感到加倍的愤怒。 不过不等李来亨冲过那条山脊,他就听到前面传来雷鸣般的欢呼声。向着那欢呼声跑去,就在李来亨的眼前,明军士兵正把他们的后背亮给闯军,迅地跑过山脊,消失在野鸡岗的另一侧。 站直身体后,李来亨向着四周望一望,他看见各路闯军都通过同样的方式跃进到山脊边。李来亨这才察觉到:自己身边这场战斗好像进行了很久,其实非常短暂,位于后方的闯营士兵此时才刚刚抵达到山脊。在如此近的距离上交战,闯军近两倍的人数优势显出不小的威力,整条战线上的明军都被打得抬不起头。在山丘上和新军交战的闯营士兵都是久经沙场的装甲营老兵,李来亨之前就有跟随义父转战数省的经历,自从冬季战役之后,他一直呆在营中熟悉许平手下的新式部队,还曾在近卫营实习过。 ?而同样,那个时候新军士气高昂,从上到下都充满了必胜的信心,想打败新军就要彻底击溃它的组织、磨光它的士气。可刚刚的一战,虽说人数少,但新军竟然会被一次冲锋就击退,这士气和斗志实在无法同之前的新军相比。 心里飞快地转过这些念头,李来亨猛然现不知何时,欢呼着冲上山脊的闯军突然安静下来,当他走上山脊的时候,没有人和他这个指挥官打招呼,一个个全都愣愣地看着南方,李来亨还听见他的手下们出一声声轻呼:“天啊。” “怎么了?”李来亨闻言脱口问道,身前被他询问的那些人中没有任何一个做出回答,他们还都向南方望着,好像一个个雕像般竖立在那里。 走到野鸡岗的脊线上,李来亨眼前豁然开朗,广大的平原赫然出现,上面的村庄、房屋、溪流一览无遗,李来亨怔怔地看着这片饱满的大地,也不由自主地惊叫一声:“天啊!” 了解过参谋们的推演后,李来亨之前很确信他会在登上野鸡岗后看到零零落落的明军后卫辎重营地,或许还会有些明军士兵正仓皇跑出来布阵,准备用几百、上千人来迎战或防御。 但此刻,在野鸡岗的南面,无数的明军士兵组成一个又一个的方阵,无数的军阵好似一只只庞大的远古巨兽,缓缓地挪动着它们庞大的身躯,那些力大无穷,仿佛充满整个天地间的巨大身体。 这群巨兽无边无际,黎明的晨光让无数的大炮蒙上金色的外衣,在巨兽之间闪耀着令人不安的金属光辉,数万明军步兵组成的方阵旁,围绕着密密麻麻的骑兵,传令兵忙碌地来回飞奔,把消息和命令带到每一个明军长官手中。大股的骑兵在步兵周围忽聚忽散,就好似笼罩在山谷间的薄雾面纱,掩盖着山谷的真面目,但又不时撩起一角,让人得以看到其下的峥嵘。 …… “怎么搞得?” 贺飞豹跳将起来,昨天杨致远判断许平将前来攻打新军,就让黄希文出面召集营官们布命令,做好迎击、反击准备。当时杨致远考虑到赤灼营连续多次重建,就打算让他们承担原地防守任务,更精锐的长青营则在二线充当掩护他们的预备队,这样安排除了军事考虑外,杨致远还有一些非军事理由,不过他并没有和黄希文明言。 接到黄希文的命令后,赤灼营和长青营就在野鸡岗----这个杨致远判断可以吸引闯营主要攻击火力的山丘边上扎营。赤灼营的营官魏武,设计了一条防御线,准备以野鸡岗为核心阻断闯营的侦查。防御地带不仅限这一个土丘,在魏武的计划里,若是闯营从其他地方试图逼近、迂回、夹击这个山岗都会遭到阻止,也无法看清新军主力的部署。 刚才山岗上的哨兵报告有大约四、五百闯营士兵向着山岗开进时,魏武便下令其他各处隐蔽,同时睁大眼睛留心各自面前是否有闯营开来。负责防御野鸡岗这个核心阵地的贺飞豹认为,若是一次出动上千人上山头防守会让闯营起疑----如果闯营真的如黄希文所讲那样是急袭而来、以为新军毫无戒备的话,在这个土丘上事先部署几百人就很古怪了。所以贺飞豹只派出了三百人上山设防。 和其他新军指挥官一样,贺飞豹一向认为闯军比新军仍然有所差距,人数相当的时候,作为堂堂镇东侯的手下,他们能够在正面交战中击败一贯只会倚多为胜的许平。三百人对五百人,而且有防御的地利,贺飞豹觉得毫无问题,而且他觉得这样更符合黄希文的思路:不让闯贼立刻看出来新军是有准备的,而是感到新军正急急忙忙地赶来增援。黄兄弟不是曾经说过嘛,最好让闯贼感到他们只要再加一把劲就能击溃新军,这样才会不遗余力地进攻,这样当新军反击的时候他们才会更无从抵抗。 “大人,绝对不止五百闯贼,”跑下来的军官向贺飞豹报告道:“好几千闯贼,一下子就呼啦啦地冲了上来,卑职们每人都打死了好多闯贼,实在是寡不敌众。” “唉,”贺飞豹气得骂起来,他相信了这个说法,既然如此那就说明刚才的侦查有误,或是有一些闯军趁着夜色摸到了附近,导致一下子冲上了山:“探马都是干什么吃的?” “是不是要立刻起反击呢?”贺飞豹犹豫着无法下定决心,由于全营分散到整天战线上部署防御,所以他手边的兵力有限,靠着一千多人反击占据有利地形的优势敌军,可能会带来惨重伤亡。虽然非常倒霉,核心阵地竟然莫名其妙地被敌军冲下来了,但是既然敌人已经知道了全军的部署,那么这个阵地是不是还重要呢? 接到急报的魏武也有些迟疑不决,数千闯军已经登上野鸡岗,那么是靠着本营不占优势的兵力回抢还是等待杨致远的总攻命令呢?魏武心里也有着同样的犹豫:既然事情已经生了,那么动可能牺牲巨大的反击,夺回一个似乎失去意义的小丘是不是值得。魏武回头看向杨致远的大营位置,那里并没有出任何旗号,也没有杨致远的传令兵赶来。 “看来大帅也不是很急,”魏武如此想着,终于没有下达全营收缩的命令:“如果其他方面还有闯贼的话,我们还是负有抵挡的责任。” …… “魏大人、贺飞豹他们在搞什么啊。”刚才听探马报告有几百闯军开向野鸡岗时,黄希文心里一点不担心,贺飞豹派出三百兵进行第一次防御时,黄希文也感到很满意:越晚让闯贼察觉到新军的雄厚实力越好,他甚至还担忧贺飞豹派出的军队太多了,因为黄希文自问若是自己处于闯营指挥官的位置上,是绝不敢用五百仓促练成的乌合之众去对抗大名鼎鼎的镇东侯的三百精兵的。要是闯营不敢进攻,那就达不成消耗他们能量的目的了。 结果一转眼竟然被对方夺下了野鸡岗,黄希文目瞪口呆地看着山岗上飘起了闯营的旗帜,不等他派人去问,贺飞豹的传令兵就急忙赶来,声称有数千闯贼杀到,由于侦查的失误导致部署失误,同时贺飞豹还请示应该如何应对。 “数千闯贼啊,”黄希文一愣,随即便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父亲常说在战场上随时要保持头脑的冷静,黄希文强迫自己不带情绪地思考:“事情已经生了,不要着急、不要去埋怨,若是现在就有数千闯贼抵达,那他们现在到底有多少?是不是已经人数上万?如果是的话,那应该是集中全军反击的时候的。这几千闯贼背后到底有没有后援,如何侦查?他们肯定已经派急马把所见向许贼报告了,许贼会如何行动?” 问了自己这长长一串的问题后,黄希文感到自己左右为难无法取舍,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样营门,在心里自问道:“若是杨叔叔,他会如何应对?” …… “为什么赤灼营毫无动静,”吴忠吃惊地看着一片平静的野鸡岗南坡,赤灼营并没有立刻起反击:“他们在等什么?” “我们侦查失误,有数千闯贼杀到,”苻天俊在吴忠身边迅地汇报道:“赤灼营似乎没有把握。” “大帅那里也没有命令。”一个山东之战后加入替代周洞天等人位置的参谋补充道,跟着建议道:“需要卑职派人去向大帅请示么?” “那就不是我们长青营了。”苻天俊哼了一声,虽然许平早就不再是这个营的指挥官了,但作为这个营草创时的第一任副官,许平给长青营留下的烙印无法抹除。 “我们是武人,有事生时做错了也比什么都不做要强。”苻天俊不自觉地引用了许平常说的一句话,以前无论是训练还是演习,只要有没有预料到的事情生,许平就一定会临机决断,最开始许平还是说:突事件面前,做错了也比什么都不做要强。但是后来就变成了,任何时候都是做错了也比不做要强。虽然这话很极端,而且许平的目的之一是为了给他不断篡改既有条例辩护,但确实让长青营的军官们积极许多。 从长青营建立开始,许平就一直强调下级军官的主动性,当初镇东侯在长生岛建制他有意适当压制军官主动性是怕旧习气感染了他的新军队,而且镇东侯手下是各式久经战场的老兵油子,镇东侯担心他们太过积极主动所以极端强调军法条例。而许平遇到的,则是一支墨守成规、多是从战争的新军,因此他对部下的进行相仿的鼓励,这当然也给自己招来了保守派的攻击。但无论如何,至少在长青营里,若是参谋们向许平请示他还会生气:在战场你没有这个时间,我给长青营立下个规矩吧,你们要先做出决定,然后再向我请示。 吴忠没有说其他的废话,而是立刻下令全营集结,同时命令手头的两个步队立刻起反击。 见长官下令八百士兵反击盘踞在山岗上,可能有数千人之多的敌军,刚刚完成受训的新参谋们再次纷纷提议:“大人,我们是不是先侦查一番。” 还有人建议稍等片刻,因此此时赤灼营也必然在进行侦查。 “进攻就是最好的侦查。”吴忠不耐烦地说道,第一次山东之战长青营最开始是先锋,最末尾是断后,几乎包办了所有的艰苦战斗。因此许平和吴忠二人,对“进攻就是最好的侦查”这句话深有体会。随后的山东之战远没有第一次那么艰苦,对其他各营来说没有太多的压力体会,而对长青营来说,则是各级军官、士官温习他们上一次苦战中获得的经验、教训。 在镇东侯和杨致远的心目里,长青营是战斗力最接近救火、磐石、选锋这老三营的营,所以之前整编时长青营一半的军官都被拿走分配给重建的各营当作骨干。 长青营的两个步队立刻向野鸡岗迈进,参谋们匆忙调遣炮队和其他各队,把这些命令流水般地下达完毕后,看着浩浩荡荡向野鸡岗开出的部下们,吴忠这才有时间派出探马。向杨致远老营、赤灼营、以及其他新军各营报告自己详细的计划和战役设想。 “许平的风格。”吴忠派出传令兵后,低声说了一句,这个评价阴魂不散地笼罩在长青营和它的营官头上,每次吴忠做出临机判断后再请示时,其他的将领总会说这是许平的风格。这次吴忠再次不等杨致远的命令和统一战略安排,就抢先做出应急反应后,他估计又会有人说长青营被许平带坏了:总是没有配合意识,总是喜欢抢风头。 “什么叫许平的风格?”吴忠生气地说道:“这明明也是我的风格。” 第三十九 阻击 此时在山岗的另一面: “参谋们犯了大错!”李来亨反应过来以后,马上出一道命令:“留十个人在山顶嘹望,我们在北坡迎敌。 指挥工兵小队的军官听到李来亨的命令后,连忙提醒他道:“大人,翼里给我们的命令是占据野鸡岗,坚守到全翼抵达。” 李来亨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明军,这五百装甲营的闯军身处数万新军之中,就好似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孤舟,随时都可能倾覆在这汹涌波涛中。参谋们的计划无疑遭到了彻底的失败,新军的主力很快就能完成整顿,然后北上逆袭闯军----正以行军纵队急行军赶来的闯军:“大将军要第五步兵翼占据野鸡岗的目的,是隔绝官兵的侦查,让官兵无法正确判断我军的兵力,但是官兵显然已经识破了大将军的计策,他们的兵力没有分散,相反,我们的兵力是分散着的。” 李来亨顾不得整理思路,基本心里想到什么嘴里就立刻说出来,以便周围的同僚们理解或是帮他找错:“新军派三百人控制野鸡岗山脊显然是处于和我们一样的目的,他们想拖延时间,想不让大将军正确判断出新军的动向。显然对手却没有想到三百名驻守新军会犯下这种战术失误并被李来亨抓住,如此迅地失去了对野鸡岗的控制权:“如果我们留在南坡就太明显了,新军看着我们不舒服就会来攻打我们。” “把旗子收起来!”李来亨一眼看到装甲营的旗帜正被插上野鸡岗的最高峰,他跑过去一把把旗杆拔起,收这面旗帜的同时大声叫道:“我们要拖延时间,插旗子干什么?生怕官兵不来打我们么?” 如果在野鸡岗南坡布防,那么闯军就可以独享这个制高点带来的侦查优势,可是李来亨却不打算进行这样的尝试,他下令士兵立刻退回北坡,同时命令?整条战线上的防御,而其他营似乎还没有来接替岗位的意思。 “或许大帅是要集中兵力全力反击吧。”魏武如此揣测着,他在心里盘算着战局:“如果大帅要全力反击的话,他会动用手边的五个营吧,而我们赤灼营应该继续掩护监视,事情已经生了,我不能慌忙,以免错上加错。” 魏武很早就在镇东侯手下效力,每次镇东侯的命令都非常明确,而且一定要不折不扣地执行,通盘筹划是镇东侯的事,不需要魏武考虑。这次新军重建后,魏武从以前的队官直接晋升为营官,不过尽管如此,他也总是在更高级的指挥官手下执行命令,每次的命令都非常的明确,如果需要他个人挥的话,他可以挥的范围也非常明确。 同时,吴忠已经等不及了,他亲自领着亲卫赶向战场,而长青营的主力正在迅地完成集结,他看到赤灼营还没有完成集结,便大声命令道:“不等了,我们立刻起进攻,告诉贺将军,掩护我们的侧后,如果他无法配合的话,就接替我们长青营的任务吧。” “越过赤灼营的阵地!”吴忠派出传令兵通报自己的意图后,亲自赶到一线两个步队处:“进攻!” 接到长青营的第二次意图通报后,魏武沉吟片刻,当他看到长青营的步兵已经开始越过赤灼营的战线后,魏武终于下定决心。 “让贺将军把正面让给吴将军,”魏武派人去通知贺飞豹把赤灼营的部队从长青营的攻击面上撤出来,以免造成混乱或是给吴忠造成障碍:“我们继续大帅的命令,监视闯贼的动向。” 因为长青营从中间插入到赤灼营的战线上,魏武德指挥系统一下子变得不通畅起来,他本人已经看不清被长青营挡在另一面的旗号和情形。而滚滚而过的长青营显然一下子还不可能全部通过,前面的战事如果不顺的话,魏武会有很长时间看不到他的营的另一面的战况:“让贺将军全权负责左翼,随时向我通报他的情况。” …… 看到北面的道路上有一队马车正向野鸡岗驰来,李来亨知道这是先炮兵部队,他立刻跑下北坡,迎着那队马车跑去,挥手将他们拦住。 顾梦留从第一辆马车上跳下地,他离开长青营投奔许平后,许平就任命他为闯营的炮兵总理,实行军衔制后许平给他一个少校职务,是军阶最高的炮兵军官。许平没有资源给所有营配齐炮队,装甲营就是一个没有自己直属炮队的营,而许平深知新军炮兵火力的强大,他不愿意让自己的步兵在无火力掩护的情况下和新军交战,所以就把近卫营拥有六门炮的炮队和他直属的四门炮炮队集中起来,组成这支快的野战炮炮队。 在许平的计划里,第五步兵翼在最初一个时辰里要面对的是新军后卫营的进攻,这样他的快炮队赶到后,可以形成和新军后卫营相当的火力,他们会为步兵提供掩护火力,协助步兵守住这个制高点。 因为深知这队炮兵责任重大,顾梦留就和他们一起出打算亲自指挥,被李来亨拦住后顾梦留开口即问:“李少校你占领了野鸡岗了吗?” “占领了,但是炮兵不能上山。”李来亨告诉顾梦留他看到的场面:对面的新军已经基本完成整队,他们的炮兵尽数出现在这个战场,如果顾梦留拖着手里的十门炮上山,那么他可能会面对新军上百门炮的火力。 “如果我们的炮兵不出现,或许他们还不会猛烈进攻,要是你上去了,他们肯定猛烈反击,你们会被撕成碎片的。”而且李来亨认为根本无法守住北坡,所以步兵无法保证布置在山脊上的炮兵的安全:“那里有三万官兵,如果他们猛攻,我一刻钟都坚持不了。” “大将军给我的命令是如果步兵还没有取得野鸡岗,那么就支持步兵迅夺取它,一旦夺取野鸡岗后,就立刻拖炮上山,居高临下炮击所有看得见的官兵辎重目标。”顾梦留闻言也是大吃一惊,之前他进行的战前策划一直是如何与一个营的新军炮兵交战,并杀伤新军的辎重人员、破坏他们的车辆,刚才在来路上他还在和部下反复核实确认他们的攻击优先级:炮兵、车辆、步兵。但顾梦留很快反应过来,作为平级的少校军官,他没有资格质疑李来亨的要求:“不过根据闯营的条例,现场同阶军官中步兵军官有最高指挥权,李少校,我无条件服从你的命令。” “好,我要炮兵瞄准山脊的最高处,”李来亨连续指向山脊线上的几个位置,它们或是地势较为平坦的位置,或是南北两坡都适合大批人快通过的位置:“当官兵出现在这几个位置上时,我要顾少校向着这些地方射击。” “只有这几处吗?” “是的,具体炮击顺序我会提前告诉顾少校的。” “没问题。”顾梦留迅选定炮兵阵地,各个炮组开始挖坑准备部署火炮,几个手下前去和工兵队一起测量炮位到那几个李来亨预判的敌军攻击点的距离和高度差。顾梦留自己也没有闲着,他一步步走上山,嘴里小声地念着数。 “大人。”一个负责在山头监视新军动向的哨兵跑下山来,他和李来亨一样满头大汗:“官兵杀过来了。” 李来亨和顾梦留对视一眼,同时飞快地跑向山头,而顾梦留手下的各跑组的组长也都跟在他身后,一起向山头冲去。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一下子看到三万官兵的阵容出现在眼前,顾梦留还是倒吸一口凉气,这铺天盖地的敌军离自己是这样的近,顾梦留呆住的同时,听到自己背后也响起一片低声的惊呼声。 “刚才插什么旗子啊。”李来亨刚刚擦干的额头上,一下子又流下汗来,悔恨交加地叫道:“我还是拔晚了。” “是长青营啊。”顾梦留看到两面画着翠绿色螳螂的队旗摇摇摆摆地向自己面前开来,不到两年前,顾梦留的责任还是用火炮掩护他们,他的目光投向这两个步队的后方深远处,寻找着自己曾经的岗位,而他也在那里找到了长青营的炮队。看着那些忙碌在闪光的炮体周围的细小模糊的身影,顾梦留轻声念出了几个名字,那几个都是他过去的部下的名字,想必这些人还应该处于期间。 还记得山东一战的时候,顾梦留和手下奉许平的命令炸毁了火炮编入步队作战,在漆黑的夜里,他隐约看到许平、吴忠一起向威风凛凛的张承业敬礼告别,当时年轻的炮队军官感到自己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然后又是一次,顾梦留站在吴忠的背后,向骑在马上、训练、指挥自己多日,带着自己在战场上杀进杀出的许副营官敬礼告别----这次顾梦留的眼泪真的流出来了,在几个时辰内,与最尊敬的两位指挥官先后生死离别。 然后就是亡命的奔逃,惴惴不安的将士们一直过河才算送了一口气,接着就是无穷无尽的盼望,等来的是断后部队苦战溃散、长官生死不明的消息。 但还是有希望,毕竟逃回来的旗手没有亲眼看到长官阵亡,这个希望直到被叫去营中才算彻底破灭,吴副官要营内所有军官连署,指责许副官擅自修改计划、不做侦察、贪功冒进。 “这不是真的!”随着余深河的一声大喝,包括顾梦留在内的许多长青营军官都拒绝署名,吴将军以军法相威胁,不过这些血气方刚的年轻军官仍拒绝屈服,听说镇东侯已经赶来山东,当夜他们就商议要集体去向镇东侯抗议,不过这个消息当然马上被营里得知并且向上通报。 而参谋司的反应是:这是叛乱。 不等这些军官出,营地外就开来了救火营的部队,把抗命军官包围在长青营的营地中,当时愤怒和恐惧充满在顾梦留心中,甚至把“和他们拼了”这样的话喊出了口。当时炮队的同僚脸上,一个个也满是惊恐不安的神色。 最后是杨致远驰入营中,早就六神无主的军官本来只是担心被血洗,现在见有活路当然没有人还敢顽抗。被遣送回京师,连续不断的检查和严厉的审讯,顾梦留度过了他从军侯最黑暗的一段生活。 许将军的音讯终于传来,余深河深夜来访,串联逃出京师,三十四名官兵,最后只有十八个活着抵达洛阳。 顾梦留的思绪被背后部下的议论声打断: “是赤灼营。” “是天一营。” “是选锋营。” 不少部下都找到了自己原来所属的部队,许平在连续的作战中俘虏了大批新军,虽然放回了步兵,但是所有技术兵种都被许平扣下,宁可养着他们也不会放他们回去新军效力。 久而久之,相当一部分人开始向许平效忠,他们帮助许平训练闯营的技术兵种,其中当然也有大量的炮手。虽然在这些俘虏的帮助下闯营自己训练了部分炮兵,但技术最好的几个炮组都是前新军成员,顾梦留带来的精锐炮长、炮手无一例外全是新军出身。 长青营的先头部队已经踏上山岗,李来亨意识到山脊已经变得不安全,他转头对顾梦留说道:“顾少校,我们赶快下去吧。” “好的。”顾梦留看到长青营的跑组已经部署到位,根据他的经验这些火炮随时可能开火。虽然时间很短,但顾梦留已经大致看清了长青营的攻势部署,揣测了一遍他们可能的主攻位置,再留在这个险地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和李来亨一起从山脊退后的同时,顾梦留短促地向手下布着命令,对各个炮组的位置进行微调。接到命令后,这些炮组的组长纷纷应是,然后飞向各自的岗位跑去。 趁顾梦留和他手下分开的时候,李来亨小声问道:“顾少校,你的手下大多是官兵那边过来的吧?” 听到李来亨的问题后,顾梦留淡淡地说道:“我本人也是从官兵那边过来的,大将军也是。” 李来亨连忙谢罪:“顾少校恕罪,我并无此意,我的意思只是说他们不久前还是官兵,局面如此紧张我未免有些担心。” “现在他们是我的手下,是闯军了,”顾梦留转身走回炮兵阵地那里,对李来亨说道:“要担心他们的是对面的官兵。” …… “让各营做好战斗准备,”黄希文接到长青营的进攻通报后,下令围在大营周围的五个营准备作战,不过他还没有想好是正面进攻还是迂回反击,他觉得这需要对敌情更加了解后才能决定:“磐石营和选锋营向野鸡岗两翼包抄。” 黄希文焦急地等待着长青营的进攻结果,如果是上万闯军他就会正面牵制,两翼迂回,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大营的营门,杨致远还没有出来,“刚才杨叔叔显得很痛苦。”黄希文不想在这个时候去打扰他。 第四十节 交锋 顾梦留的手下们紧张地挖着坑,因为时间紧迫,各组的炮长们亲自动手和同伴们一起用力地用铲土。在顾梦留走回来的时候,他看到一个炮长猛地扔下手中铁锨,大叫一声:“好了。”又和其他人一起同力地推炮,把沉重的铜炮推到坑位上。 “报告大人,大约八百官兵攻上山来,最前面是一支侦查队,大约二十几个人。”嘹望哨向李来亨打来旗语。 “知道了。” 李来亨身前铺着一张工兵刚画出的南坡草图,即使没有这张图纸李来亨也对山坡另一面的地形了如指掌,他在记忆地形方面很有天赋,几个月来李来亨更孜孜不倦地学习步兵和工兵战术,让他的天赋能够得到更好的挥。 “这里的官兵应该最快到达山顶,而这边的路比较陡峭不太好走,所以会慢一些,最后他们会被这两处的岩石分开,所以我们会看到三批官兵分别出现。”李来亨策马冲到火炮旁的顾梦留身边,飞快地把估计的官兵出现先后顺序和具体出现位置指给顾梦留看,这三处都在李来亨的预判范围内,顾梦留已经测定过它们的位置:“顾少校先瞄准这里,等我齐射后开火,一次!然后是这里,在我攻击前射击一次,最后是这里,还是攻击前射击一次!” “好的。”顾梦留答应下来后,李来亨就争分夺秒地骑马冲向山顶,两处较慢的地方各有五十名闯军防御,而在官兵最先出现的位置正面则集中了三百名闯军,还有一百在更靠前一些的位置上。 刚才跟着顾梦留一起上山的炮组军官一个个正蹲在地上,和测量手还有其他几个士官铺开纸张,用炭笔进行着紧张的计算,把高度和距离带入三角函数公式,求出结果后,各组的炮长再根据自己的具体炮位进行最后一次的调节。 顾梦留看着山岗脊处的哨兵,他们出旗号通知官兵已经近在咫尺,一百名闯营士兵奉李来亨的命令呆在山脊线稍靠后,顾梦留看到他们开始向前准备进行阻击。 此时各炮长的副手们,每个人手里都有一根头上系着铅坠的链子,他们松开手让坠子竖直指向地面,而炮长手里握着量角器,把头凑到链子边小心地对着角度。顾梦留看着专心致志的手下,感到非常满意,越是紧急的时候越不能慌张,他们没有更多的时间来矫正,调节炮口的工作最好一次完成。 在炮长的指引下,炮手把炮口调节到适当的角度,接着就开始装填弹药。 看到十门炮的工作都完成后,炮兵总理快步走到炮列前,向着他的手下大声喊道:“一次试射!只有一次试射的时间,各就各位!” 各炮组纷纷大声响应,他们把火药炮戳破,倒下药引,顾梦留一声大喊:“开火!” 第一门应声点火,顾梦留随着这声炮响转身面向野鸡岗,和炮长一起眺望着炮弹的落点。顾梦留没有再叫喊而是将手里的佩剑挥舞一下,第二门大炮开火,复位、炮长进行微调。一门接着一门,十门炮很快就全数进行完试射。 在闯军火炮开始校射的时候,奉命阻击的一百名闯营步兵抵达山岗的最高峰,友军的火炮差不多就在他们身边激起烟雾。烟尘刚刚消去,他们就赶到了位置上,居高临下向正企图爬上山的几十名明军尖兵开火,这次齐射使得这支明军最突前的侦查小队立刻四下寻找掩护,野鸡岗南侧的明军炮列同时出怒吼。看到对面硝烟腾起后,闯军的百人小队连忙向北坡跑去,在他们的身后,先是传来一串闷雷般的连续炸响声,紧接着就是炮弹呼啸着飞来,并砸在山坡上的巨响。野鸡岗上激起一阵阵的尘土,几枚明军的炮弹越过最高点,从北坡面上列队的闯军士兵头顶掠过。 “幸好,幸好。” 李来亨看着自己的部下安全退回南坡,背后的本方的火炮也已经校射过,他回头望了一眼,顾梦留冲他做了一个大功告成的手势,李来亨回过头,停止了胸膛,虽然官兵的反击来的很快,但总算、总算:闯营的防御措施在最后关头勉强完成了。 “要是他们再早一点点,哪怕一点点,”李来亨心中大石落地,他感觉自己的运气非常好,这给他一种胜利的预感:“我们就麻烦了。” 第五步兵翼的数百名闯军纹丝不动地保持着整齐的队形,从山脊上退下来的闯军迅加入到这些队列中,昂挺胸地面前坡顶立正站好。 “这位李少校,练得好兵啊。”装甲营的表现让顾梦留大为称赞,以往他从未参与过闯营步兵的训练,也没有亲临现场参加过几次炮兵和步兵的配合作战。在此战之前,顾梦留曾经观看过几场步炮协同的演习,当时闯军步兵的表现远不像今天他见到的这样娴熟,没有给他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他并不知道这五百人是第五步兵翼几乎全部的精锐,包括普通士兵在内,都有差不都一半曾在近卫营中效力,第五步兵翼,和第一、第二步兵翼一样,都是许平手中的王牌。 …… “闯贼没有放弃山头,”看到那次齐射后,长青营的前军队官确信对面的闯军准备迎战,在三万新军面前摆出坚守的姿态,应该也有相当的实力吧:“不过他们未都冲上山了,前军加快脚步!” 最前两个步兵队队官不等中军抵达,就拔剑带领部下冲向脊线,八百名长青营官兵展开队形,一起向山上攻来。在两位队官先后下令冲锋后,他们也命令旗手打旗号向吴忠通报自己的决定。 这时又有几十名闯营士兵冒头,一边出大声的吆喝一边向长青营射击,两位颇有默契的队官都豪不示弱地继续冲击。他们看到闯营人数很少,所以并没有四下分散而是仍保持着整齐的队形,两个队齐头并进,闯营的骚扰射击并没有造成什么损失。 “若是敌人闹得响动非常,那多变是虚张声势。”位于左面的长青营队官心中这样想着,当年他曾经在许平的手下效力,还参与过断后作战。看到闯营出来骚扰射击时,队官下意识地想起了断后战中山东叛军进行虚张声势的那一幕,当时看到许平跃马军前鼓励士气时,队官心里就想着自己以后若是遇到相似的情况也要表现得和长官一样勇敢,他也记得长官总计的话:“敌军枪炮声大作不可怕,要是一片寂静那我们就得小心了。” 这种零星的射击没有太大的威胁,队官拔剑才走在全队的最前,那次军队溃散后他也是九死一生才逃回军中,不过余深河闹事的时候他没敢参与,事后听说他们叛逃投奔闯营后这位队官感到心情很复杂,不知道说什么好。此时他心里浮起一个念头:“听说余兄弟已经是营官了,我现在遇到的是不是他啊?” 明军的大炮又再一次作响,它们把大批的炮弹射到野鸡岗的山顶,落在这些骚扰的闯军士兵身边。 “大概有二十门炮吧,”北坡和士兵们站在一起的李来亨听着隆隆的炮声,看着山顶上腾起的一团团烟尘,在心里计算着山另一面的大炮数量:“或许是二十四门,整整两个营的炮队。” 对面有新军七个营,李来亨在心里盘算着对方可能的反应:“如果我是官兵的统帅,我也舍不得为几百敌兵将七个营全部战术展开,他肯定想用最少的兵力一举夺回野鸡岗,剩下的部队仍保持行军队形,随时准备迅出击。” 见明军快地冲过来,位于山顶的哨兵和阻击兵开始后退,他们甚至不敢在明军面前再次装弹,因为八百名明军并没有停下来开枪,如果贪图再射击一次被他们靠到近前的话,对方的一次齐射就能毁灭整个阻击小队。 知道官兵已经逼近山顶,李来亨举起佩剑,最前排的士兵纷纷卧倒,他们身后的士兵半蹲在地,最后排的闯军则保持直立的姿态。 一杆火红的军旗先从山的另一面探出头,伴随着嘹亮的鼓声和军乐声,它摇摇摆摆着冉冉升起。接着就是一排闪亮的刺刀尖,又探出一排、又是一排…… “为什么官兵喜欢上着刺刀进军呢?”李来亨每次看到这个场面时都有些奇怪,闯军一向是收着刺刀射击火枪,冲锋前才将刺刀装上,这是因为许平担心对射时士兵负伤倒地时,他们火枪上的刺刀会扎伤同伴。以前俘虏官兵后闯军也询问过对方为什么要制定上刺刀行军的条例,可那些被俘的新军官兵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知道这个是练兵总理下的规定。 不过没有时间多想这个问题,李来亨把佩剑向着天空高高举起,无论趴着的、蹲着的、还是站着的闯军,他们一起向山顶的方向放平枪口,向着明军即将出现的位置瞄准。 正如李来亨预计的那样,明军中间的部队先于两翼越过脊线,出现在反斜面部署的闯军面前,当第一排明军的头盔出现在李来亨的视野里的同时,这些士兵登上山坡后也立刻看到北坡蓄势待的闯军,他们或许想收住脚步,但明军的鼓声却没有立刻停止。长青营的士兵们闭上眼睛继续向前,他们背后的同伴继续涌上来,跟在前排的明军士兵的背后继续向前。 在全队最前的队官,举着剑和他部下一起等着迎接那无可避免的弹雨:“一人一次。”他在心里这样想着。 但李来亨的佩剑始终没有挥下,他身侧的闯军用火枪瞄准着近在眼前的敌人,一个个屏住呼吸等待着射击的命令。 当看到那面探野鸡岗顶峰线的军旗时,顾梦留不禁深吸了一口气,这面他再熟悉不过的军旗令他再次愣了一下:“长青营啊。” 失神状态也就持续一呼吸间,顾梦留从恍惚中恢复过来,他把佩剑高高举起:“预备----” 炮手们把火红的点火条凑近大炮的火门。 明军的士兵仍在前进,最先抵达山顶的这队明军大约有快三百人,其中半数已经越过锋线,最前排开始走下北坡,在他们的左翼,明军的军旗也探出峰线,那里的闯军开始瞄准备战。 队官看着自己的部队正直挺挺地走向闯军猬集如林的枪口,终于挥了一下刀,鼓声顿时终止了,部队停止前进。李来亨听到对面鼓乐声骤然收住,他能够清楚地看见对面的明军士兵脸上的胡须、眉毛,还能听见对面的明军军官正大声下达着的命令: “瞄准----” 对面新军成排的火枪正在放平,李来亨把手中的佩剑狠狠地挥下---- “开火!” 李来亨大叫一声, 四百名闯军一起开火,成排、成排的明军官兵一声不吭地应声倒地,一些人向着坡下滚来,他们的身体在地上急地滚动着,几下就冲到闯军的阵前。 “卧倒!上刺刀!” 李来亨又是一声大喊,上百名明军已经在这近在咫尺的射击中被击倒,可他们身后的明军士兵也已经放平枪口,李来亨没有下令装弹而是当先扑到在地面上,随着他的这声命令闯军士兵一个个向前扑倒,紧紧地把胸口贴在地面上或是前排同伴的腿上,从腰间摸出刺刀,用力地套上枪管。 在看到闯军阵地上腾起整排的硝烟后,顾梦留也挥下他的佩剑:“开火!” 已经放平枪口的明军士兵,似乎还没有从被齐射造成的震撼中反应过来,最前排的明军军官都遍体弹孔地倒在地上,其中就有他们的队官,后排刚刚跨过山脊的队一个队副官显得有些茫然,因为一直被山脊阻碍,他一直不清楚前面到底生了什么事情,他向着闯军这边张望似乎还没有搞明白眼前的情况。 零零星星地开火声响起来,显得杂乱无章,有不少士兵跟着响声向闯军射击,也有不少士兵犹豫着迟迟不曾开火,仍等待着军官们的命令。 李来亨趴在地上,竖起耳朵听着身后的动静,当他听到炮声传来后,紧紧按在地面上的双手用力一撑:“起立----” 闯军军官们大声重复着李来亨的命令,士官们擎着长矛先跃起,他们身边的士兵们也跟着站起来。 “杀啊!” 这声喊声响起的时候,闯军的炮弹从李来亨他们的头顶越过,径直向着明军的军阵飞去,十颗沉重的铁弹先后落入明军队伍中,在明军厚实的队形开出一个个大洞。 十几步的距离一晃即过,跟着炮弹冲上来的闯军,在炮弹落地的同时已经杀到明军眼前,一些明军等不及命令就自行向闯军开火。 “开火!开火!” 队副官看明白闯营在山背面的部署后,急忙喝令道,他令的同时,李来亨的部下已经冲到新军的前排,两军士兵开始用刺刀对捅。在闯营的士官纷纷举着长矛扎过来的时候,长青营的旗手也放平旗杆,和闯营的士官对刺起来。虽然听到队副官的命令,不过几个前排的军官觉得已经无法安全的开火了,他们甚至没有下过开火的命令,就挥刀迎战冲上来的闯军士兵。 李来亨也举着自己的佩剑加入战团,不管这座山的背后有几万官兵,至少在这个点上,是四百闯营对两百多新军,而且是被齐射过一次而且挨过一轮炮击的敌人。 但刚冲到前排,李来亨就差点被一根旗杆迎面刺中,好不容易躲开这面旗杆后,李来亨正要挥刀,就又有一挺明晃晃的刺刀扎过来,逼得他不得不再次后退。 “剑真是不好使,”李来亨两次想冲上去,两次被逼退,感到满腔的斗志无处泄,部下们已经从他边上涌过去,呐喊着和新军厮杀起来,像一面墙般地把李来亨隔在后面。他四下张望了一下,从一个倒地不起的军士身边拾起一根长矛,高举着它用力地向前挤过去。 连着用力挤了几下,李来亨终于再次看到敌人,这时闯营和新军的战线已经交错在一起,李来亨刚想把手中的长矛向一个人扎去,手臂刚刚缩起还没来得及用力伸出,一个闯营士兵就挡在了他这杆长矛前,和李来亨的目标挥舞着步枪交锋,传来一连串沉闷的枪托相撞声。 握着长矛环顾着四周,到处都是人,好像不是几百而是有成千上万人拥挤在一起似的,李来亨的长矛尾巴总是撞在人身上,让他为了转身不得不把长矛竖起来。 刚竖起长矛,就看到一个新军军官挥舞着剑向自己扑过来,一抹寒光当头劈下,李来亨长矛一侧,利刃擦过他的额头,把他的毡帽打飞出去。 接着又是一击,李来亨的长矛又撞在身边一个身体上,看着那寒光飞来,李来亨连忙向后一仰,翻到在山坡上向北滚了两滚。等他灰土土脸地趴起来后,看到那个新军军官正和一个把刺刀当作匕使的同伴战斗成一团。 “这破长矛真不好使。”李来亨从地上趴起来,随便一抹脸上的泥土,又抽出佩剑冲上去。 第四十一节 喘息 完成这次射击后,顾梦留立刻把大炮转向右方第二个射击点,那里闯军已经开始向面前的明军进行拦阻性射击,而明军指挥官在看到眼前的战局后显得有些迟疑。顾梦留把大炮转过去指向他们的时候,那队二百多人的明军似乎正要分成两队,一半南下驱逐当面的五十名闯军,另一半要转向攻击中路闯军的侧翼。 此时中路已经有过半明军士兵失去战斗力,剩下不到一百名新军士兵开始丧失斗志,开始毫无秩序地后退,退得慢的士兵不得不独自面对成排的闯军长矛和刺刀,他们软弱无力地抵抗被迅地粉碎,随着这些士兵倒地不起,闯军气势如虹地冲上山脊,被一连冲退十几步远的明军开始整排、整排的向后转身,呼喊着撒腿跑下南坡。 此时李来亨的右翼已经爆出激烈的枪声,他的左翼明军也已经冲上山峰。 李来亨大声呼喊着,命令全军停止追击,立刻向右转,右翼的明军有一百多人已经转身面向中央,他们迅拉成横队,形成一条平直的战线。站在队侧的明军军官举起军刀,山风把他的命令送入李来亨的耳中: “预备----” 这时在中央的另一面,败退的明军已经退下山腰,即将和李来亨的闯军拉开距离,李来亨知道一旦和明军脱离,对面马上就会飞来无数的炮弹,他向右翼的明军阵势一指:“冲上去,和官兵近战!” 看到闯军的步兵转向后,早等得不耐烦的顾梦留立刻下令预备,当看到闯军开始向明军冲击时,闯军的炮弹冲出炮膛,向右侧的明军射去。这次射击对面冲中央方向的明军形成纵射。炮弹在明军横队中跳跃着翻滚,将几十名明军士兵打翻。 看着扑上来的闯军,明军军官一声号令,明军向他们打出一排子弹,冲在最前的十几个闯军被迎面而来的子弹击中,他们丢下火枪捂着被击中的胸膛、脸颊倒在地上。他们身后的闯军平端着长矛或上着刺刀的火枪,怒吼着继续冲过去。 北坡的明军火炮已经开始射击,不过他们的炮弹大多落在李来亨他们的身后,明军军官见已经来不及再次装弹,就下令士兵挺枪迎战。明军士兵纷纷以双手持枪,侧过身把火枪举过头顶,左手在前微曲、右手在后伸直,让枪托高于枪刃,排成排面对着闯军。 闯军对严阵以待的明军视若无睹,他们的军官仍催促着部下奋勇前冲以躲避即将到来的明军炮火,他们以百米冲刺的度一头撞向明军。 “杀!” 明军军官大叫一声,成排的明军同时把刺刀下刺,受不住脚步的闯军不及躲闪,也无法招架着从头顶刺下的刺刀,一瞬间就有无数人被明军刺中头颈。平端着的刺刀不及刺出,主人的手臂就已经失去力量,跌落在明军的脚前。只有很少的闯军能够在被刺中的同时探出他们的武器,让自己的利刃扎入敌人的胸腹。 可不等明军来得及拔出、或是收回击空的刺刀,更多的闯军就纵身扑上,更有一根根数米长的锋利长矛,夹杂在扑面而来的刺刀林中,无数的明军在收抢的那一刻被闯军的武器击中。面对着乱扎过来的层层白刃,明军士兵也无法再保持统一阵型,只能挥舞着火枪招架,为自己的生存而战。前排的明军和闯军用枪托和刺刀进行着搏斗,后排的闯军从这些战斗者的身后涌上来,有的停下来协助战友夹击抵抗的明军士兵,更多的则从他们身边冲过,向另一队明军的背后杀去。 分开向着北面的明军本来正对北坡的闯军施加压力,当闯军从背后冲过来时,他们不得不转身迎战,看到这些明军纷纷转身抵抗来自侧翼的压力后,原先一边对射一边缓慢退下坡去的右翼闯军也停下脚步。 “上刺刀!” 右翼的闯军军官高喊着,部下用齐声的呐喊回应着他。 “杀!” 南坡的闯军挺着刺刀冲上坡来,右翼的山顶和北坡上分散着数百闯军和明军士兵,军官和士兵各自为战。 此时顾梦留正向左翼明军进行炮击,他看到李来亨被纠缠在右翼一时无法分身,就下令各炮炮组对左翼明军进行自由射击。十门炮连续不断的轰击着明军,掩护左翼的五十名闯军士兵得以且战且退。 左翼的明军显然也陷入矛盾中,他们不知道是应该先去增援右翼陷入苦战的同伴,还是应该先冲下山坡攻击闯军的炮兵阵地,留在闯军炮兵阵地边上的一百名闯军骑兵密切地注意着他们的动向。 大概就是这一百名骑兵让左翼的明军下定决心,他们开始向中央转向,只准备留下少量部队防御这边的少量闯军。看到明军的这个举动后,顾梦留立刻命令炮组道:“进行拦截射击。” 在左翼明军转向的时候,右翼已经开始分出胜负,过明军数倍的闯军压倒了他们的敌人,随着战斗的进行,更多的明军在闯军的夹击中倒下,很快每一个明军都不得不面对两、三个闯军士兵的围攻。顾梦留开始拦击射击的时候,右翼的明军已经损失了他们全部的军官。 几十个靠近南坡的明军士兵开始逃跑,李来亨严禁部下追击过锋线,他命令二百名闯军在自己身边集结,剩下的继续围攻北坡残存的明军。向中央开进的明军受到顾梦留持续不断地炮击,眼前,闯军正在他们的军旗前聚集起来,慢慢地拉成横队。 李来亨大口地喘着气,在他身边聚拢起来的闯军越来越多,横队的两翼不断地延长,队形也变得越来越厚实。中央的明军冒着侧面的炮火缓步走来,李来亨指挥部队面向西面稳稳站定,他希望明军会进一步走过来与自己对射,这样明军的横队就会暴露在闯军的纵射火力中,更不用说闯军还有兵力上的优势。 不过对面的明军还没有自信、或是说骄狂到这种地步,看到北坡的战斗已经结束,面对的闯军还有四百人时,最后这批明军的军官决定放弃努力。明军停止前进,开始缓缓后退,李来亨见状就命令闯军微微逼前一些,与撤退的明军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不追击么,大人?” “不追击了。”李来亨刻意保持着距离,让本方的炮兵得以毫无顾忌地继续射击,当他听到身旁军官的请示后,立刻答道:“现在追击顶多让官兵多损失几十个人,而我们逼上去的时候也会被他们的排枪打倒差不多的人,没有必要。” 李来亨回头望向自己的来路,一队闯军出现在他的视野中,看着这队蜿蜒而来的援军,李来亨轻声对身边的军官们说道:“现在敌众我寡,避免损失最为重要。” …… 在野鸡岗的南坡,长青营的参谋正忙着收拢溃退下来的散兵,吴忠目瞪口呆地看着山顶,最后一批长青营官兵虽然保持住秩序,但同样无法守住阵地不得不退下山来。 “到底山对面有多少闯贼,竟然这么轻易地击溃了我们的两个步队?” 此时吴忠已经详细询问过长青营退下来的几个败兵,得知山坡对面只有不过几百闯军,吴忠感到更加惊讶:“这并不是余深河的近卫营,竟然也有这样的战力。” 一个千总阵亡,四个把总阵亡或者失踪,损失士兵近三百人,吴忠吃惊地现他已经损失了一个步队,另外两个步队奉命到吴忠的将旗后集结。吴忠仔细地询问最后退下来的那批明军的带队千总,得知对面的闯军确实只有五百左右步兵、一百上下骑兵。比较出乎吴忠预料的是,千总报告闯军的炮兵参加了战斗,听说竟然这么快就有十门炮赶到战场,吴忠变得有些忧虑,躲在北坡的闯军不必担心新军的火力。 据这个千总报告,闯军的炮兵技巧高,射击精准、装填迅。 “大人,我们应该立刻起进攻!”苻天俊在吴忠身后大声说道:“让三个步队一起起进攻,将闯贼的炮兵驱逐出战场。” 三个步队是吴忠手里现有集结好的全部力量,他仰头看着野鸡岗的山顶,如果闯军将火炮部署在山顶,那么就能攻击到环绕野鸡岗的管道,七个营数万大军的行动会受到火炮的威胁,不管闯军的炮兵是不是真的如同那个千总说得那么强大,吴忠都不能允许这种事情生:“禀告大帅,闯贼的炮兵已经出现,不过步兵相信只有不到千人,职部会再次起进攻。” 传令兵正要离去,吴忠又叫了一声:“等等。” 只要闯军有把火炮拉上山的企图,那不用杨致远的进一步命令,吴忠都会用尽手头的一切力量把他们赶下山。但现在吴忠没有看到闯军的火炮上山,闯军有数百步兵躲在北坡,准备和他们的炮兵一起伏击攻山的明军,明军不清楚闯军的部署,而对方却可以把明军的上山路线看得清清楚楚,预做准备。三个步队固然对闯军拥有二比一的兵力优势,但闯军的大炮和防御优势也足以让明军付出惨重代价,这让吴忠感到很犹豫。 “大人!”苻天俊又一次催促道:“我们要立刻起进攻!” “再稍等一下,”吴忠摇摇头,回对传令兵说道:“向大帅汇报这里的情况,告诉大帅长青营将全营动员攻击野鸡岗。” 传令兵应声而去后,吴忠做出了最后的决定,这次一定要集中更大的优势兵力,一举打垮对手,他对环绕在他身边的参谋和传令兵下令道:“让所有的步队都做好战斗准备,留甲队和乙队为后备,其他的五个队战术展开,我们这次进攻不但要全歼闯贼,还要夺取他们的大炮。” 吴忠向魏武通报对面只有五百人后,魏武有些不满:“吴将军的意思是我的三百人被五百闯贼击溃了么?” 这抱怨话当然不好当着长青营的传令兵说,但魏武心里难免不痛快:“既然只有五百人,长青营全营进攻一定轻易拿下,我的营还是继续保持戒备吧。” 长期营的传令兵离开后,魏武的不快还是没有消去:“肯定不止千人,吴将军非要进攻我也没办法,不过我们不要去跟着胡闹,我们小心戒备,万一闯贼反击我们也可以替长青营解围。” “不劝劝吴将军么?”一个参谋问道。 “大帅根本就没有下令进攻,长青营自己就撞上去了,”魏武哼了一声:“长青营的人从来都是这样,好大喜功、而且死要面子活受罪,不管谁是指挥官都一样。” 战损的步队吴忠也下令重新集合,如果可能的话会一起参与进攻。魏武虽然一肚子不痛快,没有派出步兵协助,但是把自己的炮被给吴忠。吴忠看看山岗,觉得没有时间把大炮拖上去,而且把炮拖上山也要等驱逐闯军之后,既然如此,吴忠就不打算带炮兵上了,免得拖累自己还无法追击闯营的炮兵。 …… “官兵暂停了进攻!” 听到哨兵的报告后,李来亨又急忙爬上峰线向南方观察,对面的大炮不停地喷涂着火舌,向脊线上反复轰击,虽然李来亨不顾威胁,但激起的尘土还是对他的观察构成了一些障碍。 “好像官兵想一起上,”李来亨估摸着对面大概有一营兵力,新军正紧张的布着阵,李来亨看着那密集的步兵队形,为自己兵力有限不敢把炮兵拉上来感到可惜,不然让炮兵在这样的近距离上轰击对方的进攻队形一定会有不错的效果。 “我们艰苦,官兵一样也艰苦;他们想等一下,等到自己准备得更妥当些,不过这一等,也让我们等来了援军。”在李来亨的背后,上千名隶属第五步兵翼的士兵已经开进到顾梦留身旁,刚才战斗激起的烟尘同样阻碍了新军的观察,他们没有注意到这队开进的闯军。 唯一的问题是,第五步兵翼的翼官随队赶到,他稍微询问一下战况后,就打算掩护炮兵火撤退。 “李少校,”因为李来亨的身份,第五步兵翼对他从来都很客气,若主角换作别人早就会被大骂为疯子了:“用五百人抵挡三万新军?就是加上这一千人也不够,就是全翼哪怕全营都在,也是不够的。”在李来亨跑下来汇报情况时,翼官已经准备下令撤退了,他正吩咐顾梦留:“赶快把大炮收起来,你们炮兵先走。” “我们不能走,大人。”李来亨连忙劝阻翼官:“大约会有一个营的官兵会对我们起进攻,我们利用地形能够抵挡得住。” “一个新军的营?”翼官飞快地摇头道:“挡不住。” “已经被我们打退过一次了,”李来亨急忙解释道:“顶多只有半个营的步兵了,而且他们的大炮无法威胁到我们。” “如果新军从两翼迂回呢?”翼官指了指野鸡岗的两侧,这些地方李来亨没有部署任何兵力,他也没有这样的兵力:“我们会全军覆灭,而且炮兵也会丢光。” “如果新军出动骑兵追击我们,我们的炮兵是逃不走的,所以只有指望他们不出动骑兵。”李来亨知道时间紧迫,不顾军仪地大叫道:“我们死守野鸡岗,让官兵摸不清我们的虚实,不知道我们到底有多少人,只有这样他们才可能不敢立刻出动骑兵,不光是炮兵,这是我们翼唯一活命的机会,如果被官兵看清了虚实,在这大平原上我们根本跑不掉。” 翼官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思考了一下,思考过后没有要求继续执行命令,而是跑步上山,刚刚爬了好几趟山的李来亨顾不得喘息,只要又跟在长官背后跑上去。 李来亨手下的主力----三百名闯军士兵被部署在脊线上,剩下的残余则呆在北坡面充当联络兵。翼官扫了一眼,知道即使加上自己刚带来的这一千援军,相对集结于南坡的长青营,闯军仍然在兵力上处于劣势地位。 “官兵企图把我们赶下野鸡岗,不夺取这里他们无法安心行军,会担心我们把大炮拖上山,轰击他们的纵队。”李来亨贴在翼官身边,继续建议道:“我们必须要争取时间,只有等大将军的其他营靠前能够掩护我们了,我们再撤退才有一条生路。大人,我们已经是骑虎难下。” “大将军也是骑虎难下,”翼官想到的和李来亨刚才想到的一样:“如果我们被追击击溃的话,新军就会一层层地卷击我们后面的步队,到时候谁也别想活。” “大人英明。”李来亨高兴地叫道。 接过战场的指挥权的第五步兵翼翼官,赞同李来亨将炮兵部署在山坡下的决定,见形势比他想象得更加严峻,又派人再次向许平告急:“如果第五步兵翼被迅击溃,那么天黑前我军就不会有活人了。” 第四十二节 旁观 现在闯军还没有完成集结,翼官同意李来亨的看法,当务之急就是迟滞明军的攻击度来给闯军主力争取时间,现在第五步兵翼就是替主力吸引火力的靶子:“我们必须要坚守野鸡岗,绝不能放官兵通过。” 第五步兵翼最后一批士兵还有大约五百名,他们很快就会赶来,紧跟着第五步兵翼的是装甲营直属部队和第六步兵翼,他们估计不会立刻赶到,翼官觉得李来亨的办法不错,希望能再用这个办法打退明军的下次进攻。 “大人,我们的兵力不足以守住整条脊线,”李来亨见官兵已经完成集结,进攻迫在眉睫,急忙向翼官建议道:“卑职觉得我们应集中力量守住中央。” “放弃两翼给官兵么?” “只要我们守住中央,那么官兵就无法把火炮拉上来,我们的步兵可以坚定地排成横队抵抗官兵,如果官兵从两翼夹击我们,那么我们的大炮就可以纵射他们的横队,这样我们还是有优势的。” 翼官琢磨了一下,点点头道:“李少校说得很好。” 刚才的战斗让闯军付出近百人的伤亡,现在第五步兵翼还拥有一千四百名步兵,闯军在两翼各留下二百名步兵,他们在受到压力时可以自主撤到山下掩护炮兵阵地,剩下的一千人全部被集中到中央,其中三百人由李来亨带领着前出到山顶准备对明军实施南坡阻击。 完成动员后,长青营再次起进攻,先是用密集的火炮轰击山顶上的闯军,随着隆隆的炮声,长青营的战鼓声再一次响起。五个步队整齐地迈步前进,一涌而上野鸡岗。吴忠和长青营的参谋们举着望远镜眺望着他们高举着旗帜的部队,等待着将野鸡岗一举拿下的时刻。 这次面对官兵的火炮,山顶的闯军并没有像上次那样迅退下去,而是冲上前些,向着爬上山来的官兵开火射击。而他们的火力亦主要集中在明军的中央,两次齐射就让几十名明军倒在山脚边。吴忠第一个反应是让部队继续前进,此时明军的火炮经过多次射击对距离也很清楚,他们很快就调节好炮口,将火力倾泻到山顶闯军的位置。但这种火力并没能将闯军逐退,他们无视射在他们四周的火力,继续向挺进的明军步兵射击。 随着又两次的齐射,吴忠的忍耐力抵达极限,不能看着自己的军队冒着闯军的火力继续爬山,随着他的命令,中央的明军停下脚步,开始向山坡上的闯军回击。于此同时两翼的明军则继续慢慢前进,打算从两侧夹击位于中央位置的敌军。 在南坡指挥阻击部队的李来亨看到明军正从两翼逼上来,就下令阻击部队缓缓后退,一步步退向山脊。同时李来亨还将队形进行了一定的疏散,以减轻明军火炮对本方的伤害,本来闯军就离山顶并不太远,他们很快就退回到脊线,在这里李来亨又一次站稳脚跟,指挥部队向正前的闯军射击。 在此之前,吴忠一直紧紧盯着缓缓后退的这几百闯军,他一直小心控制着五个步队,如果闯军不后退的话,一次来自三面的夹击足以将这队闯军彻底摧毁,但随着闯军撤退回山顶位置,吴忠就不让两翼继续前出,而是将中央和两翼恢复成齐头并进的姿态。之前吴忠已经向手下的军官们交代过,如果现闯军炮兵已经转移了,就不必急于追击安心控制全岗;如果看到闯军炮兵没有撤退则全力冲下山将其缴获。 吴忠的部下并没有看到闯军援兵抵达,因此在吴忠看来这是闯军最后的努力,希望能最大限度地杀伤官兵。因此吴忠打算让明军同时全线越过山脊,不给闯军炮兵更多的挥时间,看着明军的红旗又一次接近山顶,根据刚才的情报,吴忠在心里暗自盘算着:“闯军应该还有二百左右的骑、步兵,他们此时大概被部署在什么地方?” 李来亨指挥部下对着明军进行最后一次齐射,然后就掉头向后跑去,剩下的闯军士兵一个个都紧跟在他的身后,一起跑回北坡加入到闯军的阵列中,见步兵退回北坡后,顾梦留就让炮兵做好射击准备。 看着消失在视野里的闯军,吴忠皱皱眉没有下令追击,两千名明军士兵将保持着整整齐齐的战线,不紧不慢地继续向山顶走去,吴忠看着士兵们的背影,轻声说道:“绝对优势的时候不要乱,就不会给敌人任何机会。” 中央明军在越过山脊线后立刻受到闯军火炮的攻击,当看到山顶又有烟尘腾起后,长青营的参谋们有些出乎意料闯军的炮兵竟然还没有撤退,这让他们都挺高兴,对闯营来说制造性能优良的火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此从闯营手中夺取他们的火器就意味着造成闯军战斗力的长久削弱。 但接下来的事情让长青营的参谋们出乎意料,中央明军停下脚步没有继续前进,显然是受到有力的抵抗而无法继续推进,而左翼的明军也没有执行事先的命令急冲下山摧毁闯军炮兵阵地,而是开始向中央靠拢。 “到底出了什么事?” 吴忠焦急地问道,等着前线的步队传回杂乱不一的情报:中央的明军报告说他们遇到大批闯军的激烈抵抗,敌军的数目似乎还要过他们,所以明军不但无法推进,还在承受着巨大的伤亡。左翼的明军军官报告他们注意到中央闯军的抵抗很激烈,所以自行决定向中央旋转去支持中央的攻势。但无论是中央还是左翼、或是按照计划继续进攻的右翼,他们的视野都受到中央敌军的阻碍而看不清整个战局。 虽然肩负指挥全营的重任,吴忠还是立刻跑上野鸡岗山顶,亲临一线观察战局。因为中央战线上两军正展开激战,吴忠只能跑到右翼的位置俯视北坡的闯军,明军右翼仍按照事先的计划下坡向闯军炮兵起攻击,由于中央明军不能推进所以他们的侧翼已经暴露,现在正遭到来自侧面的火力攻击,他们对面的闯军已经退到山脚下的预设掩体前,明军右翼近半的部队不得不用来掩护侧翼,所以能向闯军起进攻的部队不会过一个步队。因为无法看到左翼的战况,吴忠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他没有下达进一步的命令而是带着近卫急忙赶往战线的另一翼。 此时在明军的炮兵阵地前,李来亨正在精心筹划一次反击,位于闯军左翼的明军已经推进到炮兵阵地前,而右翼的明军并没有下坡也没有给闯军造成任何压力,李来亨得以因此将右翼的预备队抽调向左翼。右翼的两百闯军从中央闯军的身后走过,中央战线数千人对射激起的硝烟给闯军的机动带来良好隐蔽性,明军没有注意到这一支闯军。 吴忠跑到明军另一翼之后,中央一带的战况仍处于胶着状态,大团、大团的硝烟扑面而来,山顶上的吴忠、还有他身后的参谋们都被熏得眼泪直流,不过他们仍竭力睁大眼睛,观察着烟雾中两军的一举一动。注意到这一面的明军完全没有起牵制性进攻后,吴忠皱眉道:“马上传令,让我们的右翼停止前进。” 传令兵大声应是,从北坡退回南坡,从中央的几个步队身后绕过,奔向另一面去传达命令。此时被命令的目标仍继续大步走向闯军阵地,他们面前的闯军开始抵抗不住,被长青营的攻势压得渐渐后退。 “前进!前进!”队官高声鼓励着他的部下们奋勇向前,对从身边飞过的铅弹视若不见:“让闯贼看看我们的厉害!” “好有战斗力的官兵!”在山脚下压阵的李来亨看着越逼越近闯军战线的明军,又有了当年在祀县遇到那支不可一世的新军的感觉。 顾梦留已经指挥炮兵向这队新军射击,听到李来亨的感慨后,他冷着脸说道:“这是大将军带出来的营,当然非同凡响。” “我们也是大将军带出来的兵。”李来亨听到这句话后豪气顿生,大叫一声,转过身对顾梦留说道:“顾少校,我冲锋前需要一次齐射,越近越好。” 听到李来亨的要求后,顾梦留问道:“那等你开始冲锋时,我再炮击,如何?” “自是最好。” 顾梦留立刻下令各炮组暂停射击,本来轰击其他位置的大炮也转向左面。 从坡顶走下来的明军队官,突然现硝烟后有一队闯军已经集结完毕,刺刀都已经上好,他连忙命令军队停步。就在这时对面的闯军一声呐喊,齐刷刷地迎着他们冲上来,明军的队官高举起指挥剑:“瞄准----” 话音未落,明军看到一排火光从面前的硝烟后透出来,在他们听到连续炮声的同时,一片炮弹已经飞到眼前,有一两砸在正在冲锋的闯军军中,把冲锋中的闯营士兵从背后击倒,但大部分打在明闯军之间,接着就弹进明军的战线,把明军士兵成排地打到,激起巨大的烟尘。撞击声和人的叫声将队官的开火命令淹没,突如起来的炮击给明军造成了几秒的混乱,而就在他们恢复后,闯军已经冲到眼前。 “冲锋!”队官见势不好立刻挥剑上前迎战,来不及射击的士兵们被这喊声惊醒过来,见队官已经向闯军冲上去,也纷纷挥舞着枪同闯营士兵展开搏斗。 虽然近距离的炮击将明军的队形打乱,而且让他们没能进行射击,不过李来亨仍然遇到了激烈的抵抗。不过立足未稳的明军由于队形散乱,他们的反冲击显得有些虚弱,率先冲过来的少量明军迅被齐头并进的闯军刺死。但明军仍没有退却,一批士兵围拢在一个明显是头目的军官身边,奋力地抵抗闯军的进攻。 推进的闯军迂回到这一小批新军的两翼,把他们包围起来,他们的人数急剧地减少,终于,随着为军官倒下,明军的抵抗终于被瓦解。队官阵亡后,失去了大部分军官的的新军再也支撑不住,掉头向山顶跑回去。 “挨上自己人两炮,总比冒着对方的齐射冲锋强。”李来亨把染血的剑插回鞘中,他无力也不打算追击败退的新军,反正来自这一侧的威胁已经消除了,他急着要带队返回中央战线。不等他擦去脸上的血汗,一个传令兵跑到他的身边,急切地报告声传入耳中:“李少校,营官他阵亡了。” 现在整个野鸡岗战场都被笼罩在浓浓的硝烟下,装甲营的营官为了观察战场不得不跑到第一线去,被流弹击中当场死亡,本应接替他的营副早于之前同样死于战场观察中,李来亨是目前第一顺位的继承指挥官。 接过全营指挥权后,李来亨和几个营参谋聚在炮兵阵地前讨论战局:“目前明军在两翼占优,而我们在中央占优,只要我们夺回中央山头,明军就无法统一指挥,只能后退。” 李来亨看看在炮兵阵地后列队的两百多名士兵,断然下令道:“把他们都拉上去,在中央起反击,我们要把山头夺回来。” “可是,这是我们最后的一点步兵了。”一个参谋忧心忡忡地说道:“我们再也没有预备队了。” 这两百名士兵还是刚刚抵达战场的,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喘一口气,也是装甲营最后一支成建制的步兵,尾随在装甲营后的是新成立的前卫营。在许平的原计划中,此时野鸡岗不会遭到太猛烈的攻击,前卫营的新兵足以协助装甲营巩固阵地,他并不打算把闯营的精锐部队使用在这种防御战上。 即使是不满编的前卫营的这些新兵,估计也不会在半个时辰之内到达,所以参谋说这两百装甲营的步兵已经是他们手中最后的预备队,参谋们劝阻李来亨道:“大人,如果我们动用他们反击,那一旦任何战线出现问题,我们的防线都会崩溃,官兵会横扫我们的阵地,我们甚至没有部队来掩护炮兵后撤,或是拖延时间让我们前方的士兵退下来。” “我知道那就意味着全营覆灭,可如果我们不能在这里拖延时间,可我们的大军现在还是一字长蛇阵,他们会在行进间被官兵逐个击破,那就是全军覆灭。”李来亨大叫一声:“横竖是死,现在不拼,什么时候拼?” 又是两百名闯军的投入,让已经处于劣势的明军中央部队变得更加吃力,战线加倍快地被推回山顶。此时吴忠正在西面观察战场,他的脸已经被硝烟熏得漆黑,眉毛上也满是尘土,吴忠的左手上包着的白布早变成花布,上面还不断地有鲜血渗出来----刚才在观察战场的时候,一流弹击中了吴忠的左手,将他的小拇指和无名指打得不知去向,吴忠就在战场上简单包扎一下,仍瞪大眼睛向着北面观望,斟酌着如何使用最后的八百名步兵----将他们投入战场的何处。 …… “长青营那里打得看起来挺激烈。” 远处的选锋营营官顾弥勒对身边的参谋长张彪说道。 “许平的风格,”张彪哼了一声:“每次都要抢风头,一点儿也不顾惜士兵的伤亡,为了抢功什么都不在乎。” 新军中长青营的关系和其他几个营一直不太好,尤其是经历过山东之战后,长青营上下对把战败的责任统统归罪于他们一直愤愤不平。虽然营官吴忠承认是许平的责任,但此事仍然是一个敏感话题,为此闹过很多次不痛快。 第二次出兵山东的时候,长青营在贺宝刀指挥下表现得非常活跃,屡次长驱直入攻击季退思的部队,他们每次取得胜利后都会显得很得意,觉得算是给那些看轻本营的人一个有力的回答。由于长青营上下充满着这种洗雪耻辱的心情,在山东他们的战绩比救火、磐石两营还要出色。而新军中普遍的看法就是:长青营这种骄狂作风迟早要让他们再次倒霉。 不过这种预言并没有成为现实,看到长青营拒不吸取教训,更毫无痛改前非的意思后,其他各营对他们的反感也是与日俱增。 “刚才赤灼营已经通报了,有好几千甚至可能上万闯贼在南面,子玉也太莽撞了。”顾弥勒口气中同样显得很不满:“现在我们到底管是不管?” “大人,卑职觉得我们最好不管,”张彪说道:“大帅给我们的命令是让我们准备侧翼迂回,吴将军擅自行动,我们可不能这样。” “嗯。”顾弥勒点点头,之前山东之战关于长青营的通报他已经看到,看到长青营争功擅自修改计划,对后方侦查马虎从事时,顾弥勒也很生气。今天看到长青营又是如此,顾弥勒心里更是不快:“看来山东不是许贼一个人问题,整个长青营都有问题。” 第四十三节 退却 铅弹嗖嗖地从长青营军官团的头顶和身侧飞过,他们四周都传来两军士兵的杀喊声。 “我们的中央顶不住了。”簇拥在吴忠身边一起观察战场的参谋中,有一个人焦急地叫道:“大人,我们需要投入更多的部队。” 又是一铅弹飞来,这名参谋话音未落就头部中弹,闷哼一声扑到在吴忠脚边死去。旁边的苻天俊向吴忠靠拢过来,填补上死者的空隙,继续喊叫着向长官提出建议:“让一个步队顶上中央,另一个绕过来从打击闯贼的右翼,逼迫他们从中央回撤。” 吴忠轻轻地“嗯”了一声,没有立刻表态。 另外的几个参谋则大喊着表示反对:“我们只有这两个队的预备队了,如果现在就动用他们,那我们就失去了应变的能力。” 长青营最后两个还没有动用的步队仍停留在野鸡岗的南山脚下,排着整整齐齐的队形,安静地等待着参战的命令。 主张反击的苻天俊仍不放弃,对吴忠叫道:“大人,如果我们不立刻反击的话,我们就会失去野鸡岗。” “谁知道下面还有多少闯贼?”另一个参谋指着被浓密硝烟遮盖而不可见的野鸡岗北山脚,那里仍不时地传来大炮的轰鸣声:“如果我们没有了预备队,那闯贼一旦突破战线,我们不仅会失去野鸡岗,还会失去我们的营。” 苻天俊飞快地回头挥舞了一下手臂:“我们背后还有好几个营,他们可以掩护我们。” “他们?”反驳的参谋叫起来,对那些作壁上观的新军各营嗤了一声:“他们一直讨厌我们。” “不至于此,他们只是稳妥罢了,是服从大帅的命令。”吴忠终于开口说话,塔抬起头向东方望去,旭日的金光被战场腾起的黑色烟尘挡住,变成夕阳般的血红色,摇摇头道:“不过今天的大战才刚刚开始,我们营不能一下子就打光了。” 闯军已经差不多夺回了中央山头,吴忠无法指挥被割成两半的全营,他下令长青营从同时从两翼收缩,出动预备队防备闯军的突袭,以掩护部队安全地退回南坡。作出这个艰难的决定后,吴忠第一次收回始终望着北方的目光,把视线转向背后的地面,徒劳地寻找着自己失去的两根手指,不过很快他就放弃了这种无益的尝试,带着参谋们匆匆向南方撤去。 “指挥官和军官的主动,会给我军带来胜利。”吴忠想起当年许平和其他各营争论时的一句话,许平也是一直按照这个思路来训练长青营的军官的,虽然只有短短几个月,但是他训练出来的军官现在掌握着长青营,所以难怪其他人说这个营充满了许平的烙印。吴忠也记得当时其他营官对此的反驳,说自从长生军兴,坚决执行镇东侯的命令才是制胜的法宝。 “若是制胜了还好,若是失败了,这就会成为罪名,成为其他人的替罪羊。”吴忠走下山岗时心中这样思索着:“即便一直胜利,也会让那些预言我们会失败的同僚不快,好吧,下次我也明白了,我也按兵不动。” 退到山脚下时,失去了两根手指的左手火辣辣地疼,吴忠环顾着周围死伤惨重的部下,心里突然充满了悲凉和对自己的怨恨:“这确实是许平的风格,野鸡岗又不是我营负责坚守的,我没事去出什么风头呢?这么多部下都战死了,毫无意义。” 吴忠这一退,就直接退回到赤灼营的战线后,估计有数百的长青营士兵阵亡,负伤不计其数,好几个队官下落不明。 “要是当年张大人和许平不去救山岚营,我们长青营就不会损失那么大,张大人不会死,许平不会背黑锅,我真傻,我为什么不老实执行命令,去讲求什么军官的主动精神?”吴忠想起那次事变的经过,自己在参谋司的要求下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许平,以致无法面对部下们的抗议。还有那个周洞天拿给自己过目的,张承业写给镇东侯的信,当时吴忠吓得连忙威胁部下不准说出去,还严令周洞天立刻把这封信烧了,没想到他出了营帐就逃走了。现在昔日的同僚、朋友、部下就站在对面,战争的胜负还未可知:“或许就像他们说的,这是针对我们长青营的阴谋,他们早就看我们不顺眼了,当初我为什么要听金大人的?为什么要陷害自己的同僚?要是我当时顶住压力,何至于有今日之祸?” …… 野鸡岗上的枪炮声和火光一直吸引着明军其他各部的视线,在杨致远老营的营门前,黄希文紧握着望远镜密切关注着那里的战事,当看到闯军的旗帜又一次飘扬在野鸡岗山头上时,他长叹一声放下望远镜,不满地自言自语道:“吴忠到底在搞什么?怎么一个营都拿不下野鸡岗?” 这时年轻军官背后的营门被撩开,明军统帅杨致远从里面走出,他脚还没有跨出营门,就急迫地询问道:“野鸡岗怎么了?” 黄希文回过头,目光下垂落在杨致远那仍捂在腰上的左手:“大帅,您好些了么?” “好多了。”杨致远点点头,刚才生战斗的消息才刚刚传来,他就感到腹痛如绞,人几乎休克过去,挣扎着回到自己的营房内,杨致远用剑柄拼命地顶在自己腹部痛出,好不容易才没有痛昏过去,现在他的额头上还全是黄豆般大的冷汗。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如潮的剧痛总算稍稍轻些,杨致远急忙出营询问军情,结果正好听到那声埋怨。 “闯贼一下子来了上万兵马,贺飞豹失去侦查,只在野鸡岗部署了三百兵,被闯贼一个照面就赶下山了。” “哦?”杨致远从年轻军官手中接过望远镜,向野鸡岗那里望去:“为什么是长青营在反击?赤灼营在干什么?” “赤灼营还没有准备好迎战上万闯贼,吴忠太骄傲了,带着长青营救冲上去了,可是仓促攻击那么多闯贼,当然打不下来了。长青营急急忙忙地被拉上去了,可是又被闯贼轰下来了。”黄希文报告道:“吴忠就是不听劝,赤灼营说了至少有好几千,他说什么也不信,非说只有几百,现在估计长青已经损失惨重了。” 杨致远接着又转向其他几个明军的营,问道:“他们怎么也开始将部队展开了?” “虽然是闯贼,但是毕竟他们成千上万,敌情不明各营不再以行军纵队前进,或多或少都展开一些步队,防范闯贼突然冲出,打击我们没有防备的纵队。” “原来如此。”杨致远嘴上应了一声,又把视线转回野鸡岗山头,凝视片刻后突然说道:“他们没有把炮拉上来。” 说完杨致远就又问道:“你说闯贼曾夺下过山头,那他们可曾把大炮拉上来过?” “不曾。” “唉,那敌情还能有什么不明的,他们攻下山头却连大炮都不敢拉上来。”杨致远长叹一口气,放下望远镜招手叫过传令兵:“命令各营立刻恢复行军纵队,绕过野鸡岗向南进,长青营不必继续强攻了,叫吴将军整顿部队,闯贼撤退时如果有机可乘就进行追击。” “小侄已经下令磐石营和选锋营迂回到位,立刻就能起进攻。”黄希文进一步汇报道:“刚才又担心长青营真的冲下来,把闯贼吓跑。” “立刻进攻吧,我猜闯贼也没有多少。”杨致远不再多说,几个传令兵领命而去后,杨致远转身喝令牵马,还称赞道:“贤侄做的不错,早早把部队调遣到位,不过下次及早进攻,敌军如此谨慎,必然是兵力薄弱。” “小侄明白了。” 翻身上马的时候,杨致远腹间又是一阵剧痛,让他不禁皱了一下眉,黄希文看在眼里,叫道:“大帅也不带个医生来。” “有劳贤侄挂念了,药我都带着了。” “总是有个医生随行最好,”年轻人固执地说道:“说不定哪天就看出问题所在,药到病除。” “呵呵,总之是脾虚症,多少名医看了都说是如此,再说说道医术,这世上还有能比得过你父亲的吗?” 听到这话后黄希文连忙追问:“家严他怎么说?” 杨致远嘿嘿一笑:“你父亲说他不知道。” 其实这话却是谎言,几个月前病后,多少医生来给看过,包括皇上派来的御医都说是脾虚症,但多少药吃下去都是无效,最近病越加重,杨致远的体重已经减了很多,腹部的不适也变成日复一日的剧痛。镇东侯本人也曾到杨家看望过他,因为镇东侯一举清除了肆虐千年的天花瘟疫,还极大缓解了泛滥于南方的血吸虫病,所以无论是杨致远本人,还是杨家上下都对镇东侯抱有极大的期望。 可黄石详细问过包括杨致远的体重、食欲、腹痛等病症后,却摇头说他完全不知道。其他人只是大失所望,但杨致远跟随黄石多年还是察觉到对方那竭力隐藏的绝望之情,等四下无人后,杨致远就对黄石直接了当地说道:“大人,请不要瞒我,我这到底是什么病?” 黄石斟酌一番后终于直言相告:“我看十有**是肝癌。” “不是脾病,而是肝病?” “唉,食道溃疡,食道癌、胃溃疡、胃癌、肝炎、肝癌,他们都说是脾虚症,医生根本分不清到底是什么病,到底是什么地方有病。” “也就是说大人您知道是什么病了。”当时杨致远虽然也听不懂镇东侯说的都是什么病,但不禁腾起一阵希望:“这癌又是什么东西?” 黄石沉吟片刻,叹息道:“一种不治之症。” “没有任何办法治么?” 黄石又是一番犹豫:“除非手术,就是用刀将病根从肝上切去。” 如果是其他医生这么说,杨致远一定勃然大怒,认为对方是在胡言乱语。剖腹割肝,这和杀人有何区别?但听到黄石这么讲,杨致远反倒喜出望外:“那就请大人用刀吧。” “可是我不会。”黄石看着杨致远,沉痛地说道:“我也不知道任何人会,杨兄弟,如果我有一线的机会,哪怕只有万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地帮你。” 两个人沉默片刻,杨致远又问道:“这病会杀了我了。” “会的。” “多久?” “半年,或许几个月。” 最后杨致远又问一句:“大人,若是我不在了,您能替我照顾妻儿吗?” 黄石抢上一步,握着杨致远的手:“放心吧,杨兄弟。” 正是这句应承让杨致远彻底绝望了,他知道以前贺宝刀曾经提出过类似的要求,那是在一场凶险异常的战斗前,但黄石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贺宝刀,杨致远知道黄石一定已经认定自己没有任何幸存的机会了,才会这么答应自己的这种要求。打那以后,杨致远对病情也就不再太在乎了,家里人还在不停地给他找医生,之前杨致远还担心会有庸医耽误病情,但从此他就没有了这个顾虑,谁来看都说好,给什么药都吃。 …… 接到前方传回的紧急军情后,许平身边的参谋们无不面色大变,许平跳下马就在路边展开地图:“野鸡岗不可能守住,装甲营势单力薄,虽然他们说会尽力阻击,但新军一旦开始从两翼绕过,他们也只有撤退一途,这还是最好的情况,我们不妨假设装甲营现在已经被击溃了,新军正在攻击前卫营的前哨。” “那么前卫营也会迅崩溃。” “是的,但如果我们去救的话,我军就会一个营一个营地遭遇上新军主力,被反卷、被击溃,所以我们要立刻停止前?做出这样的判断:“既然他们在这里,那另一侧必然空虚,我们等待左翼迂回到位以求把他们全部歼灭子啊这里吧。” 和选锋营稍一接触,许平就下令部队准备撤出战场,等击退前卫的试探进攻后,第一步兵翼就同时后退。 等杨致远接到报告说选锋营和磐石营都先后与近卫营遭遇的报告后,周围的参谋们脸上都有迷惑之色:“许平把近卫营拆开来使用了?” “他手里没有兵力了,所以才这么干。”杨致远立刻做出判断:“他在争取时间,好像是不让我们迂回,其实是阻止我们快推进,嗯,他大概想争取时间部署防线吧。” 装甲营此时还在且战且退,奉命尾随追击的长青和赤灼营报告闯军看到他们难以脱身后,连宝贵的大炮都炸毁抛弃了。 “显然如此,许平甚至没有兵力增援掩护他的败退部队。”杨致远意识到新军此刻仍然具有优势,掌握着主动权:“全面进攻,我不信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调整好战线,让我们无隙可乘。” …… 此时许平正带着第一步兵翼匆忙向北撤退,选锋营的慎重给他带来的一点点时间,目前第一步兵翼已经和第装甲营处于平行位置,虽然中央战线的伤亡仍会很大,但这两个营大概不会被迂回全灭了。 第四十四节 纰漏 还没到巳时,西营就抵达他们的防区大刘庄,李定国看着面前的一片平原,不满地嘟囔着:“咋要在这个鬼地方布放呢?” 说着李定国一指背后不远的树林,对周围的军官们牢骚道:“为何不隐藏在这片树林中,若官兵沿这条路来,我们正好动奇袭。” “大将军的意思,是当前敌情不明,不妨示敌以有备,免得乱中出错。”闯营不同于新军,除了近卫、装甲两个营所属的四个步兵翼外,许平从来不直接指挥其他将领手下的军队。而且在下达命令的时候,许平也会对自己的命令做出解释。如同李自成在做出任何重大决定都需要取得其他义军同盟者理解一样,在许平的权力范围内,他也需要这么做。 这种军事模式是镇东侯一贯反对的,年轻时他和这种兵为将有模式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才算是把权力集中到自己手中。作为镇东侯的亲密朋友和早年的同伴,杨致远同样相信这种模式效率低下,这是也是杨致远敢于用数量不占优势、质量甚至处于劣势的兵力同许平交战的重要原因之一。 不过许平不这么认为,他对新军的理解就是镇东侯巨大的威望带来绝对权力,而其他明军本来就是如此,许平所处的社会也认为诸如此类的封建权利是理所应当的,至于许平的同盟们,当然也认为自己手中的权力是自然而然的。无论是许平、孙可望还是李定国,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做错过什么,反倒是想从部下手中收回权力的牛金星一天到晚如同做贼一般。 “胡说,这正是乱中取胜的良机,岂能白白放过。”李定国大声反驳道,紧接着就连续下令,命令全营退入树林中,放倒马匹,隐藏旗帜:“官兵乘势而来,我们更要迎头痛击,给他们一个颜色看看。” “大将军……”由于许平连续的胜利,让李定国手下的参谋不由得也对他心生尊敬。 “我不需要大将军来教我怎么打仗。”李定国对许平也很佩服,不过他总认为许平的战书太过单调,对正面交锋太过重视而忽略了奇谋。以前因为流民部队的战斗力太差,李定国不得不广泛依靠奇谋来取胜,而现在他认为放弃这种经验太可惜了----两个人,不穿鞋的那个跑不过穿鞋的,但是穿上鞋后就未必了,李定国认为没有接受过正规化训练的流民部队就好像是不穿鞋的人,但现在应用奇谋,只有效果更好,不会更差。 …… 孙可望的西锋营跟在西营纵队后面行军,接到紧急改变的计划后,他急忙派出大批参谋前去新的目的地小刘庄侦查。孙可望的手下也主要由河南士兵组成,因此本地人一大群,除去必要的向导,还有十几个人可供他咨询地理,甚至不等前卫回报,孙可望就把他的防区情况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巳时初刻全营部署完毕,探马报告来路上尚未现官兵大队军马,而南面还有枪炮作响,这情报让孙可望长出一口气:“前军打得不错,现在我营部署到位,官兵没法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了。” 就在这时另一个参谋急惶惶地赶来,他是被派去检查侧翼安全的,这个参谋顾不得行满全礼就大喊道:“将军,卑职没有能在大刘庄找到李将军。” “怎么可能?”孙可望大吃一惊,把许平交给他的新地图展开,再次核对一遍当前的位置:“确实无错,这里就是小刘庄啊,大将军就是让我们来这里,而大刘庄就该是李定国啊,他还在我们前面走,怎么可能还没到?” “或许是迷路了,”一个参谋说道:“这次事出匆忙,李将军原来的向导派不上用场,可能没能找到合适的向导,走到岔路上去了。” “这不应该啊。”孙可望认为李定国手下的本地人不会比自己少多少:“如果老四没有人手,他为啥不找我要呢?” “再探。” 孙可望一声令下,那个参谋顾不上喘气就连忙又骑马向东而去,接着孙可望一连派出数队探子,要他们沿着附近各条大路、小路搜索李定国的军队:“若是遇到李将军,赶快把他引回正确的路上来。” 这些探马纷纷离去后,孙可望对西锋营的参谋们道:“若是找不到李将军,这事就麻烦了。我们的侧翼无人掩护,官兵很可能从这个大刘庄绕到我们的后方,我们有防备还好,大将军对此可是一无所知,若是官兵碰巧走的更北一些再西进,就可能打在毫无防备的大将军背上。” 参谋们宽解孙可望道:“就这么几条路,我们都派了探马,他们一定能找到李将军的。” “话虽如此,但不可不防。”孙可望沉吟片刻后道:“大刘庄南面我们也得派出探马,要是官兵快到了李将军还没回来,我们就得先顶上去。” “大将军那里,要不要说一声?” 孙可望又是一番沉吟,最后摇头道:“不必了,你们也说了就这么几条路,肯定能找到李将军,此番事出匆忙,李将军迷路了也没什么奇怪的,我孙可望可不能做背后告状的小人。” 巳时三刻,许平本部 “大将军,孙将军回报他部已经到位。” “很好。”许平看着地图,之前李定国已经派传令兵向他报告西营到位:“如此东面应该暂时无忧了。” 因为道路拥挤,所以闯营的后军一时还无法抵达,许平就命令余深河把手头的部队带走一半:“你立刻带着近卫营炮队和第一步兵翼西进加固右翼,等后军到位后再回来。” “遵命,大人。” 此时装甲营和前卫营已经退到附近,正向许平所在靠拢,装甲营的代理营官李来亨被许平急招到自己面前:“此番多亏李少校了,你部眼下情况如何?” “损失惨重。”李来亨现官兵从两翼包抄野鸡岗后,就急忙指挥部队撤退,一开始他还想掩护炮兵,但长青营和精金营一起压上来,他根本无力抵挡。等前卫营抵挡战场的时候,李来亨的两翼都出现明军部队,许平的紧急通报也去他那里,知道自己不会得到有力的援助掩护后,李来亨当机立断下令炸炮然后全后退,不然这两营闯军随时都可能被明军包围消灭。 “官兵的长青营和精金营一直在追赶我们,其他几营的官兵倒是没有参战。”刚才许平通报李来亨新军全军正毫不停留的北进,装甲营绝不可以停下来抵抗追兵,李来亨告诉许平,他不得不把重伤员都抛弃给紧追不舍的追兵,装甲营已经损失了半数的兵力和全部的辎重、大炮,而前卫营损失兵力虽然稍少,但辎重同样全部损失掉了,这两个营的骑兵也在掩护战中消耗殆尽:“幸好这两营官兵的骑兵和我们的骑兵实力相当,不然损失还要大。” “官兵除了长青、精金两营外,其他各营一概没有参加过战斗?” “是的。” “带你的营到后面去修整吧,李少校,你估计你的营今天还能作战么?” “作为步兵营,肯定是不行了,装甲营已经不是步兵营而是步枪营了。”李来亨笑了一声:“但如果不需要大炮、骑兵,只需要步枪兵,那五、六步兵翼随时可以为大将军效力。” 各处都报告现新军侦查部队和试探进攻,许平扫视着地图:“杨将军是在全面进攻啊,他一定以为我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部署好防御,不过这次杨将军显然是失算了,河南是我的主场。”许平的部下们大多数都是河南人,各营都能轻易找到大批本地士兵充当向导,所以许平对自己军队的机动能力很有信心,他相信这是新军绝对不具备的能力:“我就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防御布置得无隙可趁。”只要再拖延一段时间,闯营的混乱状态就会结束,许平摸不清新军的动向兵力,所以他打算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布置好防御让新军无法击败自己就满足。 尾追闯军两营而来的明军在现许平的旗号后,并没有起进攻而是停下来休息。 杨致远看完长青、精金两营指挥官送来的简报,对环绕在身边的参谋们道:“好像我们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许平的反应相当迅,他的兵练得也很不错,嗯,宋教官教出来的好学生啊。传令各营威力侦查,若是现叛贼任何漏洞,立刻回报。” “我的计划是----”杨致远告诉周围的参谋们:“留下磐石营和选锋营不动,长青营保持对许平本部的压力,剩下四个营于午时开始同时进攻他的两翼,许平仓促组织一条防线,估计还有不少人马尚在路上,他现在手里的预备队一定没有多少,我们全线施加压力,让许平不能从任何地方抽调兵力,还能让叛贼的漏洞暴露无遗,等我们现叛贼的漏洞后,就将选锋、磐石两营投入进攻,将叛贼一举打垮。” “明白,大帅。” “开始参谋作业吧。” “遵命,大帅。” 七营新军,磐石营和选锋营作为杨致远的机动部队保留在后方,长青营在一线监视许平的将旗,其他四个营立刻分头进攻,寻找许平防御上的漏洞。 午时初刻,小刘庄 “将军,大刘庄方向现大片官兵旗号,他们正浩浩荡荡地开过来。” 孙可望眉头皱得紧紧的,一个时辰来他的探马沿着几条可能走错的岔道反复搜索,但始终没有找到李定国的西营,现在他防区的正面并未现任何明军踪迹,在又一次确定这点后,孙可望决定不再多等了:“立刻拔营出,我们还来得及抢在官兵头里赶到大刘庄。” “那我们这里呢?”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们不去大刘庄大刘庄就丢定了,官兵会不会来我们这里还未可知,我们不能在这里傻等。派人通知西面的西锐营一声,让他们帮我盯着点。” “遵命。” 小刘庄西面的西锐营是孙可望数月前刚组建的新营,营官常师德是孙可望的旧部,接到孙可望的通报后常师德大吃一惊:“我营不到七百人,大将军交给我的任务也只是监视这条小路而已,就是如此也已经很吃力,哪里还有丝毫的余力去守小刘庄这样的要地?” 这个命令虽然是许平下达的,但是同样经过孙可望的转告和认可,常师德是孙可望的心腹不然也不会被委任为西锐营的营官,这个营是孙可望的地盘,人事安排许平一律不会插手。 常师德的手下亦疑惑地说道:“西、西锋都是数千人的大营,他们两个营去大刘庄,却让我们这个小营独守小刘庄,还得兼顾大将军给我们命令,这是何说啊?” 又有人说道:“或许是李将军那里吃紧,所以孙将军赶去增援了吧。” “既然是孙将军的将令,那总是要执行的。”常师德说完后,又把孙可望的手令看了看,恍然大悟道:“孙将军只是要我盯着点,那说明东面官兵的主力都去大刘庄了,小刘庄应该没有什么压力。” “定是如此。”周围的几个部下纷纷点头:“孙将军又不是不清楚我们的兵力,孙将军说可以,那就一定是我们兵力能应付得过来的。” 第四十五节 败像 明闯两军在大刘庄附近接火时,奉命威力侦查小刘庄的赤灼营还在急急忙忙地向目的地赶去,这并不仅仅是赤灼营的前卫部队,而是营官亲自带领的营主力。刚才前卫部队走到了一条岔路上,更把主力部队也带了过去,最后现那是一条死路时,全营已经拥挤在小道上动弹不得。 见到指挥前卫军队的队官后,营官魏武劈头盖脸就是一通大骂,现在他已经急得是是满头大汗:“竟然迷路了,大帅要我们午时起攻击,现在都快三刻了。失误军机,可是大罪啊。” 不幸中的大幸就是附近没有现闯军,对方也没有趁迷路的赤灼营队形混乱的时候起攻击,现在赤灼营总算把自己的脚从泥潭里拔了出来,走上了正确的道路。 赤灼营的指挥同治在后面督促后军,另一位副官贺飞豹倒是宽慰了那个委屈队官两句,还替他和魏武解释道:“这也不能怪我们啊,原计划不是在这里交战的,我们的工兵没有预先准备这里的地图,周围的百姓不是跑光了,就是拒不与我们官兵合作。” 赤灼营满营都是直隶人士,除了参与冬季作战的那些官兵外,更无一人之前曾来过河南,对这个省一无所知,更不用说这个小地方。杨致远本来预计的交战地点位于野鸡岗附近,各营临阵抱佛脚倒是搞清了大概的地理环境,今天两军生机动交战后,赤灼营立刻感到向导问题成为了大问题。 “这话有什么用?打了败仗,大帅会听你这种废话么?”魏武生气地说道,当然生气无法让他解决向导问题,其实如果他有办法解决向导问题,或许他就不会这么生气了。军队在陌生而且缺乏了解的道路上行进,周围满是充满敌意的百姓,其中还不知道隐藏着多少闯营的细作,部队随时都可以遭遇敌军甚至受到伏击,这些事情让魏武感到异常紧张。 低沉的炮声,仿佛是从东面的天边传来,这轰隆隆的声音一下子让魏武和他周围的军官都变得沉默下来,魏营官眯着眼,向着东方眺望,良久以后轻声说道:“细柳营的火炮全开,不是前卫遭遇战。闯贼的火炮听上去也不少,大概得有四、五门。” 又听了片刻,有参谋补充道:“更多的火炮开火了,听上去得有二十门吧?” 细柳营有十门火炮,显然另外十门是敌军的,魏武问道:“闯贼有哪个营拥有十门大炮么?” 周围的参谋纷纷摇头:“肯定没有,叛军最精锐的近卫营,根据情报也只有六门炮。” “细柳营遭遇到至少两个营的闯贼,而且应该都是闯贼的大营。” “或许三个营,闯营就是大营也未必有五门炮。”根据新军的情报,恐怕也就是近卫营和西、西锋这三个营拥有五门或以上的火炮,而这三个营显然都是许平手中的王牌主力。出动这么多王牌部队攻击新军一个孤单的营,这可能是一个不好的预兆。 一个参谋急切的说道:“大人,形势有了变化,我们应该立刻向炮声地方进。” 向着炮声前进或许是件更容易的事情,还有一个参谋小声说道:“这样大帅就不会知道我们迷路了,我们就说是去增援细柳营了。” 但魏武想了想,仍然摇头道:“不然,大帅让我们去小刘庄,虽然迟到了我们还是得去,周颖自己会向大帅报告敌情的,如果大帅认为有必要,会给我们前去增援的命令的。” 服从命令是魏武在镇东侯手下养成的习惯,这也是他自内心地厌恶许平的最主要原因之一,虽然跟随镇东侯多年,但魏武不认为自己有在镇东侯面前议论军事的资格,他绝不会质疑镇东侯的任何决定----心里绝不会有一点点的怀疑。而杨致远杨大帅,显然是镇东侯会与之讨论军事的人,既然如此,魏武也理所当然地不认为自己有质疑杨致远命令的资格,何况现在辅佐杨大帅的是镇东侯的亲子。 “继续向小刘庄进。” …… 此时,战场西面的明闯两军也生接触,李过望着谨慎前进的明军前卫部队,对周围的部下道:“吾有一计,可破敌兵!” 李过命令还没有暴露的预备队躲藏到更后方去,而受到试探攻击的部队则准备诈败,炮兵也接到命令:四门宝贵的火炮将在步兵诈败之后将要炸毁,以加深明军已经获胜的错觉。 “炸毁我们的大炮?” 听到李过的命令后,他提拔的参谋们一个个都脸色白,这些人并不是许平训练出来的,李过和李定国一样从自己多年的老部下当中挑选了一批“懂”算学的人来充当。这些大炮还是祀县之战时从许平那里要来的,李过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这四门来之不易的野战炮,他的部下们也一样----笨重的明制铜炮倒是能找到或缴获到,但这种新军使用的轻便的、拥有配套炮车能够跟着部队一起快机动的大炮可是没处寻觅。迄今为止,许州的大营仍然仿造不出合格的野战炮,更不用说李过;再说就算许州能够仿造成功,李过也没有把握从许平手里要到几门,眼下许平自己的火炮都不够用。 “舍不得鞋子套不住狼。”李过咬着牙说道,他指着对面的新军狠狠地吐了一口气:“我们必须要打赢这一仗!再说他们不是有炮么?我们缴获他们的,只要能打赢,还愁没有炮么?。”看着那些满脸不情愿的老兄弟们,李过最后还加了一句:“只要打赢了,大将军那里总会有缴获吧,我一定给咱们营讨回来。” …… 午时三刻,明军杨致远将旗前 “细柳营报告遭到大批闯贼攻击,周将军称对面的闯贼至少大约他的三倍,不过闯贼的协同攻击水平很差,他们的主力重叠在一起,没有能够在一开始对我们形成夹击,周将军谨遵大帅威力侦查的命令,用兵很小心,现遇到闯贼主力后就稳步后退,闯贼始终只能从一个方向攻击细柳营,挥不出兵力优势也无法形成夹击。” 现孙可望的军队出击后,李定国只好从自己的埋伏地冲出来了,两个事先没有沟通的营临阵配合得也不怎么样。新军细柳营从容地且战且退,不但没吃亏,反倒利用火炮给密集的闯营进攻队形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参谋念报告的时候,杨致远一直微微点头,参谋最后说道:“周将军请示大帅,他是需要把这支闯贼主力拖住,还是尽快摆脱战斗?如果需要他拖住闯贼的话,他已经寻找到一个合适的防御位置。” 杨致远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询问道:“赤灼营还没有到位么?” 黄希文立刻答道:“还没有。” “那就再稍等一下。”军情部门指出闯营最缺乏训练的就是炮兵部队,对此杨致远一点也不感到奇怪,他记得二十年前镇东侯以大明为后盾,又是做生意、又是四处讨要火药。为了区区六个炮组的训练,消耗的火药就和整个辽军差不多,但还是花了惊人的时间才让他们可堪一用。许平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支持,他的近卫营炮队靠着吸收新军俘虏稍微好一些,但其他各营就差上很多,从细柳营的报告看,他们面对的闯营军队的步炮协同还处于非常初级的阶段。 又等了片刻,一个传令兵跑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大帅,赤灼营来消息了,他们已经攻占小刘庄,魏将军请示进一步的命令。” 杨致远脸上露出些惊奇之色,他向东面几里外小刘庄的位置望了一下:“我没有听到任何炮声。” “魏将军说他没有遭到抵抗,那里的闯贼也就一二百人,赤灼营的前卫部队一个冲锋,就把小刘庄拿下了。” 北面沿路扎营的闯军就在杨致远的视野里,那里的闯军上空飘扬着许平的将旗,杨致远摇摇头,脸上仍是一副不解的表情。 小刘庄掩护着许平的大营侧后,大刘庄掩护着小刘庄的侧翼,如果许平兵力不足,导致他放弃大刘庄而集中力量保护自己的大营周边,那杨致远是不会感到这样不解的。如果许平的大营遭到围攻,那么他会面对严峻的军事危机,就算能确保大营不失,指挥和通讯系统也会被影响甚至切断。 虽然十分不解,但杨致远没有耽误更多的时间,这就是他在寻找的漏洞,而且是在比杨致远最好的期待还要好得多的地点上出现的。杨致远把内心的疑惑压下,飞快地下令道:“磐石营和选锋营,向小刘庄进。让周将军向东防御。抵达小刘庄后,选锋营先北进,然后向西旋转展开,与磐石营齐头并进,摧毁一切遇到的闯贼。” “遵命,大帅。” 布完命令后,杨致远回头看这远处和自己遥遥相对的许平旗帜,皱眉道:“许平你在搞什么呢?” …… 从东面传来的炮声让许平吓了一跳,这沉闷的响声听起来似乎已经在自己的侧后,而且距离就在数里之内:“怎么回事?” 没有人能回答许平的疑问,他的参谋们也全都莫名其妙,许平用望远镜向着东面观察片刻,脸上的忧色越来越重,他挥手叫卫兵牵来坐骑,跳上马后对周洞天吩咐道:“指挥权就先交给你了,我必须亲自去那里看一看。” “遵命,大人。” 带着几个卫兵疾驰二里,许平就赶到西锐营的防区,但他却没有在将旗下看到本应在此的常树德,留守的不过百来士兵,而西锐营军官见到他顿时都面露惊慌。 “常将军呢?”许平心中焦急,大喝一声:“常将军何在?” 几个西锐营的军官面面相觑却没人说话,许平厉声喝道:“马上回答。” 有一个西锐营军官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一步,向许平深躬行礼:“常将军反击小刘庄去了。” “反击小刘庄?小刘庄什么时候丢了?” “就在刚刚,常将军闻讯后立刻带领五百人走了。” 这消息真如同晴天霹雳,许平晃晃脑袋:“不对啊,西锋营四千大军,怎么可能不声不响地就被官兵击溃,怎么可能连通知我的时间都没有?” “而且!”许平盯着那个西锐营军官:“你们知道小刘庄失守,为什么不报告?为什么不报告?” “常将军想夺回小刘庄,再向大将军报告的。” “小刘庄又不是常将军守地,为什么他要擅自去反击?”许平越问口气越是严厉。 那几个西锐营军官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就一五一十地把孙可望的命令还有常师德的交代向许平吐了出来。面色阴沉的许平更无二话,一挥马鞭就继续向西赶去。 这次才行了不到一里路,许平就看见大批溃败的闯军士兵向自己马前涌来,他身后的卫士们跳下马,努力地拦截溃兵,很快把一个披头散的西锐营军官带到许平马前。 那个西锐营军官流出泪来,对许平说道:“常将军阵亡了,官兵杀过来了。” “有多少官兵?” “铺天盖地。” 许平缓缓策马向前,他已经能够听到咚咚的明军战鼓声,绕过遮蔽住视野的小丘陵,许平眼前豁然开朗,整个东方的平原一览无遗:蔽野的火红明军军旗,无数的步兵方阵里闪动着耀眼的刺刀光芒,正坚定地向自己逼近过来。 “又是选锋营----”许平紧握着望远镜,口中喃喃道:“还有磐石营。” “没有办法挡住他们了。”许平轻声自言自语道,第二步兵翼对抗着来自正面的明军压力,方才余深河报告他对面的明军进行的几次试探进攻都被击退后,许平就把所有的新兵部队都派去那个方向,打算用他们和即将全部到位的后军接替防线,把第一步兵翼换下来。等他们完成接替防线,第一步兵翼得以抽身返回时,估计自己的指挥部早就被明军推掉。 必须要立刻起反击,让他们不能继续攻击自己的指挥部,许平马上意识道只有两西营能够承担起这个责任,但这支明军已经切断了许平和东面的联系。 许平跳下马,让卫兵把西锐营的军官再次找来问话,这次在他们的汇报里出现了赤灼营的名字,听起来小刘庄是被赤灼营攻陷的,而常师德起反击的时候只有这个营。 “用五百人反击一个营,他是在自杀么?”许平低沉地念了一声,随即意识到常师德已经证实了这句话。 两西营和自己的指挥部之间,有新军的三个营,许平估计杨致远投入了他的预备队。不用说许平已经失去了对西营和西锋营的指挥能力,就是能够联系到他们,一个营对三营新军起反击同样无异于自杀。 就在不久前,李过报告他的位置上生激战,这样他肯定也无法从战线上抽出,就算能,时间也来不及。 这些军情在许平脑海里飞地又转了一遍,现在他手头的预备队只有装甲营那两个被打残的步兵翼,几百名缺乏炮兵和骑兵配合的步兵。 “如果能够从侧翼动一连串的袭扰战,或许能够拖延一段时间,”许平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焦急,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思考任何可能的办法:“或许能够拖延到近卫营赶回,或是……” 或是和两西营恢复联系,虽然是短短的一瞬,但许平想得很远,从小刘庄插到闯军防御线中的新军已经把闯军分隔开,他们拥有了内线作战的优势,即便是兵力相当闯军也会处于完全的下风,所以两西营必须设法撤退;而许平的指挥部也必须撤退,以便保持指挥;同样更西面的闯营也必须撤退,全军都必须后退以尝试恢复战线的完整。 战略态势恢复到今天早晨的局面,新军获得了完全的主动权,任何地点上的闯军如果坚持作战,都可能会被迂回、包围、歼灭,而后退则会造成混乱,让对手可以乘胜追击。 一时间,许平觉得自己的脑袋要炸开了,再没有比摆出一字长蛇阵,然后被对手从中一刀斩断更恶劣的形势了:“不,比早上的形势还要糟糕,现在我军和新军之间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各营都开始接触交战,无法安全后退了。” 许平喃喃自语着,不过他仍没有失去斗志,依旧要继续抵抗:“必须让全军再次撤退,这撤退必须被妥善协调,不能出一点错,而这……” 而这要求许平的指挥部无论如何不能被推掉,不能让各部失去统一指挥各自为战。 许平抬头看看对面的旗帜,打算尝试从侧翼起袭扰性反击,拖延新军的进攻步伐,让他有机会再指挥控制一会儿他的大军,把更多的部队带出险境。 就在许平的面前,选锋和磐石两个营正在调整他们的阵型,前者已经从面向正北转向面相正西,而后者则越过姊妹营绕到他们的侧翼。 看到磐石营做出的掩护姿态后,许平知道连最后一点希望也没有了,他无法对负责主攻的选锋营起任何有影响的攻击。 “没有办法挡住他们了。”许平确认了自己的判断。 第四十六节 转折 杨致远刚刚接到来自小刘庄的报捷信号。 “大帅,我们已经击溃闯贼西锐营的反击,这营闯贼的大头目常师德确认被击毙。” 传令兵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而参谋们的看法现在不如这个士兵这么乐观,相反,他们脸上多有不解之色:“说是一个营的反击,其实只有一个步队的实力。”常师德的反击一头撞在新军的铜墙铁壁上,五百名闯军从正面的反击几乎没有给这三营新军造成丝毫的损害。 而新军的统帅杨致远一样听得直摇头:“闯贼用五百人反击我们三个营,许平在想什么呢?” “看起来是在拖延时间。”黄希文说道。 “应该是在拖延时间,让他有机会转移自己的将旗。”其他的参谋们也都是如此的看法。 “这是自杀,不是拖延时间。”杨致远不同意这种看法,就前线的报告看,闯营的攻击完全没有章法,或许可以解释为忙中出错:“如果小刘庄对许平来说重要的话,他为什么不派兵力防御,旁边那个小三岔口上据说都留了几百人;如果对他来说一文不值的话,那他又怎么可能急着反击,以至忙中出错呢?如果我来指挥的话,便是对上三个营的敌军,这五百人也有好多种方法来进行迟滞抵抗,根本没必要这样浪费。” “因为许贼不是大帅,他不会打仗。”黄希文想也不想的回答道。 “你说得不错。”虽然杨致远心里一点也不赞同这种判断,不过他还是点点头。 磐石和选锋营正在准备进攻,参谋们等待着杨致远的追加命令,或许大帅会亲临前线接管指挥权,亲自掌握这关键性的攻击,但杨致远并没有给出追加的命。只是等着战局自行展,同时陷入了沉思,自言自语道:“许平的主力在哪里?所谓弃小不取,必有大图,在小刘庄竟然不留兵把守,自己的将旗边不留预备队,那他到底想做什么?” …… 对面许平的旗帜让吴忠颇有感慨,刚才抵达前线后,吴忠就心情复杂地等待着进攻的命令,不过这个命令一直没有传来。很快吴忠就侦查清楚对面还有不少闯营军队,由于地形的遮挡更不知道是否还隐藏着更多,既然如此吴忠也就没有了主动进攻的**。 虽然杨致远没有任何批评或指责,但吴忠的使者报告其他各营的参谋似乎颇有幸灾乐祸之意,觉得长青营早上不听人言,非要争功出风头是咎由自取。对此吴忠把使者呵斥了一番,命令他们不得擅自揣度友军、制造矛盾----伤残的左手,好像变得更疼了。 “大人,对面的闯军有些异动,似乎。”一个侦察兵被参谋带过来,他报告的时候也不是很肯定:“好像进行调动。” “是不是打算移营?”苻天俊立刻说道,刚才杨致远已经通报过右翼的进展:“大人,我们是不是应该起牵制进攻,等选锋营包抄把贼人一举歼灭?” 吴忠摸着自己越来越疼的左手,眺望着对面许平的大营,在参谋的簇拥下向前几步观察了一番,确实有些异常,对面似乎正在剧烈地调整部署。 “谁知道呢,说不定又是想打我们一个埋伏。”吴忠看了一会儿,转头问道:“大帅命令我们进攻了么?” “没有,不过……”苻天俊很清楚杨致远并没有下达这样的命令,同样清楚吴忠对此也了如指掌,不过这不是长青营的风格,自从建军以来,长青营从来都是积极主动,虽然许平是最明显的一个,但苻天俊知道吴忠同样关心军中的各种不足。和许平一样,如果现条例有缺陷,吴忠虽然不会像许平那样**地立刻修改,但同样会用心思考,而他同样说过,要积极配合友军。 “既然如此,我们还是稳固防御吧。”吴忠转身走回自己的将旗下,两个仍然完整的步队被部署在后方充当预备队,吴忠觉得只要自己立足防御,那长青营的防线绝不是闯军能轻易撼动的。 这时在杨致远的旗帜庞,新的战报传来。 “大帅,泰山营遭到闯贼猛攻,吉将军说闯贼攻势异常凶猛,他的营损失很大。” “原来如此。”杨致远长出一口气,脸上也一下显得轻松起来:“我明白了,许平以自己的将旗为诱饵,打算引诱我们向中央投入兵力,而他则集中兵力击溃我们的两翼,他本人根本就不在这里,应该在某处指挥对我们的进攻。” 从逻辑上看,许平有这个想法也不为过,毕竟杨致远把军队一线摊开,摆出全面进攻的架势,许平很可能想集中兵力先消灭新军一部。 “但我觉得他的如意算盘未免也打得太满了,这注定是要亏本的。”杨致远对许平这个策略并不是很担心,如果许平牺牲中央从两翼进攻,那么他的指挥通信会变得非常吃力,杨致远当即说道:“既然他以自己的将旗做诱饵,我们就吃掉它,让选锋营继续进攻推掉他的老营,然后北进切断闯贼的东西联系,把许平的大军一分为二。” 无论如何,破坏许平统一指挥都是有利的,杨致远派选锋营去取得这彩头的时候,同时准备应付必然到来的挑战:“赤灼营马上前去增援细柳营,那里的闯贼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让周将军注意防御;磐石营立刻退出战斗,火前去增援泰山营。” 杨致远对取胜充满信心,新军处于统一指挥之下,完整的战线保证着后方道路始终通畅,这样新军的机动力会高于被分割的闯军。而虽然杨致远承认闯营的军队很有战斗力,但毕竟许平?主攻的选锋营并没有其他部队负责掩护侧翼。随着选锋营的战鼓再次响起,明军士兵迈开大步,齐刷刷地向西走来。很快,许平所期待的反击也得以起,上百名西锐营士兵从侧面攻击行进中的选锋营,片刻后,他们的反击就宣告失败,选锋营用一次密集的齐射火力还击,轻松地将冲过来的西锐营击退。并让闯军付出十数人的损失,这批闯军并没有恋战,而是承认失败一股脑地退了下去,用这些牺牲为许平争取到了一次转向和两次列队的时间。 “传令给周参谋,”许平密切观察着选锋营的队列,对身后的传令兵说道:“让他把手头的部队都派给我。” 刚才许平给出的命令是整顿部队准备掩护老营撤退,不过现在他看到选锋营已经没有侧翼掩护后,决定还是用连续的反击来迟滞他们。 在选锋营把队形重新转换为向西进攻后,许平让旗手出信号,另一次侧击随即起,第二批抵达选锋营侧翼的西锐营士兵前出向明军射击。 这遥远的射击并没有给明军造成多少伤害,不过看到侧翼再次出现闯军后,顾弥勒立刻下令停止前进,让部队进行反击。列而后战的模式对新军来说是最熟悉的一种模式,镇东侯总是强调正面对抗的意义,顾弥勒不记得他在镇东侯手下服役时,有过在正面对抗中处于下风的时候。因此从福宁镇调来新军时,顾弥勒对新军居然会数次惨败于闯营同样震惊异常,新军的通报里把失败的理由归于贾明河和蒲观水的无能匪夷所思,而且闯营非常狡猾,从来不与新军正面对抗。顾弥勒对此深信不疑,而现在的战斗似乎也在证明着这一点。 明军对这几十名闯军还以颜色,还击的明军过闯军三倍,猛烈的弹雨让闯军士兵纷纷伏到在地----卧倒的经验在闯营一传十、十传百,只要作战目的不是击败敌人,而是拖延时间,闯营的军官就很喜欢采用这样的战术。 看到大批的闯营宁可趴在地上挨打也不愿意站起身来对射后,顾弥勒心里充满了对缺乏勇气的敌军的蔑视,这种表现在他看来属于属于毫无斗志的表现,在他的印象里,似乎就是闽粤的海盗也要比这群闯贼更敢战一些。 明军向趴下的闯军连续地射击,带队的闯营军官顽固地拒绝起身迎战,他本来的计划是等到明军挺着刺刀向自己逼过来时再跑,但当他看到明军的骑兵开始移动向自己的方位后,伏在地上的军官立刻失去坚持的勇气,带着部下们弯着腰仓皇后退,逃出明军的火力射程。 没有能把明军的步兵吸引向北让许平也有些遗憾,但他也知道这基本属于幻想,随着周洞天紧急派来一批部队后,许平设计了一个侧翼牵制为主、正面抵抗为辅的计划。装甲营的两个残缺不全的步兵翼,将被许平用来进行正面抵抗,他们没有任何火炮,人数相比选锋营也大有不如,许平希望尽可能地避免正面的交战----这种必然会让他付出惨重损失的战斗。 侧翼牵制就交给西锐营的残兵败将以及其他一些部队,这种牵制作战同样会损失惨重,不过许平估计可以稍小一点。 交换比现在已经不在许平的考虑之内,反正前两次反击中,闯军损失了几十人,而新军损失的恐怕不过几人而已。 在许平一边部署,一边认真地看着战局的展时,一个传令兵跑到他的身后:“周参谋长报告,我们还有至少半个时辰才能移动将旗。” “继续准备,”许平头也不回地说道:“同时告诉周参谋长,把每一个能够抽掉出来的士兵都派来我这里,火工、厨子、马夫,有一个算一个。” “遵命,大人。” 沿着大路向西疾奔的磐石营,于未时二刻与泰山营取得接触,这里的枪声已经接近停歇,只有零星的交火声。 “多谢詹将军带着磐石营赶来驰援,不过我这里的战局已经稳定了,闯贼停止进攻了。” 就这样,在磐石营抵达战线上生危机的地点时,危机已经被当地部队自行解决了。 泰山营营官吉星辉告诉磐石营营官詹天豪:“对面的闯贼一开始诈败,为了显得像他们把自己的火炮都炸毁了,我不太谨慎,知道闯贼很穷,一贯特别珍惜火炮,就误以为他们是真的败了,于是命令全军起猛攻,结果闯贼把主力隐藏在第二条河流对岸,等我军连渡两条河后起攻击,我营的前卫很多都还在水里无法还击,一下子被杀伤了上百人,当时我的部队被两条河隔开移动困难,战局一下子非常被动。” 当时泰山营的火炮已经渡过第一条河,吉星辉仅存的预备队要防卫自己的辎重,保护自己的火炮,又要支援被攻击的部队,兵力捉襟见肘,而对面李过的部队拧成一股绳,势若疯虎的猛攻打得泰山营很狼狈。 “后来我眼见形势危急,就也诈败,命令放弃阵地全面后退,还主动把辎重都烧毁了,所有的火炮都推到河里,集结部队准备反击。闯军看见我们放弃阵地,抛弃了辎重的大炮,就认为我们营已经被打垮,于是四面分头追击,还派部队直奔我的将旗而来。” 战斗的双方交换了位置,李过分散了自己的兵力,而泰山营则把兵力攥成拳动反击。 吉星辉指着他面前的河流说道:“闯贼确实很穷,他们看见我把十门大炮都推下了河,又开始撤退,不等战局稳定就立刻派上百精壮兵丁下河打捞,仿佛生怕大炮会被水冲走一样。等追击的闯贼开始渡这条河时,我就用集结完毕的部队攻击他们,把他们大量地杀伤在水里,结果闯贼遭到了和我军刚开始时一模一样的失败,数以百计的贼兵被打死,现在他们已经退回去了,大炮也放弃打捞了。” 说话间,两位营官看见一个闯军摇着白旗走过来,詹天豪愕然问道:“闯贼也是用白旗表示要求谈判么?” “还不是许平教给他们的。”吉星辉没好气的答道,大声吩咐道:“把他带过来。” 那个闯军大步走到吉星辉将旗前,冲着他一礼:“参见将军。” “有话快说。” “我们李将军说,大炮在河里太久了可能会被冲到下游去,再不打捞搞不好就丢了。” 吉星辉哼了一声:“难道你们李领觉得本将会看着他把我的炮打捞走,然后用来轰我吗?” 那个闯军士兵不紧不慢地说道:“在河里的炮,将军若是去打捞,我军就会开火,我们去打捞,将军想必也是要开火的,所以我们李将军建议,不妨十门炮我们两家各取一半,每方都打捞五门走,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吉星辉哭笑不得,一下子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天才想到个理由拒绝道:“这十门炮都是我的,凭什么分你们五门?” 那个闯军士兵显然早有准备,闻言立刻答道:“在河里的炮就是无主的炮,好比无主的财宝,自然是见者有份。” 詹天豪挥挥手,替吉星辉让卫士把犹自高喊着“将军三思”的闯军使者轰走了。 第四十七节 拐点 河流影响着军队的机动力,而岸边的森林能够让防御者很好地隐藏他们的兵力,面对这复杂的地形詹天豪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即便新军在这里具有兵力上的优势,他们仍然难以击溃对面闯军的防御:“这里有林有河,非兵家用武之地。” “这里确实不适合进攻,”吉星辉对此深表赞同,刚才的交战证明了在此地谁进攻谁倒霉,现在李过躲在对面毫无继续进攻的打算,而新军同样毫无这样的**:“詹兄有何打算?” “或许应该回到大帅旗下听令,但大帅明令让我来左翼支援,说许平就在左翼某地,我想我还是再在这里呆一会儿吧。”詹天豪下令磐石营原地休息,新军向左翼两营已经做出通报,现在磐石营又做了一次,表示如果现闯营的大队,随时可以通知他前去增援。 看着对面两营新军的旗号,李过彻底放弃了取胜的念头,刚才他的损失一点不比泰山营小,考虑到物资的短缺,这种消耗会对李过极为不利。随着闯营不断扩编自己的火器部队,许平三令五申要地方部队节约使用火药,李过所部是野战营,不属于需要节约使用火药的地方部队之列。但尽管如此,李过也不得不斟酌到底该如何安排实弹训练,更何况由于地方部队极端缺乏训练,李过想为他的减员寻找补充兵力变得越来越困难,刚才数百士兵毫无意义地被打死在河里让李过心疼不已。 “将军,是不是要向大将军求援?”一个李过的部将问道。 望着磐石营的旗号,李过沉吟片刻,不过还是摇头:“这里有河,休说两个营,就是三营新军也打不过来。” 就算打过来了,河流也会减慢他们的推进度,李过认为自己是有足够的预警时间的:“就这样耗着吧,我不信他们天黑了还不回营,这河里的炮,我要定了!” …… 近一个时辰以来,选锋营击退了闯营每一次从侧面的袭击,正面战线已经推过刚才许平所处的位置,西锐营负责防守的那条小三岔口现在已经处于选锋营的控制。顾弥勒和杨致远的通讯变得更加畅通,现在杨致远重新变得十分关注这个战场。 随着明军不断前进,选锋营报告他们遇到的来自侧翼反击越来越频繁,在最近的一刻钟里,闯军就动了三次百人规模的反击。 在战场的其他方向上,继左翼报告危机解除后,细柳营也通报当面的闯营停止了无益的进攻,虽然闯营有兵力上的优势,但细柳营乐观地向杨致远汇报说:至少是杀伤相当。当赤灼营出现在侧翼位置上后,两西营立刻转入防御,其他地段同样报告闯营都处于守势。 “选锋营抓住了不少俘虏,很多人都招供说对面是许平在亲自指挥,”参谋们给杨致远带来了最新的情报:“被选锋营俘虏的闯军半数都是辎重兵、伙夫,他们不是战兵,还有一个俘虏供称他经过许平的大营前时,注意到里面一片忙乱,似乎正在准备转移,不过这个口供还没有得到更多确认。” 杨致远轻轻敲打自己的额头,自责道:“我让其他四个营起攻击,目的就是不让许平能够抽调部队来堵缺口,而我却在打开缺口后,把主攻部队调去支援牵制攻击部队,最可笑的是支援部队抵达前危机就解除了,我这么会犯下这么愚蠢的错误呢?” “马上把磐石营调回来,”意识到自己犯下大错后,杨致远抖擞精神,一迭声地下令道:“让选锋加快攻击度,不要让许平从容转移将旗,夺取许平大营后紧逼追击,搜索他的新指挥地,不能让他恢复指挥能力。” 现在许平已经退回自己的将旗处指挥作战,西面的战报他甚至懒得去看上一眼,许平中止了转移将旗的命令,在激烈交战的时候转移将旗会让闯军彻底混乱:“我军将士的反击非常英勇,但我们需要更多的士兵,胜败在此一举。” 周洞天摊手道:“我们的厨子不够多。”为了许平的反击计划,参谋们把每一个会走路的人都拉上战场组成部队,当年在山东许平曾遇到过这种情况,不过这次轮到他这么干了。 这些非战斗人员的战斗技能相当地糟糕,伙夫或辎重人员只接受过基本的战斗训练,很多人都是第一次上战场,第一次真刀实枪地与官兵交战,他们肩负的任务非常艰巨,而且是要与选锋营这样的部队争锋。 不过正是这些人,一次次挽救了战场上的危机,他们大多是河南人,他们很清楚自己为何而战----为了家人不饿死,他们必须击退官兵。上千这种河南农民已经把他们满腔的热血洒在战场上,而选锋营还在前进。 抛弃大炮跟着装甲营一起撤下来的顾梦留闻言挺身而出:“大人,我们炮组还是完好无损的。” “今天我们不是在进攻北京,杀鸡取卵的事情不能做。”许平一挥手拒绝了顾梦留的毛遂自荐,虽然大营不能移动,但许平见官兵已经杀到眼前,他命令炮兵立刻撤退:“第二步兵翼无法从前线退下来么?” “还需要一些时间,长青营正在起牵制攻势,刚才我本以为要转移将旗,所以安排装甲营和前卫营的残兵先退,大人改变注意后我刚刚让他们顶上去,还要一会儿他们才能接替第二步兵翼的阵地。” “第一步兵翼呢?” “余将军正在交接阵地,马上就能全赶回。” “知道了。” …… 顾弥勒一直认为退掉许平的大营不是什么问题,闯军起连绵不断的反击后,他仍然认为这没有什么问题,因为闯营的攻击部队人数稀少,而且相当多的敌军显得缺少章法。不过当战斗持续了一个时辰后,顾弥勒现自己还是有些问题的。 一个时辰以来,选锋营的损失并不大,但部队走走停停,不断地进行队列变换,这让官兵们都开始疲劳。选锋营的炮兵今天的效率并不高,正面的敌人总是躲得远远的,而且他们队形稀疏,炮兵没能给他们造成什么损伤,而且一般早在炮兵迫近前,正面的敌军就会因为步兵的逼近而主动撤退;至于侧面的敌人,他们总是以百人、十人为单位杀出,炮兵往往才转向敌军的方向,他们就已经被步兵火力压制或击退了。 “若是我侧翼还有一个营的话,我半个时辰前就夺下许平的大营了。”顾弥勒深感单独进攻的不便,但他又不肯把全营一分为二。刚才有参谋建议让副官统帅一、两个队防御侧翼,让营主力向西猛攻,但顾弥勒否决了这个建议:现在是在河南作战,选锋营对周围的地理非常不熟悉,谁知道周围还有没有易于行军的小路?谁知道有没有闯营的大部队隐藏在附近?之前新军两败于许平都是因为分散兵力,顾弥勒不打算也犯下这样的错误。 许平大营已经遥遥在望,选锋营的推进度仍然快不起来。 “长青营呢?”顾弥勒知道长青营就在许平的正面和他对峙:“长青营为何不与我们夹击一下?” 顾弥勒让传令兵向杨致远出请求,让正面的新军配合进攻。 …… 一个时辰来,长青营始终处于无事可做的境况,现在他们能够听到隆隆的炮声从远处传来,这说明选锋营已经逼近了这里。刚才杨致远有令传来,只要许平的大营撤退,长青营就要参与追击,但对面许平的大营看起来仍毫无移动的意思,因此长青营就继续按兵不动。 “大人,大帅要我们酌情配合选锋营进攻。” “哦?”吴忠接过杨致远的手令看了一遍,又把使者叫过来盘问一番。 杨致远不十分清楚一线的情况,也不敢确定许平手中是不是已经集中起了有力的预备队,所以他把决定权交在吴忠手中:如果许平的大营空虚,那长青营就应该进攻;若吴忠觉得许平的大营仍有余力,那也要酌情施加压力,让许平有所顾忌。 吴忠的眉毛皱了起来,同时送来的还有选锋营的通告,顾弥勒认为许平没有多少兵力了,顶多还有千多杂兵可用。 来通报的使者中,就有选锋营的传令兵,吴忠让杨致远的手下先回去,而让选锋营的传令兵过来说是要询问一些战况。 草草听这个选锋营的使者介绍过一番战况后,吴忠把双手拢在山前,右手握在伤手的手腕上,拖长了声音说道:“若闯贼真的兵力薄弱,以选锋营一个营的雄厚实力,相信顾将军必能奏凯。” 这话基本就是早上吴忠向选锋营通报求援时顾弥勒的原话,接下来也是一样。 “若贵营侦查有误,闯贼埋有伏兵的话,本营当为贵营后劲。” 说完吴忠就让卫兵把选锋营的使者带下去了。 “大概许平是到了精疲力竭的时候了,不过就算我营出力,最后论功行赏,顾弥勒他们也绝对不会说我一句好话的,既然这样,我宁可把弟兄们活着带回家。大帅又没有命令我们必须出击,我吴忠不想出风头了,不想争功了,这功劳我全让给选锋营好了。” 吴忠对心腹们讲完这番话后,略一思索补充道:“既然大帅要我们酌情进攻,那好吧,把我们的炮兵都拉上去,对着许平的大营猛轰吧。毕竟是友军一场,只要不死我们营的弟兄,我是愿意尽力配合友军的。” …… 此时许平还在前线观战,正面抵抗的闯军继续节节败退,而侧翼的反击又一次宣告失败,他的卫士拦住败兵,把他们随便编组成队,把他们交给能够找到的军官带领。 眼下站在许平面前的这个满脸尘土的军官名叫王无双,今天早上他还只是西锐营的一个少尉,全营被打散后,他靠着军衔收拢起一批陌生的士兵,然后就被投入一次次的反击,现在已经是许平亲口任命的少校。在最近的这次反击中,王无双的军队又一次被打散,不过他们在被击退前成功地从侧翼冲进选锋营的阵型,击退了明军一个小队,迫使选锋营右翼的步队不得不又一次停下脚步,掉头来攻击他们。 王无双和许平之前并没有见过面,他也不是孙可望从西营带来的旧部,作为一个河南人,他现在不但吃饱了饭,还能抚养妻儿;而作为孙可望手下的军官,临阵脱逃只有死路一条。 王无双把从那支明军小队手中夺取的军旗扔在许平面前,上百名士兵被带到他的身后,许平把这些刚整理好的步兵一口气全部交给王无双指挥,指着还在步步进逼的明军对他下令道:“王少校,你带领部下绕过这个丘陵,袭击敌军的左翼。” “遵命,大将军。” 王无双默默地转过身,带着他的新班人马右转,很快就消失在丘陵后。 选锋营继续向前迈动脚步,又是两股闯军从他们右翼杀出,边放枪边向他们杀去,许平闭着一只眼注视着他们,嘴里轻声念道:“早了一点。” 几个明军被击倒后,闯军遇到猛烈的还击火力,被攻击的明军小队稳稳地站着,不慌不忙地与闯军对峙,位于这队明军两翼的友邻的部队则前出包夹。来自三面的攒射迅打光了闯军的士气,他们掉头向回跑去,落在后面的人被明军追击的子弹击中,纷纷倒地不起。 选锋营左翼的步队交替掩护着重新面向西方,小跑追赶着中央友军的步伐,高高竖起的营旗在风中摇摆着,坚定地向许平逼来。这时选锋营的左翼突然响起杀声,一群队形散乱的闯军士兵呼喊着从丘陵上冲下,许平用目光紧紧地追着他们的脚步。 一直没有受到过攻击选锋营的左翼显得有些迟钝,他们面向西方的横队缓缓地调转向南,在他们快完成调头时闯军已经冲近明军的阵型,许平看见全队最前的王无双用力一挥手臂,张嘴喊了句什么,始终没有开火闯军纷纷向明军射击。然后加奔跑穿过刚刚腾起的硝烟,撞在明军的横队上。 “不错。” 许平满意的看到明军被闯军冲击得连连后退,又一面明军小队的军旗被闯军夺下,王无双高举着它奋力晃动几下。然后又喊了些什么,闯军就呼啦一下子像潮水般地退去,在足飞奔的闯军背后,几个小队的明军已经排好横队,开始举枪瞄准。 “很不错。” 明军向那些头也不回地闯军连连齐射,被击中的闯军摔倒在地,更多的闯军连滚带爬地跟着王无双逃回丘陵的掩护后。 “非常好。” 许平放下望远镜,轻声赞叹道。 这时一个传令兵匆匆赶来,在许平身后大声汇报说第一步兵翼已经从战线上返回,不过周洞天同时报告长青营正在炮击许平的大营,他问是否应该如同原计划一样把所有的兵力都派来东线。 “长青营出动步兵了么?”许平早就听到了炮声,不过他并没有对此投入多少关注。 “还没有,不过有这种迹象。” “选锋营的步兵已经要攻到我的鼻子底下了,”许平不耐烦地叫起来:“马上让第一步兵翼过来。长青营的事,等他们的步兵攻到周参谋的鼻子下面时我会考虑的。” 选锋营的阵型再次改变,现在他们在左翼也留下拖后防卫的步队,许平观察着明军正面的部署,直到王无双又一次来到他的身前,把缴获的明军战旗扔在他的脚下,许平才收回投向前方的视线。 “王少校你又获得晋升了,现在我要王中校从正面反击官兵。”许平伸出手臂指向着明军的阵型,对王无双说道:“王中校看到没有,官兵这两个队缺乏配合联系,左边这队官兵的队形也不利于防御正面的突击,你从他们的中央突然起反击,打官兵一个措手不及。” “遵命,大将军。”王无双双手一抱拳,就转身离去。 在王无双走开前,他突然回过身问道:“大将军,您给卑职的晋升不是临时的吧?” “当然不是。” “那就是说,卑职的家人,可以得到中校级别的抚恤了?”今天的战斗并不长,但王无双现随着自己火箭一样的晋升,抚恤已经翻了一番有余。 许平点点头:“是的。”抚恤制度是许平从新军搬来的另一套军规,目前的原则是军衔越高、抚恤就越高。 “多谢大将军。”王无双低沉地应道,这次他更无停留,领着部下笔直向前线走去。而许平则再次端起望远镜,一边观察着战局的进展,一边不停地下各种命令。 当明军的进攻节奏又一次受到闯军反冲击的干扰时,许平身后响起余深河那熟悉的声音:“近卫营、第一步兵翼向您报到,大人。” 第四十八节 覆灭 顾弥勒感到非常烦躁,他面对的闯军无疑是一群散兵游勇,如果对方停下来正面抗衡,他相信早已将对手击溃,可是现在已经战斗到申时,这些闯军仍如同不散的阴魂一样纠缠着他。选锋营的攻击节奏一次次被对方的反击所打乱,每次当他将要彻底击溃正前方抵抗的闯军时,总会有闯军冲出来反击,而且总是打击在那些令他感到不愉快的位置,拖慢他的脚步。 作为镇东侯的旧部,顾弥勒和新军高级指挥官有着很不错的关系,这是他得到这个职务的重要原因,顾弥勒也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新军的高级指挥官几乎清一色都是镇东侯的故人,这有什么不对吗?关键位置,即便不是镇东侯的旧部,也是他们的子侄在担当。镇东侯和这个故旧有交情,所以这就是理所应当的,即使这会引起一些不满,一些或许成绩更杰出,条件更适合的平民出身的人竞争不过这些有背景的人时会有类似的不满。但这毫无疑问是合情合理的,因为他们确实不具有和镇东侯这样的交情,大明三百年来就是这样运转的,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这绝不是不公平的,镇东侯必须照顾他的故旧,他有义务这样做。 那些新人,诸如许平之流已经证明了他们不配得到镇东侯的新任,他们对这种体制的不满很可能导致更进一步的背叛,论资排辈,是一个稳定的体系所必须遵循的规矩,质疑这个不容置疑的规矩本身,就足以证明他是这个体系的敌对份子。尽管如此,顾弥勒仍然不喜欢这种窃窃私语声,他很迫切地希望能够在战争中把对手----许平和其他这种质疑者打得一败涂地。为大明作战是身为新军将领的职责,不过顾弥勒和其他许多新军指挥官一样,同样把和许平的战斗视为私人恩怨----是我们陪着镇东侯立下的战功,镇东侯当然应该先考虑我们和我们的子侄,正如我们会尊敬镇东侯的世子、向他奉献我们的忠诚仅仅因为他是我们的领袖的儿子一样,你们这些新来者,怎么敢动一动颠覆这种秩序的念头? 今天,当得知在对面进行指挥的就是许平本人后,顾弥勒对胜利的热望就变得更加热切了,胜利、干脆利落的胜利对他来说不仅仅意味着他个人的功绩,同样是顾弥勒所属的这个集团的成功。可每次顾弥勒眼看就能打垮的正面闯军的时候,这些层出不穷的侧翼骚扰总让他们得到喘息的机会,顾弥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得以后退重组,继续与选锋营周旋。 这对顾弥勒来说是一种侮辱:对面的敌军无论是兵力还是武器都处于绝对的下风,可就是这样一支乌合之众,在许平的指挥下,竟然可以与镇东侯的旧部、杨致远提拔的将领、贺宝刀还有其他许多新军高层所赏识的一位营官周旋上两个时辰仍不分胜负。这是私人恩怨、但不仅仅是私人恩怨了。难看的胜利都不是一种可以接受的结果,这会让新军中那些因为出身不好而被排挤的人获得口实,很多这种心怀不满的人,虽然没有明目张胆地投奔许平,但确实是把许平对镇东侯故旧的胜利,看做他们的胜利的。 闯营的反击让他们继续流下比新军多的多的血,毫无疑问,在这种连绵的反冲击中,闯军付出了比明军大得多的多的代价,但顾弥勒却迟迟不能完成上峰交代的任务,而且选锋营也开始变得心浮气躁。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顾弥勒不耐烦地问道:“离许平的将旗还有多远?” “不到两里了。”选锋营的参谋长张彪也一脸的怒气,拥有绝对兵力优势的选锋营,在今天下午的战斗中一直束手缚脚,战斗并不算太激烈,但持续得太久了,士兵们变得疲劳。 “跑起来也就是一杯茶的时间。”顾弥勒看到正面又受到闯军的一次反击,整整一个步队被打得停下脚步,而需要它掩护的中央步兵因此也不得不停下来等待侧翼的跟进。这次反击还是很巧妙,在顾米勒刚把一些部队转向防备侧翼时,就冲出来进行攻击,不但干扰了明军的攻击,还不会一次受到太多明军部队的反击。 “许平确实有两手,不过一力破百巧,”顾弥勒难得夸奖了一句,既然离最终的目标只有一步之遥,他下定了决心:“留下一个步队掩护辎重和炮队,剩下的并肩冲锋,直冲许平的将旗所在,侧翼不必留兵防御了。” “大人,我们不管侧翼了么?” “不管了,就当是被蚊子叮了两口,反正只有两里地了。”顾弥勒命令张彪留下负责指挥那个拖后步队掩护火炮,今天的战斗中大炮没有起到什么作用,顾弥勒觉得他们拖慢部队进攻度的坏处甚至大过了提供火力掩护的好处:“大帅应该留半个磐石营的步兵给我,这样我也不会打得这么苦。” 完这句牢骚后,顾弥勒一指前方:“端掉许平的将旗,这些小股反击自然就烟消云散,就算不散,到时候我们也可以专心对付他们,让两翼几队将士们咬咬牙,拼着挨两下打也要跟上中军,打了这么久,闯贼也没有多少力气了,拼着挨他两下我们也要先冲下许平的大营。” “遵命,大人。” …… 选锋营摆出来的新阵型落在许平眼中:“这是要拼命了啊。让顾梦留过来,我有命令给他。” 最后四门野战炮刚刚追上许平的部队,顾梦留立刻接管了它们,许平给这几门炮选了一个阵地,让顾梦留做好战斗准备。 …… “前进!前进!前进!” 队官大声连喝三声。 战鼓声咚咚作响,旗手简继东一马当先迈步向前,今天的战斗让简继东感到特别的窝火,他所在的队位于明军的右翼,一会儿右转待命、一会儿左转快步跑,头都要转晕了可是根本没有打上两仗,光来回来去的调整阵型。前方零零星星的那些闯军,简继东已经无数次看见他们落荒而逃,但没有都不能追上去而要停下来应付反击,或是等其他友军应付反击。队里的同伴也都是一身的力气没地方使,大半个时辰来,每次停顿都会激起大片大片的抱怨声,刚才队官下达不顾侧翼,直扑向前的命令后,士兵们都是一片欢呼,嚷嚷着赶快冲上去和闯贼一决胜负。 简继东大步向前走着,他看见前方的闯军又纷纷半蹲下腰,开始向这边瞄准,简继东知道对方总是以这样的姿势抵抗,远远地不疼不痒地打上一、两枪,看明军逼近了就猫着腰往回跑。 “如果不是我们总是走走停停。”简继东一边高举着大旗,挺着胸膛大步前进,一边在心里暗暗咒骂:“你们这样子早就被我们赶羊了,早就把你们打得收不住脚,一路逃回老家去了。” 闯军开始远射,虽然站在全队人的最前,但这种距离的远射对简继东的威胁称得上是微乎其微,一轮,又是一轮,两轮远射过后,简继东视野里的闯军已经从蚂蚁一般大小变得面目清晰可见。这次对面的闯军竟然没有逃跑,而是站起来装填弹药。 “就是,”简继东在心里想:“别跑了,干干脆脆地打一仗吧。” 侧翼似乎又传来枪声,不过简继东根本没有侧身去看一眼,命令非常明确,直冲许平的大营,脚下不许停留。近两个时辰的激战,让简继东的耳朵和神经都快麻木了,心中只有剩下服从命令这个信念。 前面的闯军站得笔直,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排,简继东看着他们把枪口放平,接着就看见一片白烟,似乎还听到有铅弹从自己身边飞过,出撕裂空气的嗖嗖声。他脚下仍不停留,队官没有下令停步,那就得继续向前走。 对面的闯军又开始装填,现在连他们脸上的胡须简继东都能清楚地看见,这些闯军不紧不慢地装填着弹药,简继东已经能够看清敌人的眼睛,他们脸上的表情看上去----看上去似乎非常镇静,不、不是镇静,而是轻松,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 敌人的表现让简继东心中有些迷惑,不过没有听到停步的命令,所以还是要高举着旗帜向前走,现在敌我的距离已经称得上近在咫尺了,突然有个莫名其妙地想法涌上简继东的心头:“要是我就这么把大旗砍过去,不知道能砸到几个闯贼。” 前面的闯贼已经装填弹药完毕,简继东仍用力把双臂伸直,将军旗举得高高的,直愣愣地朝着敌人走过去,现在他与正前的闯军士兵面对面地看着。对方的表情变得更加奇怪,动作也非常的奇怪,不但没有放平火枪指着快走到他鼻子底下的简继东,反倒收枪而立,默默地看过来。 简继东从余光里看到整排的闯军都是类似的动作,他微微转动脑袋,现每一个敌兵都用一种奇特的目光地看着自己,这个现让他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更大范围的移动视线。 没错,每一个闯军士兵,不管和简继东成什么角度,他现都向自己望过来,一个很偏很偏的敌军士兵似乎打算抬枪瞄转自己,他的枪几乎歪到同伴的脸上,但那个敌军士兵周围的人却压下了他的枪口,每一个人都把枪无害地指向天空,然后静静地看着自己。 一片茫然的简继东就在闯军的战线前站住脚,他突然注意到身后只有枪炮声,而没有了战鼓声,他与无数双闯军士兵的眼睛对视片刻,保持着高举战旗的姿态,扭过头向身后望去----身后已经没有同伴了。 简继东的战友们,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铺满了他刚刚经过的麦田,与他属于同一队的其他几个小队,也都几乎没有还站立着的人。一些幸存的明军士兵在麦田里一边咳着血,一边艰难地漫无目的地爬动着,只有极个别的士兵还握着武器,这些零零星星散布在尸体和伤员中的明军士兵,躲在战友流血的身体后,半跪半蹲着向北方出绝望的还击。 在简继东的右方,密密麻麻的闯军排墙而进,他们大步向前走着,手里熟练地给燧枪填药上弹,丝毫不会影响他们的度。这人墙迅地向前挪动,很快就与简继东平行,他现在已经被夹在一横一竖两队闯军之间,简继东已经无法把头扭得更多一点,手中的军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再高高举起,他茫然地转过身面向来路,看见闯军的人墙嘎然停步,无数支火枪齐刷刷地举起,接着就是无数火焰从密密麻麻的枪口中跳出。齐射结束,人墙再次向前推进,他们已经越过了简继东的位置,几乎没有人往他这里看上一眼,就算有,也是漫不经心的一瞥。 这批闯军的旗帜上,一只黑色的雄鹰骄傲地在风中展翅翱翔,这并不是简继东第一次看到这面旗帜,上次、还有上上次他面对这只黑鹰时,身边的兄弟也是一排排地倒下,血流成河。 “近卫营----”简继东单手握着的旗帜,无力地垂到了地上。 第一步兵翼从侧翼起的攻击,瞬间就将选锋营右翼的那个步队抹去,那个步队的旗手吸引了许平相当长时间的目光,看到那面孤零零的红旗从这个勇敢的汉子手中无力地垂下时,许平长叹一声,为这个勇往直前的敌兵专门下达了一个命令:不许伤害这名旗手,让他继续保有他手中的那面军旗,不要从他手中夺走它。 选锋营剩下的几个步队陷入一片混乱,它们的队官们正努力地调整着步队,试图迎击直扑过来的近卫营,不过这需要时间,而他们恐怕没有这么多的时间。几个选锋营的步队互相遮挡无法挥火力,眼下最靠近近卫营的那个明军步队,在进行直队转横队变换时,遭到近卫营无情地攒射,死伤枕籍。 这个步队被打散后,第一步兵翼继续推进,毫不停留地攻击下一个目标----选锋营第三个步队在在转换阵型中遭到攻击。 这个步队在来自四面八方的火力中,吃力地转换着队形迎战,不过它并没有能够坚持到完成。不过这个步队生溃散后,第一步兵翼也耗尽了他们靠奇袭获得的优势,选锋营下一个完成队形变换的队进行了第一次有组织的抵抗。而在这个排成排向闯军还击的步队的南方,更多的选锋营的步队也面向北方,顾弥勒督促着它们拼命向那个受到攻击的队的两翼跑去,以延展战线挥火力。 对手现在的反应也在许平的预料之中,他耐心地等待着选锋营调整队形到他期待的位置和角度,然后下令道: “让我们炮兵开火吧。” “遵命,大将军。” 传令兵一溜小跑着去传达许平的命令。由四门野战炮组成、顾梦留亲自指挥的炮队立刻开始向挤成一团的敌军射击,现在选锋营正以纵队冲着闯营的炮兵阵地,近卫营炮组开始对他们进行无情的纵射----每一个炮兵军官都梦寐以求的炮击方式。 交织的炮兵火力在明军中横冲直撞,无情的屠杀出现在许平眼前。 “亲贤臣,远小人,此前汉之所以兴隆也。”许平脑海里突然冒出了这句话,和眼下的情形并没有什么关联,但许平忍不住想到,顾炎武常常对自己说,任人唯亲而不是任人唯贤,往往就是治乱循环的开端。今天面对对手时,虽然敌军有着压倒性的兵力优势,但给许平的感觉却是笨拙和僵硬,无论如何,新军都是非常强大和训练有素的对手,但许平越来越感到镇东侯并没有为这支军队挑选合适的指挥官,至少----不是每一个指挥官都是合适的。 惊天动地的枪炮声就在面前炸响,但许平仍无法控制地想到:“侯爷,我所高山仰止的榜样,并不能阻止治乱循环出现在他的军中,我又该如何避免……” 身后又响起沈云冲的报告声:“大人,第二步兵翼向您报到。” 回过头,高举着鹰旗的闯军士兵正沿着大路蜿蜒而来,许平指着那片杀戮场,问他的教导队同学和长青营老部下:“需要我告诉你从何处进攻么?” “永远从侧翼进攻,大人。” “去吧。” 在之前一下午的作战中,之前选锋营没有损失哪怕一个小队官。 而第一个灾难的五分钟里,选锋营失去了它八个步队队官中的三个,六十四个步队小队官中的二十一个;在第二个灾难的五分钟里,选锋营失去了剩下五个步队队官中的四个----只有拖后保护炮组的那队得以保全,而全营除去那个队以外的七个队拥有的五十六个步兵小队官,损失得只剩下一个;顾弥勒在目睹部队的毁灭后吞枪自尽,选锋营丢失了七面队旗和它的营旗。 第一节 保守 张彪下令炸毁火炮,然后就带着炮组成员匆忙逃离战场,幸运的是闯军似乎忙于打扫战场或是担心新军的伏兵,不知为何并没有起追击。 一直逃回小刘庄,选锋营的残部才有机会喘一口气,这群人之间如同墓地一般地死寂。这是一队骑兵从南方直奔他们而来,为的军官跳下马,冲进这群毫无反应的人中间。军官环顾一周,走到张彪的面前,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大人,磐石营奉命前来助选锋营一臂之力。” “多谢你们能够前来,”张彪木然地抬起头回答道:“可是选锋营已经不存在了。” …… 前方的战报传来,詹天豪的参谋们一片哗然,全是震惊、愤怒和不愿相信的情绪。 “大人,我们要立刻反击,给选锋营的弟兄们报仇!” 这声充满情绪化的建议激起一片响应声,詹天豪好不容易才把让他情绪激动的部下安静了一些:“当务之急,是阻击追兵,掩护我们选锋营的弟兄退下来喘口气。” “马上把这里的军情向大帅报告,”詹天豪派出急报使者后,迅地对他的参谋们交代起任务来:“我们将先进行防御,保护我们的友军,让选锋营退下来的官兵得以重组,让骄傲的闯贼先起第一轮进攻,我们则予以迎头痛击,等疲惫的闯军被我们重创后,我们再起反击,给选锋营报仇!” “遵命,大人!”满腔怒火的磐石营参谋们一下子忘记了来回奔波的疲劳,热情万丈的开始进行参谋作业,每一个人都卯足力气,迅制定好严密的防御计划,而同样被姊妹营毁灭而激怒的磐石营官兵,则飞快地进入预定阵地。巨大的压力和紧迫感,驱使着他们不顾劳累以最快地度构造战壕等野战工事。 …… “长青营没有动进攻。” 击溃选锋营以后,许平重新把注意力投向正面,第二步兵翼顾不得参与打扫战场就立刻退出战斗,随时准备返回迎战长青营。 而第一步兵翼进行简单战场清扫后,派出五百名士兵展开了追击行动,选锋营的炮兵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但仍有一些溃兵向追击的闯军投降。 追击到小刘庄附近时,余深河接到报告,他的部下与磐石营的前卫部队生接触。余深河一面命令全翼停止打扫战争向小刘庄进,同时派人向许平报告,请求他将第二步兵归还给近卫营建制。因为担心许平此时已经返回大营,余深河还下令给第二步兵翼,命令他们立刻前来向自己报道,他准备趁磐石远道而来立足未稳就起进攻。 不过许平此时并没有返回大营而是仍然和第二步兵翼呆在一起,他在接到长青营没有异动的报告同时,看到了余深河来的命令。许平取消了这个命令,不但让第二步兵翼开始协助打扫战场,还飞马传令余深河,让他立刻转入防御。 余深河收到命令后把步队交给第一步兵翼的翼官指挥,亲自赶来见许平,后者正同沈云冲在闲聊。见到这番光景后,余深河急得在马上叫起来:“大人,磐石营来回奔跑一天,现在正是攻击他们的好时机,他们正在全力修筑野战工事,战机稍纵即逝。” “一个营对一个营。”不同于余深河那飞快的语,许平的口气显得有些懒洋洋的,他悠闲地对余深河说道:“而且是对一个有准备的营,最可能的结果就是死上几百弟兄,把他们向后推出去一两里,这有什么好处吗?” “可是我军尚有余力再战,近卫营没有什么损失,第二步兵翼几乎完好无损。” 太阳已经偏西,许平笑着挥了挥手,示意余深河下马说话,等后者执行命令后,许平微笑着问道:“太阳落山前可能歼灭或者重创磐石营么?我看可能性很小吧?多半会是一场杀伤相当的种战斗。就算真的能把磐石营击退一两里地,等到天黑了,我们又得把兄弟流血换来的这点土地白送出去,这是图什么呢?” 余深河皱了皱眉,似乎还有些不满,许平知道他在想什么,今天一战,许多部队还没有参战或是参与激烈战斗,这仗就要结束了,不少人可能觉得有这么多余力就停止进攻有些保守。但许平心意已决:“今天这仗打完了,我们不再打了,我们又不是在进攻京师!” “那么,我们明天还打么?”余深河的话问出了不少人的心声,别说状态良好的近卫营,就是被重创的装甲营军官----如李来亨等也仍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不打了,”许平又是一通摇头,今天的战斗让他损失同样惨重,成百上千的士兵在阻击战中阵亡,还有之前野鸡岗鏖战的损失,许平估计其他战场上的战斗虽然不十分激烈,但损失可能也会数以百计:“我们安营扎寨、小心防御。” 许平计划收缩部队稳固防御,同时远侦骑,确定新军的规模、动向后再进行稳妥地撤退:“现在我们还不太清楚新军到底有没有渗透到我们防线后方,明、后两天大概是杨将军最后乱中取胜的机会,三天后我们就能把新军的部署看得一清二楚,到时候再返回开封吧,我可不想仓促撤军被杨将军打一个趁胜追击。” 见许平如此保守,和他同龄的部下们都嚷嚷着表示不满,沈云从叫道:“大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势均力敌的机会,我们怎么好轻轻放过。” “我只愿意打胜仗,不想打这种胜败难说的仗,”此战损失大批兵员、武器、装备,估计许州大营又会为此叫苦连天,许平担忧和杨致远继续纠缠下去,很可能会形成消耗战,让自己的部队遭到难以补充的严重损耗。 “我们打了胜仗啊,”手下的军官们不少还沉浸在全歼选锋营的兴奋中,周洞天也是其中之一:“大人,今天我们固然可能损失了三、四千人,可是新军比我们的损失更大,他们的损失估计要在五千人以上,选锋营更全营被我们消灭。”周洞天觉得这买卖很划算,阻击战中损失的不少是厨子、伙夫这种容易补充的人员,而新军损失了一个野战营、成建制地损失掉了:“我们占便宜了。” “这种便宜再占两三次,我就是孤家寡人了。”许平自嘲地笑了一声,以河南两府对抗天下,这种交换比是他不能接受的:“如果官兵和我们的损失达不到三对一,对我们来说就不叫胜仗;如果在二对一以下,那就是我们打败了,今天差不多一对一,或者五对四、四对三的样子,这是我们的惨败啊。”许平重申一句:“到此为止!” 说话间,一个士兵捧着面大旗走到许平和余深河面前:“大人,选锋营的军旗。” “光彩夺目的战利品。”许平双手接过这面大旗,周围军官的目光无不为它所吸引,许平低头看了一会儿,抬头说道:“这面军旗是第二步兵翼缴获的,按理说我应该把它交给沈兄弟。” 沈云冲嘿嘿一笑:“大人有话就直说吧,不必拐弯抹角的。” “这面军旗确实是近卫营的战利品,但是今天最大的功臣不是近卫营,而是这些从午时奋战到申时的战士,他们挽救了频临崩溃的战局,一次又一次。”许平说完就吩咐道:“让王中校、还有他的部下一起来见我。” 王无双带队向许平行礼的时候,后者仍以郑重的姿态双手捧着选锋营的营旗:“王中校,你之前是什么职务?” “第十三步兵翼,第五十步兵队的第五步兵小队小队官。”王无双在这么多高级军官面前,报出自己的职务时显得有些局促。 “中校,小队官?”余深河大声说出自己的疑惑。 向周围的军官们简述了王无双今天的表现后,许平转头看向李来亨道:“装甲营的高级军官今天损失惨重,新任装甲营营官的李将军,急需像王中校这样的英勇军官辅佐,我现在任命王中校为第六步兵翼翼官,即日向装甲营报到。” “多谢大将军。”王无双一个深躬。 “还有这面旗帜。”许平走到王无双面前,双手郑重地捧着选锋营的营旗,把它递到王无双面前:“这个战利品是王中校当之无愧的,王中校今日所指挥的部队,将随王中校一起转隶装甲营,他们组成的队可以用这面旗帜作为队旗。” 王无双连忙接过这面军旗,站在他身后的士兵中出兴奋的轻声欢呼声。 听到这个命令后,李来亨亦是满面笑容,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这面旗帜是黄候传下的吗?” “是的。”许平严肃地说道:“是侯爷亲手交在贾将军手里的,这已经是二十多年的事了。” “多谢大将军。”李来亨躬身向许平道谢,脱口说道:“要是我拿去做营旗也不错。” “这不合适,”许平摇了摇头,断然说道:“新军的营旗,不合适当我们的营旗,队旗,恰到好处。” “遵命。”李来亨再次躬身行礼,问道:“末将应该在这面旗上绘上装甲营的营徽么?” 装甲营的营徽是猫头鹰,和近卫营一样,装甲营的每一面队旗的左上角也都有营徽,许平微微一笑:“这还用我说么?理应如此。” 这时在王无双背后,有一个声音问道:“王中校,我们现在应该是多少队啊?” “嗯,嗯,”王无双低头沉思,他之前并没有预料到自己会这么快升到这个职务上,更没有想到会去装甲营任职,他口中喃喃念叨着:“装甲营,第五步兵翼,那应该是……应该是……” “每个步兵翼下辖四个队,所以第六步兵翼下辖第二十一到第二十四步队,”李来亨连忙替自己的第一个翼官解围。第六步兵翼现在是一个空壳,本来装甲营就没有如近卫营那般满编,由于白天一仗损失惨重,缺额已经过额定编制的一半,所以李来亨已经把两翼合编,有战斗经验的官兵都被抽调去补充第五步兵翼:“现在这四个队都是空着的,王中校可以任选一个,把旗帜交给他们。” “那就第二十一步队吧,”王无双立刻答道:“让这个翼的第一个队用这面旗当队旗,应该还合适吧,大人?” 装甲营的两位指挥官兴高采烈地讨论旗帜问题时,许平把目光转向余深河和沈云冲,这两个人脸上都有些悻悻之色,许平见状笑道:“近卫营三战选锋营,三战皆胜,这次更缴获选锋营的军旗,我认为近卫营已经完全夺取了选锋营的荣誉了,因此,我决定给近卫营全体官兵一个奖赏,那就是近卫营可以从选锋营的头盔上取下他们的白羽,把它插在自己的头上……” 刚刚还因为许平把本营战利品送人而满脸沮丧的近卫营军官,闻言出一片欢呼声:“多谢大人。” “当然,为了以示区别,这根羽毛不能还用白色的,”许平补充道:“羽毛要染成黑色的。近卫营,就是白羽军的征服者。” 现在轮到装甲营的军官羡慕起近卫营了,不少装甲营的军官之前曾在近卫营中服役,他们就吵吵着起哄,不少人说他们今天在野鸡岗出力,功劳一点不比近卫营小,也应该得到戴黑羽的荣誉。由于他们中很多人都曾是余深河的部下,近卫营军官的同僚,所以近卫营的军官们也没有什么反对声。 唯一的反对来自许平:“因为今天是近卫营全歼选锋营、夺取了它的营旗,若有一天装甲营全歼救火营、夺取蛇旗,我也会允许装甲营戴黑羽的。” 李来亨王无双离去后,许平的身边除了卫士,就只剩下一些心腹军官,余深河问道:“大人,既然王中校是西锐营的人,为何不任命他为十三步兵翼或是十四步兵翼的翼官,我听说西锐营的高级军官也全体阵亡了。” “是的,西锐营必然要重建,不过,西锐营多是李将军、孙将军的旧部,我不愿意插手。” “那大人还从他手里拿人?” 许平哼了一声,脸上晴转多云:“这叫略施薄惩。” 击溃选锋营后,许平和李定国还有孙可望取得了联系,也分别收到他们二人来的一面之词。通过这两份报告,加上西锐营军官早先的口供,许平已经把大概情况猜了个七七八八,他把事情经过的大概说给余深河等人听后,这些军官都是一片哗然。 “擅自行动,不向上峰汇报,如此的行径岂能轻饶?” “如果在新军,确实是如此,不过我们已经不是镇东侯的新军了,李将军和孙将军,和你们不一样。”许平摇摇头,岔开话题:“你们说,今日一战,我们都有什么经验收获?” “军衔制度非常好。”沈云冲毫不犹豫地说道:“以往就觉得军衔制度不错,今天更是如此,刚才大人也说,我军被打散后,即使是素不相识的官兵,仅凭军衔就可以恢复指挥。刚才选锋营陷入混乱后,他们也有不少勇敢的果长跳出来试图控制溃兵,不过根本就没有什么人听他们的。” “是啊,我都不认识你是谁,你是别的队的果长,又干我屁事。”余深河亦点头道:“军衔制度,让我们控制军队的力量大大加强。” “还有呢?”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一些,许平静静地听着,最后言道:“今天出现这样危机的局面,你们说到底是何原因。” “因为孙将军擅自行动,还密不上报。”余深河想也不想地说道。 “以后如何避免?” “加强纪律。” 许平摇摇头:“不对,根本原因是我根本控制不过来太多的营,当军队过一定数目后,必然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错误,完全无法事先预料,所以也根本无法提前设法避免,如果这些错误全部要由我来纠正的话,就会出现一次次的危机。” 见众人都不搭茬,许平就自顾自地说下去:“我记得侯爷的兵书上,曾经提到过一种叫三三制的东西。” 周洞天等人齐声问道:“又是大人常说的那本神秘的兵书?军衔制度也是里面写的。” “是的,真可惜让我弄丢了。”许平继续说道:“这个三三制我只是有印象,但从来没有放在心上,也不知道侯爷为什么要提出来,刚才战事结束后,我猛然间醒悟,这就是为了避免在统领大军时出现类似我今天这种危机。今天我把三个西营都部署在左翼,就是希望他们能够密切配合,但归根结底还是由我亲自指挥,如果按照侯爷大部队三三制的设计,那么就应该是由某一个将领,或是李将军,或是孙将军统一指挥左翼的三个西营,那样今天的误会就绝不会生。” 第二节 进步 几个部下听得面面相觑,余深河咳嗽一声:“大人的意思是,侯爷早就预见到可能会出现我们今天遇见的这种危机,所以才有了这样的设计,包括军衔制,还有这个三三制。” “是啊,仔细想想,真是让我不寒而栗。侯爷天下奇才,只可惜这些改革不可能容于朝廷。”许平叹息一声,他已经决定进行进一步的军事改革,把每三个营统一在一个将领的指挥下,许平相信这样的三个营绝对可以配合得更好,反应度也会更快:“还记得上次我和你们说过,侯爷把游击改为准将、参将改为少将,副将改为中将,而总兵改为上将么?” “记得,大人。”部下们纷纷点头。 周洞天问道:“这个和今天的事有什么关系么?” “以前我以为侯爷只是想改一个称呼,不过我现在想起来,或许不仅仅如此。总兵、副将、参将、游击,只是高低不同,但总兵不一定能管每一个游击,更不用说参将、副将。我猜侯爷或许是想打破军中的壁垒,让将军们如同校尉一般,惟比他衔更高的人之命是从,这样就更能应付紧急情况,如同今天我们遇到的这种紧急情况。”今天许平固然能指挥得动西锐营的士兵,那是因为他的威信足够高加上情况非常危急,而不是具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指挥权。当时假如是余深河而不是许平在场,那么他就肯定指挥不动西锐营中的任何一队人马。许平想到这里不禁轻轻叹了口气,这个想法许平承认很好,但他觉得镇东侯恐怕过于理想化了:“侯爷想得很好,但朝廷固然是大小相制,就是我们闯营里,我也不好过问西营的军务,这个念头,恐怕也就是想想罢了。” “黄候怎么会想到这些呢?”其他人,即使是出身新军,现在也不再称呼镇东侯为侯爷,许平出这样的称呼时,别的人渐渐开始感到不习惯,在其他闯营将领面前若是听到许平这样说时,他们脸上还会流露出不自在的表情,不过许平总是装作没有注意到。 “这大概是侯爷在考虑将将之法吧,今天的问题,归根结底就是我指挥不过来延绵十数、数十里的三万大军,只不过之前我始终没有意识到我的能力达不到。但侯爷显然很仔细地考虑过这个问题,或许很难判断一个人到底能将多少兵,想保证一个将领不会力不从心的最好办法,莫过于提前分割部队,让高级指挥官将将、而不是将兵,侯爷真是高瞻远瞩。”完这句感慨后,许平又道:“很幸运,我在力不从心而遭到大败前,就意识到我没有兵仙韩信那样多多益善的将兵之能。更幸运的是,明廷不会允许侯爷大刀阔斧地修改军规,而我们可以。” “这确实是我们的幸运。” 沈云冲等人也出类似的感慨,上一次大家聚在一起庆幸运气上佳是因为听说杨致远领军,想起这个许平就一阵阵后怕:“我,还有你们,都太小看杨将军了,这几乎葬送了我们。” 众人都默默点头,回头看来,许平制定的计划是在太狂妄,被杨致远识破后造成闯军的极大被动,如果不是闯军在战斗经验上的优势,还有装甲营的浴血奋战,今天本应是闯军的大败。 “仔细想想,杨将军绝不是侯爷心目中的第二人选,我现在觉得侯爷对杨将军的信任可能还在贺将军之上。”周洞天突然说道。 这话让许平起陷入沉思,其他人先是一愣,随即余深河先叫道:“不错,我记得侯爷还是一个游击的时候,杨将军是替侯爷管老营、辎重,补给。侯爷用兵,最重后勤,如果不是侯爷绝对信任的人,他怎么敢把这样的任务交给他。” 余深河说完,沈云从也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然后杨将军就替侯爷管军法、负责替侯爷制定条例,天啊。” “你没记错,我记得也是如此。”许平冷冷地说道。 沈云冲顿了一顿,又说了一声:“好像杨将军还是侯爷手下第一个单独领军的。” “没错,杨将军说他是替侯爷出海去处理一些不入流的倭寇、水匪,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当时也都信了确实没什么大不了。可是你们想想,我们对山东的地理、情报都不是很清楚,何况出海去异域,侯爷当时只是一个副总兵,我从来没有听说他有不是亲自领兵的时候。可是他就放心让杨将军独自带兵,而从来不放心其他人,包括贺将军在内,我记得教导队讲南关各战时,侯爷都是把任务给贺将军交代得清清楚楚的,从来不曾像杨将军这样任他自己挥。” 许平说完后,余深河轻声提醒道:“平定奢安之乱的时候,贺将军也曾独立领军的。” “但是侯爷是让贺将军死守一座城,贾将军也是类似,至于包抄、攻击,压缩敌军,侯爷都是大包大揽,亲历亲为。”许平又是一阵后怕,连连摇头:“在侯爷心里,唯一能让他完全放心的就是杨将军,这次侯爷让杨将军留下,绝不是觉得我们好对付,更不会是觉得插汗比我们还厉害,所以一定要把贺将军调回去。” 周洞天道:“可是今天杨将军还是犯错了,在最关键的时候,他让磐石营一个营往复奔波,什么事都没有做。” “因为杨将军是人,而是人就会犯错。”许平停顿片刻,补充道:“侯爷也是一样。” 夕阳下山前,西营和西锋营都平安返回闯军大营,坐在帐篷中看书的许平,听见激烈的争吵声由远而近,不等他出门迎接,李定国和孙可望就拉扯着一起冲进他的营帐,两个脸红脖子粗的家伙吵了一路,进了许平的营帐后大喊大叫着要许平给他们评评理。 “我在大刘庄埋伏了好几个时辰,儿郎们被蚊虫咬的一身都是包也不敢动一动,沼泽里的蚂蟥爬到脸上都不能伸手去抓,结果你倒好,一下子就把我的辛苦布置全毁了,亏我藏得那么好。” “你藏得真是太好了,藏得连我的探马都找不到。” “要是你的探马能找到,那官兵不也能找到了么?” “可是你竟然不通知我一声,侧翼那么大的一个豁口,让我怎么能安得下心。” “我通知大将军到位了,你不老老实实地呆着,瞎跑什么?你看我像是会迷路的人么?” “你以前又不是没有迷路过。” “那是十年前了!” “狗改不了吃屎!” “好了,好了。”许平站起来打圆场:“有道是:无心为恶,虽恶不罚。” “那怎么行?军事不是儿戏。”李定国和孙可望齐声喊道。 “因为我不想处罚自己。”许平上前把互相揪着的两个人分开,让他们分头坐下:“今日一战,错在我,不在两位将军。” “大将军不要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李定国不满地说道。 “李将军,孙将军和你情同手足,今日他以为你迷路后,宁可不告诉我军情也要替你遮掩。”许平看着李定国道:“你真要我为此处罚孙将军么?” 许平虽然对西营中诸如此类的私下行为很不满,但当着这两个人面他却无法抱怨,而且他已经打定主意要把三西营统一起来,所以必须要替李定国和孙可望协调好关系。若是他们中任何一人心存不满的话,这三个营就无法协调配合得力。 李定国顿时哑口无言,说到底孙可望还是和他关系更亲近,万一李定国和许平出现矛盾,孙可望还是会站在李定国一边,今天上的事情就是明证。李定国看看孙可望,站起身拱手道:“三哥,是小弟的不是。” 孙可望骂道:“本来就是你的不是,这种军情大事,下次定要通报我一声。” “不会有下一次了。”许平截口说道:“李将军虽然没有按我说的挡道扎营,但这不是什么大事,可孙将军擅离职守,还对我隐瞒军情,这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我想请孙将军把西锋营交给李将军。 孙可望一蹦三尺高:“你想夺我的兵权?” “是的。”许平毫不闪避地与孙可望对视。 “休想!” 轮到李定国来打圆场:“大将军,看在末将的面子上,这次就算了吧。” “力合则强,分则弱。我刚才说今日一战,最大的错在我,不在两位将军,此话并非虚言。”许平把下午对余深河他们总结的教训,改头换面又对李定国和孙可望说了一遍:“今日若是由李将军或是孙将军中某一位统一指挥左翼三营,绝对不会有这种事!知错就改,因此我决定让李将军统领西三营。” “为什么是他?”孙可望勃然大怒:“为什么不是我,我还是他三哥呢!” “因为自从孙将军带兵以来,河南火药的产量下降了三成,粮食的价格涨了一倍有余,”早有准备的许平从桌上拾起一叠报告,把它们交到孙可望的手里:“孙将军才离开归德城才半个月,归德生产的军需就下降了两成多,其中布匹更是少了快四成,所以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孙将军在前线领军了。” “这……”孙可望一时也无话可说。 “我打算把全河南的军需、生产都交给孙将军,此事我已经写信给闯王,让他不要再插手任何这方面的事宜。”许平先仍出一个蜜枣,后又拍了孙可望一个马屁:“除非孙将军有能人推荐给我,让军需生产能够节节上升,否则孙将军就得回去管理政务,我不能看着大军挨饿受冻。” 其实孙可望对管理内政也颇有兴趣,只是舍不得带兵打仗的风光,许平见他意动,忙道:“若是攻破开封,绝不敢忘了孙将军骑马入城的荣耀。” “这倒是小事。”孙可望刚才觉得许平看不起他的军事才能,所以大为愤怒不平,见原来不是如此,那份火气自然消去,许平这么倚重他的行政才能让孙可望颇感得意:“好吧,既然是大将军的将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许平办成这件大事,见天已经黑了,就传令开饭,让各位高级军官来吃饭,庆祝今日的胜利,等大家都来了以后,许平现李过竟然还没有回营,这让他不由得一阵担心:“李将军说一切平安,为何迟迟没有回营?” 左等右等,许平一连派了好几拨探马去寻,直等到大家都饿的饥肠辘辘,实在等不下去才开始吃饭。许平心中担忧,饭吃得毫无滋味,李来亨和李过父子情深,也是食不下咽。 吃饱以后,孙可望等人开始大呼小叫地划拳行酒,直到这时李过才兴冲冲地回来,一见许平就大笑道:“今日我赚了一门大炮。” 李过一直惦着被泰山营沉到河里的那十门大炮,因此战事停歇后也不肯回营,对许平的催促不理不睬,在河边与吉星辉耗上。,开始吉星辉还赌气就是不走,但眼见天色越来越暗,杨致远催他回营的命令一个接着一个,他也怕夜长梦多,只好与李过达成条件,十门炮一家五门。李过马上派出水鬼下河打捞,高高兴兴地把五门大炮拉上马车,返回大营的时候笑了一路。 …… 今日一战闯营损失极为惨重,各营收队后许平粗略统计后,估计伤亡高达四千余人。 而明军方面,粗略估计的损失结果与闯军相差不大,其中大部分都是选锋营的官兵,除了这个成建制被歼灭的部队外,其他各营损失都不大,就是苦战一上午的长青营,伤亡都在可接受范围内。 “杨叔叔不必太过自责。”黄希文见杨致远眉头紧锁,一个劲地劝解道:“闯贼的损失一点不比我们小,有三个营差不多都完了。” “这么好的机会错过了,许平肯定不会再出动出击,如果不能给开封解围,山岚营就会被歼灭。”杨致远连连叹息,感到腹部又是阵阵作痛:“眼下唯一的指望就是左帅能够击败闯王,由他从南路给开封解围,这样……” 这样许平就有可能赶去阻拦左良玉,而杨致远则能寻找到再次和许平交战的机会,不过即便左良玉能够取胜,杨致远知道许平还有另外一个选择,那就是退回开封城下,放弃河南南部给官兵,这样明军想给开封解围还是得深入到许平的根据地。在许平经营良久的巢穴附近和他作战,杨致远认为风险很大,但即便是这种风险很大的作战…… 听杨致远说唯一的机会是左良玉击败李自成后,黄希文脱口便道:“这也未必不成。” “万中无一。”杨致远苦笑一声,眼下就是连这种风险巨大的深入作战的机会都未必能够获得,至少他觉得希望渺茫,左良玉若是战败那河南对新军来说就已经是险境:杨致远必须在郁董也被击败前撤退,不然后路可能会被李自成切断、粮道也可能被他骚扰。无论许平打算坚守不战,还是打算寻机撤回开封,新军都对他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开封陷落,山岚营被歼灭。 最重要的是,杨致远担心自己没有足够的时间了,若是中原的叛乱迟迟不能解决,那镇东侯就无法起事动。“我还有两个月的时间,”杨致远在心里默念:“一定要尽快解决中原问题。” 可是任凭杨致远苦苦思索,仍然毫无头绪。 见杨致远又陷入沉思后,黄希文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向等在那里的卫兵询问了几句,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回来,小声说道:“杨叔叔,大家都等着您吃饭呢。” 杨致远本想说不饿,其实他确实也没有什么食欲,自从生病以来,他的饭量越来越小,这几天奔波劳累,他更是一口也吃不下,不过想到众人的情绪,杨致远点点头:“好,我这便过去。” 说完杨致远又想起一事:“子玉情绪如何?” 黄希文嘿了一声:“都是他,把一切搞砸了。”言毕,脸上颇有愤愤之色。 杨致远感到自己腹间痛得越来越凶,仍尽力让自己语气心平气和:“今日是我犯下了大错,怎么能怪子玉?” “要是他一口气拿下野鸡岗……嘿嘿,”黄希文冷笑两声:“不听同僚良言,一意孤行……” 今天中午的时候赤灼营就跑来告了吴忠一状,说追击闯营的时候长青营始终在拖后腿,吴忠的解释是部队伤亡惨重所以力不从心,赤灼营便道:若是早上吴忠不挥霍兵力的话,现在不会落到无兵可用的地步。 杨致远替长青营辩护道:“有进攻精神总是好的。” 刚才张彪回来后,在营门外失声痛哭,把长青营骂了个狗血喷头,听到杨致远的话后,黄希文激动地冲口说道:“杨叔叔,不是小侄对您不敬…… 第三节 鞠躬尽瘁 p “结果一败之后,他们就被打破胆了,长青营上下斗志全无,一下午就冲着许平的大营乱轰,连派一个队冲上的胆子都没有了。”选锋营全军覆灭后,张彪等幸存军官把满腔的怨恨都倾斜到了长青营上,见到他们的惨状,黄希文听得也是义愤填膺:“要是长青营和选锋营夹击许贼,刚才必定能大胜。” “也未必就如何,”杨致远没有任何责备的言语,只是问道:“贤侄,你一向是喊子玉吴大哥的吧?” 黄希文一下子哑口无言,他楞了楞,再开口时声音低了八度:“小时候吴大哥住在我们家,就像我和大哥的亲生哥哥一般,但很久以来----”黄希文对吴忠的不满并非自许平起,而是早有渊源,这次是新仇旧怨一起作:“没有这么叫过他了。” “为了一些根本不该你们操心的事情,”杨致远对此很心知肚明,以前不愿意明言。不光是黄希文,还有贺宝刀的两位公子、金神通已经一批和黄乃明关系不错的人都和吴忠等人有矛盾,但是自从许平叛出新军后,长青营成为了众矢之的,吴忠孤立无援,这些早就心怀不满的更是群起而攻之。 今天杨致远安排长青营和赤灼营互相掩护,本以为可以利用一场胜利化解他们之间的恩怨,没想到结果打成这个样子,不但没有机会让他们在庆功宴上捐弃前嫌,反倒激化了彼此间的矛盾。而那些看黄乃明以庶子身份获得世子地位不顺眼的人,也唯恐被长青营和吴忠拖累。 “当年孙承宗没有深思熟虑,皇上这个恩旨平添了一堆麻烦。”杨致远心里一阵阵烦躁,这些复杂的纠纷让他指挥作战时不能单纯从军事角度考虑,还要兼顾其他,杨致远记得镇东侯说过,若是为将者在战场上心存杂念,便是取败之道,他勉强把这些懊恼压下,对黄希文道:“一会儿我会称赞子玉打得好,你也要说上两句。” 黄希文满脸的勉强:“吴将军打得……” “记得叫他吴大哥。”杨致远不容置疑地吩咐道:“对了,还有贺飞豹,你去把他叫来。” “贺二哥心情也很差,他没做好侦查,让近万闯军摸过来都没现,结果布置的防御一下子就被叛军攻下来了,为此受了不少斥责。” “所以才要互相勉励,你们的父辈都是兄弟,你们倒争来斗去,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杨致远轻轻责备一句,让黄希文去将几个人先后唤来,一一交代后才去与众将见面。 今天去见杨致远并参加战后总结军事会议前,吴忠是满脸的丧气,无论是长青营的参谋们还是他的卫兵,都小心翼翼生怕触到他的霉头。可是等晚上吴忠回营后,卫士现他们的长官心情显然好了很多,步履十分的轻快,脸上也有了笑容。 卫士们忍不住好奇出言试探,吴忠笑呵呵的只是摇头什么都没有讲,今天晚上杨致远称赞他用兵颇有可圈可点之处,就连一向与他有些疙瘩的几位同僚也都有说他打得不差。吴忠心里虽然高兴,但不愿意把这些事情告诉卫士,他觉得这样会显得自己喜欢炫耀。 虽然时候已经不早,吴忠仍同往常一样点起蜡烛,准备给写家信。苻天俊看着吴忠那残伤的左手,婉言劝说道:“大人,今天还是早些休息吧。” “写完信我便休息了。”吴忠一边铺开信纸,一边说道:“你很少给家里人去信,这很不好。” “哎。”苻天俊笑了一声,道:“家里人知道我跟着大人,安全的很。” “话可不是这样说,你家里人吃饭的时候,肯定会惦着你吃得如何,平时也定然总会念叨你身体如何,是否平安,多给他们写写信吧,举手之劳,就能让宽慰家人的忧愁。” 不能在部下和卫士面前炫耀,吴忠便与妻子分享自己的快乐:“……今天大家都说我打得好极了,这可不是那些敬重我的人说的,而是那些为我所敬重的人讲的……” …… 与此同时,新军大营中,杨致远也在给镇东侯写报告:“……将门子弟不堪大用,我千叮咛、万嘱咐,要赤灼营务必小心防守野鸡岗,遮蔽许平的侦查,结果仍是马马虎虎全不当回事。失守前赤灼营无法及时增援,失守后竟然连迅起反击都做不到,结果还是吴忠这孩子急中生智起反击,没有让局势进一步恶化。一天的交战中,除去选锋和长青两营外,其余五营官长毫无进取之心,全然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暮气……” 刚才的军事会议上,杨致远把各营的动向基本了解清楚,虽然他当时还是以鼓励为主,但给镇东侯写信时却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的怒气,在信中毫不犹豫地抱怨道:“明明是自己的错误,却不懂得改悔,赤灼营丢了野鸡岗,先想到的不是怎么将功补过,而是设法把责任推给吴忠。其后稍有有小利,就又得意洋洋起来。长青营也是一样,早上选锋营、赤灼营没帮他们,下午属下让他们防御后,吴忠在选锋营陷入苦战后就能纹丝不动地做壁上观,甚至连询问属下一句是否协攻的念头都没有……” 写着、写着,杨致远突然涌起一股失落感,黯然加上一句:“属下无能,有负大人所托,把部队带成了这个样子,只是新军中种种情弊,实在不吐不快。属下在判断敌情时犯下大错,让唾手可得的胜利失去了,本无言自辩,可大人若是知道属下这段时间在新军中的种种见闻,定能了解属下为何一听到某军被攻击,就心惊不已,只恐他们被转瞬击溃……不久前在山东,贺兄弟仍大言不惭,说消灭许平易如反掌,金兄弟也报喜不报忧……” 回忆着今天看到的闯军,杨致远一声长叹,又提起笔来:“大人明鉴,属下在新军中已经看不到当年长生军的影子了。老兄弟们总是言必长生军当年如何如何,可是他们已经不记得了,长生军并不是靠我们打赢的,长生军的根基并不是他们,不是我,甚至也不是大人您,而是一个个和建奴誓死周旋的士兵……今天,新军中的人所图,不过升官财,他们在后方有着娇妻美眷,有着万贯家财,若是对手如山东叛贼这般,他们尚有夺取富贵的勇气,若对手是闯营许平这样的,就多有自保之心。” 镇东侯从未称新军为长生军过,猛然之间,杨致远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或许建立新军是和镇东侯的目标背道而驰的,他继续写道:“反观闯营之兵,他们人人深知胜败与他们息息相关,关乎他们的父母、妻子的安危,就好象我们的长生军一样……今日一战中,属下看着对面闯贼那熟悉的军制,还有他们身上再熟悉不过斗志,恍惚中曾感觉并非是在指挥长生军作战,而是在与长生军作战……” 写到这里,杨致远本应向镇东侯汇报他的进一步作战计划,以及给开封解围、拯救贾明河的构思,但杨致远却迟迟无法落笔,他根本没有信心去进攻许平的坚固营垒,今日之后,许平势必会更加谨慎,想进行一场条件有利于明军的野战实在是太难了。杨致远一直枯坐到黎明前,墨干了又磨,磨了又干,始终无法完成这封信。 月亮正落下山涧,乌鸦开始出喧嚣,这声音透过黑漆漆的夜幕,传入烛火摇曳的杨致远中军帐中,杨致远怔怔地听着这好似在感伤明月不再的呜咽之声,良久后突然提笔下来最后一句话:“大人,属下月落乌啼。” …… 次日,许平接到杨致远的挑战书,他仔细看了一遍后下令带使者下去好好招待:“我这便回信给杨将军。” 使者下去后,孙可望、李定国都问道:“大将军要迎战么?” “当然不迎战。”许平不假思索地答道,他打定主意不与新军进行一场消耗战,而在杨致远的指挥下,许平估计一战决出胜负的可能性不大:“我军也很疲惫,胜负参半的仗我是不会打的。” 嘴里一面说,许平一面动手拾起笔开始回信,他并没有在纸上写字,而是画起画来。见到许平这个古怪的动作后,闯营将领纷纷凑近过来看,见到许平画的东西后,众人中多有不解,也有几个则哈哈大笑起来。 许平微微一笑,接着就在自己的画下面提上了一段词。 周洞天乐不可支地说道:“大人琴弹得不错,但这丹青之术还有待练习。” “我本来就没有学过丹青,”许平笑着把题词写完:“所以要加上这段,免得杨将军误会。” 余深河看得连连摇头:“大人,您也是一军数万之主,怎么好这样回信?” “觉得我太轻狂了么?”许平写完字,把笔掷回桌面上的笔筒中:“是不是又要说什么我们已经是一方诸侯,要稳重沉静?”许平取笑了一句,道:“我才二十三啊,这个时候不轻狂更待何时?等七老八十了轻狂不起来的时候么?” 把信收好放进函内,许平环顾周围:“我仔细想了想,也不必急于退兵,闯王即将在朱仙镇迎战左良玉,我们在这里拖住杨将军,让他不能去增援楚军。等闯王击破左良玉后,就该杨将军主动退兵了,我们再去取开封不迟。” 孙可望闻言说道:“若是闯王落败,我们该怎么办?” “就凭左良玉,我不信闯王会输给他。”一天下来,许平就打探到了新军不少情报,附近的河南百姓多同情闯营,许平的情报工作展开得十分顺利。昨天心慌意乱之下,许平不由得担忧新军埋伏着更多的兵马,现在已经搞清杨致远手下确实只有七营兵力,许平连营形成犄角之势,不再担心会被新军迂回包抄。 孙可望不依不饶地追问道:“若是闯王万一输了怎么办?” “那我们再退兵回开封也不迟。”在河南的土地上,许平不担心本方的机动力,就算不在开封附近新军在情报、地理上比许平差得也不是一星半点:“要是闯王赢了,新军退兵就意味着放弃开封和山岚营,杨将军以下人人对此心知肚明,我估计他们会有些心浮气躁,说不定还能被我们抓到些机会。” 众人对这样的安排没有什么异议,许平让人把杨致远的使者带回营中,把回信交给他带走。 …… 杨致远收到许平的回信后,脸色十分凝重,本来就枯黄的脸颊上满是忧色,半响一言不。 黄希文走到沉默的杨致远身边,向许平的回函上望去,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画着一条鱼,杨致远默不作声地把信递给黄希文,后者看到这条鱼下面还有一行字迹挺拔的大字:“杨大人明鉴,末将画的是一条鲤鱼。” “许贼这是何意?”黄希文看得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鲤鱼脱得金钩去,摇头摆尾再不来。”杨致远低沉地解释道。 “这厮好生张狂,”黄希文气得怒冲冠:“无胆鼠辈。” “回去休息吧。”杨致远再次感到巨疼铺天盖地地涌来,眼前一阵阵黑,跟着一起还有无尽地疲乏。 让黄希文和卫士们离去后,杨致远咬紧牙关,枯坐在自己的大营中思索对策。 “左帅那里可能需要我去增援,”杨致远一动不动地盯着地图,左良玉和杨致远的通信中说他遇到了闯营的偏师,可他也不知道李自成现在何处,“或许我应该去增援郁帅,”杨致远的手指在地图上摩挲着,新军对河南闯营的侦查能力实在太有限,咫尺之外就是两眼一抹黑:“若李自成不去朱仙镇,那就回去打江北军,万一郁帅被击溃,李自成就能包抄我或左帅的后路。” 左良玉和郁董都可能需要增援,但许平就在不远处虎视眈眈,两军之间已经没有周旋的空间,杨致远不敢在河南分兵。 “开封危在旦夕,贾兄弟需要立刻解围。”杨致远把手按在地图上,长叹一声,如果许平出来决战,那杨致远虽然不敢说必胜,但无论胜败形势都会变得明朗得多。若是胜了自不必言,新军就能解放出来自由行动,即便是小败一场,杨致远也能下定决心退兵。但现在事情在可为不可为之间,杨致远无法说服自己退兵,那就意味着抛弃了开封和贾明河,也是把楚军和江北军留在闯营的虎口中。 “到底李自成在哪里?”杨致远强忍疼痛,努力地思考着,在地图上搜寻着:“我该如何行动,才能把许平引出来?” 杨致远苦思着对策,他不但需要靠机动把许平从营寨中引出来,还得确保安全。如果大军抱成一团缓缓行军倒是安全,可这样许平未必会出营急追,只要慢慢尾随新军就走不快;如果大胆一些快行军,倒是可能把许平引出来,可以闯营的情报优势,两军离得这么近,任何失误都可能被对手抓住…… “月落乌啼、月落乌啼……”整整一夜,杨致远都没能想出一个完全的策略,最后口中只是喃喃自语,终于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等杨致远再次醒来时,他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 “杨叔叔,您醒了。” 耳边传来黄希文喜悦的叫声,杨致远感到四肢百骸一点力气都没有,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他勉强睁开眼,感到黄希文的脸孔就在身边晃悠,就是看上去一片模糊仿佛罩上了一层雪花。 “通告全军,大帅安然无恙。” 杨致远听到黄希文高声叫起来,他张张嘴,却没能出声音,疼得已经没有力气呼吸了。 “退兵……退兵……”杨致远挣扎良久,终于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已经不是再管开封 山岚营还有楚军、江北军的时候了,当务之急是让这几万新军平安返回----杨致远迷离之际,仍记得这是新军最后的主力,也是明廷生存与否的最后筹码。 “什么?”黄希文向床边探下身,把头凑过来问道:“杨叔叔,您说什么?” “退兵……立刻退兵。”杨致远用尽吃奶的力气,向黄希文伸出一根手指,吃力地交代出最后的话:“告诉你父亲,一定要亲自出马对付许平,不要让贺兄弟领军……” ----现在顾不得贺兄弟的自尊心了。杨致远心里这样想着,对黄希文道:“回去告诉你父亲,一个字都不要落下……许平骁勇善战,还在我的想象之上,侯爷一定要亲自出马对付他……” 眼睛无力地闭上, “杨兄弟,此世今生,我黄石定不相负。”杨致远眼前闪过镇东侯的影像:“大人明明说过,我还有两个月阳寿的……” 崇祯二十三年九月,镇东侯的密友杨致远陨落军中,他的去世,使得镇东侯很快不得不在全盘掌握南方政事的同时,亲自过问军中事务。对黄石来说,再没有比这更惨重的损失;对黄石来说,失去了让他的朋友站在自己身边,分享他们共同的成功;这固然是黄石巨大的遗憾,而更大的遗憾是,他鞠躬尽瘁的朋友没有能够亲眼看到他的努力到底带来了什么样一个新世界。 第四节 等待 p “不管杨将军如何挑战,我们都要坚壁不出,”许平一心和新军对峙到底,只要确保杨致远若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去增援左良玉就行。 正向部下们布置如何紧密防守的时候,一个参谋在营外报见,进门后当着满营的军官们向许平大声汇报道:“大将军,杨致远死了。” “杨将军?”屋内顿时一片倒抽凉气之声,余深河抢先问道:“确定?” “十有**。”那个参谋满脸都是兴奋,昨天一早探马就报告新军有些异常,到傍晚就打探到一些消息,说是杨致远病重,但是这个消息不确定,而且许平他们早就知道杨致远病痛缠身,所以仍维持着之前的谨慎。 而今天早上新军营地那边十分嘈杂,闯营的侦骑抓住了几个新军士兵,他们都说营中议论纷纷,据说杨致远于昨夜过世。 参谋综合了几份口供,还有其他一些消息来源,比如新军营地附近还有一些百姓没有逃光,其中也有一些闯营的眼线,他们汇报说今天来打探小心的新军探马都显得魂不守舍,甚至有樵夫听到在营地周围警戒巡逻的新军士兵在巡逻的时候议论此事。 “官兵怎么这样不小心?”周洞天审视过这个参谋拿来的综合报告后,觉得此事多半不假,这个突如其来生的事情显然也给新军造成极大混乱,他们好像来不及进行保密就泄露了。 “杨大人去世了……”许平轻轻叹了口气,他和陈哲是满营军官中仅有一直没有说话的。 “现在可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陈哲听到许平的叹息声后,突然开口说道:“也好,和杨大人作战时我有些束手缚脚,对上其他人我就不会那么客气了。” 营中的人大多喜形于色,陈哲总结道:“这个消息这么快就流出来,原因无非有二:一,新军觉得没有必要保密,他们不认为杨大人去世会怎么样;二,新军有心保密,但是缺乏应变的能力和手段,结果迅闹得全军知晓。嗯,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这该不会是杨大人想引诱我出击吧?”许平听陈哲分析完后,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大人何出此言?”陈哲立刻把目光投向许平,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没从情报里看到这样的蛛丝马迹。 “因为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出击,去和新军交战,”许平答道:“没有什么比这个消息更能让我动心了。” …… 在新军的大营内,大批的指挥官把黄希文围拢在中间,他已经成为了这群人的当然的中心。 “少帅,现在军中议论纷纷,”詹天豪对把杨致远的死讯泄露出来颇有不满,他是主张保密的:“我们还是应该秘而不宣的,军心浮动对我军不利。” “怎么可能隐瞒得住?”吉星辉反驳道,他根本就无意隐瞒,在得知此事的第一时间吉星辉就通知了自己的参谋和部下,让他们早做准备:“大帅不出来见人,岂不是更加军心浮动?及早让官兵们知晓此事,反倒会好很多,难道你不记得侯爷说过,对抗谣言最好的办法就是说实话吗?” “此一时、彼一时,”詹天豪一开始不对部下们说,还靠谎言搪塞了一段时间,结果消息走漏后让他很是被动:“就算想要对官兵说,至少也要商量好了再做,岂能擅自行动?” “好了,不要吵了。”黄希文叫道,在座的将领们虽然无一例外地支持他为临时的统帅,但大部分都是他父亲当年的手下,也是他的长辈,黄希文有些底气不足:“眼下我们该怎么办?” 今天黄希文上午召集将领们讨论如何撤军,但没有能够讨论出个所以然来,下午再次召集众将,仍然是这个议题:到底该如何安全地撤退。 听到黄希文的问话后,营帐里一下子变得沉默了,没有人说话谈自己的想法。 “我打算整顿几天,然后开始撤军,你们以为如何?”黄希文认为立刻撤军恐怕不好,所以打算再停留一段时间,等军心平稳些再开始行军。 作为长青营的指挥官,吴忠也在这个营帐中,他从黄希文口中听到杨致远的遗命后,第一个念头就是炸毁全部大炮、抛弃不需要的辎重,趁许平反应过来之前全撤退。通过山东撤退战,吴忠认为撤军就要决心坚定、行动迅。不过其他的营官通过那一仗得出了全然不同的结论,尤其是魏武,他支持黄希文的设想,认为稳妥地撤退更好,魏武同样是根据山东溃败总结出的教训,那次赤灼营再匆忙中崩溃,大多营官都持有和魏武相同的看法。 吴忠觉得长青营的经验更符合现在的局面,因为长青营是在强大的敌人压力下进行撤军的,而其他的营都不曾面对过这样的压力。但是吴忠不愿意被人继续责备畏惧许平、或是说长青营念旧情、在许平面前挥不出实力等等,所以他仍是一言不。 “少帅,卑职反对撤军。”张彪突然大叫起来,他是选锋营残余中的最高军官,因此今天也和其他各营的指挥官一起来开会,他激动地叫道:“难道我们要放弃开封的山岚营么?贾帅还等着我们去解围呢,顾大人的仇,还等着我们去报呢。”张彪用一种绝望的语气,向在座的将领们呼喊着:“难道诸位大人不想为选锋营报仇了么?” 张彪的话引起一片唏嘘之声,黄希文默默无语,而那些被张彪看到的指挥官中,有些避开他的目光,有些则显得动容。 吴忠是一个避开张彪注视的人,黄希文之前已经说过杨致远的最后命令,既然是杨致远的命令,那吴忠觉得肯定是道理的。 “杨大人要我们撤军。” 不知道是谁吐出了这句话,吴忠闻言把头低下静静地旁听着,并没有抬头望向那个说话的人或是更进一步出声附和。 “大帅是这么说的,不过……” 吴忠听到一个低声的嘟囔声, “大帅那个时候有些糊涂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这句话引起了其他一些细微的赞同声,而另外一个指挥官,好像是泰山营的指挥同知,则毫不掩饰地表示支持张彪,质问那个复述杨致远遗命的同僚:“难道你是建议少帅抛弃同僚么?”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第一个人连忙为自己分辨道。 吴忠仍然没有出声,他心里又闪过在山东时的一幕,许平向张承业提议抛弃伤兵全撤退:“这是许平后来的几大罪状之一,在场的这些家伙们,当年都骂得义愤填膺,骂得慷慨激昂,骂得声色俱烈,甚至连我,还有故张大人都跟着一起倒霉了。”平心而论,吴忠认为那次如果不抛弃伤兵逃走,结果肯定是长青、山岚两营全军覆灭,不过吴忠每次为此被人指责时、每次看到别人痛心疾地责问自己:为什么吴忠你竟然不会据理力争,竟然会破坏镇东侯留下的传统时。吴忠都会跟着一起骂道:摊上许平真是倒霉,自己不知道前世做了什么孽,张承业不知道忘记给那路神佛烧香,长青营那些伤员不知道前世怎么惹上了这个魔头。 虽然吴忠不打算主动说话,但还是有人问到了他的头上:“吴大人,您怎么说?” 听声音这是细柳营的副官,吴忠循着声音望回去,看到无数人的眼光都向自己投过来,吴忠平心静气地答道:“当然不能抛下山岚营不管,这还用说么?” “贤侄说得好!” 一个长辈送来一句大声的表扬。 “吴大人说的好。” 几个平辈的、在其他营充任副官的年轻人朗声响应。 “许贼有什么了不起的?” 又是一个激昂的声音传来,这句话同样引起热情的附和声:“就会使用诡计,若是堂堂一战,必能大破许平。” 吴忠现随着自己刚才说了一句话,已经处在风尖浪口,马上就有人再次问他有什么看法。 “许贼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和他相处多时,知道他最是大话炎炎。”吴忠大声说道。 “少帅,我们要直捣开封,给贾帅和山岚营的兄弟解围,”不少人向黄希文请求道:“少帅,这才是杨大人的遗志啊。” “是啊,少帅,杨大人最后的话当不得真的。” “开封,”吴忠在心里想着:“就是杨大人生前也绝不肯踏近那里,所以才要把许平设法引出来交战,若是杨大人有把握的话,又何必这么麻烦,这几天又怎么会一筹莫展,如此焦虑呢?” 不过在一片激昂的请命声中,吴忠说出口的是:“没错,少帅,我们应该化悲痛为力量,完成杨大人的遗志。” 期间黄希文一直没有说话,不过他想到的不是这些,而是贺宝刀、杨致远他们曾经跟自己提到过的一些关于父亲的往事。黄希文记得父亲驰骋辽东的时候,差不多也是在自己现在这个年纪,父亲的部下多半都比父亲要年长、从军的时间还要长,但贺宝刀他们都说过,在父亲面前,不要说这些部下,就是贺宝刀这样的而世代将门、吴忠的父亲吴穆那样代表着朝廷权威的监军,还有杨致远、金求德那样的心腹亲信,都战战兢兢,父亲说东他们不敢往西,父亲说进他们不敢言退。 “没有人会在这样对着父亲大呼小叫,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只要父亲拿定了主意,大家都会坚定地执行,从来不会有疑问。”黄希文听着周围的一偏嘈杂,感到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从腹间升起,弥漫在胸膛中:“这些日子来杨叔叔一直让我努力表现,在军事上对我言传身教,帮我树立威信,不过他们心里还是看不起我的,觉得我太年轻,除非我能像父亲一样,立下让人无话可说的功绩,否则他们不会服气的……” “少帅,您倒是说句话啊。” 见黄希文始终一言不,有人不耐烦地催促道。 “难道少帅您一定要退兵么?” 催促声变成了充满怀疑的问话。 “胡说,少帅怎么会退兵,”一个替黄希文辩解的声音响起:“少帅身上留着的可是侯爷的血。” “是的,”黄希文感到这句话非常有力:“我体内留着着的是父亲的血,我父亲是战无不胜的名将,我怎么可以丢他老人家的脸,我又怎么会打不过那个许平,就是杨叔叔都对我极力称赞的,说我有父亲年轻时的风范。” “我们当然不会退兵。”黄希文缓缓说道:“只是如何打败许平,我还需要与诸君商议。” …… “新军没有立刻退兵,”听说杨致远去世后,许平就让陈哲亲自负责对新军的情报收集工作,现在他正在闯营众将前汇报他的心得:“而且看起来似乎也没有退兵的打算。” “没有退兵的打算?”许平立刻问道:“他们打算干什么?” “不知道他们在等什么?或许是等左良玉打败闯王,或者是另有盘算,反正我没有现他们向退路上派出侦查、探马,无论南面还是东面都没有,”许平打算等新军退兵的时候寻机追击,陈哲向新军可能选择的道路上派出了斥候和侦探,但他们站稳了脚跟后,仍没有现官兵那边的同行:“如果新军打算退兵的话,我觉得这一定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一次糟糕的行军。”陈哲大胆地提出了一个建议:“大将军,我觉得他们是决心打到底,强行给开封解围的,我们不妨假装退兵,然后在开封附近迎战他们。” “说不定小侯爷就在等我们这么做,”若是新军真的来追击当然最好不过,越是靠近开封,许平的力量就能越好地得到挥,但他觉得这样未免也太过轻视敌手了:“嗯,说不定小侯爷就是打算故意示强,让我们产生这样的误会,然后等我们退兵时,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撤回山东。” “我却是不信,”陈哲摇头道:“黄小侯爷之前一直在晋军中,我猜晋军将领对他多半会极力巴结,听说在杨大人的军中,若是小侯爷话,杨大人都从来不当面反驳的。小侯爷和金小将军是一类人,一直活在奉承声中,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不行,这么一个傲气十足的人,还这么年轻,他会有这种谋略?”陈哲又是剧烈地一通摇头:“黄侯当年狡计百出,那是因为黄侯是要过饭的,能忍人所不能忍,黄小侯爷是他儿子不假,但我不信他也能这样。” “侯爷……”许平突然想起黄子君说过的一些往事,关于镇东侯培养儿子的方法和心态,他仍然不同意陈哲的大胆建议:“我们不退兵,不要弄巧成拙了。” “既然如此,”李定国提出一个建议:“我们不妨诈败两场,黄希文年轻气盛,见我们败了就会轻视我们,把他引向北方。” 许平沉吟片刻,新军的骄狂他是很清楚的,就比如两次败给近卫营的选锋营吧,他们并没有变得畏敌如虎,而是生出了一种愈挫愈勇的劲头来。许平知道新军对自己一直很不服气,总觉得许平是利用各种各样的不公平,侥幸取得了胜利,固然新军高层如此宣传是为了振作士气,但它确实迎合了新军将官的普遍心态,让他们始终无法正视闯营的实力。 “在战场上时,”李定国分析道:“新军总是左右摇摆,他们总是担心会遇到我们的埋伏,在情报侦查不顺时显得束手缚脚,但是正面作战时,又显得过于自信。” “确实如此,不过诈败就不必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出身官兵、受教于镇东侯的原因,虽然许平也总是想利用谋略来影响敌军实力的挥、或是更好地挥自己这边的军力,但他总是更倾向于用正面决战来一锤定音,对李定国那种因为长期流动作战而形成的作战风格不是很感兴趣:“在新军面前,最好还是不要耍太多花招,诈败、诈败,还是要败的,而败就会有风险,万一没诈好变成兵败如山倒就麻烦了。” 见李定国和陈哲脸上都有不乐之色,许平加重语气说道:“何况,我们现在已经有了正面击败新军的实力,就不必自找麻烦了,我还是打算等新军退兵。新军不趁此时退兵是错误,我们抓住它就够了,不要节外生枝给的敌人抓我们的错误的机会。”许平相信李自成一定能击败左良玉,时间是自己的朋友而不是新军的:“郁董根本不用管,新军不退我们不要刺激他们,现敌人可能会犯大错的时候,静观其变是最好的,不要改变会让敌人犯错的局面,不要提醒他们。”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耐心是军人的美德,是美德,”许平微微一笑。 第五节 责任 p 一连数日,无论新军如何百般挑战,许平仍坚壁不出。 对此新军倒不是完全没有预料,黄希文策划了几个佯动,比如分出部分兵力做出增援左良玉的态势,但看破新军意图的许平按兵不动,分出去的三营新军觉得主力危险,不得不又老老实实的返回。 昨天吴忠奉命做出迂回闯营侧后的举动,和主力分开一天后,侧翼现了李定国部,正面则遇到了装甲营的侦查部队,现被分割的危险后,吴忠只得迅原路返回。 长青营一路提心吊胆的赶回,倒是没有遇到任何阻击,磐石、泰山两营已经做好驰援的准备,不过闯营没有出击,他们就和长青营一起无功而返。 看到大营已经遥遥在望,苻天俊抱怨道:“徒劳无功,而且总是要冒险,真不知道有何益处?” “已经好几天了,少帅也该冷静下来了,我们就是拿许平没有办法,无论说什么豪言壮语,没有办法就是没有办法。”在全军战意盈溢的时候,吴忠一直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他估计现在新军同僚也都看清楚了,他们得不到到任何野战并战胜许平的机会。 …… 在许平营中,陈哲对许平如此保守有些意见:“这次长青营孤军深入,我们白白放过了。” “我们出击顶多是歼灭长青营而已,”对新军的动向许平一直了如指掌,只是他不满足于单单重创一个新军营,他承认或许新军的再一次失败会更加刺激黄希文和其他新军营官,但同样会有让他们冷静下来的风险:“若是新军醒悟过来,抛下长青营撤并,我们大军在外,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逃走了。” 这时闯王的一个传令兵来到许平帐中,大声向他报喜:“大将军,朱仙镇大捷,我军大破楚军,左良玉带着轻骑逃走,扔下二十多万部下,闯王追亡逐北,斩获无数啊!” 许平笑道:“虽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总是亲耳听到才能安心。来人啊,准备酒肉,让这位兄弟好好吃一顿。” 营内众将被许平全部召来,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后,大家也都很高兴:“闯王、曹大王很快就会移师来与我们合营,到时候新军若是不走就是瓮中之鳖了。” “怎么可能不走?”许平笑起来,新军耽误了几天宝贵的时间,迟疑不觉让他们的选择余地变得越来越小了:“闯王那里清扫战场,追击楚军,怎么也得花上三天工夫,再移师来与我们合营,又得花上两天。我估计明天,最晚不过后天他们肯定也会收到这个消息,他们有五天的时间离开险境。” “在河南境内,他们走不快。” “是的,如果他们想把所有东西都带走,我们就尾随他们,不断骚扰他们,直到闯王追上来与我们一起包围他们。”经过几天来的分析,闯营认为新军最好的退兵路线就是亳州方向,只要紧紧贴上去,新军就会被拖在河南,这种贴身追击固然会付出一些代价,但只要能拖到李自成赶到,那么就值得了。“趁着新军还没有得到消息,我们今天就做好出兵准备。” “要担心的就是新军会抛弃辎重撤退。”从这里到亳州的官道目前还在新军的控制下,周洞天认为新军有可能会前轻后重,交替退向亳州。但还有另一种可能性就是,新军抛弃大部分辎重,沿着大道全向亳州撤退。许平若是衔尾追击的话,可能只能留下新军后卫的一个或两个营。 “如果真这样的话,”许平指着地图上的官道,对周围人说道:“新军必定走大路退兵,他们不知道这里有一条近路。”许平所谓的近路,是由一系列小道组成的交通体系,参谋们已经制定好了行军计划,能够充分利用这些道路的通过能力,让闯营的大军走更少的路途赶到新军前面去。 唯一的问题是,要想用这些小道运输大军,许平就不可能携带太多的辎重,如果这样的话每个士兵都得自备五天的干粮,而其他的辎重则留在原地:“我们只会在现新军有抛弃辎重全撤军时才会这样行动,若是他们不需要辎重,那我们也不需要。” …… 得知左良玉战败的消息后,新军营内再次爆一阵激烈的争论,黄希文最后一次送战书给许平,但仍遭到拒绝。接着就有探马送来急报,部分闯营已经离开他们坚固的大营向东进,看起来似乎是预先进行平行追击。 “许贼的大营现在空虚了不少,少帅,我们猛攻他的大营,然后一鼓作气给开封解围吧。”张彪还在努力地劝说黄希文出兵,只是今天附和他的人少了很多:“少帅,卑职愿意带着选锋营打头阵,一定能攻破许贼的大营。” 仍然没有人赞同张彪的提议,在左良玉战败之前,黄希文就急信让郁董报告自己的位置,并迅来与自己会师。但直到今天,郁董仍语焉不详,在唯一一封的回信里仍含含糊糊,不肯做出任何实质性的承诺。 “如果郁帅退兵的话,我们就会有大麻烦了。”詹天豪跳出来做恶人:“我们还是从长计议吧。” “从长计议就是抛弃开封,”张彪已经完全不顾军仪了,大喊大叫道:“詹大人是要学许平,放弃贾帅和山岚营吗?” 詹天豪沉默地看着张彪,缓缓点头:“如果你认为我和许平一路货色,那也随你,反正现在我们最好先退兵。” “詹大人你堂堂大丈夫,为何自甘堕落要和许贼一般?”张彪大喊起来。 “住嘴。”黄希文喝道:“张兄弟你太不成体统了。” “那我们的伤兵呢,是不是也要一起扔掉。”看上去张彪已经开始失控。 “至少大炮是不能带了。”吴忠突然插嘴道,他不敢说应该抛弃伤兵:“若果要带走我们的伤兵,那就不能让大炮占着马车。” “那许贼追上来怎么办?我们没有大炮怎么迎战?”吉星辉问道。 吴忠顿时又把嘴闭上,在心里念叨着:“本来就不该在险地耽搁,这些伤兵不是我害的,几天前就该走了,可是没有一个人肯挑头出来承担责任。” “听说许平对俘虏还不错。” 一个人冷不丁说了句话。 “胡扯,说来说去还不是要抛弃伤兵。”张彪向着那个人怒目而视,竟然破口大骂起来:“……” 黄希文几次喝止不住,让卫兵把张彪架了出去。 “许平对俘虏还是不错的。” 张彪被轰出去后,又有一个人重复了这句话,接着又是一个,渐渐营帐中越来越多的人重复起这句话。 吴忠看大部分都言后,也跟着嘟囔了一句,从黄希文的表情上看,他似乎也下定了决心。 正在这时,一个卫兵急急忙忙的冲进来:“少帅,大事不好!” 卫兵惶急地报告道:张彪离开营帐后,竟然跑到军中放声大哭,说黄希文和各营长官打算放弃伤兵逃跑,说完后就在士兵的围观中伏剑自尽。 营中的人无不大惊失色,连忙赶去现场,张彪的尸体旁,一些选锋营的残兵正抚尸痛哭,而伤兵营中也是哭声四起。这个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到处都是议论纷纷。 好不容易安抚了军心后,黄希文身心俱疲地继续开会,刚才他已经在军队面前赌咒誓不会抛弃伤兵。 回到营帐中后,黄希文环顾各营指挥官:“我们要带着伤兵一起撤退,谁肯断后?” 每一个被黄希文目光扫到的将领都避开了他的眼睛,吴忠没有躲避,而是大声说道:“少帅,长青营损失很大,恐怕承担不了这样的重任。” 最后各营决定,炸毁火炮,放弃不必要的辎重,然后一同轻装返回亳州。 回到长青营中,吴忠和苻天俊说起今天的会议内容,感叹道:“若是我军中还有一个许平那样的人,何止于此?” 苻天俊心中也是紧张,不过要说让长青营殿后,那他也是不甘心的:“一直是我们长青营浴血奋战,若是还让我们殿后那也太不公平了。” “是啊,所以我直截了当地告诉少帅,我们营有心无力。”吴忠哼了一声:“反正我是不会提出说让某个营断后的,免得少帅趁机把这个担子丢给我们。” “许平对伤兵确实不错,”苻天俊艰难地说道:“怎么好不带大炮,要是真抛弃大炮、少带辎重的话,那就更不能带伤兵了,我们要尽快脱离险境,不能让闯贼有机会追上我们。” “所以我说军中是需要一个像许平那样的人,”吴忠非常认同苻天俊的看法,但是他绝不会开这个口,当初因为这个决定许平被骂得狗血喷头,就连支持他提议的吴忠和魏兰度都跟着倒霉,既然承担责任是这个下场,那谁愿意去谁去吧:“今天站在少帅前面的这些人,当初骂我们骂得一个比一个起劲,现在他们又怎么肯自打嘴巴,好吧,反正也不是我们一个营倒霉,要死也是一块死。” “大人言重了。”苻天俊劝解道:“我们的马匹、车辆比许平多得多,我们六个营团在一起突围他未必能追上我们,要是野战的话,我们兵力不输于他,斗志也不会差的,兵法有云:归师勿遏。许平要是真敢追,我们就给他一个好看。” “我就是气话罢了。”吴忠也持有类似的想法,若是许平追击,几个营集中在一起,知道没有断后的人只有拼死一战才能杀出一条血路,斗志肯定远在野鸡岗一战之上。其他各营营官,之所以没有人出来断后,也是觉得完全可以一战,所以不愿意带着本部留下送死。 …… “新军真有出息,竟然不分兵断后。”许平得知新军开始退兵后,对他们的部署啧啧称赞道。 “他们炸毁了大炮,带走了伤兵,真是仁义之师。”陈哲感慨道:“不过他们的伤兵并不算多,用马车拉着跑起来飞快,新军的装备真是不错啊。” “跑的在快还能快过我们么?”许平调兵遣将,立刻开始追击行动:“我们不必追得太紧,所谓死敌则战,要是我们逼得太紧他们就会拼死一战,我决定把战场选在宁陵。”宁陵是通向亳州的必经之路,距离还有一段,所以许平不必担心新军抛下一部分后卫逃窜,而对新军的士兵来说,已经快出河南地界,若是开小差的话未必不能独自逃生:“散地勿留,对新军来说,宁陵差不多就是散地了。” “或许可以更靠近亳州一些,”周洞天建议说:“越是靠近亳州,官兵的斗志越差,说不定会有整营脱离主力独自逃生的情况出现。” “我不希望这种情况出现,要是真有好几个营都存了这样的心思,我们是能轻松打败他们,但是也会放跑大量的官兵,我还是希望黄小侯爷回头一战的。”许平一直认为最好的策略就是让敌人左右为难,现在官兵在无意义地浪费了几天时间后,终于还是开始退兵,而且从情报上看这次退兵的前期工作做得很差:“一不做、二不休,如果我是黄小侯爷,要不就一开始咬紧牙关不抛弃伤兵以鼓舞士气,既然动了这个念头而且已经被士兵们知道了,那就要干到底,把大炮、伤兵全扔下,勒令某个营死守断后,这样给我造成的麻烦会大得多。现在不但要带上伤兵,还搞得军心浮动,真是一无所得,等宁陵一战战局不利时,我很想知道新军普通士兵还能有多少斗志。” “说一千,道一万,我们还是要在宁陵打败新军才行,这里是大平原,没法设伏,而且离闯王太远,闯王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赶到了。新军穷鼠噬猫,必然和我们舍命相搏,”余深河认为野鸡岗那种各有彼此、静观不动的情况不可能生在随后的一战中:“大人既然不想取巧,不想追到亳州附近再打,那就得好好想想怎么才能制服拼命的六营新军,他们可不是江北军那种豆腐。” “是的,这是宁陵,”许平已经找军中的宁陵人,预先画出了当地的地图,还没有开始追击,闯营就已经开始研究他们的预设战场:“我打算从集中兵力于右翼,突破后卷击官兵全阵。” “这没什么稀奇的啊。”余深河有些失望的说道,侧翼进攻又不是什么意想不到的战术,这个营帐里的将军中如果有人想不到、或是在作战前没有预防过敌军采用这样的战术,那他根本就不配站在许平的面前,而余深河还以为许平会有什么令人出乎意料的计划。 “是啊,太平常不过的战法,不过这世上若真有什么精妙的战法,早就被先人们想到了,也轮不我。”许平见其他人口中不说,脸上都有和余深河类似的失望之色,便问道:“若是遇到敌军猛攻左翼,余兄弟地你会如何应对?” “敌军的左翼还有中央的形势如何?” 许平摇摇头:“还不是很清楚。” “贾将军讲课时反复提及,最好的侦查就是莫过于进攻,敌军既然起侧翼进攻,多半是在侦查我左翼的虚实,我会密切注意敌军的行动,随时准备把手中的预备队派去,同时在敌人的左翼起反击,以侦查敌军的虚实。” “非常不错,如果是我大概也会如此,”许平评价道:“黄小侯爷和我同岁,都是崇祯元年生人,从此前战又不战、退又不退看来,我猜他急于将我击败,不是个很沉得住气的人。” “年轻人,难免血气方刚。”陈哲笑道:“大人说的好。” “说得就好像你多老一般,”余深河不满地瞪了陈哲一眼,许平的话里显然是对这种对策有准备,而这个反应也是余深河自称会有的反应,陈哲那话听起来就好像是在责备余深河鲁莽似的:“大人打算如何做?” “黄小侯爷没有太多领兵经验,在晋军中不曾掌握大军,对军务的了解多半来源于杨大人、贾将军的谈论,看到我猛攻一翼后十有**没有耐心,会立刻做出和余兄弟一样的反应,只不过余兄弟能看出去来的蹊跷,他还未必能看出来呢。我打算把近卫营、 第六节 牺牲 ?是不可能的,如果有一方不犯错基本就可以确定胜利。大规模的战斗策略应该定为如何抓住对方的错误,过五万战兵的交战,没有任何统帅能像指挥五千士兵一样不出任何纰漏,更不可能迅正确察觉到敌人的任何行动,所以我的策略就是设法让敌人犯错,而且是犯下我们期望他犯的错。”许平看到李定国还要说话,抬起一只手表示自己还没有说完:“当然我们要尽量避免错误,李兄刚刚也说过了,就算黄小侯爷比我想象得更谨慎,如同杨大人一样,他也需要半刻钟的时间来现我们的部署,所以我们要在半柱香的时间里就击溃官兵的左翼。而且是一个营对一个营,这样即便对方没有犯错,他们也来不及阻止两西营展开队形。” “那只有用白刃突击。”听到这个时间要求,周洞天迟疑着说道:“没有开枪的时间。” “那是送死。”这次轮到余深河大声反驳起来,燧枪的威力根本不是弓箭能够比拟的,所以白刃突击变得异常危险:“我们的军队要忍受官兵持续的射击而不能停步还手,这对士气的打击更甚于伤亡。这种射击会从进入二百步后就开始,排枪一轮接着一轮,新军的士兵虽然缺乏战斗经验,但他们打排枪那是毫无问题的,尤其是我们不还击的时候他们更是能打得既快又准。为了保持队形、士气和体力,我们要到二十步才能起冲刺,这期间要吃官兵多次的排枪,尤其是最后的一次,二百步外的第一次齐射,一百只步枪只能打到我们二、三个人和少量的士气,但二十步的那次齐射,一百支枪一次会打掉我们五、六十人和几乎全部的士气,即使是身经百战的近卫营,在这样的打击也会濒临崩溃,更不用说在遭受这样惨重的伤亡后冲上去肉搏取胜,而且还是在一柱香内!”余深河加强语气重复道:“这是送死。” 许平轻轻鼓掌:“余兄弟一点不错,和我想得完全一样。” 余深河看着许平,片刻后脸上浮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大人想开一枪。” 许平点头道:“是的,我打算让近卫营开一枪。正如余兄弟你所说,百步外的齐射能带来的伤亡和对士气的打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我关心的是进入百步后官兵的排枪到底能给我们造成多大的损失。” “还有大炮,进入百步后,官兵会开始换霰弹了。”刚才一直默不作声的顾梦留提醒道,新军固然抛弃了一些大炮,但闯营估计他们每个营多少还是会带上两门,而霰弹对于步兵进攻队形的杀伤非常可观,尤其是近距离上。 “不错,还有霰弹。”许平又点点头,如果新军携带着全部的火炮,他不太敢进行这样的进攻,不过考虑到新军现有的火炮数量大大减少,许平认为可以一试:“我要近卫营缓步前进,在四十步的位置挨最后一枪,还有他们的霰弹射击、一两门炮吧。然后快走进,直到到二十步的距离上,这点时间应该不够官兵换弹完成,我们在他们换弹完成前进行一次齐射,然后白刃冲锋。” “听上去像是祀县之战的翻版。”余深河和李定国几乎同时说道。 “是的,和祀县不同的是,当时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站在五十步上让近卫营和选锋营从容对射,而且我们还有火力上的优势。不过这次不同,我们必须尽快击溃新军最侧翼的那个营,所以我们要逼近到二十步的位置上打一枪。”许平看着余深河:“余兄弟刚才不是说过吗?二十步上的一次齐射,足以一次性打光对手的士气,夺去他们一半人马的性命。” “是的,我是这么说过,不管尽管如此,”余深河摇摇头:“近卫营仍会损失惨重。” “是的,第一排肯定都会倒下,第二排也剩不下几个人,走到四十步的距离上时,如果官兵没有来得及换弹完成,我们得站着等他们打完这枪才能继续前进,而挨过这枪后,近卫营估计已经有一半的人倒地了。但我们的损失是一**的而不是一次,所以我军应该能够坚持,士兵们看不见他们倒在身后的同僚的。而我们一击就能杀伤一半官兵,形成最大的震撼效果。”许平的视线缓缓在众人脸上移动,最后凝视着余深河:“余营官,你的兵,你以为如何?” 余深河沉默片刻,挺胸道:“大人,末将会亲自去和他们说。” …… 在确定新军离开他们的坚固营寨后,闯营留下最少量的部队保护他们不多的火炮和辎重,然后就拔营开始追击。新军采用的仍是一天四十里的行军度,而许平则以一天六十里的度强行军追击,通过小道在宁陵以东绕到了新军前面。 泰山营的前卫现突然出现的闯营后,很快就判断清这是许平的主力部队,泰山营当即向主力汇报,而在黄希文带着新军全部主力赶到时,许平的主力部队也已经到达。两军就在不到三里的距离上各自扎营。 “闯贼兼程赶来,他们没有携带任何火炮。”在新军的大营里,黄希文和营官们紧急磋商对策,现在新军全军还有十二门火炮和足够这些火炮进行一次大战所需的弹药。 “许平小儿,也太视我们如无物了。”詹天豪愤愤地说道,新军为了达到持续高行军的目的,把大部分没有必要携带的辎重都抛弃了,除了火炮以外,就连普通士兵也只有大约够一次激战所需的弹药,这就意味着新军绝不能在这里久留。不然若是李自成、罗汝才纷纷赶来,那就会有不小的麻烦,不过新军高层同样很清楚,闯营跑得这么快,那他们肯定也没携带什么辎重:“我们打不起消耗战,许平也一样打不起,我不信他能带着弹药和粮食以一天五六十里的度行军,就是在河南也不行。” 所有的营官都赞同詹天豪的看法,许平离开了坚固的阵地、许平不再具有防御方的优势、许平没有携带能让他持续交战的辎重……这说明许平认为他可以一战击溃新军,如果做不到的话,即便新军失去了相当的战斗力,许平也会因为没有续战能力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新军离开。 “或许许贼就是这么想的。”魏武说道:“他是想吓跑我们,或是打一下看看有什么便宜可捡,反正就算他输了,我们也拿他无可奈何,他很清楚我们没办法在河南久留,没有办法追击消灭他。” “或许吧,但他还是认为他可以在一场公平的野战中占便宜,至少有机会占便宜,不然他不会来的。”突然出现的闯军给新军造成了不小的震撼,之前新军一直在迟疑,在交战和撤兵中摇摆不定,这对普通士兵的士气造成了些影响。最终新军决定撤兵时,士兵们固然因为得知最后结果而松了口气,精神上不那么紧张了,而这种压力的释放同样造成了松懈,不少士兵抱怨既然反正要撤兵,还不如一开始就走。今天新军士兵一下子现又要交战,顿时又紧张起来,就是对新军的指挥官们来说,几次的反复对他们的意志也是种考验,今天大家就明显有些沉不住气了。 “少帅,和许贼决一死战!” 指挥官们纷纷叫嚷起来。 “我们有炮,许贼没有炮。” “我们人不比他少。” “今天他赶路更远,比我军疲惫。” “我们是归师,许贼手下多是河南人,我们的士兵们都急着回家,而他的手下就是在家门口打仗。” 指挥官们七嘴八舌列举出了新军的种种优势,一致要求与许平交战。 吴忠最后还补充了一句:“就算打不赢,只要不输我们也就安全了,许平没有辎重,打完这仗他就得回家。” 在黄希文准备给许平去信挑战时,一个传令兵带来了闯营的使者,许平抢先送来了挑战书,黄希文随便扫了一眼,就在信后面署上“明日决战。” 把信当面交还给许平的使者时,黄希文冷冷地说道:“还望许将军明天不要再当鲤鱼。” 散会回到自己的营帐,吴忠紧急把长青营的军官召集来部署任务。 “许平为什么要挑在这里决战?”苻天俊有些不解地问道:“既然他都肯扔下辎重急追,那干脆在亳州再打岂不是更好?” 退兵时,苻天俊就有这个担心,他担心到了亳州遇上许平的主力,眼看就能安全到家的新军会缺乏斗志,说不定又会让长青营断后。苻天俊曾私下对吴忠说,若是有这种情况就是抗命也不能执行,吴忠也曾确定无疑地表示,他不会执行葬送全营的命令的。 “除非许平觉得,他在人数相当,没有大炮的情况下,能一战击溃我们,否则我看不出他选在宁陵交战的好处。”吴忠心中也是一阵阵怒气,在这里进行野战会是一场相当公平的战斗,甚至还对新军略微有利:“不过也好,我们明天只要不输,就是赢了。” “不输就是胜利。”吴忠对部下们重审了这一点,即便从战略上讲也是如此,新军的补充能力也不是许平能比拟的:“只要打成平手,我们就赢了。” 在黄希文的营帐中,年轻的统帅同样愤怒不已:“许贼太小视我了,他难道认为能在这里击败我军吗?在他心里我就这样的不堪一击吗?” 刚才吴忠的话让黄希文觉得十分刺耳:“什么叫‘不输就安全了’,许平没有炮,没有辎重,人数可能比我还少,火枪肯定少于我军。如果我抱着不输就行的念头去打这仗,那才是中了许平的诡计,才会迟疑不决,束缚住了自己的手脚。” …… 在新军的对面,确定明日交战后,余深河把近卫营全营召集来讲话,向他们宣布这次的战斗计划。之前许平和余深河就打算和近卫营的官兵们坦诚相见,把明天战斗的风险如实相告,只是为了保密的原因,不得不拖到最后一刻再进行。 “……你们会受到官兵连续、反复的排枪射击,官兵给我们的最后一击会在四十步的距离上,在官兵完成这次齐射前,任何人都不得继续前进,如果你们莽撞行事,就会让更多的兄弟毫无意义地死去。而这个时候,同样严禁任何人还击,没有再给你们填一轮药的时间……” 余深河告诉他的部下们,黄希文代表新军接受了许平的挑战,军官、士官们站在前排,每一个人都能清楚地听到余深河说的每一个字:“本将估计会有一半的人在开枪前倒下。” 近卫营的官兵们人人脸色凝重,余深河说完后看向许平,后者轻轻叹口气,大步走上前去,接替下余深河,向面前的近卫营官兵们讲道: “刚才余大人说的,就是明天你们会遇到的苦战,”就像是对这一群朋友而不是部署,许平把自己的计划详细地讲述给大家们听,力争让每一个部下都明白他们进行这种非常规进攻的意义,如果近卫营不能迅取胜,那么紧跟其后的两西营就不能展开战斗队形,闯军的进攻路线就会被新军的援军封锁住,而且此时闯营的另一翼还在遭受着新军的攻击。 “明日的大战,不是全胜就是全败,而是否能够全胜,取决于近卫营能够完成任务。如余将军所说,我们估计会有一半的人倒在第一次开火前,对站在我面前的诸君来说,今夜很可能是你们的最后一夜。”讲完全部计划后,许平先是给部下们一些消化时间,然后再次大声说道:“我很抱歉,非常抱歉。但如果我们明日取得大胜,新军这支朝廷的最后支柱就会崩溃----现在在京师的新军只有万把人了,我们打完这仗,回去兵不血刃的取得开封,然后就可以趁着冰封渡河北上直捣京师,明廷已经没有兵力阻挡我们了。诸君,我知道你们中有很多人一直盼着招安,希望能过上太平的日子,现在这天终于要来到了,更且比招安更好,便是在明日遭到不幸,你们也可以放心,你们会被作为新朝的开国功臣而被铭记,你们的子女会被作为功臣的遗族被抚养。” 听到许平最后的这句话后,前排的军官们先是沉默,然后纷纷点头:“知道了。” 许平宣布解散后,眼前的人群中完全没有交谈和议论,他的部下们一个个低头默默想着心事,一面迈着沉重的脚步回营。 “若是闯王能取得天下……”许平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口中喃喃自语道:“等我们取得了天下……” 余深河侧过头,看着许平,静静等着他的下文。但等了很久,许平却始终没有能说出后半段话,只出了一声轻叹:“我知道话说得很糟糕,但我实在不知道该对这些兄弟们说什么好。”片刻后,许平又是一声叹息:“可是明天、今晚、我又怎么能一句话都不对他们讲?” 第七节 冲锋 当晚,在近卫营第一步兵翼的某个军营里,岳牧和小队里的同袍焦急地等待着秦德冬的消息,许平的讲话结束后,队官胡辰就命令所有的小队官到他那里集合分配任务。刚才余深河已经把明天战斗的风险说得一清二楚,这军营里的人都明白,若是被分配在前排,就会遇到巨大的风险。 终于,步履沉重的秦德冬回来了,营帐里鸦雀无声,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秦德冬脸上毫无笑容,他向着部下们抱拳躬身:“诸位兄弟,明天我们被排在了前阵。” 军营里死一般的沉寂,秦德冬告诉大家今天胡辰让所有的军官抽签决定明天的位置,结果秦德冬抽到了一个下签:“我对不起诸位弟兄。” 听到秦德东的道歉后,岳牧先跳起来:“秦头别这么说,命由天注定。” 这话打破了营房里的沉寂,大家或激昂、或勉强地表示赞同,没有一个人出言责备秦德冬。秦德冬带着愧色接受了大家的好意,等营房里再次安静下来以后,秦德冬从口袋里默默地取出三个签:“明天到底哪个果走在前面,我们也由天意来定吧。” 岳牧是秦德东手下的三个果长之一,他和另外两个人一起上前,秦德冬把签举到他们面前,另外两个果长都做出了伸出手的动作,但却有些迟疑。岳牧利索地地伸出手,后先至地触住了秦德冬手中的一个签,用力地捏着它,猛地取回手中。 当把这个签握在手中后,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岳牧也有些犹豫了,他的手下、还有其他两个果长和他们的手下,都紧紧地盯着他和他手中的签。岳母感到喉咙有些干渴,不过他把唾液含在口中,没有做出吞咽的动作,而是低下头把它用力地打开。 “第二排。”岳牧轻声念道,他听到自己的部下中,有人长出了一口大气,他也偷偷地吞下了一口唾液,轻轻握拳把签紧紧攥在手中。 营房内后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另外两个果长都把目光从岳牧收回去,各自从秦德冬手上拿走了一个签。两个果长看完自己的手中的签后都同样的沉默不语,良久后,其中一个对身旁的那个歉然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岳牧用满含同情的目光看向那个仍垂不语的军士,听过今天上峰的军事部署后,他没有语言来进行安慰。那个事受到歉意的果长抬起头,先回过身向背后同一果的同伴们深深行礼,然后毅然绝然地转过身来,向秦德冬大声说道:“秦头放心,明天我走第一个。” 秦德冬看着他没有说话,那个果长又重重地点点头:“秦头,放心吧。” 秦德冬伸手拍拍这个果长的肩膀,接着岳牧也走过去拍了拍他,这个果长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对岳牧故作轻松的说道:“岳兄弟,明天的事还不好说呢,挨一下又不会死,要是我倒下了就轮到你了,你也少不了那一下。” 岳牧没有回答,正如许平今天所说,闯营中有不少官兵还期盼着招安,岳牧以前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自从他给刘姑娘家扛了这么久的包后,岳牧也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这做贼到底做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招安,以前岳牧觉得这是唯一的道路,皇上总归是皇上,总有一天闯王还是会接受招安的,当然岳牧也同意这必须等到皇上认清奸臣的嘴脸,意识到闯营是不得已之后。刚才,许平说的话让岳牧现或许有另外一条路,但也就是一小会儿而已,虽然岳牧刚刚开始识字、只读过没有几天天子是和神佛一样的,就是天上的星辰,也要下界为天子效力。岳牧也见过李自成一次,他不记得在闯王头上有五彩祥云,而且私下里,岳牧也没法把瞎了一只眼的李自成和天子联系起来----天子有百灵护体,怎么可能会被凡人伤到? 既然李自成被凡人所伤,那他多半就不会是天子,既然闯王不是天子,那迟早还是得招安。只是岳牧同样非常明白,不打败新军就不会有招安的机会,就像水浒中讲得一样,只有把官兵屡次击败,皇上才有机会看清奸臣的真面目。 “没人躲得过那一下,”岳牧低沉地回答道:“除非大将军消灭新军。” …… 吴忠脸上挂着忧色,夜已经很深了但他还是没有回营休息,黄昏开始,刮了几天的东北风突然减弱了。新军位于闯军的西南方向,包括黄希文在内,都觉得这对新军相当有利,吴忠生怕在交战的最后关头突然变风。 忠实的部下苻天俊仍陪伴在不肯入眠的长官身边,劝解道:“大人,明日的胜败,不会只取决于风向的。” “说不定就取决于此,在许平面前可不能大意啊。”刚才分配任务时,黄希文因为长青营受损较重而将他们部署在左翼最远端,吴忠觉得选定的战场对新军相当有利,周围是大片的田地,远处的动静一览无遗,吴忠不认为闯营能有机会动奇袭。 对面的闯营至今没有观察到有任何火炮,而新军这边还有十二门,兵力相当的两军在宽阔的战场上正面交战,吴忠觉得最大的可能就是形成消耗战。拥有火炮优势的新军无疑会是具有优势的一方,所以吴忠苦苦思索许平到底能采用什么样的手段。 最后他相信还是得靠奇袭,而吴忠认为唯一的奇袭手段就是利用风向:若是闯营处于下风口的话,视野不会受到硝烟的阻碍----几次排枪对射后必然会有大量的硝烟产生。吴忠担心闯营可能会利用这个做掩护起冲锋,或是像野鸡岗之战一样影响到新军指挥官对战局和敌方动向的了解。 现本方处于下风口后,吴忠心中十分高兴,这样闯军纠就无法利用硝烟掩护起冲锋,在交战时反倒需要时时防备明军冲硝烟中冲出起逆袭。 深夜时分,东北风突然大作,扑面而来的凛冽寒风,一下子把笼罩在吴忠心头的阴郁尽数吹去,他哈哈大笑道:“真是天助我军!” 在风势大起后不久,同样没有入睡的黄希文也接到了这个消息,让他也是长出一口气,今天军事会议中所有的营官都认为最后会演变成消耗战----在这种机动力、可见度良好的空旷地带作战,营官们想不出有什么一锤定音的战术。 多年以来,晋军虽然对黄希文非常客气,而且诸位大帅都非常想给黄希文带领大军立功的机会,但这种打算总是被镇东侯所阻止。镇东侯坚持要黄希文从小兵做起,熟知底层军务和士兵心态,这些黄希文自认为已经知道得很清楚了,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这么不愿意让晋军给他统领大队人马的机会:如果父亲的用意是让他立功好博取世职的话,那就应该趁早行事;而如果父亲是想让他多在新军中建立功勋的话,那为何这次出兵前反复叮嘱他要多听少说----这样如何能够建立威信? 父亲之前曾想让自己和大哥一起出海,但是黄希文不愿意,他是名震天下的武将的儿子,他不愿意冒着性命危险,把几年时光浪费在连吏部的小官都不愿意从事的任务上。 “我是父亲的儿子,如果我表现平庸,那不仅仅是丢了我自己的脸,也是让那个父亲面上无光。”黄希文记得杨致远对新军的一些不良评价:镇东侯进行的军事改革,让长生军比其他军队强大得太多,镇东侯多年的征战,始终是以强凌弱,无论对方使出什么样的谋略也弥补不了两军战力之间的天壤之别,而若是对方谋略再不行的话,那几乎就是雄鹰和麻雀的搏斗。 只是许平把这套东西搬去闯营那边了,杨致远觉得镇东侯的手下太缺少在实力相当时与对手交锋的经验,他对此非常担忧。 “我是父亲的儿子,”黄希文记得一个营官说过的话,只要他血管里还留着镇东侯的血,他就应该是战无不胜的将领,不然就是给自己的血脉蒙羞,杨致远也说过镇东侯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就已经是名震天下的不败名将:“我自幼就有名师指点,学习剑术、兵法,十三岁就去边军服役,在战场上也曾亲手杀敌,许平如何能与我相比?” 随即黄希文就想起家中的烦恼,那些只有家人才得知一二的内幕:“小妹啊,小妹,你怎么能把兵书给他啊。”黄希文总是忍不住想到这些父亲的同僚,可能都是因为妹妹的不智而丧命,每次想到此处他就不能不感到妹妹欠了这些人一笔血债:“明日我一定要痛打许平,把他打得体无完肤!” …… 位于新军最左端的是长青营营官吴忠,看到闯军无可奈何地于上风口布阵后,心怀大畅:“太好了,倒要看看许平还有什么戏唱?” “不知道许将军到底在想什么?”苻天俊有些迷惑不解地说道:“在平原上打消耗战他毫无胜算。” “嗯。”吴忠口中应了一声,他观察自己对面的闯军军旗:“近卫营在我们的对面,看来今天我们会有一场硬仗要打。” 在新军的对面,位于闯军中央的许平也在观察着对面的一举一动,新军的火炮已经开始向闯营轰击。 周冬天向许平报告全军已经部署完毕,根据许平的计划,闯军的左翼会在遭到猛烈进攻的时候稳步后退,吸引明军进一步远离他们急需增援的右翼:“万事俱备,大人。只可惜风向对我们不是很有利。” 如果能处于下风口的话,周洞天觉得新军会更晚现闯营的动向,而且借助硝烟的掩护,近卫营也能以更少的伤亡完成任务。 “有利有弊,”风向的问题让许平也有些遗憾,但世上没有万全之事,许平宽解部下,也是对自己说道:“若是风向对我们太有利,官兵就会更加小心,说不定反倒会提前派兵增援左翼。” 除去充当预备队的磐石营外,五营新军一字排开,由于闯营的三个营在右翼重叠起来,所以新军的战线比闯营延展得宽得多,几乎比闯营长出了一半。许平既然选择右翼末端和新军左翼末端持平,那么他的左翼末端才刚刚到新军中央位置过一点,乍一看就好像是没有来得及完成布阵。 这样布阵许平觉得还能获得一个益处,这是几万军队而不是几千,新军两翼之间的距离比两军之间的距离要远的多得多,不可能如同少量兵力交战那样迅地来回驰援。 “让近卫营出动吧,我们没有时间耽搁。”许平出命令后,注意到周围的参谋们脸上的那缕忧色,知道他们在担忧本方侧翼突破的度:“放心吧,我们是起奇袭的一方,敌军的左翼必然先于我们的左翼崩溃。” …… “许平好着急啊。”黄希文注意到面前闯营阵型非常的短,而且对方的左翼一望就能现队形稀疏----因为这一侧兵力薄弱,闯营竭力延展队形以便和新军对峙,看上去就好像是还没有排队完成,正等待着后续部队移动到位。 之前黄希文本打算让许平先出牌,借助宽阔地形和火力优势消耗闯营相当实力后再反击,但刚才他看到闯营的阵势后,就抑制不住地想率先起攻击,趁闯营还没有来得及部署到位就切入闯营的侧翼,形成夹击之势。 没想到这个决心还没有下定,黄希文就注意到闯营左翼开始前进。 “闯贼在干什么?”黄希文身边的参谋们,也都惊呆了:“闯贼还没有布阵完毕就开始进攻了吗?” 虽然看不清闯营战线后的部署,不过对面的战线既然这么短,那么可想而知对方的兵力重叠在一起,正挤成一团挥不出火力。 想要挥出火力,解除军队挤在一起难以指挥调遣的弱点,那么就需要迅延展战线,黄希文不打算给许平弥补这个错误的机会:“让泰山营、细柳营一起进攻,全力前进!” 战机稍纵即逝,黄希文大声下令,随着他的传令兵离开将旗,他的目光紧张地投向本军的右翼,迫不及待地要见到本方突出的一翼开始卷击闯军还没有完成部署的左翼。现在最让黄希文担心的就是:在自己的部队成功地迂回形成夹击前,许平的部队就从他的中央战线后方冲出----黄希文认为自己的中央就是许平的中央。 “快,快!”虽然脸上不曾表现出来,黄希文心里急切地叫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闯营的软肋。 …… 岳牧沉稳地带领着部队走上前去,对面的排枪一次次地响着,他前面的果中不停有人倒下,后排的人则迅上前补位。 终于,随着又一次的排枪,第一果的果长身体晃悠了一下,就紧握着长矛,一声不吭地直挺挺倒向一边。岳牧连忙快跑两步,冲上了第一排,他把手中的长矛握得更紧一些,对面明军士兵的面目已经清晰可见,他们正竖起火枪开始装填。岳牧估算着敌我之间距离----如果再稍微加快些脚步,或许可以抢在他们装填完毕前赶到开火距离…… 此时余深河也在观察着对面敌兵的动静,在心里计算着时间和距离,他抬起手微微向后摆了摆,鼓手奉命放缓了节奏。 注意到鼓声变缓后,岳牧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他立刻放缓了脚步,准准地踩在鼓点上。鼓声变得越来越缓,岳牧走得也越来越慢,最后几乎是停步不前。对面的敌人已经有人完成装弹,开始把枪举起来等待射击命令,而这时闯军的鼓声也停住了,岳牧就这样静静地站着,挺着长矛,默默地看着敌人的动作。直到对面敌人又一次在百米外把枪纷纷放平时,闯营的鼓声再次响起,岳牧迈开大步,跨出这一步的时候,他抬头仰望晴天----金色的太阳,雪白的云彩。 岳牧痴痴地看着天上的美景,脚下继续跟随鼓声前进。 排枪声传来,岳牧闻声闭上了眼睛,又走了两步后猛地再次睁开,阳光、蓝天再次出现他眼前,岳牧感觉自己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美景,耳边的鼓声也似乎变得欢快。 这时感到阳光有些刺眼的岳牧把目光重新放下平行于地面,对面敌人脸上的惊愕之色历历在目,欢快的鼓声还在催促着岳牧前进,对面敌兵有的又开始装填,有的则环顾左右,还有的甚至已经开始装刺刀。 鼓声先是重重的一响,然后骤然停住,岳牧双腿叉开,稳稳地站在敌人面前,口中有力地叫道:“瞄准!” 大批的燧枪从岳牧的余光里探出,漆黑的枪管,看上就好像已经能顶在敌人的胸膛上。 敌人脸上的恐惧,他们颤抖的双腿和开始哆嗦的手臂,突然给岳牧一种难以言喻的愉悦感,他享受着这美妙的一刻,直到又是一声重重的鼓声传来:“开火!” 第八节 失败 这震耳欲聋的排枪声,是吴忠从军以来听过的最响的一声甚至不是他有生以来遇到的任何一声霹雳所能比拟。随着排枪声,长青营的前排战线,就像是被扔进沸水的冰雪,一瞬间便溶解得无影无踪。 望着近在咫尺的敌军,余深河并没有按原定计划起白刃冲锋,而是飞快地下令道:“让后排没看枪的士兵前出,前排上刺刀。” 一个参谋领命而去,其他的近卫营参谋人人绷紧了嘴,紧张得说不出话来,齐射就像是死神的镰刀,对面的敌军如同被像割的麦子般整齐地倒下,上千名挺立着的士兵,眨眼间就一同扑到在地。在这样近的距离上,近卫营的参谋们能够清楚地看到后排敌兵眼中的茫然,他们像是一群犹在梦中的人,不与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闯军对视,而是低头向下,看着那些倒在血泊中的前排同伴,就在片刻前,这些人还活生生地挡在他们眼前。几个残存的新军指挥官也都变成石雕一般,他们手中的指挥刀有的还高举在空中一动不动,有的则已经垂下,这些军官用同样茫然的眼神,环顾着已经空空如野的身侧。 最后一排闯军从前面同伴的缝隙间穿过,一直注视对面明军换弹进度的余深河,让他的大军重新前进,一直走到距离官兵不到二十米的时候,余深河注意到有些敌兵开始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虽然是极个别的人,但这已经构成了威胁。在这样近的距离上,火枪会变得弹无虚,谁也不知道敌军士兵会不会突然奋起,不打算冒险被攒射或冲锋的余深河再次下令停步,射击后起冲锋…… “开火!” 近卫营的军官再次纷纷出呐喊,接着就当先拔足奔去:“冲啊!” …… 在近卫营起跑步冲锋的时候,装甲营正跑步撤退,位于另一翼的闯营看到新军开始进攻后,他们立刻按照许平事先的安排开始且且战且退。装甲营的新任营官就是刚刚在野鸡岗立下战功的李来亨,这一翼的闯营奉命在远距离上向明军射击,然后急后退。面对泰山营和细柳营,装甲营和西锐营的兵力还不到进攻者的三分之一。 “只有傻瓜才会和他们打”李来亨一边带头向后跑,一边自言自语道,许平的计划很简单,他把主力三营以外的剩余兵力集中在他的将旗附近。如果新军从这一翼起反击的话,闯明两军的战线就开始以许平的将旗为中心开始旋转,现在战局的演变正如许平所预期的那样展着,试图迂回包抄的新军左翼部队,正尾随着不断后退的装甲营,越来越深入许平将旗的侧后。虽然两军互相包抄侧翼,但是相对行军距离更短的两西营,左翼的新军走在一条更长的弧上。 在这样远的位置上向新军射击,造成的损失微乎其微,每次闯营齐射一次只造成个位数新军士兵伤亡,而李来亨对面的新军则根本不愿意在这个位置上还击,他们坚定地继续前进,逼迫----或者说看着对面的闯营不停地飞后退。 看到闯营又一次在极限距离上射击,然后飞也似地掉头逃走后,泰山营的指挥官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侧翼的迂回行动比他预想中的最顺利情况还要好得多的多,夹击的态势已经形成----如果闯营敢于停下迎战的话。现在泰山营营官的视线已经完全被中央的闯营部队所遮蔽,他乐观地认为新军的战线已经形成半包围状,越来越多的闯军将因为这种不利的态势而挥不出火力:“我们竟然能在大平原上包围了和我们兵力相当的闯贼!”这个念头让泰山营上下的军官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更刺激着他们加前进,以求尽快达成这个完美的胜利:“竟然没有遇到闯贼的抵抗就把他们统统包围起来了。” …… 杀喊声仍炸响在战场上,近卫营已经把那些仍死战不退的长青营部队包围起来,使得他们再也不能干扰两西营的挺进。 紧贴着长青营的天一营来不及转向,就陷入了正面闯军和从侧后杀出的西营的夹击,而两侧都无干扰的西锋已经从近卫营背后闪出,向着黄希文的所在勇猛挺进,现在闯营的右翼已经在新军的逼迫下向后弯曲了三十度,可新军的右翼已经弯曲了近五十度。 余深河对部属下令:“报告大人,我军损失比预想的要少些。” 紧跟在近卫营背后的西锋营落入余深河的眼帘,他们高举着军旗,稳稳地从身边走过,余深河轻叹一声:“接下来就看他们的了。” …… “长青营还在抵抗。”许平看着前方的战局,虽然长青营大批的士兵因为士气崩溃而瓦解,但看得出仍有一小批官兵死战不退,这对西锋营进入明军侧翼的度稍稍有些影响,许平已经不再把注意力停留在长青营的方向,而是全神贯注于西营对明军的侧击上。 受到三面夹击的天一营,正在迅地瓦解,来自四面八方的射击让这个营根本无法抵抗,大批的士兵被击倒在地,而背后又被西锋营迂回到位,无路可退的天一营士兵们挤入位于战场中央的赤灼营阵地,这个营不但无法完成黄希文刚刚交给他们的夹击许平将旗的命令,反倒不得不为自己的生存而战。 …… “崩溃了,天一营崩溃了。”黄希文看着一塌糊涂的左翼和中央战局,无数的新军士兵丢下武器仓皇逃离闯军的攻击火力。他们穿过赤灼营的阵地,丢弃武器从黄希文的将旗前直接跑过,无论军官如何怒吼着都无法制止住他们,而这些士兵的逃跑进一步动摇着赤灼营的阵型和士气,士兵开始拒绝执行长官的命令,到处都是敌人,他们无序地向任何能够看到的敌人方向胡乱射击。而即使是赤灼营的指挥官,也不知道该在这种情况下面向何处进行抵抗。 传令兵已经被派了出去,去追赶刚刚被派向右翼试图扩大战果的磐石营,黄希文急需这支部队来稳定战线,至于缺少了这个营的右翼能不能继续向许平的战线后方推进,能不能击退许平的中央部队,已经不在黄希文的考虑范围之内。 “细柳营已经停止进攻,泰山营也停止进攻了了。” 传令兵带来了左翼的报告,因为没有更多的预备队,切入许平后方的两个营无法继续进攻,他们担心一旦遇到反击,战线被突破就会变得无法收拾,而黄希文分身乏术,他既没有千里眼观察右翼的战局,也难以遥控指挥那两个已经深入敌后的营作战。 黄希文看着右翼天一营的营旗从战场上消失,不知道是被敌人夺取还是被携带撤离,赤灼营的营旗也开始动摇,见到营旗撤退的士兵们,开始掉头跟着天一营的士兵一起逃走。危机已经扩散到中央战线,闯营的中军已经切断了黄希文和左翼两营的联系,更遮蔽了他的视野。 奉命返回的磐石营倒是回到黄希文的控制下,不过中央和左翼的三个营都崩溃得连营官都生死不明。黄希文往往左翼的深远位置,长青营的旗帜还在挺立,那里传来的厮杀声和枪炮声说明吴忠仍在抵抗,不过黄希文没有任何援兵可以派出,明军中央战线已经消失,大队的闯军正尾随着崩溃的天一营和赤灼营,向黄希文的将旗处涌来,长青营的抵抗已经变得毫无意义。 “让磐石营做好反击准备。”黄希文冷冷地下令道。 左右的参谋们人人脸色惨白,黄希文冰冷的声音仍在传来:“你们……各自逃生吧。” 说完后黄希文就抽出佩剑,对贴身近卫人喝令道:“跟我来,我亲自指挥磐石营作战。” …… 头盔早已经不知去向,髻被挑散,随身的手铳也已经射空,披头散的吴忠没有时间装填,一直挥舞着佩剑奋战。到处都是刺过来的利刃,身上已经不知道被它们留下多少创口,但吴忠早没有了疼痛的感觉,也没有了思想,只是本能地把手中的剑努力地挥出去。 一个人猛扑到吴忠的背上,把他撞到在地,吴忠怒吼着,在地上一个翻滚,翻身抱住袭击者,把偷袭自己的人压在身下,一提手就要剑柄向他脸上重重捶下。 这时吴忠猛然看清了袭击者的面容----苻天俊双目紧闭,满脸都是血污,吴忠大叫一声,双手板住这个忠心耿耿的部下的头,用力地晃动了几下----他毫无反应。 吴忠又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悲呛大喊,从地上一跃而起,把宝剑高举过顶----然后站住了。 身边的卫士、参谋已经死伤殆尽,密密麻麻的闯军士兵,以吴忠为中心围出一个小圈,无数明晃晃的刺刀,从四面八方指着他。方才还在吴忠胸中翻腾的热血,化作一片冰雪,把他冻得通体彻寒。 吴忠没有再看一眼这些敌兵,而是侧耳向右凝听,从厮杀声和枪炮声传来的方向看,战斗已经在新军的中央后方展开。吴忠仔细地听着,手中的刀渐渐无力地垂下,全身的气力都已经离体而去,他不得不把剑撑在地上,配合着哆嗦的双腿,不让自己倒下去。 “吴将军。” 随着这声呼唤,吴忠又一次抬起头,面前的闯军闪开一道缝隙,一个闯营将领正骑在高头大马上,向吴忠俯视过来,在这个将领的背后,一杆鹰旗被高高地擎起。 血汗,从眼皮上滴下,吴忠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闯军将领,片刻后嘶哑地说道:“沈兄弟。” 沈云冲居高临下地看着吴忠,轻轻摇头:“吴将军,别打了。” 吴忠又一次转向右方听着那边传来的杀喊声,突然出一声苦笑,手一松噗通坐到在地。坐到在地后吴忠慢慢地把双腿盘起来,把佩剑平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左手三根残指在剑刃上轻轻摩挲,低着头大声说道:“沈兄弟,你知道先父是侯爷的好友。” 沈云冲一声叹息,翻身下马,站定后说道:“吴将军,嫂夫人、还有令郎,他们还在等你回家。” 吴忠已经放下了剑,把倒在一边的苻天俊轻轻抱到自己腿上,小心地擦去了自己参谋长脸上的血迹,把这个部下、朋友的脸看了又看,又一次抬头看向沈云冲:“先父过世后,周围的人都躲得远远的,只有侯爷不同,把我接回家交给夫人抚养,视同己出。” 说话的时候,吴忠一手抱着死去的战友,一手把佩剑举到颈间:“沈兄弟,记得替我对许将军说一声,那件事确实是我对不起他,我一直内愧于心。” …… “禀告大将军,磐石营已经被歼灭,敌将黄希文被俘,西锋营攻下了他的大营,缴获了他的旗鼓,还有杨致远的棺木也被我们找到了。” 闯军突破明军的左翼后,西、西锋两营席卷整条战线,明军生了总崩溃。 “黄希文也真是狠得下心,用磐石营来反击,不然我们定能全歼官兵。”现在闯营中军的军官们人人喜形于色,磐石营的自杀性反击给其他各营争取到一些时间,让溃败的明军部队得以逃离战场。但这一点美中不足无关大局,上万明军被杀、被俘,来不及炸毁的火炮全部被闯军缴获。现在闯营主力正在追击建制还算完整的泰山、细柳两营。 从战斗结束到现在,许平一直没有出声,他一挥马鞭:“带我过去。” 在杨致远的遗体前,许平行了一个标准的新军军礼:“杨大人,一路走好。” 跟在许平背后的几个军官,也纷纷学着许平的样子敬礼,许平回过身,对余深河等人道:“当现新军不可能全身而退后,黄小侯爷尽力救出了他更多的部下。” 周洞天附议道:“黄小将军反应还是很快的。” “我们已经消灭了选锋营,今天又在这里击败了磐石营,侯爷手下的三大主力营,只剩下救火这一营了。”许平提气向周围的部下们问道:“你们有何想法?” “迫不及待!”余深河朗声答道:“末将迫不及待要和它一战。” 沈云冲看着静静躺在那里的杨致远,低声道:“大人,这里躺着镇东侯的第一心腹爱将。” “是的。”许平点点头,脸上并无多少大胜后应有的喜悦之色:“恐怕我们下次要面对的,就是镇东侯本人了。” 此言一出,许平周围的军官们,无论是新军出身的几个,还是其他的闯营将领迟树得之流,都神情严肃,哪怕李定国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也毫无欢欣之色。 沈云冲见气氛沉闷,开口道:“大人,吴忠临死前托我传话给您。” 听过吴忠的遗言后,许平只是一个劲地摇头,余深河、周洞天脸上都有愤愤之色,其中余深河几次张口欲言,可是想到许平被陷害这事牵连太多,许平和侯府千金的纠葛也不便在人前透露,最后只是哼了一声:“张大人的仇、那么多兄弟的仇,一句对不起,便够了么?” “算了,算了。” 这时吴忠的遗体也被运来同其他明军阵亡的高级将领摆放在一起,许平心知在此事中吴忠不可能是主谋,摇道:“一起装棺,还给他的家人吧。” 磐石营覆灭后,它的军旗被许平奖给缴获它的西营步队做队旗,其他明军各营虽然损失惨重,但军旗都安全逃脱。近卫营的士兵把吴忠等长青营将领的遗体抬来时,同时向许平奉上一面军旗,许平双手把这面军旗捧在手里,半天过后才把它缓缓展开。 旗帜上那只翠绿的螳螂,仍气势汹汹地挥舞着它的一对大刀,许平看着这只凶悍的螳螂,又想起第一次见到这面旗帜时的场面:张承业当着全营的军官,把这面旗帜高高举起,当时位于张承业左手的许平,情不自禁地高举双臂,和全营的兄弟们一起高声欢呼。 捧着这面旗子,许平又回看看躺在一边的吴忠,余深河、沈云冲等人,看着这面军旗的时候,脸上也都露出复杂的表情。 “按理说,我应该把它奖给第六步兵队。”许平把展开的旗子慢慢卷起:“不过,要是吴忠当时撤出战场而不是拼死阻击,它本不会落到我们手里的。” 许平把卷好的长青营军旗交给身边的卫士,下令道:“和吴将军的遗体装在一起,还给镇东侯。” 下令完毕,许平转身看着身前的余深河和沈云冲,问道:“我拿走了你们的战利品,可要什么补偿?” “补偿就不必了,”余深河和沈云冲一起摇头,他们、还有周洞天、顾梦留等人异口同声道:“就是大人你真偏心。” 许平微微一笑:“下不为例。” 第九节 决斗 “这次我们不必把俘虏一概放回了,”对俘虏的鉴别工作还在进行,除去阵亡的明军将领外,还有一些明军将官被俘。不过这次许平下令把那些愿意加入的新军官兵吸收入自己的部队, 这次是战争中第一次出现新军的军官带领士兵主动停止抵抗向许平投降,粗略地估计一下,这些认为闯营更有前途的士兵数以千计:“我们的部队伤亡很大,如果全部要由我们自己来训练,又要消耗大量的火药和不少时间。” 许平已经向李自成通报了自己的胜利,他计划迅回师拿下开封,然后就渡过黄河进攻北京,不给镇东侯更多的时间来重建部队。所以许平既需要快地补充自己,也不担心军心问题----只要拿下了北京许平觉得就足以证明是天命所归。 不愿意投降的明军战俘仍然会被释放,许平认为镇东侯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来把这些俘虏重新编入新军,这些投降过一次的官兵,在短时间内如果再次遇到闯营很可能会又一次向许平投降,甚至可能影响到其他新军部队。明军阵亡将领的遗体也会交给他们一起带走。镇东侯的二儿子黄希文在带领军队反击时被打昏,这个俘虏很重要,于公,许平会把他一起释放以免激起新军普通官兵对自己的不信任;于私,他不打算杀害镇东侯的儿子。 “黄小将军何处受伤?”许平问道。 “没有受伤,”陈哲撇撇嘴,医生没有现黄希文有任何外伤,认为他就是在激烈战斗中昏过去了:“吓的,哼,真给黄侯丢脸。” “请小侯爷来我营中。”许平下令道。 黄希文被带进来的时候仍昂挺胸,许平交代过不要捆绑他所以传令兵来之前已经解开了他身上的绳索。胸口和腹部还在剧烈地疼痛着,黄希文每走一步,都会感到这些刚才遭到重击的部位有种撕心扯肺的痛楚感,不过他仍维持着平常的姿态,没有表现出来任何异常,也没有告诉闯营的军医他有什么不适。 “黄小侯爷,”见到黄希文后,许平当着一营帐的心腹部下说道:“我与令尊,是公仇而非私恨……” 许平并无羞辱黄希文的愿望,因此他打算说上两句关于民不聊生的大道理,然后理所应当地将他释放,他觉得这样是比较稳妥的办法,不会让对方觉得自己放过他是一种蔑视。 “呸!”黄希文截口打断了许平的陈述:“你和我家算个屁的公仇?” 许平微微一愣,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认为某些私事是镇东侯不会对家人说的,略一停顿后,许平又道:“黄小侯爷,这次我侥幸得胜……” 黄希文一声不吭,许平告诉他自己不会为难被俘的新军官兵,他们的尸体如果黄希文愿意,也会交给他一起带回去。 来的路上黄希文看到了还来不及清理的大量阵亡将士尸体,他早知道这次又有无数同僚战死,从许平口中听到吴忠的名字后,黄希文呆了一下,突然之间他忘记了两人近年来那些不愉快,倒是幼年时的场面从眼前一幕幕闪过,他痛声叫了一声:“吴大哥!” “许平!”黄希文一跃而起,朝着身前的许平冲过来:“你这个狼心狗肺的败类。” 不等黄希文靠近许平,他就被许平的卫士抓住,可黄希文兀自奋力挣扎,双眼中仇恨的怒火喷薄欲出:“丧尽天良的无耻之徒,你从头到尾都是侥幸得胜,全是靠偷我父亲的兵书,还说什么不是私仇,你为一个女人背叛朝廷,也算是男子汉么?” 见黄希文已经神智不清,几个知晓内情的人都皱起眉头,这话落入许平耳中,让他顿时脸色白,可是脸上却不敢露出什么异常,勉强保持着神色不动,挥手就要喝令卫士把黄希文拉下去。 “你的部下,知道你是这样的奸恶之徒么?就算是在闯贼中,你敢对你的部下说明你这些龌龊之举么?”只听黄希文又怒骂道:“要是这件事大白天下,看看还会有谁不耻笑你的为人。” 周围的闯军官兵一个个都听得不明所以,脸上全是莫名其妙的神情。 余深河、沈云冲见状连忙从许平左右冲去,齐声对着黄希文喝道:“黄小将军慎言!” 黄希文盯着余深河看了一会儿,又转头看看沈云冲,问道:“你们也曾在新军中任职么?” 余深河和沈云冲默不作声,黄希文咧咧嘴,满脸都是悲愤和不可思议,质问道:“那你们为何要背叛朝廷,为何要背叛我父亲,为何要帮着许贼杀新军的弟兄?” 余深河和沈云冲仍是不答,黄希文突然又是一阵大笑:“想起来了,你们几个都是许平的亲信,是不是你们和他都觊觎我父亲的兵书,就鼓捣他这个小白脸去钻营窃书。” 许平身旁听到这话的陈哲等人都面露异色,李定国、迟树得也向向许平看过来,脸上也都有不解之色。 “住口!” 余深河勃然大怒,挥拳就要往黄希文身上打去。 “住手。”许平在余深河背后喝令道。 余深河闻言回头,急道:“大人。” “旁人都先退下。”许平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再次下令,让其他不知情的人都退出营帐外,见许平脸色已经变得极其难看,周洞天连忙劝解道:“大人----” 许平抬手制止了周洞天的说辞:“顾梦留你去把门,别让闲人靠近帐门,余深河、沈云冲,你们放开他。” 余深河和沈云冲松手的同时把黄希文向前一推,黄希文此时已经冷静一些,他一个踉跄站稳脚步,轻轻一声冷笑,面无惧色地看着许平。 “这件事要是传扬出去,难道对令尊、阁下的名声会好听么?”许平低声说道:“再说我和……和令妹清清白白。” “确实是丑事,”黄希文好像哽咽了一下,他沉沉地说道:“但我不信几十万闯贼里就全是毫无是非的人,若是早让你这贼子的卑鄙行径大白,说不定就不会死这么多人了。” “就是没有你爹那本破书,”余深河觉得自己渐渐听明白了缘由,他叫道:“难道我们就打不过你们了?” “当然,”黄希文反驳道:“不然你们这些卑鄙无耻之徒怎么会撺掇这小白脸去窃?” “你这狗嘴!”余深河、周洞天几个人都勃然大怒。 “黄小侯爷,”许平感到自己的手臂气的哆嗦起来,他摇头说道:“这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但说出去谁都不好听。” 黄希文直视着许平的眼睛,岔开两腿、平举双臂,将身体摆成一个“大”字,微微昂起下巴,蔑视地说道:“你想杀人灭口,就动手吧,不然就等着身败名裂吧。” 许平凝视了黄希文片刻,感到手臂已经停止了抖动,冷冷说道:“我和令尊不同,我是绝对不杀俘的,黄小侯爷如此激将总归是无用。” 说完许平就让余深河把黄希文带出去。 “等一等。”黄希文向许平叫道:“许将军,末将想和你斗剑。” “败军之将,”余深河哼了一声:“你也好意思说这个。” “不是因为战争,而是为了我妹妹,”黄希文看着许平,嘴角流出一丝冷笑:“许将军不敢吧?” 余深河等人都突然变得沉默下来,许平撇了黄希文一眼,转身走回自己的桌子:“黄小侯爷,你出身将门,和我这种平民子弟斗剑,那不是存心欺负人吗?” “就知道你是无胆鼠辈,是个没种的小白脸,”黄希文冷笑一声,用目光扫视着营帐李其他几个人:“你们都曾是新军的军官,我向你们一起挑战,你们尽管拿着剑一起上来,我赤手空拳,敢么?” 知道黄希文存心取死,其他几个人都不应声,余深河走上前就要把他推出去。 “果然都是一群见不得人的鼠辈。”黄希文又骂了一句。 “余深河,把你的剑给他。”说话间许平解开系着的斗篷,把它随手扔在自己的桌子上,接着又取下毡帽和斗篷放在一起,转身面向黄希文,右手轻轻一提,把佩剑拔出握在手中。 余深河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许平:“大人?” 许平提着剑,站在距离黄希文几步外一动不动,后者皱眉看着他。 “大人?”余深河又出一声探询,许平重重地点点头,余深河楞了楞,终于抽出佩剑,掷到黄希文的脚前。 黄希文敞开双臂保持着那副受死的姿态,低头看看脚前的剑,又抬起头看向许平:“这是何意?” “你不是要和我斗剑吗?”许平平心静气地说道:“你不敢打么?” “你!?”黄希文哼了一声,完全没有去捡剑的意思:“你连女人都打不过,还在我面前装什么好汉?” “一个连女人都打不过的人,你也不敢动手么?”许平冷冷地问道:“还是你明知我不会杀俘,所以才敢肆无忌惮地侮辱我?侮辱我的部下?” 听到许平的话,黄希文脸上的嘲讽笑容渐渐敛去,眼中又喷出怒火,他收起双臂,向四下环视,看见余深河等人都已经远远退到帐边,毫无出手干涉的意思。黄希文抿着嘴,俯身摸到剑柄,将它紧握在手,轻声说道:“我妹妹,是天下最善良的姑娘,她最不幸的就是遇到你。” 说完黄希文轻轻跃起,退开两步,和许平遥遥相望,两人对视片刻,黄希文纵身向前,挥剑向刺去,许平提剑架开这一击,然后后退半步上下遮挡,把黄希文疾风暴雨般的连续刺击先后拨开。一连挡了五、六刺后,许平抓住对手的一个破绽,跨上一步猛刺出一剑。 黄希文来不及招架,身体一个旋转侧身让开,许平的剑从他腰间划过,黄希文又向后急跃了一步才躲开,连挥两剑逼退追击的许平。等两个人拉出距离后,黄希文先警戒地盯住许平,抽空飞快地低头看了一眼腹间,只见军服已经被划开一个大豁口,如果不是刚才躲避及时这剑就算不横切开他的腹部也会让自己重伤。 “好,好!”黄希文惊怒交加,一挥剑又扑上去抢攻,他收起方才的轻视之心,全神贯注地盯着对方的身影步伐,寻找着克敌制胜的机会。两柄剑来回穿刺,不时在空中碰撞出交击之声。 许平的部下们个个背靠着帐篷,人人脸色凝重,屏住呼吸看着两个人的生死搏斗。 黄希文找到一个机会,利用许平来不及收剑的瞬间猛刺他难以防守的腋窝,不过这一击被对手闪开了些,只划破了对手的臂膀。同时许平反击的剑直刺黄希文的肋下,黄希文扭腰险险避开这一剑,本能般地一剑挥下,擦过对手的正急忙回缩的小臂,差一点就把它砍下。 趁着许平跳开两步的机会,黄希文也调整了一下步伐,刚才为了躲避那一剑他身体失去了平衡,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倒。 除了和兄长等同辈亲友比剑外,黄希文曾几次在战场上和敌人搏斗,他吃惊地现这次遇到的敌手是其中剑术最精的----原来许平如此深藏不露。 “很厉害,不过他不是我的对手。”黄希文看到对面的人飞快地摆出了架子,握着剑轻轻一跃又冲过去。 这时在营帐边旁观战局的几个人,脸上都染上了越来越重的忧色,周洞天等人手按剑柄,沈云从更是把佩剑拔出了雪亮的一截,余深河则一边继续关注比试,一边把目光在四周游走,寻找合适的武器。 一剑又是一剑,黄希文又是连续两剑刺空,对面的人急后退,越退越快,让他第三剑即使伸直手臂也没能够到对方的衣角。 黄希文正要趁胜追击,却突然脚下一滑,一下在单膝跪倒在地,他急忙手一撑地面,同时挥出一剑防止对方抢攻。很幸运,退得太远的对手没能及时冲过来攻击,但黄希文这一撑竟然没能站起身来,他吃惊之余,又猛地一撑,但还是没有站起身,右腿好像突然失去了感觉,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地上歪去,黄希文握剑的手也按在地上才没让身体恢复平衡。 对手还是没有抢攻,而是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连对手手中的剑都开始指向地面,刚才黄希文有一段没有感到胸腹间的痛苦,但现在这种感觉却排山倒海般地涌来。胸口一阵阵地收缩,黄希文感到自己已经开始窒息,接着头一垂,就是一口热血喷到了地上。 随着这口鲜血吐出,黄希文才感到胸口的窒息感稍稍泻去点,好像有一丝凉气随即透进来。 剑已经被掷在地上,眼前阵阵黑,脑袋也是一片眩晕,好半天黄希文才感到自己又能开始呼吸,只是仍趴在地上说不出话。 “原来,黄小侯爷你伤得这么重。” 许平走到黄希文身边,手中的剑已经垂向了地面。 “原来……原来……你也是剑术高手……”黄希文趴在地上,挣扎着说出这句话。 围观的人不再静立,余深河快向前两步,俯下身,从黄希文的身边取回自己的剑。 “扶黄小侯爷出去,交给军医好生照看。”许平注意到身边几个人脸上的表情,但他没有解释而是收剑入鞘,扯开自己的军服,观察自己的几处伤口。 沈云冲走到许平身旁,看到血不停地从按着伤口的手指缝间渗出,高声叫道:“来人啊,叫军医。” 喊完之后,沈云冲轻声问道:“大人,有必要么?” 许平知道沈云冲问的不只是这场决斗,两年来,许平每天只要得闲,就苦练剑术、马术,在开封围城无事期间,他一练就是一天,从起床开始,到睡觉结束,风雨无阻。沈云冲等人已经不止一次地问过这个问题,之前在教导队的时候,许平更曾不止一次地对他的同学们讲:一个将官完全没有必要练习这些。 “或许有一天,我会和金神通狭路相逢。战场上也什么事情都可能生,或许我们就会面对面,身边都没有几个卫士。” 这是许平对自己为什么要练剑的解释,他记得黄子君曾经评价过,金神通的马术、剑术,在新军中无人可及,在她见过的人里只有她大哥稍胜一筹,而黄子君还说过,她的二哥剑术同样非常优异,与金神通称得上是相差无几。 “大人,黄小将军他练的是童子功,”现在余深河想起刚才斗剑过程中许平几次遇险的情形,仍然有些后怕,黄希文是从幼年开始就勤练不辍,而许平再努力也是半路出家:“大人您太冒险了!” “我本以为,我勤学苦练便能追上。”许平用力地握着自己的伤处,刚才几次都称得上是险象环生,稍一疏忽就会断肢折臂。 “大人,他是童子功,是当世第一流的剑客。”余深河连声庆幸:“幸好他有伤在身,还好、还好。” 第十节 新仇 “我确实没想到黄小侯爷的剑术这么厉害,”这两年来许平除了苦练剑术,最开始从京师到洛阳投奔闯王的一路上就是刀光剑影,近卫营成军初期,受过训练或参加过实战的部下太少,许平也曾多次亲自上阵,甚至曾亲自潜入敌城和官兵面对面的交锋,也就是攻破许州军势大张后不再需要他去参加肉搏了。许平本以为多次和敌人性命相搏,加上勤学苦练应该能和对手一战:“这两年我实在太顺利了,只要努力就没有什么做不成的事情。” “大人您以前打过的都是些普通士兵,撑死了是家丁之流,将门子弟一个个可是惜命得紧,不是跑了就是干脆投降。”余深河就从来不考虑修习剑术问题,顶多是当作锻炼身体:“黄小侯爷这些将门子弟都是几岁就开始练剑,我们就是追赶一辈子,也休想追上这些童子功在身的将门子弟,我们二、三十也未必是那些半百将门的对手,大人您就死了这份心吧。” “当年侯爷创建长生军后,贺将军曾评价道:此军一成,世上再无关张之将。确实如贺将军所说,无论我们还是新军,取胜靠的再不是某一两员战将的武勇。即使对面统领新军的是贺将军、黄小侯爷还有金神通这些一流的剑客,我也有信心和他们一战,因为决定胜负的是士兵的训练,还有军官、士官的经验。可……”伤口已经不太疼了,之前每次亲身参加激斗后,许平都会觉得有一种在营中指挥无法带来的兴奋感,刚才的这次也不例外----这种感觉随着许平位置越来越高已经好久没有感受到过了,他又伸手握住自己佩剑的剑柄:“可是我总归是武人,当有人羞辱我的时候,我仍希望能用剑来让敌人偿还,我终究还是希望能像前辈们一样,在战场上陷阵夺旗。” “大人知道为何您统兵做不到多多益善么?”许平的感慨让周洞天不以为然,新军对参谋剑术的要求也是得过且过,只要比彻底没受过训练的农夫强就行:“大人把太多的精力放在剑术上了,要是兵仙当年遇到胯下之辱时也像大人这么想,那又会如何?” “也未必就如何。”许平觉得以韩信士人出身,真杀个小流氓估计还是游刃有余。 “那就是小不忍则乱大谋了,反正大人您身负一军之重,放在过去这就是诸侯了,”周洞天老调重弹,他见许平半天没有进一步指示,就询问道:“黄小将军,大人真的要放过他么?” 提出挑战时许平确实是起了杀心,周围的几个部下对此都心知肚明,而且许平偷偷练剑一事也是对外严格保密,周通天他们这些心腹不止一次听许平自辩道:将来在战场上遇到对此一无所知的仇人时,要靠这个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刚才周洞天他们一看到许平拔剑出手,就很清楚他绝不会让黄希文再活着走出这个营帐,不了许平最后却让人把垂死的黄希文送去军医那里救治。如果把黄希文活着放走,那么就不用指望许平剑术有所小成的秘密还能保住了。 “我刚才确实打算杀了他,”许平毫无隐讳地坦率承认道,不过当看到黄希文倒地不起时,许平现自己终究还是下不去手:“若是他在一场公平的斗剑里死在我手中也就罢了,但今天我胜之不武,杀一个重伤在身、没有还手之力的人又算什么英雄好汉?” 周洞天打量着许平,就好像是在打量一个陌生人,他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理论上至少是一方诸侯的大人了。“或许诸侯就是这样千奇百怪的吧,”周洞天在心里想到,自己也才二十岁出头,从来不曾听说过哪个诸侯会用这样的年轻人做席幕僚:“或许就是这样变化无常的人,才能当得上诸侯吧。” “大人,姓黄的那厮刚才也骂末将了,大人宽宏,可是末将可没有大人这样的度量,”沈云从听许平不打算下令,又看到周洞天和余深河在对眼色,就冷冷的这样说道。 “不行!”许平将手一挥:“绝对不许!”刚才看到黄希文倒地后,许平就现自己还是狠不下心去杀黄子君的哥哥,也无法狠心去杀镇东侯的儿子。 “大人,您是为了侯爷么?”周洞天问道:“那您的秘密怎么办?” “正如余兄弟所说,金神通的剑术,我这辈子大概是无法赶上了,以后在战场上和他狭路相逢的话,我记得抱头鼠窜就是了。”许平哈哈一笑:“保住这个秘密也没啥用的,既然如此又何必坏了我自己的规矩呢?” …… 挣扎着离开闯军的军营,黄希文和其他被释放的战俘一起踏上了归途,和许平的那一战后,黄希文始终一言不,没有对任何人提起那场决斗。 “一个市井之徒,总共没有握过几年剑柄,”每次想到那场决斗时,黄希文就会感到胸口憋的喘不出气。作为镇东侯的儿子,在战场上被一个平民出身的人击败,在兵力相当的情况下被这样出身的一个人打得差点全军覆灭,这本来就让黄希文难受得胸口好像要爆炸开一样,而决斗的失败更是火上浇油:“我五岁就开始学剑,别说农民市井,就是一般的将门都远远不是我的对手……我父亲的武勇盖世无双,可一个半路出家的人,我不但没能三剑取下他的级,反倒让他和我拆了这么多招……”黄希文还记得自己当时讽刺许平的话:“他连我妹妹都打不过,我妹妹都能五剑之内把他打得满地找牙,我竟然被一个打不过女人的人打了……” 离开闯营的第二天,满腹怨气的黄希文病倒在军中,贺飞豹在这次战斗中被打断了一条腿,痛昏过去之后被俘,是赤灼营仅存的指挥官,现在则是军中除去黄希文以外的最高级将领。 贺飞豹留着和他父亲一样的络腮胡须,他抱着声声咳血的黄希文,大哭起来:“黄兄弟,黄兄弟,你要坚持住啊。” 当夜,黄希文带着满腹懊恼伤死于军中,至死仍是一句话没说。 …… 京师,镇东侯府 笑声不停地从书房中传出,上个月林丹汗的前锋与新军在山西相遇,一日被连破三阵,斩获无数,蒙军为之气夺。林丹汗得知新军大举入晋增援后,连夜退出关外,消息传回京师,天子龙颜大悦,多有赏赐。不过这并非是今天镇东侯府如此开心的理由,而是因为侯府的大小姐带着孩子回家省亲,李云睿也带着妻儿登门做客,他们二人每次有闲时都要杀上一番,两人的儿子则站在各自的父亲身边,聚精会神地旁观,姐妹俩也在旁边谈笑。 看到镇东侯脸上露出笑容,书房里的人都心中暗暗高兴。多年来镇东侯每日锻炼,保养得法,和一般年近半百就一副老态龙钟的人不同,镇东侯仍是一副壮年形象,不要说普通人,就是贺宝刀等人对镇东侯的容貌也是羡慕得很。不过每次问起养生之道时,镇东侯都秘而不宣,秘而不宣也就罢了,他还找了一个很牵强的理由:说什么这是因为小时候营养好,所以显得年轻,不要说外人,就是镇东侯的夫人都不信----年轻时穷得满大街要饭的家伙,幼年时可能吃得饱么?贺宝刀这种将门子弟,从小逢年过节都有肉吃,一天能吃上两顿干饭的人,看上去还没有镇东侯这个要饭的年轻呢。 可自从得知杨致远的死讯后,镇东侯一夜之间就好像老了十岁,直到今天才算从阴影里走出来。 “侯爷,急件。” 一个内卫在门外报见,房内顿时变得鸦雀无声,现在天色已晚,传入城内的定是紧急军情无疑,镇东侯的小儿子走到门外,替父亲取回信件。 有两封,镇东侯一言不,从儿子手中接过信,打开上面的一封看起来。 “新军惨败,泰山营、细柳营损失过半,天一营、赤灼营,军旗逃出……”镇东侯念信的声音颇为平静,平静得仿佛就是在说无关紧要的日常琐碎一般。 书房内已经是死一般的沉寂,等镇东侯把信放下后,黄夫人声音颤抖着问道:“文儿呢?” 刚才镇东侯念了一些确定阵亡的将士名字,黄希文并不在其中,听到夫人这句问话,镇东侯咳嗽一声:“被俘了,但确定还活着,闯营那边特意派来使者。” 泰山营给的这份汇报也不是在战败后立刻出,他们拖延了快十个时辰,一直等到查清黄希文的下落后才急件给京师。 屋内响起几声细微的呼气声。 黄夫人双手合十,眼睛上抬望向屋顶,似乎是在感谢神佛,而她的女儿惨白的双颊上恢复了一丝血色,挤出一个笑容在她母亲身后做出同样的动作。 李云睿则连忙说道:“侯爷,文文不会有事的,许平……他总归和侯爷您是有些香火情的。” 镇东侯微微点头,然后就扯开第二封看起来,没看几行,就听到镇东侯低声说道:“文儿有消息了,这是小贺的亲笔信。” 房内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镇东侯脸上,而他没有说话,而是持着它陷入沉默,李云睿等了一会,伸手横过棋盘上方,向镇东侯讨要他手中的信。镇东侯咽下一口唾液,把它递给了李云睿,后者看着黄石脸上的凝重表情,接住信的时候小拇指不禁微微抖动了一下。 李云睿看完信把它轻轻放在棋盘上,李夫人轻声问道:“文文怎样了?” 李云睿没有回答夫人的话,而是抬头看着黄石:“侯爷,节哀。” 听到这话后,坐在黄夫人身后已是面无人色的黄子君,猛的站起掩面而出。随着脚步和抽泣声渐渐远去,屋内又恢复了沉寂,镇东侯终于长叹一声:“我要更衣,进宫面圣。” …… “这次我们能从胜利中学到什么?”许平召集全体指挥官议事:“我的意思是,我们能从没有大获全胜,让泰山营和细柳营逃走中学到什么?” “我们要加强骑兵,每个营的骑兵翼必须尽快补满。” 不少指挥官都对这句回答声出赞同的响应声,现在理论上每个营应该配属一个约一千五百人的骑兵翼,但其实能有四百骑兵就不错,最精锐的近卫营和西营各自都只有六百和五百骑兵。 这个数字和新军营属骑兵的数目差不多,这次对泰山营和细柳营的追击中,闯营的骑兵屡屡被装备更精良的新军骑兵击退,始终没有能让新军的撤退脚步彻底慢下来。最后这两个孤立无援的新军营,竟然在闯营大军的眼皮底下,成建制地逃走了。 虽然这里面有很大原因是闯营缺乏辎重难以持续追击,但很多闯营军官都指出,若是闯营的骑兵具有优势的话,新军这两个营本来逃不出闯营步兵的追击范围,至少大部分无法安全逃离战场。 “补满骑兵?”许平反问了一声,孙可望已经赶回处理政务,在座的将领里再没有一个参与政务,平日除了向许平勒索物资对后方状况再无任何了解:“诸君,就算吸收新军俘虏,我们也得把许州大营翻个底朝天,才能在十一月底把七营的步兵补充个**不离十。” 许平打算等黄河冻结实后就立刻北上攻击京师,他不知道许州大营此刻是不是已经看到自己的命令,不过他相信这些补充要求肯定又会让许州那里怨声载道:“骑兵,补充一些是可能的,每个营补充满一个翼,那是想也不要想的!” “那以后我们难道还要看着官兵逃走不成?”李定国觉得一个营几百骑兵根本不够用,之前和孙可望攻击泰山营时,也是因为骑兵严重不足,所以根本无法迫使新军在不利情况下和优势闯军作战;更进一步,新军总是能靠着装备精良的骑兵拖延、干扰闯营的行动,给他们的步兵争取时间。 第十一节 功高 “骑兵确实是我军的软肋,我们当然不能看着官兵逃走,但把各营补充满一年半载是做不到的,”见众人和自己现了同样的问题,许平心里很满意,在这个大营里他是唯一了河南闯营经济情况的人:“既然山不能来就我,我们就去就山好了,以后各营不再编一个骑兵翼而是一个骑兵队,我们还是组建骑兵营吧。” 一个骑兵队只有二百人,许平计划暂时达到半满编就可以,这么一点骑兵,各营基本可以靠自己的力量达成满编,近卫营能提供过四百骑兵给许平,而他还可以从原西营那里搜刮到近千骑兵:“我推荐迟兄弟为骑兵营营官,诸君有什么意见吗?” 说是问众人,其实主要是在征求李定国的意见。李定国刚刚被许平向李自成举荐为军主,三个名字里有“西”字的野战营全部交给他指挥。李定国略一思考,便投桃报李地应承下来,向许平点点头:“迟兄弟能征善战,是极恰当的人选,大将军选得好!” 既然李定国话,西营的将领们也就纷纷表示同意,其余的将领不是许平的心腹,就是李自成的故旧,他们当然不会反对迟树德高升,于是人人叫好。 许平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转头向迟树德笑道:“迟将军勉为其难。” 本来迟树德在闯营中不过是个不显眼的骑将,总是靠刘宗敏的照顾,自从跟随许平离开本部后就执掌近卫营的骑兵精锐,余深河等人对他也都很客气,功劳更是没有少立。听许平这么说,迟树德立刻站起来,向着营中大家拍胸脯保证:“诸位兄弟放心,我一定把咱么的骑兵带得好好的,杀官兵一个片甲不留。” 骑兵队的编制是步兵队的一半,剩下的都和步兵相同,这样一个骑兵营满编就会有两千多将士。这个数目对新军任何步兵营的直属骑兵都具有压倒性的优势,许平打算把骑兵集中使用----就像新军的直卫一样,他认为镇东侯当年把骑兵平均分配给各营可能是为了保证营有独立的作战能力,而且当时镇东侯的营很少,当然要极力加强。而现在这个方法不太适用了,战争规模越来越大,任何一个营单独作战,即使骑兵再庞大也难以在战场上幸存,而每个营留一个骑兵队也能保证基本的战场掩护工作。 整编愿意投降的俘虏,释放其余的,治疗伤病,建立新的作战单位,许平这两天忙得不亦乐乎,他打算等李自成来和自己会师后再返回开封。可是许平并没有等到李自成的大军,就在他帮迟树德组建第一骑兵营的时候,许平受到闯王老营的来信。 “闯王说郁董已经撤出河南,闯王并没有追击他的打算,而是会尾追新军攻打山东,”许平把李自成的来信展示给少数几个高级将领看,闯王的老营已经越过许平的部队向东面去了,而李自成本人也没有绕道来许平这里庆祝胜利:“曹大王、季大王跟着闯王一起去山东了,闯王要我们独自攻打山东。” “以我们的力量,攻下开封那是绰绰有余,不过闯王怎么走得这么急?”李定国脸上颇有狐疑之色,李自成在信里向许平、孙可望和李定国道贺,告诉他们安心休整,不必来和自己会师,而且李自成说有季退思这个地头蛇,中都指日可下、夺取全山东易如反掌。 “确实如此,闯王去得好急。”说话的是张献宝,他被孙可望委任为西锐营新的营官,现在是李定国的部下。 “如此也好,”周洞天觉得虽然鲁军不堪一击,但以山东之大,李自成要想拿下它势必也要花费很多时间,这样许平就有时间独自夺取开封:“开封可是大补啊,我们拿下它就能把我们营都统统补满了。” …… 京师, 崇祯天子刚刚痛下决心,第二次重开大都督府,中原的战局已经一塌糊涂,被朝廷寄予厚望的新军现在残破不堪,京师附近只剩下万把人,山东大概也没剩几千。朱仙镇、宁陵两役大败后,朝野人心惶惶,山西、湖广、南京、山东,这些和闯营接壤的省份无不声称自己是闯营的下一个目标,南京断然截留了大部该运往京师的物资,而其他几个省则大喊大叫着请兵请饷----朝廷哪里还有兵饷? 至于陕西,总督孙传廷固然还是吹嘘治军得力,又聚集起十几万强军,但一样表示半年内休想出兵,而且他一样要求大量的军饷,还有眼下最热门的军器----燧枪,孙传庭表示若没有这些军饷和物资,他的强军就无法维持。 崇祯天子希望重开大都督府并再次任命镇东侯为大都督的消息能成为一剂强心剂,给士气低迷的明军带来些活力,就算这真的像内阁说的那样是饮鸩止渴也顾不得了,再说内阁也不是很心齐,他们对重开大都督府都支支吾吾的,没有人愿意出来承担反对的责任。 中都送来急报,说闯王李自成携大胜之余威,已经向凤阳攻来,中都十万留守大军,现在一日三惊,已经有好几个总兵的部下在闯营还没有踏入山东的今天,部下就闻风逃散去大半,而江北军不但拒绝增援山东,反倒纷纷南逃,诸如于世忠等人,甚至已经带着部下逃过长江。这些将领虽然把崇祯气得半死,但他们手下仍然有兵有枪,既然如此崇祯皇帝也不敢处置他们,只能好言安抚,希望能感动得他们继续为国效力。现在国库已经空空如野,崇祯天子就让南京出钱赏赐这些临阵脱逃的将官,严令南京方面一定要劝说他们返回江北。 唯一的好消息,是今天来自郁董的奏章。 其实早在朱仙镇大败后,郁董就让亲信带着主力逃回,但他本人则听从师爷吴维的建议,带着三百亲丁留在河南,不停地从那里给朝廷写奏章汇报。直到新军开始撤兵的时候,朝廷看到的还是郁董孤军坚持在河南,赌咒誓要给开封解围。 “许贼的克星,中原的救星。”崇祯天子今天看到郁董的奏章后,又开始喃喃自语:“若是人人都忠勇如同郁帅,朕复何忧?” 得知新军几乎全灭后,郁董带着三百骑兵一日夜狂奔数百里逃出险境,在抵达安全地带后他立刻写了这封奏章给崇祯天子,在奏章中郁董泣道:“君忧臣辱,罪臣朝思暮想,欲为开封解围,生擒李许二贼献捷京师,以报圣上隆恩,怎奈两翼皆溃,罪臣孤掌难鸣……” 南京方面也对郁董大加称赞,说郁董在南京积极支援下,统帅哀兵于李自成、许平连番血战,将士人人带伤,虽然最终不敌,但李自成、许平二贼都伤亡惨重,李自成至今没能攻入山东全是郁董之力,而许平更是被重创得无法行军,比起弃军潜逃的左良玉、还有丧师辱国的杨致远、黄希文,郁董和他们何异霄壤。 “不怕对手猛如虎,就怕友军蠢如猪。”南京方面的痛切之声让崇祯也深有同感,只是郁董总归还是败退了,镇东侯又威名太盛,不然崇祯都有破格提拔郁董为大都督的心思了:“传旨,着郁董为提督江北军务总兵官,让内阁拟票吧。” …… 崇祯天子宣布重开大都督府的时候,李自成正急忙赶向山东,牛金星在得知许平击败新军主力后就急忙建议李自成立刻兵山东,今天得知李自成有意让军队稍事休整后又急忙赶来劝阻:“大王,不可如此啊,我们一刻也耽误不得。” “军师,你对许兄弟未免也防备太过了,”周围并无他人,李自成就无所顾忌地抱怨道,这些日子来牛金星催促着大军一刻不休地赶路:“我总觉得,许兄弟立下这样的功劳,我如此防备他会让将士寒心的。” “这不是寒心不寒心的问题,而是绝不能出现主弱臣强的事。”牛金星认为开封还能拖许平些时日,现在黄河还没有封冻,许平多半也会等到冬季才会尝试攻击京师:“许兄弟的功劳已经太大了,他又年轻不懂得收敛,大王您这也是为了他好啊。” “黄侯练出的精兵已经被许兄弟一扫而空,”牛金星见李自成沉默不语,似乎又有些犹豫,记得汗立刻就留下来了:“剩下的一点势必要共为京师,我们先拿下山东,让刘兄弟在这里学着许兄弟的摸样经营巩固,冬季一到许兄弟北上攻打京师时,大王就从山东兵夹击明廷。” 自古京师一旦陷落,朝廷就会威信扫地,牛金星觉得到时候取得江南不过一偏将之功,北京有李自成主持,自然功劳也是他所有,到时候把许平的势力限制在河南一带,闯营的实力就会重新变得平衡。 …… “这是闯王有疑大将军之意!”收到张献宝的密报后,才走到半路的孙可望又快马加鞭赶了回来,把许平交代给他的内政事务统统抛在了脑后:“功盖天下者不赏,威震其主者身危,许兄弟你不可不防啊。” “孙兄言重了,以河南两府之地,确实也快要养活不了我们的大军了。”许平心里隐隐担忧,但嘴上绝不承认:“闯王大军就食河南,确实是必要的一招好棋。” “什么好棋?”孙可望大不以为然:“到时候我们攻打京师,肯定要遇上黄侯最后精锐的疯狂抵抗,我敢说闯王不等到我们和新军拼个两败俱伤,绝不会出兵的,而到时候他来捡了我们的桃子,还不会分功劳给我们。自古灭国可是封茅裂土之功啊。” “本来我们就是奉闯王为主,夺取天下也是奉他为天子,”许平听孙可望说得露骨,连忙逊谢道:“至于封茅之功,难道我现在还不够么?” “大将军是够了,可我还没有呢。”孙可望不满地叫道:“大将军你一个人取得封茅之功,就不怕有淮阴之恨吗?” “孙兄慎言。” “慎言个屁!”今天孙可望又是拽着李定国一起来的,他对着许平大叫大嚷:“我听说大将军手下称你已经是位列诸侯,这话一点错都没有,但若只有一个诸侯,那大将军就是必死之局,这个诸侯得有很多才能都得到善终,大将军就算不念我们兄弟长久来的支持,就是为了你自己能老死在床上,也得帮我们一起成为诸侯!” 许平沉吟一下,看向李定国:“李兄也是这个意思吗?” “来大将军这里之前,三哥和我谈了很久,我觉得很有道理,明太祖对功臣的所作所为,恐怕就是我们的前车之鉴。”李定国郑重其事地对许平说道:“三哥和我,不想反闯王,我们一样会拥戴闯王登极,但我们希望闯王做周天子。” “做周天子?” “是的。”李定国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他立刻答道:“闯王是天子,但是我们应该封茅,我们为闯王征战天下,杀了这么多人,不知道结下了多少仇家,要是我们没有兵权的话,说不定会有那个和我们有仇的士人会进入朝堂,会想杀了我们报仇。我们征战杀人为闯王夺取天下,给我们藩王是应该的,我们不能没有兵权,不能没有自保之力,大将军若是不早早想好退路,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可是自古天子无不想削藩,多少士人以削藩为己任、为立功晋身之资,我们要是想成为藩王,恐怕反倒会招来不测之祸。”许平摇头反对道:“就算闯王不想,他的子孙呢,我们的子孙呢?” “所以闯王得当周天子,我们的藩得足够大,藩王得足够多……” 李定国的话还没说完,孙可望就不耐烦地叫道:“大将军,成为开国功臣就已经为自己招来不测之祸了,不知道大将军是不是放心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腩的日子,反正我不愿意,我要始终牢牢握住兵权。” “三哥说的是,”李定国对许平道:“不光我们,我们的手下也应该有不少能立下封茅之功,现在大将军要帮我们,我们还要一起帮其他人,所以不能让闯王拿去所有的功劳,将来我们要让闯王立誓永不削藩。” 这次的谈话并没有得出结果,许平受到急报,说朝廷重开大都督府,而镇东侯在领命之后,立刻南下直奔中都。 得知这个消息后,孙可望喜形于色:“如此甚好,若是闯王在山东拖延时日,我们和其他人就能立下更多功劳了。” 许平倒是有些焦急,镇东侯成军以来未曾一败,而李自成的军队相当疲惫,他对二人说道:“我们应该立刻出兵去增援闯王。” “闯王明言不要我们去,”孙可望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再说我们的军队也很疲惫,黄侯的手下的精锐已经被我们清扫得干干净净,闯王足够对付他了。” …… 和孙、李二人分开后,许平呆在自己的营帐中沉思,天黑后,清治道士前来求见。 许平把自己的心理医生请进来,和他谈起了刚才的对话:“曾经有人不止一次对我说,治乱循环并非始于某时某刻,而是如影随形。现在我们还没有夺取天下,可是内斗就开始了,彼此之间开始提放争夺,我真不敢想,要是有一天我们真的夺取了这天下,又会是什么一番景象。” 清治问道:“那许将军又作何设想呢?” “我本以为,既然我明知内斗是治乱循环之道,那我就会时刻反省,不会重蹈覆辙,但我竟然不能不这么做,不敢不提防争夺。”许平长叹一声,正是因为顾炎武的话,让他时刻警惕、特别注意自己的行为,但也就是仅此而已了:“我曾经雄心壮志,和闯王立约,一定要把中华带出治乱循环,但我现在不知道这是不是可能做到的,这或许就是天命吧。” “许将军想牺牲自己以结束治乱循环吗?” “如果我牺牲就可以的话……”许平顿了一顿,摇头道:“我不想牺牲太多。” 刚才许平还见过自己的几个心腹部下,周洞天他们也不同意立刻出兵,当然有军事上的理由,但许平知道这些心腹同样对李自成有戒备之心,而且这种戒备与日俱增,随着闯营军事上的不断胜利,这种隔阂已经变得越来越深。 “我还是要出兵!”许平从烦恼中挣扎出来,虽然部下疲劳,不过许平仍准备抽调部分精锐赶赴山东驰援李自成,而这支部队就是李来亨指挥的装甲营,许平刚才已经吩咐第五步兵翼做好出动准备,而这个翼缺乏的人员和装备会从其他几个许平亲领的营中抽调:“无论如何,现在还远远不是内斗的时候,等我们夺取了天下再说吧,我记得侯爷曾经说过:在把熊打死前就想着如何分肉,那是愚蠢。” 第十二节 天平 “贫道不是很懂军务,不过在许将军的营中呆久了,倒是知道了一些,”清治道士听说许平打算只带一个翼去增援李自成,不急不忙地说道:“据贫道所知,镇东侯便是一人,也能取上将级于万军之中,这次多半还不是孤身前来。” “其他各军都需要休整,一个翼总比没有强。” 许平说完后,清治轻摆下拂尘,没有应声。 “唉,”见状许平长叹口气,闯军实质上是各大山头的联盟,这个曾让许平沾光不少,但现在弊端也慢慢浮现,任何利益都要与同盟分享,比如建立新的野战营;如果介入其他将领的领地,就需要利益交换,比如组建骑兵营,许平必须要事先想好一个能让各方都满意的方案,其他人都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也不用和大师隐瞒,曾有人和我说过,只要采用彻底的儒家来治国,就能让中华长治久安,避开战乱。” “又是浪里白条说的?又是为了治乱循环。” “是啊,我现在很迷惑……”许平把孙可望的对话和清治说一二,刚才对心腹才稍稍提了一点这个构思,他们就变得非常兴奋:“若是闯王得知此事,肯定会非常不满,牛军师更会异常恼怒,可是每个人都想保护自己,不是么?孙将军他们有这样的念头也是合情合理的,只是行不通而已。” “许将军认为这套行不通?” “自秦以来,中国就是一统,我刚才仔细想了想,恐怕就是孙将军说的这个道理,纯粹的儒家,认为可以让治国者做到无事不可对人言,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算盘,天子和诸侯互相畏惧,只要诸侯还手握兵权,天子就寝食难安,希望能大权独揽;而诸侯整天担心天子对自己不利,更要拼命地抓住兵权,而解决之道就是推翻天子,自己去做大权独揽的天子。”许平觉得分封制或许只是把内斗推迟或者说公开化了:“看看这乱世吧,天下可能有上百万生灵饿死,而死于战乱的更是不计其数,虽然我因为乱世而出人头地,可我并不会因此而喜悦,更不会认为这是种幸运,连能老死在床上都像是种奢望了。” “许将军想得太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清治宽慰道,同时也是提醒:“再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贫道记得许将军曾经说过、誓再不重蹈覆辙,难道许将军你忘记了吗?” 逃到闯营后,许平曾总结经验教训,认为自己好多管闲事是一个很大的弱点,私下里曾对清治说过狠话,表示再不会尝试去承担不属于自己的责任。但那也就是一句气话,许平在自己的军队中,仍然鼓励军官积极主动,而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就我所知,侯爷组建的长生军,并不是现在的这支新军,长生军的官兵对胜利有一种热望,一种让我敬仰而且激动不已的热情,而侯爷本人更是如此。就我的理解,侯爷和他长生军,总是会问自己:我能为胜利做什么,而不不会问,我能不做什么。自从我加入新军的那一天起,这就是我对自己的期许,同僚们看不惯我,我最尊敬的长官,也常常指点我要和同僚好好相处,不要让别人难堪。可我认为这是不对的。”镇东侯征求士兵的意见,没有人敢说话,作为一个小兵的许平就要把看到的不足指出来,以后更是变本加厉,只要许平觉得某种情况可能是不足,他就要毫不客气的上报,让更高级的指挥官定夺:“如果看到了事情不去做,那就是对同僚和士兵的生命不负责,兵凶战危,这本来就不是顾惜颜面的地方,山东更改推演结果一事,”这件事许平始终耿耿于怀:“要是我做的不对,张大人可以驳回,金求德也可以驳回,但如果我觉得不妥,担心被人说狂妄就闭口不言,那就是失职。” “可是许将军因此被排挤、摸黑,现在许将军又要把不归自己管的事情硬揽到自己身上,和那次一样,成功了会削同僚的脸面,失败了会成为替罪羊,许将军还是要去做么?”清治叹了口气:“贫道久闻长生军的赫赫威名,想不到竟然会堕落如此。” “新军不是长生军,压根就不是,我这支军队才是,长生军战无不胜。”闯营中的种种潜流,让许平变得非常不安,今天更是越想越不能释然:“自古以来,多少叛军都有始无终,或许不是因为他们有多厉害,而是原来的王朝已经太衰落了、内斗不休、人浮于事,但随着叛军不断胜利,这个问题同样会出现,到时候就不是一支新锐的军队同一支衰败的军队交战了,而是两支衰败的军队再比谁更不堪,而旧王朝在这种时候,往往能靠着地盘和人心上的优势翻盘,我很担心闯营也快到这个转折点了。我学习侯爷的办法,重建了战无不胜的长生军,和披着侯爷虎皮的新军交战固然能赢,但如果我失去了这股朝气,如果我的军队变得和新军一样,那就是比谁的钱多、谁的火枪多、谁的大炮又多又厉害,我怎么可能比得过新军?” 听许平慷慨激昂地说了这一通,清治知道他决心已定:“许将军打算什么时候出兵?” “明天就出,新军是我的前车之鉴,我不能犯下和他们一样的错误。” …… 听说镇东侯赶来山东后,李自成急忙派人多方打探到底有多少军队随行,现在闯营势成骑虎,虽然镇东侯威名远播,但总不能一听说他前来就望风而逃,那样不但会极其有害闯营的威望,而且以后这仗就没法打了。 令牛金星等人庆幸的是,听说镇东侯只带了很少的亲卫赶来,新军刚刚返回京师,无法在十天半个月内赶到山东,而且朝廷里也不同意把这支军队派向山东----来自许平的威胁让大明君臣如刺在背,开封随时可能陷落,就是有这万把新军京师仍然是危机非常,还有人担心镇东侯见势不妙会和其他将领一样南逃,所以新军更加不能派去山东。 此外,朝廷认为就是山东丢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季退思在山东大闹多年,顶多是把漕运变成海运罢了。京师是脑袋,漕运是给脑袋供血的大动脉,动脉固然重要,但总不能为了动脉把脑袋扔了,再说不是还有海运嘛。 而山东明显坚持不到朝廷有确定的决议下来,李自成进兵神,已经抵达曲阜周边。和革左五营还有季退思不同,李自成没有任何攻打曲阜的计划,他还修书一封送到城里,表示会严格控制军队,绝不会容忍姑息任何伤害孔府的人。 闯营得知镇东侯孤家寡人前来山东后,牛金星就极力继续进兵夺取山东,和之前季退思不同,牛金星已经制定了在山东建立全面统治的计划。 “孙兄弟靠着不断骚扰江北军,短短半年就大大扩充了实力,建立了两个野战营和数万民团,这靠小小一个归德府事绝对做不到的。”孙可望不愿意和闯营本部分享资源,牛金星对此一点儿也不惊奇,他秘密向归德府派出了不少细作,有几个还是从明廷那边调回来的得力干探,对孙可望的各种政策进行了细心的侦查,现在牛金星打算引为己用。进一步说,现在战略形势和季退思作乱山东时期也完全不同,闯营连续取得大捷,在全国范围内拥有战略主动权,牛金星可不会满足于只夺取季退思以前的那点地盘,更准备在夺取山东后把地盘一直扩展到淮河流域:“山东有盐、铁之利,两淮民风剽悍,自古就盛产精兵,更不用说还有粮食,扬州商贾云集,对大王的霸业也是大大有利啊。” “黄侯,他是来送死么?”刘宗敏插嘴道,鲁军已经逃散一空,回到老家后诸如朱元宏之流横征暴敛,借口剿匪把地方洗劫一空,军力比之前强大不少,更加不把朝廷的圣旨放在眼里,听说李自成亲提大军前来后,鲁军将领二话不说就各奔东西。处于李自成北方的朱元宏怕被闯军堵住不敢南逃,就打出了响应孙传廷三月平贼的口号,带着军队从大名府横穿直隶,直奔山西去了。沿途生灵涂炭,面对一**的大明野战部队,地方官敢怒不敢言,只能一个劲上报天子请求对策,而崇祯天子一贯优容手握兵权的臣子,让地方官对各路鲁军晓以大义,感动他们继续为国效力。 “黄侯固然是武勇天下无双,可是他现在也是半百的人了,当年的本事不知道还有没有剩下四成?我们只要小心防备,不要被他偷袭了便是。我们这边可是几万大军,便是伸着脖子不动让黄侯他砍,他也砍不过来啊,再说我们还有火枪。”虽然没有许平的规模那么大,但牛金星也组建了一支火枪部队,目前制约牛金星的主要问题是钱,其次是没有孙可望身边的江北军----楚军不归南京管,装备毕竟还是差了点。 “都不用火枪,”罗汝才听牛金星说得谨慎,哈哈大笑道:“黄侯难道有三头六臂不成,我手下有几十个儿郎,各个都是上山能擒虎,下江捉得蛟。闯王你就放心吧,他们个个摩拳擦掌,就等着斩下黄侯的级,献给你哩。” 之前李自成和罗汝才合作还算愉快,不过最近两人间关系有些紧张,罗汝才总是抱怨许平自傲河南的收入没有按规定分给他三成,牛金星总是争辩说许平一样没有把收入上缴给李自成----这当然不是完全的真话。在河南罗汝才的部下看到许平部队的良好情况后,怨言变得更多,而牛金星和罗汝才之间的争论也变得更频繁。 上次许平把几个县拨给牛金星后,得到风声的罗汝才就跑来想要走一个给他的部队当根据地,这又一次遭到牛金星的断然拒绝,他声称许平没有把县拨给他,只是闯王暂时在这里驻扎罢了,而粮食、税收许平还是要拿走的。 勃然大怒的罗汝才质问牛金星许平到底算什么:既然牛金星一口咬定许平从来分文不缴,那许平显然不能算李自成的部将;若许平是李自成的同盟,那许平也有义务为其他闯营提供物资,而这个时候牛金星又总是跳出来说这些领已经从李自成那里拿过东西了,所以不用许平再给。 “到底许平是什么?如果他什么都不是的话,干脆我和闯王合伙宰了他,分了他的兵马和粮草!”当时气急败坏的罗汝才就在李自成面前吼叫起来,牛金星不得不勉强答应拨给罗汝才一些粮食和金银,而这次出兵山东,罗汝才事先就讲好条件:取得山东后鲁南要归他做根据地,而如果南下两淮的话,也得分半个淮北给他。 季退思是山东的地头蛇,很多山大王都要他穿针引线,虽然季退思很识相地没要济南,但胶东牛金星估计是他的底线。 山东----看着很大的一块蛋糕,还没有拿到手就分了一小半出去,牛金星也感到无可奈何。 “先保证闯王能拿到最肥的一块肉吧,”牛金星在心里这样想着,同时也是聊以自慰:“多几个山头也好,对许平、孙可望这俩也是种威慑。”他在心里暗暗打定主意:“将来若是夺取京师,晋军、辽军臣服的话,就把许平、孙可望、曹操和鸡腿统统留在北疆,让姜镶、吴三桂南征,让他们大小相制,等天下平定后再琢磨削藩。” “黄侯不是还没有到吗,你们慌什么?”无论是刘宗敏还是牛金星,包括大话炎炎的罗汝才,李自成都能感到他们话语中隐藏着的紧张,李自成也同样有这种情绪:“兵贵神,我们先夺取中都,把在山东的这支最后的官兵消灭掉,那镇东侯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 凤阳巡抚从邸报上知道镇东侯会来,但并没有想到镇东侯到的这么快,得知面前衣着普通的男子就是名震天下的黄侯后,巡抚大人跳起来就要行叩拜之礼。 镇东侯笑着阻止了巡抚的行动,在大明总公司这个体制下,朱家当然不用说是最大的股东,皇帝就是董事长,而爵位则相当于拥有大明公司的股权,是股东。而无论是内阁的阁老,还是地方上的官员,他们都是给这些股东打工的,在镇东侯面前这些文官是没有坐下说话的资格的,除非镇东侯赐给他们座:“封建王权,奴隶主,高级奴隶和奴隶,很高兴虽然过了这么多年,我始终知道,不推翻这个中国就不会有前途,无论谁当皇帝都一样。” “侯爷,下官这就出去宣布您大驾光临,”巡抚腰弯得像个大虾米,不过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山东缙绅、父老,盼侯爷犹如孝子之望慈母啊。” “我看不必了,”镇东侯这次根本来不及带人来,在他最新的计划里山东是不可以落入闯王掌握的,否则他的新军就会失去退路:“我没有带几个兵来,还是不要大张旗鼓,我打算在遇到闯贼时再现身。”镇东侯露出一个年轻人式的笑容:“这才是本侯的风格。” “侯爷,就是因为您老人家没带兵来,所以非如此不可啊。”凤阳巡抚急忙劝说起来,之前中都留守部队已经逃散泰半,听说重开大都督府后,倒是有些人迟疑观望起来,而镇东侯前来山东的消息确实如同一针兴奋剂,让士气本来已经低迷到极点的中都留守部队没有继续逃亡,而是留下来等待进一步的消息。 巡抚诉说难处的时候,镇东侯一直面露微笑,不过心里却是烦躁,因为情况比他设想的还要糟糕,不过既然如此镇东侯更不能立刻现身----在新军几近覆灭的今天,纵横不败的战绩是镇东侯目前最重要的筹码,泰山、细柳两营的残兵正在向中都靠拢,但即使加上他们,镇东侯也没有完全的把握击溃李自成的大军。 让李自成以为自己还没有抵达,这样他行军会急躁,军心会浮动。过早现身只会让敌人更加谨慎,若是李自成坚壁不出,镇东侯的地位、威名也不允许他坐视不理而只能主动出击。如果再有什么意外的话,镇东侯的不败的神话一旦褪色,他就会遇到更大的难题。 巡抚絮絮叨叨地劝说镇东侯出面安抚人心时,门外有人报告说江北军的使者前来中都,询问镇东侯是否抵达,若是还没有的话,使者就要北上寻找。 听说是新任提督江北军务总兵官的心腹使者后,镇东侯立刻让巡抚把人带来密室,确认对方的身份后,镇东侯向这个使者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并打算交代他严守秘密。 不想镇东侯还来不及交代这句话,使者就一个猛扑,四肢着地趴在黄石脚前,脸几乎要碰到镇东侯的靴面:“侯爷在上,小人江北提督郁董,提二十万江北健儿前来为侯爷效力。” 第十三节 投效 事情起源于不久前郁董和他师爷的一番谈话,早在两人逃回南京的路上,郁董就开始考虑如果镇东侯亲自出马对付许平,他到底应该如何应对。 而郁董的结论是静观待变,他进一步更新了以前对镇东侯和许平的看法:“毫无疑问许平就是孙猴子,黄侯就是他师傅,可是我们不知道的是,这许平到底是带上紧箍咒之前的孙猴子还是之后的。” 李自成进攻山东的消息让江北军纷纷南逃,郁董在赶会驻地的时候遇上了朝廷的天使,向着天使叩头表达完对天子恩典地无限忠诚后,郁董立刻也开始着手准备逃亡扬州。 “扬州,古之广陵,似铁雄关……”亲兵们收拾郁董的行装时,他本人也没有闲着喝茶,而是和手下一起动手给东西打包,忙的满头大汗的同时,郁董还对师爷普及军事历史知识:“……近如宋时,蒙元已克临安多时,扬州守军仍能靠这座雄城坚持抵抗,最后还是中了蒙元的调虎离山计扬州才宣告失守,李闯他再厉害还能厉害过蒙古大军?我们再熊难道还能熊过宋亡后的扬州残兵?”郁董认为以手下的万余儿郎,在扬州坚守个一年半载毫无问题:“李闯还急着要回北方,我们背后还有二十万江北健儿,必能转危为安。” “东家,李闯固然是未必如席卷南北的蒙元,不过我们江北军……” 师爷才开了个口,郁董就毫无愧色地立刻打断了他:“好吧,我承认我们比不上扬州的三千宋军,我就是这么一说,师爷你就那么一听好了,不过我们背后不是还有二十万江北军嘛。” “东家,不是我泼您冷水……” “好吧,”郁董正把以前的官印、刚刚拿到的提督大印,以及其他各种朝廷的印信一起扔到床上,然后匆匆打包收起来:“我这句话也就是随口一说而已,我知道他们是不会一兵来救的。不过扬州这样易守难攻的天下雄城,不要说利用四周山川,就是把四门都堵上我也能撑个几个月了。” “可是东家的功劳呢?”吴维问道:“东家难道不想更上一层楼么?” “更上到哪里去?”郁董截口问道:“遇到许平还不到两年,我就从一个副将----要知道当时别说整个河南,就是开封城里都是总兵满街走,副将不如狗。先是被河南巡抚大人器重升总兵,粮饷足额;然后是被归德府知府任大人倚为擎天柱石,兵员、粮饷一概不予过问,甚至我不用去要就巴巴送到我的营中……”至今归德知府任伯统仍然下落不明,没有听说许平把他杀了,但也没有释放此人,想起任知府的恩义,郁董暂停忙碌,双手合式祈祷道:“菩萨保佑,任大人善有善报,若是能平安脱险,我郁董一定在扬州重修庙宇,再塑金身!”说完以后,郁董立刻低头继续打点行装,嘴里也继续说个不休:“到了江北,虽然一开始不顺,但现在已经是天子亲命的江北提督,手握雄兵数万,执掌二十万大军。真是啊,想想看,从遇到许平到今天,才不过两年啊。” 完这句感慨后,郁董抬起头目光炯炯地望向吴维,对他的师爷正色说道:“吴先生,世上苦,人间苦,苦不知足啊。我郁董能坐在这个位置上,足矣,足矣了,不枉平生了啊。” 在郁董长篇大论的时候,吴维一直没有出声打断他,现在见郁董总算停下来了,就简短地吐出了三个字:“武经略。” “唔,”郁董下意识地伸出手,捻着自己的胸前的几根黑须,转头对还在忙叨着的亲兵们喝道:“你们先出去吧。” 等周围人都走了以后,郁董指着帐内一张椅子:“先生坐下说话吧。” 吴维踱着方步走到椅子前,一撩文士长袍就坐了下去。 “先生,我的想法是,若是其他江北军都逃过长江去,那么南京必定倾力支援还坚守在扬州的我,”郁董不等吴维张口,就急忙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以今日的情形看来,他们逃走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我打算这便修书给南京史大人,誓与扬州共存亡!” 在江北呆着的这些时日里,郁董已经把该打探的东西都打探清楚:“每岁南京要运银饷五百万两给京师,辎重更是不计其数,史大人看到我一片孤忠,必定会全力助我守城的,反正漕运已经断了,这些东西给不了京师当然会给我了。”郁董的手臂在空中挥舞了一下,铿锵有力地说道:“当今之世,不需要做得有多么好,只要不想其他人那么烂就足够脱颖而出了。” “东家说得不错,比如东家这次做得就比镇东侯的新军还好,他们全军覆灭了,东家安全回来了;新军一个县城都没有收复,东家好歹还收复了一个;这就是东家升官的道理。”吴维慢悠悠地问道:“东家难道不知道黄侯要去山东和闯营一战么?” “我已经说过了啊,”郁董显得有些不解,之前在逃亡路上他记得已经和师爷讨论过这个问题:“看清孙猴子脑袋上到底有没有带着紧箍咒前,我们可不能傻傻地去当东海龙王。” “东家,黄侯是来山东和李闯一战,不是和许平一战啊。”吴维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 郁董知道这个师爷一贯喜欢这般说话,他先是皱眉沉思,接着站起身来在营帐里走上几圈,猛地一抬头,眼中射出两道锋芒直刺在师爷脸上:“先生可有把握?” “老朽若是全无把握,又怎么敢和东家说这番话呢。”吴维脸上全是高深莫测的笑容,一副“任你风吹浪打、我自稳坐钓鱼台”的神态,语气也还保持着刚才的那种波澜不惊,几次宦海沉浮,吴维对大明官府、人间冷暖算是看得通透了:“自古干弱枝强,祸患之道,闯营现在就是这样,许平、孙可望已经结成了巩固的同盟,他们二人的实力加起来比李闯和其他贼的总和还要大上许多。李闯身边也不是没有人的,比如那个牛金星就不是易与之辈,若是我和牛金星易地而处的话,现在恐怕早就急得食不下咽,寝不安枕了,所以这次李闯如此惶惶然来攻山东,我料定是事出有因。” “你是说,李闯和许平主从不和?” “十有**!只不过大家都被李闯的气势吓到了,不急深思就急忙逃窜,”吴维冷笑一声:“之前李闯在河南有累卵之危,他们尚能甘苦与共,可今日新军土崩瓦解,闯营心腹之患已去。这个时候他们要是不各有算盘,那就是傻子了。”吴维追问道:“难道东家觉得李闯、许平他们都是傻子么?” “当然不是。”郁董在营帐中又连续转了几个圈,若是李自成、许平不和,倒是一个浑水摸鱼的机会,不过便是遇到李自成一个,郁董自问也不是对手,更不用说河南与山东近在咫尺,若是许平真来了,那也是转眼就到。 郁董的这些担忧后并没能难倒胸有成竹的吴维,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完全没把这些放在心上:“李闯自有黄侯去对付,便是遇到黄侯,我猜李闯也不愿意召许平相助,不然闯贼上下就会觉得凡事都靠许平,李闯怎么会如此自损威信呢?若是他能独自击败黄侯,岂不是立刻就把许平之前的风头都压过去了么?再说,便是李闯招呼许平相助,若我是许平也定然不去,此番进攻山东,主力是李闯的老营,许平去了也不过是给李闯做嫁衣裳,白白损失兵力却无所得,有这份精力还不如好好经营他在河南的地盘,或是攻取湖广。李闯胜了黄侯许平未必喜悦,若是李闯败了,那对他更是有利,简直就是李密之于翟让了。” “李密之于翟让?”郁董微微点头:“先生这个比方很好,说不定闯营就是另一个瓦岗寨,嗯,他们的地盘也差不多啊。” “此番黄侯前来,东家以为他和李闯胜负如何?” “李闯哪里是黄侯的对手?”郁董脱口而出,但随即略一思索,又摇头道:“黄侯固然武功盖世,但现在手下缺兵少将,李闯又是挟大胜之余威,恐怕……我不敢说没有万一之事。” “正是如此,世上之事,贵雪中送炭,不贵锦上添花。东家此番襄助黄侯,必能深得其心,东家,世上有几个人能有机会施恩与黄侯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说到此处郁董已经极为心动,只是一想到自己手下的实力,郁董又开始打退堂鼓:“先生,不是我不想去助黄侯,但是就凭我手下这点力量,实在是有心无力啊。除非……”郁董沉吟道:“除非二十万江北军真肯听我节制,一同北上,不过我可没有这份能耐。” “东家也未必没有,只需……”吴维话说到一半就又打住了,见营中无人师爷还如此谨慎,郁董就一个箭步窜到吴维身边,俯身凑到吴维嘴边,听他在自己耳边低声叙述一番。 “不可!不可!”郁董耐心把吴维的话全部听完后,跳将起来:“这是自取灭亡之道。” “只要黄侯真的来了,有黄侯这棵大树,东家又怕什么呢?”吴维认定镇东侯一定会来,镇东侯以威望震慑天下,他如果说了要来结果不来,那会对他的名声极其有害:“万一、万一,黄侯真的不来,东家也是为国无暇谋身,朝廷是不会怪罪的。” 郁董仍是犹豫不决,吴维见状又继续劝说道:“黄侯已经是半百之人,东家还是壮年,假以时日,莫说是武经略,便是大都督也未可知啊。” “然后和黄侯一样被朝廷猜忌?”郁董反问道:“我可没有黄侯那样的名望。” “黄侯被猜忌就是因为他的名望太好了,和所有人的关系都好,这才是被猜忌之道,东家难道看不见杨嗣昌、温体仁?要是一个臣子仇敌满天下,皇上就会对他大为倚重,要是东家又有仇敌无数,又有兵权在握,皇上怎么会为难东家呢?” 郁董轻轻嗯了一声,还是没有答话。 吴维很清楚自己东家现在到底在想什么,所以干脆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东家,刚才提到了瓦岗寨,其实这个还真应景。现在天下烽烟四起,已经有群雄并起之势,可东家莫要忘记了,最后夺了大隋天下的,可不是闹得最凶的瓦岗寨,而是大隋的臣子李渊!” 郁董这次是真的跳将起来,他将双手连摆:“不敢想,不敢想,先生慎言。” 吴维失笑道:“东家误会了,老朽可没说东家有这份能耐,但是想在新朝有一席之地,东家得有拿的出手的贺仪奉上,至少一个有名无实的江北提督,老朽觉得是远远不够的。” “自从遇到许平,”郁董回忆这两年来的经历,先是私通闯贼借兵,接着与闯贼同谋对付河南巡抚,然后是临阵脱逃把归德丢给闯贼,接下来是先后与孙可望、许平达成默契,把江北军、楚军、新军一个接着一个地往火坑里推,郁董觉得自己已经不习惯不与闯贼合作了,不习惯与闯贼作对了:“富贵险中求,古人诚不余欺啊,越是犯下大罪,越是飞黄腾达。” “这就是乱世,东家不妨在看看许平,在乱世,只有不循常理,不守规矩,才能一展宏图,东家到底是愿意做这乱世中别人的一块踏脚石,还是愿意弄潮于惊涛骇浪之上呢?” …… 得知郁董的真实身份后,镇东侯不禁又惊又喜,江北军人数众多、装备精良,若论硬件绝对是一等一的强军,只要他们真有意志一战,镇东侯觉得便是许平带兵前来也未必就没有周旋余地。 只是郁董刚才说的话镇东侯不敢全信,对方出身汴军,之前在江北军中还颇受排挤,现在虽然崇祯天子提拔他为提督江北军务总兵官,不过现在朝廷说的话对这些地方军阀都没有什么大用,镇东侯不免怀疑郁董是夸大其词。 “元帅担心的是,只是之前小人几次与新军并肩抗贼,都……”郁董难过得都要流出眼泪来,趴在地上哽咽得说不出一个字来,呜咽良久后猛然喝道:“小人为国无暇谋身,这次便是用强也要强江北军来!” 第一个赶到凤阳附近的江北军总兵萧略,顾不得鞍马劳累就整军备战,当夜在营中召集手下慷慨陈词:“不杀郁董,我誓不为人!” 话音未落,营外就报告江北提督郁董前来拜见,这消息让营内一片哗然,这时郁董已经笑吟吟地自行走进萧略的大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萧略拔剑在手,一跃上前就把明晃晃的利剑架在郁董脖子上:“狗贼,我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若……若是我孩儿少了一根寒毛,我就把你剁成肉酱!” 萧略三代单传,他自己将门出身、富贵逼人,但一直到中年依旧无子,为了求神拜佛他踏遍祖国的名山大川,不知道修了多少庙宇、捐出多少善财,才总算在十年前得了一子。当初郁董初到江北,打探众同僚的爱好以便结交,不知道在萧略这个儿子身上下了多少工夫,简直都有和萧略这个幼子结拜兄弟的意思了。 这些江北军各营都是兵荒马乱,萧略匆忙整理好军队准备南下时,去扬州搬运家小的人带回来一个对他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的消息:郁董突袭扬州,把他的儿子劫持去中都凤阳了。 当时萧略几乎一口鲜血喷出来,清醒过来之后立刻咬牙切齿地追击郁董,作为追击最快的江北军,他还和郁董的后卫部队激战数场。今天好不容易看到郁董旗号后,萧略不顾兵力悬殊、众寡不敌,就打算强攻郁董大营,和仇人拼一个你死我活。 “萧兄误会了,误会了。”郁董满面堆笑。 “什么误会!”萧略恶狠狠地盯着郁董,手上加力,利刃已经贴在了对方的脖子上:“郁贼你背叛朝廷,攻打府城,你若是不把我孩儿好生交出来,我现在就替朝廷灭了你这贼子!” “还请萧兄屏退左右。”郁董根本没有一点去拨那宝剑的意思,眼皮也不眨一下。 等萧略营中只剩下心腹后,郁董哈哈一笑:“萧兄对兄弟的误会太深了,我说什么也不会信,还是由元帅来讲吧。” 打扮成郁董护卫的镇东侯摆明身份,惊疑不定的萧略再三确认后,顾不得和郁董算账,连忙抛下宝剑,大礼跪倒在地:“元帅在上,末将失礼了。”萧略以为镇东侯未必会真的来山东,而且绝不会来得这么快,他跪在地上一指郁董:“恳请元帅为末将做主,让他将末将的孩儿交还。” 第十四节 误判 萧帅请起,镇东侯把萧略从地上搀扶起来:我此番微服来山东,是要和江北诸君共谋一场功勋富贵,郁将军对此心知肚明,但是又不敢坏了我的机密,情急之下出此下策。 侯爷说的是,兄弟太鲁莽了,还请萧兄见谅。郁董赶快跟着道歉。 是我信上说的粗疏镇东侯对萧略说,这番来山东前,已经写了密信给郁董,信上要他无论如何把江北军带来山东:我让郁帅办这件事,又严令他不得透露我的行踪,确实是强人所难了,所以萧帅若怪,那便怪我好了。 见镇东侯把所有的责任都揽过去,萧略只好勉强表示不和郁董计较了。大都督府重开,镇东侯理论上又拿到了执掌天下兵马的权利,他对萧略保证道:此番不会有文臣督师,诸君的功绩无须交由内阁拟票,我可以直接齐奏皇上,不经内阁交由司礼监披红。 只要让镇东侯满意,萧略知道自己的功劳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不过问题在于是不是一定能拿到功劳:元帅有命,末将怎敢不从,只是闯贼势大,不知元帅此番带了多少兵马前来? 听说镇东侯没有带嫡系部队前来,萧略的脸色又是微变,镇东侯好像没有看到一般,自顾自地说道:不敢带兵啊,不让李闯若是望风而逃,就不好抓到他了。 这个元帅之意,就是带着我们去打李闯?萧略还是有些信心不足,终于忍不住把这个问题说出口来:元帅可有十全把握? 当然!镇东侯惊奇的说道,似乎对萧略有次一问感到很意外:萧帅觉得李闯是我一合之敌么?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萧略顿时也感到自己的问话非常鲁莽、失礼,镇东侯从来都是以少胜多、以弱克强,虽说新军败过几场,但毕竟那是败给镇东侯的大弟子对不对,再说镇东侯可没有亲自领军:末将没有丝毫对元帅不敬的意思,只是只是萧略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才对。 无论敌人是什么样的凶顽,只要我来了,他们就只有铩羽而归一途,镇东侯的语气里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萧略顿时感到一种逼身而来的力量:我不挑选部下,跟着我的人没有失败过。 继萧略以后,又有若干江北军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追来凤阳,镇东侯一一拜访他们,所有的将领见到镇东侯本人后都欢欣鼓舞,一致表示服从黄侯的节制。 几乎每个人都有弱点,郁董当年巴结这些江北军将领时,把他们每个人的喜好都打听得轻轻楚楚。那些被郁董用来胁迫同僚的军属里,也不全是他劫持来的,比如郁董知道一位将领是个孝子,就亲自跑到那个人的母亲面前大哭一场,老太太被感动后自愿留在他军中与闯营对垒,还写亲笔信给儿子,说若是他一定要对国家不忠,那干脆连不孝之罪也一起犯下好了,结果这位将领也只好不情不愿地来了。 虽然郁董用各种办法拉来一批同僚,但还是有一些江北军将领是郁董无法说服的,他向镇东侯报告道:元帅明鉴,若是一个人抱着&1sqo;老婆死了可以再娶,儿子死了可以再生,爹娘死了大不了哭一场的话,那末将就无计可施了,比如于世忠是说什么也不会来了。 他会后悔的,后悔没来中都分一份功劳。镇东侯对郁董的工作很满意,十余万江北军已经掌握在手,虽然普通士兵们还不知道镇东侯的行踪,但他们的将军都信心十足,愿意在镇东侯的旗下和李闯决一死战。 虽然江北军不是镇东侯的嫡系,但镇东侯反倒觉得更容易操控这些将领,不仅仅因为他们对镇东侯有着因为不甚了解而生出的狂热迷信,还因为镇东侯比较容易满足他们的要求。 新军,我该拿他们怎么办才好?安抚完江北军和中都的诸多将领后,镇东侯一个人在营中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江北军稀罕的军饷新军并不怎么稀罕,成军以来镇东侯已经给他们要到了比其他明军强得太多的军饷了,更不用说镇东侯通过各种关系给新军的隐性资助;这两天镇东侯还把一些自己的练兵心得传授给江北军诸将,他们一个个如同小学生般地听得如痴如醉,这些年来各路明军都揣摩镇东侯的练兵之法,能够得到镇东侯的亲自指点却是他们意想不到之喜没有哪个明将不崇拜镇东侯,渴望得到他的秘诀,除了新军里面的。 江北军的这些人,知道他们的富贵要由我给予,觉得他们的前途系在我身上,而新军那边,我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他们了,无论我给他们什么他们都会觉得是理所应当的,丝毫不担心我会不照顾他们。是的,他们还是很尊敬我,但敢于对我阳奉阴违,我给他们的东西已经被被他们视为私有,不容外人染指,就是我本人想取回他们也会拼命抵制。镇东侯知道其实自己还是有一些东西能够给予新军,一些能够让他们重新焕出无限忠诚、让他们患得患失的东西那就是建立新朝后的特权,一些不但可以终身享有,而且还能传给后世子孙的封建特权:可这是我不能给的东西,如果我靠这个去换他们的无条件效忠,那我又何必要等上这么多年? 这次镇东侯孤身南下山东,阻力并不仅仅来自朝廷,新军内部同样充满着不愿到中都与李闯作战的声音,贺宝刀就曾跑来对自己说:大批新军士兵都是直隶子弟,他们不愿意在故乡受到许平威胁的时候去山东作战。 当时镇东侯差点对贺宝刀脱口而出很多年前一个文官对自己说过的话:若是军心不稳,你应该弹压而不是纵容。 但镇东侯还是忍住了没说,因为他立刻意识到这不是士兵的意思,没有军官领导,即使是新军的士兵也是一盘散沙。贺宝刀说的,是很多军官的意思,他们在京师有家产、享受着富贵荣华,他们不愿意放弃这些,除非镇东侯能够许诺未来给予更多比崇祯天子给予他们的还要多的封建特权。 多年前,镇东侯可以靠同甘共苦来解决凿冰问题,但现在已经不是他能够靠抛弃一些东西来唤起这种响应的时候了。 似乎是为了证实贺宝刀的报告,救火营还爆了一场小规模的哗变,据说是那些不愿意离开需要保卫的家乡的士兵自行动的,王启年在哗变后立刻来求见镇东侯,说他认为应该抚办。 好吧,抚办。 镇东侯同意了旧部的请求后,让替身大张旗鼓地带领一支卫队缓慢南下,而自己则火赶来凤阳。 三十年前,我就知道军队是社会的缩影,近代军队和民族国家是一个硬币的正反两面。长生军,根源在于我极力打造的,几乎没有封建特权的长生岛。而新军,终究还是长在明朝这棵朽木上的花,无论我怎么为他们装备新式武器,怎么让他们吃饱穿暖,他们终归还是一支封建军队,遇上了真正的长生军,他们根本不是对手。杨致远的信给镇东侯很大的触动,现在河南闯营的结构,远比大明体制更接近当年长生岛的模式。出兵河南前,杨致远还曾报告镇东侯尝试的军制改革又宣告失败众口一词说许平这个叛徒绝不可能比镇东侯更高明,所以不需要向他学习,但是杨致远认为他们不过是打着镇东侯的旗号来反对触动他们已经划分好的势力范围罢了:长生军,不仅要有近代的军规、条例,更要有为百姓而战的志向,现在,长生军是握在许平手里了。 只是这支长生军,迟早也要走上第一支长生军的老路,现在的闯营和当年长生岛很像,强大的敌人让内部能够团结一致,没有尝到过封建特权甜头的人,暂时还能上下同欲,不过等到强敌一去,富贵逼身或许根本不用等到那个时候。 镇东侯想了很久很久,各种烦恼纷至沓来:封建帝制,我很清楚不推翻它,我一生的努力就可能被它吞噬得干干净净,但我若是流露出这个意思,哪怕是稍微一点点,哪怕是和金兄弟、赵兄弟透露出一星半点,我就会立刻变成孤家寡人。没有追随者我怎么实现我的愿望,可我只能从封建社会挑选我的追随者,带着他们我又怎么可能实现我的理想? 江北军来了?这个消息让李自成颇感意外,他们昨天刚刚抵达中都附近,前锋已经和江北军的一些营盘相望。 是的,而且还生了自相残杀。 他们来中都,来我们的眼皮底下自相残杀?李自成更加吃惊:他们到底在想什么? 新任江北提督郁董急于立功,强迫那些总兵和他一起来山东抵挡我们,大部分人当然不买账,结果郁董竟然劫持了他们的家人。牛金星满脸幸灾乐祸的表情:真亏那郁董想得出来? 这样也行?刘宗敏觉得自己无法理解郁董的策略:他不怕激起众怒么? 牛金星笑起来:他已经激起众怒了,江北军倒是来了不少,不过不是来帮他对抗我们而是找他算账了,据可靠的消息说,郁董已经和其他江北军打了几场,现在正在对峙。 他们没有大战一场么?刘宗敏追问道。 牛金星哈哈笑起来:还不是因为我军到了,他们看到我们大军开到,怕被我们一锅端,所以暂时又停下来了。 那我们是不是稍微退一退?李自成觉得这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好机会:我们退兵三十里,让他们先杀个你死我活,然后再来收拾剩下的岂不是更好。 不好!牛金星断然摇头,此时许平正带着一翼步兵飞赶来和李自成会师,牛金星两次婉言推辞都没能把许平的好意推辞掉,估计装甲营在三天内就能赶到战场:大王,江北军现在是貌合神离,可想而知他们的斗志恐怕比朱仙镇的楚军都不如,我们应该立刻出击,在这里全歼江北官军。 是不是让士兵们稍微休息两天为好?刘宗敏同意牛金星的意见,但是闯营一路奔波,他觉得休息一两天打起来更有把握。 那就错失良机了。牛金星担心许平会在这期间赶到,现在闯王亲领中不少人一说起许平也是满脸崇敬,出兵山东的军事会议上有些将领甚至还在李自成面前主张召许平来助战,说什么若是有大将军相助,必定能战无不胜。这些话牛金星很不爱听,许平带来的兵马虽然不多,但是牛金星不希望许平能在平定山东中造成任何影响。如果许平参战了,那么牛金星担心难免会有人说:既然大将军来了,这仗赢也是当然的了。 另一方面,从军事角度上讲,牛金星也有充足的理由:大王,江北军已经开始内讧,我们突然杀到眼前,他们有家人还在郁董手里、可能还担心被我们打一个趁胜追击,才没立刻逃跑而是硬着头皮抵抗,他们这是犯下了大错啊,要是我们退兵或是迟疑不战,他们脑筋转过来掉头就跑,我们就没机会全歼江北军了。 牛军师说的对。罗汝才大声表示赞同:凤阳兵这么瘦,有什么好吃的?江北军才肥,闯王非要退兵我没有办法,但我可没法说服手下的儿郎们。 季退思最担忧的是镇东侯及时赶到:闯王,黄侯已经到济南了,不管黄侯他带了多少兵来,他可是带着八百人就能击溃六千建奴,砍下几百级的主,我们最好还是立刻动手,免得夜长梦多。 其他一些闯营的大小头目也嚷嚷着要打,他们多和罗汝才一样,眼红江北军的装备,指望着打赢这仗笔财,此外他们同样担忧镇东侯有没有什么杀手锏还没有使出来。 郁董是个什么样的人?对面的敌手李自成还不是很清楚,他只是听说过此人,但是没有与他交战过,这次有胆子和新军一起进攻山东的也有此人,不过许平曾对李自成说此人不足为虑,语气甚是轻蔑,事迹也懒得多说。 是个蛮子,在狗官兵里也算罕见的有骨头的角色了。牛金星对郁董倒是有些了解:之前河南官兵在许兄弟、孙兄弟面前望风而逃时,只有他敢一战当然是输了;后来几次给孙兄弟找过麻烦,当然也没打过什么胜仗。 原来是个无谋匹夫,李自成点点头,听牛金星的描述,郁董的行径前后基本一致:怪不得能干得出劫持友军的事来。 见军师和众多同盟手下都表示要打,李自成就拿定主意:让儿郎们饱餐一顿,战书给狗官兵,明日决战。 郁董居然去凤阳了! 急行军的许平刚刚遇到李自成派来的使者,李自成告诉许平他已经和郁董约期决战,同时使者还带来了牛金星的书信,里面自信地声称闯王足矣大败江北和凤阳的乌合之众。牛金星让许平不必匆忙,尽管慢慢行军,到凤阳来参加李自成的庆功宴好了。 许平出一声惊呼,转头向第五步兵翼的翼官李来亨看去,后者也是满脸严肃。 你有和闯王仔细说过郁董这个人吗?许平着急地问道,上次三路明军来给开封解围时,许平轻描淡写地对李自成说过郁董是完全不用担心的,但并没有把郁董的事迹和盘托出。 没有,大将军也没有说过吗?李来亨在祀县见识过郁董的表现,也没怎么把这个人放在心上:郁董这家伙,只有新军在后面给他壮胆时才敢出来。他都敢去凤阳,背后必然会厉害人物给他撑腰。 正是如此!许平很少把郁董的为人和闲杂人等提起,孙可望希望这家伙在亳州呆得越久越好,还专门嘱咐过许平少说此人以免有不利于郁董的风声传到朝廷耳中,所以许平估计李自成手下很可能对郁董有很大的误解。 祀县给他撑腰的是贾明河,那次后就是蒲灌水来他都龟缩不出,上次杨致远领着七营来河南,郁董敢做的也不过是躲在后面察看风色。这次,这厮居然敢出来打头阵!李来亨惊疑不定:他胆子一下子变得这么大,难道难道给他撑腰的是黄侯本人不成? 十有**。许平让闯王的使者快马加鞭原路返回,警告李自成千万小心,镇东侯多半已经抵达凤阳附近,不知道是不是新军也已经秘密抵达。 黄侯一到,狗官兵们势必士气大振,若是救火营就潜伏在。李来亨心急如焚:大将军,我们要星夜赶往凤阳。 不错,传令全军加行军,唉,我就怕救火营已经到了。 第十五节 反应 “要说走遍天下,还是登封菜最好,南京人根本不会吃嘛。” 围坐在一起的秦德冬、高成仓、岳牧等一大群人都属于许平让近卫营临时借给装甲营的人员,离开归德府后许平所部一直迅的行军,连徐州这样的要地都绕过不理,士兵已经相当的疲倦。第五步兵翼的士兵忍不住抱怨每次有紧急情况大将军都会想起他们,只有想到途径山东的李自成本部同样是战后不得休息,而且路途比自己走得更远时,他们心里才算平衡些。幸好大将军早上通报全军,他们已经追到李自成身后,很快就可以与闯王会师修整。余深河为此向许平抱怨一番,认为这种频繁的转隶,会打乱近卫营的修整训练安排。不过抱怨也没有用,许平不用通过近卫营也可以直接点明他需要的人员,而且这两个营的官兵互相非常熟悉,根本不需要磨合时间就可以编组在一起。 “不是,我们许州的菜才好。” “有什么好的?” “好了,好了,”秦德冬出来打圆场:“都是河南菜有什么好争的?要说这南京人才是啥都没用,他们连荆芥都不懂的吃。” “就是,居然连荆芥都没有,”自从进入南京以后,每次吃饭的时候他们都会感到好像饭菜里少了什么东西:“可是谁能想到他们居然连这个都没有呢?”岳牧无可奈何地说道:“不然我就带些来了。” 紧急集合的号角声在军营上空响起,才刚刚进营打算休息的士兵们纷纷跃起,冲出营门赶到校场上列队。 “大将军,这样行军是不是太急促了?” 许平扫了身边的李来亨一眼:“你不着急吗?” “我当然着急,不过我军已经相当疲惫了,现在可不是迎战救护营的良机。”尤其现在更是一个步兵翼,李来亨不是很有信心。 “如果闯王明天一早和侯爷交战,”许平在心里默默计算着,他估计李自成会遇到兵力占优势的江北军和鲁军从正面抵抗,而且附近还埋伏着三营左右的新军----细柳和泰山营并没有在之前的战斗中被全歼,李自成进入山东后没有攻击他们,而是被江北军的财富吸引着越来越偏向南方。估计镇东侯肯定会让他们尾随李自成的脚步立刻向中都靠拢,而救火营是镇东侯的嫡系,许平不相信镇东侯南下会不带上这支部队:“闯王如此轻视对手,多半会一鼓作气猛攻过去,而官兵在侯爷和援军抵达的鼓励下,势必会拼死一战。若我是侯爷,就会让新军从被闯王忽视的侧后杀出……” “我们必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许平盘算已定,在行军路上对李来亨说道:“早在我们抵达前闯王他们可能就已经能被击败,被击败不要紧,但是如果不能制止追击,那我们就会尸横遍野,我估计镇东侯会用救火营以外的力量打败闯王,然后用救火营进行追击。李将军说的不错,我们这就要遇上救护营了。” 李来亨微微有点紧张,他问许平道:“救火营是黄候的嫡系主力,就算不比近卫营强也是不相上下,对吧?” “是的,他们对黄候忠心耿耿,所向无敌。” 李来亨的眉毛皱了起来:“两西营其实还有不少兵可用的,修整也不急于这一时嘛;我义父手下其实也有兵能调出来,大将军似乎有点大意了;嗯,就是近卫营的两个翼里也还有好几千人,早知道就该多借些兵来,哪怕多一个队也好啊。” “如果来的人太多了,我想侯爷就未必会让救火营来和我们硬碰硬了,李将军不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吗?为你的营每个手下都赢得一根羽毛?”许平提醒李来亨之前他曾和闯营众将有一个约定,任何营只要能击败救火营的营,每个士兵可以得到一根黑羽:“救火营和选锋营头上的白羽,可是先帝冲着黄候的面子赐予的,是明皇的御赐之物。” “大将军说的是,好的很,只有我的营来山东了,”闻言李来亨顿时精神振奋,口风也立刻转了一百八十度,不过想了想后他眉毛又皱起来,向许平郑重地问道:“大将军,装甲营这次是来了一个翼而不是两个翼,若是我的营打垮了救火营----用一个翼就打垮了救火营,可不是近卫营那样用两个翼才打垮了已经被累得七死八活的选锋营,大将军若是只给装甲营一根黑羽是不是太不公平了呢?” “李将军意欲如何?” “两根!”李来亨伸出两根手指,直挺挺地竖在许平眼前,理直气壮地说道:“至少两根才公平,装甲营可没有其他人帮忙,它打垮的是救火营而不是选锋营。” “说得就好像已经是真的了一样……不过我喜欢。”许平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问道:“若是你用一个队打垮了救护营,难道要给你八根羽毛不成?” “若我用一个队打垮了救火营?大将军就肯给我部下每人八根黑羽么?”李来亨仿佛没有听懂许平只是个玩笑,而是显得跃跃欲试:“那若是两个队,就是四根么?” “刚才恨不得有一万士兵在手下,而现在就是一个翼都嫌多了。”许平欣赏地赞许道:“救火营里又不是人人三头六臂,我们不可轻视它,但更不必畏惧。” …… 此时泰山和细柳两营的营盘,还在徐州附近晃悠。 因为时间仓促,镇东侯没有来得及亲自赶去山东新军回合,而是急令给他们,让他们火赶去凤阳方向。 两位营官对此并没有太大兴趣,一开始周续祖就对镇东侯让他的营留下来公开表示了不满:“朝廷上的阁臣就会胡言乱语,我们在河南苦战的时候,什么时候见过江北军和鲁军来帮忙过?现在我们为什么要去帮他们?” “侯爷的身边有小人,这绝不是侯爷的意思。”吉星辉也一样不愿意继续留在山东作战,闯营声势正盛,他不愿意带着自己的营去参加苦战,泰山营里大批军官都是吉星辉亲朋的子弟,当初组建新军的时候这些人的父母把孩子送来是希望他们能在吉星辉的羽翼保护下升官财的。这次出兵的损失让吉星辉看得也是心惊肉跳,如果再遇上一场苦战,把这么多亲朋子弟都葬送在战场上,他有何面目回去? 周续祖有着和吉星辉一样的顾虑,当年一说是镇东侯说委任的营官、帮着镇东侯统帅新军时,那是何等的风光和荣耀,跑来希望他提携的人都快把门槛踏破了。而两年下来,托人情、拉关系送子弟从军的越来越少了,河南的战事让越来越多的人醒悟过来:即使挤进了新军里,功绩也不是不流血就能白白得到。这次出兵前,吉星辉家里来了不少哭哭啼啼的人,百般哀求要他千万照顾好在新军中的孩子。 镇东侯的命令是跟着李自成的脚步不得放松,不过吉星辉和周续祖都觉得这样吃力不讨好:“新军没能给河南解围,我们就是打败了李自成,朝廷也绝不会有任何赏赐,为了一无所得而牺牲官兵士兵,我们这又是图什么呢?” 第二次接到镇东侯南下的命令时,一起来的还有重开大都督府的消息,周续祖在两营所有军官的集体会议上言道:“侯爷已经重新执掌大权,所以我们的当务之急就是帮助侯爷重建强军,让我们去追击李闯的命令多半是朝廷的乱命。” “不错,”另一位营官吉星辉也对周续祖的意见表示赞同,他接着周续祖说道:“侯爷把两个营交给我们,就是信任我们能出色地完成他老人家的意思,坚决执行他老人家的命令。”吉星辉不屑地把军令在空中甩了甩:“这不过是侯爷与那些不懂军事的文官虚与委蛇,我们要坚决执行侯爷的真实命令,不要误解了侯爷的意思。” 鲁军已经是四散而逃,这两营新军就缓缓跟在李自成后方,从不上千挑战或是干扰李自成行军。吉星辉和周续祖都很喜欢这种策略,没有风险也不用担心朝廷怪罪:“我们既保全了侯爷的实力,也不会让朝廷有机会责怪侯爷。” 直到今天晚上。 “两位大人,这是元帅的密信。” 营帐中,只有两位营官和使者孤零零三个人。 “两位大人真是让卑职好找,”镇东侯苦等泰山、细柳两营不到,就派出一些探马四下寻找,这些探马都是随行的直卫成员,只有被镇东侯绝对信任的才能被派出来执行这种任务----他们都知道镇东侯的真正行踪,而且镇东侯向这些使者交代了很多具体的军事情况。 因此这些搜索使者人数相当稀少,而细柳营和泰山营为了躲避朝廷的耳目还尽找僻静地点扎营,这位使者好不容易才在这个山沟里找到他们。 听说镇东侯已经赶到凤阳,两个营官都面面相觑,他们还以为镇东侯仍没有出山东呢。 “两位大人,卑职给您们带路,请两位大人立刻拔营启程,马上赶往中都吧。” “是,我们立刻筹备,你先下去吃顿饭吧。”两位营官让这个疲惫不堪的直卫先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并叮嘱他不要对旁人乱说以免动摇军心。 “两位大人放心,元帅已经交代过卑职,只能向指挥官报告。”这个直卫沿途反复搜索,已经累得眼皮都快睁不开了,他立刻下去吃点热食,这两营新军还等着他给带路呢。 “大事不妙,没想到侯爷的命令是真的。”汗水立刻就从周续祖的额头上流下来:“这可如何是好?” “就是我们现在赶过去,也未必来得及了,”吉星辉认为江北军必然已经逃走,从南方来的消息说,不等闯营赶到江北军内部就生了内讧:“中都肯定是完蛋了,侯爷有直卫保护,应该会安然无恙吧。” “要是中都没有立刻完蛋怎么办?”周续祖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若是镇东侯平安脱险,这两个营就可以保护他返回山东,不过仍是一种可能,那就是镇东侯真的打算用两营去与李自成的大军作战,刚才那个直卫使者说得很清楚,镇东侯身边只有近百直卫,没有其他部队了。“听说许平也赶去中都了,”刚才那个直卫还报告,说有一支打着许平旗号的部队正赶往中都,徐州守军也报告现类似的情况:“我们连到底要和多少闯贼交战都不知道。” 吉星辉倒是先冷静下来:“侯爷的判断恐怕有误,现在不是和闯贼交战的良机。” “确实不是,”周续祖哼哼唧唧地说道:“可是侯爷命令我们立刻赶往中都,那个直卫就在外面等着,我们该怎么办?抗命么?” “侯爷把营官之任交给你我二人,为的不就是让我们照看好这两个营么?”吉星辉脸上露出一点点不自在的表情来:“上次扬大人不是说过,一线指挥官要敢于负责么?” 那次杨致远是拿许平做例子,而吉星辉和其他人都是反对杨致远这种说法的,背后吉星辉还和周续祖说过:镇东侯的命令就应该不折不扣地执行,而不应该有丝毫的违抗,许平那是大逆不道。 见到周续祖脸上那古怪的申请后,吉星辉怒道:“我们和许平不同,他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兵,对着侯爷的条例胡说八道当然不行!而我们不同,我们可是身经百战的大将!” “我又没说你说的不对,兵法有云:百里争利必厥上将军,我们已经落了后手,现在急急忙忙地赶去中都徒死无异,这两营若是白白丢了,谁保护候爷返回京师呢?就靠那不到一百直卫么?”周续祖说完这大段话后,轻轻咳嗽了一声:“可是就算侯爷是在盛怒之下不假思索下的命令,我们也不能当着直卫的面公然抗命啊。” 吉星辉和周续祖对视片刻,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把他的衣服、银包都拿去,若是没人现自然最好,就是被地方官府现了,也会认为是遇到了山贼或闯贼。”说着吉星辉手一抖,把镇东侯的密令放在蜡烛上点燃起来。 第十六节 重逢 京师郊外,狼穴 “江北军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大人到底做何打算?”金求德刚刚得知镇东侯亲自跑去凤阳了,之前镇东侯提出初步设想时他坚决反对,结果这下倒好,镇东侯一直等到人到了地方才信告知一声。 “不过……还是幸亏江北军了,”赵慢熊已经看过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军情,和金求德一样他同样反对镇东侯涉险,从最新的这份军情看,李自成还没有抵达,但镇东侯已经掌握了数万装备精良的南军:“泰山、细柳,看来是绝无及时赶到的可能了。” “这也不怪他们,”金求德立刻为部下开脱道:“他们以为大人还在济南,他们当然要保卫大人。” “所以连参谋司的命令都能推托?”赵慢熊冷冷地问道:“他们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啊,你真是替大人带得好兵。” “这也成我的错了?”金求德听赵慢熊语气不善,愕然反问道。 “你是新军参谋长,这不是你的错是谁的错?” 金求德楞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高了八度:“这又不是在长生岛了,别说我,就是大人也没有对这些老兄弟生杀予夺的大权了,现在是我要求他们听我的话,不要再朝廷面前乱嚼舌头,他们帮着大人说话、服从大人的命令是在帮大人的忙。我不和他们好好说话怎么办?” 赵慢熊说道:“听起来你对大人颇有怨言。” “我当然有怨言,我的怨言海了去了。”金求德怒气冲冲地把头盔甩在桌面上,随着战局越来越不顺利,参谋司对新军的掌握能力不断下降:“我就不明白这造反到底有什么难的?现在这群人拿着的是大明的军饷、做得是大明的将军,如果大人摆明车马反了,哪里还会有这么多的麻烦?” 见金求德火,赵慢熊一下子就把嘴闭上了。 而金求德不说则已,一说就好像开了水闸,再也收不住:“自古就从来没听说过想造反还怕名声不好的!就用你的办法就行,把这京师一洗,士兵们人人手上沾血,将领们也一个不落都要开杀戒,让他们想做忠臣孝子也做不了,自然就只有跟着大人干到底了。做大事瞻前顾后,又想要天下,又想手上不沾血,哪有这种便宜事?现在好了,现在我们连这个都不能做了,如果现在我们现在洗城,那李自成到一下子成了众望所归了,成了替闯贼做嫁衣。” “扯远了,扯远了。”赵慢熊摆摆手;“今天找你本有别的事。” “什么事?”金求德没好气地问道,赵慢熊什么都不管,只管挑刺,所以只要是因为有事来拜访一般就没有好事。 “救火营和军法官打起来了,好吧,其实是救火营把军法官打了。”赵慢熊告诉金求德,这次返回京师后,一些军法官仍按照老规矩去检查京师周围的各营军纪,结果被好几个营轰了出来:“救火营的人还冲被打的军法官嚷嚷:‘当年杨大人在的时候,我们就卖你们个面子,现在杨大人都不在了你们还敢这么嚣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不是一字不差,但是大意差不多。” “王兄弟说的?”金求德的气焰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神情显得有些萎靡。 “不是,但是他没管,而且没有处罚。” “杨兄弟尸骨未寒,为什么我不知道?”金求德抱着自己的脑袋,枯坐在椅子中,他知道赵慢熊另外有消息来源,不过按说这种冲突他应该在第一时间知道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军法是小李在管。”军法系统镇东侯一向交给心腹负责,杨致远死后金求德担心镇东侯会忌讳自己权利太大,就极力推荐李云睿这个黄石的连襟去负责军法系统,而李云睿觉得若是让自己儿子去管,说不定侯爷会更放心一些:第一,自己儿子是黄夫人的外甥,他们姨甥俩关系很好;第二,镇东侯和他的子女都和自己儿子关系不错;第三,李云睿不愿意说自己的儿子是饭桶,但至少是能力不强,镇东侯不会担心自己的儿子耍阴谋----李云睿觉得自己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镇东侯一定也很明白自己若真想背着镇东侯耍什么阴谋诡计,就绝不会让自己的饭桶儿子来帮倒忙。 “是你推荐的,而且李兄弟让他儿子去管时,你不但没有反对而且还很赞同,”赵慢熊看金求德脸上又在积聚怒气,就提醒道:“难道你有更合适的人选么?” “没有。”金求德像个泄气的皮球瘫坐在椅子上,他觉得自己的儿子其实很适合这个职务,不过金求德手中权力已经不小了,就说什么也不愿意给镇东侯自己觊觎更多权利的印象。金求德熟读史自己会有什么样下场已经很难说了,不想给整个家族招风惹雨。 “几天前宋建军还来找过我……”赵慢熊哪壶不开提哪壶,宋建军代表教导队向赵慢熊报告:新军的兵员质量严重下降。之前有一批兵员是类似许平的志愿者,还有更多的是因为相信镇东侯战无不胜而来报名从军的,无论是这两种的哪一种,士气都非常高昂,而且训练刻苦。但是现在第一种人该报名的早都报名了,而第二种资源也早就频临枯竭:“宋建军说找过你,但是没用。” “是的。”金求德知道这件事,由于志愿人员越来越少,新军现在招募新兵以优厚报酬为主要吸引手段:每个士兵一旦参军就能得到二十两的安家费,每月军饷加补贴有已经接近三两。宋建军报告新军开始出现大量逃亡事件,不少士兵在领到安家费和军饷后就设法潜逃:大明治下的逃兵数以十万计,所以这是种很安全的犯罪,只要能成功逃离部队,就不用担心朝廷后续的追捕了。 作为新军的参谋长,金求德知道这种情况不仅仅生在教导队中,而是各营都开始出现:“侯爷从来就没有制定过什么抓捕逃兵条例,记得我们在长生岛的时候,一个士兵只要参军三个月,就绝不会再有什么开小差的念头,所以我也根本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走过脑子。”其实眼下问题已经很严重了,有几个营已经仿照其他明军的办法,对新兵严密监视,这当然大大加重了新军中的不信任感,金求德认为这是恶性循环,但他没有一点办法,他对赵慢熊轻描淡写地说道:“比宋建军言辞激烈的营官多了去了,有人都想建立专门负责监视新兵的队了。” “你有向大人报告么?” “大人怎么可能同意?大人怎么可能同意像防贼一样地防着他的部下?”金求德无力地说道:“我让他们自行设法,只要不明目张胆地成立专门用来防备新兵的队,我就眼睁眼闭了。” 赵慢熊仔细地看了金求德一会儿,缓缓张口道:“如果把这件事和江北军的事联系起来,我有个担忧。” 金求德调正了一下坐姿,双手合拢放在腹间静静地望着赵慢熊。 这么多年相处,金求德对赵慢熊的性格很了解,而后者也没有让他失望:“恐怕大人对新军很失望。” “大人让我也有些失望,如果大人许下公侯之路,我想老兄弟们都会相信的,他们也不会像眼下这样追逐这些蝇头小利,不过……”金求德微微点头:“不过新军确实让大人失望了。” “大人或许想试试看其他军的战斗力,试试看他有没有其他军队可以依靠。” “他们还不如新军呢,”金求德哼了一声:“如果没有许平,新军本来也可以不让大人失望。” “大人肯定知道这一点,但大人可能想看看,如果新军不够用的话,他还能靠谁。”赵慢熊说道:“所以大人不向我们公开行踪,这固然有军事上的考虑,但恐怕大人还有一种顾虑:那就是如果不在他眼皮底下,新军是不是还会听他的话。” 金求德皱起眉头:“人都有七情六欲的,为大人效力的时候,我有时也会想想我自己的事,但新军是靠得住的,至少造反是足够了。” “如果大人不肯给老兄弟们封赏呢?如果大人不肯让士兵们沾血呢?”赵慢熊有一种感觉,那就是镇东侯似乎无意给予他的旧部太多的封赏----即使他们跟着他谋朝篡位:“你我是无所谓的,但是其他人呢?如果大人给的还没有皇上多,老兄弟里会有几个跟他走?” 金求德一阵摇头:“我不信大人会这么想,我们老兄弟是最可靠的,为什么不给我们给其他人?大人和他们可没有过患难与共过。” “那样自是最好,可是大人已经对新军有了看法,我们得替我们新军想想到底该怎么挽回。” “我们新军?”金求德才舒展开的眉头立刻又拧起成了一团,脱口而出:“什么叫‘我们新军’?大人和新军一体的时候,我们是大人的新军,若是大人和新军不是一体,那就是‘大人和我们’与‘他们新军’……” 金求德猛地愣了一下,方才脸上的随意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身体前俯,逼视着赵慢熊:“你是在试探我么?” “这么多年过去了,变化太多了,以前怎么会想到我们也需要派人监视新兵,怎么会想到军官贪污受贿呢?”赵慢熊脸上毫无惭愧之色:“二十年前,在喜峰口之战后,我们曾互相给过一个评价,我必须要确定它今天仍然正确。” “假如有一天,无论我们如何反对、如何恳求,大人都打定主意孤身一人提着剑冲进紫禁城去----去送死,”金求德记得那是在两人喝酒时,开玩笑时做出的互相评价:“赵兄你会筹划如何才能靠一柄剑篡位成功,而我会提着剑和大人一起去。” “是的,今天我仍然如此,既然你也没变,那有我们两个人在,其他人还是翻不起浪来的。”赵慢熊答道:“新军中的一些事情我始终向大人隐瞒,我估计你也有一些。” “有一些,”金求德坦率地承认道,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金求德没有向镇东侯汇报,怕影响后者对开创伟业的信心:“不过本也用不着我,有杨兄弟呢。” “现在需要我们了,”赵慢熊说:“我估计有些事我知道你不知道。” “比如?” “教导队有教官卖题……” “知道,而且事后作弊,提一分要交一两银子。” …… “不少营都搞走私违禁之物,还派队官去给驻地周围的大侠保镖。” “老黄历了,以前是营里下令,现在不同了,是队里自己去找活做,营里抽头。救火营最厚道才抽四成,其他一般都是抽五的,在山东没打仗的时候磐石营用拉炮的马车贩运高丽参。” …… “最新组建的五个营,千总是一千两一个,烈焰营卖得最贵,一个千总要一千二百两……” “这个我也知道,宋建军来找过我,说无论如何教导队第一名应该有个千总位置,我给他批条了。” “那你知道还是收钱了么?” “什么?!” “不过只收了二百两,你的手令还是有用的。” …… “风闻,我不确定,有人把一批步枪卖给了山东土豪,然后报损……” “知道。”金求德打断了赵慢熊的陈述。 “但你一定不知道军情司察觉了此事,结果受贿没有上报。”赵慢熊对被打断有些不满。 “这个你是风闻吧?” “确实是风闻。” “你可以确定了,是有此事,但只有很少人知道,大人都不知道。” “这种事怎么可以不上报给大人?” “数量不大,而且是李云睿亲自来要我保密的。” “这是军火啊,不是高丽参!怎么可以隐瞒?李云睿为什么要来说请,他认识受贿的人?” “认识,就是他老婆儿子收的钱。”金求德把手一摊:“难道我敢管到夫人的姐姐和外甥身上去?” …… 南直隶,凤阳附近 带领着军队急匆匆赶路时,许平突然接到闯营已经败北的消息。 “官兵有多少人?你们怎么败的?” 被拦住的几个跑得最快的闯营骑兵被带到许平面前:“实话实说,我绝不为难你们!”几万闯营都失败了,为难这几个逃兵既没有意义也不公平。 “黄候,黄候突然赶到了。” 一个骑兵报告说,今天一早镇东侯突然出现在战场上,本来死气活样的官兵在片刻的惊愕后,顿时出如雷的欢呼声,这欢呼声一开始让闯军和还没有见到镇东侯的其他官兵都莫名其妙。黄候在阵前缓缓而行,慢慢地检阅着官兵的军阵,直到最后一个明军士兵意识到他看到了何人。 “黄候……自从他给大家种符后,瘟神就被送走了。”站在许平面前的几个闯营骑兵都显得垂头丧气。 一些明军士兵在镇东侯检阅到他面前时就从同伴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一个个欢呼雀跃着向他出呐喊。一些已经开小差的明军士兵在听到欢呼声时先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因为好奇而问清情况后又纷纷跑了回来加入军中。 早就有所准备的各路明将纷纷跳出来大声鼓励他们的士兵:“诸位兄弟,以前我是多有对不住你们的地方,可!看啊,那是黄候啊,你们开我的小差天公地道,可难道你们会开黄候的小差么?” 明军的士气一下子变得极其高涨,虽然站在许平面前,一个闯营的骑兵还是忍不住嘟囔道:“要是小人今天在官兵那边,也是绝不会扔下黄候逃跑的。”一场霍乱造成的瘟疫在这个骑兵小时候夺去他家乡不少人的性命,而他父母在大都督府派来的指导官帮助下躲过了死神,虽然知道今天这个骑兵也说不清镇东侯到底是怎么做成的,但是他完全没有和镇东侯交战的勇气。 持有这种想法的人其实不止他一个,比如刘宗敏手下的炮官,也曾受过镇东侯的恩惠:他隔壁村子因为不信镇东侯的符没能避开天花,而他的村因为接受大都督的人来种痘而无一病。这个跑官在遭遇突然袭击----乍一下见到镇东侯的情况下,蛮劲作拒绝向明军开炮。 本来官兵就人数众多,长途跋涉而来的闯营最大的优势就是士气和必胜的信心,结果一下子两者都处于下风。 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闯营探马,当时也呆呆地看着镇东侯在军前耀武扬威,没人敢去上前挑战他。罗汝才的精锐骑兵本来还扬言说镇东侯若是敢来,必定斩其献于李自成马前,结果今天最先开小差的就是这些纪律最松散的马匪。 “季大王一看真的是黄候,二话不说掉头就跑,别说,东江军他们跑得比楚军还要快!见季大王像个兔子似的窜了,曹大王那边的人就也开始逃跑,一边跑还一边乱喊着‘败了、败了’。” 第十七节 追击 “官兵火炮如何?”许平此次出兵没有携带任何重型装备,而他估计对面至少有三个营的新军,最让许平担心的是直卫主力也伴随镇东侯左右,如果遇上两千直卫骑兵,许平就没有把握掩护闯营主力突围:“有多少骑兵?” “没有听到官兵开炮。”一个骑兵支支吾吾地报告道。 另外几个人也跟着摇头,站在许平身边的李来亨着急地叫道:“怎么可能没有?” “你们还没有等官兵开炮就跑了吧?”许平比李来亨先反应过来,现在他还没有看到闯营的步兵,可见这几个家伙跑得有多快。 几个骑兵面有愧色,许平见李来亨已经快要作了,就命令道:“李将军先带一队人前卫,我随后就来。” “遵命,大将军。”早就心急如焚的李来亨接令后立刻带队出。 “官兵有多少带红羽毛的骑兵?” “没有看到,大将军。” “知道了。” 见这几个人一问三不知许平挥挥马鞭,下令放这几个人走,自己则领兵继续前进:“不能让官兵追击我军。” 重新开始行军后,许平陆续又截住一些套过来的闯营游骑,这些人和前面几个差不多,他们报告许平官兵确实没有开炮,还没有等到那个时候季退思就已经逃没影了,他们造成了很恶劣的影响,罗汝才和其他一些闯营头目也跟着逃走。 “一炮未就败了,居然这样也能败。”许平对敌方的情况一无所知,这让他感到非常紧张。 在前行没有多久,许平开始看到乱七八糟的步行败兵向自己涌来,看到击鼓行军的第五步兵翼后,这些败兵就逃下道路,从装甲营的两侧向西奔去。 “比我想像得要好,还没有到慌不择路的地步,”本来许平已经让士兵做好准备驱散任何冲击本军的溃兵,但是他没有在这些败兵背后看到任何追击的部队,而这些士兵看到整整齐齐的许平所部后,有些人也显得迟疑起来。大部分人开始停下来大口大口的喘息,观察着背后的情况和从他们身旁走过的这支闯军。 因为敌情不明,许平告诫自己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要慌张,他让卫兵把几个看上去比较镇静的败兵带过来,问他们询问自己刚才已经问过的问题。 这几个士兵称闯军开始溃败后,李自成的中军也随即主动撤退,这些步兵曾回头看到闯王的大旗向后移动,但至少看上去还是有秩序的。 “真奇怪,救火营、泰山营和细柳营在什么地方?”许平感到心中越来越不安,所谓弃小不取、必有大图,在许平看到镇东侯既然没有触动新军猛烈攻击李自成本部而是容忍他们有秩序的撤退,那必定是有更重要的目标,他让卫士传令给前面的李来亨:“让李将军小心应对,新军的主力可能埋伏在我们的侧翼。” 许平的传令兵向前去追李来亨的时候,后者此时已经与李自成的主力生了解除。 “江北军在后面穷追不舍,但是没有现新军,”李来亨带着一队士兵全前进,现在身边只剩下二百多人。 李自成的形势很危急,不过还没有生溃败,得知许平带着军队赶到后,李自成就让撤退的士兵站住脚跟,准备迎战。 无数江北军和中都留守军的士兵尾随闯营而来,萧略就是其中一员。 “杀贼啊!杀贼啊!”萧略带着亲兵大呼小叫地穷追李自成的旗帜,看到自己吧同伴们遥遥拉在身后,萧略心中忍不住地得意:“我这次在元帅面前算是露脸了,表现得如此英勇,一定能够给元帅留下一个好印象。” “要说这闯贼为啥不弃旗潜逃呢?”萧略身边的一个心腹家丁骂道:“打了败仗还不赶快扔了旗帜逃命,真是不知死活的蠢贼。” 刚才萧略带着亲兵们追出来的时候,本来交代要见好就收,只要确保把李自成抛弃的将旗抢到手就行,但现在随之追击萧略的心态生了变化,听到这话后他怒斥一声:“这叫什么话,贼人如此不知死活,正是我立功的良机啊!” “杀贼啊!杀贼……啊!”正在不可一世地勇猛追击时,萧略猛然看到对面的闯营站住了脚,“啊,贼人怎么不逃了?” 本来追得兴高采烈的萧略军将士,这时都看到李自成的旗帜停止下来,对面不少闯军士兵站稳脚步,面向自己列开阵势。大部分人立刻和他们的总兵萧略一起死死地钉在地上,个别脑筋不好使的人还多向闯营冲过了几步,看到对方纹丝不动后,这些跑得过远的士兵也先后停下脚步,回头张望了一番。 “杀贼,杀贼。”这些士兵声音低了不少,飞快地跑回到萧略的军阵里,和同伴们并肩而立后,又挺直了胸膛,全军向着李自成的将旗方向大声呐喊:“杀贼啊!杀贼啊!” 一连喊了七八阵,萧略看到李自成还是不肯逃走,心里顿时忧心忡忡起来,这时还有一些明军也已经追过来,看到李自成和萧略形成两军对峙后,这些军队很默契地散到萧略左右侧后,稍微拖后一些和萧略形成犄角之势,然后一起用尽力气向李自成大吼:“杀贼啊!杀贼啊!” “元帅还没有赶到。”萧略回头望了望,现身后乱哄哄的都是追来的江北军和中都留守军,但怎么也找不到镇东侯的旗帜:“我是不是追得太快了?要是元帅没看到的话,我这番英勇岂不是白费了?” 正在萧略迟疑之间,对面的李自成的阵势中响起了隆隆的战鼓声,此时李自成也现明军在追击过程中把军队跑散了,同样没有现镇东侯旗帜的李自成就命令大声击鼓、缓步前进。 “不好,这闯贼是要杀回马枪啊。”萧略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其他明军都没有自己这么突前,自己当其冲成为了李自成的主要打击对象:“暂且后退,等待元帅来了把贼人一股消灭。” 还没等萧略的命令传达下去,他的士兵就已经开始自行后退,有火枪的士兵向着李自成的方向胡乱射击一轮,就跟着其他拿冷兵器的同伴一起飞快地沿着来路退回去。 萧略急忙带着亲兵后退以躲避闯营的锋芒时,他看到位于自己两翼的友军默契地跟着一起向后退去:“真是无胆鼠辈,你们就算不来帮忙,就算不会原地不动,难道你们不会向两翼后退么?这样元帅来了也好把闯贼包围歼灭啊。”萧略希望友军能够做出夹击的架势,这样李自成就不敢猛烈追击自己了,而肯定要攻击某一翼以解除来自侧面的威胁。如果这样的话,萧略就处于很有力的位置,他可以先看看友军和闯营的胜负如何,判断一下闯营的战斗力、揣摩一下李自成的决心,然后视情况决定是和收到攻击的友军夹击闯营还是继续等待元帅到来。 但两侧友军的行动让萧略的如意算盘落空了,他们毫不犹豫地一起向东撤退,导致萧略也无法停下来,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停下来和李自成打起来,那友军就会观察战局,万一李自成这个回马枪杀得很猛,他们就会抛下自己回头去找镇东侯:“元帅的事都被这帮孙子坏了,他们难道就不敢停下来稍微打一下么?我敢说李闯这一定是虚张声势。”萧略一面指挥着本部迅后退拉开了李自成的距离,一面大声咒骂着同僚:“他们中任何一个稍微顶一下,李闯就只有继续逃命去了啊。” 不过幸好军队虽然在跑,但是因为闯营追得不快所以还称得上是秩序井然,萧略一边跑一边向前眺望寻找着镇东侯的将旗,正在此时突然从背后传来一声狂喜的呼喊:“闯贼跑了!闯贼跑了!” 萧略听到这声音后连忙回头望去,果然,对面的闯营又开始撤退了。 这是因为李自成心里也没底,见官兵的气势受到一些打击后,李自成马上就再次开始撤退,他知道许平的部队没有多少,季退思、罗汝才和其他盟友已经绝尘而去,就是镇东侯的新军不出场他的军队也处于绝对下风。 见闯王的旗帜正以比刚才更快的度逸走,萧略喜得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刚刚他为了双手操缰把宝剑插回了鞘中,现在又将它一把抽了出来,左手一拨马头,右手已经把宝剑高高擎在空中:“儿郎们,闯贼跑了,跑了!杀贼啊,不要让李闯跑了啊!” 萧略的大嗓门在军队的上空回荡着,听到这个声音后,他手下的士兵们也纷纷回头,刚才掉头撤退时他们和闯军的距离始终保持得很好,所以没有人扔下手中的兵器,见闯军果然有开始逃跑后,这些士兵毫不犹豫地再次展开追击:“杀贼啊!杀贼啊!” 两侧的友军反应比萧略稍微慢了一点,就像今天开始第一次追击时一样,他们总是比萧略慢上半拍。这些本来跑在萧略前面半截的明军,等他们掉头完毕已经被萧略抛下了一截。 “杀贼啊!” “不要放走了贼人!” “李闯休走!” “贼人!纳命来!” 两侧又响起了如雷般汹涌的呐喊声,在这伴奏声中,萧略紧紧追赶着李自成的脚步而去:“今天,我在元帅面前算是露脸了。” …… 李来亨的部队已经离开大道前出到李自成本部的侧面,他看到迎面有百余骑兵正向自己这个方向赶来。 “他们头上插着红羽毛,是直卫吗?” 李来亨回忆着许平对自己描述过的新军直卫形象,他还记得许平说过,统帅新军直卫的是镇东侯的女婿----金神通。 “对面的旗帜上写着的不是金字,”一个眼尖的卫士报告道。 李来亨用自己的望远镜仔细看了半天,点点头:“确实不是,是‘杨’字。” “哦,对了,大将军说过杨致远的儿子也在直卫效力,”李来亨一拍脑袋,对面确定是新军直卫无疑,不过让他奇怪的是为什么只有百来人。 对此李来亨的第一反应就是新军的潜伏部队躲在这个方向上,这是新军的侦查部队,不过他记得杨致远的儿子是新军的两名统帅之一:“没道理统帅要亲自来指挥侦查部队啊。” 此时对面也看到了装甲营的旗号后,小杨将军大吃一惊:“许贼,他也到了么?” 刚才闯营突如其来地溃败了,这当然是镇东侯最愿意看到的结果,不过还来不及等他下命令,十几万明军就呼啦啦一下子全冲出去追击了。本来只有在战败逃跑的时候,才会说“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但这句话用来形容今天明军的反应也很恰如其分,十几万明军一起动追击的气势真是排山倒海,镇东侯怎么也拉不住这些求功心切的将军们:本来事先镇东侯已经和他们说好要服从命令,但一看大功就在眼前,他们就把镇东侯事先的嘱咐统统抛去了爪哇岛,生怕被同僚抢了先。 追击很快就演变成一场混乱的赛跑,作为胜利者的明军在战场上自相践踏,幸好这毕竟是追击而不是败逃,所以看起来不会造成什么太大的伤亡,但镇东侯空有满腹筹算,在这种情况下也无法统筹指挥。 于是镇东侯就命令直卫指挥同知小杨立刻出动----这次南下过于匆忙,直卫主力还没有来得及返回京师,所以就由小杨带着百来人跟着随行。镇东侯给小杨两个命令:一个是从侧面观察闯营的部署了动向;另一个是绕到追击的明军之前,设法恢复他们的秩序。 当时面前一片混乱,小杨无法带着骑兵从十几万明军头上踩过去,就先向后脱离战场,然后从侧面寻找道路向西前进。 正如小杨猜测的那样,十几万明军都急着去追李自成的将旗,结果全在正面大路上拥挤成一团,侧面的道路十分通畅,他西行一段后向南旋转,结果装上了同样匆匆赶来的李来亨。 第十八节 断后 pppp 看到面前的两百多第五步兵翼的士兵后,小杨将军先是一愣,随即就反应过来,立刻掉头命令一个士兵去向镇东侯报告,同时吩咐周围的其他人道:“当务之急是监视这队闯贼,看清他们到底有多少人。” 意思到对方没有大队骑兵后,小杨将军就带领直卫靠近李来亨的阵营加以监视,有一个直卫向小杨将军建议道:“这队闯贼会巩固李闯退路的侧翼,我们是不是先把他们打垮为好?” 看到对面只有二百气喘吁吁的步兵,不少直卫都跃跃欲试,有人已经把手铳或马剑抽出来了。 见小杨将军还在犹豫,他身边的人忍不住催促道:“大人,我们用马剑冲锋、火铳追击,还是用火铳冲锋、马剑追击?” 小杨将军用望远镜凝视着对面的闯军,仍然没有下令,又等待了片刻,再次有忍耐不住的直卫说道:“大人,进攻吧,只有二百闯贼,我们一个冲锋就能把他们打垮。” 但是小杨将军放下望远镜后,否决了他们提案:“有什么用?我们背后并没有大队直卫和步兵营,就是打垮了他们又有何益处?还是监视他们吧。” “大人,元帅不是让我们插到李闯的侧后吗?我们怎么可以裹足不前呢?”之前直卫一直是在金神通的指挥下作战,小杨将军只是负责一些军纪、大营事务,而且也不是很多,这次随行的人都是第一次在他指挥下上战场。 “有二百步兵,用骑兵冲严阵以待的步兵可不是什么好主意。我们直卫没有和许平的部队交手过,他们能几次击败我们新军,足以证明不在我们新军的步兵之下。”小杨将军已经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他嘴上没有明说只是摇头道:“这是直卫第一次和许平交手,慎重没错。” “不管什么贼人,我们直卫一举就能打垮他们!”看着李来亨有条不紊地列阵备战,周围又看不到更多的闯军援军,新军直卫都想冲上去杀光这队步兵:“大人,就是比这多得多的贼人我们也遇见过,就是比这厚得多的阵型,金大人带着我们都能透阵而出。” 与此同时,李来亨也觉得这队直卫对自己威胁不小。 “如果这队新军直卫就这样监视我们的话,我们的动向就会暴露在镇东侯的视野里,”李来亨在心里琢磨着,只是由于没有骑兵所以他甚至无法驱逐这么一小队直卫骑兵:“要是他们停在这里观察,很快就会觉我们只有一个步兵翼,三营新军就会卷地而来。” 李来亨耐心地等待着,他记得许平说过直卫装备精良、目过于顶,所以判断这队新军直卫会猛冲自己的队形,但他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新军起进攻。 “真是麻烦,如果他们不主动来进攻我们,我们该怎么驱逐他们?”如果直卫进攻,李来亨就能反击,但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对面新军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姿态。 “没错了,新军的主力就在后面,必须马上通知大将军。”刚才仅有的几个传令兵都被派了出去,做出判断后李来亨跳下马,让另外一人用骑着他自己的坐骑再去向许平紧急报告,接着就对周围的手下们说道:“我们要主动进攻。” 李来亨下令一半的部下给步枪上刺刀,剩下的站在前排,准备冲上去射击一轮然后进行肉搏战:“记住你们的训练,不要急着刺人,优先刺马----刺马腹。” “大人,这是新军直卫,大将军交代过要小心从事的。”在开封整训的时候,许平就对自己部下普及过关于直卫的一些知识:所有的直卫官兵都有四把手铳,所以突击火力非常凶猛, 如果对方远程火力虚弱,直卫就会冲上来猛烈射击,若是击溃了就用马剑追击,而如果没有击溃对手就可以退回装弹。这些还有马剑、马刀各一把,其中直马剑相当长,顶在膝盖上冲锋的时候就像是一把小长矛。 “我知道,”李来亨只让一半的部队做射击准备,就是担心队形散乱被对方冲垮,而对方既然有强大的火器,他就得让另外一半居前,若对方不是挺着马剑冲过来的,李来亨认为步枪的威力大足以抵消直卫的数量优势。之前许平所部没有任何和直卫交战的经验,李来亨也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在兰阳和选锋营交锋前,我们不也没有和新军交手过么?凡事总有第一次。” 看到闯军开始向前移动,小杨将军立刻下令直卫缓缓后退,保持距离不进入对方的火力射程。 直卫不清不愿地跟着长官一起后退,退了一段后李来亨不敢过于深入,又退回去,小杨将军就领着兵继续逼近,还事先吩咐道:“若是闯贼回头,我们就再退。” “大人,我们是新军,是直卫,这样我们和江北军有何区别?”又有直卫忍不住起牢骚来。 “你们不觉得对方很想和我们打上一仗么?”小杨将军观察着李来亨的动作,若有所思地说道:“虽然不知道对方到底在想什么,不过他们既然有这个打算,那我当然不能顺了他们的心。” 反复两次后,李来亨感到厌倦了这种进退,李自成的主力已经快退到自己的后方位置,眼下的情况让他越来越有一种压迫感,随时可能出现、而且不知道会出现在什么位置上的新军给李来亨以巨大的压力。 “不和他们玩下去了。”李来亨突然想起许平说过直卫的杨将军也就是杨致远的儿子是个老好人,对长辈非常尊重,不是很被部下敬畏,觉得自己有一个策略可用:“让士兵们齐声呐喊:‘阵斩杨致远’吧。” 身边的军官立刻赶去安排,李来亨在心里想着:“一个孝顺长辈的老实人,听到这喊神应该会急怒攻心吧?” “阵斩杨致远!” “阵斩杨致远!” 听到闯军嬉笑着送来阵阵的喊声,直卫无不勃然大怒,不等小杨将军命令,他们就都把直马剑抽了出来,默契地并排而立。这队直卫把自己的马剑顶在腿上,彼此之间靠拢得非常紧密,人与人几乎都是膝盖相接触。 “大人,冲锋吧,撕烂这帮贼人的狗嘴!” 部下看到小杨将军的脸颊上肌肉在轻微的抽搐,不过他仍不肯下令,片刻后不但没有下达冲锋的命令,反倒环顾四周一圈,喝到:“都把剑收起来,双手握缰!” 部下们不清不愿地执行了收剑的命令,对面的闯军还在不停地送来各种讥笑声,小杨将军双手紧紧握着缰绳,在心里想着:“闯贼确实存心一战,我不能因怒行兵。” …… 接到李来亨的急报后,许平带着第五步兵翼急行军赶来,看到数千闯军火器部队出现在面前,而且他们身边还环绕着上百骑兵后,小杨将军点点头:“是了,果然是许平来了。” 向镇东侯报信的传令兵又被派出,小杨将军带着骑兵走得更远一点,以确保不会被对方的骑兵拖住。 看到许平后,李来亨立刻迎了上来,之前许平已经听到了闯军的求战声,他皱眉看着对面的直卫,问李来亨道:“有什么现?” “一点都没有,这队新军直卫挡住了我们,”闯营的少量探马无法侦查被遮蔽的战场纵深,李来亨苦笑了一声:“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觉得杨将军背后没有新军的主力,至少这里没有,”许平看着和自己拉开距离的直卫,轻声说道:“如果对方身后有大队人马,为何要拉得这么远?难道他们不应该引诱我们进攻这一小队骑兵以便拉散我们的军队吗?” “或许是他们觉得兵力足够了,”李来亨说道:“他们只是负责监视我们的动向,确保不会跟丢了我们。” “我觉得这队直卫显得有些没底气,”许平眺望着对手,自从看到对方的举动后,他立刻就安心不少,觉得李来亨担忧的事情大概不会是现实:“奇怪,新军难道只来了这点直卫吗?” “大将军为何有此一说?” “侯爷让直卫同知指挥侦查,要是有大军这根本不可能嘛。” “大将军不也才让我指挥二百人么?”李来亨反问道。 “是的,但难道你认为我们背后有上万大军么?”许平表情变得越来越轻松,小杨将军此前没有上过几次战场,也没有肩负过今天这样的重任。 很快不仅是许平,李来亨也看出不少征兆来:“大将军说得不错,看起来新军并没有来什么大军。” “奇怪,侯爷就这么有信心,认为不带新军也能击败我们不成?”许平沉思起来:“难道真的像邸报所说,朝廷要直卫留下保卫京师,侯爷就同意了?那山东的两营新军在干什么?嗯,或许侯爷手里还是有几千人吧,只是安全起见没有从侧翼包围闯王。” “打起我的旗号来!”这时李自成在江北军的追击下已经退到和许平位置平行的地方,许平下令装甲营转头迎向追兵,为李自成的老营断后。 看到许平的旗号出现在面前,萧略大吃一惊。 “许平----元帅的大弟子,这可不是我能匹敌的对手。”萧略毫不犹豫地下令止步,他飞快地观察了一下许平的动作,看到对方并没有进攻的打算,就老实地于他对峙。 李自成的老营相对其他闯军来说要士气高昂得多,在面对大批官兵追击时,始终没有出现大片溃逃,但不可避免地还有有一些跑得收不住脚。所以李自成得不停地下令停下整队,以免跑着、跑着就把军心跑散了,虽然官兵的追击不是很勇猛,但李自成还是不得不抛下一些掉队的人,而每次阵队的时候也会有一些跑在前面的人开小差,这十几里跑下来,已经有两成的军队跑散了,如果继续这样跑下去,今天就算不会溃败,说不定也要跑散个四、五成。 许平让人去通知李自成继续撤退,躲到自己军队背后再进行整顿,放过李自成的老营后,许平看到黑压压的官兵已经聚集在自己面前,就下令全翼按照队编制分成四批交替撤退。 在第一波中的岳牧跟着同伴从阵型的缝隙中迅跑到后方,然后队官胡辰一声令下,岳牧他们就四散到两侧,士兵们半蹲在地举枪向前瞄准。岳牧也单膝着地,握紧自己的长矛,保持这个姿势纹丝不动地静静等待。身边不断有同伴经过,很快面前的一队人接到口令起立,从岳牧身边经过,眼前重现变得广阔:对面明军的阵容连天接地,充斥满了整个视野。 看到许平也开始撤退后,而且身后的江北军同僚都已经追了上来,萧略按捺不住抢功的**。 “杀贼啊!”萧略大喝一声:“不要让贼人跑了。” 几个脑筋不好的部下听到这熟悉的号令声后,以为又是和刚才追击李自成一样的情况生了,就呼喊着快步冲上去,刚才明军虽然追得不是很紧,但是不时有掉队的闯营士兵被他们追上,萧略的手下已经斩颇丰。 “开火!” 胡辰看到明军已经有人进入了自己的射击范围,就大喝一声。 岳牧所在的队用整齐的排枪声相应他们队官的命令,然后看也不看地退向后排,岳牧和同伴们走过身后的一排人身侧时,听到又是一声“开火”的命令传来,等他们又一次跑到队尾时,同伴们已经在移动中完成添药,正忙着把铅弹装进枪管。 …… “我的娘啊。” 几个伤兵倒在地上抱着伤口痛苦地呻吟着,周围是数百被排枪声震撼不已的江北军士兵,萧略把自己隐藏在士兵的身后,心中暗暗盘算着:“闯贼的枪大概也就能打这么远了,我要小心点,这刀剑无情的,伤到了我怎么办?” …… 趁着江北军开始停滞,许平指挥着部队快交替撤退,终于,他看到镇东侯的旗帜出现在自己视野里。 第十九节 对话 pppp 注意到镇东侯旗号的不止许平一个,此前萧略正处于进退两难的位置:如果他不追击下去的话,那么将来论功行赏的时候大家就会说是他把李自成放跑的;但是如果继续追下去……开什么玩笑?前面是连镇东侯的新军都打败过的许贼,自己要是莽撞冲上去被打了,其他人多半就会在边上看着,然后把被揍得遍体鳞伤的自己搀回家。 及时出现的镇东侯解决了萧略的难题,他立刻下令全军收拢,向镇东侯的将旗靠拢。 只是这种懦夫的行为需要一个帮腔的,萧略养亲兵这么久,他们一听到萧略的命令就在边上嚷嚷起来:“穷寇莫追,许贼狡诈,不要中了他的埋伏。” 萧略带队急忙向后退去,不过在他遇到镇东侯之前先要从江北提督的阵前经过,郁董刚刚带兵赶到他的身后。看到面前许平的旗号后,郁董也是心里一阵打鼓,不过他被崇祯天子称为许平的克星这件事已经传开了,周围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也不好意思下令停止追击。 为了推卸责任萧略亲自跑到郁董面前请令,他看到后者正捻须沉吟不语,连忙大叫一声:“郁帅,许贼一贯好用阴谋,现在对面敌情不明,末将以为还是慎重为好,以免中了他们的埋伏。” 萧略估计郁董正等着这个台阶,不过就算猜错了也没关系,如果江北提督非要逞能,他就得当先打头阵了。 正如萧略所料,郁董听到这话顿时如释重负,连忙颌道:“最了解许贼的还是镇东侯,对付孙猴子还得靠唐僧啊。” 明军那边仍然是一片混乱,大队士兵互相拥挤着不成阵型,第五步兵翼仍在交替后退,望着对面的杂乱无章的大军,李来亨问道:“大将军,你想不想趁他们退兵反攻一下?” 看到郁董就在眼前后,许平倒也很想冲锋一次,说不定能把这队明军冲散,让他们反卷回去,不过看看就在郁董后面的镇东侯将旗,许平终于还是打消了这个主意:“不知道新军到底有多少人,在什么位置。”顿了一顿后,许平补充道:“便是没有新军,我对和镇东侯交战也没有信心。” 不用于许平。李来亨初生牛犊不怕虎:“镇东侯有什么了不起的?难道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么?”在开封的军营中,闯营的军官们也曾谈起历史上的许多战例,李来亨想起河南的一件往事,大声道:“当年唐太宗一战破两王,带着二百玄甲骑兵就打垮了窦建德三十万大军,现在我们可比他们强多了。” 不为所动的许平指挥着部队继续后退,随着和官兵的距离越来越远,他们的撤退度也越来越快,看到李来亨脸上还有不甘心的表情,许平笑道:“当年唐太宗带着的玄甲骑可是出自大隋的官兵,窦建德的三十万大军不过是农民的乌合之众,何况窦建德何人,岂能统御得了这么多军队?现在我们是农民,对面是官兵,侯爷能不能将十万兵我也不敢说。” 这时小杨将军已经带着直卫来到镇东侯身边,向他报告道:“元帅,许平大约有两、三千人,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 “我看到了。”自从赶到战场,黄石就用望远镜凝视着许平的军队,勇敢而有斗志的军队----至少现在是。 向镇东侯汇报过刚才的见闻和遭遇后,小杨将军心中气苦:“末将给元帅丢脸了,不敢追击贼人。” “回去再说。”黄石轻声说道,把望远镜收到怀中,吩咐道:“带队随我来,我要到近处看一看。” “遵命,元帅。” 黄石带着一百直卫快冲向撤退中的许平所部,这时郁董带着一帮将领跑过来请示,见到他们后黄石不等他们开口就想也不想地说道:“停止追击,我们今天到此为止了。” 郁董很清楚镇东侯背后没有嫡系部队,而他同样对江北军的战斗力没有什么信心,既然镇东侯开口说不追,郁董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连忙就要给黄石搭台阶:“元帅高见,今天我们大败闯贼,斩无数,是该防备贼人狗急跳墙了。” 其他跟着来的江北军将领也连忙点头附和: “元帅高明!” “元帅深谋远虑!” “元帅用兵真有古名将之风。” “不是这样,”黄石没有趁机下台阶,口气淡淡地说道:“我没有把握战胜许平,他是一个不可小视的对手,诸君以后遇到他务必要小心。” 诸位江北军将领闻言都是一愣,连忙纷纷拱手道谢:“谨遵元帅所命。” “诸君回去整顿部队吧,我要到前面去看看。”黄石不再与这些江北军将领多说,现在十几万大军----包括江北军和中都留守,都杂乱无章地分布在战场上,前面的军队已经止步了,而后面的还在乱哄哄地赶来。 黄石让其他将领分头去整顿部队,自己则快马加鞭,一直跑到许平部队的火力射程外才放慢脚步。 看到镇东侯带着旗帜和一百多刚才见过的骑兵靠得这么近,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李来亨也赶到了沉重的压力,而第五步兵翼的脚步也又一次放慢下来。 看着远处的人,许平轻轻摇头:“侯爷,真是威风啊。” “有什么威风的。”李来亨听到从许平口中说出这种长他人志气的话,立刻出声反驳道:“今天大将军才是威风,以两千兵马面对十万官兵。” “而侯爷敢用一百人来面对我的两千大军,”许平心中颇有感慨,他让步兵继续保持戒备撤退,而自己带着骑兵留在最后:“我的直觉告诉我,侯爷今天这是在唱空城计,他就是只带了这么点人来,不知道为什么,新军没有任何一个营随行,不然他绝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的。” 李来亨轻轻哼了一声,但是没有再出言请战,当他近距离亲眼看到镇东侯其人时,想到对方的赫赫声威、他的练兵之法……李来亨知道自己带领的部队也可以是源自对面的镇东侯,他难免猜测许平或许并没有把镇东侯的本领学全。 “但即侯爷没有带新军,只要他在,江北军就不是鱼腩了,至少我不敢把他们当成鱼腩,”许平还在继续抒着自己的感慨:“侯爷真是威风啊,我比侯爷差得还是太远了。” 见镇东侯没有继续紧逼的意思,许平就带着马队缓缓离去。 护卫在黄石身边的小杨将军警惕地看着对面闯军,望着他们渐渐远去。 “你知道你父亲是怎么评价他们的么?”黄石突然掉头询问杨怀祖。 “不知,请元帅赐教。” 黄石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此时只有杨怀祖和他并马而立,其他的直卫都远远躲在后面:“人后不必如此拘束。” “是,”杨怀祖应声道:“黄伯伯。” “你父亲称他们是我们的长生军,”说话时黄石又把目光投向远去的闯营第步兵翼,如果没有自己这个穿越者,这支军队不应该出现在十七世纪,这是一支十八世纪末到十九世纪初的军队:“所以我一定要好好看看,看看你父亲说得对不对?” “先父这样说吗?”杨怀祖显得很吃惊。 “是的,你父亲说他们是一支知道为何而战的军队,哦,你父亲说的有点不妥,各路军队都知道为何而战:江北军为了不被杀头、顺便劫掠点民财;新军的士兵为了军饷和功绩前程;而许平手下的这支军队,为了是家人的安危,他们相信他们为之作战的领袖可以让他们的亲人和子孙生活得更美好。” 杨怀祖默默地听着,没有出言表示赞同或反对。 “是的,他们是长生军,朝气蓬勃,敢于牺牲,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长生军了。”黄石有些恋恋不舍地拨转马头,沿着来路回去:“我打算见见这个许平?” “黄伯伯!” “看到长生军变得面目全非是一件让我难过的事,我已经见过了一次,不想见第二次了。”黄石轻声说了一句,接着立刻提高音调问道:“你觉得江北军如何?” “江北军当真不堪大用。”杨怀祖大声回答道:“遇功则一拥而上,见强敌则畏缩不前。”说道这里杨怀祖神色突然一黯,他想起自己今天的表现也差不多,想必是给镇东侯丢脸了:“小侄今天遇到敌人时不知如何是好,请黄伯伯指点。” “我觉得你做得挺好的,很多人第一次在战场上领军时,总是想表现一番,能够冷静应对是很重要的事情,我觉得为将者最重要的就是冷静。你不是想有朝一日能够击败许平么?那么你就要学他这点,他总是很冷静。”黄石说完又把话题扯回来:“江北军诸将,你有什么观感?” “大多都是鸡鸣狗盗之辈,”杨怀祖说道:“只有郁帅还可以,算得上是有胆有识,这次多亏他了。” “确实是多亏他了,不过他可绝不是什么有胆识的人,一样是个鸡鸣狗盗之徒。”黄石微微一笑,这次江北军的表现让他想起多年前在觉华的遭遇,那次是他第一次把没有斗志的友军加以鼓舞,让战斗力可疑的同僚也能人尽其才:“知人善用,知人在前,只有知人才能用人,这还是你外祖父教给我的。” “黄伯伯……”杨怀祖脸上表情有些不自然,本想说句“过奖了”,可是马上又想到这是自己的外祖父,自己总不好贬低自己的祖先,顿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可是先父说:郁帅还可以啊。” “你父亲确实说过,但你父亲没有见过他本人,只是给开封解围时郁董参与了,其他人不敢罢了。”黄石第一次见到郁董的表现时,就觉得这个人不想是什么有骨气的人,经过一番攀谈后,更是明白此人绝对是个草包无疑:“他绝不比其他江北军将领强,无论是韬略还是人品。” “他曾经战胜过许平吧?”杨怀祖想起郁董一连串引人侧目的战绩,有些疑惑地问道。 “绝无可能!”以前黄石也认为许平可能是大意了,但现在他完全不这么看:“就是许平领着一帮农民,郁董也绝不是他对手,更不用说许平当时已经在按照我的办法治军了。郁董当时肯定和许平有什么秘密协议,所以许平放水给他了,嗯,很可能就是他把友军出卖给了许平,所以换来了许平对他的优待。以后就更简单了,许平很清楚郁董的底细,所以对他毫不担心,许平不去打他不是因为没把握,而是太有把握了,他要对付对他有威胁的敌人而不是郁董。” “竟然会是这样?”杨怀祖惊讶地长大了嘴巴。 “之所以没有人知道,我估计是因为其一:郁董自己不会说;其二:许平希望我们看不透郁董,不清楚友军的实力是很有害的,许平希望我们继续犯错。之前郁董已经导致新军两次犯错了,一次是在祀县,一次就是你父亲的这次。” “这厮!”杨怀祖轻声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骂许平还是在骂郁董,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所以说这次固然是多亏郁董了,不过他这个人是彻头彻尾的赌徒和投机份子,”黄石告诫杨怀祖:“我们以后不要太依靠这个人,但是这话不可外传,他不是一点用没有,而且别人会觉得我们不厚道,嫉贤妒能。” “是。” 一会儿黄石要给江北军庆功,今天追击了李自成十几里地,黄石估计各路将领还是取得了不小的战果,这对振奋江北军的士气有很大的好处,黄石一向奉行人尽其才的宗旨,所以该做的拉拢工作还是要做。 “派一个使者化妆去追许平,”黄石对杨怀祖秘密下令道:“给他送一封信去。” “是。” “不问我打算干什么么?”黄石笑着问道。 “黄伯伯打算做什么?” 第二十节 政治 pppp “小侄正在想怎么反对。”杨怀祖蹦出了一句,接着又是一句:“刚才黄伯伯不是说要去见许平么?” “哈哈哈哈。”黄石大笑起来。 “黄伯伯打算自己一个人去么?”杨怀祖凑近了一些。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么?” “当然,嗯……”杨怀祖想了想,没有想出反对的理由,镇东侯的武勇天下皆知:“该不放心的是许平才对,他一定不会来的。”在对话的过程中,杨怀祖好不容易整理好了反对的思路,开始进行陈述:“第一,没有重兵簇拥,许平是不会来的;第二,行刺这事可一不可再,许平会非常小心的;第三,黄伯伯什么身份?怎么好去刺杀一个贼人,这就好比……嗯,好比黄伯伯以侯爵之尊去和一个草民论交。” “哦。”一开始黄石还听得笑吟吟的,等最后一个理由入耳后,他的笑意渐渐淡去,在这个时代他总是有一种孤独感:“我不打算杀他,我是想试试看能不能招安他和李闯。” 在这种军国大事上,杨怀祖自认为没有言权,于是就打算闭口不言。 “你有什么看法?”镇东侯不打算放过这个后辈。 杨怀祖沉思片刻,开口仍是复述长辈的议论:“侄儿曾听金叔叔说,闯营主弱臣强,许平胜仗打得越多,他和李自成之间的矛盾就越厉害,可以挑拨离间,如果他们反目,或许有人会接受朝廷的招安。” “你认为他们会反目吗?”镇东侯仍步步紧逼,自第一次被任命为大都督以后,他现别人就不愿意在自己面前说话了,无论是大都督府的什么会议,一般人张口就要先吹捧一番黄石的高瞻远瞩、丰功伟绩。在等级森严的大明,年龄也是其中的一种,年轻人不会随便对年长者说“不”字,等他年长后也绝不会容忍年轻人对自己说一个“不”字。 “不会。”在镇东侯的坚持下,杨怀祖终于开口道:“李闯用兵并无多少值得称道之处,与其说李闯强,不如说我们官兵太差了。”李自成的军队原本固然是武装农民,但官兵其实也是一样的性质,官兵相对闯军的优势不是素质而是装备。 比如燧步枪已经越来越普及,各地军队都急于装备这种新式武器,不少明军将领都愿意花钱从南方购买。以前还偷偷摸摸的福建、广东军火商,现在已经开始明目张胆地大肆制造武器,比如江北军中,现在就拥有很多燧步枪。但是以黄石所见,效果非常不好,大部分江北军士兵都是抓来的壮丁,之前没有进行过任何步枪训练,而且在军营中也没有受到过合适的训练。结果,一旦真在战场上遇到火枪射击,士兵们就会变得张皇失措。 而李自成的军队相对经验更丰富一些----他手下的将领更清楚该如何应付这种混乱,老兵也更多一些。而一旦引入新式的训练手段,那么就是十倍于敌。官兵这种武装农民不会是许平的对手。 “但李闯和其他各路寇不同,如张献忠、罗汝才,诈降反复、毫无信义,只有李闯宁可藏身荒山,也绝不接受招安。以前他被追得穷途末路,身边剩不到百人的时候,都不肯靠诈降喘息一番,现在他手下这么多兵马,怎么可能会真心投降?他是铁了心要造大明的反。” “说的不错。” “至于许平,我父亲曾经私下说,他固然是对不起新军,但新军对不起他在先。”杨怀祖观察着镇东侯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道是也不是?” “你父亲说新军对不起他么?”黄石问道:“何以见得?” “我父亲私下说过:山东一战,许平救了很多人,数以千计的官兵因为他而得以活命,他对这些新军官兵有恩……” “战场上驰援不算救命,这是军官的职责,我给许平的军饷是将军而不是士兵,增援友军是他的责任。”镇东侯打断了杨怀祖的陈述。 “可是其他人……” “那是他们不对,但许平尽力救援友军是本份。” “既然黄伯伯这么说,那就是了,”杨怀祖道:“但先父说,无论如何许平都不该叛出新军,这是他对不起黄伯伯的栽培。” “他什么时候叛出新军了?” 杨怀祖嘴巴张开一下子无法合拢,半晌才结结巴巴地提问,脸上还带着惊愕不解的表情:“难道……难道……” “许平去李闯那里不是我安排的。” “哦----”杨怀祖长出一口大气,脸色恢复了正常:“那黄伯伯说----” “是新军剥夺了他的军官身份在先,把他开除出了新军,然后他以白身投奔李闯去了。”镇东侯说道:“你看,并没有化解不开的恩怨,不就是夺职是不是合理的问题么?” “可是,可是,他背叛了朝廷啊,而且……” “是的,他是背叛了朝廷,这是他和朝廷的恩怨,剩下的我和他的私怨,我愿意谅解他。”如果身边是杨致远而不是杨致远的儿子,镇东侯就会说得更露骨一些,不过现在他只是道:“而且我敢说,如果许平肯接受招安,朝廷是绝不会计较的。” “黄伯伯,侄儿不是很能领悟您的意思。” “哈哈,不错,这说明你用心想了,不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在镇东侯的多年熏陶下,杨致远已经被培养成了一个大反贼;杨夫人是熊廷弼的女儿,在外人面前或许不会说大明朝廷什么,但心中其实怨恨满腹。镇东侯估计杨怀祖在这种家庭长大,脑后多半也有反骨:“江南有个夏生,写了本书叫社会合约述批注,你看过没有?” “看过,在夏批本出来前,先父就把那个无名氏写的原版给侄儿看过,还让侄儿每读一章都要写心得,先父要过目的。” “很好。”镇东侯感觉这听上去就像是小学生的家庭作业:“自暴秦以后,春秋战国的士风渐渐消失不见,无论是当下还是士人怀念的汉唐两宋,士大夫在天子面前,先把自己妾妇化。” “妾妇化?” “对,注意是妾,献媚争宠,手段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镇东侯觉得这是一种对自己人格的自我矮化:“然后又会用这种要求去要求更低等级的属下,要求他们从一而终,即使被冷落了也不能红杏出墙,而要在空房内等待丈夫的临幸,甚至不能哀怨,至死方休。如果一个寡妇守节而死,官府会给她一个牌坊;如果一个士人在冷落中郁郁而终,我们也会称赞他的松梅之志;反之,我们会把他们骂成淫妇。就是这样,千年以来,对待士人有如姬妾。” “黄伯伯的意思是应该用合约,对吗?”多亏杨致远把社会合约述当作给儿子的家庭作业,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杨怀祖可以和镇东侯讨论交流:“小侄还是很难领悟您的意思。” “我中华的各家,儒家、法家、墨家、纵横家等等,全是源于先秦,当时有才能之士,国家要虚相、上卿之位以待,自暴秦焚书坑儒,兴法家征诛之术,汉皇也是以霸王道御天下,好像我们就再也没有先秦那样的成就了。”黄石知道杨怀祖不太能理解自己,在封建社会中很少有人会认为钳制反帝王的思想有什么错:“到了两宋嘛,天子对不喜欢的文人,流放、驱逐竟然都会被歌颂为品德高尚、厚道。唉,就是妾妇化啊,丈夫把不讨他喜欢的小妾打入空房,而且还要求她不能心存怨恨。视人为姬妾玩物,却要对方行慷慨任侠之举,何其难也。” “可惜朝廷不用黄伯伯为辅,”杨怀祖说道:“不然定能兴利除弊。” “知易行难,”作为一个曾经的现代人,黄石很清楚世袭门阀制度是政治制度中最腐朽的一种,不过看看自己身边,也全是子弟:“如果我能做的好,许平和他的手下还会站在我的身后而不是面前。” “那是新军中流弊太多了。” “你在学郁董吗?”黄石轻笑了一声。 “我怎么会学他?”杨怀祖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惊讶。 “刚才他就强调别人的不是,想给我找台阶。”这些年来,无论黄石做什么,总是会有人出来称颂他的正确无比,而任何失误都是别人的错,他倒是感觉自己泥足深陷。 一些心里话是无法和杨怀祖说的,对方根本无法想像黄石见识过的国家和政治制度,他在心里想道:“当年在长生岛,我自己的封建特权就是一切特权的源头,在我放弃了那些特权后,官兵百姓才做到几乎平等。现在,我的特权比那个时候要大得多,而我已经无法放弃了。”黄石看了看身边的杨怀祖,想到其他依赖自己提携照顾的子弟:“绝对的权利造成绝对的**,这世上只有我有这样的认识,可是我还是受到了腐蚀。就好像新军,我总是忍不住偏心,如果不是出了许平,说不定我还会容忍下去,如果不是不改变就会失败,说不定我就凑活下去了……” …… 带着第五步兵翼离开战场后,许平见到李自成已经扎下了营帐,这里离江北军的大营并不算很远,不过为了安定军心、收拢溃兵也只好冒险----这里不是闯营的本土,士兵们多半不认识回家的路,如果脱离军队很可能就会损失掉。 进到营中见到惊魂未定的老营众将,李自成看到许平后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今天多亏了许兄弟了。” 此番李自成进攻中都,一共带来了三万多老营,除去在山东损失以及驻守和掉队的一些,今天上战场时还有两万多,十几路跑下来就丢了快六千,李自成已经派出大批探马,竖起旗帜让还活着的士兵赶来这里回合。 “曹大王、季大王呢?”许平环顾营中,这两股最大的同盟势力领导人都不在。 “早逃没影了,”刘宗敏骂道:“鸡腿逃得最早,曹操都是骑兵逃的快,把我们扔下顶缸。” “大王,这中都是没法打了。”许平知道经此一役,闯营的士气会受到极大削弱,而新军随时可能抵达:“大王,我们回师开封,攻下开封后差不多就到封冻季节了,到时候我们直取京师。” 虽然江北军在自己的地盘上有一战的可能,但许平不认为他们会去增援京师,不但江北军不会去,就是晋军、秦军也绝不会出动,这样就是以闯营全军对新军残余,许平觉得还是有新相当胜算的,至少比打持久战用河南一隅和大明拼比国力划算。 牛金星一脸的无奈,但也表示赞同,如果不是许平的实力太强,他本也不想在山东、南京耗费时日。牛金星的造反理论就是尽快把水搅浑,攻下京师让朝廷威信扫地,然后诸侯并起可以各个击破,虽然这样也有给人做嫁衣的可能,但若不这样危险更大,总会有有才能的人出现,靠着朝廷的资源组建起自己的嫡系部队,那才真是成了为王前驱----现在牛金星最担心的镇东侯,幸好许平几次打败了他的新军,让对方没能获得谋朝篡位的威望和军事实力。 正说话间,营外报告罗汝才找来了。 李自成一脸的不快,但在罗汝才进来前牛金星咳嗽了一声,李自成看了他一眼,在脸上堆出关切的表情,向罗汝才问候道:“曹大王平安就好。” “他***,鸡腿这个孙子!”罗汝才进营后,端起卫兵递给他的水就饮起来:“这王八蛋逃跑也不说一声,我纵横中原多年,从来没见过这么不仗义的家伙!” 跟随罗汝才之后,有陆续有些闯营大小势力的领带着残兵败将赶来李自成这里,但左等右等,始终没有得到季退思的消息。 “季大王可能是先回河南去了。”许平向李自成告辞道:“末将先回去整顿营务了。” 等众将纷纷离去,营内又剩下李自成和牛金星两人后,后者对李自成问道:“大王,许平的事到底想怎么办?” “许兄弟又没有异心,我不能做对不起他的事。”李自成立刻答道:“再说我要是夺了他的兵权,其他人会怎么看我?” “这怎么能叫夺他的兵权?”牛金星断然反驳:“李过是大王的侄子,李来亨是大王的侄孙,大王把他们调回自己帐下听令,有什么不妥么?” “既然你知道他们是我的至亲,那他们在许平手下又有什么不妥?” “今日一战看得很明白了,光有武器是没用的,”牛金星也为李自成的老营购买了一批装备,但是他们的表现就比第五步兵翼差得太多了:“必须得加上黄候的练兵之法。” “这个许兄弟从来不保密,直接问他去便是了。” 牛金星知道李自成说的不错,但是他不想去问,攻下开封后进攻京师势在必行,如果风头又都被许平的部下抢走那就难办了:“大王,那许平和孙可望他们密谋,打算架空大王为周天子一事又当何说?” “先这是传言,其次,便是周天子,他们不就是图个封王么?现在崇祯老儿还好好地在紫禁城呆着呢,说这个太早吧?” “他们可不只是想封王,是想封矛裂土,而且不止他们两个人想。” “顶多再加一个李定国。” “不止!”牛金星摇头道:“远远不止,他们想瓜分天下,想让他们的部将和他们一起瓜分。” “你有证据么?” “有!”牛金星沉声答道:“我有证人,大王想不想见一见,亲口问问?” …… 同时镇东侯也已经回到江北军的大营,各路将领报上的斩数以万计,有些抢功没有抢到的将领,索性带着军队洗劫了周围的村庄,把妇女掳掠为军妓,老人、孩子和男人一起杀了报功。 镇东侯对此心知肚明,但是他装作不知并表示会根据他们的战绩决定赏赐,再报给京师司礼监披红。 “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 打走了欢天喜地的江北军诸将,镇东侯准备提笔写奏章,他知道这上面的数字后,是不知多少百姓血淋淋的尸骨:用来取悦朝廷,用来获得功勋,用来完成和江北军的交易。 “我曾经想过,如果崇祯比历史上做的好的话,我就算了。或许封建帝制还会在中国延续一段,但我知道迟早有一天它会被百姓推翻,或许在这个宇宙中不需要流血的大革命就实现。可是乱世还是到来了,而我造反的话还会有更多的百姓死亡。” “这么多人死,不能也不应该是为了一个新的封建集团出现,哪怕是我的亲信子弟。新军他们就能搞成这样,如果让他们在国家中充当要职那还了得?”黄石觉得和许平的会面变得更紧迫了,他需要和许平做一个交易----政治交易。 第二十一节 劝降 以李自成的大营为中心,闯军各部形成连营,许平把自己的营地设在最东的位置上,正在他询问巡夜部署时,有人报告营外有官兵的使者求见。 “官兵派使者来干什么?”胡辰问道:“难道是黄候派来的么?” “十有**,”李来亨轻声哼了一声:“估计是挑战书,黄候当我们是傻子么?还会迎战?” 许平让卫兵把使者请进来,对方一身普通的明军装束,进门口就双手奉上一封信:“大都督大人阁下,书付闯营的许壮士。” “把它给我吧。” 许平接过信撕开看起来,看完之后不动声色,提笔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交还给那位使者,把镇东侯的来信收进怀中。使者离开后,营内的人都看着许平等他介绍信的内容,但许平却继续对部下们交代任务。 “大将军,信上说的什么,是挑战书么?”李来亨第一个沉不住气,张嘴问道。 刚才许平一直在思量该如何对其他人讲,这时他已经有了腹案,便口气淡淡地说道:“明日我再告诉你们吧,侯爷的信有些古怪,我今天晚上好好想想。” “什么古怪?不妨说出来一起参详参详。”李来亨仍然不愿意放弃。 但许平坚持不说,其他人也无可奈何,军事会议一直到很晚才结束。 部下们散去后,许平请来清治道士,每次大战过后,许平不可能对部下们谈起自己心里中苦闷因为怕影响士气、或是显得自己软弱。但这些话可以对清治说,这对许平来说也是一种派遣。 “大师晚上可愿意配在下出去一游?” 清治微笑着点点头:“许将军又在为杀人而苦恼么?” “不是。”许平摇摇头,神情严肃地说道:“今天晚上的出游非常危险,对大师来说也有性命之忧。”许平从怀中掏出刚才那封信交给清治。 看过信后,清治也显得十分惊讶:“黄侯约许将军私下一晤?” “是啊,指明要我孤身前往,”许平回答道:“不过大师乃世外之人,我想黄侯不会介意的。” “性命之忧恐怕是对将军而言吧?贫道一个世外之人,黄侯怎么会杀我?”清治深深地看了许平一眼;“黄侯有万夫不当之勇,许将军虽然练过两天剑术,但与黄侯面对绝无生理。” 许平沉默片刻,缓缓说道:“侯爷似乎料定我一定会去,大师你看信中根本就没有询问的意思,只是约定了时间和地点。” “而许将军果然要去么?” “在新军之中,从未有机会见过侯爷一面,是在下最大的遗憾,”许平口气中没有丝毫的迟疑:“今日不知明日事,我乃是一个武夫,说不定那天就死了,我一定要去。” 清治见许平把已经把佩剑系在身上,却把手铳放在一边:“许将军不带火器么?黄侯虽然武功盖世,毕竟还是血肉之躯啊。” “以侯爷的武艺。”许平嘿嘿一笑:“带手铳也未必有用,何况侯爷活人无数,乃是万家生佛,便是能有机会向侯爷开枪,我也不会做的。”许平略略一顿:“再说我杀了侯爷的儿子,便是侯爷杀我也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 “贫道觉得从黄侯封信里的口气看,他绝无趁机杀许将军之心,不过既然许将军存着这样的心,那有为何要让贫道同行呢?”清治对许平非常的了解,他直截了当地问道:“许将军让贫道同行,是为了防备自己不是为了防备黄侯吧?” 许平轻轻点头:“是的,正如大师所说,多年来侯爷一直是在下的榜样,我担心侯爷会招安我,而我会把持不住做出对不起闯王的事情,有大师在可能会好一些吧。” “既然如此,贫道愿意同行。”清治答应下来:“能有机会见见武曲星君,真是贫道的荣幸。” 许平和清治离帐、上马、出营。 两人一路举火而行,一路上许平不停地抬头看星星,到了约定地点后他环顾周围,轻快地跳下马:“早到了,还好没让侯爷等我。” 两人等了一会儿,看到一个火光由远而近,来人举着火把骑着马一直走到许平面前,俯问道:“是许将军吗?” 许平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道:“正是末将。”行完大礼后跳起身,静候黄石下马。 来人缓缓翻身下马,把火把插在旁边的树杈上,又将马系好,回过身问道:“这位是?” 许平连忙答道:“这位是清治大师,末将的一位朋友,并非军中同伴。” 来人向清治问好,似乎已经看透许平打定注意让此人旁听,所以就没有让清治离开,而是静静地盯着许平看。 见来人身材高大,隐约的火光映出一张五十岁上下的面容,而且许平从这个人的脸上看到了黄子君的眼睛和鼻子,连忙又是一躬身:“侯爷,末将参上。” “许将军……你是我的仇人,”黄石一声叹息:“你杀了我的好友、儿子,无数的旧部。” 许平感到自己无言以对,他从黄石的脸上看到了难以言喻的痛苦。 “即使……”黄石又看看许平的面容,摇头道:“不过我扪心自问,这里面我犯的错可能比这世上所有的人加起来都大,所以我向你,还有你的领李自成提出一个建议,我保证你们的性命无忧,你们放下武器不要打了。” “侯爷是要招安么?”许平感到勇气和力量涌上胸膛,断然摇头道:“恕末将不能答应。” “我对许将军并无恶意,”黄石双手在身上轻拍两下:“我没有带兵器来,许将军可以相信我的诚意。我自知从来没有重然诺的名气,不止一次做过背信弃义的事,不过这次我以我父母祖先的名义向许将军担保,只要你们不再打下去,我一定不会让闯营中任何人受到伤害。” “侯爷您确实没有守信的名气,不过末将相信您每次毁约的时候,一定都有不得已的理由,而末将自问不会给您这样的理由。”许平终于还是说出了那个转折词:“但末将不会接受招安,朝廷不可信不是原因,而是这个朝廷不应该再存在下去了,当今天子,欠天下人的血债,他已经不该继续坐在宝座上了。” “我不是替明廷招安你们,”黄石听许平说完后淡淡说道:“是我在招安你们。” 许平被惊的后退了一步:“侯爷您说什么?” “是我在招安你们,我要你们向我投降,而不是朝廷。”黄石口气淡然,但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 一直安静旁听的清治,也忍不住出“啊”的一声惊呼。 “如果你向我投降,”黄石继续说道:“开封就不用再围了,我一纸号令山岚营就会倒戈把周王和高名衡抓起来,本来京师还有杨文岳的河北军驻守,几个月前都被你消灭了,现在除了新军已经什么有实力的官兵都没有了,拿下京师之后南方可以传檄而定,再不用再打仗了,也不用再死人了。” 面对黄石**裸的野心,许平感到自己已经快不能呼吸了,他退后一步手握剑柄,戒备道:“阁下真是镇东侯吗?” “许将军来之前,应该已经仔细看过那封信了,上面的笔迹应该还熟悉吧?”黄石冷冷地说道:“许将军在教导队念的书,上面都有我的笔迹,想必许将军一定熟记在心。” “那侯爷您怎么能说出这种话!?”许平气结于胸,大叫道:“侯爷您怎么能背叛朝廷?” “你为什么背叛朝廷?闯王为什么可以背叛朝廷?” “闯王起兵之时,是一个百姓,而我----难道侯爷你忘记了,当时我已经天下通缉的钦犯,朝廷指名道姓地要拿我。” “所以只有百姓和钦犯可以背叛朝廷,我就不行?” “不错,我是乱臣贼子,是让祖先蒙羞。”许平觉得黄石在强词夺理,气愤地嚷道:“可侯爷您是忠臣,您是岳王再世,是天下的楷模榜样。我卑鄙不足道,可闯王他们是受尽了欺压的百姓,是起义兵为民请命!” “你以为,我知道的、看到的会不如你们多吗?”黄石追问道:“既然你觉得我是天下的楷模榜样,那我便不可以起义兵吗?” 许平没有立刻说话,黄石耐心地等待着,片刻后许平深吸一口气:“侯爷,平心而论,山东一战我有没有尽到职责?” “你尽到了责任,对得起我给你的军饷和职务。”黄石毫不讳言:“十营新军,尽忠职守而且活着回来的,只有你、吴忠和魏兰度三个人。“ “闯王本是一个农民,朝廷待他如何?” “很不好,不造反就没活路了。”黄石有问必答。 “那么朝廷待侯爷如何?”许平问道:“侯爷爱国爱民,我不能想像您也会有异心。” “在成为钦犯之前,我记得还有一段事……”黄石没能把话说完,两个人突然陷入一场尴尬的沉默。 过了一会许平吞吞吐吐地说道:“末将当时没有想反,但确实是抗命了,但根据侯爷您的军法,我也不该成为钦犯和替罪羊。只是山东一战长青营被陷害了,原因我想您应该很清楚,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本打算归隐山林的。” “你不经我的许可,擅自盗窃我的珍贵财产,我便是自行打杀了你,也是可以的吧?”因为清治在旁,黄石不愿意明言女儿和许平的私情。 “是的。”许平点点头,这个时代女人是男人的私有财产,婚前属于父亲,再加上封建社会的森严等级,黄石真的为此把许平打死估计也不会有事。许平争辩道:“但这不应该祸及我的长官和同僚。” “所以你没有什么好埋怨的,你造反是想替别人报仇。” “是的,”许平感觉自己越来越处于下风,就又争辩道:“可是侯爷您不会给他们主持公道的。” “哦,还要加上一个公道,所以许平你是想替别人报仇,外加反对一种不公平。”黄石见许平哑口无言,追问道:“是不是这样?” “是。”许平没说出一个“是”字,就感觉自己好像在往对方的陷阱里踏进了一步。 “我身居高位,看到的不公之事比你多的多,你想替同僚讨还公道,而我想替天下百姓讨还公道;你想替同僚报仇,我想替天下百姓报仇。”见许平又不吭声了,黄石问道:“如果你说为了讨个公道造反是对的,那我造反不但不出格,而且要比你合情合理得多,你说对吗?” “话是没错……”许平承认自己讲不过黄石,但他仍不肯认输:“侯爷你是在强词夺理,我口才不如侯爷,但理不一定在侯爷你那边。” “你们投降我,我会请当今天子退位,我会赦免闯营全部的人,如果你还想当兵,军中会有你的一个位置,闯王我也可以许他一个富家翁。”黄石不再继续在前一个问题上纠缠,而是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你觉得怎么样?” “末将能问一下,侯爷为什么要提这个建议么?” “因为我不想看着你手下的这支军队被摧毁,而且在我的设想里,他们会有更重要的作用,内战可以停止,天下可以恢复太平。”黄石再次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黄石的话里好像视闯营如无物,听到“摧毁”这两个字后,许平感到有一阵怒气涌上来,大声说道:“侯爷,今日在河南战场上一败、再败、三败的,并不是闯军。” “是的,但那是因为没有我。”黄石轻笑一声:“许将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种事,是不会出现在你我之间的。” “为什么?”许平感到怒气越来越浓。 “因为你连我的一成本事都没学到,你就算成倍的挥,也还是到不了我的两成,所以我很确信青出于蓝这种事,是绝不会生在你我之间的。”以黄石对许平的理解,这样的姿态会给他造成最大的影响。 果然,许平顿时感到迎面一桶冷水泼将下来,将他才刚刚腾起的怒气浇得干干净净。 “我的事业,需要很多的年轻人,不是指年纪轻,而是敢想敢干、敢于怀疑的人,那些一天到晚墨守成规的人对我用处不大。”黄石见许平垂头丧气,就再次提议道:“我愿意放下你我之间的私怨,投降吧。” 第二十二节 交易 “我们不会投降的。”许平听得又愤怒起来,虽然黄石声名赫赫,但他立志要建立一个能跳出治乱循环的国家,许平好不容易才和李自成达成了约定,更不用说他还很幸运地找到了两个愿意提供治国尝试的人。 “我没有要你投降,我知道李自成待你不错,我的建议是不妨由你去劝说他。” “闯王也很敬重侯爷您,但他敬重的是忠君爱国的镇东侯,而不是一个乱臣贼子,”许平越说越是慷慨激昂:“侯爷武功固然盖世,但如果但凭武功,那不过又是一个曹操而已,莫说闯王未必答应,就是我也绝不会去劝。再说,到底侯爷能不能摧毁闯军,那还要在战场上见个真章。”许平断然说道:“侯爷不必再说了,我不会去劝闯王拥戴一个身为朝廷贵爵,却一心谋朝篡位的人的。” “谁说我要当皇帝了?”黄石笑道:“如果我真想当皇帝,那么我怎么会只许闯王一个富家翁,只许你一个将军职务?再说,如果我真想以武功夺天下,我又何必来找你,我建立一支对我忠心耿耿的军队不就得了?” 许平楞了一楞,他本以为黄石来劝自己有这方面的原因,但仔细一想确实于理不通,如果对方有绝对的把握摧毁闯军,没有必要收买----收买只会是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才是合理的。 “那谁当皇帝?”许平将信将疑地问道:“难道侯爷要拥立某个王爷吗?” 一瞬间,许平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不错,以镇东侯的忠诚,他怎么可能谋反:“我一定是误解侯爷了,侯爷心目中已经有了人选,一定是个贤能的王爷,而侯爷打算让昏君退位,大赦天下。” 这个念头一起,许平顿时有些犹豫了,若真能这样的话,天下结束战乱,黄石辅佐新君,只是李自成会不会答应,朝廷会不会守信还是一个问题。 “为什么一定要有人当皇帝呢?” 黄石的话把就像是一个炸弹在耳边炸开,许平一时间觉得有点头晕:“侯爷你说什么?” “我说为什么中国一定要有皇帝呢?”黄石带着有趣的眼神看着许平,观察着他的反应:“推翻了一个昏君,然后再拥戴一个新的,这有意思么?” 如果说刚才是一个炸弹,现在就像是有一百个炸弹同时再耳边炸开,许平感到天旋地转:“怎么可以没有皇帝?” “为什么不可以没有皇帝?” “自古就有皇帝,没有皇帝就会天下大乱啊。”许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就是在梦中似乎也不曾有过这样荒谬的事情。 “皇帝不是自古就有的,是暴秦之君自封的。”黄石似乎对自己造成的效果感到很满意,哈哈大笑起来:“许将军,总有一天,当中国人听到皇帝这两个字的时候,会深恶痛绝,会恨之入骨,当那天到来的时候,许将军你的理想就实现了。” “我的理想?”许平越感到自己追不上黄石跳跃性的话语:“我的什么理想?” “结束治乱循环啊,难道这不是许将军你的理想么?”黄石饶有兴致地品味着许平在火光下变换着的表情:“许将军,我猜归德宣言应该是出自你的手吧?写的很好,以你的见识,不,以我之外的人的见识,这就算是很不错了。” “侯爷您……”许平很想说黄石太狂妄了,不过他不得不承认对方就像是把自己的心思都猜透了一般。 “你是想说我太狂妄了么?如果你把这两个字说出口,我会更喜欢你一些,这个时代最胆大的年轻人也不过如此啊。”黄石接下来的话又让许平一惊:“夏完淳应该在你的营中吧。” “不在!”许平心中更加惊骇,不过他咬紧牙关:“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那许将军的反应未免也太快一点了,我话才出口你就知道从未见过这个人,许将军没听说过一句话么?叫‘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许将军你三败我的新军,要是我还不把你了解得清清楚楚,那我未免也太无能了。”黄石鼓励性地说道:“得知归德宣示后,我就派人去江南请夏生去京师和我一晤,结果他家人称他出去游历了。放心吧,我没有对朝廷说过,我要是想告密的话,早就可以做了也不用来问许将军。” 许平叹了口气,没有继续反驳而是默认。 “夏生想用纯粹的儒家来治国,他认为这样就可以、或者说可能结束中华大地上三百年一次的乱世,”黄石微微摇头:“想得很好,但是不可能。只要中国还有皇帝,这就是南柯一梦。” “中国怎么可以没有皇帝?”许平第三次听到这句话后,仍如同前两次一般的震动。 “我来讲一个故事吧,从前,有一个村子,村里有老又少,大家各自种田耕作,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悲欢离合,村子里有孤寡老人需要照顾,村边的河流需要治理,所以村子里凑份子钱,有钱的人家多出一些钱,青壮多的人家多出一些力,以应付各种需要。但这钱该怎么花?这治水该如何进行?需要有一个村长来管,放大到我们中华,就是我们的三代贤王,他们因为经营得好,被百姓拥戴为王,领导百姓抵御外辱、开拓耕地、治理水患。” 说到这里黄石停顿了一下:“许将军,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是的,三代之治,那样的贤王再也没有了。” “是的,王不再由百姓推选而出,而是父传子,子传孙。但即使到了商汤王的时候,天下大旱,百姓就堆起薪柴,请汤王坐在上面准备把他烧死,让他升天去与天公讨论下雨的问题,而汤王欣然就坐,并没有推卸自己身为王的责任,在百姓点火的时候仍向天祈祷,请不要因为他的过失而惩罚万民。” “天公听到了汤王的祷告,下雨了。”许平想起这个故事也很感动:“汤王真是可比拟三代的贤王。” “若一个人对万民有利,那么就拥戴他为王,如果他给天下带来灾祸,那么就烧死他。虽然现在王也不是好话了,但我还是很喜欢王这个词,至于皇帝。”黄石叹息一声,又摇了摇头:“还是说故事吧,那个村子里出了一个无赖,所长就是杀人,他杀光了所有反对他的人,自封为村长,并决心把这个位置永远地传给子孙,全村用来扶助孤寡而凑出来的钱,先用来供自己淫乐享受,然后把藏羹剩饭赐给一些他看得顺眼的人。这就是皇帝这个词的由来,而当他的后世子孙不再具有祖先那么高强的杀人本领时,大乱就开始了,村子里的人为了争夺皇帝的宝座而自相残杀,直到最有杀人本事的一个人把其他人都杀服了。所谓皇帝,不过是杀人犯和杀人犯子孙的代称,在我看来他们不过是一丘之貉,我永远不愿意获得这个称号,或是帮助任何人获得它。” “中国……”许平楞了半天,仍喃喃自语道:“怎么可以没有皇帝?会天下大乱的。” “真是对牛弹琴啊。” “侯爷,末将并非不明白您的意思,但是中国这么大,怎么可以没有皇帝呢?若这个位置空出来了,就会有人去抢啊,就是天下大乱啊。”许平突然惶急起来,他试图让黄石放弃这种不切合实际的念头:“中国不能没有皇帝啊。” “有一位先贤说得很好,自暴秦以后,国人只有两个情况,做稳了奴才的时候,和欲做奴才而不可得的时候。”虽然许平执迷不悟,不过黄石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给杨致远洗脑的时候,后者差点疯,那次洗脑工作可是持续了好几个月。 “侯爷说得这位先贤是谁?”许平问道:“末将没有听说过。” “所以我说你的见识不如我的一成,我说有就是有了,你不信么?” 对黄石根深蒂固的尊敬压倒了心中的疑惑,许平点头道:“既然侯爷说有,那定是有了。” 黄石盯着许平看了几秒:“许将军,你是奴才吗?” “我当然不是。”许平立刻答道。 “那为什么非要给自己找一个主子效忠呢?开始是我,然后是李自成。” “因为我不觊觎皇位。”许平大声说道:“我早就立下志愿,功成身退,绝不贪图荣华富贵。” “果然是奴才啊,不想自己当主子,就得有个主子心里太能舒服。”黄石挖苦了一句,继续说道:“而且我不信你能做到功成身退,奴才们有句话叫:长者赐、不敢辞。若是有一天你尊敬爱戴的皇帝赐给你富贵,你是不会推辞的。” “既然侯爷这么痛恨皇帝,”受到一连串的攻击侯,许平升起反抗的**,反问黄石道:“那侯爷为何要为大明天子征战?” “因为我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如果来了村外的强盗,我仍然要奋起反抗,但我不是为了皇帝而战,而是为了百姓。许将军,这就是我为什么说扪心自问,我犯下的错比你们都大,我不应该组建新军对付闯军,这是我犯下的大错,因为我曾经想先牺牲你们,让我自己获得能够推翻皇帝的力量,但我现在现,这推翻不了皇帝,只能让我成为新的皇帝。许将军,我所以不打算和你计较,是因为我感谢你,如果没有你的几次胜利,我的志向可能就已经失败了”黄石很确信许平一定不会猜到他的计划,所以也再询问而是直截了当地说道:“我需要闯军,是因为我需要一支不会对我绝对忠诚的军队,你们不打算拥戴我为皇帝,很好,这样我就做不成。而我也有把握让你们谁也觊觎不了这个位置,这样推翻了当今的皇帝后,就不会有皇帝了。” “侯爷,我完全听不明白了。” “我没有时间和你仔细说,只能长话短说,君权来自于军队,只有能靠暴力收拾所有的反对者,一个人才能坐上皇位。我不想要这样的力量,用来限制我自己,你们,我自有限制你们的手段。”黄石看许平的嘴张开已经合不上了,又是微微一笑:“你现在只管死记硬背好了,回去之后慢慢地斟酌。” “可是侯爷不是要我们投降么?”许平迷惑地说道:“我完全不能明白侯爷想做什么?侯爷恕罪,末将觉得您已经有些风魔了,末将不敢推波助澜。” “这话我很喜欢听,这才是敢言敢为的许将军,”许平言语间的冒犯黄石全不以为意:“刚才那个要求,你不愿意也是应当的,这样吧,我提出一个折衷的建议,对你们有利无害。” “侯爷请讲。” “你回去后,先先留出一条开口给山岚营突围,我会修书一封让贾将军不要在为周王和河南巡抚卖命。然后你们就可以直取京师了,新军不会抵抗。” “侯爷的意思末将还不是很懂。” “我会把新军带离京师,留一座空城给你们,我会带着新军退出北方,和你们闯营划江而治。” “划江而治?” “是的,你们如果愿意在北方施行你们那套纯儒家治国的办法也随你们,而我会在南方实施我没有皇帝的治国之道。到时候许将军若是觉得不错,我的劝降条件始终有效。” 许平听得一阵阵呆,黄石抬头看看星辰,觉得时候已经不早:“若你同意交易,第一步:给我来信告诉你同意放行,我就相信你修书让山岚营退出开封。第二步,你告诉我你打算什么时候进攻京师,我会在你们起进攻前突然带领新军离开。第三步,等你们对我的治国之道心悦诚服了,就投降好了。” “侯爷这么有信心,一定能让我们心悦诚服。” “我一向以德服人,”黄石对许平笑道:“不过许将军难道一点也不怀疑我只是为了从开封救出山岚营么?” 第二十三节 信念 “如果是别人,末将会这样想,但侯爷不同,若是侯爷想给山岚营解围有更容易的办法。”许平觉得以黄石的武功,自己在他面前与童子无异,如果黄石一刀杀了自己,部下势必大乱,到时候虽说不一定能给开封解围,但山岚营趁机突围的可能性要大得多,远比寄希望于许平同意他疯狂的计划要大得多:“不过侯爷不是也不担心我诈称同意,然后伏击出城的山岚营?” “确实。”黄石表示同意,但他的办法显然不是一刀宰了许平。 “末将会考虑侯爷的建议,但末将未必同意。”许平不想在气势上太落于下风:“到时候若是末将不同意,侯爷莫怪。” “想一想是好事,情理之中。”黄石毫不出乎意料,但他很确信许平最终会同意的,因为对闯营来说,这实在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建议。 “侯爷,难道您真的对您的想法哪么有信心么?”许平开始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末将无法想象没有皇帝。” “这不奇怪。”人有天赋的人权,人的自由和尊严,不应该为不公正的势力所侵犯和亵渎,人民是政府的主人而不是奴隶,这在十八世纪以后就已经是人类的共识。现在还只是十七世纪中叶,是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黄石如果愿意欺心,他可以成为一个新的独裁者,奴役他的同胞,并冠以为了祖国的繁荣富强和人民幸福的名义,后世不但不会有人把他称为反人类的罪犯,反倒会千方百计为他开拓;如果黄石能在享用百姓的血汗、窃据人民的权利时稍微做一些同样有利于自己统治的事情,比如鼓励修修河、治治水,可以想见后世还会有人把这些国人创造的社会财富归功于他,为他竖立雕像加以纪念,再拍上几十部电影电视歌颂他的丰功伟绩。 根据二十世纪的科学研究,在过去十几万年来,人类的基因改变微乎其微,而不同人种的差异更是可以忽略不记。在另一个世界中,黄石始终反对一种说法:那就是中国人具有一种劣根性,中国遭到的灾难是自身这种劣根性招致的。难道中国人真的是劣等民族?难道国人的智力都是大猩猩那种水平?必须要有一个奴隶主来施行统治才能活着、而不是生活?或是封建独裁者太邪恶,他们不遗余力地把这种自卑灌输给中国的人民,以瓦解他们反抗不公和压迫的意识? 中国的问题,到底是统治者的责任,还是人民智力、基因、种族上的缺陷?黄石不愿相信也绝不会赞同后一种解释----或许这个世上真的有神吧,或许我来到这个世界是神的意志,但神的意志绝不会是不喜欢爱新觉罗奴隶主,而要换一户姓黄的奴隶主。即便真的有这样无聊的神,我也绝不会同意和它一样无聊。 “中国没有皇帝?”在黄石浮想的时候,听到许平还在出不能置信的感叹声:“没有皇帝的中国,那会是什么样的?” “一个美丽的世界,即使是三代之治也无法比拟,”奴隶不可怕,奴性才可怕,奴性就是把统治者的恶归罪自己,而把自己的成就归功于奴隶主,黄石沉吟了一下,对许平道:“有一个故事,我曾经和两个人讲过,今天不妨说给许将军听一听。故事是这样的:有一群羊,生活在一片草地上,它们总受到饿虎和豺狼的骚扰,软弱的羊群逆来顺受,直到有一天实在忍无可忍,它们向天公祈祷,请求天公能为它们移去虎狼。” 说道这里黄石停下来,之前对黄乃明和杨致远讲这个故事时,他同样没有说出故事的答案而是问今天问许平一样的问题:“你猜结果如何?” “天公会为羊群伸张正义的,”许平脱口而出后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道:“难道侯爷这个故事中,天公不是指皇帝、虎狼不是指贪官污吏,而羊群不是指天下苍生么?如果天公不为羊群主持公道,就不再是天公了,失去了资格。” “和那两个人的回答一样,”黄石轻叹一声,在他定义中,世上有两种奴才,一种是单纯受到封建思想的毒害而被洗脑的;还有一种则是吃人的野兽,他们能够从奴隶主的盘中分到一杯羹,因为能够从同胞的苦难中受益,能够过上高人一等的生活,而积极努力地去鼓吹中国人不能没有奴隶者的保护,中国人具有人种、文化或是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劣根性,这些人因为现有的优越条件而得意洋洋,因为害怕失去这种因为他人痛苦带来的优越感而宣扬失去奴隶主的苦难生活来恫吓其他奴隶。感谢旧民主主义革命、感谢新民主主义革命,感谢五四运动以来的爱国者,尤其是深为黄石所敬仰的鲁迅先生,还有教育他热爱人民、相信人民的小学语文老师,给他以抵御封建思想的能力,现在许平似乎还是第一种,以后则不好说:“如果天公是虎狼的父亲呢?如果虎狼们总是环绕在他的膝前嬉戏,自内心地爱戴他、关心他、拥护他,因为虎狼们都很清楚他们的生命是天公给予的,他们的权利是天公赐予的呢?不过许将军不必灰心,回去慢慢地想,我一直认为,你和夏生追求的结束治乱循环之道,就隐藏在这个简单的故事中。” 只要----能够意识到这个世上根本没有上帝神佛、没有救世主,更不能依靠神仙皇帝。 黄石结束了和许平的会面,跳上马扬长而去。 而许平则在寒夜中又矗立良久,竭力想消化今晚这些令他震撼不已的信息,一直到月过中天他还是无法释怀,身边没有其他的人好交流只好请教清治道士:“大师,我们怎么可以没有皇帝?” “贫道乃是世外之人,对这些俗事一窍不通,”清治很干脆地推了个一干二净,和许平一起回营的路上,后者固然是苦苦思索,清治的表情也显得一点都不轻松,快到营地的而事后清治道士终于大彻大悟:“这俗世就是烦扰啊,只有跳出三界外,方能得大自在啊。” …… 第二天许平见到部下们时,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们:“昨夜我去见侯爷了,侯爷给我的信就是约我去见面。” 其他的人都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作为生死患难与共的同伴,许平不打算欺骗他们,所以昨天拒绝讲信的内容。但严格说起来,这仍是一种不信任,李来亨就带着不满开口道:“大将军,这么大的事,您也不事先和我们商量一下吗?” “如果我和你们商量,你们一定不会同意的,”许平带着一丝无奈辩解道:“如果我还是坚持要去,你们会觉得我刚愎自用。” “难道大将军以为现在就不是刚愎自用么?”李来亨气愤地嚷道:“黄侯武功盖世,他要是想杀大将军你,不会比捏死一个虫子难多少。” “是的,这点我很清楚,侯爷也很清楚我很清楚,所以我才不认为他想借机杀我。” “黄侯都和大将军讲什么了?”因为和李自成的关系,李来亨对内容格外关心,他敏锐地问道:“是想招安么?” “是的,想招安闯王,”许平在这个问题上打了一个马虎眼,只要不明说,别人都会很自然地认为镇东侯是为了朝廷招安闯营,而实际上……实际上既然黄石名言不当皇帝,许平也不清楚这到底该算是为了谁招安闯营:“我会立刻去向闯王报告。” 到了李自成的大营,许平让他斥退左右,只和李自成和牛金星二人简要叙述了一遍昨晚的对答。另外两个人听得很仔细,但听到最后看向许平的眼神已经变得像是在看一个疯子,李自成在许平说完后立刻问道:“黄侯要招安?” “是的。” “不是为了昏君?” “是的。” “黄侯赌咒誓说也不是为了他?” “是的,”许平先做出了一个肯定的答复,但觉得这个说法有些值得商榷:“不能说不是为了他,侯爷名言是要大王为他效力。” “但你不是说他赌咒誓说他绝不想当皇帝么?” “是的。” “那是为了谁招安我们?”牛金星插嘴道:“从来没有听过这么荒谬的招安,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闯营接受招安,那到底我们是向谁投降呢?不是当今天子、不是黄侯、也不是任何一位藩王,招安招到了都不知道是谁在招安。怎么可能会有这样荒谬的事情。” “是向国家投降,向天下投降。”许平感到自己话语里毫无逻辑可言,他总结了一夜仍是一片混乱。 “什么国家?大明还是黄侯的国家?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闯营接受了这个招安,谁来赦免我们呢?”牛金星的逻辑也陷入了彻底的混乱。 “侯爷说他会赦免我们。” “那还是黄侯要称帝。” “不是,”许平觉得从黄石的表现来看,皇帝或者类似的称呼被他视为是一种侮辱:“侯爷说他绝不称帝。” “那就是想学曹操,自己做周文王。”牛金星觉得眼前忽然一亮,从黑漆漆地迷雾中找到了答案:“那还是向明廷投降,黄侯要挟明帝赦免我们,然后我们再拥戴他儿子接受禅让。” “好像不是。”许平把黄石和他对话中的一些东西复述给李自成和牛金星听:“黄侯要废除皇帝这个称号。” “难道他想只保留天子称号,或者是霸王?天王?天王这个五代曾经有人用过,”牛金星眼珠转了几圈:“换汤不换药还是轻的,这根本是自找麻烦嘛。”说道这里牛金星突然醒悟过来,大声咳嗽一声:“我们不会投降,明显现在黄侯是在虚张声势,他在战场上打不赢我们,就想耍阴谋诡计。” “也不是,王,听起来有可能,侯爷似乎对这个称号颇有好感,但……”许平凝神回忆,力求把对话中的每一个字都背诵出来。 “昨夜,许兄弟你真的见到黄侯了么?”等许平回忆结束后,牛金星冷冷地问道:“我怎么觉得许兄弟你风魔了呢。” “军师你这叫什么话?许兄弟忧心军务,操劳太重。”李自成责备牛金星道,转过头来时眼中的目光显得很是关切:“许兄弟你先回去好好休息,我这里有个不错的郎中,你带回去让他给你开几副补脑的方子吧。” “大王,军师,这是侯爷的亲笔信。”许平把黄石的来信从怀中掏出来,交给李自成和牛金星过目。 “好像真有这么回事。”李自成看完之后皱眉不语。 而牛金星则问道:“昨天许兄弟可有同伴随行?不……我不是问有没有卫兵看到你出营,我是问有没有其他人在你和黄侯对答时在侧。” 当许平回答有后,李自成马上派人去把清治道人请来。 “昨天许将军确实与黄侯见面了,贫道当时在侧。”清治进营门朗声答道。 “黄侯都说什么了?”李自成和牛金星异口同声地问道。 “黄侯要推翻明帝自立为天子,他想招安闯营。”清治轻轻一摇拂尘,波澜不惊地说道。 “原来如此。”李自成长出一口大气,对许平笑道:“许兄弟这些时日太操心了,把我的郎中带回去吧。” 牛金星亦是放松下来:“我就说嘛。” “大师,侯爷明明不是这么说的。”许平急起来,同时心中忍不住涌出一个念头:难道我真是太累了? “那许将军说说,黄侯都说什么了?”清治目光炯炯地反问道。 “侯爷说……”许平把昨夜的对话又重复了一遍。 李自成和牛金星脸上都是不以为然之色,但是也没有打断许平。 可清治听许平讲完后,脸上却是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长叹一声:“原来贫道没有风魔,唉,贫道还以为是练功太苦,走火入魔了呢。” 第二十四节 遗产 现在许平开始庆幸自己昨夜不是一个人去见镇东侯,如果没有带上一个证人的话,或许自己都不会相信自己的话,即使是有清治这个同行者,他还是不禁一阵阵怀疑,昨天的会晤到底是不是做了一场梦。 清治和许平开始自行进行对话,两个人一边感慨一边彼此确认了对方听到的东西。 又一次轮到李自成目瞪口呆,而牛金星在恍惚了一会儿后,问这俩人道:“你们……昨天去见黄侯的时候,有人看到么?” “许将军的卫兵……”清治的第一反应和许平刚才一样。 “不,我不是问卫兵,我是说你们两人和黄侯对话的时候,还有其他人在侧么?” “两个人不会同时风魔的。”李自成见牛金星又回到老路上了,就替许平他们辩解道。 “大王,您也知道,许兄弟操劳军务,而道长……”牛金星一指清治,争辩道:“道长刚刚自己都说了,他最近练功走火入魔。” “贫道没有走火入魔。” …… 最后牛金星不得不承认虽然两个人同时风魔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但是以完全相同的模式疯还是不太可能,许平说道:“大王,这件事必须要绝对保密。如果消息透露了出去,我们就会失信黄侯,而且对我们的大业仍是不利。” “如果黄侯没有疯的话,这倒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方案,自古只有以北统南,明太祖那是驱逐鞑虏,不必考虑。”目前闯营只据有河南半壁,牛金星对未来虽然抱着很大期望,但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得已的乐观,不然他也不会急着直扑京师:“何况高兄弟已经在远南深根固本,虎视两广,要是黄侯真的退出北方,南方也是我们两家共有。” 闯营本来还是灰蒙蒙前途未卜的命运,随着这个提议竟然一下子变得光明起来,牛金星心中狂喜:“大王,机不可失,我们应该立刻同意黄侯的建议,让山岚应突围,然后马不停蹄地北上京师。” 听三个人开始讨论军务,清治道士就优雅地告辞而去:“贫道还有些功课要做,三位恕罪。”这倒也不全是借口,每天子时清治道士都要漫步到空旷地区接气、接从龙虎山张天师来的真气,昨天清治稀里糊涂地连这个头等重要的功课都忘记做了。 “若是黄侯的用意,只是让他的山岚营逃出开封呢?”不同于许平,李自成对此有些忧虑,本来呆在京师的新军就不好对付,北京城虽大,但若是几个新军营坚决抵抗,闯营拿下的难度不小,现在镇东侯最缺的就是训练新兵的时间。 “大王过虑了,若是黄侯不守信,我们就把他和我们的密约……”牛金星自信满满地刚要说把镇东侯的密谋通告天下,却突然一呆:“就黄侯的话,说出去会有人信么?” “若是原原本本地说出去,天下人会以为我们统统失心疯了。”李自成喃喃自语道:“而且会觉得我们非常愚蠢,企图让天下人相信这样荒谬的事。” “所以我们不能原原本本地说,要说……”牛金星话说道一半又停了,接着自己反驳起自己的主意来:“以黄侯的名声,充其量就是将信将疑,如果黄侯说是用计逃出山岚营,天下人只会嘲笑我们愚蠢,而朝廷就算对黄侯放弃开封不满,但那个时候京师都告急了,昏君多半还会夸黄侯有勇有谋。” “把黄侯给你的信拿出来看看,”牛金星向许平讨走镇东侯的约见信,仔仔细细地看起来,上面当然不会有任何露骨的话,其实就算有也用处不大,镇东侯从来不守信义,但是大家从来都只有佩服,之前每次说起镇东侯骗杀努尔哈赤时牛金星也都是拍案叫好,哪怕是他又毁约骗杀了他义兄孔有德,包括牛金星在内的人也都只会说一声:公私分明。但是现在自己站在镇东侯的对面时,牛金星就满心不是滋味:“黄侯真是好手腕啊,吃准了我们拿他一点办法没有。” 尽管有着种种顾虑,李自成、牛金星和许平还是决定接受镇东侯的提议,当务之急就是尽快返回开封,部署好一切后就通知镇东侯践约。 “无论如何,京师失守,天下震动,黄侯又带兵抛弃君父,他怎么也要一两年才能震慑南方,我们挟攻破京师的余威,一定能在他之前平定北方。”牛金星最后总结道,经过仔细考虑,牛金星认为镇东侯说的也未必全是假话,若是他真的弃京师而去,那确实需要一支军队来保证他能够收服整个南方:“南人不善战,我们握有江山大半,黄侯便是再有手腕,我们也不怕他。” …… 接到李自成的秘信后,黄石知道自己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 “相比一般的农民起义军领袖,李自成还算是宽宏有度,能够稳稳地坐在闯营盟主的位置上让大多数人心服,但他并不是汉太祖、明太祖那种军事、政治天才,而且他说到底仍然是封建帝王那一套,而封建统治者的权威即便看上去再强大,其实仍是外强中干。” 就好比明末、晚清,封建帝王的统治看上去好似坚不可摧的庞然大物,但转眼之间就能土崩瓦解。现在黄石对新军的看法也差不多,部下各有彼此。 “不知道明儿在英国过的如何,我再三告诉他要在这个岛国多看看,这个如果我不曾来到,就会成长为未来三百年世界霸主的地方。” 黄石记得现在虽然文艺复兴运动已经取得很大的成就,但总的说来欧洲还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相比中国,它们更多了一层重压,野蛮愚昧的天主教神权让欧罗巴大陆的人窒息。磁学和电学由意大利人提出,正在英国展;第一个提出血液循环的科学家,被罗马教廷烧死在火刑柱上,而好像在英国的剑桥,某个医生刚刚进一步展这个理论,提出了毛细血管假说,更在还不知道氧气和二氧化碳的情况下,提出呼吸和血液循环是共同作用,完成*人体内的“烟气”和大气中“灵气”的循环;还有胚胎学、引力、甚至光的波动和粒子性的争论都开始展开。 “或许不尽然,但我总觉得封建制度是落后的根源,英国国王因为一己之私,动摇了愚昧的宗教在英国的权威,而现在英王的封建权威也基本是扫地无存了。如果牛顿出生在一个担心观察天体会被关进监狱,反对罗马古医学会被烧死的国家,他的名字也不会永远流传。若我能建立一个言者无罪而不是言者不死的国家,任何思想都可以争议而不必担心暴力制裁,我想一定能复制我那个世界上英国的成功。” 黄石想起和许平的对话,对方和其他黄石见过的人一样坚信中国一定得有皇帝,总结自己之前的思路设想,黄石觉得简而言之就是谁鼓吹封建**他就要灭谁: 大明天子不愿意放弃他视之为理所当然的奴隶主位置,好吧,我黄石就灭他满门;李自成活不下去造反是很可怜,但他也当皇帝而且幻想成为新的奴隶主,好吧,我黄石也不得不灭你满门。 所以我需要一支强大的军队,把任何可能成为中国人民敌人的家伙都消灭,结果现在我成为了奴隶主位置最强有力的候选人……好吧,我黄石的志向是做一个伟人,不是殉道者,我不能自己灭自己满门。 黄石希望自己的名气也能流传后世,能像始皇帝那样高才好,千百年以后,当有人问谁开创了中国帝制,小学生们会回答是秦始皇,而被问道是谁结束了封建帝制时,会回答是我黄石。 “任何思想,都不应该由罗马教皇或是国王们来判断是否有害,这是科学家、哲学家和思想家能够诞生的土壤。哪怕是鼓吹封建**的思想,或许我也不该用暴力去铲除。相信我的同胞吧,让他们去决定什么是他们愿意接受的,这些年来我总是太想做一个领导者,或许我该做的是一个保卫者,保卫同胞能够自行选择的权利。” 新军,黄石觉得带他们到南方后就会导致他们失去获得特权的基础: “经济上的优待,我可以用这个补偿他们,李自成我都愿意用财富来满足他,但是政治上的特权,尤其是世袭的政治特权,这个应该是我的底线,是我绝不能给予的。或许他们会觉得我对他们不厚道,但他们终归会理解的,要知道我给我子孙准备的也顶多是经济上的世袭特权。” 黄石从来就不认为自己适合做一个殉道者,为国操心的同时他同样关切自己的子孙能不能从国家的强大中受益。如果一个新的强大国家得以建立,他不认为给自己和子孙一个世袭的风光地位是太过分的酬劳,而他觉得前世英国国王的地位就很风光,经济上不劳而获,王子、王孙从中学开始身边就会围绕着俊美少女,公主不用说也会有众多的追求者:风光、荣耀而且幸福的一生,还不用担心该死的遗产税。 “只要这个国家还存在,我的子孙就会是国家元,出国时更会因为是级大国的元而受到极尽热情的款待----那个贫瘠的岛国都能当三百年级大国,我看不出以中国的幅员辽阔和人口众多,会做不到这个。我的雕像也会永远留在这个级大国的心脏,说不定也会有众多的纪念堂。” “留给子孙万世不易的荣耀、财富和权柄,这不是就始皇帝的追求么?我不那么贪,我不会把权柄建立在国民的痛苦上,而且那样就肯定无法万世不易了。但荣耀和财富,这个应该没啥大问题,留给我后人这么一大块蛋糕我也就满足了,而且只要他们不胡搞,应该可以和这个国家永存于世----三百年后,说不定这次用不了三百年,人类就该进入太空时代了,我的子孙,或许可以享用我留给他们的遗产直到这个宇宙灭亡。” 至于新军的追随者们,黄石也不觉得太对不起他们,如果眼光放得长远些,政治特权归根结底不就是为了拥有社会地位么? “把百姓应得的权利还给他们,我觉得英国的贵族们活的也不错,有钱有闲,更不用说,你们的子孙会是一个级大国的贵族,一个国土和国民都百倍于那个贫瘠岛国的国家,所谓公私两不误,应该就是说的就是我这种手腕了。” …… 京师, 闯军的进攻狂潮在中都被击退的消息已经引起了一片狂喜,不仅是中都附近,原本侵入山东的闯营势力也开始向西退去,崇祯天子立刻有开始选拔地方官奔赴这些地区上任,方法仍是一如既往的抽签决定。 “如圣上所言,郁帅就是许贼的克星,此番黄侯和郁帅练手灭贼,那许贼当然只有铩羽而归了。” 陈演立刻开始歌颂崇祯天子的圣明,而崇祯皇帝对这奉承也很受用,之前毕竟是他力排众议,把郁董一手提拔到江北提督的位置上:“着元帅、郁帅统领江北军即刻兵河南讨贼,给周王和开封解围,你们以为如何?。” “圣上,这个恐怕不妥。” 两年来郁董声名鹊起,简直有成为镇东侯第二的架势,这让内阁又开始忧心忡忡了,有一个能用来制镇东侯这个大的小当然不错,但还需要一些江北军的人来制作为提督江北军务总兵官的小,而且更让内阁担忧的是,据说郁董对镇东侯极尽奴颜卑膝之能事,这就更让内阁不放心了。 “马上就要到寒冬了,河南是闯、许二贼经营多年的巢穴,恐于大军不利。” “江北军虽苦战得胜,但继续军饷,现在库房无银啊,连这次大捷的赏赐都无法拨下。” “开封有高明衡主持,守得是固若金汤,再说还有贾帅协助,冬季坚壁闯贼绝对是无计可施。” “圣上,还是等开春了再给开封解围吧。” 内阁成功地说服了崇祯天子再等一段时间,他们需要这个时间来考虑如何应对新情况,除去对武官掌权的忧虑外,这些内阁的成员对当前的形势判断也比崇祯皇帝有谱。这次虽然取胜,但是先他们很怀疑江北军的战报里到底有多少水分,其次许平出现在战场后,连镇东侯都停止了追击,这就说明许平的实力仍然不可小视。 之前新军在河南的连番大败,也让这些臣子对许平的实力有了深深的恐惧感,如果镇东侯亲自出马都奈何不了他的大弟子的话,就会失去镇东侯的威望这根最后的救命稻草。几营新军在京师坚守还能让内阁有些安全感,他们觉得眼下的当务之急不是再去河南赌生死,而是拖延时间重建新军,保证京师的安全。 让内阁高兴的是,大都督府也不同意立刻个忒开封解围,而镇东侯并没有滞留在外领兵,而是表示会立刻返回京师面见天子,禀告他的下一步行动计划。内阁已经暗中达成协议,一定要设法说服镇东侯同意不去河南冒险,若镇东侯能够放弃开封贾明河的话,那内阁愿意支持他进一步扩大新军的规模,他们把谈判的底线设为十二营新军,每营五千人,军饷、兵员依旧从优。 内阁觉得说服镇东侯同意这个条件还是很有希望的,毕竟镇东侯的家人、产业也都在京师,再说难道天子的损失不比他大么?天子为了社稷的安危,连周王这样的亲王在关键时刻也可以舍弃。 …… 得知朝廷没有趁胜追击河南闯军后,在前线督师的侯洵顿时呆若木鸡,得知中都大捷、斩获数万后,他就一直盼着朝廷能让江北军立刻奔赴河南作战。 和朝廷中的官员的利益不完全相同,侯洵的责任是给开封解围,如果周王真的沦陷敌手,他很确信内阁会把自己当作替罪羊。固然侯洵同样很关乎明廷和京师的安危,但是他更关心开封,坚决主张宁可在河南打也不能去直隶打这场仗。 只是侯洵的声音越来越不被朝廷所关注,朝中的一些老朋友现在也对他含糊其辞,不对他坚决主战的意见表任何看法,至于那些仇敌,更是拼命攻击他的策略,称他是无谋的莽撞之徒。 “要死就一块死,你们图安稳就要推我去死,哪有这种便宜事?”侯洵一狠把茶杯掷在地上,但是他的本事也就仅限于一句狠话而已。 上一次侯洵苦苦哀求朝廷再新军和河北军到河南同闯军决一死战后,朝中就有声音说如果侯洵真像他奏章中那样忧国忧民、和闯营不共戴天的话,就应该先带着自己的标营比赴开封一战,说不定就托圣上洪福一举克敌,若是不成,那他马革裹尸也算是不枉君恩了。 …… 京师邸报: (国内头条)著名的军事家、兵法家郁董男爵阁下,于二二四四年(孔子历)十月八日,不幸因病去世,齐王府派出专人前往吊唁致哀,向郁董男爵的家人带去了齐王陛下最真挚、最沉痛、最深切的问候…… (国际头条)荷兰和西班牙请愿团抵达京师,联合向摄政王递交了请愿书,齐王陛下亲自出门接受了他们的请愿书,并当场表示会密切关注局势展,而齐王的心也为那些在战乱中受害的无辜百姓而悲痛,不过,齐王请两国使团谅解:根据中国的惯例,摄政王一般不干涉国卿院的决议,而且中国的国法在齐王之上。 第二十五节 矛盾 返回开封后,许平开始安心整编部队,同时等待镇东侯的回信,之前和杨致远一战,虽然许平所部取得了胜利,但他麾下各营亦付出过五千人伤亡的代价。目前孙可望正帮助李定国进行雄心勃勃的扩军,打算将七个营全部补充到满编或近满编,一旦这个目标达成,许平麾下将拥有一支人数高达五万人的野战部队。 见到许平后,孙可望没有多说什么废话,不过他仍能感到他们的同盟关系中出现了很深的隔阂。这个倒也在许平的预料之中,和镇东侯达成的密约,许平并也没有和孙可望、李定国他们提起,他打算等到至少镇东侯回信和自己约定山岚营突围问题时才透露一些。 “镇东侯出任大都督后,山东官兵士气大振,一贯畏我军如虎的江北军各部,也有不少赶赴山东参战,不过这并不是我军败北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还是我军的士气也受到很大影响。”许平离开后,李定国、孙可望和李过基本组成了三人领导小组,不过不用说也知道西营的意见在其中占有压倒性的优势,现在许平的参谋对没有奔赴中都的各营将领进行战斗简报:“镇东侯推行牛痘,活人无数,就是闯王、刘将军、牛军师也都种过痘,很多士兵视镇东侯为救命恩人,此次作战,甚至出现炮手拒绝向镇东侯将旗开炮的问题,说宁可被剐也不能恩将仇报;摄于镇东侯天下无双的武勇,曹大王、季大王的部下都出现临阵脱逃的事情……” “以后要是还这样,仗就没法打了。”李定国听得连连摇头:“传令下去,从即日开始,我们训练新兵的稻草人上,书上镇东侯的名讳。” 李定国说完后,帐内的参谋没有应是,而是犹豫着说道:“李将军,如此行事恐怕不太好吧?” “所以我说这仗没法打了。”李定国一声长叹:“黄侯是我们的敌人,你们是闯营的部署,我下令在稻草人上书上他的名讳,你们竟然会觉得不妥,那底下的士兵又会怎么想?异日与镇东侯交战时,要是士兵们拒绝向镇东侯开火,那我们如何能够取胜?传令下去,立刻在靶人上书上镇东侯的名讳。” 参谋把目光向许平投来,李定国、孙可望和其他不少将领的目光都跟着追过来:“大将军,您该不会把师生之谊放在我们闯营的安危之上吧?” “当然不会。”许平踌躇着想和孙可望、李定国他们商议一番。 但他们并没有和许平继续讨价还价的意思:“大将军都说了。”孙可望责问那个参谋:“你还有什么不满么?” “拿下开封不是麻烦,”孙可望不等许平再做反对,就提起另外一桩重要的军需问题:“最大的麻烦是我们的火药产量。” 随着闯军装备的火器数量越来越大,火药产量已经过燧枪成为严重困扰许平的问题。数万闯军每天都需要进行火器训练,燧枪的修复度已经低于报废度,依靠枪支走私和缴获勉强还能持平,但火药的产量目前只有训练消耗的一半,孙可望竭尽全力搜集粪便生产硝石,但产量增长远远跟不上消耗增加。同时闯军其余各部也在进行火器化,他们同样需要大量的火药来训练部队。 孙可望估计在三个月内,火药消耗量就会增长到产量的三倍以上,江北军的军火走私固然是一条补充渠道,但这既不稳固,而且也不可能再有显著的增长,目前闯营的火药储量虽然还算充足,但再充足的储量也迟早有耗尽的一天。 “如果孙将军都没有好办法的话,那别人恐怕就更无能为力了。”在军需方面,许平一项是甩手掌柜。 “粪便是有限的,而且农田也需要肥料,我已经下令组建更多的硝石收集队,去挖山洞了。” 孙可望这个关子卖得很好,许平好奇得很:“山洞?山洞里有硝石么?” “很多山洞都住着蝙蝠,地上可能会有几百年积累起来的蝙蝠粪便,这些粪便里的硝石早已经透出,挖出来以后立刻就可以用。”孙可望得意洋洋地告诉许平,有的山洞里蝙蝠粪甚至厚达几米,不过这仍然是一次性的补充,靠着这些硝石,孙可望不但能够保证几个月内闯军训练消耗所需,即使闯军的火器部队规模达到十万,孙可望也能确保闯军拥有一、两次大规模会战所需的火药:“但一旦这些硝石耗尽,我就再也想不出还能从什么地方搞到硝石了。” “孙将军有什么建议?” “闯王是陕西人,我也是,我们知道闯王一直想打进潼关回老家,而牛军师则想在攻克开封后北上进攻京师,让明廷四分五裂好浑水摸鱼。”孙可望道:“可是我认为我们应该考虑南下湖广,而不是北上。” 许平皱眉道:“如果不取得陕西就南下湖广的话,我们前脚一走,官兵后脚就会从陕西、直隶东西夹击河南,若失去了河南,我军就又变成了流寇,孙将军你长久以来的苦心经营,也会毁于一旦。而一天不取得京师,歼灭镇东侯的新军,朝廷的权威就还在,江北军、楚军也不会公开倒戈。” “大将军这是一厢情愿,我军的军力每天都在增长,没有湖广的粮食,河南是养不起十万大军的。而且大将军知道不知道,朝廷的火药产量同样严重不足,全仰赖福建提供。”孙可望指出,根据闯营的线报,目前福建每天都向南京提供整船、整船的火药,再由漕运、海运北送,以维持明军火器化后的巨大消耗:“三边总督孙传庭,几乎每封奏章里都说他需要更多的火药、火枪,我不知道福建那里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硝石,但夺取福建才能让我军的火器不会变成烧火棍,至于河南,实在不行就放弃吧。” 许平的眉头越皱越紧:“孙将军的意思我很明白,不过我军多是河南人,让他们背井离乡去湖广、福建,军心会不稳,而且听说福建那里多山,我们军中连一个福建人都没有,对福建的地形一无所知,抛下已经有小成的河南根本,万里迢迢跑去人生地不熟的福建,一旦有差错就是全军覆灭啊。” 事后许平和其他闯营将领又谈起此事,各位将领都觉得南下太过冒险,而且没人有把握维持军心,余深河甚至表示,就算近卫营这种骨干部队,若是强行南下,也会有大批士兵因为不愿背井离乡而逃亡:“这两年来我们开垦了大批田地,很多官兵都在河南成家立业,今年以来也称得上是风调雨顺、丰收在望。两年来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打退朝廷对河南的进攻,将士都对守住家园非常有信心,再不是以前那种被官兵追着跑,闯王指哪就打哪的时候了。大人,南下断不可行。” “河南无法提供足够的粮食和火药啊。” “这个大人知道,末将等也明白,可士兵们不知道,说了他们也未必信,强迫他们抛弃妻子南下,势必牢骚满腹。” …… 回到开封修整期间,岳牧又开始天天往刘家跑,今天回营后,岳牧凑到秦德冬身边:“秦头啊,我孤身在外也没个长辈,您肯不肯帮我去提亲啊?” “好小子,”正在收拾野兔的秦德冬放下今天打到的猎物:“事儿成了?” “还没有。”岳牧欢容满面,搓着手道:“她母亲今天和我说了,这事总是要家主点头的嘛,你说咱们什么时候能拿下开封啊?” “这不就是成了嘛。”秦德冬笑着拍拍岳牧的肩膀,又回过头专心收拾他的兔子:“快了,快了,也就这两天吧。” …… 现在刘家的饭桌除了岳牧外,还有另一位常客每日光临,那就是住在刘家附近的那只喜鹊,在这只喜鹊小小的心目中,显然它才是宇宙的中心,而世界是围绕着它旋转的。每天在刘家开饭的准点,这只喜鹊一定会前来报到,并和刘家人一起进餐,如果刘家人耽误了开饭了时间,那只喜鹊还会显得非常得不高兴。自从前几天这只喜鹊把它的蛋孵出来以后,喜鹊每天临走的时候,还会为它的子女带走一些食物。今天岳牧在替刘家砍完柴后,还陪着刘姑娘一起去看望了这只幸福的母亲。 在岳牧兴高采烈地和刘姑娘谈天的时候,她注意到刘姑娘显得郁郁寡欢,心里有些奇怪的岳牧忍不住问起刘姑娘到底还有什么心事。刘姑娘沉吟片刻,终于对岳牧吐露心声:“我说你们这么做下去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听刘姑娘这么一问,岳牧本来十分高兴的心情也低落些,不过她对这个问题倒也不是没有想过,既然心上人问起,岳牧也就直言不讳地说道:“秦头他们以前也说过,只要我们一再能够击败官军的围剿,那么朝廷迟早会诏安我们的。这次新军又是大败,估计朝廷肯定会考虑招安的。” “那如果朝廷不招安你们怎么办?”刘姑娘问道。 “唉…这件事情我也说不好,不过有大将军在,官兵无论如何都不会把我们围剿掉的。” 在许平的军队里,大部分士兵也都有着和岳牧类似的想法。今年以来,雨水变得越来越充沛,气候也越来越适合耕作,很多士兵就开始憧憬着,有朝一日能够重回到和平的生活中去。许平中不少军队有不少士兵也都已经成家立业。这些人更加的希望能够早一点看到战争结束,然后他们再重新开始他们耕作的生活。 天子总是好的,关键是受到了下面贪官污吏的蒙蔽,这种看法基本上也是闯军低层士兵中的普遍看法。至于为他们所敬爱的将领,最后到底能落得什么结局,这些士兵也没有想得太多,他们总觉得,有朝一日一旦皇帝摆脱了奸臣的蒙蔽,能够意识到他们是活不下去,才不得不走上这条路的话,那么圣明的天子就会宽宏大量地赦免他们所有的人。至于他们的领袖,也可以在这场大赦中获得平安,甚至得到朝廷赏赐的官职。总而言之,在闯军士兵的心中,这场战争已经是一场随时可能结束的战争。 …… “自古造反就凭着一股劲,”在李自成的营中,当着大家的面孙可望和牛金星展开激烈的争论:“让士兵们安定下来有利有弊,利就是朝廷不容易把我们剿灭了,而弊就是士兵们成天想着招安了。” 许平在边上默默地听着,他觉得不光是士兵,连将领也是一样,如果强敌在侧或是有一个目标在眼前,大家尚能团结一致,但如果地盘稳固,将领们就各有彼此,不像从前那样拧成一股绳。 孙可望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说服李自成南下,而刚刚率队赶来和李自成汇合的季退思,为了洗雪他临阵脱逃的耻辱,也表示愿意在南下攻打左良玉的战斗中打头阵。鉴于许平提到的归德新政问题,孙可望表示可以让部分军队留下,主力还是要去南方打江山。 牛金星同意孙可望的对造反的看法,但是他还是认为应该北上攻打京师,闯营里几乎都是北方人,南方不是他们熟悉的地方,更不用说还有和镇东侯的秘约。 看着吵成一团的两派,许平越听越觉得心烦,以前只需要认真打仗便是,但现在闯营内部勾心斗角,战略已经不单单是利弊问题,还涉及到威信和权利分配,无论是哪一派都不愿意采用对方的策略并取得重大胜利。 “大将军有什么看法?”孙可望突然把球踢给了许平。 “是啊,大将军认为该南下还是北上?”牛金星很少会在众人面前,尤其是李自成在场的时候这么郑重地称呼他。 第二十六节 前驱 迄今为止西营仍然是许平最重要的帮手,预定筹建的七个步兵野战营里有三个名字里都有西字。许平不愿意也不好在众人面前驳孙可望和李定国的面子,可许平和镇东侯已经有了约定,这个约定是他做出的,李自成和牛金星的战略可能也是受到他的影响,他更不能在这个时候反对牛金星。 结果许平做出了最无益的下策:“我以为还是从长计议为好,先把开封拿下再说。” 这是个很坏的说法,闯营开了两天的会就是为了讨论下一步的战略,不过两面都没有再继续进逼,孙可望响应道:“也是,大将军说的是,我们先把开封吃进肚子再说吧。” 众人离去后,许平对牛金星道:“军师,我同意进攻京师。” “哪你刚才为什么不这么说?”牛金星语气非常不满,他觉得许平越来越不像李自成的部下,在关键时刻不肯牺牲自己和其他人的关系来维护闯王,不过牛金星对此一时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他生怕逼得太紧会造成闯营的分裂。 “我们和黄侯的约定,暂时还没法对大家说,不过我会去劝孙兄弟的。”许平感觉北上的好处已经不仅仅是战略上的了,闯营内部的裂痕急需靠新的共同目标来弥补。 …… 在开封城中,贾明河刚刚收到镇东侯的亲笔密信,看过这封信后贾明河立刻把它烧毁,思虑再三后他穿戴齐整去求见河南巡抚。 “贾帅请坐。”这些天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高明衡看上去就像是老了十岁,朝廷的河北军、楚军、秦军都先后被闯营重创,朝廷已无可用之兵。现在就算是城中最坚定的守卫者,也对坚持到解围不报太大希望。受到消息说镇东侯返回京师、江北军拒绝攻入河南的消息后,高明衡根本不敢把它宣诸于众,但这个坏消息仍像长了翅膀一般迅传遍了全城,对守军本来就低迷不堪的士气又是一记重挫。 “巡抚大人,末将认为开封已经无法继续坚守下去了。”贾明河开门见山地说道:“以末将之见,当今之计唯有突围。” 高明衡大吃一惊:“贾帅难道要弃开封而去不成?” 镇东侯的密信上要求贾明河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好突围准备,并指名道姓地地要他设法和许平取得联系,镇东侯保证后者会念在与新军曾经的香火情上放他一马。 但贾明河斟酌再三,决定不按镇东侯的指示办。 ----不错,二十年前侯爷带我不薄,不过朝廷待我也不薄。 对于镇东侯手下的大将,除了不能带兵出征外,朝廷对他们称得上是上马一提金、下马一提银,在长生岛的时候贾明河除了一个营官的位置外并无多少财富----没错,镇东侯本人也是穷得很,但终归贾明河从没有得到过一个大明将军应有的东西。 现在不同了,贾明河的家财远一般的总兵,儿女成亲时朝廷从来没没有忘记赏赐,尤其是重新在新军任职后,连幼孙都萌了世袭的军职。 “巡抚大人,”贾明河担心如果抛弃周王和河南巡抚潜逃,朝廷震怒之下会祸及自己,不错,朝廷一般不敢拿有兵权的将领怎么样,但是抛弃亲王这种事还是过了点,在洛阳抛弃福王潜逃的河南将领就是前车之鉴。就算有镇东侯护着又怎么样?为了新军的整体形象,贾明河记得参谋司毫不犹豫地把黑锅推给了自己和蒲观水,称一连串的失败是因为他们匪夷所思的无能:“末将一定能护着大人和周王殿下突围。” “如果是二十年前……”贾明河在心里想着,如果那个时候镇东侯让贾明河以新军士兵的安危为第一要务,贾明河会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但是现在他已经不这么看了。这些士兵领着朝廷的军饷,那么为保护朝廷亲王而冒险也是理所应当的,贾明河认为如果能把周王和河南巡抚带出险境对自己的前程有好处,对镇东侯也是有益无害:“侯爷太小心了,第一许平未必能够察觉;第二,若是能把周王殿下带回京师,那就是损失个千把人也是太值不过了,难道侯爷会认为周王殿下的命不值这些么?” …… 返回京师后,镇东侯开始和新军各位营官谈心,暂时他并无透露自己计划的意思,只是做一些思想准备工作,之前新军各营在出征时一样有针对百姓的行动,镇东侯希望以后不要再生这种问题。 “以前是文官统军,我知道诸位兄弟难做,但自今日而后是我说了算。”很多部下二十年前都曾跟着镇东侯奔赴西南平叛,镇东侯希望他们还记得自己当年说过的话:“支持我们新军的百姓都是义民,我们固然要自内心地感谢他们,其他百姓也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新军口中所食、身上所衣都是他们的血汗。” “侯爷说的是,”王启年先应是:“侯爷当年的教诲,末将日日牢记在心,末将自内心地感谢百姓。” “侯爷说的是,”此次吉星辉赶回京师后,一再向镇东侯表示他为没能及时赶到战场感到非常惭愧,最大的指望就是下次在战场上能用战功洗雪耻辱:“末将一定把侯爷的心意晓谕全军,让每个士兵都真心实意地善待百姓。” 晚上,在王启年的家里,几个熟识的新军营官凑在一起喝酒,大家心里都有话想说,但是谁都不肯先开口。 闷酒喝了一会儿,王启年总算带头打破沉默:“不是对侯爷不敬,今天侯爷对我的责备我不能心服。” 白天说起军纪问题的时候,镇东侯举的例子就是救火营在山东之战跟着侯洵一起杀了两千多百姓。 “我做得有什么错?是侯爷亲口说:督师大人的命令,我们喊声遵命就是了。”王启年一直认为自己做得没有什么错,而且除了镇东侯也没有人说他有错:“那些根本不是什么良民,他们聚众作乱,明明是贼。不纳皇粮、见官兵就四散逃跑,在山沟里结寨自保的,不是贼是什么?我们是官兵,侯爷也说过:哪里有见贼不捉的官兵?” 既然王启年开了这个头,其他营官也纷纷开口附和。 “什么义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明治下的百姓缴纳皇粮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如我们新军的吃的是皇上的军饷,侯爷……我拿的也是皇上给的俸禄,我总不能做吃里扒外的事吧?”虽然曾经跟着镇东侯冒雨前往西南,曾经不止一次把两倍于物价的银子交在沿途村民手里,但这么些年养尊处优下来,吉星辉对镇东侯的说法已经全然不信了:“如果是二十年前,说不定我还会信什么义民……”吉星辉本想用鬼话来形容镇东侯的话,但是没有把这种大不敬的话说出口。 “鬼话!”周续祖无所顾忌地替吉星辉补上这句,这次细柳、泰山两营回来,遭到金求德劈头盖脸地一通臭骂,虽然不知道他们是有意不执行镇东侯的命令,但他们对参谋司的命令阳奉阴违的心思还是不难看透的。 吉星辉也就罢了,周续祖可是被气得够呛----现在我好歹也是堂堂的朝廷将军,人前人后谁见了都要称一声将爷,在新军里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要不是看在镇东侯的面子上,谁会听你金求德一个连兵权都没有的家伙呼来喝去。现在把我还当当年那个小千总似的想骂就骂,金求德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是什么模样。 “鬼话。”包括周续祖在内,新军刚成立时,这些将军们都觉得新军应该有新气象,自己的营应该自己做主,可是金求德打着镇东侯的旗号,说军制、军规要一律按照当年长生军的摸样来,而且镇东侯还很快把杨致远调回来专门负责军法,各营的内务没有这些军法官不敢插手的。固然对各位将领的子弟镇东侯已经是在优待,但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和其他明军一比,这些将领不但没有感觉到优待,而且认为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军法确实总是对老兄弟们网开一面,可是其他各路明军,谁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婆婆压在头上?就是监军都没有军法官这么爱找茬。更不用说,杨致远、金求德前脚打着镇东侯的旗号说不许大家自己改军法,后脚就把许平等几个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野人抬出来当作各营改革的范例,这次若不是大家集体反对,杨致远又琢磨着要干涉各营的训练内务,还有人事提拔、军饷分配等事务:“金求德把仗打得这么臭,一而再、再而三地败给许平那个小子,侯爷不去撤了他的职,反倒和我们说什么要善待百姓,这善待百姓难道就能打败许平不成?” 之前新军的营官对镇东侯还有抱有很大的期待,希望镇东侯能带着他们继续高歌猛进、升官财,但现在这一片心都渐渐凉了。各营私下做些无关痛痒的小买卖,或是勾结地方挣点外快,镇东侯不但不罩着他们,反倒颇有追究问责之意。 “侯爷忘了我们了。”周续祖委屈地说道:“侯爷忘了我们的苦劳和忠诚了。”两年前,金求德用暧昧的语气说一些不明不白的话时,周续祖承认自己甚至有点心动,但那么久远的事情不说,为什么明廷打算给自己的一些权利,侯爷都不会给?去年自己侄子是不该欺男霸女,但明廷毫无追究的打算,为什么侯爷一定要咬着不放,最后还坚持要剥夺侄子的军职?如果现在用人之际还这样待自己,又怎么能指望日后呢? 说到这个,王启年也是一肚子的火,救火营在山东参与了些人口买卖,那些都是贼人的女眷----这是督师大人讲明了的,侯爷你不许吃空饷、不许克扣军饷,我都照着做了没错了,可那么多部下也想买房买地,要是一点油水不让他们捞,他们看着友军也眼红啊。 重开大都督府后,镇东侯把王启年叫去谈话,一定要他把救火营这些私下的买卖停了,而且毫无商量的余地。不错,镇东侯答应私人再给救火营一些补贴,可那些生意能让救火营每月多挣好几万两的银子,每个相关的亲戚、故人都能分上一大笔,他们的父亲拼命送礼求情把儿子送到我这里来,就是想求官、求财的。镇东侯把这些强行停下来,王启年感到无法和亲信们交代,镇东侯还严令王启年把和军事无关的那些职务都取消掉,人员能编入军队变编入,若不能编入则劝其退去军队,这更让王启年觉得无面目见故旧父老。 “难道救火营没有打胜仗么?”王启年刚刚带队驰援山西,赶走了林丹汗,刚刚有机会在山西扩展一些商业事务:“我们当兵的,给侯爷打胜仗不就得了,还管我们挣钱不挣钱做什么?” “侯爷把那些贼人说得哪么可怜,就好像是朝廷欠他们似的,”怨言像开闸的洪水一般从大家的口中涌出,吉星辉猛地喝下一杯酒,嚷道:“要是按侯爷这么说,闯贼造反都是有理的了!不服王化就是贼,我们官兵杀得就是贼!” …… “大人,属下认为不妥。” 在镇东侯的书房里,金求德和赵慢熊一边一个坐在他的左右,这两个人听过镇东侯南撤的设想后,都出言反对。 “如果大人肯许诺让新军在沿途抢劫,或许底层的军官会支持大人,但老兄弟们……”赵慢熊连连摇头:“大人肯给他们什么?” 见镇东侯沉默不语,金求德着急地说道:“大人,属下知道您只肯让他们做富家翁,但属下敢问,现在他们谁不是呢?大人您给的甚至还没有明廷给的多,他们为什么要帮大人对付明廷?” 见镇东侯还是沉默不语,赵慢熊提出另外一个建议:“大人,属下不明白大人为什么一定要去南方,不过属下以为,若大人坚持如此那干脆只带教导队走好了,教导队在宋建军手下还算清廉,而且他对大人您忠心耿耿,就是让他破家追随他也不会有怨言的。” “老兄弟们跟我这么多年,我怎么好把他们扔下。”镇东侯叹息一声:“而且我需要一支军队在南方帮我维持局面。” “大人,他们不会念您的好的,”金求德恶狠狠地说道:“干脆把他们统统扔在京师让许平收拾他们好了,他们不是许平的对手,等许平收拾了他们,我再帮大人练一支新军出来,我们用年轻人,教导队有的是年轻人,没了他们正好给新人腾位置。” “我不能这么对他们。”镇东侯还是认为是自己犯下的错----我深知军队是社会的缩影和折射,我深知在等级森样的封建社会,练不出一支知道为何而战的近代军队,但是我还是以为我的影响力够大,以为我的影响力和威望能抵消封建社会的效果。这是因为我的狂妄而引出来的错,我不能自己一走了之让其他人来承受罪责。 “大人,恕属下直言,”今天赵慢熊也旁听了镇东侯对高级军官们的训话:“属下一直以为大人是想取明廷而代之,所以属下一直认为顶多只有一个贺兄弟会是麻烦,但是显然大人想得要比属下多,大人向往的似乎是三代之治吧,不打算用民脂民膏去养老兄弟们。那么,大人,属下不太清楚除了金兄弟,还会有多少人肯跟大人走,而且属下敢断言,这支新军到了南方一样是大人的麻烦,大人不借许平的刀,那将来说不定就得脏自己的手。” “如果大人不怕脏自己的手的话,”金求德一声冷笑:“直卫可是在大人手里的。” 最近几天部将们的的反应让镇东侯有些心寒,这么多年官场起伏他察颜观色的本事早就更上一层楼,但仍然摇头:“我想再试试看。” “大人,属下还有一个问题。”赵慢熊感觉镇东侯似乎有让闯营自己分裂的意思,并假手许平去推翻明廷以降低对自己威信的损害:“大人真的确信闯营会自败么?” “就我所见,维系闯营的危机感,已经摇摇欲坠了。”镇东侯认为永远不要对封建军队报什么期望,封建军队的腐化度是现代人难以想象的,新军已经给了他充足的教训----这还是在他极力维持的情况下。 “还有孙可望,李定国,”镇东侯摇摇头,若是刘文秀还在西营,或许他会对李自成或许平的同盟更有信心一些,孙可望是内讧大王,而李定国虽然是民族英雄,但气量也太过狭小,在他的世界里李定国在西南进行的清洗是对万历政权的最后重击,以致吴三桂面对的是一支被摧毁的明军:“你们常说王业欲兴,必有前驱,我要以退为进了。” 第二十七节 讲理 镇东侯看到金求德还面有不满之色,便道:“金兄弟,这里只有三个人,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大人,属下从来没有质疑过您的决定,”这话一出口金求德觉得说的太满,连忙修正道:“大人,属下或许有过疑惑,但是最终大人无论打定什么主意,属下都会坚决去做,就是不明白也会坚决地去做。” “我现在要求金兄弟继续这么做。” “但这次属下希望大人能够开诚布公地告诉属下,大人究竟打算做什么?”金求德始终认为造反不是一件难事,尤其是处于镇东侯这种地位,以他手中掌握的资源造反对他不应该是一件太难的事。 “我知道金兄弟希望成为开国功臣。”镇东侯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是的,对此属下毫不讳言。”这个念头是金求德最大的执念,几十年来魂牵梦萦不能释怀。 “我一定会让金兄弟如愿。”镇东侯很清楚金求德的想法,知道他想鼓捣自己效法五代隋唐,以兵威慑服天下:“但我的野心比金兄弟你想象的还要大,我要建立一个永垂不朽的王朝,一个真正能与日月同辉、山河同在的王朝。金兄弟,难道你不想永远作为本朝的开国功臣而存在么?” 金求德先是显得有些激动,但随后又显得气馁,浮出一个苦笑:“大人,属下觉得能有两百年国祚就很好了,三百年一大劫,这是天数,非人力能够扭转。” “我不这么看,我觉得治乱循环并非不能跳出。”镇东侯记得他曾听说过另外两个人关于治乱循环的讨论,而其中一个似乎也对如何跳出这个循环心知肚明:“所谓治乱循环,其实就是官府从有所不为到无所不为的过程,百姓从忍气吞声到忍无可忍的过程。” “大人说的是。”赵慢熊插嘴道:“但是这循环是不可逆转的,无论大人制定下什么严格的制度,都迟早有彻底**的一天,在这条路上走得再慢也迟早有走到头的一天。”一朝的轮回,从官员自律、到需要上级官员监督、到需要御史监督、到御史系统彻底**需要太监监督,直到最后一个环节都**后,王朝就会轰然倒塌。 “先当然是监督,让百姓监督官员。” “明太祖那一套?”金求德试探地问道,当初朱元璋订下规矩,若是县官贪腐,百姓可以自行把官员绑起来送到京师领赏,这事还真生过,而且朱元璋还真的赏赐了把贪官绑去见他的百姓:“属下觉得行不通。” “明太祖那一套确实行不同,因为归根到底是要由天子来主持公道,所以行不通。”镇东侯认为只要还是由皇帝来当这个最终裁判者,那么监督就只能自上而下,而不可能自下而上,朱元璋那套和天启派东厂监督官员没有本质的区别:“我要给一个百姓能够和官员讲理的地方,在我的王朝,百姓永远会有地方讲理,他们不需要揭竿而起,不用拼命就能讨还公道----至少大部分人可以,这样官员就会有所顾忌,百姓也不必铤而走险。” “从来没听说过。”金求德和赵慢熊一起摇头。 “是的,你们从来没有,”镇东侯毫不犹豫地把这个穿越奇迹归功于自己:“我打算称这种体制为法治。” “法家?”听到这话,就连金求德这个忠实的法家信徒都摇头了:“法家可以得天下,但是不能治天下。” “也不一定不能治,只是看你想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镇东侯一直觉得自己那个世界里的满清前期就挺符合法家的理想,大兴文字狱,钳制思想,大力推广愚民统治、摧毁工商,韩非子要是有机会看到满清前期一定会有知己之感,不过一个本民族的君王很难下这样的决心罢了:“但法制不是法家,恰好反其道而行之,即使是平头百姓,在国法面前也是和帝王平等的。”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金求德又问道:“属下觉得那不可能,而且行不通。” “不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镇东侯觉得那不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而是在帝王这个奴隶主面前,其他人包括王子都是奴隶:“帝王不再出口成宪,而是在国法之下,当然会有**,但在国法说法上帝王和百姓是一样的,起码百姓有讲理的余地,不必揭竿而起用刀枪来和帝王理论。” …… 二二二九年,南京 陈计讼师行是中国最大的讼师行之一,生意遍布全国、京师、北京、南京都有他们的分行。 陈老板对目前的生活非常满意,在他还是个学徒的时候,讼师仍然是一种给人感觉近乎下九流的行业,要冒着被震怒的地官方打板子、关站笼的危险去打官司。挣不了几个钱不说,还总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说他们是制造事端的罪魁元凶。 那还是在前朝大明,陈老板的师傅因为状子写得好、口才出众,总会有不少贵客来照顾生意,直到有一次有个客人来找他师傅,请他去打一个官司----这个官司并不难:抢夺民田、伤害人命。 难的是陈老板的师傅知道元凶是县官座师的侄子,所以没有其他讼师敢替这家苦主写状子,至今陈老板仍然记得那个眼泪汪汪的苦主----是个本分老实的农民,苦主的父亲被狗腿子打断了脊梁骨,当晚就在痛苦中咽气了。 迟疑再三,师傅终于还是忍不住替这个苦主写了状子,升堂的当天,师傅就被地方官活活打死在堂上,地方官声称这与本案无关,只是看不惯这种一贯挑唆纠纷,趁机从中渔利的讼师鼠辈。而陈老板还记得师傅鲜血淋漓的尸体被抛在大街上时,围观的人群都纷纷唾弃,大声咒骂着他们讼师这行都不得好死。 在家乡混不下去后,陈老板跟着一个师叔去了河南,上代陕王在归德表宣示,鼓励讼师到闯营治下去办案,抱着一丝希望抵达开封府后,陈老板一行现闯营对他们确实不错,闯营大将军和老陕王甚至接见过他们讼师的代表,他的师叔还被老陕王推荐到闯营大将军那里做了个管司狱的小官。 不过那时师叔仍然战战兢兢,常常对陈老板说:若是闯营事败自不必言,只有隐姓埋名逃亡一途,若是闯营真的夺取天下,日后重振朝纲,他们做讼师的仍然要过暗无天日的生活。“及早挣够银子吧,然后回乡买几亩地,送儿子去读书,成为缙绅。”这就是师叔一天到晚挂在嘴上的话,陈老板那时也认为这才是人生的正途。 谁能想到今天?谁能想到我们讼师也会有今天! 齐王府颁布的法令,让陈老板猛然醒悟,昔日的闯营大将军真不愧是先王的大弟子,看来他学得不光是先王的兵法韬略,还有他对司法的理解。 现在,不要说让讼师放下前程去做缙绅,最近这几年来就是缙绅中也有不少纷纷送儿子去学司法,希望他们有朝一日能成为讼师,若是功成名就不但能够穿金戴银,甚至有机会平步青云,进入省卿院赢得荣华富贵。 一圈的讼师们围着陈老板面前的长桌而坐,摆在他们面前的都是名贵的茶叶,而陈老板自己正在品尝的是种海外来的黑色饮品,这饮品名叫咖啡。 坦率地说,陈老板一点也不喜欢这种苦的东西、以及它刺鼻的味道,尤其是它的颜色看上去还这么丑陋,一点没有茶水的那种清澈。不过对陈老板来说这是身份的标志,虽然坐在他面前的这些讼师都是行里的精英,但没有另外谁能承担得起每日享用咖啡这种奢侈品----要知道,这还是多年前只有先王才能饮用到的王家之物。此物光从异域海运到中国据说就要好几个月,自从先王说喝一杯可以提神醒脑后,咖啡就被哄传为海外仙丹,有益寿延年、返老还童之功效。 “啊,真是沁人心脾。”陈老板抿了一口咖啡,带着居高临下的姿态环顾桌旁的众人:“诸君,今日我们要说的这件官司,是和玉班有关的。” 底下的人顿时肃然起敬,陈老板口中的玉班是一个大型的戏班,自齐王府责成国卿院颁布版权法、广告法等法律后,原本同样是下九流的戏班也算是翻身了,十几年来玉班推陈出新,经营范围包括马戏、相声、评书,更在各种娱乐节目中植入广告。现在雄跨长江两岸,每岁据说都有数以百万计的银子入囊。 听众们的表情让陈老板很满意,这种大客户总是多多益善:“如果我们这次能替玉班脱困,他们以后所有的官司就都会交给我们打。” 听众们顿时人人振奋,但讼师们都知道天上不会掉肉包子,见陈老板又开始品咖啡,已经有沉不住气的人开始询问: “玉班逃税了?” “玉班的广告违法了?” “都不是,”陈老板放下咖啡,淡淡地说道:“玉班被人告上公堂,说他们违反钟馗法。” “啊。”台下出几声惊呼,钟馗法是先王亲自在国卿院表演说得以通过的,宗旨就是禁止任何对有缺陷的人进行歧视的法案,比如前朝可以因为品貌不端而拒绝一个士子当官,但在当今的中国,面貌丑陋不再成为拒绝一个人出任公职的合理理由,钟馗法也因此得名。这个法律对所有的行业都有效,邸报编辑不可以因为一个人是侏儒而开除他;双腿残疾一样可以成为钟表匠,总之,若一个人的缺陷不是行业不可缺少的条件,老板就不可以作为开除这个残疾人的理由。 颁布这么多年来,凡是正面对抗钟馗法的官司一概以失败告终,陈老板告诉大家官司的起因,一个歪嘴驼背的人被玉班现其实是正常人,因此玉班开除了他还扣掉了他的花红。这个人承认他确实是正常人,之前装出这样一副面貌是为了混进去讨碗饭吃,而且他确实装扮得很好,一开始玉班始终没有觉,观众也很喜欢他扮演的小丑,一度还成为南京演出班里的台柱子。 “现在他想讨回他的花红,他请的讼师状子上写玉班违反了钟馗法。”陈老板介绍道:“因为他容貌正常不影响他演戏,相对玉班招的那些歪眼、斜嘴、斗鸡眼,他正常的容貌是残疾。” “这是一桩小事,”一个讼师说道:“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玉班确实违反了钟馗法,对吗?”陈老板说道。 “是的,”台下的不少讼师们异口同声地说道:“把花红给他不就得了,又没有几个钱。” “玉班找了很多讼师行,其他的讼师行都这么说,而玉班的大当家不信,”陈老板摇了摇头:“玉班的大当家说了,他要把这个官司当一道考题,谁能打赢这个官司,谁就是南京最有本事的讼师行,他就会把以后的官司都交给这个行。”陈老板放下咖啡正色说道:“我要你们打赢这个官司。” “对抗钟馗法?”几乎所有讼师都立刻说道:“这是先王最看重的一个法案,执政王府一直关注所有涉及钟馗法的案子。”虽然齐王府一般不干涉国卿院的决议,但钟馗法已经是决议了,虽然齐王府一般不会干涉公堂的判决,但公堂也绝不会想和齐王府作对,尤其是明明原告占理的官司。 “李讼师,”从始至终陈老板一直在注意一个年轻讼师,一个他非常欣赏的新秀,陈老板现他没有开口说话:“你怎么说?” “我可以打赢这个官司,”那个一直沉默的讼师缓缓开口:“我可以帮玉班胜诉。” “很好,”陈老板拍案叫道:“你打算怎么说?” 另外有人则迟疑说道:“反对钟馗法?齐王府不会同意的。” “执政王说过公堂就是讲理的地方,”李讼师说道:“只要理在我手,执政王又能奈我何?” 第二十八节 决口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黄侯为什么这样看重军旗呢?”撤回开封已经三天了,李自成和许平很少有机会这样悠闲过,两年来他们总是不停地征战练兵,即将开始的开封攻城战不会有什么悬念,山岚营会自行撤退,而其他各路汴军毫无斗志。 “侯爷曾经说过,希望他建立的营能够流传下去,”这种思路对许平造成很大影响,他也希望自己一手创建的部队能够天长地久地存在于世:“作为一个武人,能流传于世的还能有什么?一支部队、一本兵法,如此而已。” “但军旗如果丢失了,这个营就不会再重建?” “是的,侯爷认为一个营的光荣都记录在它的军旗上,磐石营和选锋营的营旗丢失了,它们就不会再重建了,而长青营虽然全军覆灭,但营旗回去了,侯爷就会拨给这个营新的军官和士兵。”受镇东侯的影响,许平也是这样与他的部下约定,若是近卫营或其他任何一个营丢失了他们的军旗,这个营的编制就会被取消。 “很有意思。”李自成已经答应了许平的建议,同意山岚营带着他们全部的装备和旗帜撤出开封,交换条件就是这个营不会留在北方继续与闯营交战:“只是我还是有些担心,担心我们进攻京师的时候,又会碰上这帮人。” “侯爷……”镇东侯的信用记录实在没有什么可称道的,不过许平直觉对方并没有在撒谎:“我想侯爷没有必要骗我们,反正有教导队在,只要朝廷给军饷,侯爷想练多少兵都可以,要是山岚营留在开封,说不定还能多拖我们些时日,让他能练出更多的兵来。” …… 接到许平的密信后,贾明河再次去求见高明衡,许平的条件非常优厚,在历史上是极其罕见的。贾明河非常怀疑镇东侯到底和许平达成了什么样的默契,每次稍微在这个问题上深入想一下,他就会感到里面疑云重重,甚至会情不自禁地抖----虽然贾明河拒绝审视自己内心深处冒出来的那些念头,但他还是会感到恐惧。 尽管镇东侯没有要求,而且许平提出的条件之一就是不许掩护河南巡抚和周王突围,但贾明河仍打算把这两个人带走:“和贼人不需要讲什么信用,”贾明河能聊以自慰的就是他一贯敬仰的镇东侯从来也不讲究对敌人守信,无论是对外还是对内:“侯爷总是临机决断,他也总是要求我们临机决断。” 而高明衡则非常头疼,作为河南巡抚他守土有责,周王可以逃走,但他绝对不行。开封沦陷就意味着河南全境失陷给闯营,现在虽然百分之九十九的土地已经不姓朱了,但是只要开封还在,朝廷就还保留着最后的遮羞布;尽管河南巡抚衙门的命令已经出不了开封城一步,但是这个衙门里面的各级官员仍然一应俱全,所有的命令朝廷还是自欺欺人地给河南巡抚衙门,然后再由河南巡抚衙门给开封城卫戍部队,就好像河南巡抚衙门仍然掌控全省一样。 河南巡抚衙门逃到直隶去办公是不可能的,高明衡知道朝廷再顾及颜面也不会容忍这样荒谬的现象出现,相反,高明衡估计自己很可能会作为替罪羊被朝廷杀头示众----扪心自问,高明衡也算不上替罪羊,他接任时河南只丢了一个洛阳,其他各府都是在他手上丢得一干二净的。 “若不是镇东侯调教出许平这个祸胎,河南之事何至于此?”不同于另一个时空,高明衡现在可以在心里理直气壮地把全省沦陷的责任推给镇东侯:“现在又让贾明河来当这个好人?真是岂有此理!” 生气归生气,高明衡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停地写信给开封城外的侯洵,后者这个光杆司令是高明衡最后的救命稻草,他苦苦哀求侯洵援兵来给开封解围:现在就连镇东侯的新军都打算逃跑了。 …… 从李自成的大营里回来,许平又在自己的营中看地图,镇东侯的建议充满了无可抗拒的诱惑力,西进的话,潼关天险显得不可逾越;而南下会让士兵们觉得战争结束遥遥无期,许平可以让这些士兵觉得攻陷京师就能推翻明廷、结束战争,就算那些对明廷仍然心存幻想的士兵,也可能会相信对京师的围攻能导致朝廷慎重考虑招安问题,不少人始终认为天子依旧是圣明的,他一旦看破奸臣的蒙蔽就会招安并且信守诺言。 许平的思路被军营外传来的吵闹声所打断了,不等许平起身问,几个贴身亲信卫士就闯进他的营中,他们甚至不向许平敬礼就直扑到到他身边,一左一右的架着许平把他往军营外拖。又惊又怒的许平忍不住挣扎起来,同时喝斥卫士们道:“你们在干什么?” “大人快走,黄河决口了!”几个卫士不由分说就把许平中从大营中拽了出去。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许平一时间也惊呆了,在他头脑清醒过来之前,他已经被卫士们揪到大营外,拖上马直奔附近的高坡去了。 许平被卫士保护着逃上一个高地后,他才听到从天边传来闷雷一样的声音,这并不是真正的雷,而是决口的黄河水在大地上奔腾时出的咆哮声。刚刚回过一点神的许平,忍不住问周围的卫士:“闯王,李将军呢?其他人呢?” 这些卫士无法回答许平的话,他们只知道当现黄河决口之后,哨兵就四下散去,通知各营的长官。 在茫茫的夜色中,许平看不清远方的景物,但是他刚才所听到的那种闷雷声,已经变得越来越响。同时,四周的大地也已经被人们的惊呼声所充斥。山周围的地面上,到处都是人在奔跑,这些隐约不清的人影看上去就像一群一群的蚂蚁。 终于,雷声已经传到了耳边,洪水出现在许平的眼前,许平看见一道闪着黑色光泽的水线向着身边涌来。在月色下,这道水墙前进的度显得并不快。但在地上的人却先后被无情的追上,许平看着地上的人在这道水墙面前,疯狂地奔跑着,但是先后被这条看似缓慢的水线无情地追上,转眼间营地就被吞没。 在许平的身边聚拢的人越来越多,周围的士兵,还有百姓,都尽可能的向山头的最高峰跑来。在这种情况下,许平的卫士也已经无法维持秩序,这些人全部挤在一起,把整个山挤得满满的,当水线从山边划过的时候,那些拥挤在山脚下的人,仍然被水无情的带走了,这些人在水中挥舞着双臂,呼号着,统统消失不见。 …… 当狂呼着“黄河决口了”的骑兵从军营旁冲过后,秦德冬大概是整个营房中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他马上把全营的弟兄们叫醒,让他们从找到身边一切可能用来飘浮的东西,或者干脆把自己绑在树上。等到秦德冬和他的兄弟们听到大水卷地而来的呼啸声中时,刚刚通知过兄弟们的秦德冬抱起两个木盆往自己家里跑。在他已经跑到看见家门的时候,岳牧从他身旁飞奔而过,秦德冬扔下一个木盆,一把揪住这个手下。 “岳兄弟你要去哪儿?”秦德冬看了看赤手空拳的岳牧:“你身上怎么连块木板都没有?” 岳牧拼命挣扎着,企图从秦德冬的手中逃走“我要去刘家,他们家不知道怎么样了?” 秦德冬松开了手,但是紧跟着又抢上去,正要跑开的岳牧又被秦德冬一把抓住。 “这个给你,岳兄弟!”秦德冬把一个木盆猛地塞到了岳牧的怀里,岳牧来不及说话,秦德冬就抱着另外一个木盆远远地跑开了。同时还听到秦德冬叫道:“不必多说了,快去找刘家吧。” 秦德冬跑进家的时候,刺骨地冰水已经没过了脚面,秦德冬的妻儿正惶恐不安地坐在床上,看到秦德冬冲进家门后,母子俩分别爆出喜悦的叫声和一声嚎啕大哭。秦德冬二话不说的把一岁的儿子抱在怀里,另一支手把惊呆了的妻子从床上揪起来,秦德东拖着母子二人往门外冲去。跑到门口的时候,水已经没过了大腿,真冷啊,十月的河水瞬时浸透了秦德东的军裤,让他牙齿开始打战。全身哆嗦着,秦德冬把儿子装进了木盆,然后和妻子一起扶着木盆往外跑。 水越来越大,而且开始形成了波浪,秦德冬夫妻二人在黑夜里挣扎着,身边总能听见其他落水者传来的绝望呼叫声。 浪也变得越来越大,木盆里也进了越来越多的水,在浪涛的击打下,随时都有倾覆的威胁。而秦德冬的儿子在盆里也出越来越响亮的哭声,用不了多久,木盆里的水就已经没过了一半,此时夫妻二人也都已经精疲力尽。秦德冬看到妻子已经显得无力打水,差不多把全身的重量都系在木盆上,这更加重了木盆的负担,已装了半盆水的木盆边缘已经离水面只有一毫之差。 “早知道不给岳牧那个混蛋一个盆了!”秦德冬心里忍不住想到。 在冒出这个想法的同时,秦德冬松开了双手,随着他松开了握着木盆边缘的双手,巨大的水浪迅地将秦德冬和他的妻儿分开,黑夜里秦德冬能听见妻儿悲戚的哭声和他们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秦德冬独自在水中挣扎着,渐渐地他感觉全身都失去了力气,身上的衣服也已经湿透了,像铅块一样的把他往水里拖。在秦德冬最后一次挣扎把耳朵探出水面的时候,确切地听到了妻儿还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心头怀着自己妻儿必定能够脱险的坚定信念,秦德冬像一块石头似的,直沉水底,在周围无尽的黑暗中,秦德冬最后的想法是:“终于被岳牧那个混蛋害死了。” 大水传来的时候,决堤的大水扫荡着他们所遇到的一切…开封百姓刚搭建的茅棚被无情地扫荡着,一些半大的树苗也被洪水连根拔起。 在刘家门外的树上,那几只刚出生的小喜鹊唧唧喳喳地叫着,虽然它们并不知道到底生了什么,但还是本能地感到巨大的威胁。在洪水扑到这棵树的鸟窝上之前,这群小喜鹊的母亲返回了鸟窝。母鸟落在它子女的头上,用翅膀掩护着它们,挡在它们与洪水之间,并出温柔的叫声安慰着这些雏鸟,雏鸟在母亲的翼护下也安静下来,直到它们和母亲一起被洪水所吞没。 转天太阳出生的时候,曾经的闯营营地,还有开封百姓的临时住处地,已经变成一片汪洋,大难不死的许平,还有他的卫士们和无数的军民,肩并肩地挤在他们避难的山头,这个山上的将士都是许平身经百战的部下,但此刻他们人人战栗不已,不少人已经被吓得失魂落魄,,一个以往多次在战场上证明过自己勇气的好汉,甚至被吓尿了裤子。 随着水势渐渐变缓,中午时分,越来越多的人和动物的尸体开始飘浮在水面上。许平举目四望,所有看得见的高地上都挤满了人,许平不知道自己的部下、朋友,还有同僚们到底命运如何,而且他也无法派人去打探。一些被挤在山坡边缘的人趁着水退去一些后,开始去够水中的飘浮物,这些人从水面上捞起一些飘浮的树枝,打算把它们编成木筏出去侦察。 “这是怎么回事?”许平此刻也如同失魂落魄一般。周围的人面面相窥,却说不出什么话。 终于有一个面无人色的卫士回过神来,他嘴唇打着哆嗦,脸上全是不能控制的惊恐之色:“我们在开封打得太久了,一年来无论是我们,还是官兵,都没有精力去修缮大堤,估计是垮掉了。” “真是天意……天意……”许平口中喃喃地说道,一年多的心血、苦心经营的基业、足以抗衡朝廷的军队,看起来已经于一夜之间化为乌有,他抬起头看着天空,心中满是愤恨不平:“天公啊,昏君无道,残民以逞,为何还要助他?” 第二十九节 捞费 开封城同样未能逃过这场浩劫,大水虽然没高到能淹没城墙的地步,可无孔不入的洪水从各个缝隙涌进入城市,部分城墙也被洪水冲垮,无数城中的百姓在睡梦中遭到灭顶之灾,不少人绝望地跑到自家的屋顶,但仍没能逃过这一劫。 中午时分水势变得平静以后,贾明河站在开封的城头呆呆地看着全城、城墙上无数汴军士兵望着已经消失不见的家的方向伏地痛哭。现在露出水面的建筑物只有周王府、巡抚衙门等寥寥无几的几个建筑物,周王本人在亲随的簇拥下呆在王府屋顶上。 在这个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了锣鼓声,一对打着明军旗号的船只由远而近,驶向开封的城头,这些船只从被大水冲开的城墙缺口处直驶入城,直奔周王府的方向而去。这些明军的战船就停在周王府露出水面的屋顶旁,几个明军的军官跳下船,向着惊魂未定的周王扶手叩头,口中高呼着“大王莫惊,莫将等是奉侯督师之命,来接大王离开险境的。” 在这队船去接周王的同时,另外一对船则驶向河南巡抚衙门。不过昨夜水时,河南巡抚高明恒并没有留在自己的巡抚衙门,而是跑到了开封城楼上。这对船没能在河南巡抚衙门找到他们要找的人之后,掉头驶向城头。 此时刘岗正呆呆地趴在城墙的墙垛旁,今天早上他向城内望去的时候,曾经自己家的方向现在已经是一片泽国,而当他望向成外的时候,那宿营地也已经消失不见,整个一上午,还有中午,刘岗一言不,只是呆呆地望着城外或者是城内。 把刘岗从这种状态中惊醒的,是从他背后传来的爽朗笑声,这笑声的主人是河南巡抚高明衡出的,开船迎接他的是侯恂标营的官兵,在洪水过后,侯洵立刻派出船只前往开封城接人。听这些官兵讲明来意后,高明恒满心欢喜,周王已经安全脱险,而开封显然也已经确保平安,城外一年多来始终环绕着开封城的闯军全被大水卷去。 高明衡大笑着对那几个都营的官兵说道:“侯督师此番谈笑间就将城外百万闯贼扫平,老夫感佩的五体投地,实在无话可说,只能为天子贺、大命贺,为侯督师贺。” 来接高明衡的那几个标营军官也笑道:“还不是高大人坚守开封,使得闯贼进退不得,此番若无高大人在开封坚守,督师大人也无法将这几十万逆贼一网打尽。” “侯督师抬举下官了。”高明衡笑得见牙不见眼,向标营卫士说道:“督师大人的心意我领了,但是下官守土有责,现在实在不能擅离开封,还请几位将军回去转告督师大人,下官不能前去拜见督师大人,不胜惶恐。” 几个军官闻言又笑道:“督师大人派我们前来接巡抚大人之前,就已经交代过,若是巡抚大人坚持不肯离开,我们绝不可强求,巡抚大人即有此心,卑职们这便先去了。督师大人交代过,他不日就会前来开封,与巡抚大人一叙。” 在开封另外一个城楼上,贾明河今天以来,也一直呆呆望着漫城的大水,他用类似的理由赶走了来接他的标营军船后,贾明河又望着已经不复存在的开封沉默下来,周围几个军官走过来安慰贾明河:“大人,这并不是你的错。”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满二十八了吧。”贾明河突然没头没脑的问了魏兰度一句。 “是的。”魏兰度不知道贾明河为何会此一问,但仍是立刻答道。 “我十八岁从军,二十岁跟了侯爷,蒙侯爷赏识,破格提拔成一营之主”。贾明河仍望着那深不见底的大水,自然自语着,魏兰度等人都不知道贾明河为何会突然冒出这番话,也都只能静静地听着。 “当年我还在侯爷手下的时候,”只听贾明河继续说道,“我曾经有个对头----李乘风李将军,李将军和我长期不睦,侯爷任命为我选锋营之主时,李将军非常不满,因为他也想执掌这个营。我们之间的关系很差,始终是明争暗斗。数年后,我很幸运地跟着侯爷离开了辽东奔赴福建,从此一路青云直上,而李将军则留在辽东,最后在那里殉国……” 贾明河沉浸在回忆中,说话声变得越来越轻,但周围的几个人仍能听见。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临行前李将军对侯爷的保证,他说,他将保护辽东子民,至死为止。” 对魏兰度等人来说,这段往事是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所以都是不明所以。贾明河无意再说下去,他仍然记得收到李乘风死讯的那天,镇东侯的惋惜、自己的震惊。当辽南百姓纷纷死于非命时,李成峰用自裁实现了自己的誓言。 贾明河突然毫无征兆的向前一跃,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贾明河的身影消失在城墙背后。 “贾大人!贾大帅!”魏兰度呼喊着跑到城墙边,但是除了一片激起的水波,他们再也找不到贾明河的身影了,他们徒劳地寻找着贾明河的身影,却只看到一片水波在他们眼前渐渐散开。 次日侯恂如约前来,当吹吹打打的贯穿停靠在开封城头时,巡抚高明衡盛装相迎,两个人刚开始寒暄,就听到旁边传来一声大吼声,刘岗握着单刀,毫无征兆地猛扑向刚刚登上开封城头的侯恂,但是不等刘岗扑到侯群身边,他就已经被环绕在周围的布势标营卫士抓住。惊魂未定的侯恂连退了好几步,向刘岗怒目而视:“你这贼要杀官造反吗?” “就是要杀官造反。”五、六人抓住了刘岗,但他仍奋勇挣扎着,出怒吼的同时,他的眼泪也同时喷涌而出:“我全家都死于你这狗官之手,只恨不得能食汝肉,寝汝皮!”话说到一半,刘岗头上挨了一闷棍,当即人就被打昏了过去。 看着被拖下去的刘岗,侯恂眼中满是鄙意和不懈之色,对身边的高明衡说道:“这种刁民,一点也不懂得国家大义。” “督师大人说的是!”高明衡同样一脸的鄙夷之色,看向刘岗的眼神中也全是厌恶,“这些刁民完全没有受到过圣人的教诲,丝毫不懂得国家大义,真是禽兽不如。” 大水之后,天下人物议纷纷,有人做了一诗名叫“汴梁行”的诗挖苦侯恂:绣衣使者出奇算,中夜决堤使南灌。须臾盈城作鱼鳖,百姓尽死贼亦散。 那些籍贯在河南的士人、及官员纷纷向明廷上书,要求崇祯天子,对侯恂严惩不贷。其他各省的言官也纷纷弹劾侯恂,高明衡。 …… 闯军大半被洪水卷去的消息传入京师后不久,崇祯皇帝就召集内阁紧急商议----不是军事问题、不是救灾问题、更不是问责问题。 大明兵部尚书张缙彦,是大明朝廷中第一个提出不能坐视开封白白被洪水淹没的人:“圣上,开封城内有几十万户人家、其中富户数以千计,现在他们的家财都是无主之物。” 被张缙彦一提醒,崇祯皇帝顿时也是食指大动:“着内阁拟票。” 而陈演见崇祯皇帝无心赈济灾民、或是打捞浮尸,而是先想到应该把被水淹没的财物打捞起来后,心中则是一惊:“如此太过耸人听闻,自古天下遭遇大灾祸,天子都应该避朝减膳,以示哀悼,现在皇上对洪灾不闻不问,第一个念头就是打捞死人的家财,万一传出去恐怕有损朝廷体统。” 想到此处陈演连忙劝阻道:“圣上,当务之急还是痛斥闯贼灭绝人寰,竟然掘堤灌城!微臣以为捞银之事不妨缓行。” “这如何能够缓行?”一想到开封城的死难百姓的家产都泡在水里,崇祯皇帝的心中就急得有如一团烈火在烧:“要是泡坏了怎么办?” “金银又泡不坏。”陈演觉得皇上未免也太猴急了。 其实是陈演想得不够周到,崇祯皇帝并不是怕金银泡坏了,而是担心有人抢在他的前面,或是被水冲走了:“字画、古玩,当然可能会泡坏,而且若是拖延日久,难免会有刁民捷足先登,盗窃死人遗财。” “圣上圣明。”张缙彦颂了一声。 陈演知道崇祯皇帝决心已定,不好再劝只是此事总归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他就建议道:“圣上,洪水刚过,微臣以为不妨通告天下朝廷要重修河堤,打捞尸体让他们能入土为安。若是……若是圣上要取沉银,不妨一并进行。” “唔,”崇祯皇帝转念一想确实这样比较妥当,但随即想到内阁想得到这招,其他那些刁民未必就想不到:“严禁民间擅自赈济、打捞死尸,以防有人趁乱盗取沉银,此事一概交由河南巡抚衙门统一指挥。” “遵旨,”陈演再次提醒道:“还是莫要外泄为好。” 在镇东侯原本的世界里,崇祯皇帝就欣然同意:“其汴城捞费一事,宜专官密行。”现在情况虽有出入,但最终还是殊途同归,崇祯皇帝才未雨绸缪堵住百姓和他抢死人钱的路,就又担心文官会在打捞沉银一事中上下其手,马上决定派出太监持秘旨,带着赈济、救灾的幌子前往开封。 “还有挖堤一事,”陈演觉得这事对朝廷的威信有所损害,敢作敢当从来就不是朝廷的作风,因此他立刻提议:“还要昭告天下,这堤是闯贼挖的。” 兵部尚书张缙彦觉得这从军事上讲有些说不过去,残余明军都在黄河北岸,闯军在南岸,李自成要是挖堤断无挖南堤的道理,要挖也是挖北堤:“李许二贼虽然愚蠢,但天下人会相信他们蠢到这个地步么?” 陈演也觉得这个比较有难度,他提出一个建议:“也可以说是官兵先挖,但是被李闯觉了,所以他们一起挖。”陈演认为这个说法有两个好处,第一,增加一些可信性,承认明军也参与挖堤显得朝廷比较诚实;第二,暗示若是李闯不挖堤的话,本来以明军的小规模决口行动不会造成这么大的损失。 可是张缙彦觉得还是有欠妥之处:“闯贼为什么要挖?嫌水势不够大?” “是这样的,”陈演解释道:“侯洵在下游挖,被闯贼现后跑到上游去挖,想抢先把水引到侯洵的标营处,结果两口同溃,就把他们也给淹了,而且水势更大,这叫人算不如天算。” “这个……”张缙彦还有些顾虑,因为侯洵的标营在开封上游挺远的地方,如果李自成要挖堤不会在开封附近决口:“明眼人一看地图就知道这话靠不住。” “又有几个人会去看地图呢?”陈演对此不以为然,不少缙绅恨李自成入骨,他们不愿意相信李自成是比明廷更厚道的人,只要给他们一个攻击李自成的借口,不管多么荒谬他们都会真心实意地相信它,而这就够了:“李闯一个农民,他懂得什么水势?懂得什么水淹七军?他就是这么蠢!” “就说李闯三攻开封不下,一怒挖堤吧,不干侯洵的事。”崇祯皇帝听得心烦,打算拍板决定说法。 张缙彦还是有些不安,作为兵部尚书他总是忍不住从其他角度考虑、或军事、或情理:“李闯前两次都没挖,这次眼看开封城破在即怎么会去挖?上次他被射瞎了一只眼都没挖啊。再说如果全是他挖的,他为什么不事先退兵。” “谁知道贼人怎么会这么蠢?他们要是通情达理就不会做贼了。”崇祯皇帝不耐烦起来,现在他的一颗心全在琢磨如何从开封城中捞银,以及能够从这次洪灾中挣到多少钱的问题上了。 “圣上说得极是,”陈演附和道,现在还不知道到底闯营有没有那个将领被淹死了,如果有就最好不过,那就可以说李自成是为了淹死一个他看不顺眼的将领而动手挖堤的,至于其后自己也被淹了当然还是崇祯皇帝那个理由----这个农民太蠢了。 第三十节 危机 开封周围都被洪水波及,数十万百姓死于非命,几百万百姓流离失所,同样遭受重创的闯军后退数十几里,很快退出开封府境,在黄泛区边缘地区重新安营扎寨。许平收拢散兵,同时帮助闯营军属安顿下来。 撤退到安全地带后,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的许平连忙开始清点部队,他手下的七营闯军,洪水之前应该有四万多士兵,现在只剩下一万多,装备和武器损失更是极为惨重。 “应该有不少兄弟失散了,打起我们的旗号,让他们能够找到我们吧。”许平命令部下派出骑兵,一旦水势变小就进入黄泛区联络,让失散的部下能够归建。 数日后许平和李自成还有其他闯营将领取得联系,听上去其他各部也不比许平强多少,罗汝才甚至还要惨。曹营精骑本来有三千多人,之前罗汝才费劲心思地加强他的嫡系部队,不少特别精锐的骑兵甚至达到了一人三马,这样的豪华装备让他在中都一战中没有遇到什么损失轻易地脱离战场。 但这种装备却不能保证曹营的部队能够逃脱洪水,现在罗汝才只剩下千多手下还在身边,人人都惊魂未定。由于之前两年在河南的节节胜利,罗汝才还得以招拢上万精壮充当他骑兵部队的辅兵,这一万多壮丁并没有严密的编制,和曹营的辎重一起在洪灾中全部损失殆尽。罗汝才估计他的军队近半被洪水卷去,那些侥幸逃生的士兵也四散逃离不知去向。 “一年之内曹营恐怕没法恢复元气了。”神色黯然的罗汝才对许平的使者这样说道。 在开封周围的闯军中,许平是负责紧密围城的,罗汝才在城南,而李自成的老营相对他们驻扎得比较远,因此他的损失比例相对较小----但这也是和许平、李定国、罗汝才这些最倒霉的人相比罢了,李自成老营的绝对损失仍然相当惊人:他的嫡系五营本来通过一连串的军事胜利扩充到四万人,现在也只剩下一万两千多。 “现在我们全军大概只剩下三、四万人。”许平向部下们介绍道,闯军上下士气不振、军心浮动,是近年以来战斗力最低的时候:“幸好快要到冬季了,幸好今年新军刚被重创,他们不会来攻打我们。” 许平的部下们也觉得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如果朝廷在这个时候进攻河南闯军,缺衣少粮的闯军就会陷入极大的危险中。 “大人,末将觉得这未必是天灾。”周洞天沉吟着说出这几天来一直萦绕在他脑海里的念头,看到部队的惨状后,周洞天觉得自己不但无法把这个念头逐出脑海,反倒变得越来越强烈了:“这堤莫不是是狗官兵挖的吧?” 其他几个军官都没有说话,他们现在也有类似的念头,只是一直没有说出口而已。 “侯洵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吧,”许平仍认为天灾的可能性比较大,虽说最近是枯水期,但挖黄河大堤还是太疯狂的念头:“侯洵是明廷的督师,他淹死这么多百姓,其中还有不少是缙绅,他如何能向他的朝廷交代?” …… 在许平新建立的收拢所旁,大难不死的岳牧刚刚向部队报到,负责收容的军官很高兴他的归队,现在许平急需每一个老兵来重建军队。收容军官让岳牧去吃顿热饭,然后就马上回营,近卫营统计幸存士兵的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眼下最让许平担忧的就是官兵趁机进攻,以尽快恢复军队战斗力为要务。 报到结束后,岳牧把刘姑娘带到闯营的女营旁,向负责的军官恳求让这个姑娘加入闯营的女营,负责的军官问道:“这是你的妻子吗?” “不是”,岳穆答道,“不过是个孤女。” “还有其他人么?” “她没有家人了。” …… 最初的慌乱过后,孙可望就表示要带一队兵去归德看看,这时许平重新判断局面,认为新军在冬季通过黄泛区攻击闯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就放孙可望离开。 与此同时,得知闯营尽数退出开封府后,朝廷下旨将侯恂锁拿进京,他被收押进诏狱后,明廷开始通过邸报宣传:挖黄河大决堤得事并非明军一家所为,在觉明军挖大堤决水后,闯军随即也开始挖堤,打算反灌,结果弄巧成拙,导致水势变大,一而不可收。 看到这些邸报后,余深河怒不可遏:“若是我们早得到官兵决堤的消息,逃都来不及,哪还来得及去挖堤,再说开封附近一马平川,到处都是平原,我们又没有城楼可躲,这个时候不快往高处跑,还去决堤,不是自寻死路吗?” 一向沉稳的周洞天亦破口大骂,得知侯洵在第一时间派出船只接应周王逃离后,他就开始怀疑这并非是天灾而是明军挖河,现在看到朝廷邸报确认明军有挖堤行为后快要气疯了:“我军在南岸、结果我们也去南岸挖堤反灌,难道我们蠢到认为扒开南堤就能反灌北岸的官兵吗?” “和许州那个守官一样,侯洵不在乎百姓死了多少,他只在乎土地,哪怕是河南百姓死绝了,只要土地还在就行,”一片大骂声中,有许平还显得冷静:“昏君、明廷看来还没有丧尽天良,所以挖堤这种事情他们也不敢独自承担来,若是明廷不但不说是我们挖的堤,反倒大肆鼓吹挖堤是件了不得的丰功伟绩,我觉得那倒是更坏。” “现在这狗官要自食其果了。”余深河恨恨地说道。 “很难,我不认为昏君最后会怎么惩罚他。”邸报上只是说侯洵是因为剿匪不力被革职查办,并不是因为百姓的死伤,许平知道即使是那些杀害杨展的川军将领,朝廷也没有动他们一根寒毛:“侯洵有什么剿匪不力的?他明明淹得我们元气大伤。现在只是弹劾他的人太多了,朝廷不得不掩人耳目罢了,等到风头过去了,我猜昏君一定会对他从宽处理的。” 压下部下们的愤愤不平之声,许平命令各营加紧扩建营房,修筑厕所等卫生设施,总之一切都要按照新军的卫生条例来办:“……绝对不许难民或我们的士兵喝生水,多砍伐薪柴让所有的人都要喝热水。每次大灾,尤其是水灾之后,接踵而至的就是瘟疫,这么多兵民拥挤在这里,一旦瘟疫流传开那可麻烦了。” 随着不断有人归队,许平的信心也稍微增强了一些,他让各营的教导队和所有野战部队都参与到善后工作中去:“不必训练新兵了。”许平自嘲地苦笑了一声,辎重装备现在没有不缺的,他对陈哲说道:“反正我们也没有火药和枪支训练新兵了。” …… 在这一片混乱当中,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前来许平营帐求见。 “草民袁锋,叩见大将军。” “中原大侠?!”许平听到来人的姓名后颇为惊奇,以前多次劝降,此人都油盐不进,但这次他却带着自己的一些徒弟一直赶来襄城这里投军:“袁大侠请起。” 匍匐在地的中原大侠叫道:“草民有眼无珠,不识抬举,好叫大将军得知,草民在河南还有很多武林朋友,若是大将军不弃,草民这便写信给他们,让他们出来为闯王效力。” 这些大侠们不但有走私盐、铁、军火的渠道,而且个个都是地头蛇,若是有这些人相助,许平就可以更好地了解地方情报,并相应地遏制明廷探子的活动,许平见袁锋趴在地上不肯起来,连忙过去相扶。 许平见中原大侠情绪十分激动,就想让中原大侠坐下说话,但中原大侠始终重复着他已经说了无数遍的话----就是要把官兵杀个干干净净。在连续重复这话七八遍之后,中原大侠这个硬汉子突然哭出声来。原来,包括袁锋在内,一共有七兄弟结义,在开封大水中,他的六个结义兄弟全都淹死了。 …… 数日后,许平再次召开全体会议讨论善后问题。 营房扩建等工作进展得都不十分顺利,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缺乏物资,各营指挥官都希望把有限的力量放在收集粮草这项工作上:“大人,我们的粮食是肯定不够吃的。” “和辎重比起来,我们损失的兵力都是小事了。”周洞天向许平报告问题比预想的还要严重,苦心经营的开封府根据地已经毁于一旦,本来有大量的粮食分散储存在各县,现在这些储备都毁于洪灾;此外还有难民问题,数以万计的难民逃出黄泛区,看到闯营各部收拢散兵的告示后,这些难民就纷纷向闯营所在涌来,表示他们想当兵吃粮:“本来这些都是我们治下的百姓,要是没有这洪水,我们还可以从他们身上获得衣食,现在却都来吃我们了。” “有多少人?” “这几天已经有了五万之多,末将估计很快就会过十万,”周洞天一脸的难色,虽然他从来不负责内政问题,但基本的了解还是有----那就是许平没有足够的库存,也无法像往年那样从百姓中征收物资了:“这么多张嘴,不要说现在,就是去年大人您也养不起。” “是啊,我养不起这么多人。” “还有一个问题,大人,是我们的军纪问题。”紧跟着周洞天,陈哲又报上另外一个更坏的消息:“我们军队中已经出现了掠夺问题。” “掠夺?”许平叫了一声。 “是的。” “掠夺难民?” “是的。”陈哲再次确认,他向许平报告说在洪水过后,闯营的军纪普遍开始出现问题,曹营等同盟军已经开始明目张胆地抢夺民财补充自己,而李自成显得束手无策。 “如果只是其他各营,我们装看不见也就罢了,可是现在大人您的手下也有这种行径,而且绝不是少数。”陈哲拿出一张单子给许平过目,一些近卫营的人名也列在这个名单之上,这些许平的嫡系部下看到友军的行为没人管后,他们也出现明偷暗抢的行径:“我们的军官本来一贯严守军纪,但现在他们对此都态度暧昧。”军官们对此事的反应和他们要求许平优先考虑粮草问题是一致的,对此陈哲忧心忡忡地汇报道:“各营军官都知道我们已经没有多少库存了,他们都想竭力收集过冬的粮草。” 河南西部和南部远远没有经营起来,数万闯军猬集在一地,根本不可能收集到足够的过东物资。 “我手下数营,之所以能严守军纪,靠得是我能保证他们吃饱穿暖。若无法给士兵们足够的衣食,谁都别想维持军纪,就是岳爷爷也做不到。”许平记得岳飞自己就经营多种生意以供军需,所以虽然军纪严格士兵仍可以没有怨言,何况岳飞还是官兵,而闯营更类似土匪。 “如果大人不严禁掠夺的话,我们的军纪就会毁于一旦!”陈哲听到许平的话还以为他是想纵容,作为从不参与内政和后勤的军官,陈哲考虑问题从来都是单纯的军事角度:“大人,军纪是我们的根本,如果没有了军纪,将来我们用什么和新军交战?” “我当然不会同意掠夺民财,”许平并非不知道陈哲所说,自从他创建近卫营以来,保持战斗力靠的就是严格的军纪:“更不用说正是因为我军的军纪远在官兵甚至新军之上,我们从来不曾祸害河南百姓,他们才会不支持官兵而支持我们这些闯贼。” 没有河南百姓的支持,许平估计自己前两次都没有可能以弱胜强,把新军一而再、再而三地击败,要是河南人视明军、闯军为一丘之貉的话,那下次作战许平就连主场作战的优势都没有了。 “大人英明。”陈哲见许平赞同他的看法心中一宽,连忙问道:“大人有何打算?” “打算?”许平苦笑一声:“看看孙将军有没有个能变出棉衣、粮食的聚宝盆吧。” 第三十一节 遣散 “难道大人就看着我们辛苦训练出来的精兵变成土匪么?”陈哲再次提醒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维持军纪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还需要永无止境地做下去,而且这件事很难走回头路,一旦松懈就会持续恶化。 “我当然不会。”许平决定去找李自成,看看是不是帮助邪他些物资:“我去闯王那里转一圈。” 部下们对此都很怀疑,不过连许平都一筹莫展,他的手下当然没有任何的好主意。 …… “分开扎营吧,”早在许平来之前,李自成就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他也认为闯营聚集在一起不是什么好办法:“还好新军、秦军、楚军都所剩无几,至少今年冬天他们是不会来找我们麻烦了。” 许平苦笑一声没有说话,若不是把周围的明军打得这么惨,这场洪水或许就不会生了。 “至于抢劫的事情,我是不会坐视不管的。”相对许平的束手无策,李自成显得轻松得多,在他征战生涯中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问题,而且以前闯营并没有这么好的条件,这个问题会严重得多:“讨兵安民是写在我们大旗上的,我不能让天下人说我李某不讲信用。” “大王有办法筹粮么?”听到李自成信心十足的口气,许平心中一喜。 “没有。”李自成很干脆地答道:“许兄弟营里还有多少辎重。” 这个回答让许平吓了一跳,他认为军纪问题归根结底就是物资问题,不过仍如实地回答了李自成的问题,李自成略一沉吟,便判断道:“我们大概能养五、六万人过冬。” 这个数字和许平估计的差距不大,但就算李自成把生活标准定的低一些,少给难民口粮,这仍然是远远不够的。 “以前我不是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没当这个时候,我就会说,让兄弟们去打点短工吧。”李自成一副成竹在胸的摸样,在过去的很多危机时刻,李自成就会让部队解散,自己设法解决生活问题。 打短工过冬在农村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就是在和平时期,也经常会有外地人向农家请求借宿一冬,然后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当做补偿。在灾荒年代,逃难打短工是大部分难民得以幸存的生活途径,比跟着闯营起来造反的人要多得多。 “解散我们的军队?”许平没想到李自成会提出这样一个建议。 “是啊,”李自成以为许平是担心民间的容纳能力,他对这个很有信心,数十万难民如果躲在闯营里,就需要征收大量的粮草,其中会有很多损耗和浪费。但如果把这些难民分散到整个河南南部和东部,李自成觉得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难民潮,至少比之前的几次大旱造成的难民要少得多:“许兄弟你在官兵里呆得太久了,不知道百姓过得虽然很苦,但如果家里真的有那么一点余粮的话,他们是很愿意帮助落难的异乡人的,千百年来,农民就是这样互相帮助着躲过灾年的?谁这一辈子,还遇不上几次灾啊?” 许平承认自己对农民没有太多的认识,在他的印象里农民就是很穷很能忍耐,在他训练军队的时候,只要让农民兵吃饱喝足,他们就能承担最严酷的训练并且乐在其中。 “而且这快两年来,我一直没在河南收税。”除了许平沿途设卡以外,大部分河南农民免去了沉重的赋税,精打细算的农民不知道闯营哪天就一败涂地、官府就会跟着回来,所以他们都谨慎地进行储蓄,李自成估计大部分人家现在都会有点余粮,至少比闯营控制河南以前要强很多。 自从闯营把明廷的河南地方官赶走后,这里出现了山东一样的情景,大批抛荒的农民开始返回家乡,不少结寨自保的土匪也离开山寨下山耕种。这些农民需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把荒芜多年的土地重新开垦出来,既然回到家乡开始新生活,他们同样需要修缮房屋、祖坟、祠堂,这些活计无一例外需要大量的人手。李自成由此认定打短工过冬是件很不错的工作:以前官府抽重税、一次大旱过境就是一府一府地逃空,农民都能撑过去,李自成觉得没有道理现在反倒不能:“农民们大部分都担忧我们撑不了几年,天知道官府什么时候就突然回来了,去岁冬天河南各村都缺人手缺得厉害,就是因为大家都忙着干活,想趁官府回来前多存下一点东西,今年回乡的人比去年还多,许兄弟不用担心。” 其实许平最担心的还不是这个,听起来李自成的意思是只保留一部分士兵和军属难民,大部分闯营的军队会被解散,而且打短工显然需要精壮,恐怕不能在这个天气里把孤寡、老子和童子轰出去。 听到许平的疑问后,李自成点点头:“不错,要养的就是老头营、童子营和女营这些,精兵我们手里留个五千左右,保证官兵不敢轻易来打我们就是了。” 许平明白李自成是想藏兵于民,但关键问题在于,如果这些士兵日子过得不错,很可能就不回来了。河南到处是抛荒的土地,解散分出去打短工的士兵,很可能现一片无主土地就可能留下来开荒,在大乱之后的河南,许平知道有很多村子是鼓励异乡人留下以增加元气大伤的村中人口的。 “如果兄弟们不回来了怎么办?”许平终于把这个问题问出口,李自成只打算留下几千嫡系,这么一点部队可是无法在来年抵挡新军进攻的----如果镇东侯毁约的话,更不用说直捣京师。 “怎么可能会不回来?”李自成似乎觉得许平这个问题问得很傻,闯营纵横中原多年,缺少的是受过良好训练的士兵,但是从来不会缺人手:“两年前我身边连几千人都没有,只有十八个人,可只要我一出山振臂高呼,用不了几天就有成千上万的人来投奔我,之前失散的那些老弟兄就更不用说了。” “大王刚刚说了河南到处都是无主的土地,”经过官兵的反复剿杀和其他一些灾害,河南的人口已经减少很多,而去年开始天气就变得越来越适合耕作,许平知道自己部下中的很多士兵都开始憧憬回乡种地:“他们要是一去不回了,我们拿什么和官兵作战呢?” “许兄弟放宽心吧,”李自成好不容易听明白许平的担忧后哈哈大笑起来,这种情况他很确信绝对不会生:“如果昏君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又岂会搞得天下大乱?”根据李自成的经验,官府总是会竭尽所能地把任何动摇份子推回闯营这边:“我记得明廷中又有人要求免除河南三年赋税了吧?这次昏君怎么说?” 许平哑口无言,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有官员向崇祯天子建议免去河南的赋税,以便同闯营争夺民心,而且在这些提议的官员看来,这是一件非常不错的买卖:因为河南基本已经不向明廷纳税了,崇祯皇帝就算免去了河南的赋税也不会影响朝廷收入。 但崇祯皇帝仍然不同意,因为他担心河南的叛乱可以在三年之内镇压下去,崇祯皇帝认为作为天子不仅要关心眼下,更要把目光放得长远一些:如果河南的叛乱没能持续三年、或是河南部分地区的叛乱在三年之内得到控制,那他就亏本了。在之前的历次解围行动中,崇祯皇帝也是急不可耐地抽签选拔地方官,每次都早早做好对河南各府县恢复征税的准备。 想到这些许平点点头,正常的君王,无论是否真的爱民如子,至少会有点恻隐之心帮那些实在活不下去的百姓一把;独夫民贼,就算舍不得民脂民膏,至少也会做些口惠而实不至的事情来装点门面;而崇祯皇帝还要等而下之,看起来只要河南巡抚衙门这个招牌一天还在,他就舍不得放弃对河南征税的权利----哪怕是幻觉中的。 “就算昏君突然转性了,猛然醒悟河南百姓应该赈济了,”在许平打算离开的时候,李自成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拿我们就隐姓埋名好了。” “隐姓埋名?”许平疑惑地看了李自成一眼,面前这个独眼大汉已经有了建立新朝的志向,他会去隐姓埋名? “不然还能怎么办?昏君说到底也是天子,是皇上,我们是贼,如果天下人都能安居乐业,谁不会帮着官兵捉贼?”李自成倒很是看得开,他也很清楚若是朝廷政治清明,那闯营是一点儿机会也没有的,甚至他本人都不会造反:“再说我造反不就图能让百姓们过上好日子么?若是昏君能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那我们造反图什么呢?那他不就是明君了么?” …… 回到营中后,许平和部下们讨论李自成的解决办法,围绕在许平身边的不少是教导队出身的军官,他们都很怀疑这种解散军队的办法是不是自杀。 “想自杀的话,还不如自己抹脖子,那样会快些。” 这就是陈哲对解散军队的评价,但既然他拿不出任何可行的方案,许平决定还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他命令参谋们准备保留的人员名单:保留全部的军官,士官和老兵也要尽可能地留在营中,而普通士兵要做好工作,设法让他们能在开春或是收获后返回军中。至于军属,当然要留在营中,陈哲称之为“人质”,许平不是很喜欢这个词,但不得不承认他说得也有那么点道理。 这段时间来许平一直忙着指挥部下收拢难民,而卫士早就报告说是有一些打着明廷旗号的救援船前来黄泛区,这些救援船对附近的百姓缙绅宣布,他们是来打捞尸体,并且进行赈济。正在征用附近的船只。早在这些明廷船队开来之前,附近的一些有钱的缙绅,就已经纷纷自捐钱购买船只,进行这类的善后工作。明廷的船队开到后,便把这些自的救援船队一并征收起来。这个情报让闯营的军官感到有些紧张,他们觉得自己大营附近有一支明廷的船队在活动,终归是一种威胁,当即有人就建议许平出动军队,将其驱逐。 但许平断然否定了这个建议,他对部下说道:“明廷这支船队,是为了将亡死的百姓打捞起来,使他们能够入土为安,而不是葬身鱼腹。这种善行我军本来要去做,现在我们人手不足忙不过来,又怎么能够干扰其他人去做这种事呢?” “既然是善行,我们就不该允许官兵去做。”这是周洞天的看法,目前闯营和明廷激烈争夺民心,周参谋觉得不能给官兵在闯营控制区向百姓示好的机会。 可许平仍然反对:“你这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将来若是尸体腐烂,瘟疫横行,附近的百姓会记得是闯营阻止明廷这么做的。 因此许平严禁自己的部下打扰这些明廷船只,更不许抢夺他们船上装着的赈济粮。 但尽管许平三令五申,可最后他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还是生了,一些家人在大水中遇难的闯荡士兵,看到明廷船上的旗帜之后,最终还是按捺不住袭击了他们。今天当许平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那些袭击民军船只的人,已经带着俘虏返回营中。勃然大怒的许平下令立刻将这些违反军令的人抓来见他,这几个领头袭击的闯营军官被带到许平面前仍昂然不屈。 许平刚开口大声怒喝,那个军官就迎着许平的目光说道:“大人,请您先听听俘虏是怎么说的,再责备卑职不迟。” 那个军官手一挥,几个闯营士兵就把他们抓住的明军带了过来。被俘的明军中为一人显然是个宦官,见到许平时,这个人浑身直打哆嗦,不等许平问就连忙辩解道:“大王,这不干小人的事,此乃皇爷的旨意。” 第三十二节 末世 太监的话引起一片嗤声,满腹狐疑的许平把目光投向那个偷袭明军的部下,后者将来龙去脉一一道来,他已经从这个宦官口中得知崇祯皇帝的秘旨。 再三询问过为者的口供后,黯然无语的许平挥挥手下令把这些俘虏尽数带下去。 不久后许平的卫士报告,那些被俘的官兵才被带出许平的大营,就被闯军打死了。长久以来许平一直严禁杀俘,来报告的卫兵本以为许平会因为有人违反军纪而勃然大怒,不想许平只是轻声嗯了一声,并没有做任何表示就回房睡觉。 第二天一早,陈哲又为此事和许平争论起来。 “我的部下都是多年来为我出生入死的,我不能因为他们杀了几个该杀的人就处罚他们。”许平觉得士兵们一点没杀错,这种类似盗墓的行径放在那里都是死罪,虽然有皇帝的圣旨,但这边是叛军对不对? “这些人确实该杀,但应该由大人来下这个令,而不该放纵下面的人擅自行动。”陈哲仍然认为这是一起严重的违纪事件,会让士兵们蔑视军纪的权威,陈哲考虑的也不是这群人该不该死,而是如何处死他们的问题。 “我们闯营本来就是由一群这样的人组成的,”许平嘿了一声:“那些敬国法如天宪的人,也不会跟着我们造反。”至于许平和陈哲这样的原本新军军官,更是一贯视权威如粪土。 “但现在不同了,”陈哲反驳道:“现在我们要靠权威来维持军纪,保持军心了。” “所以陈兄弟认为新军之前的做派就对了么?”许平反问道:“陈兄弟现在觉得新军对我们的打压是情有可原了么?” “当时我只是一个初出道的小军官,我当然觉得他们做得不对,在闯营里虽然不同了,我已经坐在昔日那些讨厌我的人的位置上,但他们仍然做得不对。”陈哲一点儿也没有被许平的反问难住,好像他已经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新军的所作所为导致他们战败了,武人最大的错就是打了败仗,只要不打败仗那他们做什么都是对的。” “哦?” “大将军和儒生呆的时间太长了,我们武人不用考虑那么多,对我们来说对错就是看能不能打赢,大将军不要想做得是不是足够好,只要想----做得比新军好就够了。”随着地位的不断提高,陈哲的立场也在渐渐改变,不过他的底线就是----再怎么样也得比新军强。至于对许平这个人,现在陈哲也赞同余深河和周洞天对他的判断----那就是他没有作为一个诸侯的自觉。 “这事我不想和你争了,但我不会处罚那些士兵。”许平认为此次违反军规只是个偶然事件,其实就是陈哲也没有觉得此事太严重,他只是想让许平防微杜渐,消除一些可能造成不利影响的苗头。但这件事让许平下定了决心,就是解散大部分的军队,让他们去民间设法过冬:“我相信闯王说的话,那就是无论我们需要多少兵员,昏君都会替我们送来的。” 今天许平已经表示不必对遣散部分军队的决定进行保密,而他本人会亲自就此事向他多年来的忠诚部下进行训话。 大营周围没有丝毫欢声笑语,以往的军事训练都停下来了,无论士兵还是百姓,不是默默地帮着自己的亲属修建简易的毛棚,就是沉默地或站或蹲在那里。许平走上营帐旁临时搭建的将台,见到他后,闯营的士兵和百姓纷纷停下手里的工作,把目光投向站在高处的许平。 “我知道,”许平举起双臂,向周围的兵民们高声喊着:“我知道你们其中很多人始终期盼着招安,你们都认为天子是圣贤的,他只是一时受到了奸臣的蒙蔽,而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大明的天子会幡然悔悟,会排斥小人和奸臣,为你们伸冤,而我们闯营也终将获得招安,朝不保夕的日子会结束,战争也会结束,大家可以回去过和平的生活。这种想法并不是只有你们才有,即使是我本人,也希望有一天能够脱下这身戎装,重新过上太平的日子,即使是你们的长官,他们也渴望能解甲归田。不管你们相信不相信,我也不愿意的打仗,也希望娶妻生子、安居乐业,可是这一切都是幻想,你们失去了很多亲人,家园被夷为平地,辛苦开垦出来的土地被淹没在水中。明皇是不会怜惜我们的,是不会懂得我们的苦难的。” 许平停顿了一会儿,台下的兵民仍是一片沉寂: “我已经不再对昏君抱有任何幻想,只有推翻明廷一途,舍此再没有第二条路能让我好好活下去。以往我严厉处罚逃兵,但是今天我决定解除这条军纪,任何人----任何相信明皇大慈悲,会免除河南的赋税,会派来清官,会体察你们的苦难,会让你们能够好好地活下去,会招安并且守信的人,可以离开我的军队!” 许平向听众们坦言他根本无法保证大家都能在这个冬天得到温饱,所以大部分士兵都必须要暂时离开闯营,靠分散到各村来渡过这个寒冬。 “开春后,或是麦收后,根据明廷的举动,我会决定什么时候需要重新召集大家。这次我召集大家不是为了抗粮、抗税,不是为了驱赶贪官也不是为了向昏君喊冤。无法下定决心做一个贼子的人,不必再回到我的旗下,我不但不会生气,反倒会敬重他们的气节。”之前很多闯营的士兵----不是全部但是有相当一部分士兵包括许平的嫡系部下在内始终认为,造反是出声音的一种方法,而造反闹腾出的动静越大,皇上就越有可能听见。就好像水浒故事里那样,造反的最终目的是让受到蒙蔽的皇帝醒悟,是造贪官污吏的反而不是造皇帝天子的犯,所以很多人从内心里仍不认为自己是崇祯皇帝的贼子,而是帮大明天子摆脱乱臣蒙蔽的赤子。 “明年我召集大家只有一个目的,崇祯老儿的所作所为让他的祖先蒙羞,他已经不配君临天下了。任何决心做一个大明的乱臣贼子的人,都是我许平的亲兄弟,让我们一起直捣京师,焚毁明皇的宫殿,为天下的死难者讨还公道。” …… “很好,大将军总算把我们想做的事情坦白给了士兵们。”许平的演说结束后,陈哲显得挺高兴,长期以来虽然闯营的高官们始终琢磨着造反建立新朝,但下面士兵们说的最多的还是清君侧。一度陈哲甚至建议许平把这个口号坚持下去,之前他反对归德宣示的理由之一就是太旗帜鲜明地造大明的反会让部分士兵动摇犹豫,历史上比较成功的造反都是一直清君侧清下去,要是目标倒了就另外找一个继续清,直到造反成功。不过崇祯死人财的事情曝光后,连陈哲这种保守份子都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不必继续掩饰闯营的雄心壮志:“日后闯王封茅裂土,我也想分一杯羹啊。” 这话听得许平略略皱眉,自从孙可望提出这些想法后,就不太谨慎地把它泄露了出去,许平虽然也和部下们露过口风,但他并不愿意和部下们公开讨论这个问题:“慎言。” “大将军是怕闯王听了不开心么?”陈哲显得十分无所谓:“闯王还要靠我们打天下呢,他不会说什么的。” “那之后呢?” “为了之后,我们更要大声地说,如果闯王不反对就是默认了,”陈哲无所顾忌地说道, 他认为若是闯营中大部分人都有这个愿望,李自成最终也不得不满足,而且若是这个念头成为大家共同的志向和奋斗目标的话,也能给李自成更大的压力:“孙将军说的对,我们的仇家太多了,手里不能没有兵权,不然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 京师, 金求德正和赵慢熊议论着朝廷对侯洵的处置,镇东侯本人强烈要求把侯洵正法:“既然大人已经成为元帅了,那侯洵的用处确实不大了。反正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他曾是大人的走狗,想必他本人更不敢提背着朝廷干的那些事,就是杀了他对大人的名声也不会有什么坏影响。” “大人现在的权位还不是很稳,”赵慢熊也觉得侯洵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不过他一直信奉多个朋友多条路,而且记得镇东侯本人也总是这个态度,所以不太明白为什么镇东侯在侯洵问题上这么坚决:“这次重开大都督府,皇上对大人忌惮得很,掣肘太多了。” “我猜----”金求德认为就算有些掣肘,总归还是把兵权抓在手里了,侯洵这个几乎无用的工具还不如用去换声望:“反正朝廷也不会真的把侯洵怎么样,天下人看到的是大人在仗义执言,而皇上一如既往地宠信奸佞。” “嗯,或许吧。”赵慢熊也不认为朝廷真的会如何难为侯洵,毕竟现在开封解围了,周王得救了,而且闯营对京师的威胁也被击退了:“不过皇上趁机大死人财,大人其实什么都不必做了,就算不仗义执言,难道天下人就会自内心地拥戴一个盗墓窃尸的皇帝不成?” “这个,曹操似乎也做过。” “没错,可曹操从来都因此被人所不齿,曹操会打仗,能打胜仗,咱们的皇上可没这本事吧?”赵慢熊微微一笑:“二十几年前,我觉得你挑选的路是一条多半走不通的死路,十七年前,虽然我承认立刻造反时机不对,但总觉得如果想走下去,立刻造反大概是唯一的途径。真是没想到啊,皇上居然能在短短十几年里,就能把这么一片大好河山败坏到如此地步。” “所以大人还是高瞻远瞩,”金求德现在越反思镇东侯当年放弃兵权的举动越觉得不可思议,照目前的情况演变下去,很快大明就要自己分崩离析了,而金求德二十年前以为需要一个巨大的动荡才能让看上去坚如磐石的大明快解体:“如果,我是说如果崇祯皇帝真的是大明的末代皇帝。” “不用如果,”赵慢熊说道:“我看十有**了。” “这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末代君王啊,”金求德大声感叹道:“皇上登基的时候,天下还没有什么大动荡,和历朝晚期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二百万军兵官吏效忠拥戴,两京一十三省,没有割据、督抚朝廷一言便可以兴废,莫要说历朝的末代帝王,就唐中、宋高,若是能有皇上登基时的基业,恐怕睡梦中都会笑醒过来。” “是啊,胡马在长城之外,地方的税源没有人敢明目张胆的截留,官吏的选拔任命之权尽在御前,皇上登基的时候,放在前朝简直就是极盛之世。”赵慢熊想起自从崇祯登基以来的变迁,也是一阵阵的感慨,眼下吏治已经混乱不堪、天下烽烟四起、士民对朝廷绝望:“居然短短二十年,这大明就要垮了?” 金求德曾以为如果要颠覆大明,只有进行一场类似安史之乱的叛乱,既然没有这种前驱,那么金求德就原计划让镇东侯来扮演这个角色----毕竟历史上安禄山也不是没有机会。在金求德的印象里,从来没有哪个朝廷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从顶峰跌落到濒临崩溃,崇祯天子带领大明用短短二十年就走完了历朝要花上一百多年才能走完的路,老天爷,这崩溃度快得甚至连把军阀实力派造就出来的时间都没有:“咱这皇上恐怕也就隋炀帝能和他比比了。” “隋炀帝?”赵慢熊悠悠地说道:“隋炀帝至少还挖了大运河,虽然天下大乱,至少他还办成了件事,何况那个时候年纪大一点的人可都还记得这天下不是姓杨的。而当今天子,他到底干过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呢,以致海内鼎沸、民不聊生?” 第三十三节 说服 金求德嘲讽地摇摇头:“据说----皇上很是简朴,不好奢华。” “无功便是过,哪怕就是一个知县的椅子,坐在上面都是无功便是过,不然摆个木雕岂不是更简朴,何况天子之位。此外皇上也称不上无过吧……再说简朴……”赵慢熊一直觉得镇东侯那才叫简朴,平时所费从未过侯府俸禄,日子过得也不错。从来不讲排场,诺大一个侯府里的仆人两只手就能数过来,平日送的贺礼从未过十两银子。这件事有不少人不满----觉得镇东侯对兄弟们太寒酸悭吝,不过赵慢熊觉得挺好,每次镇东侯庆生时,他也只回不到十两银子的贺仪:反正镇东侯从不贺寿,不会请我吃饭也不会送贵重东西,和其他人那般一送就是价值成百上千两银子的东西……我傻么? 而崇祯天子虽然自己吃得很少、冬天听说舍不得烧炭取暖、江湖传闻连皇后都要帮着给龙袍打补丁,但是涉及到皇家颜面的事情崇祯天子可以一点儿也不省钱,每年光是给皇宫换灯笼就要花几十万两银子,镇东侯私下对赵慢熊说过:不用其他,只要把逢年过节换灯笼一项裁了,崇祯天子一家就是吃饱喝足穿暖也还绰绰有余:“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喽。” 金求德就是对镇东侯所为有些不满的人之一,他承认镇东侯韬光养晦没错,但从来不设宴只会让朝廷觉得你是在故意韬光养晦,而且日子过得那么寒酸更会让朝廷有戒心……好吧,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朝廷归根到底还是拿镇东侯没办法,但问题是镇东侯对贺仪一向是照单全收、一概不还……好吧,这也罢了,大都督府第一次关闭前多数人送东西有所图,关闭后送礼的人不图他还,但镇东侯成为练兵总理后,好像也没有太多还这份人情的意思,这就未免让人有些齿冷。 金求德听赵慢熊说过,这是镇东侯的策略,他更喜欢那些靠俸禄就能维生的部下----比如他自己。但金求德认为这基本做不到,除非像赵慢熊这样什么都不管,否则不是自己去找礼而是礼来找自己,就比如金求德他本人吧,如果他一点东西不收,底下的人就会觉得差事没法做了,至少金求德自问像镇东侯这种拿人也不手软、吃人也不嘴软的本事自己学不会。而且这种作风已经造成了很多不利影响,比如:“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去和老兄弟们说?” 按照金求德的本意,镇东侯只带肯跟他走的人便是了,可是镇东侯要他尽力说服所有的人,对此金求德感到颇为棘手:“贺宝刀这家伙我看就绝对说服不了。” …… 金求德和赵慢熊私下猜测的时候,镇东侯正在和他的老朋友手谈。 “无论大人到底对侯督师有什么不满,”和在山东不同,贺宝刀对侯洵的观感大为改观:“闯营的凶焰开始消退了,他们再也无力威胁京师了。” “顶多一年罢了。”镇东侯没有贺宝刀那么乐观,随手放下一枚棋子。 “一年之后,我们就可以将十二营新军练成,大人就可以亲率六万大军出征。”贺宝刀认为有这样强大的军队追随在镇东侯左右,一切都会不成问题。 “皇上……”镇东侯斟酌着词语,考虑着谈话对象的忍受力:“这次开封捞费,听说皇上知道而且肯了。” “或许有什么小人……”贺宝刀的语气里充满着不确定。 “或许没有。”镇东侯打断了贺宝刀的话,现在不是二十几年前崇祯刚即位的时候了,他现在是中年人而不是十几岁的孩子,他应该有健全的心智,能够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了。 “好吧,”贺宝刀没有硬着头皮撑下去,而是坦承道:“君昏臣奸,皇上真是昏聩已极。” 镇东侯并不是第一次从贺宝刀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根据他的经验,贺宝刀还会有下文,而且经过多年的锻炼后,经验越来越丰富的贺宝刀这下文也会来得越来越快。 “可着这个时候才更是需要忠臣孝子的时候……”不出镇东侯所料,贺宝刀的下文迅地跟上了,上次镇东侯记得他至少还叹息了几分钟呢。 “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事二夫。”镇东侯开始走神,他的思绪里不知道怎么一下子想起了这两句话,这让他又回想起不久前和杨怀祖的那番对话:“还真是很不错的比喻,看来我并不是第一个意识到中国的士大夫在君王面前自我人格矮化、妾妇化的人,而是早就有人意识到了,只是,他们并不认为这样有什么错。” 根据镇东侯以往的经验,贺宝刀会讲忠臣孝子,在君王父亲犯错时只会流着眼泪劝他们回头,而不是因此不闻不问或是离家出走。 “……大人,属下敢问,如果您的先尊做错了什么事,您会怎么做呢?属下确实不知,但以属下而言,若是先父违反了朝廷律令,属下绝不敢说:‘父亲,您做错了。’、或是装没看见,或是砌词狡辩,而是会把朝廷的律令念给先父听,希望他老人家能够自行察觉,如果没有的话,属下就会一言不地跪在他老人家门外……” “所以如果皇上错了,我们也应该跪在紫禁城外,流着泪劝他悔悟。”镇东侯在心里替贺宝刀补上了后面的话,以前不知道为什么,镇东侯总是不喜欢看蜀山剑侠传之类的仙侠小说,后来才渐渐明白了一点,或许是因为里面犯错的徒弟总是要在师傅的山门外一跪就是好几天,刮风下雨不能停还要真心悔恨吧:“虽然我也很敬重我的老师,但是我连寒暑假作业都是临开学抄的,上课走神、说话、写小条,被罚抄十遍都满腹怨恨----让我在门外一跪就是一星期还要真心流泪悔过……怪不得从来没有仙人来度化我呢。” 每当陷入这种镇东侯完全反对但是无法抽身的话题中时,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神游舍外,反正该对方走了,镇东侯的这一步很有威胁,“手筋,手筋!”镇东侯在心里得意地叫道,满意地看到贺宝刀在苦苦思考:“有个问题很有意思,同样身受封建社会的森严等级之中,越是底层的中国百姓,却似乎奴性越小,而本应成为社会栋梁的精英,受到良好的教育,有更开阔的视野,见识过更多的民间疾苦,当往往一个个奴性十足,地位越高越是如此。” “或许是他们离皇帝太近了?”镇东侯在心里这样推测着:“皇帝即天子,替天行道的皇帝是不会犯错的,百姓造反可以自我安慰是皇帝没错、知县有错;闹得再大些就是皇帝爱民、知府残暴;再大些就是皇上英明、巡抚昏聩。百姓总有自我安慰的理由,不必一下子推翻皇帝绝不会犯错这个他们深信不疑的信条,而官太大了,离主子太近的奴才就只好选择坚决维护信条了……” 一时间镇东侯也想不清这里面的道理,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可是回家再去慢慢地想。 “大人,”没听清贺宝刀中间说了什么,但是他终于说到了重点:“大人应该去劝皇上,所谓文死谏、武死战,但在大人这个位置上,谏言也是应该的了。” “嗯。”镇东侯轻轻点点头----文死谏、武死战,说得好!对皇帝不问是非、不问善恶,唯死一途,我们的文化里充满了这种对皇权的妾妇化,这是我们文化的缺陷么? “也不是,”镇东侯迅否定了自己的念头:“克林顿当年也在电视里痛哭流涕,向着全美国百姓哭诉说他只是犯了一个男人都会犯的错,求大家宽恕他。看来对着权利来源痛哭是一种人类的本能,作为外人看起来固然觉得不妥,但权利来源和享用者会觉得里所应当吧。”镇东侯想起那个被破门出教的德国国王,虽然事实证明他一肚子的怨毒,不过他确实能像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般的在教皇门前一跪就是七天:“不同的是神仙能看穿人心,所以徒弟们只好真心实意地痛哭流涕了,真是神仙,居然无罪被罚跪几天几夜都能真心实意地流泪,果然和我这种凡夫俗子不同……在中国叫君父臣子、在西方叫教皇和国王,在仙侠世界叫师徒、在现代社会这就叫施虐狂和受虐狂……” 镇东侯突然意识到自己又在神游太虚了,他连忙把注意力拉回来去看棋盘…… “什么手巾,简直就是洗脚布。”贺宝刀的应对让镇东侯感到剧烈的痛苦,他在心中咒骂着自己的上一步,余光仍注意到贺宝刀那认真的目光。这注视让镇东侯感到无法狠下心,口中无意识地做出应答的同时,镇东侯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能用未来的标准来评判这些人,不能把国家军队私人化,如果用未来的标准,毛帅还有我都是该死的叛国者;但我也不能用古代的标准来评判这些人,朕即国家,用古代的标准我还是该死的叛国者。在不同的场合,必须用两种不同的标准评判我本人,所以我也得宽容其他人……” …… “金求德怎么样?”李云睿向赵慢熊问道,今天他在赵慢熊的书房里等了对方一下午,直到晚上才见到刚和金求德密议返回的主人。 “绝对是大人的人。”赵慢熊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轻松,这些日子里他和金求德讨论了很多行动细节。 “也就是说,直卫仍然紧紧握在大人手中喽?”李云睿的表情十分严肃,这个问题事关镇东侯留在京师安全与否,更关系着镇东侯后续的行动。 “是的,金求德对大人死心塌地。”赵慢熊扫了一眼李云睿,问道:“今天你来找我何事?” “现一批可能私通闯营的人。”李云睿从信函中掏出一份名单交给赵慢熊,上面列着密密麻麻的人名、他们的职务和履历。 “大人知道么?”赵慢熊一边看一边问道。 “大人已经过目了。” “哦。”名单上的一个人名引起了赵慢熊的注意,他停止浏览把这个人名指给李云睿看:“这个金满苍,难道是我想的那个人吗?” “是的。”李云睿正色答道。 “他不是拜王启年做干爹,还出任救火营一个队官的吗?” “是的。”李云睿仍一丝不苟的答道。 “你说大人知道了。”赵慢熊抬起头:“大人有什么示下?” “大人说由赵兄全权负责,让我来问你。” “哦。”赵慢熊对这个回答没有感到非常意外,他略一沉思:“金满苍为什么要怎么做?你是如何确认的?” “他报名教导队的时候曾经说过自己籍贯在济南附近,结果后来却突然改口了,”李云睿一向自命记性非凡,虽然岁数这么大了但绝对称得上是宝刀不老:“我心里奇怪就把教导队当年教过他的几个教官找来问话,他们回忆了一会儿,纷纷想起金满苍确实说自己是济南人,我就知道我不会记错嘛。” “济南哪里?”赵慢熊的眼光闪烁了一下。 “就是王启年屠的那里。”李云睿一声冷笑。 “哦----” “之前我曾派他监视过几个教导队的不稳之人,那几个人都在他监视之后逃去许平那里了,当时我没觉得太不对劲,你也知道那个时候太乱了,监视他们的也不止金满苍一个。可是我仔细一查,这几个人都挑金满苍回山东的时候跑的,而且其中有个家伙本来一向大嘴巴,但就在我让金满苍监视他以后突然变了一个人,一直到逃走前始终严守口风、滴水不漏。”李云睿又是一声冷笑,他秘密调查了一些其他的背景资料,很快就猜到了金满苍想干什么:“这家伙,拜干爹的时候连姓都没改,显然是不安好心。” 第三十四节 缙绅 “王启年知道吗?” “我就是来问你是不是要通知王启年。” “你觉得呢?” “似乎没有必要,等救火营跟随大人南下后我们再处理吧。” “不错。”赵慢熊也觉得各营目前态度暧昧,镇东侯既然把这件事交给自己处理,就说明万一有什么差错镇东侯也不会念旧情,既然如此赵慢熊不认为自己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他又翻了一阵其他的名单,头也不抬地说道:“一律照此办理。” “是。”虽然关系很熟,但涉及到正式的命令时,赵慢熊就会用严肃的上级对下级态度给李云睿号施令,而李云睿也会正色应是。 俯身收回这份情报后,李云睿在信函的表面轻轻一拍,低声问道:“是不是有必要通知金大人呢?” 金求德的参谋司需要知道最紧迫的军事情报,而李云睿手中这份无疑属于判断军队战斗力的重要情报,就算参谋司不知道,金求德本人都需要知道,至少可以保证他不会把紧急军情给不该的人,或是让危险份子负责传达。 赵慢熊把双手交叉,抬头看向李云睿:“暂时也无此必要。” “遵命。” “还有一件事,就是闯营,”李云睿对闯军最近的活动有些担忧。 赵慢熊奇道:“这件事大人你要你和我说?” “不是,是我自己在担心,现在河南北部已经没有闯军活动的迹象。”李云睿担心的枉自做了叛徒,到时候明廷没用崩溃,还得镇东侯亲自带兵北伐,要是那样的话还不如在京师直接造反:“李自成和许平解散了他们大部分部队,现在剩下的军队已经不足三万人。” “三万人还不够么?你可记得当年李闯被打败之后一样解散了他的部队逃进深山,身边只剩下十几骑兵而已,可是他出山振臂一呼,顿时又是数以万计的人赶去投奔他。”赵慢熊对闯营颇有信心,如果新军退去,朝廷在北方的军队就失去了主心骨:“本来还有些担心郁董会给我们找麻烦,但是大人不是说了么,到时候他绝不会北上勤王,更不会阻拦我们。” …… 崇祯二十四年的新年,许平没有在自己的大营里度过,而是去一家河南缙绅的庄园里做客。 “小人敢问大将军安好。”主人亲自迎出家门数里,就在路边向许平行叩拜之礼。 “主人翁请起。”解散了大部分军队后,许平身边只剩下五千人马,这个新春佳节他活跃在拉拢人心的战线上,面前这个缙绅是为闯营效力的积极分子,他招募了二十多个许平的部下为他防守家垒,同时还雇佣了数百难民帮他在冬季打短工,入冬之后他还派人送去许平大营满满一车粮食。 许平跳下马,和主人并肩而行,跟着主人来迎接许平的家丁全是他的部下,这些部下也纷纷向许平问好。 离主人的庄园还有好几个里路,路两侧的田地全是这个缙绅所有,之前在许平围攻开封的时候,这个缙绅就基本保持中立,紧守自己的家垒,无论是官兵还是闯营从附近路过他都绝不攻击或是充当向导,而许平回报这些中立者的报酬就是中止了李自成的抄家令,严禁任何部下骚扰他们。 “最近可有土匪骚扰主人翁?” “一个月前有几个土匪自称是曹大王的手下,曾去小人的佃户那里讨要粮食和衣服,”缙绅小心翼翼地答道:“小人让大将军的手下前去辨认。” “哦。”许平问道;“后果如何?” “他们一眼就认出是土匪假扮的,小人就让家丁把那几个土匪赶走了。”缙绅招募的二十多个许平部下各个都身经百战,他们带着主人其他的家丁把那几个罗汝才的手下打得落花流水,不过一个都没有杀,受伤被俘的还给包扎了一番才放走:“后来又有几个土匪自称是老回回的手下,来小人庄上捣乱,也被小人赶走了。再后来就没有土匪来过了。” 牛金星和许平在这个问题上已经达成共识,那就是不管那队友军,只要骚扰支持闯营的缙绅地主就一律击退。 慢慢地两个人走到缙绅的大院,缙绅再次向许平道谢:“大将军光临寒舍,鄙家蓬荜生辉。” 许平看得出主人还是有些紧张,他的垒墙里最醒目的建筑物就是一个巨大的谷仓,许平有意向那个装满粮食的建筑物看了一会儿:“主人翁的粮食可要省着点吃,这个冬天还要很久才过去。”说完之后许平看着缙绅,直言不讳地说道;“主人翁尽管放心,我绝不会动你的一颗粮食,你自愿送给我的除外。” “大将军说的是,小人今年已经轻松多了。”缙绅明显松了一口气,虽然许平的名声不错,不过闯军两年前还在劫富济贫,这历史难免会让人忐忑不安:“过去两年小人要招几百个家丁保驾护院以防土匪,今年只招了一百个。” 孙可望在河南境内严厉打击草寇,大股作乱的土匪不投降闯营就会被消灭,这让河南境内的缙绅自卫压力减轻了很多,而且闯营把官兵赶出河南后,大部分零星的草寇都回家种地,他们自己有粮食吃,也就不会到处吃大户。 就是那些逃到缙绅家里托庇的百姓,见这两年河南太平了很多,也有不少都离开这些地主的坞堡,返回家园开垦荒地,以这个招待许平的缙绅为例,今年呆在他庄子里吃闲饭的人少了三分之二。而这些离开的百姓,大多向这位缙绅借了农具和种子,去年走的人今年还给缙绅大量的粮食。 这位缙绅除了收租子外,还表示如果有人不愿意欠债,可以用他们开出的荒地还账,今年他的土地增加了两成多。那些早走的农民秋天送来大包小包的粮食,穿上了新衣,没走的人看着眼热,也纷纷借钱告辞,如果河南能够继续太平下去的话,明年缙绅的土地和粮食库存都能翻一番。 “今年青黄不接的时候,还往主人翁鼎力相助。”这番话许平已经和无数地主说过,他在主人的客厅里坐下后,不等茶送来就又急忙提起。 这位缙绅本也坐在下陪着,听到许平的话后连忙站起,拍着胸脯保证:“大将军放心,小人也是河南人,若是父老有难,小人岂敢不设粥厂。” 说到这里缙绅忽然叹了口气,眼中露出夹杂着恐惧和哀伤的表情:“大将军有所不知,在将军来之前,就在小人的庭院外,一年到头都是饥民滚滚而过。” 当时河南的饥民流动之时就如蝗虫过境,所过之处树木全被剥得干干净净,挖草根的人把大地刨得满目疮痍,只剩下黑漆漆的裸土。 有些没有力气挖草根的人就躺在路边死去,而后来的人就刮下这些尸体上的贴着骨头的人皮而食。当时缙绅和其他躲在邬堡里的人看外面漫山遍野的人在烤食人骨,烧焦的人肉味数月都挥之不去,只觉得好像在修罗地狱一般,这位缙绅的一个儿子在目睹了数月的惨状后竟然疯了。 “小人的祖父说,七十多年来,河南十年九灾,就没有一年没听说不闹灾的,”今年缙绅已经四十五了,从他小时候起,周围的大路上,一年到头都是连绵不断的粥厂:“可是河南这么大,总有没灾的地方,先父过世前每年都响应官府号召赈济父老,小人掌家后也是如此,万历、天启年间,官府赈济其实就是做做样子,一百个难民里有九十九个都是在缙绅的粥厂里度过灾荒,冬天在有粮食的老乡家里打打短工,天好了后就回去耕作,有了粮食再帮其他灾民的,这几十年一直是这么过来的。” “从当今天子继位,就不行了吗?” “是啊。”缙绅又是一阵长吁短叹,崇祯元年催缴赋税,中产之家皆破,第二年开始出现大规模吃人:“十年,杨阁部到河南剿匪,核查各县粮仓储备,当时各县粮仓早已经空空如野,杨阁部严令各县三个月内补齐亏欠,而且要把仓储扩充一倍以备大军所用。” 当时剿匪官兵过境,经常就是一纸号令:今天下午将多少石米、多少石豆送到军营,县令仓储不够,有时还需要挪用朝廷的赋税凑足,然后就再向农民加征,农民没有了就找地主缙绅。 “秋收之后,有时一个月县里就能重征三次秋粮,若不听令县里会视为抗命派官兵讨伐。”这位缙绅的一个亲戚运气不好,县里交不出粮食就直接告诉催讨军粮的剿匪军有人抗拒朝廷,一队从秦地调来的边军当即出将他的庄园攻破,全家蒙难;“所以小人就是想开粥厂,也是有心无力啊。” 许平知道事情不像这个缙绅说得这么简单,相比更没有反抗能力的农民,这些缙绅的生存环境算是好得多了,随着战乱不休,地主们也越来越与朝廷离心离德,开始组建团练,训练家丁修筑邬堡,防备灾民到后来只是一个名义,其实就是武力抗粮。 许平攻打开封的时候,河南巡抚就命令地主出动团练协防闯军,这位缙绅当时的家丁武装达到顶峰,有上千人之多。不过他可没有出动去县里协助防守,而是趁许平猛攻各县的时候抢修邬堡,储备粮食。 到许平包围开封的时候,河南大地上已经遍布大小不一的土围子,这几天许平看到一座座坚固的小堡垒后,都不禁暗自庆幸自己早听清治的良言没有留下恶名,后来更是和孙可望善待士人让他们愿意与闯营合作,不然这许多地主大院,一个个去拔真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更不知道要付出多大代价。 “大将军是闯王属下吧?”缙绅突然问起一个人所共知的事情,而且从他专注的眼神看来,还不是随口问问。 “是啊。” “小人敢问大将军,今春闯王还会举办科举么?” “会啊。”许平心里有些奇怪,去年李自成办科举,几乎没有士人来参加,有些被李自成强逼参加的士人还写文骂他,牛金星为此非常伤心,不过牛金星苦于没有愿意帮助他治理政务的文人,所以开春后还要再次尝试办科举。之前牛金星还让许平想办法帮他宣传一番,看能不能诱惑些士人加入李自成阵营。 “原来如此,”缙绅脸上露出喜色,他连忙站起向许平躬身,指着身后的一个年轻人道:“小人这个不成器的犬子,想去试试身手,可是洛阳那里人生地不熟的,不知道大将军愿不愿意赐给小人一纸告身。” “这个容易。”许平当即就让主人取来纸墨,问清对方的儿子的姓名后龙飞凤舞地替他写好了介绍信,能够读书认字的士人不少都出身地主缙绅家庭,一旦他们自愿参加闯营的科举,接受李自成的委任,那他们的家族就算是被绑上了闯营的战车,比如眼前这个缙绅,若是他有一个儿子在闯营当官,那他就休想再和闯营撇清关系。 缙绅欢天喜地地把许平的信收起来,他的儿子也向许平叩拜感谢。 等宾主又坐定后,许平笑着问道:“主人翁不怕朝廷怪罪么?” “大将军乃是黄侯的大弟子,数败官兵早已经是名扬天下,”事到如今主人也毫不忌讳了:“之前小人不敢让犬子去赴试,就是担心明廷会问罪,但大将军守土不失,想来就是官兵再来,大将军也绝不会弃河南父老而去吧?” “当然不会,不但不会弃你们而去,相反我会直捣京师,问罪昏君。” “小人恭祝大将军旗开得胜。”缙绅恭维过后,又连忙讨好许平道:“大将军有所不知,此番意欲参加大比的,并非只有小人一家。” 缙绅报出一串人名,都是他的亲朋之流,不少河南缙绅观望许平所为,隐隐有新朝气象,而反观明廷,似乎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山东一战,这位许将军连他的师父镇东侯都束手无策,以致朝廷要做出挖河这样耸人听闻的事情。现在闯营虽然退出开封,但看起来元气尚在,那还有什么人能制得住他们? 第三十五节 帝国 正月的日子许平始终忙碌于联络河南缙绅,而此时在阿姆斯特丹…… 港口里是一望无尽的桅杆之林,黄乃明本打算在这个兴旺的商业小国多呆几天,这里也是他父亲一位以故好友的家乡。在荷兰的这段日子里黄乃明还试图寻找他父亲的那位朋友的兄弟,向这位先生汇报他亲人在中国立下的功绩和获得的显赫地位,可惜他终究还是一无所获。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黄乃明才找到了范书腾一位几十年前的邻居,那位老人告诉他另外一位罗森福先生在他兄弟离开后不久就搭乘一艘前往新大陆的海船,满怀希望地踏上了通向新阿姆斯特丹(纽约)的移民之路,那位邻居还记得罗森福先生离开时兴奋的表情,以及他的话语:“上帝会在新世界赐福给我和我的子孙的,我有一种预感:我的子孙有一天会成为新世界的君王。” 邻居当时忍不住去笑道:“到时候说不定尼德兰会需要你这位君王子孙的帮助,他可不要吝于施加援手啊。” 而范:“他会的,会的,上帝作证。” 虽然没有找到范书腾的兄弟,但黄乃明原来仍想好好观察一下这个生机勃勃的新兴国家,可惜从去年开始战争的阴云笼罩了这个国家,这让他不得不提前离开。 与在法国和英国受到的盛大礼遇相比,荷兰对这位来自远方的年轻贵族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此番黄乃明一行离开荷兰并没有太重量级的人物前来送行,陪他抵达港口的只有一位同样年轻的荷兰外交事务官员。 “尊敬的子爵殿下,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巴斯滕送给黄希文的离别礼物是一株名贵的郁金香。 “谢谢,巴斯滕爵士,希望有一天能够在我的家乡遇到您,让我有机会感谢您对我的款待。”在黄乃明游历荷兰的这些日子里,巴斯滕一直充当着热情的向导。 “一定有机会的,大海把明国和荷兰连在一起,我们两国以后一定会有许多商业往来,说不定还会有共同的敌人。”巴斯滕爵士对同中国修复关系一直持积极态度,他不认为两国会有什么化解不开的怨恨,恰恰相反,他认为如果能同中国结成巩固的战略伙伴关系对荷兰在远东的利益是有极大好处的,尤其是在面对英国咄咄逼人的挑战面前----好战的英国议会已经极力扶持英国东印度公司,巴斯滕爵士担心它迟早会对荷兰和西班牙在远东的利益构成极大的威胁。 “是的,对此我深信不疑,”黄乃明对未能完全修复与荷兰的关系同样感到遗憾,荷兰和西班牙在太平洋和印度洋的实力仍然雄厚,而它们同中国冷淡的关系影响了福建的商贸收入。通过自己的欧洲之行,黄乃明惊讶地现他遇到的每三条海船,差不多就有两条是这个不起眼的小国生产的:“在我的家乡有句话叫不打不相识,我们想和贵国交朋友而不是为敌。” 巴斯滕爵士微笑着点点头,对面的年轻人有一个显赫的父亲,他的身后有一支新兴的强大海上势力,以中国惊人的人力物力,这个国家如果真的专注于海洋,那么与她为敌显然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这个道理荷兰的高层也心知肚明,只是暂时还有点抹不开面子,此外就是狂妄的英国人吸引了国民更多的注意力:“十几、二十年后,尊贵的子爵在您的国家一定会为高权重,我想至少会是贵国的海洋大臣,到时候我的国家很可能需要贵国的帮助,到时候如有需要我会亲自带团前去拜访子爵阁下,那时候我们可以再叙叙旧。” “任何有利于我们两国的事情,我都一定会全力支持。”荷兰生产的远洋巨舰给黄乃明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这里的战舰远比在亚洲的战舰更庞大,有的甚至拥有四层甲板、装备有五十门以上的火炮,而且这样庞大的战舰还不止个位数。黄乃明不认为荷兰这个遥远的小国会对中国构成什么威胁,他们的人口就决定着他们只能选择在亚洲与中国合作,当然,黄乃明觉得以他们的航海技术会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帮手----看起来要比日本强很多。 巴斯滕还有其他两份礼物送给黄乃明的两为朋友----鲍圆朗和施天羽,鲍圆朗收好礼物后热情地说道:“巴斯滕爵士,我相信贵国一定能轻易击败英国人,完全不必担心。” 在英国呆了一段时间以后,鲍圆朗对英国这个无君无父的国家印象非常之糟,而且单纯就两国给他留下的印象来看,英国海军也不是荷兰的对手。不过与其说是鲍圆朗喜欢荷兰,不如说是他希望英国倒霉。 施天羽则是一个亲英派,荷兰人对使团的冷漠态度让他感到受到了侮辱,但此刻他也只好不冷不热地附和了两声。 “英国佬当然不是我们的对手,英国佬一看到我们强大的舰队,就只能躲在河口里。”巴斯滕自信满满地说道,这个时代荷兰人都深信全世界最好的水手和造船匠都集中在他们的祖国,得知英国集中了一百五十艘战舰后,荷兰人立刻拿出了二百五十艘战舰准备迎战,他们现在担心的是这场战争到底会持续多久,会导致多么大的花费而已:“就是终归会影响商业,这么多船不能用来贸易却要用来封锁英国,多可惜啊。” “英国人总要出来打渔吧,你们不让他们的渔民出海,他们迟早会求和的。”鲍圆朗献计道,伦敦规定每周有三天不许吃肉只许吃鱼,这让英国对鱼肉的需求很大。 “我们正打算如此。”巴斯滕微微一笑,再次转头面向黄乃明:“祝尊敬的子爵阁下一路顺风,早日抵达利马。” “谢谢,尊敬的巴斯滕爵士,我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 远洋帆船缓缓从阿姆斯特丹港中密密麻麻的战舰丛中驶出,桅杆上升起了使团旗和大明的日月红旗。 “我一点也不看好荷兰,”施天羽看着周围的那些荷兰军舰,给鲍圆朗泼冷水道:“英国比荷兰大这么多,又有地利,荷兰要冒着风雨在英国的大门口前封锁对方的舰队,保护自己的每一支商队,而英国人完全可以坐在家里喝着小酒、吃着烤肉,看着荷兰人在海上喝风吃冷面,寻机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除非荷兰人能够登陆英国,否则这一仗输的肯定是荷兰人。” “荷兰有最好的水手。”鲍圆朗不服气的争辩道:“海战是比谁的水手好、谁的水手多,可不是比谁的人多。” “英国,并不是没有鱼就活不下去,而他们每周必须吃三天鱼,为的就是能够让更多的子民成为熟练的水手,”施天羽冷冷地说道:“我赞同侯爷的看法,虽然这是一个无君无父的国家,但却是一个很厉害的无君无父的国家。” 听提到镇东侯的名号后,鲍圆朗顿时不再说话了,可脸上仍是一副不服气的模样。 “家严曾经说过,在欧罗巴西班牙是一个正在没落走下坡路的帝国,英国,是一个即将成为霸主的帝国。”黄乃明也有些神往地看着港口外那如林的海船桅杆,这是一个多么小的国家,但从非洲到欧洲,每一个港口里总是有最多的船只悬挂着荷兰的国旗。 “帝国?”鲍圆朗有些疑惑地问道:“英国哪里有皇帝?他们连国王都没有,而西班牙也没有皇帝啊。” “一开始我也以为帝国是指皇帝的国家,可家严说我误会了帝国的含义,在家严的定义里,帝国是指一个国家对其他国家的处事态度。你们还记得那个英国的英雄故事吧,就是他们被罗马帝国入侵时抓走的那个抵抗头目。” “记得。”鲍圆朗答道。 一个坚决抵抗罗马入侵的英国领袖,没能用木棍和石头打败武装到牙齿的罗马人,当他被俘虏到意大利看到富丽堂皇的罗马城,雄伟的建筑物和宽阔的街道后,出不解地疑问:你们住在明亮宽敞的石头屋里,却不远万里来洗劫我们的茅草屋;你们乘着漂亮的马车,却贪图我们的破烂不堪的牛车;你们穿着令罗绸缎,却要剥去我们身上的兽皮;你们的女人美丽非凡,却要掳掠我们面黄肌瘦的妻女……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这就是帝国,不管有没有皇帝,帝国不会因为富裕就施舍她的邻居,有马车是不需要牛车,但是可以吃一顿牛肉;石头屋子不需要茅草做顶,但是可以修篱笆;我不打算抢你的女人做妾,但是我需要一个做饭的老妈子。”黄乃明说的自己都笑起来:“用这种态度对待邻居的,不管是不是有皇帝,都是帝国。家严还给这种行为起了一个名字,叫帝国主义。” “确实,侯爷说的对。”鲍圆朗这次大声赞同道:“英国确实是一个这样的野蛮国家,全国上下都渴望战争。” “是的,这就是帝国和我中华的区别,我们作战往往是因为君父喜好武功,很多都得不偿失,而帝国总是能从中获益,所以帝国的子民,都喜欢打仗。” “当然,我们天朝存亡续绝,四海真心仰慕,那是这些蛮夷能比的。”鲍圆朗自内心的自豪道:“就好比壬辰之役,显皇帝不取朝鲜寸土,不收朝鲜分文,便是日本只要醒悟悔改,我们也不会穷追不舍,还会赐他们一个王位。” “所以我们的百姓不喜欢打仗,”施天羽一直在边上旁听,此时突然插嘴道:“而西班牙人喜欢,英国人喜欢。” “家严说,帝国主义还应该做一件事,就是把周围的国家根据自己的需要进行改造,比如西班牙人需要利马的黄金,就绝不会鼓励哪里的人种地,需要艾非卡的奴隶,就绝不会要哪里的人学习法律,把所过之处变成西班牙。” “哦,说道这个。”施天羽唔了一声:“我们在南洋和中南半岛……” “帝国主义,呵呵。”黄乃明轻笑一声:“家严也是和荷兰人还有西班牙人学的,不过他说英国迟早会做得比他们更好。” “要是我们大明也是一个帝国。”施天羽突然有些神往起来,这些镇东侯口中的帝国,军人受到社会的普遍敬仰,百姓以成为一个优秀的军人为荣。施天羽不禁想到,是不是成为帝国以后,大明的军人也能享受着荣耀和财富呢。 “施兄弟!”鲍圆朗的声音里出现了一丝怒意:“你怎么能这么想?我们堂堂中华,乃是礼仪之邦,皇上是替天行道的天子,我们是天朝而永远不会是帝国!”鲍圆朗熟练地使用了他刚学到的新词:“侯爷也绝不是帝国主义者。” “好了,不争这个了。”黄乃明把话题岔开,他心里越来越怀疑自己父亲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父亲总让他周游于这些帝国之间,还让他多看多听:“我们总算可以亲眼目睹,到底我们是生活在大地上,还是生活在一个球上。” 根据黄乃明的计划,他们会前往南美的利马,那里是西班牙重要的金银产地,提供给中国大宗的货物。相比荷兰,西班牙很痛快地消除了和中国之间的所有不痛快,西班牙希望能继续从中国进口大量的水银、丝绸、瓷器以及新加上的香料,西班牙有的是金银,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既然中国人通情达理愿意继续贸易那也没有必要非动武不可。 “这个问题按说出海的人都不应该再有怀疑。”施天羽说道。 “但还是眼见为实。”鲍圆朗又争了起来。 “好了,好了,我们很快就会眼见为实了。”黄乃明又在打圆场,和西班牙南美总督见面后,他们会从那里登上前往南洋的船,环绕地球一圈回到祖国。 第三十六节 海盗 随着天气不断转暖,闯营开始紧锣密鼓地积蓄力量,不过许平的部下都认为至少在六月前无法恢复元气起新的攻势。李自成的情况稍好,但暂时无力北上实践与镇东侯的约定,他现在考虑优先南下攻取湖广以夺取南方的资源。 这种进攻路线明显会与之前镇东侯和闯营达成的约定不符,许平担心闯营对湖广的进攻会让镇东侯感到威胁,并视之为对协议的破坏,不过现在下一步如何展已经不由他说了算,甚至也不由闯营任何人说了算,河南北部已经不适合大军行动。在洪水过后,开封已经成为一片废墟和泽国,从这里攻击直隶的可能性基本已经不复存在。 同样,闯营缺乏攻击山西的前进基地,至于陕西则有潼关天险横在面前,自古以来正面攻击潼关从来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与此同时,黄乃明一行已经途径里斯本、摩洛哥,乘坐一艘西班牙从非洲到南美的大帆船,已经绕过了大半个地球抵达利马。 “亲爱的总督阁下,”在欧罗巴大陆生活了两年,黄乃明也学会了一些西方人的称谓,他把装着一颗人头的木匣重重地放在西班牙南美总督的圆桌上:“贵国的海域未免也太不安全了。” 这颗人头是一位加勒比海盗头目的级,黄乃明的船在来南美的路上遭到了他们的袭击,镇东侯世子和他的两位朋友全部拔剑和护卫一起迎战,经过一番激烈的搏斗才算打败了海盗。 西班牙南美总督打开木匣,看清里面的人的面孔后惊喜地说道:“这是一个著名的恶棍。” “我们的船上挂着贵国国王给的旗帜,居然还有人敢抢劫王室成员的坐船么?”施天羽有些不满地说道,海盗跳上船帮后,当时的甲板上真称得上是弹如雨下,到处都是嘶喊着挥舞着刀剑和火铳的狂徒,此战中施天羽也击毙两名海盗,鲍圆朗大腿上负伤,到现在还疼得不得了。 “应该就是王室的旗帜吸引了这个恶棍,”总督庆幸不已地说道,向黄乃明连连称谢:“幸好子爵阁下安然无恙,不然这个恶棍已经回向鄙人索要惊人的赎金。”总督仔细地看了一下级脖子上的割痕,有些奇怪地说道:“子爵阁下为什么这样仁慈?居然是砍头而不是吊死这个恶棍?” “吊死?那不是太便宜他了?”黄乃明有些奇怪地说道:“对于海盗,我们大明一向是不留全尸的。” “这是您的俘虏,当然是您说了算。”总督闻言也不计较,他看了看满身尘土,衣服已经脏得像野蛮人的黄乃明和施天羽:“鄙人已经为子爵阁下安排好了住所,子爵阁下可以先去休息。” “好极了,”这一路上黄乃明没有机会用淡水洗澡、洗衣服,只是登陆后随便就着河水简单清洗了一番,现在身上的气味连他自己都感到难以容忍:“我太怀念温暖的洗澡水了。” “子爵阁下打算洗澡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西班牙南美总督已经是第二次感到诧异了,他连忙劝解道:“鄙人不明白子爵阁下为什么要冒这个险?这里是利马,鄙人已经为子爵阁下准备好了香水,是真正的意大利香水。” 黄乃明微微一笑,他觉自己说走嘴了,现在的西医相信洗澡会带走人的元气,会给人带来致命的危险。而到了利马就算是进入了文明社会,西班牙南美总督为他的贵客准备了最昂贵的香水和薰衣草,黄乃明刚才的话会让对方误以为自己怀疑西班牙方面怠慢中国的使节,听任他们和黑奴一样不得不用水来进行清洗:“这是大明的习惯,我们一向是用水洗澡的。” “多么危险啊。”西班牙总督生怕黄乃明遇到什么不测,看他的眼神也随之一边,放佛是在看一个不懂医学的野蛮人,不过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见黄乃明不为所动,就又推荐自己的医师跟他们去住处:“这位医生是来自意大利名医,祖祖辈辈都是做这行的,据说可以追溯到伟大的罗马时代。” “谢谢。”黄乃明确实需要一个医生来看看自己的随从们。 总督的医生带着自己的医箱,跟着一起前往中国使团的住处,在利马城内,除了穿着漂亮衣服的西班牙人外,还有大批的黑奴。从非洲到南美的航线上,一年到头奔波着挤满黑人的运奴船,这些船每年用来数以万计的奴隶,然后满载着南美的黄金返回西班牙。 在利马的大街上,还不时驶过装满水银的马车,看到这些马车上的货物后,黄乃明就问身边的西班牙翻译:“这是来自我的祖国的吗?” “是的,尊敬的子爵阁下。”翻译毕恭毕敬地答道。 南美遍布着金银的矿山,但是却没有水银矿,采用置换法开采金山的西班牙南美总督区,最开始从欧洲向这里输送水银,但这些货船是海盗和英国私掠船的极好目标。每损失一艘水饮船,对西班牙国王来说就是损失了一船的黄金,西班牙海军主要用来保护运输黄金船,如果投入大量的舰队保护水银输送,对西班牙来说是件成本过高而且力不从心的工作。因此现在大西洋航线上的西班牙货船只输送对他们来说成本极低的黑奴,而水银从万历期间就开始从中国进口。 因为和中国交易需要白银这种货物,所以和中国的交易刺激了西班牙对南美白银的开采,每两船运到利马的水银就会有一船用来置换白银。而白银和黄金也会在这个城市分道扬镳,西班牙人眼中的货币----黄金,会从大西洋航线回到欧洲,而白银这种在中国价值连城的货物则会从这里登船前往亚洲。 万历时期,中国官员看到西班牙人用白银交换大量水银时,一直以为是西班牙人掌握了将水银提炼成白银的技术,为此利玛窦颇为唇舌也未能消除中国人的怀疑。而来自南洋的大量白银更让中国人谣传马来半岛有一种金银树----树上能长出银子的叶子。 这个误会于十几年前被镇东侯消除了,镇东侯反复强调南洋的争夺应仅限于显示实力,迫使荷兰和西班牙人同意中国参加到海贸中,并设法取得一些港口。在镇东侯的再三干涉下,理事会在南洋同样非常节制地使用武力,大家都明白若是镇东侯所言不错:如果和西班牙人彻底搞僵,那南美的白银就别想再得到了。 医生很仔细地查看了鲍圆朗和负伤的护卫的病情,他的建议是立刻对这些病人实行放血治疗,遭到黄乃明的坚决拒绝后,医生只好退而求其次,不清不愿地把锋利的刀子放回箱子中,取出一套玻璃杯子为这些伤员拔火罐。 除了器皿是玻璃而不是陶瓷外,西医和中医的拔火罐没有任何区别,因此得到了黄乃明一行的同意。 “出海之前,家严就交待说,若是欧罗巴人想给我们放血,那决不能同意,家严说这很可能会死人的。”黄乃明当时没太往心里去,觉得万里之外的异国风俗父亲没有任何可能知道,不过到了欧洲之后真是一拨拨的御医被派来给中国的贵宾放血,对此黄乃明百思不得其解:“家严是怎么知道的?” “能者无所不能。”施天羽的看法很简单,那就是他父亲说的:这天下就没有什么镇东侯不知道的事,只要用心听着就是了。 “家严说不要信西医,生病了就多喝水,多吃水果,”黄乃明知道自己的父亲什么医都不信,家里人生病从来不请医生、朝廷赐的人参一口都不吃:说里面有什么重金属,留鼻血不是证明有效而是证明有毒。这次出海,镇东侯给儿子亲笔写了一堆健康注意事项,但同样没有给他们准备任何医生,随行的中国医师还是施策和鲍博文不放心儿子在福建找的:“说西医是混杂着迷信、魔法的巫术,一丁点用都没有。” 也就是在英国,黄乃明听到了一些类似他父亲的激进说法,研究血液循环、呼吸和胚胎的几个教授,表过针对西医的激烈言辞,说什么凡是从罗马时期传下来的医学都应该废掉,如果它们中的某些理论和在科学指导下的医学相异,就应该抛弃;如果碰巧相符,也是撞大运蒙上的,既然有了科学的解释也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不过这种言论基本没有人响应,英国社会依旧信任他们的传统西医。 “少侯爷,”这位随行的医师在用完了从国内带来的草药后,已经处于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境况,经过他对西医的观察,觉得和中医颇有暗合之处,一样讲究天时地利,大量使用草药和动物骨骼。虽然随行医师自问无法在治疗瘟疫上和镇东侯相比,但处于职业自豪感他还是忍不住反驳道:“这西医也是从他们的古代流传下来的,他们在那个什么罗马时代的祖师爷到现在也有好几千年了,可以称得上是千锤百炼,怎么可能一点用都没有呢?” “是啊。”黄乃明也觉得父亲在这个问题上说的太武断了,欧洲到处都是城市,这么多欧罗巴人,若是没有西医他们怎么能够繁衍众多,以致殖民四海呢?就比如这放血疗法,也有着千百年的深厚沉淀,父亲一口咬定有害无益未免有点让人难以心服。 但施天羽不这么看:“侯爷说有害,就一定是有害,我们不能拿兄弟的命去冒险。” “说的也是。”关于西医的争论于是就此打住。 第二天再次拜访西班牙南美总督时,后者显得格外热情,一见到黄乃明就热情地迎上来:“尊敬的子爵阁下,昨天失敬了,鄙人没有想到那个恶棍竟然是您亲手制服的。” 昨天总督已经向几个在海船上的人询问过战斗经过,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证实了黄乃明的勇敢和善战。对此黄乃明并没有谦虚而是一笑:“尊敬的总督阁下,贵族难道不该身先士卒么?” “如果是一位西班牙的贵族,鄙人一定能想到,但子爵是明国的贵族,鄙人必须承认这非常出乎鄙人的意料。”说着总督就向黄乃明鞠了一躬。 “总督阁下这是做什么?” “鄙人必须向子爵阁下道歉,之前鄙人对明国有着太深的误解,”总督毫不隐讳地说道:“鄙人祖父的一位好友,几十年前是菲律宾总督,国王陛下询问他对明国的印象时,鄙人的祖父当时也在场。” “他怎么说?”黄乃明隐隐猜到了对方为什么要道歉。 “他说明国的贵族都是懦夫,毫无战斗的勇气和技巧,他认为贵国人非常不善于战斗,还说十几个日本人就能从贵国数以千计的士兵中突围。” “或许总督阁下已经知道,日本是我国的藩属。” “是的,每个人都会犯错误,显然鄙人祖父的好友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在南洋的争端中,守随信吉是坚决站在镇东侯一边的,对此西班牙南美总督也有所耳闻:“子爵阁下的勇敢,鄙人深感钦佩。” “谢谢,”黄乃明希望尽快言归正传,那就是太平洋贸易线问题,南洋的战争只是让理事会取得了一些港口和海域控制权,而西班牙的势力依旧强大,不但强大而且不能再继续紧逼。毕竟之前生过一些不愉快,黄乃明希望能够取得西班牙南美总督的谅解,这种封疆大吏的友谊对贸易异常重要:“尊敬的总督阁下,您对我们之前在南洋生的那些不愉快怎么看?” “子爵阁下,”现在总督对黄乃明的印象已经完全改观,他觉得双方是同一种人,那就可以用同一种语言说话:“在鄙人回答之前,希望子爵阁下谈谈您父亲和您对英国海盗的看法,”总督指了一下昨天用来装级的木匣:“子爵阁下一定知道这个恶棍也是英国人吧?” 第三十七节 南下 “是的。”英国目前扮演的角色就是海上贸易的破坏者,最近百年来这个国家盛产的就是海盗,荷兰和西班牙都深受其苦,黄乃明承认英国是个很有意思的国家,但是他不像他父亲那样看重英国。镇东侯知道现在的岛国英吉利是大英帝国的幼年时代,在他眼里是刚刚露出爪牙的小狮子;而在荷兰人、西班牙人还有黄乃明的眼里,英国不过是一条长得比较肥的野猫罢了。 “听说子爵阁下还去了伦敦,”南美总督从西班牙船长的嘴里了解到了一些黄乃明在欧洲的行程,听起来中国使团在英国的时间还很长,接近在其他国家时间总和的一半,总督不明白那个气候恶劣,被狂暴的北海所围绕的贫瘠岛屿有什么可玩的:“难道子爵阁下对英国很有好感吗?” 宗教的力量在西班牙仍然非常强大,黄乃明觉得英国人相对西班牙人更开朗、风趣,而且从英国大学得到的知识也是不容于西班牙的,不过这话他当然不会对西班牙总督名言:“从来没见过没有国王的国家,有些好奇罢了。” “哦,是啊,异教徒的国家。”总督恍然大悟,令人痛恨的异教英国女王没有留下后代,这显然是上帝对她的惩罚,新的王朝由于是天主教徒,所以西班牙和英国的关系迅缓和,不想又被那个充斥着异教徒的议会推翻了:“上帝会惩罚这些罪人的,他们全是海盗----魔鬼的信徒。” 总督稍微泄了一番,就再次提问黄乃明对全球海贸秩序的看法。 “我还很年轻,所以大部分看法都是我父亲的。”黄乃明直言不讳地说道,他觉得如果自己声称对海洋贸易有过深刻、细致的思考,估计对方也不会太相信。 西班牙南美总督点点头,如今在西班牙和荷兰人的认知里,镇东侯应该是中国的海洋大臣,是中国统治集团内的重商主义者或自由贸易派,而他的儿子显然就是他的眼睛和代言人,西班牙王室这么看,西班牙的南美总督也是这么看的:“尊敬的侯爵阁下是怎么看这个问题的呢?鄙人洗耳恭听。” “我父亲常说,我们和生活在千百年前的人不同了,当今世界的科技让我们能够在有生之年环游地球。之前无论是中国还是西班牙,都是被野蛮的汪洋大海所包围的荒岛,但现在海洋把我们连接在一起,野蛮人再也不是我们这些文明人的对手。如今,地球已经变得这么小,就好像是一个村子似的。”黄乃明觉得镇东侯嘴里的“地球村”有些太过夸张,就稍微修改了一些:“就像是一个国家,而不是被荒漠和大海隔离的孤岛。 “不错,”南美总督深有同感,随着大航海时代的开始,所有的国家都感到不适应,祖辈的经验难以应用在这个崭新的时代,国于国之间的关系也愈加复杂:“放在几百年前,尊敬的子爵阁下是绝不会和鄙人一起进餐、喝茶的。” “一个国家会有形形色色的人物,只有每个人都各司其职,才能让这个国家运转良好,野蛮人变为文明人的特征之一,就是国家化。”黄乃明略一停顿,客气的问道:“总督大人同意在下的说法么?” “鄙人完全同意。” “既然今天地球已经变小,变得就像是一个国家,我父亲认为所有的文明人必然要坐下来,实现全球化。” “全球化?” “是的,我父亲认为我们文明人需要的不仅仅是制定海洋和贸易上的秩序,我们都是文明人嘛,我们迟早要共同协作让地球像一个国家一般的运转,我父亲称这个过程为全球化。” “很有意思的说法,”南美总督精神一振:“子爵阁下和我的陛下说过这件事吗?” “说过,您的陛下很赞同家严的看法,认为把文明推广到全世界是我们两国共同的责任。” 总督露出满意的笑容:“子爵阁下请继续说。” “一个国家应该有贵族统治,有工匠生产,有农民耕作,这样才可能是一个国家;显然,全球化的关键问题在于,我们必须确定谁是贵族,谁是工匠,谁是农民。” “尊敬的侯爵阁下说得非常精辟,”南美总督脸上的笑意更浓:“那么请问,尊敬的侯爵阁下是如何看待全球化的这个关键问题的呢?” “昨天总督阁下似乎并没有把在下当作一个贵族看待,”黄乃明笑道:“但今天总督阁下却对我完全改观呢,这是为什么?” “因为子爵阁下的英勇证明了您是当之无愧的贵族,”南美总督哈哈大笑起来,他已经完全明白了黄乃明的意思:“贵国,毫无疑问已经证明了贵国的贵族身份,如同印加人和非洲人已经证明了他们的农夫身份一样。” “在一个国家里也总会有强盗,如果贵族不保护农民,那还要贵族干什么?”黄乃明微笑着说道。 “侯爵阁下的见识令鄙人深感敬佩,正如令尊所言,贵族国家应该像治理国家一样地管理世界,让大家都生活得更美好。”西班牙南美总督举起酒杯:“为全球化干杯。” “为全球化干杯。” …… “多么强大的国家啊。” 黄乃明看着墙壁上挂着的世界地图,不由自主地出了一声感叹,由于沿途停靠的都是欧洲列强的港口,所以他想当然地把非洲都视为西班牙的领土,这巨大的面积让所有的中国使者都感到震惊。再加上幅员辽阔的美洲殖民地,西班牙和荷兰给人留下的印象就更加深刻,这里黄乃明等人犯了同样的错误----他们误认为被分散在海岸线上的大批港口所围住的土地都是领土。 “所以他们当然高兴侯爷会提议全球化了,”施天羽很奇怪为什么距离这么遥远的总督区会不自己成为一个国家,而且忠实地遥奉来自欧洲本土的命令:“他们需要的是时间,这里不是他们的藩属而是他们的领土,自古民心定则难移,他们的领土可是我们大明的五倍、十倍以上啊。” 黄乃明皱着眉没有说多说什么,他父亲不是很看得起西班牙和荷兰,认为他们的力量不能持久,可这与黄乃明出海后的认知完全相背,从亚洲到南美,他们的领土环绕地球,黄乃明担忧父亲是不是因为坐井观天而对这两个国家的力量有所误解。 “所以侯爷才要和他们做生意啊,冤家宜解不宜结。”鲍圆朗也觉得这么大的国家是威胁,他敢说如果施天羽的父亲事先知道南洋那些不起眼的西方海军背后是这么大的国家,那多半就会劝阻镇东侯的行动,而且鲍圆朗还怀疑镇东侯也没有看过世界地图----非洲和南美的面积相比明的疆域,实在太有震撼效果。 “有个英国也好,”施天羽小声说道:“或许侯爷就是为了削弱西班牙,才让少侯爷你去英国的,给西班牙后院扔只马蜂。” “可是英国这么小……”鲍圆朗指着地图上那好不起眼的英伦三岛:“对西班牙来说,英国就和一个县差不多大。” …… 崇祯二十四年五月,这两个月来许平在自己的营地里训练新兵,主要是炮手和骑兵。 李自成的老营已经向湖广移动,闯营的物资仍然严重不足,李自成已经派人通知许平,他打算暂停与镇东侯的密约,先打跑左良玉取得湖广再说。 “陕西潼关是无论如何也攻不下来的,要想取得潼关,就需要走山西渡过黄河,从背后包抄潼关。”许平的部下也对正面攻打潼关持反对态度,而攻打山西需要大量的辎重,这个河南北部已经无法提供:“再说如果我们能攻入山西,那还打潼关干什么,我们直接进攻京师好了。” 没有从京师运输去的粮草军饷,孙传庭只能饿死在三边,而且若是朝廷一朝权威扫地,想他这种空降的大员往往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唯一要担心的就是孙传庭从陕西冲出来勤王,不过只要他敢出关,我们就消灭他。”上次出关大败之后,孙传庭一直很老实地呆在家里,连给开封解围都不参与。 河南的生产需要大量的劳力,许平不打算在今年八月前出兵,湖广左良玉即便许平不去,李自成对付他也是绰绰有余。现在是农忙时期,许平必须为将来考虑:第一他担心与明廷的战争还可能会拖下去,影响生产会给闯营带来长期的损害;第二,镇东侯虽然和闯营有密约,但凡事求人不如求己,许平至少要保证本方拥有让对方认为值得交易的资本,如果在农忙时期强行出兵,那些帮助闯营安置士兵过冬的缙绅嘴上不说,心里可能会有些不满,对一个新兴的封建集团来说,取得这些地主的信任很重要。 一心过安稳日子的许平不急不忙地结交士人,收集辎重、打造车辆,耐心地等待着农闲的到来,却没有想到突然传来的一个消息打乱了他的计划。 “大王杀了曹操?”许平听到这个消息时几乎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罗汝才和许平的关系称不上有多好,这个冬天因为争夺地盘还和许平的部下生过多起纠纷。但尽管如此,罗汝才仍然是李自成早期最重要的同盟者,以前许平估计李自成迟早会把罗汝才从同盟贬低为他的部下,但从来没有想过李自成会直接杀了他,更不用说是在这个时候。 “是的,大王还杀了袁时中,贺一龙……”听起来这像是一场大清洗,那些早期的同盟被干脆利落地除掉。 “季退思、老回回他们呢?”许平立刻让自己的部下打探那些没有被清洗的同盟者的下落。 数日后,当许平的探马回来时,李自成的解释也已经向许平、李定国等不在他身边的闯营将领。 本来许平以为李自成会给罗汝才安上一个私通官兵的名义,一般说来这种黑锅是比较常用的帽子,但是李自成却没有这么做,而是向其他人解释说:罗汝才总是改不掉到处抢劫的习惯,而这个习惯对闯营的形象和未来都是没有什么好处的,所以他不得不出此下策。 “老回回等几个领已经脱离我军,虽然不一定会去投奔官兵,但是想来不会再与我们同路,季大王表示愿意做大王的部将,继续在闯营的旗下作战。”许平紧急召集了他的部下们,把现在的战略情况作了一个通报:“你们怎么看?” “闯王对曹操早就不满得很了,当年曹大王投降官兵时还企图拿大王做见面礼,大王虽然后来没和他计较,但估计心里还是有疙瘩的,”周洞天也认为现在绝不是内讧的时机,李自成和罗汝才之间的矛盾爆,多半还是因为物质紧张:“开封洪水之前大家手里都有些积蓄,有些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总归不能让朝廷看笑话。但这场大水一来,各路领的兵马多则去了七停,少则也去了四、五停,二郎们一个个都饿得眼睛绿,这火气就难免了。” 许平知道周洞天说得很对,洪水后各营先是争夺物质闹得很僵,比如这个冬季生在罗汝才和许平之间的那些矛盾是以前绝对不会生的,四月各营准备新攻势时,各营为了尽快恢复元气又激烈争夺兵员,以前很多藏在水面下的矛盾顿时都浮了出来。 “无论如何,这都不是内讧的好时机。”许平担心这件事会造成闯营的分裂,而他必须要做点什么:“其他各营继续修正,近卫营和我即日出,去与大王回合。” 和李自成合营是一种姿态,表现出团结和信任,许平不希望闯营其他大小同盟者猜疑自己和李自成也有难以调和的矛盾。 这时一个使者送来了孙可望的信,许平打开后少了一眼:“孙将军和李将军也会立刻移营去与闯王回合,我正好和他们同行。” 第一节 湖广 今日贺宝刀回到家中后,贺夫人见到她丈夫脸上的忧色,显得比往日更重,便询问到底是何时。贺宝刀告诉他夫人:“今天侯爷和元辅大吵了一架,侯爷对天子说,不杀侯恂无以谢天下人。” “那皇上又怎么说?”贺夫人问道。 贺宝刀摇摇头,“元辅对皇上说,侯督师和高巡抚他们毕竟是为皇上和社稷出力,如果这次皇上严惩了他们,那么日后谁还肯皇上分忧呢?” 听到这话,贺夫人脸也显得焦急起来:“可是现在街头巷尾无异纷纷,说的都是朝廷的坏话。” “这个皇上也知道,”贺宝刀点点头,道:“皇上也担忧民心不利于社稷,可是元辅说,皇上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愚民愚妇本来就不懂得国家大义,元辅说皇上如果为了民心失去了士心那才是得不偿失。” “那对侯恂一点惩罚就没有了吗?皇上就这样放过他么?” 贺宝刀语气里全没有把握,犹豫着说道:“皇上还是会听侯爷的吧?皇上已经下令将侯恂免去督师职务,并派锦衣卫将其索拿回京。但是皇上同时奖励了开封官以及侯恂周围的那些参赞官员,不知道皇上最后会不会真的追究侯恂的责任。” 见妻子黯然无语,贺宝刀先是宽慰道:“侯洵还在大牢里关着,说不定明天皇上就会下旨赐他死。”话完贺宝刀又是一声叹息:“说到底侯督师还是立功了的,没有侯督师,我们哪里会有时间重振新军?” 目前京师的新军扩编为十三营加直卫,每营理论上会有五千人,总计近七万官兵,现在大约已经训练好了五万五千人。湖广那边的求救信如潮水般涌来,声称李自成、许平带百万大军来攻,镇东侯表示愿意随时带新军沿运河南下,绕到闯军之前予以迎头痛击。 不过新军内部对此普遍表示反对,贺宝刀就明确表示不同意,他对妻子牢骚道:“新军九成都是北方人,到南方水土不服怎么办?” “福建那里还好了,我们又不是没有去过,”贺夫人对贺宝刀的慎重有些不解。 “又不是去驰援福建,而是湖广,湖广!”贺宝刀突然没来由地起火来,贺夫人见状就将嘴闭上了。 …… “救火营又闹事了?”赵慢熊在金求德的营帐里嚷起来:“你怎么事先一点也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这是将军们的授意,他们又怎么会告诉我。”金求德感到新军已经越来越不服从指挥,这次新军哗变闹事表示不愿意南下增援湖广倒是让内阁挺高兴,内阁里多也不愿意派出新军去南方,生怕李自成会杀一个回马枪。 “内阁拟票要福宁军北上支援湖广,同时还要肇庆军也一起出。”赵慢熊透露了一个今天刚打探到的消息:“侯爷认为可以同意?” “哦?我还真不知道福宁军和肇庆军里还有可用之兵,”南方的事情从来都是杨致远在管,而施策和鲍博文两人和杨致远差不多,都是镇东侯的死党,不然镇东侯也不会把这些人留在南方根据地:“贺家老大就不知道在干什么,这仗打了三年了,他连福建都没回去过。” “两镇确实没有可用之兵了,不过大人的意思是,不妨陈兵江西,阻止闯军越过湖广,福宁的水师已经挑选合适的船进入长江,有水师在闯营自然不会太过深入。”镇东侯已经命令施策准备出,由他统一节制郑芝龙和刘香。 “这一帮水鬼懂得打陆战么?” “本来就没有想打,大人嘱咐施策要见好就收。”赵慢熊最担心的到不是南方,而是北方:“大人准备把老兄弟召集来好好谈一次,如果他们还不知好歹的话,那就是绑也得把他们绑走。” “大人打算什么时候和他们摊牌?”因为下面不配合,所以金求德必须严守口风,一点也不能透露出打算弃京师而逃的意思。 “等闯营杀回马枪以后,到时候若是军情紧急皇上肯定会让大人领兵御敌,”赵慢熊估计若是闯营攻入山西或是山东的话,这个命令就差不多该下了:“到时候大人带着军队就走,若是还有谁不服的话,就让直卫把他们先绑起来,绑到南京去。” “也只得如此了。” …… 李自成确定南下湖广后,差不多每一个河南的士兵都愿意从此离开故土,跟随闯王踏上未知的征途,大批受灾的百姓亦纷纷到闯营军前报名,表示愿意参加闯军,和跟随闯王一起打天下。 七月闯军在刚攻克的襄城稍事休息后,闯军一路沿着官道南下,途径南阳、新野,很快就逼近了湖广北部的重镇襄阳府,襄阳府背靠汉水,是扼守湖广的门户。五日,打先锋的李定国夺取位于襄阳上游的谷城后,得到消息在他面前的不仅仅有楚军,还有刚刚从福建调来的福宁军,听说到这个消息以后,李定国立刻收起轻视之心,他知道福宁军是镇东侯的嫡系部队,是二十年前就是镇东侯一手打造起来的。 很快李定国就打探清楚,来增援湖广的福宁军由郑芝龙和刘香领军,查到他们的履历后李定国有些迷惑不解,无论是郑芝龙还是刘香之前都是福宁军的水军将领,这是他们第一次带领陆军作战。至于为什么会派两个水军将领带领福宁军来增源湖广 虽然不是很清楚里面的原油,但李定国确定四万福宁军急袭击而来之后,立即下令全营戒备,同时将所有的部队收缩到刚刚占领的谷城县城当中。当福宁军抵达谷城近郊后,李定国下了一道令手下都感到莫名其妙的命令。那就是用石头把谷城四门全部堵住。 听到这个荒谬的命令后,李定国的部下们都大吃了一惊,眼下位于谷城附近的是李定国统辖的三西营,三个营计有一万五千多官兵,虽然较福宁军处于劣势,但并非没有防御的能力。有参谋向李定国建言道“将军,福宁官兵急袭而来,显然如意算盘是趁着闯王和大将军主力到达前抢先击败我们,但我们未必不可一战,大将军十日之内就能抵达,我们只要沿着城郊节节抵抗,坚持十日并非什么难事。将军下令尽数退出城中也无不可,但如果退进城还要把光化四门全部堵住的话,那也就丧失了任何反击官兵的可能,官兵就可以从容地围攻我们,无论他进攻城墙的哪一点,我们都难以逆袭,完全是被动捱打。” 李定国狡猾地笑了一下,道:“宋代的守城录有言:墙贵低、门贵多。若无反击,势难坚守,我已经打了这么多年仗难道会不明白这么浅显道理吗?执行命令!” 参谋们见状见李定国态度坚决,就满腹狐疑地去执行他的命令。 很快对作战胜利充满信心的郑芝龙就抵达谷城附近,旁边则是愁容满面的刘香:“施帅说过不许与闯营交战,你为什么不听呢?” 刚出兵没多久,施策就急病不得不停下休息,郑芝龙见状连忙带领福宁军进入湖广,沿途狠狠地打了地方一通秋风,还和刘香炫耀道:“从军二十年,穷得我简直忘记金银长什么样了,这次可算是财了。” 刘香把肇庆军停在江西和湖广的交界,本人带着亲卫跟着福宁军一起北上,屡次试图把郑芝龙劝回去,但后者却不为所动,反倒拼命动员刘香:“二十年了,我们从来没有在元帅面前露过脸,这次我们得好好立一功啊。” “施帅说……” “施帅年纪大了,暮气!”郑芝龙一脸的不在乎,他儿子郑成功统帅闽粤水师中的精锐已经进入长江,一路上躲避礁石逆流而上,眼下到了汉水附近,这些水师中有不少都是装备着大批火炮的巨舰:“我们有水师,沿江而战,闯营哪里是我们的对手?” “我们从未打过陆战。”刘香还是心里虚。 “在南洋不是打过么?” “那是以多欺少!”刘香倒是指挥过水师在海外作战,不过那个规模要小很多,一般都是几百上千人的战斗,如果有两、三千陆军就是了不得的大战了。 “现在也是以多欺少!”郑芝龙的计划很简单,就是用大批的火炮压倒对手:“湖广总是给元帅眼色看,这次我们若是把湖广纳入元帅的地盘,你说元帅得赏赐给我们些什么啊?将来等元帅背北朝南了,怎么也得赏我个南洋王、总督吧。” “嘘!”刘香连忙竖起一根手指:“小声!” “周围又没有人,”郑芝龙这些年一直给镇东侯干黑活,对镇东侯隐藏在水面下的实力有不少了解,久而久之也看出些征兆,觉得背地里东征西讨的镇东侯多半有不臣之心:“将来是王是候,得靠我们自己去争取啊。” 得知谷城的李定国将四门全部堵住后,郑芝龙更是喜出望外,对刘香大笑道:“我早就说闯营就是一帮乌合之众,你还总在瞎担心,他们连海外的蛮夷都不如。” 既然如此,郑芝龙连水师也不等,立刻督促福宁军准备进攻。 虽然也对福宁军的战斗力很有信心,不过刘香显得比郑芝龙谨慎些,道:“侯爷在北方锻炼的新军数营,虽然是新组建的军队,但是也是按照我们福宁军一贯的方法编制训练的,装备更不在我们福宁军之下,可是几次出击都被闯营打得大败,这李贼也是惯战的悍匪,怎么会愚蠢到把城门都堵住了?” “那是因为侯爷留了一手,施帅不是总在气新军么?好像他们在和元帅闹别扭,”郑芝龙善于察言观色,虽然没人和他说过但是把北方的一些矛盾猜了个七七八八:“我们可是侯爷他老人家的嫡系,看看我们的大炮吧,吓也吓是闯贼了。” “施帅可是说了见好就收。” “明白,明白,一旦闯贼明白湖广是我们的,江西更是他们招惹不起的,我就不打他们了。”满心要证明自己是水陆全才的郑芝龙,下令按照日常的条例,广挖战壕,从多个方向逼近谷城城墙。 …… 城外的福宁军忙着挖战壕,李定国则在城内悠哉游哉地养精蓄锐。在郑芝龙的指挥下,福宁军一连刨了三天的战壕,很快就有好几处都接近城墙。 这期间郑芝龙百般打探,但是一直没有城内的消息:“也难怪,城门都被贼人堵上了,我们的人也混不出来了。” 根据情报许平的部队正在赶来,郑芝龙下令给士兵双饷,督促他们日夜赶工抢挖战壕。进入湖广以来,除了有大功可立以外,郑芝龙总算也有机会讹诈地方了,这些天来已经捞了不少钱财,反正是白来的钱花起来毫不心疼:“等消灭了李定国这贼,我就该稳固防守了,放许平安全退去吧,他是元帅的大弟子,我打败了他元帅面上也不好看啊。” 看到官兵四面包围谷城,并且开始土木作业后,闯营的部下们屡次主张出城逆袭,但李定国始终不同意,看到福宁军开始挖纵壕时,李定国的部下们快要忍不住了:“大人,这纵壕一旦挖成,他们就会把大炮拖进去轰击我们。” 李定国显得一点儿也不紧张,到城头上看了一圈又踱回官邸里休息,就好像没事人一般。 等太阳刚刚落山,李定国就紧急召集他的部将,下令立刻把堵住城门的石头偷偷扒开。 明白就要起反击后,三西营的指挥官顿时一片叫好之声,而这时李定国才解释自己前几天的决定:“我早就料到官兵必急于吃掉我们,堵住城门是故意麻痹官兵,让官兵认为我也是个不过如此的将领。谷城我们刚刚拿下还来不及清肃,城里这么多百姓,鱼龙混杂,难免没有官兵的细作,急于反击很容易走漏风声,堵上城门也好让这些细作无法与城外的官兵沟通消息。今天就我们要打官兵一个措手不及。” 第二节 父子 白天李定国已经观察好了福宁军的阵势,晚上三西营齐动手迅地把堵着城门的大石搬开。城门打开之前,李定国就让部分士兵从城墙上缒下,等城门一开,三西营的三个马队就呼啸而出,事先出城的小队跟着一起起冲锋,城外的福宁军哨兵刚刚报警,闯军的步骑就已经杀到面前。 忙碌了一天的福宁军此时大部都在睡觉,郑芝龙认定李定国会死守城池所以考虑的是如何用火炮把闯军淹没,今晚临睡前他还讥笑了一通李定国的愚蠢:觉得对方对福宁军强大的火力毫无概念。 营外响声大作后,郑芝龙睡得迷迷糊糊地走出帐篷,听到围着谷城的壕沟那边传来正天动地的杀喊声,刘香没有带军队来所以也在郑芝龙的主营里住,他赶出来的时候看见郑芝龙正冲着谷城愣:“这李贼不是把城门都堵死了么?” “从城上缒下来的敢死队吧?”黑灯瞎火的刘香也搞不清生了什么事情,连忙建议道:“不会有多少人的,还不赶快派兵杀光他们?不然我们的大车就全毁了。” 郑芝龙命令军队打起火把反攻,以免黑暗中自相残杀。 这时西营已经涌出谷城,对面明晃晃的福宁军正是极好的靶子,见闯军火力凶猛,郑芝龙这才恍然大悟:“这李贼,他不堵门了啊!” 此时从两侧城门杀出的西锋、西锐营也击溃当面壕沟里福宁军,从左右包抄杀来。郑芝龙见福宁军阵脚大乱,气恨恨地说道:“这李贼,也算是懂点兵法啊。”说完急忙命令各营坚守营盘,准备防御,可是黑夜里福宁军指挥不畅,郑芝龙既不是知道敌军在哪,也不清楚自己的手下是否安全回到各自的营盘。反之李定国事先早就分配好任务,一伙儿功夫就有好几座福宁军的军营被攻占起火。 见大势已去,郑芝龙只好全力鸣金撤兵,以免遭到更大的损失:“李贼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民,没想到居然这么狡诈,算了,等天明再和他算账。” 刘香和郑芝龙一口气退兵十余里,逃到汉水边上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刘香看着身后黑乎乎的旷野:“我们还是赶快退兵吧。” 环规周围,郑芝龙见四万大军跑散了得有一半,心里起恨交加,听刘香这么说更是不满,暗道:“要是你把肇庆军也带来,那李贼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出城袭击啊,现在退兵?那我回去和施大帅怎么交代?” “背水列阵!”郑芝龙下令剩下的一半福宁军背水摆开阵势,对刘香解释道:“虽然被李贼偷袭,但他只有万把人,断然不敢在白天和我军对垒。等天明后我把李贼逼回谷城去,收拢了我们的散兵再走。” 此时福宁军几天来辛苦搬运到城墙边的工程器械都被闯军捣毁,辛苦运来的火炮和火药都被闯军缴获。而李定国得了便宜仍然不肯卖乖,亲自带着三西营继续追击败逃的郑芝龙,他赶到汉水边上的时候,正好看见郑芝龙迎面列下大阵。 “官兵这是干什么?”西锐营营官张献宝看得目瞪口呆。 “黄侯从哪里寻来的这两个草包?”李定国望着对面郑芝龙和刘香的大旗捧腹大笑。 “大将军总说福宁军是镇东侯的心腹、嫡系,怎么军中会有这样愚蠢的将领?还让这种蠢货来领军?”参谋们看着这种不可思议的军阵后议论纷纷,这次听说福宁军前来后,许平还让人快马加鞭给李定国送信,让他可战则战,不可战则退,或是坚守谷城等他来给三西营解围。 “坚守谷城,等大将军前来再消灭福宁军算什么好汉,待我全歼这股官兵,再与诸君痛饮。”李定国见对方沿着河水布阵也不着急了,慢悠悠地观察起郑芝龙的阵型,寻找着其中的弱点和疏漏:“背水之阵如何调动?不必慌张,先看清楚了再狠狠地打。” 看到闯营不继续追击了,郑芝龙面有得色,对身边的刘香道:“当年兵仙以两万大破二十万赵军,靠的就是背水之阵,今天我有两万大军,可对面却连二十万都没有。你看,闯贼看到我的军阵就胆怯了吧,我们先不着急进攻,等闯贼后退时我们再来一个趁胜追击。” 李定国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确认福宁军确实是一条一字长蛇阵,而此时他派去两翼的探马也先后回报----东西都没有福宁军的伏兵。还有人报告在上游找到了一些渔民和船只,李定国命令骑兵退出战场,准备渡河平行追击。 “或许这两草包是想学韩信,背水一战吧。”李定国端着望远镜一边看着对面的福宁军,一面抑制不住地笑个不停:“韩信固然是背水一战,可惜太史公惜墨如金,不知道有多少布置没有细述,这郑芝龙和刘香二人,看到背水一战四个字就学,真是可笑啊。” 侦查完毕后李定国不再多做等待,立刻命令全军起进攻,先是试探性的,同时攻打福宁军一字长蛇阵的中央两侧,做出把福宁军一分为三的举动。在闯军的猛烈进攻下,遭到攻击的福宁军很快就被打得连连后退,李定国操纵着部队交替进攻,而福宁军背后就是大江,无法迂回调动,后排的生力军被前排败退的同伴压回也无法上前交战,若不能挤到两边的同伴阵里就只好往江里跳。 福宁军中本来就都是福建子弟,几乎人人会水,见形势不好兼江水又不是很急,被推搡到水边的士兵索性就脱了军服往水里跑。 本来只是一个试探性的进攻,李定国见效果比他想像的还要好,就取消了本来的中央猛攻,把预备队投入展这两处的佯攻。 等闯军杀到江边上时,看到的是一地的衣服,来不及向两翼逃开的闽兵都投水脱离战场,有的水性好的已经在对面上岸了。 被从中央将旗切割下的福宁军两翼,见闯军来势汹汹而且又失去指挥,也各自向两翼撤退,这样只剩下中央的五千多福宁军被三西营包围在江边。 中央的两侧被突破防线后,郑芝龙也看不清到底外围的福宁军在干什么,他先是命令军队反击,准备与两翼夹击突入防线的闯军,但面前还有闯军,背靠江水的中央部队无法完成旋转。等过一会儿后,郑芝龙看到三面都是围上来的闯军,才知道大事不妙,失去指挥的部下多半是撤退了,郑芝龙二话不说,三下五除二就把脱了个赤条精精,一猛子就向身后的汉水里扎去。 这时刘香急得是满头大汗,他一扭头不见了郑芝龙的身影,连忙回头向水里看去,看见一条白流正快地窜向对岸,气得刘香指着那条人形大骂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跑得了吗你?” 此时闯营已经有部分士兵或扎木筏,或用在江边搜到的渔船渡河,刘香看到对面已经有一批打着闯营旗号的骑兵登陆了。 “听我号令,全军突围!”刘香接过指挥权,命令全军向前突击,口中大声呼喝着:“兄弟们杀啊,冲过去就各自逃生吧。” 刘香觉得闯军既然让骑兵渡河追击,那河这边可能没有多少能用来追击福宁军的骑兵部队了,而且闯军既然从两侧攻击,他希望中央的闯军战线会因此变得薄弱一些。正如郑芝龙说说,谷城这里的闯军只有三营一万五千人,昨天夜袭福宁军估计也很疲劳了,而且现在数万福宁军溃散,刘香猜测不少闯军也因此散开四下追击溃兵,所以如果能杀出一条血路,说不定就能死里逃生。 困兽犹斗的福宁军猛烈地冲击着闯军的中央战线和左翼的结合部,不愿意无谓损失的李定国先下令放开一个口子放部分明军通过,等明军争先拥挤着从这个缺口逃生时又突然反击将其关闭,前面的明军不管不顾地继续逃窜,而后面的则在绝望中放下武器投降。 冲过去的明军也没能逃多远,很快就又被闯军四下围住。 “真是胜之不武。”李定国已经没有了继续指挥的**,就命令参谋们道:“你们继续指挥剿灭残敌,我回营去睡一会儿。” 一夜没睡的李定国回到谷城就直奔自己的营房,沾到枕头就睡着了。下午醒来后,李定国先用了点心和茶,才让部下进来汇报战果,得知肇庆总兵刘香被生擒活捉。 “肇庆总兵?这草包怎么没带肇庆兵来?”李定国听说没捉到福宁南路副将郑芝龙,心里有点遗憾,不过战果还是很显著的,四万援楚的福宁军,至此已是逃散一空。 刘香被五花大绑地拉进营中,衣服都被扯破,脸上全是乌青和红肿。 “这疯狗!”一个闯军士兵指着刘香骂道:“把他按在地上时,他还咬伤了一个兄弟的小腿。” 而刘香只是把下巴高高翘起,仰头看着帐篷顶任凭李定国的部下如何呵斥就是一言不。 正在这时,第二骑兵队的队官兴冲冲地撩门而入,对李定国大声报告道:“大人,卑职捉到郑芝龙了。” 像个雕像似的刘香听到这话全身一震,也猛的回头向门口望去,几个第二骑兵队的士兵已经把湿漉漉地郑芝龙牵了进来,后者仍是一丝不挂,头上、胡须上的水还没有干。 “儿郎们过河之后,看这厮岁数最大、胡子最长,别人都不管就先拿他,捉到之后他还自称是湖广的渔民,可是一嘴的闽腔,儿郎们都没听懂就把他给卑职带来了,卑职费了好大气力才听明白他原来是在说自己是渔夫。” 不等李定国说话,刘香已经蹦跳着大骂起来:“蠢货!蠢货!你算是把侯爷的脸都丢尽了!” …… 统帅军队向南疾驰增援的许平,在半路接到李定国大获全胜的捷报,郑芝龙和刘香也被李定国同时交给使者遣送送来。一见到许平,郑芝龙便磕头求饶:“大将军!我深知福宁军内部情形,愿为大将军效力。” 福宁军的另一员将领刘香则表现得比郑芝龙有骨气的多,见到许平后立刻破口骂道:“许平!亏你还是侯爷的亲传弟子,你竟然投闯了?爷爷劝你赶快投降,说不定侯爷念在师生之谊上还会赏你个全尸。” “大将军,汉水上有一支我们福宁的水师,是末将的小儿统领的,”郑芝龙生怕刘香激怒了许平,苦苦哀求道:“水师有战舰百艘,大炮千门,火药、辎重不计其数,只要末将修书一封,小儿必定欣然来投啊,啊----” 汉水上的这支舰队让许平怦然心动,若是有这支舰队加入,征服湖广就会变得容易许多。 “郑芝龙,你还是人么?你忘了侯爷的恩情了么?你儿子的‘成功’还是侯爷亲赐的呐,侯爷可没给我儿子起过名字……” 许平挥挥手,让士兵们把刘香拉出去关起来,然后亲手解开郑芝龙的绳索,扶他坐下。 “多谢大将军不杀之恩,”郑芝龙又献计道:“长江水文小儿已经了如指掌,大将军不妨顺流而下直取南京,这支水师是闽粤精锐,远不是留下福建、广东的那些船只、水手能比。大将军日后自将陆师,末将愿为大将军将水师,如此天下无人能敌啊。” “郑将军说的好,将来吾主必不吝封侯之赏,”许平让卫兵给郑芝龙送来茶水和点心,并传令为他收拾一间干净的帐篷:“将军先压压惊,等一会儿我再把笔墨送去将军的帐中。” 感激涕零的郑芝龙在给他的帐篷安顿下以后,马上写好了给儿子的劝降信。这封信写得很长,足足有上万字,信中郑芝龙声泪俱下,不仅回顾了父子之情,还提起自己当年曾是自由自在的海盗,和镇东侯打过仗,现在反出明庭也称不上不仁不义。 两天后,从福宁军的舰队上传来回信,相较于郑芝龙的长篇大论,郑成功的回信则简单得只有一句话:“父不为忠臣,则子不为孝子。” 第三节 追击 许平见劝降郑成功无望,就前去和李定国回合,打算仔细侦查看可否从从陆路进攻襄阳。 “襄阳以汉水为护城河,最宽的地方估计有几十丈了,上次能够偷袭襄阳得手完全是靠打官兵一个措手不及。”襄阳闯营志在必得,里面的大量物资可以帮助还没有从水灾中完全恢复过来的闯营恢复元气,许平记得元军攻打襄阳围了足足有六年,最后是靠训练好水师彻底切断宋军的补给通道才取得胜利,这种战术显然不适合闯营:“我们可不能花几年时间来围襄阳,我们更没有力量筹建水师。” “围城做什么?等官兵再次决河么?以后我再攻打水边的城市一定要把军营高高地垒在山上。”孙可望笑道,这次三西营缴获了大量的福宁军攻城火炮,还抓到了一批炮手,孙可望把这些人统统从李定国那里要过来,组成了一个新的营叫攻城营。 许平非常支持孙可望的这个行动,这个营不会是野战部队而是彻头彻尾的攻城营,他问孙可望现在这个营筹备得如何了。 “托郑芝龙和刘香的福,攻城营现有臼炮六门,比上次在开封新军用来打我们的还要大,此外还有一种巨炮,大将军绝对想象不到有多么大,”孙可望用手比划着,向许平炫耀道:“这种炮还是黄候给起的名字,叫什么‘二十四磅加农炮’,每辆炮车下面都有八个轮子,一共有八门,是郑芝龙不辞辛苦地在福建装船,千里迢迢给我们送来的,我试着开了几炮,好家伙,我看就是山都能开个口子出来了。” 许平听得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他对孙可望和李定国道:“我已经把刘香放回去了。”说完许平看着李定国:“李兄不见怪吧。” “这个草包放也就放了,不过……”刘香被俘之后一直骂不绝口,李定国一度想宰了他,只是考虑到许平或许有问题要问他所以才留刘香一条命,听许平把臭嘴刘好好放走后李定国有些不解气:“北人善马,南人善舟,说不定他水师带得很好,不然黄候为啥要提拔他?将来不会给我们找麻烦吧?” “我又不打算从海路进攻福建,水师有什么用?这长江绵延千里便是有几万条船也看不过来啊,”虽然和黄石有约定,但许平也要替闯营考虑推翻明廷以后的问题:“再说我留下了郑芝龙,将来若是南征,这家伙可以做我们的向导。” “郑芝龙也是一个草包,”李定国立刻推翻了自己刚才的话:“他和刘香都一点用没有。” “他水师也带得不错,”许平微微一笑,作为一个陆战将领,他很能体会李定国对水师统领的蔑视,在许平的印象里自古中国决定胜败几乎都要靠陆战决胜,水师总体来说是个配角:“而且刘香肯定不会替我们出谋划策,留在闯王身边也没有用,郑芝龙虽然没有骨气,但对我们来说就有用得多了,将来若是我们有余钱了,可以让他来帮我练水师。” “大将军想得真是长远,”孙可望把话题拉回来:“当务之急是攻打襄阳。” “我们面对的是左将军,不是吕将军,在左良玉手里,襄阳空有坚城大河也没啥用,”李定国满不在乎地说道:“福宁军已经溃散,肇庆军还远在江西,左良玉必然死守待援,等我把他堵在城里后,三哥你就用炮轰烂他好了。” “注意,注意,”许平提醒道:“李兄小心不要犯和福宁军一样的错。” “哈哈,我会犯郑芝龙的错?”李定国大笑三声,向许平抱拳道:“大将军静候佳音吧,我这就去把左良玉堵在他的窝里。” …… 近卫营前锋大约还有两日的路程,许平也不等待亲领到来就和李定国、孙可望一起并肩向襄阳前进。 三人纵马而行时,孙可望突感慨:“三年前我们并肩向开封前进时,手下不过万余儿郎,西营的人多点,可是操练不精、器械全无,大将军的兵好一些,但是人可是太少了。那时新军出动一营,我们的肝就要颤三下,要权衡再三、要集中手中的所有兵马,才敢抱着拼死一搏的心思去与一营新军决战。”孙可望越说越是感慨:“开封虽然最终没能拿下,但是我们从弱到强,各营从无到有,现在便是新军全师而来我们也凛然无惧了。” “只要侯爷不来就行。”许平轻声跟了一句。 孙可望和李定国对望一眼,他们俩都觉得镇东侯多半是大奸大恶之辈,不然怎么能位极人臣,不过这二人也早就摸透了许平的心思,在他面前绝口不说镇东侯的坏话。 闯军前锋因为要保护着孙可望的大炮部队,所以走得比较缓慢,三西营抵达襄阳前李定国照例向前派出探马侦查官兵的动向。 结果出乎三人意料的是,探马回报襄阳方向不但没有现明军侦骑,而且还遇到了一批流离失所的百姓。 探子把其中几个百姓带到许平面前,这些从来没有见过闯军的湖南人竟然在闯营的三位将军面前失声痛哭:“左贼洗了襄阳,三天前就跑了。” “左良玉竟然不守襄阳?”听到这个消息后许平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湖广北部的这座雄城竟然兵不血刃就到手了。 三个人都是胆大包天之人,既然官兵主力已经逃走,许平和李定国立刻就要抛下部队带着一队卫兵前去查看,而孙可望也拒绝继续和大部队一起慢慢磨蹭:“上次说好了要让我第一批进开封,上次大将军食言了,这次又要抛下我么?” 三人带着一队骑兵,由那个探子带路直抵襄阳城下,只见城门洞开,大批百姓像漫无目的地在城郊乱转。许平策马驰到一个白老者面前,这个老人抬眼看看闯营的这队骑兵,眼睛里空洞洞毫无神采,接着就又把头垂下。 许平客气地问了几声,对面的老人一言不只是坐在地上摇头,无可奈何之下许平只好从这老者身边经过,纵马进入门户洞开的襄阳城。 未等许平穿过城洞,他就闻到一股股烧焦的气息,等从城门下出来后,映入眼帘的就是破败的房屋,还有飘荡在城市上空的青烟。 听说福宁军惨败,闯军正向襄阳开来后,左良玉立刻纵兵在襄阳大掠,百姓但凡有反抗的一律格杀勿论。然后把抢掠来的财宝和妇女装在船上通过汉水运走,走到河边后,许平看到岸边的水草里还缠绕着一具具无头女尸。 “算起来左良玉的士兵一个人都得抢了好几个女人,逃走的时候船塞得满满的几乎装不下,楚军的兵丁就仔细检查,若是老丑或是看得不顺眼就手起刀落杀了,”一个闯营的骑兵询问过城内的幸存百姓,向三位将军报告道:“或是有的女人因为被抢伤心,向着家园哭泣,楚军士兵嫌她们晦气也都杀了,大将军看到的就是这些可怜人的尸体。” “都是弱女子,在自己的家边上,在父母兄弟和丈夫的眼里,被杀害了。”许平轻叹一声,襄阳城内外到处都是惨死百姓的尸体,幸存者甚至没有寻找掩埋他们亲人的愿望:“这些百姓已经完全垮了。” …… “湖广熟,天下足,”在襄阳周围打探一番后,许平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左良玉施行焦土政策,凡是带不走的粮食一律、抢不光的财宝一律烧毁,而百姓也被杀得一片凋零:“本来这里应该是人口稠密、物资充足的,可现在当地百姓自己生存都成问题了,更不用说跟在我们后面的闯王大军。” “长江上本来还有不少渔民,就是靠打渔都能撑下去,可左良玉把他找到的渔船统统用去搬运他财宝妇女,剩下的也都被他烧了,”孙可望苦笑一声,现在别说让闯营就食湖广,侥幸存活下来的百姓估计还要向闯营讨食:“这左良玉是湖广人么?” “当然不是,他是辽人,以前是在关宁军里。” “难怪。”听到许平的回答后,李定国应了一声:“不过他手下可都是楚军吧。” “楚军又怎么样?川军不也干过这手?”眼见襄阳指望不上,孙可望就提议继续向前,进攻武昌。 “如果左良玉又不战而走呢?他手下可是号称有八十万楚军呐。”许平觉得继续进攻很可能会深陷泥潭,闯营说不定又会陷在一片赤地里苦熬冬季:“左良玉可以源源不断地从江西、福建还有南京得到粮草,我们可不行啊,还是返回河南吧,如果要过冬的话,还是河南好一些。” “然后呢?”孙可望不同意许平的看法:“江西也是粮仓,我就不信湖广、江西这么多人左良玉他杀的过来,我们应该继续南下,把湖广平原和江西统统夺取,这样明年我们就好过了。” 许平不愿意继续南下有一个理由就是和黄石的秘约,他总是想获得足够的粮食然后就北上夺取京师,这样闯营就能获得大片的巩固根据地而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苦于生计。而且继续南下闯营就会越来越靠近福建、广东,许平深知这里是黄石苦心经营多年的基业,对方绝不会允许自己染指。 在没有后方的情况和黄石正面消耗,对此许平没有太多信心,现在闯营还是弱势,军队一旦被摧毁就很难重建,这也是许平唯一能和黄石讨价还价的资本,他实在不敢孤注一掷。 “怎么说服孙可望和李定国呢?这是个难题。”许平知道这两人不会相信黄石的诺言,而且他们对黄石的可怕也毫无了解,至少不如许平了解:“现在闯营还没有和侯爷抗衡的本钱,一定得先取得北方,这样强弱就逆转了。” …… 刘香灰头土脸地跑回江西,遇上了刚刚大病初愈的施策。 郑芝龙违令出时,施策正在病重他的亲信不敢告诉他免得加重大帅的病情,等施策好些了总算能起来视事时,福宁军大败的消息传来。情况严重到纸包不住火的地步,亲卫不敢继续隐瞒只好实话实说,刚能下床的施策听说后立刻就又躺回床上去了。 等好不容易第二次能从床上爬起来后,施策也急急忙忙赶来江西收拾残局,正好遇到了被放回来的刘香。 “大帅,”虽然理论上平级,可这么多年来刘香每次见到施策都持下属礼,已经早就习惯了,他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末将死罪。” “你让我怎么和侯爷交代啊,怎么和侯爷交代啊?”施策听说福宁军全军覆灭后,气得很不到一刀砍了郑芝龙和刘香,不过刘香幸运的是施策现在手脚无力,半天没能拔出刀来被卫士们一拥而上抱住了。 接下来就轮到施策感到幸运了,刘香的肇庆兵还完好无损,有这两万多兵加上水师,施策觉得还是有把握保住江西完成镇东侯交代的任务的。 “大帅,末将这些日子一直在收拢残兵……”刘香又报告道,四万福宁军被他找回来了一万多,而且每天都有迷路的福宁军士兵遇到刘香派出去的旗号兵,被引回江西肇庆军大营。 福宁镇的游击姜敏,以前就是江西人,他是在黄石征讨西南时投军的,这次他自己就带回了两千多人,姜敏也连忙过来安慰施策:“大帅,末将已经沿途部署哨探,从湖广到江西的各处险要刘帅和末将都已经安排把守,一定能把闯贼挡在江西之外。” “还有左贼,”刘香又加了一句:“左良玉这厮比闯贼看起来还像贼。大帅一时不到,末将已经传令全军,左贼的一兵一马都不得放入江西。” “很好,刘兄你做得很好,姜兄弟也很好,”施策问了一会儿,现情况比他想像得要好得多,对刘香的称呼都变回来了:“江西的理事会,可来人了么?” 第四节 守夜 “理事会说会全力协助我们防守江西。”自从明廷开始失控以来,理事会在江西地方上已经经营了十多年之久,除了商业以外,理事会的最重要工作就是协助同乡躲避朝廷的威胁。大部分宗族的族长对此更是极为支持,江西的缙绅、地主都视之为积德行善、救人性命的行动。这样朝廷定给江西的赋税由理事会出面想办法凑齐。避免了下面的层层克扣和损耗,对理事会和出力协助的缙绅们来说都算是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大批农民因此得以保全家产和妻小。 理事会在江西已经控制了四分之一的村长,很多知县也是通过镇东侯买通朝廷取得的功名,因此现在已经称得上是一呼百应,姜敏报告理事会已经派来了一批民兵,并选拔熟悉地形的人充当向导。 “这些民练打过仗么?”施策心里很不安,闯营来势汹汹,镇东侯交给他的任务是务必不许闯军侵入江西。 “当然没有,不过江西兵也没有,而且听说闯军靠近后,他们都抢先撤走了。” “也只好如此了。”施策无法可想,这两天刚刚有一批军火运到,都是崭新的燧火枪,施策命令立刻把这些武器给理事会的民兵送去,至少不能让他们赤手空拳地与闯军作战。 “理事会如此大张旗鼓,江西巡抚那里不会有什么想法吧?”刘香远在广东,那里的理事会已经非常猖狂,基本上囊括了广东所有的知县一级官员,广东巡抚都需要他们的支持,但内地刘香就担心这样太过显眼,会暴露镇东侯的实力。 “不必担心,江西巡抚方大人,是侯爷的故交。”施策告诉刘翔江西巡抚方震儒,是镇东侯几十年的老朋友:“侯爷在广宁迹的时候,和巡抚大人有着过命的交情,要说那个时候连我都还不在侯爷身边呐。”此外江西兵不堪大用,方巡抚对施策寄予厚望,自打进入江西以来对福宁军的各种要求都百依百顺。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最开始侯爷想见方大人都不可得,广宁之后是见了方大人要磕头,”施策回忆着刚被配从军,第一次负责驾船送黄石、杨致远和贺宝刀几个人去山海关时的情形,那时方震儒的官威真是让人印象深刻:“现在是方大人见了侯爷要磕头,如果不是因为老朋友,一般的巡抚想见侯爷还见不到哩。” …… 负责守夜的两个福宁军士兵在天黑前走到岗位上,远远地就看到还有两个人已经在篝火旁了,正在做着射击练习。 “两位兄弟,辛苦了。”福宁军士兵笑嘻嘻地看着这两个被派来协防的江西民兵,这两人都是一脸的紧张,显然初次上战场让他们感到无比地紧张。 “闯贼还离这里远着呐,我们只是加倍小心罢了,此外就是不让闯军的细作能够轻易通过,”一个福宁军士兵好心宽慰道:“不要太紧张了,悠着点使劲,免得真遇到闯贼时不行了。” “知道,大哥,”一个江西民兵答应道,但又开始操作起手中的火枪来,按部就班地做着填药、瞄准、扣扳机全套动作:“以前没用过这东西啊,不好好学怎么杀贼呢?” 两个福宁军士兵坐在火边,不再多劝说,只是在一旁偶尔提醒他们动作的要领。 一直忙到天彻底黑下来,两个满头大汗的江西士兵才坐回到篝火旁,一个人伸手接过福宁军递过来的水壶,仰脖痛饮几口,把水壶交给身边的同伴后问道:“两位大哥是福宁军还是肇庆军?” “我们是福宁军。” “啊,两位大哥没有去湖广么?”先喝水的那个江西民兵问道。 “去了,”一个福宁军坦然承认道:“我们两个一起跑回来了,五天前才归队。” 江西民兵犹豫着张张口,终于还是没有说话。 “敢做敢当,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还是那个福宁军开口说道:“我们两个都一枪没开,一下子大军就被闯贼冲乱了,我们俩就跑了,摊上郑将军真是晦气啊。” 两个江西民兵对望一眼,脸上显得更紧张了,似乎是觉得这两个同伴太不可靠。 “不过我是不会再跑了,”第一个福宁军士兵是个爽快人,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江西后面就是福建了,不能让战火烧到我的家乡,我们福宁军就要在这里、在江西保卫福建。” “不错。”第二个福宁军士兵轻笑了一声,对同伴说的话表示赞同,他问两个江西人道:“你们是理事会给的军饷吗?” “是的,理事会给每个民兵二十两安家费,此外每月还有二两银子。”第一个江西人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不错嘛。” “我可不是为了这点银子来打仗的。”江西人似乎觉得对方的赞美对他来说是一种侮辱,他立刻解释道:“我家里一百多亩地呢,我是独子。” “哦,那你怎么想到来给理事会当兵?”听到原来是个富农子弟,那个心里藏不住话的福宁军士兵就问道:“独子?难道你们家同意你为二两银子买命吗?” “理事会对我们村不错,”富农子弟说道:“帮我们选了个好知县、好村长,从来都是很公正,领着大家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别的县有人因为朝廷的重税逃荒了,可我们县……至少我们村没有,这个世道下孤寡老人仍然能够得到赡养。要是为了朝廷……”富农子弟哼了一声:“我才不会来拼命了,可这是为了我自己家,我们村的青年都抢着要来协防,我是因为身体好才被选中的。家里人虽然担心,可是脸上也有光啊,我离家的时候四乡五邻的都来我壮行呢。” “你呢?”福宁军转头看向另外一个江西民兵:“你为啥来?” “我听说闯贼又在搞均田免粮,我就来当兵了,”第二个江西人答道:“我想得有人杀贼啊,这样他们才不敢来我们江西。” “你家里有多少亩地?”听到这话,福宁军士兵立刻问道。 “我家里没有地,我祖祖辈辈都是交租的佃农。”这个江西农民的子弟摇摇头,看了他的同伴一眼:“我可没他家有钱,这二两银子对我来说就不少了,理事会给的十两银子,也可以给我大哥当聘礼。” “哦,”福宁军士兵以为这个农民子弟是为了军饷来当兵的,这并不奇怪,不过奇怪的是:“那你刚才说什么均田免粮,又均不到你头上?” “我觉得均田免粮是不对的,这么做就是强盗,在路上看到强盗,就算不是抢我,我也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福宁军的问题挠到了这个农民子弟的痒处,他立刻侃侃而谈:“我一直觉得,分别人的田,就好象是强盗凌辱弱女子;如果说多数人得益就是对的的话,那一群强盗都得益了,痛苦的只有一个女人而已,是不是也对呢?我不是缙绅,但我希望我能成为一个缙绅,我没有地,但绝不会想通过抢别人的地来财。” 其余三个人都楞了一会儿,这个比喻他们都没想过,半响后第一个福宁军士兵才说道:“话糙理不糙,说的好,我看你不像个种地的倒像个当官的。” “我们村的村长也是理事会帮着选的,之所以他一当就是十多年,就是因为我们村长集资让村里的孩子都能认字。”江西农民答道:“我有一个志向,将来我也要当官,而且要当大官。” 这个农民子弟的志向把三个同伴都惊得说不出话了,只听他继续说道:“以前能不能当官,要看你有没有一个好爹,要能供得起你读书认字,有交情能让你考中。现在我们江西可不同了,只要你认真替乡亲做事,为乡亲们做好事,就能当官光宗耀祖,这有什么难的?我很愿意替乡亲们做事啊。” 这个江西农民自幼就被认为是罕见的聪明孩子,是村里义学里最好的学生,而且自己也有很坚定的志向:“在我们江西,要是一个县里大部分村都推举你,理事会还会帮你取得功名,让你做知县!”农民子弟看着两个目瞪口呆的福建人,他不太清楚福建的情况所以误以为对方不信:“这可不是假的,我们县的知县就是各村推举出来的,开始大家也不信,但理事会真的帮他取得了功名,真的让他当上知县了。” “你也想做知县吗?”江西富农终于能够开口了,好奇地问他的老乡道。 “当然,”这个年轻人雄心勃勃,毫不迟疑地说道:“说不定再过十年,就连巡抚都可以由各县推举了。我若是当了村长,就用心为乡亲们做事,若是当了知县,就用心为全县做事,将来谁知道各县会不会推举我当巡抚呢?” “兄弟啊。”那个富农拍了拍同伴的肩膀:“真没看出来,我竟然和一位巡抚大人一起烤火。”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来当兵,我可不仅仅是为了钱,江西就要过上好日子了,将来做官不需要看你是不是有个好爹,不需要看你是不是有钱有势,只要你做事努力,对乡亲们好就可以了。”这个一心要走仕途的江西农民越说越是慷慨激昂,已经在地上坐不住了,他站起身大声说道:“将来,当我想求大家推举我当巡抚的时候,可能会有人问:当闯贼威胁我们江西的时候,你在做什么?而我能够理直气壮地对大伙儿说:当时我在保卫我们的家乡!” “好好,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一定支持你。”富农子弟大笑起来:“而且我要劝我所有的亲戚朋友支持你,好汉子。” “这就是我们江西!”农民满脸得意地看着两个福建人:“我们江西顶好了。” “其实我们福建也一样。”心直口快地那个福宁军士兵也笑起来:“我的县的知县甚至不是福建人,而是一个广东佬,不过他确实是个好人,是个很和气的厚道人,总是帮我们修桥补路,我们都很喜欢他。如果你们江西将来不这样,你可以去福建试试,只要你替大伙做事没人会在乎你是不是福建人。” 在今天的对话里一直几乎没有开口的另外一个福宁军士兵这时张嘴说话了:“你们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想啊。” “我世代都是福建的军户,自从镇东侯执掌福宁镇,我们军户子弟就都认字了,我父亲说,镇东侯来以前,镇里的军户整天想着怎么跑出去,而镇东侯来以后,大家都求爷爷、告奶奶地想当军户。” “哈哈,是的。”另外一个福宁军士兵笑道:“我父亲就是送礼花钱才当上的军户,然后我兄弟几个就都认字了。” “我喜欢看小说,尤其喜欢冯先生(冯梦龙)的小说,”第二个福宁军士兵继续说下去:“可是从来没有看到一篇小说是讲我们当兵的故事,两年前过年的时候,我去了一趟国民书局,问他们愿意不愿意出一本当兵的人写的小说?” “结果呢?” “国民书局说很愿意,但他们有言在先,说不想要一本写帝王将相的小说,说这样的故事已经太多了,他们想要一本描写小兵生活的书,说有很多很多人想看这样的书。” “是啊,我也很想看。” 另外三个士兵纷纷说道,另一个福宁军士兵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你写了多少了?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吧,这守夜太无聊了。” “还差得很多,这次去湖广的时候,我本来雄心壮志,以为这会是一个好故事,福建子弟不远万里踏上湖广大地,浴血奋战从闯贼手下救出了和他们素昧平生的百姓。”士兵作家摇摇头:“可是完全不是这样,湖广的百姓,相比朝廷和左良玉这厮,若是活到闯贼赶到反倒是他们的幸运,我觉得我们好像是在作恶,是在害人,这没有什么好写的。” “是啊。”另一个福宁军也是一声长叹。 “我在湖广什么都没有写,一枪不放就逃回来了。”士兵作家举手向两个江西民兵致意道:“可是在江西这里,见到了两位兄弟之后,我知道江西是我愿意战斗的地方,有我愿意书写的故事。” 第五节 剿匪 攻克襄阳后,闯营产生了严重的战略分歧,许平对继续南下没有信心,他打算以占据武昌控制湖广北部为满足。 可孙可望则认为已经乘胜向南进攻,除了需要湖广和江西的粮食以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就是包括炮弹在内的军械:“我们是缴获了不少福宁军的大炮,那个什么加农炮用的还是实心弹,我们勉强能够仿造,可那个臼炮的炮弹我可没本事造出来,打一颗少一颗,我们必须要进攻福建。” “从这里去福建一路山高水险,我们连水师都没有,炮弹也是打一颗少一颗,要是攻不到福建军粮和火药就耗尽了怎么办?”许平仍然激烈地反对这一冒险行动,他主张仍然以河南为中心,在靠近自己地理、民情熟悉的根据地作战:“我们军中八成都是河南子弟,不能弃河南而去。” “拿下河南很好,但不能让河南成为我们的负累,大不了打到福建再招一批福建兵好了。”孙可望不以为然地说道,闯营和西营的高级将领多是陕西人,他们到了河南一样展起来,所以不觉得这有什么难的:“朝廷这么昏庸,天下民不聊生,还怕到了福建没有人当兵么?” “你说的一切都是建立在能打进福建这个前提下,我说的是万一打不进福建怎么办?” 见许平和孙可望的音调越来越高,李自成出来圆场:“可以先拿下武昌再做计较。” “拿下武昌不是难事,”李定国插嘴道:“但兵贵神,大王既然委任我为先锋,那取得武昌后是不是可以见机行事继续南进?” “当然可以了。” “那若是打到江西边境,我可以攻入江西么?”李定国追问道。 “不行。”不等李自成说话,许平就抢先反对道:“福宁军和肇庆军现在云集江西,最好不要莽撞行事。” “福宁军是什么货色我们已经很清楚了,我不明白大将军你为什么这么胆小。”这几天李定国已经收集了一些关于江西情报,都是江西巡抚衙门的邸报,李定国当中介绍道:“江西巡抚已经征召民练,准备抵抗我们。是民练!”李定国加重了语气:“内地官兵本来就不堪一击,现在江西却连官兵都不足了要靠民练!这些人估计见了我们就会夹着尾巴逃走,或者干脆为我军前驱。” 李定国的话很有说服力,在其他省份作战时,地方民兵属于最不可靠的一种部队,地方官不到万不得已根本不会使用民兵作战。比如河南的民兵中很多都是饥民,对官府毫无好感,临阵倒戈是家常便饭,最大的用处可能就是在正规军击败闯军后,协助搜捕四下躲藏的溃兵。 听到江西召集民兵后,季退思连忙表态:“闯王,末将愿意与李将军一起南下,夺取江西献给大王。” 其他义军领得知这个利好消息后,也纷纷表态支持南下,李自成没说话而是把目光投向许平。 现在许平心里也有些迟疑,既然江西巡抚在征召民兵,那已经可以认定江西明军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他没有反对的理由。 “好吧。”看许平都沉默不语,李自成当即下令,让各部做好南下准备,如果武昌轻易取得而且湖广南部空虚可以继续进攻;若是江西有机可乘也可以攻入其中。既然季退思第一个主动请缨,李自成就让他和李定国一起为先锋,若是遇上江西民兵不需要动用李定国的三西营,而是交给季退思负责消灭。李定国所部可以养精蓄锐,随时准备与福宁军和肇庆军主力交战。 散会之后,牛金星派人来许平的营中又把他招去李自成那里私下谈话,最近许平和孙可望、李定国分歧越多,牛金星对许平就变得越亲切:“许兄弟,我知道黄侯对你师恩深重,但江西既然如此空虚,那我们还是得为闯营这数万兄弟考虑啊。” “军师这是说哪里话?”许平感到牛金星的话听起来有些刺耳,好像暗示自己是故意不为闯营考虑一般:“我只是觉得有些兄弟太小看侯爷了。” “我和大王商量过了,这次南下许兄弟就不要领兵了。” 许平转头看看李自成,后者点点头。 “既然如此,好吧。”许平懒得争辩,拱拱手就表示领命。 “许兄弟不要瞎想。”牛金星笑着解释道:“我们只是怕许兄弟难做,反正江西一群民练加上新败的福宁军,用不着许兄弟这样的大将出马。” “军师说的是。”许平显得很平静:“大王、军师,还有其他的事吗?” “有,有件很重要的事。”牛金星把一份情报递给许平,这是今天才从河南快马加鞭送回来的,是河南留守闯军的告急信。 许平接过看了两眼,脸上就变了颜色:“孙传庭又要出关了?” “是的。” 河南留守的闯营报告,福宁军惨败后,镇东和在朝堂上大闹了一场,坚持要出动新军几个营去南方。这个提议当然不会得到朝廷的同意,于是紧急命令秦军出关直捣闯营的根据地,此次崇祯天子把整个北方七省的兵权全部交给孙传庭,由河南总兵陈永福打前锋进攻洛阳,连护卫京师的河北军都在杨文岳的带领下前去和孙传庭回合。 “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刚才不和大家说呢?”许平立刻就急了,虽然部下们都说愿意跟随自己离开故土起远征,但如果知道家乡危急难免会有怨言。 “就是怕影响军心啊。”牛金星答道:“大将军愿意不愿意统军返回河南迎战孙传庭?” “义不容辞。”许平立刻表态,现在他最想知道就是可以带回哪些部队。 “近卫营大将军尽管可以带回去,河南留守部队也由大将军统一指挥。福宁军无论如何都是黄侯起家的嫡系,大王这里总要多些兵才保险。”李来亨指挥的装甲营虽然有小近卫营之称,但牛金星不同意许平带走:“这救兵如救火,大将军打算什么时候出?” “我这便去召集部下。”许平向李自成拱拱手:“末将告辞了。” “大将军辛苦了,”李自成脸上带着些歉意:“来回奔波不得闲。” “份内之事。” 许平匆匆离开李自成的大营,回到近卫营的营寨讨论立刻返回河南一事。 “这是三年来秦军第四次出关了吧?”余深河掰着指头数道:“第一次是傅宗龙、第二次汪乔年,然后孙传庭被打得全军覆灭孤身逃回潼关,怎么他又敢出来了?” 号称三月平贼的三边总督孙传庭之前一直死守潼关不出,听说秦军又来河南后余深河鄙夷地说道:“孙传庭什么时候胆子又变得这么大?” “大概是听说我们离开河南,孙传庭打算出来捡便宜了吧?定是得知我们南进后,孙传庭知道河南空虚觉得有机可乘。再说上次孙传庭大败后不是说要练兵一年,然后就可以三月平贼了吗?他已经练了一年多的兵了,估计昏君觉得孙总督是该实践他的诺言了。”许平让近卫营把重武器都给装甲营留下,士兵轻装出,明日就启程返回河南。 …… 自从孙传庭听说河南大水之后,就开始观望是否可以出关,但他仍然担心闯军的主力并没有被大水全部消灭,所以始终犹豫不决。去年李自成虽然解散了大部分部队,但孙传庭仍然觉得没有把握。 接着闯营内讧的消息传来,李自成杀了罗汝才,老回回等人和他分道扬镳,联系之前闯营解散部队一事,孙传庭确信闯营确实在洪水中元气大伤,开始自相吞并。但尽管闯营被重创,孙传庭仍然觉得攻打李自成没有什么胜算,所以还是一如既往地按兵不动。 这次虽然是朝廷催促孙传庭出兵,但其实也不是完全违背他的意愿,李自成挥军南下,已经在湖广和楚军、福宁军激烈交战,据孙传庭侦查所知,河南只剩下很少的留守部队。去年打十万闯军没有把握、年初打几万闯军没有把握,但现在打个几千闯均孙传庭觉得自己还是有把握的。 为了保证进攻的顺利展开,孙传庭竭尽全力地向崇祯皇帝讨要部队,被赶出河南的汴军、从川北逃到陕西的川军,河北军、鲁军……只要能搜刮到的部队孙传庭一概不放过,眼下他手中已经握有二十万大军。尽管做了这些军事上的准备,但崇祯皇帝对是否能够剿匪成功仍然非常担忧,在内阁的竭力劝说下,崇祯天子终于同意下旨免去河南地区赋税三年,希望能够帮助孙传庭争取民心----这是崇祯皇帝第一次同意河南免税。 过去三年,明廷在河南丢了不计其数的军队,孙传庭手中的这支部队已经是明廷除新军外最后的家当。本来不该作为机动部队的一些驻守军,也被孙传庭一并带出潼关。 八月下旬,孙传庭的先锋部队抵达洛阳,并且占据了这个已经没有人烟的重镇。等占领洛阳之后,孙传庭的幕僚们劝他在此固守,收复洛阳已经是可以向朝廷有个交代,而且洛阳一带表里山河,二十万大军在此坚守,料想区区几千、上万的闯军是无法轻易夺回的,再说这里离潼关也不远,万一大事不妙可以迅退守。 可孙传庭不这么看,闯军的主力仍然继续南下,并且开始进攻襄阳。由此孙传庭判断闯军志在江西、湖广、福建,那么收复河南的大功可以轻易地落入囊中,于是急忙督军继续向南进。 出洛阳之后,明军开始行走在有百姓生存的地区,在抵达汝州县之前,孙传庭已经斩杀河南百姓十余万,当作闯军的级上交给崇祯报功。 沿途完全见不到闯营的士兵,孙传庭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在把百姓的级交给朝廷的同时,孙传庭在奏章中大吹大擂,告诉崇祯皇帝:“贼闻臣名皆溃。” 崇祯闻报大喜,当天将孙传庭的报捷书交朝臣转念,内阁当然是一片阿谀之声,皆称崇祯皇帝命孙传庭出关是“灭贼胜招。”念完了孙传庭的信,之前因为觉得反正也收不到河南赋税而同意免税的崇祯皇帝又变卦了。孙传庭一路旗开得胜让他觉得收税有望后,当天崇祯皇帝就出尔反尔,严令内阁挑选合适的地方官员,马上赶赴河南收复的诸县上任,并且催收欠税。当然、这个时候崇祯皇帝还没有料到他用不了多久就会第二次下诏免除河南赋税。 …… 九月五日,剿匪军抵达汝州,入城后孙传庭将满城百姓屠杀一空。 汝州之后是宝丰,此城城内有三百闯军留守,听说官兵一路屠城的宝丰百姓决定内应官兵投降换取孙传庭的宽大处理。孙传庭好言安抚了出来投降的缙绅,第二天在内应的协助下攻入宝丰。消灭了留守的闯军之后,孙传庭依旧把宝丰全城屠杀一空,其中男性人头尽数上缴朝廷报功,女性全部赏给剿匪军充当军妓。甚至连出城和孙传庭联系,充当内应的宝丰缙绅都没能幸免遇难。 宝丰大屠杀以后,全城只剩下二百六十人存活,而且这些人并没有因为孙传庭善心才免死的,而是因为他们有亲属在朝中做官。宝丰大屠杀绝不是控制不住军队,而是孙传庭在经过鉴别筛选后,把所有孙传庭认为杀了也没有关系的人都杀了。 宝丰之后是鲁山,鲁山城中没有闯军留守,因为得知了宝丰大屠杀后,鲁山百姓拒绝方秦军入城。孙传庭下令剿匪军攻城,攻破鲁山后孙传庭不留一个活口,全城老幼一个不留,甚至连女人都不放过----这里的妇女甚至连被充为军妓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 离开鲁山,下面一个县是唐县,唐县父老效法宝丰派缙绅去与孙传庭谈判,希望剿匪军能够大慈悲。孙传庭信誓旦旦地保证绝对不会继续杀人,唐县缙绅相信了孙传庭的承诺,回到城内说服百姓同意剿匪军入城。 十二日,孙传庭的剿匪军进入唐县后,孙传庭立刻如同宝丰一样进行鉴别工作,将一百多有亲属在朝中做官的人挑出来安置。 孙传庭的逻辑显然就是凡是没有绝对必要活下去的百姓,就没有必要活下去。鉴别工作完成后,剿匪军开始屠城,和宝丰一样没有进行抵抗的唐县,得到了和宝丰一样的待遇,孙传庭把妇女全部赦免为剿匪军的军妓。 宝丰的二百六十人,加上唐县的一百余人,共计不到四百人。 不知道从洛阳到唐县之间百姓有多少人事先逃离了家乡,但在孙传庭的剿匪军过后,这三百多人是有史可靠的仅存的生还者。 汝州、宝丰、鲁山、唐县,拥有数十万户籍人口的这片地区,在短短不到十天里,就被孙传庭将百姓减少为三百余人。这就是崇祯皇帝的心腹重臣,孙传庭孙督师的收复河南工作,一件打着“抚育生灵,剿贼安民”旗号的工作。 中国的土地是片多灾多难的土地,在这片土地上对中国的百姓进行灭绝人性的大屠杀有过很多次,最近的比如努尔哈赤的铁岭、沈阳、辽阳等大屠杀,在黄石本来的历史上还会有多铎的扬州、尚可喜的广州,在黄石的前世还有日军的南京。 不过即使是努尔哈赤、多铎和尚可喜,甚至日军,都没有孙传庭杀得这么干净。 尤其是……可悲的是,孙传庭是中国的官员,他带领的军队打着中**队的旗号。 眼下,摆在河南百姓面前的路有两条: 一,抵抗明军,那么全家无论男女都会死; 二,不抵抗,男的和老人小孩都会死,女人会被抢走。 每一个河南百姓,无论是缙绅还是农民、无论是商人还是贩夫、无论是长者还是幼童、无论是丈夫还是妻子。 问题就摆在眼前: 孙传庭来了,明军来了,你是抵抗还是不抵抗? 第六节 威胁 京师 “皇上,孙传庭草芥人命,理应问罪。”对河南四县生的惨剧,黄石感到非常的愤怒和震惊,这件事他并无印象,似乎马主席在穿越前交给他的明史上没有记载,或许是因为不是天启年间的事而没有用心去看。若是马主席当年再交给黄石一本顾诚先生写的《明末农民战争》,那黄石或许就会预见到这一连串大屠杀的生,也就绝不会同意让孙传庭统领剿匪军。 今天在朝廷上一片为孙传庭歌功颂德的欢呼声中,黄石的话显得与主题非常不协调。 得意的笑容从崇祯皇帝慢慢敛去,金銮殿上顿时鸦雀无声,陈演见气氛尴尬,连忙出来打圆场:“元帅……” “元辅!”黄石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陈演正准备开始的话,继续冲着崇祯皇帝大声说道:“皇上派去剿匪军,难道是为了把河南的百姓杀光么?” 崇祯皇帝仍然一言不,只是向内阁投去了一个眼色,魏藻德用洪亮的声音替崇祯皇帝解围:“这当然是为了给湖广福建解围,元帅不是说南方若是危机,那军械军饷就无从着落了么?” “不错,我是这么说的。” ----或许历史上本不会有这一连串的大屠杀。 得知这个消息后,黄石反复回忆他看过的那本明史,里面把孙传庭说得差不多和圣贤相近了。 ----或许是我造成了这恶果。 想到这里黄石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无数次他想抛下崇祯去南方,可是总有类似的念头在困扰着黄石,那就是如果没有他的介入,或许有事情不会展到这个地步;或许他能够对朝廷造成一些影响,让他苦心教育要爱民护民的新军负责内战。其实黄石几乎没有造成任何影响,至少在孙传庭的这个兽行上,黄石的出现只是让本该生在崇祯十六年的事情推迟了几年而已。 “但孙传庭杀的不是贼人,是皇上的子民。” 听黄石的口气软下来了,陈演又跳出来打圆场:“元帅悲天悯人,下官不胜敬佩之至,可是孙督师杀的这些,明明就是贼啊。” “是啊,如果没有这些刁民供应闯贼粮食,官兵何至于数年劳师动众,都不能克尽全功。”魏藻德在边上帮忙道:“就连元帅您的二公子……这些贼人是元帅您的仇人啊。” “他们不是我的仇人。”黄石黯然摇头,在朝廷当官的日子过得很憋屈,但是若一走了之,黄石有感觉自己太不负责任,他只是怀疑,或许自己在朝廷里多呆一天,就能给朝廷施加一些有益的影响。 黄石记得历史上孙传庭被李自成迅击败,但现在明史上没记载的大屠杀都生了,黄石不知道后面还会有什么变化。 “皇上如果一定不愿意惩罚孙传庭,臣同意,但请皇上火下令,命令孙传庭立刻回师。”施策是黄石很信任的一位手下,有施策在他估计闯营是不可能攻入江西的,虽然少了一个名正言顺离开京师的借口,不过黄石想以后总会有其他的借口。实在不行是强行反出京师去,虽然这样名不正、言不顺,不过黄石相信自己的老兄弟们即使再有怨言,总归还是会服从自己的命令。 “孙督师光复河南在即,大军岂能空回。”陈演见黄石口气越来越软,觉得这点不愉快只是一桩小插曲:“慈不掌兵,元帅乃当世名将,怎么这样心软呢?” 看到崇祯皇帝脸上有浮出了笑意,魏藻德知道自己今天的表现不错,心中愉悦,笑道:“这些刁民于国家无用。” “于国家无用?”黄石冷冷地问道。 “是啊,这些刁民从来都抗拒皇粮,闯贼去了就委身事贼。就算孙督师光复河南他们又不得不缴一些粮食,可万一闯贼来了,他们又会给贼人提供物资,合起来想想,还是于国家无用。” “于国家无用就可以杀?”黄石的语气有开始不善了。 “于国家无用当然……”魏藻德险些把心里话脱口而出,他连忙把舌头一转:“杀了也于国家无害啊。” “不错,确实于国家无害。”其他的官员纷纷点头,这就是他们与黄石的分歧所在,孙传庭既然没有伤害大明的利益,那么就是无罪的。 “当年韩非说这世上有五害之人,于国家无用,所以应该杀之而后快,”黄石的声调突然恢复了一开始的高亢:“魏阁老,那焚书坑儒也是对的吗?” “焚书坑儒当然不对,”魏藻德和黄石有过很多次私下交易,从未听对方用这这口气和自己说过话,他略微一愣后答道:“儒生对国家最是有用,那韩非乃是卑鄙小人,献媚暴秦,信口胡柴。” “为什么韩非说对国家无用之人就未必无用,而魏阁老你说对国家无用之人就是真无用,就可以杀个一干二净?魏阁老你是玉皇大帝吗?” 黄石的声音在金銮殿上回响着,多少年来,从来没有人敢在这个地方高声喧哗,一时间满朝的文武都愣住了,崇祯皇帝的笑意也再次凝固在脸上,站在黄石边上的贺宝刀在背后轻声咳嗽了一声。 “元帅。”魏藻德也有些生气了:“这是御前,元帅不要失礼。” “难道是我失礼吗?魏阁老你是圣人门徒,既然与国家无用就可以杀,那老人是不是也该杀?疯魔了的人是不是也该杀?残疾之人是不是也该杀?” “下官没有这么说,侯爷不要冤枉我。”魏藻德大声争辩道:“下官只是说孙督师并没做有害于国家之事。” “所以侯询也没错,对么?”侯询至今仍在天牢里关着,但黄石对朝廷问罪于他已经不抱什么指望,既然孙传庭都没错,那侯询当然就更没错了。黄石不再追问魏藻德,而是面向崇祯皇帝,他默默地看着高坐于御位之上的大明天子,所有的人都愣愣地看着黄石不知所措。 背后的贺宝刀咳嗽声变得越来越急,中间已经没有了间歇,而崇祯皇帝的脸上开始浮起怒容:“元帅有何事启奏?” “皇上,”黄石平静地问道:“皇上真的是先帝的弟弟吗?” 满朝的官员几乎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贺宝刀张着嘴连咳嗽都忘记了。 “大胆!”第一个反应过来的还是魏藻德。 “那是二十七年前,奴酋屠戮辽东汉民,凡家中没有五斗民的皆被称为懒民,建奴尽杀之,”黄石仿佛没有听到魏藻德的那一声大喝,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已经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先帝为之食不能咽、寝不能安枕。那些辽民一样没有纳皇粮,一样委身事奴,而且奴酋此举更有大利于我军,但先帝却垂泪太息:祖宗之地、祖宗之民。” 说到这里黄石眼神一变,又变得锐利起来,盯在崇祯皇帝的脸上:“而陛下听说河南生灵涂炭,却是欣喜若狂,让满朝传读凶手的奏章,好似唯恐不能赶尽杀绝,好像不知道该如何酬劳屠杀陛下子民的凶手。”黄石冷笑一声:“臣敢问,陛下真是先帝的亲生弟弟吗?” “黄石!”陈演也从雕塑状态恢复过来,他趴在地上向崇祯皇帝连连叩头:“臣弹劾黄石咆哮朝堂、大逆不道。” 朝臣们呼啦啦地跟着陈演跪下,就连贺宝刀亦连忙磕头替黄石向崇祯皇帝谢罪:“皇上,元帅他日夜操劳,神志有些不清了,臣请陛下恕元帅的君前失礼之罪。” 朝堂之上,只剩下崇祯仍坐在御座上,脸色铁青。而黄石则笔直地站在跪满了一地的群臣之前,脸上毫无愧色。 “陛下,自古有言,三百年一大劫,”黄石再次开口的时候,其他的臣子们听到后都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只剩连连磕头,为黄石的平静的语气伴奏:“自洪武元年到如今,已经二百八十余年了,臣从来不信这个劫难……” 听到这里贺宝刀暗出一口大气,竖着耳朵继续听下去。 “……但臣很好奇,陛下是不是决心让这个劫难躲不过去?陛下如此倒行逆施,别说保存宗庙了,难道就不怕祸及子孙们?” 崇祯皇帝从御座上跳起身来,指着黄石的手臂不由自主地哆嗦着,而其他的臣子们现在连磕头都忘记了。陈演拼命地睁眼,试图从这个奇怪的梦中醒来。 黄石无所谓般的挺胸看着崇祯,他知道这位天子最是欺软怕硬,平生从来不敢朝有兵权的人动手,现在杨文岳都把河北军带去孙传庭一起剿匪了,那黄石还有何可怕----对方就连误会实力对比的可能性都不存在。 “陛下若是如同先帝一般,臣也曾想和陛下有始有终,但陛下如此行事,陛下的涉及臣不能保了。”记得历史上从来没有人这样**裸地威胁过崇祯皇帝,不过黄石总觉得一个欺软怕硬的人可能会受威胁。 ----因为我来到了这个世界,所以本来没有的大屠杀都生了,对此我是有责任的,如果因为我的威胁崇祯就把孙传庭调回来的话,那我也算是稍微弥补了自己的过失。 黄石心里如此这般地想着,朝廷上鸦雀无声,没有人敢动一动手擦去脸上的冷汗。 “若陛下召回孙传庭,臣仍保陛下的江山;若不召回孙传庭,那陛下就好自为之吧。” ----虽然我决心推翻这个朝廷,但有我在至少崇祯无辜的孩子们可以得到保全。至于是不是失信崇祯?如果失信一个杀人凶手就能就拯救无数生灵的话,那我已经失信过很多次了。 黄石又看了看脸色憋得青紫,仍然一句话也说不出的崇祯天子,自顾自地转身向门口走去:“陛下,明天臣就不来上朝了。” 走到门口,卫兵们用带着惧意的目光看着黄石,当与他眼生接触时,这些锦衣卫都连忙垂下目光避开了黄石的视线。 走出门口没有多远,黄石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痛哭声,接着就是无数的“皇上息怒”声响起…… 平安地离开皇宫后,黄石看到了等待在皇宫门前的新军直卫指挥同知杨怀祖。 “黄伯伯,”周围没有其他人,杨怀祖有些惊奇地迎上来,探头向他背后张望:“这么早就下朝了?贺叔叔呢?” “没有下朝,今天他们下朝早不了了,希望不会耽误他们吃晚饭。”黄石微笑着翻身上马,不明所以的杨怀祖一脸茫然地跟在黄石身后。 把今天在朝堂的事情简单复述了一遍,杨怀祖已经是大惊失色,人都从马鞍上站了起来,他飞快地回头向着皇城的方向张望了一眼,确认没有看到追兵,马上转过身正色对黄石说道:“元帅您立刻出城去直卫军营,末将这便去侯府带夫人、公子脱险。” “为什么?”黄石侧头看着杨怀祖,仍不紧不慢地骑马缓缓而行:“今天你黄伯母要蒸鱼给我吃,我为什么要去直卫那里吃糠咽菜?” “元帅!” “放心吧,”黄石又是微微一笑,面冲前方慢悠悠地走着,安慰紧张得已经无法坐在马鞍上的杨怀祖:“京城之外,就有我的七万大军,咱们这位皇上敢把我如何?”看杨怀祖仍是声神色不宁,黄石开玩笑道:“你黄伯伯岁数大了,这么冷的天就贪图个暖和屋子,去郊外吹风会要了我的老命的。” “黄伯伯啊,”杨怀祖终于坐回到马背上,他叹息一声:“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说得大概就是您吧。” “还有你父亲,你父亲和我是一样的人。”黄石从来都是简从外出,今天和往常一样,他身边并没有什么随行的护卫,更从来不会躲在密不透风的轿子里。 看到黄石的京师百姓,纷纷向他大声致意:“侯爷福寿。” “老人家平安。”黄石在马上躬身向一个问他好的长者回礼,再次和杨怀祖说话时,黄石指指自己的身边:“所以你父亲和我,从来都不需要护卫,不是因为我们的武勇,而是因为我们生活在爱我们的人中间,而不是仇敌的土地上,我们不需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第七节 影响 “镇东侯的事情,你们都听说了么?” 镇东侯大闹金銮殿的消息就像是长了翅膀,一天之内便传遍了整个京师。 “知道,知道。” 围坐在这个妓院雅间内大桌旁的人群,提起此事也是个个精神抖擞,谈性大起,早在来这个欢场聚会之前,他们就已经和相熟的人或多或少地讨论过这件震撼性的新闻。 提起这个话头的不是别人,正是侯洵的公子侯方域----东林四公子之一。父亲被朝廷下狱后,侯方域不好独自回江南,恐怕会被责备为不孝----竟然不在蒙灾老父身边伺候。因此这几个月来侯方域只好留在京师,每日就和东林俊秀们流连花红叶绿之处。 “贼来如梳,兵来如篦,官来如剃,”陪坐在侯方域身边的一个圆脸姑娘细声细气地说道:“黄侯说的应给没错吧?” “原来美人你也知道啊。”众人一起大笑,有好事之徒就追问道:“你以为如何,说来。” “镇东侯自是大忠臣了,忠言逆耳。” “想不到这院里的姑娘居然也有这番见识,”一个东林子弟笑着点点头,对那个女孩儿说道:“镇东侯的老毛病又犯了,”卓边的人纷纷向侯方域看去,不少人脸上还有取笑之意:“当时镇东侯还力主要对令尊不利啊。” “是啊,当时可真是把我急坏了,”侯方域一捏身边女孩的脸,长叹道:“那几天我看这些娥眉都失了颜色。” “听说陈元辅、魏阁老都当场气昏过去了,”另一个东林士子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他听说到的一片混乱,最后皇上也哭、内阁们连哭,无论文武大员都哭得像泪人一样:“还有御史当场弹劾黄侯有操莽之志,不臣之心昭然,要皇上缇骑把黄侯下狱。” “这些御史啊,也就是有胆子弹劾黄侯罢了,要是真换了曹莽来了,他们保证连大气都不敢透一口。”说起这些当朝官员的时候,在座众人的脸上都毫无尊敬之色。今天这件事实在是太有意思了,很多年……不,自从大明开国以来,甚至自秦焚书坑儒以来,就很少听说有这么刺激的事情生了,今天竟然被自己遇上了,这些年轻士人都感到非常的兴奋。 其实不光是这些士人,就是整个京师,无论贫贱他们今晚的主题差不多都是镇东侯大闹金銮殿这件事。 其中也包括这家妓院的这些姑娘,圆脸姑娘又一次问道:“河南的事镇东侯没有说错吧?” “美人是河南人?” “不是啊。” “你在河南有亲朋?” “没有。” “那你问这做甚?”连续得到两个否定的回答后,问的那个士人立刻失去了所有的兴趣,他附和前一人道:“是啊,曹贼哪会这般说话,弑伏皇后和两位皇子的时候,曹贼说的大义凛然,诡称伏皇后秽乱后宫;述志的时候,又自辩若天下无他,不知几人称孤、几人道寡;徐州一路杀得白骨遍野,曹贼还能赋词哀叹什么千里无鸡鸣,一边纵兵劫掠,一边哀叹生灵涂炭。御史们要是真遇上的是曹贼,估计人人都会歌颂他高风亮节,哪里还敢如同骂镇东侯一样地骂他?” “今天听说了这事以后,你们知道我想起谁了吗?”又有一人笑着开口道:“岳王!我记得当年岳王找宋高要兵要权,宋高不给,岳王就一怒撂摊子回老家了,说不伺候了。” “是啊,我当时也是立刻想起这段了。”屋内响起几个赞同之声:“当时金寇拥兵百万,南宋有累卵之危,当时岳王可是把宋高吓得不轻,好像也哭鼻子了。” “也?”马上就有人敏锐地察觉到这个人用词中隐藏的含义:“讽刺圣上!该罚、该罚!” “当罚,当罚。”在众人的起哄声中,说错话的人也不推辞,接过酒杯就一饮而尽。 “岳王和黄侯都是行伍出身,没有什么教养,那比得上董卓、曹操这些良家子?不过岳王写的一手好字。” “你没看过黄侯的字吗?镇东侯府门前那对联就是黄侯自己写的,也是了不得的好字啊。” “是吗?可见黄侯乃是岳王转世。” “未必,可岳王的词写得极好,”有人反驳道:“黄侯的诗可真是没法看啊。” “哈哈。”想起镇东侯的诗,众人又是一片大笑:“五个指头还不一般齐呢,苛求了吧。” “若真是岳王转世的话,难道同命同运?” “就算不是岳王转世,也未必不同命,”话题被士子们越扯越远:“以前看书讲到风波亭时,我还扼腕叹息,不明白宋高何以昏庸至此,今天黄侯一闹,我算是能够体会一点宋高当时的心思了。” “那谁当秦桧呢?陈元辅?” “陈元辅?他要是敢动手也就是个张邦昌,当年张邦昌害岳王不成就是因为岳家军还在,现在黄家军还不像岳家军那样在千里之外,黄家军可就在京城外呆着呢。害了黄侯,就不怕真的出个曹操?” “那你说谁是秦桧。” 众士人又说了几个名字,不过虽然争得脸红脖子粗,却一直没有统一的意见,就在大伙儿争执不下的时候,一个陪坐的姑娘突然插嘴道:“妾身觉得还是等着看好了,谁把黄家军解散了,那多半谁就是秦桧了,至少是想做秦桧。” 众人一愣之后又爆出阵阵笑声:“姑娘高见,正是如此。” “到底河南的事是真是假呢?”圆脸姑娘第三次问。 “是真是假,与我们何干?”侯方域随口答道,京城士子们都是一样的态度,河南----那是太遥远的地方,只要没有亲属去那里做官,或是籍贯在那里,一群河南农民的死活,又和京师、江南的花红酒绿有什么干系呢? …… “河南的事,和大人有什么关系?” 自从那次镇东侯和自己推心置腹地谈话一番后,金求德曾经暗暗赌咒誓再也不过问镇东侯到底动机是什么,只要执行命令就好了,但今天他又食言了:“闯营在河南经营多年,百姓多半德贼而不得官,孙传庭杀人这事----若真是能把河南百姓杀光了……当然不可能,属下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说如果能成的话,闯营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自然而然就平了。” “那么当年我们在辽东,如果把建奴治下的百姓杀光了,建奴不也就平了么?” “第一,我们有本事杀光建奴,而孙传庭他打不过闯军;第二,如果建奴从关宁军那里抢不到人,其实大人说得也没错。属下觉得孙传庭就是这个意思,河南百姓少一个,这闯营的力量就弱一分。” “许平已经回师了,”镇东侯已经得到了最新的情报,许平带着直属部下日夜兼程地赶回了河南:“江西那里的压力应该小了一些。” “希望如此吧,所以说孙传庭也算是有些用处,”金求德认为孙传庭绝无与闯军一战的勇气:“如果他有胆子和闯营打,也就不用所过之处寸草不留了,现在许平既然回来了,那孙传庭多半该找借口跑路了。” “你认为他一定会退兵么?” “属下认为孙传庭的思路很明显,他是效法北虏入关之故伎,每次打了就跑。通过一次次的摧残河南来破坏闯营的实力,毕竟现在闯营还是被四面包围,河南是他们根据地。既然不能一次性收复河南,那么孙传庭认为不妨慢慢来。”金求德指出早在战国时期,这就是让敌国疲于奔命的战略之一:“虽说河南名义上还是皇上的土地,河南百姓名义上还是皇上的子民,但河南人心如此和敌国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金求德见黄石微微皱眉,倒也一点不慌张:“大人,属下从来都是从纯粹的军事角度看待战事。” “你做的很好。”黄石做了个歉意的手势:“金兄弟继续说。” “孙传庭已经收复洛阳,他的幕僚都劝他在洛阳固守,屯田以窥中原,但孙传庭不停,属下认为他内心里对守住洛阳并无信心,若是闯军回师他怕白忙一场反倒便宜了李自成。而和北虏不同的是,北虏总是把百姓掳掠出关,因为在新军成立之前他们不担心和河北军一战,所以走得慢些也没什么。而孙传庭显然是要轻装行军,怕带了百姓走不快。”金求德认为孙传庭的手段虽然残忍,但是对镇东侯还是有利,他自打大都督府关闭后就没有去过福建,对杨致远到底经营的如何全无印象:“施策那里连民练都派上战场了,属下认为可以称得上是岌岌可危。民练……他们有何斗志?” 不光是金求德,就是在江西前线的施策对理事会招来的民兵到底会不会临阵脱逃都全无把握,毕竟他们已经见过或是听说过太多民兵一哄而散的事情了:“许平回师,会让江西那里的压力轻一些,而且若是许平能够追上孙传庭的话。” 说到这里金求德微微摇头,情报上说许平只带了一个营返回河南,而孙传庭手下的七省之兵有二十万之众:“估计很难。” “如果能够追上孙传庭痛歼这支剿匪军,那么北方的官兵就不复存在,而闯军就能长驱直入京师,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抵挡他们的了。”在这种情况下,朝廷就不得不派出新军抵挡闯军,一旦新军离开京师那到底是向何方行军就是黄石说了算,如果他一口咬定闯军会从南路进犯,那谁也无法反驳他的判断。 “孙传庭如果决心一战,或许许平还有机会,但属下认为孙传庭肯定会逃回潼关的。”金求德略微思索一番:“大人,外面都哄传许平是您的大弟子,希望您这个名义上的弟子也能和您一样创造奇迹吧。” “好了,让我们静候佳音吧,我倒是充满信心,无论是江西的民练还是回师河南的许平。”黄石结束了和金求德的会谈,打算回京师去。 现在金求德已经不回京而是驻守在狼穴里,赵慢熊和黄石一样仍然呆在城里。 “属下送大人出去。”和忧心忡忡的其他部下诸如杨怀祖不同,对黄石的决定金求德没有一言相劝。 “你倒是很放心啊。”出门的时候,黄石对金求德开玩笑道。 “天命所归,王者不死。”金求德利索地答道:“属下自认为是这世上对大人最有信心的人,当今皇上大人不需要怕他什么,再说若有变故,属下立刻提兵入京。” “大明……”黄石摇头轻叹口气,大明,无论皇帝如何昏庸,毕竟可以骂皇帝,自己把崇祯皇帝痛骂一顿说到底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骂皇帝的太多了,而在满清这就是不可想象的是了:“大明……”黄石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 九月底,得知闯营许平已经返回河南,孙传庭立刻上路泥泞,粮草转运困难。”表示会带领剿匪军返回潼关。 “贼闻臣名皆溃。” 孙传庭的大话言犹在耳,剿匪军就开始返回陕西,秦军的第四次出关,和前三次最大的不同就是根本没有遇到李自成的主力抵抗就自行退却。 许平沿途见到的都是各县自组织的河南民练,在许平回师之前,一连串大屠杀之后,河南百姓逃进各个山寨,抛下幻想坚决抵抗,大大减缓了剿匪的行军度。 “大将军,”一个中年男子策马驰到许平面前,向他拱手问安:“孙贼已经开始逃跑了,小人恳请大将军立刻追击。” “孙传庭已经走了吗?”许平听说剿匪军已经开始撤退后心中有些失落,他的部下急行数百里赶回来,本希望能在本土与剿匪军交战。 环顾了一下跟在身后的行军纵队,许平露出些迟疑之色。 这位中年民练头目看到许平脸色的变化,也注意到跟在许平身后的只有几千士兵,就再次抱拳朗声说道:“大将军,小人不懂兵法,只是一个猎户,但对于豺狼,如果不把它们打痛,那它们日后还是会来的,小人风闻大将军回师后,日夜在此守候,就是盼望大将军能够帅我们追击孙贼。” 第八节 追击 “现在孙传庭在何处?”许平问道。 “正往郏县退去,”这中年男子报告道:“小人曾随谢将军在郏县与孙贼打过一仗,对那里的地形很熟悉。” “那谢将军何在?”许平知道附近的民兵应该由李自成的部将谢君友指挥,闯营主力南下时他奉命留下保护今年闯营科举时提拔的地方官员。 “谢将军不幸受伤被俘,被孙贼杀了。”这中年男子一脸愤恨,他也是郏县人,谢君友在郏县拼死抵抗,但手下只有千余闯军民兵,挡不住孙传庭的大军。而剿匪军攻破郏县后照例把全县没来得及逃走的百姓杀个精光。 正与这男子说话间,周围又报告有其他民兵赶来和许平会合,其中一个带队的还是许平的老熟人----中原大侠袁锋,现在他也是闯营的头目之一。闯营主力南下之前袁锋帮许平训练民兵棍棒,剿匪军攻入河南后中原大侠就带着新招的弟子和民兵们打游击,这些日子来也劫杀了不少落单的剿匪军兵丁,听说许平返回就领着游击队前来助许平一臂之力。 看到许平后,袁锋顾不得行礼就大叫起来:“还好,还好,总算赶上了,我还怕大将军已经追去了把我落下了。” 许平注意赶来与自己回合的虽然有几千人,但人人都是手持木棍,只有极少的人有铁制武器,见状许平问道:“袁大侠,你手下只有棍子么?” “他们的棍棒都是我亲手交的,”袁锋大大咧咧地说道:“大将军放心吧,我连祖传绝技都没有藏私。” 随着新军改进装备,燧火枪在明军中也变得越来越普及,根据许平的情报此次剿匪军中就有大量这种新式火器,朝廷除了拨给这些以外还调拨给孙传庭部分野战炮。 “孙传庭有二十万大军,而且他们还有火枪。”虽然不想泼这些民兵冷水,但是许平觉得必须要让他们明白他们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 “我们知道,”不少闯营头目都冲着许平嚷嚷起来,他们已经与剿匪军交战十几天,对官兵的装备情况心里有数,他们身后的民兵纷纷挥舞这手中的棍棒:“我们能和他们打!大将军下令吧。” “他们还有火炮。”许平又补充了一句。 “我们也有家伙!”民兵们再次轰然响应,他们更加用力的舞动着手中的棍子:“大将军下令吧!” “好吧。”许平终于点点头,大声对传令兵说道:“近卫营全前进,追击孙传庭。” “杀官兵啊!” “杀官兵啊!” 不等许平的传令兵应声,河南的民兵就出齐声呐喊。 …… “虽说军心可用,”趁左右无人,余深河跑到许平身边小声说道:“可是这一群乌合之众,便是有数万人又如何和官兵打?” “我猜我们追不上孙传庭,他必然会留断后部队,我们和这些断后军队一战后他早就走远了,”对面有二十万军队,不需要有多少军事才能就该懂得需要分路进兵,进攻有前锋、撤退有后卫,许平的计划就是追击这些后卫的明军部队,能打多少算多少:“等到正面一战,这些民练就该明白战阵是怎么回事了,现在他们凭着一腔热血往前追,等他们见识过了战场,我想就不会嚷嚷着继续追击了。” “那若是遇上了官兵的后卫,大人打算如何布阵?” “当然是近卫营居中,我们先把官兵打散,然后把追击和清剿的工作交给这些民练。”许平认为这样有两个好处:第一是不会被民兵倒卷冲散了自己的队形;第二是近卫营也需要保存体力,以免被孙传庭杀个回马枪。 向着郏县进的路上,周围是络绎不绝前来助战的河南民兵,其中有一些山寨本来和闯营若即若离,但这次他们的山大王们也纷纷带着手下赶来。 一个山大王见到许平后,向他拱手致歉:“大将军,小人有眼无珠,往日做了不少混帐事,大将军大人大量,不要和小人计较。” 许平看着此人很面生,完全没有印象,经中原大侠提醒后,才得知此人本事一个游离于闯营之外的土匪,平日做的是打家劫舍的买卖。 这次剿匪军经过郏县,满城玉石俱焚,这个山大王在县郊的老家也被剿匪军洗了个干干净净。如果许平不回来,这些山大王也没有胆子独自去找剿匪军拼命,更无人有威望能够把这许多路绿林好汉都凑在一起。 人越汇越多,等距离郏县还有不到五十里的时候,许平现自己已经拥有了四万大军。而更令他吃惊的是,这一路追赶下来,他竟然始终没有遇到剿匪军的后卫部队。 见天色已晚,许平就下令就地扎营,由近百个头目带着的几万民兵,乱哄哄的瓜分地盘分头扎营。 看着乱成一锅粥的闯营,余深河脸上的忧色更重:“大人,若是官兵夜袭我们该如何是好?” “确实不可不防。”以往主帅的营盘应该位于正中,以便统筹指挥,这次许平下令近卫营前出朝着郏县方向,而让其余的军队在自己主营的后防扎营。当夜近卫营派出双岗,不但要照顾自己的营盘,更要连友军的周围都兼顾到。 这个夜晚虽然许平一直提心吊胆,但最终还是平安无事,第二天一早看到初生的朝阳后,他长出一口气,下令继续追击。 抵达郏县近郊时,探马带来几个幸存的百姓,他向许平报告孙传庭带领的官兵主力今天清晨刚刚离开郏县,正沿来路返回。 “没有后卫部队?”没想到真的追上孙传庭,许平大吃一惊。 “本来官兵是留兵把守郏县的,不过孙传庭前脚走,他们后脚就撤了。”这几个百姓都是躲在树洞、地窖甚至枯井里才逃过一劫的,他们说若不是城内官兵走得干干净净,他们还出不了城。 许平默默地点点头,吩咐探马加倍警惕,继续向前行军。 很快就有探马报告现了一路南去的官兵,还与这路官兵的后卫哨探生交战,并且抓住了其中一人,其余的官兵探子见到装备精良的近卫营骑兵后,立刻夺路而逃。 从这个探子口中,许平得知河南总兵陈永福被孙传庭留下在郏县断后,这陈永福就是在第二次开封之战中把李自成一支眼射瞎的明廷功臣。陈永福自知是个惹眼的目标,他不想留下送死,于是等孙传庭离开后立刻也撤出郏县,生怕被闯营大军围住。 “陈永福为何南下?”余深河对此有点疑惑。 “虽然闯王得此人而后快,不过他也知道孙传庭是更大的目标,陈永福是河南总兵,不是陕西、山西总兵,他若是逃得太快,难免不会拿他做替罪羊。”从刚才那个明军探子口中,许平还得知孙传庭在退兵时留下好几队明军各路把守,其中就有晋军、鲁军的几位总兵:“我们一路上明明没有见到他们,我猜他们可能是自行撤走了免得当了替死鬼。” 之前的侦查,因为许平担心剿匪军会打埋伏切断自己的退路,所以对南翼比较重视,因为侦查兵力有些北面就相对潦草,陈永福如果不是难逃或许也不会被现踪迹:“陈总兵多半是想等我们过去了,然后再返回郏县,这样就可以想办法为自己开脱,说他没有临阵脱逃而是我们没有走他那一路。若是孙传庭主力走远了,他再走也没什么关系了。” “那我们是追击陈永福么?” 根据许平事先制定的追击原则,这陈永福是最佳的目标。 可是许平摇了摇头:“不,我们去追孙传庭,官兵士气已堕,此时不打更待何时。” “再说,”许平指了指跟着近卫营一起追击的大队民兵,虽然已经跟着许平以急行军的度走了一天,虽然一半的民兵连鞋都没有光着脚赶路,但他们仍然士气高涨,而且愈地高涨,只有很少的人掉队:“虽然是乌合之众,但余兄弟你还记得山东之战么?我们长青营都败在了这些农民手下。” 余深河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半响后喃喃说道:“他们当时人多啊。” “孙传庭能和长青营比吗?何况,还有我们近卫营在。” …… 自从出潼关以来,孙传庭一路顺风,没有遭到任何有力的抵抗,部队也没有收到什么损耗。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损失,孙传庭主动撤出河南返回陕西,反正朝廷给的命令是策应湖广,现在许平都回师了,那李自成还会远么?所谓得便宜卖乖,任务圆满完成就该走了。 秦军作为三遍总督的嫡系部队,孙传庭当然要平安带走,而保定总督杨文岳在官场上也颇有人脉,和孙传庭一样是进士出身,当然不能把他带来的四万河北精锐留下送死。因此孙传庭把其他各路兵马都派去断后,形成一道成扇形的防御线,如果闯营攻势不强,他们守住了河南那自然孙传同的功劳就更大了----收复了大量失地并且守土不失。如果他们没能守住,那也不是孙传庭的错----他把河南收复了,但是因为粮草不济所以回陕西就食,而无能的其他各路总兵把孙督师辛辛苦苦收复的土地又丢给闯军了。 现在孙传庭身边只剩下秦军和河北军共十万人,人数少了一半行军度也迅许多,根据孙传庭的估计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可以平安返回潼关。 当后卫哨探报告现闯营追近时,孙传庭的惊讶已经不能用言语来形容了,他布置了那么多道阻击线,闯军怎么可能不声不响而且这么轻易地就逼近到他的核心部队附近呢? 不过现在没有时间多琢磨这里面的不合理,孙传庭连忙把手中的探马统统派了出去,同时让前队放慢脚步,将八万大军收缩得紧凑起来。 当得知追近的闯军打着许平的旗号后,杨文岳脸上的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孙传庭此前并没有和许平交手过,看到杨文岳一脸的紧张连忙问道“许平到底有多厉害?” 孙传庭听说许平是镇东侯的大弟子,也知道他数败新军,但总归还是没有感性上的认识。 “比下官手下的大将齐图和夏侯宽甫加起来都厉害。” “原来如此,那确实是个厉害的贼人。”孙传庭嘴上如此说道,但心里忍不住想:“如果许平只相当于齐图和夏侯宽甫之和,那倒也不是很可怕。嗯,他是镇东侯的大弟子,应该还是比这俩人加起来要厉害很多的。” 但到底如何个厉害法,孙传庭还是不知道。 秦军奉命收拢的同时,杨文岳也连忙命令河北军收拢,同时嘱咐手下众将要小心提防,这是就是仇人许平。 “让齐将军回撤,”杨文岳知道齐图深以那次被俘为耻,平日总是摩拳擦掌要报那一箭之仇,他生怕齐图会莽撞迎战,若是交战不利不但会动摇军心还会破坏孙传庭的统一布置。 “让夏侯将军前去部署防御,将那许平阻上一阻,”杨文岳记得上次夏侯宽甫布置的营盘还得到过许平的由衷称赞,夏侯宽甫的防御之才连数败新军的贼酋都赞不绝口----这已经成为了河北军中津津乐道的美谈。 不到一个时辰,六万秦军就聚拢完毕,探马把敌情如流水般汇来,咬在剿匪军主力尾巴上的闯军确实是许平统帅没错,不过这些闯营怎么看也不像是闯营的主力,他们甚至没有多少骑兵来遮蔽明军的情报线,让孙传庭的探马把闯营的军容看了个清清楚楚。 听说追击的闯军以衣衫褴褛、手持木棍,看上就像是被剿匪军追得满山遍野乱跑的民兵为主后,孙传庭和杨文岳不禁面面相觑。 “许平的兵很差么?” “不差啊,许平是黄侯的弟子,特别讲究军容旗帜,他手下虽然不穿盔甲,但是毡帽、斗笠井井有条,更绝不会短了草鞋和干净的军服。” 第九节 遭遇 “哦,原来是许平这厮来了。”夏侯宽甫听到来将的性命后,浓眉顿时拧成了一个疙瘩,捻须问道:“大人要我做什么?” “都督大人要夏侯将军暂时将许贼阻上一阻,”杨文岳派来的督战使者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孙督师和总督大人正在收拢兵马,不需要很久,夏侯将军只要稍微抵挡一下,有半个时辰就差不多了。” “总督大人该不是想扔下我家大人逃跑吧?”虽然平素夏侯宽甫的亲丁一向对杨文岳这尊军饷的财神很尊敬,但眼下这种关键时刻也顾不得讲什么礼仪了,一个陪伴在杨文岳身边的亲丁一蹦三尺高,指着那个督战使者的鼻子骂道:“难道把我家大人当傻瓜了不成?” 见平日一向点头哈腰,还不时孝敬些银子的家伙们突然间翻脸不认人,一个个还有面露凶光,督战使者目瞪口呆:“哪有此事?” “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夏侯宽甫的亲丁们不再搭理杨文岳的使者,而是冲着他们的主子嚎叫起来:“大人手下这么多精兵强将,到哪里还不是吃饷?” “夏侯大人!”杨文岳的使者见看事急忙,连称呼都变了:“总督大人对你不薄啊。” “总督大人对末将确实不薄。” 夏侯宽甫总算话了,听到这话之后杨文岳的督战使者出了口长气,算是安心下来,他脸上带着得色瞟了一眼夏侯宽甫的亲丁们,却意外地见到他们用一种嘲讽的目光看着自己,刚才那个叫得最大声的亲兵脸上同样也带着笑。 “总督大人要末将如何将许平阻上一阻?”不等这个使者多想,夏侯宽甫的问话声就又把他的思绪吸引过去,他看到夏侯将军一边说话的同时手中还在比划着:“是要布置个口袋阵,还是个犄角大阵?” “这个总督大人没有特别交代,”这个临阵部署杨文岳也不可能干涉,使者马上答道:“总督大人要夏侯将军便宜行事。” “那好,我立刻去北面布阵。”夏侯宽甫大手一挥,他手下的亲丁们就齐声响应,立刻把这个命令传达下去,准备全军北进。 “将军,将军……”督战使者一迭声地说道:“许平是从东南那边过来的。” “本将知道,本将这叫故布疑阵,”夏侯宽甫显得很耐心,等待手下传令的同时他还颇有兴致地给杨文岳的使者解释道:“当道扎阵乃是下策,在北面故布疑阵才是上上之招,这个讲究说起来就多了……” “大人,大人……”杨文岳使者的称呼不知不觉间又转回来了:“那要是闯贼不顾大人您的疑阵,直接冲过去怎么办?” “那许平乃是镇东侯的大弟子,精通兵法,岂会做这种农夫所为之事呢?”夏侯宽甫呵呵一笑,宽慰这个使者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这兵法之妙----存乎一心。” “岳爷爷说得好,夏侯将军比喻得恰当,但标下只是担心,许贼要是真像个农民一般,就不管不顾地从大人的疑阵前冲过去了怎么办?” “那就更好了。”夏侯宽甫胸有成竹:“本将正好与孙督师、总督大人夹击许平,杀他一个落花流水。” “大人,总督大人不要大人夹击,他只需要大人稍微抵挡片刻,给孙督师聚拢部队多留点时间。” 夏侯宽甫笑吟吟地还要作答,但此时一个亲丁窜过来:“大人,许平到了!到了!离我们只有几里地了。” 同时另外一个亲丁跑来通知大军已经更改了行军目标准备,全军已经从向西退却改为朝北进,听到这两个的话后夏侯宽甫没有时间再与杨文岳的使者罗嗦,他把脸一沉:“在河北军中,谁最善守?” “当然是夏侯大人您,不然总督大人也不会……”使者连忙陪着笑脸恭维道。 “所以我说故布疑阵好那就是好。”夏侯宽甫一扬马鞭,带着亲丁们急忙向北退去:“你回去告诉总督大人:只要许平不是个傻子还懂得那么一点点兵法,他就断然不敢继续追加;若他真蠢到连这种兵家常识都不懂的话,那督师大人和总督大人就是闭着眼睛也打赢他了。” …… 秦军排兵布阵的时候,杨文岳派去齐图那里的使者带着标营卫士气急败坏地赶回来,这个使者见到杨文岳就跪倒在地:“大人,标下无能,没能拉住齐将军?” 虽然已经有了最坏的预料,但杨文岳亲耳听到这个坏消息时还是气得直跺脚,连声哀叹:“齐将军太鲁莽了。” “大人……”被派去齐图那里的使者吭哧了一声,低着头附和道:“大人说得不错,齐将军实在是太鲁莽了。” 等杨文岳身边的人少了些后,使者凑上来澄清事实:“大人,齐图这厮不是杀贼去了,他一听说来的是许平,带着亲丁拔腿就跑,标下无能没有拉住他。” “哦?”杨文岳呆立片刻,半信半疑地说道:“不会吧,齐将军赌咒誓,要阵斩许平一箭之仇的,难道他之前都是在演戏?那他演得也未免太像了点吧?” 杨文岳还在狐疑的时候,另一个派去夏侯宽甫那里的使者带回来另外一个噩耗。 “这不可能,夏侯将军岂是浪得虚名之辈,河北众将对他都是交口称誉,就连那个许平都对他颇为忌惮。”杨文岳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对使者的话全然不信。 “可是夏侯宽甫这厮确实是跑了啊。”这个使者同样急得满头大汗。 “夏侯将军到底怎么说的?” 听使者把夏侯宽甫的言仔细复述了一遍以后,杨文岳皱着眉头想了想,迟疑着自言自语道:“既然夏侯将军说这样比当道阻拦好,说不定是真的好吧。” …… 探马报告在右翼现大量的明军行动的痕迹后,他们估计人数可能多达万人,听到这个庞大的数量估计后,许平也不敢怠慢,立刻增派人手前去打探,侦查明军是否伏击自己的企图。 侦查显示有上万明军就在很近的距离内,但这些明军正匆忙向北离去。 “是逃走?还是绕路袭击我们的后队?还是打算夹击我们?”余深河一连抛出好几个问题。 “你怎么看?” “我认为是逃跑,”余深河和许平都抢在近卫营主力抵达前先赶到现大批官兵痕迹的地方,看过周围的各种迹象后余深河认为他有九成的把握确定这是一支正逃离闯军攻击范围的明军。 “我赞同,”许平也不认为对方有是伏击或是夹击的打算,而且孙传庭的主力就在眼前,眼看大奖就要到手许平舍不得为这么一点风险而把它放弃:“这险还是值得冒的。” 就在这时,北面响起了密密麻麻的枪炮声,听到这声音后许平和余深河同时转身向出响声的地方张望。 “空炮、空枪。”余深河凝神听了片刻,缓缓点头道:“这是故意示我们以无害。” “还有示孙传庭以忠勇,离得那么远孙传庭肯定听不清是不是空炮。”许平脸上露出了微笑:“不知道这是哪位将军啊?” “贼人许平!吾乃直隶大将夏侯宽甫,尔可敢一战?可敢一战?” 像是听到许平的问题一样,远处传来了无数明军齐声出的呐喊声。 “原来是这位故人啊,还真是知情识趣,不枉我当年助他一臂之力。”许平哈哈大笑起来:“对面的官兵,大概得有七、八千人吧。” “至少,这位夏侯将军没有隐瞒兵力,”对方显示出来的实力和余深河侦查到的情况相吻合,听到许平对夏侯宽甫的称呼后,余深河的话中也用上了敬称:“这位夏侯将军和大人有故。” “嗯,”许平点点头:“晚上给你详细说说。现在先说今天这仗怎么打吧。” “大人打算怎么打?” 现在许平的手下中大部分都用木棒子,沿途除了步兵同样也有不少闯军是骑马来投的,不过他们的武器多半也是棍棒。戚继光讲究骑兵要轻刀快马,镇东侯扬了这个精神,除了用来硬冲坚固步兵阵地的长矛和直剑,一般新军的骑兵装备的都是重两斤左右的马刀,尤其是斥候更是只装备一把这种马刀和一把手铳而已。这种轻薄的马刀十分锋利,借助马可以轻易地致人于死地,而轻灵的刀身能够保证士兵进行长期的作战并在高运动的马上快完成招式变换。隶属近卫营的第一骑兵队使用的全是这种缴获的马刀,其他各营虽然看着眼馋,但也还没能像近卫营这样百分之百换装。 这次投效到许平军前的闯营骑兵----有马可骑的闯军士兵可没有这种精良的兵器,他们中大部分人用的都是重达十几斤的大棒,有些马匪甚至还用石块、铁片加工了他们的大棒子,将它变成威风凛凛的狼牙棒。许平承认狼牙棒看着确实很威风,面对非正规军的时候可能比轻刀更有震慑力,不过许平可没有将这些狼牙棒骑士当作斥候派出去的想法:这种平时都要把武器横在马鞍上以保存体力的“重”骑兵没有足够的机动力来完成侦查和驱逐对方斥候的工作,若是万一和对方使用轻刀的斥候生单打独斗,许平也不看好他们----估计几**棒抡下来就累的气喘吁吁任人宰割了。 作为一个精通步骑战术的教导队学员,余深河就因为看到了这些骑兵的武器而变得对他们极其没有信心:“我们没有多少骑兵,我们的步兵多是民练,末将觉得还是让近卫营上去把官兵打散,然后让民练去打扫战场吧。” “如果是一两万官兵,没问题,不过对面至少还有八万官兵吧,听说孙传庭找昏君要了不少东西,就算他们手里一半人有枪吧那也是四万把,别说还有大炮。余兄弟打算死多少人来把他们打垮?”许平承认官兵的战斗力可疑,但现在的问题是他的友军战斗力同样可疑:“时间不好说对谁有利,或许我们这边人看的热血沸腾,对面官兵见死伤惨重就自行崩溃;但也有可能是官兵看的热血沸腾,我们的民练因为初见残酷的战阵而自行崩溃。这是赌博,而且是赢面难以预料的赌博。” “那大人的打算是什么呢?” …… 得知许平果然像个不通兵法的农民一样没有搭理夏侯宽甫的疑兵而是直愣愣地冲过来后,杨文岳无法只得带领自己的标营以及剩下的万五河北军兵马与六万秦军合阵迎战。 今天在见到闯营之前孙传庭确实还是挺紧张的,对面赫赫有名的将领和他大名鼎鼎的师父恐怕没人会不紧张,不过当孙传庭见到在自己面前列阵的数万闯军之后,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心中的紧张和担忧一扫而空。 在剿匪军面前的闯军不但没有几个人有火器,连一门炮都没有,更是缺少旗帜。其中大部分闯军队形散乱,连军旗都杂乱无章,一看就知道是乌合之众。 孙传庭几年来一直在向朝廷索要巨额的军饷和物资,这次他带出关的秦军虽然称不上久经战阵,但是装备方面还是不错的,至少燧枪几乎是人手一把。孙传庭看着自己背后整整齐齐、旌旗飘扬的雄师,再看看眼前这支人数既少而且显得毫无章法的闯军,对自己周围的幕僚们笑道:“本官早就说过,开封大水定然把闯贼的主力席卷一空。你们看,闯贼现在竟然会派这样的叫花子军队来迎战我军,这不是送死还能是什么?” 周围的幕僚闻言也是一阵赞扬之声。他们看着那些手里连长矛大刀都不齐,多数举着木棍的闯军,每个人心中也是无比的蔑视,一起奉承他道,“督师大人算无遗策,这次我们肯定能大获全胜。” “早知道许平手下是这般货色?我为什么要退兵呢?” 孙传庭心里有些后悔,不过自己的失误总算是被对方的愚蠢所弥补了。 “还真亏他来追我了。” 孙传庭心里美滋滋的,等军队排好阵以后,他急不可待地一挥手,大声喝令道:“进攻!” 第十节 诈败 随着孙传庭的命令下达,八万多秦军呐喊,或点燃火炮,或击打战鼓,向着对面只有他们人数一半的闯军逼去。随着秦军的鼓声想起,秦军对面的闯军也齐声呐喊,向着过他们人数一倍的秦军猛扑上来。 孙传庭满意地看着秦军的火炮一接一的射击,有一些成功地打进闯军的阵营,每一都把不少的闯军士兵撂倒。 两军的距离迅地接近,当闯军的步兵进入剿匪军的火枪射程后,剿匪军的士兵立刻像模像样地进行了一次齐射。 距离虽然很远,但还是能看到有几个闯军士兵被打倒了,随着这次齐射,闯军的民兵士气立刻冰消瓦解,不少士兵开始掉头逃走,而看到前排回转后,后排的闯军士兵也纷纷抱头鼠窜,还没有生短兵相接,闯军就生了崩溃。 紧接着孙传庭和杨文岳就看到许平的将旗开始移动,但是这旗帜似乎已经被他自己的溃兵挤住了,向后撤退的度并不是很快。 “这就是镇东侯的大弟子?新军就是败给他们了?”孙传庭大吃一惊,转头问身边的杨文岳:“你上次就是败给他了么?” “唔,唔,上次这贼子带着几十万闯贼来打我的。”杨文岳也感到出乎意料,不过他马上就反应过来:“而且都是他的精锐,不是这帮民匪。” “骑兵出动!”孙传庭看到许平的旗帜已经倒下了,对方显然是怕自己的目标太显眼,孙传庭估计许平已经觉民兵溃不成句无法收拾,开始带着近卫潜逃了:“骑兵不要管别的贼人,去把许平的级给本官取来!” 顿了一顿后,孙传庭又追加了一句:“若是能生擒当然更好。” 雪藏在剿匪军后方的明军大队骑兵呼啸着杀出,风卷残云般地追赶他们的步兵兄弟而去,而这时剿匪军的步兵也士气高涨,大声呐喊着穷追不舍,就如同河北军在中都的表现一般。等骑兵追上步兵的后阵时,剿匪军的前军已经冲过刚才闯军布阵的地方,地上扔得到处都是碎银子和铜钱,剿匪军士兵见到满地的钱货后,纷纷停下脚步开始拾取。 “快追,快追!”剿匪军前排的将领和军官们出大声的怒吼,他们用剑指着前面闯军的背影:“不要让闯贼跑了,抓到许平,赏银千两!” 有些剿匪军士兵听从命令继续追赶,可大部分还是在捡地上的碎银和铜钱,甚至还有些自相争抢起来: “这是我先拿到的。” “放手,这是我先看见的。” 见到大家都在拾东西,本来跟着追击的士兵也停下脚步,开始环顾周围是不是有触手可及的财物。僧多粥少,没有抢到东西的士兵是大多数,他们就争先恐后继续前冲,一旦跑到队伍前排就立刻俯去捡前面地上的东西。 “不要停,快追!”剿匪军的军官们当然看不上这些细碎银子,可是他们的命令声被淹没在士兵们你争我夺的嘶喊声中了。 这时有些机灵的剿匪军军官已经开始疑惑:“闯贼怎么还带着这么多银钱上阵,莫不是有诈吧?” 这些扔在地上的银钱都是许平临时从周围山寨中借来的、或是找附近幸存者讨要的,前排的闯军一边逃跑的时候就一边把银钱满地乱抛。 当剿匪军的骑兵冲过本方步兵的阵容时,他们的步兵同伴已经是一片混乱,大批士兵正在地上扭打着,后派才赶到的剿匪军士兵见光天化日居然地上有可以白捡的钱,就一个个都奋勇扑上去,压在别人身上掰着前面士兵的手指企图分一杯羹走。 骑兵从这团乱哄哄的人群中强行挤了过去,不时有人出被践踏到的惨叫声,更夹杂着骑兵不小心掉下马后的谩骂声。 当终于有一批骑兵跌跌撞撞地通过本阵后,对面的闯军民兵已经逃开很远了,看到面前终于是一片坦途后,冲过去的骑兵也顾不得调整阵型,再次加望着闯军追赶上去----身后变得更加混乱,骑兵找不到骑军军官,军官也看不到他们的手下。 对面奔跑着的闯军步兵不停地有人向两侧跑去,骑兵顾不得这些逃进道路两旁麦田、小溪和树林中的杂鱼,直奔正前方许平将旗消失的位置而去。 和闯军步兵后队之间这点有限的距离一转眼就跑完了,更多的闯军士兵散到两旁,当这些骑兵离闯军的背影还有大约一箭之遥时,刚才消失了的许平的大旗突然又竖立了起来。 随着这面旗帜竖起,所有的闯军一声喊,来不及散开的人纷纷趴下,这时剿匪军的骑兵才看到在闯军的民兵背后,有一支阵容整齐的黑衣枪手…… “瞄准……” 一等军士岳牧将手中的长矛指向剿匪军骑兵的方向,他身侧的近卫营同伴们放平火枪时,出熟悉的铿锵之声。 “开火!” 近距离的射击把冲过来的剿匪军骑兵纷纷打下马来,硝烟散去前,后排的近卫营士兵已经跨上一步走到前排,他们稳稳地用枪对着前方,当第一个剿匪军骑兵出现在散开硝烟中时,第二声“开火”的命令传达下来。 这次齐射结束的同时,大批的骑兵从近卫营火枪手的两翼冲出,为的人一袭黑衣,带着一顶宽檐毡帽,把一柄闪亮的马刀平举在胸前,紧跟在他背后的旗手高举着闯营大将军的将旗。 “上刺刀,冲锋!”同时近卫营的营旗也快的向前舞动三下,看到这个信号后,所有的近卫营军官都同声出号令。 “杀官兵啊。”岳牧端着自己的长矛,出一声大吼,以百米冲刺的度向前奔去,背后是兄弟们齐声的呐喊,无论岳牧跑得多快,都不能把这呐喊声抛下分毫。 战前许平表示他会带队冲锋时,余深河觉得他有脱离统帅岗位之嫌。 “这些民练没法指挥,上百个连旗号都不懂的领,几万才汇合不到两天的大军,你让我怎么指挥?”许平觉得不光他没有办法指挥这支大军,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如臂使指地操纵这样的一支军队:“我只能给他们最简单的旗号,让他们记住四个命令:撤退、调头追击、整队,最后冲锋。” “就算这样,大人是不是有必要亲自带队冲锋呢?”余深河还记得当年许平在教导队的时候是最不喜欢练剑的一个,可是到了闯营之后他却一有闲暇就去练剑,虽然上次和黄希文斗剑没占到什么便宜,许平自己也说可能怎么练也比过这种世家子,但仍勤练不辍。 “余兄弟,今天我手下都是民练,他们不懂什么指挥的重要,他们只知道评书里说大将就要冲在最前,我必须要给他们做一个榜样。再说,兵无常势,不能把统帅近卫营和西营的经验照搬到这里。”许平觉得对这些民兵来说,士气比指挥重要更重要,或者说:他们需要最简单的指挥和高昂的士气:“以前我又没少干这种事,你不记得刚出洛阳时,连混进城偷门都是我来做的吗?” “那个时候大人只有一个营而已。” “今天我也只有一个近卫营而已,”许平笑着拍拍余深河的肩膀:“而我已经不是这个营的指挥官了,余兄弟,你才是应该留在指挥岗位上的人。” …… 身边是近卫营的第一骑兵队,许平挥着马刀冲在最前,他无暇回头去看其他的骑兵是不是跟上来了,所有有马骑的闯营士兵都得到一个命令,那就是紧跟着许平的大将军旗。 剿匪军不成队形的零散骑兵被紧紧靠在一起的闯军骑兵轻易地冲垮,许平看到面前的敌人已经开始掉头逃亡,他用力夹紧马腹,双眼注视前方。 “我是全军的榜样,我身后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我,而更多的人在看着他们。”许平在心里这样想着,没有任何犹豫和迟疑,跟着剿匪军骑兵的脚步冲回到最初的阵地前,眼前是一望无尽的剿匪军部队,有些人还在争抢东西,而有些人已经拿起武器似乎准备抵抗。 许平毫不停留地纵马冲向人群,从散乱的明军空隙中冲入,他看到敌人的士兵惊慌地四下躲避,无数的人从身边掠过。许平连续挥刀,一连把几个擦身而过的敌兵砍倒,同时感到坐骑似乎还从某个人身上踏过。 来自背后的惨叫声不绝于耳,似乎还有被马或撞或踩造成的骨骼碎裂声。 面前的敌人已经只剩下背影了,许平看到身前的每一个人都在跑,他依旧没有减,直到追上最前排的一个敌兵,从他身侧冲过时许平用力挥出一个弧线,看到血光跟着刀光飞溅上天。 面前,是孙传庭的大旗和一批严阵以待的标营士兵,这时许平才放缓马,他勒定马后回头望去,同时用力地举起马刀:“整队!” 身后是大队的闯营骑兵,他们没有让许平失望,全都紧紧地跟着将旗,许平看到这些闯营士兵的大棒上面,一个个也都遍布血迹。 透过这些骑兵的缝隙,许平看到更远的地方大批的闯营步兵已经冲上来了,他们正用棍棒痛击剿匪军的兵丁。 “整队!”许平又叫了一声,第一骑兵队的骑兵跟着他一起用力地挥舞马刀,号召其他人停下来为最后的冲刺做准备。 “杀官兵啊。” “杀官兵啊!” 可是冲上来的河南民兵们对许平的呼喊声充耳不闻,他们急地从许平身边冲过,义无反顾地向孙传庭的大旗冲去。那些跟着许平将旗的狼牙棒骑兵们本来倒是停止下来,事先跟他们交代过要时刻跟着将旗,所以他们在许平止步后也收住了马步。 可看到成千上万的闯营士兵从身侧冲过后,这些骑兵也耐不住性子,再次把他们手中的大棒子高举过顶:“杀官兵啊!” 无数的士兵从许平身边汹涌而过,这让他无奈地摇摇头,也把马刀再次指向前方:“冲锋!” …… “好狡诈的闯贼。” 孙传庭看到前面的部队被诈败的闯军击溃后,忍不住大骂了一句。 明军的火炮再次开火,毫无顾忌地把炮弹倾泻向前面敌我难辨的乱军中,而后就是剿匪军的后备步兵开始扬火力,由于闯军已经冲到了近前,他们的每一次齐射都将以密集队形冲锋的闯军大片大片地击倒。 “虽然败了一阵,但毕竟还是我们人多。”现在留在孙传庭身边的还有两万河北军和两万秦军,虽然另一半已经溃散,但孙传庭觉得还是可能力挽狂澜的。 被不停攻击的闯军却没有丝毫的停留,后面的人毫不犹豫地踩着前面倒下的同伴,踏着他们的血泊继续前进。他们越跑越快,手中的木棍也举得越来越高。 “杀官兵啊。” 闯军的呼喊声连成了一片,大批赤着脚的河南农民咬牙切齿地冲了过来,剿匪军出了最后一次齐射,和之前一样,这次齐射仍然不能阻挡闯军的推进。手持木棍的闯军抡着棍棒撞到了秦军的防线上。秦军前排士兵已经给自己的燧枪换上了刺刀,被刺刀刺中的闯军士兵抱着刺入身体的利刃,使得这些秦军再也不能应用他们的武器。而他们背后的同伴则越过他们的肩头,用大棒狠狠地砸在前面秦军士兵的头上。 孙传庭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战局的展,越来越多的闯军士兵奋不顾身地扑上来,对迎面的子弹和刺刀视而不见,只是自顾自地挥舞抡起手中的木棍,没头没脑地向着明军士兵的头上砸去。不要说那些没带头盔的明军士兵,就是一些前排指挥作战的明军军官,他们头上的铁盔甚至都被闯军用木棍连同脑袋一起砸得粉碎。 大批狼牙棒骑兵也加入战团,他们没有停留在步兵的战线上而是像之前一直深陷阵中,一转眼间,整个剿匪军的军阵中就是杀声大起。 第十一节 弃军 在闯军这种疯狂的攻击面前,剿匪军的阵型不可避免地动摇了。 更多的闯军士兵越过剿匪军的前排,用手中的棍棒殴击官兵士兵,在剿匪军士兵的严重,这些浑身浴血的闯军士兵就如同地狱的恶鬼一样,这些人仿佛对疼痛毫无察觉,还有那些已经被打倒在地的同伴仍然不能逃过闯军的棍棒。这些恶鬼一样的闯军就是对倒地不起的秦军士兵仍不放过,用木棍一下接一下地继续砸,直砸得这些人脑浆崩裂,鲜血和头骨的碎片飞溅得到处都是。 士兵们被吓破了胆。他们扔下手中的武器,离开自己的岗位,还有不少人在丢盔弃甲逃跑的同时,还哭天喊地地嚷着“败了!败了!” 孙传庭不能置信地看着自己装备精良的军队竟然被一群手持木棍的闯军打垮了。这些闯军还在勇往直前,已经冲到离他将旗不到百米远。孙传庭这时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一些,他喃喃自语:“这帮河南佬疯了,疯了!”一面大骂着这帮疯子,孙传庭一面迅拨转马头,带着自己的标营卫士离开战场。 随着孙传庭的将旗撤离战场,余下的剿匪军士兵就各自奔逃或是为自己的性命而战。本来就所剩无几的明军士气彻底垮掉,后排负责牵着炮车的明兵纷纷扔下本应由他们保护的火炮,解开炮车上的马匹,骑上这些马脱离战场。而那些不幸没有抢到马的官兵则再也没有人服从长官的号令,扔下武器以最快的度逃离这些挥舞着棍棒的闯贼。而明军的军官也不是考虑怎么取胜,而是如何让自己的离开战场。 此时许平被夹在大队的闯军中间,只能看着孙传庭的旗帜渐渐远去,战场已经变成了一个杀戮场,不少负伤或是被围住而无法逃走的剿匪军士兵跪在地上哀告饶命,但他们的敌人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仁慈,毫不客气地木棍打碎他们的脑壳。 许平把佩刀收进鞘中,转身带着卫士和第一骑兵队向余深河的旗帜靠拢,战场附近的剿匪军已经基本被闯军杀光了,一些闯军士兵追赶着逃走的剿匪军士兵而去,还有一些人则在地上仔细地翻看着官兵的尸体,检查是否有漏网之鱼。 “大人练了三年的剑术,总算是没有白费,”见到许平安然无恙,余深河笑道:“大人该不会杀上瘾了吧?这带头冲锋的事可一不可再。” 许平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就在他和余深河身边突然爆出一声欢呼。 “这个孙子在装死!” 一个看上去也就十六、七岁的闯军士兵,把一个“尸体”从地上揪起来,一手握着这明军士兵的衣领,另一只手从腿部抽出一把利刃。 在这个少年拔出刀的时候,许平注意到被现装死的剿匪军士兵和他的敌人差不多大,同样也是一个少年的剿匪军士兵的哭声中还带着一种稚气:“大王,小人是个伙夫,是被抓丁抓来的火夫……” 哭泣声嘎然而止,第一个少年把利刃慢慢地刺入敌人的咽喉,带着快意看着剿匪军士兵出咕咕的垂死之声。越来越多的血从伤口和剿匪军士兵的口中涌出,闯军士兵松开手,抽出匕,死者像个破口袋般倒下。 收拾完这个明军士兵后,少年人意犹未尽地搜索着其他的幸存者,一连几个都被证明死透了之后,他赌气地踢了最后一具尸体一脚,当他抬起头时,看到几个人正向他望过来。 这个少年向望着他的那个领头人大声叫道:“大将军,菩萨保佑您。” 其他在周围战场上检查死尸的闯军士兵,听到这个少年的喊声后,纷纷停下手中的工作,向许平出欢呼。 余深河从许平的眉目间看到了一丝不忍,小声说道:“大人,要不要严令禁止他们杀俘?” “以什么理由?”许平苦笑一声,对余深河轻轻摇头:“让近卫营先休息一下,我也要休息片刻。” …… 既然剿匪军已经被战败,那么接下来的任务就是继续追击,让他们在逃回潼关前流更多的血,余深河建议继续穷追孙传庭:“若是能生擒活捉孙传庭,那必能大张我军声威。” “孙传庭已经被打破了胆,他不会再对我们构成威胁了,”许平并不同意这么做,目前还留在河南境内成建制并且没有逃跑的明军仍有一支,只要一支军队建制未乱,那它人数再少也是威胁:“近卫营立刻出去追击陈永福,对付孙传庭派些民练就够了。” 掌握得比较牢靠的部队也都会随近卫营一起出,那些报仇心切而没有来和许平汇合并且接受命令的民兵们,许平也不去管他们,既然他们这样穷追孙传庭不舍,也就由他们去吧。许平派部将刘君宝带上一千人跟着一起去追,这个方向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刘君宝负责。 …… 这时惊魂未定的孙传庭刚刚带着自己的标营逃出闯军的追击范围,杨文岳也和他在一起,现在两人身边只剩下不到两个标营的部分卫士,加起来也就只有几千人。 孙传庭命令手下稍作休息,立刻生火造饭、饮水喂马,从这里到潼关他们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不但长而且注定不会走的舒服。 “陈永福不是还在郏县么?”孙传庭立刻想起了自己命令断后的这个河南总兵,他命令一个心腹马上化妆出,设法通过闯营的阵地前去面见陈永福:“闯贼仓促行军,一定来不及部署哨探游骑,你见到陈将军后把我的手令给他。” 孙传庭命令陈永福不要再管郏县,而是应该立刻主动出击攻打闯营的背后,在信里孙传庭保证若是陈永福猛烈进攻的话,无论损失多大都会帮他补上,若是消极怠慢,那么定然严惩不贷。 在命令陈永福进攻的同时,孙传庭和杨文岳则在督促他们的标营抓紧时间喂马休息,随时准备出继续他们的逃亡之行。从战场上跟着孙传庭跑回来的士兵不过数千人。至于八万大军剩下的七万多人,孙传庭估计不是溃散了就是被闯军打死了,但孙传庭并不打算再花时间等他们。就在孙传庭紧锣密鼓地准备撤退的时候,营外突然又传来了喧哗声,一个标营的军官冲进来,气急败坏地说:“闯军已经杀到营前了。” 话音未落,孙传庭和杨文岳就听到杀喊声已经在帐外响起,是营内的帐外而不是营外…… 杀到孙传庭标营内的就是中原大侠袁锋和他的几十个兄弟,接到许平的命令后,刘君宝立刻飞身出营带领本部向这个方向上赶来,沿途聚拢那些自追击剿匪军的民兵,同时下令侦查孙传庭的动向,一旦有消息就要立刻向他报告。 刚才在战场上的时候,袁锋就属于冲得最靠前的一批人,他本人并不认识孙传庭的将旗,但当这面旗子撤走时袁锋虽然不知道这面旗帜的主人是谁,但却认定这必然属于一位明廷的大员所有。念着在开封洪水中失去的亲人的名字,一心报仇的袁锋就不管不顾地带着几十个手下朝这个方向上追来。 中途袁锋还跟错了方向,失去了孙传庭的踪迹,而遇到刘君宝的传令兵时,袁锋也不知道他追赶的就是孙传庭只是说他正在寻找一个看上去像大官的明将。刘君宝的传令兵没有和这几十个人多废话,只是让他们在日落后循大路去与刘君宝汇合,说完就急急忙忙地继续去搜索其余的闯军小部队。 袁锋对郏县一带的道路毫无所知,走着走着就又走上岔路,没有找到刘君宝反倒找到了在这个僻静地方休息的孙传庭和杨文岳。 见到这面苦苦寻找了半天的旗帜后,袁锋想没有多想就大喊一声,领着手下的部队冲了上去。守门的明军看到几十个浑身浴血的闯军挥舞着棍棒,朝他们冲过来时,竟然连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扔下营门自顾自逃走了。 今天大败之余,营内本来就是一片混乱,所以营门口出的嘶喊声并没有引起营内乱哄哄的明军太多的注意,他们以为或许是谁又在抢马或是为其他什么事争吵。袁锋就这样领着几十个人,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就闯进了孙传庭的标营,如果不是他带着手下抡着棍子见到穿明军军服的人就打,或许还不会这么快就被现。 标营的士兵已经是惊弓之鸟,上面的催促声也一次急似一次,正忙着准备逃跑的明军士兵看到又是一群闯军冲进来四下乱打后,先是惊得呆住了。片刻后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明军士兵就大喊一声,抓着手里的东西,跳上身边的一匹不知道主人是谁的马,头也不回向西面冲去。 其余的人被这一声喊声惊醒,没有人想上前帮助那些遭受闯军攻击的同伴,他们不再等待上峰的命令,谁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闯军已经杀到,现在不走谁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逃脱。不管会不会骑马,所有的士兵都不约而同地向离自己身边最近的马匹扑去,只要抓到了什么东西就绝不松手。 当一匹受惊的马又蹦又跳地拖着三、四个揪着马鬃、马尾的士兵从孙传庭的帐篷前冲过去的时候,已经有士兵开始抢夺属孙传庭和杨文岳亲卫伸着他们本人的坐骑。依旧忠心耿耿的亲卫们不得不人人拔刀迎战,为了他们自己和他们大人的坐骑而战。 孙传庭和杨文岳听到的,就是这些士兵性命相搏时出的激烈厮杀声。 听到卫士的报告和帐外的人喧马嘶后,孙传庭一把抛下自己手中的水碗,就命令全体亲卫出营作战。下达完这个命令后,孙传庭一回头已经不见了杨文岳的踪影,他贴身卫士指着还在晃动的一处帐篷脚:“杨大人……杨大人从这里钻出去了。” 听到这话,几个杨文岳的卫士或掉头冲出门,或扑向孙传庭卫士手指的位置,撩开帐篷跟着钻了出去。 “咱们也走,”孙传庭顾不得多说,带着卫士们匆匆出门。 门口的战斗还在激烈的进行着,孙传庭的卫队长已经全身浴血,他刚把又一个来抢马的明军一刀捅死,他抽出血淋淋的佩刀,把孙传庭的坐骑保护到长官身前:“大人,给。” 孙传庭翻身上马,营内一片人声鼎沸,四面八方都是厮杀声。 一抖马缰孙传庭就直奔通向军营后方而去,他的卫士们把他围拢在正中,人人刀剑出鞘,在乱军中大肆砍杀,无数明军士兵被砍翻在地,踏着这条满是明军尸骨的血路,孙传庭一行冲上了通往潼关的官道。 在天黑前,孙传庭还追上了杨文岳,后者披头散,正抱着坐骑的脖子向西疾奔。 …… “我的娘啊,这营里有这么多官兵啊,原来有这么多啊!!!” 袁锋和他几十个手下,聚拢成一团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每个人都把手中的棍棒握得紧紧的,全神贯注连眼都不敢眨一眨。从这个临时营地的前门冲进来,打了几个明军后继续向后走,见到几十个,然后又是几十个,树林后还有几百个,再往前走更是数不胜数,幸好他们都在地上躺着……只有一开始遇到的那几个是袁锋他们动手打到的,剩下的都乖乖地躺在地上有喘气的力气就算情况不错的了。 周围到处都是毙命或是重伤不起的明军士兵,尤其是在这个高耸的帐篷前的大片空地上,袁锋估计这层层叠叠倒在地上的明军加起来得有上百人之多,如果算上之前看到的,袁锋怀疑他们已经遇到了二、三百死伤士兵,更不用说这只是一路,这个军营里还有更多的地方他们没有去过。 地上的伤者大声地出呻吟声,他们看上去人数足有袁锋这一伙的十倍,他走到那座醒目的帐篷前。先是用力地向里喊了几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袁锋小心翼翼地用棍子把帐篷撩开了一个角,弓着身向里面探视。 第十二节 受降 帐篷里一个人也没有,袁锋带着他的弟子们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放下帐篷的门后这里面顿时变成一个封闭的空间,将他们与外面伤兵们的隔离开,他们每个人好像一下子都感到放松不少。 “好家伙!”袁锋大步向帐篷正中的一方小木桌前走去,从上面拾起一个黄色的包袱:“这是什么?” 一边说袁锋一边把包袱解开,里面是一把有着漂亮花纹的剑鞘,袁锋用力把剑从中抽出来,晶莹的剑身顿时把他的脸孔映照出来,袁锋轻轻抚摸着锋利的剑刃。 “好家伙,”袁锋又叫了一声,好歹也在江湖上闯荡这么多年,袁锋立刻意识到这是一柄少见的宝剑:“价值连城啊。” “师傅,这还有一把。”一个新收的弟子现桌背后还有一个相同的黄色包袱,解开第二个包袱后显出一把和前者几乎一模一样的剑鞘。 “难道这就是尚方宝剑?”另一个弟子看着寒光四射的两把宝剑,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师傅你看,上面还有龙纹呢。” “胡说!”袁锋把脸孔一扳,他在开封见多识广,对明廷的制度还是有一定了解的:“别这么没见识,尚方宝剑哪是任谁都有的,至少也得官至巡抚才能拥有一把而已,这一下子就两把,你当尚方宝剑是烂大街的白菜梆子么?” 说话间,袁锋的弟子们在帐篷里翻翻拣拣,一个人捧起桌边的红丝绸包:“师傅,这里面好像是个印。” 里面果然是一方金印,袁锋的弟子看不明白上面写着什么,就双手把这印递给他师傅,袁锋看了半响也不知道是什么字,就往印上吐了口唾沫,照着桌面上的一张白纸狠狠按下去。 四个字迹显现出来,袁锋盯着那张纸,一字一顿地念道:“保----定----总----督。” “总督啊,原来是总督啊,这官可比巡抚还大了。”刚才那个被训斥的弟子连声叫道:“师傅,总督会有尚方宝剑吧。” “总督当然是有,但这肯定不是尚方宝剑,”袁锋严厉地看了那个大呼小叫的人一眼,对这个弟子竟然质疑自己的阅历感到有些不满,更不满的是他居然说话不走脑子:“总督也不会有两把尚方宝剑,既然这两把剑是一对,那就肯定不是尚方宝剑。” “师傅,师傅,”一个蹲在地面上寻找东西的弟子把双手伸到桌子底下,从横七竖八的东西中又拽出一个丝绸包袱:“这里好像还有一方印!” …… “孙传庭命令陈将军立刻向我军进攻,以掩护他退回潼关,”岳牧把一张手令交给面如死灰的陈永福,傲慢地说道:“所以陈将军就不用指望孙传庭还能来救你了。” 陈永福双手哆嗦着从岳牧手中接过那张手令,送信的人被近卫营抓获后从他身上搜出了这封信,陈永福仔细看了看手令后面的印信,然后又看了看信上面的笔迹,颓然无力地跌坐到自己的椅子中,对周围的部下和亲丁们哀叹道:“确实是督师大人的亲笔信。” 现在河南总兵的军营已经被数万闯军团团包围,看上去或许也就是南方稍微薄弱一些,通向河南腹地的道路上闯军兵力最少。先陈永福知道许平绝不会看着自己平安逃走;其次就算对方一个不提防被他连夜向南遁走,这茫茫中原大地到处都是充满敌意的人,陈永福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逃多远----总不能横跨河南、湖广,向江西突围吧? “陈将军还犹豫什么?”岳牧咄咄逼人地问问道:“陈将军难道以为不投降还有生路么?” 现在陈永福心里是一万个后悔,当年李自成二打开封,自己射瞎了李自成的眼后还大肆吹嘘,拼命想朝廷表功。今天若是落在闯营手里,能不能得到一个痛快的死陈永福都清楚还属未知。 “贵使,”陈永福的部下一个个也都哭丧着脸,有人向岳牧哀求道:“我家将军若是放下兵器,大将军能许他一条生路么?” “刚才我已经说过了,陈将军的生死大将军无权做主,”岳牧大幅度地摇头,冷冷地说道:“但大将军保证,他一定把陈将军好生送去吾主闯王那里,陈将军的部下和亲丁都可以随性,这一路上也会以礼相待。” “那,那我若是自裁……”陈永福心想见李自成多半不会得好死,顿时生出了自尽的念头。 “大人。” “家主。“ 周围的部下和亲丁们听到这话顿时哭成一片,而岳牧又摇了摇头,冷冷说道:“陈将军不要讨价还价了,大将军的条件我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陈将军投降去见吾主闯王,大将军保证你手下姓名无忧。” 陈永福环顾左右,这些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兄弟,他实在狠不心让他们陪自己去黄泉。那些亲丁接触到陈永福绝望的目光后,一个个又都流下泪来,终于有人忍不住叫道:“家主,小的们护着您拼死突围。” 这声呼喊没能引起多少响应之声,而岳牧则毫不掩饰地出一声冷笑。 “休要胡说,”陈永福抢在别人之前否决了那个家丁的妄想,但他一双手握紧了又松,松开了又握紧,显然还是没有完全死心。 “陈将军,你到底要想到什么时候。”岳牧不耐烦起来,他一身的黑衣在这满营的红军服中显得格外显眼,他大声质问道:“陈将军想要你一万手下为你陪葬不成?” “贵使……”陈永福仍存着和许平讲价钱的一丝幻想,他客客气气地对岳牧说道:“还请稍做,末将先失陪片刻。” 立刻就有家丁为岳牧搬来椅子,但岳牧全然没有坐下的意思:“陈将军往哪里去?” “我到营外和儿郎们商谈一下,”陈永福打算和心腹们再商议一番,看看该如何措辞谈判:“贵使请先用茶……” “我建议陈将军在决心投降前不要离开这个营帐,”岳牧打断了陈永福的话,朗声说道:“如果陈将军不同意就离开这个营帐的话,我只好回去启禀大将军:陈将军拒绝了他的提议。” 营里的明军都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有几个人明将明兵脸上腾起怒容,看向岳牧的眼里也显出凶光来,岳牧毫无畏惧地昂而立,缓缓转动颈部将目光从这些明军的脸上扫过。那些明军和岳牧的视线接触后,眼中的凶焰就如同遇到冰雪一般立刻熄灭,他们纷纷把头低下。 “那么,贵使愿不愿意先移驾,”陈永福的副将希望岳牧能够先出去片刻,他哀告道:“贵使是要我们投降啊,我们总要先商议一下吧,这要求不算过份吧。” “当着我的面商议好了,”岳牧的态度仍如坚冰一样毫无融解的迹象:“难道你们想商议什么对大将军或是对我不利的事吗?” “当然不敢。”副将连忙解释道。 “那么当着我的面商议好了,如果你们决定不投降,我也立刻能够知道。”岳牧把目光又投向陈永福:“陈将军可以开始商议了,我已经站得有些累了,大将军还等着我回去复命。” 军营内一片沉寂,岳牧等了片刻:“你们还不开始商议么?” “贵使,”陈永福长叹一声:“大将军保证不伤害我手下儿郎的性命么?” “你听说过大将军杀俘么?” “没有。”陈永福摇头道。 “你听说过大将军毁弃诺言么?” “没有,”陈永福低声说道:“大将军的信用是很好的。” “那么陈将军不会认为贵军如此特别,值得大将军为贵军破例,以致自坏名声吧?” 陈永福深深垂,低声说道:“贵使所言甚是,末将愿意投降。” “那好,请陈将军随我去拜见大将军吧。” “遵命,贵使请移步。” …… “大将军,这是孙传庭的印信,这是杨文岳的印信。” 检查过刘君宝送来的两面金印,许平大笑道:“刘将军真乃当世虎臣,居然以数千民练就夺得孙传庭、杨文岳的印信而归。” “大将军过奖了,这全是袁大侠之功。”刘君宝也是满脸得色,他指着站在身边的袁锋,示意他开口向许平汇报夺印的经过。 袁锋绘声绘色地讲述起来,比起向刘君宝表功时,这番他的故事又惊险了数倍,许平微笑着听得连连点头:“中原大侠,当真了得。” 听完袁锋的故事后,许平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他龙飞凤舞地写就了几封手令,然后分别盖上孙传庭的印信,然后交给身边的卫士,许平对帐内的将领们解释道:“这几封手令是给陕西诸卫的,其中还有西安卫,我让他们把兵力部署等情况报告给带信的使者。” 此战缴获军服甚多,陈哲手下有的是这种特种兵,他们会立刻化妆成明军带着许平假冒孙传庭口吻写就的手令去刺探陕西各个要塞的军情。 其他人多半不知道陈哲手下的这种本事,刘君宝就有些担忧地说道:“如此是不是太险了?孙传庭会说他的印信丢失了吧。” “会说,但是他空口无凭,他要先报告丢失了督师大印,然后朝廷会给他打造新的印信,同时通报陕西各军旧印作废,等这一来二去,我们的人早就带着军情回来了。” 边上的陈哲也连连点头:“改换印信可不是儿戏,要是一个人什么凭据都没有,张口就说某某督师、某某总督把印丢了,凡是持印前来的都是敌军细作,而各军也会听从的话,那岂不是太容易被搅乱了么?孙传庭的印信陕西各军都有存底,我们的人带去是真迹他们一对便知。”以前陈哲还曾煞费苦心地模仿河南巡抚的印信,但是效果很不好,官兵稍微细心一点就能看出破绽。 “至于这两把尚方宝剑,”许平低头看看摆在自己桌前的这两件光彩夺目的战利品,站起来走下营中,一手拿着一把走到刘君宝和袁锋面前:“以我之见,刘将军和袁大侠各自拿一把走吧。” 袁锋大声感谢,喜不自禁地接过许平递给他的剑,而刘君宝虽然高兴,但他接过剑后略一沉思,就单膝跪倒双手捧着剑朗声说道:“大将军,末将愿把此剑献给大将军,请大将军千万收下。” 袁锋闻言一愣,看了看刘君宝,脸上露出明显的痛心之色,但他向前跨了一步眼见也要学着刘君宝的模样把剑献出来。 “我要这剑作甚?”许平摇头笑道:“刘将军、袁大侠,可以把这剑留在家中,转给后人,你们的后人一代代都可以指着这剑诉说祖先的功绩。而我要了它的话,让后人说什么呢?战场上有人奋不顾身夺回宝剑,被我强抢而来据为己有么?” “大将军……”刘君宝还要争辩。 “就这么定了,把剑收好。”许平挥手不让刘君宝和袁锋继续推辞,他又坐回自己的座位上:“我们还有事要说。” 袁锋退出营外后,许平对众人说道:“陈永福我已经送去闯王那里了,闯王现在正在返回河南的路上,从闯王的来信上看,他希望我们攻打潼关,进入关中。” “闯王回来了?”营内的众人大多不是地位很高的将领,以前和李自成接关系密切的没有几个:“大将军上次不是说闯王要攻入江西么?” “闯王觉得关中更重要。”许平在这些人面前不愿意多说,只是简单吩咐道:“诸君早做准备,若是闯王回来后看到我们已经攻入关中,势必重重有赏。” “愿为大将军效力。”帐内大多数将领听到许平的许诺后都很高兴,这种立功的机会本来不太可能轮到他们。 这些人也离开后,留在许平身边的余深河和陈哲都没有了顾忌:“江西战事如何?” “听上去不是很顺利,”许平脸上露出忧色。 “闯王怎么说?” “闯王说江西民风彪悍,远我们事先的想像。” 第十三节 退意 毡帽下的额头上已经是汗珠密布,正顺着脸颊汇集到下巴上,许平勒定战马,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晚,几个卫士已经把火把点燃举在手中。 回望了望刚刚纵马驰过的马道,许平感到还是有些不满意、有些意犹未尽,他用力地喘了几口气,拨转马头就要再来一遍。 “许将军!” 马道的尽头传来一声呼喊,许平望去见到清治道士又背着他的桃木剑站在那里,他无奈地摇摇头,放弃了原本的打算缓缓策马走过去。现在每次觉许平有些不太正常时,他的卫士都会去把清治道士找来,而每当这位心理医生抵达后,总是能让许平恢复常态。 “今天许将军的战绩如何?”清治又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建立军营后许平就在这片空地上修起这条临时的马道,两边挂上稻草人头,一如新军教导队的设置。 “七十四个,最后一次。”许平仰头看看已经出现在空中的那轮明月,挥了挥酸的手臂,这个成绩如果放在教导队中,毫无疑问已经是优异:“又过去一年了。” “和黄小将军的那次比剑么?” “是啊,那个时候我最好也就能砍下六十一个,而且还是在白天,”许平把剑收回鞘中,到闯营的第三年,他剑术的进步度仍然没有明显的减慢:“这一年来我更轻松有闲了,军营中的事情不需要我亲历亲为,以前也就是晚上能有点闲暇,哪像现在,白天都可能整天无事。” 清治看着许平:“或许是因为有些事情许将军没有用心去做。” “大师说话的口气,就好象我的余兄弟、周兄弟一般,”许平很清楚清治所指何事,但是那些事情他没有什么兴趣去做,甚至连动脑筋去想一想都懒的想。 “人应该是越来越忙,而不是越来越闲的。”清治委婉地说道:“许将军的手下也是担心您。” “大师说的是俗世吧,我看大师就闲在得很。” 清治微笑起来:“难道许将军不在俗世中么?” “现在还是在的。” “现在?” “是的,是啊。”许平说话的时候环顾了左右一圈,确定卫士们都在远处没有人跟过来。 “那将来呢?” “等到推翻这昏君,明廷,”许平的手指在剑柄上摩挲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也想试试闲云野鹤的日子。” 看到清治仔细地看着自己,许平笑道:“大师不要误会,我没有投入道门的意思,我还是宁可去做和尚。” “和尚?许将军你要去做和尚?等推翻了明廷之后?” “嘘。”许平伸出了一根手指,示意清治他说话的声音太大了。 “贫道有些好奇,许将军为什么会突然有这个念头?” “哦。”笑容从许平的脸上消去:“大师见到郏县外那堆积如山的尸体了么?” “见到了。” “有一个少年郎,大概十六的样子,是个官兵,他就在离我不到十步的地方,被另一个和他差不多的孩子杀了。用一把匕,缓缓地插进他的喉咙,无论是杀人的,还是被杀的,他们眼里都噙着泪水。”许平舞动了一下自己的双手,杀人他见得太多了,但是像郏县战后这般大规模的杀俘是他不曾有过的经历:“上了战场,生死各凭天命,没什么好说的,但战场之下……都是炎黄之后,千百年前还可能是一家,不是吗?” “许将军为什么不管呢?” “我管不了,”许平出一声轻叹:“人贵有自知之明,仗从来都不是我一个人打的,是成千上万的士兵打赢的,只有大多数人觉得一件事该我管,我说话才算数;如果每一个人都觉得某件事不归我管的话,我是管不了的。” “许将军觉得郏县这事归你管么?” “仇太深了,我没有去管的道理。”许平脸上露出些迷惑之色:“大师知道,我一开始投奔闯王并不是为了替天行道。” “许将军是要报私仇。” “没错,但渐渐的,我觉得我是在替天行道。三年下来,我想我就是遇到金求德大概也不会把他怎么样了,”许平擦拭了一下额头上的汗:“以前每日练剑,为的是狭路相逢也不会放仇人走,但现在只是一种运动了,我知道侯爷是绝不会同意我对金求德下手的,当时我与侯爷约定时还有些犹豫迟疑,可自从开封洪水之后,我也算是想清楚了,只要金求德不再与闯营为难,我不会为了杀他而破坏闯王与侯爷的默契。” “既然许将军能这么想,那就是在替天行道。”清治道士称赞道:“贫道认为许将军成为钦犯、被逼到闯营都是天意,上天要借闯王和许将军的手推翻明廷。” “我不敢确信,难道天意就是让这么多人死在我的手下?” “生死有命,何况如果他们不死,可能会有更多的百姓会死。” “大师说得不错,但确实昏君欠下了几百、上千万条人命的血债,但我也欠下了十几万条。” “所以许将军动念离开这个俗世了吗?” “我很累,大师,我非常的累。我是一个武人,按说杀多少人不该由我来想,但什么扩充实力、赢取军心、两面三刀、勾心斗角这些破事,就更不应该由我来想。但现在不是我去找事,是事来找我。”许平脸上露出倦容:“我不想和同生共死过的兄弟斗心眼,也不想和闯王搞得面和心不和,这些事之所以来找我,就是因为我手握兵权,若我没有了兵权,自然就会离我而去。” “那许将军和闯王的约定呢?”清治是李自成和许平击掌为誓的见证人,他问道:“那些投奔许将军,想让许将军帮助他们跳出治乱循环的人呢?” “我是个武人,这些治国的事情也不是我该考虑的,我该想的就是如何打胜仗而已。闯王志在夺取天下,将来这是他的责任,不是我的;侯爷说我的见识不到他的十分之一。国家的事,让闯王和侯爷去想吧,我觉得我做不到顾先生和夏先生的期望,齐家、治国、平天下,我连自己身边的事都一团糟,治理天下的事我就不要去添乱了。” 见许平似乎已经打定主意在太平后放弃兵权,清治又问道:“许将军就不怕有人会报复么?” “我已经想过了:等闯王攻入了京师,侯爷按约定退去南方,他们俩的岁数都不小了,杀了一辈子估计心也杀累了,这太平日子一来我猜他们俩都会有些贪图这安逸日子,尤其是他们俩都没有必胜的把握。”许平觉得如果划江而治的话,那么短期内很可能谁也吃不掉谁,南方自古就难以集中足够的力量北伐,而现在北方民生凋敝估计也不是十年、八年就能恢复元气起大规模南征的:“我猜这太平日子,能够维持了几十年,怎么也得到我的下一代,他们太平日子过够了,国库充足了,人口又多起来了,才会再次开仗。而这和我不会再有什么干系了,等闯王攻入了京师,一统长江以北,我就去和闯王说,说我要一座庙,我要他给这座庙捐一大笔钱,就像是《水浒》里那个什么、什么大官人替鲁智深做的事一样,没人会知道我原本是谁,我想吃肉就吃肉,想喝酒就喝酒,念佛度亡灵、也算是赎去我手上的罪孽。” 清治听得哈哈大笑,道:“原来在许将军心里,出家是这么一件惬意的事啊。” “只要闯王捐一大笔香油钱,我敢肯定是件非常惬意的事。” “那么?”清治问道:“许将军想好怎么说服闯王同意你出家了么?” “不需要我去说服,有牛军师呢。”许平微笑道:“不需要我花这个力气,牛军师会替我说服闯王同意的,他还会提醒闯王注意保密的,不让任何人知道我的身份来历。有一件事我很清楚,那就是我放下兵权这件事,牛军师一定会全力相助的。当我和闯王、牛军师说起我打算出家的时候……我都能想像到牛军师会是如何地如释重负,现在我都能猜到他听闻此事时的表情。” …… 京师,镇东侯府, 黄石和赵慢熊二人面冲着远处的靶子,他们每人身前都放着四把手铳,两个人正慢悠悠地给手铳装填弹药。 “大人以武功成就功名,可是侯府里却连一个练武场都没有。” “怎么没有,这不就是?”黄石瞟了赵慢熊一眼,手下仍在准备着火枪:“你家倒是什么都有,可是你用过吗?” “我是靠脑子打仗,练武做甚?”赵慢熊笑道,在没有外人的时候,赵慢熊总是以“我”自称,在这方面他大概是对黄石最随便的人,而且觉黄石很喜欢他用这样的自称。赵慢熊家里马道、箭房、演武场一应俱全,十几年下来仍然是崭新的:“但是大人不同,贺兄弟对此不是很看不惯吗。” “我很怀疑贺兄弟那一身本事有没有机会用一用。”黄石举起一把手铳,稳稳地瞄准遥远的靶子,“砰”的一声响过,硝烟散去,靶心上出现了一个黑色的痕迹。 赵慢熊也举枪射击,同样准确地命中靶心,自从有了燧手铳后,赵慢熊就认定这是最适合他的兵器,这么多年来和黄石二人乐此不疲地练习。 “贺兄弟的弓马、剑术,那老赵你是说什么也比不了的,不过这手铳嘛,我想他连你一成的本事也没有。”黄石笑着举起另一支枪,他那面靶牌的中心位置又多了一个黑洞。 “贺兄弟看不起我练这个,他说这是暗箭伤人,而且比暗箭伤人还不如,起码弓箭还是要技巧的。” “贺兄弟这是指桑骂槐呐,哈哈,”黄石大笑着开了第三枪,他知道贺宝刀不好意思说自己,贺宝刀总认为这是小兵的武器,而武将还是应该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他以为这个不要技巧么?” “其实我觉得不管是不是暗箭伤人,反正我一把手铳在手,就是勇猛如贺兄弟这样的人也不是我的对手。如果我有两把手铳,两个贺兄弟也不是我的对手,如果有三把……” “三个贺兄弟也不是你的对手。”黄石笑着接上话茬。 “至少三个,或许能对付二十个也没不一定,大人你看,二十个人想我扑来,我打到冲在最前面的,然后又打倒一个,虽然我还剩一支,但是这个时候谁还肯冲在最前呢?” “不错,不错,是我说少了。” 黄石举起第四把手铳开始瞄准,这时赵慢熊问道:“大人看到郏县之战的邸报了么?” “还没有,不过想来孙传庭是赢不了的。” “大人不急着知道战况到底如何么?” “估计孙传庭被一群拿棍棒的农民打败了吧,打得丢盔卸甲。”黄石平静地开了第四枪,低下头开始重新装填。 本来已经举起枪的赵慢熊听到黄石的话后,吃惊把手铳收回来,他知道黄石既然说还没有看邸报那就是一定没有看:“大人怎么猜到的?” “哦,看来我猜对了啊。” “是的,孙传庭被一群拿着棍棒的闯军打垮了。” “历史总是重复它自己,”黄石心不在焉地说道,看来虽然自己改变了很多,但著名的郏县之战还是大体近似:“闯营是不是诈败、抛下金银,然后反击?” “不错。”赵慢熊虽然心里吃惊,但打枪的时候手仍然稳稳地一丝不抖:“大人真是料事如神,那大人认为接下来闯营会如何行动?” “如果是李自成的话,我认为他会直取关中,不过许平我就不清楚了。” “通过潼关进攻关中?” “是的,如果闯营进攻潼关的话,我猜孙传庭一天都守不住。” “一天?”赵慢熊更加吃惊了:“大人没去过潼关吧?” “没有,怎么了?” “潼关是天下雄关,就是一帮老头子、老婆子拿着棍棒坚守,也绝不可能一天就丢,如果潼关这么不牢靠的话,那根本就不会有这座关。” “我没说关不牢靠,但没有坚定守卫者的地方,天堑也是通途,”黄石漫不经心地说道:“以孙传庭的威信和能力,我不信他能守两天以上。” 赵慢熊盯着黄石看了半天,缓缓问道:“大人在潼关有细作,大人的细作要为闯营开关?” “我?我没有。”黄石已经装填好了弹药,他看到赵慢熊手下没有任何动作而是一直盯着自己看,奇道:“老赵你不打了么?” “我……”赵慢熊歪头想了想,缓缓地开始装填手铳:“大人不是在闯营有人、就是在潼关有人,嗯,应该两处都有。” “确实没有。”黄石笑道:“我有什么好瞒着你的?” “那大人怎么会这么有把握,属下可是去过潼关,那里绝不可能轻易拿下,许平就是一个月拿下关都算他厉害。” “我们走着瞧。”黄石又举枪开始射击。 “大人……”赵慢熊又观察了黄石的表情一会儿,问道:“大人听说官兵败绩好像特别高兴。”赵慢熊感觉这不仅仅是因为于黄石的计划有利,其中明显参杂进了感情因素,联想到之前黄石派新军去河南时的迟疑不定:“当初我们都认为新军能轻松消灭闯军,那时大人好像还有些内疚?” 赵慢熊语气里的不确定让黄石哈哈大笑,他没有立刻回答赵慢熊的问题。 ----崇祯朝的明军,这支自称是中**队的明军,无论是我本来的世界还是这里,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杀中国人,杀更多的中国人,镇压求活的农民。开始是为崇祯皇帝杀。当崇祯皇帝被中国农民推翻后,就大批地去投奔满清主子,继续杀中国人,杀更多的中国人,镇压求活的农民。 ----崇祯朝的臣子,这些自称是中国官员的官吏,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帮崇祯皇帝出谋划策盘剥中国百姓,镇压求活的农民;等崇祯皇帝被推翻了,他们就投奔满清帮助多尔衮策划如何如何盘剥中国百姓,镇压农民起义。我不幸犯了个错,也帮崇祯干了些这样的罪孽。 ----崇祯皇帝,抵御外族动用过十几万军队,但对内屠杀中国百姓出动过几十万、上百万军队,而当内战不利后,就想和皇太极、多尔衮和谈……崇祯皇帝愿意赦免几个人----李自成、张献忠,如果他们不继续领导农民求活的话,崇祯皇帝不介意用荣华富贵收买他们,不过他不愿意给无数的中国百姓一条活路。 ----难怪顺治要和崇祯称兄道弟,难怪孙传庭会在明史里被描写得如同圣贤,因为崇祯君臣和满清奴隶主是一路人,做着同样的事,难免会有兔死狐悲之感。在屠杀中国农民这件事上,满清统治者和崇祯君臣绝对是心有戚戚焉,更因为崇祯的失败而同情他。 “正义不一定总是能伸张的,”尤其是在封建社会,人民被侮辱、被损害、被欺压、被蔑视是常态,黄石笑道:“看到正义伸张总是一件快事。” 第十四节 破关 “公正?” “是的,公正。”黄石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见黄石没有更多的谈性,赵慢熊也识趣地没有追问,而是谈起另外一个问题:“福建的理事会,说明年不会再给大人更多的钱了。” “我知道这件事,”杨致远去世后,一些联络的工作就被黄石交给赵慢熊和张再弟,昨天黄石已经看过理事会的来信,他们声称新军所需要的巨额财政支持对福建来说已经是不堪重负,他们希望黄石能够让朝廷为新军在福建订购的武器付钱,而不再由南方的各个理事会补贴:“他们说的有道理,这两年来福建没有新建学校,给新军武器的补贴比给孤寡老人的赡养费还要多好几倍。北方太远了,这里的战争与他们无关,而且我本来答应只找他们要两年的钱,现在已经三年了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是我食言了。” “大人,可是新军需要这笔钱。”南方给的财政补贴数额非常巨大,虽然朝廷承担了一部分军械开支,但是大概也就够新军所需的两到三成,其余的差额都要分摊给黄石在南方的势力集团。而且赵慢熊很确定,如果黄石坚持,理事会最终还是会妥协的,他们既没有造成对抗的胆量,也没有这个实力。 “不再需要了,明年我们就会去南方了,”黄石的口气不容置疑:“等到新军到了南方,他们会愿意出钱的,因为那就是在保卫他们的家园了。” “大人,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以前赵慢熊认为理事会只是黄石用来筹款的一个敛财工具,后来认为是黄石用来扩大影响的工具,但如果是一个工具的话,那黄石不应该如此纵容理事会的反抗。虽然赵慢熊不知道黄石的全部部署,不过从他接管的这部分工作记录来看,他觉得黄石简直就是在鼓励理事会对抗他、损害他的利益、反抗他的权威:“大人到底想把理事会变成一个……变成一个什么东西?” “你会知道的,现在对你说,你会觉得我异想天开,等你到了南方亲眼看见,你立刻就会明白的。” …… 已经是寒冷的十月,许平正带着军队向潼关进,先追上他的闯军是李来亨统帅的装甲营。 “李将军,江西的战况到底怎么是怎么回事?”见到李来亨后,许平立刻问起这个让他颇感迷惑的问题,从李自成的信上看,闯军对江西的试探进攻很不顺利,以致闯营上下都丧失了继续进攻的决心:“江西民风彪悍?不会吧,湘西民风彪悍我倒是听说过。” “大将军你是没有亲眼见到啊,”李来亨说湖广的明军没有进行任何有力的抵抗,左良玉一路逃窜,逃到江西边界时被福宁军和江西兵挡住不许他入内,于是就转头逃向北方。等季退思和李定国抵达湖广和江西边界时,就起了试探性进攻:“福宁军在正面抵抗,他们坚守各个要塞和城镇,他们在江西的表现完全变样了,前锋无隙可乘,每一座有城墙的镇子里都有坚强的抵抗。而农村……” 说到这里李来亨的脸上有些迷惑的神情,装甲营并没有投入进攻,实际上试探进攻后闯营就不打算再啃江西这块硬骨头了:“江西的男人,父子齐上阵,他们有大量的火枪,又熟悉地形,我们的前锋遇到无休无止的游击骚扰,而江西男人开枪的时候,他们的女人也都没有躲起来,而是母女媳妇一起在他们父亲、兄弟和丈夫身后给他们装填弹药。” “嗯,难道朝廷不在江西抽税么?”许平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以往无论是在河南还是山东,闯营过处农民都欢天喜地,别说帮助官兵抵抗闯军,还会有很多人参军或是给闯军当向导:“没听说有这种事啊?” “不知道,闯王和牛军师都认为江西百姓受朝廷的蛊惑太深了,既然如此闯王也不愿意硬打。”相对在中原和山东的作战,闯营前锋在这种游击战中损失不小,但绝对损失并不算太大,也远远没有过容忍范围:“我军不适应这种战斗,我军士兵也多是穷苦的农民,江西百姓的游击对我军士气影响很大。” “看来江南百姓还是过得要比中原好很多,不过没关系,我们自己做得好,朝廷的谣言也就不攻自破。”许平并不是很担心这个问题,相反松了一口气,闯营的势力不侵入江西就不会破坏李自成和镇东侯的约定:“湖广如何?” “被左良玉洗劫一空,也不适合过冬了。”李来亨和许平想得差不多,他觉得现在南方的百姓还是把闯营当贼看,等到推翻明廷大义在手,这种恐惧和不信任自然会平息:“我军正在退出湖广。” “回来也好,我军如果攻入关中的话,地盘就会扩大一倍,或许我们随后还可能会进攻山西、直隶,这些地方都需要部队驻守,现在我的兵力已经感到捉襟见肘了。”即使加上李自成的本部,闯营总共也就只有五万左右的野战部队,这么广大的占领地区里实际还是危机四伏,如果不打算流动作战而是守土不失的话,许平认为闯营全军回师也就是刚刚够用。 “大将军打算如何进攻关中?”李来亨见到许平的部队朝着潼关笔直进军,就问起他的打算。 “进攻潼关啊!”许平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答道:“闯王给我的命令就是如此。” “正面进攻潼关?”固然李来亨知晓李自成的命令,不过他还以为许平会另有计划:“正面进攻潼关恐怕不妥吧?” “没有什么不妥,孙传庭此次出关,把潼关卫都带出来了。”这期间许平已经收到了陈哲的报告,孙传庭此次出关把各地驻防军抽调一空,其中也包括本应驻守在潼关的部队。 “那潼关现在谁在守?” “孙传庭大概组织了一些民练,”许平把自己所知道的军情一五一十地告诉给李来亨,逃回潼关后孙传庭和杨文岳搜刮周围的所有兵力向潼关集合,可是已经没有什么兵力好搜刮了,本来负责保卫西安和秦王的西安卫都不得不派兵支援潼关,除此以外就是民兵:“现在潼关的官兵五花八门,很多都是人生地不熟,既没有训练也没有斗志。” “即便如此,潼关仍然不会好打。” “是的,但是潼关的官兵断然没有野战能力,如果他们坚守不出的话,我打算带兵从潼关城前直接绕过,进入关中切断潼关守军的退路和粮道。”在正常情况下,潼关这座要塞的存在对进攻者是极大的威胁,潼关守军可以借助要塞阻止进攻者使用城前的道路。就算潼关守军虚弱到不敢出城,攻击者也要用好几倍的兵力来包围要塞以保护自己的非战斗部队和粮道;更不用说如果不拿下潼关,一旦作战失利就会被关门打狗:“现在孙传庭已经是顾此失彼,他手里的部队连保卫潼关都成问题,为了集中这些部队他把关中其他城镇的守军也都调空了----关中已经是无人之地,进入关中后我们不但不会成为孤军,潼关反倒会成为孤城。” “希望如大将军所料。” …… 十月六日,潼关城前。 许平带着卫士已经来到潼关城下,他背后是连接陕西和河南的潼关谷道,近卫营拉成一字长蛇阵,先头部队正缓缓从谷道中行出。 “看来孙传庭对我的计划也有所预料,”许平指着潼关城前的两道木栅栏,栅栏后是密密麻麻的明军旗帜:“他不打算放我军入关。” “关中已经是一片空虚,如果不能在这里堵住我军,那孙传庭还打什么?他就只能困死在孤城里了。”陪在许平身边的陈哲说道,这两道木栅栏和潼关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防御体系,挡在闯军面前堵住了入关之路:“不过潼关守军已经是虚弱至极,若是稍有余力,就应该扼守谷道,不让我军逼近到潼关前。” “刚刚赶来的乌合之众、衙役和民练,背靠潼关和这些木栅栏,还能有一战的勇气,你是孙传庭,你敢放他们在野外扼守谷道?”许平回头看了看行动缓慢的近卫营,脸上露出一些忧色,潼关前的有利地形尽在明军掌握,没有足够的空间供闯军展开兵力,甚至没有足够空间供大军安营扎寨。 “或许正面攻打潼关真不是一个好主意,”许平喃喃自语道,他也是第一次见到潼关,没有想到这里的地形如此有利于防御者:“我太想当然了。” 虽然有望远镜,但是许平还是看不清明军的具体部署,他回头挥了一下手:“我们再凑近些。” 带着卫士一直跑到明军的防御体系前,许平勒定坐骑再次举起望远镜仔细地观察起来,寻找着明军防御上的薄弱环节。 “这真是一锤子的买卖啊,”许平一边认真地看着,口中一边感慨道:“这么狭窄的地方,要是一下子没能攻破官兵的栅栏,我们的前军退都没有地方退下来,后军也上不去。” “所以我们一定能打破官兵的栅栏,”身后的陈哲闻言说道:“不然大军就得在谷道里过夜了。” “如果部署炮兵的话……”许平和陈哲仔细地商议起来,可供闯军部署的地方实在太有限,若是部署太多炮兵就没有地方摆突击队和步兵,若是不部署炮兵就只能寄希望于步兵顺利突破,不然军队会拥挤在一起白白挨打。 …… 栅栏后的明军一直紧张地注视着面前的这一小队闯营骑兵,看到这些人跑到跟前肆无忌惮地观察起自己时,明军变得更加焦躁不安。 看到这二十几个黑衣闯营骑士聚在一起议论片刻,又掉过头来大模大样地朝自己指指点点时,终于有一个陕西民兵大叫一声:“老子不干了。” 这个几天前还是附近农民的明军士兵突然出这声喊叫后,周围的紧张至极的伙伴们都转头向他看去,不少人还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喊声而哆嗦了一下。 “老子不干了!”这个明军士兵又大喊了一遍:“每年交租、交租,一斤粮留不下一两,几十万大军被人家打得精光,又要让老子来送死!” 说完这士兵就扔下武器,但他口中虽然这么说,却也没敢立刻逃走。 可是这抱怨声引起了一片共鸣: “他娘的,说得好!” “老子也不干了。” 这些仓促成军的明军士兵来知道,对面是把几十万官军一次次扫荡得干干净净的强大敌人;他们也知道本方多是连枪都没摸过几千的民团;他们更知道,如果死在战场上,明年朝廷的赋税也不会因此少上一钱。 “老子还有老娘要养。” “老子走了。” 终于有人在扔下武器之后,开始掉头离去,出现了带头者后,抱怨变成了混乱,越来越多的明军开始立刻岗位,涌到第二道栅栏前的人群一起动手把它掀翻,大批的明军士兵从缺口中夺路而去。 …… “这是怎么了?”陈哲惊讶地看着明军形成汹涌的人潮,像落潮的洪水般从自己眼前退去。 许平也楞住了一会儿,直到他看到潼关的城门被打开,大批明军士兵从城中涌出,追着城外的人的脚步飞奔向内地。 “让近卫营全前进,不要管大炮了,跑步行军!”许平回头向一个卫兵大声喊道,接着就拔出佩刀,纵马向前的时候喝到:“官兵这是炸营了,跟我去夺门啊。” 二十几个黑衣的骑兵如同一阵旋风冲向潼关,许平一马当先冲到第一道栅栏前,从一个低矮的位置跃马而过,紧跟着在他背后是陈哲等心腹军官和卫士。 奔跑的时候许平紧紧地盯着潼关的城门,生怕它会在自己的眼前猛然闭上。 一百步、 五十步、 二十步、 十步、 到了! 许平一阵风般地冲进城门洞,佩刀高高举在空中,准备向任何抵抗者砍去。 不过许平并没有遇到意料中的抵抗者,看到这队黑衣骑士冲来后,已经逃出城门的明军疯一般地以更快的度远远逃走,而还没有冲出城门的明军纷纷向城内逃去。 “城破了!” “城破了!” 逃回城内的明军出绝望的喊叫声,而一些来不及逃走的明军士兵看到如神兵天降出现在城内的的闯军骑兵后,纷纷跪倒在地,或把空着的双手高举向天、或抱着自己头。 哀求声在许平身边响起一片,上百个软在地上的明军把刚冲进潼关的他包围在城门洞后的空地中央: “饶命,饶命。” “小人投降了。” “慈悲吧!” 许平驰回门外看了一眼谷道的方向,近卫营走在最前的一队步兵已经推到了第一道栅栏,正向自己的位置奔来,在他们身后是第一骑兵队的旗帜。已经冲出谷道的近卫营的骑兵已经追上他们的步兵同伴,正试图从侧面过他们。 于此同时,从远传传来了炮声,许平知道某些城墙上明军并没有逃走,部分明军精锐已经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开始进行抵抗,炮声过后,许平就看到刚通过木栅栏的近卫营步兵旁边腾起了一团尘土。 “控制这座门,接应大军入城。” 许平飞快地又下达了一个命令后,再次策马冲回城内,陈哲他们已经把投降的明军士兵驱赶到墙边。纵马跃上通向潼关中心的大道后,许平身后的卫士们也纷纷跃马扬鞭,再次紧紧地跟在许平的身后。 沿着大道直奔到潼关衙门前,这里的一批明军已经听到炮声和混乱的明军的呼喊声,看到闯军的黑衣猛然出现在眼前,几乎所有的人一下子都目瞪口呆。 当许平冲到衙门的大门前时,一个最先反应过来的明军猛地一举枪,摆出迎战的姿态,而此时许平已经重重地挥落他的佩刀,这个明军惨叫一声就倒在地上。 “坐者免死!” 跟着许平冲过来的卫士齐声大呼,同时纷纷手起刀落,把那些露出抵抗架势的明军砍倒。 骑着马驰入衙门,许平一直疾奔到衙门的大门前才猛地勒定马,坐骑顿时人立起来,接着许平一松马缰,坐骑的一对前蹄重重地落在大门上,出一声如同雷鸣般的响声----潼关衙门的大门被猛地撞开。 孙传庭正气急败坏地在大堂内询问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标营卫士,刚才听到城内大哗后,这个标营卫士在孙传庭派人出去打探消息前就赶来报告大事不好。大堂内杨文岳、白广恩等文武大员,此时也顾不得礼数,围在孙传庭身边焦急地听着汇报。 大门传来的巨响打断了他们问答,孙传庭看到一个身着漆黑如墨的军服、包裹在一件严严实实地黑披风内,头上还带着一定插着黑羽毛的毡帽的骑士,策马缓缓行了进来。马蹄踏在大堂的石板上,出沉重的敲打声。 这名骑士仿佛没有看到大堂上密密麻麻、甲胄灿烂的明军官兵,悠闲地一直行到大堂正中,这时白光恩等明军将领和标营卫士们都刀剑出鞘,如临大敌地用它们比着这名骑士,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挪动脚步,形成一个以这名骑士为中心的圆弧。骑士对满屋的刀光剑影是视如无物,骑着马来到孙传庭身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 接着孙传庭就听到一声问话: “孙传庭孙督师吗?在下许平。” 第十五节 西安 “来人啊,拿下这个反贼!”孙传庭的喊声在大堂上回荡着,大堂上也只回荡着这一个孤零零的声音。 许平双手持缰,显得既悠闲又自信,他听凭孙传庭一连喊了三遍还没有任何反应,这时大堂上的其他人看到,在被踢开的正门外,一队黑衣骑士静静地等在门外----这些闯军骑兵的姿态就好像是侯在他们大将军的帅帐外一般,显得恭敬而且有礼,呆在门线外就好像是怕私闯入内似的。 “还不快去把这个反贼拿下!” 孙传庭又声嘶力竭地喊了一遍,可刚如同从梦中惊醒的众明将兵,不但没有一哄而上向许平扑过去,反倒纷纷把手中的武器垂下,这些人不再继续后退,而是一个个呆立在原地,垂下头看着自己脚下的地面。 “孙督师,”坐骑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许平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它的颈背,语气平静而且缓慢:“你的手下比你识时务多了。” 孙传庭咧着嘴没能吐出任何反驳的言语,全身披挂的孙督师,手按到了自己的佩剑剑柄上,这本来对他而言是装饰性的,除非是为了吓唬人展示官威,孙传庭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真的需要去握剑。 “潼关已破,这里已经是我的大堂,而你们都是我的阶下囚,”看到孙传庭的手紧紧地握在剑柄上,许平脸上浮出一个微笑:“孙督师如果想为昏君尽忠,我不拦着你。” 孙传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那剑柄好似有千钧之重,怎么也拔不出来,就在这时突然腰间传来一阵巨疼,同时耳边还响起了一片惊呼之声。 骑在马上的许平冷冷地俯视着那个扑到孙传庭身边的人,后者抬腿踏着孙传庭的后背,猛地把自己佩剑从他的腰间抽出来,孙传庭的生命随着他的鲜血一起从伤口中喷出。凶手顾不得说话,手起刀落就把孙传庭的级一刀斩下,从地上拾起来双手捧着跪倒在许平地坐骑之前,竭力仰着头,伴随着依旧不断传来的大炮轰鸣声,凶手大声叫道:“潼关还没有破!末将……小人,这算是弃暗投明吧?大将军,小人应该是算弃暗投明吧?” 许平看着眼前这个满脸绝望的明将:“你是谁?” “小人,小人白广恩。” “原来是白将军。”许平记得以前白广恩也是农民军的将领,后来接受了朝廷的招安,秦军一连几次覆灭在关外后孙传庭已经无人可用,只好重用这等降将,许平轻轻点了点头:“白将军确实是弃暗投明。” 随着许平这句话出口,大堂上的人好像一瞬间都活过来了,四五个人猛扑向桌边的一人,七手八脚把那人按到在地,大骂和呼喝声几乎同时响起: “大将军,这是保定总督杨文岳,小人也弃暗投明了!” “大将军,小人生擒杨文岳,献给大将军啊。” 大堂上已经乱作一团,两个明将搂在一起在许平马前翻滚着,他们一边厮打一边用尽气力地叫喊: 第一个人嚷嚷着:“大将军,这贼是西安卫指挥使,是孙传庭的心腹。” 而另一个则喊道:“大将军,小人把潼关兵马指挥给您拿住了……他是孙贼的爱将。” 许平向白广恩伸出手:“把孙传庭的级献上来吧。” “小人遵命。”白广恩立刻站起身窜到许平马前。 “白将军辛苦。”许平加重语气念道。 “谢大将军,末将谢大将军。”白广恩喜形于色,忙不迭地应道。 许平让另外一个弃暗投明的明将取来一根长矛,把孙传庭的级挑上矛尖,然后亲手持着这杆长矛从大堂行了出去。 白广恩等人一愣,也连忙追了出去,那两个仍厮打的明将见许平走了,也止住了手,先后爬起来怒目而视,然后拍拍身上的尘土一起冲出门去。 “孙传庭授!” 许平高举着手中的长矛,哪里有战斗的声音他就向哪里前进,看到许平长矛上的人头后,仍在顽抗的官兵丧失了最后的斗志,丢弃武器向闯军投降。 就这样许平一路走着,明军残存的抵抗行动如冰雪遇到炭火,消融得无影无踪,直到最后一座还竖着明军旗帜的城楼。 许平举着长矛站在城楼下,伸直手臂尽可能地把它举的更高一些,让上面的官兵看个清楚:“潼关已破,不要再做无谓的顽抗。” 这个城楼上的参将已经缒城逃去多时,剩下的明军看到孙传庭的级后,也停止了放枪放炮,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现在的领头人----这是一个身穿明军百户军装的中年男子,将领们带着亲丁一哄而散后,他挺身而出接过指挥之职,鼓励这个城头上的士兵继续向闯军开炮。从获得指挥权到许平来到城楼下,前后可能还不到一刻钟。 百户也呆住了,城内已经没有了厮杀声,他环顾周围,触目可及的地方都换上了闯营的旗帜,这时白广恩等人已经追上许平,他们就像是亲丁般地紧紧簇拥在许平身边护卫着他。看到城楼上的百户还没有答话,白广恩喝道:“还不早降?” 西安卫的那个指挥是个大嗓门,他也连忙挥自己的这个长处,仰头冲那个百户和他的手下们吼叫着:“你们不想活了么?潼关已破!” 看到这些潼关城中知名的将领尽数云集在许平身边,已经没有人对他的话还感到怀疑。百户身边的兵丁们有人已经扔下武器,就连另外一个百户----刚才和这个百户一起并肩作战,努力督促士兵坚守岗位,并鼓励他们要坚持到底的人,也小声说道:“降了吧,没什么可打的了。” 中年百户神色凄然,他环顾左右的百来个伙伴,显然已经没有任何人还想打下去。 “大人,徒死无益。” 中年百户叹了口气垂下了头,他的同僚向城下喊道:“许将军,您保证免我们死吗?” “只要你们投降,我保证不害你们的性命。” 听到许平这句话后,那个中年百户再次抬起头,双手扶着城垛向许平叫道:“许将军,小人知道您言出必行,从不杀俘。但……”这个百户猛地一挺胸,语气恢复了往昔的坚定:“但小人先祖自成祖皇帝起,累世为大明百户,已经十五代二百五十多年了。” 说完这个中年男子就抽出佩刀向自己的脖子上搁去,在这一刹那,许平大声喝止:“壮士且慢!”紧接着许平正色问道:“壮士尊姓大名?” 这个百户的刀刃已经勒进了自己脖子上的皮肤,他听到许平的问题后,略微犹豫了一下,又用力叫道:“无名之辈,恐有辱先祖之名!” 说完百户就用力将佩刀横着一抹,血花四溅之后,他人就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这个百户倒下后,潼关城内最后一张明军的旗帜也随着落下,潼关就此易手。 …… “西安现在由何人防守?” 许平安抚好投降的明军后,立刻唤来投降的明将询问。 “启禀大将军,西安现在已经是一座空城。” “既然如此,那我这便去取西安。”许平命令白广恩留在潼关中负责善后问题,同时肩负将潼关的库存运送去前线的职责。许平一边快马向李自成报捷,一面让近卫营和装甲营稍事休息,明日一早便挥师西向。 数日后闯营前锋抵达西安郊外,大明的秦王帅西安文武百官开城跪应在道路两侧,秦王乃是明太祖亲藩,是大明资历最老的亲王之一。潼关失守后,秦王现他连保卫王府的卫队都未必能凑齐,更不用说保卫西安,而且仅存的一点军队还很不可靠,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用秦王和西安文武百官的级去做投降许平的见面礼,无可奈何之下,秦王索性不战而降。 进入西安后不久,李自成的大军也通过潼关进入关中,抵达西安后李自成就住在秦王府里,他打算把这里变成他的指挥部。在城门口迎接李自成的时候,许平在闯王身边见到了河南总兵陈永福。 之前李自成曾经无数次想像抓到这个夺走他一只眼的明将的情景,但当许平真的把陈永福送到李自成面前后,他最后还是决定赦免这个仇人。 当着闯营众将的面,李自成下令给陈永福松绑,表示不会计较此事。 可陈永福看到李自成的那只独眼后,仍吓得魂不附体担心李自成在玩猫捉老鼠的把戏。 当时李自成就安慰陈永福道:“当日各位其主,陈将军若是不射我,才是不忠不义之徒,我这一只眼是战场上所失,有何怨恨可言?” 见陈永福还是唯唯诺诺显得不能安心,李自成大概也能猜到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我知道陈将军担心我现在是为了收买人心,让明军看看我连陈将军都不计较,自然更不会计较其他人,陈将军恐怕是在担心我在大事已定后再算帐吧?”李自成当着满营的部下,亲手在陈永福面前掰断了一支箭:“若日后我重提旧事,加一指于陈将军之身,有如此箭,此誓天地可鉴。” 李自成在秦王府安顿下来时,许平已经从其他人那里得知此事的来龙去脉,便恭贺李自成道:“大王海量,如此陈将军日后必然死心塌地为大王所用,其他明将也会闻风来降。” “做大事的人,岂能计较私仇?我是要一统海内的人,连一个陈永福都容不下那还像话么?”听许平这么说李自成大笑起来,他看了许平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许兄弟当与我共勉之。” 见许平一声不吭,李自成奇怪地问道:“许兄弟还有什么事?” “确实是还有一件事。”这件事许平是进入西安后才知道,虽然感到难以启齿但许平终于还是咬牙说道:“大王先父母的陵寝,好像受到了些惊扰?” “什么?”笑容一下子从李自成的脸上消失了,接着许平就看到一种令人生畏的怒色涌上了李自成的面庞:“你说什么?” “事情是这样的……” 这三年来李自成在中原纵横无敌,他一个米脂的老乡就向朝廷献计,说李自成父母的坟墓风水非常好,所以导致李自成变成朝廷的大患。地方官谁也不愿意承担同情逆贼的罪名,就把这条计策层层上报,一直报到京师,内阁虽然觉得此事非常不妥,但他们同样担心把此事压下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崇祯皇帝看到这份报告后,深以为然,立刻下旨去把李自成的父母刨出来,尸骨由米脂县令负责搓成灰然后倒进黄河,以保证彻底破坏李自成先人给他的遗泽。 “先父一生安分守己,从来没有短过皇粮,我造反时先父、先母都已经去世,人死为大,既然我不是在父母在世时造反,崇祯为何要刨我祖坟?” “第一是由小人献计,”许平叹了口气,李自成的那个米脂老乡靠献计挣了大概一百两银子的皇赏:“第二昏君说有人刨了凤阳皇陵,所以他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凤阳是张献忠刨的,干我何事?我什么时候刨过他们朱家的陵墓?”李自成勃然大怒:“这些奸贼许兄弟可拿住了?” “都拿住了。” 投降闯营后,陕西的官员为了开脱自己巴结闯营,就把负责指挥此事的县令、刨坟烧尸的具体执行团体,还有献计的那个人,统统抓来交给许平。 “把这些奸贼带上来,”李自成顾不得休息立刻就要处理此事,只听他咬牙切齿地说道:“进西安我还没杀过人呢,这些家伙自己送上门来了。” 米脂县令、十几个刨坟的劳工、参与烧尸的小吏,与此事有关的人大约有五十多人,许平把他们尽数关在秦王府的牢房里,李自成一声令下,这些人就被提了出来。 见到李自成后,米脂县令对活命已经不抱指望,索性把心一横:“大王,这事都是小人做下的,大王应该剐了小人。可大王的这些乡亲,他们是奉小人之命动的手,此事于他们无干。” 第十六节 改元 李自成瞪着县令一言不,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死的米脂县令胆气渐渐泻去,终于变得面无人色,这个时候李自成终于开口,他用手一指那个献计掘坟的米脂老乡:“把这个鼠辈拉出去,砍了!” 早就知道绝不可能活命的那个米脂人,连哀求声都没有就被大厅里如狼似虎的闯王卫士拉了出去。 出这个命令后李自成似乎稍微出了一口气,他继续威风凛凛地盯着那个县令看,脸上的怒气又重新开始不断地聚集。当许平看到李自成的脸颊上的肌肉开始抽*动时,他突然把目光转向了那些负责挖坟烧尸的人群,这些人看到李自成几乎要喷出怒火的独眼后,有的人当即就瘫倒在地上,终于有人开始求饶道:“大王,这不管小人的事啊,是这狗官让小人们去挖的,小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这声音一出,立刻就有大批的附和声:“是啊,大王,小人们全是被这狗官逼迫。” “他威胁小人们不去刨……不去做事,就要活活打死我们。” 越来越多的求饶声响起,一个卫士听得不耐烦大声喝道:“肃静!” 这一声断喝让大厅里又安静下来,包括许平在内,闯王的部下们都屏住呼吸,大家都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不合时宜的。 “他们说的是真的么?”李自成冷冷地问米脂县令。 “不错,一人做事一人当,”听到这些百姓的呼号后,米脂县令似乎又恢复了勇气,他一边点头一边大声答道:“全是小人威逼他们去做的,他们要是敢不从命就会家破人亡。” “既然如此,”李自成把手一挥,对卫士们喝道:“把这些人都放了吧,他们毕竟还是我的同乡。” 感恩戴德的几十个米脂人连连磕头,满嘴称颂着李自成的仁德,李自成阴沉着脸又一挥手,卫士们就上前哄这些人出去。这些人唯恐李自成反悔,赶快从大厅上跑了出去,许平看到他们临离开大厅的时候,不少人还回头最后望了一眼仍跪在那里的县令,许平从这些人的脸上看到了似乎是感激的表情。 那些人离开后,大厅里又陷入了沉寂,只有李自成来回踱步的声音,许平看到闯王脸上的表情不断变换,一会儿是怒容渐增,一会儿又会消去点,如此反复循环。 米脂县令承受不住这气氛带来的压力,片刻后他再次开口:“大王……李将军,小人不是您的同乡,您没有什么可再考虑的了。” “是,你说的不错,”李自成停下脚步,又盯着县令仔细地看:“你很有胆色,但是我今天若是放过了你,无法向先考、先慈交代。” 米脂县令垂下了头,闭目等死。 “先父母的骨灰……”李自成艰难地问道:“还有剩下的么?” 厅里的人都明白李自成想重修他父母的坟墓,而这当然需要遗骸,大家都把目光转到县令身上,竖着耳朵听他的回答。 “没有,都撒到黄河里去了。” “一点儿也没有么?”李自成的声音有些颤抖,听得出来他仍抱有一线希望。 “没有,圣旨明令一粒渣都不能留下。”米脂县令的声音也有点颤抖,不过他还是实话实说。 “那,先父母的棺木、衣服呢?”李自成仍不死心,进一步追问道:“总有一些留下的吧?” 米脂县令抬起头看着李自成那充满期待的独眼,良久后又缓缓摇头:“没有。” 许平听到身后的一个卫士出声低沉的闷哼声,其中也饱含着怒意。 “那先父母的坟里还剩下什么?” 县令这次又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张口:“因为涉及到大王的风水阴功,所以什么也不能留下,就是墓里的长虫也都要一起烧成灰烬,撒进黄河;就是墓周围的树木也要砍倒烧掉。” “你这厮!”李自成手臂猛然举起,笔直地指着米脂县令,嗔目怒喝道:“做得真绝啊!” 县令有一次把口闭上了。 周围的卫士都蓄势待,就等李自成一声令下就要上前把米脂县令拖出去处置。 可是李自成迟迟没有下达这个命令,许平看到李自成激动的脸色渐渐又恢复平静,怒气一点一滴地散去,慢慢地,李自成指向县令的手臂也放下了。 “找几个能工巧匠,做一对真人大小的纸人,上面书写上先父母的名讳,”李自成刚开口说话的时候语很快,几乎让人跟不上,随着大段的话吐出来,李自成的语渐渐放缓恢复到和平常时差不多的度:“放在棺木里下葬后,把我父母的墓好好合上,再立一块石碑,上书:不孝子李自成谨立。” 米脂县令没有立刻答应,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相信这是李自成给自己的命令。县令左顾右盼,想寻找李自成号施令的目标。 “你听见了么?”李自成喝到:“不用多么奢华,和原来一模一样最好,你若是做不好这件事我不会绕过你的。” 这是县令才确信这个命令确实是给自己的,连忙应承道:“遵命,大王。” “你身上是什么功名?” “小人崇祯十五年中同进士。” “原来如此,你还是米脂县令,以后在我面前自称下官就可以了。”李自成吩咐左右去把县令身上的绳索解开,让他站起来听令:“好好对待米脂的百姓,他们都是我的同乡。” “遵命,大王,下官遵命。” 县令退了出去,许平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大厅的出口,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李自成。 “我,”李自成咽了一口唾液,露出一个带着苦涩的笑容,对许平解释道:“我志在夺取天下,有一天我会是皇帝,岂能容不下一个小小的县令。” “大王,”许平沉声问道:“大王为何要容他?末将很想知道理由。” “因为我赦免了那些动手的人,他们奉官家之命行事,我不和他们计较了,而这个县令也身负皇命,皇命难违。”李自成长叹一声:“一不做、二不休,这些奉命行事的人,我要不就一个都不赦,要不就一个都不杀。” “大王您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李自成虽然口中这么说,但脸上仍有悲痛之色,见状许平轻声安慰道:“体谅别人的难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大王您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 “我会尽力而为,再说,这个官不错,居然会为他的子民开脱,米脂有这样一个县令挺好,这样的好官我要为我的乡亲们留下。” 这些话李自成翻来覆去地讲显得有些罗嗦,许平知道闯王心中气苦,就进一步安慰道:“这帐终究还是要算在昏君身上,等我们攻破京师,就拿他问罪。” “不错,昏君既然做得初一,就不要怪我做十五,到时候我把京师朱家的皇陵挖了,他休要埋怨。”李自成脸上又露出恨恨之色,手也紧紧攥成拳:“我要先让昏君看着我把他祖先的陵都刨了,再把他碎尸万段。” …… 攻破西安以后,闯王李自成在这里自立为王,称顺王,明确表达了和朱明争夺天下的雄心,同时宣布他的年号为永昌,明年也就是朱明的崇祯二十五年,将成为大顺的永昌元年。 这对天下人来说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信号,而对闯军----现在的顺军来说,也是一件令人欢欣鼓舞的事。 在李自成宣布建国改元的当天,岳牧就欢天喜地跑去女营看望他的心上人,见到刘姑娘后岳牧把崭新的军服展示给他的女孩看:“不错吧?为了大王的典礼新做的。” “大王什么时候进行典礼?”刘姑娘觉得这件衣服和以前的近卫营军服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同样是漆黑如墨的颜色:“有新衣服当然不错啦。” “你仔细看看。”岳牧忙转过身,让刘姑娘能够看清他左臂上的一张布片。 “大顺近卫营一等军士。”刘姑娘把多出来的这张布片上的字念出来:“还叫近卫营么?” “当然了,哦,刚才你问典礼,这次大王只是称王,所以一切从简,后天就在秦王府祭祀天地一番,然后给我们换军旗就完了。”满心欢喜的岳牧笑嘻嘻地说道:“从后天开始,我们就不是朱明的闯贼了,我们就是大顺的官兵了。” “行,好,官兵老爷。”刘姑娘仔细地看着岳牧身上的军服,片刻后说道:“先脱下来给我吧,这扣子缝得不是很紧,今晚给你缝缝结实。” “等到大王攻入了京师,称了帝,天下太平了,你说我是继续当兵呢?”脱军服的时候岳牧若有所思地问道:“还是要一块田,回家种地呢?” “嗯。”刘姑娘心不在焉地哼了一声,没有回答岳牧而是立刻开始检查起上面的针线来。 “问你呢。”岳牧不满地提高了一些声调。 “怎么都好。”刘姑娘虽然有一点害羞,但是也不对未来的归属还有什么疑惑:“岳大哥说如何就是如何。” “要是当兵的话,子子孙孙可能都得当兵,这对咱家的孩子未必是福气啊,我当兵也是阴差阳错,要不是这天下大乱,谁愿意当兵杀人啊。”岳牧正在仔细地思索其中的利弊,他皱眉又想了想:“对,还是找大王和大将军要块田,回家种地吧,过太平日子。” “好,岳大哥说了算。”刘姑娘脸上微微一红,细声细气地问道:“秦嫂子昨天又问了,问我们什么时候成亲,秦嫂子说不妨沾沾大王改元的喜气。”说道这里刘姑娘的声音变得更低了:“岳大哥觉得如何?” 岳牧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些歉意:“还是再等等吧。” “岳大哥想等到什么时候?这样没有名分却总见面,女营里已经有人在说怪话了。”刘姑娘显得有些不满,她一个单身姑娘,总是和一个青年男子私会,虽说大家都知道他们是迟早的事,但终究与风气不符。 “等到攻破京师,推翻朱明,等大王坐了天下,那个时候我要是还活着就成亲,免得耽误了你。”岳牧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刘姑娘脸上大变,心中的些许不快一下子尽数散去:“快别这么说,岳大哥,不许你说不吉利的话。” “放心吧,我命大着呢,”看到刘姑娘紧张的神情,岳牧哈哈笑起来,心中充满了甜蜜:“快了,快了,大王典礼后就要马上东征,这个冬天我们不休息了,直捣朱明的老巢。” “这么急?” “是的,大将军在营里通报了,朱明的军队已经损失殆尽,我们不能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可还有新军呢?” “新军我们又不是没有遇到过,大王天命所归,怕什么?” 刘姑娘又低下头去看衣服,这次她并不是真的在看针线,而是借此隐藏她心中的忧虑,一丝不祥的预感不知何时溜进了她的心田。 “一等军士,一等军士,大顺近卫营一等军士。”刘姑娘心中有事,口中就无意识地重复念着岳牧的军服上的标志。 “说起来还有件好玩的事,牛相爷……”岳牧告诉刘姑娘刚刚被李自成封为国相的牛金星主张大顺应该有不同于闯营的新气象,其中一点就是将军的称号不妨变变:“牛相爷想把闯营大将军的名号改称大顺权将军,算一品,还有什么制将军什么的。” 刘姑娘侧头想了想,突然抬起头问道:“是就一个权将军,还是有好几个权将军啊?” “当然就一个了,”岳牧想也不想地答道,然后楞了一下:“哦,还真不好说啊,好像牛相爷也提到过,刘将军劳苦功高,也该给个一品。” “不过这事没成,”岳牧也没有多想,他告诉刘姑娘:“大将军不喜欢这个名号,说不如大将军好听,最后大王表示不用改了,闯营大将军改成大顺大将军就可以了。本来就是嘛,权将军哪有大将军威风?孙将军、李将军他们也都说不好听。” 第十七节 东征 京师, “朝廷有什么反应?”李云睿问起今天朝议的内容,自从陕西丢失后,崇祯派人来请黄石回去参加朝议,内阁的阁臣们也走马灯一般地来镇东侯府拜见当崇祯的说客,理由无外就是既然孙传庭完蛋了,那黄石不去上朝的理由也就不存在了。 今天朝议主要是针对大顺的东征问题,黄石同意亲自挂帅出征,带领新军抵御顺军。 “朝廷当然大惊失色,”黄石在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朝议内容的报告,贺宝刀在朝议结束后来他和仔细讨论过后续的军事行动:“皇上和内阁都断定顺军绝对不会进攻山西,不会‘犯天下重兵之所在’,他们认定顺军会走河南,从南面进攻京师。” “哦,”李云睿注意到黄石是最先使用顺军这个称呼的人,作为明廷的高官,黄石很明显地站在倾向李自成的友好中立立场上而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就算是李云睿这样的心腹也感到有点过份:“大人怎么看?” “让他们继续这么想好了,今天皇上和内阁说什么兵法讲求避实击虚,哈哈,”黄石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如果顺军真有十万兵马的话,确实可以避实击虚,但顺军有么?明显没有,开封一场洪水差点把顺军都淹光了,他们歇一年哪里缓得过来,他们不敢避实击虚,必定稳扎稳打,一口口蚕食掉所有的明军。不然他们主力走南路,陕西岂不是唱空城计了?” “大人断定顺军会取道山西。”既然有黄石带头,李云睿就也改变了对闯营的称呼。 “显然,顺军的兵力太少了,虽然李自成扬言进攻京师,并且和我有了协议,但他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如果能轻易取得山西、兵力损失不大就继续东进;如果他们在山西受阻,那就专注于保住已经取得的地盘,如果朝廷用全部的兵力去增援山西,晋军或许还会坚持下去,而慑于山西的雄厚兵力,顺军也不敢离开陕西周围,京师或许还能安全、或许。既然不去增援山西嘛,这大概是明廷最后一个新年了。” 对黄石的军事判断李云睿从来没有太多怀疑,他现在的担忧是在其他地方:“那么,新军的事呢?”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们三天后离开京师,金兄弟已经和他们通过气了,他们都同意跟我走。” “都同意了?”李云睿有些吃惊,现在新军高官都在北方有着大量的产业,经营者从合法到不合法的大批买卖,和朝廷的权贵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事情很简单,如果我走了,他们留下来也不会是许平的对手,东西还是保不住,跟我走,起码这三年来他们捞的钱都能带去南方,下半辈子、甚至几代子孙的吃穿都够了。”黄石习惯性地耸耸肩:“比如李兄弟你吧,这三年来你也攒了不少钱吧?” “朱明的钱,不拿白不拿,”李云睿面无愧色:“大人放心,到了南方我一定改。” “我会看着你的。”黄石微微一笑,没有更多的责备。 “到了南方后,新军怎么办?”李云睿一想起新军内部的问题就感到头疼,很多东西已经成为了惯例,经营赌场、妓院,协助走私等等,其他明军有的毛病新军已经一样不落,甚至连吃空饷都出现了。而且新军中还有大量士兵是和其他明军一样来当兵吃饷的,拿到安家费和头几个月军饷后就开始琢磨怎么开小差,对此下面各营和其他明军各部一样,用各种手段来监视士兵,李云睿担心离开京师后新军就会出现大量逃亡,至于那些走门路进军队的关系子弟,他们就是为了披上这身虎皮好经营生意财,李云睿觉得这些人也未必肯去陌生的南方。 “新军嘛,用来震慑一下南京就可以了,到了南方后我不会补充新军,更不用说扩编他们,”黄石脸上露出一丝冷笑,等新军这个难以修复的工具完成了历史使命,黄石就不打算再留着它了:“至于我的那些老兄弟们,他们这么有钱了,也该告老了。” 李云睿端详了黄石一会儿,斟酌着语气说道:“大人,后羿的故事您还记得吧。” “嗯,神射手后羿啊,能看见百里之外的鹅毛,却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人心,”黄石微笑着反问道:“李兄弟是在提醒我么?” “是的,大人。”李云睿答道:“就算说谎,大人也要先骗一骗他们,让他们觉得到了南方还是高官厚禄。” “无欲则刚,说得难听一点,如果没有我,嘿嘿,是绝不会有长生军的,”黄石不打算追究任何人的治军问题,现在他已经想通----在大明这种封建体制下,新军不变成这个模样才是怪事,不过他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也绝不会对此感到愉快:“没有新军,我的事就是难办点,但也不是办不成,只是这么多年的老兄弟我不能不管他们的死活。既然又是老兄弟,我又不求着他们什么,那么也就不必撒谎枉做小人了。” “贺兄弟哪里?” “这些日子我和他仔细说过这个问题,昨天和我和他摊牌了,我知道这对他来说是件很难的事情,但总算……”说到此处黄石如释重负地叹息一声:“今天他答应跟我走,这么多年他贺飞虎都没回过家,他们父子也该见见了。” “贺兄弟不管皇上和朝廷了?大人真的和他说清楚了么?” “说清楚了,我不要他效力,我只要他中立,放手不管,在苏杭一带挑个地方好好地颐养天年。”黄石今天得到了贺宝刀的答复:“贺兄弟同意了,等我不替明廷效力后,他也不会再为我效力,很公平,我很满意,哈哈,我在说什么呢?这本来就是我的意思。” “大人的具体安排是什么?” “尽早走,省得夜长梦多,大后天我们就誓师出。” “和朝廷彻底撕破脸么?”李云睿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 “是的,”黄石毫不犹豫地答道,这几天新军会把行军所需的物资准备充足,金求德和老兄弟们还是留了一手,只是暗示说若是形势不利,新军可能会去南方而不保卫京师。但黄石打算在朝廷规定誓师出的前一天,动一场突然袭击占领城门,把城内的军属也一同带走。黄石不打算进攻皇城,而且很有把握进行一场不流血的夺门行动,接出新军将领们的家属后黄石就会立刻带领军队离开北京,虽然这样类似公开的叛乱,但黄石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反正也是迟早的事情。 …… 同一天,许平指挥的闯军已经开到陕西、山西交界处。 “给官兵看的檄文写好了吗?” “大人啊,是给朱明看得檄文,不是给官兵,我们现在也是官兵了。”旁边的余深河笑着提醒道。 而李定国也笑道:“难道大人是当贼当惯了,不想改了?” “确实如此,我真是说话不走脑子,”许平想起顺王已经下令军队都要注意改口,就对围在身边的营官吩咐道:“要是有人不小心说错了,不要惩罚他们,这事无伤大雅。” “明白,大人。”余深河和李来亨同声答道。 此次大顺东征集团分成前后左右三个军,比如李定国指挥的东征前军就下辖三个西营,除了近卫营以外许平不再直辖其他的营,他希望用分权的办法来降低顺军犯错误的概率:根据许平的体会,当交战兵力过一万人以后,犯错就不可避免,哪一方犯的错少就会取得优势。 在给山西、直隶明军看的檄文上,许平自称带着五十万大军的先锋,李自成亲提百万大军于后。 “一百五十万大军,本来是不会有人信的,但现在朝野哄传,说我们有百万大军,所以山西官兵将信将疑之下,可能会认为我们有个几十万人。” “大将军说的不错,我只纠正两点,第一是朱明哄传我们大顺有百万大军,第二是朱明的山西兵。”李定国对许平争取到统领东征军主力感到很满意,开封洪水让顺军的精锐损失惨重,虽然经过一年修整,但能够野战的部队也不过只有五万人而已。经过商议,李自成同意把他手下所有战斗经验的顺军也都编入许平本计划完成整训的那十个营中,另外又搭建了一个实际是空架子的东征军后军统辖着三个有称号但是几乎没有士兵和装备的空营,号称十三营五十万大军----其实是五万。现在由许平统领的这五万军队,差不多就是大顺全部的野战力量。 除了军事上的原因----也就是许平更熟悉新式战术和这些部队外,还有一个很关键的理由是政治宣传上的需要。五万人,终究还是显得太薄弱,甚至没有开封之战前闯军的一半强大,李自成不亲自统帅他们有机会给明军造成一些迷惑,那就是李自成身边有一支比大顺前锋更强大的军队。 “是的,大明的山西兵,”除了东征恐吓性的檄文,许平知道大顺还动员了所有在山西的情报力量。大顺在山西的细作并不多,影响力更是非常有限,幸好陕西和河南一连串的大胜造成山西人心惶惶,这些大顺探子尽数出动,竭尽所能地与山西缙绅接触,设法鼓动其中一些人为大顺做说客,帮助他们联系到晋军将领:“晋军还有十余万之众,不知道会有多少进行抵抗。” “如果新军不及时增援山西,那么他们未必敢于我们的百万大军一战,如果黄侯全赶到山西,恐怕就又是一个中都。”李定国同意许平兵贵神地提议,为了争取时间大顺仅有的五万野战军,现在仍然没有聚拢在一起。典礼完成后,不等所有的部队准备好,最接近满员的近卫、装甲和西营离开西安出,西营推迟五天出,明天才能追上主力部队回归到李定国指挥下,李过的神射营昨日据说已经出,而西锋营大概还有一天才能完成准备:“希望朝廷会认为我们走安全的河南。” “如果我们有百万大军,我们还真的会走河南,既然朝廷……哦,李兄你刚刚说什么?是朱明不是朝廷,既然朱明认为我们有百万大军,那他们还真可能认为我们会走河南。”许平对山西之行非常有信心,因为他知道一个李定国所不知的秘密,那就是镇东侯已经和顺王有了秘密约定,山西不会得到任何支援。李定国虽然同意必须利用陕西大捷、谣言满天飞的时机展攻势,但是他还是觉得这么急忙地冬季出兵有些冒险,而许平知道其实这称不上什么冒险。 “若是山西明军投降了,大将军打算怎么办?” “那就让他们原地驻守山西,我们继续东进。”许平没有多余的兵力留下来防守山西,要不是担心山西明军不可靠、缺乏训练而且会给降将制造不必要的担忧,许平都有心用将来的降兵补充自己手下不满员的几个营。 “要是他们看到我们人少,会不会又动了别的心思。” “只要我们一路摧枯拉朽,打下京师灭亡了朱明,他们就是知道我们人少又能怎样?”许平对此不是很担心,等山西明军确信闯军其实没有多少中央野战部队后,明廷已经瓦解,他们已经没有地方可以投靠叛变过去,他反问道:“总不能用我们的军队留守、让降军进攻京师吧?那样他么看到我们其实没有多少部队,说不定又会临阵倒戈回去,我们留守地方还会分散兵力。” 而此时在太原,总兵姜镶也确实陷入了两难的挣扎之中,现在许多山西手握兵权的将领都备受煎熬。同样有说客求见的姜镶并没有把来为大顺说话的访客怎么样,而是偷偷款待一番后礼送出府。 “家主,您得拿个主意啊。” 见姜镶迟疑不能决,他手下的家丁心腹们都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顺军西来,虽然肯定没有一百五十万,但几十万总是有的,”姜镶觉得自己手下的四万军队实在是太薄弱,但他也没有如同黄石原来的历史上那样决定投降:“还是要等,要等京师黄侯的消息。 第十八节 摊牌 当天傍晚,杨怀祖就急急忙忙地离开京师直奔天津,他是赶去负责搜集海船的,有相当一批家属不适合与大军一起走陆路。之所以需要杨怀祖去负责这件事,那是因为新军目前只知道他们要离京抵抗闯军,了解黄石真正意图的不过是各营的指挥官而已,黄石已经嘱咐他们不得把这件事提前传达而是要等到他规定的一刻。 第二天一早,金神通披挂整齐,今天他奉命去见教导队的宋建军总教官,黄石让他以个人的姿态和宋建军好好谈谈。宋建军虽然是黄石的心腹,但黄石仍希望使用暗示而不是明白的大白话,这样万一泄露朝廷也无法立刻分清到底是黄石的意思还是黄石女婿的意思。 “做好离京的准备了么?”金神通问他的妻子,他们夫妻二人都对黄石的计划心知肚明,所以早就开始秘密准备,只是家里的仆人还都蒙在鼓里。 “好了。”越是接近这一天,黄子君对京师就越感到依依不舍,本来她好像也没有特别的依恋,但直到真要远赴他乡才能感到离别之苦:“明天,对吧?” “是啊,就剩一天了。”金神通看着妻子,轻轻在她肩膀上拍打抚摸:“别担心,你的马车非常舒服,娘子一看就会喜欢上它,走在路上一点也不颠簸。” “嗯。”黄子君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希望一路平安。” “会一路平安的,放心吧,等到了南京,我们就可以住下等孩儿出世了。” …… 离开京师的家跑回直卫军营简单交代了几句后天出征的注意事项,金神通就带着林光义一人又离开了直卫大营,虽然黄石交代尽可能不要提前告知别人,但金神通经过一番考虑还是告诉了林光义----金神通也需要一个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的手下来帮助他处理一些棘手的事情。 “我们为什么要不战而逃呢?”林光义仍然一副想不通的样子,他对金神通抱怨道:“我们有七万大军,兵精粮足,闯贼又是远道而来,我们以逸待劳,难道这京师的花花世界就白白送给闯贼吗?” “这次许平来势汹汹,我们避一避也好。”金神通头也不回地轻声说道。 “许平?是啊,他当然来势汹汹了。”林光义在背后偷偷看了他的大人一眼,声音低下了一些:“不过大人难道会怕他不成?” 这次金神通侧头向后望了一眼,似乎想看看林光义脸上的表情是否真诚而不是单纯恭维,不过他并没有看很久,迅把头转了回去:“除了单打独斗,我还真不知道怎么赢他。” “可是有侯爷在啊,侯爷总能赢他吧?” “问题就在这,侯爷不想和他打。” “可是大人难道也不想么?大人为什么不多劝劝侯爷呢?”林光义的调门又提高了上去,他撺掇金神通去说服黄石改变主意:“……大人,许平,嗯,他会肯窝在北方么?他和大人的恩怨,这根本没法化解啊,他一定会追去南方的。” “就是他肯窝在北方,我们也没说就和闯营这么算了。”金神通忍不住多说了一句,他冷冷地道:“我们还是会回来的。” “那为什么要走呢?白白把北方送给闯贼……吁----” 金神通和林光义同时勒定了坐骑,前面里教导队的军营已经不远,从这个路口拐个弯就快到了,八个头带长长白羽毛的新军站在路口处,见到金神通和林光义后他们一起跑过来敬礼:“是金将军么?” “你们救火营在这里干什么?”选锋营已经取消建制,现在所有头带白羽的都是救火营无异,金神通仔细一大量,认出了其中两个人,一个是烈焰营包营官的侄子,另一个是王启年拜父但没改姓的干儿子金满仓。 既然都是熟人,金神通立刻客气许多:“包队官、金队官,你们俩来教导队干什么?” “金兄弟啊?”包队官答道:“王大人想请你过去救火营一趟,说说……”包队官凑近了一步,压低声音说道:“说说明天的事。” “哦,”金神通不禁微微皱眉,虽然不知道黄石给救火营的具体安排,不过提前一天通知队官,虽然都是心腹子侄,他觉得这未免有些不够谨慎:“找我有什么好说的,去找侯爷吧。” “有些话王大人说不好由他和侯爷说,还是希望金将军和令尊大人出马,和侯爷去说。” 金神通的眉毛皱得更紧了,他猜测包队官说的意思就是让他们父子去动摇黄石撤向南方的决心,不过他不打算趟这浑水,因为私下里的一丝犹豫,金神通才刚被他父亲破口大骂一顿。 “今天我有令在身,要去教导队见宋教官,抱歉了。”金神通一抖马缰,冲着面前的救火营官兵道:“借过。” …… 山岚营军营, 魏兰度还在琢磨昨天黄石的那番交代,不过他对此并没有太多抵触情绪,自从开封大水后他就没有什么继续替崇祯买命的打算,而是日夜盼望能回福宁军去,为此他和其他营官还大吵过几架。 “侯爷总算是下定决心了。”魏兰度心情十分舒畅,除了不想替明廷再效力外,他本人也没有什么和许平交战的**。同为开封洪水的受难者,魏兰度现在最痛恨的就是崇祯君臣,他很希望看到他们被闯军收拾一番。 突然有哨兵报告,现其他营外有其他的新军向这里开来,魏兰度一怔:“今天没有什么举动啊,应该是明天啊,明天一早召集队官训话,然后离开军营采取行动。” 登上军营的岗楼,魏兰度迷惑地看到营外的友军已经呈三面部署,连大炮都已经拖来了:“他们要干什么?这是要进攻我们吗?” 正面是救火营,侧面两支打着泰山和细柳的旗号。魏兰度身边的卫士和参谋也都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对面的友军既没有喊话通报也没有派来使者,就是敌对作战有时战前还会有些使者交流。 “所以他们不是进攻我们,不然怎么也会有使者来说明一下情况吧,这是什么临时部署吧。”一个参谋说道。 “在我的营外部署就不需要使者来说明一下么?”魏兰度转身对一个传令兵说道:“出去问问,他们要干什么?” “遵命,大人。” 这个传令兵转身跑下岗楼的时候,一个参谋指着营外白羽飘飘的军阵,不可思议地说道:“大人,他们是要点火开炮么?” 魏兰度闻言举起望远镜向参谋所指的地方望去时,正好看到救火营的一个炮手把炙热的炮引按向炮口,从望远镜里看到那团从炮口中冲出的硝烟时,魏兰度一下子呆住了。 …… “这是炮声么?”闷雷一般的声音好像就从不远处传来,金神通和林光义一起回头张望,接着又一声,一声接着一声连成了串:“这是我们新军营地的方向啊!” “去看看怎么回事。”金神通想也不想地下令。 “遵命,大人。”林光义一拨马头就向来路奔去。 “这位兄弟稍等。”金满苍叫道,但是林光义充耳不闻,当即加向新军驻地的方向奔去。 “这位兄弟止步!” 金满苍又喊了一声,金神通回头盯着向自己部下号施令的救火营队官,脸上露出怒容,他正要喝问的时候,突然脑后传来枪声和一声闷哼。 等金神通再回头的时候,只见林光义已经从马上掉下,远处又冲出六个带着白羽的士兵,他们手中的火枪还有硝烟没有完全散去。 “林兄弟!”金神通大叫一声,冲过去时看到林光义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胸口和嘴里都冒出血,已经断气了。 “你们!”金神通惊怒交加,回头向金、包两位救火营的队官喊道:“你们竟敢杀我的人!你们要造反么?” 这时来路上出现的六个救火营士兵看到两位队官都皱起了眉头,连忙自辩道:“大人,这人要跑。” 金满苍虽然觉得手下有些鲁莽,不过这毕竟是事先的命令,他先回过神来,对金神通冷冷地说道:“王将军有令,一定要请金将军去见他,而且金将军要找的宋教官,已经奉命去见王将军了,金将军和我们回去就能见到他。” 另外一位队官把手一挥,他身后的救火营士兵把枪抬起,指向了金神通。 “奉命,奉谁的命?”看到对方身后的士兵黑洞洞的枪口,金神通感到越来越愤怒:“我是奉侯爷的命令来教导队的,王将军凭什么命令我?” “有圣旨。”包队官答道:“王将军是奉皇上的圣旨行事。” “圣旨?”金神通冷笑一声:“圣旨什么时候在新军有作用了?你们要背叛侯爷么?” 金神通用手一指包队官:“姓包的,上次你强抢民女,要不是看在侯爷的面子上,国法岂能饶你?” “那不是侯爷的面子,是我伯父为国效力,我伯父用军功保的我,”包队官闻言大怒,立刻反驳道:“反倒是侯爷一开始不愿意为我说情,是我伯父和王将军去向朝廷求的情。” “要是没有侯爷……” “要是没有皇上,”包队官打断了金神通的话:“因为又有皇上,又有侯爷,所以皇上才会对新军里的人特别关照,要是没有皇上,侯爷会替我们做主么?侯爷早就忘了我们父辈为他多年的效劳了。” “要是侯爷忘了,他就不会和你们说他的打算了。” “但是到了南方,侯爷会用剥夺我们的军权作为我们效忠于他的酬劳,是不是这样?” 这声质问让金神通楞了一下:“谁告诉你们的?” “反正就是如此了,对吧。”金满苍接过话头:“金将军,我们知道不能没有侯爷,要是没有侯爷,皇上就该对我们翻脸了,王将军的意思只是想让侯爷留在朝中。请金将军不要误会,我们这是兵谏,不是背叛。” “原来你们想把侯爷当作向皇上献媚的工具,”金神通摇摇头:“我不会当你们手中的人质的。” “请金将军把佩剑和手铳掷在地上,”包队官威胁道:“王将军给我们的命令是,如果金将军一定不和我们走,那就格杀勿论。” “你们真是疯了,都疯了。”金神通骂道:“如果不是你们和其他官兵一样无法无天,新军怎么会败坏到今天这个地步?怎么会连农民都打不过?”他指着包队官又骂了一句:“侯爷的救火营不是收容就会欺负女人的人渣营 “难道你没做过么?金神通。”一再被揭伤疤后,包队官反唇相讥:“当年山东的事怎么说?许平这个祸害难道不是你们父子折腾出来的?山东一战到底怎么回事大家都心里有数,许平打了前锋、驰援友军、最后还断后,结果被你们父子折腾成了钦犯。你这个侯爷的女婿是怎么坐上的?和闯贼战死的兄弟都是在给你背黑锅,亏你也就有脸说我。” “我的尸体会跟你们走的。”金神通微微摇头,手已经按在剑柄上:“你可以带我的尸体去见王将军。” “不要拔剑,金将军。”金满苍出言喝止,十二个救火营的白羽兵一起用火枪瞄准这金神通。 这时金神通已经把剑猛地抽了出来。 “如他所愿。”包队官大声下令道。 …… 镇东侯府, “贺大人求见。” “快请他进来。”正在书房看书的黄石立刻让仆人把贺宝刀带进来。 贺宝刀一脸沉重地走进黄石的书房,回身轻轻把门关上,然后问道:“大人,我们在这里说事,不会有人听到吧。” “你是第一次来我家么?”黄石笑着问道,镇东侯府里统共没有几个仆人,和其他富贵人家相比显得冷清清的,书房外的走廊上也没有等着伺候的仆人。 “大人您说,当您不为皇上效力后,属下可以不为您效力了。”贺宝刀缓缓开口道:“大人、属下很难过。” “贺兄弟对不起,我知道这让你很为难,我很感谢。”黄石示意贺宝刀坐下说话:“我总是欠你很多。” “属下确实很为难,大人。”贺宝刀走到黄石的书桌前,突然将佩刀一把抽出,指着黄石的腹部:“大人,请把您藏在书桌下的手铳扔到地上。” 黄石的表情变得严肃,渐渐地带上了一丝冷酷:“贺兄弟你要做什么?” “大人既然不为皇上效力了,那属下就不为大人效力了,但属下仍然为皇上效力。”贺宝刀重申了他的要求:“大人,请把您藏在书桌里的四把手铳都扔到地上。”见黄石还是没动,贺宝刀追加了一句:“大人,这么近的距离上您就不用试了,您没机会开枪的。” “我深信不疑,”黄石冷着脸,举起右手,用左手打开抽屉,把里面的手铳一把接一把地远远投掷出去,直到四把投完,他才放下右手在椅子上坐正:“贺兄弟常说刀剑才是武人的根本,果不其然啊。” “大人,属下不和您开玩笑,属下想请大人答应属下一件事。”贺宝刀来过这个书房很多次,对黄石的武器都藏在哪里了如指掌,现在黄石已经没有能威胁他的武器后贺宝刀把佩刀插回了鞘中,站在黄石的书桌前。 “我知道你不是在和我开玩笑,你从来就不会开玩笑,”黄石把双手平放在桌面上:“不过我有说不同意的权利么?” 贺宝刀和黄石僵持了一会儿,摇头道:“没有。” “我猜也是这样,好吧,贺兄弟要我为你做什么呢?” “大人安心住在侯府里,暂时不要外出,由属下为您统领新军去山西。今天生的事谁都不会知道,皇上也不会对您不利,属下可以担保。等打垮闯贼后,大人仍然是头功,属下一定守口如瓶。” 黄石皱起了眉头思索了很久,开口问道:“去山西?你要带新军去山西?” “是的,大人不是认定许平不是佯攻山西,而是主攻山西么?” 黄石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谁和你一起?” “都会和属下一起,除了山岚营,魏将军属下根本不用去问也知道他会有什么样的回答。” 黄石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见状贺宝刀就猜测道:“大人是不是在想为什么军情司对此事一无所知?” “李云睿太误事了,他都和你说什么了?”黄石已经是怒容满面,这些事他没对金求德讲过,也不信赵慢熊会说出去,那只剩下李云睿,而且黄石提醒李云睿注意新军营官有什么反应,是不是有过私下串联,但李云睿报告一切正常,各营指挥官没有串门而是留在各自的营地里筹备行程。 “说的足够多了,”贺宝刀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今天早些时候把李云睿抓起来的时候,他显得极为吃惊,对这个变故完全没有预料:“光这几天李兄弟就拿了老兄弟们好几万两银子,他拍着胸脯说能劝动大人,等到了南方也不会夺去他们的兵权。这几天老兄弟们私下商议的时候,就告诉李兄弟是在我们是在商议到了南方以后要好好表现、不让大人生气,李兄弟收了钱自然没有向大人您报告,实际上这几天来,老兄弟们每天晚上都去我家。” 第十九节 决裂 “拿人家的手软,吃人家的嘴软,理所应当,理所应当。”突然间黄石脸上的恼怒统统消失不见,重新换回惯常那种波澜不惊的神情:“也好,有了这次性命之忧他应该能吸取教训了,不会再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贺宝刀一点儿也不信黄石心里会想他表面上表现得这么平静,不过他也知道黄石一贯如此,从在广宁第一次见到他时,贺宝刀就意识到这个人不简单,异乎寻常的冷静,好像从来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慌张,至少表面上不会。 “贺兄弟你这是孤注一掷了啊。”看上去黄石就好象真的把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抛却掉了,口气轻松地就好像是只是被人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如果我不同意,皇上和贺兄弟你又敢把我怎么样呢?别说是什么你们敢动手杀我,只要我不肯去与顺军交战……” “是闯贼,大人。” “只要大家知道连我都不想和顺军打了,”黄石微微摇头:“今天这个消息传出去,明天新军就得散一半,新军士兵确实训练、装备比京营强点,不过如果不是相信我,靠着我的威望名声,你以为他们会比京营强吗?” “大人,属下希望您能三思,您是大明的侯爵啊,属下不相信你是许平那种反贼。” “我有的时候常常会想,如果我现在还像许平那样年轻,处在他的位置上,看到这个朝廷还有新军的模样会怎么办?”黄石微微一笑:“我也会反了它。哦,不对,”紧接着黄石就改口道:“还是贺兄弟你说的对,我不会像许平那样直截了当地反了,我会和朝廷还有新军同流合污,竭尽全力巴结奉承,让朝廷和新军上下都认为我和他们是一类人,对我信任有加,至少得等到我武功盖世、手握几万大军、党羽遍布天下再反,最好还是开了大都督府、拜了侯爵,这样反起来就更有把握了。”黄石笑道:“贺兄弟说的好,我不是许平那种反贼。” 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片刻后黄石若有所思地问道:“山岚营,既然贺兄弟知道了他必然的回答,那贺兄弟打算如何对魏将军说呢?就算我同意陪贺兄弟演戏,呆在这京师里哪也不去,但他是不会信我突然又同意远征山西的,必定会起疑心,而这份疑心他会和部下们说,然后流传遍整个新军。” 对黄石的问题贺宝刀仍然抱以沉默。 “难道贺兄弟去进攻山岚营了吗?”黄石端详着贺宝刀的表情,见对方还是不说话后,脸色变了变:“原来贺将军已经有了万全之计。果然这也是条路,万一我坚决不同意,贺将军便可以把我杀了,然后推给山岚营。我猜猜,你们会说他是闯营、错了,是顺军的内应,想靠刺杀我来让新军解体。而贺将军你作为我遗志的继承人,是一定不会让这种企图得逞的。嗯,靠着我在士兵和百姓中的威望,说不定还能维系些士气,激起不少人去和顺军一拼的斗志来。”黄石皱眉思索片刻:“不过还是太险,不到万不得已最好别用,上策还是说服我老老实实地呆在京师里。” 贺宝刀凝视着黄石,看着对方肆无忌惮的表情,终于有开始露出怒容:“大人,大明待您不薄。” “我待你们也不薄,你们为什么要背叛我呢?” 贺宝刀哼了一声,不屑地说道:“大人真的这么想吗?” “看来你们有很多不满了,那告诉我,如果我答应新军到了南方可以继续作威作福、参与走私、即使是杀人放火我也保证护着你们,你们是不是就不忠于大明了?就会高高兴兴地和我去南方了?”黄石讽刺两句之后,又换了一幅口气:“贺兄弟,你大儿子也在南方效力,他也不是为了这个大明朝廷效力,你赶快收手吧,趁着还来得及,不要让你儿子两面为难。” …… 听说有十个锦衣卫来拜访后,赵慢熊满心奇怪地出门迎接,见到赵慢熊这群锦衣卫立刻掏出一封黄绸圣旨:“赵大人,有圣旨下,请接旨吧。” “啊,不知天使前来,臣怠慢了,”赵慢熊大吃一惊,连忙回身对家人喝到:“还不快摆香案?” “倒也不必如此麻烦,圣上给赵大人的旨意很简单,是道恩旨。”除了笑嘻嘻的锦衣卫领,其他人其实也不知道到底生了什么事情,而领接到的命令是尽可能地不要引起众人注意或怀疑。 “微臣不敢失了礼数。”赵慢熊神态极其恭敬,点头哈腰地让锦衣卫稍待。 见状锦衣卫领也就不再多言,反正他知道圣旨上只有一道命令,就是让赵慢熊立刻随来人进宫面圣。 “微臣去换上朝服就来,”赵慢熊让仆人摆香案的时候,和锦衣卫指挥客气地说了一声,然后掉头匆匆进后院去了。 锦衣卫指挥一想不错,反正接旨后也不好穿着便衣进去皇上,万一先宣旨后对方起了疑心说不定还会有什么反抗,虽然皇上的交代是就是硬驾也要把赵慢熊驾进宫,但是如果能和和气气地自然是最佳结果。 …… “看起来贺兄弟觉得我说的不对,”黄石注意到贺宝刀听完自己的话后脸上不但没有犹豫迟疑之色,反倒平添怒容:“贺兄弟有什么不满尽管说,你连这种事都做出来了,难道还会怕我生气么?” “当初大人说犬子是为福宁军效力,可是后来竟然去给一帮商人做事,如果小儿他在京师的话,现在怎么也是个将军了,”贺宝刀果然对黄石给他长子的安排很不满:“这么多年来,属下一直以为大人会另有深意,会帮犬子取得个前程,可是属下和大人说了这么多遍,大人就是充耳不闻。” “我确实是另有深意的,”黄石叹了口气:“而且贺飞虎他不是给商人做事,他不是给任何人做事,他是给理事会做事。” “理事会不就是一群商人么?” “不完全是,只不过你一直效忠大明,有些事我一直没法和你明说,但至少贺飞虎很有干劲,而且理事会记得他的劳苦功高。” 贺宝刀完全不信黄石的话,他宁可儿子替黄石本人效力也不愿意他替一个虚空得很的理事会买命:“理事会又是谁的?难道不是大人的么?可大人就是不愿意给他一个前程。” “理事会不是我的,不是任何人的。” “那它到底是什么?” “是国家,是未来的国家。”黄石轻声说道,这还是他第一次对杨致远以外的亲口说这句话:“你儿子是在为国效力,这远比为我效力强。” “谁的国家?”贺宝刀对黄石的托词嗤之以鼻。 “百姓的国家,平民的国家。” “什么?”贺宝刀感到自己听不懂黄石在念什么咒语。 “很久、很久以前,很远、很远之外,曾经有这么一个国家,她叫民国。” “明国?”贺宝刀道:“大人您又在编故事。” “是平民的民,就是平民的国家的意思。”黄石收敛起了笑容,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个国家没有皇帝,因为有一些人相信这个国家的人民不是天生的奴才,他们有辨识好坏的能力,有向往自由的权利和自由,所以一些志士团结起来,推翻了奴役平民的皇帝,创建了这个国家。” “没有皇帝,那它一定一团糟。”贺宝刀冷笑道。 …… 赵慢熊已经进去很久了,还是没有出来,锦衣卫领渐渐开始感到紧张,让仆人去催问后,得到的回报是他们家老爷躲进了书房还栓上了房门。 “这事要糟。”锦衣卫指挥心中暗道一声不好,他连忙留下两个人把门,带着剩下七个人冲进赵府后厅,现在顾不得许多,把赵慢熊抓住才是紧要。唯一让锦衣卫指挥感到庆幸的是:他要对付的人从不练武,而是个年过半百的人,而锦衣卫指挥今天带来的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 冲到赵慢熊的书房前,锦衣卫指挥隔着门喊道:“赵大人,请您出来接旨。” “我不出去!你们今天来到底所为何事?” 听人还没跑,锦衣卫指挥心头一松,再不多话一脚把房门踢开,当先闯了进去。 “砰!” “砰!” 赵慢熊的书桌上一溜摆着十几把已经上好了弹药的燧手铳,他左手枪打得和右手一样好,左右开弓一转眼的功夫就把指挥使带来的这群大内高手尽数放躺在地。 “你们真以为我武将出身,会从来不习武么?”赵慢熊抓着剩下的手铳冲出房门,轻而易举地干掉了最后两个锦衣卫,命令关闭府门。 赵慢熊紧张地又开始给手铳填药:“大人那边恐怕出事了。” …… “确实,她确实一团糟:因为是平民的国家,所以平民有权利对政府感到愤怒,可政府却总想压制这种愤怒,有时平民在城市的大街上出愤怒的抗议声时,政府会用救火的水龙去喷他们,他们畏惧平民的愤怒就像是畏惧一种会把他们烧成灰烬的火焰;因为是平民的国家,所以民众的税金要优先用来兴修学堂而不是政府的衙门,有些省份规定如果县衙的衙门比这个县给小孩子上学用的学堂还气派的话,县太爷就要被罢官,但很多高级官员仍然贪污民脂民膏并且逍遥法外;虽然号称是平民的国家,但是私塾的先生仍然不能无所顾忌地痛斥政府的无能与**,因为政府还在做着钳制人口的事。”黄石记得一些腐朽黑暗的国民党政府的事迹,比如当时北大、南开的教授们,有的时候就会紧急敲钟,在被逮捕前在大礼堂给学生们进行最后一次演讲,国民党的警察就会等在边上,等教授慷慨激昂的演讲结束后就会把他带上囚车,送去坐上半年、一年的牢。 贺宝刀好像说了什么,但是黄石根本没有用心去听,他继续讲道:“于是有一些矢志把这个黑暗的政府推翻,他们誓要建立一个真正的平民国家:一个官员不能仗势欺人,政府不能欺压平民,每个人都可以畅所欲言的国家,他们誓要让他们同胞永远摆脱被愚弄、被损害、被视如草芥的命运。” “这些志士当然受到了残酷的镇压,不过即使面对屠刀的时候,他们也不愿意哪怕只是口头上放弃自己的理想,他们会把自己的理想当作口号高呼在刑场上。这些人中有很多是家财万贯的富人子弟,他们可以生活得非常好,他们为了一些素未蒙面,生活在底层的贫苦同胞捐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因为他们相信他们的这些同胞不应该因为贫穷而被受到欺压和损害;还有一些志士出自教养良好的家庭,他们前程远大,见多识广,这些志士为他们不识字的同胞牺牲了生命,因为他们相信这个国家中没一个人都应该有受教育的机会……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我并非出生在大明,而是出生在这些志士为之献身的国家,”黄石越说越是感慨,完全进入了自己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这些志士被称为烈士,他们的事迹和理想被用来教育很小的孩子,当我在我的梦里的时候,我才觉我的祖国、我的民族有多么的伟大,因为这个国家和民族,居然会产生这么多前赴后继的志士,这么多情愿牺牲自己生命去给同胞争取他们自己注定享受不到的幸福的英雄。” 黄石越说越是慷慨激昂,但贺宝刀已经完全跟不上他的思路了。 “有一次我又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没有穿越到大明,而是穿越到这些志士就义前。” “穿越?什么叫穿越?” 黄石没有回答贺宝刀的问题,他自顾自地说道:“那些志士在得知我的来历身份后,一定会问我:我的同胞们,他们生活得怎么样?他们幸福吗?他们快乐吗?而我会回答这些烈士:是的,我们有了一个真正的平民政府,每个人都因为他作出的贡献而不是父母的地位而受到大家的尊敬,官员没有任何的特权,更不用说他们的孩子;官员或许还有以权谋私,但这种只能生在阴暗角落的事情一旦曝光,就会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我们的政府清廉而且简朴、衙门的开支只留下必不可少的,其他从平民身上取得的赋税,都用来让孩子受到教育、让孤老得到赡养、让病人得到医疗;或许有人贪慕虚荣,但是穷人家的女孩子不必为了生计而出卖尊严;或许人各有志,但穷人家的孩子也不会因为生存问题而辍学;平民的不满和愤怒,会让政府感到歉疚,每个人都可以畅所欲言,没有人会被奴役,如果有人企图压榨穷苦的血汗,把同胞当成奴工一样地使用,一定会受到政府最严厉的追究;因为是平民的政府,所以永远会保证农民拥有足以保证温饱的口粮,收取的那些也是用来帮助其他有需要的人,所以也不会有几十、上百万农民再去逃荒,更不用说饿死。” “是的,这就是我要对这些烈士说的话,”黄石从幻想的世界中回到了现实:“我要对他们说:因为你们的流血牺牲,给我们的国家和民族,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是我们最珍贵的财宝,有着无法衡量的价值。” “大人您在讲神话故事么?”贺宝刀嘴巴已经听得合拢不上了:“世上那会有有这种人?这种全不为己的人?” “你怎么知道没有?这次在江西,民练的表现如何?”黄石看到一份战报,面对季退思的攻势,一支两千人的江西民兵死伤了七百人仍然守住了阵地:“他们中有多少人,都是因为相信理事会能带来一个不一样的江西而战?他们中有多少人,都是为了同乡能够生活在一个更好的江西而流血牺牲?而这个更好的江西,他们为之而战的东西,他们本人是极有可能享受不到的。” 贺宝刀紧紧闭上嘴,不再说话。 “我不知道在这些本不必参与到顺、明逐鹿中的江西百姓、在他们闭上眼的时候他们一定深信自己的牺牲是有价值的,而不是后悔用军饷换命的买卖实在太不划算,但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有一点点怀疑,在所有烈士生命的最后一刹那,”黄石伸出拇指和食指,在贺宝刀面前轻轻比了一比:“会不会有哪怕就这么一点点的怀疑:那就是他们会被他们最信任的人背叛、被他们最寄予厚望的人背叛,以致让他们的志向变成了泡影。” “大人。”贺宝刀已经预料到了黄石的回答,但他还想再做一下努力。 “我不是窃国大盗,我不是独夫民贼,我黄石不是那种人,”黄石双手举起了自己的佩剑,一手托着剑鞘、一手紧紧握住剑柄:“我绝不会让烈士死得一文不值,贺将军,拔你的剑吧。” “大人……” “我不是你的大人,贺将军。” 看到黄石已经摆好了迎战的姿势,贺宝刀摇头叹息道:“黄大人,我就是用左手也能打赢你。” “贺宝刀!拔你的剑!” 听到这声断喝后,贺宝刀抿着嘴又深深看了黄石一眼: “好吧,黄石,如你所愿。” 第二十节 交易 “令郎抵达山岚营营地外时,山岚营正在和救火营交战,他们误以为令郎是去进攻他们的营地的,结果……”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这篇鬼话吗?贺宝刀?” 看着躺在地上的长子,金求德一下子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只是一个时辰之后,金求德又重新振作起来,他还需要为家族继续努力。 贺宝刀没有继续讲下去,他肩膀密密麻麻地缠着绷带,左臂吊在胸前,脸色看上去挺苍白,不过看起来这伤势并没有能影响到他行动,金求德看不见伤口自然也无法判断对方到底伤势如何。 “或许你会奇怪为什么我连一句大人的事都没问。”金求德冷笑了一声,现在朝廷对外宣布山岚营魏兰度在开封就被李自成收买了,他趁镇东侯阅兵的时候行刺杀之事,镇东侯猝不及防之下身负重伤,多亏女婿金神通拼死断后太得以脱险。现在重伤的镇东侯正在侯府中养伤,只能由贺宝刀按照原定计划出兵。 在金求德看来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贺宝刀把黄石给害了,现在在侯府养伤的是个替身,说不定就是用黄石原来养着的那个替身;另一种就是黄石已经逃出京师或者正藏在京城中的某处,朝廷也只能先这么说,不然事情暴露一下子军心就垮掉了。 贺宝刀确实有些奇怪金求德为什么一句也不问,只听金求德说道:“反正快则一个月、慢则两个月我自然就知道了,现在明知你肯定会说一嘴的鬼话,我还有什么好问的?” “金大人什么意思?” “如果大人脱险了,回到南方去了,那朝廷就只能说是派大人南下公干,我估计大人也会默认这种说话。”在贺宝刀来见他之前,金求德已经设身处地替黄石想了一番:现在黄石身边没有大军随行,万一和朝廷撕破脸,对他与南方势力周旋未必是好事,所以金求德估计黄石还是会先借用下朝廷的名义,不将今天生的事情立刻声张于外:“一、两个月内,如果朝廷还没有宣布派大人去南方办事,那就是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把大人给害了。” “道不同不足与谋。”贺宝刀来见金求德就是想告诉他自己已经控制了局面,让他不要轻举妄动害人害己,说完这番话后贺宝刀就打算告辞离开。 “贺宝刀,你知道大人是想救你们的命么?”金求德又叫道:“就好像溺水的人,如果有人来救他他还要持刀行凶,那别人就不会管他了,最后淹死的还是他自己。” “你管这叫救吗?大人是要让所有人都成为叛贼,还把北方拱手相让。” “你以为就凭新军能是许平的对手?你知道大人管许平手下的军队叫什么?叫长生军!连杨致远都不是长生军的对手,你就更不是了。”金求德骂道:“上次在山东,救火营一营就杀了好几千百姓,差不多赶上新军杀的总数的一半了,今天更是长本事了,连友军都能杀得精光,你们还配叫新军么?你们和其他的官兵没有什么两样了。” “我们本来就是官兵。”贺宝刀冷冷地回道:“镇东侯说的也不一定都对。” “大人说的就是都对,今天大人被你阴了那是因为他想救你们的命,不想和你们斗心眼。想当年我刚追随大人的时候,遇上的第一个对手是广宁孙得功,他的本事比你贺宝刀大得多了去了,那叫一个阴险狡诈,把经略、巡抚一个个都玩弄于鼓掌之上,手下几千精兵强将;而大人手下就有八个人,其中一个还是孙得功的探子,最后怎么着?大人杀孙得功就和杀一条狗那么容易。”准确地说应该有两个,不过金求德自动把自己省略了,参与那次的明争暗斗,不光是金求德,赵慢熊和杨致远也都因为黄石的厉害手腕和算无遗策而暗暗感到毛骨悚然:“现在是你逼着大人和你斗心眼,我告诉你吧,大人一只手就弄死你!” “多说无益。”贺宝刀转身要走。 “等等,我还没说完呐。”金求德又把贺宝刀叫住:“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 和金求德分手后,贺宝刀急匆匆地去见王承恩:“王公公,情况如何?” “赵慢熊不知去向了。” “怎么可能不知去向?” 王承恩告诉贺宝刀,早上进赵府的人全被赵慢熊干掉了,等在外面的人许久不见人出来,等援兵抵达后一起又冲了进去:“他们在赵府找到了一条地道,顺着地道追出去,是隔着赵府两条街的一户民居,已经查明是赵慢熊化名购买的。” “那他应该还在城里啊。”今天九门戒严还搞得百姓人心惶惶,用的名义是大军出征在即,戒严以排查细作。底下的人都不知道这件事和镇东侯有关,但城内的人没有圣旨是不可能出城的,就是镇东侯的腰牌也不管用。 “赵慢熊化名买的房子不止这一处,”通过严刑拷打,王承恩又从赵府的管家嘴里问出其他几处:“有一处就在城墙边上,咱家一听就知道大事不好,连忙派人去找,果然后屋床底下有一个大坑,坑下是一条通向城外的地道,而且明显刚刚有人用过。” “那么厚的城墙,那么宽的护城河,还修得那么深,地道竟然能挖到城外去?”贺宝刀听得目瞪口呆:“这地道里能透气么?” “咱家已经查过户籍了,赵慢熊二十年前就买了这座房子,”从时间算那是黄石刚开大都督府的时候,王承恩一脸的丧气:“他不是挖了一年、两年,他是挖了二十年了,地道里通风挺好的,咱家的人也通过地道到的城外。” “好吧,”既然如此贺宝刀也没有什么办法,不过新军各营营官都会派心腹把门,小心戒备各种可能的突情况:“地道王公公堵上了么?” “当然要立刻堵上了,这京师重地,怎么能留这么一条地道。” “夜长梦多,末将明日就带新军出,奔赴山西迎战闯贼。”反正新军的出兵准备已经完成,贺宝刀打算立刻就走,不给底下的官兵多思考这件事中蹊跷的时间。 “贺帅一定要去山西么?” “是的,黄石认定闯贼是主攻山西,末将也觉得山西万万不容有失。” “可是闯贼怎么会犯天下之重兵呢?”朝议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认为顺军会从这条地形复杂、沿途坚城密布的路,所有的官员都认为顺军必然会取道河南从南方进攻京师:“黄石这厮反复狡诈,贺帅不会又被他骗了吧?” “不会,必定是山西。” 王承恩犹豫了一下:“万岁爷觉得还是南面更危险,万岁爷打算让大学士李建泰代帝出征,向南抵御闯贼的进攻。” “皇上要让一部分新军去南方?”贺宝刀大吃一惊,经过一场火并后,现在新军还有六万五千人左右,贺宝刀觉得对付许平仍然没有问题:事先讨论军情的时候,黄石就说过经过开封洪水,就算修整了一年,闯军也绝不可能恢复元气,别说顺军檄文上的一百五十万大军,能有五万就了不得了。 “不是,李阁老会带四万京营出征。”王承恩说道:“如果李阁老现闯贼主力,贺帅万万不可在山西多耽搁,要立刻回军京师。” “末将知晓了。” …… 被软禁在家的李云睿见到金求德后吓了一跳,前者今天一直呆在家里愁眉不展:“金兄,您怎么跑出来的?” “我不是跑出来的,我和贺宝刀做了个交易,他们同意让我来见你。” “什么交易?” “我答应出面证明确实是魏兰度叛乱,刺杀大人未遂,明天贺宝刀誓师出之前,我还会去校场为他助威,号召新军官兵努力奋战,为大人报仇。” “这是为何啊?”李云睿更加吃惊了:“这不是遂了贺宝刀那贼的心愿了么?” “我猜赵慢熊和张再弟跑了。”朝廷刚刚在邸报上宣布,甚至崇祯也是这么对内阁说的:和黄石一起遇刺负伤的还有赵慢熊和张再弟,金求德认为如果这两个人死了,那么朝廷就会说他们遇刺身亡。这两个人不像黄石那般是民心士气的主心骨,崇祯和贺宝刀没有必要隐瞒他们的死讯,既然这两个人无法露面,那多半是已经跑了。 李云睿认可金求德的这个判断:“所以?” “这俩人会扔下大人自己跑路么?尤其是张再弟?” 李云睿眼前一亮:“不错,难道大人脱险了?” 只要黄石脱险,那崇祯就投鼠忌器,不敢把他还在京师的家属和部下怎么样,就冲皇帝现在和内阁都不敢说实话,可见他是没打算把这事捅破的。 “现在皇上是还想用新军,所以不敢把这事捅破,万一我们把它给捅破了、新军一哄而散,那皇上指望落空,说不定就一狠把事情抖落出来,下旨通缉大人。”金求德担心的就是崇祯破罐破摔,把事情公告天下,要是有哪个不长眼的地方官真得奉旨捉住了黄石就麻烦了----虽然金求德认为这么不开眼的人不多,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而且背上一个反贼的帽子对做事总是会有影响,以前这顶帽子能换七万大军金求德不反对做这笔买卖,现在则另当别论。 “嗯,现在大人确实还没有脱险。”李云睿立刻明白了金求德的意思:“所以我们得让皇上把这件事继续瞒下去,一直瞒到大人平安抵达南方。” “估计我们得等很久了,大人现在手里没兵,得先回福建了。”金求德知道黄石对江北军不信任,觉得那帮人是一伙儿墙头草,现在黄石若真的脱险了,手中没有军队估计也不会去整合江北军:“而且,为大人的长远考虑,我们也得让许平多流点血。” “嗯?” “当初的计划是把新军带去南京,整合江北军,见我们兵力雄厚许平自然不敢南下,可新军要是一哄而散,许平很可能就乘势南下,现在大人手里可没有一支能抵挡他的军队,所以新军的军心绝对不能散,趁着他们还能打仗,让他们去把许平的兵也拼掉些才好。”早先金求德和贺宝刀说他愿意出面帮他作证时,贺宝刀也吃惊不小,不过有了金求德帮忙,这谎话基本能圆过去了:“你也得出力,去证明是魏兰度行刺大人,害了……害了我的长子。” “金兄,节哀顺变。” “嗯,直卫让小杨带着跟贺宝刀一起走。” “直卫也要去?” “不错,光凭救火营他们不是许平的对手,直卫去了也未必是,不过现在直卫怒不可遏,还能一用,如果让他们知道了真相,估计军心一样也会散了,这对许平是好事,对大人未必所以要趁着现在用。”金求德还记得黄石总说什么:不能谋全局者不能谋一隅;不能谋万世者不能谋一时。虽然贺宝刀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但金求德也不能拖他后腿让李自成、许平捡到这个新军内讧的便宜:“贺宝刀是个蠢货,但我们可不能犯傻,这关键时刻绝不能让和大人争天下的人渔翁得利了。” “好吧。”李云睿点点头。 “从今天到我们死的那天,我们都要坚称是魏兰度勾结许平要害大人。”金求德认为这件事曝光对黄石没有丝毫的好处,只会对他的威望和名气产生怀疑,反正魏兰度已经死了,金求德只考虑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反正死人也开不了口了:“除非大人有令,否则我们要把今天的秘密带到棺材里去。”金求德觉得说服黄石同意这点不会很难,说不定黄石本人也已经权衡过利弊了:“将来的史书上,大人没有背叛过崇祯,有人背叛过大人,但不会有这么多,大人和贺宝刀、王启年这伙贼,仍然是肝胆相照,生死与共。” “对小杨也不讲?” “不讲。” “可是……” “他是杨兄弟的儿子,杨兄弟在天有灵,也会同意让儿子为大人的安全、还有大业效力的。” 第二十一节 疑案 “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杨怀祖回到直卫军营后,到处都是激愤的直卫官兵,一时间杨怀祖也感到无话可说。 “许贼……”杨怀祖从急匆匆地换马赶回京师后,见到了贺宝刀、李云睿和金求德,尤其是最后一位,杨怀祖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位伤心的父亲:“许贼和魏贼,他们丧心病狂……” 杨怀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愤怒,他甚至觉得这件事很滑稽,此刻他心中已经是啼笑皆非:“如果许贼你不来这一手,侯爷本来就要走了,就要去南方了。” 镇东侯府现在禁止闲杂人等进入,杨怀祖本想去看望黄石但被贺宝刀他们劝住了,金求德还要求他努力作战,给死去的人报仇。 “诸君,”杨怀祖先宣布明日直卫会按计划离开京师,作为新军的先锋向山西挺进,然后向着直卫的众军官拱拱手:“此番出师,我们必要斩许贼之,以报侯爷,以慰金将军在天之灵。” …… 山西,自从顺军进入山西以来,明军闻风而降,只有总兵高杰不敢投降,当初他本是掌管李自成内营的闯王心腹,因为和李自成的妻子邢氏私通,就将闯营出卖给官兵,获得了朝廷的赏赐。和许平一道东征的刘宗敏等人,一直嚷嚷着若是捉住高杰,要用他的心肝祭奠那些因为他的出卖而死的闯营兄弟。对顺军高层对自己的仇恨高杰自然也是心知肚明,不过他也没有在山西抵挡顺军锋芒的勇气,就继续向东逃窜直奔山东。 除去这一路明军外,其他明军闻风顺王李自成连刘永福和米脂县令都赦免了,既不作战也不逃跑,不等许平抵达就派使者来请降。出兵前李自成和牛金星嘱咐许平凡是来投降的明官明将,都要按照“以其旧职职之”的原则来处理,许平现在也是这么做的,他曾对余深河笑道:“就是大王不这么说,我也得这么做啊,我们哪里还有兵马、将领来替代这些降将。” 接着许平就得知了京师的变故: “大人,新军已经誓师离京,向着山西开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后,许平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黄石撕毁了和李自成的约定,不过看到具体的邸报后,许平又变得十分疑惑:“山岚营叛乱?山岚营怎么可能叛乱,而且我对此根本就一无所知啊。” 余深河已经从许平那里隐晦地听到了一些有关黄石和李自成约定的事情:“大人,末将以为这可能是黄侯的一个借口,他觉得开封洪水之后我们已经不行了,他不打算践约了。” “为此搭上金神通的性命?” 许平一句话就把余深河问得哑口无言,他忙仔细看了一遍邸报:“末将鲁莽了,刚才没有看到这段,这事真是奇了怪了。” 很快又有更新的军情传过来,邸报上提到的一个人名引起了许平的注意,他把第三教导队的队官、装甲营的刘翼宣找来,指着邸报上的一个人名问道:“刘兄弟,你提过的那位金兄弟,是不是这个人?” 刘翼宣看到金满苍的名字后,也是吃惊不小,上面提到是他抢救出了金神通的尸体,掩护镇东侯突围,是魏兰度叛乱的见证人:“难道金兄弟促成了此事?” “看来是这样了,唉,金兄弟智勇双全,就是可惜不知道内情。”许平感到事情变得十分棘手,顺军和镇东侯解下这样的仇怨,显然不上战场是不可能化解了:“等到见到了金兄弟,再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吧。”既然生了这种事,许平明白对面肯定是认为本方撕毁了原来的协议,既然如此那也就只有打到底了。 “现在大人打算如何?” “我们要急行军直取太原,然后是忻州,”事先许平已经考虑过这种情况----这也是他能想像中的最坏情况,新军以全部主力来增援山西必能振奋晋军的士气:“夺取太原之后,我军就能在山西获得一个稳固的阵地,我会带兵环绕太原部防以阻碍新军,这样我们的半个山西和陕西就不会失去。还有忻州,如果能抢在新军之前取得忻州,那么新军就会被堵在山西北部,不能窥视太原。” “姜镶已经带着四万大同兵抵达太原,帮助山西巡抚蔡懋德一起守城,”目前许平身边只有两万军队,李定国的一万五千人和李过的一万五千人分成另外两路,震摄山西明军:“大人打算强攻太原么?” “不得不攻,如果让新军进入太原与姜镶合流,我军要面对的就是过十万的明军野战部队,趁着新军还没有到,我们要先设法引诱姜镶出来和我们交战,我的计划是绕过太原直奔忻州,姜镶肯定不肯让我们隔断他和新军的联系,只要他从太原城出来,我军就有机会在野外击溃他。” “如果姜镶坚持在城中抵抗呢?”余深河立刻指出这个计划的不足之处:“我们需要留下相当兵力在忻州抵挡新军,就算姜镶无力出城野战,我们余下的兵力也很难迅拿下太原,这势必需要长围,一旦陷入长围,我们的粮食未必跟得上。” “但总比放新军进入太原好,若让晋军意识到我们的兵力其实很薄弱的话,他们说不定又会一窝蜂地倒戈回去,我军的实力不是不能和新军交战,但是我们很难和新军与晋军的联军交战。”许平认为即使出现余深河所说的最坏情况,那其余的晋军在太原战事明朗前也多半会持观望态度,而新军被阻挡于忻州之外实力也不能完全挥出来:“既然新军到山西参战,那以我军的兵力,任何时候都只能做一件事:为让晋军退出战场而和他们作战;或与没有晋军协助的新军交战,不能同时做两样。” 许平带着近卫、装甲、神射三营和刘宗敏统帅的骑营日夜兼程赶向太原,并通知李定国、李过等人及其他各路顺军加快行军步伐,以最快的度赶来与自己汇合。 …… 虽然得知新军正赶来山西增援,但姜镶仍然没有多少坚守的勇气,之前来太原是有谣传说镇东侯会亲自带兵辞京出征,现在既然镇东侯还在京师躺着而且生死不知,姜镶就失去了在太原继续抵抗的决心----本来也没有多少。 “新军竟然会有一个营叛乱,背叛黄侯,”这个消息让姜镶感到非常恐惧:“看来就是黄侯手下也有不少人对取胜缺乏信心啊,不然他们为何要背叛黄侯?” “不过大部分新军将领还是支持黄侯的,支持朝廷的。”姜镶的幕僚说道:“这次黄侯虽然不能前来,但贺帅是黄侯手下第一猛将,也未必没有胜算。” “要是连黄侯的手下都统统反了,那我还有什么好等的?许将军此番带着几十万大军前来,他后门跟着的顺王更是兵多将广,我们这四万人够人家填牙缝的么?”姜镶不认为贺宝刀能与镇东侯相提并论:“当然是未必没有胜算,但我们还是不要莽撞行事,先回大同去吧,若是贺帅确实能占到上风,我们再来相助不迟。” 姜镶说走就走,不顾巡抚蔡懋德的苦苦哀求,当天就率领军队离开了太原。连在忻州都不停留,日夜兼程赶回了相对暂时还算安全的山西北方重镇大同。 失去了姜镶的大军,太原城内还剩下不到两万晋军,巡抚蔡懋德仍想垂死挣扎,在姜镶走后的第三天,装甲营已经抵达太原城外二十里。蔡懋德召集城内晋军将领,号召大家誓死守城,等待新军前来救援。 散会后,得知顺军已经兵临城下的晋军将领当即就有近半逃出城去向许平投降,入夜后,剩下的一半中又逃走了几个,蔡懋德接到报告剩下的将领也在私下商议是否还要继续抵抗。 第二天清晨,知道将领已经不可靠的蔡懋德亲自登城鼓励守城士兵,号召大家坚守待援,太原乃是千古雄城,墙高壕深,并储备有大量的军火和粮草,蔡懋德向士兵们保证坚持上几个月都毫无问题,更引用开封的例子说明顺军缺乏攻城手段。 不过未等巡抚把话说完,城楼的守军就大哗: “无论粮草多么充足,都迟早有吃完的一天……” “给开封解围四次,次次被顺军打得大败,蔡大人凭什么说太原就能解围?” “许将军从不屠城。” 更有士兵们大叫:“等粮草吃完了,要是许将军不给我们粮食,蔡大人就该让我们吃人了吧?要是许将军还给粮食,朝廷又该派个马督师、狗督师来决汾水灌城了吧?” 之前崇祯为了鼓励各地官员和士大夫竭尽全力为他效忠镇压闯军,已经把侯询释放回乡,蔡懋德现自己已经是孤家寡人。哗变的士兵并没有上来拿这个光杆司令的意思,一个个带着冷笑看着巡抚大人,就好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一般。 蔡懋德跌跌撞撞地回到巡抚衙门,不多时听到城外传来如雷的欢呼声,一个老仆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老爷,闯贼进城了!贼酋是李来亨。” “知道了,”蔡懋德举起桌上的一个酒杯,把其中的药酒一饮而尽,出最后的一声大骂:“魏兰度你这个奸贼,真是死有余辜!” …… 金求德的回忆录由他的子孙整理出版,此书一出顿时引起轰动,遗作中写到很多鲜为人知军中秘辛,被众多历史学者视之为不可多得的第一手材料。至于导致他丧子之恨的北京之变,金求德更是浓彩重墨,大骂许平、魏兰度二贼狼心狗肺,早在山东的时候就沆瀣一气,在开封魏兰度更是贪生怕死,私通许平背主忘恩。更断然驳斥了那些有损先王名誉的有关北京之变的谣言,斥之为贪生怕死之徒为了活命而制造的无耻谰言。 又两年,京师 “老爷,李大夫来了。” 一个衣着华丽、正坐在石桌旁读书的俊秀年轻人闻言连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快步走到花厅门口去迎接贵客。 “李大夫来了。” 主人向和他年纪相仿佛的客人问好。 “魏兄,许久不见了。” 宾主在典雅精致的花厅中坐定后,主人开门见山地问道:“李大夫,明日之事,你到底是助我还是背我。” 说话的时候,主人的手臂微微抖了一下,不小心将内心的紧张透出了一点来。 “魏兄,”客人凝神着主人的眼睛:“放弃吧,这个提案是不可能通过的。” “为什么?”主人大叫一声:“难道我就听任天下人这样肆意诬蔑先父吗?”主人愤怒不已地嚷道:“先父对先王忠心耿耿,蒙冤而死,可就仅仅因为涉及到执政王的尊严,几乎所有的知情人都缄口不言,我若是不为先父洗脱冤名,真是枉为人子了!” “没有人说魏兄不可以、不应为为先翁讨还清白,对北京之变,魏兄知道我也是疑惑重重,但这个提案……”客人摇头道:“若是魏兄觉得有人故意诬蔑先翁,应该去公堂讨还公道,而不是来国卿院。” “李大夫,你什么时候也成了齐王府的说客?”数年来在公堂上的处处碰壁,已经让主人怒不可遏:“我寻遍了天下最好的讼师,但没人说我能打赢这个官司。” “这个官司确实是打不赢的,金求德书中是有不少捕风捉影的东西,但这些地方他用的也是‘我想’,‘我认为’,任何人一看就知道是他的个人想法,国法不因言罪人,更不用说一个人是怎么想的。” “但人看了这本书,就会认为他想的是真的!” “魏兄,难道你真认为国卿院可以立法不许人想什么吗?” “我没有要求这个,我只是要求修一部官史,而证人必须如实回答,否则就是做伪证。” “这不可能。”客人仍在摇头。 “为什么不可能?每一朝都要修前朝的史,为什么我们偏偏不修?”主人更是愤愤:“现在没有皇帝了,难道我们仍然要为尊者讳吗?” “魏兄说的是,我们没有皇帝了,这就是我们为什么不修史了。”客人拿出了一本小册子,递到主人的面前,这本小册子上书写着四个大字《太祖实录》:“魏兄看过这个么?是一些京师的闲散文人自己写的,他们称先王为太祖,甚至还给先王上了足有二十多个字的庙号,虽然参与写书的人没有一个人是先王旧部,里面的史氏赞语更是竭尽阿谀奉承之能事,但这本书卖得不错,有很多人愿意买,所以一版再版。魏兄,我们没有皇帝了,有人愿意像这本书歌功颂德也好,愿意像以前的《庄氏明史》那样痛骂先王乱臣贼子也好,只要是自己出钱,国家是不会管的。而魏兄你要做的,是让国家出钱来修史,用国民的税金来达成你的心愿,这绝对不行。” “修史是一件大好事啊,我已经联络了很多大学先生,他们都愿意参与其中,而且元辅也说了,只要国卿院不作梗,他也认为应该修史。”主人激动地说道:“李大夫,难道许将军不是先翁的好友么?难道你不像许将军得到一个公正的评价么?” “许将军确实是先父的好友,如果当年那仗是许将军赢了,现在我……嘿嘿,”客人轻轻笑了两声,又道:“可是现在我是国卿院的大夫,我誓要在任内为百姓谋利,与损害百姓的人为敌,即使面对的是执政王也在所不辞。不错,国家这些年是有不少钱,但没有一分钱不是百姓的血汗钱,即使是元辅,也无权把任何一分钱用在某个人的心愿上。魏兄你已经是富甲一方,为什么不用自己的钱去做这件事呢?我相信元辅能拿来修史的钱,不会是你掏不出来的。” “可是很多人不说真话!”主人叫道:“我需要得到真话,即使不是我相信的那样,只要是真话我也认了,我最憎恨的就是谎言。” “这就是我和魏兄的不同,我也憎恨撒谎的人,我也不信现在关于北京之变的说法。但我认为‘不因言罪人’,不仅仅是保证人不必被强迫说违心的话,也包括一个人不必被强迫说真话,除非是在公堂上。” 主人抿着嘴盯着宾客,良久后摇摇头:“李大夫,我已经为此事筹划了一年多,这次我一定要赢。” “我知道魏兄在国卿院有很多朋友,也是元辅的坐上宾,但魏兄应该知道,我当讼师的时候从来没有输过官司,进入国卿院以后,凡是我负责的提案,无论是支持还是反对也都没有失败过……” “我知道李大夫口才很好。” “不是口才的问题,而是我从来都站在道理的一边,”客人一点也不介意主人无礼地打断了他的话,继续道:“国卿院的提案是要公开投票的,明天我会提到魏兄的势力,魏兄的慷慨仗义和魏兄拥有的众多友谊。而我也会说明我反对的道理,魏兄的朋友,就算再想帮魏兄这个忙,他们终归要有一个支持的理由,不然百姓就会在邸报上看得清清楚楚:他们是在以权谋私。魏兄,难道你想害你的朋友们?毁掉他们的仕途吗?” 第二十二节 忻州 “顺军离我们这里只有不到二十里了,大人到底做何打算,”忻州守军现在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本来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但新军几次派来急使,勒令忻州守军务必坚守城市,大都督府直卫正在向这里赶来:“我们到底是抵抗顺军还是抵抗大都督府直卫?” “这个……”满头大汗的忻州守将背着双手在自己的军帐里打转转,要是镇东侯亲自带兵来救援山西,他很愿意看看这对师徒对决,而且也会把宝压在师父身上,但眼下镇东侯生死不知,那万一拒不投降惹怒了顺军,将来新军又被顺军打败那如何是好:“知府怎么说?” “知府大人把自己锁在书房里,不肯见人,说全权交给大人了。” “这软蛋,亏他还是进士呢,怎么如此脓包?”守将一听就怒火直冒,得知太原投降后,他和知府本来已经商议妥当要投降顺王,知府连给顺王的表章都已经写好了,守将也在知府的大名后跟着署名画押,还召集城内缙绅宣布了他们的这个决定,并派人去与太原联络:“要是出尔反尔,顺王必定大怒,而且这事全城都知道了,就是不投降了,难道朝廷还会饶了我们不成?” “那我们就拒守城池,抵抗大都督府直卫?” “那怎么行?许将军还没有到,”守将知道离城不远的是许平派来接受的一队先锋骑兵,主力估计还在太原附近,而新军的先头部队同样离城不远:“就凭咱么这几千人,怎么能抵挡得住新军的锋芒?” “大人,大人。”又一个手下连滚带爬地窜了进来:“新军又派使者来了,大都督府直卫同知杨将军的亲兵,他问忻州如何?” “你们放他进来了么?” “没有,小的不敢,小的在城头上向他喊话,说顺军已经兵临城下了,不敢开城。” “你说的是顺军?”忻州守将一蹦三尺高。 “当然不是,小的对直卫当然还是喊闯贼。” “还好,还好。”守将长吁一口气。 “大人,我们该怎么办,快下令吧。”满营的将官们异口同声地催促到。 “问我有什么用,我是武人,我要奉命行事,去问知府大人吧。”忻州守将一甩胳膊,窜回自己的座位上,抱住自己的脑袋:“知府大人说什么,你们就如何执行吧。” “可是知府大人躲在衙门里不出来啊,”刚才几次守将派人去催,衙门都大门紧闭,任凭外面的人把大门砸得震天响,里面就是死活不开:“大人,你快拿个主意吧。” “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忻州守将突然暴跳如雷,满脸赤红,脖颈上青筋毕露:“滚,去问那个脓包知府,这事我不管了!都滚!” 这群军官灰头土脸地被从军营里哄了出来,这时又有人跑到帐外,不和大家打招呼就要往军营里闯。大家看着这个倒霉蛋刚冲进去,就被一阵大吼赶了出来,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就逃出了帐外。 “怎么了?” 大家这才有机会问他。 “顺军半个时辰就到,可大都督府直卫半个时辰内大概也到了,”新来的这个报信的军官哭丧着脸:“可大人也不拿个主意,这让我们怎么办啊?” 围拢在帐外的军官们和把自己关在帐内的忻州守将一样,都是世袭的晋军军官,他们在忻州有家产,在城外有土地,如果新军真能击败顺军,那他们的土地就安全了。如果顺军击败明军,那许平同样保证不会侵犯他们的财产,但如果战火在忻州烧起来,那就什么都别指望了。 “到底新军主力还有多远?” “许将军还没有从太原出来吗?” “你问我,我问谁去?” 一个刚刚袭职的忻州千户,突然抱头蹲在地上痛哭起来:“去年我才顶的伯父的这个缺、又成了亲,怎么今年就要打仗了?我老婆才生了儿子,为了顶这个缺、下聘成亲我借了那么多的债,还根本没还呐、一点儿也没还呐,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孤儿寡母的该怎么办啊?” 这个新任千户的哭泣声,听得大家心中沉甸甸的都不是滋味 “诸位弟兄,诸位弟兄,”突然有一个人大声喊道,挥舞着双臂把周围同僚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兄弟我倒是有个想法,也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快说,快说。” “什么想法?” 军官们七嘴八舌地催促着他,同时围拢到这个说话的人身边,连那个蹲在地上痛哭的千户也跳将起来,胡乱抹去眼泪凑过来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竖着耳朵倾听。 “顺军朝着南门来,大都督府直卫朝着北门来,我们就在这两个门盯着,如果大都督府卫队先到,我们就配合新军保卫忻州,如果顺军先到,我们就投降了顺军抵抗大都督府直卫,诸位弟兄以为如何?” “可是不知道大都督府直卫后有没有新军主力啊,谁知道许将军是不是正在赶来。” “难道你敢说新军主力就没跟在大都督府直卫后吗?” “我当然不知道,可是你敢担保么?” “我要是敢担保,我们还用得着在这废话吗?” “好了,好了,”还是刚才提议的那个军官又挥臂把大家的吵闹压了下去:“这事谁也不敢说,但是我们不能又不投降顺军,又不让大都督府卫队进城吧?今天我们只能赌一把了,谁先到我们帮谁,全凭天意。” 其他人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于是分头去南北两门,紧张地等待着顺军或新军的援兵。 南门城楼上的忻州军官,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向南而去的官道,就在他望穿秋水的时候,一个亲兵大叫起来:“大人,看,看!顺军来了。” 这时城楼上的人都看到远处腾起的烟尘之上半空,形成一条长长的痕迹朝着忻州而来。 “这得有上千骑兵吧?”军官如释重负,对周围的同僚、部下和亲兵们抚掌笑道:“我早说了吧,大将军的援兵一定能及时赶到的。” 周围的明军无不笑逐颜开,有这么多顺军协助守城,那大都督府直卫的骑兵也就不太可怕了。 “快去向知府大人、指挥使通报这个好消息,大将军的援兵到了!” “遵命,大人。”满脸兴奋的忻州兵丁大声应是,带着一身的干劲跑下城楼去传信。 “我们赶快出城去迎接吧,”南门的军官们也都快步跑下城楼,这个时候没有人还愿意呆在城楼上,要是不热情点,万一惹顺军将领不快,以为自己心怀怨恨不是诚心投降那可就麻烦了。 …… “援兵!援兵!” 北门上响起一片欢呼之声,看着那些疾驰而来的火红旌旗,在北门等候多时的忻州军官们也都是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真是及时雨啊,看这阵势,怕不得有几千铁骑?” “是啊,可算到了。” “久闻大都督府直卫乃是黄侯的亲卫,想必能保忻州平安。” “快开城门,”一群军官忙不迭地跑下城楼,蜂拥而出到道边去迎接援兵,同时也有人不忘吩咐道:“快去通知知府、指挥使大人。” “还有南门,准备炮石伺候来犯的闯贼。”北门的军官们眨眼间也走得干干净净,一个眼尖的军官看见南门上空升起了面黑色的大旗,一把揪住那个正要去传令的士兵:“快让张千户把旗子撤了,手脚麻利点,别让直卫看见了。” …… “刘将军大名如雷贯耳,备至不胜仰慕之至,”南门的军官们跑出门外足有一里地,跪在道两边迎接刘宗敏,他们每人都在袖子上缠了一条黑布:“敢请将军入城,明寇马上就要来犯我忻州。” “明军离这里还有多远?”听这些人说的紧急,刘宗敏马也不下,带着骑营冲向城门。 “马上就到,不过刘将军放心,我忻州上下万众一心,定让明寇有来无回。” 南门军官们跟在刘宗敏马后赶回城门,在刘宗敏抵达城前时,一张漆黑的大旗已经在城头迎风招展,刘宗敏扫了一眼这面旗帜,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这些忻州军官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更坦然了。 第一个陪着刘宗敏进入城门的忻州军官,一眼看到一个没有缠黑布的忻州兵丁跑过来,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正要上前怒斥。 不过不等他说话,这个传令兵已经大喊起来:“张大人,你怎么把闯贼的旗子插起来了?炮石准备好了吗?李千户让小人来问有没有看到闯贼踪影。” “畜生!” 这个传令兵被一拥而上的忻州军官打翻在地的时候,刘宗敏才来得及刚刚皱起眉头,这时已经有人把剑拔了出来,就要往那个传令兵的身上斩去。 “且慢。”刘宗敏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狂徒意欲行刺将军!”张千户满脸都是杀气,说完又要把剑往人身上插下去。 “不是,我说这个!” 顺着刘宗敏向前指出的手臂,抬起头的忻州军官们看到一个受持红旗的骑兵刚刚绕过位于城正中心十字路口上的衙门,向南城跑来。 “是新军直卫!” 刘宗敏身边已经有见过这面旗帜的部下叫了起来。 “是朱贼的新军!”已经以官兵自称的第一骑兵营营官迟树德也大叫一声。 刘宗敏拔剑在手,警惕地看了周围的忻州军官们一眼,只见他们也是一脸的茫然,都愣愣地望着那面红旗。 把头又转回正面,刘宗敏不再搭理这些失魂落魄的忻州军官,一挥手中的宝剑纵马向前冲去,招呼着他身后的大顺官兵:“儿郎们,杀贼啊。” 刚进城的大顺第一骑兵营,顿时呐喊着挥刀跃马而前,被这喊声惊醒过来的忻州南城守军,也纷纷出惊慌的喊声:“明寇进城了!” …… “这位是大名鼎鼎的杨将军,”李千户认出来人是张千户的心腹家丁,此人看着杨怀祖还有他背后的红袍骑兵队,嘴巴张得大大的合拢不了,整个人就像钉在地面上一样,一动不动既不行礼也不给大都督府直卫同知让路。见这无礼的举止已经让杨怀祖眉毛扬了起来,李千户连忙出来打圆场,他弯着腰,脸上全是阿谀的笑容,站在杨怀祖马旁双手比了一下:“还不快通知你家主赶来拜见?” “闯贼杀进城来了!” 突然背后的城楼上响起了一声凄厉的嚎叫,北城的哨兵猛然现在城远远的另一头,举着黑旗的马队正鱼贯而入忻州。 喊声响起未久,刚才被杨怀祖派去召知府来见的传令兵举着大旗飞奔而回,满脸都是惶急之色:“大人,忻州南城的奸贼,他们反了!把闯贼放进来了。” “闯贼有多少人?” “卑职无能,一下子没有看清楚,不过不少,已经有数百人进城了。” 杨怀祖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李千户,后者就像是被烫了一下地跳起来:“杨将军,卑职这便带人去侦察。” “不必了,进攻就是最好的侦察。”杨怀祖把佩剑抽了出来,他身后同时也是一片拔剑的铿锵之声:“儿郎们,杀贼啊。” 从南向北的黑衣骑兵,与从北而来的红衣马队,猛烈地碰撞在忻州城中的十字路口上,全城顿时杀喊声鼎沸。 抢先占据了衙门的刘宗敏,命令刚刚投降忻州张千户带路领着第一骑兵营的部分士兵登上衙门的外墙观察敌情并且射击。 此时被杨怀祖紧急任命为城中向导的李千户,刚把一队直卫士兵领到衙门的墙外,不等直卫下马翻墙,就遇到了刚登上墙头的第一骑兵营的士兵的拦阻射击。 直卫找掩护还击的时候,李千户的头盔被一枚流弹打飞了,吓得他出了一身的冷汗,躲到一个民房的墙角后看着两军噼里啪啦地对射。 “明寇,敢犯我大顺忻州!这里就是你们的葬身之所。” 顺着这熟悉的声音望去,李千户看到老朋友张千户正目光炯炯地向自己望过来,也马上反唇相讥:“闯贼,吾等誓与忻州共存亡!” 和张千户对骂几句后,李千户又跑回杨怀祖身边,献计道:“杨将军,卑职熟知忻州地理,城东多是商贩贱民聚集之地,民房拥挤,不是骑兵用武之地,卑职觉得可以带领一队人马绕过去,从背后偷袭闯贼。” 杨怀祖也觉得战斗十分棘手,两军先头的骑兵拥挤在衙门前的一小块地方上,谁也展不开兵力,而新军还要防备占据了衙门的顺军从墙上打来的冷枪:“你需要多少人?” “不需要将军一兵一卒,卑职就带本地人去好了,路熟。将军的骑兵不认路又有马,反倒是累赘。” 得杨怀祖同意后,李千户忙带着忻州北城守军绕到西城,从民房间的空隙向南跑去。没跑过城中线多远,迎面而来的就是张千户带着的忻州南城大军,和李千户一样他身边也全是忻州本地官兵,并无顺军第一骑兵营的士兵。 “这下麻烦了。” 两派人见面后,先是一通互相抱怨,不过在这火烧眉毛的时候他们倒也没有抱怨太久,很快就簇拥到一起商议起来:“现在如何是好?” “其实这样也好。”李千户先转过弯来:“现在胜负未可知,我们现在分成两派,一派支持大顺、一派支持大明,无论最后是大顺还是大明赢了,我们忻州人都没输。” 听李千户这么一讲,大家琢磨着确实是这个道理,张千户当即说道:“好,现在我们先去搬运家小出城,就从西门走。这里都是房子骑兵是不会来的,若是大顺赢了,我负责照顾弟兄们的家小。” “一样,若是大明赢了,你们就在跑过来,反正这兵荒马乱的,杨将军也不知道谁是谁。” “此计虽然妙,但是我有一个更好的,就是即便大顺输了,我也跟着刘将军走,只要大将军和贺帅一天没有决出胜负,我们就不着急反正,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不能心急”张千户说道:“大将军和贺帅手下都是一大批将军,怎么会注意我们这些小鱼小虾?我紧跟在刘将军身边,如果大顺赢了,他们心情大好之下,我再美言几句,绝不会和弟兄们计较的。” “还是张大哥说得在理。” 无论是忻州顺军还是忻州明军,都哄然叫好。 “对,张兄想的长远,那这边就由我来吧,”李千户点头道:“无论这忻州到底归谁,我们都负责照顾好弟兄们的家属,耐心等大将军和贺帅分出高低。” 这时一个在北面放哨的明军探子匆匆跑来叫道:“直卫的传令兵来了!” “杀闯贼啊!” “杀明寇啊!” 很有默契的明、顺两军一边大喊着,一边分别向南北方向跑去。 第一骑兵营和大都督府直卫在狭小的城中僵持不下,由于忻口的地形也无法包抄,杨怀祖派人来问李千户进展如何,未等这个传令兵靠近战场,就听到了如火如荼的厮杀声。接着就见到满脸狰狞的李千户提着一把大刀跑过来:“被一些宵小挡住了,不过让杨大人放心,卑职一定能杀过去。 第二十三节 焚城 除去占据了县衙外,刘宗敏还有一个很大的优势,那就是忻州的大炮都摆放在南城,这还是在大顺刚立国并随机宣布东征时进行的部署,后来决心投降时大家第一担心顺军不接受他们的投降;第二也懒的费力再去从城头上搬运下来。 刘宗敏挑了两门还能用的火炮搬到城中衙门所在,此时知府已经接受了刘宗明的战场委任----成为大顺的忻州地方官,督促着衙役们火帮助顺军把大炮运上围墙,开始炮击北城的新军。此时张千户正和李千户通力合作,忙着把家小从东、西两门运出城,城中的百姓则纷纷紧闭大门,以躲避门外的战火。 到午后时分,东征军的三个骑兵营五千人马全部抵达,刘宗敏把其中三千人调入城内作战,指挥部队在炮火的掩护下起进攻,试图把杨怀祖赶出忻州城去。只有两千多人的大都督府直卫此时已经全面处于下风,幸好狭小的地形实在不适合骑兵作战,而顺军的骑兵营装备的火器也大大少于大都督府直卫,大部分只装备马刀的骑兵也无法成为合格的步兵,因此虽然刘宗敏几次努力,仍无法推进到北城城楼下。 将近傍晚的时候,杨怀祖总算盼来了自己的援军,五千头戴白羽的新军步兵拖着十二门野战炮赶到忻州。 “王叔叔来得正是时候,”杨怀祖的手下现在都下马用手铳迎战,完全挥不出直卫的最大的优势,他指着城内错综复杂的战线,对王启年说道:“赶快让救火营的步兵进城吧,对面闯贼都是骑兵,我们今晚肯定能把他们赶出去。” 王启年观察了一会儿战局,摇摇头道:“救火营是野战军,进行这种巷战只会白白损失兵力。” “可是大帅说一定要占领忻州啊。” “不错,大帅是这么说的,但是大帅要忻州是为了不让闯贼堵上这道门,我们不需要在忻州坚守。” “哦?”杨怀祖听得还是似懂非懂。 “其实不需要我来,杨贤侄就足以击退闯贼了,”王启年笑道,伸手指向城头的大旗:“贤侄没注意到现在刮的是什么风么?” “是北风,”杨怀祖一愣,立刻明白了王启年的打算:“王叔叔打算放火烧城?” “这城又不大,房子还这么密集,火势一起闯贼只能徒呼奈何,”今天的北风还很大,王启年当即就准备开始纵火,下令救火营准备点火的材料:“这么小的一个城,一夜就烧光了,我军今夜正好休息,等火熄灭了就占据北城城楼。” “可是,城内还有百姓呐。”大多数百姓都躲在自己家里,杨怀祖刚才和刘宗敏一直围绕着城中的道路进行争夺,战火波及到的不过是两侧很有限的一些民房,而这些百姓大多已经逃到他们的邻居家中:“闯贼都在外面的街道上,他们一看火起势必立刻逃出忻州城去,这火烧不到他们的,可百姓还都在家里呢。” “我们是武人,要想的是怎么以最少的损失打赢这仗,大帅要的就是能顺利通过忻州,又不是要我们在这里全歼闯贼,”王启年不以为然地反驳道,这时救火营已经点燃了大量的火把,只待王启年一声令下就开始行动:“杨贤侄不记得开封了吗?如果侯督师早点决堤,那令尊又怎么会积劳成疾,不幸逝世军中?” 说到父亲杨致远,杨怀祖顿时也是一股怒火从胸中腾起,只是他还是有点顾虑:“可是侯爷说过,我们官兵就是保境安民。”杨怀祖还记得黄石对侯询非常不满,极力主张将其治罪。 “我们先是要赢,先要保自己,然后才可能去安民,”王启年一点也不愿意进行巷战,这种战斗损失会非常大,搞不好就会给救火营带来不小的损失,不过他也不会在杨怀祖面前说太多黄石的坏话:“要是侯督师早早挖河,然后我们再趁势追击,这闯贼早就平了,哪里用的了打这么多年?闹到今天这番田地?” 见杨怀祖已经是哑口无言,王启年把手一挥,救火营得令后马上进城开始纵火。杨怀祖的卫兵看着自己的大人,只见他默默点了点头,就马上跑去传令让所有的弟兄们都退回来。上千白羽兵在几分钟内就把数千把火把投到城内的各种建筑物之中,转眼之间北城这边就腾起点点火光。被狂暴的北风一吹,火光就转瞬就连成了片,骤然升腾成十几米高的火墙,大团、大团的浓烟翻滚着直上半空。 就是站在上风口的杨怀祖,也能感到阵阵滚烫的热浪扑面而来,已经退回墙边的直卫们一个个寂静无声,看着凶猛的火舌向着南城舔去,到处都是噼里啪啦的木材爆破之声,还有无数正在燃烧的茅草和破碎的木片被卷上半空。 “我的天啊,新军这是疯了啊。”对面大都督府直卫突然后退时,刘宗敏还觉得奇怪,可他一看到对面有火光冒出就知道不好,连忙命令士兵退回来。等巨大的烟柱和火墙出现时,顺军已经开始向城外逃跑。 呼啸的北风,吹来的都是带着刺鼻的烧焦味道的死亡气息,本来坚守在衙门里的顺军士兵,也扔下好不容易搬进去的大炮,疯一样地向南跑。 “秩序,秩序!” 迟树德在南城门口竭力维持着军纪。 “必须列队出城,违者杀无赦!” 第一骑兵营在迟树德的指挥下列着严整的阵型,看着友军以行军纵队从城门鱼贯而出。 一批接着一批,直到刘宗敏带着后卫赶到城门离开忻州,迟树德才下令第一骑兵营开始离城。 一些靠近城门的百姓这时也逃城边,迟树德看着这些仓皇而来的忻州居民,他们扶老携幼,人群中满是惊慌的喊叫和凄厉的哭泣声。 “大人,全营已经出城。” 身后的卫士向迟树德报告道,烟火已经将城中的衙门吞没,迟树德的军服上都挂上了被北风吹来的飞灰。 “撤兵吧。” 迟树德最后看了一眼即将吞噬全城的烈焰,转身带着自己的亲卫向城门走去,他的身边百姓和最后这队顺军拥挤在一起,拼命地抢出门去,不时传来被挤到践踏的百姓的尖叫声。 …… 大火一直烧到将近天明,几处城墙都被烤得红,新军一直等到这些城墙降温以后才占领了全部的城楼废墟。 “大人,方圆数里之内,已经没有了闯贼,他们大概是回太原去了。”直卫的侦查队赶来向报告杨怀祖报告,他们的猜测很正确,见救火营已经抵达后,刘宗敏知道大批的新军步兵随时都可能抵达,任何夺回忻州的举动不但没有成算而且会置军队于险地,所以连夜南返去与近卫营和装甲营回合。 “不费一兵一卒,轻取忻州。”昨夜王启年已经向贺宝刀报捷,现在长青、天一和东森三营都已经抵达忻州北门:“我们开始清理工作吧,明天我们就可以越过忻州继续南进了。” 城内已经几乎没有任何立着的建筑物了,余下的一些砖墙也被烈火熏成了墨色。 几个白羽兵围在一口水井的边上,向里面探头张望着,这口被烤干了的水井壁上,贴着一个有一个隐约还能看出人形的焦枯尸体。这些黑色的物体已经被烤得只有孩童大小,一个个像面饼似的紧紧贴在井壁上而不会坠落到井底。 昨天一些无路可逃的百姓,在绝望中跳下水井避难,大火先是把井水煮沸、蒸干,然后再把里面的尸体烧焦。 “乖乖,以后咱可知道了,”一个白羽兵吐了吐舌头:“起火的时候可不能往井里跳啊。” “不起火的时候就能往井里跳了?”另外一个白羽兵笑道:“你还是嫌命长啊。” …… “忻州失守,新军就可以长驱直入,直奔太原这里而来。”得到消息后许平马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刨去山岚营,还有十二营新军,每营大概五千人吧,加上直卫他们还有六万两千人。” “不会有那么多的,”周洞天马上说道:“新军一路上也有逃亡,这点属下有绝对的把握。” “我知道新军有逃兵,不过到底有多少呢?”根据直隶大顺细作的报告,这次出兵新军和其他明军一样,都对自己的士兵严加戒备,以防他们拿了军饷却不肯上阵作战,各营营门前都能见到被悬尸的逃兵。而且贺宝刀在新军中也恢复了穿箭游营、割耳等侮辱刑,以震慑那些试图开小差的新军士兵。 “怎么也得有几千吧?” “几千?周兄弟你确定么?” “当然不确定,不过应该是有的。” “我们就算他们六万吧,那还是比我军多很多。” 李过带领的神射营、前卫、后卫三营已经抵达,现在开封除去刘宗敏的三骑营,已经拥有六营闯军三万多人,满编的近卫营就下辖有六千五百大顺官兵。 “李将军到哪里了?” 许平一直在着急地等待着李定国的三营兵马,这批部队抵达后,他就会拥有五万部队。 “李将军正星夜赶来,如果是五万对六万,我们完全足以一战,不对,是我们一定能够取胜。”周洞天对战胜新军充满了信心,但眼下还有一个严重的威胁,走北路的李定国到达太原的时间未必会早于新军:“如果新军卡在我们和三西营的中间,把我军一分为二的话,我们就可能会输掉这场战争。” “周兄弟有什么想法?” “属下认为我军应该离开太原,迎着李定国将军而去。” “离开太原?” “是的,属下认为我们应该向牛尾庄进,”周洞天把手指向了地图上西北方向的一个小山庄:“我们在这里迎战新军。” “为什么是这里?” “我们背靠着三西营的来路,绝对不会被新军将我军分割开。” “但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新军可能会在三西营抵达前和我们交战。”余深河指出新军主力随时可能通过忻州,从忻州到牛尾庄这一条路不但路途近,而且也更好走。 “是的,但是顶多快上半天,我们以六营兵力坚守半天是没有问题的,而且新军优势肯定会主动进攻,等他们耗尽了力气没攻下来,李将军就会带着三西营的生力军抵达,我们就可以趁势反击。” “这是冒险啊。”余深河看起来不是很同意:“而且冒的险和坚守太原的险差不多,新军未必会不顾太原主动向西寻找三西营。” “但是可以让新军主动进攻我们的防御阵地。”周洞天固执己见:“这是好处。” “好处有限。”余深河还是不同意:“或许新军会主动猛攻太原也说不定。” “攻城和野战不同,太原这座坚城,他们多半会想先扫清一下外围,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围困取巧的办法,很可能就会装上三西营,至少李将军想与我们汇合会很费劲。”周洞天强调道:“贺帅一贯心高气傲,大将军以他一半的兵力与他野战,会被他视为一种侮辱和挑衅,他一定会想:‘既然你敢出城,我就要消灭你。’而且若是我军用一半的兵力与新军野战他们都不敢来,那他们还打什么?哪里还会有士气?” “说得不错。”刘宗敏开始赞同这个计划:“我喜欢痛快的野战,不喜欢憋屈地守城。” “你也知道野战是冒险么?”余深河继续反对。 “我愿意冒这个险。”许平不让大家继续争论下去:“余兄弟、周兄弟都说得不错,守太原还是守牛尾庄是风险是差不多的,那么这个时候我不由得想起侯爷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还有宋教官挂在嘴边的那句。” “长生军要时刻记得,我们是为了我们身后的百姓而战。” “是的,侯爷说过长生军就是要保境安民,太原周围已经是我们大顺子民,既然军事上不会更不利,那我们就要前出保卫他们。” 第二十四节 民心 “如果我们离开了太原城,那就只能靠太原这群新降的兵来守卫了。”今天军事会议上讨论是如何击败向太原而来的新军,但是其中并没有哪怕一个太原地方部队的将领参加,而是清一色的东征军野战部队成员,他们对太原地方部队显然还不怎么信任:“他们不会又倒戈回去了吧?” “太原城,我认为他们不会倒戈。”许平看了周洞天一眼:“我想周兄弟应该和我想得差不多,不然也不会提这个建议。” “太原当初投降我军就是认为我们比新军强,只要我们野战没有失利,太原军就会观望而不会倒戈,如果新军去进攻,他们也会坚决抵抗。”周洞天想的果然和许平一样:“刚才已经说过,太原并不是一个适合与新军决战的地方,如果我们守城不出,新军就可以从容构筑长壕把我们围困在城中。如果我们出城形成犄角之势,那么同样要坐等兵力优势的新军来进攻我们,我们不能主动进攻就会让这些墙头草清楚地意识到敌强我弱,这并非什么好事。” “周将军说得很好,”李来亨也已经被周洞天说服,离开太原城向北主动迎击新军,反倒会给太原地方顺军更大的鼓励:“这里与河南不同,河南我们一贯采用后退决战的策略,是因为越深入我们的土地,新军就会越虚弱,而我们在本土作战实力会更强大。而山西绝不是什么可靠的土地,后退只会让新军更强大,而我们自己更虚弱。我们把不可靠的土地与军队留在我们野战部队的后方,保卫他们让他们能够持续地供给我们。” “王太孙说得不错。”许平笑道。 “是啊,王太孙说得好。”随着许平这句话,营帐内响起一片善意的哄笑声。 而李来亨则涨红了脸:“大将军取笑了。” 因为李自成没有任何子嗣,所以他把李过册封为他的王位继承人,李过也没有亲生的子嗣,所以李来亨就是未来的顺王。 “还有一点,那就是如果新军敢于分兵袭击太原,我们就可以攻打他们,那个时候新军就未必还有兵力优势了,更不用说三西营很快就会抵达。”周洞天对最后一种可能性进行情况说明:“不过属下不认为这种事会生,新军并不清楚我们是不是在太原留兵,留了多少兵,属下不认为贺帅会犯这样的错误。” “所以就是牛尾庄?”许平环顾着营内的众将,最后把目光停留在余深河脸上。 “就是牛尾庄。”余深河和其他将领异口同声地答道。 …… 从太原前往牛尾庄的一路上,刘宗敏所部与大都督府直卫生多次交战,两天后近卫营抵达牛尾庄附近扎下营寨时,刘宗敏告诉许平顺军骑兵已经伤亡二百余人: “大都督直卫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难缠的对手。” “他们大概损失了多少。” “五十,六十,这个可不好说,反正迟将军已经下令第一骑兵营在人数达不到两倍于敌的时候,不得和大都督直卫交战。”刘宗敏一脸的丧气,小规模接触战大都督府直卫总是能把伤兵带走,除去武器装备上的优势,马匹也明显是对方的更好:“我都已经不敢派出十人以下的探马了,不然一旦被大都督直卫缠上,这队人多半就回不来了。” 对此许平也很头疼,被迫扩大侦查分队的规模让顺军的侦查范围大为缩小,只能保证行军时不会突然遭遇新军的主力,但完全无法排除对方的侦查,现在六营顺军不得不集中在一起行军、扎营,以防被新军小股部队偷袭:“增加到十人一组就安全了吗?两倍于敌就能驱逐对方的探马么?” 刘宗敏又叹了口气,顺军对忻州新军主力的动向一无所知,那一带密布明军哨探,顺军的骑兵分队很难渗透到忻州附近,之前迟树德尝试了几次,但损失极为惨重不得不停止这种近似自杀的行为:“不一定,大都督直卫一般是两人一组,但是也有以十人一组的驱逐骑兵队,万一碰上了,我们的儿郎在和他们白刃交战前就得被对方的火铳打下来一半,剩下的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掉。”这几天连续的交战不利,已经严重影响了第一骑兵营的士气。目前就是十人一组的驱逐骑兵分队,也只能在顺军主力附近活动,在这个范围内顺军骑兵反应度能快很多、兵力也密集。一旦现大都督直卫的大型骑兵分队,周围一呼百应,还可以让骑兵营主力出动参战。而大都督府直卫也变得比较谨慎,担心出现伤亡会无法撤回本方的保护范围内。 “直卫的活动范围大概是我军骑兵的一倍,大概,”因为缺乏情报周洞天也很头疼,以往在河南作战时从来没有出现过顺军情报处于下风的情况:“属下只能推测,贺帅大概在这个位置……”周洞天在地图上画出了一块区域,这是顺军参谋根据大都督直卫在不同地区的活跃程度模糊推测的:“不过我们无法知道对方是不是故意在某处表现得不活跃,或是刻意在某些地区非常活跃,”周洞天把两手一摊,可想而知对方对顺军的位置已经了如指掌,情报战总是这样,获得优势的一方有太多种手段将其扩大,而劣势一方只能苦苦支撑。 “就是说,新军可能全军集结在一起,也可能分兵一、两营掩护直卫,主力潜行等待我们失误。” “是的,”虽然周洞天认为分兵的可能性不大,新军以往已经多次为此吃亏未必肯重蹈覆辙:“大人说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但是他们未必还如此自信。” “但那是因为我们之前的绝对情报优势,所以我们才能抓住战机,现在已经倒过来了。”耳聋眼瞎的感觉很不好,但许平对此无可奈何:“我们集中在一起吧,我们现在不能犯任何错误。” …… 忻州, “三万?”贺宝刀再三向杨怀祖确认:“你肯定许平只带着三万人么?” “两万八千左右的步兵,还有五千骑兵,猬集在牛尾庄,从这里到太原之间没有其他的大股闯贼,”杨怀祖对顺军的部署很有把握,几天来的交战直卫只重伤、阵亡了二十五人,却取得了二百多斩的战绩,昨天一队探马一直挺进到太原城下,注意到这座城市也如临大敌,在白天都只敢开一座城门:“大帅,虽然不清楚太原城内到底还有多少闯贼,不过显然不会很多了,我们可以集中力量歼灭许贼。” “嗯,是的。”贺宝刀记得黄石说过,经过开封洪水的顺军顶多只有五万:“就算李定国的西营赶到和许平汇合,我们仍然有绝对优势。”贺宝刀已经通知大同的姜镶带兵前来参与会战,加上四万大同晋军,明军对顺军会有二比一的兵力优势:“最差的结果就是姜帅没能及时赶到,而我们遇上和许平的全部军队,那样也是六万对五万,难道我们还会怕了他们不成。” “大帅所言极是,而且我军若是立刻出动的话,很可能在李定国抵达前就已经打垮了许贼,到时候他就算来也不过是来送死罢了。”杨怀祖信心十足地说道,六万新军已经充分休息过,随时可以出,而他们距离牛尾庄也不过就是一天的路程而已。 “更不用说我们还有姜帅的四万大军为后援,”贺宝刀哈哈笑道,六万新军对三万顺军,而且还是野战不是攻城战,贺宝刀认为这简直就是天赐良机:“牛尾庄许平就算再加固营盘,才一天他又能做得成什么?” “就算许平能把营盘修筑得坚固无比,难道他还敢死守不成,如果他死守的话,我们就把他包围在里面,修筑壕沟困死他。”王启年也觉得顺军的部署实在太过狂妄,坚守太原的话,依靠城内的储备顺军无疑可以长期坚守,但坚守一个野外的营地,不用强攻只要围上十天半个月,里面的顺军就得拼死突围了:“机不可失,大帅。” “许平这小子是像我挑战呢,”贺宝刀冷笑一声:“他是在问我,敢不敢去打他,如果我不敢去的话,皇上、朝廷乃至天下人又会怎么看我?这狂妄的小子三年来战无不胜,已经不知道自己行老几了。” 新军全体动员的时候,一贯比较内向的杨怀祖有些不知道该对将士们说什么,可想而知这会是一场血战,前面就是杀戮场,他也想不出该如何勉励部下。 救火营的军营就在直卫的旁边,看到那如林的白羽挺拔在呼啸的北风中,杨怀祖也感到一阵阵的心情激荡:“这就是黄伯伯建立的辉煌铁军,是天下无敌的白羽兵。” “儿郎们,前面就是太原,山西的千古名城,”明天一早就会移动军营向牛尾庄靠拢,全身披挂的王启年在为这个军事行动进行解释:“全山西的富商都住在这座城里,那里遍地是金银,无论怎么伸手去捡都拿不完;这些富得流油的家伙们,养着无数娇滴滴的女人,他们的女儿都是弱不禁风的纤细小妞,可不是村子里的大脚婆娘。只要拿下了太原,我不管别人怎么说,兄弟们头三天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听到主帅的许诺,军营前的白羽兵们顿时出如雷的欢呼声。 “可现在许平那贼还挡在我们面前,他领着一帮又傻又呆、蠢得不知道死活的穷泥腿子,不想让弟兄们杀进太原,想让我们在这荒郊野外喝风吃露,想让弟兄们两手空空地回家,想让弟兄们见不到娘们只能当和尚!”王启年深吸了一口气,质问面前的白羽将士们:“弟兄说----我们能饶了他么?” “不能!” “宰了许贼!” “杀光那帮泥腿子!” “好,明天我们就要去杀光这帮不知死活的蠢猪,把他们的心肝挖出来下酒喝,给弟兄们壮壮阳,”王启年大笑道:“然后我们就去太原,弟兄就能把腰包塞得鼓鼓的,每人都带着四、五个新媳妇回京师。” 在白羽兵惊天动地的呐喊声中,救火营营官结束了他的演讲,走下将台后,王启年看到不远处的杨怀祖若有所思,就笑着问道:“贤侄,怎么了?来老伯这取经学怎么鼓舞士气么?” 听着身边鼎沸的人声,还有他们高昂的士气,杨怀祖满脸都是迷惑:“王叔叔,侯爷不是说要争取民心么?” “民心啊,”王启年笑笑,他记得自己二十年前也曾被黄石的理论迷惑过,不过现在他已经是眼界开阔的大将,不是昔日那个惟命是从、世界小的好像除了黄石就没有其他的东西一般的小军官了:“民心有什么用?能帮我们打仗么?能让我军取胜么?贤侄啊,对我们武人来说,除了刀枪什么都是假的,有了这个就什么都有了。” …… “不知道新军到底会不会来进攻我们。” 许平带着他最精锐的两个营的营官巡视牛尾庄附近的地形;“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干什么?” “大人,”余深河突然问道:“大人不坚守太原,一定要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好处周兄弟不都是说了么?”许平答道,他看了余深河一眼,又点点头道:“虽然我不敢说我们若是战败,太原周围的百姓是不是会又跟着明军,像打落水狗一样地来打我们,但他们既然现在已经是我大顺子民,我们身为大顺官兵,就要保卫他们,尽可能不能让战火波及到他们。” “大将军说得好,如此我们必能深得民心。”李来亨很支持许平的决定:“我们大顺起义师,除暴安民,就是为了反抗朱明的昏君暴政,如果我们和朱明一摸一样,换汤不换药,那我们还起兵作什么?” “民心?”余深河摇头道:“若是对上孙传庭、杨文岳的兵,那民心还算是有点用,可我们现在的对手是新军,民心有什么用?”余深河提到当年长青营在山东的一战:“即使是对上新编的长青,即使我们已经是势力孤危,如果不是季大王亲自带着他手下的精锐来围攻我们,单凭一帮百姓,他们就是再怒不可遏,又能把新军怎么样?” “但总是压断骆驼背的最后一根稻草,”许平微笑道:“如果不是他们,长青估计还是能全体脱险。” “但新军若是来打我们,那恐怕就连最后一根也算不上了,”周围的百姓已经纷纷逃向太原,附近的村庄都变得空空如野:“大人总不会盼望有几万百姓帮我们打新军吧?就是真有,他们能杀伤哪怕一百新军么?” “举头三尺有神灵,我们以正伐逆,神灵也会垂青的,”许平笑道:“这就不只是一根稻草了。” “大人,末将是个武人,不信鬼神会帮我们打仗。” “即便两不相帮,至少他日到了阎罗殿上,我们也可以自称我们尽力弥补我们的过失了。”许平出一声轻笑:“或许因为这个,山东那些死在我们手下的百姓,会因此而原谅我们。” 余深河抿着嘴,也点点头:“但愿如此,但末将想,他们是永远不会原谅我们的。” “王太孙。”许平又笑着看向李来亨。 “大将军又在取笑末将了。”李来亨一听到别人这样称呼自己就感到全身不自在。 许平没有理会李来亨的抗议,继续说道:“总有一天,王太孙你会成为皇帝,会成为天子,千万不要忘记我们今天的志向,不要欺凌百姓。” “大将军……”李来亨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总有一天,王太孙你会高坐在金銮殿的宝座上,身边环绕着对你五体投地的臣子,被无边无际的称颂声所环绕,那个时候你再也看不到穷苦的百姓,他们的声音你也再也听不见了。到时候不要忘记他们过的苦日子,不要让官吏欺压他们。” “是,大将军,”李来亨不再推辞逊谢,而是郑重其事地答道:“末将一生都不会忘记,不但末将不会忘记,将来末将还要好好教诲末将的子孙,要留一个祖训给他们:永远为百姓谋福谋利、永远与损害他们的人为敌,即使身为天子皇帝、或是面对天子、面对皇帝也在所不辞。不但是他们,末将日后也会以此为座右铭,哪怕是面对末将的叔祖、父亲也不会行违心之事。” “大王会是一个好皇帝的,令尊也会是的,王太孙以后也会是的。”许平听到这誓言后,感慨良多:“如此死在沙场的将士也都能瞑目了,便是死在我们手下的敌人,知道他们的后世子孙可以生活在比朱明更好的治下,他们也会明白我们是不得不夺走他们的性命。民心,能够证明我们大顺得国之正。” 第二十五节 军阀 “许平之前虽然数败我军,但其一是因为河南刁民太甚,从来都是敌暗我明;其二是许平从来都是倚多为胜。但这次不同了,这次所有的优势都在我们一边,”第二天中午过后,新军就开始安营扎寨,准备明日一早就起进攻,贺宝刀把所有的新军营官都召集来做最后的动员:“这次是我军以多打少,我军比许平强大好几倍,只要大家精诚团结,一定能够打败他。” “大帅说得好。”帐内响起一阵阵赞同的喝彩声。 “明日一战,我军务求全歼,”贺宝刀开始分配任务:“如果许平出来迎战,我军将先攻击他的两翼,救火营和直卫会留到最后,对败退的闯贼起勇猛追击……” 在会议结束前,一个参谋进来报告道:“姜大帅已经带着四万大军通过忻州,明日他三更造饭,五更出,中午以前就能抵达牛尾庄。” “好,许平这贼死定了。” 贺宝刀满意地结束了军事会议。 从贺宝刀的大营回到自己的军营后,吉星辉召集自己的部下询问战备情况,听说沿途掳掠来的女人和娈童还都被留在忻州后,他满意地说道:“弟兄们还算明白,明天打败许平,后天我们就进太原了,省着点气力打赢这仗就什么都有了。” “明天我们在什么位置?”一个参谋问道。 “我营在最左翼。”泰山营会被部署在新军左翼,贺宝刀判断许平还是会把最精锐的部队部署在中央,他们负责包抄许平的侧后,为新军全歼顺军制造机会,吉星辉把贺宝刀的大致安排交给了部下参谋们。 “许平又不是白痴,如果是白痴我们也不会败那么多次了,难道他看到侧翼有威胁会不调兵来增援吗?”看完贺宝刀的部署,泰山营的参谋们就开始诉苦:“这可是一场硬仗啊。” “大帅倒是说中央会同时进攻牵制许平。” “这个自然,可是大人啊,要是中央牵制不利呢?”参谋们还是有不少怨言:“为什么不让救火营侧翼包抄,把我们留到最后去追击?” “你们以为我不想吗?”吉星辉似乎一点儿也不生气,还在宽慰部下们:“谁叫救火营是老大呢。”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再说在侯爷手下,救火营可从来都是冲在最前,那样才能叫老大营,遇到硬骨头就让兄弟们先上,自己躲在最后,这叫哪门子老大?” 看到吉星辉还是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参谋们叫苦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大,泰山营的参谋长是吉星辉夫人的外甥,进入新军后一路高升,现在世职、军衔都有了,他代表全体参谋叫到:“姨夫,就算打赢了这仗,皇上的赏赐一层层分下来,到时候能到我们手里的又能有多少?” “要是我们营拼光了,大帅会给我们补齐吗?到时候大人手里要是没有了兵,就算有赏赐能轮得到我们吗?”另外一个参谋附和道:“大人手里有兵,说话的底气才硬啊。” “这个我自然心里有数。”吉星辉和颜悦色地让参谋们退下去,安心为明日的战争作准备工作。 离开京师的时候吉星辉还招募了个幕僚,这一路上一直跟着他,参谋走*光后,吉星辉把这位先生请出来:“先生和本将一起去拜会细柳营的周将军吧。” “敢不从命。” 到了细柳营的中军帐后,周续祖一见到吉星辉就抱怨道:“你可好,明天在侧翼,我可得打中央。” “大帅说得好,只要我们精诚团结,就一定能够打败许平。”吉星辉笑道。 “要是许平那么好打,也就不用大帅出手了,明日无论胜败,我的营损失都不会小,”细柳营的任务是和其他几个营一起从中央起进攻,牵制许平的注意力同时消耗顺军的力量,等到顺军被削弱到一定地步后起最后的总攻来一锤定音:“这一路上我每次找大帅要兵,他都两手一摊说没有,说回京师后我可以自行招募,谁知道到时候又会有什么变故。” “你的营损失如何?”吉星辉的手下也有逃亡问题,去年的新军补充兵比往年更加不堪,离开京师后虽然严刑峻法,但仍然不能完全阻止士兵开小差,为了防止士兵带着军饷逃亡,吉星辉已经把那些比较危险的士兵的钱都收了上来。 “损失了快五百了,这两天还好,要跑的早就跑了,跟着到山西的都是不想跑的,”周续祖和其他一些营,每天晚上扎营时都学其他明军的故伎,把新兵的衣服都统一收集起来----如果有人敢在这天气里赤身**的开小差,那也就不可能还有什么办法留住他们了。到了山西之后,士兵人生地不熟的,开小差的念头也就渐渐淡去了。 “这些烂兵,也不知道教导队都是干什么吃的,亏他们也好意思把这些兵交给我们。”周续祖大声抱怨道,目前新军各营的所有军官职位都被有关系的子弟占据,教导队成绩再突出也比不上有一个好爸爸。当一次次失望后,寒门子弟或是同流合污,或是离开新军而去,早已不复新军初建头几个月时的气象。下面的不满和吃饷混日子的情况各营不是没有察觉,亲兵家丁体制实际上已经在新军中复苏,每个军官都会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组建一支特别忠诚于他的小团体,只不过还不像其他明军那样严重而已。 这样的结构让新军内部的调动已经近乎停止,很少有哪位营官会同意上层指派军官到自己手下的岗位上,而军官也愿意离开他经营以久的团体,到另外一个陌生的岗位上任职。 “明天若是赢了,也是王启年赢了。”周续祖毫不隐晦他的不满和怨恨:“到时候他的营最完整,说不定大帅就会让他自行扩充成几个营,我们能补满兵力就谢天谢地了。” “要是打不赢呢?”吉星辉问道。 “打不赢?那就什么都没有了,反正休想让我断后,要断后也是救火营和直卫的事,总不成王启年的兵是兵,我的兵就不是兵吧?”周续祖营中也有大量的亲戚和熟人,他不能把这些来投奔他、支持他的朋友往死路上推。 吉星辉想了想,终于说道:“来,周老哥,我介绍个人给你认识。” “什么人?” 吉星辉让周续祖散去左右,然后跟自己带来的那个幕僚道:“见过周将军吧。” “在下钟龟年,拜见周将军。”没有外人之后,钟龟年跨上一步,坦承了自己的身份:“在下的恩师牛公,现任大顺国相。” 听到来人自报家门后,周续祖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大惊失色,而是一脸的平静,他垂下头仔细斟酌了片刻,又抬起头问道:“钟先生是来给许将军做说客的吗?” “在下和许将军已经多年不见了,今天在下不是来给许将军做说客的,其实……”钟龟年笑道:“许将军就是在下引荐给闯王的。” “先生是说,你说的话许将军不知道?” “许将军现在还不知道,但如果将军有意的话,在下这便会修书一封去通知许将军。”钟龟年脸上露出微笑:“但顺王知道,牛相爷也知道,在下是奉顺王之命而来的。” “顺王想让先生对本将说什么?” “如果周老哥同意的话,”吉星辉替钟龟年回答了这个问题:“顺王愿意封我们为侯,让我们仍执掌本部。” “同意什么?同意临阵倒戈?”周续祖冲吉星辉嚷嚷了起来:“原来你早找好退路了,可是怎么今天才和我说,现在哪里还来的及?” “不需要周将军临阵倒戈,顺王只是希望周将军按兵不动,就是不要拼全力为朱明作战。”钟龟年解释道:“当年许将军孤身投奔顺王,顺王解衣衣之、推食食之,言听计从。周将军现在手握重兵,一身本领也不在许将军之下,我恩师本来说若是周将军肯临阵倒戈,顺王会对许将军、周将军……”钟龟年看了旁边的吉星辉一眼:“还有吉将军一视同仁。可顺王知道周将军和吉将军素来忠义,虽然明知朱明军昏臣奸、民不聊生,可仍不肯和昔日同袍兵戎相见,所以只让在下来和两位将军说,只要在决战之时按兵不动便好,许将军自然能大破贺宝刀,到时候两位将军弃暗投明,也不用和旧友一战了。” “钟先生先出去用茶,本将想和吉将军说两句话。” 把钟龟年请出中军帐后,周续祖看着吉星辉:“你打得好算盘。” “贺宝刀说他把侯爷留在京师了,不过我看未必,”吉星辉道:“若是侯爷逃走,在南方振臂一呼,咱这新军立刻就得分崩离析、元气大伤。就算明天能赢了许平一次,难道事情大白、军队解体后还能赢他第二次不成?” “要是成了大顺官兵,”周续祖轻轻点头:“那样就算侯爷把事情挑破,有了大顺撑腰,部下也算是有了主心骨了。” “正是如此,无论侯爷到底是真的呆在京师,还是已经逃走了,大顺都势必要派兵南征,许平已经在顺王手下立了那么多功劳了,顺王怎么敢再把南征的功劳给他?”见周续祖一脸的沉思表情,吉星辉趁热打铁道:“若是侯爷果然不在了,那南征凭我们还不是手到擒来?即使侯爷还在,福宁精锐早就抽调来新军中了,侯爷已经是无兵可用,再加上其他顺军,我看侯爷也没回天之力了。” “不错,侯爷已经是孤家寡人,连江西的民练都上阵了。”周续祖心里暗自琢磨,若情况有变,实在不行就去和黄石哭诉自己被贺宝刀蒙蔽了,到时候只要手里还有兵权----这乱世中还愁兵权在握的武将找不到主子么?不过这话周续祖不打算和吉星辉明言:“按兵不动也好,贺宝刀手下可是有六万大军,许平才三万,就是加上我们这一万也凶多吉少。” “而且一旦倒戈,说不定贺宝刀会了疯一般地来打我们,要是把兵拼光了,顺王那里说不定就有变卦了。”吉星辉已经想好,若是明日新军大胜,那还是跟着明廷先混着,他和周续祖的想法一般无二,只要手里有兵,总是会有人来招揽的,明廷也会像供着菩萨一样地供着自己。 …… 忻州附近,晋军姜镶。 “贺帅说许将军只有三万人,我们两军联手有十万人,一个时辰就能击溃他。”姜镶问周围的幕僚:“你们怎么看?” “许将军不可能只有三万,贺帅这是给我们鼓劲,想让我们给新军卖命罢了。”一个幕僚不屑地说道。 “可若是许将军真的被贺帅击败了,我们又没去帮忙的话,恐怕皇上那里不好看,新军也会霸着山西不走。”另外一个幕僚则忧心忡忡:“这请神容易送神难,新军那么多将领,谁敢说他们不盯着我们山西的地盘呢?这是我们的山西,可不能容他们赖着不走。” “是啊。”姜镶就是担心这个,如果晋军一点不出力,让朝廷觉得晋军又不听话又没用,说不定就会把山西的地盘分给新军的有功将士,姜镶越琢磨越有这种可能性,朝廷如此行事还有分化新军的好处:“别人不管,我不能一点功都不立,不然将来就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可要是我们拼光了士卒,结果新军还输了,我们就连在大顺那边的立足之地也没有了。”第一个说话的幕僚急道:“大人您得三思啊。” “而且顺王还带着主力在许将军身后,除非我们能和新军协力把许将军和顺王一起打败,否则还是帮着顺王把新军打败为好。” “还是两不相帮吧,”又有一个幕僚建议道:“我们先看看贺帅到底能不能打赢顺王再说,明天新军就算赢了也不要急忙从事。” 第二十六节 时代 “王兄弟不必如此忧心忡忡,”大战在即,贺宝刀见王启年显得有些紧张,就给他鼓气道:“明天是十万王师对三万闯贼,他许平就是长了三头六臂也绝对无力回天,难道王兄弟就如此看轻自己么?” “如果能精诚团结的话,当然如此,可是大帅,如果大家真能精诚团结,大明又怎么会落到这番田地?”王启年在私下里显然也不像公开场合那么乐观:“比如晋军,我就一点儿也不看好他们,很难说他们到底会不会来增援我们。” “就算没有晋军,凭我们六万大军,还奈何不了许平么?”出征以来贺宝刀听不得丧气话,有些生气地说道:“从长生岛开始,我们多少次以少胜多,比这险恶得多的时候我们都闯过来了。” “那个时候我们不需要监视自己的士兵,也不需要靠提前许诺事后的赏赐才能让弟兄们上阵杀敌,只要……只要侯爷喊一声去哪里杀敌,大伙儿想也不想地就去了。”这次出兵的时候,以及一路上,贺宝刀一直在反复论证顺军绝不是新军的对手,如果没有这种必胜的结论,估计有一些营就不想打了:“大帅还以为我们是在长生岛的时候么?” “那你说怎么办?” “或许我们可以用计,假装私通闯贼、诈降,然后暴起难。” “胡说!我们堂堂十万王师,还用得着向三万闯贼诈降么?”贺宝刀闻言大怒:“再说我们比许平强大这么多倍,我们诈降他会信吗?敢信吗?” “或许可以让某个营去诈降……” “王将军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贺宝刀更加气愤:“就是成了,也会让天下人耻笑,如果败了,更是千古笑柄。” 和王启年不欢而散后,贺宝刀提笔给远在京师的妻子写信: “……自古三百年一大劫,此乃天数,恐非人力能移,自皇上登基以来,信用奸佞、倒行逆施,天下处处皆亡国之像。新军入山西后,百姓不分敌我,多有愚民愚妇道边相问:彼大顺兵焉?大明军焉?若言大明兵则四下而走;若言大顺兵则欣然叩拜。诚如杨兄弟生前所言:天下人之怨明,直恨入骨髓。而皇上昏昏不自知,以非亡国之君自诩。遥想先帝初崩、皇上继位之始,海内爱戴效忠之景,真恍如一梦……” 这封信贺宝刀本不想写很长,但一提起笔就再也搁不下了: “……李闯起身陇亩,才智不过中人,竟有今日之形势,隐隐有新朝之气象,我深夜思之,亦甚骇然,此非天命恐不能至。” 想到黄石的密谋,贺宝刀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竟然连黄石这样岳王在世一般,大明的擎天柱都要造反,这大明看来是真的要完蛋了: “只是天下都可以反,唯有我不可以反,我贺家世受大明君恩,已二百多年矣。若是是跟着造反作乱,哪怕是跟着大人,必受前夫所指。大人出身贫寒,受先帝之恩虽重,但确实有大功于国,他就是反了,天下百姓最后也能谅解他,更不会说他让祖先蒙羞。可我贺家不同,我贺家必须要有人为大明殉节,以不负这二百年来的深厚皇恩。” 虽然形势远远称不上绝望,但贺宝刀还是让妻子立刻做好准备,万一自己战败就要抓紧时间带着儿孙逃离京师:“……若我不为大明殉节,日后虎儿、豹儿也抬不起头来,大家会戳着他们的脊梁骨,说他们是背主反贼之儿。可如果我战死在山西,那一切都会不同,大家会说他们是世代忠良之后。他们俩没有受过大明太多恩典,虎儿连功名都没有,豹儿又伤了一条腿已经无法上阵打仗了,无论日后他们如何行事都没有人能责备他们什么。更不用说当今天子,如果我不是世代将门的贺家之后,而只是一个史官的话,许平攻破京师杀了皇上我也不会说他什么,只会说:未闻弑君、但闻诛一夫……” 在信的最后,贺宝刀再次强调道:“即使我有不测,千万不要让虎儿、豹儿再替皇上效命,即使是皇上这样的昏君,贺家也必须要有人牺牲来保全祖先的声誉,但我一个就够了,足够、足够了。” 贺宝刀嘱咐妻子一定要在看完信后立刻把信毁掉,之前在所有人面前,贺宝刀都表现出了对明廷的绝对忠诚----就算是黄石,顶多说贺宝刀是愚忠愚孝,但绝不会有人能说他带着新军出征是有什么私心。 …… “义父,唤孩儿来有何命令?” 入夜后,王启年把金满苍找来,军营里只剩下这对义父子二人。 “你在顺军那边,应该还是有几个朋友的吧?”王启年问道。 “孩儿早就和那些反贼誓不两立。”金满苍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们父子之间,不必说这种假话。”王启年摆摆手,表示他不爱听这种虚言:“我记得你在教导队时的朋友,有好几个都去投奔许将军了。” 金满苍楞了一会儿,点头道:“是的,义父明见。” “我想让你给他们写一封信,就说我想临阵倒戈。”王启年此言一出把金满苍惊得差点跳起来,王启年神态平静地说道:“为父是救火营一营之主,凡事都要先替全营的兄弟们着想,不能看着大家往明知必死的道上去。” “大帅知道这件事么?”金满苍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贺宝刀刚愎自用,不听人言。”王启年不屑一撇嘴,他觉得贺宝刀最近不是状态很好,大节、大义的话说了不少,但是对一些军中隐患却缺乏重视。 “其他各位将军呢?”金满苍试探着问道。 “他们啊,我得先替救火营想,他们也是一样。”这些日子很多人一提起未来的交战,就认定是必胜之局,王启年同意新军有很大的胜面,不过优势也不至于大到不需要一点忧虑的地步:“明天许将军若真的是不堪一击还好,大家肯定会一拥而上。若是陷入苦战,嘿嘿。” “尤其是泰山这营,”王启年冷笑了两声,每次军事会议的时候吉星辉嘴上从来都是千好百好,显然没有用心思考万一遇险该怎么办,冷眼旁观的王启年不由得暗自揣测对方为什么完全不担心遇险:“有些人嘛,说不定已经早我一步,抢先给自己准备好退身之路了。” …… 刘翼宣拿着金满苍的信仔细读过一遍,放下信后冲许平点点头:“没错,大人,这确实是金兄弟的笔迹。” “嗯,”刚收到这封信时许平也很惊讶,不过若是此事为真,那明天的决战就会有把握许多:“金兄弟当真难得,把救火营都策反了。” 之前许平等人一直怀疑京师的山岚营事变背后有金满苍的身影,这封来信上倒是没有提京师之变,不过许平知道这封信多半是在王启年的注视下写就的,当然不好说那场事变中的秘密,尤其是一场失败了的政变。 金满苍的来信中不但告诉许平新军明日会起总攻,而且还提到了贺宝刀的具体安排。 “救火营会被作为预备队留到最后,王将军说如果我们能顶住新军前面的三板斧,等贺帅让救火营出动的时候他会临阵倒戈,配合我们作战。”许平询问自己的部下们:“你们怎么看?” “对我们没有什么好处,因为我们不知道救火营会不会真的倒戈。”余深河一点儿也不信任王启年:“末将认为这是诈降,贺帅想诱使大将军过早使用预备队,等他出动救火营的时候我们就无法反抗了。” “但同意他也没有任何坏处,”周洞天说道:“反正我们该怎么打还是怎么打,尽可能保留预备队,到时候救火营要是倒戈最好,褥若是不倒戈我们也不怕它。” “没有好处、也没有坏处,这是最容易让人胡思乱想的时候了。”许平提笔写就回信,交给使者带回救火营去:“就当没有这封信吧,以不变应万变。” “那么信上说的部署,大将军怎么看?” “和钟兄送来的情报倒是吻合,”许平笑道:“没有什么新鲜的。” 余深河在一边摇头:“本来这种保存实力、死道友不死贫道的事,只是明军所为,怎么现在新军也这样了?” “新军难道不是明军么?”许平倒没有感到太多意外:“若明军不如此的话,我们又怎么能够纵横中原。” …… 第二天一早, “牛尾庄南现大都督府直卫旗号,是直卫主力……紧随其后的是新军的长青和山岚两营……沿途所有哨探都在用烽火狼烟报警,不再注意隐蔽,末将认为十三营新军已倾巢而出……暂时还没有现救火营,想必是在中军的位置……还有两岭关送来的急报,守军一直是晋军旗号没有变化。”最后周洞天对许平说出他的判断:“是了,这就是决战,也该见分晓了。” “知道了,”许平对着他的参谋长点点头,然后转头对等在身旁的余深河道:“召集各营指挥、军官,我要和他们说话。” “遵命,”近卫营营官一跃而起。 “各营的军官皆奉命前来,几百人昂挺胸望着他们的统帅,每个人都把心中的紧张包裹在他们的漆黑斗篷之下而不显露在外。这并不是许平第一次在众人前表演说,他们曾面临过无数次的艰难险阻,每一次他们的统帅都领着他们从胜利走向新的胜利。 只是这一次台上许平的表现和以往完全不同,台下的顺军将领无人不注意到他们的统帅双手反常地拢在身前,交叉在一起的十指还在不安地搓动。等待良久后,许平开口后的腔调也非常的低沉,脸上还带着忧郁之色: “三十一年前,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怀着保境安民的壮志,带着百来个忠诚的部下前往辽海上的一个荒岛。他们斩木为兵、竖竿为旗,对抗北虏的铁蹄。他们的志向和勇气得到了天命的眷顾,他们称自己为长生军,他们把自己的第一个营起名为救火营……” 台下鸦雀无声,人人都竖着耳朵听着他们的统帅陈述着他们早已知道的历史,听着他重复着长生军还有救火营走过的辉煌历程。许平向着面前的兄弟挥挥手,微微提高些音量: “我军的建制、军规、条例和今天站在我们对面的敌人如出一辙,我军和敌军就像同父同母的兄弟那般相似,因为我们本来就是一根藤上两个葫芦,一个荚里的两颗豆,我们都来源自于三十年前的长生军。只是救火营已经渐渐忘记他们最初的救民之志,忘记了他们为什么能得到天命的眷顾,他们的军纪虽然依然良好,他们的战力虽然依旧强大,但是他们已经成为昏君奸臣手中的屠刀,因此他们再也不能得到上天的恩宠,天命已经转移到我们的头上。” 许平停顿片刻,深吸一口气,他的声音突然变得高亢起来,一如往日的激昂:“我们不是扰乱天下的乱臣贼子,这天下已经被昏君奸臣所扰乱,我们只是在拨乱反正;我们不是犯上作乱的逆贼,大顺是天命所归,我们所行的是汤武革命的伟业!今天,我们对面的救火营,它是昏君手里的最后一把刀,也是贪官污吏淫蟹虐万民的最后依靠。今日以后,救火营曾有的荣誉将为我们所有,救火营曾经有过的传奇将成为我们的传奇的映衬。昏君不能继续稳坐在朝堂上荼毒天下,忠厚的人不会被逼为盗、敬天的人不会家破人亡、善良的人不会妻离子散、年长的老人会得到赡养,年幼的孩童不会被贩卖为奴,而亡者……也会有供他们安息的葬身之地。” 统帅的话停顿下来,所有的军官都等着他最后的那句“诸君努力”的大喊,但当许平再次开口时,他并没有出激烈的呐喊,而是再次变得和演说刚开始时那般淡然: “前进吧,我的朋友们、我的弟兄们,前面就是我们的时代,太平的时代。” 第二十七节 对垒 得知新军已经出动后,姜镶的幕僚团又一次爆争吵,为到底该不该如约前去助战而争论不休。 “可如果贺帅连许将军都打不过,那又怎么办?”之前许平的檄文自称身为先锋提兵五十万,李自成自将百万在后,这个当然大家都不信,但是包括姜镶和他的幕僚在内,都觉得顺军几十万还是有的。先锋许平手里有十万人、甚至十几万也是可能的:“若是能帮许大将军取胜,岂不是大人给顺王的最好见面礼?” “无论如何,我军都要做好参战准备,”姜镶意识到无论顺军还是明军获胜,他如果想在胜利者身边立足就必须要有功劳,姜镶为今天的行动定下调子:“一会儿,我军待在离战场十五、或十里外,紧密监视新军和顺军的胜败。” “若是新军赢,我们就助贺帅,也不用对许将军穷追猛打,只要杀伤些顺军的溃兵,取得些级能够向朝廷证明我们的忠勇就可以了,毕竟一日顺王和贺帅没有决出胜负,这天命到底是属于大顺还是大明就很难说。”作为一军的统帅,姜镶必须要比他手下所有的幕僚都考虑得更周全,不能孤注一掷地在战事明朗前投靠大顺或死心塌地为明廷效力,姜镶认为自己本质上不是一个赌徒:“但如果贺帅连许大将军就赢不了的话,那大明真就是气数已尽了。到时候看吧,若是顺军赢,我们就全力助大将军,不放新军一兵一卒逃离山西。” …… 其他几营已经向战场开进,作为预备队的救火营的士兵也已经出营列队,随时准备出。 营官王启年召集所有的队官做最后的训话完毕,金满苍也在其中。 王启年虎视眈眈地看着面前的队官们,突然伸手一指:“把他给我拿下。” 卫士们一拥而上把金满苍擒住,金满苍大惊失色:“义父,小人何罪?” 只听王启年喝到:“你这厮的狼子野心,当我不知道么?” 说完就一挥手,让卫士们把金满苍拉出营外斩。 把大骂不已的金满苍拖出去后,王启年对其余的心腹们解释起来,他对金满苍和救火营的怨恨了如指掌,之前只是隐忍不。 片刻后卫士把金满苍的级呈送进军营。 “这就是三心二意,想陷害全营兄弟的叛徒的下场!”王启年抓着死不瞑目的金满苍的头,把血淋淋的人头举到办半空:“生逢乱世,我们救火营只有拧成一股绳,才能在这乱世图存。” 不少人都被这变故惊得说不出话来,尤其是几个参与山东屠杀的队官,想到如果不是王启年洞察这一切,那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王启年把金满苍的头颅抛在地上,大声喝道:“今天谁和我同生共死,明天谁就是我王启年的亲兄弟!” 这里的队官不少都是王启年的后生晚辈,剩下的也都是他的老部下,听到王启年这话后纷纷拜服在地:“大人言重了。” …… 许平把自己的将旗放在附近最高的一个山头上,近卫营藏在背后的山坡上,刘宗敏的骑兵则更远一些。左面就是牛尾庄营地,前卫营负责防守,而右翼地形最险恶,只留下了神射营。而在将旗前的,则是装甲营,另外一个后卫营则部署在装甲营和牛尾庄之间,保证战线的连续。 “真是雄伟的大军啊,”看着对面层层叠叠的新军,许平忍不住出了感叹声,由于是顺军选择的战场,所以战线并不是很宽,许平很满意地看到虽然新军人多势众,但不能完全展开兵力:“我们的炮兵都藏好了吧?” “藏好了,大人。”虽然一路缴获众多,但顺军的炮兵仍然远远不能和新军相比,为了尽可能地抵消新军的炮兵优势,装甲营和神射营都只在山脊线上部署一部分步兵组成防御线,剩下的半数士兵则躲在反斜面,前卫营则藏身于牛尾庄的营地里。至于炮兵,现在都躲在山坡背后或是牛尾庄的营内,等待着新军的步兵出动。周洞天向许平汇报道:“三西营昨天遇到大雪,李将军估计他不可能在中午以前抵达。” “要下午才能到啊?”许平看着远处泰山营和细柳营的旗号,如果三西营抵达,那么顺军在兵力上就已经和新军持平,顺军现在已经能靠质量优势抵消新军的数量优势:“也好,让新军先进攻吧,要是三西营早到了,就得我们主动进攻了。” “李将军走的是北路,”新军从南面绕过来攻击牛尾庄,周洞天猜测对方这是为了切断许平和太原的联系:“三西营抵达后,我们两军还是会正面顶牛。” “大概贺将军担心我们在太原还留下了一部分兵力吧,”无论新军从这个方向进攻还是从北面进攻,对许平来说唯一要考虑的问题就是三西营进入战场的位置,反正太原他没有任何部队,新军切断不切断自己和太原的联系无关紧要:“顶牛就顶牛吧,也不坏,新军还得防备他们的背后突然杀出一支我军来。” “大人真是通达,”听许平说的如此轻松,周洞天大笑道:“怎么都好,怎么都不坏。” “我统领的三万大军,都是久经沙场的豪杰之士,士气又这么高昂,”许平笑道,便是周洞天再说些其他的坏消息,也不能影响许平对胜利的信心:“手里就这么一副好牌,还担心什么呢?” “大人说得好,”余深河也大声说道,他有些羡慕地看着部署在近卫营前方的装甲营,李来亨正在忙个不停,巡视部队鼓舞士气、检查各队的准备工作。而与李来亨相比,余深河则显得无所事事,他的手下都静静地呆着山后,现在没有任何工作需要他们去做:“希望今天装甲营不要把风头全抢了,也留些朱明的贼寇给我杀。” “放心吧,会有的,会有的。”许平安慰道,又拿起望远镜继续观察对面明军的动向。 …… 在战场的另一面,贺宝刀正在调整阵型,进攻顺军左翼看起来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好处,他打算针锋相对地只留下一个营与神射营对峙,另外的兵马都集中在许平的将旗前和右翼。 “或许还是全线进攻比较好,”王启年建议道:“大帅只留下一个营,那许平也能把他右翼的兵力继续抽调出来。而且我们不清楚他在山后的部署,万一他还留有一支劲旅,突然从侧面杀出,也是麻烦对不对?” “许平只有三万人,他还能反击么?”贺宝刀用望远镜仔细地观察着对面顺军的阵容,他大概数出了一万多士兵,牛尾庄许平大营里的兵力不知道有多少,不过贺宝刀估计怎么也要部署几千,他一指山脊:“许平的战线上不可能只部署这么薄薄一层,后面大概还会有一万,加上我们已经看到的,许平为了组成战线就已经动用了大约两万两千以上的步兵,他的近卫营和骑兵,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肯定藏在他的将旗后面。” “可是许平的三西营还不知去向,”王启年担忧这支部队已经到达或者很快就会抵达:“要是突然有两万闯贼从我们的右翼杀出来,一个营是肯定顶不住的。” 贺宝刀想了想,决定在神射营对面多留一个营:“两个营总够了吧,救火营随时可以增援他们。” 烈焰营被贺宝刀放在拖后位置,以防备太原方向:“许平一贯狡诈,或许闯贼的三西营就藏在太原城,想袭击我们的背后。” 王启年也有类似的担忧,直卫已经集结准备参战,明军的情报遮蔽网一下子缩小很多,预警时间大概只有一个时辰左右。 看了身边的贺宝刀一眼,王启年知道自己未来的前途取决于今天这一仗:“朝廷已经失去了武人的控制,无论是在新军还是其他明军中,朝廷已经威信扫地,闯贼此番进入山西,地方的边军将领根本不听文官的指挥,望风而降。而朝廷再也没有一支军队能威慑各省军队了。” 王启年不知道贺宝刀为什么仍然对朝廷毕恭毕敬,不过他很清楚贺宝刀绝对有割据一方的实力----只要能够击败顺军,而朝廷对他也未必会信任到底,很可能又要祭出大小相制的法宝。 “贺宝刀到时候还是会服从朝廷命令的,朝廷肯定会让新军的营官各自为政,不会让贺宝刀一人独大统帅全军、不会让他收复全部山陕,那样贺宝刀的实力就太可怕了,他想做郭子仪,但朝廷可不敢冒又出一个曹操的危险。到时候我说不定也能当个有实无名的陕西王。”之前黄石信誓旦旦地说顺军绝对不会过五万兵力,和其他悲观的新军营官不同,王启年对黄石的判断很有信心,他在心里默念着:“河南久经战火已经破败不堪,陕西闯贼新得人心不定,只要消灭了许平这几万人,他跟着一个连火枪、火炮都造不出来的李闯,怎么可能恢复元气?那个什么大顺,根基如此不稳,只要败一仗转眼之间就会化为乌有。” 虽然三百年一大劫的预言让不少人忧心忡忡,但王启年不信大明就会这样垮掉,自古王朝崩溃,从来都要经过税源流失、地方割据、军阀拥兵自重的阶段。虽然连崇祯皇帝都哭诉:天下处处皆亡国之像,但王启年总忍不住想到,就是在崇祯朝,朝廷仍然拥有对地方绝对的人事任免权,中央还是能从各省收缴到大量的税收----哪朝哪代,能够在这种形势下亡?恐怕只有隋朝了,可是那可不是大明这种几百年的朝代,那个时候岁数大点的人都还记得这天下原本不姓杨。 所以王启年觉得黄石的作乱行为太操之过急,或者说路线不对。他认为这样莽撞行事只能成为董卓,为后来者铺路。或者成为权臣、或者成为军阀,等朝廷彻底威信扫地后才能取而代之。既然黄石不愿意老老实实地经营朝廷成为一个权臣为后代铺路,而是一定要去当董卓,那王启年觉得自己还是去设法成为一个军阀为好,从历史的角度看,这才是保命保家之路,他不想成为李郭之流。 “大帅,”一个泰山营传令兵赶来报告:“吉将军说正面太窄,一次只能展开两个营,他希望大帅同意他绕过牛尾庄,继续向闯贼后方迂回,然后与其他营夹击牛尾庄。” “开什么玩笑?”贺宝刀一口回绝了这个提议,许平在山背后的部署新军一无所知,贺宝刀虽然有所猜测但并没有绝对把握:“他就不怕撞上闯贼的伏兵么?” “吉将军就是想迂回侦查一下,若是我营成功迂回到牛尾庄后方,许贼的部署也就一目了然了。”泰山营的传令兵连忙解释道。 “然后呢?吉将军如何通知我,他会千里传音还是飞剑传,隔着许平的主力军,贺宝刀认为这样的长距离迂回行动只能导致自己丧失对泰山营的指挥。更不用说泰山营还有迷路或遇到道路不通的问题,这里可是山地,军队一绕就不知道久经会绕出去多远。 “我家将军可以见机行事。” “他就是被顺军伏击了,全军覆灭了我也不知道,还会傻等他迂回到位。”贺宝刀挥手道:“不必多说了,本帅不同意,再说对面闯贼只有我们的一半,堂堂正正进攻就能取胜,为什么要自找麻烦?而且本帅完全看不到这里面的好处。” 轰走了泰山营的传令兵后,贺宝刀继续指挥着全军排兵布阵,不久各营纷纷派来传令兵汇报部队调整完毕。 “开始进攻吧。”贺宝刀不再等待,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位于中央的长青营和天一营,奉命起了第一轮攻势。与此同时,泰山营和东森营也开始向牛尾庄起攻击。 第二十八节 火线 刘老六不是第一次报名参加新军了,三年前新军刚刚成立时,他那个兵痞连襟就建议他参加新军,刘老六还记得当时他连襟的原话:“黄侯武功盖世,那打流寇还不跟完一样,听说新军还不拖欠军饷。到时候不但拿钱,打了胜仗还有皇赏,这好事天下哪去找?” 之前连襟已经三次参军,每次拿到安家费就当逃兵,挣了几十两的外快,但那次连襟信誓旦旦地说道:“良禽择木而息,这次我一定要跟着黄侯好好干,也博个封妻萌子。” “就他这老兵痞还良禽呢?没看出来他还会拽成语了。”但连襟的话让刘老六深以为然,一想到封妻萌子刘老六也有些心动,虽然家里的婆娘有点担心,但就连刘老六就忍不住斥责她:“头长,见识短。新军一个月军饷顶的上作半年工了,而且跟着黄侯打仗,哪里会有危险?” 转天连襟两个就去投军,他们的妻子也满心欢喜把他们俩收拾得干干净净地出门,不过出乎意料的是,新军招募士兵的报名站前人山人海,全是志愿从军的人,而且新军招募士兵的条件也极其苛刻。身高、体重,没有不提要求的,刘老六和连襟就这样被刷下来了,听说报名的人里,四个也就是能留下一个。回到家里才得知,好几个平素一块玩的年轻人也都去报名新军了,可他们和刘老六一样,跟谁都没提,就怕自己没能抢到这个先,不过----谁也没选上。 第一次新军旗开得胜,一个叫许平的年轻人名声鹊起,当时刘老六还被婆娘一通埋怨,人家也是志愿从军,也是从小兵干起,这一下子就把荣华富贵拿到手了。看着每月拿回家的那点铜钱,婆娘说到伤心处还牢骚说这辈子是没嫁对好人。一怒之下刘老六大骂道:“那我休了你好不好,听说那许平穷得还不曾成亲呢,你去嫁给他好了。” 因为这个,刘老六把许平也恨上了。山东新军第一次败绩,一转眼许平就成了钦犯,刘老六甚是幸灾乐祸,连襟还有其他几个也没报名成功的人还聚在一起喝了顿酒----看他起高楼,看他楼塌了。 一晃几年就过去了,新军不断地扩编,一拨接着一拨去中原作战,几次都被对面那个大顺大将军许平打回来。说起这事的时候,刘老六和他的连襟都感到不可思议:师徒两个,那许将军还是黄侯唯一的弟子,他们这是打什么打啊 而且再提到山东一战,大家也变得满腹狐疑,毕生不收徒的黄侯的仅有弟子,本事看来也是了不得的人物,怎么山东一战就成钦犯了? 中原的战争对直隶人来说虽然遥远,但也成了大家饭后茶余最主要的谈资。去年新军又一次大败,招募士兵的榜文几乎贴遍了北京城,可再也没有往日蜂拥而去的景象,刘老六也不打算去送死。 直到去年年中,刘老六的连襟又回京师来了。被新军拒收之后连襟一怒……准确地说是他也不愿意踏踏实实地干活,就去了别处投军,这几年里当过鲁军还当过汴军。连襟回家的时候,带着满满一口袋银子,说都是当兵时挣的,而且还好几次遇上过那个许将军。 “我听说啊,当年山东一战是因为许将军杀人杀得少,所以被同僚看不惯了。”出去混了几年,连襟也算是见多识广,他告诉刘老六:“侯督师下令斩草除根,大部分新军营都执行命令,许将军心软好像才杀了二、三百。一开始其他人都动手的时候他也迟迟不动,像那个救火营就杀了好几千,结果不肯动手的都死光了,不是死在督师手里,就是死在东江军手里,你看最后手上没沾血的长青、山岚不都完蛋了么?许将军好歹还杀了二、三百,所以没立刻被处死,但还是成了钦犯。” “他可是黄侯的弟子,黄侯怎么不救他?” “就是因为黄侯的弟子才倒霉啊,”连襟说得唾沫横飞:“朝廷里觉得黄侯想收买人心,所以要黄侯手下的人也沾血,其他各营都动手,听说许将军反应很慢,朝廷当然不愿意了,黄侯这时候要是替他说话,这不就坐实自己在收买人心了么?要是替弟子说话,不成了秘嘱心腹对朝廷阳奉阴违了么?” “原来是这样。” “这也是算是自食其果了,把许将军办成钦犯就是朝廷给黄侯一个颜色看看,结果许将军一怒反去闯贼哪里去了,”连襟说起许平也挺感慨:“许将军不杀俘、不屠城,在河南颇得人心,我看啊,这仗难打啊。” 说完之后连襟就又提议去报名新军,刘老六吃惊不小:“你刚还说……” “我也算看明白了,新军和其他明军没啥区别,一样当兵吃饷混日子,一样别想指着军功出人头地,我拿到安家费就溜,怕什么?实在溜不掉,许将军又不杀俘,我到时候把枪一交,还不是屁事都没有?” 就这样,刘老六又和连襟投军去了,辞别哭哭啼啼的婆娘,刘老六第二次来到新军的招兵处,这次没有任何身体上的要求,那天和刘老六他们一起参军的还有几个骨瘦如柴的乞丐,新军也一概收下了。刘老六和连襟都被分配到重建的长青营,这是许将军参与建立又被他亲手消灭的营,当时他连襟就私下笑道:“别说,咱和许将军还真有缘。” “别瞎说,万一又派我们去打许将军怎么办?” “跑呗,还有什么可想的?”连襟很痛快地答道。 出来山西的路上,每天都有逃兵的尸体被悬挂在营门,看着那些血淋淋的尸体刘老六一阵阵地心虚,连襟几次劝他逃跑都没敢答应:“你不是说许将军不杀俘么?若是赢了有皇赏,输了把枪一交就行了。” 就在前天,连襟趁着一次砍柴的机会逃了,这个没义气的家伙,不过连襟不在刘老六更不敢跑了,他好不容易才让长官相信他不知道连襟要跑。看在大战在即的份上,队里的长官也没太为难他,只是交代不给刘老六出营的机会----其实就是给刘老六也不敢跑,这山西他人生路不熟,周围都是新军的部队,他既不知道回家的路也不想被抓到痛打一顿然后悬尸营门。 望着对面山上密密麻麻的黑旗,第一次上战场的刘老六感到腿肚子只打哆嗦,鼓声响起时,左边的伙伴抱怨道:“为什么我们要去打他们?我们就呆在这等他们下山来打我们不好吗?” “当官的都是蠢货。”右边的同伴赞同的回答道。 果长好像没有听到士兵们的窃窃私语声。 不过军命难违,刘老六他们听着鼓声,只能硬着头皮向山上爬去,背后的大炮不停地轰响着,刘老六听到身后又有一个同伴嘟囔道:“我们的大炮这么多,把他们轰垮不就得了?” “当官的都是蠢货。”刘老六小声应了一声,果长还是似乎什么也没听到。 黑色的旗帜越来越近,渐渐的,刘老六能够看到旗帜下的敌兵,他们一个个笔直地站在那里,接着对面腾起了几团烟幕----这不是己方火炮造成的,而是对方的大炮开始还击。 “娘咧,闯贼也有炮。” 一个士兵骂道。 “记着你们的训练。”果长总算开口了。 鼓声没有停,继续向前走吧。 “这些闯贼看来是不会跑了,”刘老六看着面前的敌人,在心里默念着:“菩萨啊,菩萨,他们怎么还不跑呢?” 无数的白烟突然从对面腾起,接着就是密密麻麻像炒豆子一样的枪声传入耳中,再接下来就是不少惨叫声: “哎呀。” “老子被打中了。” “疼,疼,疼!” 刘老六向左右看去,有几个人被打中了,倒在地上捂着伤处大声叫嚷。 身边的同伴脚步慢了下来,刘老六也放慢步伐保证自己不突出队列,既然脚步要踏着鼓点,那步伐迈得小一点儿就可以了。 对面又是一轮齐射,这次有更多的同伴倒下了。 “还击啊。”有人嚷嚷着:“为啥干挨打不还手?” 刘老六走得更慢了,可还击的命令还是没有下达。 “既然闯贼能打到我们,那我们也能打到他们,为啥不还击,这不是送死么?”刘老六腹谤着,不停滴看着果长,期盼着射击的命令能快点下达。 …… “前锋怎么走得这么慢?”贺宝刀看着两军的距离,在目前的位置上开始齐射,双方打光了弹药了未必能把敌人杀光,贺宝刀希望距离更近一些以加快彼此消耗的度,他的兵力是对面的两倍,消耗度越快对新军越有利,他打算靠不停顿的攻击来流光顺军的血:“传令,让前锋加。” …… “这鼓敲得,它是催命咧。”刘老六听着背后密如雨骤的鼓声,在心里用力地骂道。 幸好随着部队继续向前,对面也没有再射击,直到刘老六能模糊看到对面敌人的面容时,才看到他们又一次把枪放平。 “好疼。” 在白烟出现在视野中时,右手的同伴突然把枪一扔,抱着胸口去扑到在地,接着一阵清晰、猛烈得多的枪响声传来,无数的人同时出惨叫,这次被打倒的同伴比前两次加起来还多的多。 鼓声终于停了。 “预备----” 总算传来还击的命令,刘老六连忙把枪放平。 “瞄准----” “瞄准个屁。”刘老六手指扣在扳机上,以前训练的时候无数次听到这个口令,但它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让刘老六觉得可恶。 “开火!” 刘老六急急忙忙地扣动扳机,然后熟练地按照训练要求开始装填。 在用牙咬纸药包的时候,对面的敌人又开火了,刘老六本能地往地上一蹲,一颗铅弹呼啸着从头顶飞过,身后传来一声惨呼,背后的同伴扑在他的身边。刘老六看了那人一眼,子弹打中了他的脖子,血从伤口像喷泉一样地涌出来。 “幸好。”刘老六暗自庆幸道,手里纸包中的火药已经洒了一半,他看了一眼,将它随手抛掉,又掏出一个用牙咬开。 “预备----” 火药还没倒进去。 “瞄准----” “催你娘的命啊。”刘老六小声叫了一声,子弹还没有塞进枪管。 “开火!” 正在压膛的刘老六知道赶不上这次的射击了,他放慢了动作,对自己说道:“等下次吧。” 看到对面的敌人又一次放平火枪,刘老六更看到对面侧对着自己的黑衣军官把佩刀举到半空,知道对面马上就要开火了,他抢先往地上一蹲,白烟冒起,铅弹又一次呼啸着从上空飞过。 “好险。” 刘老六还来不及庆幸,就听到队官的怒吼声传来:“你们躲什么躲?不就是子弹吗?” 侧头一看,无数的同伴都蹲在地上,有的人甚至已经趴下了,听到队官的怒吼声后,大家又急急忙忙地起来装填。 这次队官还没有来得及喊话,刘老六就看到对面第三次放平了火枪。 “预备----” “预你娘的备!”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大概是另外一个看到对方准备射击而心焦的同伴吧。接着刘老六就听到了一声枪响,他也急急忙忙地胡乱放了一枪,顾不得掏药包就趴到在地。 “你压到我的手了。” 身边传来一声小声的责备声,是右手哪个不等对方开火就中弹倒地的同伴,刘老六趴在地上侧头看去,对方一动不动地趴着,正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 刘老六收回了压在同伴手上的枪,身侧已经是无数卧倒的同伴。 “没人起来装填,”刘老六抬头向前,看着对面紧锣密鼓地装弹,情知这次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赶在对面射击前装好弹药了:“那我也不起来。” 既然赶不上了就不赶了,刘老六很想得开,等对方射击完再起来装填吧。 对方又射击了一轮,黑衣军人人直立着继续装填。 “这次也赶不及了。”刘老六无可奈何地继续卧倒在地:“让后面的人也开两枪吧,我已经开过两枪了。” 第二十九节 初捷 看到自己当面的明军是举着螳螂旗时,站在装甲营的猫头鹰旗前的李来亨脸色凝重,望远镜始终不曾放下过。正如李来亨所料,长青营是第一波向装甲营阵地起进攻的明军,不仅仅是李来亨,参加过野鸡岗之战的装甲营军官们无人敢掉以轻心。 “这是大将军一手调教出来的营头,和我们还有鹰营一样,也算是师兄弟了。”长青营踩着鼓点向本方杀来时,一个参谋还这样说道:“螳螂营是大师兄,鹰营是二师兄,我们是小师弟,真好像是同室操戈一般。” 其他人都专注地看着战场,没有人应声。 现在大家的神色都轻松了不少,第五步兵翼越来越占据上风,对面明军前排已经被打得七零八落,不少士兵已经停止射击趴在地上等死。长青营的还击也显得越来越不成章法,整齐的排枪已经消失不见,那些还站立着的明军士兵大部分都弯着腰缓慢地装填,然后等不及军官的命令就急忙出零星的回击,还有些人则缓缓后退,似乎已经开始丧失对射的斗志。 “大师兄不行了。”一个参谋轻快地笑道,对面的长青营显出明显的疲态,阵势暴露出迟疑不定的军心。 “十七步兵队打得很好,二十也打得不错,不过打得最好的还是十八和十九步兵队。”李来亨仍然没有放下望远镜,不过他已经有余暇开始评判战局,在中央的位置上,明军的步兵已经快退到顺军的步兵火力范围外,这两队顺军开始向猫在地面上的明军士兵射击,虽然效率比较低,但每次齐射也能击中些企图躲避顺军火力的敌人。 李来亨注意到第五步兵翼的齐射度开始放缓,每次都用更长的时间仔细瞄准,来保证每个士兵都能参与到集体射击中,这既能减少体力的浪费,减缓士兵的紧张情绪,而且向不还手的敌人射击对士气也既有好处。 有一些趴在地上的敌人开始趁着第五步兵翼齐射的间隔期起身逃走,越来越多的明军士兵学着这些人的样子,飞快地从死亡区域地撤离。又是一次齐射,还在抵抗的明军士兵又被打翻了一批,整条明军战线开始动摇,士兵们不再尝试还击而是一起把后背亮给顺军。这些士兵已经不管是不是在射击的间隔了,以最快地度向螳螂将旗的位置跑去。 对面的鼓声再次响起,原本呆在螳螂将旗位置的后排明军开始前进,他们放过撤退的同伴,开始向交战位置前进。 “又是四个明军步队。”相对六百人一队的顺军步队,只有四百人的明军步队列出的阵型显得稍微单薄一些,这次李来亨看到第五步兵翼没有向前次那样进行原距离拦阻射击,而是把敌人放近。 对面的明军军中腾起了排枪的硝烟,这次是明军先开火了,他们没有走到刚才的位置就停下来开火。 这次开火过后,第五步兵翼并没有还击,可明军依然没有向前,而是原地不动装填,看起来还要进行新一轮的齐射。 “太远了,这么远他们在打树么?”李来亨话音未落,就看到第五步兵翼的旗帜开始晃动,鼓声也响了三响,看起来他的副官打算离开既设阵地向前。 身边的传令兵立刻转身向李来亨看来,营官微微点头,表示同意副官的建议。 装甲营的营部用主旗和鼓声回应了第五步兵翼的请求,这时明军果然又进行了一起齐射,第五步兵翼的士兵离开阵地,大步向前走去,一直走完两军间一半的路途,然后才抢在明军第三次射击前进行了次的回击。 顺、明两军的战线上,你来我往地喷射着成排的硝烟,两轮之后,李来亨虽然看不清对面的情况,不过他能感到对方的回击明显又慢了下来。顺军连续攻击了一次,对面的还击变得更加有气无力,零零星星地不复刚才的威力;接着顺军又连续齐射了两次,对面的齐射停止了。 第五步兵翼再次放缓了攻击频率,透过硝烟的缝隙,李来亨看到又有不少敌兵卧倒在地,还有更多的敌兵步前队的后尘开始退缩。 “第五步兵翼请求白刃冲锋。”一个传令兵冒着硝烟赶到李来亨面前:“明寇已经丧失斗志,我军一个冲锋就能打垮他们然后开始追击!” 李来亨摇摇头,这个时候继续用齐射杀敌那效率就显得太低了,可他也不同意进行白刃战:“退回来,今天的战斗才刚刚开始,没必要这么着急。” 越来越多的炮弹在前出的第五步兵翼周边横飞,顺军又进行了一轮齐射,然后咚咚敲着他们的鼓,交替撤回到出阵地上。 硝烟散去,长青营已经远远地退到顺军火力外,一批整整齐齐的新的明军部队正越过长青营,向着第五步兵翼的战线开来。 “大人,要末将出击了么?”第六步兵翼的翼官王无双大声问道。 李来亨事先预计,即使有预设阵地的依托,第五步兵翼在顶住明军第一个营的攻击后也会疲惫不堪,部队的组织度也会因为严重的伤亡而受到严重耗损,这个时候就需要第六步兵翼上前替下苦战已久的第五步兵翼,让这个翼能够在阵后稍作休整,以恢复斗志和士气。 在刚刚看到螳螂旗时,李来亨甚至考虑过提前派出第六步兵翼,利用对方替换第一阵部队的时候就把第五步兵翼撤回来,以免部队在状态不良的时候被迫和强大的敌军硬碰导致不必要的伤亡。 不过眼下是没有这个必要了,李来亨看着开过来的崭新明军,摇头道:“敌人还有很多,今天这仗还要打很久,我们不能过早动用预备队。” “这就是在野鸡岗打得我们险象环生的长青营么这就是宁陵死战不退,给鹰营造成巨大麻烦和伤亡的长青营么?”想起之前遇到长青营的两仗,李来亨轻声念道:“大将军总说我军不能承担一败,而新军的恢复能力是无穷无尽的,我看也未必如此啊。” 从上次遇到新军到今天过去一年了,李来亨觉得顺军的战斗力恢复得远比新军要好,虽然顺军还没有达到开封洪水前的顶峰状态,虽然总兵力增加了,但很多人都没有经历过河南一连串激战的锻炼。尽管有湖广和陕西的实战经历,可精锐士官和士兵的数量也就是那时的七、八成,李来亨之前还为此感到很不安。可从今天新军的表现看起来,他们的战斗力则是一落千丈。 第五步兵翼又开始和新军交战,三轮齐射后,李来亨看到己方又稳稳地占据了上风。 这次新军的进攻被顺军用排枪击退后,这个新军营的后排部队不再尝试与既设阵地中的第五步兵翼对射,而是直接起了冲锋。 看到对方挺着刺刀呐喊着冲上来,李来亨又一次缓缓摇头:“太早了,应该至少再缓步走上五十步,动一次齐射,再冲锋,至少。” 在猫头鹰旗下的顺军军官们,都在心里暗暗猜测新军的斗志成问题,王无双说道:“就算他们的营官知道应该如大人所说,但是他们恐怕没法让部队缓步再走上五十步了。” “那就更不应该冲锋,”李来亨冷冷地看着前线,第五步兵翼开始射以压制新军的冲锋,训练有素的前排士兵在射击后立刻把火枪交给身后的人,然后接过同伴的火枪开始进行新一轮的瞄准:“就算能冲上来,体力也耗尽了怎么白刃战?何况如果斗志有问题,怎么可能冲得上来?” 第五步兵翼进行新一轮射击时,第二排的士兵已经走到了队尾,射击完毕的头排士兵接过刚刚补充到身后的同伴手中的火枪。 “预备----” 成排的火枪又一次放平。 “瞄准----” 第三排的士兵也退向后排,第四排走上前来准备把火枪交到前排手中。 “开火!” 无数的枪口中喷出致命的子弹,顺军士兵头也不回地伸手向后,听任身后的伙伴将手中的武器拿去,接着又是一把新的火枪塞到手中。 比起许平更推崇的数排轮换法,李来亨更喜欢这种射战术,射造成的后果就是装填时间延长,既是许平的轮换法士兵在移动换位的同时也会造成动作变形,装填度远远不能和静止不动时相比。而李来亨的战术会让士兵装填的时间更加延长,复杂的换位动作会让士兵没有精力兼顾装填工作。不过李来亨认为射的目的就是在白刃战前射出更多轮的齐射,所以是不是能装填其实不重要。如果对面的敌人在百步内进行坚定地冲刺,李来亨觉得许平的战术不足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出尽可能多的火力,大概能射击三次左右,当然约一半的人能完成装填;而李来亨的战术能射击四次甚至可能五次,几乎没有人能完成装填。装甲营的训练是按照李来亨的要求来进行的,现在因为敌人冲锋距离较远,所以原本第二排的士兵还在装填弹药,而第三、第四两排的士兵都统统刺刀上枪,准备开始白刃肉搏。 第四次预备的命令已经下达,最后两排的士兵准备把火枪递给第一排的士兵,翼官满怀信心的看着前面的敌人,看来今天由于距离的关系顺军有机会把全部六排士兵的子弹都向敌人倾泻出去以后再开始肉搏。原本第二排的士兵还在紧张地进行着装填,负责的队官看了一眼他们的进度,似乎来不及装填完成,然后跑步上前再把枪递给第一排的士兵:这样很可能会在敌人杀到面前的时候冲乱自己的队形,影响到已经上好刺刀准备迎战的同伴。这个队官暗暗打定主意,战后要向营官建议:如果再有类似的情况,即使距离远也不必考虑换弹问题了。 敌人已经冲到了五十步外,顺军又进行了一次齐射,这次的齐射造成了惊人的杀伤效果,第一排的明军几乎被打倒了三分之二。 “预备----瞄准----” 硝烟还未散去,军官就又对刚接过火枪的步兵下达了命令。 密密麻麻的火枪第五次向前探出,所有的顺军都侧头开始瞄准自己正前方的敌人。 但开火的命令迟迟没有下达,对面的敌人并没有继续前进,无数的明军在血泊中挣扎,而刚才的那一击似乎已经打光了敌人的士气,已经冲到顺军眼前的明军开始畏缩不前。大批的人不顾命令停下脚步,不愿再向前冲锋迎接那必定更加猛烈的齐射。 “开火!” 顺军军官看到有的敌人开始举枪想要还击,就不再等待敌人继续靠近。 差不多又有三分之二最前排的敌人被打倒。 接过最后一排火枪的顺军士兵,等待着军官的命令。 “下刺刀,”一个顺军队官看到战场的变化后,断然回头对自己的部下喝令道:“全体装填。” 本来已经紧张地持枪准备肉搏的顺军后排士兵,听到这声命令后纷纷卸下刺刀,不再目视前方而是低头开始换弹。 “预备----瞄准----开火。” 第一排的顺军军官一气呵成地把三个命令喊完,这次排枪是朝着明军的背影出的。 “自由射击!” 军官又大声补充了一句,完成这个命令后,他后退一步,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绷得紧紧的身体也松弛下来。 有的顺军士兵急急忙忙地装填着弹药,然后拼命地举起枪,抢在明军逃出火枪的最大射程枪放上一枪。 而大部分的顺军士兵则要悠闲许多,他们不紧不慢的给火枪填药,刚才的激烈战斗已经够忙的了,现在好不容易又一个闲暇能够放松片刻。还有很多士兵则根本没有给火枪上膛,他们向着败逃的敌军背影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获得新生一般的喜悦,同时用力地甩着有些僵硬肩膀和酸手臂。 第三十节 静坐 “长青和三千营都被击退了。” 看着面前的战场,贺宝刀也感到一阵阵气闷,天一营还在和装甲营并排的劲射营交战,只是这两个营交战距离比较远,劲射营拒绝离开他们的既设阵地,而天一营也没有任何靠近的打算。这两个营之间生的战斗远没有装甲营那边的激烈,看起来伤亡都很有限,一时半刻是无论如何也分不出胜负的。 “让细柳营立刻投入进攻,”贺宝刀大声下令道,虽然长青和三千的攻势没有能够达到预想效果,不过这么近距离的激战,对方的体力和兵力损失也绝不可能是微乎其微的,现在许平的兵力都被牵制住了,尽管天一没能消耗对面敌手的多少兵力,但很显然他们也不能去增援受到攻击的装甲营:“那群猫头鹰是许平的最精锐的部队,一群新兵能打成这个样子也不错了,持续攻击,不要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近卫营和装甲营,贺宝刀知道这是许平手中两张王牌,还有一个西营也是战功赫赫,不过至少现在应该还不在战场上。贺宝刀还记得许平不止一次亲自带领这个营作战,比如上次奇袭杨文岳的河北军,就是这个营大破保定总督的十万大军,尽管杨文岳说什么闯军有三十万之众,但贺宝刀是一点儿也不信的:“不可能每支闯贼都有这样的战斗力。” 但排在三千后面的细柳营迟迟没有起进攻,贺宝刀看着顺军得以恢复士气和组织,急的再三派人去催问。 “周将军认为,兵法避实而击虚,这装甲营是块硬骨头,而它旁边的那营闯贼看起来比较软,周将军认为不妨先放过硬骨头,一会儿替下天一营,先突破这群猫头鹰的侧翼再夹击他们?”一个周续祖的传令兵赶到贺宝刀的大旗下解释道。 “胡说!”贺宝刀大为生气,伸手一指正在交战的前线:“周将军打算等到什么时候?天一营一刻不分出胜负,他就一直在边上干看着不成?” “周将军说,兵法要避实击虚啊。”细柳营的使者还在解释。 “这么小的一个战场,怎么避实击虚?”贺宝刀气得简直像亲自跑去周续祖那里和他理论,不过他无法离开自己的岗位,否则就是自动抛弃了指挥全军的责任:“我们的精锐部队是互相吸引的,就算周将军能够换到另外一个位置攻击,这块硬骨头不会原地不动,还是会跟过去的,还是要硬啃掉,或迟或早。” 虽然把气撒在一个小小的传令兵上没有任何意义,不过贺宝刀现在也只能把这个传令兵当做周续祖的化身,苦口婆心地劝说道:“周将军不记得侯爷常说的吗?作战要抓住重心,近卫营和装甲营就是今天这场战斗的重心,击败他们就击败了闯贼,我们就赢了!现在战争的重心就在周将军面前,立刻去进攻它!” “遵命,大帅。” 传令兵急急忙忙地从震怒的贺宝刀眼前跑开。 贺宝刀下令长青和三千立刻开始休整恢复体力和士气,依仗着兵力优势,贺宝刀并没有太把眼前的小挫放在心上,他计划对装甲营轮番进攻,不让它得到休息的时间和机会。无论对方多么经验丰富、久经战阵,贺宝刀相信只要是肉长的人就有疲惫的一刻,而只要是由人组成的部队就有把血流尽的一刻。 “迟早,装甲营会挺不住的。”贺宝刀决定用更多的兵力来轮番与装甲营交战,许平的兵力不足,手中大概只有近卫营这一营的预备队,当装甲营坚持不住的时候,这杆旗帜的倒下必然会重挫顺军的士气,而为了挽回士气兼弥补战线,许平一定要让近卫营出动,然后就继续消耗近卫营的实力。贺宝刀决心充分挥明军兵力优势的长处,被击退的明军各营总能在安全的后方休整,恢复斗志和士气,而顺军则要一刻不停地交战,等到顺军被无休无止的战斗削弱后,他就出动救火营一锤定音。 “牛尾庄哪里怎么样了?” 送走了周续祖的使者,贺宝刀又急忙关切地问起另一侧的战事,那里从开战开始就炮火连天,但一直没有报捷的消息传来,而且遥遥看去,许平大营上的黑旗仍在骄傲地飘扬。虽然知道进展不会很快,但是贺宝刀仍然忍不住关心道:“闯贼有多少兵力?可否攻到壕边了?” “没有什么进展,泰山和东森两营顿兵不下,”一个参谋告诉贺宝刀,刚才他们已经催问过几次,牛尾庄的许平大营是一个棱堡结构,顺军依托他们的土木工事,能够极大地抵消明军的兵力优势。 无可奈何的贺宝刀只有继续等待,他重新关注起中央战线,细柳营总算起进攻,这让贺宝刀松了一口气,他紧紧握了一下拳头:“不能让闯贼有喘息的机会,绝对不能给他们这个机会。” 贺宝刀知道新军的战斗力已经无法同几年前相比,但这样的兵力优势,他看不出任何失败的理由。 …… 此时第六步兵翼已经替换下战斗已久的第五步兵翼,连续三场对射让第五步兵翼付出了数百人伤亡的代价,一直高度紧张的士兵也感到疲倦,就是久经沙场的顺军军官们,也需要稍微松弛一下。 退下来的官兵们就呆在李来亨的猫头鹰旗后,不少士兵这还是第一次与新军交战,这些人兴奋地议论着刚才的战斗,他们出的喧哗声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显得有些与这肃杀的气氛格格不入,但没有哪怕一个军官去干涉他们。李来亨已经交代过,要让第五步兵翼的士兵、尤其是其中的新兵充分放松,他相信这种议论不但不会有损纪律和士气,反倒能让士兵们彻底拜托对镇东侯和新军的畏惧感。 “对面是细柳营,”李来亨看着新的明军营向第六步兵翼开去,他曾听许平提起过这个营和顺军的默契:“传令,让王翼官坚守阵地,没有我的命令不可以擅自起进攻。” …… “周将军这是在打什么啊?” 贺宝刀一直全神关注着装甲营对面的交战情况,细柳营呆在火枪的极限射程上,和装甲营有气无力地对射着:“隔着这么远,和放空枪又有什么区别。” 以目前装甲营和细柳营步兵线的距离,贺宝刀估计一次百人的齐射也就只能打死一、两个人,这还是在没有出火枪射程的前提下----贺宝刀说不好现在到底是在火枪的射程范围内还是范围外。 “报告大帅,牛尾庄那里进展不是很顺利。”一个参谋又带来了不好的消息,东森营的营官曾是贺宝刀的亲密部下和老朋友,也是一个坚决支持明廷不愿意背弃崇祯的人。虽然牛尾庄的棱堡不是一个容易攻克的目标,不过东森营还是打算全力进攻,至少要消耗顺军防守部队的实力为后续部队进一步攻击并拿下牛尾庄大营创造条件。 “本来说好了泰山营和我们一起攻击的,”前来报告战局的东森营军官气愤地说道:“结果他们打得软绵绵的,只是一味地用炮猛轰,而迟迟不肯把步兵派上去,最后禁不住我们再三催促,总算让步兵起进攻了。结果……结果……” 遭遇到顺军棱堡的拦阻火力后,泰山营的步兵就退了回去,此时还以为另一侧进攻已经牵制住守军相当多兵力的东森营就一股冲到棱堡的壕沟前,工兵也跟着一拥而上准备填平壕沟、爆破垒墙。等他们抵达到近处后,大批顺军伏兵突然出现在垒墙上,对明军进行了猛烈的攒射,东森营官兵在顺军的交叉火力下损失惨重。 按耐不住的贺宝刀把全军指挥权暂时放下,带着亲卫赶到牛尾庄附件,他赶到后看到泰山营还是呆在安全范围外,有条不紊地继续用火炮向牛尾庄轰击着。 “吉兄弟!”贺宝刀刚才已经见到了东森营的营官,后者报告遭到伏击的东森营损失了三百多步兵,还有近百宝贵的工兵也是在战斗中伤亡,现在迫切需要休整喘息,在一时三刻内无法再次动进攻:“你在做什么?” “我们的士兵是血肉之躯,他们无法抗拒闯贼的子弹。”吉星辉理直气壮地说道:“这里根本是无法进攻的地方,我不能让儿郎们去送死。” “这牛尾庄里根本就没有几千闯贼,他们经营这个营盘只不过几天的工夫,只要我们不怕牺牲,一定能打下的。”贺宝刀承认进攻这种棱堡会造成惨重的伤亡,就算最后没能打下也不会特别出乎他的意料,但是他希望对此处的攻击能够吸引许平向牛尾庄投入更多的增援兵力。贺宝刀也不太追求交换比问题,进攻阶段即使是一比四、一比五他也不在乎,只要顺军被削弱到一定程度,许平的兵力就不足以维持战线的完整,就会给新军以突破分割的机会,即使新军损失一半,只要还剩下三万人就不会失去进攻能力。 “棱堡是不可以正面强攻的,”吉星辉不为所动:“必须要靠猛烈的炮火压制,将其破坏掉以后才可能攻克之。” 贺宝刀看着那双与自己对峙的眼睛,突然感到面前的人变得很陌生,如果是在长生岛的时候,先不会有这样公然违抗命令的事情生,其次黄石立刻可以撤换掉任何一个胆敢违抗他军令的军官,换另外一个人接替职务执行命令。 但现在贺宝刀没有任何权利撤换任何一个营官,不要说现在的他,新军成立之后就是黄石也无权随意撤换任何一个营官,他们都已经是大明的将领,无论是黄石还是贺宝刀都不是督师的文臣,他们没有得到朝廷无限的信任。而新军甚至不像其他明军将领手中的私家军,至少在那些军队中,将领还有更大的权利。而新军各种人事依附关系被黄石砸烂得差不多了,现在上级既没有传统明军那种权威,更没有长生岛时那种如臂使指的组织结构。 “要是都像吉兄弟这样保存实力,那这个棱堡确实拿不下来。”贺宝刀怒道。 “明知是荒谬的命令也要执行吗?难道我手下的儿郎就不是爹生娘养的了吗?”吉星辉反唇相讥道:“难道侯爷的命令,大帅也不问青红皂白、不顾是非曲直地统统执行了吗?” 贺宝刀顿时被反问得哑口无言,他只能苦口婆心地劝说泰山营要多协助友军一些,吉星辉也借坡下驴向贺宝刀道歉,然后表示他会在合适的时候起猛烈的攻击。 碰了一鼻子灰的贺宝刀赶回自己的将旗所在,举起望远镜观察了前线片刻,把它放下问身边的参谋们:“细柳营就一直是这样打仗的么?” 现在细柳营还呆在贺宝刀刚才离开时的位置上,顺军的火炮统统躲回山后面去了,不给明军炮兵将他们消灭的机会。而且贺宝刀注意到虽然细柳营还一轮轮齐射打得欢,但装甲营已经连回击都没有了,显然对方认为这是在浪费弹药。 几个参谋同时默默点头。 贺宝刀长叹一声,手臂有些无力地垂下,长青营和三千营还在休整,他们过一会儿就可以再次起进攻,不过他们不能也不应该再去撞同样养精蓄锐良久的装甲营。贺宝刀手头还有几个营可以参与轮番攻击,不过他还是打算鼓励一下细柳营的斗志。 所谓遣将不如激将。 贺宝刀唤来一个传令兵,命令他立刻去把自己的话带给周续祖,要和原话一字不差: “如果周兄弟的细柳营都是这样的孬种,那让周将军赶快把阵地让出来,我让其他的营上,免得让闯贼有喘息之机。” 过了片刻,贺宝刀的传令兵回来了,他一拱手向贺宝刀郑重报告道:“周将军说了,他立刻会把阵地让出来。” 第三十一节 决策 “各营打得都不错,”在顺军这边,许平和他手下的军官、参谋们都对战局充满了乐观,眼下战况的进展比他们预料的还要好:“看起来不要说中午,就是打到天黑新军也休想突破我们的防线。” “新军这几个营打得确实不太好,不过他们人实在太多了,难说会有什么变故。”余深河显得比较谨慎,他指出长青营都是新兵,而泰山和细柳和顺军颇有默契:“刚才三千起一次冲锋固然是被击退了,但是未必每次我军都能这么幸运。” 从开战到现在,顺军也有近千的伤亡,其中一半是由新军的炮兵造成的:“新军的大炮实在太多了。”现在周洞天最担心的就是敌方的炮兵,由于顺军的炮兵很难对明军的炮兵构成威胁,所以他们的射击越来越大胆,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明军的火炮也打得越来越准。 “如果我是贺帅,”为了安全起见,顺军的火炮在敌方步兵攻势不太猛烈的时候都躲在本方步兵后面,由于兵力劣势许平不能在任何地点起反击,所以他也不认为明军的炮兵肩负有协助防守的任务,至少不是很重:“我就会把所有的大炮集中在一起,一个营一个营地敲过来。” “幸好贺帅不是大人,”周洞天对三西营迟迟不到感到非常忧虑,不能反击的防守是太被动的作战模式:“那样会给我们造成不小的麻烦。” “或迟或早,”许平轻声说道。 …… 天一营也开始后退,这个营向贺宝刀派来使者,要求让另外一营顶替上去继续进攻,天一营需要一些时间来恢复,以便重新投入作战。 “这么耗小去也不是事,”贺宝刀已经重新冷静下来,他回头问道:“姜帅还没到么?” “姜帅的前锋离我们这里还有十五里地,”参谋报告道:“姜帅正在带着主力赶来。” “他们的前锋愿意参与作战么?”贺宝刀手里还有相当的兵力可以动用,不过他希望晋军能够接替一部分战线,让他能把左翼无所事事的两个营调到更重要的区域,参与对顺军防线的车轮战。 参谋摇摇头:“他们说需要休息。” “这样啊。”贺宝刀知道晋军也多半指望不上了,没有走多远就扎营旁观,显然也是有了保存实力的心思。 “让在后方休息的各营把炮队都交给我直辖。”开战一个时辰来,贺宝刀注意到顺军没有任何反击的尝试,即使是新军被击溃的时候顺军也不肯动追击----这明明可以轻易给新军造成重创,并阻止新军恢复战力。 “许平手里肯定没有多少兵,他不敢反击。”贺宝刀想了想,让左右的新军都留下一个营的炮队,万一顺军真敢反击这些炮兵可以参与防守:“我要把十营的炮兵集中起来。”贺宝刀向着劲射营和装甲营的位置一指:“这里是许平的重心所在,打垮了这两个营,许平就完了。” “可是顺军的三西营还不知去向。” “就当他们赶不到好了。”贺宝刀心里还有几句话没说,如果顺军的实力和新军相当,那今天这仗就怎么也不像能打赢的样了。如果非要考虑对方的三西营,那就是自动承认失败,取胜的机会就在于抢在这三成顺军抵达战场前先击溃顺军的主力。成功的话,山西战场的明军野战军就会是三西营的六、七倍之多,任凭李定国再矫勇善战也无法挽回败局。 在贺宝刀的严令下,在后方整顿的各营纷纷交出了他们的炮队,如此贺宝刀就在中央战线上集中起一百门大炮。 得知炮兵已经准备好后,贺宝刀立刻下令道:“抵近射击,越近越好。” 贺宝刀毫不担心顺军炮兵的反击,对面六营顺军的火炮加起来也就有三、四十门的样子,如果他们敢出现在明军炮兵的近前,很快就会被明军压制摧毁。 参谋们指出顺军还有一种反击模式需要提防,就是顺军的骑兵部队,在眼前的这个战场上,明军的骑兵总数也有优势,每个营都有过四百骑兵,十二个步兵营加上直卫这个骑兵营总共有六千多骑兵,但这么庞大的骑兵分散在整个战场上,由各营自己控制。而顺军每营只有一、二百骑兵,他们的五千骑兵全部集中在一起,如果投入任何一处都能形成压倒性的骑兵优势。 “我早就和侯爷说过,骑兵应该集中在一起,二十年前我就这么说过,不过侯爷总说什么骑兵集中使用是歪理邪说。”贺宝刀抱怨道,其实他也知道这不完全是黄石的责任,当时黄石手下没有几个营,所以每个营都要有独立作战能力,而新军建立后黄石同样组建了直卫。而现在新军各营都把自己的骑兵当成宝贝,由特别亲信的部下统帅,贺宝刀就是想把他们调到自己手下直辖,各营也未必同意----是十有**不会同意。 “不要让炮兵集中在一起,分成几个阵地,步兵在他们身后掩护他们。”贺宝刀知道炮兵越靠近战场,受到顺军反击的可能性就越大,但是他仍然坚持抵近射击的策略:“让闯贼反击吧,他们冲击我们炮兵的时候,我们的步兵会极大地杀伤他们的骑兵。” “大帅,要不要末将待命,随时准备反击闯贼的骑兵?”杨怀祖问道。 “不,直卫不能动。”贺宝刀毫不犹豫地否决了杨怀祖的提议,在他看来,顺军强大的骑兵集团是一个很大的威胁,如果任何一个新军营的步兵被击溃时,顺军出动骑兵追击,单凭各营自己的骑兵部队是无法保证步兵安全后退的。甚至面对一个新军完整的步兵营时,这么庞大的骑兵部队仍然是一种威胁。这个威胁的存在实际也影响到了贺宝刀进攻的决心,所以他打算先消耗顺军的骑兵集团,降低他们的人数和突击能力,把他们削弱到不对新军各营造成严重威胁的地步。 当赤灼营对劲射营的阵地起攻击时,已经有五十门火炮部署到位,这些炮兵对劲射营的阵地倾斜着火力,不久又有十几门大炮加入。这些炮兵火力不仅严重影响了劲射营的还击,而且大大鼓舞着明军的士气,看到敌军阵地上此起彼伏的炮火烟尘后,即使是赤灼营的新兵也突然充满了胜利的信心,他们的队形也变得更加近前,与劲射营展开激烈的对射。 …… “真是弹如雨下。”一个参谋跑过来向许平报告,新军在中央战线上集中的炮兵给劲射营造成很大的伤亡,虽然顺军已经分散了队形,但已经有数百人被明军的火炮击倒,而分散的队形还导致劲射营在对射中变得很吃亏,现在劲射营的战线已经被压得开始后退:“第十一步兵翼已经顶不住了,第十二步兵翼将在北坡防守以躲避明寇的火炮。” “嗯。”对此许平无计可施,只能同意劲射营放弃南坡后退。没有炮兵的协助,明军在其他战线上的攻击变得更加无力,但明军重点攻击区域的压力则变得非常大,已经不是一个营能单独承担得住的了。 “大将军,我去把明寇打退!”刘宗敏见形势开始变得不利,也有些急躁起来。明军的炮兵越来越肆无忌惮,一直推到半山坡向顺军疯狂射击,在这么近的距离上,他们的炮弹变得非常准,第十一步兵翼的防线在短短一柱香内就被撕成了碎片。 许平离开将旗,跑到近处观察敌阵,透过硝烟形成的白雾,他还是能隐隐看到部署在炮兵后方的明军步兵方阵。 “用骑兵去冲击步兵阵地那是送死。”许平摇头否决道。 “末将不会硬冲敌阵。”迟树德报告他手下第一骑兵营的儿郎们都已经检查木塞、铁锤,保证每个骑兵都携带着它们:“末将冲过去,绝不和明寇恋战,驱逐了他们的炮兵后立刻把大炮的火门塞死。” 许平又想了想,还是摇头:“仍会是伤亡极大,而且直卫会立刻冲出来追杀你们。” 骑兵在步兵面前保持作战队形会被打成筛子,而如果不保持队形就会被直卫冲杀,许平没有足够的步兵掩护骑兵突击,他很担心那些下马塞炮的骑兵来不及逃回来。 “我们远没到需要拼命的地步,骑兵要留到用来追击。”许平抬头看了看天,已经快到正午了,新军的进展比许平预计的还要缓慢,三西营一旦抵达,许平就可以从新军的薄弱环节起反击,到时候骑兵集团会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要是骑兵营损失太大,我们就没法好好追击了,直卫就能掩护新军退出战场了。” …… “新军打得怎么样?” 姜镶问道。 “难分难舍,”晋军的哨兵报告道:“顺军非常善战,看上去新军大概有两倍的兵力优势,但半天打下来进展甚微。贺帅的攻势一轮接着一轮,但只能一寸一寸地夺取顺军的阵地,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战果。” “是不是顺军要赢啊?”一个神情紧张的幕僚替姜镶问道。 “赢倒也未必,至少目前看还是新军全面占优,顺军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哨兵摇头道:“新军人太多了,顺军最后说不定还得输。” “说不定?” “是的,说不定,要是突然又有一队顺军到达那就难说了。”晋军的观察员都认为如果照目前的形势展下去,新军还是赢面大一点,很可能靠着兵力、火力优势勉强压倒对手。但看上去也就是两、三万的顺军,和两倍、甚至三倍于己的新军打成这个样,都让晋军感到非常惊讶。 “许大将军和贺帅出自同门,怎么战斗力差得这么多?”姜镶一直认为新军和许平统帅的顺军应该战斗力差不多,那样今天的战斗应该是场一边倒、摧枯拉朽的战斗。 “可见黄侯还是藏私了。”幕僚们纷纷得出结论:“贺帅说到底也是外人,那比得上自己的亲传弟子?” “是啊,”姜镶也点头道,大家都知道黄石有个怪癖,身居高位但是亲兵、家丁、义儿、弟子一个也不收,许平是目前所知仅有的一个:“许大将军也真是怪,居然会反叛出去,而且这次在京师,居然还想欺师灭祖。” “反出朝廷的时候就是欺师灭祖了,再说若是害了黄侯,他不就天下无敌了?”一个幕僚说道:“就是没成,黄侯不来他也无人能制。” “谁知道到底怎么回事,说不定京师之变是另有隐情呢,或许黄侯根本就不想对付自己的得意弟子。”另一个幕僚撇嘴道。 “京师之变,确实迷雾重重,”姜镶咳嗽一声:“扯远了,现在我们还是静观待变吧。” …… 所有的参谋军官,都朝向南面望去,从那里传来的隆隆炮声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密。 终于有一个参谋向李定国建议道:“大人,我们是不是应该立刻向大将军靠拢?” “不必,大将军手下三万兵马都能征惯战,新军那帮新兵蛋子怎么可能是大将军对手?”李定国觉得许平无论如何也输不了:“大将军终归还是出身新军,太喜欢这种正面抗衡了,要知道我们顺军和新军条件不同,不能拘泥不变。” 三西营在山路上蜿蜒向东,一批被搜索到的樵夫在前面给顺军充当向导,三西营的工兵跟在他们背后画出草图,不停地送给后方的参谋,供他们研究如何调遣以充分利用各条小道的通过能力,让大军既不迷路,还能保持足够的行军度。 “不能让新军逃出山西,只要他们能逃回京师,他们就能再次补充和我们继续交战。”李定国始终感到有一种紧迫感沉沉地压在心头,顺军补充困难、物资有限:“我们要堵住新军的退路,就在这里把他们彻底歼灭。” 第三十二节 黑骑 新军先继续攻击劲射营的阵地,赤灼营一直追击过脊线攻击在北坡,贺宝刀也充满希望地等待突破顺军防线的好消息,不过他们的攻势被阻止了。 部署在南坡的劲射营炮兵协助第十二步兵翼击退了赤灼营的两次攻击。接替攻击位置的烈焰营一越过山脊就起冲锋,随后的白刃战给双方都带来了数百的损失,但最终明军又一次被击退到山顶。 许平命令第劲射营马上起反冲锋,把明军从山顶赶出去。刚刚被击退的烈焰营立足未稳就被顺军把山顶阵地夺了回去,不过顺军刚一冒头,就又暴露在明军的火炮攻击之下,很快又退了回去。 等明军的观察哨再次出现在山顶位置时,他们的面前出现的顺军后卫营的部队,刚才许平下令劲射营反击的时候,利用这一点时间差把后卫营的部队从原来的防线上撤出来了一批,机动到劲射营的后方,现在严重受损的劲射营正从掩护部队的背后绕过山头,去接替由后卫营另外一个翼把手的防线。 “大帅,我们和许贼的将旗只隔着一个山谷了,如果把大炮部署在这个山头上,我们就可以直接轰击他的将旗。”贺宝刀派去的观察哨回报道,他们仍然没有现近卫营和顺军骑兵的踪影,看来是躲在许平的将旗后方。 不过贺宝刀认为明军的正面还不够宽,他命令炮兵掉头攻击装甲营,围攻这个顺军营的明军很快形成了一道弧线,从三面对装甲营起攻击。没有多久装甲营也退到了山的另一侧,把山顶让给了明军,这样明军总算是占领了顺军的第一道阵地,不过还远远称不上突破,只是把顺军压向了后方。 现在摆在贺宝刀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转向攻击联系许平和牛尾庄的劲射营,切断牛尾庄和顺军主力的联系,然后集中力量围攻据守牛尾庄的顺军,争取先消灭掉顺军这一部。牛尾庄棱堡内据观测估计只有十门大炮,贺宝刀觉得若是利用明军的火力优势有不小的把握拿下它。 但贺宝刀也说不好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占领这个棱堡,头上的太阳越过天顶的最高点,开始向西方行去。要是在牛尾庄拖延时间太久的话,就可能等来许平的援兵。 “先攻击这里的闯贼,”贺宝刀决定还是先驱逐劲射营,把牛尾庄的顺军孤立起来,但随后不调转矛头去攻击牛尾庄,而是继续进攻许平的将旗。许平做了一个很不错战场机动,不过贺宝刀注意到他还是在防御,没有任何反击的意图,这个战场上的明军拥有绝对的主动权,可以随心所欲地集中兵力起攻击:“不能让他继续拆东墙、补西墙下去。” 此外贺宝刀不愿意转移攻击矛头也是因为炮兵的机动度有限,要是把中央位置的炮兵再调去牛尾庄又要花费很多时间,更不用说再调回来。 …… 得知劲射营又受到攻击后,许平犹豫了片刻:“如果我置之不理的话,新军可能会猛攻牛尾庄,前卫营有全军覆灭的危险。” 不过当前的局面不容他多考虑,出动近卫营反击的风险太大,而且救火营至今也没有出现在战斗中:“让劲射营且战且退,向我靠拢吧。打下牛尾庄顶多是一个小胜,这应该无法满足贺帅吧。” 下达了这个命令后,许平仰头看天,已经快到未时了:“李将军怎么还没到?” …… “姜帅怎么还不出动?”在战场的另一侧,贺宝刀也变得非常急躁,把劲射营击退后,他把不愿意出死力的细柳营也派去牛尾庄的方向,和泰山营一起监视那里的顺军。另一翼也有两个营被顺军牵制住,这样中央战线上只有七个营的新军,他迫切希望晋军能开来好让他能把所有的兵力都投入对许平将旗的攻击。 …… 刘老六又一次跟着长青营被派上前线,现在他们脚下的土地就是今天早上他们奉命攻击的装甲营阵地。一路走来时,到处是横七竖八的明军尸体,刘老六知道其中肯定有不少还是他之前的营里同伴。 还没爬上山顶,就看到前面的明军正向着坡下射击,山顶上的明军阵中不时腾起一团团烟尘,这是顺军的大炮在轰击明军的阵列。 “弟兄们,上啊。” 小队官大声喊叫着,前面的明军开始从山顶上退下来,这些满脸都是黑灰,不少人身上还带着血污的士兵从长青营士兵身边鱼贯而过,刘老六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提心吊胆地走上山顶,刘老六眼前豁然开朗,密密麻麻的黑衣军又一次出现在视野中。不等长青营排列好队形,一颗炮弹就呼啸着落在他身边不远处,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但是激起的土块似乎有一枚溅在他的军服上,让刘老六感到一阵阵疼。 不远处的装甲营士兵起了齐射,将刘老六的同伴打倒了几个。 “开火!开火啊!” 队官已经不要求齐射,只是命令明军士兵不停地向顺军射击,身边不时有铅弹和炮弹飞过,明军士兵纷纷蹲在友军的尸体旁,利用这些作为掩护,向顺军还击着。 一会儿工夫过后,刘老六就感到自己要撑不住了,每一刻边上都有同伴惨叫着倒地,而对面的黑衣军似乎毫无松动的迹象,又有一颗炮弹飞过,这次它准确地闯进了明军的方阵,引起了一片骨骼碎裂的声音。 “退,退!” 远处的军官叫起来:“先退下去,弟兄们,我们尽力了。” 老六忙不迭地跟着军官的号令,和其他士兵一起跑向后方。 “这仗没法打!他娘的。”一个带队离开山顶的军官骂道,刘老六听到那个军官毫不掩饰地大声抱怨道:“我们的大炮呢?” 离开山顶后刘老六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面前又有新的明军整队开来,越过他的身侧向刘老六背后的山顶开去。 …… “李将军报告,他估计装甲营又打死、打伤了一千明军。”在许平的面前,一个参谋汇报着:“后卫营估计从上次报告到现在,他们打死了七百明军。” “可是新军依然夺取了阵地,我军依然被逼退了。”许平看着前方山坡上的交战,决心依靠蛮力取胜的明军一波接着一波,每一批上来打上两轮就退下去换上新的一批,就好像拥有无穷无尽的人力。 因为顺军无法反击,就算是溃散下去的明军,许平知道他们也可以安然被重新组织起来,新军军官有充裕的时间恢复士兵的士气,软硬兼施地带着他们再次上阵。好几次许平都忍不住想出动预备队攻击被击退的新军,严重地杀伤他们、击溃士气低迷的败兵不给他们重组恢复的机会,但薄弱的战线不容他下定这样的决心。 李来亨报告,经过几个时辰的激战,不少士兵手臂都开始痉挛,有的人连弯曲一下胳膊都感到剧痛。而装甲营一直没有休息的时间,李来亨只能不断地在营内进行替换,让特别疲劳的士兵到后面稍微休息一下,但随着部队损失越来越大,替换的频率也越来越频繁。有的士兵被替换到一线时,他们因为持续装填而强直的手指都还没有完全恢复。 “李将军到底在哪里?”许平看着仍在激战的一线,这个时候如果三西营到达,他就能把疲劳的前军退回来休整,许平估计新军的前军也已经因为反复交战接近极限,出动生力军反击就可以把他们击溃。 …… “大帅,我们的士兵今天一直在战斗,他们没法再打下去了。” 几个新军营都叫苦不迭,中央的七位营官一起来见贺宝刀,一轮接着一轮的进攻,让士兵们心理和身体都极度疲劳,各营都在动手枪决不肯从命的士兵,迫使他们继续上前和顺军交战。 “出动救火营吧。”有的营向贺宝刀建议道:“对面的闯贼也快不行了。” “他们是快不行了,只要你们再加一把劲。”贺宝刀不为所动,虽然顺军明显有着更丰富的战斗经验和士气,但只要是人就有崩溃的一刻,现在顺军的射击也变得越来越缓慢无力,贺宝刀毫不怀疑对方的士兵马上就会耗尽体力:“中央是我们七个营打他们三个营,打不下来那还像话吗?” “那至少大帅让我们的炮兵上去助战吧。” “危险。”贺宝刀告诉中央的几个营官,山顶的阵地太狭小,部署了炮兵就部署不了掩护部队,步兵必须继续进攻,把顺军赶得更远一些才能把炮兵调上去。 “我们一定能把炮兵保护好,再说,只要能打垮闯贼,炮兵损失一些就损失了。” 其实这也正是贺宝刀所想的,但是如果他主动提议炮兵前置,万一损失太惨重难免会怨声载道,对贺宝刀来说,新军的任务还很多,还肩负着收复山西、陕西以致河南的重任,不能今天一战就搞得上下离心----彻底离心。 “好吧。”贺宝刀同意了,他下令炮兵向山顶阵地进,准备近距离攻击顺军的步兵。 …… “哪是什么?”许平看到了突然出现的明军炮兵,急忙叫道:“传令给所有的炮兵,攻击新军大炮。” 明军大炮才一出现在山顶,立刻受到顺军所有炮兵的关注,不过他们仍在继续部署,调整着炮口准备反击。越来越多的明军大炮出现在山顶上,虽然顺军的火炮一直朝他们轰击着,不过很快部署好的明军大炮就在数量上过了他们的顺军同行。 “刘将军,”看到出现在视野里的明军大炮已经过五十门,而且数量还在继续增加,许平知道本方炮兵被压制是迟早的事情,如果任由这些炮兵向近距离的顺军步兵纵射,那会带来毁灭性的后果。而且一旦明军炮兵在对面的山顶上站稳脚跟,他们就能一直轰击到许平的将旗所在,扰乱顺军的指挥系统:“李将军是没法及时赶到了,我们的骑兵现在就得出动。” “遵命,大将军。”刘宗敏好像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许平交给他的是一个近似自杀的任务,让几千骑兵去冲击可能有几万步兵的阵地。 不过许平打算把这个自杀程度稍微降低一些,他对刘宗敏飞快地交代道:“对面部署不下很多步兵。”山顶上空间有限,而顺军步兵一直据守着北坡,不给新军步兵展开兵力的机会,不然新军的炮兵也不会等到这个时候才上来:“不要向南坡冲击太多,尽可能地毁掉已经上山的炮就好。” “知道了。” 刘宗敏立刻下去带队出,而许平则急忙命令装甲营、后卫和劲射三营准备拼死反击,协助顺军的骑兵夺取对方的炮兵阵地。 “近卫营不出动吗?”看到眼前危机的场面,余深河也跃跃欲试。 “不,不知道李将军什么时候才能到,我们还需要更多的时间。”许平摇头道,紧张地关注着前线的交战。 …… 刘老六正和同伴们在北坡休整,他高兴地看到不少炮兵已经登上山顶:“轰!轰烂这帮闯贼。” 就在这时,突然山顶上响起尖锐的报警声:“闯贼冲山啦,闯贼的骑兵也来啦!” 接着就是一片呼喊号令声,长青营的军官们也纷纷叫道:“组成空心方阵。” 山顶上的明军步兵战线已经收缩为一个个方阵,把炮兵围在方阵中心,而刘老六也连忙爬起身,和同伴们一起按照条例的要求组成空心方阵。 这时刘老六看到山顶的友军以前所未有的度猛烈射击着,他们的射击方向很快就不再只是指向正南,而是开始向四面八方射着硝烟。 接着,刘老六就看到第一个黑衣骑兵出现在视野中,紧接着就是一片黑色的骑兵出现,像潮水漫过堤岸一般遮蔽了整个山顶。随即,这潮水就从山顶倾泻而下,向南坡的明军奔腾而来。 第三十三节 代价 向山顶冲锋时,顺军的骑兵收到了明军火力的猛烈射击,当他们冲近时,明军射的霰弹把顺军骑兵成排、成排地打倒。 尽管如此,刘宗敏仍带着他的大旗毫不停留地向明军冲去,对面的明军收缩成一个个空心方阵,这种阵型刘宗敏多次见许平演练过,知道这不是骑兵能够轻易对付的东西。不过只要把敌兵逼迫得采用这种阵型就已经是骑兵的成功,刘宗敏没有再这些明军部队前多做停留,而是继续向前,把这些挥不出正面火力的乌龟壳交给尾随在自己身后的步兵对付。 登上山顶时,刘宗敏看到前方的顺军骑兵已经迫使南坡的明军步兵也结阵,这个是出乎刘宗敏预料的喜讯,因为他记得许平在训练部队时反复强调过,如果步兵兵力优势,那么最好不要结这种阵而是依然用普通队形迎战。越强的正面火力越能杀伤对方的骑兵,而且连续的战线还能进一步阻碍对方骑兵的机动,阻止他们进一步的行动。 看起来对方确实缺乏斗志而且容易惊慌,刘宗敏已经做好损失惨重的心理准备,他的工作就是拖延明军后续步兵的反应度,让己方的反击部队有时间消灭山顶的明军炮兵和他们的掩护部队。 几个营的新军骑兵没有起反冲锋,而是和他们的步兵呆在一起,保护着他们营官。还有大约一个营的新军骑兵上前迎战,他们的队形一下子就被十倍于己顺军骑兵冲开,一眨眼间这些要一个人对付七、八个敌人的明军骑兵就被顺军骑兵乱刀砍死。 “很顺利……”刘宗敏心头刚刚冒出这个念头,突然就看到几十门火炮被部署在遥远的坡脚,几万明军的后方。 贺宝刀只派了一部分炮兵登上山顶,虽然只有一半已经不是顺军弱小的炮兵能够抵挡的,贺宝刀对顺军的逆袭也有预料,他打算牺牲一部分炮兵来换取顺军骑兵的重大损失,就像他一开始设想的那样。 “冲,冲啊!”刘宗敏突然把马刀一指前方,话音未落就带头向山坡下冲去。 虽然和事先交代的命令不符,不过刘宗敏的亲卫和掌旗官只是一愣,就紧跟着主帅一起向山下冲去。 大队的顺军骑兵从明军无数个方阵之间冲过,他们两侧的明军不停地射击着,无数的顺军骑兵滚鞍落马,不过这弹雨并不能阻止他们,他们不顾一切地向南疾驰,根本没有余暇去注意身边同伴是否还安然无恙、是否还伴随在自己左右。 刘宗敏意识到这样的自杀冲锋不太可能起第二次,破坏明军炮兵的行动估计只可能有这一次而已。许平不是总说什么骑兵的职责是掩护步兵么?那么趁着顺军的骑兵还在,就尽力去掩护步兵吧。 看到顺军的骑兵从明军空心方阵的空隙间长驱直入,在后方观战的贺宝刀大叫一声:“怎么好全军都部署方阵。”中央所有的营都摆出针对骑兵的队形,把指挥官们万无一失地紧密保护在中间,但已经归贺宝刀直辖的炮兵却没有人去管,虽然他们呆在遥远的阵后,却立刻就要遭遇到顺军骑兵的冲锋。 成排的炮兵有的已经换上了霰弹,其他炮组的队官还在呼喊着要组员立刻换弹,用直射攻击已经被严重削弱的顺军骑兵,不过这些炮组的士兵看到冲过来的黑衣骑兵后,纷纷扔下手中的弹药,向后方跑去。 那些换弹完成的炮组也受到了这些逃兵的影响,一个,然后又是一个炮手扔下手中的引火器,拼命向最近的步兵方阵或是远离顺军骑兵的地方跑掉。贺宝刀只看到有一门火炮开火,这门炮射出的霰弹在近距离把冲在最前的顺军骑兵统统击落下马,但没有第二门开火,保卫大炮的炮组燧枪兵也已经跑掉。 紧跟着冲上来的顺军骑兵已经杀到这门炮旁边,他们的坐骑从炮身边掠过,一个顺军骑兵手起刀落,那个勇敢的开炮炮手的头颅就被掀上了半空,喷洒着鲜血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等这颗头颅落地时,他依旧直立的身体才颓然倒下。 “让直卫立刻出动。”贺宝刀急忙下令道。 …… 冲到明军炮兵阵地时,迟树德身边已经只剩下不到一百人了,其他的人不是落马就是还没有跟上来,他一刀把那个没用逃走的炮手砍翻,接着就大声号令道:“塞炮!” 一些士兵跳下马,掏出木塞和锤子,准备动手把火门封死,迟树德回头看了一眼,顺军的骑兵正围绕着明军的方阵打转,不让他们能过来干涉先头部队的行动。 “大人,骑兵!骑兵!” 一个近卫出大声的警报,迟树德张望了一眼,大批头戴红羽的明军骑兵正从明军帅气所在的侧面绕出来,带着踏破山河的气势向自己这里冲来。 每一分一秒都很宝贵。 第一骑兵营的营官迟树德拨转马头向后赶了几步,在一个被霰弹击倒的部下尸体边跳下马,从他身上摸出了锤子等工具,快步跑向一个无人照顾的大炮。 虽然没有抬头去看,但几千骑兵把大地踏得微微抖的声音还是能感觉得到,迟树德跑到那门大炮边,把木塞顶在火门上,用力地挥着锤子,把木塞一下下地砸进去,直到它完全没入其中。 当年还是个木匠的时候,迟树德和刘宗敏这个铁匠是邻居,他们的店面相连,也是通家之好、妻女不避。刘宗敏是个很奇怪的人,他不是农民而是铁匠,自称以前从来没有种过地也没有任何农民的亲戚,可对朝廷的考成法恨之入骨,总说这世道不是好人能存活的日子。 一想到自己的妻子,迟树德又是一阵阵心疼,这疼让他痛彻心肺,让踏不由得出一声大吼。 身边一个部下塞上了另外一门炮,跟着就要离开去塞另外一门,迟树德冲着那个部下大叫了一声:“不行,这个不行。” 木塞没有完全塞进去,还有一截漏在火门外面,如果对方有一个好木匠,像迟树德一样好的木匠,就能把这个木塞从火门里拔出来,这门大炮还是能使用的。 “这不是良善人能活的世道了,跟着李大哥,替天行道,就是死了,也不是窝囊死的。”李自成因为打抱不平被下狱、被游街示众后,刘宗敏这样对迟树德说道,而他也没有辜负刘宗敏的义气和信任,跟着老朋友一起劫出了李自成,跟着李自成、刘宗敏去投了高闯王。 一拨又一拨的官军来围剿,在迟树德的记忆里很多年就是不停地逃亡,遇到官兵就是跑,跑得慢了的人就都死了,什么替天行道,完全就是待宰羔羊。只不过总会有新的人加入闯营,跟着高闯王一起造反----其实就是逃命,这世道活不下去的人实在太多了,不投闯也是死路一条,投闯吧,只要跑得够快,不当那个落在最后被官兵追上的,就还能多活些日子。 迟树德小心地调整了一下锤子的角度,稳稳地把它砸进了火门,没有一点留在外面。 在闯营的日子里,迟树德也还是干着木匠的老本行,多少年都不曾被派去前面打仗,平日里总是修修补补,刘宗敏总说他不是块杀人的料。 无数的人被官兵追上杀死了,就连高闯王也被追上杀死了,李自成李大哥成了闯王,还是跑,继续这条没有止境的逃生之路。 那是崇祯多少年来着?迟树德记不清具体的日子了,那浑浑噩噩的逃命日子仿佛都一样,闯营又被追上了,大部分都被官兵杀死了,只剩下十八个人还呆在李自成身边。 因为目标小了,总算是安定下来了,但是李自成很不满意,他一天到晚长吁短叹,总说躲在深山里不是个事。 终于有一天,李自成把剩下的兄弟都叫过来,说他不想拖累了大家,让大家去各自逃生,这替天行道是做不成了,起码不是闯营能做到的。如果有人想图个富贵,想请求朝廷赦免,李自成说他也会帮大家这个忙。 “闯王已经不想活了,他想自杀,让我们用他的级去向朝廷请功。”当天散会后,刘宗敏这样对李过、还是迟树德等其他人说道。 迟树德也是这样看的,李自成看得出来已经心灰意冷,已经萌生死志。 “这世道不是人能活的,离开闯王还是死路一条,除非我们真的狼心狗肺去做官,像曹操、八大王那样当了官军,杀老百姓谋富贵。可是,那种事你们做得出来吗?”在一群沉默不语的人面前,刘宗敏显得很激动,迟树德知道他总是这样的。 “可我叔叔。”李过当时也叹了口气,无论他和刘宗敏怎么劝说,李自成就是不肯回心转意。 “闯王是担心我们放不下自己的家小,”迟树德还记得刘宗敏脸上那时露出的冷酷:“我放得下的,没啥放不下的,在这个世道上,我放不下他们也没有活路。” 刘宗敏把迟树德叫到一边,提出一个要求:“迟兄弟,我打算杀了我的妻儿,誓死追随闯王,你和我一心吗?” 见迟树德还在犹豫,刘宗敏怒道:“难道你想他们被官府被收去抵充浅粮?还是你想学曹操、八大王?”当时罗汝才和张献忠都投奔了官军,表示愿意帮助官府围剿其他的逃荒饥民。 当夜,迟树德动手杀了刘宗敏一家,用刘宗敏妻儿血淋淋的人头,从他手中换到了自己妻子的级。十八个人都把自己的家小杀了,只有李过留下了他的养子李来亨,说这个孩子是个没有血亲的孤儿。 大家来到闭门不出的李自成房前,刘宗敏提着他妻儿的级,一脚踢开了李自成的房门闯了进去:“李大哥,当年你说要替天行道,这话兄弟们没有人忘,我们誓死从君就是为了这个,不是为了别的什么。这是你欠我们的血债,如果你不实践你的诺言,你就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人!” 闯王决心不再跑了,要全面效仿明军的模式,建立一支能和明军正面对垒的闯军。他带着十八个死心塌地的人又下山了,攻破地方官府的仓库,里面的物资不再统统送给饥民,而是留下一些重做军资,银子不再统统分掉,而是宣榜募兵。迟树德没有再成亲,刘宗敏也没有,李过也没有,但他好歹还有个养子伴随左右。 攻陷洛阳后,刘宗敏又来找迟树德:“迟三啊,有件事闯王要靠你了。” 许大将军----从大名鼎鼎的黄侯手下逃来闯营的新军将领,被李自成、刘宗敏还有牛军师认为唯一能帮助闯军组建对抗官兵军队的人,要成立一个新的营。 “迟三,你要好好盯住他,不让他背叛闯王,也不让他祸害百姓。”这是刘宗敏给迟树德的交代。 大将军实践了自己的诺言,河南的百姓能够安居乐业,无数的贫苦农民因为大将军而得以活命。 “大人,大人!”身边的卫士叫得更急。 “挡住他们!”迟树德头也不抬地命令道,还在一个个地检查大炮。 “……忠厚的人不会被逼为盗、敬天的人不会家破人亡、善良的人不会妻离子散、年长的老人会得到赡养,年幼的孩童不会被贩卖为奴,而亡者……也会有供他们安息的葬身之地。” 迟树德还记得许平昨天说过的话,转战河南的初期,许平一次次身先士卒、讨兵安民,让迟树德相信许平会做到这一切的,他是真心帮助闯王替天行道的。 身边已经响起了厮杀声,迟树德检查到了最后一门炮,果然又被他现了一个不合格的木匠活,他急忙跑到边上,小心地修补起这件工作。 在迟树德把锤子高高举起,准备砸下最后一计时,他已经全神贯注到没有察觉来自背后近旁的马声,也没有感到那丝冲着他后颈而来的寒风。 在锤子落下时,迟树德的头颅和他刚才杀死的明军炮手一样飞到了半空,他大睁着双眼,看着自己无头的身体旁的那尊大炮,在空中翻滚时,他确认木塞已经深深陷入了火门中。 “前进吧,我的朋友们、我的弟兄们,前面就是我们的时代,太平的时代。” ----这是俺、俺的婆娘没能看到的时代,大将军,俺信任你,不要辜负了我们…… 第三十四节 拉锯 之前无论仗打成什么样,贺宝刀觉得只要顺军的援兵不到,那许平这三万人只是麻烦而不是威胁,取胜对新军来说也只是时间问题。但现在贺宝刀突然现,能有能胜利还是有疑问的。 “大帅,用这点大炮,换几千闯贼的骑兵,还是我们赚了啊。”一个参谋见贺宝刀脸色沉重,便出言安慰道,本来贺宝刀的策略中就有牺牲炮兵换取对方骑兵重大伤亡的含义。 “可是不该损失这么多。”贺宝刀的脸上看不出喜怒,语气也听不出是愤怒还是激动。 “大帅,我们还是要比闯贼强大几倍。”又有参谋劝解道,战场的总兵力仍然是明军绝对优势,顺军的骑兵经过这次突击后估计也损失惨重,现在明军的炮兵虽然不再具有优势,但骑兵拥有了绝对优势,至少从数目上看是如此。 “是的,我们还是比闯贼强大好几倍。”贺宝刀轻轻点头赞同道,口气也恢复了不少,看上去又一次显得信心十足。 直卫正在向顺军的骑兵冲击,在明军的步兵协助火力面前,这些顺军骑兵没有任何抵抗的可能,不过贺宝刀看到他们仍在努力地拖延时间。前面山顶上的战局展成什么样还不清楚,但贺宝刀知道刚才并没有能够把顺军的步兵驱逐太远,对方一直呆在距离明军山顶阵地一、二百步内,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肯定不会静坐不动,必然已经起了对山顶明军的反冲锋。 …… “人什么时候就叫老了?” 以前在京师的时候,贺宝刀常常会对黄石说什么:老了、老了,孩子都长大了,自己也年近半百了。 而黄石就问过贺宝刀这个问题,显然对方虽然也有了一群长大成*人的孩子,却一点儿也不认为自己老了。 “如果有一天,我们对自己没信心了,比如会害怕出门,觉得离开自己的床、书桌和屋子太远是一件不安全的事,那我们就是老了。”黄石如此这般地对贺宝刀道:“我们现在还是年轻人,和三十年前一样年轻。” “怕离开家后憋不住尿出丑么?”贺宝刀当时问道。 “是的,就是这样。”贺宝刀记得黄石大笑着回答道:“有一天,我们会对自己没有信心,会担心自己在外人面前出丑,而当我们真的相信我们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而是合情合理的时候,当我们觉得没有信心是理所当然的时候,我们就是老了。” 很多、很多年前,那还是在盖州,贺宝刀记得黄石带着的四百来步兵被一千多后金骑兵围住了,当时贺宝刀一点儿也不担心,他深信黄石一定能守住阵地。 后来还有过不少类似的情况,无论在多么险恶的局面下,贺宝刀从来没想过打不退敌兵怎么办?被敌人击退了怎么办?因为这是不可能的事,对长生军来说,敌人永远只是麻烦而不是威胁。或许平日里会有担心,但一旦上了战场,那些莫名其妙的忧虑就会迅消失不见,就好像今天开战后,贺宝刀一直想的都是:好麻烦的一群闯贼,而不是好有威胁的一支敌军。 因为击败敌人、守住阵地,对长生军来说似乎是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不管过程如何曲折艰苦,结局总是这样不会有错的。 但现在贺宝刀对山顶上的明军能否守住阵地不被歼灭一点的信心也没有,尽管如同身边的参谋们所说,即使炮兵都完蛋了,明军仍然比顺军要强大。可……强大就能赢么?如果事情这么简单的话,这仗早就该赢下来了。 “怎么打成了这个烂仗?” 贺宝刀冒出了这样的疑问,以前他看关于和许平交战的战报时,总觉得同僚们----包括杨致远和贾明河,都会犯些蠢得不可思议的错误;其次就是许平的运气很好,他分兵、轻进、没仔细侦查就仓促行动,这些新军犯的错他一样不落地也都犯过,不过每次都是新军犯错的时候被重创,而许平总是有惊无险的逃掉了。 刚才看到自己的炮兵莫名其妙地被消灭后,贺宝刀猛然觉自己也犯下了一个不比杨致远、贾明河他们好多少的愚蠢决策,再回忆今天开战来的种种部署,多少自己好好的设想,最后都变成了愚蠢的昏招。 再想得更远一些,当年黄石带领长生军打仗时,分兵、鲁莽行事,不做好侦查就轻率下结论、从几乎一无所知的地段向处于本土作战的敌人起进攻----贺宝刀感到自己似乎找到了问题的总根子,黄石当年就是这么打仗的,但他没有输过。同样的思路、类似的决策,因为黄石赢了所以称为了智勇的楷模,但他的部下想复制这样的成功时,却一个个撞得头破血流。 不对,二十年前,没人曾为此撞得头破血流,那个时候是怎么打怎么赢,敌人抓不住长生军的失误,而他们只要失误就会被抓住。 一样的战略、一样的思路,一样的指挥官,只是军队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贺宝刀看着对面仍在死战不退的黑衣骑兵,用无人听到的语气轻声念道:“怪不得大人叫他们长生军了……” 现在贺宝刀突然能够体会杨致远和贾明河的苦衷,能够理解为什么他们抓不住战机,战场上双方总是在不停地犯错,但士气低迷、主动精神可虑的一方,总是很难抓住这些机会,而拥有更高士气和主动精神总是长生军,长生军的士兵弥补了他们主帅的失误,使得它们看上去就好像是从不存在一般。 “看来我真的是老了。”之前贺宝刀胸中那种必胜的信念,正在慢慢离他而去,本来贺宝刀认为就算新军会输,也绝不会输给一支比自己人少的顺军手中;不会输在一场堂堂正正的交战中。贺宝刀把身边的参谋唤来,要他们不停地向姜镶那里派出使者,无论如何也要晋军加入战团。 从今天早上开始,贺宝刀从未像现在这样急迫地期待着来自晋军的支援:“只要四万晋军参战,我们一定能取胜的。” …… 顺军的骑兵被击退时,李来亨又带着装甲营站在原先的预设阵地上,装甲营只是退到北坡后一点,但从未被驱逐到山顶阵地的火枪射程之外,刚才等刘宗敏的骑兵从步兵的阵地空隙中通过起突击后,李来亨立刻带领装甲营跟着骑兵的脚步冲上了两百米外的山顶。 虽然拥有绝对的兵力优势,但明军并没有主动攻击驱逐顺军的骑兵,而是各自坚守阵地,呆在万无一失的阵地上安全地攻击着顺军的骑兵。面对实际上各自为战的明军,顺军步兵竟然拥有了在关键地带的兵力优势,可以从容地攻击一个个落单的明军步队。 山顶上的明军正结成方阵,外围蹲着将上了刺刀的火枪斜指向上,而内侧的步兵则冲着四个方向。遭到顺军步兵近距离的射击后,这些保护炮兵的方阵被轻易地打破了,看到顺军的骑兵横在自己的退路上,大部分明军不再尝试可能激怒顺军的抵抗,而是放下武器投降。 就连被步兵保护在中间的大炮,看到顺军步兵已经逼到方阵外,知道大势已去后他们也不再射霰弹以免遭到顺军的报复,而是和步兵同伴一起向装甲营和劲射营投降。 攻破山顶上这些炮兵阵地后,李来亨就带着装甲营继续攻击那些靠近山顶的明军方阵,这些方阵现顺军的步兵靠近后,大多也不再攻击顺军的骑兵,而是向南退去和各自的营主力合拢。那些被刘宗敏的骑兵隔断的明军的方阵,和山顶的那些明军一样被顺军歼灭了几个,等直卫冲上来时,顺军的步兵已经扫除或驱逐了他们骑兵同伴退路上那些威胁巨大的明军方阵,让更多的顺军骑兵得以活着回到己方的阵地上。 “第一骑兵营已经不存在了。” 见到许平后,刘宗敏告诉他不到两千人的第一骑兵营这一仗就损失了上千人,有人目击营官迟树德殉职,另外两个副官一个被杀一个下落不明,估计也是凶多吉少,全营的建制都已经溃散,变成了一盘散沙。 “把营旗保留在我这里吧,”很快许平就确信第一骑兵营的建制已经损害到不可能进行战场修复的地步,他命令旗手等残存组织呆在自己的将旗附近退出战斗,而还有战斗**的骑兵则编入另外两个骑兵营作战。 “第二和第三骑兵营也就是第一骑兵营稍好。”刘宗敏告诉许平这两个骑兵营同样损失惨重,他们围绕着靠近山顶的明军方阵打转,迫使他们始终保持空心方阵的阵形同时阻止他们撤退,直到顺军的步兵赶来把这些乌龟壳一个个敲开。虽然没有承担第一骑兵营那样多的火力,但这两个营同样损失了近千人,而且表现最英勇损失最大的也是军官和士官:“固然兵丢了不少,但是军官丢得更多,第一骑兵营的兵补进来都没有官去带他们。” “但至少还有些军官,”第一骑兵营的军官没有几个或者回来的,这个还是刘宗敏刚刚对许平报告的,就算第二和第三骑兵营的军官要承担多五成到一倍的指挥压力,也总比让只剩兵、没有官的第一骑兵营留在战场上强:“刘将军多久可以让他们重新上阵?” 以刘宗敏一贯的悍勇,许平本以为对方会拍着胸脯说到:随时待命,或是说过一会儿就好。 但刘宗敏听到许平的话后却犹豫了一会儿,还抬头看看向西而去的太阳:“最好不要再让我的儿郎们再打了,除非大将军确信以后一、两个月内用不到他们了。” …… 泰山营和细柳营都不愿意到中央来参战,对此贺宝刀也无计可施。另外一侧的两个营倒是被勉强说动,但让谁接替他们的位置颇费了贺宝刀一番思量。 虽然参谋们都坚决反对用毫无战斗力的残废营去接替整个一侧的防守,贺宝刀也知道三西营随时都可能出现在战场上,但是他手里已经没有什么有战斗力的部队了。救火营还要留到一锤定音的时候才能出动,而让直卫去硬冲上万闯军步兵那和送死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贺宝刀把三千营和长青营调去了侧翼,刚才正好轮到三千营和长青营到山顶和闯军对射,他们留在山顶的掩护部队被顺军全歼,靠近山顶的部队也损失惨重。这个两个营估计有一、两千士兵投降,这差不多是他们最后的一点实力。加上早先的战损,三千营几乎损失光了它的所有战斗部队,只剩下骑兵、工兵、辎重兵和几百步兵,加起来不到两千人,而长青营稍微好一些,三千名步兵还剩下一千多人,加上其他各个兵种还有两千五百多人。参谋们很担心这两个营的战斗力,更不说它们的士气,即使对面只有一个顺军的营,要考虑的也是如何守住阵地而不是进攻。 “大帅,要它们立刻起进攻么?” 中央其他五个营的士气也跌落到开战以来的最低端,严重的损失,辛苦夺来的山顶阵地又一次丢失,失去炮兵掩护……这种种给新军的步兵极大的挫败感,看不到胜利的希望让他们不愿意继续,营官们都表示需要修整时间。 “不,不,”贺宝刀仍尽力试图说服那几个营继续做些牵制进攻,至少别让顺军有时间休息:“闯贼的反击也是回光返照了,他们都打了一天了,还能有什么余勇?” 贺宝刀把两营生力军的指挥官和杨怀祖都叫过来:“许平的骑兵已经垮了,现在我们的骑兵和步兵可以一起进攻了。”如果顺军要防备骑兵,就用步兵进攻摧毁他们;如果他们专注于与新军步兵抗衡,直卫就会负责从侧面撕开他们已经被削弱得很厉害的战线。 第三十五节 王牌 “新军已经损失殆尽。” 自今天早上开始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四个时辰,即使是没有上一线的参谋们,也都感到筋疲力尽,根据最新的战报他们判断道:“新军直卫也完了。” “是大都督府直卫,不叫新军直卫了。”许平冷冷地答道,刚退下战场没有休息多久的顺军骑兵,就被他又送上了战争以对抗新军步骑的联合攻势。就在不到一柱香前,许平亲眼看到刘宗敏的旗帜被混战中被砍断,无数明顺两军的骑兵为了争夺这面旗帜而付出生命。就连刘宗敏本人也身负重伤,被他的亲卫舍命从战场上抢救出来。 和部下们一样,许平也感到了疲惫,不仅是他,而是战场上的两军都被这种情绪感染了。拼死夺下的山顶阵地又被装甲营放弃了,大都督府直卫和两营新军的进攻能力在进攻劲射营、后卫营以及后来赶来的神射营的行动中被摧毁,而这三个顺军营和配合他们的顺军骑兵同样也被对手摧毁。看到侧翼的友军失去了续战能力后,这个营的顺军不得不主动后退以靠近许平的将旗所在,刚才这个营又和数个轮番上阵的新军营交战了一个时辰,现在李来亨不但还要继续防御,甚至还得进一步延展自己的战线以接替劲射营和后卫营的防御任务。 在装甲营的对面,明军的士兵木然地看着顺军拖着沉重的双腿主动离开阵地,敌人的撤退并没有能给这些明军士兵以一丝一毫士气上的鼓励----他们只是表现得如释重负。激战了一天的明军士兵,当看到最后一个敌人的影子从山顶上消失后,没有人出喜悦的欢呼,而是纷纷坐到在地,再也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站起来继续作战或是追击了。 今天的作战中,王启年一直伴随在贺宝刀左右,现在救火营依然斗志高昂,今天他们一直呆在后方养精蓄锐。 面前的顺军还差最后的一击,王启年知道许平的底牌----近卫营同样没有出动,如果近卫营在与救火营交战前能够被削弱一番当然最好。但王启年同样很清楚,就像黄石说的那样:从来没有天上调馅饼的事情。如果像为自己赢得一个光辉的前途,那么有的时候就必须出死力去赢得它。 而现在就是这个关键时刻,对面的顺军到了崩溃的边缘,许平的手中只剩下最后的预备队,一旦近卫营被击败,已经失去所有骑兵、左右两翼都被分割的许平将无法保证他任何部下能够安全撤离战场。 “救火营一定能够击败近卫营,”王启年对贺宝刀说道,顺军只要惨败一次,对大顺这种根基不稳的政权来说很可能就是致命一击。王启年相信对大顺领土的收复,会造就第一批明朝的军阀和藩镇,这个阶段以前历朝历代都有,大明应该也不会例外----如此根基深厚的王朝绝不可能连军阀藩镇都没出现就垮了:“但谁去追击顺军呢?” 近卫营是顺军最后的预备队,救火营则是明军的,没有预备队的失败方无法阻止敌人对本军溃兵的追击因此会付出惨重的失败代价,但这个的前提是敌人得有预备队来起追击。 中央的明军士兵纷纷席地而坐,一个试图把他们喊起来的军官遭到了枪击,即使是那些组织还算完整的新军野战营的士兵也拒绝继续作战。 “闯贼被打跑了。” “闯贼已经跑了!” “今天我们打赢了。” “这仗打完了!” 士兵们冲着那些试图鼓励他们的军官这样嚷嚷着、而如果有人感威胁他们,很可能会遇上已经无所畏惧的士兵的枪口。 “救火营击溃了近卫营后,”王启年指着面前这些散在整个阵地上的明军士兵,问贺宝刀道:“大帅能让他们追击么?” …… “劲射、后卫和神射营已经完全垮了。”许平得出了结论,觉贺宝刀把失去战斗力的长青和三千营调去侧面后,许平也用神射营换下了因为遭到新军新一轮猛攻而失去战斗力的劲射营。神射营先是帮助装甲营顶了两轮来自其他新军营的进攻好让后者休息一会儿,然后就因为后卫营被新军的协同攻击击溃而不得不上前反击,许平命令他们与刘宗敏的骑兵配合作战,进攻正在努力喘息以恢复伤势的大都督府直卫和两个新军野战营----这些明军和顺军成功地完成了互相摧毁。 现在后卫营和神射营的建制已经混乱,官兵们散步在许平的周围,一帮一伙地聚集在一起,因为一天的苦战而脱力倒地。这两个营已经无法承担任何防御工作。现在挡在许平将旗和明军之间的,只有装甲营那条稀松的防线。 就是李来亨现在都无法让他的手下跑步前进,许平看到装甲营的旗手已经不再高举着军旗,而是把它们斜靠在肩膀上,士兵们有气无力地拖着枪前进。 “幸好没有人来进攻我们,”许平看着自己面前的军队,对身边的周洞天感叹道:“任何人,如果看到我军现在的混乱状态,都会对我们敌人的胜利深信不疑。” “呵呵,”周洞天轻声笑了两声,他已经观察前面那片山顶很久了,装甲营已经彻底将那片阵地放弃,李来亨带着部队一口气退到前面那座山的半山坡才收住脚步。而直到此刻未知,周洞天没有看到任何明军步兵登上顺军放弃的制高点,都过去这么久了,仍没有任何明军尝试将军旗插上这片被鲜血浸透的阵地,将其宣告为己有:“末将想,说不定和我们一样,和大人说的一样,任何看到此时明军混乱状态的人,都会对他们敌人的胜利深信不疑。” “大人,要近卫营出动么?”看着不断西沉的夕阳,余深河实在忍耐不住了,今天参战的六个步兵营和三个骑兵营中,全部的骑兵营和四个步兵营已经战斗到频临解体的地步了,而近卫营作为编制最完整、人员最充足、装备最精良的营,却仍是一枪未放。 “看来今天近卫营是用不上了。”许平好像没听懂余深河话中请命的含义,头也不回地说道。 “大人,末将的营总得做点什么吧?”余深河焦急地说道,躲在牛尾庄的部队没有近卫营的战斗力,待遇也远不如近卫营,而且今天也不是一枪不放,周围友军部队的惨状让余深河他有一种负罪感。 “去做什么?”许平终于回过头来,看着余深河的眼睛:“对面救火营还没出动呢!” “末将一定能击溃救火营。” “就算如此,就算你沿途打垮了那些已经频临崩溃的新军各营,一路杀到贺帅的帅旗之前并把救火营也打垮。”许平一伸臂指向南面,前面是还能勉强维持队形的装甲营,接着许平又挥手向将旗附近比了比----这周围全是已经完全无法维持组织的后卫营和神射营官兵;至于被调去防御长青、三千两营的劲射营,营官报告许平他正在努力维持军心使得他们可以保持直立姿态、用一种威武的形象和明军继续对峙。 “然后呢?”许平问道:“我没有骑兵了、也没有第二个近卫营,等近卫营和救火营拼完后----就算你把它打垮了,骑兵、步兵一无所有的我用什么来追击新军呢?” …… “顺军垮了。” 姜镶的观察员向一直在旁观的晋军大帅报告道:“许将军把反复争夺了一天的山地拱手相让,已经没有继续抵抗的力量了。” “那新军呢?” “贺帅也垮了,顺军让出山顶后,新军的士兵都坐在地上喘气,连去占领山顶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连山后顺军到底在做什么都没有了兴趣。” “两败俱伤?”一个幕僚问道。 “是的,”晋军的探子认为这就是结局:“救火营还没动,其他新军各营都动不了了。” “贺帅让他最精锐的部队一直在看戏么?” “是的,许将军也是一样,近卫营还没上,其他的营都没法上了。” “真不愧是同门。”有幕僚出这样的感慨声。 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姜镶身上,总兵大人仰头看了看天:“三西营是不可能在日落前抵达了,我们出动吧。” “我们去打许将军么?” “当然不是,”姜镶答道:“但我们不能旁观了一天,什么也不做。我们走得更近一些,和贺帅合兵一处都没关系,反正快太阳就要落山了,我们稍微磨蹭一下就该各自收兵回营了。”姜镶认为这样做最为妥当,自己确实赶到战场而且和贺宝刀汇合了,只是时间关系才没打起来,至于明天----明天三西营如果到了再说,如果没到……如果没到也再说。 不过考虑到再说的问题,姜镶决定自己不去了,他让一个副将去清点出万余人马,以缓向贺宝刀的帅旗靠拢。 下达完这个命令后,姜镶还对幕僚们说道:“我看贺帅此番是凶多吉少,他连三万顺军都打不赢;不过许将军也很古怪,看起来顺王和许将军的兵力真的是有限啊。” …… 看到上万晋军由远而近,缓缓开入战场,贺宝刀遥望着仍然飘扬在敌阵上空的旗帜陷入沉思,此时杨怀祖已经包扎完毕,赶到中军前向他复命。 “大帅,”尽管脸上已经是苍白得没有连一丝一毫的人色,尽管伤口处还在不停地渗出鲜血,但杨怀祖的敬礼仍然干脆利落,他挺立在风雪中的身影也不曾有过分毫的摇摆:“末将幸不辱命!” “贤侄……”贺宝刀看着来者血迹斑斑的征衣,还有他折断的手臂:“贤侄,侯爷和你父亲,都会为你骄傲的,下去好好休息吧。” “这点小伤……”杨怀祖哈哈笑起来,脸上哪里有一丝一毫的痛楚之色:“末将好得很,大帅不必担忧。” “多亏贤侄了,如今我们已是胜劵在握。”贺宝刀再无犹豫,大声命令道:“救火营,进攻!” “救火营,起立!”一直紧张地跟在贺宝刀身后的王启年也用尽全力喊出命令:“全营----上刺刀!” 贺宝刀回头看了王启年一眼,王启年挺胸回答道:“大帅,侯爷说过:‘只有白刃突击才是最有威力的,’,末将以为不必再和闯贼纠缠了。” 贺宝刀微微颌不再说话。 “起立!” “上刺刀” 命令被不折不扣地传达下去,休息了一天的救火营中,无尽无边的欢呼声又一次地响起: “皇上万岁!” “大明万岁!” 鼓声,伴随着漫天飘动的红旗,五千救火营官兵排成方阵,踏着整齐的步伐向顺军的主阵迈进。 此时在顺军漆黑如墨的将旗下,许平如同大理石的雕塑般一动不动,对面的白羽海洋,在寒风中起伏着波涛。几千把刺刀上反射着的寒光,就像夜空中的星河,密密麻麻地在许平的眼中闪动。 装甲营的火炮一刻不停地射击着扑面而来的白羽之海,他们已经开始使用霰弹攻击,冰雹一样的弹雨落在刺刀林中,就像落入片片卵石被撒落池塘,白羽丛中泛起一阵阵波澜,又迅归于平静。 “救火营终于出动了。”许平看着前面层层的装甲营步兵防线向明军倾斜着火力,随即就被刺刀林无情地推开,明军火热的旗帜似乎没有被击倒过一片,李来亨的力量已经彻底耗尽了,装甲营的抵抗对救火营来说就像是不存在一样。看着那些如同烈火一样的救火营军阵坚定不移地向自己逼来,许平摇头道:“近卫营,出动吧。” “遵命,大人。”余深河站在许平背后一天就是等待这个命令,他微微欠身,然后猛地转身向后:“近卫营,起立----上刺刀!” 许平仍然注视着前方,淡淡地轻声问道:“余兄弟打算与救火营针锋相对吗?” “是的,大人。”余深河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救火营是镇东侯手下第一强军,末将以为,如果让士兵在他们面前犹豫是开枪还是拼刺刀的话,是很危险的,就是一瞬间的犹豫也不可容忍。” “很好。”许平有再说更多的话。 第三十六节 悬念 顺军的预备队已然出动,他们从他们统帅的身旁滚滚而过,余深河也最后向许平敬了一个礼,再一次扶正自己的头盔,跳上战马,抽出军刀,把它笔直地指向前方,昂然走在军阵的最前。漆黑的旗帜、漆黑的戎装,火红的旗帜、火红的军装……刹那间,已经响彻在战场上整整一天的枪炮声嘎然而止,只剩下隆隆的鼓声,还有万千人踏出令大地震颤的脚步声。彼此不断逼近的两军中的每一个士兵,都加倍用力地握紧他们手中的武器,向迎面走来的敌军亮出雪亮的刺刀。 “余兄弟一直担心没有事做,现在可好,一下子两件,”余深河走后,许平看着战场对周洞天说道:“先击退救火营,然后再击退晋军。” 从东面而来的晋军差不多在落入贺宝刀视线的同时,就被许平注意到了,一万多晋军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大威胁,只要及时击退了救火营的进攻,许平觉得这么点其他明军还是拿顺军没办法:“更不用说他们到底会不会参与进攻,只要救火营打不垮我们,晋军就不会参战。”许平觉得要是晋军真有什么斗志的话,也断然不会在边上旁观到太阳快落山了才出来应付差事。 …… “救火营一定要打垮近卫营,”贺宝刀有些紧张地微微握拳,又轻声重复了一遍自己刚刚说的话:“王将军一定能打垮近卫营。” 陪在贺宝刀身边的现在是杨怀祖和他的直卫,本来拥有两千兵马的大都督府直卫,现在只剩下五百多人还完好无损地站着。 …… 在牛尾庄附近,细柳营和泰山营的两位营官并没有呆在自己的指挥岗位上而是并肩向中央方向翘盼望。 趁着钟龟年不在身边,吉星辉犹豫着问道:“是不是再加一把劲,许平就会垮了啊?” “那也是成就了救火营的功劳,我们能分碗汤就不错了,”周续祖觉得一不做、二不休,反正都静坐到这种地步了,就是赢了别想从贺宝刀那里分到什么功劳,他现在就等李定国一出现就退出战场表明不与顺军作对的立场:“就算今天李将军到不了,我也是听调不听宣了,什么李将军一到我就和贺宝刀分道扬镳,免得遭到池鱼之殃。” …… 从许平背后走出的近卫营,迅从纵队变成横队,在他们的对面,救火营的几千白羽兵也没有迅上前,而是做着和近卫营一模一样的队列变换。两个营之间已经没有任何能够干扰他们对决的东西,近卫营和救火营在彼此的射程之外,以同样紧凑的节奏快延展着自己的队列的长度。 近卫营每一个步队的横队都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薄,很快各个步队就位相接,整个营的战线连接成了一体,像一条细细的黑线,横贯在整个战场上。余深河选择了单层六排的阵型,他对面救火营此时也变成了一条纤细的红绳,等战鼓再次急促地响起时。顺明两军就会以这样的单薄阵列短兵相接。 余深河不愿意下令进行射击,因为他没有一轮齐射就把敌人打垮的信心,而如果打不垮的话,救火营就会走过来,从更近的位置上起威力更强的齐射。除非能靠近到齐射后对方来不及还击就可以冲过去的距离上,才可能白打一枪,不过在那样的距离上,很可能齐射命令还没有完成对方就已经冲了过来。 以六排单层这样单薄的队形肉搏交战,胜负会在一眨眼之间就决出,士兵根本不会有机会去观察两翼的同伴是不是被击退了。在他们的士气受到友军的胜败影响前,他们与对面敌人就胜负已分。 最后还有一个顾虑就是王启年的来信,许平对救火营是否倒戈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早上还曾对余深河说过:如果救火营要和我们打,我们也不怕他们;不过要是王将军真打算倒戈,那真是再好不过。 …… 王启年也在焦急地等待着全营拉成细线阵型,他没有任何兴趣与顺军进行一场对射,顺军仍然处于防守状态,如果陷入阵地对射王启年不认为对自己有太大的好处,而且这种交战模式可能会让对方立刻察觉到自己根本无意倒戈。 白刃战、只有以最大接触面进行的白刃战才能在一瞬间决出胜负,取得对近卫营无可置疑的胜利,充分鼓舞起晋军友军的士气和信心。 在等待的余暇,王启年忍不住向右手方向看去,那里不到两万的晋军是不是能充满信心地起进攻,将是能不能在日落前给顺军以重创的决定性因素。 …… 这些晋军的动作很快,看到他们进入战场并接近核心区域后贺宝刀才下定决心让救火营出动,现在这些军队已经越过明军的右翼,直奔中央战线而来。看到救火营和近卫营拉开架势正在进行着最后的交战预备,晋军中的鼓声响得更急骤起来。 先头已经抵达到核心战场边缘,晋军长长的行军纵队开始向横队转变,它一分为三,最前面的士兵向最远的左前位置移动,稍后一些的奔向较近一些右前,而纵队尾巴上的那一部分则跑向正中,准备以最快的度和友军拉成横队。 “一、二、一!” “一、二、一!” 赶向中央位置的晋军官兵已经不是在急行而是小步跑,为的晋军军官大声喊着号子,他们和身后的士兵们一起将身体裹在厚厚的大红战袍之中。跑在最前的一个军官,把遮脸用的厚厚的布巾拉下了一块,每一次张嘴喊号子时,大团的白雾就从口中喷到寒冷的空气中,接着就像战场上的硝烟一样被凛冽的北风迅地吹去。 这个军官身后的士兵们,听着号子,踏着整齐、沉重的步伐,把步枪斜抱在胸前,整个军队跟着士兵们晃动的节奏,在寒风中滚滚向前。 “列队!列队!快!快!快” 一个骑在战马上,头带高高明将缨盔的武人,带着紧跟在他身后的旗手,在刚刚跑到中央位置上的这支晋军的周围匆匆奔跑着。这个武将口中出焦急的催促声,又张目向远处救火营和近卫营的位置望去,这两个营已经把自己彻底拉成了两条平行的细线,这支晋军的最右翼侧对着救火营只有几人宽的军阵窄面,而晋军左侧之前,则是漫山遍野杂乱无章的明军步兵。从这支军队背后追赶而来的长青营和三千营的使者,此时呆着距离这支军队不远的地方,脸上都露出了迷惑之色。 “好了,好了。”看到部下匆匆完成了向横队的变换,焦急的武将急忙带着旗手赶到自己的指挥岗位上,他从怀里掏出望远镜向最左面的将旗位置望去,口中嘟囔着:“紧赶慢赶、紧赶慢赶了一天,总算是在日落前赶到了。” …… “好有士气的军队,”贺宝刀看着在自己侧面急展开的晋军,脸上露出又是惊异而是欢喜的表情:“这是姜帅的近卫么?我怎么没有看到姜帅的旗号?” 其他参谋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们一直在忙着寻找姜镶的旗号,不过始终没有能够找到,这些参谋对晋军的派系只有大概的了解,而面前这队晋军显然不在他们了解的范围内。 …… 看到如此快捷的晋军,许平也是一阵阵地惊讶,确实,从他们进入战场到救火营出动时间不短,如果是自己的部下也能一路小跑赶到,不过许平从未见过这样的明军部队,就是新军都没有这些晋军表现出来的斗志旺盛。 “这真的是晋军吗?”周洞天和许平一样,已经不再一刻不离地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投在近卫营的身上,而是转过身观察起这支让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议的晋军来。 …… “这是什么人?” 早在新的晋军出现在身侧时,姜镶的部下们就出了这样的疑问,这支新抵达的晋军毫不理会姜镶所部的旗号询问,不管不顾地向着明顺两军的战场赶去。看上去足有一万五千左右的大军,就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周围密密麻麻的大同兵营盘一般,直愣愣地从姜镶军队的身边,他的主力和他的探马、前卫和哨探中滚滚而过。 当这支突然出现的军队从身边经过后,被他们视若无物的姜镶所部就开始观察起他们来。 “王总兵,”一个惊奇到已经无法把望远镜从眼睛上拿下的部将一边看,一边大声说道:“他打的是王总兵的旗号,可是领头的明明不是王总兵的人,我根本不认识,再说王总兵不是半个月前就投降了李将军了吗?” “跟着是赵将军的旗子,”当先头部队过去后,另一个部将看到紧随其后的旗号后大叫一声:“赵将军和王总兵不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吗?他怎么会跟着王总兵一起来?” “他们自己竟然没打起来?王总兵就不怕赵将军在背后捅他黑刀子吗?”一个脑筋比较慢的部将还没有反应过来,在其他人都已经陷入沉默的时候这个家伙还在喋喋不休:“不过赵将军不是也率全城投降了李将军了么?” “我猜后面的,都是投降了李将军的人。”身后一个人听这家伙还在大呼小叫,就轻声说了一句。 被提醒的人转过头,愣愣地看着周围的同僚们,没有人再出声说话,包括他们的大帅姜镶,都已经脸色凝重。这个家伙脸上终于也露出骇人之色,他回过头,看着不远处隆隆而过的大队兵马,哆嗦着嘴唇指着他们叫道:“这……这是……” “这仗打完了,没有我们的事了,大将军也用不着我们了,这样也好。”姜镶轻声叹息了一声,他目送着新来的军队远去,这支根本就将其视若无物的军队已经插到姜镶和贺宝刀之间,挡在新军向东退向忻州的道路上。虽然姜镶一直琢磨着万一新军战败,他要拿新军当送给顺王的见面礼,但真等到这一刻到来时,姜镶却现自己还是无法下定这个决心:“说到底我也是世代将门,降了顺王是一回事,在降了顺王之前就帮着顺王打明军----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 站在晋军横队最左端的武将,没有出任何旗号,而是一伸手把金盔从自己的头上拔起,狠狠地扔到了一边,接着又用双手把一顶毡帽举到了自己的头上。 侧头看着他的军官们,见状纷纷把头盔摔到冰冷坚硬的大地上,为自己换上宽檐毡帽,用力地把绳索在下巴上紧。 一个士兵把斗笠从背上解下,把它举到自己的唇边,士兵用力地亲吻了一下自己的斗笠,然后郑重其事地把它捧上自己的头顶,仔细地摆放了一摆,让它端端正正朝向前方。 从最左面开始,一排又一排的士兵,松开御寒战袍上的绳索,听任大红的袍子从自己的箭头滑落向地面,露出下面漆黑的军服…… 刚刚随着鼓声又一次响起而迈步向前的救火营士兵,一个接着一个现位于自己右手方向的同伴停下了脚步向侧后回头看去,他们也因此忍不住稍微停一下,向同伴驻足观望的方向望去。而后,再没有什么鼓声能让已经停下脚步的士兵回头向前继续前进----更多的士兵又因为他们的举动而跟着停下了。 这奇异的景象就像是有一道笔直波浪从红色的水面上从左向右推过,随着这条波浪,整个军阵一下子变了颜色;又好像是有一个隐形的巨人,用它不可察觉的手臂将蒙在侧面那支大军上的那层红布轻轻揭去,一下子露出它的本色。 “李将军迟到了整整两个时辰,”许平望远镜的视野里,三面新的军旗正腾空而起,许平可以清晰地看到上面的老虎、金钱豹和大山猫:“但我决定不和他计较了。” 第三十七节 倒戈 “大帅,我们该怎么办?” 姜镶下令那队原本去贺宝刀身边装样子的部队不用出了,大同兵开始回转,向自己的营寨迈进,姜镶没有离去而是带着亲卫留在战场旁,他让一个心腹将领去负责营务,而自己另有要事要做:“一会儿等仗打完了,我要去拜见大将军。” 今天据姜镶所见,顺军至少死伤了四、五分之一,而新军虽然差点,但也损失得有过十分之一的兵力才失去进攻能力。对姜镶的四万大军来说,五分之一就是八千人,他知道自己的军队在野战中别说损失八千、就是损失个千儿八百都要面临战败了。 “无论是对顺军还是新军来说,我们都是无足轻重的小卒,等见了大将军,我们万万不能忘记这一点。”姜镶继续观看着战场,同时提醒自己的幕僚部下们道。 …… 刚才出动本营骑兵和刘宗敏对抗的东森营指挥官吞枪自尽,其他一直保留自己精锐骑兵的营官,则在本部骑兵的保护下迅脱离战场。 数千骑兵奔腾着离去的场面,就像同样多骑兵起进攻一样激动人心,被抛弃的步兵连逃跑的念头都被这一击砸得粉碎,大批、大批地扔下武器向逼过来的西锐营投降。在西锐营的左面是西锋营,他们遭到了直卫的微弱抵抗;在西锐营的另一面,是位于近卫营和救火营旁边的西营,现在它监视的顺明两营之间已经没有了敌对行动。 细柳和泰山营已经退出战场,这两个营的使者已经抵达许平的将旗前,开始与他讨论投降问题。许平明白这两个营的将领都不希望他们事先就与顺军勾结的事情流传出去,所以要先退出战场,以便能表现得像是在走投无路下才投降的。 和这两个营一样,姜镶也有类似的打算,不过他是真的没有事先与顺军勾结,确实是等到局面无可挽回后才确定投降。 几千骑兵保护着新军的营官们从战场上逃离,直到此刻周洞天仍遥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忍不住出感慨:“从未想到新军也会有这样的一天。” “跟着黄侯从未打过败仗,从来不需要投降,所以一开始斗志昂扬,誓死不降,既然所有的人都不投降,自己也就从来没有想到过投降或是逃跑。”陈哲已经不在协助余深河指挥部队,而是回到许平的身边,听到周洞天这句话后他就笑道:“一仗接着一仗地输,士气越来越差,终于有试着逃跑了,结果也没事。大家一下子也都想明白了:逃跑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没什么丢不起人的。” “陈兄弟说的是。”周洞天应道,许平一直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听着。 “现在怎么样我不知道,反正我走的时候,一个小队官都得要几百两银子,一个队官得上千两、甚至几千两。花了这么多钱买来的官,谁舍得死啊?死了还怎么把本钱挣回来呢?至于上面的人,更是富得流油,当然更舍不得死了。”陈哲讥讽地说道:“今天能打成这样已经很出乎我意料了,新军里还是有批三年前从军的军官,他们的位置不是花钱买到的,虽然可能也跟着富起来了,但还有点往昔的斗志,今天死战的就是这批人;而将军们嘛,说到底也是黄侯几十年的部下,不比我们,虽然这样、那样舍不得死,但是黄侯的命令还是会执行。” 现在留在战场上的成建制明军还剩下救火营,和近卫营面对面地站着,而西营已经不再监视救火营而是向另一面开去,去攻击营官已经把骑兵带走的三千营和长青营。牛尾庄的顺军也杀出来,配合李定国部围堵四散的明军士兵。 “王将军要求向顺王投降,他强调这是他事先就提的要求之一,”余深河不停派来传令兵向许平通报谈判进展:“王将军拒绝向大将军投降。” “什么事先不事先的,”陈哲就是因为谈判的内容让他听不下去才跑回许平身边透口气的,刚才他冲王启年的使者大叫大嚷还被余深河责备了,现在他就冲着余深河的使者嚷起来----既安全不会有什么不良后果,而且还出了口针对余深河的气:“现在是我们绝对优势,救火营不投降就灭了它!” “就是,刚才要不是西营都到了,救火营真的不会和我们打么?”周洞天也在边上搭腔道:“刚才那架势他们像是要真打,不像是装的。” “王将军说他之所以选择刺刀冲锋就是像拖延时间,离开贺宝刀的控制越远,他越有把握控制部队倒戈。”余深河的使者转述着谈判内容,听上去就像是替王启年辩解。 “他有证据说他肯定不会和我们打么?”陈哲冷笑道:“如果王将军心里没鬼,我们完全可以派人去问,问他停止作战的命令到底是现西营前还是西营后,允许他继续带兵已经是很宽厚的条件了。”陈哲对许平说道:“大将军,救火营军心已经垮了,我们全面有利,王启年不向您投降就摧毁他。” “算了,你也没有证据说他没看到西营就一定会和我们打起来,毕竟他今天确实没有杀过我们哦人。”遇上装甲营虚弱无力的拦阻时,救火营也只是用刺刀把他们赶开而不是轰击他们,许平挥手制止了陈哲和周洞天的继续反对:“我答应过王将军救火营可以直接向顺王投降,我确实这么说过,我不能食言。” 许平让余深河把救火营的使者带到自己面前,对他说出了最终决定:“救火营可以单独立营,保留军旗,我不干涉王将军的权威和决定,救火营要呆在我大营附近,王将军稍微收拾一下,两天内顺王就会抵达,到时候我会派人护送王将军前去拜见顺王,而在此之前,王将军可以继续打着朱明的旗号。” “谢大将军,大将军真是一言九鼎。”白羽使者欢天喜地的冲许平连连磕头,然后跑下去向营官通报这个好消息。 …… 贺宝刀在兵败后自刎身亡,坚持抵抗的直卫指挥杨怀祖受伤昏迷,被顺军俘虏。 “加上直卫十三营新军,三个倒戈的,一个被俘的,一个自尽的,剩下都跑光了。”周洞天大笑道:“这些营官坚持不肯把骑兵借给贺宝刀统一使用,真称得上是老谋深算。” “是啊,”随着战争的不断持续,新军急地扩编,从上到下的质量都急剧下滑,许平命令道:“派医生去给杨将军好好看伤,不要伤了他的性命。” 直卫进行的最后抵抗,给李定国造成了几十、上百的伤亡,许平估计这么点小仇李定国也不会放在心上:“战争已经结束了,没有必要再死人了。” 在牛尾庄附近这个狭小的战场上,今天有四千余名顺军官兵阵亡,还有数目相当的重伤顺军此刻还在生死线上挣扎。而对面至少有过六千明军被杀死,至于伤员更是不计其数,许平触目所及,到处都是战死者的遗体。 “大将军,”余深河安置好部队后,也回到将旗前向许平复命:“大将军真的不打算把救火营拆散么?” “救火营已经连一战的勇气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可怕的?”许平不打算把救火营纳入自己的囊中,而是情愿让王启年去直接向李自成投降:“我们此战损失不小,对晋军的威慑恐怕有所下降,救火营投降我大顺后,正好补上了我们损兵折将的不足。”许平冲余深河微微一笑:“再说昨天晚上我已经在回信中答应过王将军了,不是吗?” “大人倒是信守诺言,不过如果我是大人,我是不会让救火营继续存在的,”余深河微微摇头,他觉得救火营完全值得许平背弃诺言:“末将担心今天放过了他们,以后有一天近卫营会还得和它打上一仗。要是大人狠狠心,杀光……” “不会了,我觉得战争已经结束了。”许平打断了余深河的建议,他望着面前战场上的尸山血海,轻轻地叹了口气:“没必要再死人了。” …… 五天后,李自成总算赶到太原,救火营正式向顺王投降,换上了黑色的大顺军装。 除去三个倒戈的新军营以外,姜镶也带着四万大同兵向顺王投降,目前山西境内仍没有投降或是没有派遣使者前来表示愿意投降的,只有代州总兵周遇吉一人而已----他手下不过万余人马,大部分还是地方部队,没有哪位顺军将领将其视为威胁。 除去倒戈的几万明军外,牛尾庄一战还有三万新军士兵被俘。 “新军只跑了那八位营官的几千骑兵,”许平向李自成介绍道:“六万三千多名新军,此战损失了差不多六万,而逃走的新军骑兵估计也未必会返回直隶,很可能会逃向山东静观待变,或是跟着侯爷南下去南直隶。” 前不久,明廷刚刚宣布,由德高望重的镇东侯黄石巡视江南,负责督促南方缴纳赋税,同时还肩负有在没有遭到战火摧残的江南组建一支新的勤王部队的使命。 “侯爷花了一年的工夫才筹集出来这六万多新军,被贺宝刀在山西丢得干干净净,以前新军不是没有打过败仗,但从来没有这么惨过,这次侯爷别说一年,就是两、三年都未必能恢复元气。”许平觉得新军此战不光是人员损失惨重,他们仅有的一点士气和斗志也被打光了,以新军现有的状态,许平觉得他们没有恢复的可能性。李自成至少善待三营倒戈的新军,接下来新军就算重建,估计也会和其他明军一样闻风而降。 “小杨将军醒了,如果大王不反对的话,末将打算放他回去。”杨怀祖醒过来后许平去看过他,见到许平后杨怀祖就破口大骂他欺师灭祖,居然想派人行刺黄石。 “金兄弟确实是有些鲁莽了。”无论是杨怀祖还是倒戈的新军三位营官,都告诉许平若不是山岚营叛乱,黄石确实有畏战之意;他们也并非不知道皇上昏庸、天下生灵涂炭,正是因为这个三营新军才决意倒戈,但是之前之所以走上战场和顺军交战,不是因为对李自成不满,而是出于对许平派人暗杀他师父黄石的义愤。怂恿魏兰度暗杀黄石的罪魁祸金满苍已经被处死了,对方把金满苍的底细了解得很清楚,和许平的约定也猜了个**不离十,许平对此也无话可说。 “可并不是许兄弟你下的令,对不对?”牛金星认为这事完全可以推得一干二净,他刚到还不清楚为什么许平要把这个黑锅背下来:“许兄弟只要咬死不承认认识金满苍不就得了?一口咬定是他们新军内讧。” “我们这边也有太多人知道他的底细了,我不可能说不认识他,再说,”许平觉得金满苍虽然鲁莽,但是刺伤了黄石确实导致他无法领军出征,导致新军的大败亏输:“不错,侯爷说他会南下,可到底会不会亲自来山西我们不知道。金兄弟牺牲了自己的性命,为大顺立下这样的奇功,不好昧着良心抹杀了它,不让金兄弟的大名和勇气得以流传。” “确实是奇功一件,”李自成也承认眼下的形势出乎预料地对顺军有利,而这一切看起来都要归功于金满苍策划的京师之变:“但这样一来,许兄弟和黄侯可就算是结下血海深仇了,金兄弟连黄侯的独女的夫婿都害死了。” “是的,不过反正也是血海深仇了,多一些、少一些也不算什么了。”许平早就很清楚自己和黄石的仇怨没有化解的可能,他再次对李自成说道:“末将希望大王能同意把小杨将军放回去,让他去劝黄侯投降。” “劝黄侯投降?” “末将觉得大王不妨许诺给黄侯,明廷给他的待遇我们大顺会保持不变。”许平本想建议李自成继续与黄石的约定,但转念一想,在新军已经毁灭的今天,牛金星不会同意这个建议的,所以让杨怀祖劝降黄石是唯一拿得出手的理由了。 “杨大人,当年你待末将不错,待这里很多人都不错,这就算是末将替我们大家还您的一个情吧。”许平在心里想到。 第三十八节 劝降 “哦,不过黄侯会投降吗?”牛金星对许平的提议抱有些怀疑,不过他也认为不妨一试:“新军已经覆灭了,黄侯没有了和我们讨价还价的本钱,而是还是黄侯先毁约的,他答应不出兵山西的。” “在黄侯看来是我们毁约了。”许平答道,既然有秘密约定,那刺杀显然不是践约的所为。 “我们问心无愧便是了,”牛金星笑道,金满苍的行动虽然没有得到顺军高层的批准,但看起来显然是顺军大赚特赚,连南北分治都不再需要考虑了:“我们马上就进攻京师,稍事休整后就派一部沿着运河南下,六月前就要渡过长江。” “派一部?”许平觉得有些奇怪。 “是的,我们可能需要提防插汗。”李自成告诉许平,他刚刚接到一封来自北虏的信,信中要求与大顺一起进攻明廷:“既然北虏有染指关内之心,我们当然要防他们一手。” “我本来劝大王先虚与委蛇一番,北虏希望我们承认辽东和漠南都是他们的,甚至希望能够分走一部分蓟地”牛金星主张不妨先假意答应,等把关内明军彻底收拾光后,再翻脸不认人:“他们这不是做白日梦么?漠南也就算了,辽东什么时候成他们的了?” “就是漠南也不给,”李自成不同意回信进行欺骗,既然他认为顺军总有一天要兵关外,那就干脆不回信,免得日后还要毁约:“我连朱明都不骗,又岂会失信于胡虏?” “大王说得不错,是属下欠考虑,不然日后青史之上这段总是有些不佳,”牛金星也完全没有把塞外的威胁放在心上,因此既然李自成懒得撒谎,他也就不再多劝:“几十年来,北虏一直被关宁军、蓟军和晋军就挡在关外了,等攻破京师后,我们还是让姜镶、唐通(居庸关总兵)、高弟(山海关总兵)和吴三桂(宁远总兵)他们继续守关,留一、两万兵马在京师和山西策应边军,剩下的南下便是。” 既然以明廷中央军的无能,都能协助边军守住关内,牛金星认为对顺军来说这更不是问题,与北虏的和议确实无甚太大必要。 “只是既然北虏也有染指关内之心,我们就得赶快进兵,先取京师,然后招安唐通、高弟、吴三桂他们。”牛金星建议李自成把倒戈的三营新军留在山西,救火营在晋东、细柳和泰山派去晋西,让这三个营有时间清理内部的亲明势力、统一军心,同时随时准备策应守边的姜镶:“再派一个使者去劝降崇祯老儿,大王不妨许诺给他,若是他禅让给大王,就封他一个王。” “便宜这老儿了。”李自成说道,天下汹汹十几载,被明廷折腾得死于非命的百姓数以百万计,不过为了迅结束战争,李自成也同意不和这个刨他祖坟的仇人计较了。 “大王打算派谁去劝降明帝?”半天没有开口的许平突然问道。 “还没有想好……”李自成打算让在山西投降的监军太监去劝降崇祯,不过这个效果估计不会很好,崇祯皇帝看到自己派去打李自成的家奴一转眼降了对手,然后又调过头来劝降自己,多半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过若派自己人去虽然成功率会高点,但李自成估计没人愿意去冒险。 “大王,末将愿意出使明廷。”许平大声说道。 “许兄弟?” “大将军?” 李自成和牛金星同时叫了起来。 “正是,若派一个无名小卒去见明帝,他多半会怀疑大王的诚意,末将也算是有点名气了,通过末将的口说出来的条件,明帝会相信大王践约的诚意的。” …… 太原城外,是一望无尽的新坟,几天来顺军一直忙着把战死的同袍收敛入棺,让他们得以入土为安,而牛尾庄外此时仍然是满山满谷的尸体,明军将士的尸体无人认领,忙得不可开交的顺军没有时间、也不可能在妥善安置了自己的战友尸体前去关照敌方的死者。 当许平站在战场中的山头上时,就好似置身于修罗场一般,尤其是当夜幕降临后,他感到周围似乎满是森森的鬼气,仿佛已经可以被**凡胎察觉到一般。 “大人,”匆匆赶来的余深河轻易地找到了许平,这几天许平总是在战场附近打转:“大人,末将刚听说……” “你是要来劝我的吗?”许平笑着指指身边的周洞天:“他刚说了快半个时辰了。” 虽然李自成和牛金星一开始也不同意,但禁不住许平固执己见,最后还是同意了。 余深河瞪了周洞天一眼,又张嘴要开始劝说。 “余兄弟和我第一次见面,还是在德州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和这些新军的营官一样,”许平将手臂挥了一个圈,把当天曾布置在这里的新军诸营都拢在其中:“想的是如何升官财,如果博取世职功名。我和他们一样不择手段,他们是拉关系、跑人情,我没有关系和人情,就只能富贵险中求,千方百计地为朝廷、侯爷和新军立功,希望能够引起朝廷、侯爷和上峰的注意。” 余深河听许平说的感慨,就识趣地把嘴闭上了。 “我如愿以偿了,到了长青营后,我没有把侯爷给我的权利拿去做过人情,无论谁来说情想把亲戚插进来我都绝不会同意;侯爷交代的事我都不折不扣地完成,从来没有为了保持同僚间的一团和气就对错事装看不见。当时所有的人都骂我不择手段往上爬,没错,我就是不择手段,我就认准了侯爷一个人,其他的人乐意说啥、说啥去。”那个时候许平想的是,有朋友、有关系的人多了去了,但是一丝不苟尽职尽责的新军中真挑不出几个,满眼都是和稀泥的和事佬。 “直到又一次到了德州,我第一次把侯爷给我的权利拿去换钱,虽然后来那钱我交公了,不过一开始我确实想过,其他营还不如我呢,长青营比其他营都强就好了。”那件事余深河和周洞天都心里有数,当初让余深河去给德州大侠保驾护航的时候,他一样也分到过好处。 “然后就是侯洵一声令下,王启年的救火营、詹天豪的磐石营、何马的选锋营,一起大开杀戒,我领着你们两个去找侯洵自辩,希望能够说服侯洵收回成命,不让救火营他们继续杀良冒功,不过当时我也没有想百姓如何。虽然他们很冤枉,但是我更看重的是需要他们帮我建功立业,我需要这些民心来打败季大王,让侯爷刮目相看,让其他新军各营无话可说。如果没有遇到林将军、周将军的话,我从来不知道新军中有一些将军和我是这么的不一样,他们把百姓的命看得比自己的性命、前途更重要。” 对明廷的忠诚在山东那个书生家里被摧毁殆尽,回到贺宝刀的军营中,许平明确表示要举报侯洵,贺宝刀提醒许平他自己手上一样有血,举报侯洵就是拖累自己,但许平当时已经不在乎,明说就是斧钺加身也要举报侯洵杀良冒功:“……新军也容我不下,所有和其他明军不一样的人,新军都容不下了,最后,他们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许平又伸手指指周围的战场:“如果我想和他们一样,那根本没必要反出新军,一开始就没必要和大伙儿对着干。有人想把子侄安插进长青营,我不需要拦着反倒可以收个人情;全军推演十个营都在胡搞乱搞,我可以和大家一样装没看见,反正倒霉的不会只有我一个;打了败仗,要跑一起跑,救火营带头,磐石、选锋扔了所有的大炮和一半的士兵跑路,我为啥要去劝张大人去救山岚营,那是他们自己的命不好呗;八个营在杀良冒功,参与其中的我更不需要去举报这件事。” “所以他们变成了这个样,”许平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各自打的小算盘越来越精,彼此间越来越貌合神离,导致了失败,军事失败又加重了离心的倾向:“我既然反出了新军,就得和他们不一样,不然我岂不是吃饱了撑的?” 听到这里,周洞天和余深河知道许平已经不可被说服。 “这几天来,不止一个伤兵,在弥离之际握着我的手,虽然有的人说了有的人没说,但是我知道他们都是在怕我辜负了他们的牺牲,让他们的妻子父母仍然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许平长吁了一口气,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了,明廷现在已经是待宰的羔羊,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抵抗能力:“不需要再多死人了,只要明帝投降,天下就可以传檄而定,你们可以富贵荣华,士兵们可以解甲归田,而百姓们也可以安居乐业。”许平冲着余深河和周洞天微微一笑:“如果明帝不投降,有没有我也都一样,换谁来领军都能轻易攻破京师。而这次出使是我最后一次立功的机会,劝降崇祯皇帝,亲手结束这个乱世。” …… 周洞天、余深河和其他赶来劝许平的人都被许平劝走了,身边又只剩下清治道士一个人。 “许将军觉得这个天下不再需要你了吗?”左右无人后清治开口问道。 “是啊,是的。”许平哈哈大笑:“大师真知我肺腑。” “我有一个舅舅要赡养,最开始在救火营的时候,我躲避太大的危险,因为我舅舅需要我活着。”这么多年来,许平的舅舅音讯全无,他估计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不然早就该找到闯营这边来:“然后我有一个心上人,我誓要爱她、敬她、娶她为妻,她和我舅舅都需要我活着。 “然后舅舅不见了,曾经的心上人也嫁人了,我一度想退隐山林,或者干脆死了一了百了,可是有兄弟的仇还没报,我不能轻易就死。”许平扫了一眼清治:“后来兄弟们报仇的心渐渐淡了,他们关心的已经不再是这件事,大师告诉我,我肩负着拨乱反正的责任,这个乱世有无数的人在苦苦挣扎求活,一天不推翻明廷,这些良善百姓一天就没有活路。 “就像我和大师说过的,如果崇祯手上沾着几百万、上千万百姓的血的话,那我也沾着十几万人的血。”这并不是许平第一次见到成千上万战死者的场面:“尤其是山东的那二百无辜百姓,和沙场征战不同,无辜者的血是你永远不可能擦去的,他们会在阎罗王前控诉我的罪孽,这是我注定逃不过的公堂……现在舅舅多半不在人世,也没有心上人惦念着我,她的哥哥和夫婿因我而死,她肯定是恨我入骨;没有人要我替他们报仇,他们自己已经手握重兵;没有什么昏君还需要我去推翻,经此一役,昏君肯定被推翻了;天下不再需要我了,没有人还盼着我活下去。”许平摊开双手:“大师说过,破军星的分身,到底是功成身退、还是祸乱一方,是要看每个分身自己的信念----而我选择功成身退。” “那顺王和黄侯的恩怨,许将军也打算置身度外么?” “顺王不会输的,侯爷已经是孤家寡人,大顺稳操胜劵。刚才顺王和牛军师同意我出使明廷,就是知道这确实是我最后能贡献的一点力量。” …… 和许平有着一样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几百里外的一条官道上,数千旌旗招展的骑兵保护着长长的车队向南而行。 “吉星辉真是王八蛋,怪不得他连家产都没有搬出来。” 此次出兵前,除了贺宝刀外,其他营官大部分都把自己在京师的细软收拾好并做了安排,从战场脱离后,几千新军骑兵就赶回去保护好军饷和军官们的家财、以及沿途征集到的大车和民夫,然后立刻动身向南方进。 “反正我们没有参加对山岚营的围攻,我压根就不知道贺宝刀这么丧心病狂。” 营官们私下凑在一起谈起只有几个人知晓的北京之变,纷纷说道:“当时咱们就是想让贺宝刀再去代表大家劝劝侯爷,谁想到这反骨仔真的背叛了侯爷为昏君效力,还一直瞒着咱们说什么侯爷被他说服了。” 如果真把几万新军统统带去南方,营官们担心黄石真有可能剥夺他们的军权,把他们闲置起来,不过现在不同了,福宁军中会打仗的差不多都调来北方并且死光了,现在南方剩下的什么施策啊、刘香啊、郑成功还有姜敏等,几乎全是毫无陆战经验的水师将领。 “便是我们出死力练兵,一年半载侯爷也未必能把新军再练出来,要是不要我们了,那侯爷还打什么呢?” 如果贺宝刀真打垮了顺军,营官们觉得替崇祯效力也不错,毕竟军饷是朝廷的,武器是福建补贴的,真有了扩军的机会能吃上空饷,靠着朝廷给的武器也不是不能打仗。再说有新军撑腰,福建胆敢不继续提供武器津贴也得掂量掂量。 如果贺宝刀败了,那黄石还是要拉人组织队伍继续和顺军打。 就算黄石老糊涂了,真存心和大伙儿过不去,那大伙儿心里也清楚,最不愿意把北京之变抖落出来的还是黄石本人,一旦抖落出来他一贯的好名声都毁了不说,而且这样的内讧对他的威望是惨重的打击。 既然不能把事情抖落出来,黄石就没有理由杀一批老部下,将军们深信,黄石虽然已经很糊涂了,还没有糊涂到这种地步。 所以…… 上万民夫,在新军骑兵的监督下,奋力推着沉重的大车全力南行。 每一辆车里都装满了金银珠宝,虽然属于新军的生意、店铺、土地、商队和货船不可能尽数搬去南方,但就是这车里面的金银细软依旧价值连城,这是几万军队----在过去的几年里这个国家最强大的一支军队、这个国家最有权势的一批高级军官全力挣来的家私。 “富家翁,”营官们说起黄石暗地里给他们准备的安排时,都有一种不屑的表情:“这不需要侯爷来安排,我们肯定能做到。” 跟着贺宝刀干、为明廷出力、背叛黄石、打了败仗全军覆灭,最终被黄石赌气一拍两散,就是把所有的坏事都碰一遍,新军将领们觉得自己的结局也不可能比这个结果更差,而只要运气不是差到这种地步,怎么都能混得比黄石给他们安排的下场好。 “教导队有没有逃出来?” 得知朝廷下旨说什么派黄石去南方公干后,营官们就知道又被贺宝刀骗了,什么把黄石软禁在京师纯属假话,肯定是被黄石逃走了。现在他们想知道的是,除了他们自己黄石还有什么人能用来练兵。 “没有,宋建军在贺宝刀家里关着呢,我看见过了。” “教导队被贺宝刀一锅端了,一个都没能跑掉,这个肯定没错。” 第三十九节 直隶 越过忻州的顺军先锋很快抵达代州城下,守将周遇吉丢下城池突围逃向位于顺军攻击方向背后的宁武所。 “周遇吉还打着朱明的旗号吗?”李自成问道。 “是的,他仍拒绝投降。” 周遇吉已经避开了顺军的锋芒,让出了通向京师的大道,在以前历朝更迭时,这种做法是屡见不鲜的,不过在大明就很新鲜了。因为除了周遇吉以外,山西其他明军连躲避锋芒都不做,直接接受了李自成的委任成了大顺官兵。 在黄石的世界,为了证明崇祯不是倒行逆施到丧尽军心、民心,满清文人对周遇吉这唯一只是让出大道却没有彻底投降的明将大加称赞,以便给多行不义以致自毙的崇祯遮羞。诸如:洪水决口、有几座山自动升起以保护周遇吉的墓,或是只坚守了一天的宁武给李自成造成了几十万人的伤亡等。作为一个弃城逃跑的武将,能得到这样的歌颂是很不错的----毕竟在黄石的世界里,当顺军进攻明军时,这是仅有的一点报效崇祯的抵抗。 如果真是实力雄厚,李自成大可像前朝更迭时一样,对这些观望将领置之不理。现在皇帝还在京师,对方就在躲避顺军的主攻路线,那等到攻破京师、擒获皇帝时,这些将领的抵抗意志自然会不复存在,黄巢当年还主动号召唐军将领避开他的锋芒。不过在目前的局势下,李自成无法容忍背后有一支仍打着明军旗号的军队,只有几万嫡系军队的大顺无法在后方留下一支可靠的监视部队,李自成必须扫清一切不肯投降的明军,否则主力一旦离开,就等于把退路又送还给明军:“调头,我们回头去打宁武。” 顺军倒转身取宁武的时候,许平辞别李自成,带领一小队卫士继续向东。 “大师,送到这里足见盛情,请回吧。”和顺军分别以后,只有没有兵权的清治陪着他又走了一段,许平不希望清治陪着他冒险,便想请清治返回顺军营中:“若是有缘,我与大师还能相见。” “若是有缘……”清治微笑道:“贫道乃是闲云野鹤,以后又要云游天下了。将军日后位高权重,恐怕也没有时间再到民间了。” 没想到清治这便要离开顺军,许平有些吃惊,这么多年下来,他觉得清治应该可以站在大顺王朝上层人物之侧。 “当年贫道刚见到将军的时候,将军杀心难抑,眉目之间满是戾气,后来贫道得知将军原本是黄侯属下,又受了顺王的委任。贫道便想,恐怕天下又多了一煞星,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将因将军这头食人猛虎而遭难。” 许平没有说话,而是又深深一躬,向清治致谢。 “能在许州与将军重逢,那是贫道的命数使然。若顺王是真龙天子,那贫道这几年来见到的也都是天上的星君、神人,贫道日夜修炼,图的便是有一天能白日飞升、位列仙班,现在已经和诸位星君混熟了,还是该回去好好修炼的。”清治有着很朴素的“自助者,天助之”的思想,他担心如果自己功夫不够,就是天界上的熟人也没法帮他的忙:“就连黄侯这位武曲星君,将军不也带贫道见过,混了个脸熟么?” 听到这里许平也笑起来:“如此说来,我与大师必有重逢的一天。” “是啊,贫道希望在天界相遇,而不是这凡尘。明廷天命已绝,三百年内破军星不会再次下凡,有贫道在,能和将军聊聊这一世的经历,也能解解闷不是吗?” “正是,”许平又是拱手一礼:“大师,末将告辞了。” “去吧,许将军,无论此行将军成败如何,破军星都会再次陷入沉睡。将军若还有复出之时,那也会是以大顺的武曲星身份,而不是大明的破军星了。” …… 虽然顺军还没有抵达大同府,不过这里的地方明军已经得知姜镶带着四万军队尽数投降了李自成,许平抵达后,受到明军的百般阿谀,。 顺军一日下宁武的消息传来。周遇吉的前车之鉴,使那些心存迟疑的山西明将像是被抽了一鞭子,立刻表示会毫无保留地投降,绝不会鼠两端、抱着观望成败的心思。 许平沿途见到的明将,无一例外地苦苦劝他不要去京师,虽然他们看出许平不可能因为他们的劝说而改变主张。将领们认为这是自己眼下应尽的礼数、必要的应酬,向未来可能成为大顺重臣的人表明他们的担忧与忠诚。 离开灵丘的时候,沿途将领们馈赠的礼物许平就拿不动了,贴身卫士每人都带上了几个大包小包。许平赶到广昌门前,向打着明朝旗帜的城池自报家门:“我乃大顺使者许平,要前去京师求见明帝。” 城门楼上的守军把许平的话报告城内后不久,紧闭的广昌大门突然打开了,一彪骑兵簇拥着个身穿大红战袍的武将冲出城来。 急行到许平面前,武将滚鞍下马,冲着许平的坐骑使劲磕头:“末将……叩见大将军。” “先别急着投降。”许平一路上见多了这种事,连忙伸手拦阻道:“吾主顺王还没有到,将军稍安毋躁。我现在是使者,要去京师,将军先帮我安排一下公文关防,再当两天明臣,等顺王到了再降不迟……” “遵命,遵命……”许平说话的时候,广昌守将一个劲地叩头应是。但不管许平好说歹说,他坚持要投降,而且是刻不容缓地立刻投降。 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广昌的投降后,守将一声令下,城楼上的士兵们就欢呼着给广昌换上了黑旗,地方官身后跟着广昌的缙绅,他们的背后是更多的百姓,夹道欢迎许平一行人进城,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听上去比战场上的枪炮还要嘹亮。 广昌地方官和守将又是一番苦心地劝说,许平拒绝了他们的好意,执意继续前往京师。许平不由分说,把沿途文武硬塞给他的礼物统统塞给了广昌地方官,让他先代为保管。 推辞不得的地方官含泪收下了许平的东西,第二天和同样满含热泪的广昌守将一起把许平送出城门十里地,才惆怅地返回。 “赶快把旗子都换回来。”回到广昌后,守将马上又把大顺的黑旗降了下来,许平此去生死未卜,万一他真有个三长两短,那岂不是没有人记得广昌忠心效劳的投诚场面了么?所以等顺王的前锋来了,广昌得再投降一遍。 此时地方官也把缙绅重新召集起来:“大家表现的不错,不过仍然有美中不足的地方,幸好我们还有一次机会,这次一定要比上次更好。” 指着一个前排缙绅,地方官叫道:“你笑得太傻、太假了,要自内心地笑!”地方官做了一个双手捧心的动作,质问道:“自内心!你懂不懂?等顺王到的时候,你还这么傻笑会害死大伙儿的!” …… 离开山西边境,许平从保定府进入直隶,直到紫荆关前一路上许平如入无人之境,虽然他和几个卫士都身穿黑衣,但沿途明军的岗哨一概装没看见,反倒是百姓多有上前来询问的:“你们是大顺的兵吗?你们真的是大顺的兵吗?” 到紫荆关报上名号后,许平如释重负地看到到底是直隶的军队,守将虽然同样出关拜见,但并没有提到投降的事情,许平也很小心地不在这个问题上逼迫他。 紫荆关的守将再三向许平告罪,现在他还是明将与大顺乃是敌对状态,所以虽然是使者但仍然不能请许平入关过夜,为了表示他深重的歉意,紫荆关的守将亲自在许平住的帐篷外站了一夜的岗。第二天紫荆关守将派出一队精挑细选的精锐骑兵,敲锣打鼓地护送大顺使节前往京师。 不等许平抵达易州,定兴、涞水、易州的三位地方官就一起出现在前面,三位大人跪迎在道边,见到许平后不等他问,就一起嚷嚷道:“下官叩见大将军。” “不会吧,这里可是直隶。”许平见地方官又要投降,心中哀叹了一声,口中无可奈何地说道:“三位降得未免也太早些了。” 这话一出口,许平立刻从易州知县的脸上见到一阵惊恐,他连连磕头:“大将军恕罪,只是下官听说,大将军这次的身份乃是大顺使节,不知道大将军还要招安下官等。” “我没有要招安几位大人,”许平一听顿时有了精神,连忙答道:“三位大人不降么?” 听到这声问话后,另外两个地方官的脸色也变了,他们对视一眼,还是由易州的出面:“顺王顺天应人,以有道伐无道,解民倒悬……” “你们到底是降还是不降?”许平听得糊涂起来。 虽然知府交代过要统一行动,但是易州知县闻言后觉得这关终究要过,把心一横:“大将军要下官怎么做,下官就怎么做。” 而此时涞水的则吼出来:“下官降了!” “你们先别降!”许平赶快道:“我需要关防文书,好去京师,三位大人帮我准备一下吧。” “遵命,遵命,”三个人先是连连应是,但最后还是加了一句:“知府大人敢请大将军移驾保定,知府大人得知大将军虎步直隶,本想立刻赶来,怕赶不及所以先让小官们在这里迎接。” “可是去京师是这条路,对不对?”许平马鞭一扬,指着向东北蜿蜒而去的大道:“保定府不是在南面吗?” “大将军明察秋毫,下官不胜钦佩仰慕之至,”明朝的地方官大声称赞道,由于没有投降所以导致身份上的问题让这个官员仍然需要注意用词:“大将军此番出使下邦,知府大人担心下官们没见识失了礼数,再说,此去京师的关防,也还是由知府大人来开最为得体。” …… 最前面的锣鼓手一面把手中的家伙敲打得惊天动地,一面扯破了喉咙勒定行人尽早散开让开道路;面无表情的衙役们都是地方官挑选出来的衣服架子,他们高举着“肃静”、“回避”的牌子,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在许平的马前;两侧和背后,是虎背熊腰的紫荆关精骑,他们虎视眈眈地看着道路两侧的行人,警惕着每个人的一举一动,在树木和草丛间搜索着任何可疑的身影;三个地方官徒步跟在许平的左右,一脸的紧张和不安,好像随时准备扑到许平身上,替他挡开袭来的暗箭和飞刀,他们把地方的公务都抛下陪着许平前去保定府----这是许平在大顺地盘上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威风和排场。 终于抵达保定了。 一个身着大红明朝官袍,头带双翅乌纱的官员,同样跪迎在通向保定城的大道旁,见到这个官员后,无论是紫荆关的骑兵还是直隶境内的压抑,都识趣地让出了一条直通向许平的道路。 “贵使亲临,下官有失远迎,望贵使千万恕罪。”保定知府在许平马前一口气磕了九个响头,才从容不迫地站起身,躬着身给许平带路:“下官已经为贵使准备好了驿馆,还有一顿粗茶淡饭,请贵使移驾跟下官来。” 晚宴堆在自己面前的无数道菜肴中,许平能看出个大概材料的不过两道,就是这两道菜,他吃起来的时候也感到完全不是自己所知的猪肉和鸡肉味道。 “贵使,”保定知府已经把关防为许平准备妥当,当着陪坐的满堂文武官员和缙绅,他大模大样地掏出两件东西:“这是下官的一点心意,还请贵使笑纳。” 一个盒子里据说是千年的老参,是不是许平不知道,他连五十年的参须都没见过,不过这已成*人形的参一亮相就引起了不少惊叹,还有据说是南海来得夜明珠,这还是许平第一次在真实世界见到这种他只在西游记这本书里听说过的东西。 …… 晚上回到自己的官邸,知府和夫人说起今天的情形,笑道:“大将军果然是个粗鄙武夫,将来之事易耳。” “老爷不是还准备了四个胡姬么?”保定知府夫人问道,为了这四个肤色有白有黑,头或金或银、眼睛或蓝或绿的女子,保定知府真是下了血本了,不知道扔了多少积蓄进去。不过生逢乱世,夫人也觉得不能光心疼钱:“花那么多功夫收拾妥当,怎么老爷又舍不得了么?” “什么叫舍不得?”知府失笑道:“要是大将军是来受降的,我送他还怕他不收呢,可是他这次是出使,是要去京师的,朱明的那个皇上……唉,脑子不好使的。”知府重重地叹了口气。 第四十节 禁旅 金銮殿上,辅陈演正向崇祯皇帝陛辞。 得知山西全境投降了大顺之后,陈辅退意顿生并且立刻付诸行动。昨日,君臣间唱了一遍挽留和坚辞的戏后,崇祯皇帝同意了陈演告老还乡的要求,并委任魏藻德为辅。 陈演得以卸去阁老之职后,当夜就迅雷不及掩耳地收拾好全家人的行装----本来大明已经是摇摇欲坠,结果皇上竟然还把镇东侯派去南方筹款募兵,事先也不说和阁老们稍微商量商量。看来这万岁爷真是得了失心疯,不知道什么叫“远水解不了近渴”。好吧,就算是镇东侯还在,陈演也打定主意要告老还乡了。镇东侯若在,对守城官兵说不定还有个望梅止渴的作用,陈演觉得那些粗鄙无文的武夫一定不像自己,能把局面看得清清楚楚。 今天在众目睽睽之下,陈演最后一次对皇帝歌功颂德,他在心里默念着:“马上就好了,就还剩几句话了。”陈演的家人就等在外面,一旦崇祯皇帝和陈演结束了今天的临行告别,陈家就要立刻动身上路,午时之前就要离京。趁着通向南方的回乡路还畅通无阻,赶快离开大明这条即将沉没的破船。陈演这一辈子已经捞够了,岁数也不小了,他无意再与顺王周旋,留下那些心还没老的人吧----金銮殿上以魏藻德为的这些不肯走的人们,以后就是他们的事了。 “……赞画无效,臣罪该万死。” 陈演结束了他的告别词,趴在地上,面朝着大明天子的御座一动不动,等着对方的回答。根据一般的惯例,皇帝会说句“爱卿劳苦功高。”或者是类似的什么套话。随着皇帝这句话出口,全部的仪式就宣告完成,告老还乡的前官员失去了全部的官职,也没有了御前与闻的权利,只能灰溜溜地退出金銮宝殿,从吏部的小官手里领几匹红绸的退休金,永远地离开大明的权利中枢。按说,这是一个伤感的时刻,不过陈演现在心里没有一点点的悲哀,他焦急地等待着崇祯皇帝的那句告别语----家人和马车还等着赶紧启程呢。 “你早就该死了!”面前突然炸响了一声愤怒的吼声。 这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告别语,如释重负的陈演立刻又磕了三个头,大声回答道:“谢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微微躬起身,退行了几步,陈演再次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又起身退到大殿的门槛前,向御座跪下磕了最后三个头。走出金銮殿的陈演,越走越是心情愉快,越走越是眉飞色舞。吏部官员正等候在殿外,陈演从他手上一把扯过了自己的红绸退休金,兴高采烈地扬长而去。 陈家的车队离开京师宏伟的城门后,前辅的全家都忧色尽去,仆人们也人人开怀大笑起来。陈演的小孙子用满是稚气的童声问道:“爷爷,今天陛辞时皇上都说什么啦?” “还不都是老套话,”陈演曾经猜测,崇祯会用一贯的套话来结束这次陛见,但是刚才领退休金时,他觉得自己果然是高瞻远瞩,他爱惜地抚摸着孙儿的脑袋:“爷爷说:赞画无效,罪该万死;万岁爷道:爱卿劳苦功高,此去珍重。” 长长的车队向南迤逦而行,突然前方传来一阵喧哗,前面的车停下不走了。陈演从车窗向外探出头去,一个家仆已经跑过来报告:“家主,前面有几个不知死活的歹汉,说什么也不让我们过去。” 心中焦急的陈演不顾家人的劝说,亲自从车中跑了出去,赶到前队去问个明白。 “老子才不管什么致仕阁老还是致仕尚书,上面交代了,前面住着大顺使者,严禁闲杂人等喧哗!” 刚赶到前队,陈演就看到一个粗鲁的大汉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拦住去路,他身后是一大群带着类似表情的地方官兵和衙役,而自己的长子满脸愤怒,试图与他们理论。 “回来,回来。”陈演把儿子和仆人们都招呼回来,对犹自愤恨不平的长子说道:“绕路走,绕路走,不要说了。” “果然是个致仕的尚:“果然有见识。” 听到这个莽汉把父亲的官职说错了,陈演的长子又想反唇相讥,在京师这么多年,他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侮辱,尤其还是来自一个这样卑微的底层军汉。 “走了,走了。”陈演拉住儿子,责备道:“不快些赶路却在这里吵架,你想让你娘在野外露宿不成?” 离开那些因为给大顺使者站岗而显得不可一世的明军兵丁后,陈演的长子回味着刚才的对话,问他父亲道:“父亲,什么大顺使者?顺王派来的人么?” “是啊,是的。”陈演知道这是朝廷的机密,不过他并不打算对儿子隐瞒:“使者已经来了好些时日了,就是许将军,黄侯的弟子,保定府派人护送来的。皇上一直犹豫不定到底见还是不见,所以也不知道该不该让他进城。在朝廷拿出个主意前,只好先委屈他住在城外了。” “许克勤许将军?许将军真是胆色过人啊。”陈演的儿子大吃一惊,现在陈家私下里对李自成及其部下的称呼也悄悄变了,不过陈演的儿子也有一丝不屑:“许将军一贯胆大妄为,当年好像就是他刚愎自用、贪功冒进,又仗着师父宠爱毫无顾忌,以致有山东之败。” “是啊,就是他们师徒反目,师傅把弟子逐出门墙还让他成了钦犯。”现在想起来,陈演很奇怪为什么当时镇东侯会帮着侯洵说话,对弟子却毫无爱护之意:“山东之事到底如何很难说,谁知道到底是许将军胆大妄为,仗着师父看不起同僚,还是同僚忌恨他,这都很难说的。要是错全在许将军,他怎么就一怒去投闯……哦,投顺了呢?”黄石南下的消息传出后,陈演隐隐觉得可能是黄石对许平有愧,所以不愿意去打他:“至于京师之变,那也是各为其主,称不上欺师灭祖,难道顺王要对付黄侯,许将军还能拦着不成?” …… 到底见不见大顺使者,明廷内部一直争执不下,朝臣们大多主张见,甚至还劝崇祯皇帝以接见外藩使节的礼仪来见许平。崇祯皇帝愤怒之余,反唇相讥若是许平不同意自认下邦、外藩,要求以平礼见君怎么办?不想朝臣们毫不以为皇帝是讥讽,竟然认真地答道那也不是不能考虑。 虽然朝臣的态度让崇祯皇帝伤透了心,不过他也不肯就此关闭和大顺的和谈之门,李自成派许平前来,足见大顺方面的和谈诚意。虽然崇祯皇帝估计,对方现在要求的条件多半是自己无法接受的,但如果正面战场上能够取得一些胜利,对方的态度也很可能软化。 所谓能战方能和,放弃代州逃回山西中部宁武所的周遇吉,虽然只抵挡了顺军前锋一天不到就被消灭了,不过崇祯皇帝认为这总是个好的开端。除了新军以外,毕竟晋军也出现了对顺军的自抵抗,而不是如同之前那般闻风而降。崇祯皇帝希望晋军好好努力,打一两个漂亮仗,不需要一定取胜,只要能让顺军付出相当的代价,让李自成意识到大明的京师不是轻易可以觊觎的就好,这样就能给明廷争取到一些谈判的资本。 可之后晋军表现得更糟了,很快山西全境十几万晋军全都投降了。当初朝臣们信誓旦旦地说,顺军绝不敢走山西攻打直隶,理由就是“必不犯天下重兵处以入”,现在大明的重兵却统统变成了人家大顺的重兵。 不过崇祯皇帝仍然没有绝望,虽然山西那帮兵痞靠不住,但接下来挡在顺军兵锋前的可不是地方边兵,而是大明天子亲领的直隶地区,是京营、禁军,由大明天子最心腹的亲信臣子统帅,或是由朱明皇室有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关系的皇亲国戚指挥。 比如,代帝出征的阁老李建泰,崇祯皇帝仍对他统帅的几万禁旅抱以厚望。由于是代帝出征,崇祯天子赐与李建泰前所未有的权威,“情真罪当,即以尚方从事”,将没有限制的生杀予夺大权下放到大学士李建泰手中。离京之日,崇祯皇帝亲自登上正阳门,送他名义上的替身----李建泰出征,而李大学士当时也痛哭流涕,誓粉身碎骨以报。 顺军从西而来,李建泰却一路向南,带着大明禁旅在京畿之内烧杀抢掠,连续攻克了定兴等数座大明城池。一些大明地方部队对恣意抢劫杀人的大明禁旅起抵抗,无一不被李建泰击溃。 夺取山西的李自成,亲率主力走北路,继续以大明主力为要目标,直扑居庸关。同时派刘芳亮统帅偏师一万,循黄河北岸进攻以切断明廷南北交通要道,确保从南而来的援军和粮饷不能再通过漕运进入京师,以孤立北京。 得知顺军野战军突然出现在本以为非常安全的南方后,李建泰立刻统帅大明禁卫军北逃,和四川、河南的同行一样,大明天子的禁卫军不思与顺军作战,专门以消灭、杀害居住在中国领土上的中国百姓为目标。不过李建泰这次要加上一条,他带领的禁卫军还做出了歼灭京畿地方上保卫乡土的大明地方部队的事。 二月底,代替大明有限公司董事长----崇祯皇帝出征的大明有限公司常务董事兼副总经理----大学士李建泰,统帅着大明禁卫军抵达直隶地区的广宗县,知县李弘基得知禁卫军一路行来的所作所为,下令紧闭城门,亲自带领地方部队登城抵抗禁卫军。而李建泰也针锋相对地下令攻城,虽然没有胆子和刘芳亮的顺军野战部队交锋,但对消灭广宗县的大明地方部队还是蛮有把握。 在黄石的前世,广宗守官就是这个李弘基,这次他还是没能逃过这一劫。李建泰的行径也和黄石所知的历史没啥区别,开战不到半个时辰,离京以来战无不胜的大明禁卫军就在隆隆的炮火声中,击溃了广宗县军民的顽强抵抗,一举攻破广宗县南门。 李建泰满意地看到士气高昂的禁卫军像潮水般地杀入城中,本来悬挂在广宗县城楼上的明军红旗也被扯下,换上了大明禁卫军更加鲜艳的红旗。 火焰和浓烟从城内腾起,李建泰知道广宗县地方明军的垂死挣扎还会持续一段时间,但大事已定,有一伙胆敢对抗大明禁旅的无知鼠辈即将被歼灭在这里。 禁卫军开始洗劫广宗城时,李建泰指挥标营忙着搬运县衙里的银粮仓储,就在禁卫军和标营士兵都忙得满头大汗的时候,一个标营军官兴高采烈地跑过来:“督师大人,李弘基那狗官偷偷藏了一个银库,我们找到一个知情人。” “快带来。”一听到银子,李建泰也是两眼光。被带来的是一个年轻人,二十岁上下,书生装束,李建泰和蔼地说道:“不要怕,从实说来,本部院重重有赏。” “阁部受命南征逆闯,赐尚方剑、斗牛服,推毂目送,圣眷至渥。今贼从西南来,正宜迎敌一战,灭此朝食,上报国恩。奈何望风披靡,避贼北遯,陷城焚劫耶?”广宗县王佐总算见到了大学士李建泰,他急不可待地吐出了这段想了很久的话。 “哦……哦……哦?”李建泰愣了一会儿,才琢磨明白对方原来不知道什么私藏的银库,只是以谎言来见自己一面,他反问道:“你来见本部院就为了说这番话?你以为说了这番话,本部院就会调头向南,去与那刘芳亮一战?” 王佐被反问得说不出话来,这个年轻人只是呆呆地看着李建泰。 “你这狂徒是不是还幻想着,本部院会惭愧得汗流浃背,甚至痛哭流涕,把你奉为上宾?”李建泰一挥手让标营卫士把这个广宗人也拖下去杀头,不屑地评价道:“幼稚。” (笔者按:笔者的一位朋友,就是笔名为黑岛人的作者说过一段话,大意为:从中国的历史上看,大节大义,往往托于市井百姓,而非特别善于舞文弄墨和吃人不吐骨头的封建官僚士大夫。1644年生在明朝北直隶的那场覆灭闹剧中,很少有人像广宗屠杀中殉难的王佐先生那样令人敬佩。) 第四十一节 召见 得知顺军已经逼近居庸关,守将唐通觉得凭借自己手下的兵马决计无法抵抗,对左右叹道:“外有战兵,内方敢坚壁。如此朝廷已经无兵,困守愁城终归是死路一条。” 见周围的部下们不少嘴唇都微微抖动,唐通抢在他们之前叫道:“吾非不知大明亡无日矣,然吾家世代将门……”虽然唐通很犹豫,但最后还是决定为大明出死力一战:“此战凶多吉少,不,是有凶无吉,诸君如放不下家中老小,可自行离去。” 军心既散,唐通知道居庸关也坚守不了几天,便带着那些明知前途未卜仍愿意跟着他的亲信离开居庸关向京师进:“国破家亡之际,战死在帝城门前,也不枉我唐家数百年将种了。” 唐通统帅着最后几千手下抵达京师后,傍晚便有太监赶到营中,大叫道:“有恩旨下!” “听说大将离京出战的时候,皇上会兰台召见、会赐宴勉励,甚至亲自登城楼送行。”唐通连忙去迎接天使,心里想着:“这些殊荣从来都只是听说,可从来没有轮到过我家头上,也罢,总算是我家为朱家尽忠数百年,有始有终,虽然迟了些,但最后还是没有少了我家的这一份。” 现在支撑唐通为大明效力到底的,只有家族的荣誉而已。 “唐通忠以爱君……”圣旨上表示对唐通前来勤王很满意,崇祯皇帝为此非常欣喜,所以:“赏唐通白银三十两。” “臣,叩谢天恩。” 接着又是一队人马鱼贯入营,为之人锦衣玉带,乃是一个御马监太监,是崇祯皇帝派来的监军使者。 “末将拜见大使。” 大使后面的从人,捧着一个用黄稠包裹的锦盒,唐通怔怔地看着那个锦盒,知道这是赐给监军使者的信物:里面会有一张明明白白将自己姓名写在上面的圣旨,监军使者有权将其请出来,把自己当众杀头。 监军使者被手下安排去休息了,唐通仍站在接旨时摆下的香台前,刚才为迎接天使而点燃的香已经在寒风中熄灭了。 “某家世代为大明守卫边关,族中殉国者不可计数,”几个亲信来报告已经把朝廷使者安排妥当后,听到唐通突然出声道:“今日某意欲为天子尽忠,将一腔忠血播洒在帝城国门之前,可没有召见、没有赐宴……只有一封要杀我头的圣旨,还有这三十两银子。”唐通手一松,刚刚接下的那张赐银三十两的恩旨就飘落到地上。 “回居庸关!”轻飘飘的那张恩旨落地,唐通再也没有把它捡拾起来的意思,他大声喝道:“全军拔营,兼程返回居庸关!” “大帅,我们回去干什么?”居庸关军心已散,好多兵马已经在唐通离开后前去投降李自成,留在关中的兵马也只是单纯等着李自成赶到好向顺军投降罢了。 “回去投降顺王!” …… 唐通反出京师,崇祯皇帝当然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不光对于边兵,对禁卫军崇祯也已经失去了控制力,逃到保定的大学士李建泰既不南下抵抗刘芳亮,也不返回京师勤王。崇祯几番责问后,李建泰躲在保定上表朝廷:“臣愿奉皇太子前往南京。” 看到这份奏章,崇祯气得差点一脚把御案踢翻,现在要考虑的是皇帝的安危!不是皇太子的。 崇祯皇帝计划让太子留守北京,自己前往南京设法重振旗鼓,可是又担心万一太子成功守住京师,自己就成了唐明皇,会被架空为太上皇;放儿子去南京也有类似的问题,而且风险更大,所以崇祯打定主意,一定要把太子紧紧留在自己身边,以免给他抢班夺权的机会。 现在看起来,守住京师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崇祯皇帝再次考虑南遁,不过逃难需要一支可靠的军队,保证不会把他出卖给顺军的军队。 就李建泰的禁卫军的表现来看,崇祯觉得对方很难担负起这样的重任,京营虽然全在皇亲国戚的控制中,不过锦衣卫密报说统帅京营的那群本家们,也在秘密商议投降李自成。虽然此事不知真假,但这样的风声就足以动摇崇祯皇帝在京营保卫下离开京师的决心。 昨天又有噩耗传来,继唐通在居庸关投降李自成后,李建泰和保定巡抚也投降了刘芳亮,顺军已经从南北两个方向逼近京师。 崇祯皇帝让京营紧急动员,做好迎战准备。理论上京营仍然拥有二十万兵力----实际呢,实际只有老天爷才知道到底有多少。禁卫军主力已经覆灭在保定,崇祯皇帝只好在京营里挑挑拣拣,把比较可靠的一部分部队放进城内,和剩余的禁卫军一起坚守京师。其余的十多万则在公爵们的指挥下,在城外坚守野战阵地,不让顺军能够接触到固若金汤的京师城门。 今天朝堂上群臣虽然议论得十分热烈,但崇祯皇帝越听越觉得不着调。 比如阁老们今天一致推荐昔日附庸魏忠贤、把东林党往死里整的冯铨出山,说他经验丰富、精通边事。 经验丰富?你们不是一直说魏党祸国殃民么?怎么魏党的中坚份子一下子经验丰富起来了?还有精通边事,现在的情况,第一不是边事,第二是没有一支军队进行抵抗,从来都是不战而降,就是把诸葛武侯请出山,又能顶得了什么事?还不用说冯铨远在南边,如果能平安抵达那里,那还要姓冯的做什么?直奔南京不就得了? 用手指在茶杯里蘸蘸水,崇祯用手上的茶水在御案上飞快地写下了一行字:“文臣个个可杀。” 让左右看完后,崇祯皇帝飞快地用袖子把桌上的字迹擦去,站起身说道:“朕不能守社稷,朕可以死社稷。” 崇祯的话让魏藻德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他连忙带头跪下来哭哭啼啼,身后也是一片哀痛之声,不过大家都心有灵犀,在哀痛声中夹杂着无限的赞美之声,竭力歌颂着皇上的高风亮节。 退朝之后,魏藻德觉得自己的步伐轻快了许多,人也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周围同僚们的脸上,也尽是欢乐轻松的表情。 回到家中后,魏藻德罕见地哼起了小调,一步三摇地回到了自己的卧房。 见丈夫这个表情,魏夫人也猜到了事情的大概:“皇上不走了?” “不走了!”魏藻德呵呵笑道。既然皇上不走,李自成就冤有头、债有主,不会一肚子火无处,殃及无辜的大明文武百官。这些日子来,不管崇祯皇上说一千道一万,群臣默契地结成统一战线,说什么也要劝说皇帝留在京师。 他们的主要理由就是,京师毕竟尚有些还算可靠的军队,崇祯皇帝一旦离开,在野外非常的不安全,可能一个哗变的小兵就能轻易绑去献给李自成。 这种说辞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崇祯皇帝虽然恨透了他手下的臣子,但也不得不承认他们说的可能性确实存在。 …… “他们都怎么样了?”在紫禁城的深处,崇祯皇帝咬牙切齿地问道。 “万岁爷,散朝后这帮贼子一个个都兴高采烈。”王承恩答道。 “这帮狗贼!”崇祯皇帝气得又是重重在椅背上一拍,今天自己的表现估计让他们安心了。崇祯皇帝琢磨着已经有人把自己不走的决定去密报给李自成,幸好除了这帮子人,崇祯皇帝还有一两个人可用。 先是妹夫巩永固,崇祯觉得这个时候也就是这种亲戚还能指望。 见到巩永固后,崇祯皇帝单刀直入地问道:“爱卿能召集多少人手,能否护朕前往南京?” 这问题让巩永固立刻呆住了,半响后巩永固跪地连连磕头:“祖制,亲臣不藏甲,臣难以赤手博贼。” 闻言崇祯皇帝放声大哭,王承恩在边上怒道:“驸马难道就一个家丁都没有么?” 巩永固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哭着应道:“驸马不许招募家丁,这是祖制啊,和亲王不许私出藩地一样,违者乃是逆罪啊。” 之前因为官兵除了烧杀抢掠以外就是闻风而逃,所以唐王试图带领王府卫队镇压叛军,不过刚一出兵就被朝廷抓起来送进凤阳高墙,唐王府招募的军队也就地解散。没想到这个傻妹夫真的一根筋遵守祖制,什么家丁也不招募,崇祯皇帝无可奈何,只好让他退下。 可靠的人没兵,那就只好靠有兵的人了。 虽然和朝臣们宣布要死社稷,不过崇祯知道他还有一条退路,便对王承恩说道:“秘旨给天津巡抚,让他火派兵来。” 之前天津巡抚密奏崇祯皇帝,表示可以从天津卫派来一千名绝对可靠的士兵,保护崇祯皇帝从京师逃向天津,然后从天津登船逃去南京。天津巡抚要求皇帝对此绝对保密,以免让朝中那些心怀叵测的大臣们知晓,甚至也不要和皇后、皇太子说。一旦天津卫的士兵抵达,崇祯皇帝就应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出京师,在所有其他人反应过来之前就赶到天津卫,登船出海。 王承恩一脸悻悻地看着崇祯皇帝,没有回答。 “快去啊。”崇祯皇帝又催促道。 王承恩扑通一声跪倒在崇祯皇帝面前,哀声诉说道:“万岁爷,那一千兵丁确实是对冯元彪(天津巡抚)绝对可靠,但是对万岁爷就未必了。锦衣卫前日送来密报,冯元彪已经召集手下文武,商议投降李闯了,万岁爷,冯贼这是要劫持陛下、卖国售君啊。” 可靠的人没兵、有兵的人不可靠。 晋军除了周遇吉,一枪不放地降了;居庸关降了、紫荆关降了、保定降了,天津正在密谋投降,甚至连大明的禁卫军,都一箭不放地投降了。 昔日元顺帝虽然无力抵挡明太祖北伐的雄师,但手下还有一支不会出卖他的禁卫军,所以就算打不过明军,至少可以逃跑。而现在崇祯皇帝就缺一支这样的军队----只要有一支不需要会打仗,仅仅不会投降的军队,崇祯就可以脱险。 一阵沉默后,崇祯吐出了五个字:“宣许平进京。” “遵旨!” 当晚,王承恩再次来见崇祯皇帝:“万岁爷,那许贼坚持不肯用臣子之礼拜见万岁爷。” “朕已经说了,朕可以用见外邦之礼见他,不一定非要逼他用臣子礼来见朕,如果他实在不愿意就不要强求。”崇祯怒道:“难道朕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王承恩跪在地上只是磕头不语,崇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哀声叹气道:“难道连外邦臣子之礼他也不肯吗?难道他一定要朕用敌国之礼见他吗?李自成甚至没有称帝,他只是称王罢了,李自成是朕的子民,就是许平他以前不也是朕的臣子吗?”崇祯的话音里满是愤怒不平:“难道就一点脸面也不留给朕了吗?” 王承恩还是一个劲的磕头,却始终没有说话。 一声接着一声痛心疾的叹息,崇祯就这样看着王承恩把头磕得血流满阶,终于缓缓说道:“再与他谈。” “遵旨,万岁爷。”王承恩起身,躬着身退下,然后一路小跑向司礼监。 辅魏藻德和其他的阁老、尚书都等在司礼监,等待着崇祯皇帝的最后决定。 “万岁爷同意了,”王承恩冲着大明的相、副相们还有各部部长、副部长们点点头:“皇上同意许平以敌国使臣之礼觐见。” “皇上圣明。”所有的臣子齐声高呼道。 “让礼部去议礼吧,”王承恩对面前的大明重臣们说道:“要多久可以安排许平觐见。” “议礼一般要七天……”看到王承恩脸色一变,礼部侍郎连忙改口道:“其实五天就差不多够了……” 见王承恩脸色铁青,礼部尚书出来打圆场:“实急从权,下官看就三天吧。” “不行,”王承恩摇头道,他额头上的血还没有来得及擦去,声音里也全是疲惫:“就一天!明天你们把觐见之礼定下来,后天万岁爷就要见到许平。” 第四十二节 收礼 住进京师的驿馆后,许平也不再每日练剑,而是悠闲自得地看书,或是教卫士下棋。 明廷臣子送来的礼物许平一概照单全收,毫无推辞之意,但对方送来的红粉佳人,则统统婉言谢绝。 一直闹腾到好晚,许平才把最后一个明臣送走,虽然称不上全无忌惮,但只要职务和和谈能稍微扯上那么一点点关系的大明臣子,就一定会借这点关系来拜见许平。这些访客口中说得其实和和谈全无关系,重点全在于对顺王、还有他许平一贯的仰慕,最后恭恭敬敬地奉上一堆贵重礼品,许平同意收下时就好像给了这些官员天大的恩惠一般,一个个千恩万谢地告辞而去。 几个卫士和许平一起动手,把今天收到的礼物分门别类地整理好,金珠玉器、珊瑚玛瑙,应有尽有。 “就是没有字画,”许平对几个卫士笑道:“看来我真是粗鄙武人,竟然没有一个人送我字画。” “这次大人真是财了,”虽然凶吉未未定,但卫士们一路上见到的都是明朝文武的奴颜婢膝之像,现在心情都变得很坦然:“大人需要多雇些大车了,这么多东西我们几个可是搬不走,说什么也搬不动了。” “就放在这里吧,让各营来搬,”许平把别人送礼时一块递上的礼单也都细心收好,并全部抄写到专门的一个本子上:“一半给大王,一半给将士们。” 一个心腹卫士小心地说道:“大人,等大王入京了,这些官们断然不会少了大王那一份的,而营里的将士们,难道大王会没有赏赐吗?大人何必去做这事?” “难道你们以为他们是送东西给我吗?”许平知道卫士有什么顾虑,一路上他不停地把一些别人送的小东西分给这些跟在他左右的心腹,这些人也都欣然收下:“若我不是顺王的亲信大将,若我收下没有那几万弟兄,这些人难道会给我一个铜板吗?不,不会的,他们是送东西给大顺的大将军,几万顺军的统帅,而不是给我许平。” 见几个部下脸上还有迟疑之色,许平猜他们即是替自己惋惜,可能还有一点不舒服,觉得若是许平不拿大头,卫士们收的那些小钱会让他们感到别扭。想到这里许平微笑着冲心腹们道:“我虽然全数上交给大王,但大王岂会不赐还给我一些呢?那时就是大王赐下的东西了,我当然会收下,也只有那个时候才能收下。” “大人说的是,”几个卫士顿时嘻笑颜开,纷纷表示赞同:“大王肯定全数赐还给大人。” “说不定还会更多。” “当然会更多了。” 几个卫士兴高采烈地议论着。 …… 得知许平把所有的礼物都照单全收让魏藻德出时有些意外,但随机又是一阵担忧,作为崇祯的辅,如果顺王要杀哪怕一个文官来当贪官污吏的代表,魏藻德觉得自己很可能就会成为那个不幸的替罪羊。 本来前面还有一个陈演,可是他见势不妙已经逃出京师去了,而魏藻德寒窗十年,好不容易金榜题名,被崇祯皇帝钦点为状元----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庶吉士、翰林院,三年便入阁拜相,这风光了还没有几年,还是当之无愧的壮年好汉,魏藻德怎么舍得和陈演一般辞官而去呢? 为了取悦许平,魏藻德可是准备了好一番厚礼,只盼着许平对谁的礼都看不上,唯独被自己这份打动了心。 “真是粗鄙武夫,来者不拒,这吃相也太难看了。”现在可好,许平不管金子、银子,玉器、珍珠,看起来哪怕是铜钱宝钞,只要送上门去他就不客气地笑纳,魏藻德觉得自己白费了一份心血,这样泯然众人的话可保不住自己的富贵啊。 魏藻德想了又想,想了又想,一直想到夜深还没能想出什么能一鸣惊人,让许平永志不忘的礼物来。 见老爷几个时辰愁眉不展、唉声叹气,饭不食、茶饮,陪在旁边的仆人也是痛心,忍不住骂道:“都说年轻好色,年老好财,这许将军倒好,整个倒过来了。” “什么,什么?”魏藻德猛地抬起头。 “还住在城外驿馆的时候,送去许将军那里的女子就都被他退回来了,听说他在大顺这么多年,位极人臣,却连媳妇都不曾讨过一个。” “是不是好男风啊?”另一侧的仆人问道:“许将军才二十多吧,气血方刚不可能不好色,一定是武人出身,好的是阳刚男儿,不是阴柔女子。” “不是,娈童也送去过,一样被谢绝了。而且环肥燕瘦,京师的名妓差不多论过一圈了,没有一个许将军看得上眼肯留下的,”先开口的那个补充道:“我还听说许将军打仗的时候伤了肾水,所以不近女色。” “哦,怪不得。”另外一个也恍然大悟。 “胡说?许将军唇上、颌下皆有须,哪里像是伤了肾水?”魏藻德骂道,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那是许将军看不上那些庸脂俗粉。” …… 已经洗漱睡下的许平,得知魏藻德又趁着深夜无人来偷偷拜见时,只好立刻爬起来见他。魏藻德乃是当朝辅,是崇祯皇帝钦点的状元、翰林,三年入阁,这升官度在大明真是前无古人,许平估计大明天子对他必然非常信任,如果有魏藻德帮忙说几句话,说不定更能促成崇祯皇帝下定投降禅让的决心。 “魏大人……”见到魏藻德后,许平行了一个礼正要开口寒暄。 “天色已晚,许将军还是赶快休息吧,”魏藻德截口打断了许平,他穿着一身青衣,头戴小帽,对外面的明军卫兵诡称是魏辅派来的家人,见到许平的亲兵后才吐露身份。魏藻德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厮,指着许平魏藻德回头对指身后的人吩咐:“许将军鞍马劳顿,尔要细心伺候将军起居。” 许平见魏藻德背后是个矮小、清秀的小厮,心中顿时一声哀叹:“白天把所有的妓女都回绝了,结果晚上人家送娈童来了。” “魏大人……”许平一张口就又要回绝。 “知道许将军看不上那些庸脂俗粉,”魏藻德回过头来,对许平流利地说道:“这是小女魏霜,十几年来一直养在深闺,从未出过家门一步。” “什……什么?” “许将军为天下苍生,不惜以身犯险孤身入京,下官不胜钦佩,原也知道小女配不上将军,所以将军若是不弃,收她做个妾室就好。”魏藻德语飞快,毫无惭愧之意,说完就转身要走:“下官还得避人耳目,许将军恕罪。” “魏……魏大人!” 魏藻德在女儿背上一推,就将她从许平身边推进了卧房,又对许平说道;“许将军,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望许将军先不要声张,免得坏了小女的名声。” “快把帽子摘了!”魏藻德隔着许平冲屋内嚷了一声,便急匆匆地走了。 魏藻德一路小跑着窜走了,许平身为大顺使者,总不好在这黑夜里为拒收他的女儿而在众目睽睽之前和他起纠纷。 回过头,接着灯光许平看清屋内的人皓齿朱唇,雪白晶莹的肤色,确实是个娇生惯养的官宦小姐而绝非什么娈童。在许平回头审视的时候,那个看上去也就十几岁的女孩正轻轻地把头上的青色帽子摘去,乌黑的头顿时如瀑布一般流下肩头。 “唉。”看着那女孩认命的表情,还有眼中忍不住的泪光和惊慌之色,许平轻轻摇了摇头。 …… “挤一挤,挤一挤。”听到部下们不满的声音后,许平笑骂道:“以前在河南打仗时,能有张皮毛垫在地上,上面得挤好几个人,现在床铺这么大,又有炭火、棉被,叫你们挤一挤怎么了?” “从来只能没了有,不能有了没啊,”被迫和许平挤床的几个卫士毫不掩饰地抱怨道,自从大顺开国后,至少许平的贴身卫士不用睡地铺而是有床褥和被子了:“这铺是供三个人睡的,被子也不多啊。” “不想挤就睡地下,”许平笑道:“除非你们好意思让我睡地上。” “大人啊,”一个部下不满地翻身侧卧,嘟囔着:“送上门来的娇小姐,元辅的千金啊,大人您是天授不取,反收其咎啊。” “咎什么咎,快睡!” “反正也是迟早的事,早几天、晚几天罢了,大人不去陪新娘子倒来挤我们的床。”最里面的一个脸已经贴在了墙上,从床铺的最深处出抱怨声:“难怪一直有人送娈童来,这说大人不好男风都没人信啊。” “胡说!快睡,明天还有事呢。”许平骂道:“什么迟早的事,明天天亮我就把她送回去,还有,这事绝对不许走漏了风声,否则我绝不轻饶。” “大人还是心疼娘子啊。” “是啊,大人,属下们该怎么称呼夫人呢?” “以前也不是没有丢下就走的,那些大人是真的不喜欢,轰出门外让她们自行回去,今天可就不同了,大人不但没往外轰,还怜香惜玉……” 另外一张床铺上的几个亲兵听得有趣,也开始搭腔,许平听他们嗓门越来越大,生怕被馆外的明军听见了,连忙叫他们噤声:“魏大人乃是明廷元辅,我不能让这件事闹大。” 许平再三喝令部下噤声,他还指望见到崇祯时魏藻德能帮忙说几句话,那这件事就更加不能被外人知晓,否则崇祯就会失去对魏藻德的信任----许平以为这东西还存在于大明君臣之间。 “大人真的不要?”部下仍不肯罢休。 “当然不要。”许平准备闭眼睡觉了。 “果然不要?” “不要,不要。” “那赏给属下们吧!” 不知道谁提议了一声,顿时响起几声喝彩赞同声。 “胡说。”许平闭着眼呵斥道。 “大人还是要的。” “不要。”许平又是一声否认。 “真的不要就赏给属下们吧。” “快睡吧。”今天折腾了一天很累,许平一闭眼就不想睁开。 “大人到底还是要。” “没错,不然为啥要保着那丫头?” “什么丫头,是夫人!” 后面卫士们还在叽叽喳喳什么许平没有听清而是重新睡去,只是他已经不再否认,不然部下说不定就会觉得许平不要的东西他们讨去也是没啥大不了的。 …… “老忘八,”魏府里后房,一个女人疯狂地殴击着当朝辅:“你这老忘八,居然把嫡亲的女儿送给人做妾!” “别打了,别打了!”魏藻德开始还只是躲闪,被再三痛击后忍不住咆哮起来:“你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 “霜儿啊!”被魏藻德推倒在地的女人没有爬起来,而是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爹娘,怎么了?” 听父母房里闹得太凶,魏藻德的儿子忍不住在敲门问道。 魏藻德三十出头中状元,三年后就入阁拜相,儿女自幼就是锦衣玉食,魏藻德的妻子扑过去打开门,冲着门外的儿子嚷起来,让他带人去驿馆门口,至少看看妹妹是不是被丢出了门外。 “不用去,不用去。”魏藻德一把揪住儿子,冷然地说道:“你娘好不晓事,那许将军现在还有求于为父,需要为父为其美言,甚至出力相救,怎么敢不善待你妹妹?” 把儿子轰走后,魏藻德又关上房门教训妻子:“当年我日夜读书,你又要服侍公婆、又要照顾孩子、做饭洗衣,无所不为,你我吃尽了多少苦头,才有今天的地位,怎么?你盼着我一无所有,还回头去做个穷汉么?” “可是霜儿。” “许将军将来飞黄腾达不在话下,霜儿跟着他,就算是做妾也是富贵不可限量。” “可是现在他根本就是生死未卜。” “便是死了也不怕,要是霜儿能给他留下个一儿半女,将来顺王想起许将军从龙辅佐的功绩,又怎么会亏待了霜儿和她的子女?”魏藻德指着妻子的鼻子骂道:“再说,你怎么就不知道替儿子想想呢?我是大明的元辅,要是顺王一个不如意,就能把咱家满门抄斩,到时候霜儿还不知如何呢。” “可是,可是……”魏夫人心里有句话没好意思说,那就是若是最坏的情况生,许平还是死在顺王入京之前,而且女儿也没能替许平留下又该香火,到时候若是李自成还是要追究魏藻德为崇祯效力,那又该怎么办?那今天把女儿牺牲又有何好处? 其实,魏夫人是多虑了,魏藻德的心思也没有对妻子和盘托出。 “若是许平死了,但他今天没有要霜儿或是霜儿没能怀上孩子,”魏藻德在心里思量着:“那就让霜儿给许平殉节,到时候把霜儿的牌坊往门前一立,大顺就再没有谁敢来我家惹事,见到这牌坊,顺王也得对我另眼相看。” 第四十三节 兰台 第二天也是就是去觐见的前一天,许平又见到了不少来拉关系的明朝官员,他上午把魏姑娘化妆成娈童让卫士送走,下午就一口气收到三个娈童做礼物。这些礼物被回绝后,送礼的人过不多时又换了人再次送来,哭笑不得的许平只好把这些男孩统统留下,等送礼的人走后才放他们出门自行离去。 这顿时惊动了礼部在宾馆的陪同官员,以致他们特意前来询问大顺使者有何具体要求。 黄昏时分,又有几个神秘兮兮的人物前来拜访,多留了一个心眼的许平已经交代过卫士,他们见来者没有胡须就没放他们入内,许平堵在门口问他们又有何贵干。 见到许平本人后,这几个访客再无犹豫,自报家门原来都是禁中的太监。 “小人是杜勋的好友。” 看到许平一脸的茫然,这几个连忙补充道:“大将军当然不知道杜勋,他是皇上派去大同的监军使者。” 许平还是莫名其妙,这几个人只好继续补充说明,杜勋是崇祯皇帝的心腹太监,危难之际奉命去山西监督明军作战,他到达后二话不说领着军队投降了顺王,本来李自成打算派他进京劝降,不过许平自告奋勇后他就留在大顺军中。 “明日大将军见到皇上时,若是皇上意图对大将军不利,小人们拼却这条性命也要保大将军无事。”这几个太监在宫中都小有权势,他们已经和金銮殿的一些锦衣卫商量好,并和好几位阁老、尚书达成协议,若是崇祯皇帝翻脸要杀人,文官们就会一哄而上劝崇祯三思,然后有锦衣卫会趁乱掩护许平逃出大殿,而这些太监则会等在殿门外。他们今天还带来了几件衣服让许平试穿,这些衣服全是普通太监的式样,到时候许平一旦离开大殿,他们就会给许平换上,然后掩护他躲藏起来。 甚至守卫紫禁城的卫兵也有密谋集团的人,他们会放许平出宫,掩护大顺使者躲在北京城中等待顺军入城。 “我乃大顺使者,事关大顺体统尊严……” 许平还没来得及说完,他的卫士们就一起叫好,七手八脚地帮着几个太监帮许平换衣服。找到最合身的衣服后,几个太监又逃出假须和剃刀,竭力建议许平连胡须都趁早刮去,明日带着假须上金銮殿,到时候趁乱一扯更是无人察觉。 但许平说什么也不同意剃须,把几个太监送出门后,许平显得有些怅然若失。 “牛尾庄一战,贺帅全军覆灭,但阵亡将士数以万计。”许平虽然知道新军覆灭以后明廷再无劲旅,不过他从来没有想到包括禁卫军在内的数十万明军竟然会不战而降:“我本以为,代顺王出使明廷,虽然生死未卜,但若能说服明帝禅让,仍然可以救无数战士的性命,让阴间少填十数万新鬼,让这世间少数十万孤儿寡母。” 可明军闻风而降,大明官吏争相改换门庭,许平突然现就是自己不来,恐怕也死不了几个人了。 “不过这京师总归还会有一战,就算是数百、数千,也还都是人命,”许平转念一想,心中有有些释然了:“明日若是能说服明帝,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 此时在城外,襄城伯李国帧统帅号称十万大军的明军京营,遇到顺军从居庸关而来的前头部队,为大将正是刚刚投降了李自成的唐通。李自成的主力在居庸关稍事休整的时候,唐通就带着五千兵马立刻出,成为第一支逼近北京的顺军。 见到唐通军的黑旗后,大明京营立刻倒戈投降,李国帧连夜指挥全军换上了早就准备好的黑旗、黑军服,摇身一变为大顺官兵。唐通让因为长途行军而疲惫的部下扎营休息时,李国帧则统帅前大明京营----现大顺官兵在子夜时分起了对大明京师的第一波进攻,目标正是他负责指挥京营掩护的彰义门。 城外传来隆隆炮声,顿时让北京陷入了一片恐慌,没想到顺军来得这么快的崇祯皇帝急忙命令王承恩出宫去城门视察督战。 王承恩抵达城头时,见到城上城下已经被无数的火把照得犹如白昼,从彰义门的城楼望下去,只见外面黑旗遍野,无数黑衣黑甲的士兵在旷野里滚动,好似大海的惊涛怒潮。宏伟的彰义门城楼在这连天接地的大军面前,就像是一块小小的礁石,随时都可能被吞没。 “***李国帧!” 彰义门的守军一边奋力用大炮向进攻者射击,一面破口大骂。 让王承恩欣慰的是,守军的士气异乎寻常的高涨,昨天还和他们称兄道弟,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要替他们挡灾避祸的友军的叛乱,不但没有让士气低迷的京师守军彻底垮掉,反倒激了他们骨子里的悍勇。 一批又一批明军士兵悍不畏死的冲到城垛旁,不顾城下射来的飞蝗和弹雨,将身体大幅度地探出墙头,向那些企图填平或跨过壕沟进攻城楼的前友军泼下沸油、掷下滚石。 “丧尽天良的贼子们,想拿老子的人头当投名状么?”一个就在王承恩身前的明军士兵被铅弹射中,胸前的伤口咕咕地喷涌着鲜血,这个士兵的生命也随着一起流出。垂死的伤兵全然不顾伤势,仍奋力挣扎着想爬起身,想再往城下丢下至少一块石头:“老子就是死也要带着你们一起走!” 激烈的呐喊厮杀声在彰义门前响彻不休,城下汹涌的攻势好像永远没有止歇的时候,当黎明第一丝曙光照到彰义门的城楼时,这里的城垛已经被防守者的鲜血染得通红。 随着太阳出山,遭到意想不到顽强抵抗的顺军的攻势终于开始变缓,无数昨天还是大明京营的士兵横七竖八地倒在他们本该保护的壕沟前,如山的尸体几乎在其中填出一条路来。 望着似乎坚不可摧的彰义门,在远处督战的李国帧不禁汗流浃背,作为崇祯的亲信臣子,在面圣时常常可以坐着说话的大明贵族,李国帧急需一场大功劳来在顺王面前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用功臣的形象来洗刷自己身上耻辱、取代叛徒的面目。 “不要停啊,继续进攻!”李国帧不明白怎么军心浮动,士无战心的京师守军会一夜之间变得这么顽强,竟然挡住了自己精心策划的奇袭。 可是昨夜还人人满怀为新朝建功立业**的士兵们,在目睹了苦战后惨重的损失后,已经失去了斗志。李国帧手下的将领们本来也以为可以抢在李自成抵达前就攻占京师、俘虏崇祯皇帝,静候顺王抵达和随之而来的赏赐,最积极的一个游击昨夜甚至亲自带头登城被守军击毙。黎明看到彰义门前堆积如山的尸体后,这些将领也失去了继续猛攻的勇气,更重要的,他们对取胜的信心开始动摇了。 看到官兵们不停指挥第自行退下来后,李国帧无计可施,只好传令后退扎营,同时派人去请唐通的居庸关军前来助战。 …… 许平昨夜睡得很好,城外的炮声对他和他的几个卫士来说已经是司空见惯,至于喧哗声更没有怎么影响到他。城破对大顺使者团来说是最不值得担忧的一件事,早上许平洗漱更衣,换上一袭整齐干净的黑衣,对着漂亮罕见的琉璃镜把毡帽端端正正地戴好,然后就随着一夜不曾合眼的礼部堂官直奔金銮宝殿。 进入紫禁城后,一路上许平看到的人个个神情恍惚,每个人都眼袋浮肿,显然没有哪个人睡好了。 辅魏藻德带着大明群臣等在殿外,见到许平后无数官员和他一起向许平点头示意,在这些臣子的旁边,许平还见到了一个昨天来拜访自己的太监,接到了他向自己投过来的眼色。 “贵使,”魏藻德迎上前来,向许平介绍道:“一会儿皇上上朝,会先宣吾等觐见,然后就会传贵使入内了。” 魏藻德脸上也全是憔悴和疲惫,昨天夜里京师的百官都心神不安,但幸好城池还是守住了,不然他们就没有在大顺使者面前立功的机会了。和他们一样,那些打算保卫许平的太监和锦衣卫们对彰义门守军的抵抗也是心存感激,如果没有他们的顽强作战,大顺使者就不需要他们的效忠了。 从殿门走出来的人并不是平日那个小太监,出乎所有臣子的意料,他们见到的竟然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 “皇上有旨,宣许平往兰台对奏。” 一石激起千层浪,王承恩的话顿时引得群臣哗然,礼部尚书第一个跳出来:“王大官,此举与礼不合!” “是啊,与礼不合。”礼部的官员们像是被烙铁烫了般地跳起来,一窝蜂地涌到王承恩面前:“王大官,大顺使者不能去兰台啊。” 一群根本没有言权的锦衣卫和太监也藏在百官后瞎嚷嚷:“皇上不能这么见许平,臣等定要在左右护卫!” 许平认识的那个太监嚷的声音最大,一边喊还一边往许平这边张望。 “皇上已经下旨了。”王承恩冷冷地说道,双目凝视着许平:“许平!随咱家来。” “许将军你不能去,”魏藻德突然转身对许平说道,满脸紧张地看着他:“许平你不可如此无礼!” “是啊,是啊。” 一群臣子们都跟着大叫大嚷起来,不过他们的目标已经不是王承恩而是许平:“许将军先回馆去吧,不可对天子无礼!” 那个昨夜拜访过许平的太监,领着一群手下和几个锦衣卫,拦在许平面前,声色俱厉地呵斥道:“许平休得无礼!还不退下?” “许平!”透过面前黑压压的人头,还有沸腾的人声,许平听到王承恩的声音又一次传来:“许将军,万岁爷召见你。” “臣遵旨。”许平朗声答道,迈步向前走去,挡在他身前一个身着锦衣卫千户服色的武官,急得好像已经快哭出来了,他不在呵斥许平无礼而是哀声说道:“许将军,不能去兰台啊。” 许平没有理他,或是其他任何人,从人群中推开一条路,走到王承恩面前:“这位公公如何称呼?” “咱家王承恩,”王承恩盯着许平看了一眼,垂下眼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许将军随咱家来吧。” 走过空荡荡的大殿,把沸腾的人声抛在脑后,许平和王承恩一前一后行走在御花园的小道上,两旁有宫女向许平的黑衣投过来敬畏的目光。 再往前一段,许平看到一批穿着太监衣服,却手持刀枪的人散在四周戒备。 “这些都是万岁爷让咱家组建的净军,”王承恩口气平和地说道,脚下仍在不紧不慢地走着:“不值许将军一提。” 走到一个小湖旁,王承恩让许平在假山边稍等,同时还客气地介绍道:“这是先帝做的喷泉,巧夺天工,许将军不妨观赏观赏,天下可没有几个人有这样的福分哦。” 王承恩走向湖旁的一个凉亭,许平呆在原地,饶有兴致地看着王承恩介绍给他的东西,确实很新奇,许平从来没有见过人造喷泉。 过不多时,王承恩又走了回来,向许平招手示意。 许平最后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服,向着王承恩背后的凉亭走去。 “来者何人?” 在凉亭外,许平听到一声平和的问话,温和的男低音中透着种不容侵犯的凛然威严。 闻声,许平立刻拜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顺臣许平,叩见大明天子,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谢陛下。”许平轻手轻脚地站起身。 王承恩无声地用手势示意许平入内,许平向掌印太监微微点头,踮着脚轻轻跨入凉亭。 面前的中年男子,同样穿着一身黑衣----这是大明天子的肃服,随意地看了许平一眼,男子淡淡地说道:“靠近了回话。” 第四十四节 坦诚 许平走近了以后,崇祯指离自己不远早就准备好了的一个凳子:“坐。” 这声命令让许平迟疑了一下,他正考虑是不是要推辞时,听到王承恩从背后传来的话语声:“这是兰台对奏的规矩,不管被召见的是谁,都是要坐下和万岁爷说话的。” “遵旨。”既然如此,许平便不再犹豫,大大方方地在崇祯身边坐下。 “尔主,有什么话想对朕说吗?” “启奏陛下,”许平立刻把早就烂熟于心的说辞吐出:“吾主顺王,恳请陛下效尧舜故事,将皇帝之位禅让于他。若陛下肯弃万乘之尊,吾主愿以一藩相赠。” 许平觉得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顺利,这些日子来他已经见过了大明臣子的百般丑态,许平也知道明之覆灭,无论贤愚都已经没有丝毫怀疑:“陛下虽然退守藩地,但朱家血食不灭,王爵世袭罔替。终陛下一世,更可以设天子旌旗,见诏不跪。” 许平满怀希望地等待着对方的回应,如果崇祯皇帝答应了李自成的条件,那么天下便可传檄而定,即使是心向明朝的人,再起兵对抗大顺就不是名正言顺的忠臣,而是不折不扣的叛逆。 面前男子的脸上看不出喜怒,许平听到又是一声平和的问话:“什么藩?” 听到这个问题后许平稍微迟疑了一下,中年男子盯了他一眼,知道此时再推说不知恐怕难以取信于人,许平老老实实地答道:“宋王。” 武王伐纣,以殷太子为宋王。这个名字是牛金星给起的,用意就是向天下昭示大顺得国之正,对大顺来说是一种自我标榜,对大明天子来说许平当然知道其中蕴藏着的贬损意味。 幸好,许平并没有从面前的男子脸上看到喜怒,对方只是微微一点头,没有什么表情的变化。这让许平产生了一丝侥幸心理:“或许明帝不知道这个典故?”不过再想想,许平觉得对方不知道的可能性太小,只是这样一想,似乎对方接受提议的可能性变得更大了。 “朕听说,尔主要一个西北王也可。” 崇祯问出的问题让许平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片刻后他轻轻点头:“陛下明见,只是陛下登极御宇以来,多收左右奸臣蒙蔽,顺王愿效伊霍,为陛下革除流弊,不知道陛下是不是许可。” 今天还是第一次,许平注意到对面男子的眼中闪过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痛苦,这个条件也是牛金星提出的,如果崇祯皇帝不愿意立刻退位,他觉得李自成可以做几年摄政。这样也算是稍微照顾了一下崇祯的脸面,等顺王挟天子令诸侯,坐稳了位置后,再让崇祯或者崇祯的儿子禅让都可以再商量。 对李自成来说,能做周武王当然是最好,但如果情况复杂,为了尽可能不起波澜地让李顺政权取得天下,那李自成也不是不能考虑当个周文王。 “你有没有祖传之物?”崇祯突然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臣有。”虽然不明所以,但许平还是立刻答道。 “是什么?” “一块玉佩。” “你是如何对待祖传之物的?”崇祯问道,不等许平回答他就抢先说道:“朕猜,你这些年南征北战的时候一定会小心地将它藏好,贴身紧紧藏着,生怕会将它遗失,逢年过节就会将它取出来细细打量,心中满是崇敬和爱惜。尽管把这玉佩藏得很好,但每天睡觉前,你还是会再检查一番,当现它确实没有丢失而是仍然完好无损是,你还是会长出一口气,只有确信祖传之物仍然安然无恙时,你才能驰然而卧……” 面前的中年男子仿佛突然失去了帝王的矜持,激动地说着话,许平静静地听着,男子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自己,全然不像是问自己问题,而是在自顾自地叙述着他自己的某些往事,许平好像甚至从男子的眼中看到一线泪光。 “朕说得对不对?”结束了长篇大论的崇祯,似乎自觉失态,语气又恢复了刚才的平和与威严。 “陛下说的是。”许平点点头,这些年来他确实一直把祖传玉佩藏在身边,这是许平唯一能寄托他对素未谋面的先祖的感情的东西,许平还曾想过,若是自己不幸战死,部下也能让自己带着祖先之物下葬。 “朕薄德寡能,上干天咎,信用奸佞,以致海内沸腾。”中年男子的语气又开始急促起来,许平注意到对方始终纹丝不动的袍脚,也在微微颤动:“天下有罪,罪在朕躬,在朕一身!” 男子说话的时候,许平听到背后王承恩的喘息声也变得急促沉重起来。 “全是朕的罪过!”男子又强调了一遍,盯着许平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道:“朕绝不推诿过失,尔主尔属,他们的仇怨朕会一身承担。” 不知道背后的王承恩有什么样的举动,许平只看到中年男子举起了一只手,向自己背后的人示意,举手的同时,男子继续说道:“但朕的皇儿,年少有德,完全不像朕这样的昏聩残暴。” “陛下……”许平大概能够猜到崇祯皇帝要说什么,他见对方停止说话,便想解释道。 “朕还没有说完!”中年男子只是稍微喘口气,并不打算就此停止给许平回答同意与否的机会:“朕会自裁以谢天下之人,朕愿意封尔主为王,世袭罔替,授予西北一带,怎么样?给朕的皇儿几年时间吧,”中年男子的口音和刚才相比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可是里面的威严中已经掺上了一些哀求的意味:“尔主说得不错,朕无识人之能、朝中奸佞满朝,就由顺王辅佐朕的皇儿吧,为大明革除流弊。” 许平呆呆地说不出话来,崇祯又追加了一句:“尔主退回山西,朕便自裁以天下、国人,朕不食言!” 自古艰难唯一死,从山西到京师这一路上,许平越来越觉得自己执行的并非什么有死无生的任务。历代皇帝锦衣玉食,不怕死没听过几个,倒是成天求仙拜佛想长生不老的一群又一群,何况许平已经将崇祯视同亡国之君,自古亡国之君没有一个是心志坚定、性格刚烈的----这样性子一般都是开国、中兴之主。 所以许平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面对这样的谈话和难题,今天进御花园前他甚至乐观地想到战争就会在几个时辰、甚至半个时辰后结束。 “君无戏言,”男子见许平迟迟不说话,重申道:“朕可以诏告天下。”此时此刻,崇祯的手仍然高举在半空,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维持着个姿势,一直在提醒着许平背后的王承恩。 “陛下。”许平缓缓摇头,男子说的话他很理解,对方的感情他毫不怀疑是真情实意,不过眼下顺军绝不可能退兵。兵临城下、将至壕边,明廷已经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更何况,许平已经开始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他开始怀疑对方是在用缓兵之计。 “不要说!”对面的男子似乎已经猜到许平的答案,他断喝一声:“许平你又不是尔主,你回去问尔主,把朕的话原原本本地说给尔主听。” 许平闭上嘴,虽然对面的中年男子是天下鼎沸的元凶,让亿万百姓家破人亡,但突然之间,许平有些同情起这个男子起来。 “朕立刻就放你出城,你立刻去见尔主,让他来回答朕!” 对方的语变得越来越快,渐渐失去了那种帝王气势。 如果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使者,许平确实应该回去问李自成才能回答崇祯的问题,不过他是大顺最高级的将领,参与过大顺高层所有最机密的讨论。所以许平很清楚对于崇祯的无理要求李自成和牛金星会做何回答,就算是许平自己,如果有使者带回这样的要求,他同样会嗤之以鼻。 不过这也是几天来第一次,许平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又处于极大的危险之中,那种他这些日子已经渐渐淡忘,开始不再相信的危险中。 对面的中年男子虽然还是一副喜怒不行于色的表情,可他的袖口都开始和袍脚一样微微抖动。 “或许应该先答应下来,平安出城再说?反正我也不是撒谎,虽然明知会遭到耻笑,但我也会去和大王复述一遍明帝的话。”许平在心里琢磨着,这个念头一起,许平就不再全神贯注于崇祯的表情,而是情不自禁地想用余光四下打量一番自己当下的处境。 当许平的目光扫到男子高举着的那支手臂上时,他看到堂皇肃穆的龙袍垂下后,男子小臂上露出的内衣上满是补丁,而男子的手臂上也满是冻疮和伤疤。 注意到许平的目光后,中年男子突然脸上一红,猛地收回了手臂,用力地把龙袍扯回手腕处,遮挡住了龙袍下的破衣。 “陛下,臣闻,皇帝瘦、则天下肥。”许平不可思议地看着对面的男子,几年来见惯了明朝官员的骄奢淫逸,一路上受到了那么多金银珠宝,就是崇祯皇帝坐在金椅子上接见自己许平也不会有丝毫惊奇:“这是陛下的衣服吗?陛下穿着这样的破衣,天下怎么还会穷困至此呢?” 失去了崇祯控制性的手势,再也坚持不住王承恩放声嚎啕,他扑倒在地面,泣不成声地诉说道:“万岁爷已经十年没有做过新衣服了,这些补丁都是皇后娘娘亲手给缝的……万岁爷日夜操劳,寒夜却舍不得点炭火取暖,冻疮也不能耽搁万岁爷批改奏章,从来都是当日之事当日毕……便是患病在身,也从来不曾误过上朝,数十年如一日,从来不曾迟过片刻……这天下怎么会如此?这谁知道啊?这天知道啊!” 王承恩的话语听起来不似作假,以对面人的气度风范,许平也难以相信对方这是在演戏欺骗自己。只是这天下苍生的苦难更是许平亲眼所见,明廷上下解体、君臣离心离德,更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这些事可能生在一个有道明君的治下么?” “可若王公公所言为真,那对面的中年男子不是千古少有的有道明君又是什么?” 众多念头纷至沓来,许平顿时也迷惑起来。 大明治下,贪贿横行,民不聊生,崇祯朝以来,东林朝政,连科举这样的国家重典都在复社的舞弊操控之下。许平很难想象一个自己亲历亲为的皇帝怎么会对此一无所知或是无力扭转,如果真想王承恩所言,那崇祯皇帝怎么可能被蒙蔽呢?就好像,一个无恶不作的土匪窝里,他们的山大王是个圣贤,这怎么可能呢? 不过若真的如此,对方并非一个昏聩贪生、沉溺于享乐的皇帝,那许平如果做出让对方不满意的回答,他的下场也就可想而知。 见许平脸色变了几变,对面的中年男子突然加重语气说道:“祖宗栉风沐雨之天下,一朝失之,朕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若许将军不肯答应朕去说服尔主,你当朕真不敢杀了你么?” “这大概是明帝最后的一点幻想了,将溺之人,便是最后一根稻草也要紧紧握住,尽管他自己在清醒时也知道这不过是徒劳。”许平明白对面的人已经开始丧失思考的能力,他犹豫着是否还有给对方继续保存这丝幻想的意义。 “许将军,”王承恩在背后出哀求声:“咱家愿意随许将军一起去见顺王,误天下之人,是那群臣,非万岁啊。” “许平,今天你不答应朕,别想活着走出这里。”中年男子又失去了一些帝王的矜持,出了**裸地威胁:“只要尔主同意,朕的级也可以给他。” 崇祯并非不知道挖李自成父母之坟是浅薄无益之行,类似有失皇家体统的事情还有很多,不过只要能保住祖宗的社稷,哪怕就是再无聊的行为,只要看上去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性,他就忍不住要去做:“尔主的分封,朕可立下家法祖训,让后世子孙永世不易。” 许平知道对方能说出这种话,已经是罕见的推心置腹,比起李自成对自己的信任倚重也相差不多,只是,太过荒谬了。 “臣不敢欺骗陛下,”许平开口道:“陛下所言之事,断不能成。” 第四十五节 诏狱 崇祯皇帝听到这样斩钉截铁的回答后,盯着许平看了看:“你很有胆量,果然不怕死,朕成全了你。” 刚才回答的时候,许平就估计到多半会把绝望中的明帝彻底触怒。 “来人啊。” 随着崇祯皇帝一声呼喊,几个太监就跑过来用刀枪对着许平,准备把他叉下去。 “臣不敢避斧钺,”许平站起身,面无惧色地进行了最后的劝降:“王公公所言果真的话,陛下已经竭尽心力,并无遗憾。此乃天命,大明国祚已尽,臣愿陛下三思,莫为一家一姓之荣耀,让天下生灵涂炭,而陛下之子孙,亦可安享富贵。” 中年男子摇头道:“此天下非朕之天下,乃太祖高皇帝之天下,不管是天命人力,朕守得住也要守,守不住也要守。至于朕之子孙,他们既然生在朱家,就得为祖先之业牺牲。” 许平轻轻叹口气,便打算和太监们一起退下。 “许平,你是少有敢和朕说真话的人,”中年男子突然喝住了许平:“你可有什么遗愿,朕或许可以答应你。” 许平大笑起来:“陛下若能以苍生为重,臣虽在九泉,亦无遗憾。吾主已经兵临城下,将开太平之世,臣又会有什么遗愿?” “你没有什么想对家人说的话么?” 许平摇摇头,他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亲人:“臣没有放不下的人。” “原来是个可怜人。”崇祯心里突然涌起这样一个念头:“怪不得这么胆大。” 王承恩躲在许平背后,向崇祯投来焦急的眼色。 崇祯知道王承恩是担忧杀了许平会导致顺王大肆报复,不过相比即将倾覆的大明社稷,崇祯对家人的安危已经不怎么放在心上。 “杀了许平一样无法让顺军退兵,”崇祯此时在心里最痛恨的已经是那些鼠两端的臣子,现在他心里的盘算对王承恩也不曾明言:“许平替李闯立下大功,又这么胆大年轻,杀了他李闯必然心疼,必然大肆报复。若是这京师真的守不住了,等李闯进城多半会迁怒于朕手下的那些狗官,恨他们没救得许平。把这些卖主求荣的家伙们杀个精光,也算是替朕报仇了。” 崇祯并不打算自己动手去杀百官,因为他仍然抱着一线希望,担忧自己动手杀人会导致京师守卫突然崩溃:“而且若是朕动手,日后说不定还要把朕与赵构并列,会有些不晓事的酸儒说什么:假设不杀魏藻德,大明必然不灭。” “拉出去,斩,悬头京门。”崇祯短促的一声喝令,冲着许平出最后一声冷笑:“朕不能守住祖宗之业,可以亡之。” 许平倒是不担心自己的守尸问题,等京师一破,顺王和自己的旧部自然会做这种事,不过崇祯最后的话倒是提醒了他。 “臣还有一请。” 崇祯微微皱眉,挥手示意叉住许平的太监们且慢。 许平从怀中掏出玉佩,对崇祯皇帝说道:“此物是臣祖传之物,敢请陛下将它系于臣级之上。” “为了等你的党羽将它和你的头颅合葬么?”崇祯轻轻嗤道,以目视王承恩,后者把玉佩从许平手中接过,呈递到崇祯面前。 许平不打算将玉佩的来历说出,不过崇祯随便扫了一眼那玉佩,便冷冷问道:“这似乎是禁中之物,如何到了你的手中?” 许平听到对方怀疑的语气,只要简要把玉佩的来历复述了一番。 “可惜忠良之后,奈何做贼?”崇祯不屑地评价一声,把玉佩丢在身边的桌面上:“好吧,朕许了你了。”随后崇祯吩咐道:“先给他饭吃,看在他太高祖父份上,朕不让做个饿死鬼。” “谢陛下。”许平躬身一礼,退出凉亭。 等许平走远后,崇祯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他只留王承恩在身边,然后轻轻将那玉佩举起,示给这个从他在藩王潜邸就跟着他的心腹太监看。 莫名其妙的王承恩仔细看了那玉佩两眼,突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涌了出来:“臣罪该万死!” “去查,他口中那个所谓的舅舅是谁?立刻去!”崇祯厉声喝道。 …… 许平大口、大口地把崇祯皇帝赐给的食物吃完,最后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抬起头对周围监视的太监们说道:“几位公公带路吧。” 不过太监并没有把许平带去砍头,而是带到御花园后的一个偏殿关了起来,许平等了一会儿,觉得有些不耐烦便询问到底生了什么事。戒备的太监们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在殿周围警惕地站岗,其实就是他们的领也不知道到底生了什么事情,刚才王承恩急匆匆地跑来交代说先关起来不杀,等待万岁爷的旨意。 一直等到午后,又有个太监给许平端来午饭,不过对他的问话仍是一言不,不做任何回答。 …… 此时御花园里,王承恩又独自跪在崇祯皇帝面前,他带回了一张纸,上面是根据许平街坊邻居描绘出的他的舅舅大概的面貌,还有年龄、身高、口音等等信息。 “臣,臣觉得,好像是奉圣夫人……”王承恩吞吞吐吐地说着,如果有外人在一定会觉得很惊奇,因为在大庭广众之前,对客氏这样的魏逆党羽王承恩一向是直呼其名的。 “的管家。”崇祯不耐烦地打断王承恩,在潜邸的时候,信王常常在客氏的儿子镇国将军身边见到他,天启很喜欢这个人,给过他一些赏赐。 “朕用客氏的两个侄女换走了朕皇兄的两个怀孕宫人,那么应该有两个人才对,怎么只有一个?”崇祯自言自语道。 “可能是另外一位娘娘不幸……” “那应该有两块佩,而且这是朕赐给李妃的雌佩,王妃有孕在先,应该比李妃早生一到两个月。”崇祯摸着那块佩,脸色变的有些惨然:“难道真是天命不存我大明么?连皇子都会造反!” “万岁,”王承恩突然叫起来:“万岁,万岁!” “不必说了,他未必会信,而且就是信了,他手中一兵一卒皆无,又能济得什么事?”崇祯当年秘嘱王承恩把两个宫人放走,禁中并无第三个人知道此事,他也不想派人去跟踪两个宫人的下落,因为此事一旦曝光,崇祯觉得对大明社稷并不是什么好事,所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朕这皇侄是个有能耐的人,嘿,有一天这天下还会是高皇帝的。” “万岁爷!”王承恩急的还在乱叫乱嚷。 “你不必再劝了,就像皇侄说的,闯逆是不会退兵的,朕不能贪生,若是朕毁了他……”崇祯皇帝又重复了一遍:“皇侄是个有能耐的人,他会取得这天下的,再说,若是皇兄能多……不那么早大行,这天下本也该是他的。” …… 魏藻德等百官在紫禁城外一直等到黄昏,已经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是许将军自己要进去的,吾等苦劝不听。”不少人心里都转着这个念头,不知道将来顺王大兴雷霆之怒时自己能不能逃过那一劫。 正在大伙儿都惶惶不安的时候,王承恩又带着一群净军把许平押解了出来,后者对于崇祯为什么改变主意放过他也是不明所以。 王承恩当中宣旨,下令把许平关入诏狱。 听到这个圣旨后,大明百官都送了一口气,只要人没死就能想办法,他们满心欢喜地山呼万岁,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各自回家。 把许平关进诏狱后,王承恩又回来向崇祯复命。 “万岁爷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千岁他的身份?” “朕得想一想,”崇祯知道如果北京城破,那自己只有一次机会说服许平,不过若是北京城不破,那就未必要让许平知道此事:“闯贼也不一定就能破城,朕不能鲁莽。”崇祯想了想,又冲王承恩道:“唤太子来。” “遵旨。” …… 进诏狱后,许平立刻现这里的锦衣卫对自己也是敬畏得很,负责诏狱的锦衣卫指挥姓陈,是个三十岁左右比自己年长不了多少的人。许平到了诏狱后,这个指挥就客客气气地来见过他一次,那次见面简直不像是典狱长和犯人会面,而是属下拜见长官。 接下来的三天,城外顺军一直继续攻打城门,不过并无尺寸的进展,他们每一次进攻都被北京的守卫者击退,但锦衣卫指挥对许平变得更加客气,而且还来和他拉关系,说什么他的先父也曾在黄侯的军中呆过,是长生岛监军副使,既然许平是黄石的弟子,那么诏狱的锦衣卫指挥认为他们两人应该类似世交或是近似同门师兄弟的关系。 …… 三月初二, 城外顺军已经两天没有动过进攻,守卫者依然警惕不过也稍微松了一口气。 突然,城外顺军的阵地上突然欢声雷同,十数万士兵的呐喊声就像是惊雷一般,一个接着一个,这突然起来的变故让守军们大吃一惊。那些换岗休息的明军士兵不少都呆在墙后昏昏欲睡,听到城外的欢呼声后也都被惊醒,跳将起来互相惊慌地询问着生了什么事情。 顺王李自成在居庸关休息了两天后,就带着顺军主力沿着唐通的道路向京师进,今天一早他和近卫、装甲和西三营一起抵达京师郊外。随即李自成就在这一万多顺军精锐的簇拥下巡视彰义门外的前明京营部队,得知顺王终于抵达后,这些刚刚成为大顺军的官兵们争先恐后地向骑在枣红战马上的顺王欢呼致意,出撕裂喉咙的呐喊声,唯恐不能充分地表达他们对大顺的忠诚和对顺王的竭诚拥戴。 一直因为徒劳无功而懊恼非常的李国帧等将领,也急忙丢下手中的所有事情赶去叩见顺王,唐通倒是显得比这些从未见过顺王的人冷静得多,他下令本部兵马坚守阵地,防备明军可能的逆袭,保持戒备直到顺王派来使者宣他觐见。 …… “这些鼠辈,真是无能至极。” 两天后,顺军的女营也和后军后卫营一起抵达,岳牧找到一个机会跑去见到了他的心上人,在刘姑娘面前毫无顾忌地大肆嘲笑道:“十多万大军,连一个小小的彰义门都迟迟拿不下。还是要看我们的,大王下令休息三天然后总攻,看我们近卫营明天一天就攻破京师,生擒昏君。” “为什么不让他们继续攻下去?”刘姑娘对顺王的安排颇有不满,她看到郊外层层叠叠的顺军营寨:“我们都有了十几万大军了,怎么每次都要你们近卫营打仗?难道大王就只有你们一个营吗?” “为什么还要拖下去?”岳牧不以为然地说道:“十多万大军在郊外喝风饮露,却让昏君和狗官们待在城里享福,明白人知道是那些明寇不中用。”虽然京营已经投降了大顺,但在顺军嫡系口中,他们仍然被唤作明军:“不明白的人还以为我们大顺奈何不了这小小的北京呢。” 刘姑娘心里虽然还有不满,不过口中已经不再说话。 “所幸大将军依旧安然无恙,”岳牧扶额庆幸道:“昏君也明白覆灭无日,不敢把大将军怎么样,当时听说大将军入京可真是把我吓坏了,好,等明日攻破北京,我们就能把大将军救出来了。” …… 顺王抵达的消息在城内同样激起巨大的波澜,今天吃过晚饭后,许平看到诏狱的锦衣卫陈指挥又跑来自己的牢房。 陈指挥全身披挂,他身后的其他锦衣卫一个个也都是顶盔冠甲,刀剑在身。 “大将军!”陈指挥全身甲胄,仍然坚持向许平行了一个大礼:“卑职和这里的弟兄们都商量好了,若是皇上要对大将军不利,我们就是拼却这条性命,也要护得大将军周全。” 陈指挥已经下令诏狱戒备,紧闭狱门,不少锦衣卫都登墙做好坚守准备,如果有人想来杀许平或是提许平入禁中,诏狱的锦衣卫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第四十六节 破城 三月初六,黄昏,郊外顺军大营。 “回去告诉你家将军,若是他诚心来投,寡人绝不伤他一根寒毛。” 顺王身边的牛金星,跟着催促了一声:“早降莫迟!” “谢大王,小人这便回去禀告家主。” 使者从营中退出后,顺王李自成看向边上的余深河:“余兄弟,这般容易了吧?” 刚才来请降是彰义门的守将,见到李自成的王旗后,已经和前同僚苦战多日的守军知道他们苦苦等待的机会到了,如果这个时候再不投降,那一旦城破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之前攻城的前明京营并不是很在乎士兵伤亡,如果守军向他们投降多半还会全部杀光以便多些级向李自成请功。 而李自成的策略当然和李国帧不同,他急切地需要尽快结束战斗,因此守军请降后李自成立刻赦免了他们,他可不需要什么战功。 余深河闻言笑道:“确实是容易了。” “全是大王的洪威。”牛金星也恭贺道。 其他营中的将领都是顺军的故人,并无新近投降的明军将领在内,听到牛金星的话后他们连忙跟着一起恭贺起来。余深河心里有些懊恼,自从大顺开国后,这礼仪就变得越来越多,挺不习惯的。只不过大家虽然都忍不住抱怨,但牛金星说过这是王朝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也会失去王家体面,余深河也明白确实是这个道理。 “呵呵,诸位兄弟抬举我了。”如果不是在外人面前,李自成也不太习惯自称寡人,最开始每天一说话就会听到各种颂扬时,李自成还觉得全身不自在,甚至会起鸡皮疙瘩。不过日子久了,他现在也渐渐能够适应,如同牛金星所说,高处不胜寒。现在君臣之份已定,连刘宗敏这样的老弟兄都只用大王或者陛下来称呼自己,牛金星还规定大顺的文书内一律不许出现“自”、“成”两字,但凡遇到“自”一律改用新造字“大”下加“日”,而“成”字则去掉里面的刀边换成中午的“午”。这两个字到底念做什么,绝大部分大顺官吏将兵目前还不知掉。 “万万不可伤了明帝的性命。”牛金星又嘱咐众将官,尤其是余深河道,关于这个问题他已经论证过很多次了,明帝禅能让才能让最后一批顽固派彻底死心,让天下人彻底对明朝失望,而且将来在史书上对大顺政权也会极为有利。生前身后名,牛金星对它们都很看重。 “是,相爷。”余深河抱拳行礼,回看了一眼李自成,顺王的脸上有些不悦之色,他一直惦着刨朱家的坟给自己的父母报仇,然后再杀了崇祯祭奠先人。 “大王要是刨坟,下官没有说什么话说,但这明帝是万万杀不得的,”牛金星注意到李自成的脸色,之前他还私下对李自成说过,留崇祯活着做个藩王,那天不爽还可以骂他一顿出气,岂不是比一刀宰了好出百倍:“大王不是已经答应封明帝为宋王了么?大王可不能出尔反尔。” “知道了。”李自成不耐烦地说道:“准备攻城吧。” …… 作为批逼近城墙的近卫营士兵,岳牧把云梯搭上北京的城墙,等同伴用力扶住后就开始向上攀爬,背后是营里的同伴小心地用火枪掩护着他们。 彰义门上已经是一片混乱,守将本来试图带着心腹部队夺取城门,但是手下士兵各有打算,被召集来的士兵们得知将领打算投降后知道京师必破,很多人拒绝继续冒着生命危险与依然忠于明廷的军队作战。这些士兵觉得战争已经结束了,当着守将的面一哄而散逃回各自家中,他们中没有人打算死在明顺的最后一场战斗中,不管是为了明还是为了顺。 在彰义门守将徒劳地试图聚拢部队时,他的企图已经暴露在监军使者面前,王承恩派来的督战太监仍然忠于明廷,他把守将没有召集的部队、也就是那些被叛贼认为不可靠的人马聚集起来,向叛军起了进攻。 近卫营起进攻的时候,城内叛军已经被击溃,虽然立功很重要,但是只要城破同样是完成了大部分对顺王的许诺,彰义门的倒戈明军同样退到城中,没人认为被严重削弱的城门还可能在顺军的攻击下坚守----这些人同样不愿意战死在大明覆灭前的最后一夜。 而刚刚从城内敌人手中保全了城楼的明军,顾不得追击叛军就紧急掉头迎战攻城的顺军,此时绝大部分守军已经开了小差,余下大半还叛变了,依旧忠于明朝的士兵还不到昨天守军的一成。 虽然有几个顺军士兵在登城前被顽抗的明军用石头砸了下去,但很快就有顺军士兵就登上城头,岳牧跟在小队官后面,背上绑着一面军旗用力向城头爬去,在他的背后是他手下的一果近卫营士兵。 头顶上的同伴从墙垛上一跃而过,他的身影消失后,漫天的星斗重新出现在岳牧眼前,他手脚并用地全力向上攀爬,双手终于握到冰冷的城垛了。岳牧深吸一口气,猛地一用力,身体从北京的城墙上翻过。 眼前有许多或红或黑的身影在晃动,那些穿着红色军装的敌人出一声声的怒吼,而黑衣人则都沉默不语、一声不吭地用手中的武器迎战。 岳牧也没有出任何呐喊声,他轻松地用赤手就打倒了一个舞着刀光扑过来的敌人,解下背上的旗子后,他又连续敲翻了两个红衣敌兵。此间岳牧的背后一直传来呼呼的风声,越来越多的近卫营士兵从他背后的城墙上翻过,加入到城楼上的战团之中。 明晃晃的利刃在空中来回突刺着,城头上的人显得越来越多,可呐喊声却越来越低。又有一个红衣敌人没有章法地轮着大刀,向岳牧这个方向冲过来,远在他能够靠近之前,这个敌兵就被一柄从黑暗中猛然冲出的刺刀扎中,那个红衣人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一头扑向地面,沉重地摔倒在彰义门的城楼上。 更多的火把被点燃举起,接着这些亮光,岳牧看到那个到底的敌兵是个大胖子,根据这三天的攻城前准备中学到的知识,岳牧认出这人穿着太监的服饰。 “这些阉竖不该在宫伺候皇上、娘娘么?”岳牧大步从这个尸体旁走过时,觉得眼前的情况有点奇怪:“他们上城来做什么?” 随着这个监军使者到地,这一片城墙归于寂寞,远处还传来杀喊声,近卫营的士兵小跑着向出响声的地方奔去。岳牧走到墙边,向漆黑的城内望去,和乡村或是之前见过的那些城市不同,虽然是在黑夜中,北京城内仍然可以见到点点火光,这些亮光在城中闪烁着,就像是天上的星辰一般----大部分顺军士兵和岳牧一样,他们第一次见到北京这样的宏伟帝城。 …… “事急矣!万岁爷,大事不好!”王承恩窜了进来,不顾礼数地对崇祯皇帝大叫起来。 刚才得知彰义门生变故后,崇祯皇帝下令亲征,命令最后的禁卫军残部跟随他出去增援彰义门,但军队已经组织不起来。得知顺军猛攻城池,多个城门开始告急后,禁卫军生哗变,士兵集体扔下岗位逃离紫禁城,任凭使者们喊破喉咙,也没有禁卫军士兵愿意留下来跟随崇祯皇帝去亲征。 其他各门的京营守军同样抽调不动,他们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拒绝离开他们处于严密保护之下的岗位或是派出援兵给崇祯皇帝的使者。在百般无奈之下,崇祯皇帝还下令敲景阳钟,希望有几个大臣能带着家仆来护卫皇帝,好把这些人当作援军向彰义门派出。 不过一个大臣都没有来,就在崇祯考虑把毫无战斗经验和紫禁城最后的守卫净军派去时,王承恩报告说彰义门已经遭到了顺军主力的攻击,而且迅地被击败了。监军使者派人来报告城楼即将丢失,那个报信的小太监还说,他临走时监军使者已经亲自提刀,向城墙上跑去了。 “让万岁爷突围离京。”这是那个监军使者拿着刀冲向城上时丢下的最后一句话。 “万岁爷,彰义门破了!” 又有一个太监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他顾不得让王承恩转达,直接向崇祯报告道。 左右都面色惨白,崇祯轻轻一拂袖,轻声吩咐道:“去转告朕的皇嫂,还有皇后吧。” “遵旨。”一个侍从跑了出去,事先崇祯已经为皇室女眷准备好了鸩药。 “怎么去诏狱的人还没有消息回来?”崇祯自言自语了一句,刚才崇祯下令去提许平觐见,结果诏狱的锦衣卫说什么也不同意奉旨,甚至连大门都不给开,争吵到最后,诏狱的守卫居然用火枪向传旨的太监射击。崇祯得知后就命令王承恩派出一队净军,去诏狱里把许平抢来。 “朕还不能死,朕得把内情告诉他,这样就是朕守不住这天下,他也会把祖业再拿回来的。”之前城池未破,崇祯皇帝心存侥幸,如果告诉许平内情最后却守住京师是自找麻烦,现在崇祯已经是焦急万分,但脸上仍保持着平静,努力维持着皇帝的形象。 …… “大将军,”陈指挥使风风火火地冲进门,冲着许平大叫道:“城破了,彰义门破了!” “哦。”许平闻言就要起身出门。 “大将军且慢,”一群锦衣卫连忙把他拦住,现在许平是他们的护身符、是身家性命的保证、是留住富贵的希望:“外面兵荒马乱的,这里最安全不过了。” “我知道,但你们光保住我是没有什么功劳的,”许平倒是不怕什么所谓的兵荒马乱,这根本不是什么势均力敌的交锋,而是树倒猢狲散的场面,不可能同许平之前遇到的危险相比,他对簇拥在身边的锦衣卫们说道:“跟我去抓明帝,这才是大功一件。” 见周围的锦衣卫还有迟疑之色,许平鼓励他们道:“此番顺王让我进京就是要劝降明帝,如果被他逃出城去,连我都会被顺王责备,何况你们?” 听到许平说得严重,另外锦衣卫作为大明天子的亲兵,这些人确实需要非常的功劳才能保住现有的地位,眼下保住了许平看起来已经是性命无忧,陈指挥等人也得陇望蜀,琢磨着要立下更大的功劳让顺王另眼相看。 听许平这么一说,有人就带头叫好响应,陈指挥也狠狠一拍大腿:“大将军有令,卑职怎敢不从?” 顾不得继续看管其他的犯人,这个时候就是尽忠职守也不会有人会觉得这是件功劳,诏狱里的锦衣卫都跟在许平后面,都打算跟着一起去紫禁城立功。 沉重的诏狱大门在眼前缓缓打开,许平刚走出门外就突然看到营门前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再抬眼向四周一望,周围还有更多,看上去没有一百也有好几十。这些死人身上都穿着太监的服色,有人手里还持着火枪或大刀,看上去有点像几天前许平见过的净军。 “这是?”许平指着周围的尸体问道。 “好叫大将军得知,”陈指挥急忙上来报告:“这些鼠辈想来害大将军,卑职等将他们一举击溃。” 说完陈指挥还拉过一个具体指挥战斗的锦衣卫小头目,这个人一脸得色地向许平介绍道:“这些鼠辈来了两次,第一被卑职们击退后,就带了更多的人马想来强攻诏狱。这些阉竖也不想想,他们一群没卵子的人那是我们这些七尺男儿的对手?!卑职们藏身狱墙之后,故意示弱将他们放到近前,然后一下子枪铳齐,把他们杀得是丢盔卸甲、抱头鼠窜,”意气风的锦衣卫用力地一挥手,大笑着用洪亮的声音说道:“把这些阉竖杀得是血流成河啊!” 哈哈大笑数声后,这个豪气干云的锦衣卫还不忘替顶头上司陈指挥美言两句:“仰仗大将军洪福齐天、陈指挥用兵得当,兄弟们是无一伤亡啊。” 第四十七节 叛离 “大将军,紫禁城在这边!”一个锦衣卫出门就要给许平指路。 “我们不去紫禁城,这黑漆漆的,谁看得清楚?”许平让锦衣卫带路去抄近路去各个城门,他觉得在黑夜里未必能认出崇祯来,而且若是崇祯打算突围也会难以追踪:“当务之急是控制每座城门,不放一人出城。” 只要城门全部在顺军手中,那么就算崇祯皇帝逃出宫,剩下的事情只不过是慢慢搜索而已。不过锦衣卫似乎对这样的安排不满,他们急迫地希望能够立下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大功,跟着许平走的锦衣卫们在他背后嘀嘀咕咕了一会儿,陈指挥就跑过来建议还是去紫禁城:“大将军,兵贵神,明皇他拖家带口的,一时片刻肯定跑不掉,我们现在赶去紫禁城还来得及。” 许平摇摇头,他知道锦衣卫们立功心切,而且他觉得现在才去封闭各个城门已经有些晚了。 …… 此时在朝阳门外,王承恩正和城门上的戚国公朱纯臣磨嘴皮子,任凭王承恩好说歹说,朱纯臣就是不同意开门放王承恩已经他背后的数百净军出城。 “非圣旨不能开门,”站在城楼上的朱纯臣最后扔下一句话来:“王大官若没有圣旨在手,则断然不能开门。” 无可奈何的王承恩跑回队伍中,乔装打扮的崇祯皇帝杂在人群中,把城关上下的对答一字不漏听了个清楚。 “万岁,微臣无能。”王承恩不敢行大礼,说话之时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这狼心狗肺之徒。”更有亲信太监跟着骂道。 得知城破的消息之后不久,崇祯皇帝就又得知去诏狱的净军被锦衣卫击退了,既然如此他便决心做最后的突围努力,先是正阳门。守卫正阳门的是兵部尚书张缙彦,他苦劝崇祯皇帝玩玩不可突围南逃,说如果皇帝还在,则内城守卫依然士气不堕,虽然外城失陷仍然能依靠内城击退顺军。张缙彦赌咒誓,以内城之固若金汤,加之以守军众志成城,至少能坚守半年以上。 作为兵部尚书的张缙彦还站在城头大骂王承恩贪生怕死,挟持、蒙蔽主上,罪该万死。当然,张缙彦坚决不同意下城,说在这个紧急关头任何让他离开岗位的圣旨都是乱命。 多疑的崇祯皇帝听到张缙彦的慷慨陈词后不但没有感动,反倒怀疑张缙彦是想把自己留在城内以便献给顺王做见面礼,不过张缙彦拒绝下城所以崇祯拿他毫无办法,指挥几百净军攻打坚固的正阳门城楼显然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崇祯皇帝下令摆驾朝阳门,文官既然不可靠了,那朝阳门的守将是戚国公朱纯臣,这种宗室贵族按说总应该和皇帝一条心吧? 这次崇祯皇帝还是让王承恩去唤朱纯臣开门,不过他这次学了个乖,没有显露行迹而是躲在净军之中,以免臣子看到他本人会起什么歪念。 可朱纯臣竟然也不开门,有的随行太监心焦,忍不住劝说道:“万岁爷,要不您就给戚国公他一道圣旨?” 王承恩斥道:“糊涂!朱纯臣这贼见到我后难道还会不知道这是万岁的意思么?这贼分明是拖延时间,等着投降闯贼,要是见到万岁后,多半又会说什么黑夜看不清,要万岁孤身登城,好让他有机会然后挟持万岁,卖主求荣。” 只要出了这朝阳门,就有很大的机会逃脱,不少太监已经急得吱吱叫,所有虽然被王承恩呵斥,但还是有人出不满的议论声:“戚国公公忠体国,怎么会做如此之事,王大官疑心太重了。” 但多疑的崇祯天子疑心比王承恩一点都不轻,对王承恩的分析也是全然赞同,对其他抗议声丝毫不予理会,再次下令道:“去安定门。” 王承恩带队离开后,朱纯臣犹自在城头呼喊:“臣野战不利则守城、守城不利则巷战,巷战不利则殉国,还请王大官回复圣上,皇天后土,我朱纯臣必定不负国恩啊!” “戚国公!”有太监听朱纯臣喊声痛切,有泣血之感,又劝王承恩道:“大官,戚国公中兴耿耿。” 虽然王承恩刚才认定朱纯臣是在演戏,显然依然觉得他多半还是在演戏,但对方声音悲呛凄厉,让人不忍耳闻。这让王承恩心中的怀疑稍微有些动摇,毕竟出了朝阳门就可以逃出生天了,王承恩偷偷向崇祯皇帝看了一眼。 “快走!”见王承恩似乎有些犹豫,崇祯皇帝短促地喝了一声,后世以多疑闻名的崇祯皇帝现在对他的臣子一点儿信任感也没有了。 之所以去安定门,乃是因为守卫安定门的是太监王则尧,文官武将、皇亲国戚既然都靠不住了,那太监总还有些指望吧。 这次连王承恩都不上了,崇祯命令一些净军化妆成刚从宫中来传旨的使者,要王则尧出来接旨。等王则尧出关后,王承恩才会显身让他开门,如果王则尧确实忠心耿耿就带他一起走,如果不是的话,安定门上群狼无崇祯皇帝也有很大的机会带着净军斩关而出。 “是净军的人!”不料眼尖的王则尧看到关门前来的都是王承恩组建的净军成员后,根本不听来人说什么就急忙大叫:“放箭!放箭!开枪!开炮不要让他们靠近城楼!” …… 从诏狱出来后,许平先抵达的就是正阳门,这里离大明门最近,如果崇祯皇帝打算突围肯定以这里为选。赶到正阳门前后,许平还没来得及拉住马缰,就听到城上又传来一阵义正词严的大骂声: “汝等皆为天子亲兵,此时正是国难当头,汝等不思一死报主,反倒贪生怕死劝主上南巡。哼!我张缙彦誓死也要与你们这些阉竖、小人周旋。” “原来是张大人,”许平朗声应道,这位张大人和他也算是有一、两面之缘,而且还收过他的礼物。许平一抖马缰,纵身来到正阳门城楼下,面无惧色地仰头看着着城上那些荷枪实弹的守兵:“张大人不不记得我许平了吗?” “原来是大……”张缙彦的腔调立刻就变了样,同时许平还听到一阵嗡嗡的人身,不过张缙彦一句话才说了半截就打住了,城上的人声响了一会儿也又归于平静,张缙彦客客气气地问道:“许将军所来为何?” 许平知道张缙彦是担心自己被崇祯胁迫来诈城门的,便向自己身后一指:“这些诏狱的锦衣卫兄弟们弃暗投明,把我放了出来,现在张大人意欲何为?” 城上传来一片更加响亮的嗡嗡声,张缙彦的声音变得更加客气:“敢请大将军上城叙话。” 说着就有一个吊篮从墙边垂了下来,许平一跃而上,城上的守兵警惕地放平武器,戒备着那些可能上来抢人的锦衣卫,不过陈指挥他们当然不会对此有丝毫阻拦,他们站在远处看着许平被缓缓拉上城头。 “前明伪兵部尚书张缙彦,叩见大将军。”许平才跳上城头,全身披挂的张缙彦就扑到在许平脚前:“见大将军安然无恙,老朽不胜欢喜之至。” “张大人起来说话吧。”许平笑道。 “老朽不敢当大人两字,”张缙彦其身后腰仍弯曲得像个虾米:“大将军有和吩咐?” “明皇可曾出城?”许平单刀直入地问道。 “不曾,不曾,老朽不敢放走昏君。”张缙彦连忙向许平表功道:“刚才昏君带着他最宠信的阉竖王承恩来过,不过被老朽义正词严地赶走了。” 听张缙彦讲完事情经过后,许平又急忙问道:“那明皇又来过吗?” “没有,昏君知道在老朽这里讨不到好去,就不来自讨苦吃了,不过……”张缙彦伸手一指:“昏君好像往朝阳门那边去了。” “张大人做得好,我这便去追。”许平让张缙彦马上开关把自己放下去,鼓励之余还嘱咐道:“张大人要继续坚守城关,绝不能放一人一马出城,顺王的大军马上就要到了。” “下官遵命,”张缙彦已经接受了许平用“大人”二字称呼他,连他的自称都不知不觉地改变了,他躬身送许平出关的时候还不忘赌咒表忠心:“大将军放心,下官是门在人在,门亡人亡。” …… “朝阳门的守将是戚国公啊,”听许平说明经过后,陈指挥担忧地说道,大家都姓朱:“估计戚国公已经把皇上……不!把昏君放走了。” 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到朝阳门前,许平报上名号后,只见城头上立刻垂下一个吊篮,见状许平就打算翻身下马,再次亲身登城去说服守将。虽然戚国公没有给许平送过礼,不过时值今日,许平觉得对方也多半不会肯为崇祯皇帝尽忠了。 不料还不等许平下马,他就看到吊篮并不是空的而是有一个人坐在里面。 不等吊篮平稳地靠近地面,其中的人就从蓝中窜了出来,重重地跌落到大地上溅起一片烟尘泥土,那个摔到地面上的家伙一骨碌就爬起来,双手着地向许平马前滚了过来。 “伪明伪戚国公,罪人朱纯臣,叩见大将军,敢问大将军金安,”朱纯臣就在地面上连磕了几个响头:“还有,敢问顺王金安。” “国公请起。”对方是大明公爵,宗室贵族只有顺王才有权处置,现在胜劵在握许平也不愿意失了礼数。 “不敢当大将军这样称呼,”朱纯臣大惊失色,趴在地上自辩道:“生在朱家实非罪人所愿,还望大将军明察啊。” “朱将军多虑了。”许平连忙改换了称呼,再次客气地说道:“朱将军能弃暗投明,本将不胜欣喜,明皇可曾来过?” “来过!”朱纯臣立刻叫道:“刚才阉竖王承恩让末将给他的净军开门,那队人马大约有数百不到千人,昏君定然藏身其中,被末将严辞拒绝了。”朱纯臣对没能骗崇祯上关一直感到很遗憾,外城已破,估计用不了多久顺军就会抵达城门,要是那个时候能把崇祯抓住献给顺王,那自己这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也就不愁了,朱纯臣带着恨意和不甘心说道:“昏君看着是向安定门去了。” “好,本将这便去追。”许平正要离去,突然又一勒马缰,转回头来:“朱将军此举有些失之鲁莽。” “咦?”朱纯臣不明所以地抬头看着许平,又连忙垂:“敢请大将军示下。” 许平指着自己身边的锦衣卫们,把自己脱险的经过简要告诉了朱纯臣。 “大顺顺天应人、大将军洪福齐天。”朱纯臣欢天喜地地大声称赞道。 “可是朱将军焉知本将不是被明皇的手下挟持来诈门的呢?”朱纯臣的行为让许平顿时觉得大明的兵部尚书还是有两下子的,比其他的酒囊饭袋要强上不少:“朱将军身负重任,要确保不放匹马出京,以后若是又有人来叫门,朱将军除非确信是我大顺之兵,否则还是让来人先上城关叙话为妥。” “大将军教训得是,”朱纯臣已经是冷汗直冒,这许平要是被锦衣卫挟持来诈门的,自己现在就已经是人头落地了。 许平一提马缰,带着锦衣卫呼啸而去,朱纯臣连忙跳回吊篮中,向城上狂呼:“快把本公拉上去!” 抵达安定门前时,东方已经开始泛白,眼尖的王相尧一眼就认出了许平的身影。 跑到城下许平刚刚抬头打算喊话,安定门后的木栅栏墙上的大门就轰然打开,王相尧带着安定门的大小将领一窝蜂地跑出来,他们望着许平纳头就拜。 …… 而此时在煤山之上,望着四面纷纷竖起降旗的各座城门,崇祯皇帝无奈地长叹一声。为数不多的净军在几经折腾后也已经星散,现在崇祯皇帝身边只剩下王承恩一人,他不再幻想着能突出重围,而是坐下来开始在衣襟上写字: “朕自登基十七年,逆贼直逼京师,虽朕薄德貎恭,上干天咎……” 写到此处崇祯心如刀绞,一笔笔用力划下,就像是用刀刻人一般:“然皆诸臣之误朕也!” 最后还是没能见到许平,崇祯开始痛悔为什么不早些与他将身世讲明,现在许平携带着崇祯对大明最后希望的,而现在这丝希望看来也要破灭了:“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 草草写完这不长的一段字,崇祯把写字的衣服又穿在身上,旁边的王承恩还在忙着把衣服拧成长绳。 崇祯在最后时刻向祖先祈祷,希望手握重兵的许平能够有机会得知自己的身世,至于如何得知,崇祯只希望太祖高皇帝能有一个妥贴的安排:“高皇帝有灵……” “陛下!” 就在此时,从身后传来一声大喝。 第一节 烈皇 一路上紧紧尾随崇祯皇帝的踪迹,许平捉到了几个逃散的净军士兵,这些太监中有人招供崇祯皇帝在人员星散后,让最后仅存的十几个手下各自逃生,只带着王承恩往煤山去了。 “总算追上昏君了。”一群锦衣卫都是欢天喜地,眼看一桩天大的功劳就落尽口袋,随着许平那声大喝,他们急急忙忙地涌上前去,生怕被崇祯皇帝逃脱。 许平看到崇祯皇帝并没有任何动作,回过头来看了自己一眼,脸上竟然露出一个微笑。 “高皇帝显灵了。” 站在最前的许平听到崇祯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他转过身正襟危坐,双手稳稳地放在两个膝盖上。 跑到许平身边的锦衣卫们,见到崇祯皇帝又威严地坐在面前,突然一下子都停止脚步,齐刷刷地跪倒在地:“皇爷,微臣前来护驾左右。” 陈指挥不由自主地给崇祯皇帝行礼后,抬眼一看对方身上只有一件破旧的单衣,急忙把自己身上厚厚的锦袍解下来,躬身用双手捧着走前两步:“皇爷,小心受寒。” 见崇祯皇帝只是盯着许平,连睬也不睬自己一眼,陈指挥就把手中的锦袍轻手轻脚地放在地上,小声说了一声:“小人无礼了,皇爷恕罪。” 身边原本兴奋非凡的锦衣卫们,此时脸上都露出了愧色。 本在崇祯旁边拧衣服的王承恩,许皮冲上来后他先是惊得一蹦三尺高,但现在也恢复过来,在崇祯皇帝背后尖声叫道:“万岁爷要单独与许平说话,余者退下。” 崇祯仍是一言不,纹丝不动地坐着。 “遵旨,”陈指挥带头应道,退下时他再次轻声说道:“皇爷小心风寒。” 所有人都离开后,许平扫了一眼面前的布置,看着那条已经被王承恩抛到树杈上的袍子,疑惑地问道:“陛下意欲何为?” 崇祯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手指在上面轻轻摩挲了一下,伸出手臂递向许平。 许平连忙把自己的玉佩取回,在玉佩离手指而去的时候,崇祯皇帝吐字声:“这玉佩,本是我成亲时,你父亲给我的。” …… 攻入紫禁城后,岳牧感到抵抗变得剧烈许多,这些太监们不但没有逃跑,反倒表现出一种舍死忘生的勇气与决心。只不过他们太缺乏战斗技巧了,因此尽管有战斗意志,对近卫营来说也只仅仅是一个麻烦而已,而且并不是一个大麻烦。 今天岳牧心中始终有一个预感,那就是他能亲手抓到昏君,这种感觉在冲入紫禁城后变得越来越强烈,他狠狠地握了握拳。虽然上峰已经交代过绝对不许杀昏君,但岳牧到时候还是要狠狠地擂上几拳: “秦大哥,小弟就要为你报仇了!”岳牧要替秦德东打一拳,他的岳母、小姨子,还有他素未谋面的泰山大人和两个舅子。 紫禁城对岳牧来说就像是一个大迷宫,他完全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去,只知道一头向里闯,不知不觉岳牧已经把那些和他一起先冲进紫禁城的同伴抛得无影无踪。在紫禁城里乱闯的岳牧,满眼都是层层叠叠的宫殿,他一口气又跑过几道门,眼前突然一下子闪出三个人,一人持刀、两人持棍,凶神恶煞地向岳牧逼过来。 作为从洛阳就加入近卫营开始跟随许平的老部下,三年来转战天下、攻城掠地,岳牧已是身经大小三十余战。虽然是以一敌四,他仍毫无惧色地迎上去。 只一个照面,一刀一棍就被岳牧用手中的旗杆放倒,接着一挑戳开最后一个人后,岳牧突然原地一百八十度转身,同时双臂一抬,用手中的旗杆架住从背后偷袭的另外一把钢刀。本以为势在必得的偷袭者大吃一惊,完全没有料到这个顺军老兵会有这样的反应,眼前一花刀已经被对方夺去,接着腹间就传来一阵剧痛,偷袭的第四个太监惨叫一声软倒在地上。 岳牧把血淋淋的钢刀抽出来,这四个敌人两老两少,两个使棍的岁数大的太监中的一个摔倒时头碰到石阶锐角,已经是血流遍地阶梯。另一个站起身又要迎战,但随即被岳牧一棍打得不省人事。 最后一个年轻太监仍舞动着刀花,紧紧盯着岳牧,岳牧向他身后守卫的殿门看了一眼,觉得心脏骤然跳得急促起来。 “莫不是昏君就躲在这里面?”自打进入紫禁城以来,每一座岳牧见到的宏伟宫殿,都让他怀疑是崇祯皇帝的藏身之处,不过眼前这个显然更可疑一些,有几个人在悍不畏死地保护它。 对面的太监大喝一声合身扑上,岳牧手起刀落,一下就将敌人持刀的手臂砍断,他侧身避开旋转着倒地的敌人,急步向殿门奔去。从那个重伤的太监身边冲过时,岳牧突然感到脚下一沉,原来是那个倒地的敌人用独臂揽住了自己的腿,岳牧想也不想又是一刀插下,把敌人钉在地上。 一层没有人,二层也没有,三层的门紧闭着似乎是从里面锁上了。 “昏君!”岳牧大喝一声,飞起一脚把那扇门踢飞:“秦大哥!兄弟就要给你报仇了!” 门内传来几声惊叫,岳牧赤红着两眼冲进门,没有看到什么人穿着像是龙袍的东西----他环顾室内,只有四个女人----两个岁数大、两个岁数小。 这四个女人搂抱在一起,盯着这个冲进来满身血污的黑衣人。 “难道是皇后娘娘。”见四个女人身上都是绸缎,岳牧心里又冒起一个念头,他跨上一步正待喝问。 突然有一个年长女人从怀中掏出把匕,想也不想地一下子插进腹中,另外三个人惊叫过后,突然一起回身,向窗边跑去,先后纵身而出。 岳牧被这变故惊呆了,他走到窗边向下望去,三个跳楼的人两个人已经一动不动,还有一个仍在地面上抽搐挣扎着。 “她们把我当成烧杀掳掠的官兵了么?”岳牧好半天才醒悟过来,他想得太入神了,以致刀声到了后脑才猛然惊觉。 岳牧本能般地作出侧身避让的动作,可刀光已经扫到了他的背上,他闷哼一声就摔了出去,倒在地上后只感觉身体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四肢全都不听使唤。 刚才见过的一个白苍苍的老太监抱着那个用匕自杀的年长妇人嚎啕痛哭,哭了一阵后,那个老太监又一跃而起,从地上拾起岳牧的旗杆,向着到底不起的岳牧没头没脸地砸过来。岳牧勉强抵挡了两下,就被砸得头昏眼花,在他昏过去之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那个老太监又去捡地上的大刀。 …… 许平单手捧着自己的玉佩,呆呆地站在煤山山头,现在他大脑混乱,一时还没有能够理清思绪。 “侄儿……”说了一刻多钟,崇祯觉得总算是把前因后果说清楚了。 “陛下,臣当不得陛下这样称呼。”许平猛然从迷茫中恢复过来一些,连忙退开两步谢罪道:“陛下一定是认错了!” 听许平口气激烈,崇祯立刻把嘴闭上。 王承恩则跳过来,在许平身边叫道:“千岁,此事千真万确。”王承恩指着许平手里的那块玉佩叫道:“这玉原本是千岁皇曾祖的,后来经千岁的皇祖父之手到了千岁的父皇手中,万岁爷大婚时,千岁的父皇又把它们赐给了千岁的皇叔,最后万岁把它交给了千岁的母妃。”絮絮叨叨地又重复了一遍后,王承恩说虽然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年见过这块玉的人已经不多,但是只要许平用心去查,一定能够找到曾经见过它并且还记得它来历的宫中旧人:“……千岁便可知万岁爷所言非虚了。” 听到这里崇祯微微一笑,缓缓点了两下头表示王承恩说得不错。 “侄儿……”崇祯又说道。 “陛下恕罪,臣请陛下不要这么称呼微臣。”许平把眉头皱得紧紧的。 崇祯好像没有听道,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我会以蒙面,若侄儿你不信为叔的话,那我死后也没有脸面见我们的先祖于地下。” 崇祯把写着遗书的那块布扯了下来,郑重地交到许平手中:“若你信了为叔的话,就可以把我的脸上的头梳理好,我的这封遗诏先密不示人,等侄儿重夺天下后再留给你的子孙,让他们知道守高皇帝天下之不易。若是……若是侄儿你无论如何也不信,那就在李闯手下安享你的富贵吧,这封遗诏你立刻拿给他看,让他把我那帮臣子都杀了替朕报仇。” “陛下一定是认错了。”许平双手接过那张遗诏,口中仍顽固地坚持道。 崇祯皇帝不再理他,转身向挂着布条的大树走去。 “陛下,”许平急忙窜上一步,着急地劝阻道:“陛下何须如此?” “武王伐纣,以殷太子为宋王,这多半是那牛逆想出来贬损朕的吧?也就是读书人才能想出这样的坏点子。”崇祯冷冷地撇了许平一眼:“可是武王是以殷太子为宋王,纣王他殉社稷了,可见若侄儿你的主子真的周武的话,你叔叔就一定得去殉社稷。” 许平哑口无言,这时王承恩已经抢在崇祯皇帝之前,把脖子套进另外一个布圈里,口中嚷道:“万岁爷,微臣为您开道。” “王公公,”许平见状又是一声悲叹:“何必如此?” 崇祯回过头望向许平,轻声说道:“王承恩就是朕的魏忠贤,就算天下人都抛弃朕,他也不会。” 本来已经瞑目待死的王承恩听到崇祯皇帝的这句评价后,突然又从布圈里钻了出来,嚎啕大哭道:“万岁爷,微臣当不起您的夸奖,微臣收过那些鼠辈的银子,微臣罪该万死。” “难道你认为魏忠贤没收过银子么?” 崇祯皇帝站在晃悠悠的石头上,把脖子向布圈伸过去。 “皇叔,”许平突然跳前一步,拉住崇祯的衣角:“如果陛下真是臣的皇叔的话,那陛下还没有说服臣,臣还是不信的,陛下要是去了,这世上还有谁能说服臣相信?” “侄儿啊,”崇祯把头放在布圈里,闭着眼缓缓说道:“难道侄儿想看为叔被魏藻德之流指点羞辱吗?” …… 听到许平传来的招呼声后,早就等得不耐烦的陈指挥领着手下锦衣卫急忙跑上去,他们看到崇祯平躺在地上,许平正把悬在半空中的王承恩抱下来,把这个忠实的仆人放到他主子的身边。 “皇爷!”明白过来的陈指挥突然强前一步,伏在崇祯的尸体边,不可思议地看了又看,大叫一声:“皇爷!您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去找两具棺材来。”许平对其他那些呆若木鸡的锦衣卫们下令道:“明皇一代至尊,王承恩忠心护主,他们不应该暴尸于野。” …… 现在金銮殿已经换了主人,顺军此番攻破京师,阵亡将士不过三位数,可以称得上是微乎其微。 刚刚投降顺王的李国帧紧紧跟在李自成身边,没能在紫禁城现崇祯皇帝的踪迹后,李国帧立刻自告奋勇:“陛下,臣有数百儿郎,他们个个都见过昏君,也全是京师人士。” 李国帧建议由他立刻开始全城清查,他带着手下这批人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崇祯皇帝找出来:“微臣一定生擒昏君献于陛下阶前。” 这种功劳自然刘宗敏、余深河等人都不会和李国帧抢,也没法和他抢,李自成叫了声好,便同意李国帧去进行搜捕工作。 “遵命,微臣不拿获昏君,就无颜回来见陛下。”李国帧心中窃喜,便要退下金銮宝殿去部署搜捕工作。 这时有卫兵报告道:“大将军在殿外求见。” “快请” 牛金星在旁边咳嗽了一声。 李自成连忙改口为:“快宣。” 许平走上正殿,李自成高兴地下来迎接:“许兄弟安然无恙,真是太好了,刚才去诏狱找不到人我……寡人正在着急。” “末将替大王去追崇祯皇帝了。” “可否拿住?”牛金星一听也来了精神。 “末将把崇祯皇帝给大王带回来了。” 李自成看着许平那冷漠的表情,轻轻一点头,许平就让陈指挥他们抬着棺材走上殿来。 整个金銮殿都陷入一片沉寂,所有的人都一言不紧盯着几个锦衣卫抬着的棺材,陈指挥他们把棺材轻轻地放在地面上,动作柔和得就好像是担心惊醒了棺中的人。 “这昏君,怎么可能?”远处刘宗敏出了半句充满了疑惑的问话声。 李自成和牛金星也都一动不动地看着那被轻而又轻放在地面上的棺材,后者一口接着一口地吞咽着口水。 锦衣卫们放下棺材后,蹑手蹑脚地退开,陈指挥还郑重地跪倒在地,向棺材恭恭敬敬地磕了九个响头,才和其他人一起退下。 许平走过去,轻轻把棺材揭开,牛金星一直在不停地摇头:“怎么会有死社稷的末代君王?这怎么可能?” “武王伐纣,以殷太子为宋王,”许平轻声回应道:“既然大王兴的是汤武革新的伟业,可见明皇是一定要殉社稷的。” “纣王那只是传说。”大殿上一时间只有牛金星和许平的对答,其他人都紧紧地盯着躺在棺材中的崇祯,完全没有余力去参与到他们的对话中。 “可这个不是传说了。”许平揭开棺材盖后,缓缓退到一边,把崇祯的遗体留在金銮殿的正中央:“周、秦、汉、唐、两宋、蒙元,两千多年过去了,又有了一位殉社稷的天子。” 李自成看了一会儿,侧头问身边的李国帧:“是明皇没错吧?” 自从许平揭开棺材盖后,李国帧就变得脸色惨白、身体也开始瑟瑟抖。 听到李自成的问话后,李国帧猛地一跃向前,扑到崇祯的棺材边。李国帧爬在地上,轻轻抚摸了棺材边两遍,突然失声痛哭:“皇上,您怎想不开了呢?” 躺在棺材里的崇祯皇帝当然无法回答李国帧的问题,李国帧一连问了尸体这问题两、三遍,突然以头抢地,放声嚎啕:“皇上,臣对不起您。” “皇上,臣罪该万死啊。臣被猪油蒙了心,丧心病狂地从了闯逆,真是万死不足赎其罪啊。” 几个顺王的卫士胡喝着上前去拉李国帧,口中还出斥责声。 这时李国帧已经将脑袋在地上撞得血流满面,被顺王的卫士从金銮殿上拖下时,李国帧犹自望着崇祯的棺材大呼: “皇上,臣罪该万死,臣对不起您!” 李国帧被拖出大殿后很久,殿上的人还能听到他的呼喊声遥遥地传来。 “这厮是留不得了。”牛金星冷冷说了一句,转身看向许平:“大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许平把实情挑挑拣拣地说了一部分,还没等他说完牛金星就跳将起来:“你怎么不拉住明皇?” “明皇一心求死,我怎么好去拉住他?”许平大声反驳道:“小国之君当大国之卿,何况正统天子?” “这个时候还讲什么礼法?”牛金星怒斥道:“当然要把他拉住,应该把明皇捆起来,派人十二个时辰一刻不停地看着,绝不能让他自尽!” “好了,好了。”李自成喝住争吵的两人,脸色阴沉地问牛金星:“现在该怎么办?” 第二节 相负 牛金星暂时也没有什么成熟的想法,既然崇祯皇帝死了,那只好封崇祯的皇太子为宋王。宫内还有一些女眷甚至一个太妃仍然幸存,李自成打算让这些女眷统统去和宋王一起就藩,从陕西到北京的一帆风顺让李自成基本卸下了对前明皇室的任何戒备之心,牛金星同样也认为朱明丧人心如此,已经不可能再死灰复燃。 不过还有一个很大的麻烦摆在眼前,崇祯既然自杀而没有投降,那就需要向天下诏告崇祯皇帝的过失,来证明大顺的得国之正。 可是仅仅写崇祯皇帝把国事搅和得乱七八糟是不够的,根据传统和大部分根深蒂固的念头,道德有缺陷才是失国的决定性因素,而品质良好的人是不会把国家祸害得一团糟的。 “明皇不喜奢华,也不怎么好女色,”牛金星把崇祯皇帝留下的太监都找来问话,忙碌了一个多时辰,牛金星也没能找到什么道德上的缺陷,那些投降的前明臣子同样说不出来什么,除了崇祯自负无能外,看起来他的道德确实基本良好,牛金星终于现大顺的宣传工作还是有问题的,其实他自己也同样有疑惑:“明皇不像是骄奢淫逸的昏暴之徒啊,为什么会搞得天下大乱?” “这个,”许平听了一会儿有些忍耐不住:“正人君子和治国是两回事吧?” 同样有些不耐烦的刘宗敏也赞同这种说法:“就好像好人也不一定会打仗。” “打仗和治国怎么能够相提并论?”大殿上,牛金星和其他有学问的人异口同声地说道:“天子不失德,是不会失国的。” 有人提出不妨把崇祯的皇后说成是妲己一样的人物,不过这个妲己也主动殉国了,大部分人都觉得这种说法显然不会有什么说服力。 “王承恩!”陈缙彦突然叫道:“王承恩这个阉竖蒙蔽皇上,威福自操,而且还多次收受贿赂。” “就好像是魏忠贤一般。”不少投降的臣子认为这个说法不错,崇祯皇帝信用太监而疏远士大夫,这是一个严重的道德缺陷。 “诸位大人说得不错,”一直在旁听的许平听大家讨论王承恩讨论得热烈,冷冷地说道:“明皇临死的时候,也说过王承恩迹近魏忠贤这样的话。” “唉,皇上悔之晚矣。”听到崇祯都有类似的评价,大家都认为这个足以成为崇祯“亲小人,远贤臣”的证据,这个作为失国的理由也差不多足够了。 当即就有人向李自成建议:“陛下当缇骑,将阉竖王承恩捉拿归案,明正典刑也算是为明皇报仇了。” 还有人提出王承恩出任司礼监掌印这么多年,也收过不少脏银,更有人告密说王承恩的家产大多都在京师,由住在宫外的侄子负责管理。有人就因此劝李自成立刻派兵去把王承恩抄家,追赃既可以补充军实,也可以证明崇祯皇帝所信非人。 “不必了,”许平又搭茬道:“王承恩和明皇一起上吊了,他尸体也在外面就是还没抬进来。” 始终没有怎么说话的李自成突然问道:“都有谁陪着明皇自尽了?” 三千京官力,殉节的大概有十几、二十人,不过陪在崇祯身边的只有王承恩一个,听许平说明这一点后,李自成立刻下令:“派一队兵去王承恩的侄子那里,把王承恩的尸体也一起还给他,任何人不得骚扰王家,若是王承恩的那个侄子想护棺回乡也不可阻拦。” 既然王承恩也用不了,牛金星只好暂时推迟布崇祯皇帝的罪状。 “搞得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不就是最大的罪么?”许平还是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这罪状不能写。 “是啊,但是为什么呢?是沉溺女色、不理朝政,还是骄奢淫逸,明皇是怎么把这天下搞成这样的呢?”牛金星一脸的愁容,越是深入了解崇祯的私生活,他越觉得这罪状不好写。 “太师,”又是陈缙彦忽奇想:“太师有所不知,神宗皇帝骄奢淫逸,而且总是不上朝,至于熹宗皇帝,也是信用阉竖,有时会不务正业去打木匠。” “可是这和崇祯又有什么关系?” “太师明鉴,这前明的气运并不是崇祯败光的,而是明神宗、明熹宗败光的,到了崇祯这朝……” “不错,陈尚书所言即是,”牛金星一听就觉得眼前豁然开朗,攻击一个私生活上没问题的崇祯比较困难,但攻击神宗和熹宗就容易多了:“国祚已尽,崇祯皇帝虽然有心振作,但积重难返,实在还不清他皇祖父和皇兄欠这天下的债了。” 刘宗敏听的云里雾里,大大咧咧地说道:“相爷我是个粗人,不过我觉得天启朝日子还能过,而且自己亡了国,去责备十几、二十年前的死人,有些太说不过去了吧。” “刘将军,现在我们说得是国祚问题,不是日子还能过不能过,是明神宗、熹宗不上朝、骄奢淫逸,天心厌之所以耗尽了大明的气数,所以崇祯朝这日子才没法过了。”牛金星反驳道:“刘将军见过不赌不嫖,就把家业败光的败家子么?如果有这样的人,那肯定是他祖上不积德。” …… 牛金星和文官们忙着去起草明朝的罪状时,李自成走到许平身边:“许兄弟带我煤山转转吧。” 走到煤山上后,许平把崇祯皇帝上吊的那棵树指给李自成看。 李自成围着那棵树转了两圈,吩咐左右道:“去寻个人,封个小官,以后就负责照料这棵树,”李自成伸手在树旁画了一个圈:“在这里围上一圈篱笆,不要闲杂人等靠近,若是这颗树死了就在原地再种上一棵,让后人永远记的,曾经有一位天子在这里殉了他祖先的社稷。” 下完这些命令后,李自成带着许平返回紫禁城,崇祯皇帝仍然躺在棺材里,李自成下令把棺材合上,站在棺材边对着崇祯的遗体祷告道:“陛下,君非甚暗。陛下既死,与李某之间的恩怨自然也是一笔购销,李某绝对不会骚扰陛下先祖的陵寝,不但会善加保护,而且陛下的子孙,亦可年年祭拜,使朱家血食不绝。” 祷告完毕,李自成冲身边的许平叹了口气:“这崇祯天子不是什么坏皇帝。” “难道他是好皇帝么?”虽然崇祯殉国让许平也挺震动,不过他显然不像李自成这样对崇祯的印象彻底改观:“若他是好皇帝,大王和末将造反又是为何?” “是他的臣子误了他,”许平已经把崇祯的遗诏交给李自成,后者又看了看,叹息道:“至死都不忘记百姓,难得啊。” “河南百姓以观音土为食,我们起兵之前每岁崇祯皇帝还要从河南搜刮银百万,粮食二百余万石,”许平对李自成的态度感到越来越惊讶:“大王,难道您认为明皇没错吗?” “身边的小人、奸臣太多,”李自成的脸孔突然板起来,出一声冷哼:“比如那个魏藻德,就是一个大大的奸臣。” 说完之后李自成就是一声令下,命令卫兵去把崇祯王朝的末代辅提来见他。 顺军入城以后,大部分投顺的官员都没有被逮捕,魏藻德是为数不多被顺军关押起来的明臣,被关在屋里的时候,魏藻德还摇晃着窗户上的栏杆冲外面的卫兵大呼:“顺王若要用我,一句话就足够了,何必要把我关起来呢?” 魏藻德被提上来后,他一见到李自成就急忙跪地叩拜,李自成没有说任何客气话,而是跳上前去伸脚就踢,破口大骂道:“崇祯皇帝就是对不起天下任何人,也对得起你了,你被崇祯皇帝钦点为状元,翰林,年纪轻轻就入阁拜相,你连对你这么好的崇祯皇帝都背叛,怎么可能会对我忠心耿耿?” 狠狠踢了几脚后,余怒未消的李自成就喝道:“拖下去,大刑伺候,为后世不忠者戒。” 被如狼似虎的卫士拖走时,魏藻德向着李自成苦苦哀求,临被拉出殿门时魏藻德还向许平喊道:“大将军,老夫的小女,情愿送与大将军做妾啊。” 许平不一语,直到魏藻德消失后才问李自成:“大王打算如何处置他?” “先让他把这些年的贪赃都吐出来再说,然后就把这奸佞夹死,一了百了,也算是替明皇报仇。”李自成不假思索地答道,他告诉许平打算进行追赃活动,那些大顺不打算使用的官员会按品级进行追赃,如果他们不把大顺要求的银子交出来,就用刑法收拾他们:“明皇城破之前,要他手下这些官员助饷,可是无人响应,既然他们完全不想替主上效力,那我也不会让他们能保住家财?” “大王,为何如此?”许平吃惊地说道,在开封府的数年经营,许平对政务司法已经有了自己的一些心得体会:“若是按照等级追赃,不交银子就上夹棍,那岂不是变相鼓励那些贪官了?” “许兄弟所言何意?” “大王,”许平马上分析道:“比如大王为尚书定下一万两的助饷之额,若是一个官贪了两万,他可以轻松脱身,要是一个官只贪两万五千,那他反倒要倒霉。大王此举,是让那些越贪得多的,越能平安无事,末将以为不妥。” “嗯,”李自成一想确实如许平所说,便反问道:“那许兄弟以为应该如何?” “清查账目呗,或者计算一下某人到底拿过多少俸禄,末将常常算他们这么多年一文未花,给他们留下和应收俸禄相当的家财,若是一个做官前就出身缙绅之家,那家产自然还要另算。”在开封府的时候,许平一向是如此行事,有一些地方官贪污的钱并不多,对这类官员许平有时还会考虑吸收到本方阵营来。 “太麻烦了。”李自成摇头道:“三千多京官,这得查到什么时候去。不过许兄弟说得确实在理,明廷百官无官不贪,只有贪多贪少之分,那些我大顺不欲用的,统统打杀了便是。” 许平闻言更加吃惊:“大王何须如此?再说司狱乃国之大事,大王今天嫌麻烦就把前明官吏统统打杀,那以后大顺治下,难道也不问青红皂白,见到贪官就一并打杀么?” “明太祖当年,十两银子就剥皮充草,我觉得也不错。”李自成不以为然的说道:“对贪官就得除恶务尽。” “可是明太祖之法,最后还是归于无效,末将以为,司狱之事最重要的就是要沉得住气,能有耐心慢慢清查。不然冤狱必然横行,对大王的仁德也是大大有害。” “对这些人还用得讲什么仁德么?”李自成哼了一声:“就比如魏藻德那样卖主求荣的奸佞,打杀了也就打杀了。” 许平仍然摇头:“大王,牛相爷的话末将是不以为然的,末将觉得是大明负了魏藻德,不是魏藻德负了大明。” “负了他?”李自成大叫一声:“崇祯皇帝那么信任提拔他,有什么相负之处?” “末将是说大明负了魏藻德,不是说崇祯皇帝,而且大明也负了崇祯天子,负了文臣武将,负了天下百姓,所以大王才会兴义兵,来推翻明廷。”虽然崇祯临终前对许平说了不少私密之事,但是许平觉得这事太过匪夷所思,因此决定把这个秘密压在心里,仍以顺臣自居:“魏藻德才过而立之年,便金榜题名,点翰林,这学问、才智,显然是了不得的人物。” “只可惜有才无德,终归于国家无用,于我大顺也无用。”李自成冷冰冰地说道。 “大家都说,只要认真念书,十年寒窗,就可以出人头地,就可以齐家治国,魏藻德就是这么做的,但是等他当了官才现,在大明如果不贪赃枉法,就没有机会一展所学,这当然是大明负了他。和崇祯皇帝一样,大家都说只要勤政上朝,俭朴不崇奢华,就可以做个英明天子,可崇祯皇帝这么多了仍然亡国,显然是大明负了他。” 第三节 治国 “如果这些狗官不想祸害百姓,可以辞官不做啊。”李自成楞了一下。 “大王说的可真是轻松,这些人如果不做官,他们又能做什么呢?而且大王还有末将是没有资格指责别人这个的。”大明军队中的潜规则自不必说,反正就许平所见,即使是新军也被它们所左右,许平还记得李自成和自己说过的关于他之前在驿站时的往事:“大王当年在驿站的时候,不也曾强抢民财么?这并不是大王的本意,不过如果不是崇祯皇帝裁撤驿站,大王说不定也还要抢下去吧?” 许平的话让李自成叹了口气,见顺王已经快要被说服,许平就趁热打铁道:“大明负了天下人,所以大王要起兵推翻它。既然如此大王又怎么能够因为别人做过的一些错事就穷追不舍,无论罪大罪小都没有自新的机会呢?说到魏藻德,他再有负崇祯,难道还比得上大王和末将这样起兵倡乱?”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李自成觉得许平是再说仁恕之道:“圣人说的总不会错,许兄弟是这个意思吧。” “是的,此外一俊遮百丑,末将以为不可,”许平虽然也挺钦佩崇祯能殉社稷,不过他觉得因此把所有的罪过都就此推给别人总还是有些不合适:“大王我们现在是身处乱世,这个世道已经不对了,再说是人总难免会犯错,末将以为还是多一些宽容吧,少杀人为好。” “许兄弟你替这些人说话,但他们可未必如此啊,”之前牛金星也总在李自成面前嘀咕什么不宜让许平权利过大,不过自西安开国以后,来向顺王表忠心的明臣们可比牛金星说得过份多了:“许兄弟大概还不知道吧,大顺才立国没有三个月,就有七八个人来和我说,说许兄弟你不好美色、金银无所取,劝我要小心提防。就是到了这金銮殿上,这才几个时辰,就又有人这么说。” 许平哈哈笑道:“这不是证明了他们对大王和大顺的忠诚吗?谁不知道末将是大王的心腹,大王很可能一怒就把他们杀了。他们不辞斧钺向大王进忠言,不是很难得吗?” “只是证明了他们的愚蠢而已,”李自成摇摇头,问道:“听说许兄弟有辞官之心?” 这件事虽然没有和很多人说过,但许平确实曾经透露出过口风,既然李自成问起他就不再隐瞒,点头道:“是的,如今明廷已经土崩瓦解,新军也或败或降,大王一统天下指日可待,末将对治国并无什么兴趣,除了打仗杀人并无所长,确实不想留在朝中了。” “许兄弟有疑我之意吗?”李自成单刀直入的问道:“许兄弟是怕伴君如伴虎,李某有一天也会对老兄弟们不利吧?” “大王既然问起,是的,是有这样的担忧。”许平直言不讳地答道:“权这东西乃是大凶之物,还是躲得远点为好,末将功成身退,以后若是有缘,过上几十年再进京拜见大王时,可以再一叙同袍之情。大王和末将的君臣之谊,也算是有始有终。” “这叫什么有始有终?”李自成不满地说道:“以我之见,许兄弟对治国的见识也不比牛兄弟差多少,至少今天我犯的错,牛兄弟就不曾提醒我。” “只是末将的一点想法罢了,说不定大王原本的设想才是对的,而末将是妇人之仁。”许平本来就有归隐的念头,听过崇祯临死前的一番话,许平更觉得自己还是早走早好,省得闹出其他事端来。再说越是自己这样越容易遭到忌惮,又不是一个彻底的武夫,还手握兵权。许平打算把顾炎武他们好好推荐给李自成,然后就远走高飞。 “许兄弟不是还曾和我有约,要共开太平之世,跳出治乱循环吗?” “大王只要时刻怀有一颗仁心,不忘万民的苦难,那一定能够做到。” “所以许兄弟才要留在我的身边,”李自成有些不高兴地说道:“许兄弟要是这么走了,日后谁来提醒我呢?” “会有很多人来提醒大王的。”许平笑起来:“大王不是说过,才到了金銮殿一个时辰,就有人开始为大顺防微杜渐了吗?” “那些人太蠢了,许兄弟只身入京,世上岂有有野心的人会自处死地?”李自成口气坚定地说道:“许兄弟一定要留下来,绝不能被流言所间。” 许平想了想:“大王说的不对,二十多年前,黄侯也曾孤身犯险,但现在黄侯也要反了。” “那是哪年?”李自成仰头回忆起来:“黄侯去辽阳,是天启六年吧?” “不错。” “嗯,大约是二十五年。今年是永昌元年,等到永昌二十五年的时候,许兄弟你记得提醒我一声,好让我能先下手为强。”李自成正色说道:“或是永昌二十五年的时候,许兄弟你要归隐的话,我一定求之不得。” …… 刘姑娘一直没有看见岳牧跑来,近卫营一拨拨的换班休息,可是她的心上人总是不曾出现。总算等到京师的局势稳定,刘姑娘急忙赶去近卫营的防地,寻找自己的未婚夫。 一路上所见,到处都是顺军士兵的笑脸,长年的战争看上去终于结束了,士兵们放声欢笑,以后就是无忧无虑的太平日子了,再也不用把脑袋提在手上,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了。 见到岳牧的长官后,这个平时总是笑眯眯取笑他们二人的军官神情变得非常严肃,他盯着刘姑娘犹豫了很久,终于摇头道:“咱做不来这个,去找你秦嫂子吧。” 刘姑娘跌跌撞撞地跑到军营后面,冲到负责收敛尸体入棺材的秦德东的遗孀,后者看到刘姑娘后也是满脸的沉重,伸手抚摸了一下刘姑娘的头,然后带着她走向那片新坟中。 身后又传来欢声笑语声,刚刚换岗回营的顺军士兵们毫不掩饰他们内心的喜悦: “大顺万岁,大王万岁!” “天下太平了。” 看着墓碑上的字,刘姑娘失声痛哭,在一片欢乐声中出了撕心扯肺的嚎啕声,这块碑上写的是: 大顺近卫营一等军士岳牧 …… 李自成和牛金星一直忙于接见投降的明朝官吏,自从牛金星在京师安顿下来以后,登门叩见的人都快要把他的门槛踩断了。在总结明亡得失时,静下心来以后的李自成觉得崇祯皇帝一个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的天子干政过多可能不但不是好事,反倒有不好的影响。因此李自成决定就是自己也不过多干涉朝廷运转,而是让牛金星效仿明的体制,建立一个权威更大的顺内阁,全权负责内政,甚至连司礼监的披红都废除掉。 李自成送给牛金星一个扇子,上面亲笔写着内阁两个字,现在牛金星把这扇子随身携带,没事就拿出来显示给众人看,投降的明朝官吏也是颂声如潮:“司礼监披红,留中不,俱是前明大患,顺王一朝废之,真明主也。” 除去对内阁的掣肘,李自成还下令宫中只留下一千老弱无处可去的太监,其他数千太监一并遣散出京。 一开始李自成解释说这个是为了惩罚太监干政扰乱国事时,群臣们还纷纷称赞顺王的英明,不过等到李自成下令停收新监时,大顺的臣子们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他们不是说太监是祸乱之源吗?”见到牛金星又代表群臣们来劝自己收回成命,李自成用一种诧异的语气问道:“那大顺以后不收太监了,岂不是彻底断了阉竖乱政的可能?” “那大王打算怎么治理后宫呢?”牛金星冷冷地问道。 “我只有……” 牛金星咳嗽了一声。 “寡人只有一个王后,”李自成马上改口道:“寡人没有子嗣,所以大概还会再娶一两个小老婆。” 牛金星又咳嗽了一声。 “寡人还会再封一两个妃子。”李自成倒是非常虚心,别人一劝就改,他转头看着身边的许平,无奈地抱怨了一声:“真是麻烦啊。” “天家就要有天家的体统。”牛金星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声。 “只有三个而已,如果三个都生不出来,那多半是寡人的问题了。”李自成不顾牛金星大声的咳嗽,继续说道:“三个罢了,民间娶妾一娶就是几十个的多了去了,比如那个代明皇出征的李建泰吧,他就娶了五十个妾,也没听说他要用什么太监啊。” “因为他是臣,不是天子。不要说天家,就是王府里,大王听说过那位王爷没有用太监的么?”牛金星冷着脸说道:“前明孝宗皇帝,就一个皇后连妃子都没有,也没听说他把太监都轰走还不收新的,大王如此行事成何体统?” “这太监不能收。”李自成在这个问题上显得很顽固,虽然说不过牛金星但仍不妥协,他向许平投过来一个求助的眼神。 “这阉割是用在牲口身上的,怎么能使在人身上?”许平搭腔道:“圣人之道在乎仁,阉割活人乃天下大不仁之事,怎么从来不见圣人门徒出来反对?” “因为两害相权取其轻,”牛金星嗤了一声,很有“就凭你许平也能与我舌辩吗?”的意思:“天家的尊严血统,不容有一丝一毫让人诟病怀疑的余地,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无聊之人,他们会妄自揣度天家的事情当作饭后茶余的谈资,会闹得满城风雨,会闹得天家威信扫地;而这世上还有一种东西叫野心,会有居心叵测的人以此掀起事端,祸乱朝野天下。如果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闹得这天下血雨腥风,战乱不休,那才是真正的大不仁。天家的体统尊严,不是大王一家的,还是大顺朝廷的,是中华正朔的,岂能任性胡闹?” 许平已经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牛金星又看向李自成,正色说道:“大王不能因为一点妇人之仁,就置天下社稷与不顾。” “我不管你说什么,反正我身边是不能有太监,”李自成不顾礼仪地叫道,他因为好奇去询问了一下太监的手术流程,结果听得他汗毛倒竖,遍体生寒:“尤其是新收的太监,看到他们我就会想到他们受的罪,我会做恶梦,会睡不着觉的。”李自成大叫一声:“我不能收太监,我光听听就已经被吓到了。” “如果大王有办法制止流言,不用太监也可,”牛金星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就是不知道大王有何打算?” “可以用信得过的侍卫和仆人嘛,难道牛兄弟你家不用太监就会出杂种么?”李自成见牛金星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其难看,连忙道歉道:“口误,我的意思是,可以用女官。” “女官绝对不能用,太监是不会有后的,可女官不同,她们会有子嗣,会在后宫明争暗斗,扰乱大顺的江山。” “只要规矩严密,就不会这样了。”李自成强辩道。 牛金星一脸的不相信,不过还是尽臣礼问道:“那敢问大王的规矩是怎么定的呢?” “这个寡人还没有想好,等寡人想好以后,一定会垂询丞相的,”李自成突然换上一副皇帝的威严姿态,对牛金星道:“丞相先退下吧,寡人还有些话要和大将军商议。” “文人都是这个样子。”把牛金星轰走后,李自成对许平说道:“你稍微改一点点,他们就说得好像是天要塌下来一般,我就不信我李家不用太监,后宫就会出事。” “不过大王最好还是好好想想刚才拿来搪塞牛相爷的那个女官制度,”许平建议道:“得给他们一个台阶下。” “不错,我晚上就会想。”李自成轻叹一声:“以前觉得牛兄弟和一般文人不同,骑得烈马、使得刀枪,怎么一进京就变得和其他文人一模一样了?”李自成对许平描绘了一些京师文人的丑态:“牛兄弟不过是个举人,连个同进士都考不上,他说过其实甚至不敢去考,知道纯属丢人现眼,可现在一群状元、榜眼郎哭着喊着要拜牛兄弟为师,牛兄弟都挑花眼了。” “不过治国终归还是要靠文人,不然国家不能长治久安。”许平说道。 “是啊,”李自成一声感慨:“我们武人治国总是把天下搅乱,我这也就是嫉妒罢了,挑他们文人些毛病来取笑一番。” 第四节 吸纳 入京三日后,前明降臣开始劝进,今天达到**。 前明兵部张缙彦,崇祯询问大臣关于南巡时他反对得最为激烈,竭力主张皇帝坚守北京与顺军死战;顺军兵临城下时崇祯皇帝询问军情时他一问三不知,被明皇责怪时自辩说:侦骑探马需要军饷,兵部一文皆无所以一个侦骑也派不出;攻城时开城投降。以此诸多功绩,明朝的国防部长张缙彦成功跳槽到大顺,领导着几支劝进队伍中的一支。 在黄石前来的世界里,张缙彦在顺军败北后降清,逐渐与清廷离心离德,开始撰文攻击清廷,获罪充军宁古塔,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著有《宁古塔山水记》等文章,被当时的流放犯成为宁古塔三杰之一。 指挥禁卫军向刘芳亮投降的大学士李建泰,崇祯皇帝任命他为督师是指望他出自己的家财助饷击闯。可李建泰一毛不拔,出京后专事攻掠地方百姓。此时李建泰成功的在大顺朝廷中继续当官,他上表顺王,称明军闻风而降是顺天应命,极力主张顺王立刻登基。 在黄石前来的世界里,顺败后李建泰投降清军,不久辞官返回曲沃老家,后来散尽家财起兵抗清,兵败后自杀身亡。 除去高官外,许多著名的才子也向大顺政权投降,比如闻名京师的广东才子张家玉,李自成知道他的名声就亲自劝降,张家玉当殿誓向李自成和大顺尽忠。离开顺王后,有朋友奇怪张家玉为啥降得这么快,张家玉解释道:若不投降的话,恐怕李自成会派人去广东老家杀他的父母,忠孝不能两全,为父母的安危计,只好放弃对明廷的忠诚。 在黄石的世界,张家玉在顺败后逃回南方老家,散尽家财起兵抗清,兵败重伤时投水自尽。 东林名流周钟,此时刚刚得拜牛金星为老师,在京师里逢人便道:“牛老师爱我”、“牛老师知遇。”,并做劝进表称李自成“比尧舜更多武功,较汤武尤无惭德”,以及崇祯是:“独夫授,四海归心。” 在黄石的世界,清兵入关后,数千京官皆降,周钟不降,化妆逃出北京前去南京,上表力劝弘光朝廷不要对满清心存幻想,竭力主张全力抗清,因为投顺一事被马士英所杀。 …… 在这些投顺明臣出的喧嚣声中,刚刚被赦免死罪的魏德藻刚收拾好东西准备带着家人离京,许平打算亲自去送他一程。 “大人,有这个必要吗?”许平的左右现在已经知道许平对魏德藻的女儿毫无兴趣,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自处是非之地,因为魏德藻在金銮殿上喊的那一句话,已经有人说许平出言求情是贪图美色。 “有这个必要。”现在大顺肇造,有不少混乱之处,许平担心魏德藻这样的名人会被什么人盯上,没能安全离开。 因为崇祯、周皇后和王承恩都不太好摸黑,所以李自成本来计划狠狠收拾一批投降的明臣来证明大明是奸佞蔽朝,只是因为许平对此持坚决反对意见所以作罢。 “桔生淮南则为桔、生淮北则为枳。”许平认为大顺若是能用好这些明臣,反倒更能证明大顺的合法性,而且许平还是认为在亡国问题上崇祯的责任最大,一个皇帝提拔任用的大臣有几个贪赃无德之徒不奇怪,但个个如此就很成问题了。 带着卫士把前明辅安全带出戒备森严的北京城门,许平把魏藻德一直送到郊外的大路上:“魏大人,恕不远送,我们就此别过吧。” 好不容易逃得一条性命的魏藻德,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李自成说什么也不肯用他,许平也没有对他明说这是因为顺王依旧打算拿魏藻德当个奸佞典型,在必要的时候用来宣传大顺得国的正义性。 “我十岁开始念书,专心致志二十年,”三十岁出头就靠中状元的魏藻德,智力、才学自然都是极好,现在他的精力、智力也都还在巅峰期,想到那些远远不如自己的人都还能留在大顺做官,而自己却只能黯然回乡,魏藻德突然失声痛哭起来:“我书念得这么好,他们都比我差很多啊,不忠大明又不止我一个人,大家都是一样的,为什么顺王用他们不用我呢?我真是不甘心啊。” 许平不再搭理扶着树痛哭失声的魏藻德,这种事这些天他已经见得多了。 前几天牛金星亲自主持对大明降官的考试,计划选拔一百人作为第一批分派地方的大顺官员,结果闻风前来赶考的前明官员过两千人,只准备了五百个座位的牛金星只得在开考前两个时辰就下令关闭考场大门。 崇祯的兵科给事中时敏,以晓畅兵事著称,是崇祯朝少有的精于计算军备消耗的官员,当日他因为过于自信所以一直等到原定开考时间前一刻才赶到考场,见大门禁闭后时敏急得不顾礼仪,在考场外拾起石头猛砸大门,狂呼:“吾乃兵科时敏,顺王不欲得天下乎?奈何弃壮士?” 幸好牛金星从好多人口中听说过时敏的才能,就特意下令放他进来,并把他放在很靠前的位置予以考察。 现时敏确实政务娴熟后,牛金星立刻宣布他会被大顺留任,时敏出来后为牛金星的慧眼识才大感慨:“有太师辅佐,天下行将一统。” 考功司郎中刘廷谏虽然有才学、政务通达,可是已经年近花甲,牛金星审查后有些遗憾地说道:“公老矣,须白了。” 刘廷谏生怕就此不能继续在大顺做官,连忙向牛金星赌咒誓:“太师用我则须子自然变黑,某未老也。” 闻言牛金星觉得刘廷谏真称得上是老当益壮,便把他也收录在大顺头批采用的降官之中。 李自成和刘宗敏都认为缙绅官宦的家财,“非贪上则剥下,皆赃也。”,所以刘宗敏主张尽数抄没了事,牛金星当然不同意,不过他一个人对付不了李自成加刘宗敏,幸好在这个问题上许平、孙可望一派也是支持他的。许平、孙可望虽然承认刘宗敏说得基本不错,但他们都担心追赃会导致缙绅会与大顺离心,孙可望比较支持牛金星的主张,就是改变大顺之前的一概免征为减免征,恢复对民间的赋税来供给大顺朝廷,同时大赦天下,对生在前明的罪行既往不咎。 李自成是不同意这样的处理手段的,不过许平提醒他黄石尚在南方,现在远远称不上高枕无忧。在黄石的威胁下,李自成勉强同意停止无限制追赃活动,许平提出了一个折衷方案,就是继续执行三年免征政策,全盘没收皇庄、皇产以及明廷宗室的财产补贴大顺国库,同时进行有限定的追赃,那就是清查账册,追讨前明官员在任职期间贪污的钱。 同时许平还代表顾炎武一派的势力,向李自成推荐在开封府施行的新政,那就是政府服务有偿化,最典型的就是打官司要收诉讼费,政府设法靠行政服务换取一部分收入。不过这点牛金星坚决反对,认为这是把朝廷当成生意一样地经营,他大概地计算了一下,觉得实行有限追赃加上没收前明皇产能让大顺撑上一段日子,甚至撑过三年免征期,所以说什么也不同意许平更激进的政治改革。 此外还有南征问题,南京的明朝留守拒绝投降,准备拥立新君。对此大顺势必要进行武力征服以便尽快事先一统,一旦全国统一军事压力减小,牛金星就可以考虑裁军问题来进一步降低大顺的财政压力。 送走魏藻德后,许平迅返回北京,不久李自成还要召集群臣讨论南征问题。在赶往紫禁城的路上,许平突然又被一大群官员拦住,为一人向许平进言道:“大将军,主上欲南征,必令大将军领兵,吾等愿随行大将军左右啊。” 这些官员自行挡住许平的马队,是相当无礼的行为,但许平的卫士们出言呵斥他们也不肯散开。 许平摆手让卫士们不要继续驱赶这些官员,和魏藻德一样,这些都是读书人,一辈子除了念书、做官,再无其他所长,如果不让他们当官就是断了他们的生计,让他们回去种地先不说会不会,恐怕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放过魏藻德、从轻追究崇祯旧官的罪责,就是许平希望能够让南方的士人官吏看清大顺的宽容,许平希望他们看到李自成连崇祯的辅和阁老都不穷追不舍之后,能彻底对自己的身家性命感到放心。而虽然在收税问题上许平和牛金星有相当的分歧,但是在尽可能地利用投降官吏问题上他们俩是一致的,就算不委以重任,也要保证大部分投降官吏不至于去街边要饭。现在天下的明朝臣子全神贯注地看着大顺如何处置北京的这批降官,许平不希望处置不当以致激起南方的抵抗**。 挡住许平去路的都是那些还没能在牛金星那里找到一席之地的降官,虽然投靠武人与帮太师做事相比明显是邪门歪道,不过所谓“人不择路,鬼不择山。”,有工作总比失业强。 经许平垂询,为的人名叫项煜,他的名字和当年那个名震天下的楚霸王也就是读音上稍有差异。这个官员代表他周围的同僚表示,他们知道自己并没有军中经历,所以也不敢要求许平对他们委以什么重任。但是不会可以学,这些人都是能够金榜题名的士人,在这个时代能够考中个秀才就是家乡周边数得上的聪明人了。如果科举是那个时代的智商考核的话,这些人表现出来的智商水平比大顺的太师牛金星都还要高,项煜他们向许平保证他们不会可以学,无论练兵带军有什么艰辛,他们都绝不敢叫苦,一定会在许平身边努力学习,如同之前寒窗苦读一般,为大顺的皇图霸业尽心尽责。 许平好言安慰了这些人一番,让他们跟着自己的一个卫士去自己家录下名字:“若主上果然派本将南征,自然会请诸君同行。” 收下这些求职者投来的简历后,许平带着卫士继续赶往金銮殿。 “大人,要这些。 “反正军中不会少了他们的衣食,不会让他们忍饥挨饿,说不定还真有几个有本事的话,能替大王找到人才。”许平随口答道,将来南征之时,说不定还会需要劝降地方,这些文人也是不错的说客和榜样。 在许平的大将军府报名后,项煜兴高采烈地大笑起来,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有几个和他一起来的人则不像他这么乐观,还是觉得跟着武人混前途黯淡。甚至有人临阵退缩,又不想留下名字而是继续等待牛金星后续的人才招募会。 其他一些伙伴虽然也留下了名字,但他是因为觉得很难通过牛金星的考核进入大顺中央工作,他们见项煜这样兴奋,都显得有些不解,看上去今天项煜高兴的程度甚至要过之前他落选大顺批公务员招募会。 “大丈夫名节既不全,当立盖世功名如管仲、魏征可也。”项煜大声说道。 “吾知兵事亦是不易,不过诸君与在下,俱是读书人,而是是千里选一的上上之才,”得到一片赞叹声后,项煜继续说道:“只要我们拿出十年寒窗时那份坚韧,我就不信这兵法会难得高不可攀!诸君,我们一定能把兵法学好,为大顺立下不朽之功的。” 私下里,项煜还和几个亲密伙伴说过,将来大顺迟早一统天下,到时候兵戈不兴、良将无用,顺王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多半还是要做杯酒释兵权的事。 不过就算大顺的注意力从军事转向内政,但只要军队还在就需要有人去管理,那个时候他们这些有军事经验的文官想来还是会有前途的:“现在几千京官都去挤太师的独木桥,我们还是另辟蹊径吧。” 第五节 认亲 南征的事情很快就定了下来,虽然牛金星指望用王启年、吉星辉、周续祖还有姜镶、唐通、吴三桂这样的降将进行南征,但是李自成仍然非常信任许平和李定国,而且坚持要让他们这些人负责主持南征。 另外一个导致牛金星底气不足的问题是财政问题,有限的追赃活动加上继续的免征政策让大顺的国库并不宽裕,牛金星雄心勃勃的扩军计划无疾而终,他无法按计划扩充投降的新军与其他军队达到许平嫡系的地步----现在不但不能继续充实反倒要适当裁撤,而且也没有足够的银子来赏赐降军让他们开拔南下。就算将领们想立功,要让士兵们心甘情愿地背井离乡踏上征途,总是需要赏赐的。 这笔钱大顺没有但是也不敢省,李自成知道不给足够的赏赐军饷就无法抑制士兵的抢劫,已经把天下视为己有的顺王不能容忍这种事,那么只有派出最听话的老部队执行南征。 其实李自成对降将的态度还是有些不满的,比如吴三桂虽然决定投降,但是在军饷问题上同大顺朝廷斤斤计较,顺王把关宁军的军饷一口气砍了七成让吴三桂和高弟都非常不满,又搬出之前对付崇祯的那一套,说关外的威胁太大,这样砍军费对大顺政权非常有害。 不过顺王的底气比崇祯皇帝要硬得多,崇祯虽然名义上有几十万京军、河北军还有禁卫军,顺王只有几万,但是李自成的这几万听话而且忠诚,所以李自成不像崇祯那样担心北虏,只要边军能够像崇祯时期一样坚守边境要塞,北虏军队若还敢不顾后勤深入内地,他们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如入无人之境而是会遭到敢战的顺军的迎头痛击。 大顺并不打算立刻反攻关外,既然李自成一定不肯食言,牛金星认为这三年就先忍忍,专心守卫各个关隘,等赋税恢复后再扩充军队讨伐关外。 “崇祯穷得只穿布衣裳,可寡人听说,那吴襄家里有藏银三百多万两,他们父子边帅,这些年不知道贪赃了多少军饷。”李自成对吴家父子的不满还有其他方面,这次顺军东征,崇祯皇帝问吴襄能不能抽调吴三桂增援京师,吴襄一开口就是需饷百万两,把崇祯皇帝堵了回去。现在崇祯殉国,吴三桂也上了降表,他父亲吃了明朝的军饷一辈子、聚敛了无数家财,现在儿子以这些靠明廷军饷养肥的私军为资本接着吃大顺,让李自成心里感到很不痛快。 “陛下应该这样想,”牛金星劝解道:“如果不是前明边帅,一个个都和姜镶、吴家父子这样损公肥私,那么明廷就会多出几十万生力军来围剿我们;现在大顺也不会凭空多出这十几万边军来守卫长城。他们虽然是明廷的罪人,但却是大顺的功臣啊,他们帮陛下削弱了明廷,还帮陛下养起了一支堪用的边军,陛下又怎么好责怪他们呢?” “话虽如此,但寡人还是不高兴。”虽然许平有桔枳的说法,但是李自成到这些背主求荣的明廷文武就不顺眼,当初他还动过把吴家抄家的念头,要不是许平和孙可望帮忙,牛金星差点都没能拦住他。 刘宗敏一向为李自成的率性而为摇旗呐喊,对牛金星、许平和孙可望的谨慎总是不以为然:“其实就是依大王所言抄了吴家又如何?难道吴三桂还敢造反不成,如果他真有这个胆子也好,我们正好讨伐他,杀鸡儆猴,让其他存心作乱的人看看造反的下场!” “现在哪里还有存心作乱的人啊?”牛金星一点儿不认为刘宗敏真这么想,觉得他纯属就是看吴家父子这样贪赃枉法,结果还能得善终心里不爽罢了,觉得这种卖了前朝还能被新朝重用的事情不合理,想找茬收拾人而已:“要是他们想作乱,就不会不帮着明皇抵抗,现在要是突然有造反作乱的,那一定是我们处置不当逼出来的。刘将军不要逞一时意气,哪里有让大王替明皇报仇的道理?要是其他人看到大王突然替明皇报打不平,第一会觉得大王糊涂,第二会出力抵抗,对大王的大业不是好事。” “要是抵抗我们就消灭他们,难道还怕了他们不成?”刘宗敏不满地叫道。 “明明能兵不血刃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喊打喊杀呢?”牛金星觉得武人就是容易冲动,一点儿也不懂得“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好在许平和孙可望一贯是在这个问题上支持自己的,再加上唯孙可望马是瞻的李定国,军方那边也有强烈呼声要采用灵活的政治手腕,才算是没让李自成被他的老兄弟拉过去。 “欲定江南,一在两淮、一在湖广,”许平又帮了牛金星一个忙,把话题扯到南征问题上:“末将以为应该兵分两路,一路沿着运河直奔南京,另外一路则出襄阳,收取武汉,然后是江西。” 顺军退出江西转向陕西后,左良玉又带兵返回了湖广,兵少将寡的顺军留守部队现在只能坚守襄阳,无力驱逐周围的楚军。 许平说的是尽人皆知的大道理,大家对此都没有反对意见,远在云南的高一功经营云南年余,也积攒下些物资,打算重新北上返回四川,招拢流民回复四川的农业生产,与陕西顺军统治区练成一片。 “夺南京的功劳,末将就不和大将军争抢了。”李定国上次在湖广作战,对那里的地理比较了解,也有了相当的经验,他毛遂自荐道:“末将愿意带三西营南下,为大王收取湖广、江西。” 孙可望也是这个意思,他觉得他们兄弟俩裂土封王的希望就建立在这次南征上,而且封王湖广、江西甚至两广,总比建藩山东、江浙的机会要大很多。军事会议很快就定下基调,李自成仍然亲自镇守北京,选拔官员控制地方,而许平带领近卫、装甲、前卫三营一万余人沿运河南下,攻击江北军然后渡江进攻南京,伺机攻击浙江、福建;孙可望和李定国带着三西营不到两万兵马增援襄阳留守,准备夺取湖广、江西,并根据情况决定是否进攻两广。 许平对李自成仍然让自己挂帅负责进攻南京有些吃惊,他本以为顺王不会再给他立大功的机会,军事会议上牛金星刚想反对就被李自成堵了回去。 回到家中后,一个卫士跑来向许平报告喜讯:“大人,您的舅父找到了。” “我的舅舅?”许平吃惊不小:“他老人家人在何处?” 刚刚投降了大顺的济南府行文报告,说一个在济南街头要饭数年的老人,自称是许平失散多年的舅舅,那个人自称是在许平成为钦犯被明廷通缉离开京师到山东寻甥的,结果遭遇溃败的新军的乱兵,被打断了仅剩的一条好腿。这三年来他隐姓埋名,无力继续行动只能在济南要饭为生,得知顺军攻破北京、济南全府投降后,老人急忙赶到衙门击鼓鸣冤,知府大人不敢怠慢,亲自升堂审理。老人关于这几年的叙述全部查实无误。宁可信其有,抱着奇货可居心理的知府当时就走下公堂,亲手把双腿残疾的老人家搀扶起来,口称“下官拜见老舅爷。”下令向京师报喜的同时,一面请名医来给老人看诊,一面急令准备大车暖轿,送老人去北京和炙手可热的大将军团聚。 眼见天上掉馅饼,眼见白捡到一件大功的知府喜不自胜,可退堂后仔细一琢磨,知府大人突然现了不妥。当朝大将军那是何等英雄人物,自己居然跟着他称呼舅爷,岂不是要被天下人骂无耻?再说这事传到大将军耳中多半会让其大大不快,自己一个小小的知府,居然无耻到和大将军他老人家称兄道弟的地步,这也太过不知天高地厚,而且自己还不幸比大将军他老人家长上几岁,这岂不是有在大将军面前充大的意味吗? 当天夜里,大顺的济南知府就跪在老人家的门外,不顾一切地拜老人家为祖父,自己也开始对老人家持孙儿之礼,还让幼子改姓过继给了这个早上还在街边要饭的老人当曾孙。 数日后,知府亲自把老人家送出济南城,马车已经开走很久了知府还跪在地上没起身,一副孝子贤孙的摸样。山东大侠的弟子元宝跟在大顺官府的兵丁后面,护送着一列长长的车队,这车队里是山东地方缙绅这几天送给老人家的奇珍异宝,还有无数仆童婢女、厨师花匠。 “祖父大人,一路平安”大顺济南知府大人朝着远去的车驾动情地呼喊着,临行前他多次提醒,让老人家一定不要忘记代他这个孙儿问京师的大将军表叔安好。 “若此事为真,”回到自己的后宅后,知府摸着自己那微白的长须,志得意满地说道:“舅舅乃是当朝大将军,想起祖父大人的抚育之恩,一定会提携我这个做外甥的吧。”而且幼子已经改姓归宗,成为祖父他老人家的唯一后嗣,知府觉得大将军表叔一定会为自己的牺牲奉献而有所感激。 “可那个老要饭的,要是个骗子怎么办?”知府夫人还颇有些担忧,觉得丈夫未免也认祖认得太快了,一旦认了祖父,那就是现是骗子也没法改悔了。中国最重孝道,在大明就是因为自卫伤了哪怕是疯的父亲,也是剐刑没跑。即使那个要饭的是骗子,祖孙名分一旦定下来,那知府就得毕生尽孝。 “那大将军岂能饶得了那老贼,一刀宰了他,我不就也没事了吗?”知府胸有成竹,呵呵笑道,到时候是大将军杀的他的义祖父,不是他自己不认,当然于所谓的孝道无损。而义祖父触犯了国法,冒认贵戚,结果自取其果,他本人深明大义,不为私仇而去害公,那自然也能说得过去。 “可老爷还是会成为士林笑柄啊。”夫人依旧不安,认了一个要饭的骗子做干亲,而且是干爷爷:“这事万一有什么差错,乱认……乱认祖父,”即使是在自己家中,面前除了丈夫并无外人,知府夫人都还感到羞于启齿:“这不要说是朝廷命官,就是市井小民说出去都会丢死人了吧?” “这怎么会成为士林笑柄?而且就是成了又算的了什么?”知府觉得妻子简直是蠢得有些令他吃惊了:“不错,如果是市井小民当然会被人笑死,但我不是!我是大顺的朝廷命官!就算是假的也不怕,甚至更好,因为天下人即便笑我,也会知晓我对大将军的一片仰慕之情,连底细都顾不得打探清楚就愿意认亲。” 一听是大将军的舅爷,连问都顾不上问仔细就拜做干爷爷,这当然不是不疯狂仰慕许平的人能做得到的。知府感慨地摸了摸书房的座椅:“此乃鼎革之时,不知道有多少人觊觎为夫的这个位置,若是不趁此让大将军记住我,以后万一有事,咱家去朝中求谁呢?” 至于献给那个老要饭的儿子,那不过是知府老爷的一个庶子,万一真遇上骗子虽然痛心,但他有嫡子传家也不太在乎庶子了,知府夫人更是没有反对意见,关键时刻庶子当然要当其冲为家族冒险牺牲了。 送礼的地方缙绅不少也是这般打算,这个人是大将军的舅舅自是最好不过,要知道这天下可没有几个人有机会给大将军送礼的,此等良机岂能轻易放过。可谁都知道这很可能就是一个要饭的是骗子,因为饿得实在不行了,这个举目无亲的老人就想靠大话想骗几顿稀粥喝。但大家还是要把此事尽可能的闹大,就算不是他们的礼物也自然而然的转送给大将军了,还是那句话,一般人可找不到送礼给当朝大将军的机会。 第六节 委任 风闻大将军的舅舅进京,各地的大顺地方官吏热情地夹道欢迎。只是知府已经认干孙在先,这些人不好再拜祖父,一群群想认老人家为曾祖父的新任大顺官员扑上来,就像是见到血的苍蝇般轰走了一批又来一批。 总算赶到了直隶境内,一批批山东官员无可奈何地离开返回各自的岗位。 老人家才送了一口气,突然前面又报告又大批直隶的大顺官员又在前面欢迎大将军的舅舅。 为的官员乃是前明河间府知府,现任大顺河间府知府,早就听说了之前的事,而且作为直隶官员他的消息也比山东官员更加灵通,据他所知大将军本人似乎也对此事非常感兴趣,根据他从京中高价买到的消息,看到报告后大将军都说好像真是他舅舅本人。 “祖父大人,”河间知府和老人另一位干孙身份地位相当,他同样觉得祖父是一个恰如其分的定位:作为大顺的知府,和大将军平起平坐当然是狂妄至极,不过要是仅仅因为对方是当朝武臣之就要把对方抬到自己的爷爷辈,那也有些太过阿谀,会被人认为是无耻了。自认晚辈攀当朝大将军为叔叔,虽然还是有点高攀但绝对不能说是无耻了,河间知府竭尽所能款待了老人后,宴会一散就跪在老人门前:“请祖父一定收下孙儿,孙儿有个嫡子,品德还不算太顽劣,二十岁那年中举,如今正在勤学苦读,只等王上……太师开科取士,他日必能光宗耀祖。”河间知府献上一个嫡子,来帮许平的舅舅承续香火。 …… “下官……” “末将……” “钟兄,陈兄弟,快别这么说。”今天陈哲和钟龟年一起来许平的大将军府见他,两个人见到许平后正要行礼,就被许平急忙制止住,许平让卫士们摆了一小桌菜肴,还有一壶酒。自从攻破京师后,许平就不再滴酒不沾,而是偶尔会喝上一杯。 山东北方各府、县闻风而降,纷纷向北京的大顺政权递上忠表,南部还有少数地方官举棋不定,想看看南京还有什么举措。牛金星觉得时不我待,建议李自成立刻派出得力干将控制山东,为顺军野战部队南征进行预先准备。山东巡抚这样的封疆大吏大顺政权当然不能留任,至于知府、知县,处于安定人心的目的只要投降就予以留用,而少量逃亡的官员牛金星已经挑选了一批京官,命令他们火南下上任。 随着顺王的一纸号令,原明廷的山东巡抚就老老实实地赶来京师,他手下已经无兵可用,不愿意投降大顺的几个地方官都已经逃向南京,山东南部没逃走的也早就不搭理这个向大顺上忠表的前上司;至于同样改换门庭的山东官吏,更不会不顾自己的前途帮老上司说话。考虑到顺王现在要拉拢人心,山东巡抚倒是不太担心自己的下场,顺王很可能会在朝中给他留一个位置,以安那些还在观望的封疆大臣的心。 钟龟年被任命为山东防御使,负责整个山东的政务,到任后整个原明廷的山东布政使司和提刑使司都归他负责;而陈哲被任命为山东节度使,负责山东军务。这两个人一文一武,顺王给他们的任务既多又重。许平和孙可望、李定国随时可能南下,钟、陈二人要立刻安抚好山东民心,筹备军粮、民夫,疏通道路、运河,镇压南部那些违抗大顺的前明官吏,若是南明试图夺取山东,他们还肩负有击退南明攻势的任务。 “济南知府算起来是大将军的表侄啊,”虽然那个自称许平的舅舅的人还没有到北京,但是济南知府的所作所为大顺中央已经有所耳闻,钟龟年冲着许平笑道:“大将军可有一语要我带给你的这位贤侄么?” “我有什么话好说?”许平一边摇头一边笑道:“我见都没见过他,能有什么话说啊?” “如果我是大将军的话,”山东防御使立刻答道:“那肯定会让他顶头上司----也就是我对他说:‘离京时大将军交代过我了,他认下你这个侄子了,大将军和本官是多年的故交,他让我多多看照你。’哈哈,大将军以为如何?” “既然钟兄觉得好,那便如此吧。”许平有些惊奇:“钟兄如此看重他吗?” “他根本没有打听清楚,就急不可待地认大将军的舅舅为祖父,我觉得这已经足以说明他对大顺的忠诚。如果他不是彻底相信天命在我们这边而且我们大顺势必一统天下,他又怎么会如此?”钟龟年觉得这种积极份子不但应该鼓励,而且这种表现也是一种投名状,让济南知府没有后悔的余地只能跟着大顺坚持到底:“他把全部的身家性命、荣华富贵和廉耻名声都压在我们这边了,还能不出死力帮我们对付南明那帮前朝余孽么?” 许平点点头,这些官场上的事情他并没有太走脑子,不过经钟龟年一说,他倒觉得是这么回事:“刘将军是很看不惯这个人的。” 听说这件事后,李自成还好,刘宗敏则直接跳将起来,大声质问牛金星怎么连这种无耻之徒都要吸收到大顺政权中。听到许平的话后,钟龟年微微一笑:“刘将军太耿直了。”钟龟年觉得官场上就是这般无耻,而且若是有投降的明官不这么无耻的话,牛金星和钟龟年这对师徒先想到的不是这个人鹤立鸡群有气节,而是怀疑他鼠两端,还对大顺心存疑虑所以才注意言行想给自己留余地和退路。与那些还保留些矜持的官员相比,牛金星对**裸的无耻之徒反倒更放心,济南知府无耻到这个地步也让钟龟年对他另眼看待。 刘宗敏作为李自成最亲密的战友,不要说许平,就是牛金星也没法和他比资格老。幸好有许平和孙可望这样的军方实力派的鼎立支持,现在刘宗敏对李自成的影响力大大削弱了,无论说什么都只被当作抱怨和牢骚听,不会对大顺的政策产生影响。 许平转头向着陈哲,举起酒杯敬了他一杯:“陈兄弟,这次你肩头的担子可不轻啊。” 以往陈哲在许平手下,负责的都是训练、偷袭、渗透这样具体而且目标明确的军事任务,从来没有独当一面指挥过大量的野战部队,更不用说像现在这样独自负责一省军务。许平不担心陈哲的细节处理,但怕他缺乏开阔的战略视野。 不过陈哲倒是成竹在胸,自从三天前牛金星和许平找他谈话,暗示他会出任山东节度使后,陈哲就全神贯注地搜集资料,分析自己可能遇到的问题。 就像以前在军中那样,陈哲还是一副信心十足的摸样,他先给自己的酒杯的酒斟得满满的,就好像此时他胸中的信心:“南京为拥立潞王还是福王争吵不休,于情于理,当然是福王。” 福王就是洛阳老福王的儿子,神宗嫡传。北京破城后没多久,崇祯的老丈人周皇亲就把逃到他家的外孙们都献给了李自成换自己一家的安全。现在泰昌这支既然绝了,当然就轮到福王一脉,而且福王本人和崇祯皇帝还是同辈,更是再合适不过;而潞王的继承序位则远得很,更不用说他还是崇祯皇帝的叔叔辈,从礼法来说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 “可东林当年骂郑贵妃骂得太难听了,还一直想把老福王说成叛逆,他们怕福王登基会报复啊。而潞王在杭州,和东林一向关系极好。”陈哲功课做得不少,对东林的短视嗤之以鼻:“南明这帮前朝余孽连能不能挺过今年都还不知道呢,就开始提防福王坐稳江山后的打击报复了,他们还真是想得长远啊。” 出一声冷笑后,陈哲继续说道:“不过不管福王还是潞王,若是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他们的当务之急就是立新君,马上安定人心然后集中兵力准备抵抗我们。南京留守里权重莫过于史可法,我要是他,立福王也好、立潞王也好,先立一个再说,拼尽全力先让南明存活下来,然后再论其他。可史可法出身东林不愿意得罪同门,可又不愿意违背礼法去立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潞王,结果说什么两个都不立要另挑。现在好了----江北军据说已经渡江去南京,要武力拥戴福王了,哈哈。” 陈哲把杯中的酒举起来仰头一饮而尽,许平笑着替他又斟满。 “福王虽然占理,但就算能够登基,以武人策立又岂能让人心服?东南是东林根本,左良玉据说也是心向东林,东林岂能善罢甘休?黄侯远在福建,史可法对两王不满意,德高望重的不在南京,在南京的有点威信的有态度暧昧,这心中有异志的又岂能不蠢蠢欲动?”陈哲笑道:“如此山东有何危险?收取山东南部又有何难?”说完陈哲又把许平刚给他斟满的酒举起来一口吞下。 “怎么样?”许平朝钟龟年笑道:“我这个陈兄弟防御使大人觉得如何?” “有陈将军相助,夫复何忧?”钟龟年也是满脸的欣赏和喜色,也举起杯对着陈哲这个才认识没几天的搭档:“陈兄弟,请!” 陈哲满饮第三杯,重重放落后指着许平道:“大将军,末将等你三个月,若是到时候大将军还未南征,莫怪末将先取南京了。” “一言为定。” 三人又共饮一轮,钟龟年知道许平和孙可望、李定国之所以还迟迟不出兵,就是担忧北虏会趁机南下,所以一定要切实招降北方前明边帅之后才能放心。而现在还差的就是山海关总兵高第和宁远总兵吴三桂:“高、吴两位将军,何时抵京?” “就这几天了,刚刚收到快报,他们已经把山海关交给唐将军,前来拜见大王了。” 原本被扣在京师的金求德趁着禁卫军覆灭,顺军逼近城下的混乱之际,带着李云睿、宋建军等几个人逃出京师,领着忙乱中疏于看管的教导队中的核心份子跑到天津;在北京城破前后,教导队用武力从天津卫那里抢到了船,几百人抢在天津投降又逃到山东,前些天山东地方报告这小队新军残余已经逃出山东直奔扬州去了。 “只有教导队,济得了什么事?”陈哲虽然觉得遗憾,但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教导队经此一劫也散得七七八八,金求德为了脱身把大部分人都抛下了:“黄侯总不能指望靠三、四百教导队短短几个月就重振旗鼓吧?说不定下次上战场,我们对面的敌人就剩教导队了。” “除非侯爷到了穷途末路,否则他绝不会让教导队上阵的。”许平评价道。 …… “臣高弟……” “臣吴三桂……” 金銮殿中的两个人,一起高声唱到:“叩见吾主。” 李自成还没有称帝,上次见到顾炎武时,对方一句“天下一统方能称正朔”给顺王不小的触动,李自成觉得金帝既然都能有这种见识,那他的气量应该更大一些,反正现在这皇位看着也跑不了,就先不用急了。 今天许平和牛金星等人一起陪着李自成接见来投降的山海关和宁远总兵,山海关现在归唐通镇守,山海关总兵高第会被打去守居庸关,而吴三桂的宁远已经放弃给插汗了,他如何处置还没有定论。 等李自成表示荣宠地把两位总兵带去御花园细谈时,牛金星向站在武将这边的许平和刘宗敏走过来:“吴总兵父子晚上想请两位将军去他家吃饭。” 本来还要请牛金星,但牛金星说吴三桂是武将,他的前途事宜最好去找许平和刘宗敏,让他向顺王进言。 “小人、贪将、屡次临阵脱逃,父子俩都一个样,我不去。”刘宗敏一口回绝。 牛金星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刘兄弟,安抚吴将军也是为了大王的大业。” “大将军就足够,我晚上还有事。”刘宗敏抱抱拳,拔腿就走:“失陪了。” “什么事?”牛金星在背后叫道。 “和兄弟们喝酒。” 牛金星向许平转过身来。 “太师有事尽管吩咐吧。”许平点点头。 “吴将军似乎想要辽东节度使一职。” “哦。” “好好安抚他,这样北边就定了。”牛金星凑近一些,压低声音道:“此事一毕,大将军就可以整旅南征了。” 第七节 名臣 赤峰是林丹汗的王城,他刚放下茶碗,还没来得及起身去迎,就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逼身而来。 妹夫阿敏满面怒容地闯进来,腰上左右各别着一把长刀,还挂着三把手铳,林丹汗的外甥跟在他父亲背后,脸上全是不知所措。 “大汗你怎么还没动员啊?”阿敏冲到大舅哥面前,冲着他的脸大吼一声,唾液喷了林丹汗一脸。 “妹夫,坐,坐。”林丹汗一把擦去满脸的口水,招呼阿敏坐下。 “为什么不出兵?!”阿敏急匆匆地从朝鲜赶来,见林丹汗还马放南山,急得都快哭出来了。 “这事怎么能急?”林丹汗不明白阿敏怎么催得哪么急,顺军还没攻进直隶前,阿敏就来信让他一定要立刻举国动员,准备去直隶和顺军决战。 “那许平是好厉害,可是大汗你若空国而出的话,能出兵五十万!”阿敏的意思是十六到六十岁的老少齐上阵,林丹汗当然没有这么多军粮,但阿敏说粮食都都不用多带:告诉大家打赢了北京花花世界有的是东西,打输了大家谁也别想活着回家。这次阿敏赶来赤峰也差不多把自己的男丁都拉上了,呼啦啦的也是好几万人,后金兵、朝鲜兵都有。 结果在宁远等了好几天,林丹汗的影子也没有见到一个,而周围的各部都没有接到出兵的命令,眼看山海关换了守军,不急不忙地重新布防又守得跟铁通似地,急怒攻心的阿敏带着儿子和亲信就快马加鞭直奔赤峰。 得知李自成已经攻入北京,阿敏觉得这是赌国运的唯一一次机会,结果居然看到他大舅子还在家里优哉游哉地喝奶茶:“那李闯没几万人的,山西一仗又折了不少,你怎么就这么胆小呢?” “可是我们得先看明白,到底明朝边军会不会和他打啊。”林丹汗只是下令各部做好动员准备,但总动员令一直没有下达,他认为要先确认李闯会和明军互拼到精疲力竭的地步才能出兵:“我知道你说过,那李闯在穷途末路的时候都不诈降,不接受明廷的招安,他既然不回信就一定是要打我们,但现在明军都投降他了,我们还打什么打啊?我们不能连敌人虚实都没摸清就把所有的男人都拉出去啊,那今年的地谁种呢?还有那么多的牲口要照看。” “种吧,种吧,等顺兵来了,这种好的庄稼就姓李了,哦,还有牛羊。”阿敏气急败坏地丢下一句话,转身不顾大舅子的一再招呼,头也不回地走了。 和儿子走在回朝鲜的路上,一刻也没休息立刻就踏上归途的阿敏在沉默了半天后,突然开口说道:“儿啊,你知道这世上最悲哀的事是啥么?” “哀莫大于心死。”阿敏的儿子一直按照他的要求念书,听到父亲问话后这句成语是脱口而出。 “不是,最悲哀的就是做了一辈子贼,年老了却关心起什么种庄稼来了,你娘舅是没指望了。”阿敏觉得堂弟皇太极实在是太不幸了,要是他能熬到今天,肯定是空国而出,在李自成刚刚拼倒明朝的这个节骨眼上,趁他旧力将尽、新力未聚的时候予以痛击,把大明的遗产窃取到手:“不,我那死鬼堂弟,肯定能做得比这更好,这是我和莽古尔泰的水平,他比我们加起来还要技高一招。” “要是早早出兵,那顺王如何能安定人心,把这么多明军都收为己用啊?”阿敏觉得事情已经没有什么指望,他下令回师朝鲜的同时召集心腹交代道:“派个得力的人,去北京见顺王,就说只要天朝封我做朝鲜藩王,我立刻就把头留上,改姓金……不!改姓李……嗯,还是不好,让使者请顺王赐姓给我吧。将来天朝若是出兵关外,我出兵相助天兵围剿插逆,事成后退回鸭绿江以南,绝不敢取天朝寸土。以后世代为天朝守卫北疆,年年进贡,岁岁往朝。” 正说着,突然有一群牛冲过阿敏身前,差点惊到了他的马。 “你这汉狗,找死啊。” 阿敏身边那群如狼似虎的卫士扑上去,用鞭子就冲着那放牛的汉人一通乱抽。 放牛的是个满头白的老人,被这群满兵打得在地上乱滚,以往被俘或是被掠的汉人,林丹汗一般都是当作奴才使用。之前松锦大战就抓了好几万,不管俘虏是总兵、副将,还是参将、游击,都和小兵一个待遇,统统打去干苦力,干死为止。像这种奴隶,阿敏就是抽死了一百个也不会有人眨一下眼。 “注意,注意。”阿敏今天突然喝住了卫士,因为他刚刚起了改换门庭的念头:“以后不许用汉狗这两个字了。” 决心以身作则的阿敏还叫过那个被打得嗷嗷惨叫的老头,从马鞍下摸出块破皮子给他擦满脸的血。 观察了几眼了,阿敏突然来了兴趣,这个放牛的老头看上去似乎不像是个普通战俘,也不太像是个将军。都到了这番田地了,对方称谢之时举手抬足竟然还隐隐给人些不失斯文的感觉,阿敏又看了一会儿,开口问道:“那汉子,你唤什么?” “大王,”老头点头哈腰地说道:“老奴洪承畴。” …… “大王并无立刻兵辽东的意思……”在宴会后,许平向吴三桂解释道,顺军进京之后,江南的漕粮、漕银肯定会中止,大顺政权需要在物资出现困难之前迅南下,夺取富饶的江南。有些理由许平并没有对吴三桂明说,就是到现在燧枪的制造对大顺来说仍然是难题,李顺政权虽然竭力仿制这种武器,但是产量非常有限,目前质量勉强过关的火枪日产量是个位数,这基本上就等于没有。 其实不要说火枪,就是刺刀大顺仿制都是问题,南方生产的刺刀、火铳都是标准件,而大顺自产的则根本无法互相替换。这种标准化装备给大顺极大的好处,因为任何损坏的枪支,上面的零件只要拆下来就可以用在另外一把枪上,这大大提高了损坏枪支的修复率,但这种工艺同样让大顺高层感到非常震惊,牛金星、孙可望私下里都认为至少在五年内,大顺的工部完全无法达到这样的技术高度。 还有火药的供应问题,以前在开封的时候,每次同新军交战都会让许州大营痛苦不堪,因为缴获无法弥补消耗,这个问题在攻陷陕西大量缴获秦军装备后有所好转。但攻陷陕西后,自然不可能继续通过原来的补给渠道从朝廷获得物资,顺军的火药消耗量远远大于自身产量,山西一战几乎就用去了全军储备的一半。轻易夺取了北京之后,从京师缴获的物资让顺军松了一口气,但京师的产量却让大顺高层极其失望,他们本以为每年供应北方边军的海量物资就算不是全部由京师生产,也有相当一部分是这里提供的。 但根据兵部、工部官员的报告,过八成的火药和全部的火枪、野战炮都是南方提供的,最近牛金星正根据孙可望的老办法疯狂地挖北方所有的山洞掏蝙蝠粪,这种一次性的硝石资源暂时能够保证火药产量高于各军日常耗损、报废。但迟早有枯竭的一天,如果不能迅夺取南方,将南方的硝石产地纳入大顺生产体系,顺军迟早要退化回以大刀长矛等冷兵器为主的军队,牛金星估计以北方的产出,大概只能保证三到四万是使用燧枪和野战炮的军队。 “大将军误会了,”吴三桂对大顺的难处其实也猜到了一些,虽然他没有猜到实际情况到底是多么糟,但是大顺政权既然已经下令节约使用火药、停掉本来给予边军的大部分火药补给、不但不给新武器替换报废武器反倒收集那些明廷从来都不回收的损坏枪支,那么不需要多高的智力就能猜到大顺的武器生产肯定出了大问题:“末将只是希望大将军一统江南后,回师关外时能够让末将当个前锋。” 吴三桂本来希望能够南下立功,但四万多吴家军需要上百万两的赏银、开拔费、被服银等等,这钱牛金星舍不得花,吴三桂当然也不肯自己掏腰包。现在李顺政权一口气把辽兵军饷砍去大半,吴三桂还得精简兵员,减少不必要的开支,所以他退而求其次,希望能事先说定将来在辽东给他为新朝立功、得以立足的机会。 “这个自然,辽事恐怕再没有比将军更熟悉的人了。”见吴三桂没提赏赐和军饷问题,许平心里松了口气,忙不迭地答应下来:“以我看,收复辽东后这节度使一职,非将军莫属。” 李自成觉得明末文官军政一把抓的弊病太大,书念得好未必会指挥打仗,所以在李自成设想的大顺政治结构中,无论是中央还是地方,文武都得能做到分庭抗礼。在大顺中央方面,李自成有心把兵部降低为一个只负责提供军饷和装备的后勤辎重部门,而将领选拔、士兵训练以及作战筹划则交给未来的大将军府负责;在地方上,防御使也只能直接命令衙役而不是各省驻军,如果要指挥军队则必须要通过各省的节度使来下令。 此外李自成还打算恢复丞相制度,他从明末学到的经验教训就是:如果皇帝不抓权,文官很可能会胡作非为;但如果皇帝抓权,很可能斗不过文官,还会因为他们的蒙蔽而把国家搞得更糟。因此李自成给予牛金星极大的权利,打算从他开始让丞相统帅内阁全权负责国事,皇帝不再具有否决内阁政策的权利,但有罢免丞相的权利----如果国事被搞砸了,就唯丞相是问。李自成希望这样可以让文官们自己去斗争,丞相和阁老们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必须严密监视六部和地方官员,不许他们瞎胡闹。既然如此,那么文武分家就更有必要,兵权必须从文官体系中剥离出来,切实掌握在顺天子手中。 至于其他的一点设想,也就是如何制约大将军府,李自成心里的打算暂时还没向任何人透露。 见许平答应得痛快,吴三桂也是欢喜:“此番大将军南征,破明必矣,江南山清水秀,水土养人,女子和咱们北方大大不同,大将军一定得多买些小妾回来,将来温香软玉在怀、吴语楚音在耳,那才是神仙过的日子啊。” 许平笑答:“吴将军一生戎马塞外,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末将恰好就有一个这样的侍妾,”吴三桂笑咪咪地说道:“姓陈名圆圆,大将军可知晓否?” 听吴三桂这语气,似乎这女子还挺有名,许平摇头道:“孤陋寡闻。” “是秦淮河的八大名妓之一,滋味非凡。”吴三桂绘声绘色地叙述了一番,嘻嘻笑道:“大将军有意乎?” “不然,不然。”许平连忙摆手拒绝:“吴将军误会了。” “不过是一个小妾而已,再说她又不是什么良家,本就是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的娼优之流,”吴三桂大方地说道:“大将军一会儿就把她带回去吧,若是不喜弄个几天还给末将,若是喜欢就多留些时日。” “不敢,不敢。”许平拼命推辞。 “一个侍妾罢了,大将军怎么这么见外客气呐?这江南女儿在京师可不好找啊。”吴三桂说了一会儿,见许平无论如何都不要,便解嘲地说道:“也是,大将军不日就要南征,这江南女子要多少有多少,到时候反倒是末将要向大将军讨几个去哩。” …… 宾主尽欢而散,从吴府告辞回家后,许平才到门外后卫士就跑过来报告:“大人,舅老爷到了。” 是今天傍晚到的,那个时候许平刚去吴府赴宴,卫士不敢去打扰就一直等着,运送礼品的车队在大将军府门外排了一条长龙。 第八节 同享 看到两条腿都断了的舅舅,许平又有痛心又是高兴。经过这三年折腾后,老人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加上最后这一路的奔波,老人用抵达北京后已经是精疲力竭。 把抱着自己流泪的外甥用力推开,老人正色说道:“有件紧要的事情一定要马上和你讲。” 许平看着老人那严肃的表情,这些天藏在心底的那件事立刻就浮了上来:“舅舅,孩儿在明皇临死前见到他了,明皇和孩儿说了一件事。” “说……说什么了?”老人的身体立刻开始颤抖起来。 “明皇见到了孩儿的那块玉佩……”许平小心地端详着舅舅的表情,把事情的娓娓道来。 说完事情的经过后,许平看着已经软倒在床上的舅舅,请声问道:“舅舅,明皇为什么要这么说?” “皇子,殿下。”舅舅突然热泪盈眶,挣扎着又半坐起来,对许平的称呼也变了:“皇上是殿下的亲皇叔啊,臣是殿下父皇的乳母----奉圣夫人的仆人。” …… “是黄侯带走了王娘娘?舅舅您确定?” 相比崇祯对许平说的,他舅舅告诉他的东西更令人震惊。 “是的,殿下,就是黄侯的心腹金求德找到的臣。”当时刚刚把两位宫人偷运出宫,奉圣夫人的管家完全不知道到底是谁把这两个怀孕的宫人放出来的,奉圣夫人和两位妃子都说是宫中有一位贵人相助,但到底是谁都绝口不提。管家本来还以为是这两个还没有出世的孩子的嫡母张皇后所为,今天听到许平所述的故事后才知道原来是崇祯皇帝本人。 “镇东侯世子,是我的兄长?” “是的,臣已经打探清楚,他就是镇东侯名义上的王夫人所出,日子也没错。”管家当时抱着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念头,用另外一个怀孕的女人换下了许平的生母李宫人。 有一些舅舅虽然没提,但是许平也能够猜到一二,当时这两个宫人的预产期都可以算出来,舅舅无疑也觉得去镇东侯府更有前途,更有机会收到良好的教育,甚至这些天启旧臣还隐隐希望有一天有机会让天启的儿子重登大宝。既然反正都不知道男女,那自然这个更好的机会是属于更大的孩子的,而许平则作为后备留下。 从舅舅的描述中,本来还有一些残存的魏党,比如许平名义上的那个父亲,虽然是个不出名的武将,但也受过天启皇帝特别的恩惠所以愿意抚养这个孩子。但这个小小的密谋集团,在崇祯二年后金入关中被摧毁了,许平的养父、生母还有其他一些人死于其中,只剩下这个残疾的管家一人。 “是臣误了殿下,”当年对于许平的舅舅来说,会先诞生的那个孩子更重要而且尊贵,但是这么多年下来,在他眼中许平已经和亲人无异,而他也在后悔把许平留在这里,如果当年两个孩子的母亲都送去镇东侯那边,许平无疑能够得到享受到更好的生活和教育条件:“当年臣等应该把殿下一起送去镇东侯那里啊。” “不对,”许平扶着舅舅重新躺好,给他盖好被子:“如果当年您把我母亲也送走的话,孩儿就没有机会认识您老人家了。” 一直陪着老人睡着,许平从屋内退出来轻轻关上门,他知道自己有一件事情需要去做。 …… 第二天一早,许平就去求见顺王,卫士说顺王和刘宗敏还有牛金星在花园饮酒。 “一大早的。”许平心里有点奇怪,他跟着卫士往宫内走的时候,看到牛金星满脸不快地迎上来,后者把卫士轰开将许平拉到一边: “大将军,你得劝劝大王。” “大王又怎么了?”许平有些紧张,每次牛金星这个样子来找他都没有什么好事,不是李自成又犯了什么幼稚的政治错误,就是忘记了皇家的体统。 “大王想把昭仁公主许给刘将军,”牛金星说的是崇祯皇帝的三女,今年十七了,是唯一一个还没出嫁的公主,崇祯逼死嫂子和妻子后,持剑去杀这个还在宫中的女儿,不过没砍死只是砍断手臂成了残疾,牛金星一脸的丧气:“前朝公主,怎么能许给本朝大将?” “哦。”许平心里一股怒气上涌,若不知道这个女孩是自己的堂妹也罢,现在顺王把她像个货物随手赏赐给人,许平知道身世后感情上就有了微妙的的变化。 牛金星认为除非李自成自己要,否则前朝公主只能留给平民,许配给本朝大将,而且还是嫡妻,将来有了子嗣可难说会有麻烦:“大将军一定得劝阻大王,他不听我的。” “知道了,太师,这事一定成不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御花园,远远就听到顺王和刘宗敏的笑声,许平走过去后还见到了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拘谨地站在一边直挺挺地占着。 “这是宋王。”牛金星小声对许平道,崇祯既然去世,顺王就把崇祯的长子找来商议这件婚事。 许平走过去先向顺王行礼,然后仔细地盯着崇祯的太子朱慈烺看了一眼。 这时刘宗敏兴高采烈地走过来,手里还举着两个酒杯:“许兄弟来的好,准备喝我的喜酒吧。” “大王,”牛金星窜前一步,对李自成叫道:“许兄弟有要事求见。” “什么要事?”刘宗敏奇怪地问道:“是南方来了紧急军情了吗?” “刘将军我先陪你,让大将军自己去和大王说,”牛金星把刘宗敏拉住的同时,连连冲着许平使眼色,示意他赶紧去劝李自成收回成命。 许平微微点头,紧走两步到顺王面前:“大王,末将有事想私下禀告。” 顺王莫名其妙地点点头,让牛金星继续陪着刘宗敏,自己跟着许平走到一处僻静凉亭:“何事如此慌张?” “大王,您怎么要把昭仁公主许配给刘兄?”周围没有旁人,许平大声地表达着不满:“大王几天前还在说什么明皇并非甚暗,怎么好在他尸骨未寒的时候就祸害他的遗族。” “我?”李自成吃惊地反问道,他倒是没有注意到许平对崇祯皇帝的态度变化,相反许平的不满李自成觉得很是合情合理。自从崇祯殉国后,李自成对明皇的态度就完全改观,刨坟那件事本来李自成恨得咬牙切齿,现在提起时反倒会带着些同情和理解:李自成觉得这是一个绝望地想保住祖业的人在绝望中做的事,甚至还有一点点可怜的意味。 “许兄弟误会了。”李自成见许平满脸都是不快,急忙解释道:“本来昭仁公主是有婚约的,就是岁初定下的,可是现在她夫家已经悔婚了,唉,不愿意惹祸上身,再说谁愿意讨个残废为妻?” “势利小人。”听李自成叙述过经过后,许平冷冷地骂道:“但是已有婚约,岂能容他悔婚,他当我们大顺是禽兽之邦么?” “如果不悔亲,我当然不会拆婚,但我觉得这样也好,”李自成没有强迫那家人守约完婚,他继续对许平解释道:“前朝之女,又是个残废,夫家又决意悔婚,我想硬塞过去也是受气罢了。等许兄弟你平定江南,宋王很快又要去就藩……”李自成把朱慈烺封在凤阳,宫中的老太妃等人都会跟着宋王一起走:“孤女留在京师,也是无依无靠,所以我打算把她许配给刘兄弟。” 刘宗敏、李过他们十八人杀妻相随一事,李自成从来没跟别人讲过,这是顺王心中的隐痛,尤其是看到这些人一直没有再成家更是如此:“老刘已经老大不小了、孤身一人也没有个亲人,以前他做梦也想不到能娶到公主,我觉得他会对昭仁公主不错的。” “嗯。”许平的声音低了八度。 “比如你吧,年纪轻轻的,我就不会把昭仁公主许配给你,就算是金枝玉叶,一个残废你用不了几天就会嫌弃她的。”李自成这些天看了不少崇祯的遗物,他自问绝对做不到每天上朝风雨无阻、而且夜夜批改奏章没有一天休息:“唉,崇祯皇帝也是个可怜人,不算什么坏人,我不会祸害他的子女的。” 许平沉默了片刻,突然大声说道:“大王,末将不想挂帅南征。” “许兄弟是担心功高震主么?”李自成立刻笑道:“我不是没有觉得没被震到,不过我已经想好了给你们的赏赐。” “哦?” “有人曾经和我说过,说许兄弟、孙兄弟私下商议,希望大顺开国后我能封茅裂土,”李自成大大咧咧地就把牛金星当年的密报之事说出来了:“我觉得这要求不算过份。” 许平嘿了一声,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像也就是有周一朝,版图从开国开始,就一直是有增无减的吧?”李自成问许平道:“到周王的时候,版图好像扩大了十倍不止。” “可是版图虽然扩大了,但是诸侯不奉天子号令,彼此征伐不休,天子威信扫地。而且周朝难道不是亡在自己分封的诸侯手中了么?” “可是姬家当了八百年天子,八百年还不值得么?”顺王说道:“自古岂有不死之人,不灭之国。我大顺灭亡时,若是中华版图也能扩展十倍,子孙为八百年天子,我李自成又有何怨?” “那个……”许平觉得中国周边似乎没有什么还能扩张的地盘了:“那里还有十倍的版图可以扩展?现在已经是海内一统。” “许兄弟这话不然,周天子分封诸侯时,说不定大家都觉得黄河也是不可逾越的边界,说不定我们的后人看大海,就和周人看黄河差不多。”李自成想搞分封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制约大顺内部的文武,而且他还设想建立一些制度来防止后人削藩,并让大顺从诸侯的扩张中受益,比如什么诸侯自拓的疆土需要上交一半或是用之前的封地来交换等等,不过他暂时还没有想好:“以中国之大,守住就很不容易,何谈开疆拓土?而如果分封就不同了,必须许兄弟你有一、两府的封地,你的后人很可能不会满意,会以此为资、出海拓展封国,说不定日后封国之大,还在今日的大顺之上呢。” “大王说笑了。” “谁敢谁不是呢?”李自成笑起来:“武王封姜太师在齐,后来齐国之大,远在周之上,现在许兄弟觉得我是在说笑,当年姜太师就能想得到么?后来周还受齐颇多恩惠,谁能说我李自成的后代,就不会受到许兄弟你子孙的恩惠呢?” 许平长叹了口气,心中的感慨难以言表。 “许兄弟,自古共患难易、共富贵难。我李自成平生最看不起的就是越王勾践那种人,让我们兄弟同心,好好地共富贵吧,也为后世子孙留下一个好的传说。”李自成对许平诚恳地说道:“不仅仅是许兄弟一人,所有的老兄弟,我李自成都要和他们共富贵,绝不相负。” “谢大王。”许平向着李自成深深一鞠,抬起头来:“只是末将还有件事一直瞒着大王。” “哦?” 把崇祯的遗言,还有自己舅舅昨天说的事情源源本本地告诉了李自成后,许平看到后者也惊呆了。 两人沉默一会儿后,许平出声苦笑:“大王,末将不是能和您共富贵的人?” “为什么不能?”李自成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许兄弟,你姓许不姓朱。” “大王……” “今年是永昌元年,”李自成冲口而出:“许兄弟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这紫禁城里的约定吗?等到永昌二十五年,许兄弟你一定要走我绝不拦你,但你得先等到永昌二十五年。”李自成又一次抢在许平开口前说道:“许兄弟把这种隐秘和我分享,李某感动不已,但是此事最好不要让其他人再知道了。” …… 看到许平仍然没有说服李自成,牛金星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许平装看不见,向刘宗敏道贺后就要告辞。 “大将军可愿送小王一程?”朱慈烺突然问道,脸上还有些紧张之色。 “宋王千岁请。”许平点点头,与朱慈烺一起离开禁宫。 两人走到紫禁城外,看着故居四周密布的黑衣守卫,朱慈烺的衣袖在轻轻地抖。许平注意到了这点但是没有点破,向他施礼道:“宋王千岁,末将这便告辞了。” 朱慈烺似乎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闪电般地伸手抓住许平的手臂,许平没有躲闪,只是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朱慈烺的嘴唇哆嗦得十分厉害。 “堂兄!” 两个人的随行都在较远处,朱慈烺鼓足勇气小声叫了一声。 “宋王殿下,”许平轻轻抽回手臂,退开一步负手而立,用极轻的声音答道:“殿下认错人了,末将姓许不姓朱。” 第九节 决心 又看到刘姑娘找到近卫营来,秦大嫂满脸都是同情:“你怎么还没来啊?” “我已经无处可去了。” 刘姑娘的话让秦大嫂摇摇头:“找个本份人吧嫁了吧,别来了。” 攻破北京后,顺军士兵纷纷忙着成家立业,每个人都觉得太平日子到了,随行的从事护理工作的女营医护兵成了热门,各营士兵都托关系让女营的长官帮忙说亲。 刘姑娘不说话把斗笠和头巾都摘了下来,秦大嫂扫了一眼她的头,长叹一声:“你这又是何苦?” 把头梳成妇人模样的刘姑娘语气虽轻,但透着一股坚决:“岳大哥对我很好,无论如何我都要给他留下香火。” 刘姑娘把心里的打算告诉秦大嫂,她计划收养一个孩子,让他继承岳家的姓氏,这次来她想请秦大嫂和近卫营的军官为自己作证,让这个孩子能够被承认为岳牧的后嗣:“这两年来岳大哥对我的照顾无以为报,我说什么也不能让他绝了后。” “这是苦日子啊,没头的苦日子啊。”秦大嫂还试图劝说。 “我心意已定。”刘姑娘很固执。 “唉。”秦大嫂见无论如何对方都不肯改变主意,终于下定决心,起身拉住刘姑娘的手:“走,跟我来。” 把刘姑娘领到近卫营营地的后面,这里是一个伤兵营,秦大嫂还有其他一些女性护士在这里负责照料受伤的顺军士兵,那些在攻城中负伤士兵基本都已经恢复归队,还剩下几个人也即将痊愈,等待回归到即将出南征的近卫营中。 秦大嫂把刘姑娘领到门口,指着里面让她进去。 刘姑娘缓缓地走进去,目光笔直地盯在一个靠墙的士兵身上,呆呆地向那个人走过去。 看到刘姑娘突然出现在面前,岳牧一下子也变得不知所措,他看着女子一直走到自己面前,刚要开口说话,刘姑娘就猛地扑上去,一下子把岳牧冲得倒退两步,后背狠狠地撞在营房的墙壁上。 “你还活着。”刘姑娘双手紧紧抱着岳牧的,把头埋在他胸口,放声痛哭起来,声音里混杂着背上和喜悦。 岳牧本能地想伸出双臂去揽怀中的人,不过只有右臂抬了起来,左面空空的袖口只是摇晃了一下。 袖口的晃动似乎提醒了岳牧,他抬起来的右臂停在半空,没能抱住刘姑娘的后背,而是搭上他的肩膀试图把女子推开。 “我已经是个废人了,”岳牧脸上也多了一道长长的新疤,他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我不能种地了。” “你还活着。”刘姑娘把岳牧抱得紧紧的,一点也没有松开的意思,她用更大的声音叫道,似乎是感谢上苍的赐予:“岳大哥你还活着。” 倾听着怀中人的哭泣声,岳牧站得笔直,良久后他终于不再试图推开刘姑娘,而是用独臂抱住了她,低头轻声说道:“是,我还活着。” 永昌元年五月,经过两个月休整后,近卫营再次跟随许平的旗帜出征,此番他们的目标是南京。而失去一条手臂的岳牧也刚刚恢复健康,回到营中担任辎重队的一名检校军官。离开原来的单位时,队官胡辰亲自为他戴上一枚勋章,感谢他多年来在第一步兵队的效力,同时用一顶毡帽换走了他的斗笠。 经营的批准,岳牧的新婚妻子也可以随军同行照顾他,他还能得到一般军官所不能得到的特殊待遇----拥有自己的独立帐篷。 …… 南京, 弘光皇帝正紧锣密鼓地筹备北伐,南明朝廷已经筹备到三百万两税银,预计在几个月内还能再获得同样多的一笔税银。 和崇祯皇帝一样,弘光皇帝也天天上朝,日夜不休地批改奏章,南京已经向江北军提供了过二百万两军饷。自古守江必守淮,江北军已经返回长江以北,准备抵抗南下的顺军。 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史可法在今天的早朝上,自请督师江北,而弘光皇帝当场就批准了他的请求。 “本部会把督师行营设在扬州。” 围拢在史可法身边的全是一些比较新任的将领,这些人并没有都随军渡江,而是留下来和史可法共商大计。其中最为史可法所倚重的,就是曾被先帝称为“中原的救星、许平的克星”的现任江北提督郁董。 史可法已经请求朝廷把军资运送向扬州,此城是除南京外,南方最坚固的堡垒要塞,明朝在此处经营已久,史可法看着郁董问道:“郁帅以为如何?” “似乎,有些过于靠前了。”郁董立刻指出:“闯贼来势汹汹,许逆出西安时就有大兵五十万……” “哪里可能有五十万?”反驳的是黄得功,他和黄石不但同姓,而且还是货真价实的开原人,自己和其他人都以为他和黄石这个冒牌开原人是同乡,甚至不少人都以为他们是同宗同族。虽然黄得功仔细地把族谱翻了几十遍也没有找到黄石的父亲黄世仁和祖父黄飞鸿的名字,不过镇东侯既然认他这个同宗,黄得功也满心欢喜地攀上了这门亲事。听到郁董的话后,黄得功立刻反驳道:“郁帅,末将觉得闯贼十万都未必有。” “怎么可能没有?”郁董脸红脖子粗地反驳道:“当年在河南鏖战的时候,许贼就已经有了二、三十万党羽,他每次都是依多为胜!”郁董极力向史可法分辩道:“李闯还有百万亲领,现在李闯坐镇京师不出,不少兵马肯定又交给了许平,他没有五十万贼属才是怪事。督师大人,末将以为万万不可以守扬州,我们应该坚守长江。” 郁董一直激烈地反对出兵两淮,他觉得依托长江坚守才是万全之策:“督师大人,敌众我寡,不能大意啊。” “郁帅在胡说什么?”黄得功越听越不像话,怒道:“河南残破不堪,陕西、山西闯贼人心未附,李贼能养得起十万兵就不错了。” “料敌从宽,料敌从宽。”边上的李成栋连忙跳出来打圆场:“郁帅是谨慎嘛,不是说诸葛一生唯谨慎嘛,郁帅这正是用兵之道。” “不能退守长江,我们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黄得功见郁董和李成栋听起来又要反悔,用力一拍桌子大叫道:“这长江绵延千里,我们如何处处设防?一定要坚守两淮!” 虽然史可法也不认为顺军只有区区十万,不过守江必守淮的道理他已经听黄得功说过很多遍了,只有在江北固守,才能威胁北军的补给后路,让北军无法从容攻击长江。 见黄得功激烈反对,史可法仍然属意扬州,而李成栋态度暧昧看起来也支持在江北作战,郁董无可奈何只好同意:“既然督师大人坚持如此,那我们就过江吧。” 江北军会在扬州北面分营驻防,形成一条让顺军不可逾越的坚固防线,而位于战线安全后方的扬州,则负责供给前方的大军,同时史可法还可以居中运筹,让各部互相策应,不至于孤军作战。 见郁董也不再反对了,史可法就让他们尽快出到各自的信地驻防。 顺军开始东征的时候,史可法就竭力筹集军饷、官兵,意图响应崇祯皇帝的勤王令带兵北上勤王。不过这件工作非常不顺利,一直到顺军在山西击败新军的抵抗,攻入直隶后,史可法也只才积聚起一万多军心、士气可虑的军队而已,当时考虑到京师危急,史可法就不顾一切地誓师出,打算就靠这一万多靠不住的南方官兵去增援京师----那时史可法仍满怀信心,对南京同僚信誓旦旦地保证说以直隶的重兵云集和京师的坚固,崇祯皇帝一定能坚持半年以上,所以勤王军一定能及时到达。 可就在史可法誓师出的第二天,军队还没全走出南京城,就传来消息说京师失守,崇祯皇帝下落不明。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史可法坚持认为崇祯皇帝已经带着太子脱险,从天津乘船南下。这个指望很快也宣告破灭,为了拥立新君,南京打成一锅粥,江北军靠武力压服东林反对派,拥护福王登基后才算告一段落,南明朝廷也开始运转,得以征集粮饷,征召士兵准备迎战。 但这也只是表面上的平静,前几天一个人冒称是崇祯太子混吃混喝,弘光朝廷把人找到后请曾经见过太子的人前去辨认,结果没一个臣子认识他;朝臣仍然担心搞错,就又让太监去询问此人宫禁规矩,结果也是一问三不知,显然是假货无疑。 但在野的东林同门却不依不饶,异口同声地说此人定是太子无疑,还说什么去问话的臣子 太监一见到此人都跪地不起,口称“千岁”不停,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假如不是史可法亲自过问此事说不定都会信了。 以此事为由,东林同门又掀起一片要求弘光帝禅让的呼声,一时间朝中为了辟谣又是焦头烂额,连催收军饷、征召士兵的事情都不得不暂停了快一个月才算勉强把事情平息下去。 眼看就能压住士人不让他们继续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内讧,镇守湖光,统领数十万楚军的左良玉突然又上表朝中----与其说是表章不如说更像是造反公开信,左良玉扬言他要起兵进攻南京,拥戴正统太子继位。这顿时又是一阵大乱,不少史可法的同门为这封反表呐喊叫好,还纷纷扬言一旦左良玉起兵清君侧,他们就要群起拥戴。 幸好黄得功等卫戍将领保证,说左良玉便是造反也一定将起击退,才算是把惶惶不安的南京人心又平息下去。 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福王把老娘接到南京来奉养后,史可法的同门们又从这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中嗅到了阴谋和荒淫的味道。 南京的街头巷尾一夜之间就开始流传新的谣言:说弘光皇帝和亲娘私通,被时刻忧心社稷的东林千里眼们现了。 一个人居然和母亲有苟且之事,那岂能再当天子?比起太子案,弘光皇帝对此事更加没有反击能力。至少之前他还能公开出来辩解说那个人真的不是太子,而这桩谣言让弘光皇帝完全没有自辩的可能,辩解是越抹越黑,不自辩是默认。私下对奏时,弘光皇帝曾气急败坏地对史可法说:他觉得这等恶毒之极的谣言,正常人应该是耳不忍闻、口不忍言。 为了息事宁人,弘光皇帝不敢拿廷杖打人,只能求史可法去多去与他同门沟通。而史可法也已经是心力交瘁,他刚刚从消息灵通的同门哪里听说,又有一桩童妃案在酝酿中。 这件事的起因是:一个无知民妇对地方官吹嘘自己是弘光皇帝还在做福王世子时的妾,结果地方官当然趁机阿谀奉承,一路香车软轿送来南京,沿途地方官唯恐错过机会,纷纷送礼迎送。 这个妇人到了南京就被弘光皇帝投进了大牢,而东林同门则准备大骂皇帝又做了一件新的灭绝人性的事:连妻子都要抛弃。 史可法从同门那里听说,黄宗羲已经撰文准备责问皇帝:如果那妇人不是福王府的妃子,她怎么敢冒认皇亲,还进一步责问皇帝富有天下,为何连一个住处和一口饭都悭吝给予妻子----这样品德败坏的人怎么配君临天下? 史可法倒是觉得这正好相反:冒认的人多了去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而且眼下皇上好色之名被同门们宣扬得天下皆知,一个愚蠢妇人自认有姿色,想冒认入宫然后一步登天都是很有可能的。而且正如黄宗羲所言,要真是皇上的前妻,他又不缺这点钱、不缺一个宫殿和一口饭,为什么非要不认,还要投入监狱闹得满城风雨?还是在这多事之秋、人言可畏之时,皇上他傻么? “朕不能守社稷,可以死之。”史可法独自坐在书桌前,默念着崇祯皇帝的遗言。南京,位于长江天险之后,有十数万军队保卫,非常之安;而扬州,地处顺军南征必经之路,孤悬在外非常之险。史可法感到自己对国事已经束手无策,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该如何行事才能让同僚们齐心协力、共度难关:“先帝啊,先帝。” “臣不能保大明江山,可以死之。” 烛光摇曳中,史可法轻声自言自语道。 第十节 杭州 对史可法来说,之前黄石是他最大的指望,不过现在这个指望基本破灭掉。镇东侯明确说明他不会来南京,弘光皇帝登基时镇东侯也是上了一封不痛不痒的贺表而已,此外从福建来的消息说,镇东侯已经把闽粤税款截留。这两省税款的流失对南明政权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史可法几番去信苦劝镇东侯以大局为重,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对朝廷玩釜底抽薪,可是镇东侯不为所动连信都懒得回一封。 两省流失的税款给朝廷带来了上百万两银子的损失,此外江西和浙江有报告说镇东侯的手下也在活动,鼓动地方截留税款花在地方军队上。除去镇东侯以外,湖光的左良玉也在进行着类似的努力。 史可法感到自己完全无力左右政局的展,他不知道该如何控制地方,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保住国家的税源,不过史可法只是简单的认为:在敌军兵临城下的时候进行内讧不是什么好主意。为了不让言官继续为福建的拖欠嚷嚷,史可法已经把自己的家产都捐献了出去,虽然相比税金那点家产无疑是杯水车薪,但言官看到大学士不去催税款反倒捐献私财,也知道他确实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对史可法的苦处也能够体谅到一些,于是弹劾镇东侯和左良玉的声音渐渐也就淡了。 “等击退闯贼之后,我亲自去一趟福建。”史可法打算和镇东侯推心置腹地谈一番话,然后再折向湖光去亲自说服左良玉,史可法猜测单纯靠通信可能无法让别人充分理解自己的苦心。南方不过数省,如果继福建、广东后,浙江、江西、湖广的税源也完全流失,那南明朝廷很快就会崩溃。 几天前朝议时,很多臣子都对镇东侯开武臣截留税款的前例很不满,不过大家谁也不敢明言,不要说提议出兵讨伐,甚至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严辞责备。 在朝议后,弘光皇帝召见了马士英和史可法,对二人下令道:“好好去和黄侯讲,若是他有什么委屈要尽快搞清楚,唉,不能在这个时节耍脾气啊。” 两个人唯唯诺诺地答应下来,但陛辞后无论是史可法还是马士英都是束手无策,江北军抵抗顺军尤嫌不足,朝廷还盼望着左良玉能为大明保住湖光,镇东侯能尽快前来南京镇守并停止武力抗税。马士英和史可法愁容满面地对望良久,最后马元辅无奈地说了一句:“死而后已。”,而史可法则上了自请督师江北的表章。 “若是战局不利,”史可法不能不想万一没能击退顺军又该怎么办:“大明养士三百年,而殉国者寥寥,大学士、各部尚书争先投贼……”史可法知道北京城破,殉国的不过二十人,其中高官一个没有;而南京这边,史可法磨破唇舌要起兵勤王,而应者无几,北京城破后南京仍是一副花天酒地的太平气象,好多人都说什么要是顺军真打到南京,大不了投降便是----这话甚至已经不需要避人而可以在公开场合畅言无忌:“至少得有一个大学士、尚书,会以死报国吧。” …… 顺军的行军度并不是很快,大军通过山东的时候许平还有余暇见一些曾经的故人,比如对他有救命之恩的三位大侠。现在这几位大侠已经是山东防御使钟龟年的得力臂膀,积极帮助山东大顺政权打探消息,侦查地方民心动静,并协助山东大顺政权恢复商业交通。钟龟年甚至考虑过给他们一些官职,不过这些绿林好汉都说他们绿林有绿林的规矩,不适合进入官场,钟龟年慎重考虑后觉得为了政权稳定确实也需要一些人帮助控制黑道,所以也没有坚持。 山东的地方顺官,也纷纷给许平送来厚礼,对这些礼物许平仍按照之前的办法处理,一概照单全收,然后一半赐给军中将士,一半充作军资。 “大人如此行事,难免又会有小人说大人什么金银无所受,美色无所取。” 卫士们充满担忧的警告让许平只是微微一笑:“流言安能间无隙之君臣?大王和我推心置腹,患难与共,这种话就是再多又有何用?” 之前许平就认为这些官员送礼是送给大顺的大将军、自己手下的几万将士而不是他本人,所以许平觉得若是拒绝的话,在这大顺肇造、人心未附的时候会让别人起疑,觉得大顺政权会对他不利,许平对卫士们道:“我在京师有大王赐给的宅邸,军中更是衣食无缺,要钱财何用?” 以前就是在这山东,许平第一次收受过别人的贿赂,后来他回想此事的时候,意识到此举对军力是有损害的,新军更是一个很好的教训,许平不愿意重蹈覆辙:“再说等到天下一统,太师说过就要重振朝纲,现在只是非常之时。就像你们说过的,只能没了有,不能有了没,这要是拿顺手了,将来大王、太师严令一下,自己还不是受罪?” 离开山东之前,许平对前来送行的钟龟年说道:“上次我来山东时滥杀无辜,钟兄帮我找一下被我杀害的那些百姓的遗族吧,等南方大事一毕,我想一一登门道歉。” 钟龟年脸上露出难色,当年许平屠的那个村子已经被夷为平地,又过去这么多年,他真不知道去哪里寻找。 “钟兄还记得那个收留我养病的秀才么?”对山东的地理许平并不是很熟悉,那次兵败逃亡时又是慌不择路还昏过去,所以许平不知道自己养病的具体位置,但钟龟年肯定记得:“我记得就是那个村里,还有一些遗族,钟兄帮我打探一下吧。” 经许平一提,钟龟年也想起来,那时还有几个妇女把许平骂的狗血喷头:“大将军放心,此事包在下官身上。” “若是也找不到,那次新军过境想必还有很多其他的百姓遭难,我也会向他们负荆请罪。” 陈哲也知道新军的所做所为,不过他立刻叫道:“那些营干大将军何事?” “总是新军所为,而我当时是新军将领,理所应当。”许平同样记得那个秀才对张承业的评价,而他打算以同样的行为来了却自己的这桩心事:“若想求人宽恕,总是要自己开口去求的。” “现在大人已经是朝廷重臣,”陈哲觉得这样行事似乎有损大顺体统,尤其是听许平说想效法张承业去向百姓磕头谢罪:“过犹不及。” “我们是大顺不是大明,我们造反不就是想建立一个不同前朝的太平时代吗?” …… 在杭州,七、八个新军营官跪在黄乃明面前痛哭流涕: “少帅,我们为侯爷他老人家效力几十年,一时被猪油蒙了心,信了贺宝刀那厮的鬼话,真以为他是把侯爷说动了。” “末将在京师也略有薄产,确实是打心里不想走的,贺宝刀来说侯爷同意出兵,末将打心眼里高兴,结果也没有细想,后来虽然觉得可疑,但是这个念头一起就被末将自己骗自己含糊过去了,真是罪该万死。” 大家早就统一口径,把京师之变的责任尽数推到贺宝刀头上,反正动手打山岚营杀魏兰度的人不是投降了大顺就是战死在了山西:“贺宝刀那厮跟着侯爷的时候,一直装着忠心耿耿,他把侯爷都瞒过去了,我们也一样,从来就没想到贺宝刀会这么丧心病狂啊。” 黄乃明一言不地站在这些将领面前。 又有人赶快表白:“少帅,若说末将一点也没猜到,那也是不尽不实,不过当时大敌当前,末将觉得光是靠疑心就不停将令总归不好,侯爷他老人家不也总是说:大敌当前不能内讧么?” 在黄乃明身边的赵慢熊也是脸色阴沉,这群人听说黄乃明到杭州后就一起赶来求见,跪在门外放嚎啕,已经引人侧目。赵慢熊赶快让卫兵把他们放进来,现在外人还以为他们是为兵败山西而哭,若是总不见他们恐怕这些人会在哭喊中喊出更多的内情,对黄石的名声不利。 “求少帅让末将戴罪立功,此番末将一定奋勇杀敌,痛击闯贼,等见到侯爷他老人家,就是要打要杀,末将也绝不会有一句怨言。” 黄乃明挥挥手,不让他们继续说下去,沉吟片刻后,黄乃明开口道:“父帅常常对我讲辽东的事,屡次说起南关之战时,贺叔叔携莽古尔泰的金盔大旗而归,父帅大喜之下问贺叔叔要什么赏赐,而贺叔叔只说了一句:‘愿为大人效死。’,儿时贺叔叔对我也是悉心教诲,亲授武功。” 扫了面前的这群人一眼,其中也多在黄乃明幼年时哄他玩,给他讲征战的故事。在黄乃明出海前,这些人大多也没有兵权,没有贪赃枉法的机会,一个个都是父亲忠实的朋友,看着这些叔叔伯伯们熟悉的面容,黄乃明很难相信他们竟然会参与北京之变。 “你们说,像贺叔叔这样跟随我父帅多年的人,可能作乱么?”黄乃明加重语气说道:“从今天直到我死,都不想听到任何人再说贺叔叔的坏话,北京一事,就是魏兰度伙同许平,意图行刺我父帅。” “遵命,遵命。” 下面的将领们都忙不迭的答应道,听到黄乃明连贺宝刀都不追究了,大家人人都是心头一松,主谋都无罪,他们这些胁从自然更是安全。 “此番我奉父帅之命来浙江,还有要事要办,诸君帮我一臂之力吧。”浙江虽然经营的时间很长,但是这里是朝廷赋税重地,而且士人辈出,所以理事会对官府的渗透非常有限。黄石若是想替理事会在福建、广东乃至江西买官都比较容易,但是浙江的名额非常紧俏,就是黄石付给周延儒、钱谦益再说的好处也拿不到。这次黄乃明带福宁军来浙江,打的旗号是准备勤王南京,实际目的是帮助浙江的理事会势力做好抗税截留准备,用这些钱筹备组建军队。 这群人退下去后,赵慢熊冷冷地说道:“现在是用人之际,暂时先不和他们计较了,若是他们不用心的话再新旧账一块算。” 福宁军的战斗力让人很不放心,湖广大败给李定国不说,就是在江西作战时,在地理熟悉的战场作战,还有大批本乡本土的江西民兵助战,人数相当的时候面对哪怕是季退思的部队都很吃力。虽然击退了闯军的进攻,但是并没有值得一提的胜利,对方后方不稳不愿意啃硬骨头而且己方也损失很大。 “福宁军精锐都丧失在北方了,”说起军队的现况黄乃明也有忧虑之处,紧急扩充的军队中,不少士官不仅没有实战经验,就是训练时间也不足,大批的军官、士官没有经过教导队的培训,晚上拿着黄石写就的练兵手册看一章自己先学个大概,第二天就在军营里把昨夜学到的东西再教给士兵:“他们手下的几千人,都是能征惯战的老兵,不可多得啊。” 金求德逃到扬州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去福建,让宋建军带着教导队赶到杭州和黄乃明会合,现在这几百教官正给福宁军的士官做紧急培训,不过宋建军估计至少要再有三个月才能完成打基础的工作。这些营官带来南方的都是他们的心腹精锐,黄乃明觉得正好用来弥补经验上的不足,毕竟福宁军还是很强大,好几万的装备精良的士兵,而且还有水师。 “我们可没有以战代训的机会,虽然我们的军力远远不是许平能比,不过还是多练几个月兵吧。”黄乃明周围都是友军,他没法像许平在河南那样一边打仗一边训练手下,而且就是许平也花了好久的时间培养手下,让他们打了十几仗训练了半年后才迎战新军,要是一上来就用福宁军去硬碰许平的军队,黄乃明觉得有些冒险:“江北军固然虚弱,不过有江淮天险,几十万重兵,给我们争取几个月总是没问题的吧。” 第十一节 奸党 远远看到两个将领策马而来,大顺襄京司马抱拳叫道:“末将参见左将军,前将军。” 大顺立国后,废除了明都督、都督同知、都督佥事的称号,改称司马,最高级的将领称号本来牛金星想用权、制、毅将军,因为许平觉得不够威风,所以干脆仿造汉制用大、前、左、右、后将军。襄阳是大顺规划中五京之中都,襄京司马知道孙可望和李定国的关系,所以在称呼的时候特意将左将军提到前将军之前。 前将军李定国和左将军孙可望一起翻身下马,早有襄京留守跑过来为两人牵马,城上、城下顺军一个个站得笔直,上千将士鸦雀无声地向两位将军行注目礼。 两人走进城中的军营后,襄京司马就立刻报告道:“启禀两位大人,左贼已经离开武昌,顺江而下往南京去了。” “哦。”在这一路上,李定国和孙可望策划了好几种攻打楚军的方案,沿途他们二人还在扩编军队,将三西营扩充到两万四千多人。同时他们还征召地方的顺军、民夫随行,现在这一路的顺军总计已经过五万。尽管可能行很小,但如果遭遇到左良玉坚决抵抗的话,李定国还需要征召更多的民夫运粮,若是围城的话,这支顺军每天可能就要消耗十万斤米豆粮草:“左贼是去增援南京,准备抵抗大将军么?” “不是,”襄京司马捧着刚刚收到的左良玉檄文,送到孙可望面前:“左贼尽起楚军直捣南京,号称要诛杀马士英,清君侧。” “清君侧?”孙可望大笑道:“左贼怎么也反了?” 快看了一遍左良玉的檄文,孙可望脸上笑意更浓:“这上面明明骂福王比骂马士英还要厉害嘛。” …… 楚军离开武昌前先在城中大掠,年轻女子和百姓的细软被明军系数抢走装上江船,然后明军又在城中纵火,没来及逃出城或是隐匿在暗处躲避明军抢掠的百姓几乎无人逃过此劫。 左良玉水陆并进,一时间,长江江面上和南岸旌旗蔽野,沿途所遇的府县皆被明军攻破,女子和财物赏赐给攻城有功之士,而男子则裹挟入军,在下面遇到新的城池时,这些新被强征入伍的明军就会被派去打头阵,若是有功则可以率先在城中抢劫,若是不忍心攻打百姓则会被斩示众。沿途不断有水手和他们的船只被明军抓住,他们也被编入楚军水师,装上满满的士兵向下游扑去。富庶的长江中下游水道,转眼之间就变成一片废墟,明军所过之处鸡犬不留、片瓦无存。 “长江乃是天下腹心,是中国的精华所在。”明廷大帅左良玉坐在自己的战舰里,望着行走在南岸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军,还有身后密密麻麻将长江江面都遮住的庞大舰队,志得意满地对周围的心腹们说道:“遍征长江之舟以充水师,以长江之财赏豪杰之士,何愁大事不成?” 左良玉坐镇武昌的时候,每天都能接到从南京、浙江送来的书信,南明朝野的东林士人日夜催促左良玉和黄石这对和东林关系密切的将领起兵反阙,讨伐弘光皇帝和马士英辅这对昏君奸臣,镇压南明朝中的奸党凶焰,以拯救大明于危难。 “黄侯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一个幕僚有些担忧黄石不与左良玉同气连声,或是行动迟缓导致清君侧大军不能及时消灭奸党。 “不要怕,黄侯乃是王化贞简拔、孙承宗重用、张鹤鸣信任的,比本帅与东林群贤的关系还要好。尤其是黄侯拒受昏君的赐爵,更是令天下正人君子为之扬眉吐气,击节赞叹,本帅也是多有不如,心向往之啊。”弘光朝廷初立时,为了振奋军心拉拢军方,弘光皇帝大量赏赐爵位给各地武官,江北诸将多有封伯者,可是弘光朝廷想晋黄石为国公时,却被黄石婉言谢绝,说朝廷重器不可轻与,拒之不受。朝野的正人君子纷纷喝彩,认为这证明黄侯是和弘光、马士英昏君奸臣誓不两立的。 左良玉倒是接受了弘光皇帝的爵位,听到大帅话中有自贬之意,幕僚们连忙开解道:“大帅乃是与昏君、奸臣虚与委蛇罢了,兵法所谓: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大帅此举深合兵法之道,要不是大帅的智计,那奸党又怎么会把兵马都派去淮扬呢?” 左良玉哈哈大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弘光皇帝和马士英把江北军主力二十余万都派去淮河防线,南京城内的军队大多都是由心向东林的将领统帅,最近一支还算可靠的军队只有黄得功所部,黄部只有一万多人,此时还驻扎在长江北岸准备随时前往扬州增援史可法:“黄得功乃是黄侯同乡同族同宗,此时说不定也已经接到黄侯书信,准备与我们一起共襄义举,讨伐奸党了。” …… 南京, 登基以来,早朝弘光皇帝从来没有迟到过,今天看到马士英一脸阴沉地站在面前后,弘光皇帝大吃一惊,身上的仅有的一点点睡意立刻消失不见,急忙问道:“闯贼攻打淮扬防线了?” “启禀笔下,还没有。”马士英答道。 “哦,那还好。”弘光皇帝心头一松,不过马士英这幅面孔显然不是没来由的,他追问道:“今日有何要是上奏?” 马士英手心里都是冷汗,他也是起床后才接到报告,来上朝的一路上始终再想如何陈词,不过现在还没有想好,他一边扔在心里琢磨对策,一边先挑另外的事说:“启奏陛下,现在京师中有谣言流传。” “又有什么谣言?”弘光皇帝的神经立刻绷紧了,几天前又有一群御史以痛心疾地语气责备他灭绝人伦,居然不认旧妻,连一口饭、一个住处都舍不得给予,弘光皇帝被气得不轻:是不是夫妻总得两个人都承认才算数吧,总不能有人自称是王妃就得安排住处,那这皇宫再打也迟早有住不下的时候,何况真要是如此的话肯定又要骂皇帝荒淫无度。 “说陛下排斥忠良,亲小人----就是微臣,远贤臣----就是史可法,因为不信任史阁老所以把他赶出京师。” “哦,朕登基以来来税赋、捐献,国库储存,总共有银子三百六十万两,”这些钱里还包括弘光皇帝变卖原来福王王产和南方皇庄所得,为了凑军饷弘光皇帝继位后先做的事就是清点皇庄,设法卖掉好拿到现钱,这些钱弘光皇帝不愿意在早朝上提以免有失天家体统,不过理论上以皇帝的尊严他连牢骚都不应该:“三百万给了史阁部做军资,朕手下二十万大军尽数交给史阁部统辖,原来是因为朕不信任他!” “陛下,大局为重。”马士英身后的其他阁老听到皇帝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牢骚,纷纷出言提醒道:“此乃多事之秋。” “不错,大局为重。”弘光皇帝深吸一口气,心说一句:“我当上皇帝没有几个月,这缩头乌龟的功夫已经练得是炉火纯青了。” 恢复了皇帝威严的弘光皇帝挺直后背在御座上坐正,再次问马士英道:“爱卿还有何事?” “京师有谣言,”马士英觉得自己实在有点无法把左良玉的檄文交出去,他觉得一旦皇帝看到奏章那后果无法预料,心中胡思乱想的时候被皇帝一问,脱口说道:“说陛下捕虾蛤是为了制造**,御史台和六部都有上奏,想请陛下以国事为重,不要再做**了。” “逢年过节捕虾蛤不是宫中旧例么?”弘光皇帝诧异地说道,这个惯例并不是他特意提出的,也没有刻意去禁止,甚至他从来都没有过问过这种小事,这和挂灯笼一样是为了图个喜庆,身为天子弘光皇帝当然也不会去管怎么挂灯捕蛤的小事。 “是的,但是历代先帝是为了图喜庆,陛下是为了做**。”马士英没敢告诉弘光皇帝,外面已经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蛤蟆天子”。 “这和朕有什么关系?”弘光皇帝终归还是登基的时候不够长,这修身养气的功夫还很不到家,马士英一说他又要开始激动了。 “陛下,以大局为重啊。” 见皇帝又开始失态,朝臣们再次一起谏言。 “爱卿们所言极是。”弘光皇帝不再争辩,做大明天子就是挨骂的,想想自己的祖父、祖母,眼下自己就算不错了。 再说这些事都是小事,没有顺军攻破淮扬防线的消息就是最大的好消息,弘光皇帝想到此处顿时心里又开朗了:“民间所谓破财免灾,身为天子能挨骂是好事,要是祖业有失,那想让别人骂还没有人来骂了哩。” 调整好心情的弘光皇帝看着马士英:“元辅还有什么事吗?” 马士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已经没有其他的事好说来拖延时间了。 “元辅?”弘光皇帝又问了一声。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马士英身上,他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楚帅左良玉有表。” “哦?何不早说?”弘光皇帝同样担忧湖广的战事,他立刻让马士英把左良玉的檄文----他还以为是奏章取过来,急急忙忙地铺在御案上看起来,想知道李定国所部到了何处。 按理说早朝的时候,就算皇帝自己看奏章,辅也应该对其他臣僚做简报,让大家都知道到底生了什么事情。 不过今天马士英一直古怪地沉默着,弘光皇帝看奏章的时候,他不顾众人诧异的眼神,一言不地站在那里就像是块石头。 良久,之后,臣子们听到弘光皇帝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明皇抬起头,眼中满是复杂之情,好像既有忧伤又有愤怒:“元辅,众臣不为朕所用,奈何?奈何?” 弘光皇帝无力地挥挥手,身后的太监把左良玉的檄文从御案上取走,走下御前递给其他臣子,让他们轮流过目。 檄文上怒斥弘光南渡后的三大罪:软禁崇祯太子,意图谋朝篡位;抛弃妻,喜新厌旧;最令人指的是私通母后,禽兽不如,并提出一个大胆的猜想,那就是弘光天子根本就是冒牌货,真的福王世子已经在洛阳和老福王一起殉难了,现在是福王妃的姘头,冒充皇亲**后宫,窃据至尊。 “群臣不为朕所用,”坐在御座上的弘光天子,突然连腰都弯下来,毫无帝王体统地以双手扶桌,出悲声长叹:“奈何?” “陛下,以大局为重啊。” 看过檄文的朝臣们,第三次齐声高呼。 “砰!” 弘光皇帝突然一拍御案,人已经站了起来,脸上显出狂怒之色:“从来没有人能这样羞辱朕!” “圣上息怒!” 朝臣们一起跪倒在地,没有任何办法只能一个劲地劝明皇克制。 辅缓缓转过身,背对着弘光皇帝面朝群臣。 “传令,让史阁部统帅大军,继续坚守淮扬,抵挡闯贼。” 淮扬防线的二十万大军仍然不可以移动,这个时节如果让史可法退兵那就是把江淮拱手相让:“让黄得功立刻回师。” “元辅,黄将军要是回师了,那万一淮扬告急,谁还能前去驰援史阁部呢?”黄得功对弘光朝廷忠心耿耿,手下虽然同样不是惯战之师,但有这样的统帅军队还是比较可靠的,所以被史可法留在后方当作总预备队,就算是前方不利也可以指望黄得功及时增援,而不至于一看局面危机就望风而逃。而且有这样一支军队在后方,也可以起到督战的作用,让更前方不太可靠的军队不至于临阵脱逃。 “元辅,以大局为重啊。” 不少人见弘光皇帝已经气得说不出话,就开始劝马士英:“此乃多事之秋,还是派一能臣去劝说左帅回心转意吧。” “大局为重啊,元辅。” “我君臣宁死闯逆,不死左贼,”马士英实在按捺不住:“令黄得功,火讨平左逆。” 第十一节 养士 得知左良玉起兵清君侧后,已经抵达宿迁的顺军便在淮河北岸停下休息,不久之后许平便得到消息,明军已经向扬州收缩。又等了几天后顺军再次开始南进,兵不血刃地渡过已经无人把手的淮河防线,淮安府南明官吏开城投降,不多时宝应也送来降表,并派人做向导带领顺军进入扬州府地界。 这次顺军一直进抵高邮才又一次停下里整顿,许平和猬集在扬州附近的江北军已经没有缓冲空间,明顺两军已经营垒相望。这个时候许平并没有急于进攻,而是悠闲地开始在军营中弹寝,此番出兵之后,他又一次把这个爱好拾起来,无事的时候便在营中自娱自乐。 “大人,江北军那边来人了。” “我想也是时候了。”许平继续弹着他的琴,淡然地评价道:“来者何人?” 根据南方的情报,左良玉带领着号称八十万的清君侧大军,与忠于南京的部队在庐州府、太平府一带激烈交战,在过去的三十多天里,有二十个日夜生激战,黄得攻所部因为兵少将寡无力阻止左部前进后,南京又不得不继续从江北抽调部队前去增援黄得功。现在江北军中已经是一片悲观,根据线报许平知晓:大部分江北军将领都觉得前途茫然,他们不认为自己有两线作战并且取胜的能力。 如果左部取胜的话,他们肯定会在攻入南京后扶立潞王登基,而江北军是拥立福王登基的功臣,新皇登基他们会从功臣一下子变成罪人,就算能够在顺军面前守住扬州,他们又是在图什么呢?就算能保住南明政权也保不住弘光皇帝,保不住自己的功臣地位,而且还很可能会被反攻倒算追究当初不支持潞王的罪过。 如果全师南退去与左良玉交战,那么顺军就会长驱直入,现在许平悠闲自得地慢慢前进,不攻打江北军只是跟在他们身后接受地盘就很明白地显示出了他的用意----图渔翁之利。江北军众将同样不认为这是一条有前途的路,就算和左良玉拼个鱼死网破,但把兵都拼光了,顺军也进了南京、夺取了江北军原来的地盘,他们一下子都变成了丧家之犬。 “来者是江北提督郁董,大人和他不是还有故吗?”卫士们笑道:“此番江北提督亲自前来,足见诚意了。” “带他进来吧。” 身材魁梧的江北提督手里提着一个木匣,走进许平的大营后就大礼拜倒:“罪将郁董,胆敢抗拒王师,死罪,死罪。” 许平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手指还拨弄着琴弦。 “罪人力斩恶徒高杰,敢献给大将军。”郁董脸冲着地面,双手把带来的木匣高高举过头顶。 “哦。”听到高杰的名字后,许平一下子停住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壮汉,早有卫士跳上前去,把郁董手中的木匣接过来交给许平。 高杰是李自成的大仇人,他的妻子邢夫人是李自成打的前妻,当年高杰私通邢夫人,把李自成和闯营出卖给官兵。此番南下时刘宗敏还特别对许平和李定国交代,一定要不能放过高杰这个家伙,生擒回京师千刀万剐自是最好,若是能杀了他也不错。 在南京军中,高杰是死硬的主战派,他就是肯投降左良玉都不会同意投降顺军,郁董等人决心投降后,就打算绑了高杰当见面礼,前天郁董以江北提督的名义召集扬州北方的野战军将领举行军事会议,计划演一场鸿门宴。可高杰心存疑虑,坚决不肯赴会,说若是召开军事会议不可以瞒着督师史阁部,要开也要去扬州开,反正现在距离也不是很远。 见高杰不肯就范,郁董、李成栋和刘泽请等人也不和他废话,当即就点齐兵马围攻高杰的大营,事关项上人头与未来的荣华富贵,江北军人人奋勇,一日夜就攻破高杰军。他们也不理会史可法几次三番派来使者询问变从何起,杀了高杰后,就押着他的妻儿来投降许平,因为是李成栋杀的高杰,郁董就自告奋勇亲任使者去见许平,为江北军的十几万儿郎请命。 许平打开木匣看了看里头面目狰狞的人头,它已经被用石灰包好,一时半刻绝对不担心腐烂:“这便是高杰?” “正是这厮。”郁董忙不迭地在下面应道。 把木匣轻轻合上,许平吩咐左右:“快马送去北京,呈送大王。” “本将和郁将军也算是老相识了,”许平向着郁董展颜一笑:“今日总算有缘一见,不胜快哉,郁将军起来说话吧。” “谢大将军。”郁董起身后,像个小学生般地拘束地站着,许平让他坐下后,郁董还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摸样,好像连双手东都不知道放哪里好。 “高杰的妻子儿女如何了?”许平开口问道,如何处置邢夫人和她与高杰的儿女,这就不是许平能够决定的事情了,只能交给顺王亲断。 “罪将已经把他们关押起来。”郁董也明白这个道理,谁都不知道顺王到底是怎么想的,江北军不敢对邢夫人太过无礼,万一李自成还念旧情那就麻烦了。 “很好,”许平让人去把邢夫人从江北军那里接过来,同时准备车辆把他们也送去北京:“郁帅日后有何打算?” “惟大将军马是瞻。”郁董立刻表示,他们江北军愿意立刻出动去攻打扬州,据郁董所说,江北军能战的部队已经尽数打算向顺军投降,就是和史可法交情不错的刘泽清也都和南明恩断义绝,现在扬州城中只剩下史可法的标营。 许平点点头:“还请郁帅明天把众将都带来我的辕门,本将有些话要同你们交代。” “遵命,大将军。” …… 第二天一早,江北军的将领们就陆陆续续地抵达许平的营外,为的郁董跪在门外最前,后面密密麻麻地跪着江北军的上百大小将官。 看许平抚了一曲又是一曲,一直等到日上三杆还没有出营去见众降将的意思,终于有卫士忍不住开口劝道:“大人,外面的人都跪得膝盖麻了,属下看见有人都快趴到地上了。” “礼贤下士那是主上要做的,不是我份内之事,”许平仍沉浸在自己的娱乐中,缓缓解释道:“小人,亲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我就是桀骜一些,让他们心存恐惧,这样打仗的时候才会卖力。至于将来,那也是恩出于上,让主上去安抚示恩吧,人心不该由我来拉拢。” 一直等到尽兴之后,许平才起身从桌边拿起两条横幅,撩开帐门走到等在门外的众人之前。和面前这些顶盔贯甲的江北军将领不同,许平今天没有身着戎装,而是一袭长袍,头戴方巾,在腰间的束带上系着一柄长剑,看上去就好像是个佩剑游学的秀才,或是进京赶考的年轻举子。 大步走到黑压压的人头之前,许平把手中的横幅高高举起,尽可能地伸直手臂让这些江北军将领们都能看到。 “杀一人如杀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许平用力地大声叫道:“这是我主顺王的谕令,还请诸君牢记,勿伤百姓一人,否则莫怪本将军法无情。” 说完之后,许平就弯腰把横幅递给最前面的郁董:“郁帅务必让众人牢记此令,否则本将唯你是问。” “敢不从命!” 郁董连忙答应下来,他身后的众将们也齐声大呼:“谨尊吾主钧令。” “好,去把扬州为本将取来。” …… 近卫三营刚刚向着扬州拔营出,下午许平就接到急报说先锋李成栋大败史可法在扬州城外的部队,已经将扬州包围得如铁通一般,正准备攻城。 第二天中午时分,就又有捷报传来,扬州守军一触即溃,李成栋一个猛攻就打破了扬州,已经将督师史可法抓住,等候许平处置。 得知这个捷报后,许平就带着亲卫快马加鞭赶往扬州。等他抵达城门时,看到其他各部都围城扎营,城内现在只有李成栋所部在维持秩序。李成栋本人则等在门外,见到许平抵达后,他立刻迎上来,口中连称死罪。 “李将军何罪之有?”许平惊奇地问道。 “罪将束军不利,以致有人私取民财。”投降顺军后,李成栋也连夜抄好了两幅和许平赐给郁董那副对联一模一样的横幅,悬挂在自己的军旗旁。进城后李成栋手下有一校私闯民宅,吃了那户百姓的午饭。听闻此事后李成栋立刻把该犯抽了二十鞭,游街示众后就在那对联旁把犯人砍头,然后把级悬挂在扬州衙门前。 见到许平后,李成栋急忙又赶来请罪,现在扬州一城皆安,大多士兵们连城墙都不敢下,城内仍由本地衙役负责治安。 “既然李将军已经处罚了犯兵,本将就不追究了。” “谢大将军。” “把史可法带来吧。” 出乎许平意料的是,史可法作为一个阁老高官,竟然拒绝投降,见李成栋把史可法绑得严严实实的,许平就想让人给他松绑。 “大将军不可,”李成栋连忙劝道:“他屡次想自尽,绝对不能放开。” 攻破扬州城门后,守军顿时作鸟兽散,史可法不但不突围,反倒带着为数无几的标营卫士冲出来巷战抵抗,且战且退到衙门前时,标营卫士死伤殆尽,他本人还舞剑抵抗,最后力尽被执。 “本官唯求一死。”见到许平后,史可法闭着眼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一句话。 “先生。”听到史可法的事迹后,许平也不禁对这个罕见的阁老有些心存敬意:“大明气数已尽,先生何必如此。” “听说先帝殉国时,许将军就在边上。”史可法突然张开眼,直视着许平的双目:“本官所愿便是追随先帝于地下,难道许将军防得了一时,能防得了一世么?” 许平长叹一声,喝令左右:“给先生松绑。” 被松绑后,史可法甩甩已经麻的手臂,看着许平说道:“本官还要向许将军借一物。” “先生所求何物?”许平知道对方心意已定,和崇祯皇帝一样死志已定:“剑或白绫?” 史可法想了一想,答道:“本官乃是堂堂大明兵部尚书,当然要剑。” “谨遵先生所命。”许平把自己的佩剑拔出,双手捧着交到史可法手中:“大明养士三百年,有先生便是不枉了。” 许平的称赞并没有让史可法感到什么荣耀,反而惨笑一声:“平素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史某上不能安社稷、总同僚;下不能督师御贼。事到临头只能一死而已,真乃至无用之人,国朝养士三百年,何来不枉?” 史可法伏剑而死,许平下令把他的尸体收敛入棺,以大学士之礼厚葬在扬州城旁。 此时许平又得到情报,黄得功得到增援后又重振旗鼓,带领部队在庐州府同左良玉的清君侧军连番大战,为了支援黄得功,弘光朝廷已经把最后一些依然忠于南京的部队派去黄得功那边助战,现在他们还不知道扬州已经陷落,南京的北面已经洞开。 见机不可失,许平就命令军队稍加整顿立刻出,郁董、李成栋、刘泽清等人急着立功,连一刻都等不得立刻离开扬州出,准备搜索船只渡江。据他们说福宁军的水师已经驶入长江,不过这许多渡口他们不可能尽数照顾过来,何况江北军也有自己的水师。并且黄得功和左良玉激烈交战,现在江防已乱、后方敌我难辨,福宁水师也受到很大影响。 离开扬州之前,许平到刚刚建好的史可法墓前致辞,按说奠文应该骈四俪六、宫沉羽振,不过许平不会也不算按照这个模式: “众皆南遁而先生独议勤王,群臣安乐而先生自请督师,野战不利则守城,守城不利则巷战,巷战不利则殉国,呜呼壮哉。” 第十二节 渡江 “马士英这个奸佞!” 自从得知马士英把部分兵马调去抵抗左良玉后,反对派就群情激愤,程度不在他们当初听说左良玉终于骑兵清君侧时的欢欣鼓舞之下。刚刚得知被寄托厚望的左良玉在庐州府被黄得功打得大败后更是如此,传闻顺军已经攻破扬州,史阁部生死不知,马士英这个奸佞居然还在抵抗左良玉的正义之师,是可忍、孰不可忍? “马贼自顾个人荣辱,全然不管大明社稷,”最让反对派的气愤的莫过于马士英不顾大局:“左帅是清君侧,不是要推翻大明江山,就算是潞王登基这天下还是他们朱家的啊,又不会便宜了外人;而要是被闯贼得手,那大明不就完了吗?马士英这奸贼难道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么?” “还有昏君,操干戈与同室,难道潞王就不是太祖子孙么?他为了自己的皇位,竟然从江淮防线抽调军队回来内讧!他这岂不是把太祖皇帝的江山白白送给外人?” 既然皇上如此昏庸,密谋的臣子们彻底失去了对弘光皇帝不多的忠诚,庐州府战况对马士英奸党越来越有利,左良玉五天败了三阵,看起来不日就要被马士英的走狗黄得功彻底击溃。这样反对派不得不考虑这样一个问题:在黄得功得胜回朝后,因为消灭了左良玉而变得底气更足的马士英会不会秋后算账,把反对派尽数赶出朝廷,像魏忠贤当年一年一手遮天。 就算马士英没有丧心病狂到利用这个机会驱逐反对派,弘光皇帝以后恐怕也不会给这些声援左良玉的臣子什么好脸色看。 “黄侯那边怎么样?” “黄侯仍然没有动静。” “黄侯的世子不是带兵去了杭州了么?”杭州是潞王行在,很多人都希望福宁军起兵响应楚军清君侧,或者干脆就直接在杭州拥戴潞王登基、或是监国。 “黄侯不肯起兵清君侧,只答应不让奸佞的爪牙到浙江横征暴敛,”无论反对派给黄石去多少信件痛陈利害,他始终态度暧昧,不肯拥戴贤惠的潞王。很多人觉得年初若是黄侯从福建出兵,哪怕是出言声援贤王潞藩,也不至于被郑贵妃这个狐狸精的后代占了便宜。现在福建的表现让这些人感到更加失望,左良玉率先难已久,镇东侯仍然不紧不慢地在福建、广东巩固地盘,就是让他出兵帮助浙江抵抗税监都要讨价还价,要走了相当南京税金一半的报酬才出兵相助:“黄侯还说什么君臣之份已定,天下之口难防。唉,真是太迂腐了。” “黄侯本来就是这么的愚忠,我敢说就是奸佞把刀架在脖子上黄侯都不会反抗,顶多喊两声天日昭昭。” 既然镇东侯已经指望不上,南京的反对派只好自己动手。 “昏君无道,灭绝人伦,抛弃妻,囚禁太子,信用奸佞,贪图尊荣而置祖先社稷于不顾,海内志士,无不扼腕悲叹……” 若是等黄得功彻底击败左良玉返回南京,那时再作乱就晚了,现在忠于昏君奸臣的军队基本已经被抽调离京前去抵抗左良玉,南京现存的军队大多在正人君子的控制之下。反对派当机立断,立刻动兵变,计划拥戴那个冒充太子的人先就任监国,然后再去杭州请潞藩即位。 …… 得知南京大乱的消息时,李成栋还在长江边上搜索渡船,迄今为止他只找到可供几百人马渡江的渔船,而分头找船的郁董等人和他的收获也相差不大。南京方面已经把船只控制起来,而为了同左良玉交战黄得功更是把长江上的民船搜刮一空,作为第三遍来找船的江北军当然收获甚微,而他们自己的水师多还在淮河,短期内很难大量驶入长江。 “南京大乱,福王孤身逃出京城投奔黄得功去了,马士英据说也化妆潜逃,反正没有听说马士英被抓或被处死的消息,现在全城拥戴那个太子,就是自称化名叫明之王的家伙……”一个卫士向李成栋汇报刚刚打探来的关于南京的消息。 “是王之明。”旁边有精通内情的人更正道。 “真没品,直接化名朱太子岂不是更好骗吃骗喝。”李成栋不屑地骂了一声,指着那个手下道:“继续说。” “现在南京人心惶惶,听说城内百官已经让那位太子登基称帝,准备据城抵抗了。”卫士们叫道:“大人,南京雄关似铁,要赶快通知大将军全进军,趁着城内大乱的时候一举破城,否则就麻烦了。” 南京只要不主动投降就很难轻易拿下,比如唐后主就依仗这座孤城仍然抵抗绝对优势的宋军近一年之久,经过明太祖朱元璋的苦心加固后,南京变得更加雄伟,高墙坚垒、兵洞密布,曾经到过南京的江北军将领估计这座城市的城墙无法靠火炮轰破,而城墙内的藏兵洞能保护数万士兵之多,他们可以利用这些藏兵洞躲避顺军的攻城火炮,然后及时出现在城上打退顺军步兵的进攻。 如果南京不投降的话,许平打算效仿宋军的故伎,对南京围而不攻,尽力控制南京城周围的地区把它变成一座孤城,他甚至草拟了长达一年的围攻预案,考虑到周围虎视眈眈的明军,这个计划在实行的时候并不是全无风险的。 “来不及了,万一他们拥戴那个假太子登基安定了人心,再攻打南京就是一场硬仗了。”李成栋当机立断,下令马上动用才征集到这些船只渡江:“本将亲自带二百人渡江,再带上四百匹马,直取南京。” 由于还没有先头部队渡江,此时南岸的烽火台、渡口都还在明军手中,顺军对明军水师的部署毫无了解,一旦贸然渡江对方烽火台就会示警,通知明军水师前来围剿。万一后续部队被隔绝在江北,二百人渡河根本不够南岸的明军填牙缝的。 可是李成栋起军事冒险后,对岸的烽火台却一直没有点燃报警的信号,守卫在正对面烽火台中的明军静静地看着顺军在对岸匆忙地将马匹和物资装上船,然后解开缆绳向南岸驶来却丝毫没有示警的意思,更没有做任何抵抗的准备。 看着顺军的船只开到岸边,一群敌兵跳到水中,奋力把船固定在岸边,然后搭起木板开始把马牵下船只,他们正前方的烽火台急忙派出人去帮忙顺军靠岸,而左右更远处的两座烽火台同样看到了这里的情况,他们同样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一个守兵眯着眼望着在远处登陆的小股顺军骑兵,对旁边的同僚说道:“鬼才知道福宁水师和黄大帅的水师现在在什么地方?我们可不能惹祸上身。” 所有的江防哨探和烽火台都担忧信报警会让自己成为顺军的攻击目标,而就算水师看到警报真的及时赶来,那也不过是成全了别人的功劳,而招惹到杀身之祸的自己则全无好处。 就这样,李成栋的军队就在江防军的眼皮子底下成功渡过长江天险,渡过长江后李成栋立刻带领最先一批跟他登陆的亲信直扑南京而去,而后续的顺军部队在渡江后开始沿着长江南岸联系各个烽火台、兵站还有渡口中的江防军,让这些江防军改换门庭,为顺军监视长江江面,若是现明军水师的踪迹要立刻点燃烽火报警,同时还要保证他们不能从渡口、兵站得到补给或是休息之地。 …… 南京的金銮殿上,群臣向着刚刚被推上宝座的“崇祯太子”王之明山呼万岁,恳请他立刻就任监国,北御闯贼,西讨黄逆。 “陛下宜亲贤臣,远小人。如此大明中兴可待……” 贺词尚未说完,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哗,这喧哗声是如此之大,竟然在这金銮殿上也是清晰可闻;而且还是如此之近,好像就是禁中的太监也跟着在一起呐喊: “大顺兵进城啦!” 李成栋带着二百亲卫连夜赶到南京城下后,早晨化妆成明军混入已经乱成一团的南京,进城后李成栋和手下的二百亲兵把明军战袍一脱,换上顺军的黑衣,大摇大摆地在城中纵马来回驱驰,鼓足了气力在街道上大声呼喊: “大顺兵到!” 这二百人闹出的响动立刻震惊了南京各门守卫,得知顺军已经入城后,本来就人心惶惶的南京守军立刻纷纷扯下明军的红旗,换上黑色的旗帜以求自保,一个没有事先准备黑旗的守将情急之下,把身边的墨石尽数溶在水中,赶制了一面黑旗悬挂起来。 确认顺军已经进城无疑后,本来还跪在殿下的大学士和南京六部的官员们,突然一起暴跳而起,争先恐后地向坐在御座上的那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涌去。上百的官员在大殿上挤成一团,那些竭力挤到御座前的人伸出无数双手,七手八脚地把王之明从御上扯下来,像老鹰捉小鸡一般地架起他向宫外窜去。 李成栋一直喊到南京九门统统换了大旗,才向南京皇城赶去,当他赶到皇城城门前时,南京百官已经聚集在门口迎接大顺官兵。这些官员向李成栋投降的时候,还抬着一个衣裳已经被扯得稀烂的年轻人,皆口称有献伪明太子之功。 …… “陛下在京师坐镇,臣犹有可为,如今京师有失,臣智力孤危,如之奈何?”见到弘光皇帝逃来自己军中,黄得功也是大吃一惊,手下数万儿郎皆仰仗南京的物资粮草,军中并无多少积蓄,而且这些天来同左良玉激战无论士兵还是军资都损耗极大,黄得功现在急需人员和物资补充,而不是更多的军事任务。 “一城皆叛,闯贼临江,”弘光皇帝仓皇逃出京师的时候,身边连禁卫军都没有,只剩下几个小太监:“这如何是好啊?” 昨天黄得功刚刚又大败左良玉所部,楚军被打得丢盔卸甲、溃不成军,他仔细问了一些南京的情况后,沉吟着对弘光皇帝说道:“当今之计,唯有夺还京师,抵御闯贼。” 不顾左右抛过来的眼色,黄得功对弘光皇帝说道:“陛下万乘之尊,不宜自处险地,臣请陛下往杭州,待臣夺还京师后再请陛下还阙。” 弘光却是不肯:“大明生死存亡,如今全系于将军之手,大明若亡、朕岂能独存?朕不通兵事,但愿为将军擂鼓。” 见弘光皇帝无论如何也不肯去杭州,黄得功便让亲信安排皇帝和那几个太监去后舱休息,同时下令全军出兵返南京。 弘光皇帝离开后,左右再也按捺不住,一起向黄得功叫道:“大帅,此时返回南京不是自取灭亡吗?” 虽然楚军被击退,但仍然在西面徘徊,南面浙江是潞王的地盘,如果弘光皇帝不能立刻赶到杭州很难说会闹出什么事来,至少兵员补充和粮饷供应是不用指望了。北面是顺军的兵锋,东面南京又沦陷敌手,黄得功现在毫无疑问已经是没有根据地的孤军悬师。此时强行去攻打依托南京的顺军,从军事上说和自杀也没有太大区别,就算侥天之幸击败了南京城外的顺军,想凭这支既没有后方、也没有援军和粮草储备的孤军攻下明太祖苦心经营的雄城南京,也是和做梦没有什么区别。 “黄侯的信,大帅不是看过了么?”左右提醒黄得功,镇东侯多次来信劝他,说若是明知事情已经不可为的话,应带军队前往福建:“黄侯还在福州等着大帅去共商大计呢!大帅,黄侯是您的同宗,打虎还靠亲兄弟,这个时候大帅不和黄侯一条心,还去找谁呢?” 黄得功看看后舱,轻轻摇头道:“我不是不知道黄侯是东林的人,和皇上难免有些隔阂,可皇上待我不薄,国家待我也不薄,皇上赐给我伯爵,推心置腹、委以重任,今天……” 黄得功又是一阵摇头:“今天危难之际,皇上不往他处,孤身投入我军中,对黄某的这份信任……我又不是铁石心肠,怎么能不感动?黄侯的心意我领了,但是我不能负了皇上。” 说完后黄得功就大声命令道:“出兵!夺还京师!” 第十三节 遗诏 “真是天险。” 从渡船上跳到地面上后,许平回望着那辽阔的江面,还在对岸的近卫营士兵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个小蚂蚁,连他们高举着的鹰旗也难以辨认。 江北军的主力已经先于许平渡过长江,自从批江北军队渡江成功后,南岸各个渡口、要塞的明军就开始投诚易帜,南明事先收缴的船舟都被安置在这些渡口、要塞中,顺军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它们后,军队得以迅开始渡江。 唯一的麻烦是福宁军的水师还试图骚扰顺军渡江,但是顺军登陆点附近的明军江防部队也已经倒戈,一看到福宁军的水师就点燃烽火报警。得到警报后顺军就会暂停渡江,等待解除警报后再继续行动。 许平作为最大的目标,福宁水师在他部队附近的江面上盘旋很久一直不肯离开,其他各部都完成渡江后还没有走,许平不得不让装甲营行军去其他安全的渡口过江。 过江的顺军不断扩大着他们的影响,跟随装甲营渡江的周洞天和司马李来亨分派人手控制沿江的各个明军据点,不让福宁水师能够得到补给和停泊的地方。若是现福宁军有登陆的企图,江防军就会点燃更多的烽火报警,让附近的顺军野战部队能够及时赶到将他们驱逐。 昨天福宁军水师撤离后,许平才得以带着近卫营渡过长江,现在他望着江面仍忍不住大感慨:“怪不得自古平定江南,都得先据上游之势,兴修水师方能出兵,这长江天险,若是南明稍有斗志,便是拿着木棍抵抗我们也渡不过来啊。” 周洞天和许平回合后,向长官报告,虽然顺军控制各个江防要塞都奋勇向福宁水师射击,不过效果很不好:“无论是江防军的炮,还是我们的炮,对福宁军的船都没有什么用,我们的炮弹一打到这些船的墙板上就会弹到水里。” “纵火船呢?” “火船哪里有那么快,”周洞天倒是去准备纵火船,还向熟悉水文地理的江防军询问过暗礁浅滩的位置,福宁水师的船都是大海船,在江里行驶调头不易,周洞天本打算集中一批纵火船埋伏,然后在某个暗礁群附近起突袭,可是烽火台报告福宁水师沿江向东直奔出海口而去:“江防军集体倒戈,福宁水师对岸上的动静一无所知,大概他们也察觉到危险,所以干脆退去了。” “福宁水师的这些大船上火力如何?”许平记得郑芝龙和自己吹嘘过,说福宁水师的主力舰上一艘船就有三十门炮,和那时顺军六个营的炮兵火力相当,所以福宁水师在许平身边打转时,他让近卫营躲得远远的绝对不靠近岸边。 “非常凶悍!”周洞天询问过几处被攻击的江防要塞,守军报告福宁军船队开火时称得上是弹如雨下,守军根本没有还击的可能只能藏身地下躲避对方的弹雨:“如果让我们的炮兵和他们对打,那差不多是自杀,我们的大炮根本打不动他们还比他们的炮少,不过福宁军对我们也没有办法,最开始他们试图登陆摧毁我们的炮台,李司马赶到后按兵不动,等福宁军的士兵大批登陆,开始攻击炮台后才起逆袭,消灭了他们三百多人。” 那场战斗登陆的福宁海兵只有一半得以逃回岸边摆脱被俘的命运,见对方火炮猛烈李来亨不敢追击到对方大船的视野内,只能躲在掩体后看着敌方的残军登上小船逃回大船上。 后来福宁军又尝试登陆过几次,摧毁了几个江防炮台,但又中过第六步兵翼的一次伏击,损失了数百人,之后就不再登陆只是朝着江防炮台乱轰。周洞天觉得这种战斗模式对方其实也占不了什么便宜:“只要躲好,我们损失不了多少人,想靠炮把一座要塞彻底轰没?那他们就是把全船的火药打光也不够啊。”没有登陆手段,福宁军也只能满足于压制江防炮台不让他们伤害自己,可这样福宁军也无法获得火药和炮弹补充,顺军等福宁军水师离开后,就从掩体里出去把炮重新摆放,盖上伪装物隐藏起来,等福宁水师再次驶过时就再起偷袭。江面上一览无遗,而岸上的地形要复杂得多,每次偷袭后炮手都有时间赶在福宁水师还击前逃回壕沟掩体里。 “说道纵火,”周洞天让手下取出一物给许平过目,那是一大一小连在一起钢桶,前面还装着一个类似火枪的长枪管,但是没有刺刀槽,倒是有两个东西看上去和扳机有点像,不过要大上好几倍,得用整个手掌去握而且还是一双;钢瓶表面打磨得锃光瓦亮,上面的零件一看就是非常用心制造出来的,极其细致精巧:“大将军猜猜这是什么?” 许平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猜了几次周洞天都摇头说不对:“大将军不要乱猜,这不是什么富豪家的瓷瓶之类,末将不是说了么,这和纵火有关,而且是福宁军的军器。” 尽管周洞天再三提醒,许平仍然毫无头绪,周洞天得意洋洋地叫过一个士兵让他操作这个武器,自己则拉着许平站得远远的看着。 那个士兵先是给枪口边上的插槽装上一块木炭,把木炭点燃后又是一通折腾后用力按下左边的大扳手,顿时就听见那枪口里刮出一阵啸声,接着又用力扳下右边的,顿时有一团火焰从枪口中射出。 让许平仔细看了一阵后,周洞天喊话示意可以了,那个顺军士兵小心翼翼地先收起右边的扳手,枪口的火焰消失了又只剩下啸声,等了片刻后,顺军士兵又下另外一个扳手,风声也消失掉,士兵轻轻地把钢瓶放在地上,向周洞天和许平抱拳行礼。 “这是什么东西?”许平疑惑地问道。 “一开始我们也不知道,仔细询问俘虏后,才知道这是福宁军研究的新式武器,听说是黄侯年初到福建后亲自下令制造的,还给这玩意起了个名字叫什么‘火焰喷射器’,是上个月才刚刚做好,这次交给福宁水师到战场测试一下的,结果就被我军缴获了。”周洞天笑着告诉许平,经过他们紧急问询,俘虏还供认这东西是福宁军为了对抗顺军专门设计的武器:“我们一贯用战壕和棱堡对抗新军攻势,黄侯设计这玩意就是想用来对付我们的壕沟和棱堡的。” “火焰喷射器,”许平喃喃自语道,在新军的时候从未听说过这种武器:“这东西好用吗?” “一点儿也不好用,而且很危险,本来我们缴获了三具这东西,都是完好无损缴获的,拿着它们的福宁军士兵还没靠近就被我们的火枪打倒了,但……”据俘虏供称,这武器是黄侯亲自督造,工匠都不明白黄侯到底想造什么,设计图是黄侯亲自画的,而且还得亲自给负责的工匠讲解他到底想造什么,几个携带火焰喷射器重伤被俘的福宁军士兵还都见过黄侯本人,这种武器使用起来极其麻烦,一点也不能出错,开火的时候必须要先开风,后开油;熄火的时候要先关油、后关风,一个不小心就会倒灌着火,周洞天让人测试武器的时候还生了爆炸,死伤了好几个顺军士兵:“大将军您也看到了,这东西虽然能喷火,但不过喷个一丈多不到两丈的样子,谁会让他们靠近啊?就是晚上偷袭,还要先点燃木炭才能用,这不是靶子吗?” “那侯爷亲自督造这个干什么?”许平让士兵把那对钢瓶拿过来仔细观察:“知道这东西是怎么喷火的么?” “大人看过街边卖艺喷火的吧?”在不少城镇都有这样的卖艺人,嘴里含着点酒,深吸一口气然后往火把上喷,喷出一大团火来:“末将觉得黄侯就是看这帮卖艺的看出来的念头,这两个钢瓶中有一个就是装满了气,好像我们深吸了一口气似的,这个小瓶里装的全是油,一开把手就顺着管子流到枪口,然后被风吹出来。” 周洞天说俘虏称这种钢瓶用完了还能充气,不过具体怎么充就没人知道了,在福建实验的时候空瓶都是回收重新使用的,但更多的技术细节这些小兵都不知道。 “怎么充的?”许平好奇心大起,他扳开左边的扳手,那枪口里喷出来风十分强劲,能把人脸吹得隐隐作疼:“就是一头牛,也没法往这里面吹进去这么硬的气啊。” 周洞天一开始猜测黄侯的办法是看到小孩在水中玩浮桶得来的灵感,把呼出来的气压进一个浮起来的水桶里,然后再压到这个钢瓶里去,不过看到这风力后他立刻知道肯定不是这回事:“大人难倒我了,我不知道,军中的能工巧匠,没一个人能想明白黄侯是怎么做到的。不过这东西确实没用,黄侯是白费力气。” 许平也不觉得只能喷几米的火能有什么大用,以后小心提防便是,他又一指那小瓶:“这里面是什么油?” “这油十分歹毒,一开始末将还以为是松脂之类的,”喷火器的油味没有一个人说得上来,就连几个喷火兵都不知道来历,万幸周洞天抓到的一个福宁军俘虏以前正好在港口工作,他招供说这是从南洋进口的一种油,十分危险每次福宁镇都会派专人来取货,装卸的时候也是如临大敌,他记住了这种油的味道:“好像叫石油,石油是黑的,从中可以炼出这种火油,一点就着,而且很黏会粘在人身上烧,要是真被喷中了多半是活不了了。” 既然所有的部下都认为这种武器没有啥威力,许平就不打算耗费心力地去研究和尝试仿造了,现在燧枪的生产都有问题,这种连原理都搞不清的火焰喷射器更加不可能造得出来:“南京那边如何?” “刘泽清、刘良佐派人来报告过,黄得功从太平府来攻南京,他孤旅归师,利在战,两位刘将军现在坚壁不出,等他锐气耗尽了再说,李成栋也已经赶去太平府增援刘泽清他们了。”周洞天请示许平,是先去南京还是赶往太平府督战。 “当然是先去太平府,南京又不会飞了。” …… 已经是顺军的江北众将在太平府把黄得功拖了几天后,黄部全军乏食、人心浮动,从前天开始出现逃兵,昨夜更是有大批士兵逃散。 今天江北军大摇大摆地开出来摆出野战的架势,还给黄得功送来战书邀他决一死战,虽然明知这未必是决战的好时候,不过黄得功知道再等下去估计不等人家打自己的军队就垮了。 虽然有弘光皇帝亲自擂鼓助威,但黄得功苦战一个上午也没能击败刘泽清和刘良佐,反倒渐渐被对手压制,见到战局不利黄得功更是心浮气躁,对方的统帅许平还没有赶到战场,现在自己连这些人都无法击败,那怎么能夺还京师? 中午时分,见黄部已经是精疲力竭,一直隐藏在阵后养精蓄锐的李成栋部也加入战团,李成栋亲率本部骑兵突击黄得功的侧翼,看到上千骑兵踏得地动山摇,突然从侧后杀出后,人心惶惶又苦战半天黄部立刻生崩溃…… “皇上,快走吧。”黄得功已经是披头散,他手持染血的宝剑冲到弘光皇帝身边:“大事去矣!” 虽然不懂军事,但看到己方部队四散逃亡,后面是漫山遍野的敌人追击而来,不用懂军事弘光皇帝也能明白这仗是打输了。 “皇上快走,”黄得功催促道,把手中的宝剑用力一挥:“微臣为皇上断后。” 之前弘光皇帝已经让人把皇后和才几岁的太子送去福建,因为崇祯皇帝让老福王认黄石的妻子为义女,所以理论上黄石是当朝驸马,是弘光皇帝的妹夫。同时弘光皇帝还下旨再次封自己这个干妹夫为国公----齐国公,同时送去的还有一份遗诏,上面说若是自己有所不幸,让他以齐国公兼驸马的身份摄政,辅佐太子登基。 “一起走,”弘光皇帝扔下手中的鼓锤,对黄得功叫道:“爱卿跟着朕去福建吧。” 第十四节 忠良 未等黄得功答应,顺军就杀到明军帅旗前,四周到处都已经是枪炮声和呐喊声,黄得功返身准备指挥迎战,一颗流弹袭来正中他的头盔。黄得功被这颗子弹打得一个后仰,重重地向后跌倒在尘土中,从头上喷出的血浆漫洒到空中,溅得弘光皇帝一身都是。西讨左逆、东征叛军,一个月来黄得功总是不得闲,终于在这里长眠不起,同时灰飞烟灭的还有他那支疲惫不堪的军队。 “大帅。”几个亲兵涌到黄得功的尸体边,徒劳地想把他扶起来,但马上大家就看明白黄得功已经没救了。正面的顺军已杀到近前,而侧翼李成栋的骑兵从过溃败明军的阵中横穿而过,肆意砍杀着丢盔卸甲的败兵。 这些处在漩涡之中的黄得功亲兵对望了几眼,突然站起身奔向弘光皇帝,把明皇抓住要把他献给顺军:“皇爷,对不住了,那许将军听说从不杀俘,当年也没对先帝爷失礼过,皇爷您就忍忍吧。” …… 许平赶到战场之前,李成栋一伙儿就亲自赶来向他报捷,最后一支忠于南京的明军黄得功所部覆灭在太平府,弘光皇帝被俘,南京投降,看起来南明已经要土崩瓦解。江北军正准备进攻左部,这支明军之前被黄得功杀得大败,现在夹在东西两路顺军之间成了游军,摧毁它看来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对弘光皇帝许平倒是很客气,若不是阴差阳错,许平本该叫他一声王叔,就好象自己的父亲称呼弘光皇帝的父亲那般。 “小国之君,大国之卿。”许平客客气气地向弘光皇帝问安,攻破北京后顺廷已经不再承认南明为正统而是视之为偏安小朝廷,对于南明大顺也以上国自许:现在的战争性质已经从起义造反变成明朝遗产继承战争,是最强的诸侯进行的统一战争:“陛下勿惊,吾主定会妥善安置陛下。” 许平下令给弘光皇帝准备好车驾,送他前去北京面见顺王,对于这种生在中国诸侯间的统一内战,惯例是降者免死赐爵。 太平、庐州两府的地方官在清君侧军打来的时候投降了左良玉,表告示号召各府各县缙绅百姓支持左伯讨伐奸佞,黄得功杀败左良玉后,这两府官员又反正重归弘光朝廷旗下,现在黄得功尸骨未寒,这些官员有赶来投降许平,希望能够在大顺治下继续当官。 “城头变幻大王旗。”许平了声感慨,他没有亲自去见那些已经赶来的太平府地方官,他也不可能见得过来,既然江北军投降的将领这么多,许平就让他们替自己去安抚地方,让南京文武尽快投效到大顺体制内。 “大人在想什么?”周洞天听到许平那声感慨后,等旁人离去后提醒道:“招降纳叛,可以尽快一统,还不必大行杀戮,大人可不要意气用事啊。” “我明白。”许平并无不接受投降的意思,他对周洞天说道:“我只是觉得很怪,按说明廷昏暴,民不聊生,我们起义兵,除暴安良,感觉上应该是善善恶恶,把昏君奸臣一扫而空才是。可是现在明皇殉国后,而他手下的那些贪官俱在,只是改换门庭罢了。大明、大顺,换的不过是一个皇帝和一些朝臣,下面的,尤其是各县的官吏,还真没换几个,也没法换。若是大王像换的话,我还得竭力劝他不要莽撞行事。” “自古改朝换代,也就是这样罢了,要是拒绝收降,逢人就杀,那不成黄巢之流了么?”周洞天安慰道:“再说也是换了不少的,再说既然在我们大顺治下,这些官员就得按我们大顺哦规矩来。” “是不能像黄巢一般,所以我总是帮着丞相劝说大王,不过起兵三年来,我仔细回想一下,虽然杀的人里有些是罪有应得,如孙传庭之流,但更多就像是李司马刚才说的都是忠臣孝子,贾将军、蒲将军、杨大人……”许平掰着指头一个个往下数,一直数到这次南征:“史阁部、黄将军,天下不是这些人搅乱的,但是他们都为明廷殉葬了,而那些搅乱天下的人则摇身一变投降了我们大顺,本来昏明末世就不剩几个忠臣孝子了,还统统被我们杀光了。” “自古改朝换代就是这样,治天下只能靠读书人,否则就会天下大乱,而且读书人还这么少、这么宝贵。是个人递他把刀枪就能上战场,但念书可不是十年、八年就能念出来的。”即使是周洞天这样的高级军官,他面对哪怕是一个秀才的时候仍然会有敬畏感,这种敬畏来自国人对知识根深蒂固的尊敬:“大人要多劝说主上,让他既要尊敬读书人,又不能太惯着他们,昏明正是前车之鉴,他们设立廷杖,既不尊重读书人,但私下里又过于纵容士人,对他们的恶行置之不理,以致天下大乱。” “是啊,”南京还有一帮士人等着许平去接见,离开北京的时候李自成和牛金星都嘱咐过许平,说东南是士子云集的地方,许平征服南方后既要让这些士人感到大顺之威,也要注意不可太过倨傲,折辱士人。将来大顺要提拔自己的官员来取代降官,东南士林肯定会占据大顺科举中相当多的名额,李自成希望提拔上来的士人骨头能够够硬、气节可嘉,所以特别提醒许平要对他们以礼相待,以蓄养士子们的志气。 去南京安抚等候在那里的士人固然是件大事,此外还有一件事就是继续攻击浙江,浙江不但是税赋重地,而且根据从北京缴获的明朝六部文件看,还能提供大量的武器、火药、船只,攻取浙江能够大大缓解大顺对这些物质的饥渴。 “侯爷的世子……”许平沉吟着说道:“已经带着福宁军抵达杭州了,而且好像已经很久了,他为何呆在杭州不来南京?” “末将觉得黄侯还是想拥立潞王,潞王不是在杭州吗,现在我军生擒弘光帝,估计很快浙江、福建就会群起拥戴,”周洞天认为浙江重要性对方不会不清楚,福宁军不来南京绝不是因为兵力不足而是另有打算,南京的火药、船只产量就已经很可观,虽然还不知道湖广那路的战果如何,但仅仅南京加上浙江的产出,顺廷不但能满足现有军队的消耗,而且还能进一步扩充火器和水师部队:“潞王贤惠有德,是有名的贤王,所以年初东南士林不顾礼法都要拥戴他登基。要不是实在太说不过去,他就是南明的皇帝了。” “既然是贤王,那便不能让他登基收拢人心,”许平心中已经有了打算:“我带一队亲兵去南京走一趟,近卫三营要做好准备,等我回来就进攻杭州。” “大人大概几天回来。” “用不了几天,我不在南京多待,一旦事毕立刻回来,嗯,”许平想了想,吩咐周洞天道:“修整七天吧,若是到时候我还没回来你和李司马、余兄弟他们就带队出,我会在你们抵达杭州前追上你们的。” “就是还不知道福宁军虚实如何,不知道黄侯世子到底带着多少军队。”周洞天也同意立刻进攻杭州,夺取整个浙江,不过他本以为许平会修整更久一些,等到有了明确的情报后再出兵浙江。 “管他有多少人,我只知道福宁军在杭州,而且福宁军是我要消灭的敌人,那还等什么?”许平下令卫兵去备马好立刻去南京,对周洞天笑道:“福宁军到底有多少人,等我们攻下杭州一问俘虏就知道了。” …… 弘光皇帝被送上江船后,顺军的卫兵就退到外舱,留在明帝身边的都是他原来的太监,这些一直贴身服侍弘光皇帝的人许平也一并送还给他,同时送还的还有弘光皇帝的个人物品、他逃出南京时带走的行礼。许平更告诉弘光皇帝,若是他还有什么需要的话、或是想带什么东西一起去北京,许平也可以派兵给他去南京取来。 看到弘光皇帝还穿着满是血污的龙袍呆,他的贴身近侍马上围拢上来:“万岁爷,换身衣服吧。” 一边说,一边就有人从行礼箱里掏出崭新的干净衣服,打算帮助弘光皇帝换上。 听到这些太监们的话后,自黄得功身死、自己被俘后就一直显得魂不守舍的弘光皇帝突然垂泪哭泣起来,同时还用力地摇头道:“不换!这衣服一点儿也不脏,这都是忠臣的血。” …… 李成栋虽然带着二百人进了南京,但南京实际上还是有原有的部队驻守,之后顺军一拨拨地从南京旁通过,但是没有一支进城都直奔太平府去与黄得功交战,李成栋也急急忙忙地带兵离开,把南京重新交给了城中的文武百官。 一直到昨天黄得功兵败身亡,弘光皇帝被俘押解北上的消息传来后,南京文武才被通知大顺司马郁董会带兵前来接管南京城防。 这支离南京最近的顺军今天中午赶到南京城外,检验了许平签署的关防文书后,南京守军老老实实地开出城外,准备整编为顺军。而郁董则带领军队进入城中,他立刻召集全城文武、缙绅议事,说大将军不日就要到南京来视察,因此目前的要工作就是研究如何搞好治安工作,保证大将军的人身安全,以备那些贼心不死的前朝余孽万一生出什么妄想。 尽管父亲逃回家乡去了,但侯方域仍然留在南京,虽然父亲和大将军好像有过节,但是侯方域并不担心对方报复自己:新朝新气象,顺王连刨他祖坟的崇祯皇帝都不计较了,大将军难道好意思找曾和他拌嘴的人的儿子的麻烦吗? 顺军完成交接工作后已经快天黑了,侯方域用过茶点后,就穿戴整齐打算出门:“去银杏楼。” 仆人一脸惊奇地看着少爷,太平时节也就罢了、弘光皇帝还在南京的时候也就罢了、甚至前两天都罢了,至少那个时候南京还没有正式投降。可是今天顺军才进城,今天是南京正式投降的第一天,城门上大顺的正规军的军旗才挂上没有几个时辰,这个时候去欢场似乎有点太说不过去了。 “少爷,”陪着留在南京的老家仆忍不住劝道:“今天少爷还是留在家里为好吧?” 老仆人的意思是,就算侯方域打算投顺,不过国家都覆灭了,皇上都被抓去北京了,今天就是装悲伤也好歹得装一天吧。 “为啥不去?”侯方域用更加惊奇地目光看回去:“今天大家肯定都闭门不出,没人会和我争头牌了啊!” 到了银杏楼外,只听里面欢声笑语,庭院里灯火辉煌。见状侯方域顿足道:“这国破家亡之日,怎么全都来了?唉,我又来晚了啊!” 刚踏进酒楼,侯方域就听到一阵熟悉的爽朗笑声,他循声过去退开门,里面满屋的同门,为的人正笑得欢畅,看到侯方域后还向他打招呼:“朝宗,你又迟到了,当罚三杯。” “钱翁,您也来啦?”看到钱谦益后侯方域大吃一惊,这几天来钱谦益一直嚷嚷着顺军进城之日就是他毙命之时,扬言要带着他新收的小妾一起去投湖自尽。钱谦益说得慷慨激昂的时候,侯方域还跟着愁眉苦脸地留了几滴泪,不过心中却是窃喜,不少人都相信钱谦益此举必能让顺王感动,他们作为钱谦益的徒子徒孙或是亲朋也能因此获得被顺王高看一眼的资本----这钱谦益他怎么就没死呢? 可能是因为今天问类似问题的人太多了,钱谦益好像猜到了侯方域到底想问什么,随口答道:“水太冷。” 简略地回答之后,钱谦益又冲着满屋的同门们大笑道:“天下文章出东林!顺王除非不想治理天下了,否则还能离得开我们?你们看,大将军这不也是来南京见我们了吗?” “钱翁高见!”满屋人纷纷举杯贺道。 第十五节 自保 这几天郁董一直闷闷不乐,从投降以来最出风头的一直是李成栋,扬州他就抢在大家赶到之前就攻破城市,随后孤身涉险渡江,二百骑下南京。而郁董没能找到大量的船只没敢冒险渡江,最后还是等到对面的顺军迫降江防军后才给他送来的船只,而且他还因为动作迟缓没能赶上进攻黄得功的最后一仗,正急急忙忙往太平府赶的时候,许平就来消息让他调头去南京负责占领任务。 到了南京之后,郁董才现自己是被抛在最后的一支江北军,李成栋这小子是功就要抢,南京这花花世界他一点儿也不留恋直奔太平府抢攻,而且又被他抢到了。 “渡江前后,我是寸功未立,这可如何是好?”满腹心事的郁董在师爷吴维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的失落:“我堂堂江北提督的风头,全被手下这帮家伙抢光了!” “以我之见,东江不妨在这南京城外立块碑吧。”吴维不急不忙地说道:“碑文我都替东家想好了,就叫顺郁董灭明于此。” 愁眉不展地郁董听见这个提议后,一蹦三尺高。 “这个碑文是有来历的……”吴维慢悠悠地就要给郁董讲张弘范的典故。 “不就是张弘范那贼的么?他在崖山写的‘张弘范灭宋于此’,后来被人在前面加上了一个宋字,国朝……不,前明不齿张贼所为,把这块碑砸了扔到南海里去了。”郁董大叫起来,他虽然是个武人,但并不是什么典故都不懂。 “是啊,所以东家要在名字前加一个顺字,免得后人给东家加上个明就不好看了。” “可是,这碑还是会让天下人说我无耻之极,再者,那宋确实是张贼灭的,而前明,如果说是崇祯爷完了就完了的话,那是顺王自己灭的。要是弘光爷也算数的话,那是太平府;现在还不知道潞王什么的还是不是要跳一跳,如果他们都算的话,那离灭明还早着呢,再说就是这南京,都不是我打下来的。”郁董把头一通乱摇:“这如何使得?” “东家是想要今生的富贵呢?还是想要后世的名声呢?”吴维一针见血地问道。 郁董右手用力地在空中虚抓成拳,想也不想地答道:“当然是今生的富贵!” “那还,东家是想顺王和大将军一想到您就哈哈大笑呢?还是一想到您就皱着眉摇几下头?” “当然是希望陛下和大将军他老人家笑口常开。” “那东家就按我说的办,趁着大将军还没到马上把这碑立了,东家是第一个带兵驻守南京的顺将,立碑也不是完全说不过去。”吴维一晃手中的折扇,笑道:“要真是东家立下张弘范那样的功劳,这碑反倒不能立了,当然也不用立了。但现在东家明明什么功劳也没有,别人一见就知道是东施效颦,顺王和大将军也只会觉得好笑罢了,他们一想到东家就忍不住笑、放声大笑,那以后当然也不会来找东家的麻烦了,狠不下这份心的。至于说到无耻,这城里的无耻之徒还少么?东家又不是独一份。” …… 确实如郁董所料,现在江北军中众将中许平最看好的就是李成栋,在赶去南京的路上,许平还让李成栋随行,问起他渡江以来的征战经历,最后还问道了对黄得功的安葬问题。 “大将军放心,吾等已经将起厚葬在太平府,”李成栋觉得自己已经差不多摸清了许平的脾胃,立刻答道:“战场是虽是各为其主,但下了战场之后,末将总感到很惭愧,虽然黄将军不识天命,可他是忠臣孝子,末将不是,不是他那样了不起的人。” “李将军不必如此,”突然收降了这许多明军,许平也不知道该怎么安置他们,不过战争已经告一段落还让他们挂着明朝的军衔有些不像话,许平就把他们一概委任为司马。这段时间表现最抢眼的莫过于李成栋,而且看起来还有些忠义之心,如果不是南明昏聩至此说不定还不会投降。许平心里暗自思量,可以向顺王保举此人为南京节度使,或是继续南征的时候把此人带在身边协助。 抵达南京城外后,郁董急忙赶出来迎接,对于郁董许平一直印象不佳,从一开始这厮就私通顺军,把友军、上司在许平这里卖了个好价钱,以前许平当然希望敌人军中像郁董这样的人越多越好,但同样他也希望自己手下这种人越少越好。 从投降开始,郁董的表现就泯然众人,许平觉得把几万兵马交给这种人简直就是浪费,来南京的路上许平就在考虑对郁董的处置问题,打算仔细检查一番南京的治安情况,如果郁董又出了什么失误的话,许平就打算剥夺他的军权打他回家养老----这大顺军中不能收留大明遗留的全部酒囊饭袋,适当的裁减无能之辈许平觉得可能还有利于提醒其他降将,让他们兢兢业业地工作。 到城门口前的时候,许平已经准备好了几个问题,打算考量一下郁董的城防部署,看看他对万一出现的或内或外的敌人突袭有何预备。可吸引住许平目光的,不是南京宏伟的城楼,而是一块刚刚竖立起来的高大石碑。 这块石碑是郁董连夜抢修起来的,碑四周的花纹当然来不及雕刻,郁董就让人画了上去。 石碑上整整十个镏金大字:顺上将军郁董灭明于此! 碑顶上挂着红绸垂幅,两侧画着云纹,碑旁还有一个草台架子,郁董解释说他打算在此处修一个凉亭,供参观碑游人仕女休息用。 背后的卫士纷纷出嗤笑声,许平也不禁莞尔,郁董躬身问道:“要是大将军觉得末将立的这块碑僭越的话,那末将立刻就去拆了。” “不僭越,不僭越,”许平哈哈大笑起来,他身后的随从也是一片欢声,就连李成栋和他的亲兵们也都跟着哄笑,许平伸手亲热地拍拍郁董的肩膀:“这碑很好,郁司马要好好地修,将来必是游客如云啊。” 身旁哄笑声如潮,许平也乐不可支地进城去了,在城墙上视察军务的时候,心情大好的许平还很热心地指点了郁董诸多考虑不周的地方。 晚上给顺王去信时,许平一边写还在一边笑,他向顺王推荐郁董这个弄臣,说顺王若是有空不妨见见此人,必定能心情大好一扫不快。 至于郁董的领兵能力,许平仍然很不看好,他现在考虑的是稍去郁董的一部分权利,让他不承担什么重任也没有机会吃什么空饷,不过现在许平的心思已经有所转变,他觉得完全剥夺郁董的兵权、前程也未必就是好注意:毕竟对方曾经是江北提督这样的高官,给郁董留一个高级武将的身份大概对劝降剩下的明军将领也有好处,而且也会让天下人觉得大顺政权厚道。 …… 近卫三营本来都扩充到六千六百人满编,现在除去患病还有一万五千多人,尽数往杭州。 “这是什么东西?” 李成栋、刘泽清、刘良佐三人带着他们手下共计一万七千兵马随许平继续南征,在许平的军营中见到他巨大的沙盘后都出这样的疑问。 “这是侯爷明的一种棋,名叫战棋。”许平把以前用来参谋推演的军棋进一步改造,他觉得六边形的网格式棋盘虽然比正方形或三角形网格强很多,但仍然远远不能和真实战争相比,诸如棋子只有六个行动方向,而且地形需要生硬地容纳在格子中;所以许平取消了网格,现在棋子可以向任意方向移动,改用标刻尺来量移动距离,通过不同地形时有不同的机动力换算公式。 对于棋子的战斗力,许平更进一步细分,比如山西之战中新军一个营损失十分之一的人后就会基本失去作战**,而交战距离的远近也会造成给敌人的杀伤不同等等,许平用这些取代了原本战棋中简单的攻防数字。 “这个能够预知胜败么?”江北军将领听许平介绍过战棋的设计思路和玩法后,纷纷饶有兴致地提出问题。 “这个……”许平本来想直接回答问题,但念头一转话说出口时已经变成:“本将是打算利用这战棋推测胜败的,这也是侯爷设计此棋的初衷,不过行不行还未可知,几位将军帮我多端详、端详吧。” …… 在顺军向杭州行进的路上,许平又一次和几位随行的司马叫商议军务时,再次提到战棋问题:“诸君以为用战棋推测胜败可行吗?” “不可行。”李成栋和刘泽清异口同声地答道。 “大将军莫气,末将知道尊师黄侯和大将军在这东西上投入很多心血,不过兵凶战危,”刘良佐用词委婉一些:“当末将等以为,黄侯和大将军有些异想天开了。” 闻言许平微微一笑,近卫营司马余深河替他问道:“为何?” “因为战场瞬息万变,事先并不知道这支军队到底是损失一成就退却,还是损失两成才会退却;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精于射击,还是士气高涨。”比如福宁军,在江西和他们见过面的装甲营对福宁军的印象就是士气还可以,但是射击水平和反应度比山西新军要差很多,这在许平的战棋模拟中有所体现,刘良佐说道:“这东西只可以用来事后反思,无法用来事先预测,大将军便是做得再细致,也无法事先猜到对方的所有底细,若真能如此,便是没有这东西也能预测胜败了。” “更不用说,在战场之上,各营主官都会根据自己看到的情况作出反应,他们看到的东西没有全军统帅多,但是清晰仔细,所以反应各个不同,”许平哈哈笑起来,多年征战的经历告诉他在战场上上下沟通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人数越多越是需要花费精力去清除误解、解读报告,这些能够决定胜败的东西在战棋中也是模拟不出来的:“本将做这个东西,为的就是让同僚事先沟通,胜败当然还是要靠临阵指挥。” 虽然许平把战棋修改得非常细致,但从始至终在闯军中它只有两项作用:第一,让从未上过战场、或是没有上过几次战场的新晋参谋和军官对过往战例有所了解;第二,就是让一起玩棋的军官们对同僚性格有所了解,知道在不同的情况下他们会作出什么样的反应以提高未来在真实战场上的默契程度。 至于临阵指挥的时候,许平承认这东西能让指挥官对战局一目了然,不过拿着望远镜去亲自观察比摆战棋还要直观,除非是出肉眼范围的战局才可能需要这个东西。不过还是许平之前说过的,除非会飞剑传书,否则出望远镜范围也就是没有指挥可能了,所以战棋这东西对临阵指挥目前还是无用。 …… 杭州 “这东西叫战棋,”听说顺军向行杭州开来后,教导队和新军将领们就开始辅佐黄乃明指挥大军:“是侯爷创造的,巧夺天工啊,可以预测胜败。” 之前黄乃明从未指挥过大军作战,就是几百人都没有指挥过,现在头次上阵就要指挥五万军队去与敌方两、三万军队交战,他对即将生的战争相当紧张。 “少帅无需多虑,只要用这个多做几次推演,临阵变化便可以了然于胸,”新军的将领们把宋建军找来让他亲自负责指导黄乃明如何用战棋做推演,而他们则在边上帮忙介绍:“少帅您看,这是侯爷亲自设计的棋盘,上面都是六角形----若是围棋盘那样的方块阵的话,走一边和走斜线通过的格子一样多,显然不符合战场形势,侯爷设计的这个六角形就不同了,真是巧夺天工啊,和真实战场一模一样,末将每每想起侯爷的设计,就感佩得五体投地。” 看到棋子上标明的战斗力,黄乃明问道“这个数是如何得出来的?” “是侯爷亲自设计的,每个兵都要有机动力、攻击力、防御力、突击和反突击力,侯爷这棋真是夺天地造化啊!” “闯贼现在经验比较丰富,所以他们每个步队棋子的攻击力末将们设为十二,而我们的只有八,三分之二,末将们都觉得这是一个相当恰当的数字。” 黄乃明听得十分兴奋,不过他还有些疑问:“不过这要是真能预测胜败,那以前我们是怎么输的?就比如山西吧,难道你们没做推演么?” “做了,当然做推演了。”马上有几个新军将领七嘴八舌地介绍道:“少帅啊,只是实话实说,又怕您说末将们在说贺大人的坏话啊。” “军中无儿戏,当然要实话实说!说吧。”黄乃明鼓励道。 “是这样的,推演的时候,我们认定我们一个营和闯贼一个营战力相当,两个营对一就足以致胜,可这是在各营都拥有自己炮队的情况下,贺大人刚愎自用,非要把各营的炮队都抽调走,以致各营战力大减,而且炮兵集中后,还被许平抓住机会一锅端了。这和推演不符,不是推演的错,是贺大人在瞎指挥。” 另外一人道:“虽然吉星辉那贼最后没骨气地投降了,可是一开始他说要从牛尾庄侧面迂回,也是经过推演的,推演证明如果迂回攻击许平的后方一定能够大获全胜,他根本坚持不到李定国来增援他,可贺大人不相信推演,说什么这样他指挥起来不方便,顽固地不肯派出迂回部队,这也不是推演的错,而是贺大人犯了和当年许平一样的错,以为一点旧的战场经验真能和侯爷这夺天地造化的战棋比。” 黄乃明看着一边沉默不语的宋建军,问道:“宋伯伯有什么话要说吗?” “卑职奉侯爷之命在教导队教这棋,如果遇上许平,论下棋十个他也不是卑职的对手,但真上了战场,指挥几万兵马对阵,恐怕十个卑职也不是许平的对手。” “少帅不要怕,末将也是久经沙场之人,末将们会帮您拾遗补缺的,”这些新军将领之前都作为几千人的指挥官上过战场,少的有两、三次,多的也有五、六次了:“当年许平不信这战棋,结果大败亏输,贺大人也犯了一样的错。” 两个长青营的老资格参谋被叫来问话,一个人推说不知,而另一个则向黄乃明证实了新军将领们的陈述:“卑职当年就是参与推演的一员,吴将军和苻千总早就预料到季贼会把探马游骑集中起来使用来切断我们的退路,许平他就是不信,结果千真万确,我营损失惨重……侯爷的这战棋真是神物啊。” 两个参谋告辞退下,走出营帐后推说不知的那个问道:“你怎么好颠倒黑白?” “你不也没有纠正么?”说话的那个参谋反驳道:“许大人的前车之鉴还不够么?说真话败了就要背黑锅、当替罪羊,傻子才说真话呢。” 第十六节 主人 此次出兵黄石让赵慢熊随行,出之前还对他说过:这支军队无论名义上还是实际上赵慢熊才是统帅,这许多年来黄石从未让赵慢熊带兵出征过,这第一是让赵慢熊得以如愿,第二也是因为赵慢熊在黄石身边忙叨几十年,每次黄石领兵出征赵慢熊就在家里负责大营,他虽然没有领兵进攻过敌人,但是军务杂事还是相当熟悉的。黄石还交代过,这次黄乃明作为赵慢熊的副手,让他多干干杂事,体会一下带兵的辛苦和麻烦,就好比当年把黄希文派去杨致远手下熟悉军务一般。 不过赵慢熊嘴上答应得虽好,心里却暗自定位为:“这次出兵名义上统帅是我,实际统帅却是少主,这这个大人虽然没有明说,但我却万万不能搞错了。” 至于军中乱七八糟的杂事,如何驻扎、如何安排探马、如何修缮厕所、如何排遣纠纷,赵慢熊那里肯让黄乃明受累,统统大包大揽一概操持在手。如果黄乃明对某事有兴趣,赵慢熊就会扔下手中一切要事亲自讲解,如果对方没兴趣,赵慢熊一句废话也不多说,每天晚上还写信给福建,把自己的工作挑选一番算在黄乃明头上向镇东侯报喜。到了杭州后宋建军带着教导队、新军营官们带着几千骑兵先后来投,赵慢熊整顿建制、训练士兵、选拔军官,每天忙得昏天黑地、眼前金星直冒,而无事一身轻的黄乃明还能有闲暇在杭州游玩、与名士结交泛舟西湖。 听说黄乃明打算在杭州迎战顺军,赵慢熊清点完库存的火药后急急忙忙地赶来询问:“少侯爷打算与许平一战?” “是啊,我军装备精良、这么多日子以来一直在杭州这里养精蓄锐,而他手下有不少新降的兵马,忠诚可疑,而且还千里迢迢地赶来进攻我们,没有充分休息过,我们的军力得是他的几倍吧,赵叔叔觉得我说的对吗?” “少侯爷聪明,说的对极啦。”自从离开福建到了浙江,黄乃明越来越像一军之主,而赵慢熊则彻底退化成副手状态,他本人对此极为适应习惯,而其他将领也把黄乃明视为理所应当的军中第一人:“不过我记得侯爷说过,此番我们到浙江,如果顺军来的急我们最好不要与他交战,而是撤到沿海去。” 黄石给赵慢熊和黄乃明的交代是,他们固然要在杭州震慑顺军,争取吓阻对方赢取时间,但如果顺军轻易攻破南京后士气高涨立刻南下不给福宁军拖延到冬天的机会,那福宁军最好退到沿海地区,说服浙江理事会把工厂、人员搬迁到福建去。黄石认为这中间也会有不少锻炼的机会,军务、杂事会很多----赵慢熊确实是这么感觉的,他感到自己累得是上气不接下气,但打定主意绝不强行分派任务给黄乃明。 “是啊,不过我想,家严说这话是在好几个月前了,他大概也没想到教导队和新军回来与我们回师吧。”黄乃明和赵慢熊已经向福建报告过这些情况,而黄石的给黄乃明的回信上只是让他相机处理,而给赵慢熊的信上要这个在一线的主帅自己权衡,如果黄乃明的人事、军事决定没有大害可以让他锻炼一番:“何况杭州缙绅百姓,皆全力周济我军,我军若是一仗不打就放弃杭州,怎么对浙江的父老交代,岂不是让浙江的王公缙绅失望。” “少侯爷真是宅心仁厚,和侯爷年轻的时候真是一模一样啊。”赵慢熊恭维道。 “赵叔叔过奖了,”每次听别人说自己像父亲,黄乃明就会情不自禁地高兴:“我常听人说,家严就是义之所在、虽死不避,平生待人以诚,故仁者无敌。”这些天杭州从潞王府到文武百官到缙绅士人,没少给黄乃明灌**汤,此外这些英雄形象本来就是黄乃明引为榜样的。 “少侯爷说的不错。” 赵慢熊嘴上应承,在心里暗暗自言自语道:“从在林子里打鸟的时候我就认识你爹了,他那叫一个狡计百出,在广宁的时候,一个小兵就敢在巡抚、参将乃至建酋之间周旋,还把他们玩的团团转。还没有到长生岛就开始在毛大帅和王经略之间耍两面派捞好处,最后两边好处都拿到了还没得罪人;王经略还在风头上的时候就投了孙阁老,然后在魏公公和孙阁老之间骑墙骑得那才真叫高……唯一要说虽死不避的就是跃马辽阳,不过虽然这事大人守口如瓶,自称诚实无欺,但我一直觉得其中有诈。” 当然,在儿子面前骂人家爹不好的事赵慢熊是绝对不会做的:“不过以我之见,这帮缙绅嘴上说得好听,那是因为我们的大军在这儿,万一战事不利,这帮人肯定立刻翻脸。” “这不至于吧,”黄乃明不以为然地笑道:“赵叔叔多虑了,小侄觉得他们不至于如此。” 虽然心里有很多话,但赵慢熊没有继续反驳,在黄石面前的时候赵慢熊很敢说话提建议,那是因为两人是几十年的兄弟,互相极其了解,赵慢熊有绝对的把握相信对方不会因为自己说话尖刻就记恨在心、打击报复。不过面对黄乃明就不同了,这个年轻人赵慢熊称不上很熟,他小时候见面次数还多一些,但十四岁之后常年不在京师,已经生疏很多了。 可是无论如何,如果黄石事成,赵慢熊知道面前这个年轻人都会是他未来的主人----掌握着对自己还有自己子孙家族生杀予夺的大权。 “嗯,既然如此,那我来指挥这仗吧,少侯爷就呆在杭州静候佳音。”赵慢熊打算亲自领兵迎战,虽然他同样一仗没有打过,不过在长生岛和福建当留守那么多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赵慢熊觉得万一局面不利自己溜走绝对没有问题,而且如果战败那会是少主一生的耻辱,自己抢先把这个责任扛下来可以提前给将来那个会高踞在宝座上、动一动念头就能给自己和家族带来祸福的人留下好印象。 “赵叔叔不要这样,”黄乃明也知道赵慢熊从来都是留守,论上战场的次数还不如自己,而且一个年轻人哪能让半百的长辈去冒险:“还是赵叔叔留在杭州吧,这辎重粮草之事我也不是很懂,要是我留后肯定会拖赵叔叔后腿……再说,要是赵叔叔有个闪失差错,我怎么和家严交代啊。” 见黄乃明无论如何都不同意由自己带兵,赵慢熊也是无可奈何,对方说的也不完全没有道理,这后勤大营的事情出兵以来就一直是自己亲历亲为,对方确实是什么也不清楚,但黄乃明最后一句话让赵慢熊哭笑不得,他在心里说道:“要是少主你有个闪失,我才是没法交代,只有提着脑袋回去见侯爷了。” 又争辩了几句,黄乃明显出统帅的威风:“就这么定了,小侄帅前锋去迎战顺军,赵叔叔坐镇杭州,若是前战不利,赵叔叔就是小侄的后劲嘛。好了,赵叔叔不要再说了,就这样定下了。” 赵慢熊确实没再继续争下去,他把赤灼营的营官找来,这个接替魏武的家伙曾在赵慢熊的手下做过事,要不是黄石解散长生岛的家丁此人还差点就姓了赵。 “属下真是被猪油蒙了心……”这段日子以来,每次见到赵慢熊这家伙都是以这句话开头,本来初在新军中任职他也是忠心耿耿想为镇东侯建功立业的,可是慢慢地看到周围的同僚都富起来了,他也心思越来越活络,不过作为营副官再怎么折腾也没法和各位正营官比……只能跟在主官后面拣些残渣剩饭,看着正营官金山银山地往自家里搬白白眼红心热----当年一个桶里伸马勺的,谁也不比谁强,这凭什么啊? 好不容易因为魏武殉职,自己扶正当上了营官,事业刚开始蒸蒸日上:地方豪侠也结交了、保护费也谈妥了、还花了一大笔家产甚至借贷投资了商队,家族子弟都摩拳擦掌要大干一场之时,一夜之间黄侯突然就说要走人了……因此在贺宝刀的煽动和北京之变中,赤灼营一直装聋作哑,甚至很希望贺宝刀能成功地兵谏成功把黄侯留下,山西一战赤灼营也抱有相当的热望,希望把这群来抢生意的贼打跑,可惜贼人的强悍乎想像,看上去不拼光老命加亲朋子侄没有取胜的希望……结果赤灼营就又来了南方,今天得知赵慢熊召见,他急急忙忙跑来,一见到老长官就又要趴在地上痛哭。 “不要多说了,重新做人就是。”赵慢熊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把手一挥让赤营营官起身:“不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劝少主出兵了?” “副大人啊,这可不是属下的错,少主他自己心气就高,大家谁敢拂了少主的意思啊?属下这身上的罪还没洗清呢,少主要是不喜欢属下,皱皱眉头就能有人落井下石害属下。”赤营的营官连忙解释道:“不过属下并非不尽心尽力,战棋啊、兵马啊、犄角之势啊什么的,只要是属下知道的,统统都讲给少主听了。” “好多东西都不牢靠,战棋那东西有是侯爷心血来潮做的,并没有完善,而且不经实战怎么能理解其中的含义?” “这个属下也明白,可是谁敢说侯爷的坏话啊,属下这身上的罪还没洗清呢,”赤营营官试探地说道:“副大人您这三十年一直是侯爷的左膀右臂,属下觉得要是副大人您出马,少主一定会信……” “算了,”赵慢熊不想惹霉头,但是更不想打败仗,最不想的是黄乃明出事:“现在少主心气这么高,我看是打消不掉他这个念头,不过事情有二,第一,若是赢了自然是少主乾纲独断,若是输了……” “侯爷一定不会知道是少主的主意,副大人放心,属下不是白痴,这绝不是少主和副大人的意思,全是我们惹的祸。” “嗯,第二!” “此次出兵胜败事小,少主的安危要紧,”不等赵慢熊提醒,赤营营官就连忙率先讲起来:“出兵之后属下绝不贪功,带着亲锐不离少主左右,要是有事一定保得少主平安。副大人放心,属下这一身的罪还没洗干净呢,绝对不会让少主有任何闪失。” 赵慢熊点点头,赤营营官又道:“副大人,所谓一将成名万骨枯,除非像是侯爷那样的天纵之才,否则哪有不把自己的兵死个成千上万就能成为名将的呢?以属下之见,万一打败也未必就是坏事,这兵是要多少有多少,死了就死了,只要少主平安无事,必能眼界大开,对行兵打仗有所体悟。” 赤营营官离去后,赵慢熊急忙召集亲信参谋,除了研究后勤问题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万一打败了如何保证黄乃明脱险。 赤营营官也立刻去找长青营的新营官,后者听到赵慢熊接见后,有些酸溜溜地说道:“副大人还是信任你啊。” “少主打定主意亲征,副大人正在担惊受怕,这次我们俩不要管我们的兵了,所有的骑兵都聚拢在身边,万一少主遇险我们马上就去救驾。这救驾的功劳,是可遇不可求啊,要是这次咱哥俩露了脸,侯爷就算有不快也抹去了,将来少主对咱俩也得另眼相看。”这些营官现在都有一些兵权,不过相比主人的喜怒,手下的士兵的命显然不值一提:“还有你那俩参谋手下,昨天话也说得太过了吧,要是少主真一板一眼地按着战棋来,结果还输了,怎么好下台?” “又不是我教的,”长青营营官说道:“新军几次大败,都是许平、贾明河不按推演办的错,这规矩本是金大人定的,大家早就说习惯了。”贺宝刀这次新军内部也统一口径还是按照前例来,把责任推给不能开口自辩的人:“再说,将来若是败了,那就是宋建军的错,没看他那天心怀狐疑么?准是他心怀怨恨结果没有好好教少主,到时候就收拾他。” 第十七节 官司 “真是不堪一击。” 面前的福宁军已然大溃,数以万计的强大敌兵四散逃窜,许平拿着望远镜四下转了一圈,最后落在镇东侯世子的旗帜上,现在这面旗子周围挤满了明军的骑兵,刚才败象显露后几乎所有明军将领都在同一时刻向这面旗子涌起,试图保卫旗下的将领,结果把这面旗子附近方圆挤得是水泄不通,而大批高级军官集体擅离岗位让福宁军以更快的度崩溃了。 许平的视野里这面旗帜突然一晃就倒下不见了,他知道这是对面担心它太醒目成为目标,不过有这么一大群忠心耿耿的骑兵护卫着,就算是没有那面旗帜还是一样的醒目。 “大将军,让末将去追击么?”李成栋、刘良佐一个个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今天福宁军称得上是一败涂地,对方官兵素养本来就远远不能和顺军相比,临战之时指挥更是笨拙呆板,一开战就被许平干脆利落地分割开来,还不到半个时辰明军就全线崩溃了。可是明军总崩溃后,许平却出人意料地迟迟没有下令追击,李成栋和刘良佐等得心焦,忍不住出声询问,他们二人手下还有上千骑兵,若是趁着敌人成惊弓之鸟的时候勇猛追击,有把握把敌人的败兵哄散生擒明军主帅。 “不妥,不妥。”许平又过了片刻才放下望远镜,沉吟着说道:“本将记得这福宁军的主帅应该是赵勤勇将军,他现在身在何处?” 左右自然没人能够回答得出这个问题。 “或许还有埋伏,敌明我暗,要谨慎从事,不给他们翻盘的机会。”许平命令李成栋和刘良佐各派出一个偏将,每人领着二、三百骑兵尾随逃跑的黄乃明,观察他的后续行动同时侦查附近的情况。 顺军的炮兵不停地向着那团拥挤的骑兵射击着,他们冒着弹雨挣扎前进,抢在顺军步兵将包围圈合拢前杀出一条血路冲了出去。 虽然心有不甘,不过李成栋和刘良佐都不敢违抗许平的命令,再说今日确实已经是大胜,大将军谨慎一些也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 目送着落荒而逃的明军骑兵渐渐淡出自己的视野,许平把望远镜放下准备让部下开始打扫战场。 “兄长,这次我放你一马,”在心里,许平轻声说道:“下不为例。” …… 逃回杭州城前的时候,身后只剩下一群高级将官和他们的精骑,大部分福宁军的步兵都不知道被抛到哪里去了。 赵慢熊领着杭州留守在郊外接应黄乃明,虽然之前他没有必胜的把握,但总觉得兼有地主之利和兵力优势,胜负在应该在五五之数,而且看上去福宁军的装备比新军一点都不差,败得这么惨是赵慢熊说什么也预料不到的。 “死守杭州!” 刚喘了一口气,黄乃明就恨恨地说道,战前他制订计划的时候虚心询问了所有的将官,人人都称好,战时他也认真地按照计划来行事,但对方的反应和事先推演的情况完全没有相似之处;虽然黄乃明认认真真地用战棋推演了几十、上百次,自认为就算不是所有的变化、至少大部分也了然于胸,包括赵慢熊在内的人也都称赞他谨慎勤勉、颇有乃父的昔日风采,但才一接战形势的展就急地滑出了事先预计的轨道,而且战场上瞬息万变,还不等黄乃明把眼前的战况在这几天推演中出现过的各种变化中找到相似之处,就有战线已经承受不住敌方的压力开始后退,然后败退,直致崩溃。 将门出身,自幼有名师指点,还周游列国见识过大世面,结果一照面就被个半个中国都不曾去过的贫寒土包子打得一败涂地。黄乃明第一是咽不下这口气,第二父亲交代他搬运的工厂和物质还没有运多少,在部队都被打散的今天,要是不死守杭州的话,这浙江的工厂、船坞也就保不住了;黄石还计划分兵坚守沿海城市,在海军的掩护下抵抗顺军,锻炼部队的实战能力,可现在几万军队就剩身边的这点人了,如果不站住脚跟聚拢部队的话,黄乃明都不知道用什么兵去执行他父亲的计划。 “少帅,这胜败乃兵家常事啊。” 有人忙劝说起来,身边七嘴八舌全是继续撤退的提议,黄乃明心里气恨交加,只是摇头。 跟着大家一起嚷嚷着,赤灼营的营官心里也是焦急万分:“事先谁能想到这仗会败成这样?一个个全都琢磨着救驾的功劳,才一遇挫就全带着亲军挤到少主身边去了,没有人还指挥军队。”虽然这些将领没一个打仗次数比得上许平,不过或多或少都上过几次战场,黄乃明推演时显示出不少对指挥大军常识性的错误,但没有一个人肯在少主兴头上泼冷水,一个个都盼着其他人去趟浑水,满嘴“英明神武”的奉承一刻没停过:“谁想到会败成这样?这下真要麻烦了,等少主安定下来,必然大兴雷霆之怒,怪罪我们。” 心中惶恐万分的时候,赤营营官一回头看到不远处的教导队总教官宋建军,他今天带着教导队留守城中,现在也一脸丧气地站在边上。 “宋建军!你做的这是什么东西啊?”赤营营官指着宋建军的鼻子,破口大骂道:“上面的攻防数字,你用心做了吗?!” “包大人,”被突然袭击的宋建军吓了一跳,不过问话的人可比他资格老多了,新军这些营官无一例外都是宋建军的长生前辈,他刚入伍的时候这些人就是黄石的军官了:“您这是从何说起啊,卑职……” “休要狡辩,”长青营的营官也跟着喊起来,他愤恨不已地朝宋建军大喊道:“你当初就不同意用战棋推演,好哇,一定是你玩忽职守没有用心做所以在心虚吧?这些天少帅夜以继日地用心推演,你这厮心里难道就没有一点愧疚吗?” 继原赤营、长营的两位营官之后,其他将官也纷纷加入战团,站在黄乃明身边朝着宋建军大喊大叫: “对,我说怎么回事呢,这推演会差上这许多,都是你这厮没有实心做事。” “还有你练的叫什么兵,简直就是一触即溃,你练出来的这种破兵,居然也好意思往棋子上写攻防数字!” “宋贼!这几万弟兄都是被你害的,他们的血都是你放的!” 这些人都比宋建军的官职要高,他单枪匹马更无法与这么一大群人争辩,这时宋建军看到就连黄乃明也投过来奇特的目光,这是一种他从未在黄石那里见到过的怀疑之色。 “少……少帅……”时光仿佛一下子倒流了三十年,宋建军在复州校场上从黄石的信任中得到的力量在一瞬间被抽空,他不再是那个教导队出众的教官,而是退化成了之前那个内向木呐的士兵,他看着黄乃明的脸,喃喃地说道:“卑职……卑职……” 一群人围着宋建军大骂的时候,赵慢熊连忙出来打圆场:“这杭州没法守了,人心已经散了,少帅我们还是快走吧,然后从长计议。” 经过杭州城的时候,黄乃明看到城门洞开,无论是城楼上还是城墙上都空无一人,没有任何守卫者的影子。透过洞开的城门,黄乃明还瞥到城中的大道上也空无一人,就好象是一座死城般。 “得知少侯爷受挫后,大家就都逃回家去了。”赵慢熊护着黄乃明从杭州城旁绕城而过,急匆匆地解释道:“家家紧闭大门从里面反锁上,所以说这城没法守了。” 尾随在黄乃明身后的顺军几百骑兵没有跟着他们绕城,见到福宁军向东南逃去后,这些顺军就大摇大摆地从北门直驰而入。 就像是变魔法一般,刚才还是一片死寂的城市突然活了起来,大批的人群涌上街头,欢呼着迎接顺军的前锋。一队抬着酒食冲在最前的人满脸堆笑,向顺军骑兵点头哈腰地自我介绍道:“这是潞王殿下早早备下的,王师远来辛苦,潞王殿下生怕会怠慢了……“ …… 萧山, 宋建军跌跌撞撞地跑进自己的临时帐篷,战后总结上他已经成为了众矢之的,而他虽然有一肚子的委屈,但面对扑面而来的唾沫时,就连一句反驳的话都结结巴巴地说不完。 今天,甚至有人这样嘲讽道:“一个结巴居然也能做总教官,侯爷真是把这厮惯坏了。” “大人,小人曾经誓,哪怕就是有一座山挡在您的面前,小人也要用手中的长矛为您把它推开,”复州校场上曾经展示给黄石看的那柄长矛,矛杆腐朽后宋建军就把矛尖收起来藏好,每天都擦拭一番不让它生锈,这次逃来扬州时,宋建军没有把它像以往那样留在身边,而是交给儿子让他跟着金求德大人先去福建,把它小心收好以免遗失。今天宋建军突然很想抚摸一下那把铁矛尖时,却现它不在身边。几天来的谩骂、嘲讽声,总在耳边挥之不去,宋建军现自己的手又一次剧烈的颤抖,就像是复州之战后那般无可抑制,现在再没有黄石信任的勉励和目光了:“侯爷,卑职无能为力了。” …… 宋建军吞枪自尽的消息传到赵慢熊这里时,他正忙着善后工作,这噩耗让赵慢熊楞了片刻,摇头道:“有什么大不了的?怎么这么想不开呢?” 原先赤营的营官此时正在赵慢熊身边帮忙研究如何收拢散兵,赵慢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都是你们欺人太甚。” 这时已经有赵慢熊的卫兵把宋建军的遗书取来。 “唉,宋兄弟有什么未了之事吗?我会替你办的。”赵慢熊叹口气打开看起来,里面提到之前众人都报喜不报忧,没人愿意触逆鳞说不好听的话,只有宋建军自己说了句心里话,还立刻被群起攻之不让他说完,现在更是把所有的罪过都往他一个人身上推。 “胡说!我什么时候也赞同出兵了?”赵慢熊看到遗书末尾时勃然大怒,上面宋建军对赵慢熊也有责备之意,说他溜肩膀不肯承担责任:“我也是反对的!是少侯爷坚持要出兵,我苦劝无用!”赵慢熊重重把宋建军的遗:“这不是疯狗吗?逮谁咬谁!” “就是,就是,副大人英明。”包将军连忙大声附和道。 “通篇胡说八道,可是不明内情的人说不定还真会信了。”赵慢熊把宋建军的遗书点在火上烧了,立刻招呼一个亲信卫士过来,让他模仿宋建军的笔迹另写一封:“里面就说他自知无论练兵还是设置战棋都玩忽职守,对少侯爷的事敷衍对付,此番大败后自知罪孽深重难逃,畏罪自杀。” …… 看到宋建军的遗书后,黄乃明气得全身抖,三下五除二把这封信撕了个粉碎:“本来我还将信将疑,枉家严还那么信任他!” “少帅不必自责,侯爷也是偶然看走眼了。” 几个营官把黄乃明劝平静以后,包将军又嘀嘀咕咕地来见赵慢熊:“副大人,这说法侯爷能信么?” “你就不用管了,我自有主张。”赵慢熊已经写好了给黄石的报告书,里面就说宋建军死谏黄乃明持重用兵,不过因为涉及到少主的颜面所以赵慢熊擅自修改了一下,宋建军的遗愿赵慢熊也替他达成了,黄乃明以后会谨慎用兵的。以赵慢熊对黄石的了解,如果说宋建军玩忽职守然后畏罪自杀,那他多半是绝不会相信的,当然这些事情他也不会对下面的人说----反正黄石也没有千里眼、顺风耳,赵慢熊多年相处对黄石可能信什么说法、不可能信什么说法也基本摸清楚了。 …… 一晃无数年过去了。 京师,陈记讼师行。 “李讼师是老夫手下最好的讼师,包让宋老板满意。” 陈老板很客气把客人指名道姓要找的人带来,介绍双方认识后就飘然而去。 宾主坐定后,来着单刀直入地问道:“李先生,我听说您一贯和齐王府作对。” 年轻的讼师脸上露出一丝异色:“宋老板,我不知道京师之外有什么关于我的传闻,不过我好端端的和齐王府作对做什么?” “你不是李家的后人吗?” “那是上一代的事了,与我毫无干系,”李讼师哈哈大笑道:“我只是一贯和不义之人作对罢了,恰好齐王府有不少不义之人。宋老板找我到底所为何事?” 来者沉吟了一下,直截了当地说道:“李先生,我没有多少钱,先父去世时我才十五岁,先父为官清廉,去世得又早,家里很贫寒。我的积蓄只有这么多而已。”来者把一张写着数字的纸条递给李讼师:“我知道不够,但我想告的人确实是不义之徒,而且是一大群,希望李先生助我。” …… 萧山监察司, 萧山监察官皱着眉头看着面前的人:“这种荒谬的官司我真是做梦都想不到。难道李讼师不知道?自杀是不能起诉的,而军中的职责、问责更轮不到提刑司来管,更不用说这还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李讼师掏出一个布包,将其打开,露出里面的一个铁矛头:“敢请大人听我讲个故事……” 听完故事后,萧山监察官沉默很久,摇头道:“太荒谬的官司了,李讼师到底想以什么题目开这个官司?如果是想要为一个人自杀找责任人的话,那还是趁早收起这份心思吧,我实在无能为力,提刑官大人也绝不会受理此案。” …… “反贼余孽,构陷诬蔑,国家忠良,含冤九泉。” 今天萧山提刑司外面聚集了了一大群百姓,朝着那整整齐齐的军队方阵指指点点,刚来上班的提刑官听到洪亮的口号声后,皱了皱眉没有立刻进提刑司而是向着远处的军队走去。 “你是什么人?”萧山提刑官走到一个明显是头目的中年军官面前。 “大人或许不知道我是谁,但大人一定知道家严。”那个军官一脸愤怒地叫道,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他的一些世交,站在他身边的就是长青营最末一任营官的儿子,这位世交的父亲死得早,但此案一起名声也大受损害:“家严曾任先王的赤灼营营官一职,一生各尽职守、为国效力数十年,接到大人的传票后,家严当场就气昏过去了……” “原来是包公子,”提刑官打断了这个校官的自述,指着他身后的步兵方阵冷冷问道:“包公子怎么胆敢把军队带来本官的衙门前?这是齐王府的授意吗?” “大人休要血口喷人,这不但与齐王府无关,甚至也不是我带来的。”包少校反驳道:“他们都是休假的士兵,听说有人在大人这里颠倒黑白,来抗议示威的,和军队全无关系。” “哦。”萧山提刑官冷笑一声:“既然是抗议示威,那本官限令你们不得在衙门一百米之内,一小时内最多喊五次口号。” “大人这是凭什么?” “凭本官是这萧山的提刑官,你不满意的话可以去找杭州府提刑司驳回,再不行还可以去浙江省提刑司告。”说完提刑官就掉头走向自己的衙门。 “不许翻案,翻案就是图谋颠覆国家!就是犯上作乱。” 背后的口号声变得更加嘹亮。 坐在自己的办公室处理了一会儿司法公务,突然有门房来报告:“大人,有一位自称是赵勤勇的人求见。” “快请,”见到名帖后,提刑官吃了一惊,连忙让把来人请进来。 “国公阁下。”在开国元勋赵慢熊面前,提刑官显得彬彬有礼:“下官有什么可以为阁下效劳的吗?” “邢大人不会不知道我前来所为何事,”赵慢熊缓缓说道:“现在京师对邢大人手中的这桩官司也是议论纷纷,邢大人,这里没有第三个人。”赵慢熊身体向前微微一倾:“平心而论,邢大人难道不认为这官司太荒唐了么?” “下官已经受理此案了,是不是荒唐,公堂上自有结论,”提刑官拱手道。 “这么荒唐的案子,邢大人为什么不断然驳回,邢大人是有这个权利的,”赵慢熊质问道:“本公一点儿也不认为邢大人是这么荒唐的人。” “若是下官荒唐,杭州府还有提刑司,向上还有省提刑司,便是全省都荒唐,那还有最高提刑司。”萧山提刑官不为所动:“国公阁下明鉴,此案既然生在萧山,下官怎能轻易驳回?” “本公久闻邢大人有能吏之名,绝不止一个区区的萧山提刑官……” 赵慢熊还待多说,却被对方立刻打断了:“国公阁下,下官敢问,这是您随便说说的话,还是齐王府的意思?” “这当然是我随便说说而已。” “此次国公阁下前来下官这里,是国公大人自己的意思,还是齐王府的意思?” “好多人都是本公的旧部,一生勤勤恳恳为国效力,年老后却被宵小诬蔑,我不过是打抱不平罢了,与齐王府丝毫无关。” “原来如此,”萧山提刑官点点头,从桌面上翻出一张文件,提起笔就在上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把它递给了对面的赵慢熊:“国公阁下,这是萧山监察司才送来的传票,下官本打算在今天下班前签字然后给京师去的,既然您亲自来了,那就当面给您吧。正如国公大人所说,此案涉及国公诸多旧部,而且国公阁下您也是参与人,所以得请您在公堂上澄清一下当时的情形,回答一些询问。” 赵慢熊敛起笑容,把传票从萧山提刑官手中接过,接着就站起身要走。 “国公阁下且慢。”赵慢熊回过头,看到萧山提刑官手中拿着另外一张文件:“这里还有一封萧山监察司来请下官批准的、给陛下的传票,刚才下官问国公是自己来还是为了齐王府而来,就是在想是不是可以由国公大人把它一起带回去。” “不过根据国法,陛下有豁免权可以无视这张传票,所以下官也在犹豫是不是有要把它去京师,担心徒劳无益。”萧山提刑官一脸诚恳地望着赵慢熊:“国公大人,下官知道您是很了解陛下为人的,以您之见,若是下官这张传票去,陛下会来萧山公堂接受问询么?” 第十八节 糊涂 “升堂,肃静!” 这声高呼过后,另外四个公堂工作人员齐声长吟:“威武!” 年近四十的提刑官一脸严肃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最近几个月来每次升堂的时候这公堂上都是人满为患,今天旁听席上更是挤得水泄不通,连座椅的缝隙间都站满了人。除了萧山本地好奇的百姓外,大多都是来自全国的邸报记者,这桩案件在过去的几个月内轰动全国,今天这些记者都焦急等待着记录提刑官的宣判。 坐下后提刑官并没有立刻去拾惊堂木,而是先望向坐在被告席最左侧的两位满头银的老人,这两个还存活于世的并参与杭州之战的前新军营官都低垂着头,他们胸前挂满了耀眼夺目的勋章。 “包将军、史将军,你们卑鄙的行径令人不齿,”提刑官大声地斥责两位老将军道:“你们的所作所为令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军队还有执政王陛下蒙羞,让所有为我们国家努力效劳的人蒙羞!” 说完提刑官重重一拍惊堂木,本来就鸦雀无声的公堂上更是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能清楚地听到。 “萧山监察司起诉被告合谋杀害宋建军,本官认定被告无罪。” “萧山监察司起诉被告合谋伪造自杀现场,本官认定被告无罪。” “宋家遗族诉军队用人不当,萧山提刑司对此没有管辖权,驳回。” “宋家遗族要求军队修改战史有关杭州之战部分,萧山提刑司对此没有管辖权,驳回。” “宋家一组要求军校修改现有教材中有关杭州之战部分,萧山提刑司对此没有管辖权,驳回。” …… 一口气说完所有不利于原告宋家的判决后,提刑官顿了一顿,加重语气说道:“宋建军是军人,无论军队对他做了什么都不在本官管辖范围内,但他的遗孀和孩子们不是。军队因为一些见不得人的理由,对死者的遗族隐瞒事实,对宋建军死因的大肆造谣也给他的遗族造成极大的伤害……” 洋洋洒洒讲解了一番自己宣判的理由后,提刑官宣布:“军队对宋家遗族的损害,不是处于军队内部而是生在军队和平民间,这损害的原地是萧山,萧山提刑司对此有着当然的管辖权,本官判军队要赔偿一百万给宋家遗族。” 公堂上此时只有密密麻麻地笔纸摩擦声,所有的记者都低着头飞快地记录着提刑官的言。 “虽然宋家没有要求,但本官还额外命令军队……”提刑官看着被告席另外一侧,那里还有三个正襟危坐的军人,他们是军方的过堂代表,一个个腰杆挺得直直的,身上穿着笔挺的军装,目不转睛地望过来,提刑官一指坐在原告席后的方向:“向宋教官的儿子郑重道歉。” 见三个军方代表没有立刻反应,提刑官盯着他们说道:“若军队对本官的判决不服,可以向杭州府提刑司上诉。” 事先这三个军官已经同军队的讼师讨论过判决问题,提刑官的判决并没有太出乎他们的预料,这桩陈年旧案已经变成了军队不堪忍受的丑闻,军方的讼师强烈建议接受所有的可忍受裁决。向杭州府上诉最好的下场就是被驳回,万一杭州府的提刑官重新受理此案的话,那么军队就还得忍受几个月的丑闻折磨,在公堂上被质问得体无完肤。 三个军官同时站起身,整齐的转身向着宋建军的儿子,摘下帽子抱在臂中,向他弯腰九十度深深鞠躬,保持这个姿势几分钟之久才缓缓抬起身,然后利落地转身重新面向萧山提刑官:“大人,军队接受判决,放弃上诉。” “被告可以走了。”提刑官又重重一拍惊堂木:“退堂!” 提刑官的背影消失后,公堂上一下子就像是开了锅,大批的记者疯狂地向门外跑去,打算以最快地度把消息回自己的城市,而门外还有许多记者没能挤进来,他们见门开了之后就纷纷伸头询问:“怎么判的?” 还有的人则向前涌来,想向原被告提问。 这时宋建军的儿子已经是热泪盈眶,他望向李讼师:“李先生,我们赢了?” “是的,宋老板,我们赢了。”李讼师笑道,他让宋家把被含冤自杀改成谋杀诉讼,谋杀这么荒唐的控诉一开始他就知道肯定赢不了,但给了萧山提刑司一个受理的理由,被传唤的当事人不得不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受最凌厉的反复盘问:“我从来没打输过官司。” “原来我还担心付不出你们的讼金。”宋建军的儿子轻松地笑起来,他的积蓄付一个月的讼师费都勉强,虽然对方一直说结案再结账,不过这也是始终压在他心头哦一块巨石:“李先生明日我们就结账吧。” “我们现在就可以结,”李讼师微笑着说道:“陈老板已经说了,宋老板的讼金都免了,这个官司我们讼师行请客。” “什么?”宋建军的儿子叫道:“这怎么使得?” “怎么使不得?如果不是担忧被告挑唆事端,陈老板都想送一份仪金给宋老板的。”看宋建军的儿子还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李讼师笑着伸手指向不远处的东家----陈老板被一大群记者围拢在中间,正大声表着声明: “陈记讼师行,全国最好的讼师行。” ……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提刑官长吁一口气,这个案子折腾了他好几个月,总算是告一段落了,他打算请假放松些时日。 “大人,浙江总督来访。” “快请。” 自从这案子之后,萧山提刑司的这个小小的办公室,大人物是一个接着一个地来。 “总督大人,有什么事下官可以效劳吗?” 浙江总督已经年仅六十,不过仍然神采奕奕,坐定后他先恭贺道:“邢大人真是年轻有为,这案子真是审得细致入微、判得让人心服口服。” “总督大人过奖了。”这案件升温后,浙江总督也抽空前来萧山旁听过三次,不过这是他次来和萧山提刑官说话,两人称得上是初次见面。 “邢大人应该知道,再过几个月,我省就又该选举了。”浙江总督倒是快人快语,一句话后立刻就直奔主题。 “下官一向是投票给总督大人的,”提刑官笑起来:“总督大人不用拉票,下官也是您的忠实党羽。” “这个我知道,”就是因为打听到对方是自己政策的铁杆支持者,浙江总督才胸有成竹地前来谈话,而且相信这个话题能投提刑官所好:“我省有一个重大的问题,那就是司法。” “总督大人说的是。”提刑官果然立刻点头称是:“我省的司法已经被闽粤远远拉在后面了,确实需要急起直追。” 这个问题也是浙江总督备受攻击的地方,政敌最近一直在猛烈攻击浙江的司法落后,问题提得都非常尖锐刻薄,让总督大人感到很头疼,而且现选票流失了很多。 “所以我想邀请邢大人相助,和我联手参选下一届本省选举。”本来萧山提刑官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官,但这个案件的审理让他名声大噪,浙江总督调查后现百姓对这个提刑官的印象都很不错,过九成五的人认为他刚正不阿,是个让人信得过的好官。 “总督大人要下官去做您的副手?”提刑官很是吃了一惊。 “不错,若是邢大人肯出任副总督一职,我省的司法必能急追闽粤。”浙江总督相信有这样一个竞选搭档,政敌再想在司法漏洞上攻击自己就没那么容易了。 “总督大人海涵,下官不愿意从政,”提刑官微微摇头,一口回绝了浙江总督的提议:“刚刚总督大人说到我省司法落后,其实这就是一个问题,提刑官们总是想要从政,这难免会让我们有求于人,会影响到我们审案。闽省省卿院已经立法,提刑官辞职五年之内不得参加任何竞选,不得出任任何公职,下官觉得这真是好法。” “这样啊,”浙江总督眉头一皱,又问道:“虽然邢大人想继续做提刑官,应该不限于萧山一地吧?” “当然不限,”提刑官笑道:“谁不盼着事业有成?杭州府马上就有前辈要退休了,或许这次能轮到下官。” “杭州府算什么?”浙江总督在明朝时是个浙江小船厂的工人,其实并没有读过多少书但是颇有冒险精神,明廷垮台后是第一批投身新式政治的大胆人,等其他人好多年后才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在政治场上拥有了稳固的一席之地。浙江总督的性子比较直爽,他闻言一拍大腿:“现在就有一个省提刑官的空缺,我忙于竞选一直没定下来,这样吧,下个月我去省卿院提名邢大人顶这个缺,如何?” “这个,”虽然有些跃跃欲试,不过提刑官还是问道:“这个提名,惯例不是总督大人要面试一番的吗?” “当然要面试,邢大人现在有空吗?有空我们就开始吧。” 得到肯定答复后,浙江总督皱眉想了想,开口问道:“若是有一个奸商,行贿官府招标得手,邢大人会怎么判罚此人?” 这个问题让提刑官楞了一下,他知道前任宁波知府是浙江总督的好友,就是因为这样一起案件被闹下台----某个商人把浙江总督那个收受贿赂的好友给检举了,现在此案还在审理中:“总督大人是有所指吗?” “嗯,是的,那个奸商正向省提刑司上诉,说他是被逼行贿的,现在判他行贿罪是宁波府在打击报复检举人……”浙江总督气愤愤地说道,突然他收住口:“邢大人会怎么判这案子?” 萧山提刑官轻轻敲打着桌面,这个问题的回答很可能会决定他能不能得到这个空缺的省提刑官职务提名:“去岁,广东省卿院通过一条法规:对公职人员不存在行贿罪。最近福建省卿院也在辩论这个话题,通过的可能性很大,这对检举人是一种保护,对检举不法赃官也是一种鼓励,而且官府对商人来说无论如何都是强势,所有的行贿其实都可以叫做被逼的。” “邢大人会怎么判这个案子?”浙江总督追问道。 “如果总督大人提名下官为省提刑官,并且恰好总督大人好友的那个案子就落在下官手里的话,”提刑官说道:“下官不会追究那个商人的行贿罪。” 浙江总督抿着嘴,歪头想了一会儿,站起身道:“邢大人,下个月我会省卿院上提名你为省提刑官,同时会宣布我参加竞选连任。” 只要把司法方面搞好,不让政敌有可乘之机,浙江总督觉得自己再连任几届不成问题。 …… 京师, “大哥,又在看报纸啊?” “是啊。”黄乃明手边厚厚一摞的报纸,他一边饮茶一边看报,远处还搁着他打了一半的木匠活,京师这么多家报社对宋建军一案各有各的说法,黄乃明专门挑他们对案情的分析看。 “别和自己过不去了,”这个弟弟比黄乃明小十几岁,明末的那场变乱他感触不是很深:“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说好多报纸上的东西也是信口开河。” “要是那个时候福宁的邸报也是这样的肆无忌惮、身边的人都敢这样信口开河,我当年怎么会糊涂至此啊。”黄乃明长长叹了口气。 “这两个奸贼,做了这些恶事、丢了这么大的丑,”黄石的幼子忍不住怒道:“大哥就这样饶了他们两个么?” “这些年我一直不管事,”黄乃明抬头冲弟弟微笑道:“别人从我这什么也得不到所以不会来巴结我,也不担心我处罚谁所以也没人来奉承我,所以我现在能做个明白人。做个明白人不容易啊,为了这两个家伙破例?不值得。” “明白?可是大哥你光明白,什么都不管,这对国家有何益处?” “父亲后来不也是这样?我就是什么都不管才能做个明白人,要是我一伸手,把生杀予夺的大权拿回来,立刻就该糊涂了。”黄乃明扬扬手里的报纸:“小弟,现在我能安心地看报纸就是因为我不管事了,要是我一朝权在手,我敢说立刻就有人会挖空心思地造假报纸给我看!做个对国家无益的明白人对国家也无害,总比做一个大权在握的糊涂蛋强吧?” “大哥你既然知道,就可以防啊。” “防不胜防,小弟你说我比父亲怎么样?” “嗯……” “肯定不如对吧?父亲有权的时候也一样犯糊涂,周围人各有各的算盘,哄着、哄着人就被哄糊涂了,父亲权利最大的时候,就是他最糊涂的时候。光心里明白有什么用?眼睛是瞎的!你看见的、听见的都是别人存心要你听见、看见的,能不糊涂吗?” …… 时光回到多年以前杭州一战刚刚结束的时候。 “被俘的不仅仅有福宁军,还有不少是肇庆兵。”根据俘虏供认,福建、广东两省的正规军主力多被黄乃明带出来了,结果杭州一战丢了个七七八八。得知黄乃明和赵慢熊在收拢部队后,许平派出一支军队进攻把他们逼得继续向东南撤退,这样大部分敌方溃兵不是逃入山林就是被顺军俘虏。 “浙东沿海恐怕不易打,”现在许平还没有太好的办法对付福宁水师,周洞天奉命在长江两岸选址,准备建立几个大型的炮台,为它们安装上重型的开山炮以威慑敌军不让他们轻易窜入长江:“我们的重炮没有多少,也没法带着他们到处跑,可水师不同,他们来去轻松。自古南人善舟,在水边和他们打绝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大将军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留下一支偏师慢慢清剿浙东,把他们逼到海边的城塞里就好,不必急于攻克,大海如此辽阔,在我们的水师建立以前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拔光不拔光沿海的敌兵城塞没什么区别。我会带主力直取福建,俘虏不是说福宁、肇庆的主力都被我们打散了么?正好趁虚进攻福建。” “大将军小心,他们水师强大,可能会从浙东回援。” “那浙东你们不就唾手可得了吗?何况或迟或早,我迟早要在战场上面对侯爷的,”许平看向边上的余深河:“余兄弟还记得我们当年说过的话吧,这一天终于要到了。” “是啊,”余深河也还记得那次的谈话,一想到面对镇东侯总是难免感到压力重重,毕竟顺军现有的一切都是源于这个人:“不过侯爷也许已经老了,雄风不在了。” “我不这么想,上次侯爷笑称我连他的十分之一都没学到……” “那是吓唬大人您。” “希望吧,不过我觉得侯爷不似做假,此次我们要小心提防,说不定侯爷藏着什么杀手锏等着我们呢。” “大将军未免过虑了。”李成栋听许平和余深河两人越说越丧气,忍不住插嘴道:“黄侯武功盖世是不错的,但是岂会有人留着杀手锏不用,坐看对方十分天下有其八呢?” 第二十节 储备 攻陷杭州之后许平下令顺军暂时休整,扬州战役以来他的部下就几乎没得过一天闲,而新收降的明军降军也相当疲惫。以近卫营为例,全营满编是六千六百余名官兵,在离开北京的时候全营已经达到满编,杭州与福宁军一战给这个营带来了二百伤亡,可目前营内其实只有四千五百多士兵,过四分之一的人员因病掉队。 一边停在杭州向北京报捷,许平一边仔细审问俘虏,预先了解福建一带的地理和这个省的军事情况。 据俘虏称,福建目前沿海都是人口稠密的城镇,北方山区里很多原本在家种地的青壮都离开家乡前往沿海地区工作。 “有不少人说,福州、泉州两地好多年前就有人在雇佣女工,”一开始顺军参谋集团对这种事都不敢相信,不过差不多每个福宁军俘虏都这么说,而且肇庆军的俘虏说他们广东也有类似问题,大批的劳动力仍然被拴在土地上,而且闽粤的捕渔、砍伐和采石同样因为兴旺而需要更多的劳动力,老一代人说沿海的城镇规模比二十年前已经扩大了三倍以上,但人力还是很缺乏,所以有些老板就开始招女工,她们的酬劳大约是男工的一半,有些在城镇安家的人反正也没有地种,就让他们妻子隔三岔五,平均三、四个月去打一个月的工补贴家用:“还说福宁军的募兵钱,相比做工也多不了太多,好多是在城镇里找不到合适的工做才当兵的。” “他们不是说福建、广东的城镇缺工么?”周洞天立刻问那个参谋道:“怎么会找不到工做?” “大部分福宁军士兵都是山民,肇庆兵也差不多没有沿海人,他们说城镇里的人多想抢拿钱多的好工,就是什么造船厂、工具厂、木材厂的工,连原本掏阴沟、扫大街的人都不够了,不少山民就是去做这些城里人不做的工。”俘虏们供称,很多工作就是缺人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要的,不过他们说的一些道理顺军也不太明白:“这两年福宁镇招兵,很多人觉得招兵拿钱还多,就来当兵了。” “工匠是人才,再说工匠怎么能比得上山民善战,”许平对福宁镇以招募山民为主力军丝毫不感到奇怪,还有不少人说他们参军是为了混福宁镇的军户人份,那些已经混上的军户虽然也有一些人志愿从军,不过支撑他们作战的动机是保卫福建,上次去湖广的时候那些志愿兵就没有什么斗志。这次出兵的时候福宁镇派出的部队不少都是山民,许诺若是打赢了就立刻给这些士兵福宁镇军户身份。 还有一大批福建兵和广东兵连福建话和广东话都不会说,这些以湖广为主的俘虏被审问了这么久,竟然还说不清他们到底是怎么就变成了福宁军和肇庆军,不过他们也提到了福宁镇和肇庆镇的军户优待政策,并且对它们很向往。 “福建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原来这么多人想要一个军户身份。”虽然俘虏们把军户身份说得天花乱坠,但顺军认为这多半是福宁镇骗人当兵的手段,周洞天对那些优待条件一条也不信:“论蛊惑人心的本事,黄侯可比朝廷强多了。” “好消息真不少。” 这几天的情报收集让许平心情大好,在他看来福宁军的兵源正在枯竭,从来当兵就需要农民兵,胆小老实、吃苦耐劳、服从命令,而城里人多一身的商贩习气,吃不得什么苦,而且更擅长偷奸耍滑。但是农民兵的资源是很有限的,有土地的人九成九的还是会留在家里种地,福建政治听起来远比中原要清明的多,没有什么流民出现就意味着大部分人仍然拥有有土地不会出来拼命当兵。许平承认有少量的人比较有冒险精神,即使有地种也忍不住像凭一身本领闯出个地位来,但福建沿海城镇的展又把这部分人也大量吸收走。根据北方的经验,如果一地百姓安居乐业那兵源是相当有限的,福宁军在湖广和浙江两次大败损失了好几万人,工商业又是许平难以想象的达,他觉得黄石的口袋就是再深,也已经被掏得差不多空了。 其次还有沿海密集的城镇,人口稠密意味着交通达、物资丰富,以往作战的时候许平必须考虑如果对方坚壁清野的后果,但如果福建、广东沿海真像这些俘虏说得有如此众多城镇的话,他面对的问题就小得多了。 …… 霞浦、福宁镇大营。 金求德赶到福建后,已经忙得不可开交的黄石立刻把征兵、训练的工作交给了他,金求德一天都没来得及休息,立刻开始工作。 “浙东打得不错,”浙江的战报让金求德心情舒畅了不少,福宁军节节抵抗,从杭州到萧山一路上,每一座城市都让顺军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现在伤亡惨重的顺军已经不得不停止了继续向浙东的进犯:“给大人的报告上,总算是能写点开心的东西了。” “若是这样说上一句,大人一定会很高兴的。”金求德提笔就开始对战报进行润色,把浙东的顽强抵抗再描绘得花团锦簇一些。因为宋建军的问题他还不知道黄石会有什么反应,这个紧急关头,金求德认为自己的责任之一就是让大人能够保持一颗平常心,不要因小失大,金求德很奇怪赵慢熊为什么还要专门修书一封给自己叮嘱自己要多在宋建军问题上为前方将士说话:“难道他担心我会在这个时候进谗言,让前方将士离心么?这个时候谁会为了一个死人和活人计较?” 现在最让金求德头疼的是兵源问题,以前福建是个产兵大省,那个时候民很穷、官很贪,活不下的农民很多,一部分当了兵,其他的不少当了流寇,更进一步刺激了对士兵的需求。 金求德已经二十多年没来福建了,现在的福建比他离开时还富,政治上的清明已经从福宁真扩散到了政府里,大部分官员都被福宁镇收买不去欺压百姓,而头上没有了政府这座大山,翻身把歌唱的福建百姓现在一点儿也不穷。 福建百姓的幸福是建立在金求德的痛苦之上的,之前这份痛苦是施策的----没有穷鬼就会缺乏士兵。 之前施策已经搜山检海了几次,传统的出兵重地比如福清什么的,现在没有什么人还想玩命打仗。金求德亲自到山区去转了一圈,现情况比他想像的还要糟,很多地方连种地都开始缺人手,大批的青壮年跑到沿海城镇挣钱去了,也就过年的时候回家一次----金求德在这里募兵告示贴得再多也是白费力气。 原本遍布闽粤海域的海盗现在也基本销声匿迹,沿海地区每日消耗的鱼肉量据说已经快有二十年前的十倍了,渔税归福宁镇管后也比以前合理得多。大部分海盗们很久以前就离开荒芜的岛屿,改行捕鱼去贩卖给市民,从良后这些海盗也都把原来破破烂烂类似独木舟的袭击艇换成了神气漂亮的大渔船----这样金求德想招安海盗当兵都没有原材料。 福宁镇军户中的大多数人总是挂一个牌子,他们一天的武器都没摸过直接去城镇的工厂干活,而剩下的那些人里,大多数人对保卫福建以外的地区毫无兴趣。一听说要出省作战就怨声载道,而且数量也严重不足。这次出兵浙东的时候赵慢熊不愿意带他们,施策就用紧俏的福宁镇户口做诱饵,收集了一批想入镇却不可得的山民----其中还有很多其实连福建人都不是,是从逃避左良玉而来湖广人,这些人进入江西的时候,被施策设的卡拦住,给每人一批口粮、军饷,然后鼓吹一通福宁镇和肇庆镇军户的优厚待遇,接着就把这些“福建兵”和“广东兵”打去跟着黄乃明和赵慢熊到浙江打仗----要说施策这种海盗世家出身的家伙的脑子就是灵活。 金求德觉得这个办法不错,但是他觉得这是对福建军事资源的极大浪费,而且施策上次工作做得挺彻底,上个月金求德想故伎重施再来一次户口换士兵行动,却失望地现这种人差不多已经被施策在上次一网打尽了。同时在还在江西执行军务的肇庆总兵刘香也报告说,李定国和孙可望虽然才刚刚抵达,但是在他们的治理下生产急恢复,左良玉又已经被顺军消灭,江西边界上的湖广难民正在扶老携幼地返回家园----没外省的壮丁好拉了。 而本省壮丁也被施策拉得差不多了,现在农村种地的人都不够,金求德就是想拉也得考虑万一出饥荒怎么办。 施策报见进帐,后面还跟着一个将官,金求德认识这个人----姜敏,二十年多前从军的家伙,现在也是海防游击了。 “大帅还为募兵伤脑筋吗?”施策进门后就问道,脸上还带着一种让金求德都觉得阴险的笑容。 “当然,难道施兄弟有办法了吗?” 施策连忙向身后一指:“大帅一问他便知。” …… “九爷。” 正在忙着算账的朱九抬起头,看到这声招呼后抬头一看,一个来客笑吟吟的望着自己,他背后两个人朱九都认识,一个是施大帅,还一个是成天在海上缉私收税、外号姜扒皮的海防游击。就是眼前这个人…… 突然,一丝灵光从朱九脑海里掠过,他跳将起来,语不成调地喊道:“金,金大人啊,哎呀,哎呀,是金大人啊。” “九爷真是健忘,当年在茶馆的时候,你见过我的嘛,后来到长生岛去运货的时候,我们又见过面啊。”金求德面上带着人畜无害的微笑。 “大人责怪的是,责怪的是,”一溜小跑到金求德身边,朱九爷笑咪咪地说道:“金大人也到福建了?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听说九爷就在霞浦,不禁想起了几十年前的交情了,就来看望九爷。” 朱九请金求德上座,奉茶,每次见面从来没好事的姜扒皮紧紧坐在金神通身侧,不过朱九今天一点儿也不怕他,因为九爷记得金神通是个厚道的好人,当年在茶馆的时候还和自己喝过很多杯酒,是老交情了。 两人寒暄了几句,金求德谈了几句福宁军在浙江的顽强抵抗,随口问道:“我记得九爷也懂得些兵法吧,还有些练兵的手段?以前在辽东的时候也算是见多识广了。” “大人过奖了,老夫哪里懂得兵法?”朱九笑起来,连连摆手:“老夫是一点儿都不懂哇。” 说完朱九还向姜敏看了一眼,对金求德道:“要是老夫懂的话,又何必请镇里的人来帮忙练海防队呢?” 上个月姜扒皮跑来通知大家,说根据福宁镇施大帅的情报,数万顺军可能会乘巨舰来攻,所以所有在沿海办厂的人都需要练自家的海防队,这军队当然不能瞎练,要交一笔钱请福宁镇的军官来指点。 这钱已经被金求德充入军资了,不过他本没有真派人去帮助各位厂主练卫队的打算,因为金求德从来看不起城镇兵,觉得他们就是一群沿街叫卖的市井之徒,没有纪律、服从观念和协作精神。根据北方的经验,金求德一个兵也不想从城镇招,觉得就是训练一头牛听从号令都比训练城镇人容易。 一通讨价还价后,朱九把价格砍掉了一半,但姜扒皮把钱拿走了一个多月也没派教官来,其他就算了但是朱九不肯。虽然朱九也不信什么“顺军会乘坐着前所未见的巨舰从海上攻来”的鬼话,但他觉得练些卫队起码可以防贼,经不住朱九死缠烂打,姜扒皮只好派了几个军官让他们到朱九的厂里进行些简单的军事训练。 “哦,”金求德漫不经心地应道,又聊了几句后,金求德忽然出一声恍然大悟的感慨声:“我说我怎么会有这个念头嘛,”他回头问身后的姜敏道:“好像是你说的吧,九爷的厂卫队练得很好。” “是吗?”姜敏侧头看天皱眉想了想,忽然一拍脑袋:“对,是有这么回事,我手下的回来是说过:不愧是去过辽东的人,连厂里的工人都看着像兵一样。前天吃饭的时候,末将好像随口和您提过一句,金帅您真是好记性啊。” “过奖了,那是姜大人的手下抬举小老儿了。”朱九自己是全然不信,笑道:“小老儿哪里懂一点点练兵的手段。” “是吗?” 金求德似乎没有了在这个话题上的谈性,垂端杯喝茶,但姜扒皮却不依不饶地说道:“九夜谦虚了,本将锻炼新兵的时候,让他们分清左右至少得十好几天甚至个把月,可九爷的手下这根本不用人教,也就是一个上午就能做好左右转了。” “什么?” 朱九问明之后,大笑道:“这些虽然不是老夫的熟工,但是老夫的场是造船的,工人岂能不辨左右?” 在姜敏的鼓励下,朱九吹嘘了一阵他是如何训练工人的,趁他唾沫横飞的时候,姜敏偷偷看了金求德一眼,看到对方虽然还在低头给茶水吹起似乎毫无兴趣,却不动声色地微微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得到暗示的姜敏立刻终止了这个话题,又问起其他的事情。 “排队?这有何难,老夫的工人天天上工要排队,下工要排队,就是中午吃饭,也要到食堂排队打饭啊……服从号令,这当然要服从号令了,老夫开工一条船,要几百个人同心协力,不服从号令会出事死人的……分组?合作?哦,原来是这个意思啊,当然了,造一条船会有很多组,老夫的工人里一样有组长,有分工合作……老夫的厂里也要点卯啊……吃苦,难道工人就不苦?农家还有农闲的时候,老夫的工人为了多挣些银子,可是一年到头不得歇……” 见金求德都渐渐抬起头听得入神,朱九更是得意洋洋,大肆吹嘘着自己是如何的治厂得力。 “九爷的熟工,就是比姜游击手下见过的那些还训练有素,有多少?”金求德突然插嘴问了一句:“三百,五百?” “大人啊,小老儿在福建造船已经二十七年了,福州、泉州还有好几家分厂,大人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了吧?”朱九志得意满地伸出三根手指头,虽然这个数字一般是保密的,不过朱九觉得对方又不是竞争对手又有交情就一个没留神:“足足有三千熟工啊!” “九爷真是了得,这熟工的数量想来是闽省第一人了吧?”金求德恭维了一句。 提到这个朱九突然神色一黯,虽然这个是各家的秘密,但是谁比谁强,大家还是心里有数的:“这个可不敢当,小老儿这点算不得什么,闽省几百上千的厂主,怎么也得熟工上万,才敢说自己能进个前十、前五吧?” “但工人最是需要好好训练。” “这个也不敢当,最训练有素的得是矿厂吧?或是工具厂,这俩比船厂还是危险,一刻不能走神,工人间得非常默契和……”朱九话才出口,连忙又纠正道:“不对,不对,应该是消防厂?” “这是什么厂?”金求德精神越来越是振奋,姜扒皮已经完全不需要代他问话。 “就是防走水的,霞浦的消防厂是吕志强吕老板开的,我们办厂的谁还没遇到过个走水失火啊。每月交吕老板一点月钱,若是这些交钱的人里厂房失火了,吕老板就会派他的工人来救火,然后再收一些出马费,比我们自己养水龙队省钱,而且吕老板的那工人!啧啧!”朱九手舞足蹈地给金求德比划着:“各个都能飞檐走壁,扛着水龙在房顶上健步如飞,手里的绳圈一抛就能搭上十丈外的小木叉,那么高的围墙,嗖嗖地就上去了……小老儿看吕老板工人威的时候,甚至想过所谓披坚持锐、攻城陷阵,也就是这么回事吧?” “嗯。”金求德一边听一遍点头。 第二十一节 内忧 离开朱九爷的房子后,姜敏立刻上来对金求德表功:“大帅,这下不愁没兵了吧?” “你想从这些商人手里征兵?征他们的熟工?”金求德的口气里没有丝毫的喜悦之意,反倒显得有点阴冷。看书请到==京尤要读=还能获qb请记住我们的网址. “是啊,大帅,”姜敏不解地说道:“不算江西、浙江,闽粤两省有数不清的厂商,就算一千个好了,就算每家我们征一百人,也一下子就有了十万大军了。” “何况还不止,”以往一直是杨致远在管各地政务,和理事会联系沟通;鲍博文管研工具、招标投产;施策负责看住福宁镇和肇庆镇,他们二人对理事会的势力不太了解,而杨致远死后黄石立刻亲自接管了这部分工作。施策刚才听朱九说他自己就有几千熟工后喜出望外,对金求德笑道:“前十的大厂商,我们征一家就能组建一、两营兵了,还有那个什么消防厂,征下来就连锐士都不愁了。” 施策说着还想着泉州方向和天上分别一摆手:“侯爷高瞻远瞩,杨大人也是有通天彻地之才,藏兵于民,为侯爷伏下这样了得的一支大军,真是令人叹服啊。” 施策和姜敏两个人越说越高兴,已经开始讨论征兵后的训练问题。 而金求德一声不吭,闷头不语地回到霞浦大营,回到军营后金求德把左右都赶出去,沉着脸看着两个笑呵呵的部下,把刚才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你们两个!想征这些商人的熟工当兵?” “是啊,”施策和姜敏虽然异常兴奋,但这个时候也看出来不对了,两个人连忙收起笑容躬身道:“还请大帅示下。” “你们当他们是村里的农民吗?任由你们随便拉?”金神通勃然大怒,声色俱厉地叫道:“你们好莽撞啊,唯恐侯爷的麻烦还不够多么?” 两个人都被骂得楞住了。 “刚才那个朱九已经说了,他手下的几千工人,平日分组,由头目带领,工人听组长的,组长听监督的,监督听总管的,总管听老板的,组织严密丝毫不在军队之下。一层层对上面都是惟命是从,这要是触怒了朱九这样的大厂主,他下令造反作乱哪还了得?我问你们两个,这些厂主手里有没有枪?” 两个部下对视一眼,施策答道:“有,自从几年前有了燧火枪,闽粤的商人都改用这个防身了,猎人也用他们打猎。” “岂只是有?”金求德见施策还没明白自己的意思,提高嗓门喊道:“我们的枪炮也都是他们做的,他们的武器一点儿都不比我们少,说不定还要多。大人一开始不严禁火器流入民间我就有些担心,但是我当时以为归根结底是一群乌合之众,没什么可怕的。” 金求德在屋子里转了两个圈,他很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大人太疏忽了,杨致远真是误事,怎么能让私兵盛行到这个地步?” “大帅是说私兵?” “这不是私兵还是什么?”金求德觉得姜敏说得不错,这种工人稍加训练就是合格的士兵,而且数量极其庞大:“亏你们两个还想征兵!要是征了一个厂主,其他人难免兔死狐悲。[]不错,征一个大厂主就有一两营兵了,我们现在手里还有几营兵?我敢说那许平都没有这么多的兵,要是他们都反了,我们就是打得过许平都未必能打得过这帮厂主!” “大帅,您这也太……”施策觉得金求德有些危言耸听了,自古以来从来就没听说过商人造反:“一群买卖人,哪里会造反啊。” “幸好是一群买卖人,几千年来胆里转了一个圈,现在他越想越是胆寒,据朱九说这样的大厂主居然还有很多:“以前商人没有造反的,那是他们除了钱财一无所有,顶多雇几个看家护院的镖师,还不如地主缙绅的庄丁呢。现在杨致远鼓捣出来的这帮可不同,他们手下的工人可不是缙绅家里的长工佃户能比的。” 施策和姜敏一直呆在福建,是与这帮商会一起成长起来的,所以从来没有多想和二十年前的商人有什么本质不同,姜敏楞了楞,杨致远活着时还好,他死后接管政务的黄石远在天边,福宁镇没少向商人乱摊派、乱收费。姜扒皮是施策的最得力干将,这个称号也是去年骤然响亮起来的,他说道:“大帅,可是也从来没有谁敢不交钱给咱啊。” “他们现在还不明白自己的力量,不过若是放纵下去,迟早有一天,迟早会有人明白过来的。”金求德站稳脚跟,感到手心里全是冷汗:如果商人的力量不是已经遍布闽粤、而只是霞浦有几个这种厂主的话,现危险的金求德肯定会不等黄石号令就军队镇压。但现在金求德知道一不做、二不休,要动手就必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所有拥有作乱能力的厂主一网打尽,他对两个部下吩咐道:“你们二人万万不可透露出我们想琢磨这些商人家财的意思,我这便去泉州面见侯爷,吾恐侯爷之危,不在北顺,而在萧墙之内。” 金求德说走就走,临行前还想起来又叮嘱施策和姜扒皮道:“我走后不许再加临时税给这些厂主。” …… 在许平完成修整之前,李自成就派出使者通报大顺的全国文武,南京落入大顺手中后他在北京就任监国,改称陛下。 监国就是代理皇帝,孙可望得知此事时正在湖广境内巡查,组织人手兴修水利、帮助流民安顿下来,同时出动军队帮助百姓尽快恢复生产。 李定国一开始还能忍耐,见许平都打下了杭州孙可望还在忙着搞内政就问道:“三哥咱们是来南征,江西就在眼前了,我们怎么干起农活来了?” “现在我们大顺已经是十分天下有其八,”得知许平在渡江后,孙可望反倒更不急着出兵了:“浙江是我们和黄侯分而有之,广西也在高将军虎视之下自保都有问题,就凭闽粤赣三省,黄侯他就是三头六臂也翻不了身了,现在我们要防备的就是曹操的赤壁之败、苻坚的淝水之战,而为什么会有这样呢?就是因为他们心太心急。我们都是北人,南方百姓本来就对我们心怀恐惧,明廷长期蛊惑之下还多半视我们为匪,要是现在猛攻他们很可能会帮黄侯拼死抵抗。所以我们要善待百姓,让闽赣的百姓看看,我们是要给天下一个太平的,等百姓看明白了,黄侯就是孤家寡人了。” 李定国仔细想想,觉得孙可望说得不错,又问道:“要不要提醒大将军一番?” “这倒也不必,大将军又不是三岁小孩,不用我们事事提醒。”孙可望希望许平能再消耗一些闽省的力量,让自己先完成攻心,然后再一股而下江西、广东:“我们让湖广的百姓都回乡就是在帮大将军,若是这些人逃难去闽赣的话,他们缺衣少食又没有生计,男丁多半都会去从军和大将军交战。” 顺王的使者抵达后,孙可望和李定国一起出声恭贺顺王就任监国,大顺使者随后又掏出一份黄绸,原来是顺王给孙可望和李定国的封赏: 顺王以监国的身份封孙可望为秦王、建藩陕北,封李定国为晋王,建藩山西。 “两位大王。”宣读完监国的旨意后,使者笑着向二人讨喜钱:“千岁、千岁、千千岁。” 听到是一字王,孙可望也有些吃惊,接着则是一阵感动,顺王给的是实授的藩地,而且旨意上明说可以自拓疆土----当然拓展之后要上交一部分给大顺,还保证说正式登基后会宰马为誓留下祖训:胆敢削藩的就不算是李自成的继承人,诸侯起兵抗拒有功无罪,而提议削藩的都是奸臣,杀无赦。 孙可望飞地在心里琢磨了一番,虽然李定国的封地比自己的富裕点,不过自己边上全是胡虏,可以向西域拓展领地可以成一大国,而且路途遥远中原王朝多半也没这么好的胃口削到自己头上。 李定国得知封地所在后心中生出一个念头:晋中还算富裕,不过北面是大漠苦寒之地,说不削藩,但万一要削的话山西肯定要收回去。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能封王已经是人臣的极致,李定国把未来的展暂时抛到一边,有了封地和开拓的自由后,将来可以再仔细斟酌展方向。 赏赐过使者后,孙可望问道:“陛下还封了什么王吗?” “还有大将军一人而已。”使者略一考虑,觉得没有必要在这个问题上隐瞒,他和另外一个使者同时出,估计也已经到了杭州了。 “哦,理所应当。”孙可望接着又追问道:“大将军封在哪里?” “大将军封吴王,建藩浙东。” …… 使者走后晋王、秦王商量起来:“陛下这到底是宠爱大将军,还是防着他?建藩浙东,这能往哪里去?” “去海外呗。”秦王琢磨了一会儿,他忽然觉得顺王封秦、晋两王,针对的就是回域和蒙古,所谓开拓疆土后要上缴一部分,说不定顺王打的主意就是让回域和蒙古成为汉人统治的封国,然后再把长城内的领土收回去:“陛下这不是封藩啊,这是借我们本钱让我们自己去想办法挣钱,然后他收利钱嘛。” 晋王听得哈哈大笑,现在他们二人的心情真是好得难以形容:“浙东,从来都是防备倭寇,陛下大概是指望大将军和我们一样唯恐日后削藩,赶快打出去当倭王,这样周围的敌人就全变成大顺的封国了。” “我觉得陛下也有此意。” …… 三王受封的消息传遍天下时,山东的路上一队顺军正在全行军,他们头上打着的军旗上,书写着一个大大的“吴”字。 领军的大将正是前明宁远总兵吴三桂,之前李自成把山海关总兵高弟和居庸关总兵唐通调换了防区,让他们都离开自己的老巢到新的岗位上任职以便控制。而吴三桂奉命放弃宁远勤王,这城已经丢给林丹汗了,李自成也没有什么好地盘安置吴三桂。 虽然刘宗敏一直给吴三桂白眼看,但是牛金星倒是常帮他说好话,李自成也还记得许平临走时的劝告,所以终于决定让吴三桂参与南征。 听说三王受封的消息后,吴三桂也是兴奋不已,督促大军加快行军:“封晋必封辽,将来天下一统后,陛下是要去襄京的,秦藩若乱,晋藩可以制其后,可是不封辽藩的话,晋藩若乱又有何人能制?” 听说许平在杭州又胜一仗后,吴三桂变得更加心急,在济南急急告别了山东防御使继续南行:“大将军已经封王不怕分功了,可是郁董、李成栋、刘泽清他们赶在我前面了,吴王殿下可千万不要在我赶到前就进攻福建啊。” 一个部将愁眉苦脸地来报告,说军饷这次又只给了一半:“大帅,太师信上上以后恐怕都只能给一半了,让大帅省着点花。” “陛下宅心仁厚,与民休息不征税赋。”吴三桂似乎一点儿也没动怒,还替李自成辩解道:“三年之内,这国度恐怕宽松不了啊。” “可是大帅,这钱不够啊。”明朝时,关宁军极少欠饷,这次吴三桂根据牛金星的要求裁减了一半兵力,但还是要欠一半的军饷,让他的部下们都感到很不适应。 “本将出来前已经和家里说过了,尔等不同担心,”吴三桂说服父亲把在明朝聚敛的钱掏出一些,毕竟行兵打仗不同坚守宁远,花销众多而且还要赏赐有功将士:“但无论如何不许抢劫!陛下和吴王殿下都极其痛恨这个。” “一定要约束好部众,”吴三桂再三强调军纪:“陛下可是实实在在地建藩,等本将的辽王到手了,你们都可以当公侯!” 第二十二节 包庇 泉州港,一批港口的检查船在密密麻麻的海船中游弋,其中一条靠上了只大船.9│du.net “出海检查!” 为的福宁军官跳上海船后立刻大声嚷嚷道。 “军爷,这是小人的海引。”立刻有水手递上了文件,上面写着船里的货物是咸鱼和海参干。 “厦门的船啊,要去下关。”军官皱眉翻动着文件。 “是啊,日本人就好吃个海产,”船长亲自迎了上来。 “有违禁物吗?” “不敢,不敢。”船长说着就掏出了一个绸包。 军官接过来掂量了掂量,又抛了回去:“对不住了,上峰刚刚下令,要严查违禁物。” 说完军官就要招呼兵丁下舱检查。 “哎呀,军爷真是辛苦了,要说这闯贼真是祸害啊。”船长一边叹息着,一边把那绸包解开了一角,里面闪动的是金光而是银光,接着他又把小包重新系好再次递给军官:“可马上就要来台风了,迟了这船就没法走了。” 这次军官把绸包塞到了自己怀里,叹口气:“也是,不过上峰有令,我还是下去看看吧。” 让部下留在甲板上,军官跟在船长的身后下到船舱里,里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封得严严实实的木箱,只有细不可闻的一些硫磺气息散透。军官快步走到船舱最深处,毫不客气地掀起盖布,看了看下面的两门铜炮,回盯着船长:“先生这海参干,未免也太大了吧?” “日本人就好吃个大个海参。”船长又从怀里掏出了一条金子。 “也是。”军官点点头,掏出一张出港许可在下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郭武。 把它交给船长后,军官快步走上甲板,带着部下离开这条船,当他们向另外一条驶去的时候,背后的海船已经升起了风帆。 在远处另外一条船上,为的检查军官一见到船老大就热情地招呼道:“赵老大,又送广东的皮货啊。” “可不是嘛,”船长领着军官走下客舱,给他点上了水烟:“程军爷,最近风声听说很紧啊。” “是啊,上峰已经下令,所有的木箱都要开箱检查,不许抽查了。”程明惬意地吸了一口烟,翻看着船长的文件:“6老板的皮草买卖,这两年是越做越大了啊。” “赚一点辛苦钱而已,”船长笑着问道:“程军爷是要军票还是黄货?” “这年头世道,谁还要军票啊?” “是我糊涂了,程爷莫怪。” 程明先签好了通行文件,然后才接下船长的红包,不过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递给对方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每一行的开头是船名,接着是出港时间和计划巡逻海域:“这是福宁水师的缉私行动表,赵老大这一路最好看着点。” “多谢,多谢。”赵船长忙不迭把纸张揣进怀里收好,啧啧称赞道:“程军爷真是神通广大,连这个东西都搞得到.net” 军官神秘地一笑,得意地笑道:“赵老大这金子花得不冤吧?” 福宁军的检查官离开后,赵船长马上把副手们喊来,拿着行动表仔细对照着海图研究了一番,安排妥当后下令升帆起航。 水手在甲板上忙碌起来后,二副跳下船舱招呼里面的人:“再给货都上一遍油,万万不要锈了。”这批货大顺山东防御使要亲自过目检查,如果出了什么问题对方可是会罚钱的。 “好咧。” 舱里面的水手把崭新的枪支和刺刀擦得锃光瓦亮,小心翼翼地放进盛满稻草的箱子里,然后一下下把箱盖钉死。 …… 数日后,泉州海防司。 “郭武!” 指挥一声厉吼,把一张文书掷在这个军官的面前:“你还有何话说?” 泉州缉私队昨日怒气冲冲地找来海防司,他们的缉私船在海上拦截一条船进行登船临检时,遭到对方武力抵抗,两名海兵被当场打死,三个重伤还生死未卜。从船上查获了大批火药和两门铜炮,还在被击毙的船长身上搜到了这封文件。 郭武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片刻后突然抬头向周围的同僚和长官们大喊起来:“诸位兄弟救命啊,救命啊,兄弟有难你们不能见死不救啊!” 指挥脸色铁青,指着郭武的鼻子骂道:“平日也就算了,李大人亲自下令要严查,你怎么敢在这个时候防水?你这狗头,不但自己性命难保,也害了我们这些兄弟!” 屋内的都是海防司的军官,看着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郭武,他们也不禁有兔死狐悲之感,程明率先叫道:“大人,这事或许还有回旋余地。” “有什么回旋余地?要是没死人说不定还会有,现在人死了两个,还怎么盖得住?”指挥气恨交加,上前伸腿就去踢郭武。 不料这一脚没能把郭武踢到,反倒被对方抱住了腿,郭武抱着长官的大腿哭得涕泪横流:“大人啊,这么多年,小人一直对大人忠心耿耿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大人您就饶了小人这一次吧。” 还是程明开口:“大人,这事缉私队也不是没干过,平素和我们称兄道弟喝酒的时候都吐得清清楚楚了,他们难道就不怕李大人彻查,把他们那些脏事也都抖落出来?” “那这事怎么办?”指挥知道程明一向脑筋灵活,他急忙询问起对策来。 程明扫了地上的郭武一眼,有环顾了屋内的同僚们一圈:“这世道,谁还没有个粗心大意的时候,我们自家兄弟得同舟共济啊!缉私队死的人,我出一份抚恤。” 其他人也纷纷叫好,响应这个号召: “程哥说的是,我也出一份。” “我也出。” “还有我。” 郭武在地上连连向着大家作揖:“兄弟们的救命之恩,我没齿不忘,将来就是做牛做马,我也会把钱还给兄弟们的。” …… 泉州海防游击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个部下,眉头皱得紧紧的一言不。 “大人,这些奸商实在是太狡猾了,确实是卑职的部下一时不察,让这个奸商混了过去,但是……” “住口!”游击喝住海防司的指挥:“李大人反复交代,什么角落都会查到,你们怎么还会漏过呢?分明是不把李大人的话当话,分明是把我的命令当耳边风!” “大人,这事其实倒也不能全怪他们,”缉私队的指挥开口替同僚解了围:“经卑职严刑审问,这个奸商把两门铜炮沉在海里用绳索拖带,出港之后才提升起来的,也是老天有眼,天不助逆贼,落在了我们的天罗地网里。” 游击哼了一声,脸色稍微放松了一些,不过李云睿那边还是不知道该如何汇报:“除了两门铜炮,还查到了什么?” “没有其他的了,都是海参干和咸鱼。” 海防司的指挥跪倒在地,双手伏在地面上连连磕头:“大人救命,大人救命,大人救命……” “你跟着我这么多年了,一向忠勤谨慎,怎么这紧急关头突然来这么一桩?”游击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不耐烦地挥手道:“回去好好反省,等候处分吧。” …… “启禀大人,缉私队现以往我们的海检有重大疏漏,一些宵小熟悉了我们的检查惯例,就挖苦心思来逃避检查,”在李云睿面前,泉州海防游击一脸严肃地汇报着最近的工作:“比如这次缉私队指挥在带队登船临检时,现船长言词闪烁,水手面露惊慌,敏锐地察觉到此船可疑。可是船舱内确实没有违禁之物,警惕的陈指挥就一面继续用言语询问,一面沿着船帮认真查看,当他走到船尾时,现几个水手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后舱一个不起眼的盖板上,当陈指挥进一步上前细察时,有个水手已经是面无人色,而船长则突然暴起伤人……” “这个陈指挥做得很好,”李云睿仔细听过报告后,点头道:“应该记功,至于殉职的海兵,更要从优抚恤。” “遵命,大人。” “这个现要立刻通报海防司,让他们注意是不是有可疑的绳索沉入海中。” “是,大人,末将已经通报了海防司。” “好,我会立刻向大人报告,你可以退下了。” “是,大人,末将告退。” …… “最近广东和福建两省严查违禁,成效卓著。”李云睿向黄石报告道:“海防各司恪尽职守,布下天罗地网,一些宵小妄图用各种鬼蜮伎俩瞒天过海,但哪怕是沉在海里拖带的铜炮,都休想我火眼金睛的海防官兵的察觉。” 李云睿报告完毕后退出,又有参谋进来汇报其他事宜。 “左梦庚投降了顺军后,和其他降将一起向湖广南部起了猖狂进攻,刘总兵统帅得力,将士用命,给予闯贼极大杀伤。” 黄石仔细看了一眼战报:“加上这次,刘香已经击毙了快有二十万顺军了吧?李定国和孙可望哪里有这么多人?” “刘总兵也有些奇怪,所以对各军将领仔细询问,看起来闯贼大量征用民壮,裹挟他们攻击我军。” “裹挟的民壮能有什么战斗力?” “侯爷明见,确实没有,所以我军几乎没有伤亡。” “但还是退出了湖广南部。” “因为后勤困难,不过江西边境上已经被我们修成了铜墙铁壁,闯贼绝对无法越雷池一步。侯爷请看,刘总兵的部下已经三次现孙可望和李定国亲自督战试图攻入江西,但每一次他们都在我们坚强的防守前撞得头破血流,刘总兵已经把这三次大捷通报全军,并重赏有功将士,官兵士气大振啊。” 黄石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批准了刘香为部下的请功、请赏的大笔银子,这个时候他不能因为自己不信就拒绝这种赏赐。 但是更重要是浙东。 “侯爷这是赵帅今天送到的报告,经过认真核算,公子已经毙伤许贼两万余人,进攻杭州已经耗尽了许贼最后的攻击能力,赵帅认为六个月内许贼无法进攻浙东……” “不可能,要是许克勤这么好打,顺军还能到今天这个地步?”黄石断然摇头,他之前不同意浙江部队和许平硬碰硬,看到赵慢熊坚决执行自己的主张逐城防守让他感到很欣慰,不过许平损失两万,这个,许平他统共能有几万人? “赵帅也认为不是许贼亲领,主要是那些立功心切的江北军,但是他认为这些人元气大伤后,许贼舍不得拿自己的主力嫡系来硬啃我们在浙东的坚强防御。” 黄石逐字逐句地把赵慢熊的分析报告看了两遍,又摇头道:“没有这些人保护南京、杭州,许克勤确实不敢轻兵深入来攻福建,但是浙东仍然未必,回信要赵帅小心提放,不要骄傲轻敌。我们在浙东的大军是牵制顺军的关键,一定要慎之又慎,只有浙东无忧福建才能安全。” “遵命。” 最后进来的是张再弟。 “半年以来,我们得到的全部税赋是一千二百万两银子,半年来我们的各种开支总计两千万两,其中一千五百万两用在军队上。半年前藩库还有八百万两储蓄,现在只剩下二百万两。” “这半年我们只得到了二百万两的捐助?” “是的,”张再弟点头道,两年前黄石得到的捐助达到顶峰,然后就不断下降,随着战场形势的急剧恶化,这半年来的捐助已经下降到区区二百万两,其中包括实物捐献:“而且恐怕以后会继续减少,未来六个月,我担心大哥能够得到的捐助不会过五十万了。” “那我们会有八百万的亏损……”黄石看着手中的文件,苦笑道:“恐怕还不止。” “肯定不止,江淮丢失会让我们的商税大减,估计未来六个月的税赋会减少到……”张再弟顿了顿:“很难说。” “反正不可能过一千万了,能有八百万都是大幸。” “是的。”张再弟直言不讳地说道,长江失守后,直接面对顺军的福宁军需要训练更多的士兵、购买更多的武器、供养规模更大的水师、撒更多的钱维持士气和忠诚:“大哥,如果你在什么地方埋了一笔银子没告诉我的话,现在是把它们挖出来的时候了。” 第二十三节 召集 在泉州听李云睿说起奸商诡计层出不穷,金求德表示他一点也不吃惊:“很多奸商都交通闯贼,商人从来都是惟利是图,现在觉得北顺的风头正劲,他们就琢磨着改换门庭了.net” 今天见过黄石后,任凭金求德好说歹说,黄石也不肯同意限制工商。金求德就把李云睿和张再弟找来商议,希望这两个黄石的心腹帮忙一起劝说,张再弟赶到后,金求德没有立刻切入正题,而是抱怨道:“你这个内政是怎么帮大人做的?我要的银子每次都三成、四成的砍,现在不全力组建军队,留银子还有什么用?” “哪里还有银子?”杨致远死后,张再弟从副手升级为大管家:“到处都要用钱,南京、湖广一下子就垮了,一下子四面受敌,你知道有多少军队要建?有多少堡垒要修么?福宁镇就算好的了。上个月广西急报说急需五百万两银子和三百万石粮食,大人才批给他们一百万两的银子,粮食都要从这笔钱里购买,湖广南部丢失后,江西、广东整个北境都要组建民练,得马上买枪、炮弹药送过去,还有给民团的军饷和安置费,钱理事会倒是能先垫付,可枪都全是赊来的,付清前还要交利钱……” “为什么不征用?”金求德打断了张再弟的诉苦。 “大人不同意。”张再弟无奈地说道。 沉默了一会儿后,金求德终于提起了此行的正题:“其实眼下的问题,我们可以轻易解决,只要大人点头,钱、兵,都不是问题。” …… 黄石公布了弘光皇帝的诏书,接受了齐国公的爵位拥护弘光皇帝三岁的太子在泉州监国。太子监国后立刻下诏,宣布眼下大明已经处在危机存亡的时刻,所以让齐国公开幕府,由齐国公府接管一切军政大权,不准备建立新的内阁,诏书里还给予齐国公一个意味深长的名义:执政。这个齐国公执政将持续到监国太子成年,或是北狩的皇帝返还京师。 齐国公府随即通报治下,宣布明军在浙江和湖光南部都取得了大捷,成功地遏制了顺军的如潮攻势,邸报里乐观地估计顺军在短期内无法恢复元气起新一轮的攻势。趁着这个余暇,齐国公府函给闽省的理事会成员,要他们到泉州觐见齐国公。 作为福建理事会的成员之一,朱九也接到了邀请函。 “齐公这是什么意思?”有其他理事会成员的人拿着请柬跑来朱九这里商议,不少人都感到奇怪,从来没有过这样大举召集理事会成员的前例。 “唉,齐公大概是想劝我们助饷吧。”朱九估计齐国公府无外又是劝捐,这三年来朱九就捐献过数以万计的银子,但一开始是乐于捐助,而这快两年来则是摊派居多。 其他的理事会成员也有类似的想法,这个来拜访朱九的人就担心万一顺军取胜,会报复他们这些支持黄石的商人:“要是齐公保不住福建将来我们该如何是好?” 但朱九还是决心去参加这个会:“齐公待我不错,钱终归是身外之物,要是齐公危难之时我就避而不见,将来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 抵达泉州后,朱九住了没有两天就有人来带他去见齐国公,他被领到一个新落成的宏伟建筑外,进去后是一个明亮的圆形大厅,地面成倾斜状,上百个座位成扇形分布,所有的椅子都指向大厅最低矮处的一个类似戏台的平台,这个平台后还有一个高高的桌子----这也是整个大厅中仅有的一张座子net “齐国公会按时在半个时辰后抵达,朱老板既然到得这么早,就先坐一会儿吧。” 座椅前没有标注人名,引路的人只是把朱九带到这个大厅内就返身离去,朱九环顾四周,看到已经有几个人到了在这空荡荡的大厅里正坐在一起说话,这几个人朱九都认识,全是福建著名的商人,也都是知名的黄石拥护者,其中有一个就是福建理事会的会长,也是朱九的好友。 “刘老板,”朱九在这群人身边坐下,寒暄道:“来得真早啊。” “我还以为齐公会逐一接见我们呢,”刘会长是今天第一个抵达的,作为会长和福建数一数二的大商人,他立刻出言相劝:“九爷,无论钱多钱少,终归是要捐一些的啊,侯爷……不,齐公这些年待我们不薄啊。” 几年前刘会长鼓动理事会承担新军相当一部分的军器供应,也得到了积极的响应,但是战争旷日持久地拖延下来,人心渐渐涣散,去岁理事会中大部分表示不愿意在投钱给一场看不到结束的战争。而后新军主力覆灭在山西,顺军冰锋直指福建,大家就更担忧黄石失败后自家的结果。 “这个不消刘老板说,”朱九慨然应是:“银子我已经带来了就存在客栈,一会儿刘老板打头,我立刻就起身响应。” 几个人商议妥当就开始聊买卖和商机,期间不断有人到达,见刘老板这边有人就围过来打招呼,很快周围就坐了一大圈。 “齐公打算怎么招待我们呢?”大家开始稀奇地四下打量这个大厅,本来认捐会的流程多半是请大家喝茶,然后再摆宴款待,可是这个大厅里椅子连着椅子,面前连个茶桌都没有。等了小半个时辰后,有人就不满地抱怨道:“渴了,茶水怎么也没有?” 朱九同样好奇地观察着这个大厅:“是不是齐公要请我们看戏啊?” “那么小的台子,能演戏么?”朱九的话才一出口就有人反驳道,其他人也立刻附和说:“就是,这台子小得连器乐都放不下啊,而且幕布呢?” 大厅里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大家的话题都集中在这个大厅是干什么用的问题上,朱九又冥思苦想了一会儿,忽然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齐公这是要请我们听书啊。” 说完朱九就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最前,走到那个大桌子背后,得意样样的叫道:“可不是么?这还有块惊木呢。” 在桌子后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朱九伸手拾起那块惊木在桌上重重一拍:“诸位客官听仔细了!” 不拍还好,这一拍之下顿时整个大厅里有如雷鸣,朱九的话显得特别的清晰和响亮,连坐在最后排的人都能听得十分真切。 这个大厅设计的时候就考虑过回声问题,椭圆型的会场能有效的聚焦声音,而四面的墙也做得非常厚实,隔音效果十分理想。 虽然不知道齐公为什么专门修这么一个大房子用来听书,不过朱九的现让大家都来了兴趣,不少人凑到桌旁好奇地察看起来,还有人现其实站在桌前的那个平台上言声音效果还要好一些。 “不过茶水该放哪里呢?”猜到了齐公要如何招待大家后,有人就开始在座椅旁打转:“还有瓜子、果子的,也不能都捧着手里吧?” 来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大厅的座椅有一多半已经坐上了人。 6煜帆和蔡云楠并肩走进大厅时,后者还显得有些神色紧张。 “蔡老板不要自己吓自己,”6煜帆给同伴打气道:“齐公又不是千里眼什么都知道,再说他要是知道的话,也不会请咱们来了,直接就有兵上门了。” “也是啊。”蔡老板寻找了个偏僻角落,拉了一把6煜帆:“咱们坐那边吧。” “好。” 两人坐下后,6煜帆又一次和蔡老板嘀嘀咕咕:“一会儿劝捐的时候,我们多少也得捐些啊。” “知道了,6老板真是啰唆。” 两个福宁军的士兵抬着个高高的木制讲台走进大厅,把它放置在桌子前方的平台上,这个木制讲台黑漆漆的有半人多高,上面没有图案只有三个看不明白的文字:卿议院。 “卿?”朱九琢磨不出字里面的含义,不过他知道这肯定不是说自己的,卿是对国家栋梁的尊称,只能用在士大夫身上。 接着就是一声锣响,大厅入口处有人高声叫道:“齐国公到。” 几乎所有的人都在一瞬间起身,面前前方打算下跪,可是他们都被面前的椅子挡住了,没有下跪的空间。 “诸君请落座。” 一个洪亮的声音从朱九背后传来,他急忙回身,看到黄石正大步从他进来的门口走下阶梯,直奔前排而来。 “原来齐公是要与民同乐。”朱九刚蹦出这个念头,就看到已经有人朝着齐国公的方向挣扎着挤出一个位置跪下去,当即朱九也不管齐国公的命令,和周围人推搡着下跪参拜。 看着黄石一直走到前排却没有停留,而是直奔那个小戏台而去,朱九猛然一惊:“原来那个座位是给齐公预备的,这可遭了,刚才我带头上去坐,岂不是僭越了。” 但黄石也没有走到桌后,而是在那个木制讲台旁停住脚步,转过身面冲着眼前高高在上的人群,伸出双臂向下一压:“诸君请落座。” 朱九起身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齐国公,顿时又觉得一阵不妥,可是站起身就会比齐国公高得更多,似乎更加不好。 朱九如坐针毡地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动时,讲台后的黄石转头扫视着众人,大声问道:“刘会长?刘会长何在?” “小人在。”刘老板忙不迭地站起身,又要再次跪下:“小人……” “刘会长请前面来。” 理事会会长弯腰走到齐国公身前,再次行礼道:“小人叩问国共金安。” “刘会长请上边坐,”黄石伸手扶住理事会会长的手臂,把他拖到了那张宽大的桌子后,按他坐在椅子上:“会长就坐这里吧。” “这是给刘会长用的惊木,”黄石指着那块响木,示意刘会长把它拿起来试试手感:“这个会场的规矩是:只许站在讲台后的人说话,或是一个!只有一个坐在上面的人得到许可后向讲台后的人问,如果有人喧哗、打断言、不经许可擅自起身提问的话,刘会长就用力一拍这个惊木,然后大喊一声:‘肃静!’,刘会长听明白了么?” “这个……” 黄石又重复了一遍,微笑着问道:“刘会长听明白了么?” “小人明白了,可是……” “明白就好。”黄石又用微笑勉励了一下,回身走到讲台后要开始说话。 “国公!”刘会长觉自己竟然坐在黄石侧后比他还高的位置上,而且对方连椅子都没有,立刻跳将起来:“小人死罪。” “刘会长请落座。”黄石回头笑道,等刘老板战战兢兢地坐下后,黄石回头看了一言鸦雀无声的现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有人说商人最是唯利是图,最是没有气节的宵小,就连水浒里面无恶不作的土匪们,在拿人肉做包子贩卖、不知道害死多少无辜的时候也敢鄙视商人,说什么若是读书人经过山下不要坏他们性命,若是农民、渔夫,也不要与他们为难,但跋涉千山万水、不避风雨挣辛苦钱的商人,土匪们却一定要谋财害命,还大言不惭地说杀害商人就是替天行道,就是替人间除一奸恶之徒,真是无耻之尤!” “国公说得好啊。” “国公真是高见。” “国公要为小民们做主啊。” 台下响起一些赞同声,甚至还有可能是装出来的感动呜咽声。 黄石并没有示意大家噤声,而是回头看向刘老板: “刘会长。”黄石轻声叫道,同时向他做了一个手势。 “国公有何吩咐?”刘老板从座位上弹起来,随即醒悟过来,一把将惊木抢在手中,恶狠狠地向桌面上死命拍了下去,同时出一声大吼:“肃静!” 拍完后刘老板小声问道:“国公,小人做得对么?” “刘会长做得很好。”黄石微笑着点点头,回头正要开讲,突然再次回头向刘老板看来,温和地命令道:“刘会长请落座,这会场里除了说话的人和提问的人,不应该还有第三个人站着。” “说到气节,先帝殉国时敲打景阳钟,没有一个士大夫前去护驾;皇上北狩,武将投降唯恐争先恐后;监国太子意图召开科举,可是没有人来应试;可……”黄石加重了语气道:“虽然明知后果难测,但理事会过八成的老板都来到这个大厅,诸君并不因黄某势力孤危就弃之而去。” 第二十四节 问答 黄石进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厚厚一打文件,他把文件摊开摆在讲台上,口中继续说道:“士农工商,商人从来都是最下一等人、是贱民,有钱的贱民就是待宰的猪羊,虽然黄某自问这三十年来待诸君不错,但当到了危机关头----比如眼下这个时候,劝黄某杀猪宰羊渡过难关的人便层出不穷。[]借口,黄某的手下也已经替黄某找好了。” 低下头,黄石开始念文件上面的名字:“刘昌,福建理事会的会长,私通顺军,派人向大顺吴王捐献白银十万两……” “国公,冤枉啊。”刘老板在背后大叫一声。 黄石没有理会刘老板的喊冤,继续念了下去,很快朱九的名字也赫然出现:“……朱九,私通顺军……” “齐公,小人对齐公忠心耿耿,万望齐公明察啊。” 朱九不等黄石念出给自己捏造的罪名,就从座位上弹起来,向着讲台大声喊起来。 这时大厅里人声开始沸腾,不少人猜到今天这多半是鸿门宴,心眼灵活的已经开始四下张望,在门口惊恐不安地寻找着福宁军兵丁的影子。 “刘会长。”黄石回头看着刘老板,后者正一脸惶急地看着自己,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滚滚而下。 “刘会长,请用惊木。”黄石见对方没有反应,微微提高声音提醒道。 “小人遵命。”刘会长再次履行自己的职责,用重重的惊木声把会场里一片喊冤声压了下去。 第三次请刘老板落座后,黄石再次低头念起来,几乎每个在座的商人都榜上有名,而排名基本是按照他们的财富多寡排列的:“……蔡云楠,私自出售军器……6煜帆,偷运军火给顺军……” 把长长的名单和各自的罪名念完时,黄石抬起头,此时大厅内鸦雀无声,所有投过来的目光中都满是惊骇和恐惧:“有人劝我,行擒贼先擒王之计,借口晋国公一事,伪称行劝捐之举,将诸君哄骗来泉州一网打尽,然后缇骑扑平乱党,抄没诸君家财以充军实。” 刘会长已经瘫软在座位上,惊木从他抖动不已的手中无力地滑落,再也无法行使职责,幸好此时大厅内死一般的沉寂,不需要他再维持秩序。 “我知道顺吴王在杭州广檄文,通告闽粤商家,誓入闽、粤之后必定秋毫无犯,我所建之条例奉行如常,顺王和顺吴王一向言则必诺,若我是一个商家,也多半会闻言心动。”黄石扬了扬手中的文件:“我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都是真的绝不可能,但全是假的也是欺人之谈。” 回头看了一眼刘老板,黄石朗声说道:“刘老板我深知其为人,我不信他会叛我。” “国公明见啊。”刘老板立刻回复了活力,惊恐一去,头脑也立刻灵活起来,马上在心里大骂自己愚蠢:“若是国公疑我,怎么会让我坐在这个位置上维持秩序呐?” 黄石又回过头,望向几个他比较熟悉的人,一个个叫出他们的名字,直到朱九:“九爷和我相知已经三十年了,昔日在京师、辽东的情谊历历在目,必定是有人觊觎九爷的家产,构陷于他。” 数过这几个名字后,黄石环顾全场:“但在座诸君,和黄某有交情的也不过十数而已,其他的莫说相熟,就是说过几句话的都不多,我敢断言这报告上的事是真是假,若行雷霆之举,必定冤枉无数。虽然不究便是姑息养奸,但宁枉勿纵之事,黄某不为也。” “国公慈悲啊。” “国公仁德。” “小人必誓死以报。” 下面已经有人嚷嚷要出钱助饷,但是会前最积极动员要大家掏腰包的刘会长此时却突然一拍惊木:“肃静,让国公说话!” 见黄石又回头看过来,刘老板心中一惊,他急于想听黄石的下文所以不假思索地拍了惊木,但却不知道是不是黄石就是想劝大家助饷,连忙问道:“国公,小人记得您说只能一个人说话.net” “刘会长做的很好,只是不必加后半句。”黄石微笑着点点头,又回身继续言: “只是黄某今天虽然不肯行宁枉勿纵之事,但诸君怎知我明日便不会变了心思?怎知将来接替黄某这个位置的人,也会和黄某一个心思?顺王、还有顺吴王,迄今为止没有食言而肥过,但诸君怎么知道若是他们真能击败黄某一统天下、无所顾忌后还会如此?就算他们一生严守诺言,顺王的后人也会萧规曹随,对诸君的财产秋毫无犯吗?诸君的身家性命,终归还是操之人手,莫要忘了士农工商,杀诸君以充国库军实,士人只会拍手称快。对君王是名利兼收之事。” 在座的理事会成员无人不明白这个道理,之前黄石善待商人大家就竭力支持他希望他能在朝中位高权重为大家遮风挡雨,许平出檄文后这些商人也愿意相信大顺的诚意----人为刀俎 我为鱼肉,除了相信掌权者的善意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么?但此刻听起来齐国公已经是胸有成竹,能够拿出一个解大家危难的长久之计,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黄石的解决办法。 只是黄石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把商人的黑材料抛去一边,翻开下面的文件念起来:“杭州大捷,击毙闯贼三万;萧山大捷,击毙闯贼两万……桂北大捷,击毙闯贼五万,高贼宵遁……湖广大捷……” 一口气把明军的赫赫战绩念上一遍后,黄石又抬起头,望着大厅里的众人:“这里面不知道有多少是真是假,要真是打了这么多场大捷,现在战场应该是在北京而不是浙东、江西、广西。这些场大捷,共向我讨赏、讨恤五百余万两,我可以一概不与,但唯恐让忠良含屈,殉国者家小害于饥寒。这些个仗到底打得如何,我不知道,在座的诸君也不会有人全知道,但不会没有人知道,可是诸君只会助饷,看着我把你们的血汗钱往水里抛却暗自心疼而不一言,因为你们担心报复,担心会惹怒权贵----诸君,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真话,一个也没有过。” 接着黄石又念了几份报告,从情报战线到海防稽私都有:“形势真是一片大好啊,我每日看到的是一场又一场的辉煌胜利,零星夹杂着些无关痛痒的失败,但顺军已经渡过长江,官兵却是一退再退。先帝在时,身不解衣、寝不灭烛,一有奏报即起身批改,而殉难煤山。我自问比先帝相差远矣,每日都要睡足四个时辰,也做不到每个县的奏报都躬亲批示。连先帝都不能扭转颓局,我当然更做不到,如果没有更好的办法,我觉得我就是把眼累瞎了也别想把国事办好。” 封建**政权最终都是极度腐朽的,但当两个封建**政权对决时,新兴的一个往往在还没来得及完成彻底**前就击败了她的竞争者。老的政权只有苦苦地熬,力求挺到新兴政权变得和她一模一样的时候,如果这时新兴者没能成功利用开始的冲劲占据全国大部分地盘,老政权就有希望凭借更大的地盘压垮她的敌人,史书会把这种幸运称为中兴。中兴是极其罕见的现象,所以领导中兴的皇帝会得到极大的颂扬----因为他的敌人如此罕见、出色地迅走完了**政权的腐朽道路而颂扬这个捡到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的皇帝。 “和先帝不同,我出身行伍,几起几落,见过人间冷暖。”黄石把所有的报告都推到了讲台的角落上:“虽然这上面一切大好,但我猜测:国朝已经很接近彻底战败了,无论是军事、财务还是内政、人心,国朝已经到了全面失败的悬崖边缘,诸君即使捐献给我再多的军饷,只是推迟最后失败到来的时间而已,因此我不打算向诸君要一个铜子。” 向着大厅的屋顶挥了一下手,黄石坦诚地说道:“这个大厅我去年就开始修建了,但是我本想等到一个更恰当的时候,我曾以为在平息了叛乱和内战后才是恰当的时候把它交给诸君,不过当我看到报告上形势仍然大好后,就知道国朝有了大问题----不能现危机的朝廷是有问题的,在生死关头仍然不能现问题的朝廷是行将崩溃的朝廷,不管恰当不恰当,今天是我最后的机会把这个大厅交给诸君了。” “闽省所有的法令,包括诸君最关心的税法,在黄某还坐在这个执政位置上的时候,都会由这个大厅出。” 税法一词又激起阵阵窃窃私语声,不过这次不等刘会长拍他的惊堂木,出声的人就被周围的人怒斥:“肃静。” “这个衙门我起名为省卿院,诸君将是福建临时省卿院的大夫,这个省卿院将负责制定、修改国朝的律法,决定国朝的政策。以税法为例,到底国朝能够向全闽的商人征收多少税,都将由这个省卿院定下规则,一旦规则定下就成为闽省的律法,官府只能征收律法许可的数目而不许多征。我相信诸君很快就会现,这个省卿院将是诸君身家性命的保证。”黄石顿了一顿:“我知道诸君还有很多不解之处,我说的越多诸君不解之处可能就越多,下面我将接受提问,我先把这个大厅提问的规矩说一下,不许坐在椅子上问,举手就表示有话要问,我点到的人可以站起来提问。好了,诸君可以开始了。” 虽然仍然畏惧齐国公这种朝廷高官的权势,不过黄石话音才落就有人举起了手。 黄石点了他第一个看到的人:“这位大夫请讲。” “国公,被点到的人站起来,点头哈腰地说道:“小人是个消防厂主,有一事不解,以国公刚才所言的税法为例,如果我们定下每次出马费只能征一成的税,可是官府仍然像现在这样要征五成,不交就要封我的厂,怎么办呢?难道我能去告官府么?” “这位大夫贵姓?” “不敢,小人鄙姓吕。” “吕大夫请落座。”黄石高兴地说道:“这涉及到另外一个重大的问题,我刚才忘记说了,为了保证省卿院的权威,以后闽省会设立专门的提刑官负责司法,这个提刑官会分为省、府、县三层,巡抚、知府、县令将不再有断案权,任何人----不仅仅是诸君,只要觉得官府违省卿院的法律,就可以向提刑官申诉,由提刑官以省卿院制定的律法进行判决。” 下面的人一时哑然,黄石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就继续解释道:“官官相护,古之皆然,这个提刑官同样不由巡抚、知府和县令任免,他们由卿院表决通过。” 马上有人喊道:“什么是表决?” “肃静!”刘会长正听得入神,闻言大怒拍案。 “这十多年来,闽省很多村的村长一直是选举出来的,想必大家对选举已经不陌生了,卿院表决与选举相仿。”黄石没有计较而是立刻开始回答。 “就是谁人多谁说了算么?” “肃静!” “是的。不过也有不同,卿院表决不同选举,必须公开投票,诸位大夫不可以隐瞒自己的意愿,提刑官只有通过卿院的表决才可以走马上任,一旦上任官府就无权将其罢免。但如果他做了有损卿院权威的事情,卿院可以弹劾。” “弹劾?谁准这个弹劾呢?” 黄石没有再做回答而是重新开始四顾大厅:“谁有问题?” 一堆手举起来。 “这位大夫。” “国公,小人敢问这个弹劾谁来批准?” “任何大夫都可以提出对提刑官的弹劾,如果卿院三分之二的大夫赞同弹劾,就可以上报给齐国公府,我来确定是否批准,如果四分之三的大夫都赞成弹劾,则无需上报给我,对该提刑官的罢免令立刻生效。”黄石解释完后多加了一句:“不仅仅是提刑官,将来在省卿院的指导下,各府、县都会有自己的卿院,县卿院可以弹劾县令、府卿院可以弹劾知府、省卿院可以弹劾巡抚。” 一个又一个问题被提出来,有一个人提问道:“国公,若是官府不满意我们定下的规矩,把我们抓起来怎么办?” “先提刑官负责断案,其次我已经想到了这一点,所有的大夫都有豁免权,无论是杀人还是欠钱,提刑官都不能抓你们,但这并不是说你们可以为所欲为,因为你们的大夫身份也可以被弹劾,如果卿院弹劾一个大夫通过,那么他就失去了豁免权。” 接着又有更多的问题,问题越问越仔细,终于有人问道: “为什么叫临时省卿院?将来国公还会取消这个卿院么?” 在黄石原本的世界里,第一个进行工业化的是英国,这条路她摸索了一百多年,其后国家有前例可效仿,工业化的进程越来越快。民权的兴起也经历了同样的过程,在工业化的早期,资本家残酷压榨工人,血汗工厂层出不穷,数百年先行国家无数底层百姓流下的血,让后起国家能够缩短这一血腥的进程。因为后起的国家有先行者的经验可期,可以照搬成熟的法律,这条血腥的进化路,后起的国家可以缩短到先行者的五分之一、十分之一甚至有国家几年就走完英国几百年才的民权之路。 和枪炮、军制、科学上的捷径一样,这是属于穿越者的特权。黄石不认为英国工人曾经流了几百年的血,就是中国统治者看着自己同胞再流血的理由,恰恰相反,正因为知道什么样的政策会导致血腥的后果,政府才有义不容辞的理由去竭力避免它----只有这样的政府,才能自称是中国人民的政府。 “闽省各村已经试行选举十多年了,我认为是把它推广到全省各级官府的时候了,包括卿院。”黄石给卿院定下的规矩是公开表决,就是为了让人民能够知道坐在卿院里的大夫到底是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明年,卿院的大夫会由选举产生,诸君都是有钱有名望的人,只要你们想留在这个大厅里我相信问题不大,只要不制定欺压你们手下工人的法律就可以了。工人的饭碗是你们给的,让他们继续对你们心存感激吧。” “国公,小人也有问题!” 刘老板在黄石背后叫起来。 “刘会长,坐在您这个位置上,不用提问。” 坐在后面偏僻角落里的6煜帆和蔡云楠一直没有提问,两个人同样憋了一肚子的问题,等到太阳落山,饥肠辘辘的理事会成员仍然此起彼伏地提问。两个人嘀嘀咕咕了一会儿,6煜帆也犹豫着举起了手。 “远处的那位大夫请问。” 黄石时刻注意着那些不积极的成员。 “国公大人,您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所有的税法都会由我们制定,但如果我们宣布商人不纳税怎么办?您真的也不会干涉么?” “这位大夫贵姓?” “鄙姓6。” “那就是向顺军投降,意味着朝廷的失败和瓦解。”黄石答道:“经过这一天的提问,想必6大夫已经明了,只要我还坐在执政的位置上,这个卿院就会存在,诸君的地位、财产和生命就会处于卿院的保护之下,永远不必担心被抄家、被灭族、被陷害、被勒索,还有你们的子孙后代,这不值得你们保卫吗?不值得你们为之而战吗?如果你们真的认为不值得的话,很好,我不会干涉,我会远走海外,让你们留在大顺治下。” 第二十五节 监督 又有新的手举起来。[] “肃静!”背后传来一声大喝,然后是刘会长客气的声音传来“国公大人,小人有问题啊。” “刘会长不要这样,如果下面的人没有违规,就别阻止他们问话。” “今天时候不早了,最后两个问题。”黄石提高声音说道:“然后大家不妨先回去喝喝茶,吃点东西,来日方长,我们还有时间。” 一个幸运的人被挑中了。 “国公大人,您说只要您坐在这个位置上。那您……您万一退隐了之后……” “这位大夫贵姓?” “他姓李。”刘昌在背后提醒道。 “鄙姓李。” “李大夫请落座。”每次黄石都客气等提问者坐下后才可是面相全体回答:“自古君王与士大夫共天下,监国陛下仁德,愿意与万民共天下。而且监国陛下已经下旨,我已经副署,这个省卿院一旦开启就永不关闭。”黄石琢磨了片刻,突然笑道:“这是民主的开端。” “什么是民主?”刘会长越来越沉不住气了,今天他一个提问的机会都没有捞到。 “还有一个问题!”黄石注视着自己面前那片手臂的森林,最后挑到了自己的老朋友之一:“朱大夫请问。” “国公……”朱九又一次得到了提问的机会,他刚站起身要问。 就听刘会长大喊了一声,这是朝着朱九而不是黄石喊的:“什么是民主?” 黄石回头看了一眼刘会长:“刘会长,请肃静。” 转过身看着朱九:“朱大夫请问。” 朱九看了看从桌子上倾身紧紧盯着自己的刘昌,把自己本想问的问题压了下去:“敢问国公,民主是什么东西?” “一句话,民主就是相信官府应该被监督。”黄石斟酌了一下,决定再挥两句:“在座的诸君现在大多都是老板了,以前多也当过伙计。所以想必诸位可以明了,当老板站在背后时,往往是伙计最勤快的时候,这个时候也不能明目张胆地揩油往自己的口袋里装。而没有一个伙计愿意老板站在背后,他们有很多种说法,比如‘我勤奋肯干,老板监督不监督一个样。’或是:‘老板这么不信任我,让我感到很难受’还有‘我们可以自我监督’诸如此类,这些借口诸君当伙计的时候我猜大概也都用过。” 黄石的话引起了一些笑声。 “但等诸君当了老板,诸君还是会监督,盯得越紧伙计就越不敢偷懒、越不能揩诸位老板的油,老板有权监督伙计、罢免那些揩油和偷懒的家伙,这不但是治理之道,而且是诸位老板天经地义的权利。监国陛下欲与万民共天下,诸君和天下万民以后都是国家的股东老板,官府就是伙计,民主就是监督,它不能杜绝伙计揩油和偷懒,不过可以比不监督好一些。监国陛下它也是诸君和天下万民天经地义的权利。” “好了,今天到此为止。”黄石宣布道“明天不会开会,我本来想立刻登记诸位大夫的姓名的,不过今天好像人没有来齐,”黄石指着那些空着的椅子说道:“这大厅给诸位大夫准备了一百五十一把椅子,和闽省理事会的理事人数刚好相同。” 刘会长的椅子在最显眼的位置,其他一百五十把是一个整体:“休会三天,三天后会正式登记诸位大夫的姓名,诸君会正式拥有豁免权和进入这个大厅的权利。三天后闽省省卿院会正式开启,从此永不关闭。” “齐公仁德。”不少人出称颂声:“愿与万民共天下,闻所未闻。” “是监国陛下仁德。”黄石更正道。 “齐公,”背后又传来刘会长的低声:“您老人家真以为我们相信一个三岁小儿会下圣旨么?” 黄石微微一笑,昂走出了大厅。 三天后省卿院正式召开时,早早的大厅里就座无虚席,差不多所有的理事会成员都赶来了,一个重病在身实在赶不来的还让他长子跑来想参加会议,不过黄石虽然同意这个人可以替他的父亲报名登记,但是无权进入会场。 刘会长满面春风地坐在院长的座椅上,他的好友们羡慕地看着他,今天朱九又想去那把椅子上做会儿用用那块惊堂木,但是被刘会长毫不客气地拒绝了:“这是国公交给我的重任。” “在向诸位大夫报告我的其他行动前,先要说明一下有关诸君通敌案的问题,这个事迟早要解决。”黄石让人把每个商人的罪状都交到当事人手里,他不希望商人还有担忧或是顺军手中还有要挟闽粤商人的把柄:“我猜里面有真有假,不过如曹操昔日在官渡所言,当袁绍势大时他自己都忧虑不安,何况其他?陛下监国,按惯例也是要大赦的,这次的大赦不是一概而论,而是在今日之前,所有通顺、贪污、受贿之罪一概赦免,其他诸如谋杀之类则不在赦免之列。和曹操当日之举一样,这个赦免不需要坦白认罪而后予以赦免,即便之前有通敌行为,只要自今日之后不犯便是无罪,官府将不再关注任何早于今日的通敌嫌疑案。所有人都可以保其秘密,以后便是意外泄露也不会被追究,即便是顺军向官府通报,只要生日期是在今日之前,官府一概视之为诽谤而不进行追查。” 宣布了大赦令后,黄石开始讲述他的行动计划,他没有提到具体的军事部署,而是告诉与会者他打算再拨款一笔钱给浙东,还有湖广北部。 “国公不可,浙东那里就是无底洞!”刘昌才听了个开头就嚷嚷起来,他在浙东也有生意,对当地的军事形势一直保持密切关注。 不过嚷起来的不止刘昌一个,其他不少人也纷纷喊起来。 并不是所有人都在浙江有生意,不少人就开始七嘴八舌地在地面询问,黄石示意刘昌维持秩序后,让出了自己的讲台给一个喊得最激动的海商:“给大夫的手册上,不是写明在这个大厅里,只有站在这个讲台后的人才能言,其他人只能提问吗?” 命令这个大夫上前讲述他所知的时候,黄石走到一边坐到给官员准备的椅子上仔细地听着,那个商人这些年一直兼营福建和浙江的生意,他不敢骂黄乃明,也不太敢骂赵慢熊这个齐国公著名的心腹,就把黑水一股脑泼给了他们手下的将领。 激动地痛骂了一阵后,那个大夫按照手册上的规矩问道:“谁有问题?” 黄石也举手问了几个问题,不过他立刻现这个大夫的注意力全在自己身上,所以就不再举手把提问的机会交给其他人,有个别不太清楚军事情况的人根据朝廷邸报的内容提了几个问题,这个大夫不耐烦起来,指着他一个朋友叫道:“沈老板在杭州还有木材厂呢,他是杭州陷落后才化妆逃回福建的,你们问他不就好了。” 这个亲眼目睹杭州陷落的人介绍了他所见的顺军,从他的描述里听来顺军的损失微乎其微,似乎不太可能被浙东的明军拖住。 暗自下决心把浙江明军拉回来退保福建的黄石,在听完一大群人叽叽喳喳地讲完他们各自的所见所闻和消息来源后,他又上台说到要给湖广的几场战役论赏。 “国公大人,这个事其实小人知道得很清楚。”刘昌上个月还有一支商队在心腹的带领下去江西、湖广南部收购粮食,回来后就绘声绘色地给东家讲过当地的情况,听到黄石说起湖广的战局后,刘昌立刻又觉得表现的机会到了。 黄石仍是微笑着打消了刘会长的念头:“议长,您坐这个位置,只需要维持秩序就好了。” …… 黄石规定福建省卿议院每个月可以休会三天,但大夫们义正词严地表示国难当头、无瑕谋身。可是黄石希望这些人能够利用休假去四下走走,帮助自己扩大影响,因此应该按照法规办事坚决休假。结果福建省卿院出台的第一条反对黄石的法令,就是福建临时省卿院的大夫们一致通过要求紧急加班,暂停省卿院的所有休假。 黄石的担忧也没有持续多久,大批的工厂主自从听说泉州巨变就开始向泉州涌来,找卿院里的朋友打探消息,同时帮助他们出谋划策。 过了头几天后,黄石就不去省卿院添乱,而是在齐国公府办公,把一些拿不定主意的决策送去省卿院让那帮精明的老板帮自己参谋。 省卿院很快又通过几条紧急法令,一条是征用枪炮厂的军器火往福建浙江边境武装民团。本来有人试图无偿征用,但是几个出身枪炮厂主的大夫竭力反对,福建枪炮厂集团已经云集在他们身边,有人威胁说如果无偿征用枪炮他们就要提议无偿征用商船,甚至还有人扬言说要去投顺。最后决定先成本给他们付工人的工钱和料钱,其他的钱先欠着,而且以后官府财政好转得付利息。 其他的征用令大多也按此办理,征兵令吵闹的时间最长,所有的商人都认为自己的工厂最需要壮劳力,最后也达成妥协每家都得出人,不过军饷要省卿院派人去观察放,军费使用也得监督过目。 “怎么样?”黄石问金求德道:“比你的办法好吧?” “确实,”金求德承认虽然省卿院吵闹不休,但是政策的实施有这些商人配合比强抢容易了许多,而且不会造成大的动荡和人心惶惶,卿议院里的人都是各行各业的大头目,由他们去说服其他商人配合也比官府靠威权镇压好,尤其是这个朝廷飘摇的时候:“只是,大人这是权宜之计吧?等到我们渡过危机了,大人会把大权收回吧?” “当然。”黄石不假思索地答道。 …… 一个月眨眼就过去了,福建像是个嗡嗡作响的大蜂巢,动员了大批的军队后全省都变成了个大军营。 卿议员现在一个个忙得不可开交,今天刘昌来拜访朱九的时候,往常会立刻跑来会客的老朋友把他晾在客厅里喝了好久的闲茶。 “诸君。”朱九在院子里忙着接待一拨拨跑来见他的霞浦老友们:“鄙人一直在卿院里为大伙据理力争的,不管是不是海商,只要是我朱九的朋友,没有一个吃了亏吧?” 虽然才当了一个月的临时省卿,但尝到权利甜头的朱九已经决心竞选明年的正式省卿院大夫,朱九已经让管家赶回去在全厂宣布:只要投朱老板当选为期两年的议员,每个工人都能拿到二两的赏银加五天的大假,他还鼓动自己的亲朋也都做出类似的许诺,霞浦的工人和家属占人口的绝对多数,有了这些厂主和工人的支持,朱九觉得自己赢得一个名额那是不费吹灰之力。 “九爷,我一向是支持齐公的,可是这火药征用令……以后官府真得会还么?” “一定还,只要我朱九还在省卿院里,就一定不让官府少了陈老板一个铜板。” “这征用可不止一次啊,九爷能不能在卿院里说说,征一次、买一次啊。” “陈老板,打不退闯贼那你的火药以前就真算是白征了,打退了闯贼,这不是还有利钱么?”朱九毫不客气地借用了黄石的话:“陈老板以前就算没有征用令,你被白拿走的银子还少么?打退了闯贼以后,你会有朋友为你仗义执言,”朱九指了指自己:“有你信得过的人帮你要债,少一个铜板都不会和欠你钱的人善罢甘休,这不值得你保卫么?不值得你为之而战么?要是我,我死都愿意了。” 动员了一番后,朱九又问一个在闽北有生意的朋友:“仙霞关确实打退了闯贼,对吧?明日卿院要讨论这件事,我可不想丢丑。” “确实是赢了,不过不是主力是先头探军。” “嗯,我知道了,多谢。” 好不容易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朱九擦着满头的汗水来见刘昌,见面就是一阵苦笑:“为国效劳,哎呀,辛苦啊,辛苦。还是刘议长清闲啊,真是让人好生羡慕。” 本来刘昌在省卿院是很威风的,大家都羡慕他坐的那把位置醒目的椅子,而且根据黄石的初始规矩:在票数相同时议长一言而决。大家都更是嫉妒得了不得,觉得这议长真是位高权重,一票顶得上别人几十、上百票,和刘会长不睦的还私下商议要提出换人。 结果一个月下来,大伙儿就看明白这议长其实是头纸老虎,除了拿块破惊堂木瞎拍外什么用都没有。既不能言也不能提问,只能坐在那里听别人慷慨陈词。 票数一样?七十五对七十五,做梦去吧,大家仔细一算这事上百年都未必能出上一回。 这些日子来刘昌家门前已经是门可罗雀,清闲之余私下串门时,每次不是被晾上半天就是被婉言劝走:鄙人还要为国效力,议长您先回去忙吧。 “我这个理事会会长的位置已经坐了很久了。”刘昌对朱九语重心长地说道:“我觉得该是退位让贤的时候了……” “不、不、不,”猜到刘昌打算说什么的朱九连忙跳起身,双手连摆:“刘会长德高望重,这个议长的位置非您莫属,换别人我朱九第一个不服!再说,这是齐公交给您的重任嘛。” 第二十六节 武斗 吕志强老板身边聚集着一群闽北商人,好几个人脸上都裹着绷带,还有一个人的胳膊用吊带吊着,杀气腾腾的吕老板正在向周围的朋友们分手铳:“今天姓缪的那伙狗贼要是再敢强词夺理,我们就干死他们!” “当众杀人,恐怕不好吧?”一个省卿有些担忧地问道。 “那帮软蛋,哼,你拿火铳一比他们就软了。再说,难道你不会朝他们大腿开枪么?”吕志强老板一脸的凶光,哪里还像个胆小怕事的商人。 “吕老板说得好。” “今天收拾不了那姓缪的贼,老子就跟他的姓!” 其他人轰然叫好,都把手铳塞进怀里,吕志强老板的桌子上还摊着一堆短剑、匕,卿议员们也纷纷伸手拿上几把。 …… 在省卿院的大门口,一彪人马昂阔步地走过来,没有人穿着体面的长袍,一个个都是短襟紧衣,不少人腿上还打着绑腿、手腕上带着束袖,乍一看就像是一位大侠领着弟子巡街。 这群好汉走到省卿院门口就被卫兵拦住了,为的军官为难地看着一身大侠装束的为者:“缪大夫,您们不能这样带进去。” “我们都是省卿大夫,我们要去开会谁敢阻拦?” 缪老板身后的一群人齐声叫好: “谁敢阻拦?” “谁敢阻拦?” “大夫们要去开会小的们不敢阻拦,但是您们身上的凶器不能带进去,上峰有了严令,大夫们恕罪。” “什么凶器?”缪老板大怒:“我们身上哪里有凶器?” “缪大夫得罪了。”为的军官当兵多年,对方就是身穿长袍,下面若是藏着武器他一样能一眼认出。 士兵们不顾大夫们的恐吓,从这伙人身上搜出了铁棍、短枪和几把斧头。 “这是我们用来防身的。”缪老板大声抗议道。 “卑职保证从今往后只有赤手空拳的人才能进去,”军官在每件物品上都贴上一个系条,上面写好主人的人名,把它们都扔到办公桌后的武器堆上去:“诸位大夫出来时,卑职会原物奉还的。” 缪老板刚进去没多久,军官又瞅见另外一伙大侠朝这里开过来,他立刻迎上去:“吕大夫,您们昨天闹得太凶了,上峰交代不能放你们这样进去……” …… 黄石给福建划定的选区基本是按人数来的,此外对沿海工商达地区有一定偏向,对那些势力足够大的商人来说,比如朱九就自信一定能拿下霞浦五个席位中的一个,所以他们持无所谓的态度。但对如吕志强这种小商人来说,他不是很有信心和强大的对手竞争沿海的席位,在农村又没有什么势力,所以就有人提议推翻黄石的选区划分法,把所有的席位都挪到沿海来,内地随便施舍一两个席位就是。 不过齐国公已经明确表示他不同意修改选区,不过若是省卿院能够达到三分之二的话他也不会干涉,小商人集团就紧锣密鼓地进行拉票,提议对选区划分进行修改。 但除去这些彻底扎根沿海工商区的小商人外,还有一些商人和农村联系紧密,比如做粮食买卖的缪老板,最近就有不少闽省西部缙绅来拜访他,希望缪老板能够仗义执言,许诺若是选区维持不便的话,明年选举结束后给缪老板的货一概打三折,而且会动员他们在沿海的亲戚在缪老板选定的选区投票支持他。 “姓缪的你这个无耻小人,你怎么会替那些缙绅说话,他们连商人都不是!”今天缪大夫才开了一个头,吕老板就跳起来,今天已经是辩论的第三天,吕老板一伙儿形势不妙,只有寄希望于在座的商人同仇敌忾。 “肃静!” 刘议长立刻开始执行权威。 “齐公说了,与万民共天下,”站在讲台背后的缪老板振振有辞:“难道征兵征不到农夫头上么?难道闽西的缙绅不出粮出钱抵抗闯贼么?在座的诸君都是商人,大伙儿来评评这个理,掏钱入股了,可是什么事都不能管,账册不能过问、伙计不听话也不能骂,难道吕老板平素就是这么对待合股的伙伴的么?吕老板就不怕为了自己的私心结果让闽西的缙绅投了闯,连累了大伙们么?” “缪贼!你娘的就没有私心么?”吕志强恼羞成怒,虽然只有短短的一个多月,但大家都已经很明白坐在这个大厅里可是享受到齐公与万民共治天下后最多的好处,若这里没有你的椅子,那就只能去游说其他议员照顾自己的利益了。想到正式选举后可能失去自己的这把椅子,不再提问而是冲向讲台。 吕老板猛冲而来的时候,缪老板仍一副气定神闲的摸样,心里全是不屑之意。 缪老板已经打探清楚,吕老板手下有个工头以前就是少林寺的武僧,河南大乱后流窜到福建给人看家护院,被吕老板聘去当了个消防工,最近听说吕老板把这个和尚从霞浦召到泉州,紧急学习少林武功。 “少林寺那是末流,外家拳何足道哉?”这些天聚集在缪老板家里的闽西缙绅听说省卿院的纠纷后,立刻就有人向他推荐了一位大相国寺的高僧----同样是从河南跑到福建躲避兵祸的:“这位大师修炼的乃是内家拳,千年来大相国寺始终压少林一头,就是因为外家拳这种末流无法和真正的内家高手相提并论。” “气沉丹田。”趁着对手奔袭而来这一点点余暇,缪老板双目微闭、两腿微曲,双手从腰腹间缓缓上提,深吸了一口天地间的元气,顿时就感到通体舒畅,还有一丝真气从腹部上行到檀中。 吕老板一个大鹏展翅跃而演讲台,同时缪老板双目猛睁、挺身迎战。 “呼。” “呼。” “喝。” “喝。” 两个都是一身紧衣武服的省卿院大夫,见招拆招,在讲台上你来我往打做一团。 “肃静!” “肃静!” 刘会长把惊堂木拍得震天响,但是不但讲台上的那两人充耳不闻,台下两派也一拥而上大打出手。 这种全武行已经生过多次,大部分事不关己的大夫都远远避开,围成一圈欣赏着免费的武打表演。 “吕老板一开始那两手,好像是白鹤亮翅加黑虎掏心。以前我在街边卖艺把势那里见过,所以知道这名字,久闻吕老板手下的消防工人里有少林武僧,果然是名不虚传啊。”一个大夫看得过瘾,兴高采烈地评价道。 “那缪老板的招是什么呢?” “缪老板几天前请了一个大相国寺的高僧回家,”有消息灵通人士马上讲起来:“缪老板修的是内家拳,讲求的是靠内劲伤人、无招胜有招,将来吕老板就是练成了金钟罩、铁布衫,也禁不住缪老板隔山打牛的内劲啊。” “来人啊,快把他们拉开!”刘会长还在努力地高声喊着。 几个卿院的工作人员犹豫着走上前,但他们面前一片乱飞的拳头不但没有止歇,还传出愤怒的大喝声:“我是省卿院大夫,有豁免权,谁敢动我?” …… 张再弟气急败坏的跑进来,报告黄石省卿院又一次爆群殴,十几把椅子都在斗殴中被打坏了:“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会成为天下笑柄?” “或许顺王他们会笑,会笑我们的朝廷官员不成体统,不过这是民主的必经之路。”黄石对这种事一点也没放在心上,只是派人去修理椅子:“因为这个卿院里的人都明白他们是真正有权的人,他们争夺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所以一开始难免就会急眼,等他们明白讲理比动武更有用后,自然就不会如此了,莫说这么几天,就是打个一年、两年我都不奇怪,记得不许他们携带武器进场就行,不要闹出人命来就行。” 随着这个省卿院继续展,黄石知道议员往里面投入的心血和精力就会变得越来越多,对这个卿院的依赖越来越大,若是有人想把权利收回时,这些已经投入了巨大成本并且享受着高额回报的人会誓死保卫省卿院,哪怕只有牙齿和指甲也要战斗到最后一息。而且他们拥有的绝不会只是牙齿和指甲,封建**的官场中只有最寡廉鲜耻、精于阿谀奉迎、欺上瞒下的人才能一路顺风,所以通过这种优胜劣汰法则选拔出来的封建官员无论无能到什么地步都不必太过惊奇。而议会制选拔的是最能争取人心、最能团结同盟的人,每个议员都会有广泛的支持者,精于控制人心为自己所用,善于引导平民自愿去走他手指的道路,这是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优胜劣汰法则,会选拔出所长截然不同的官吏。 “这样很好,不用去管,”黄石再次重申道,他觉得这充分证明议员已经开始觉醒,意识到了自己手中的政治权利并在努力争取它:“省卿院大权在握,你难道指望在这种真正的权力面前,他们还会见面握手、表决举手,通过拍手一团和气吗。” …… “大相国寺,果然名不虚传。”缪老板的心情现在大好,今天在省卿院的武斗他们这派没输,而随后的表决则是大获全胜,大部分都心明眼亮估计到重划选区派不可能让他们的提议获得通过,既然无论如何都无可能取胜,中间派就希望站在胜利者一边,捞到维持现状派许诺的好处。还有些人虽然不稀罕维持现状派给的好处,但考虑到齐国公明确说明他不希望重新划分选区,那反正吕老板一伙儿也赢不了,那没有必要为这些很可能会被逐出正式省卿院的人得罪未来的同僚和齐国公。 最后表决下来,维持现状派以压倒性多数击败了挑战者,晚上请功宴上,缪老板把大相国寺的高僧也请来喝茶,虽然一咧嘴就会锥心彻骨地疼,但缪老板的笑声依旧是哪么的爽朗:“将来王师收复河南,本大夫一定提议拨款给大相国寺当善款。” 其他人觉得缪老板是喝高了,这一个月下来就连院外游说的闽西的缙绅也知道这种白花钱的事在省卿院是通过不了的,连忙提醒道:“这个钱就不必省里出了吧?” “闽省当然不出这笔钱,”缪老板两眼紫黑,大笑着说道:“到时候把欺世盗名的少林寺拆了,把他们的地卖了的钱拿去给大相国寺好了,今天我才知道,这外家拳真是末流,那吕贼打在老子身上的拳,一点而也不痛,哈哈,一点都不痛啊。” 志得意满的缪老板看着满屋来恭贺自己大胜的人群,知道明岁正式选举时自己的席位已经是板上钉钉,除去这个席位外,缪老板最关系的就是闽省的军备建设,毕竟只有保住了省卿院才能安享胜利果实,他暗自盘算着,庆功宴后他就要分头去找闽西的缙绅,向他们宣传朝廷的征兵、征粮政策,鼓动他们支持朝廷----经过这一个月在省卿院的厮杀,缪老板的口才和说服能力也是水涨船高,这些议员和以往的朝廷官员不同,很少讲什么国家大义,一开口就是**裸地利害关系和利益交换。 几家欢喜几人愁,吕老板院子里现在则是愁云惨雾,二十几个议员人人带伤,不过相比他们心中的忧愁,这身上的伤痛又算的了什么? “朱九爷居然也投了反对票,我那么多次给他的厂救火,一次次给他折扣,他都忘记了么”看到一个个老朋友也不支持自己,吕志强的伤心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坐在他周围的全是势力有限的小商人,他们拿不出足够的钱也没有足够多的工人同大商人竞争,而远征内地的选区更是没有丝毫把握。 “不是光巨富、豪商才想为国效劳。”吕志强抱怨道,看起来齐国公的体制,似乎只有闽省最有影响力的头二、三百人才能有机会入围:“我们虽然位卑言轻,但也是心忧国事的。” 第二十七节 结党 “吕爷,”大家唉声叹气了一个晚上后,突然有个人灵光乍现:“虽然我们每个人都势力孤危,但如果我们大家人齐心合力,拿下三、四把椅子还是没问题的。” “可谁去坐这椅子呢?”大家先是精神一振,但马上就有人问道这个关键问题。 “这个……我们可以再选。” 本来这个人一开口,大家的眼睛都亮了,但听到这话后大家的眼神又开始涣散黯淡,谁都不愿意花钱出力给别人做嫁衣。 “谁坐不重要!”吕志强突然将大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出钱,而且会号召我手下工人支持随便哪位兄弟,但我本人不抢这把椅子。” 大家闻言都惊奇地看着吕志强。 吕志强摸摸自己还在流血的嘴角,毅然决然地说道:“不错,我们论单个谁也别想当选,但我们的力量要是合起来,那就是刘会长也闭上我们,我是这么想的,无论谁坐这把椅子,他支持还是反对某个提议,都得经过在座诸君同意,就是说,这把椅子无论谁做,都得替大家说话。” “吕老板的意思是?”有人不解地说道:“十个指头还不一般齐呢,怎么能替所有的人说话。” “我们不妨效法齐公,省卿院不是表决么?我们也这样办,事先到底投什么票,我们私下先表决一遍,少数服从多数。” 大伙儿一统商议后,都觉得这是个适合他们这些小商人的办法,但还是有人担心:“这不是结党吗?” “结党就结党了!”吕志强豪气十足地说道:“齐公不是说不以言罪人么?结党又怎么样?我们就是结了,你们要是怕的话,我不怕,我来当这个党魁,到时候杀头也好,都是我一力承担。” 商议了大半夜,这二十几个临时议员最后杀鸡放血为盟,约定要共进退。 “反正也是结党了,不如就结得光明正大,”吕光头身上颇有一股悍勇的光棍之气:“我觉得我们干脆就给咱们党起个名字吧。” “叫什么好呢?” “大家一起想啊。” “拥戴齐公党?” “太肉麻,而且齐公未必喜欢。” “忠君爱国党?” “拍齐公误会,我们可不是保皇派。” “与民共治党?” “抢了齐公的风头。” 大家提出了不少意见,最后还是党魁吕志强拍板:“又要拥戴齐公保卫国家,又要与万民共治天下,那就叫国民党了!” 国民党成立后,第一任党魁吕志强连夜就去求见齐国公取得对结党的谅解,回来后他马上和同志们商谈本党的未来大计: “齐公说了,要让省卿院指导建立各府、县的卿院,这些日子来一直没有动手。我党当务之急就是立刻在卿院起提议,迅成立各府的府卿院。” “不错。”不少人虽然对竞争省卿院没有什么信心,但如果各府也有卿院的话,他们对取得一席还是有信心的,立刻就有人意动打算回去动员,好几个人都纷纷言,打算互相帮助争取让在座的都至少选上府卿大夫的职务。 “你们就想到这个吗?浅了!”经黄石暗示指点,吕党魁痛定思痛,觉得这番争执失利,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朋友交情在切身利益前靠不住:“我们不一定要自己都选上,我们这二十几个,就算都选上又能有几票,而且大家分散了还不是被人欺负?” “吕老板有何妙计?” “我们要团结起来,你们想想,为什么一天到晚有人往大夫府上跑,不就是因为我们能在卿院里说话么?以后我们是一个党,若是我们用一个声音说话,我们点头一下子就有好几票,不要说那些挤不进省卿的,就是其他的大夫也要拉拢我们,所以团结在一起时很重要的。” “吕老板的意思是,我们要集中在一个府,一口气拿下某个府的多数卿位?”有头脑灵活的已经跟上了党魁的思路。 “也是也不是,我们要争取每个府的选票,我有个计划和诸君商议下,但万万不可透露出去。”吕志强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神秘之色。 “吕老板快说。” “现在竞选大夫,那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每个人都凭自己的财力和人脉去争,将来府里多半也是如此,只有一府最有势力的那些人才能进去,剩下的都只能干咽唾沫,我们不要去找巴结自认为十拿九稳的家伙。我们要反其道而行之,找那些单凭自己的力量进不去的人做同盟。”无论哪里都是小鱼小虾数量大大多于大鳄,而且他们同样会有共同的利益所在,吕志强敏锐地通过今天的失败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们要大大扩充本党的成员,几十、几百地联合起来,哪怕是只有十几个工人的小厂主也不放过,只投本党的人的票,每一个府都要去争,这样我们虽然自己的力量小,但是没有人能斗得过我们!” “党魁高见啊。”大家都是精明的商人,虽然还不是很清楚,但是已经能朦朦胧胧地看到了未来光辉的前景。 “不要看现在缪贼这帮风光,且让他们风光一时,”另外一个理事补充道:“若是我党能控制了一府的府卿院,到时候大家都会来求我们,那个时候我党再竞选省卿院,一府的席位就都是我们的,到时候就连刘会长也比过我们。” “不错,不错。” 刚刚表决惨败的一伙儿人,马上就开始兴致勃勃地讨论如何展党员,以什么样的共同利益为号召拉拢同盟军。 …… 吕老板一伙儿提议从建立府卿院的动议并没有在省卿院遭到什么阻力,大部分人都认为他们是认输打算退出福建省权利中枢。那些吕老板的朋友们,比如朱九对吕志强心存歉意,虽说他同样认为省卿院是大商人才能涉足的,不过想到吕老板多次帮自己灭火还常常给自己打折,也希望吕志强能够在低级议会有一席之地。而缪老板等人,则抱着冤家宜解不宜结的想法,既然对手已经认栽自愿退出省卿院,那他们也愿意帮助昨天的敌人找一条退路和下台的台阶,第一是没有将对方赶尽杀绝的必要;第二万一真逼得对方无路可走去投闯或是给福建的动员下绊子同样有损己方的利益。 顺军在福建边境的山区裹足不前,省卿院的紧急动员为地方民团提供了数以十万计的火枪,面对有大量熟悉地理的武装民兵协助的福宁正规军,几万顺军还是显得兵力单薄。本来抱着骑墙心理的地方豪族,在明细了选举规则后现自己有绝对的把握控制地方政权,他们不希望重新回到中央朝廷派来流官操控地方行政、司法大权的境地,也纷纷断绝和顺军的联系。一时间“闽人治闽”的口号喊得震天响,有心竞选县令的缙绅挨家挨户地摆放各村的村长,号召他们出力抵抗北方来的蛮子。 广东目前还远离战火,理事会的商人和地方有心仕途的缙绅看得眼热,在九月联合上书齐国公府,要求暂停科举也举办卿议院和地方选举。 得到许可后,广东理事会忙不迭地宣布粤省省卿院成立,广州虽然没有议会大厅但丝毫不能影响大夫们为国效劳的热忱,粤省理事会会长把自己在广州的大宅子捐出来给临时省卿院当做会堂,不过他坚决拒绝出任议长一职。 经过一番歇斯底里般的互相谦让后,还是福建省卿院帮助他们解决了这个难题,闽省省卿院大夫吕志强辞去了省卿大夫职务,自愿前往广州出任广东卿院议长。乘船抵达广州后,吕志强受到了比泉州欢送会更加热烈的迎接。 吕议长主持的第一个议题,就是广东出钱、出枪、出人支持福建。 “保卫福建就是保卫广东,武装保卫齐国公、保卫与万民共治天下,保卫省卿院,匹夫有责!” 这个议题让吕议长名声大振,在广东省卿院为争权夺利闹得不可开交时,吕议长则不动声色地拜访那些弱势议员,开始在广东展国民党成员。 福建、广东的变天使得浙江的士人更加义无反顾地投奔了大顺,这两省通过科举的士子也滞留省外不归,上书顺王要求从进兵闽粤,清除这股让中华斯文扫地的妖氛。 江西目前仍处于暧昧状态,忠于齐国公的肇庆镇大军仍在境内,上层官吏虽然觉得闽粤闹得不像话,但是湖广的顺军始终打不进江西。而地方实行选举的村县不愿意向顺军交出权力,得到闽省的财政和军器支援后,村长们鼓动地方父老坚持抵抗,武装保卫地方选举权力。江西理事会目前还不敢提出和广东一样的决议,不过看到闽粤的巨变后他们也觉得有盼头,纷纷出力协助肇庆军坚守,还制造谣言希望齐国公以执政的权力罢免江西巡抚和各府知府,早日召开赣省省卿院,江西的缙绅目前也持观望态度,大量前去拜访理事会成员商讨未来的权力划分,导致本来就虚弱无力的江西巡抚衙门更处于被架空状态。 到十月底,军事上的僵持形势已经变得很明显,浙江顺军主力开始掉头清扫浙东沿海地区,大顺中央对今岁攻入福建、江西已经不抱指望,工作重心转向内政。浙东的商人相当一部分焚烧了厂房逃去福建,和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些把宝压在齐国公仍然能够翻盘上的缙绅,福建省和广东省两省省卿院均通过提案,表示会在适当的时候补偿遭受战火的浙江商人。这些拒绝同大顺合作,带着细软逃到明军控制权的浙江商人、缙绅迅成立了浙江流亡省卿院,主要议题就是将来王师收复浙江后,如何赔偿他们因避免资敌而放弃、烧毁的家产。 …… 自从李自成封李定国为晋王后,姜瓖过得并不快乐,他现有的地盘属于李定国所有,等到天下一统后就得把地盘交给大顺的新贵。 得知吴三桂领兵南下后,姜瓖的心情变得愈加的不好,作为更早投顺的边军大帅,他没有得到为新朝立功的机会而是依旧防守边境。而大顺拨给的军饷比起前明也是有减无增,但监督却严厉了许多,姜瓖不但无法继续吃空饷,而且还不得不裁撤了一部分军队。 得知南方的战局陷入僵持后,姜瓖幸灾乐祸了一番,战事旷日持久地拖下去就意味晋王无法来山西接受他的地盘。但现在大顺十分天下有其八,齐国公在闽粤搞的东西怎么看都像是垂死挣扎,姜瓖的前途仍然是一片灰暗。 驻扎在附近的王启年是姜瓖的难兄难弟,救活营投降顺军后牛金星许诺会让王启年把军队扩充到两万,但是现在只给一万人的军饷还是看在他手下这支军队之前的赫赫声威上----在天下没有一统的时候都这样对待将帅,那将来刀剑入库、马放南山后更是可想而知。 今天王启年偷偷离开营地跑来见自己,姜瓖不用问就猜到准没有好事。 果然, “太师说,国库吃紧,南方久战不定,所以明年的军饷还得减少。” 王启年一开口就说到正题,大顺认为目前山西边军的数量还是太过富裕,就是再减少一部分也足以保卫边疆,所以打算再减少三成的军饷。 “从来没听说过不缴皇粮的事,这国库能不吃紧吗?”姜瓖毫无掩饰地出抱怨,三年免征的政策让山西的民生状况迅变好,但是这对地方军阀毫无益处。虽然姜瓖也承认就是再减少一半军队也足以防守边境的关隘,但这迟早是晋王李定国的地盘,他就是守得再好又对自己有何好处? 互相抱怨了一番后,王启年说道:“今天来见姜兄,其实还有一事,有一个人想要见见姜兄。” “哦?” 来人被王启年引进来以后,姜瓖定睛看了看,突然一蹦而起,大叫道:“鬼!鬼!鬼!” 第二十八节 倒戈 “姜帅还记得老夫啊。”来人捻须呵呵而笑,大模大样地找了个椅子坐下,气定神闲地看着姜瓖。 姜瓖惊疑不定地看着来人:“督师到底是人是鬼?” “老夫当然是人了。”洪承畴对姜瓖的反应似乎相当满意,他指着从窗外洒进来的阳光说道:“难道还有鬼敢大白天出来吗?” “可是,可是……”姜瓖此前拜见过洪承畴多次,之后松山明军大败于北虏,洪承畴下落不明,后来又消息说他在林丹汗那里绝食而死,崇祯皇帝亲为奠基,这数年来所有人都以为他确实是死了。 “洪督师是人非鬼,姜兄不要误会了。”王启年笑道:“督师此番前来,正是奉青吉斯汗所命,和我们共商大计的。” 洪承畴本来确实摆出了一幅绝食的摸样,他自认为凭借自己的身份地位,还有对中原官场的熟悉,就算林丹汗是个无谋鄙夫,但只要心存席卷中原之心就不能不善待自己。绝食而死不会很快,洪承畴琢磨着若是对方来给自己披件外衣、或是亲给端茶送饭,自己就感动一番,啼泣声“明主啊”,然后就可以继续在蒙古那边当大官。 不想林丹汗这个野蛮人比洪承畴预料的还要没有文化,把所有的俘虏一窝蜂地打去当奴隶,年轻力壮的种田,年迈体衰的就去放羊,洪承畴还没有来得及摆好他的名士架子,就被蒙古兵用鞭子劈头盖脸地一顿乱抽:“装什么死,还不去干活!?” 一肚子学问的洪承畴这几年过得是暗无天日,正在他仰天悲叹,可惜自己满腹的锦绣无从施展时,一眼没看见手下的羊就撞了阿敏的行驾。 阿敏看这老东西举止还算得体,心想要是他的死鬼堂弟皇太极还活着的时候,挺看重中原的读书人,就扔给洪承畴块马啃了半截没吃完的麦饼子,好不容易逮到机会的洪承畴纳头就拜,哭喊着“明主啊”,寻死觅活地攀上了阿敏。 正好阿敏当时正琢磨着投降大顺,需要个熟知中原官场规矩的奴才,就把洪承畴捎回了朝鲜,一路上洪承畴使出全身解数替主子筹谋划策,指出阿敏进占朝鲜后李家国王逃去了大明受到优待,要想查清顺王的意图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侦探顺王对这位流亡国王是什么态度。 阿敏对洪承畴的话深以为然,经过一番打探后失望地现李自成进占北京后对朝鲜国王依旧以礼相待,还说过什么要存亡续绝,保他重回旧府。 虽然失望,但阿敏依旧派人去大顺朝廷疏通,希望能够在大顺治下做个藩王,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李自成也姓李的关系,大顺朝廷对阿敏的使者爱搭不理,最后只扔下一句话:若是阿敏将来出兵协助顺军攻打林丹汗,收复全辽、平定漠北后可以把建州节度使的职务给他。 第一这个职务只是副职,大顺仍要往建州派防御使,其次阿敏在汉江平原住了这么多年,实在没兴趣再回建州老林子里去喝风。本来阿敏还想再疏通一番,但他的使者要往来于朝鲜和北京之间,路途遥远还得小心潜行避开林丹汗的耳目,朝鲜国王就待在北京,听到风声后立刻跑去顺王那里,毫无廉耻地说什么汉江以北是明太祖赐给他祖上的,现在大顺革新,他情愿把鸭绿江和汉江之间的北朝鲜交还给顺王以示和前朝一刀两断。就此顺王就拿定了主意,说什么也不同意阿敏的条件,一定要他把朝鲜的基业交出来。 既然投降的大门被堵死了,阿敏只好横下一条心和林丹汗顽抗到底,洪承畴觉主子的神态有变,立刻敏锐地意识到对方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他连忙献计给阿敏,说顺王赏罚不公,北方边帅投顺之后待遇还不如前明一定心怀怨恨,只是慑于大顺吴王的赫赫声威敢怒不敢言。 阿敏觉得洪承畴分析的有道理,就收起把他一刀宰了的心思询问对策,洪承畴分析说当今之计,只能先行等待,若是南方一鼓而定,大顺吴王帅师还朝,那以中原的人力、物力,林丹汗是说什么也撑不住的,阿敏就是再不情愿也得去当建州节度使;但洪承畴觉得黄石应该还能挣扎一番,阿敏也同意这个看法,洪承畴指出若是南方迟迟不定,以顺三年免征的政策必定会陷入困窘境地,南方花钱一多势必还要进一步降低前明降军的待遇,吴王又被南军拖住大顺北方空虚,要是到时候煽动前明作乱就能把水搅浑。 后来形势的展一步步地验证了洪承畴的预见,南方的僵持局面从年中后变得越来越明朗,洪承畴料定顺军冬季无力继续进攻,要积蓄粮草准备明年夏秋才能再次起攻势。 无论是阿敏还是洪承畴都觉得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现在是大顺旧力已尽,新力方生的虚弱阶段,阿敏马上带着洪承畴去见他的妻兄。林丹汗这时几次和顺廷沟通,对方都咬定一定要他把辽东吐出来,重新接受顺廷的册封和节制,他和阿敏一拍即合,打算动冬季攻势和顺王拼命。 洪承畴自告奋勇出使山西去劝降待遇最差的晋地将帅,临行前他再次和阿敏秘议,要是此战能一举推到黄河,那就吞下这块地盘好好经营,坐视顺和残明继续内讧,将来成则大元,退亦不失金国。要是大顺在南北夹击下崩盘了,黄石又大神威卷地而来,那就凭借着手里的地盘和背刺顺王的功劳和齐国公讨价还价,至少要把朝鲜王捞到手。 潜行入关后,洪承畴第一个就去求见王启年,大顺吴王南征后,已经扩充到一万人的救火营成为北方不可忽视的一支力量。洪承畴估计王启年肯定不甘心征战了一辈子,手握这样一支雄兵最后却被顺廷削减兵权,什么荣华富贵都捞不到。 而洪承畴确实也没猜错,王启年得知李定国受封晋王后也是气恨交加,得知牛金星又要减军饷后已经在暗自盘算造反的成算。洪承畴开出的条件是赵王加半个山西的地盘,但王启年主动推辞掉了,表示山西可以都留给姜瓖,他要山东。和洪承畴达成协议后,王启年就带着他去找姜瓖。 “姜帅,想必你也看到闯贼的邸报了,刚刚又把后卫、神射两营派去江南了,现在李贼已经是孤家寡人,姜帅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和姜瓖痛陈半天的利弊,洪承畴见姜瓖还是迟疑不定,忍不住催促道。 姜瓖也清楚李自成手边的嫡系只剩下三万多人,其中两万怕都是新招募的士兵,唐通、高第守卫关隘还行,但他们的实力不够参与征讨山西,而且若是尽撤居庸、山海两关的守卫,辽西走廊上的蒙军就可以直捣北京:“只恐吴王北归。” “姜帅多虑了,”洪承畴呵呵笑道:“许平是齐公的弟子,他们师徒二人交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现在虽然闯贼势大,但姜帅和王帅在北方举义,青吉斯汗挥大军五十万入关,转瞬之间黄河以北便不是李贼所有,许平军中闻之根本已失势必人心惶惶,而齐公必定蹑其后,待许平仓皇回师救主的时候,齐公击其惰归惶惶之众,吾料定他必死于乱军之中。” 姜瓖皱眉想了想:“尚有细柳、泰山两师。” 吉星辉和周续祖被李自成派去防守陕西北境和镇守河南,要是王启年和姜瓖造反的话,这两支军队立刻就可以被征调参与镇压。 闻言王启年大笑道:“他们二人不来则已,来的话我的救火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他们俩灭了。” 姜瓖再三考虑一番,点头道:“事成之后,汗王如何待我?” “汗王愿与豪杰共分天下,当拜姜帅为晋王,举全晋之地像授。” “那汗王要什么地方?”姜瓖看看王启年:“王帅又要什么地方?” “汗王已经拜王帅为鲁王,山东尽属王帅所有,而直隶之地汗王会先辖之,然后归还给大明天子。”洪承畴胸有成竹地笑道:“汗王此番兴师,非是为了中原之地,而是欲为大明天子报仇!李贼兴兵犯阙,谋害圣明天子,汗王将亲往京师为先帝丧,若是吉帅和周帅愿意共襄义举,汗王也有大礼送上。” …… “儿郎们!”王启年面朝着救火营大军话,他眼前密密麻麻的白羽海洋下,官兵都是一身白衣,带着崇祯皇帝的孝:“我早说过太原乃是山西的千古名城,里面的子女玉帛都是要让兄弟们所有,我说话从来都是算数的!” …… 冯梦龙是苏州府人,除了创作过三言二拍等五十余部小说外,还更定过颂扬岳飞的《精忠旗》的故事。 顺军南下,吴王许平因为喜欢冯梦龙的小说,并且因为他当过福建的县令而加以征召,冯梦龙以年以八十为由拒绝接受顺廷的赏赐。 不过冯梦龙一生热爱游历,足迹遍布名山大川,顺军轻取南京后新朝重振法纪,冯梦龙便乘船北上京师,观察罕见的王朝更替情景。并对家人坦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当此鼎革之时要仔细体察民风,再努力写几篇小说出来,若是身处这样的惊涛骇浪之中而虚度光阴、老死床上会让他死不瞑目。游历到山西时,冯梦龙正巧遇到姜瓖、王启年引北虏入关,冯梦龙不顾年老体衰,连夜奔波于山西诸县之间号召缙绅、百姓起来抵抗异族入侵。可顺军措手不及之下,不出半个月就把太原以外的地区丢了个干干净净,蒙军连破代州、忻州,长驱直入山西腹地,很快就把太原包围起来。 几天来太原城头的炮火就没有止歇过,几天前顺军城外的营寨尽皆被蒙军攻破,全数退入城内坚守,和城外断绝联系前北京严令山西顺军死守太原,北京、陕西、河南正在急动员,准备向山西开来与叛军和大举入关的蒙军交战。 “城破啦!” “西门破啦!” 随着门外几声凄厉的大叫,周围顿时就是一片哭喊之声,太原城内家家闭户关门,藏在家中祈求着能逃过这番兵灾。 …… “真是摧枯拉朽啊。”看着烛光熊熊的太原城门,亲临前线的林丹汗由衷地称赞道。 虽然救火营装备的火枪、甚至火炮蒙军都有,以前也和救火营有过交手的经历,但这次看到救火营攻城的时候林丹汗还是钦佩不已。 一开始救火营就用火炮和火枪牢牢压制住城头的顺军,训练有素的工兵不急不忙地侦查好地形,然后迅填平了太原城外宽阔的壕沟。铺好这条通道后,救火营的炮兵和步兵紧密配合,将城头上的顺军打得抬不起头来,参谋们带着工兵们从壕沟上的通道冲过去,娴熟地在城门下挖好洞穴,然后填上火药予以爆破。 看上去坚不可摧的宏伟太原城门,就像是一张纸般被爆炸撕得粉碎,大批救火营的士兵立刻从藏身的壕沟中一跃而起,呐喊着冲进城去。本来林丹汗面对太原这座坚城的时候,还考虑过长围的策略,没想到救火营几天内就以微乎其微的损失将其攻破。 “汗王过奖了,”王启年微微一笑:“举手之劳罢了。” …… “老爷,不能出去!” 一个仆人紧紧地抱着冯梦龙的大腿。 “胡扯,八十老翁,只欠一死!”冯梦龙用力地敲打着仆人,把他砸得头破血流跑到门口,推开门冲了出去。 回头看了看畏缩在屋内的其他仆人,冯梦龙大喝一声:“我读书认字,身受圣贤教化,难道就是为了写几篇小说吗?” 西城已经是火光冲天,入城的蒙军正在焚烧房舍把守军从他们的藏身地赶出来,冯梦龙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前面是一些身穿黑衣的散兵游勇,正尝试着进行巷战。 “杀贼啊!”白胡子老头蹒跚着从巷边这些黑衣士兵的身旁跑过去,把手中的剑高高举起,无畏地冲向涌过来的白羽兵。 “砰。” 一声枪响过后,冯梦龙像个醉鬼般地在原地转了两个圈,一头摔倒在地上,救火营的士兵面无表情地从这个老人身边踏过,一个白羽兵看到他还在喘气,就停下脚步用力将刺刀扎入冯梦龙的后心,随即迅地拔出,继续冲向前方仍在抵抗的黑衣敌军。 和黄石原本的历史一样,冯梦龙不仅为他的祖国留下了书籍,也为他的民族洒下了热血。 第二十九节 两难 张天琳乃是大顺正二品武臣,李自成藏匿山中时追随左右的十八骑之一,大顺在西安建制时,牛金星曾预备给他制将军称号,后来改称左将军。李自成北上攻取北京时任命他为山西留守,称监国后委任张天琳为山西节度使。 得知城破后,张天琳率领亲卫拼死巷战,且战且退到太原衙门时,他身边只剩下百余人而已。 见蒙军势大,张天琳一挥手中宝剑:“去南门。” 南门城楼上此时还在顺军手中,张天琳带着亲卫登上城楼继续指挥抵抗,入夜前太原全城失陷。得意洋洋的姜瓖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来到最后这小股仍在抵抗的顺军原处,派人向城楼上喊话: “汗王知道张将军是好汉,何不早降?” 看着满城的烟火,还有身边人人带伤的部下们,张天琳长叹一声,对左右说道:“诸君把我的级献给鞑子吧,应该可保平安。” “大人,吾等誓死不降!”左右闻言纷纷大声叫道。 “你们若是能保住性命,可是寻机逃还,告知主上今日情形。”张天琳看见原处的蒙军已经把火炮推过来,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可能支撑到天黑了:“徒死无益。” “大人,吾等誓死不降!” 左右的顺军仍是一模一样的回答。 “唉。”看着城下姜瓖那模糊的身影,张天琳想起当初晋军投降时的一番对话,顺王觉得姜瓖世代将门,大明崇祯天子对他又极为优待,结果却不战而降,就有心杀其人、夺其军,但张天琳拼命为姜瓖说好话,觉得杀降不但不祥而且不义,最后李自成看在这个老兄弟的面子上就没动姜瓖。从被委任为山西留守到出任山西节度使,张天琳一直对这些降将推心置腹,从来不曾剥夺过前明降将的兵权,左右有微词时他还常说:我待人以至诚,别人必会感动。 结果姜瓖在大同诱杀张天琳好友柯天相,引蒙古兵入关后,这些降将因为对待遇不满纷纷倒戈,张天琳竟然因为没剥夺过别人的兵权而变得无兵可用:“当初放过这贼子,真是妇人之仁啊,我害了顺王,也害了这山西全省百姓,还害了我的朋友和这许多好部下。” “主上、太师和大将军会替我们报仇的。”张天琳向周围不离不弃的部下们团团一拱手,亲自探出头向城下大声喊道:“张某有死无降!” 太原城陷,大顺山西节度使张天琳殉国。 …… 明朝时姜瓖世代将门,其兄姜让本为大明榆林总兵,现在是大顺陕西节度使,闻变在榆林起兵,打着为崇祯报仇的旗号叛顺围攻西安----大顺的西京。姜瓖伙同其弟姜瑄----原大明山西阳和总兵,配合救火营和林丹汗主力横扫整个山西,前明降军纷纷倒戈易帜,顺军的嫡系留守监视部队很快就被蒙军消灭一空。 顺廷急令正在四川恢复秩序、组织生产的高一功部驰援陕西,高一功星夜奔赴西安意图给守城顺军解围时,侧翼一同前往的吉星辉临阵倒戈,自称当初投降顺军乃是权宜之计,在姜让和吉星辉的夹击下,高一功所辖顺军一败涂地,突出重围后帅残军退保四川。林丹汗拜姜让为川王,让他急兵南追高一功,而拜吉星辉为秦王,约他来山西会师一同进攻北京。 …… “大人,第十九步兵翼已经顶不住了。” 从北直隶紧急动员,第一个抵达山西境内的援军是沈云从带领的狙击营,这个营刚组建数月,营内只有很少一部分是跟随许平征战四方的老兵,而武器更是缺少。顺廷开始南征后,主要的力量都用来供给许平的部队,狙击营的训练计划严重滞后,本来沈云从也没有想到手下这个营会这么早就上战场,无论是顺王还是太师牛金星都估计怎么也得到许平北返,顺军开始经营关外时这个营才会派上用场,这样顺廷就有足够的时间和物资补给、完善狙击营。 “知道了。”沈云从的部下只有不到四分之一有火器,剩下的还都是长矛等冷兵器,不要说对上救火营,就是面对林丹汗的主力军都显得十分吃力,他看着眼前危机万分的战场,冷冷地答道。 “大人,周续祖军出现在我们侧面。”又一个参谋急匆匆地来报告。 “是助我还是助逆?”沈云从立刻问道,但话才出口他就自嘲地笑了一声,因为参谋指名道姓地叫周续祖的名字已经足以说明一切。 “周贼!”参谋气恨恨地报告道:“也打起了红旗,还让手下兵丁也带着昏君的孝。” “不知道插汗许给了他什么,是豫王吗?” 沈云从看到救火营背后蒙古骑兵正起冲锋,把败退的顺军第十九步兵翼的士兵成片地砍倒在地,可此时沈云从手边已经连一个兵都派不出,第二十步兵翼正勉力抵抗着周部和王部的两面夹击,失败看起来只是时间问题。 “当初余兄说要把王启年这贼宰了,救火营都坑了,要真是如此,哪里还有今日之患,就是蒙兵入寇,狙击营也不会没有武器,可大人就是不同意。”沈云从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的军队从颓势变得败象毕露,然后就是全线崩溃。狙击营各队的队官都是沈云从一手提拔起来的,几乎都有在近卫营或是装甲营种效力的经历,就像祀县之战是新军第一次全面溃败,这也是许平成军以来他手下第一次遭到毁灭性打击,而狙击营的队官也和祀县新军的军官一般,纷纷战死在沙场第一线:“大人真是妇人之仁!” “大人,”左右看到蒙军已经从两侧包抄沈云从的将旗,顺军士气已经崩溃,士兵们在军官战死后抛弃武器满山遍野地逃窜,只剩下一点点部队还在营主的旗帜前做最后的抵抗,而沈云从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摸样,着急地催促道:“快走!快走!” “胡说!我这么多朋友、部下和好军官都战死了,我岂能独活!”沈云从把佩剑解下来交给参谋,让他们带着自己的佩剑和营旗撤退,把它们交给许平,同时已经把手铳紧紧握在手中:“本将绝不会活着做俘虏,告诉大人,若是他不能用王贼、周贼的心肝祭奠兄弟们,我死不瞑目。” …… 北方急报如雪片般送到浙江,许平让全军转入防御,本人立刻回到南京坐镇。 “大同失守,右将军柯天相殉难。” “太原失守,左将军张天琳殉难。” “反攻山西不利,偏将军沈云从兵败自杀。” “西京失守……” “陕西全境沦陷……” “山西全境沦陷……” “紫荆关、居庸关戒严。” “山海关戒严。” “北京戒严。” 从北方来的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现在军中人心浮动,尤其是家属在河南或北京的官兵,更是一片心浮气躁。 “主上有何吩咐?”许平询问从北京来的使者。 “陛下和太师想知道大将军兵力有没有富裕,若是大将军能抽调一劲旅北返的话,那是越快越好。”几天前使者还带顺王和牛金星的话给许平,让南征军不必惊慌,顺廷已经集结部队准备反攻山西,许平的任务仍是积聚兵力、粮草,准备攻打福建。 而许平选择的攻击点就是仙霞关,早在李成栋、吴三桂几次试探进攻不利后,许平就觉福建仍有相当余力,下令各军停止冒进展开侦查。最近几个月以来许平在一线扩建了许多大型仓库贮备军实,清剿浙东后方,抄没逃亡福建的缙绅、商人的家产,同时举办了多次劝捐、劝饷的诗会,把收集来的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到一线。 虽然许平放风说要到明岁夏秋两季再起攻击,不过他始终在寻觅着最佳的攻击机会,而这个日期他估计可能会在闽省召开那个什么选举的时候提前到来。到前线督战后,许平亲自负责情报收集工作,仔细侦探仙霞关附近明军的具体部署,几个月下来其中明军防御体系中的那些核心棱堡,它们的垒墙高度、宽度,还有壕沟的周长、深度都已经精确到了寸,连这些棱堡堡门距离垒中明军指挥部的距离有多少步都了如指掌。目前近卫、装甲两营已经齐装满员,许平在后方秘密建立了一条同明军仙霞关阵地一模一样的防线,所有的棱堡、壕沟和交通壕都是严格按照情报复制的,这两个营就在这条秘密防线里进行训练。前卫、后卫、神射三营则继续补充人员,在许平的计划表里这个月会收集到足够多关于闽北龙岩、福州一带明军二线防御体系的情报,然后会建立另一条秘密防线让这三个营投入训练。 福建有大量的民兵组织,而且还有规模庞大的福宁军。虽然对方战斗经验远远不能和顺军精锐相比,但是对方既有山地地形依托,而且火器数量大大乎许平想象,周洞天估计光对方民兵拥有的火枪就比顺军全体还多。所以许平认为对福建的第一击就必须达成摧毁性效果,争取靠雷霆一击来彻底击垮对方民兵的斗志,避免陷入僵持和令人头痛的后方游击战。 以现在许平的精心准备,他也不敢说有绝对的把握神突破福宁军的防线并夺取闽北重地,而是不是能击溃对方武装民兵的斗志更是未知数。通过研究之前闯军在江西受挫的教训,许平认为对付这种前所未见的大量用火枪武装起来的民兵,必须得保证后方交通道上驻扎有本方野战重兵,让对方每一次游击袭扰都付出惨重代价才能摧毁民兵的士气。总而言之就是许平手头的兵力并不富裕,连江北军和关宁军都要尽数使用才能保证进攻的成功性。 “主上说的劲旅,到底需要多少?”此时抽调一、两营野战兵回援北方未必够用,而且同样会导致许平总攻兵力不足:“若是居庸关活着紫荆关失守,主上有何打算?会坚守北京么?” 使者答道:“刘将军已经赶去紫荆关坚守,他走前和太师都已经提议,北京空虚,居庸关和山海关都是前明降将在守,忠诚可虑,所以若是刘将军交战不利,主上可能会退守山东。” 陕西丢失,山西的蒙军已经没有后顾之忧,随时可能沿着黄河切断北京和山东的联系,将顺军包围在北京一带,而空虚的北京似乎也没有什么余力阻止蒙军的此类行动,使者的回答并不是很出乎许平的意料,但他仍是一阵摇头:“这样黄河以北皆不是国家所有。” 知道使者没有其他什么可说的,许平就让他退下继续看着地图,如果李自成退守山东,整个大顺的疆域就会被压缩成一条细长的地域,长江将成为主要的交通线,这样福宁军的水师威胁也会大大增加。 “不要在向前线送东西了,我们要加快修筑沿江炮台,若真是最坏的情况生,我们得阻止福宁水师进入长江。” 交代了一些紧要军务后,许平让周洞天暂时代理自己的职务:“我要立刻轻装简从返回北京,面见陛下。” “大人是要退兵么?那福建的事情怎么办?”福宁军的主力目前云集仙霞关,和顺军近距离对峙,周洞天担忧一旦退兵会被对方打成一个乘胜追击。 “你赶去前线稳固防守,前卫、后卫、神射三营不要撤下来训练了,一时半载我们恐怕不会进攻福建,安排近卫和装甲两营尽快返回南京,我很快就要用到它们。”许平想了想,又交代道:“若闽军势大,不妨且战且退撤回浙北、南京,不要和他们硬拼,我想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有援军来江南。” “这三营不退啊,那如何处置江北军和关宁军?”在顺军气势如虹的时候,这些军队是助力,但眼下就成了隐忧,周洞天问道:“要是三营不退,大人又把近卫、装甲带走,他们在后方作乱怎么办?末将觉得大人退兵之举不妥,要是他们觉得风头变了,又投降回齐公那边,我们三营岂不是要被包了饺子?” 第三十节 北返 接到许平要自己去南京拜见他的命令后,李成栋有些犹豫,最近军中谣言四起,说北方已经一片糜烂,李成栋倒不觉得顺廷形势差到这种地步,但可怕的是猜疑已经出现在顺军内部。大量北方前明降军倒戈让不少顺军嫡系将领又惊又怒,已经有人放话说凡是降将都不可靠,应该将他们解除兵权监视起来。 这种言论当然不是出自吴王之口,但是李成栋不知道吴王会不会受到这种情绪的影响,受到许平召集令的不止他一人,比如刘良佐就打算借口军情紧张先看看再说。李成栋的左右也有人进言先装病看看,现在顺廷后院起火,就是许平再不放心也不会用武力解决,听调不听宣乃是在乱世安身立命的不二法门。 可是李成栋自认为投降以来自己立下赫赫战功,如果这个时候走以前在明廷统治下的老路,让顺廷和吴王起疑就会让自己之前的辛苦付之东流。正在李成栋犹豫不决的时候,有人报告吴三桂接到命令后立刻把军务交给副将,星夜赶去南京了。 “富贵险中求,现在用人之际,我又立过那么多战功,大将军应该是交代一些军务吧。”虽然不太清楚到底是什么秘密军务要去南京亲自领命,不过李成栋最后还是决定去见许平。 在快到南京的时候,李成栋追上了同样只带亲卫的吴三桂,两人并肩去大将军那里领命。 “两位将军来得正好,”见到他们二人后许平显得很高兴,他目前最关心的是降军的士气:“军心如何?”不等二人开口许平又补充道:“实话实说,我知道最近军中谣言四起,说我要对诸君不利,就连我打算退兵,有人也不同意让诸位镇守后方。” “大将军要退兵吗?”李成栋吃惊不小,现在福宁军数万云集在福建、浙江边境,现在退兵很容易被对方追击,在李成栋的心里,最好还是让北方自己设法顶住,至少先集中力量解决了福建,击溃明军主力后再考虑撤军问题。 吴三桂也有类似的想法,他还指望靠平定福建、关东立功,好博取裂土封王的资格呢:“大将军,实不相瞒现在军心确实不稳,将士们哄传北京即将不保,要是此时退兵恐怕三军更是会议论纷纷。” “北京确实有可能不保,如果我们不回师的话主上恐怕要退到黄河以南。”许平直言不讳地说道。 “如果主上肯暂时退让,那不如先把北京让给插寇吧,”吴三桂只关心他的功劳,忙不迭地说道:“等削平了闽粤,我们后顾无忧再北伐不迟。大将军,主上若是真想得通也好,我们在北方的兵力现在太分散了,好比一只手掌平摊在桌子上,这样打人是不痛的,要是后退聚集起来就可以攥成拳头,然后再狠狠地打出去。” “如果是在以前,吴将军说得不错,但是眼下不同过去,我们军队依赖大量火器、火药,再不是几十年前只要有刀枪就可以了,北京目前的火药产量占我们的军需的一半,浙江的生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我们万万不能丢掉河北。” “只要拿下福建……”吴三桂还待再说,依靠之前的缴获,前线部队一时间不会担忧物资告罄,他觉得只要打垮福宁军夺取福建,就是丢掉北京也不吃亏。 “要是打不下福建怎么办?再说就是打下福建,还有广东,我们到时候还是不是继续向南打?如果我们不打齐国公还是会反攻福建。插寇挑这个节骨眼入关,就是觉得我们主力在南方和齐国公对峙,抱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心思,我们拼个两败俱伤岂不是便宜了北虏?”许平觉得既然对面已经是黄石主政,那么军队打得再凶也和百姓关系不大,但北虏入关就完全不同,所过之处百姓势必死伤惨重,他并没有忘记和李自成的约定:“主上兴义兵,解民倒悬,哪能说放弃河北就放弃河北呢?” 见许平心意已决,李成栋只好悻悻地问道:“大将军要末将做什么?”他估计许平无外是拉拢人心,安抚降军以便能够顺利回师。 周洞天的反对意见让许平重新思考了一下自己的决定,确实如他所说让降军在嫡系后方存在危险,自己带两营兵马离开后南京空虚,降将知道北方危急说不定会起什么心思。但让前卫等三营拖后镇守就更加危险,降军会觉得顺军是在让他们断后送死,到时候福宁军一涌而出他们就算不立刻倒戈,只要溃散逃窜就会让整个江南大乱,这片领地顺廷刚刚建立统治,根本经不起折腾。 “我已经保举李将军为川王,吴将军为辽王,主上已经同意。”许平拿出一封伪造的李自成八百里加急信件给二人过目,他倒是向李自成提出了类似的要求,不过现在形势危急许平就从权假造李自成的信函:“只是两位将军的封地,一个目前还沦陷在北虏之手,另外一个则朝不保夕,实在是有些拿不出手啊。” 许平冲着两个又惊有喜的将领笑道:“主上信上说得很明白,两位将军的封地得等到收复后才能正式封建藩国,不然岂不是空话。” 伪造的信上没有具体说明封藩位置,只是含含糊糊地说会把吴三桂封在辽东边疆,李成栋封在川边,这要等击退北虏收复失地后视具体形势和功绩而定。 “主上英明,臣等受之有愧。”李成栋和吴三桂赶忙向北方叩拜,他们二人都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和许平、孙可望、李定国这样的功臣并列,当初顺廷虽然有人提议封藩云南作为大顺屏蔽,不过高一功到现在还没有捞到正式的任命。 两个新贵马上变得意气昂扬,不过他们二人也知道顺王既然下了这么大的本钱,那肯定要求的回报也不会很轻:“主上有何旨意?” “我会让前卫、后卫,神射三营留在边境防备福宁军,近卫营会调回南京镇守,而装甲营会在浙江驻扎,以防有宵小贼心不死妄图寻机作乱。”许平计划把带来的南征军精锐都留在江南,现在五营兵马共计有三万余人,足以确保其他各军的忠诚,安定江南新降地区的人心:“两位将军的兵马我记得有四万人吧,跟我回师北方。” “末将遵命。” “末将遵命。” 李成栋手下有一万五千兵马,是江北军中最有战斗力的一支。吴三桂现有有两万多关宁军,他从崇祯皇帝手里拿到了数目极其可观的军资,装备比江北军还要精良。此番南下前吴三桂留强汰弱,虽然兵力从四万减少到两万,但战斗力反倒有所提高,比郁董之流的部队要强大得多。 “此事不要大肆宣扬,”许平嘱咐二人不要把透露给他们的顺王旨意宣扬得天下皆知,还有就是军队要尽快、尽可能不动声色地抽调回南京,做好北返的准备:“沿途已经给我准备好了驿马,我明天就启程先返回北京,两位将军带兵回到南京后从速沿运河北返山东,南京这里的事情我已经让周将军安排好,山东的钟防御也正在筹集给两位将军的沿途粮草。” “大将军要孤身北返么?” “是的,主上急召我进北京商议黄河的防御还有反攻山西事宜,这件事也先不要外传,两位将军心中有数便是。” 送走两人后,许平马上按计划带着几个随卫,一路不露行迹、不张旗号,沿着官道向北疾驰回京。 …… 途径凤阳的时候,许平让部下去换马,自己则抽空赶去宋王府。 突然见到许平让朱慈烺吓了一跳,见许平一身平常打扮知道他不欲引人瞩目连忙引他到内室。 “殿下一起安好吗?我本想平定闽粤后再来拜会殿下,没想到会来得这么仓促。”攻破南京后,李自成就让朱慈烺就藩凤阳去守他的祖坟,愿意跟他走的宫人、太监都一起放去。许平担心有人欺负这位亡国太子,一直想着要来亲自看一眼,这次路过就来了却这番心事。 “堂兄……”朱慈烺见许平皱眉摆摆手,就换了个称呼:“吴王殿下,顺王知道你的身世了吗?还是这个吴王只是个巧合?” “主上宽宏大量。”许平点点头算是承认了:“只是此事不需外人知道,还望殿下为我保密。” “王兄放心,小弟就是连太妃她老人家都没说。只是……”朱慈烺顿足道:“王兄为什么要告诉顺王?” “如此便好,”许平猜测对方可能是在遗憾自己没有反心,对称呼也懒得计较了:“主上待我恩情深重,何况君臣之份已定,我不愿行欺君之举。” “王兄此番匆匆北返,是为了山西之事吗?”朱慈烺又问道,见许平没有回答的意思,便请他稍待。离开片刻后,朱慈烺又转回来,把一张清单交给他:“王兄,得知北虏入寇后,太妃娘娘和小弟就准备好了这些东西,打算捐给顺王充作军实。” 许平接过单子看了看,上面都是些玉器细软,顺王许可朱慈烺离京时,因为对崇祯皇帝印象尚可就许他将后宫的东西打包带走了一些,这张单子上不少都是朱家祖传的贵重收藏。 “王兄,祖上以驱逐鞑虏得此天下,虽然一朝失之,但凡是朱家子孙,皆不能坐视蒙兵再次入关。” 许平轻轻点头:“殿下所言极是,我也是做这番想,不过这次我急着返京没法携带,殿下还是交给南京吧。殿下放心,我不但会将鞑虏逐出关外,更会犁庭扫穴,不留遗患。” 说完许平就要离去:“既然殿下平安,那我就告辞了。” “王兄,还有一事,”朱慈烺又道:“救火营头上的白羽,乃是王兄父皇所赐,奖励他们浴血关外抵御外辱,三十年过去了,后来者已经忘记了这白羽的起源。弟以为王兄当收回这白羽,莫让王兄父皇所赐蒙羞。” 许平想了想,道:“殿下放心吧,无论救火营在穷途末路之时是否再次请降,我都不会再这个营的名号留存于世,他们头上的白羽,当然更是休想保留。” …… 进入河北的府县此时个个如临大敌,一日三惊,到处都是蒙军袭来的流言,缙绅富户纷纷携家带口逃向山东。许平抵达黄河渡口时,注意到北岸已经是人满为患,无数人把金银持在手中向舟子挥舞,但仍欲求一渡船而不可得。 许平乘坐的这条渡船是顺廷的官船,上面的旗号清楚地说明此船绝不载客,可许平一行还没有下船,远处就有百姓向这里涌过来,和周围维持秩序的官兵推搡着拼命向挤到船边。 抢到最前的一个人竭力想从官兵的手臂间钻进来,高举着手向着许平和他的随从晃着手中的珠宝向引起注意:“老爷,这是小人家传之物,价值千金啊,放小人一家渡河吧。” 这个人和其他人一样都被顺军士兵拦住,看着官船重新驶向南岸,这个人突然失去了全身的气力,跌倒在地上抱头痛哭:“在这野地好几天了,怎么就是没有船呢?我上有老、下有小,鞑子来了该怎么办啊?这世道怎么就是太平不了啊?” 北岸的野外到处都是露宿的百姓,青壮在寒冬里搭建起简易的帐篷,让老人和孩子暂住其中。从道旁的人群边经过是,许平不时能听到一阵阵张皇失措的喧哗声: “顺王离开京师了!” “鞑子已经攻破紫荆关!” “鞑子沿河而来,保定已经失守了!” 顺军的兵丁和地方官已经放弃安抚百姓的努力,许平从接待驿站官兵脸上同样看到了惶急,他们也不知道顺廷是否会坚守河北,或是撤退到黄河以南任凭蒙军蹂躏这一带。 “全速赶往北京。”许平下令道,迄今为止顺廷还没明确表态,路过山东时防御使钟龟年都开始着手准备迎接朝廷驾临济南。 [] 第三十一节 定策 顺王和牛金星对许平如此迅速地返回北京都有些惊奇,尤其是他们对许平精心准备的攻势也有所了解。 “眼看福建就拿下来了,这样未免有些可惜。”顺廷上下都觉得拿下福建还是问题不大,然后趁势席卷广东也是情理之中,牛金星就觉得应该在北方咬牙坚持,实在不行就放弃河北:“不消除江南的隐患,我们就是腹背受敌。” 李自成更关心的是军事问题,此番许平轻装返回北京,他很担忧南征军的军心士气问题,至于对李成栋和吴三桂的封赏他倒是立刻同意了许平的提议:“要是福宁军冲出福建,南征五营能挡住他们吗?能确保江南不失吗?” “有五营兵马在,南京、浙江就是有人蠢蠢欲动也得思量再三,其余江北各部战斗力都不强,他们没有作乱的胆子,但齐公那边就不好说了,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有什么杀手锏没有使用出来。”许平向牛金星和李自成介绍了他逐步抵抗的预设计划,若是明军压力过大南征军会缓慢向南京撤退,有近卫营和装甲营在后方接应,退路的安全应该不成问题:“若是齐公反攻到浙江也未必是坏事,我们就不需要在江南留那么多兵力了,可以把近卫和装甲两营还有大部分江北军都撤过长江,我军在北方的力量也会变得更强。” “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南,若是一朝弃之让黄公有机会收拢人心,那下次再渡江时就未必还有这样闻风而响,”牛金星一听许平的计划就明白他已经有了放弃江南的心理准备,这让他觉得未免有些可惜:“有道是:攘外必先安内。” “有道是?”许平立刻追问道:“这话不是太师说的吧?” “当然不是,”听许平语气有些不善,牛金星否认道:“但有些人向陛下进言,主张不妨先退到山东坚持,大将军平定闽粤后就可以带着全部大军北返,这样我们也可以后顾无忧。” “这是亡国之音啊,”见顺王脸上有些犹豫之色,许平郑重说道:“此话首闻于北宋末年,随后便有靖康之耻,前朝杨嗣昌也对崇祯这么说,随即社稷倾覆,还请陛下三思。” 见李自成还是不置可否,许平继续劝说道:“此番南征时经过巨鹿,在那里臣见到了百姓为卢公修建的祠堂,至今香火不熄。” 许平口中的卢公就是卢象升,组建天雄军以后,一开始帮助崇祯皇帝对此镇压逃荒的难民,因此闯营本来对其极为痛恨:“后北虏入寇,崇祯召卢公入卫京师,当时杨嗣昌、陈新甲力持攘外必先安内的主张,虽然北虏蹂躏内地,这二贼仍一心主和……” 卢象升见到崇祯后立刻说道:臣主战! 崇祯闻言则色变,失去了卢象升继续对答的兴趣,让他去和杨嗣昌、陈新甲商议此事,在卢象升的坚持下,杨嗣昌同意卢象升率军迎战北虏----在黄石的原来世界敌人是后金兵,卢象升两次交战,第一仗陷敌营一座、斩首五百;第二仗则是胜败未分。 随后崇祯的宠臣杨嗣昌利用督师职权把卢象升统御的兵马抽调一空,卢象升不同意就直接下令给卢象升的监军太监命令明军返回拱卫京师,最后卢象升身边只剩下他的总理标营共五千人马;而杨嗣昌在朝中的同盟陈新甲以兵部尚书的职权停发给天雄军的粮草,导致卢象升标营粮草断绝,不得不靠地方上百姓周济度日,有将兵十数日不得食。兵穷军困至极,卢象升全身披挂,率领标营出战在巨鹿同三万北虏骑兵决战,一仗几乎全军覆灭。 天雄军覆灭后,杨嗣昌和陈新甲报告卢象升弃军潜逃,崇祯下令锁拿卢家遗族问罪、通缉卢象升,幸好有百姓不顾危险,在战场上找到了卢象升的尸体,卢象升的铠甲已经多处碎裂,尸身上满是创口,朝廷这才没有穷追卢象升的罪责。 “杨嗣昌、陈新甲一意主和,并没有能够挽救前朝社稷,”因为卢象升的壮烈死亡,顺军攻取北京后依然好好保护他的祠堂,对卢象升的称呼也变得恭敬许多,许平对李自成说道:“卢公祠堂至今香火不绝,而陛下可见到有百姓给杨嗣昌、孙传庭立祠?陛下所以能攻取天下,靠的就是人心所向,万民厌明。若是陛下坚守河北,先外侮而后内患,民心仍在陛下所处;若不战而弃河北,必定令天下人失望。陛下并无祖先基业,要是又和崇祯一样让天下人失望,臣敢问陛下欲所归何处?” 一番话说得牛金星也是长吁短叹,李自成没有深厚根基,比崇祯的政治资本要薄弱得多,要是失却人心,百姓为什么要对大顺效忠?说不定又会将其视为逆贼草寇。 “所以臣说攘外必先安内是亡国之音,以北宋和前朝立国之久,都经不起折腾,大顺如何能够?”许平见李自成已经被自己说动,趁热打铁道:“如今紫荆关、居庸关和山海关都还在我们手中,北面暂时无忧,等吴三桂和李成栋回师,臣就巡黄河而行,以遏北虏之势。等江南人心安定后,再抽调些部队回来,反攻山西不是难事。” “那闽粤怎么办?”牛金星心里已经同意了许平的策略,不过江南还是不放心。 “齐公一生与北虏交战,虽然现在是为仇敌,不过臣想齐公心中一定……一定还有对北虏的深仇大恨,臣敢请陛下休书一封,请求齐公暂停兵戈,让我们能够保全北方中华黎庶。” “大将军这是童子之言啊,”牛金星摇头道:“现在要黄公停战,不就是要他投降么?难道他不明白等我们安定后方后,还是会攻打他么?” “虽然齐公有忠臣赤子之名,但我们知道他其实不是的,而且看齐公在闽粤的所作所为,古来权臣也少有比他更自作威福的了。”许平说道:“陛下或许可以封建齐公为闽王,世代为大顺镇守福建,世袭罔替?” “我猜黄去病是绝不会同意的,他可不是甘居人下的。” 牛金星还要反对,但李自成却表示同意了:“聊胜于无,我这边修书给黄公,就算不济事也没有损失嘛。” …… 顺廷发下诏令,表示绝对不会放弃河北,顺王通告天下要坐镇北京,在将北虏逐出关外前绝不会考虑移驾问题,同时任命许平为招讨山陕大元帅,全权负责对蒙军的进攻事宜,河南等临敌诸省的军务也一概交给他节制。 同时顺廷还飞马派人送信去湖广,让孙可望部也转入防御,酌情抽调部队北返河南准备参与对蒙军的反攻。 在给孙可望和李定国的书信里,许平仔细谈到了自己对战局的考虑还有他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李定国收到顺王和许平的私信后,立刻整顿兵马准备返回河南,但孙可望坚决反对,他对李定国道: “当今的大患,在南不在北,北方已经残破不堪,尤其是山西、陕西,战火已经过了好几遍了,就是丢给插寇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闽粤养精蓄锐,黄石在那里虎视眈眈,要是我们因为残破的北方耗尽兵力,他一定会杀出来给我们捣乱的。” “许兄弟不是说了嘛,会设法和黄石停战,等我们收拾了插汗,凭借闽粤赣桂这尺寸之地,黄石又能翻得出什么花样?” “第一黄石还没同意呢,再说黄石的诺言能信吗?他什么时候说话算数过?还有大将军说什么黄石内心会赞同我们与北虏交战的义举,这实在太可笑了,当初他的恩人、上司毛文龙死的时候,他赞同过吗?黄石不数年,从一行伍小兵跃居大帅之位,要说他不是心智狡诈之徒,不善于趁人之危吞并友军,而是个忠厚直率的好汉,那我是绝对不信的,这样的人早都在边疆死光了。”孙可望坚决反对北返,他好不容易才把湖广经营出了些起色,利用天高皇帝远和李自成免征政策的疏漏充实了军队,说什么也不同意这个时候从楚地撤出:“要是我们走了,你难道指望左梦庚那般杂碎有抵挡肇庆军的勇气么?他们要是真有胆量,那一定会用在早饭拥兵割据上面。” 但无论孙可望如何反对,李定国仍然要带着本部兵马,最后孙可望只好和李定国平分兵马,自己留下继续坐镇襄阳,李定国临行前孙可望气冲冲地冲他叫道:“日后我们肯定要为此倒霉的,顺王和大将军都太心软了,你也一样,你们等着后悔,等着当黄石的俘虏吧!” …… 居庸关守将高第这些日子接到不少劝降信,其中还有老友祖大寿的,这个辽军老军头在松锦大战后下落不明,高第本以为他已经早死了,没想到突然诈尸一般地又蹦了出来。 在阿敏的苦劝下,林丹汗派人去奴隶圈里寻找被俘的辽军高官,祖大寿虽然岁数不小,但武将出身又吃得好,当初被俘后因为还算身强力壮就被赶去辽西种地。只剩半条命的祖大寿北蒙军找到后,吃了顿好久不曾吃过的饱饭,立刻提笔给高弟写信,吹嘘林丹汗是如何地礼贤下士,如何看重这些手握兵权的辽西大将。 除了这些人以外,高弟还收到姜瓖、王启年等许多林丹汗同盟者的来信,以现身说法诱惑高弟献关投降,引蒙军从侧面直插北京。洪承畴还化妆前来居庸关见过高弟一面,保证若是他献关倒戈,日后的前途富贵必定不可限量。 对此高弟一直很犹豫,他被李自成从山海关转隶到了居庸关,这里不是他原本的地盘,地方上的人脉称不上很熟,离北京近控制也比较严格,诸多因素相加导致他无法像姜瓖在大同那般一呼百应,就是投降了蒙军多半也没法拥有自己的地盘,因此他只是把洪承畴礼送出关,但没有立刻同意而是仍然打算继续观望形势。 许平返回京师、顺王发誓要死守北京后,高弟又收到几封信催促他投降,但现在高弟毫无犹豫地把使者和信件一起送去北京李自成那里,他对左右心腹说道:“吴王尚在,此事未可也。” 和高弟相同,前河南总兵陈永福也接到蒙兵的诱降信,但他不为所动反倒响应李自成的命令,引兵反攻山西。陈永福本着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原则,没有逮捕蒙使而是让他回去告诉林丹汗自己是有廉耻的。 陈永福的反攻和沈云从一般遭到大败,从山西仓皇逃回河南后,陈永福又接到蒙军进一步的劝降。这次胜利者的来信中除了诱惑外,还加上了威胁,更责问陈永福昔日背叛孙传庭投降李自成、许平时,所谓的廉耻何在?大军南下河南玉石俱焚,陈永福身为河南人却不能报乡土平安那他的良心何在? “老子是世代的河南人,孙贼在河南屠杀百姓时,老子就看他不顺眼了,老子虽然没有多少廉耻所以投降了顺王,但不会没脸没皮到投降鞑子。”陈永福看完来信后,冲着林丹汗的使者大骂道:“若是放鞑子进了河南是保一方平安,那一方不平安老子实在想不出是什么样子了。” 顺王诏告天下要确保河北,反攻山西后,陈永福马上派使者去许平那里:“告诉大将军,末将誓死保卫河南绝对不会贪生怕死,将来殿下反攻山陕时,末将唯马首是瞻,愿为先锋。” …… 得知蒙古兵入关后,福宁军中一帮新军营官都是弹冠相庆,他们已经被金求德剥夺了军权委任为练兵官,但大家都觉得任重道远、形势又这么危机,黄石的所作所为虽然提高了商人和缙绅的积极性但也迹近跳墙之举,所以最近一段时间来都忧心忡忡。 “许平回北京去了!”练兵官们结伙跑来金求德这里献计邀宠:“浙江顺贼军心大乱,此乃千载一时啊,大人。” [] 第三十二节 军校 “你们真是蠢货!”北京之变虽然为了黄石的名誉不提,但金求德对这帮人极其不满,虽然在座的都拼命把自己摘干净,说只是在事变中旁观,但金求德还是常常见面就骂:“许平虽走,但他的主力尚在,现在去打浙江是为插汗火中取栗。” “要是我们不打他,他迟早还是会回来打我们的。”原赤灼营的包将军显得有些委屈。 “所以说你是蠢货。”金求德又骂道。 “我们真的不打那伙顺贼么?”原来是长青营指挥官的包将军问道。 “你也是蠢货!”金求德又是一声大骂:“快滚,兵练好了么?赶快去练兵!” …… 几个人走出门来,对视几眼,随着被金求德骂了一遍又一遍,他们感觉在对方面前越来越安全了,不过丧子之痛这个是没法弥补的,幸好大家默契地把责任都推给了贺宝刀,连王启年都被大伙摘清了不少----这人还没死呢,不能往死里得罪。 被金求德红出来后,大家都去赶去见赵慢熊,被从浙东调回来后他遭到黄石劈头盖脸的一通责备,然后就打发他来霞浦帮助金求德练兵。 黄石打算在福建、广东都建立军校,现在他头上没有皇帝管着已经无所顾忌,福建的军校打算就放在霞浦附近,用福宁镇现成的设备。广东那边黄石也找了个地点,这几个人上次听赵慢熊随口说过,名字也和霞浦有点像,带个同音字。 福建的军校搭建不是问题,问题在于谁来当这个军校的校长,师生是个很重要的名义,以往金榜题名都得皇帝亲自来,就是让天子成为这些官员的大师父。以前教导队那个还可以称为职务关系,但这个军校连“校”字都出来了,那谁能当未来一国所有军官的大师父呢? 这帮人就恳请齐国公亲自出任军校校长,这请求大家都认为合适,至少见面就骂人的金求德并没有骂这份请求。现在赵慢熊、金求德都身在霞浦,他们二人可以先做一阵子的副校长,齐国公在泉州日理万机,没有工夫就不需要来霞浦,事情交给副手干,只要挂个名字就好,赵、金若是无暇分身可以换其他人选当副校长。 但不幸的是,这请求送上去后却被齐国公驳回了,说他身为国公之尊,怎么连个小小的军校的校长都要兼?而且齐国公说将来军校不止这一家,以后各省可能都会有,他就是想兼也兼不过来,并命令赵慢熊为第一任校长,不是副、不是代而是正式的校长,齐国公说将来若是其他地方需要,他会要求赵慢熊辞去校长职务更选他人。 “校长……”大家已经对赵慢熊换了称呼,在长生岛的时候赵慢熊总是在黄石出外时充当代指挥官,所以有过长生岛经历的人都叫他副大人,现在这些进入军校的将官则一律改称赵慢熊为校长。见到赵慢熊以后,这帮人又把他们对金求德提议对赵慢熊说了一遍。 经过这半年多给赵慢熊打下手,这帮前营官感觉赵慢熊的态度已经好了很多。 果然, 赵慢熊听到这些人的提议后眉头就皱了起来:“现在不是时机吧?许平人虽然走了,但是他的大军还留在浙江,现在对我们还是很提防。但只调走这点兵力恐怕对付不了插汗,不管他心里对我们有多提防,只要我们不动手他把这些留守也调走是迟早的事,我们何必为插汗火中取栗呢?” “校长高见啊。” 有人脸上马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但还有人依旧不解:“若是许平把所有的兵马都调回去了,那插汗肯定不是他对手。” “这个自然,我打算明天就赶去泉州去见国公爷,金大人也会和我一起去,”赵慢熊对这些人嘱咐道:“我们当然会在恰当的时机攻打浙江,不会看着许平打赢插汗,但眼下还不是恰当的时候,你们心里要有数,但是嘴上万万不可泄露出去。” “明白了,校长。” “校长放心吧。” “有校长这句话,卑职心里就踏实了。” “是啊,既然国公爷和校长已经定好万全之计,那卑职闷头练兵就是了。” …… 泉州, 姜镶等人在山西起事已经快三个月了,黄石这才不急不忙地召集心腹手下讨论对策,之前差点没把金求德他们给急死,连新年都没过好。 “插汗的来信,说他起兵是要给大明天子报仇,表示对关内土地没有兴趣,只要大明天子同意把山海关以外的土地都让给他就好。”黄石给张再弟、赵慢熊、金求德还有施策、鲍博文等人出示林丹汗的来信:“他约我共伐李顺,还说他封的王都是代大明天子封的,事急从权,要是大明天子不喜欢这些藩王,关内这些王位也是大明自己的事。” “为了一个辽东,插汗就把这些人都卖了,”张再弟说道:“真替这帮贼不值啊。” “不光辽东,还有朝鲜呢。不过要是我们虚弱无力,插汗一样会毁约的,他现在只是给自己留退路罢了。此外,你还别说替他们不值,我这还有其他的信,”黄石又掏出王启年的迷信,有一个救火营的士兵乔装打扮,赶来福建给黄石送信:“王启年说,在京师他被猪油蒙了心,本想大败闯贼后再向我请罪,但是贺宝刀胡乱指挥以致兵败如山倒,他之所以忍住没死就是还想将功赎罪,听说许将军兵临福建,我黄某人危急万分,他便毅然起兵以解福建之危,希望靠此将功赎罪。” 介绍完了王启年的信,黄石又掏出其他的:“这里还有吉星辉的,他信上说,山西本该一死,但仗打得实在太窝囊了,贺宝刀刚愎自用不肯迂回,眼睁睁地看着从中央硬往许将军的坚固防线上撞,白白地死了好多兄弟……吉星辉说当时若是不投降,那就只有白白死了,没法替枉死的兄弟们报仇了,所以就先忍辱负重,听说许将军来打福建时,他急得头发一夜之间都白了,不管时机是否得当,决然地亮出义帜,希望能解我黄某人之围,希望能讨贼自赎其罪。” “下面应该是周续祖的信了吧?”赵慢熊见黄石放下这封又拿起另外一封,便猜测道。 “猜对了,这是周续祖的,”黄石笑道,他翻开信简要地说起其中的大概:“周续祖觉得国家对他不错,不愿意当叛贼,而贺宝刀一口咬定我黄某要血洗北京,他一时被猪油蒙了心,信了贺宝刀的无耻谰言。但山西这仗打得实在太窝囊了,他不愿意白白送死就诈降,但这么久以来一直身在曹营心在汉,趁大顺北方空虚就起兵希望恢复大明江山。” 除了初级阶段的士官训练外,军校还准备编定一些晋阶级别的战术课,其中就有山西之战的战史,赵慢熊对这场战斗很关注,每次编出一部分新的后都会拿起看,因为知道黄石同样感兴趣所以还会立刻抄送一份送到泉州。 山西之战是六万多新军打许平三万,霞浦军校对此没有讳言,而且称以新军的兵力、武器和装备优势,有一万种办法赢:如果贺宝刀稍微考虑一下侧翼迂回,那么以许平的单薄兵力一定无法应付两面夹击,而且一直到开战后,连吉星辉这个软骨头都还在提议进行这个尝试,但贺宝刀傲慢地说道:正面打也能轻易取胜,所以不需要自找麻烦。 霞浦军校承认贺宝刀其实说的也不错,就是正面进攻,只要不是硬撞许平的坚固阵地,比如分攻打一下许平兵力薄弱的两翼,那么早在中午之前许平就会被新军击溃了,但贺宝刀不听人言,一门心思地往许平最厚重的中央防线上撞,大批士兵毫无意义地死去了,所有的营指挥官都看得心疼,但大部分仍然记得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当然也有反面例子,比如最没有组织纪律性的周续祖就因为这种毫无意义的伤亡,一怒把他的营从中央战线上撤出。 其实就是硬撞,霞浦军校的战史教材编委会成员认定以新军之骁勇善战,也能把许平的防线撞开,但是贺宝刀在关键时刻又搞什么大炮和骑兵的集中使用,前者导致各营战斗力下降功亏一篑,而且给对手一次性消灭本方炮兵的良机;后者则是对顺军的东施效颦,违背了齐国公的指示,齐国公几十年前就指出过这种骑兵集中使用作战理论属于歪理邪说,但贺宝刀就是喜欢在军事决策上与齐国公对着干,实在是蠢得要命----后来霞浦军校战史编定委员会将这一段改为:没有预先训练的起兵集中使用是东施效颦,齐王早就指出骑兵和炮兵集中能够取得奇效,但若是没有事先的训练就认为把起兵集中起来就是好那无疑是歪理邪说,比如许平集中使用骑兵取得良好战绩就是出于对齐王的军事理论的正确理解,而故贺将军则太过心急,而且指挥炮兵的时候太麻痹大意。 还有更致命的失误是救火营的使用问题,战史里认为如果早点出动救火营,以它的精锐战力还是有很大的机会取胜的,贺宝刀在前期作战失利后被严重的失败情绪所左右,迟迟不肯派出预备队。 基本上,战史认为:贺宝刀以令人匪夷所思的才能,硬是从必胜的形势下找到了唯一一条可能失败的道路,所有的人都提出了正确的建议,但是贺宝刀就是拒绝采纳哪怕一条建议,独自想出并实施了所有愚蠢的决定。 这战史赵慢熊看得对王启年、周续祖和吉星辉他们都有些同情了,听黄石的口气十分不屑,赵慢熊便说道:“山西那一仗打得也太窝囊了,贺……贺将军很少打仗,其实比新军各营的营官也强不到哪里去,看着明明能赢的仗打成这个样子,自己白白窝囊死确实是会心中有气。” “贺宝刀就是个土包子,”金求德哼了一声:“那东西懂得什么叫打仗么?除了砍人就是砍人,他输了我一点不奇怪,要是赢了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呢。” “我没说他们不可以心中有气,”黄石看到战史后把杨怀祖叫来询问,小杨承认这些营官说得情况据他所知基本属实:“不过现在他们是把所有的错都推给贺将军了,我猜他们当时出的瞎主意也不少,只是现在花花轿子人抬人,都推给贺将军罢了。我还没说完呐,这里还有姜镶的,他哥姜让的……”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金求德不屑地评价道:“可怜的插汗,怪不得这帮子都推举插汗为盟主,将来要是形势不妙,他们肯定又把插汗卖了,毕竟头子是没法卖主求荣的。” 黄石把来信都展示给大家看,最后一封信是从北京来的:“你们一定没有想到,顺王也给我来信了,他想和我们停战。” “什么条件?”金求德马上问道。 “没有条件,顺王只是告诉我们他不想和我们打了,他想先对付插汗。” “然后再回头对付我们?”金求德对李自成没有提出任何条件感到很惊讶:“他就连以后和平共处,互不侵犯都不说一声吗?” “顺王是个言而有信的人,这种明知是谎话的东西他不愿意说,”黄石微微一笑:“许将军也是这样的毛病。” 金求德则耸肩道:“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有这样的敌人,不正是我们的幸运么?”黄石哈哈大笑起来,道:“金兄弟还记得我们在辽东的大敌洪太么?若是他在对面,我有些事就不敢做了。” 黄石找的理由是选举在即,领地内正在发生剧变,一、两年内都不太可能考虑反攻问题,金求德觉得这理由很勉强,而且开始后悔当初的决定,认为要是早知道北方会有变那根本不用放权。 [] 第三十三节 承诺 金求德甚至认为应该把权力马上收回,现在顺廷被北方大叛乱搞得焦头烂额,对福建来说最危急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没有必要再用实在的权利去贿赂商人和缙绅。根据金求德对黄石的了解,后者对虚名基本是不在乎的,而且借口这东西从来都不是难事,金求德打算给卿议员们扣上诸如辱骂老母、私通父妾等罪名抓起来。 可是黄石不同意,告诉金求德他认为现在还态势不明,万一许平一会去顺廷就砍瓜切菜般地把叛军消灭了而闽粤这里还没有安抚好清洗必然导致的骚乱,那就太糟糕了。金求德声称他有完全的计划,但黄石对此同样表示怀疑,提醒之前新军同闯营作战的时候金求德也有类似的保证,但结果是新军一路败退。总而言之,黄石拒绝现在就搞什么清洗,用权力来收买商人、缙绅仍然要再实行一段时间。 “顺王这封信来的很及时,”黄石告诉他的心腹们,自己打算同意和顺廷议和:“不过我空口说话顺王一定是不会信的,看许将军这部署嘛,他对我也是小心提防的。其实我不但无心去打他们,而且我还愿意卖给他们军器和火药。” 虽然这段日子黄石常常能让他的手下们惊奇,但是这次他们又一次被他的念头所震撼,赵慢熊不反对暂时口头答应和顺廷互不侵犯----本来也不指望他们有多信,不过只要有这个互不侵犯的名义在,对方就可能在兵力吃紧的时候心存幻想,把更多的主力部队从浙江调回北方----顺廷在这里留下的兵力越少,赵慢熊觉得突然袭击的成功把握就更大。 但是黄石显然不仅仅打算只是表面同意、然后等待良机,而是在认真思考签订并且遵守一个这样的协议,刚刚甚至说打算和顺廷做军火贸易,这就有些超乎赵慢熊的想象了。 “以往我无论答应我敌人任何条约,都是以私人身份答应的,好吧,我承认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不过我不记得我曾以职位的名义答应过什么事然后反悔的。”黄石的表白让他的老部下们楞了一会儿,虽然明白黄石的字面意思,但还是不清楚他到底想说什么,黄石也没有进一步解释这里面不同之处,这个时代皇帝的私人名誉和国家信用基本是一会事,下面也是一样,比如以前在辽东的时候,毛文龙还是东江总兵时他的信用就是东江镇的信用,福建这里老板的名声和他的店号的商誉也是分不开的:“这次我给顺王的,将不是我一贯给敌人的私人保证,而是会通过省卿院表决,然后以执政大臣的名义给他的、由国家发出的保证。” “这个李顺会信么?属下觉得还不如大人给他一个私人保证更能取信于人,由什么省卿院表决,一听就是大人有推卸责任之意,为将来撕毁这个条约预留退路。” “我和赵兄弟你想的恰好相反,我倒是认为私人保证才是靠不住的东西,而以职位发出的保证则应该遵守。如果大家觉得国家签条约就是为了撕毁的、毫无信用,那么不但对外、而且对内我们都会收到怀疑,这对国家是有很大损害的。” 虽然黄石说的慷慨激昂,但金求德认为这只是因为黄石觉得自己食言了几次后不太能够取信于人,所以搬出另外一个名目来洗白,不过金求德凭着对黄石的了解,相信等好处足够大时黄石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撕毁条约:“属下附议赵兄,这个提议李顺不会相信,大人可以对李顺说您这次用您的赫赫战功做担保,一定遵守诺言。” “我觉得李顺不会信。” “总比那个什么省卿院强吧。”为了增加突然袭击的效果,金求德觉得总是要尽可能地增强说服力。 “我当然不会空口白话了,”黄石指着摊在面前桌子上的信,这些林丹汗和他北方同盟者的书信对黄石来说没有什么利用价值,至少现在没有,但是对顺军就不同了:“我把这些当作见面礼送给顺王,以表达我的诚意。” “这未免太慷慨了。”赵慢熊立刻表示反对,林丹汗的信函上有的他的金印,其他的也有各自的印信,王启年他们的甚至是亲手写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真假,如果顺廷把这些信透露出去,北方同盟之间恐怕立刻会产生巨大的裂痕:“大人,属下认为实力占优的是李顺,不是插汗。” “当然是李顺实力占优,所以插汗才会指望我出兵帮他拖住许将军,插汗觉得现在的形势类似战国,李顺就是那个想并吞天下的秦,而我们是需要合纵的诸国,这未免也看不起我了吧” “那么大人为什么要帮助李顺呢?这个时候应该帮助北方同盟才是吧?刚才大人还说什么要买些军火给李顺。” “不是卖些,是李顺要多少我卖给他多少,准确地说是我会取消对北方的军火禁令,商家可以光明正大地卖东西给他,火药、粮食,什么都可以。”看到周围部下越来越惊奇的目光,黄石摇摇头:“我不打算突然袭击顺王,至少在他把北虏逐出关外前不打算这么干,我打算和他订立盟约,不是向以往那样什么永结固好、中分天下之类,而是三年互不侵犯,不在划定的边界一百里内修建堡垒或驻兵。我会向顺王建议,若是他在两年内就击败插汗,那么三年后到期解除,如果两年内战争没有结束,那么就自动延长一年到第四年结束,若是三年内没有结束战争就再延长一年,以此类推。” “大人不但要帮李顺,而且还要给他至少一年的喘息时间?”金求德终于听明白了黄石的意思。 “不知道金兄弟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民心定则难移’?” “当然听说过,所以我们不能给李顺安定民心的时间,不能让百姓视其为君主,我们要趁早反攻浙江、南京,还有江北、中原,就是为了避免出现‘民心定则难移’的情况。” “金兄弟明白就好,而定民心最好的办法就是同仇敌忾,有的时候为了安定人心没有敌人也要制造一个出来,而现在李顺已经有了现成的。金兄弟可以想一下,现在北方的百姓,是沦陷在山西、陕西的也好,还是河南、北京的也好,无论是缙绅、商贾、贩夫还是农人,肯定都是惶惶不安,他们听到许将军回师后肯定会长出一口气,觉得有人保护或是盼望他去解救,这个时候如果突然听说我们趁机突袭江南拖李顺的后腿……都不用突袭江南,只要我们提出个类似停战换取浙江之类的提议,这些百姓都会觉得我们是他们的仇人,如果他们遭到个什么不幸,很可能都会怪罪我们----若是闽粤那帮王八蛋不给吴王捣乱,如何、如何的……那么等到我们北伐的时候,北方的百姓就不再会像现在这样无所谓谁胜谁负,他们会视我们为仇敌,视李顺为恩人,把李顺看成是他们自己人,会有诸如‘我们大顺在前面浴血奋战,这群王八蛋一直在后面拣便宜,害得我们死了那么多人,吃了那么大的亏,现在还有脸出来打我们,想窃取天下。’等类似的想法,会有和我们作对的心思,对北方的百姓来说,这不再是我黄石和李自成的个人争霸,而是他们自己人和敌人的争斗。这样攻夺天下的话,我要多杀很多人来震慑住北方的百姓,远比现在的阻力要大得多。” 屋内的几个人都闭嘴不言,黄石看着他们严肃的表情,又道: “当然,这是建立在我们即使拖李顺的后腿,他们最终也把插汗打跑了的情况下,还有一种就是我们一不做、二不休,不但拖李顺的回头,猛攻他们在江南、湖广的留守部队,而且还大肆卖武器给插汗,甚至出人帮插汗训练军队,让他们去血拼许克勤,假他们的手把李顺灭亡了,然后我们去和插汗争天下。这样做的代价就是,让鞑子占据河北甚至中原,让半壁江山沦陷……” 屋内其他的人表情显得更严肃了,黄石轻声问道:“我知道李顺一年来给我们的压力不小,听说他们北返诸君难免会如释重负,但以我对诸君的了解,我不认为你们会忍受这种事----出力去帮鞑子,让他们进占中原,让他们在关内为所欲为。” 张再弟首先叫道:“我们当然不能容忍!” 其他几个人也一一附和,金求德最后一个谢罪道:“大人恕罪,属下糊涂了。”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黄石统一了大家的意见后,进一步说道:“若是许将军不回师北方我本不必如此,可以举起驱逐鞑虏的大旗争取北方甚至是天下的民心,但现在许将军既然回师,我们如果不出力帮鞑子,就必须要帮李顺!不但要帮,而且要大张旗鼓地帮,更不能在这个时候趁人之危去占领地,这样北方的百姓会觉得我们也是自己人,甚至顺王的军队和官兵都会感谢我们。这样等将来和李顺打起来的时候,百姓甚至顺王的官兵,都会觉得这只是一场王朝争霸,是我和李自成的个人恩怨和他们无关。” “那林丹汗、还有姜镶、王启年他们的信怎么回呢?”见到黄石心意已决,赵慢熊问道;“大人莫怪,属下觉得如果好言安抚,将来这些人多半还是会投我们,他们总不敢再投李顺一次吧?大人既然迟早要和顺王决一雌雄,总是要拉拢这些墙头草的。” “当然,我不喜欢把想骑墙的人推到我敌人那边去,尤其是不拉拢就得杀人的时候,不过王启年、吉星辉他们,只要不是穷途末路固然不会再次投降顺王,也未必敢回来投我,等他们真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也不会计较我是不是把他们给我的私信漏出去了。我打算回信给他们,就说我不赞同他们此举,名言我打算帮助顺王所以就把他们的信给顺王送去了,但若是他们迷途知返的话,我一定不会动他们一根寒毛,而且只要他们能逃到我这边,我也绝不会把他们当作人情送还给顺王。若是他们立刻投降的话,不再和鞑虏做同盟的话,我还会给他们个富家翁当----我估计他们不肯,尤其是手里还有这么多兵和底盘的时候,一定想讨价还价多捞些东西。” “大人打算用什么做保证么?也是那个省卿院表决。” “这个就不必了,我就用我的赫赫战功以私人名义给他们这个保证吧,”黄石笑道,看着周围人脸上古怪的表情,他大笑起来:“他们要是不信也好,省得逃过来以后我还得费脑子是自己动手还是交给顺王去处置他们。” …… 被从浙江喊回来以后,黄乃明一直闷闷不乐,父亲没有责怪过他打败仗,倒是责怪他打了败仗还想隐瞒,黄乃明解释说他是想将功补过,而且赵慢熊等人也没表示什么反对意见。 父亲的表情显得很失望,叹息了几声,说让黄乃明他们兄弟自幼从军是白忙活了,两兄弟都轻易地被奉承话搞昏了头:“以前还好一点,只是我朋友们看在我的面子上照顾你们,现在多少人视你为他们未来的主人,你居然奇怪他们为什么不敢说会惹你生气的话么?” 不过黄石并没有过多地责备黄乃明,最后还是安慰他说连自己也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只是要他吸取教训。 听说黄石的打算后,黄乃明突然自告奋勇要亲自去做这个使者,到北京替父亲表达己方的诚意。这个念头他首先和自己的两个死党----鲍元朗和施天羽提起,他们两个都挺惊奇,不太明白黄乃明怎么会突然想到要自处险地。 [] 第三十四节 期望 “这个恐怕称不上险地,”黄乃明指出自此他是带着许多给李顺的好处去的,而现在李顺两面受敌,更不会找南方什么麻烦:“何况,两位兄弟不记得触讋说赵太后了么?” “人主之子,尚不能以无功之身,而守金玉之重。”施天羽赞同地点头道:“黄兄所言极是。” “施兄忘了后半句,况人臣乎?我父亲是人臣,而我是人臣之子,我寸功未立,依靠父萌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将来我何以自处?”黄乃明觉得如果自己去也能让李顺更相信南方的诚意,对促成南北和谈也有益处,此外他还想找机会近距离观察一下北方的民生情况和对面的武装部队。 打定主意之后黄乃明就去见他父亲,抵达时黄石正在和金求德议论支援北方的问题,黄乃明听见金求德对黄石说道: “大人既然要做好人,那就应该当到底,直接送一批军火和火药给北方,这样才能更好的笼络人心,展现大人的宽阔胸怀,现在这样还是要卖给李顺,多半还会有人会觉得我们时在趁机占便宜,是发国难财。” “爱说什么说什么,那些知恩图报的人明白我们卖他们军火就是帮助他们,顺王和许将军都是这种明白人,而对于那些忘恩负义的家伙们来说,你无论怎么帮他们都是包藏祸心,就是白送给他们军火,他们也会说你有阴谋,是不安好心。”黄石觉得收不收钱效果都一样,感激并不会因未收钱而减少,诽谤和污蔑同样不会因为不收钱而止歇:“所以我不搞什么租借法案,想从我手里拿东西就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再说难道闽粤很富裕吗?现在都入不敷出了,就是我想白给,难道工人愿意给顺王做白工,厂主愿意捐款给北方,白给他们可能有一天用来打我们的武器么?” “这个大人也要和省卿院商量么?” “当然了,我敢说省卿院一定会高票通过,停战就意味着我们不用花这么多钱养兵了,民练也可以回去做工、种地了,而且恢复和北方的商贸大夫们也一定求之不得。”其实黄石已经私下和一些议员领袖讨论过援助问题,如果北方愿意花钱买,他们没有太多反对意见,但是如果白送,几乎没有人同意。 金求德走后,黄乃明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父亲,金叔叔担忧的不是没有道理,停战回复商贸,可以让我们的实力大大增加,孩儿可以想象,只要李顺同我们达成协议,北方的金银就会大量涌入福建,让我们实力急剧增强,将来很可能会有人觉得我们在趁人之危。” “不错,我已经制定了一个练兵草案,就是要把练兵时间增加到十八个月,以后新兵只有接受一年半训练后,才能被送入部队参加实战,如果李顺不朝我买东西,我都不知道去哪里凑这么一大笔钱。比如我还打算效法许平的办法,提高士兵的肉用量,我打算把他们每日的肉用量定为十五到二十两。”一两大约是三十几克,黄石给士兵的定额大概会控制在五百克到六百克:“许平只是在刚入伍加大训练运动量时这么做,而我打算作为定例给每个士兵这个配给量,而且我打算让士兵们自己去养猪养羊,这都需要钱。和李顺和谈会让我的商业税收增加,其他开支减少,所以我很需要把这和谈办成。但李顺难道就不需要吗?我与他和谈后一定不会偷袭吞并他的部队,他可以放心大胆的把军队调走去北方,可以完全不必担心我制造摩擦让他依然处于两线作战的境地,而且通过这一仗,他会消灭内部的隐患,大大增强自己的威信,他难道就不会从和谈中收益么?还是我刚才那句话,明眼人自然明白,而那些胡搅蛮缠的,你做得再好也没用。”黄石笑道:“这钱一定得要,而且我拿得问心无愧。” 黄乃明不再多说什么,而是表明来意,他原本担心黄石会反对自己冒险去出使顺廷,不了黄石琢磨了片刻后就点头道:“可以,而且在停战结束前你都可以呆在北京,这样顺廷会对我更放心些,更早、更及时地把更多的军队调回北方去,这样北方的战乱也能早日平息,北方的百姓也能少受点苦。” 说完之后,黄石似乎是觉得自己这么对儿子说话显得有点没心没肺,便安慰黄乃明道:“明儿你知道我是不打算让大明中兴的,将来我不在了,这些百姓都是你的子民嘛,你受点苦是应当的,是不会吃亏的。” “是,父亲,孩儿也希望为国效劳。” “你能这么想最好,农人要耕地、工人要做工、商贾要经营,他们都要挣自己的口粮,只有你不需要,你是从这个国家中得到好处最多的人,你理应为这个国家做出最大的贡献。”黄石显得十分高兴,教导了黄乃明几句后,又说道:“其实我不但这次愿意帮助李顺,以后也不打算把顺王和许将军逼到死胡同,很出乎我的意料,他们居然还没有开始劫富济贫,这让我高看了他们两个一眼。” “父亲就为这个高看他们一眼吗?” “还有就是顺王停收新监,太监制度是我所知的最野蛮和残暴的制度,千年来,无耻的文人一批批前赴后继地歌颂这个皇帝的仁德、那个皇帝的慈悲,但是我一直认为他们都是冷血的野蛮人。顺王又一次废除了太监制度……”虽然听到黄石说了个“又”字,但是黄乃明以为李自成之前也说过类似的话,完全没有想到黄石是想起了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情:“虽然我猜顺王的继承者----如果大顺能不被灭的话,多半还是会恢复太监制度而不会用顺王那个不知所云的女官制度,但是既然又我在,那这个野蛮的制度就绝不会被另一个更黑暗的朝代恢复了。” “此外许将军居然没有放弃北京而是回师了,这让我吃惊不小,我相信这里面肯定是许将军再起影响,凭我对顺王的了解他改不了一身的流寇习气,缺少一种这种硬抗的坚韧劲,而这股坚韧是成大事者必不可少的……” “等一下,父亲,”黄乃明发现黄石又扯远了,连忙问道:“父亲还没有说为什么会因为他们不劫富济贫高看他们一眼呢。” “是这样的,自古以来,我们的皇帝从来都把子民视为待宰的猪羊,而那些趁乱而起的枭雄,更是铁石心肠从来没把自己的同胞当人看待过,但不幸的是,历史上往往只有这种人才能夺取天下,像顺王这样的厚道人,多半都是给为王前驱的命。自古以来,只有那些最卑鄙无耻的恶棍,才能击败其他在卑鄙阴险和寡廉鲜耻方面稍逊他一筹的群雄,夺到金銮殿的那把椅子坐,被后世称为太祖。”黄石和黄乃明、黄希文这些子女私下说话时,言论从来都是离经叛道得令人咂舌,这世上恐怕也就是这几个儿女能够听到黄石大发厥词时做得到面不改色心不跳。 “昨天我已经说过,自古民心定则难移,而安定民心最快、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到一个敌人,有敌人最好,没有敌人也要制造一个敌人出来。这种制造敌人的手段同样有高下之分,一种是找外面的异族,指称他们是我们中华的敌人;另一种更加简单,就是指称我们一批同胞国人是中华的敌人。而且这还是一种推卸责任的好办法,就好比东林君子,把一切责任都推给先帝,这样他们的罪责就洗脱干净了。杀富济贫就是这样,皇帝可以指着一批人,对百姓们说道,你们之所以活得不好,就是因为他们这些人有罪,把他们都宰了你们就可以过上好日子。把这些富人制造成敌人然后杀光,用他们的血来安慰不满的百姓,用他们的财富来度过国家的难关,如果将来有问题就再找一批人出来当敌人,比如饿死了很多人什么的,那一定是有宵小在搞破坏,告诉百姓你们吃苦都是因为他们,你们去把这些敌人都杀光就好了。” 看黄乃明听得入神,黄石加重语气说道:“治国是很辛苦的事,尤其是不依靠制造敌人的办法来治国的时候,你需要有一颗爱民的心,有知错悔改之心,在意识到自己能力不足的时候,有为国为民而放弃手中的权利、让更贤能的人来取代你的觉悟。而制造敌人则很简单,只要你有一颗冷酷的心,对同胞的鲜血和苦难视若无睹就可以了。国家要想发达,需要让勤劳的人能够富裕,让不劳而获的人付出代价,你不可能做到尽善尽美,但你每一分努力都会让我们的国家得到回报,让我们的同胞和人民生活得更幸福,这当然是一条很艰辛的路;而另一条则不然,你可以一遇到问题就杀一批替罪羊,人生几十年很快就过去了而中国人很多,你可以一辈子高枕无忧,你儿子和孙子靠这个办法混过去同样一点问题也没有,正常情况下这时已经有新的豪富出现,但这些人已经动不了了,他们是达官贵人的子孙和官员,他们会变得越来越贪得无厌,侵吞农夫赖以栖身的土地,夺取市井小民贩卖瓜果的钱,渐渐会富者连阡接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没有活路的百姓越来越多,世风日下、盗匪蜂起,直至白昼闹市、杀人夺财,这时就有新的大乱在酝酿。” “父亲是在说商贾和缙绅,是在说土地兼并么?”黄乃明听到过很多读书人在说大明之所以出问题,就是因为土地兼并。 “是的,杀一批商贾、缙绅,剥夺他们的财产,这是太容易不过的事情,容易得都不需要动什么脑子去想,可是勤劳的人难道不应该比其他人更富裕么?为什么土地会无节制的兼并,为什么那些大地主可以不纳税,为什么很多不劳而获的人可以成为巨富,而勤劳的人却要穷苦?这些都是需要花费心血去解决的问题,远不如把富有的人指认为敌人,然后消灭他们那样省事。”黄石看黄乃明还有点不明所以的模样,就举例道:“比如我们根据一个人拥有的财富来把他们划分为中国的敌人和非敌人、有罪和无罪,假如这个标准是一头猪的话,一个人有一头猪就是罪人和敌人,他的猪死了他就是无罪和非敌人,那么到底有罪的是猪还是这个人?中国的敌人是这头猪还是这头猪的主人?” 黄乃明大笑起来。 “如果说一头猪太少,猪要多到一个人养不过来需要雇人来帮他养时才是有罪的,那我觉得有罪的还是猪啊,如果这群猪更听话一些,让主人不必雇人来帮忙,那他就不是罪人和中国的敌人了。土地的问题也是一样,总而言之,这套理论的必然推论就是土地和牲口、以及一切其他的财富都是中国的敌人。” “父亲说笑了。”黄乃明止不住地笑。 “前一种治国的道路很辛苦,你需要有耐心、忍得住寂寞,有时候你可能会恨一个人入骨,但是仍不能去动手伤他一根寒毛,你可能会明知一个人含冤待雪,但你只能将他辜负;而后一种则很容易,自古文人无骨,你可以像豢养倡优一样地养着一群,也可以用焚书坑儒累对付那些不肯被收买的,结果大部分人都会妥协。少数的硬骨头给他们扣上一个辱骂老母、私通父妾的罪名,让他们遗臭万年的死去,你豢养的文人会称赞你的功绩,就算你的倒行逆施害死了数以百万计的百姓,文人会替你辩护这是国富民强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文人真的是无骨啊,”黄石又感叹了一声:“只要狠狠收拾了那几个屈指可数的硬骨头,剩下的最多、最多就是敢借古讽今地说几句怪话,而且你只要一瞪眼,他们就吓得立刻把书拿回去删删改改,打算装作从来没有写过。” “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别走后一条路,”黄石最后说道:“你一定要走的花,那还是选择外人吧,不要拿自己同胞当祭品。” [] 第一节 导游 “父亲放心,孩儿一定不负您所望。”黄乃明听得热血沸腾,立刻应道。 黄石点点头,在心里暗道了一句:“不过我还是更希望你能学会别去掌权。” 看到父亲掏出一张纸奋笔疾书,黄乃明本以为黄石是要交代他一些去北方后的注意事项,不料黄石写完后开始诵读时,黄乃明却发现全是提醒他不应错过的旅游景点。 “西安是一定要去的,”黄石念完山西后的那张后,又开始写陕西需要去游玩的地方,这次他一边写一边讲解道:“骊山得名,因为其远观好似一匹马,传说是女娲娘娘的坐骑,你去可以看看周王烽火戏诸侯的故址,这山下还有始皇陵,嗯,本来还有个捉蒋亭,不过现在没有你见不到了。” 黄乃明吓了一跳:“始皇陵,不是被项王拆了么?” “没拆完。”黄石记得兵马俑的导游说过,项羽把俑的青铜兵器都拿走了,也放了把火,但是破坏得不严重。 “父亲您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我猜骊山那么雄丽,秦始皇一定会把墓地修在旁边,而且一定非常非常大,项羽没本事拆光。”黄石摆手到:“算了,骊山本身就很壮观,反正我也是瞎猜,从来没有人找到过秦始皇的墓地,不用指望你能找到了。” 黄乃明知道父亲就好个信口开河,虽然绝大部分他所谓的猜被证明是对的,但也有少量被问到证据时就采用类似的借口搪塞,黄乃明已经习以为常所以没有继续追究。 “西安的钟鼓楼很壮观,我很喜欢,此外就是南门后的碑林,建于元祐二年,非常不错,一定要去……” “父亲,”黄乃明听了很久,终于忍不住打断他父亲啰嗦:“此番孩儿北去,父亲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交待么?” “我这不是在交待嘛,此番许将军破北虏必也,你不妨随他走走,等你到了西安南门旁的这个碑林……哦,我记不清当地人是这么称呼它了。”其实黄石是不确定是不是从一开始碑林就有这个名字:“你只要问孔庙何在就找到,进去之后你帮我找一块唐朝记载大秦景教在中土流传的石碑,找到后帮我做一张拓片带回来。” “这是什么东西?这个碑林里有很多石碑吗?” “当然很多,有一千七百多块石碑……哦,可能我记错了,但几百总是有的了。”黄石告诉黄乃明他又和耶稣会的神父们打赌了:“这次的赌博甚至惊动了他们的教宗,耶稣会的人自认为是最早一批来到我们中国传教的人,我说不是,一千年前天主教就传入中国而且曾经广为传播,他们不信。” “耶稣会的大师们又和父亲打赌了吗?他们还没输够啊?”黄乃明知道耶稣会和黄石就他们欧洲的历史、甚至他们教会的历史同打赌过好几次,一开始是不屑、然后是赌气地想翻盘,但是耶稣会从来没有赢过:“这次父亲和他们赌什么?” “我赌几张油画,还有一些石雕,都是他们教宗的东西,而我若是输了,我会把澎湖送给耶稣会。” “父亲,”黄乃明的脸色大变:“用澎湖那寸土寸金的地方和他们赌油画和石雕?” “所以他们的教宗都惊动了,所以他们才会不知死活地又和我赌博。”黄石轻描淡写地说道:“他们专门回罗马去查了过去一千年前的宗卷,确认没有派神父来过中国后才和我打赌的,要我在三年之内拿出证据证明有,所以我需要你去碑林给我拓片。” “这个大秦……”黄乃明记得父亲告诉过他,所谓的大秦就是罗马。 “就是罗马。”黄石再次教了儿子一遍。 “这个景教?” “就是天主教。” “父亲确信有这么一块碑?是唐朝时的,在那个碑林里?” “确信,我上次去看过这块碑,旁边写的清清楚楚,是天启五年在西安西面出土的。” “那应该不会错了。”黄乃明虽然一点儿也不记得父亲去过西安,但是既然这块碑是天启五年才出土的,那黄石肯定是在这之后的西安,而且似乎大都督府关闭后他太不需要呆在军镇不得擅自离开,黄乃明估计应该是这二十年内的事。 “碑下面有一行景教和尚的姓名,现在有不少人以为是花纹但其实不是,是他们的名字,用古叙利亚文写的,这几个神父教廷以为他们一直呆在叙利亚,所以宗卷上没有记载,但其实他们一直抵达了长安,你记得把那些名字也给我拓回来。” “这个父亲是怎么知道的?!”黄乃明叫道:“是碑林的学者告诉父亲的?” “不,他们应该还不知道那是古叙利亚文,我认为现在不可能有人知道。” “是父亲您认出来的?”黄乃明更吃惊了:“您连叙利亚文,不,古叙利亚文也识得?” “我猜的。”黄石随口答道:“这次到北京,记得要显得对许将军有深仇大恨,毕竟现在外人都认为你妹夫和二弟都是他害死的,如果你显得太平静会让人起疑。” “妹夫也就算了,二弟那件事。” “不错,你弟弟是败于一场光明正大的斗剑,而且许将军没伤他。但许将军一直以为这个秘密没人知道,如果你没有表现出足够的仇恨的话,许将军就会猜到他身边的卫士并不是都可靠。” “孩儿明白了。” “到了西安不必吃太多面食了,山西面食甲天下,我记得有三百多种,你肯定吃不过来,但西安钟楼后面有个回坊,里面有些小吃可以尝尝,比如一种叫甄糕的甜食不错。” “用什么做的?” “糯米、枣,红豆等等,还有羊肉泡馍要吃。” “这个孩儿吃过了。” “在北京吃的吧?不正宗。还有腊牛羊肉也不错。” “和广东的腊肉不同吗?” “差别很大,所以让你尝尝。回坊顾名思义都是回民,没有猪肉,去西安钟楼旁边的骡马市,可以吃汉人做的肉加馍。” “猪肉的?” “是的,回坊也有牛羊肉的,但是不正宗,要吃就要去吃猪肉的,”黄石娓娓道来:“热气腾腾的上好猪肉从热锅里取出一大块来,当面给你剁碎后,舀一大勺香喷喷的腊肉汁浇上再给你加到馍里……” 几十年来,无论是黄石的部下还是家人,都知道他每到一处前都要把这个地方的美食小吃都打探得清清楚楚,福宁镇和肇庆镇中的福建、广东人也不得不服气,像他们黄大帅这样吃过见过的人实在是没见过第二个。 又耐心给黄乃明做了一会儿预先导游后,黄石大声感慨道:“男子汉大丈夫,做官不必执金吾,娶妻不必阴丽华,但要是每天不能吃上一口肉,那真是虚度此生了。” …… 虽然许平已经返回北方,但是顺廷仍然感到镇压北方叛乱十分棘手,山陕的丢失让顺廷的火药产量一下子下降了两成,更不用说储存在边关的军备一下子尽数资敌。现在大顺所有的省都可能受到进攻,而四川、云贵本来就几乎没有火药生产能力,河南的生产自洪水后就一直没时间和精力去恢复过,这些地方都需要顺廷从北京万里转运物资。 得知黄乃明出使到前来时,顺廷惊异之下立刻下令以最高规格接待,在黄乃明抵达前,顺廷得到情报说福建两省的那个什么省卿院都已经通过决议,要求齐国公府在国难当头的时候抛下成见,同北方的李顺携手对抗异族入侵。广东的那个什么吕议长还在广州街头当众发表演说,说什么北方若是沦陷在异族的铁蹄之下,江南也不能独善其身。那里公然结党的吕商人,还提出了一个古里古怪的名字,叫什么“民族统一战线”,顺廷觉得这个名字有点滑稽而且有失体统----就算和谈也是顺王和齐国公的协议,干你们什么事怎么敢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但广东报上去后齐国公府居然认可了。 黄乃明递交的国书里没有任何让大顺感到不快的条约,南方不要求割让土地,不要求永久停战,他们愿意出售的武器和火药正是大顺急需的物资,对方只有一个小小的附加条件,那就是大顺以后要停止同走私商人的合作。 国书里黄石解释说他要对武器买卖收税,打击走私行为也是他治下国卿院最重视的问题之一,而大顺杜绝走私行为会被视为是友谊的表示。牛金星对这么可笑的理由嗤之以鼻,他立刻断定黄石是打算彻底切断大顺在南方的秘密军火通道。 “停止走私对陛下也是又好处的,”黄乃明已经同顺廷的礼部达成协议,暂时顺明持敌国之礼、地位相等:“福建已经建立了质量监察司,途径正式渠道出口的武器会有质量保证,而且如果发现了残次品,我们也可以帮助陛下索要赔偿……” “我们同意了。”牛金星对黄乃明说的话一个字也不信,不过顺廷对此并没有丝毫不满,因为南方的走私数量已经下降到一个非常低的水平,最近一段时间来那些和顺军有联系的商人都支支吾吾地不肯继续交易,就拿那个陆昱帆来说吧,顺廷本以为他当上那个什么大夫后,会对顺廷有不少益处。但是陆老板不但不帮着打探明军虚实,而且连以前的走私交易也基本停止了,探子说他最近正忙着搞什么“选区巡回拉票”活动,两个月连自己的厂子都没回去过了。 走私渠道已经完全不能满足需要,牛金星就支持李自成一口应承下来。 “陛下许可此事对我们都有好处,”黄乃明声称合法出口物,价格远比走私的军火便宜,此行和黄乃明同行的还有几个对政治没太大兴趣的闽粤军火商,以及那些对政治十分热心的军火商的管家,两省省卿院通过提案后,这些人立刻就嗅到了大好的商机,李自成这边才一同意下来,黄乃明就把这些军火商代表介绍给顺王。 正如黄乃明所说,风险的减少大大降低了成本,顺廷可以用和福宁军差不多的价格拿到闽粤生产的武器,如果大顺无力运输的话,军火商可以提供收费的送货上门服务,或是顺廷可以去与福建、广东的海商洽谈,他们可以提供运输服务。 除去这些提供实际物品和运输能力的商人外,顺王和他的太师星还遇到了一群推销保险的闽粤商人,首次解除到这个概念的两个人好不容易猜搞明白对方到底想做什么,不过牛金星很久仍没能想通:“军火商卖枪炮弹药、海运商租给我们船,可是你们几个到底卖给我的是什么呢?” “是万无一失,大人。”保险商的推销员再次解释起来:“太师一定听说过‘天有不测风云’这句话吧,但是买了小人的保险,那么大顺的天空上就再也没有不测的风云了,货物迟到会有赔偿、船只沉没会有赔偿、装卸损坏会有赔偿……太师,只要买了小人的保险,您就获得了呼风唤雨的能力。” 这种本是源自于三十年前,为出海商的船作保的行当在这期间经历了飞速的进化,无数的保险行已经被淘汰,现存的保险行种甚至有几家拥有自己的军事参谋,对军事行动的风险都能进行评估,比如当初福宁军在浙东时他们就集体表示不会接受任何福宁军的投保----什么样的保赔比例都不接受。 而现在许平同样遇到了无孔不入的保险推销员,他们向大顺吴王声情并茂地介绍道:“战争难免会有死伤,我们保险的意思其实就是帮助大将军的军队建立一种军规,确保那些在战场上牺牲的士兵能够从兄弟手中得到足以保证妻儿衣食无忧的份子钱,这对大将军的抚恤是一样的行为,而且待遇更为优厚……” “我们承认我们可能从这种生意中受益,但只有大将军取得辉煌的胜利我们才能拿到这样的益处,如果大将军的手下万一、小人是说万一有那么一点点闪失,小人们就会肩负起保证让大将军那些部下后顾无忧的责任……” “小人们的协助,将使得大将军的军心更加巩固,士气更加高昂……” “小人的商行,已经连续三年实现了赔付率百分之百……” “如果大将军愿意出这笔钱也可,同意小人们在您的军中经营买卖也可……”保险行都已经评估过许平作战的损失风险、还有北方同盟的实力,他们拿出的条约比非常诱人:“出于对大将军的尊敬,小人们为您准备了特别优厚的条件。” [] 第二节 选战(上) “任公讳伟龙,经营任氏木材行二十有七年,全粤之地五成的造船行都和任公有生意往来,同时还向众多家具厂、枪炮厂供货……”高大的标语牌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详细地列举着任伟龙的众多客户,任何人只要认真看一遍就能意识到任老板的雄厚实力。 “……手下工人从二十七年前的八人已经发展到今日的七千余人,每月发放工钱万两……”为了证明任老板的雄厚实力,紧接着的一张大标语牌上还把十数年来任伟龙给庙宇捐赠的善款,以及大量给闽省官府和齐国公的捐赠都一一阐明,在这片令人眼花缭乱的数据后面,还有众多证明人的印章或签字画押,以消除任何可能存在的怀疑。 几十个任伟龙雇来的人在这片标语牌旁声嘶力竭地喊叫着,他们一个个都已经把身后的数据记得滚瓜烂熟,举着铁皮喇叭向面前来投票的人反复宣传着雇主的才能: “任公家财万贯,深通致富之道,必定能带领全粤百姓大发横财,投任公一票,就是把金银珠宝往家里搬啊!” 不远处是另外一位参选广东省卿院、广州选区的应老板,他的标志牌上列着一行横齐国公府的达官贵人的姓名,在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有应老板和这些知名人士结交的过程简述,这些内容介绍排满了第一张宣传板,紧随其后的宣传板还有很多张,根据官职从高到低的顺序排着其他广东和福建各级官府成员,同样每个人名和官职后面,也有应老板和他们相熟的经过。应老板雇来的吹鼓手们,竭力向走过身前的百姓们呼喊着:“齐国公是知道应公的,应公的话能上达天听,投应公一票吧,投了应公,就没人能欺负咱们啦!” 周围密密麻麻的都是参选议员的广告牌,大多数的竞选标语和任、应二人的大同小异,众口一词地吹嘘自己有钱有势,是了不起的大人物。 在这些大人物的标语牌前,还有许多伙计在忙着分发馒头和瓜果,用这些东西把百姓吸引到自己的标志牌前后,那些吹鼓手们就趁机向他们朗诵标志牌上的广告词,在百姓吃完馒头离去时,还不忘在他们背后大声嚷嚷:“吃了刘老板的馒头,别忘了投刘老板一票啊!” 广州城这个选区的成年选民都被官府登记在案,所有成年男性一律得来投票,规矩参照以前的乡村旧例,如果不来投票就会被罚银,临时省卿院规定这次的罚银数额为一两。投票日只有短短的三天,所以今天一开始广州城就万人空巷,投票站前都挤得人山人海。因为担心造势的老板们会把投票站围个水泄不通所以省卿院事先给所有的参选人都划定了一块广告地盘,而且这也被证明及有先见之明----本来好多人都有心搭建戏台子来吸引选民的目光。 这个选区要选出十位议员,城内数以十万计的选民每人都会拿到一张纸,上面列着全部三十五位参选人的姓名,他们需要在十个人的名字前画圈。除了选民外,广州城的妇女也纷纷带着孩子来吃免费的馒头和瓜果顺便看热闹,大家都觉得这选举日简直比过年还要红火。 很少有人知道这红火的背后有多少精疲力竭的军人和行政官吏,为了协调这次选举,齐国公抽调了大批教官、参谋带着新招的军校生到广州来进行参谋作业协助地方官,这次行动中的困难之艰巨就是对资深参谋和熟练的地方官们来说也是前所未见的。 参选的除了大批的商人老板外,还有两个来远征的农村缙绅,相比这些商人老板,他们的选举牌显得十分寒酸,其中一个在标志牌上画了一张大大的头像,这张头像笑得十分和蔼,下面没有任何关于财力和权势的介绍性文字,只有四行斗大的墨字: “张福寿,四十三岁,信佛。” “家中老母,常年吃斋。” “两子成年,甚是孝顺。” “纸上倒着数,第五个。” 这个缙绅在所有投票点前的广告牌都是这样的简朴,他本人此时在另外一个投票点坐镇。而另外一个缙绅则在此处,他的标语更是精炼只有短短一句: “愿为乡亲们做事,纸上第七个。” 这个缙绅站在自己那面孤零零的标语牌前,一刻不停地向每一个经过自己面前的选民作揖: “李有贵,想为乡亲们做点事,第七个就是在下。” “李有贵,想为乡亲们做点事,第七个就是在下” “李有贵……” 这两个缙绅的寒酸模样让其他那些参选的商人都十分鄙视,他们打听过这两个胆敢来广州虎口夺食的缙绅的底细,知道他们也算是有点家财,而且俗话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商人们本来还有点紧张,但看到他们两个如此表现都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 因为福建省的临时省卿院建立得更早,不甘人后的广东省卿院就急急忙忙地召开正式选举,一心要迎头赶上,反正已经规定一个人只能参加一个选区的选举,广州作为全粤中心,划定选区后就急不可待地召开正式省卿院选举。广州选区的投票结束后,其他选区有的还没有完成投票准备。 投票结果让信心十足的粤省商人们大跌眼镜,远征广州的两位缙绅高票当选,名列第一、第二,而呼声极高的理事会会长靠着自己的工人加上众多亲友团才捞到第九,而且得票数连第二名的一成都没有。 除了这两个缙绅外,吕议长统帅的国民党的表现也令人侧目,他们推举的参选人一举拿下了广州选区的两席,一大群绝对没有机会靠个人实力胜选的国民党小商人、小厂主、小官吏在投票结果出来后兴高采烈地聚在吕议长家中欢庆党派胜利。 广州的选举结果不但震惊全粤,而且还在福建引起了巨大的反响,缪老板在第一时间把闽西的同盟找来商议此事。福建省卿院决定在下个月头三天进行全省同时选举,缪老板打算参加泉州选区的选举,而他制定的竞选策略和广州那些同行没什么区别,除了发馒头就是吹嘘自己的财富权势。 “缪老板我们是没有你们这些商人有钱,但是说道选举这东西,我们可比你们有经验多了。”缪老板的缙绅朋友们介绍说,福建农村的选举这二十年下来,早就让缙绅们摸到了一些诀窍,不过因为没有推广到全省而且一直局促在较低的官职位置上,所以没有引起沿海商贾们的注意。 “一开始村长肯定是大族族长当选,差不多过去了十年,开始渐渐变化了,”一个有亲朋竞选过多次村长的缙绅介绍说,一开始包括年轻人在内都觉得投票给族长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十年下来渐渐大家开始觉得他们对族长当选是有功的,逐渐变得不像以前那样可以忍受族长的肆意欺压,反正是不记名投票,对族长怀恨在心的人开始用选票报复:“等大家不一定投给同姓本家后,竞争就厉害起来了,开始有小姓当选,也有人跳出来和本族的族长竞选,那个时候大家的办法和你们今天的办法差不多。” 缙绅们告诉缪老板,族长要是败选很容易导致他威信扫地,输不起选举的人开始许诺好处,开始贿赂选民,一开始也是发馒头、用粮食换选票:“可这世上最大的难事就是:‘只能没了有,不能有了没。’,乡亲们要的东西越来越多,现在要是族长还敢利用明目张胆地宗法偏袒近亲,他就休想选上,而且一旦选不上,大家就知道其实多数人都对他怀恨在心,威风扫地了就连族长的权威都会丢去大半,所以装也得装出一幅公平样子…… “所以光说自己有钱有势没大用?”缪老板连忙问道。 “没大用,而且你们连族长都不是,更没用了。” “可是广州选区的那状元和榜眼,他们俩的字也太少了吧。” “其实还真是这样才管用,字越少越容易记住,一般说来,大家能答应的事都差不多,无外就是带领乡亲多治水、少收钱,选谁都差不多。”缙绅继续说道:“但不去投票就罚钱,所以人人都去,大部分人就是投票前看一眼,看谁的话更顺眼就投谁了。” “所以字写的太多,谁都记不住我,而写少点,他们反倒记住了。”缪老板立刻醒悟过来。 “就是这理,选村长和选这个其实还不太一样,您知道龙岩那边的县令也是齐国公这办法选举出来的,县令啊,可不像村里那样大家都知根知底。选的时候最后嚷的那一声基本都是:我信菩萨、我孝顺、我老婆贤惠、我儿子厚道。谁不喜欢老实人来给自己家乡当官啊?” “原来如此!”缪老板听得连连点头,现在这选区更大了,选民更不知道参选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家伙。 “选镇长就开始这样了,到了那县令的时候最重要的就是口号要好记,好多人都是冲着不被罚钱来投票的,他们投谁全凭看谁长得更像厚道人。” “明白了,”缪老板还有一桩心事,那就是吕志强搞的国民党在广东选举中大获成功,广州各个选区的结果还没有全部出来,但是看来省卿院的一百五十席,国民党大概能夺取十席以上:“这个结党,诸君听说过么?” “这个还真没有,吕老板结党这招太卑鄙、太贱了。”福建关心选举的缙绅们也都听说了此事,已经有不少人打算效仿:“他能结我们也能结,齐国公既然没处罚他,那也不能处罚我们吧?” …… 此时吕志强已经赶回泉州,和福建的国民党同志们商讨即将到来的福建选举大计: “这次我们还是有很多不足之处,比如广州选区我们推举另外一个人拿到了第十一名,和前面的那个票数差不多,但是我们事先只想到都投我们自己人的票,但是没有想到应该统一不投那些强敌的票。”这个想法其实也不是广东国民党自己想出来的,吕志强回到泉州后去拜见齐国公,想试探下对方对自己结党以致取得这样成功的反应。 这个胜利让吕志强有喜有忧,担心齐国公会觉得自己党派实力太强----看起来国民党能拿到超过广东省卿院二十分之一的席位,而变卦镇压他们。 结果齐国公一见面就大声向吕志强道贺,表现出一种令吕志强又高兴又糊涂的热情,齐国公留吕议长喝了很久的茶,期间还漫不经心地说道:若是国民党早些评估谁是最有威胁的竞争者的话,那么应该可以拿下更多的席位。吕志强本以为是头几名,但齐国公却饶有兴致地指点了一番:所谓最有威胁的是那些只比国民党落选议员多一点点票的人。 还是以广州选区为例,这些人多半都有自己的工人支持,但这些工人除了支持自己的老板外,其他九个名额一般都瞎填一通,国民党拉拢的选民也是一样。 “我仔细算了一下,要是我们事先通知我们的人不投这个人的票,很可能我们的人就反超了,真是可惜啊!”吕志强痛悔不已地连拍了三下大腿,然后振奋精神和同志们继续密谋:“下个月福建选举的时候我们要吸取教训,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 …… “齐公赐名了!”缪老板回到家中后,手臂在空中用力地一挥,迫不及待地向同盟者们宣布道:“我们就叫工党!” 缪老板趁夜摸黑去齐国公府报告要结党,他的同盟们则在这里静候佳音,这些人多是曾和吕老板一伙儿武斗过的,国民党的崛起让他们感到了巨大的威胁。听到缪老板的声明后,这些早就等得心焦的家伙们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 “齐公说了,工人有力量。你们想啊,说到底沿海诸府县还是工人最多,我们的党叫工党,就是要让每个工人都投我们的票,只要工人们都支持我们,难道还会畏惧国民党那伙乌合之众么?” “说的好!”在国民党威胁前团结起来的众人公推缪老板为工党党魁,决心再一次击退吕贼的猖狂进攻。 [] 第三节 选战(中) “除了省卿院以外,我们工党还要参加所有的县令和知府选举,并在省卿院大力推动通过巡抚选举提议,并积极参加!”选举迫在眉睫,每一分一秒都很宝贵,工党党魁马上开始部署选战任务。 听到缪党魁掷地有声的宣示后,有些人忍不住担忧起来:“我们在卿院结党尚可,但是要是再把手伸到地方官的位置上,齐公能容得下我们么?” 缪老板高深莫测地一笑:“这就是齐公的意思,刚才齐公请我喝茶了,并随口问道我们党会不会参加地方官选举,会不会提出、支持巡抚选举的提案。” “喔,既然是齐公的意思,那我们就最好照办。”大家立刻放下心来。 “而且这对本党很有利啊,”马上就有人意识到了这里面潜在的好处:“要是巡抚选举是由我党提出并通过的,那将来当选的巡抚就会欠我们一个人情啊。” “若是福建巡抚也是我党成员,将来巡抚衙门和我们卿院可以同气连声,对本党的未来是很有好处的。”工党最初的这些人越想越兴奋,几乎就是迫不及待了。 “我是这样想的,齐公虽然放权给卿院,就连巡抚都要选举来安定人心,但是齐公也希望大家能够团结,尤其是听他老人家的话,我们要努力建设本党,在卿院当齐公的喉舌,在府县衙门为齐公效力。”包括缪老板在内,刚刚接触到选举制度的人对黄石的权势还有很强的依附心理。 “没错,我们就是齐公的看家狗,守在齐国公府的大门口,齐公叫我们咬谁就咬谁,叫咬几口就咬几口!” …… 虽然很多士人都因为齐国公用监国的名义停止科举而对残明彻底失望,因而留在大顺治下拒绝承认残明的正统地位,但还是有少量东林士人来到福建,依旧拒绝向他们心目中的闯贼效忠。 在工党宣布成立后,这些东林士人也在泉州齐聚一堂,他们关注的焦点当然也是闽粤的巨变。 “自古无奸不商,武人粗鄙昏聩,”发言的是陈子壮,他本人对齐国公搞的这一套深恶痛疾,认为会彻底断绝大明中兴的最后机会:“齐公为了筹集军饷,让这些商人来参与治国无疑是饮鸩止渴,我担心最后恐怕连闯贼都不如。” 在座的众人对此也深表赞同,现在国事如此让这些仍心存明室的年轻士人都心灰意冷,不少人都有就此归隐山林的心思。 “我们之所以跋山涉水来到福建,就是希望能够辅佐幼主、讨平叛贼中兴太祖江山。”陈子壮这些人都极其鄙视那些降顺的东林同门,觉得他们的所作所为让读书人蒙羞:“现在齐公如此行事,反倒是给那些叛贼为自己开脱的借口。更可怜这闽粤的百姓生灵,竟然要被一**商欺压。” 这些自幼读圣贤书,可是尚未进入官场的士子们,几次联名上书齐国公府,但对方虽然好言回复却一意孤行,让这些一心报国的年轻人满腔都是无能为力之感。 “可我们圣教子弟,讲求的是入世救人,不是释家的遁世,不能眼见生灵涂炭却光想着独善其身,”陈子壮今天召集大家来议事,乃是因为他已经下定了一个决心:“小生倡议,吾辈也要参加这个竞选。” 不少人发出惊呼声,但更多的人则报以沉默,早在陈子壮召集大家来议事之前,心思缜密的人就猜到他可能会提出这样的主张。 反对的声音立刻出现了:“陈兄,我辈岂能同流合污?” “不然,”陈子壮早就仔细想过这里面的利害关系,对这种异议早就是胸有成竹:“生逢乱世,圣教子弟要忧国忧民,我们不能只顾自己的名声,就坐视黎民被武人、奸商欺压,既然齐公要选,那我们就要参选,只要我们能在那个卿院或是地方上有一席之地,就要施展抱负,为民请命。” “齐公会让我们参选么?” “本来我们东林就被宵小污蔑为结党,这岂不是坐实了?” “触怒齐公,后果难料啊。” 各式各样的忧虑从不同的人口中吐出。 可陈子壮依旧坚定不移:“圣教子弟,就是要为百姓鼓与呼,齐公可以杀我、毁我,但匹夫之志不可夺。而东林结党一说,我们不结难道就不会有人说了么?” 在陈子壮的反复鼓励下,在座的东林的斗志重新被激发出来,绝大多数人都表示愿意与他共进退,不避斧钺也要和祸国殃民的奸党一争高下。 确定东林参选后,第一个议题也是讨论党魁问题,相对国民党和工党的兴奋,这个推举带上了些悲壮的色彩。 “钱贼背国忘恩,人人得而诛之,这种无耻之人再不是我们东林”陈子壮慨然说道:“小生不才,希望诸君助我一臂之力。” 就任新东林党的党魁后,陈子壮又拿出他深思熟虑过的首要议题:“闽粤赣的东林同志,眼下最要做的就是‘富国强兵、与民休息。’,在下想这八字应该就是我们的竞选口号。” 富国强兵没有任何问题,大家都同意应该全力支持齐国公编练强军、积聚粮草,然后尽快收复江南乃至北伐中原:“和闯贼那个互不侵犯条约纯属笑话,等我们在省卿院站稳脚跟后,首先要做的就是推翻那个荒谬的条约。” 不过“与民休息”就值得商榷了,陈子壮引用黄宗羲的文章解释自己的想法,黄宗羲说经过他观察,越是地方官府大兴土木的地方百姓就过得越是民不聊生:很多地方官为了显示政绩,一年到头搞各种治水、治河、修桥、铺路的工程,理由从来都是冠冕堂皇,说什么圣天子在位、大明国势鼎盛,所以要多做这些为民考虑的事情。可实际上官府搞的这些东西从来都是效率奇低,更任用亲信从中拼命聚敛财富:“黄南雷(黄宗羲的号)曾对我说起过苏州和杭州府的事,那里的桥、路反反复复地修,前官捞饱了名声,带着账款高升了,后面来的新官有样学样,把才修好的路刨了、刚搭起来的桥拆了,下面的狡猾胥吏强行摊派,一个个捞得脑满肠肥,而百姓困苦不堪。” 黄宗羲说的现象在大明治下处处可见,已经是蔚然成风,这种事情甚至被黄宗羲称为社稷倾覆的重要原因之一。 “明知民生困苦,百姓尚有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者,而上官不问民生,只问政绩,此名为盛世、而实为危局。我们虽然要支持齐公北伐讨逆,但不能让那些奸商趁机中饱私囊。所以要与民休息。”陈子壮认为齐公的竞选也未必没有一点好处,假如真的遵守规矩的话,那为民请命说不定倒容易了:“闽粤商团要是想趁机鱼肉百姓的话,我们就要在民间大声疾呼,让百姓们投票给我们,把那些贪官污吏轰走,把奸商们绳之以法!” …… 北方顺廷在停战协议达成后,开始把更多的军队从江南调回北方,许平带领已经休整好的吴三桂和李成栋部抵达河南,中原的危急形势得到缓解。许平一面镇压那些响应北方同盟的叛军,逐渐扩大顺廷在河南的控制区域,一面开始考虑在稳固河南全境后积蓄力量,反攻山西的问题。黄乃明提出要随军行动,找的理由是现在顺明已经结成事实上的同盟,作为提供物资方便的一方,他需要对顺军如何使用军事物资做一定的监督。顺王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也明白对方心中多半还有对本方的怀疑,担忧顺军名为抗虏,私下在做积聚实力偷袭南方的准备,就同意了黄乃明的要求,让他到许平军中随行。 军事压力大大减轻的福建轻松完成了首轮省卿院选举,江西的临时省卿院也在筹备组建之中,而这个时候福建的地方官选举也已经进入紧锣密鼓的准备倒计时阶段。 继工党成立、东林也宣布进军闽省政局后,各种各样的政党顿时如雨后春笋一般地冒了出来,一时之间结党成为最时髦的事情,日常人们之间对话只要谈到政治则必首先谈结党,好似不如此便不足以证明自己懂什么叫政治。工党的很多成员都是大商人,交游广泛,虽然起步较晚但是势力急追国民党;而东林党则在缙绅间享有盛誉,很多人一看到上门来拜访的东林名士,二话不说就拜服追随。 福建省卿院借鉴广州选举的经验,也准备派出大量衙役维持各投票点的秩序,这次闽省的卿院选举将会全省同时举行。为了保证各投票顺利进行,齐国公府把刚刚结束在广东工作的明军参谋团又迅速调回福建,广东军校的学员也尽数到福建报道,广东的地方官吏虽然有了一些经验但不能想军队这样说调就调,就按照齐国公府的命令把心得体会写成报告送到福建,交给闽省的卿院和地方官吏阅读。 虽然有人认为同时选举对参谋作业的压力太大,建议还是像广东那样分散日期,但是齐国公很固执一点儿也不肯妥协,而且刚刚进入军校学习的学员一个个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摩拳擦掌打算好好表现一番。因此最后还是确定按照原定计划同时投票,广东方面也表示两年后的选举将和福建这次一样同时举行。 顺永昌二年、明弘光元年五月初一,福建省正式省卿院开始投票,当天就爆发了四十场骚乱,目前已经出现的政党数目已经超过三十,火药味比广东那种各自为政的情况要浓烈得多,当天下午发生在福州的骚乱最为严重,一个投票点发生激烈枪战,连负责维持秩序的福宁军都有多人负伤。 黄昏投票结束后,惠安一个投票点发生暴徒纵火焚烧投票箱事件,事件爆发后,未等惠安的衙门审讯被捕的暴徒,早就剑拔弩张的国民党和工党就互相指责:都声称本党在这个投票点取得决定性优势,对方是意图靠这种令人不齿的手段来搅浑水。激动的两党成员纷纷在第一时刻赶到肇事现场,然后就发生了惠安数年来规模最大的群体**件。更糟糕的是,因为投票已经结束,所以维持秩序的福宁军都回营休息,等他们紧急出营赶到现场时,发现工党正在分发手铳和长剑,没收了工党的军械后,福宁军还截住了一辆国民党向现场驶来的马车,缴获了一箱火药、三支火枪和十柄长矛。 在此地处于劣势的东林党在天亮后上书惠安衙门,要求取消国民党和工党的参选资格作为惩罚,其他参选的小党或个人也纷纷叫好。此时惠安的国民党和工党高级干事几乎个个都被抓进县衙等待处理,但官府的失误在于因为监狱太小就把这两党招募的吹鼓手等工作人员都释放了。 急忙赶来惠安善后的国民党和工党,闻讯顿时忘记了各自党中央交代的任务和彼此间的仇恨,纠集了才被释放回来的两党党务人员,并肩赶去东林党惠安竞选办公室理论,随后爆发了一场新的群体**件。惠安衙役赶到时看到东林党的办公地点正在熊熊燃烧,数派人马在街头打成一团,周围密密麻麻都是旁观的百姓,连不远处的城墙上都占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发出一阵阵给那些厮打的人打气助威的呐喊声。 齐国公得知惠安事态升级命令张再弟立刻赶去,他抵达时发现惠安城内外福宁军岗哨密布、如临大敌,城门口的士兵满脸严肃地一一检查那些看上去像是政治人物的衣物,衙门已经下了严令----绝不许各党携带武器在身。而街头的百姓一个个则笑逐颜开,兴奋地议论着昨天那场罕见的的热闹。 东林党强烈要求齐国公府严惩国民党和工党这帮暴徒并赔偿东林党的财产损失,而此时这两党则异口同声地说这是东林党的阴谋----从一开始的纵火就是:这帮东林知道选举赢不了,就挑拨亲如兄弟的国民党和工党两派,并暗中推波助澜主谋了这场骚动。 [] 第四节 选战(下) 东林党和其他小党希望取消国民党和工党的参选资格,而国民党和工党则担心这种情况发生,张再弟对此心知肚明。 “此次肇事的人,衙门会暂时关押起来,本次投票作废,”张再弟告诉他们斗殴的指挥者休想逃脱法网,如果候选人有罪就不用琢磨着进卿院了:“但齐国公府不会剥夺国民党和工党的参选权利,你们可以另外推举候选人参选。” “那这个投票?” “会择日重新投票。”张再弟横了一眼提问的国民党党务人员:“打什么打?投票箱被烧了就重新投票好了,以后一概以此为准,你们自己动手,难道以为就能打进卿院吗?” 听到这个裁决后,国民党和工党的党务人员都露出喜色,而东林的人则面带不满,转身冲着东林集团,张再弟解释道:“这次齐国公府深知贵党是受害者,我代表齐公向诸君表示慰问,”张再弟一指旁边的那群国民党和工党:“这次骚乱都是他们的错!齐公对此非常愤怒。” “但!”张再弟说起了转折词:“若是一发生这种事就取消资格,那么将来劣势一方就真的可能挖空心思制造事端,会把武斗、烧票箱当作翻盘或同归于尽的杀手锏,齐国公府希望通过此例向大家告知,烧票箱是没用的,因为烧了还是会重选,而且对这种行为齐国公府一定会严惩不贷。” 这次烧票箱的与两大党派都无关,经审问得知是一个花了许多钱竞选却当选无望的人一怒制造的事端。张再弟宣布伤人的一律送去衙门候审,肇事者赔偿所有经济损失,最后则是惩罚性赔偿,他问国民党和工党的代表:“齐公宽宏大量,这次就不打算追究你们上峰的唆使罪了,不过也不能白白饶了你们。” “我们认罚。” 两党连忙表示同意,张再弟就勒令他们赔偿十万两银子给东林党,此外再赔十万给官府:“回去告诉你们的吕议长和缪大夫,再有下次,就不止这数了。” …… 此次福建省卿院竞选中,国民党赢得了十五席,工党赢得了十三席,东林则赢得了十二席,其他二十余个小党共赢得了五十九席,其余的则被自由竞选人取得。本来自认为实力强大的那些大商人,诸如刘昌、朱九之流,现在他们的影响力远不如大多数党派,在三大党面前更是显得势单力孤。 现在最风光的莫过于吕志强,国民党在广东还有十一个席位,福建又取得十五个后,每天登门拜访的人都快把吕老板家的门槛踏破了。齐国公在接见了全体福建省卿院的大夫后,又专门将三个大党的党魁请到齐国公府用饭、吃茶,对他们的成功表示祝贺,并希望他们能和齐国公府精诚合作,肩负起大党领袖的责任来。 …… 省卿院的选举结束并不意味着选战的战火平息,各县县令竞选紧随其后展开,现在顺军已经大量兵力调回北方,留在湖广和浙江不多的顺军部队收缩防守,齐国公府趁机全面改革。各县县令选举开始后,有心仕途的人摩拳擦掌----这些都是实缺,平时只能干咽唾沫而已,现在只要赢得选举就能上任,一想到这个大家的眼睛都红了。 “小农党,小农党!” 福清的县令投票将于半个月后开始,有心这个职务的人已经提前开始拉票,一群人带着馒头在乡镇间努力宣传着:“农家人就要投小农党一票啊。” 李员外家境富裕,并不是没动过进入仕途的念头,年少时老员外也让他读过书,但是考了多年连个秀才都考不中,自知不是念书的料以后就死了这份心,直到亲眼目睹这次的闽省巨变。颇有自知之明的李员外认为自己去省里当大夫的机会不大,但在福清他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前段日子的动静让李员外看得眼热,终于宣布参加县令竞选。 根据齐国公府的规定,想参加县令竞选需要当地选民的百分之一作保支持,而且每个选民都只能给一个人作保。这个难不倒李员外,摆开戏台让周围的乡亲来免费看戏,然后炖了十几口大锅的肉汤、煮上饭,等看戏的百姓看久了以后,李家就把饭、汤一起推出来,对被香气刺激得饥肠辘辘的父老们宣布:李员外要选县令了,需要大家帮忙画押,这饭就是给大家的谢礼。 乡亲们排着队画押,这边按下手印,那边就有李家的仆人递上饭碗,李员外轻而易举地搞到了报名参选所需的保人。 不过李员外转天就发现了威胁所在:他一听说其他几个缙绅同样又不做寿、又无红白之事,突然也宣布要请乡亲们看戏时,就知道那些人多半也是存了竞选的心思。 果然,这些人先后宣布参选,和李员外用同样的招数搞到了保人的手印。 见识过省卿院选举的例子后,这些缙绅都很清楚报名只是第一步,要想取胜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下面的乡民同样经过了选举的锻炼,保人的手印好办,一场戏、一顿好饭他们就卖了,但是真正到了投票的时候,这些乡亲还是会待价而沽,要是没有什么说服人的理由,就是那些按手印的保人都未必投票给你。 吕志强等人的成功让不少缙绅都意识到结党是竞选胜利的必要条件----结党不一定肯定赢,但是不结党靠自己单枪匹马肯定输。 李员外就投奔了小农党,这个党在省卿院也有四个席位,毕竟福建的选民大部分还是农人或是早年的农人,小农党的党魁希望靠这个名字来博得这种选民的好感。而李员外觉得这个名字对他很合适,福清这里的选民几乎都是农民。 小农党原先的成员里并没有福清人,在此处也没有势力,像李员外这样的地头蛇来投奔那真是求之不得。双方一拍即合,当即就把李员外吸收为光荣的小农党成员,提供竞选参谋和支持,李员外则需要投桃报李,帮助小农党在福清发展势力,小农党还承诺若是李员外竞选县令成功,将来还给他一个小农党理事的身份。 被李员外视为大敌的是赵举人,听说他座师是东林官员,四月的时候就有东林士人到他家拜访,而赵举人立刻投奔了东林,事后得意洋洋的宣扬得众所周知。省卿院选战期间,赵举人用尽气力帮东林做宣传,现在东林投桃报李,推举他为福清的东林候选人,号召所有的士人、官宦人家和心向东林的缙绅都要支持他。 李员外正在拉票的时候,就听到一阵歌声从远处传来: “东林!东林!有多少仁人志士都来把你敬仰?” “东林!东林!有多少英豪故事把你到处传扬!” 接着开过来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为首的正是赵举人,一贯养尊处优的赵举人今天没有坐轿,而是站在一辆高高的无篷马车上,更没有像平时那般穿着绫罗绸缎而是简朴的一个灰袍子。东林党到处吹嘘,说这首歌曲是齐国公亲自为他们党魁陈子壮谱写的,可见齐国公对东林的尊敬,而其他人则对此冷嘲热讽,觉得他们是在信口开河。 簇拥在赵举人身边的缙绅李员外几乎都认识,差不多每个都是在地方上赫赫有名的望族,这队人马出现后百姓的目光立刻就被吸引了过去,指着围在赵举人身边的那些贵人指指点点: “啊,刘老爷也支持赵举人啊。” “还有钱老爷。” 兴奋的议论声让李员外心里满不是滋味,前来福清协助他的几个小农党参谋也感到了对方的压力。 李员外较小的队伍似乎被对方的气势所震慑,退到道边给迎面而来的东林宣传团让出去路。 “原来是李老爷啊,真巧。”路过李员外身旁时,赵举人仿佛才看到他,停住车走下来朝着李员外而来。 “赵老爷。”李员外客客气气地冲着这个有功名在身的对手行礼。 赵举人昂首挺胸受了这一礼,点了点头就算是还礼,盯着李员外打量了片刻后,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以前还不知道,原来李老爷的童心这么的重啊!不过也是,选举是挺好玩的,李老爷这钱也不算白花。” 说完后,赵举人就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望着东林宣传团远去的背影,李员外显得更加沮丧,身旁从省里来的小农党理事还在安慰他:“李兄,胜负还没见分晓呢,不要灰心。” 李员外先是点点头、接着又摇了两下,长叹一声继续领着队伍向前进发,看上去和遇到赵举人前并无不同,只是声音已经小了很多。 赵举人和东林都认为国民党和工党在福清没有什么竞争力,虽然工党有一些关系不错的本地朋友,比如党魁缪老板就和不少地主有粮食生意,省卿院选举的时候这帮人就拼命给工党出力,但福清几乎所有有功名在身的人都支持东林,这些人在百姓心目中有着最强的影响力。 而且,赵举人和他的东林同志都认为国民党和工党的名字也是一种不利,这里没有工人工党没啥号召力,而国民党就更文绉绉了。省卿院选举的时候,东林因为建党仓促在福清没能取得多大的优势,可是这次不同了,经过省卿选战后,东林也总结出了不少经验教训,现在东林的组织同样变得更严密,赵举人打算对父老们强调这是在选本地的父母官,而不是什么远在泉州的省大夫,所以一定要听德高望重的人的话,选他们信得过的人----也就是赵举人自己。 相对来说,东林倒觉得小农党更有威胁,这个名字很容易记住,幸好小农党薄弱的实力抵消了名字能带来的好处。 “农党!嘿,我们农民有力量!” “农党!农人的党,全心全意为农民服务!” 听到如雷鸣般的齐声呐喊声时,赵举人和他的朋友们都面面相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政党的名字,但是从这整齐的喊声听来,对方显然人多势众而且训练有素。 接着赵举人他们见到的队伍也很长,看上去有三十多人和两辆大车,他定睛一看对面的为首者,气得大叫一声:“姓胡的,你不是工党的走狗么?怎么改去什么农党了?你叛党了吗?” “扶助农工!” 对面的姓胡的家伙的队伍一直顶到赵举人这队人的面前时,还示威性的喊了一嗓子口号,工党高层总是故作神秘,漏出过口风说他们的口号很多都是齐国公秘密赠与的,对这种暗示其他人都觉得太下作了,除了他们工党没有什么人信。胡缙绅高高站在对面车上的胡缙绅回头指着自己背后的广告旗:“赵老爷,您眼神都这么不好了还选什么县令啊?” 对面的广告旗有两面,一面写着“工党”、另一面写着“农党”。 “工党就是农党,”胡缙绅得意洋洋地叫道,现在他们喊的口号都是照抄原来的,仅仅是把“工”改成了“农”而已:“在乡种地,进城做工,工人就是农民,农民就是工人,我们在城里就是工党,在乡镇就是农党!” …… “姓胡的说,他祖上八辈子穷,直到祖父那代才富裕起来,说他很能够体会贫农的苦楚,若是当上县令一定会照顾贫民。” 打听清楚胡缙绅的宣传口号后,赵举人立刻感到了巨大的压力,支持工党的本地财主也不少,基本都是胡缙绅这样根基不深、或名望不高的小地主:“太不要脸了,八辈子穷是骂人的话----当然对姓胡的来说这是实话,但以前要是谁敢提他先祖是穷泥腿子,姓胡的就翻脸不认人,现在他居然揭起自己的祖宗短来了,就为了当一个县令,太无耻了!” 胡缙绅开始竞选宣传后不久,又是件耸人听闻的事情传遍福清。 “国民党也要参选?”胡缙绅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时大吃一惊:“他们也能竞选吗?这里谁支持他们?” 福清的缙绅阶层基本都被东林和工党瓜分了,据胡缙绅所知,没有一个缙绅是国民党成员,他们在本地缙绅阶级中的影响力比什么小农党还不如,没有缙绅可以让国民党推举:“他们能找到竞选人都是怪事。” “他们找到了。” “谁?” “王黑脸。” “王黑脸是谁?”胡缙绅一脸的茫然。 很快,这个耸人听闻的事情就震动了整个福清,贫农王黑脸跳出来要和赵举人、胡缙绅和李员外竞选,他找的竞选拍档是长工张四七。 一夜之间,这个王黑脸和张四七的大名传进了千家万户,虽然少有人愿意在外面公然讨论,但是闭上门后,家家户户都在讨论国民党的竞选口号: 为什么只有缙绅可以当官? 为什么我们百姓不能当县令? 国民党,贫民的党、长工的党!要翻身做主人!要投票支持国民党! …… “太无耻了,太不要脸了,简直是斯文扫地。” 胡缙绅拍案大怒的同时,李员外的家里迎来了一群贵客。 李员外没有让来宾坐在客厅,而是请到书房中。房间并不算大,满满一屋子人很拥挤,但没有一个人发出抱怨。 当着满屋子的东林党和小农党成员,赵举人郑重其事地说道:“李员外,我正式建议您退选,然后作为我的副手参选。” “可以,”李员外痛快地说道,他回头环顾了一下周围的小农党同志:“将来赵老爷是县令,在下是副县令,万一有了分歧该怎么办呢?” “这是我党的提议。” 赵举人拿出了准备好的细则,讨价还价开始。 [] 第五节 知识 “原来大地是圆的,这真是匪夷所思啊。” 营帐里,黄乃明正在给许平讲述他出国的见闻,随同顺军出征以来,军事方面的事情黄乃明一句话都插不上,许平当然不会征求他的意见。尽管如此,许平的友善态度仍然让黄乃明暗自称奇,对方并没有在军中给他设置什么障碍,黄乃明可以随意在军营中走动,许平开军事会议的时候也没有避讳过他。 又一次黄乃明忍不住问起原因,许平淡淡地解释道:南方已然担心对大顺的帮助不都用到抗击北虏上,那他就要尽力消除此类的误会。 虽然军事方面黄乃明一句嘴也插不上,但一说到科学,就轮到许平当听众了。 “我倒是听渔民们说过,海船总是桅杆先露出来,但是我没想过大地真的会是圆的。”黄乃明亲口告诉许平他环游地球一圈,许平皱眉思索良久:“那我们为什么不会从这个球上掉下去?而水为什么不会流光呢?” “因为存在一种力,就像磁石的吸力能吸住钢铁一样,我们也被吸住了,如果没有大地撑住,世间的万物都会掉到这个地球的球心里去。”黄乃明简要介绍了一些欧洲的科学猜想:“这种力已经有了个名字,叫做引力。” 许平又陷入了沉思,半响后摇头道:“可是我感觉不到这个引力啊,两件东西也不会自己吸到一起去。” “因为这个引力比磁力小多了,一点质量只会有一丁点的引力,”黄乃明已经给许平介绍过质量的概念:“但大地这个球实在太大了,我们就被吸住了,而且在宇宙里,这种引力是决定性的力量,它让我们这个地球围绕着太阳转。” 黄乃明又滔滔不绝地讲起他在伦敦天文台看到的东西,这些东西他很感兴趣,但是回国却找不到什么好听众,他父亲黄石对科学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而其他人要不就不信、要不就满嘴奉承,很少有像许平这样既相信自己,又有兴趣和疑问的听众。 “天上的星星也都是球体吗?” “是啊,除了几个是和我们地球一起围绕太阳转的,大部分都距离我们非常、非常遥远的星星,太阳一刻不停地燃烧,大概上面都是煤。” “哪能烧多久?能烧几千年么?” “当然能,许将军你忘记我说过太阳有多么大了么,它能烧这么久一点都不奇怪。” 两个年轻人一问一答说了很久关于天文的事情,黄乃明告诉许平伽利略观测到不仅地球有月亮这个卫星,其他的星球周围也有类似的球体环绕,虽然引力还无法被测试出来,但是英国科学院的的学者大多都相信它的存在:“胡克先生甚至提出了一个理论,他认为引力和距离成反比关系,这个理论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月球不会砸到我们头上,而我们的地球既要不停地围绕着太阳旋转,也不会被它吃进去……”又给许平解释了一通反比和正比的定义后,黄乃明不无遗憾地说道:“可是胡克先生的公式和观测到的结果不符,我们现在仍然无法证明引力的存在。” “是啊,可惜。”自从黄乃明来到营中后,许平开始接触到科学,这种对自然的解释让他耳目一新,听到对引力的寻找又失败后也显得有些怅然若失:“令尊一定很喜欢这些东西吧?不然就不会让黄兄去泰西看这些了。” “家严嘛……”黄乃明苦笑着摇摇头:“家严对此毫无兴趣。” “怎么可能,难道令尊听说我们生活在一个大球上时不感到震惊么?难道令尊听说我们是围着太阳转、太阳要比我们的地球大上万万倍不感到震惊么?”许平刚听黄乃明说起宇宙的时候,震动得晚上都睡不着觉,满脑子都是这些全新的知识:“那引力呢?这么神奇的东西令尊就一点兴趣都没有么?” “没有,”黄乃明认为父亲思想实在太过保守,回国后他兴奋地说起这些东西打算给父亲好好上一课的时候,黄石表现出一种彻底的无所谓态度,没有问题、没有反驳、而且一直在哼哼哈哈,黄乃明只能认为父亲是一丁点都不信,而且认为这是一种荒谬到极点以致完全不需要讨论的东西:“我说起胡克先生那伟大的猜想时,家严都没有兴趣听,我说了一会儿他就不耐烦了,说他猜引力是和距离的平方成反比,要是伦敦天文台去观测星球的轨道一定能证实。” “啊。”许平叫了一声,心里也隐隐觉得齐国公未免太过信口开河,对自己一无所知的东西毫无去了解的兴趣。 “就是嘛,家严甚至没有问我什么是反比、什么是轨道,你看我给你解释了多久你才明白这两个词的含义。” 许平点点头,听起来齐国公确实是对科学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和黄乃明一样都感到这是种令人不解的麻木:“平方是什么?” “平方是……这个词我可能是提到过,所以家严就拿来用了。这些词都不是我的创造,福建的国民书局出过好几本书,有关于数学、有关于几何的……几何是……这些书都是翻译泰西的著作,翻译得很好,定下了这些词名,闽粤现在已经广泛应用,只是不知道作者都是谁……许兄知道,我们中华的匠人地位实在是太低了,我猜应该是个颇有才学的士人翻译的,但又怕别人说他不务正业,不肯全心去读书考功名,所以都没有留下名字,可惜啊。” “这些书令尊看过么?” “从来不看,我推荐了好几次,可是家严不肯看。” “令尊确实是太忙了。” “唉,还有其他更有意思的。”黄乃明看到许平兴致勃勃的样子,就更为自己那顽固不化的父亲遗憾:“许兄知道光吧。” “光?就是阳光、烛光的光?” “是啊。” “这谁会不知道?” “但你想过光是什么吗?” “光是什么?” 黄乃明又介绍起对光的最新研究进展,只要一提到科学,对面这位曾把自己打得大败的许平就变得像是小学生一般,果然不出黄乃明所料,他对光的全新理解再次让许平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现在英国对光有两种猜测,一种是微粒说,一种是波动说,前者认为光是许许多多种彩色的粒子,许将军如果有兴趣的话,我推荐你找工匠做一个三棱的琉璃镜,白色的日光可以被分解为七种颜色,这就是不同颜色的光微粒,它们混在一起的时候就是白光……” “各种颜色混在一起不应该是黑色吗?” “恰恰相反,微粒说就能解释这个问题,绿色的布,是只反射绿色的光微粒……反射的意思是……没错,红色就是反射红微粒,如果各种颜色混杂在一起,那么什么颜色的光粒都不反射,就是黑的了,而白,就是所有颜色的光微粒都反射……为什么有的反射、有的不反射我就不知道了。” 许平暗暗打定主意,明天就找人去做黄乃明说的话这个东西:“那不就是说明光是微粒吗?” “但是任何光都不能推动哪怕再轻的纸张,强光也不能把弱光顶回去,所以还有一种说法是波动说……波动就是说光像是水波一样……” “真的是太有意思了,居然光可能是微粒,还可能是波纹。”许平听得入迷,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深夜,黄乃明一边说,他就一边不由自主地看向桌面上的烛光,这平素见惯的东西现在好像突然变得不同:“难道这个令尊都不感兴趣么?” “不感兴趣,”黄乃明有些难过地叹息道:“家严其实一向是对新鲜事非常好奇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对科学就一点兴趣都没有,这个光到底是微粒还是波纹,我说的时候家严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当时黄乃明翻来覆去地在黄石耳朵边说这件奇事说了好些日子,反复问他父亲到底认为哪一种说法更合理,黄石不给意见黄乃明还不肯放弃,一心想以这个话题为突破口引发父亲对科学关注,所以一定要黄石说到底他倾向那种说法,把黄石吵得头都大了一圈:“家严最后丢下这样几句话:‘我觉得光既是微粒又是波,这叫波粒二相性!到底表现出波动性还是粒子性,取决于你的观测手段!’,我无话可说了。” 许平轻叹一声,没有多说什么,这个回答给黄乃明的感觉就是父亲在说:“不要再说这个话题。”,给许平的感觉也是一样,至少在这个问题上,黄石的高大形象有所坍塌,显得太顽固保守而且严重缺乏接受新知识的能力。“人无完人。”许平在心里评价道。 “我也想建一个科学院,”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黄乃明和许平的关系已经十分融洽,他对许平大声说出心中的憧憬:“这个科学院会非常大,要比英国的大上十倍,它会有全球最好的望远镜,最多的实验室,我要竭尽财力去支持它,让学者能够得到最好的待遇。” 许平深深地看了黄乃明一眼,后者猜到了许平的心思,微笑道:“家严虽然对科学没有兴趣,但是对我建科学院的想法是很支持的,他说等天下太平了,就要拨重金把它建起来。” “太平”这个两个字一出口,许平和黄乃明都有心事被触动,两人陷入了一场尴尬的沉默。 “许兄,”黄乃明先开口道:“将来天下之事还很难说,说不定我们这场停战就会长久地停下去。” “希望如此吧,”许平一直抱有这样的期望,他觉得这次和谈让明顺的关系缓和了很多,而且他也知道顺王对齐国公一直是抱有善意的,或许这种和平能保持一代人,等到这些彼此之间互相有敬意的人过世了,最终的统一战争才会发生,虽然现在残明的地盘看上去很小,但是一个小国在王朝更替时割据相当长一段时间也并不是没有发生过:“我希望黄兄的这个科学院能建起来,如果我没有军务在身,要是能去做个研究这个科学的学者也不错,我本来以为我知道我生活的在什么地方,但听黄兄说了之后,才发现我原来根本不知道我周围的东西。” 黄乃明闻言笑道:“许兄不可能没有军务在身的,只要顺廷还在,许兄这辈子就不可能没有军务。” 许平也是一笑:“或许吧,但如果天下真的太平了,我也会劝顺王建立这个科学院的。”想了一想后,许平突然下定决心,对黄乃明说道:“黄兄,将来只要你们不主动进攻,我会劝顺王不要挑起战事的;但是我只是想问,如果顺王肯封令尊为闽粤之王,令尊肯屈就吗?” 黄乃明轻轻摇头:“许兄,何必非要说这种伤和气的话题?” “黄兄此来北京,并没有要我们交还明君,”黄石觉得弘光皇帝是个成年人,要是在福建反倒是麻烦,为了继续削弱皇家权威黄石故意让三岁的太子继续当监国,尽管是无知儿童都不肯让他登基有皇帝的名义。联想以前和黄石的那番谈话,现在许平一点儿也不信齐国公心里还存着兴复明室的念头:“令尊到底图什么呢?难道顺王比不上崇祯么?难道令尊不希望天下太平么?” 黄乃明说起另外一个话题,许平识趣地不再继续,现在顺廷十分天下有其七、八,黄乃明知道正常情况下说来闽粤是欲求割据都不可得。但根据情报顺廷大概有几万处于它直接控制下的工匠,能够生产一些火药和简单的军器,无论是效率、组织还是工具都很成问题,民间的手工业更是分散、薄弱,而福建、广东有数十万、甚至可能上百万的产业工人,所以黄乃明觉得,最终是顺方欲求割据而不可得,即使有许平在也没用。 [] 第六节 班师 到永昌二年年底时,山东给顺廷上缴的钱粮已经仅次湖广,到永昌三年年初时,就连孙可望都被钟龟年比了下去。据说闽粤有一些商人到山东与钟龟年展开合作,帮助山东防御使在不违反三年免征的情况下获得了很多收益。虽然不知道钟龟年到底是如何搞到的钱,不过顺廷能够继续从南方购买军火和物质,得到较充足的供应后,北方的战事也急向着有利于顺廷的方向展。 永昌二年许平不等南征军全部返回并修整好,就带着近卫、装甲两营嫡系还有关宁、江北、汴军起进攻,他率领李成栋和陈永福在山西大败插汗和姜镶的联军。王启年也在一场遭遇战中被顺军的偏师关宁军击败,吴三桂取胜后不肯的便宜卖乖,一口气追击了敌军七天七夜,缴获了对方全部的火炮,毙俘叛军上万,其中有三千多都是原救火营的种子部队。 到永昌三年二月,顺军已经收复了山西全境从两面攻入陕西,姜镶的哥哥姜让也学着弟弟的模样逃出关外。这期间北方同盟多次派使者去闽粤,以唇亡齿寒相劝,但齐国公不为所动,最后一次插汗的使者忍不住大骂起来,说当初若不是插汗仗义兴师,现在闽粤赣桂四省早就不姓黄了,现在黄石如此行事不仅仅是昏聩,更是恩将仇报。见黄石仍是心如铁石后,插汗的使者大哭而去。 永昌三年年中,收复关内全部土地后许平班师还朝,顺廷接下来的攻击方向将是辽东,这里是插汗手中最大的产粮区,同时也是他最重要的盐铁产地。 对辽东的进攻许平不打算继续挂帅,北方同盟此时已经是元气大伤,他不打算把所有的功劳都抢走。顺王实践了对李成栋和吴三桂的诺言:在平叛战争中表现出色的李成栋喜滋滋地接受了蜀王的称号,顺王许可他带走现有兵马的一半去四川就藩;而辽王吴三桂没在北京呆上几天,就急匆匆地带领本部人马向山海关出,他将作为进攻辽东的先锋,为后续的顺军开道。 “陛下,”见到李自成后,黄乃明先恭贺了对方平叛战争的胜利,然后就说道:“希望陛下许可臣的家人先返回福建。” 当初金求德带着教导队逃出北京时,没有工夫把家属都带走,因此黄石、金求德的一家老小都跟着北京一起落在顺军手中,两年来这两家人一直被顺王软禁在原来的镇东侯府里,除了不许私自走动外倒是对他们很客气。 金神通的遗腹子现在也已经两岁,黄乃明已经准备好舒服的马车,打算让嫡母、妹妹和外甥趁着秋高气爽出去南方。 自从攻陷京师以后,许平一次也没去过镇国公府,就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黄夫人和黄子君,他一直反对扣押齐国公的家人,之前曾对李自成说过:真想争夺天下的人,扣着人家老婆孩子一点儿用也没有,若是人家想走不妨就放他们走好了,一统天下还是要靠武力决一胜负。 不过今天黄乃明当着他的面提出这个要求,让许平破有点手足无措,更糟糕的是,黄乃明这话一出口,顺王的目光就向许平投过来。 “臣以为,现在齐国公与我们大顺是友非敌。”许平猜自己同黄子君的事情对方父兄不是没有耳闻,快两年来黄乃明在自己面前绝口不提他妹妹。 李自成和牛金星通过钟龟年对许平和黄家的这段恩怨也有所了解,他们两个人也曾讨论过这个问题,扣着黄石的家人不放确实没有什么大用,不过若是许平不死心的话,那么自然也不能为了敌人的家小得罪自己的大将。以前许平说放人的时候,顺王还拿不准他到底心里是怎么想的,现在见许平没有反悔的意思,就点头应承下来。 “多谢陛下,”黄乃明回过头又对许平说了一声:“多谢许将军。” …… 很快黄夫人就带着家人离开北京,而黄乃明继续充当人质留在北京,黄夫人走后余深河跑来许平的府上,他大概再有个把月就要统帅四个营出前往山海关,作为吴三桂的后劲:“大人,听说您同意让黄夫人母女走了。” 这句话里面的含义听得许平微微皱眉:“余兄弟,她们都已经走了啊。” “大人,”左右无人,余深河就露骨地问道:“大人不再念着黄家小姐了吧?” “哪里还有什么黄家小姐?现在她姓金。” “嗯,”余深河沉吟了一下,又问道:“大人就没有考虑过婚配么?现在大人已经是王爷了,没有王妃那成何体统?” “还没有考虑过……”许平正在奇怪余深河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就没有清闲下来过,突然恍然大悟:“余兄弟这是来给我做媒吗?” “大人神机妙算,”余深河大笑起来:“是我生父江家的女儿,虽然和我不同姓,不过我心里还是当她是亲妹妹的,不问清楚怎么行?大人要是心里还惦着旧人,对我妹妹太不公平了。” “江家的孩子啊,那就是江兄弟的妹妹了。” “是啊,大人见过我义弟的,他家知书达理,女儿教养得非常贤惠,绝对是大人的良配。”余深河把江家的女孩儿吹嘘了一番,问许平意下如何。 许平的舅舅永昌元年就过世了,现在他没有尊长,这件事全由自己做主,多年的战友提起婚事他没有拒绝的道理:“就是怕配不上江兄弟的妹妹。” “那这事就定了,”余深河满心欢喜:“我那妹妹小时候算过命,那个先生说过她将来会富贵非凡。一直到二十岁都没有出嫁,果然是有当王妃的命啊。” 说完之后余深河又连忙补充道:“大人放心,江家的这女孩品貌双全,绝对不是嫁不出去,只是前一阵子兵荒马乱,我生父实在不愿意在乱世把女儿胡乱嫁给谁。” 既然许平没有家长,余深河就跑去顺王那里请他作为许平的尊长证婚,听说此事后顺王也挺满意:“堂堂的吴王,没有王妃确实太不像话了,有失朝廷体统。” 牛金星、刘宗敏等人也纷纷给许平和余深河道贺,表示到时候一定会送上一份大礼。 李自成答应给写婚书后,这事就算是板上钉钉了,余深河和许平当廷谢恩出来后,余深河对许平说道:“大人,咱们武人没有太多讲究,我觉得这婚事还是尽快办了吧,最多再有一个月我就得出征了,我希望在出兵前看见妹妹出嫁。” 许平拗不过余深河,同意一切从简尽快成亲。 “好,还有一件事,江家的女儿闺名清月,”说完后余深河就高高兴兴地去给他生父母一家报喜,而许平则带着亲卫回府。 接下里两天准备聘礼的时候,许平想起未来的妻子也不禁有些憧憬。 不过还未等许平憧憬多久,第三天许平回家的时候就看到一个卫士等在大门口,许平刚一跳下马,这个卫兵就惶惶然地迎上来,凑到他跟前小声说道:“大人,大事不好,江小娘子找上们来了。” 一听此言许平也是大吃一惊,卫士赶忙解释道:“大人放心,属下一听到江小娘子报出家门,就连忙把她请进府去了,绝对没有旁人知晓。” 卫士觉得婚前跑来见未婚夫实在不好听,现在固然是丢江家的脸,但是将来这位姑娘是要姓许的,那就是丢自己长官的颜面了。 许平让心腹卫士在书房外远远地站岗不要放外人凑近,然后叫人去请江小姐过来。 “小女子江氏,叩见吴王殿下。”江清月进门就是大礼参见,许平请她别客气但对方坚持行完了民女对藩王的礼仪才起身,对方是个女子许平不好伸手去搀,只好收了这一礼。 “江小娘子请坐。”许平指着一把椅子说道。 “殿下面前,哪里有民女的位置。”这个虚岁二十的女孩一脸的严肃,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并没有扭捏地拢在袖中而是大方地露出来,笔直地站在许平的对面。 金对方坚持不肯坐下,许平也只好作罢:“江小娘子来见在下有什么事吗?令尊知道吗?” “我爹不知道,”江清月飞快地说道:“吴王殿下,小女子不想和殿下成亲。” “哦。”许平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听说这个女孩来见自己后他就有所预感,刚才见到对方的神色后心里更加有数,这个答案并没有多么出乎许平意料之外。 “小女子希望殿下回绝了这桩婚事,”女孩大声宣布道:“小女子不愿意做殿下的王妃。”说完见许平没有反应,江清月再次强调道:“小女子已经心有所属,请殿下回绝了此事吧。” “嗯,这样啊。”许平嘴上不说,但心里暗自念道:“事情哪里有这么容易,这件事主上已经知晓并且答应要给证婚,我和你父亲已经交换过婚书岂能反悔,余兄弟连你的闺名都告诉我了,怎么可能容得我悔婚。再说,此事哪里容得你做主?余兄弟不是说江家知书达理,把女儿教养得很好么?怎么会跑来要求悔婚呢?” 不过尽管许平心里抱怨,但他不可能因为这么一点不满就真的悔婚,此事木已成舟,顺王和满朝文武都已经知道。 “江小娘子请坐,”许平又一次指着那把椅子说道:“就算小娘子一定要悔婚,总得告诉我详情吧,不过令尊、令堂都不同意,这理由恐怕也站不住脚吧?” 许平心里已经暗暗打定主意,先把这个小姑娘稳住,然后秘密通知她家里来接人,此事一定要搞得神不知、鬼不觉,不然传出去这辈子都会被笑话,就连未来子女都会因为他们母亲今天的一时冲动而蒙羞。 “我爹、娘!”江清月极少与外人相处,一点儿也没猜到许平此时心中的盘算,听对方口气松动还以为有门,就满怀希望地坐下来对许平说起来:“殿下明鉴,小女子今年已经满二十了,怎么可能从未有人提亲呢?” 江清月告诉许平,本来她是有一个意中人的,是个广东士子,是江家的祖上一位朋友的后代,几年前进京复习准备参加科举时在他家借助。 “……这事我爹娘是知晓的,他也提过亲,但是我爹娘说要等他考上后才行,”这既是一种激励,也是担心女婿会因为结婚而分心不努力念书:“没想到殿下一下子打进了京师,这科举就耽误了,这两年殿下南征北战的时候,他几次提亲但是爹娘一直在搪塞,开始还不知道为什么,前几天才知道爹娘和余家哥哥早有此意……” 虽然有嫌贫爱富之嫌,但许平还是不能因为自己朋友的这点小心思就反悔----谁还没有个小心思呢?现在许平只是有点担忧,担忧这桩婚事会有些不道德,如果对方已经下聘但江家毁约那将来会有人说吴王仗势欺人、破坏别人的姻缘。想到这里许平脱口而出:“他下聘了吗?” “没有,可是……”女孩腾地站起身来,着急地叫道:“可是我爹娘当年是说:先考上再约婚下聘,而且也答应过,若是到小女子十九还没有考中就不要再等了,我爹娘说过的,但是被余家哥哥一说,就……就欺心了。” 女孩急匆匆地说了半天,突然现对面的许平神色茫然,好像完全没有在听自己说些什么。 “你下聘了吗?”许平轻声念了一声这个问题。 “殿下,您说什么?”女孩不解地问道。 “没有什么。”许平目光转动,又重新望向那个焦急的女孩:“江小娘子请坐。” 等江清月又一次坐下后,许平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一直看到对方开始恼怒起来,突然开口说道;“江小娘子,你的先兄,还有你的余家哥哥,他们都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所以我必须要仔细问一问。江小娘子,你愿意和我说说你的如意郎君,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么?” 第七节 风气 许平听起来觉得是个普通的书生,但看到当江清月讲述她心上人的事迹时脸上容光焕发,眼睛里仿佛也射出光来。 “易寻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许平看着满脸幸福的女孩,心里充满了对他们的同情,耐心等江清月说完后,许平缓缓开口:“既然江小娘子开口,那我当然不会勉强,这桩婚事就作罢吧。” “真的?”江清月又惊又喜地叫了一声。 “真的。”不过许平并没有听出对方的心上人有什么过人之处,没有什么钱财和地位,明朝灭亡后不愿意参加顺王的科举自然也无法在京师留下来,许平觉得就算自己悔婚,江家多半还是会让余深河在顺廷高官中为江姑娘寻找个夫婿:“不过我拒绝了这桩婚事后,江小娘子就能如愿以偿吗?” “小女子自然会再向双亲恳求,”江清月对许平有了很大的好感,毫无提防之心地说道:“如果家严、家慈不同意,我就要和他一起回广东。” 这话一入耳,许平顿时大吃一惊,听起来江姑娘有私奔的念头。刚才许平正在琢磨用什么借口悔婚,他初步打算诈做生气,把江小娘子的话向余深河转述一遍并坚拒这桩亲事,到时候江家和余深河考虑到名声问题一定也不会去顺王那里闹事。不过悔婚是一回事,看着知道余深河的妹妹打算私奔却不干涉,那许平就是看着这个姑娘往火坑里跳。 心里虽然震惊,但许平面上不动声色,随口表示了几句赞同,就开始套江清月的话。对方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女孩,又对许平心存感激,被许平三下五除二就问清了大概的计划。 对方果然已经和情郎约好,如果江家依旧不同意他们成亲就要偷偷逃出京师,许平对那个男子顿时升起一阵阵不满----在这个时代要是女子私奔那多变就不会有什么前途。即使将来情郎变心,因为没有尊长证婚,私奔的女孩也得不到妻子的名份,就是被抛弃都没有地方说理去。 此时许平的念头又转了回来,再一次开始考虑如何稳住这个姑娘,然后秘密去通知她的家长,以防她稀里糊涂作出什么傻事来,考虑这些事情的时候,许平顺着对方的意思问道:“江小娘子去过广东吗?那里人生地不熟的,不会想家吗?” “没有去过,但是我一定要去,我要在那里作出一番事业来。” “咦?”这句话让许平十分诧异,女子出嫁前固然是在家养着,出嫁后还是相夫教子,唯一的事业就是帮助夫婿成就事业,心里好奇的许平问道:“江小娘子想做什么事业?” 江清月的脸突然红起来,有点害羞地说道:“殿下可不要笑话小女子,这事我连爹娘都没有说过呢。” “我怎么会笑话你?”这是今天许平第一次看到对方露出羞涩之情,之前无论是要求退婚还是说道自己的心上人,这个姑娘都是一副敢作敢当的气概。 不过这羞色也就是一闪而已,江清月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又变得高昂起来:“小女子也是看报的,尤其是福建、广东的邸报,我最喜欢看。” “是你的余家兄长给你的吧?”大顺一直有专人在南方购买残明的邸报,然后分发给顺廷的文武高官看,许平记得余深河也有一份。 “是的,是他给我爹娘的,我觉得很有意思,比你们的邸报好玩多了。” “这个确实是。”许平也觉得南方的邸报非常有意思,上面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故事,还有连载的小说和笑话、字谜,黄乃明告诉他很多邸报都是私人办的,齐国公就任执政后更是广开言禁,上面甚至还有评论文章在讽刺齐国公的各种政策。 “八个月前我在福建新闻上看到一则消息,”江清月说道:“在齐国公开办的认字学校里,有一个女子女扮男装去上学,还上了好几个月。” “哦,这个我也有印象。”许平记得那个女子被发现后引起了学校的轩然大波,好多人攻击校长失察,校长也通过报纸向大众道歉,并毫不犹豫地开除了那个女学生。 “那女子被开除了,不过我注意到肇事校长用的理由是她在都是男学生的学校里不安全,担心她会在学校里出事,还说他身为校长不能不为学生考虑,而开除这个女学生是对她最好的决定。” “这位先生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难道殿下没有注意到,这位广东的先生并没有说什么‘女子无才就是德’,他说的是女子在男校上学不安全。”江清月反问道:“相比直隶,广东那里的人实在太开明了。” “或许吧,其实我也不认为女子就应该不识字,不过这个确实只能请先生来家里教,毕竟你们以后还是要嫁人的。” “那能有几家请的起?小女子是认字,但是能像我家这样请得先生,而且愿意给女儿请先生的百中无一,齐国公开办学校,难道不就是因为大部分人读不起书么?”女孩说得激动起来,用斩钉截铁的口气对许平说道:“等我到了广东,我就要开办一家女校,只收女学生,学费我也不会收很多,只要能维持学校、再挣一点补贴家用的钱,够我们夫妻糊口就可以了。” “女校?” “是的,这样就安全了吧,我一直觉得,如果母亲能够读书认字,她的儿女们会有福的。”江清月告诉许平她的心上人知道这个想法并且非常支持她,还说等到了广东后,一定说服父母出钱资助这个学校,江清月的情郎是独子,父母总是顺着他。 许平内心变得很矛盾,悔婚是一回事,但是如果他做得太出格,那就没法向顺王、满朝文武和余深河交代了。 挣扎了一会儿,许平对江清月点点头:“江小娘子先回家去吧,三天内你想办法再溜出来一次,带着你的情郎一起来见我,我可以给你们开去广东的路引,没有这个,他一个男子还好办,想带着你还是有些麻烦。” 送走了江清月以后,许平马上把卫士喊来,把一个人名交给他们:“立刻去查这个人,我要知道这几年来他的每一个朋友,他的品行如何,有没有什么恶习,或是有没有什么损友。” …… 过了两天江清月果然又找到机会溜出家门,并且带着她的男朋友一起来许平府上求见。 “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许平见到那个年轻士子后,第一句话就是责备:“你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姑娘,怎么会想这样带江小娘子走?” 这个年轻人面对在大顺位高权重的许平时,显得比江清月局促得多,听到许平口气严厉,就低头谢罪道:“小生已经打定主意,这一路上会以礼相待,等回到老家后立刻明媒正娶,还望殿下明察。” 许平摇头道:“这当然不可以,等到了广东后她一个弱女子人生地不熟,要是你父母嫌弃她,不让她进家门,你难道会违逆父母之命吗?难道还会护送她返回北京吗?我这两天仔细查过你的来历,相信你只是一时糊涂,要不是这样我就会认为你是个无行浪子。不过还是不行,你必须得约婚下聘,然后才能带她走。” “这个……”年轻书生脸上满是苦恼之色,他最近已经被江家轰出来了,就算登门提亲也肯定是自讨没趣。 “殿下!”江清月见情郎受窘,就想出言解围。 “我恰好曾是她先兄的官长,现在我是大顺吴王而她家是大顺子民,算她的尊长应该是可以了。”许平没有搭理江清月,拿出一张纸拍在桌面上:“这里有笔墨,你立刻写吧,写完交给我,我会转交给江家,我给你们证婚。” 草草写就婚书后,许平拿出自己的那份与书生交换,收好后对江清月说道:“你可以告诉他你的闺名了。” 江清月细声细气地说道:“殿下,他知道的。” “真是女生向外,”许平笑了一声,又看向那个年轻人:“下聘吧。” “啊,小生没带在身上,”书生惊叫了一声,怕许平误会连忙解释道:“小生早就准备好聘仪了,不过确实没有带在身上,殿下稍坐,小生这便回客栈去取。” “不必了,”许平挥手道:“你随便给点就行,等你们走后我转交给江家。” “那怎么可以。”书生在这个问题上倒是很固执,他看了一眼站在边上的江清月:“江姑娘对我来说乃是无价之宝,岂能用廉价之物下聘?” “说的也是,不过你搬着一堆东西来我府上,恐怕会惹人眼目,”许平心念一转,突然有了主意:“你说江小娘子对你来说是无价之宝?” “是,小生情愿用性命交换。” 许平看到江清月垂头不语,但眉目间全是喜色,轻轻叹了口气又追问一句:“果真如此吗?” “果真。” “那好吧,江小娘子这跟你一去,恐怕以后她父母都不会认她了,我作为她的尊长,如果不索要厚聘实在是说不过去。”许平做好了铺垫后提出要求:“将来你的长女,就随江姓吧。” “啊。” “啊。” 对面的一对情侣同时发出惊叫,江清月抬起头向许平喊道:“殿下索要这样的聘礼,实在太过份了。” “好吧,”不等许平答话,那个书生突然大声答道:“小生对江小娘子一片至诚,苍天可鉴。” 说完书生就写下诺言,双手捧着递给许平:“多谢殿下玉全,小生的后世子孙,都是殿下所赐,小生今生此世,必长燃香烛,祝殿下福寿安康。” “好好带她吧,你原来准备用来做聘仪的金银,都拿去办校吧,这个可是个花钱的东西。”许平向书生表示可以带他的聘妻离开了,最后他对江清月说道:“江小娘子你办女校,必将开一代风气之先。” “多谢殿下美言,小女子一定百折不挠,让世人皆如殿下这般评述,也会让子孙们刻在墓碑上纪念:是殿下第一个给小女子这个评价的。” …… 许平不光给了他们路引,还给他们马车和一些盘缠。 “明日就会有轩然大波,”许平送两人出城后,对几个参与此事的卫士交代说:“无论谁来问起,都不许说出他们的去向。” “属下明白。” 几个卫士齐声答道,他们现在心里都是七上八下,一想到这件事的后果就胆战心惊,一个心腹问道:“大人,江家也就算了,余将军……余将军也就算了,可主上,大人打算如何对主上交代呢?” “我没法交代。”许平哀叹一声,那对幸福的年轻人高高兴兴地走了,许平猜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会有怎么样的麻烦。 …… 金銮殿上,余深河气得把香炉都踢翻了,不但没有人怪他君前失礼,反倒纷纷过去安慰他息怒,而许平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大殿正中央,面对着怒容满面的顺王。 余深河大叫大嚷了一通,但现在木已成舟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江家虽然气急败坏但还是得收下许平转交的东西,这些凭证是他们女儿不至于被始乱终弃的保证。 临走时,余深河气愤愤地说和许平从此一刀两段,他一刻也不想与此人共处所以马上带军去山海关了。 苦主拂袖而去后,顺王阴沉着脸让无关的人都离开,只剩下他和许平二人。 “许将军,你眼中还有寡人吗?”顺王狠狠一拍御座的扶手,力气之大许平都有些担心会把那扶手拍断。 “你不把寡人当回事也就罢了,你一点颜面都不给寡人留……寡人也能算了,但是现在你这样胡作非为,把朝廷的体统、颜面置于何地?”勃然大怒的李自成指着许平痛骂不休。 许平静静地听着顺王大发雷霆,只能偶尔说一声:“臣罪该万死。” “这么多御史弹劾你欺君罔上、欺凌同僚……骄横跋扈、蔑视朝廷的奏章,你说寡人该怎么办?” “臣罪该万死。” 发了一通脾气后,李自成稍稍收敛了点火气,对许平哼了一声:“许将军你其实一点儿也不怕寡人,你知道寡人没法把你怎么样,不然天下人就会说寡人苛待功臣……好吧,寡人是不能把你怎么样,等其他人也学着你的模样蔑视朝廷,视寡人如无物,许将军就开心了吧?” “臣罪该万死。” 三日后,顺王和内阁颁下旨意,削夺许平封地王爵,降为韩国公。 [] 第八节 兄弟 被禁足勒令呆在家里反省后,许平的门庭前一时间也冷清了许多,这件事情闹出后北京的百官都估计顺王和许平君臣情谊会就此有很大的裂痕。尤其是前明的降官,此时更不愿意给自己惹事,还有些曾经巴结过许平的人则落井下石,希望借此撇清和许平的关系。 倒是黄乃明没等几天就又来拜访,见到许平后笑道:“许兄现在禁足家中,连早朝也不用去了,我也一下子不能出城了,只好来找你。” 黄乃明在北京城的自由也是受限制的,在京城里走动一般都有大顺官吏陪同,如果要出城更是需要高官在旁。黄乃明是个闲不住的人,在北京又没有任何公务就总想出城踏青、郊游,其他人多半不愿意和黄乃明这样身份特殊的人走得太近,生怕关系太密切会让给自身带来麻烦。但许平自幼就是孤儿,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每次看到黄乃明都会想到这是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这在杭州影响了他的军事行动、在平叛战争中削弱了他对黄乃明的戒备,在北京也是一样,他总是想方设法挤出时间,陪兄长出城散心。 眼下许平已经被禁足,再也没有哪个顺廷的高级官员能经常陪黄乃明出城。 “连累黄兄了,”很早以前许平就发现一个很巧的事情,那就是他对黄乃明的称呼与“皇兄”同音:“黄兄找我来有什么事么?” “我实在是闷得慌了,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击败插汗,让我回家去啊,”不等许平说话,黄乃明就提议道:“许兄我们来下棋吧。” 许平摇头道:“我不会下棋。” “什么棋都不会下?” “什么都不会。” “也好,我就教许兄围棋吧,这是智者的游戏,对弈双方斗志斗勇,很有意思的。” 许平不忍拒绝了兄长的意思,就开始学棋,但没想到从此以后黄乃明差不多天天来,府上的亲信卫士都开始劝阻他,最后把周洞天都找来了。 “大人,当初您总是陪齐国公世子出游,那个时候主上的圣眷正浓,而且他也陪您出征年余,您刚班师还朝陪他游玩别人也不会有什么想法。可现在主上正在气头上,还有宵小整天在主上耳边说大人您的坏话,现在您天天接待齐国公世子,恐怕不妥吧?” “人家是远道而来的贵宾,是顺王的贵宾,是你我的贵宾。”许平现在没有把周洞天的话听进去,辩解道:“文武百官都这么忙,就我现在连家门都不许出,不是正好接待他吗?” “大人啊,”周洞天有种感觉,只要一涉及到黄乃明许平就固执得听不进去劝,在平叛战争中就开始了:“主上虽然还没有称帝登极,可这是迟早的事情,你刚刚受罚,这个时候连心怀怨望都是大罪,您每日写一封陈情奏章,主上都未必信您一点点怨言都没有,可是大人倒好,不但一篇请罪的表章都不写,而且还天天与敌国使者----齐国公的世子交通,大人您难道不怕主上起疑么?” “起什么疑?我现在连大门都出不去,难道主上会担心我逃亡么?先不说我和齐国公有杀婿之仇,就是我能逃去那个弹丸之地又干得了什么?难道我齐国公还能给我国公的位置吗?难道我是生怕主上没有杀我的借口,一心等着主上攻入闽粤后把我千刀万剐么?”许平一口气说了一长串反问,最后还反驳道:“主上与我同甘共苦,而且主上宽宏大量,不会为这点小事就疑心我的。” “主上当然是宽宏至极,但就怕三人成虎,大人现在又身处是非之地。”周洞天仍不放弃努力:“属下和大人您说过多少次了,至少要多写几篇请罪的奏章吧,再说主上虽然明令您在府中反省,但这这大顺天下一半都是大人您打下来的,你要是趁夜去求见主上,主上不会不见的,您再把这么多年的苦劳对主上讲讲……” “我这次是犯错了,我不想去向主上求情,而且我这次最对不住的是余兄弟和江家,就是请求宽恕也得去找他们。至于什么是非之地,我从来都是在是非之地,从来没有不在是非之地过。” 周洞天楞了一会儿,突然转身走向房门,推开门走出去四下张望一番,然后又走回来把房门紧紧地关上,凑到许平身前正色问道:“大人,您到底打算做什么?如果大人真的要反,属下誓死追随。” 见许平静静地看着自己没出生,周洞天急道:“大人,好汉还要三个帮,大人如果对顺王果真不满,和齐国公已经有什么协议的话,还请大人快点告诉属下,属下也好提早有个筹划准备。” 许平轻声叹了口气,早在攻破北京之后,顺王就准备提拔许平手下劳苦功高的那些部将,让他们独自领军不再彻底受许平节制。当时周洞天也在其列,不过周洞天虽然明知独立领军才能赢得属于自己的功勋,才能在未来的顺廷中出人头地,但是周洞天却坚持要继续留在许平身边给他做参谋长。 “我不向主上哀告求饶,不痛哭流涕地上表自辱,难道就意味着我有反心么?难道连周兄弟你都这么看么?” “大人如果是死心塌地地做顺臣,那就是向主上哀告痛泣又有什么丢脸的?除非大人始终未把顺王视之为君父。”周洞天好不客气地答道:“大人如此桀骜任性,那里有一点臣子的样子?” 见许平垂首不语,周洞天冷冷地说道:“大人要是真的想反就早点明说,就算是最后事败属下也毫无怨言,但眼下大人又不想反,又没有人臣的本份,属下可不愿意稀里糊涂地含冤而死。” 接着周洞天又紧逼一步:“大人要是不想连累了属下,那今夜就去见主上向主上讨饶,以后更不要在私下见齐国公世子。” “周兄弟对我的这份情谊我不知道该如何回报,但我如果继续对周兄弟隐瞒心里话,那就是太没有义气了。”许平沉吟了一下,没有先让周洞天赌咒发誓:“我要告诉周兄弟的东西事关重大,我知道周兄弟一定不会外传的……” 把自己的身世来历源源本本地对周洞天叙述完毕后,许平说道:“齐国公世子是我的亲哥哥,我们离散了二十几年,我也就是现在还能见见他,等他返回福建后,我这辈子恐怕都再见不到我哥哥了。” 周洞天反应过来后,第一个问题是:“齐国公世子知道大人是他的弟弟吗?” “不知道,我永远不打算告诉他。”许平摇头道,他觉得齐国公对黄乃明父子之间感情不错,他不愿意破坏黄乃明所有的亲情----这是许平没有的。 周洞天想了想:“大人的身世还有谁知道?” “主上也知道,”不顾周洞天错愕的表情,许平平淡地讲道:“主上待我不错,再说你刚才不也说我是臣子,主上是君父么?我不愿意犯欺君之罪。” “那……”周洞天思索了一会儿,追问道:“大人心里就没有任何念头么?” “怎么可能没有,我曾经做过一个梦,不止一次,我梦见我的身世大白天下了,而两京和大半个天下都被主上或是齐国公占据着,有人----有的时候是你,有的时候是其他人,劝我早登大位,重夺祖先天下。而在梦里我每次都会答道:‘大明之天命未改,父皇之遗泽犹在,孤存日月仍是一统,孤亡大明自无中兴,若不能尽复祖宗之旧领,孤犹是天下之罪人。’,每次我都会起兵和主上或是齐国公争夺天下。但这只是一个梦,在梦里我可以做任何事,可以是父皇的儿子;但在醒过来的时候,我只能是顺臣许平,主上待我确实不错,迄今为止我不记得主上做过任何一件对不起我的事,我绝不会背叛他。” 周洞天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可以劝许平的,临走前他忍不住问道:“大人您是不是很羡慕齐国公世子----您的哥哥,他什么都有,您什么都没有。” “我羡慕他做什么?”许平根本不允许自己有羡慕之意,因为当初是他舅舅调的包,如果羡慕黄乃明就意味着自己对把自己抚养成*人的舅舅有怨言:“如果当初我舅舅没有把我留下,那我的命运就会和黄希文一样,早就死在义军的手里了,而且,我也没有机会遇到兄弟们了,比如我和周兄弟你就永远没机会认识了。” …… 以后黄乃明只要来拜访,许平依旧盛情款待,顺廷给他的禁足令一直没有撤销,许平不知道顺王打算让自己反省到什么时候,一开始他还有些着急,一个月后也懒的再去用心,觉得这样也不错,自己几年来就没住过几天带屋顶的建筑,现在在家闲着是一种享受。又过了些时候,许平已经考虑要养几条狗、或是禽鸟之类。 许平在家休养的这段日子里,北方前线捷报频传,吴三桂轻而易举地收复了辽西走廊,等余深河带援军赶到后,近卫营又把军旗先后插上了辽阳和沈阳的城头。 “姜家三兄弟、王启年、吉星辉和周续祖,他们六个人一个不落地逃去福建了。”今天下棋的时候,许平对黄乃明说起他刚看到的邸报,这些叛将在插汗大势已去后,都逃到辽南半岛,此时福宁水师根据顺明的同盟协议正在辽东半岛一带执行封锁和游击任务,这些人见到福宁军的旗号后就一起向明军投降。 “是啊,许兄说的不错,这件事还是我们主动向贵方通报的嘛,可见我们并无隐瞒的意思。”福宁军接受他们的投降后,就把此事报告给了福建,而齐国公府则立刻发文通知了顺廷,顺廷又通知了前线官兵,一直找不到救火三营下落的顺军将领才彻底放下心来。 “令尊打算如何处置他们?”许平追问道。 “当然是落下大牢,穷治其罪。”黄乃明爽快地答道。 “如此就好,此外,救火三营听说是带着军旗一起投降的。” “不错。” “难道令尊还打算重建救火营吗?”北方同盟中的新军在山西、陕西一带恶行累累,太原等城市都成为空城白地,许平提醒黄乃明这也是他的亲眼所见:“如果令尊重建救火营,恐怕对令尊的名声有损。” “王启年他们犯下的罪过人神共愤,不过救火三营本来也不是他们的,是家严一手创建的,被他们劫持了而已,”黄乃明见许平脸上多有不满之色,便打圆场道:“不过以我之见,家严是一定不会重建救火营的。” “我已经答应过别人,要把救火营扫除干净,我觉得这营存在只会让令尊蒙羞而已。”许平话题一转,又说到六外降将的问题:“他们六人在北方杀了这么多好百姓,令尊是不是可能把他们交还给我们?” “许兄这是代表顺王在提要求么?”黄乃明笑道:“我不记得许兄被允许出家门啊。” “这是我个人的意思,不过我想顺王也有此心,不知掉黄兄是不是可以修书一封,替我们向令尊讨还这些叛徒。” “许兄这真是为难我了,现在明顺乃是同盟,所谓同盟,应该是谁受降就是谁的战利品吧?”黄乃明答道:“姜家兄弟他们是向明军投降,所以当然是我们的俘虏。除非是天朝上过带领藩邦出征,才有所谓的交还一说,大明现在并不是大顺的藩邦吧?” “难道齐国公要庇护他们不成?”许平听得有些不安起来,开始有些生气起来:“难道他们就不是大明的叛徒么?” “他们当然是,所以我们才要自行发落,许兄尽管放心,我们没有接受他们任何附带条件的投降,正如家严告诉顺王的,他只接受这些叛徒无条件投降。我们只是要亲手处置这些叛徒罢了,许兄你未免也太多心了吧?”黄乃明大笑起来:“现在是庆祝我们同盟并肩胜利的时候,许兄怎么倒像是要兴师问罪一般?” “抱歉,是在下失礼了,还望黄兄海涵。”许平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顿时又是一阵愧疚:“是我糊涂了。” [] 第九节 审判 泉州的所有提刑官都由知府推举然后经过卿院表决通过,暂时虽然不可能都满足条件,但是黄石也打算建立一个讼师考核制度,然后所有的提刑官、监察官和辩护讼师都要通过这个考试,这和孙可望在河南搞的应急司法制度有些近似。于是许平和黄石的师徒关系更为大众所确信,当时河南的讼师制度是以许平的名义下达的,在众人眼中这显然是许平又在应用从师傅那里学来的东西。 齐国公本着尽可能不干涉才刚刚开始的独立司法的原则,当福宁军还北方同盟向明军投降的那些叛将运回福建后,就交给泉州提刑司负责审判。 泉州的提刑司所有的案件都是封在信封里,然后由工作人员按顺序分发给值勤的提刑官,排在提刑官郑之林前面的几个同僚,接到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案子。当郑之林打开文书放在自己桌子上的信封后,看到的却是这件万众瞩目的官司。 “泉州监察司起诉姜镶、王启年等二十六名将官叛国罪、谋杀罪、抢劫罪……”郑提刑官皱着眉头把纸上的东西念了一遍,感到这件案子实在是烫手的山芋,就向泉州府的首席提刑官抗议道:“这些案子都发生在北方,为什么泉州府提刑司会有管辖权?” 目前提刑官的管辖条例还很潦草,不过有一条基本原则就是交给案发当地的提刑司负责审理,首席提刑官解释道:“因为无论是河南、山西还是陕西都没有卿院和提刑司啊,这批人犯是在泉州上岸的,所以管辖权就落在我们手里了。” 无可奈何的郑之林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里,闽粤改制之前他就为镇东侯效力,还捞到了功名和一个县令,他的理想也是在仕途上取得成就,而这次改制后齐国公府因为懂得律法的人眼中紧缺,就把他调到提刑司来做事,这并不符合郑之林的愿望。 但一年多以前的选举中,大多数参选的不是缙绅就是商人,郑之林很难与他们竞争,更没有违逆齐国公府权威的胆量,所以就干起了这份工作。 直到半年前,郑之林又一次看到继续原先理想的机会,那就是经过第一批竞选的热潮后,现在缙绅和商人对自己亲自出任卿院大夫或是地方官的热情开始消退。第一个原因当然是党派力量的不断增强,一年来大部分小党都被大党所吞并或是自行联合;而第二个原因就是卿院通过决议:要求竞选公职的人必须做全职工作,这个提议得到了卿院三大党的一致赞同,以个人名义进入卿院的商人大夫必须选择是辞去自己老板专心在卿院工作,还是退出卿院。 下一次卿院和地方官吏选举,显然不会有什么人以个人名义进行明知必败的选举,各党都开始物色政绩出色、官声良好的人缔结同盟,推举这些人成为竞选人,因为郑之林在泉州提刑司工作一向兢兢业业,判案一贯倾向民意,所以国民党、工党先后向他抛出橄榄枝,希望他能作为本党的推举人参加下次的泉州府知府竞选。 所以最近半年来,郑之林加倍努力的工作,连齐国公府给官员们的节假日都统统放弃,每天都到提刑司报到审案,希望能够给更多人留下印象,同时也能在竞选时给选民一个更好的印象。 郑夫人见丈夫闷闷不乐,枯坐在椅子上长吁短叹,就关心地询问起他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北方叛将的案子,竟然交到我的手上了,这如何是好啊。”郑之林和夫人是少年夫妻,从年轻时起他就常常在妻子面前讲述自己的志向,最近半年来一提到不断逼近的第二次泉州府竞选就眉飞色舞:“你知道我这一年多来一贯是为民是视,在律法许可的范围内,我尽力为那些民众替他们抱冤喊屈的人开脱;严惩那些民众憎恨的人犯。” “法不外人情,老爷做得没错啊。” “可这桩案子该怎么办呢?”郑之林满脸的苦恼,齐国公府已经发出邸报,声称这些叛将是明顺同盟的仇敌,齐国公府在邸报上得意洋洋地宣称,对明、顺任何一方的百姓犯下的罪,都是对同盟双方的共同罪行:“齐国公府显然是要我在职权范围内重判,可……” 可是姜镶等人在泉州府被押解上岸时,却丝毫不像是什么恶贯满盈的战犯,而是凯旋的英雄。泉州万人空巷,事先听说消息的百姓争相到港口去一睹这些北方同盟将官的姿容。尤其是齐国公的旧部王启年,还满面笑容地向围观群众挥手致意,并向福建的百姓们高呼: “当我听说许贼兵临福建时,我心里没有任何其他的念头,只想到了福建父老们的安危,我和姜大帅发誓不惜一死,也要说服插汗起兵攻打闯贼,而我们做到了!福建安全了,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 周围的百姓们向王启年、姜镶他们发出欢呼声,就是负责押解的福宁军士兵对这些战俘也是面带笑容。 “虽然大家都不齿他们的叛徒行径,谁都知道这是一群小人,但他们毕竟是做了有利于我们闽省的事啊。”这些日子福建、广东和江西的非官办邸报都认为北方同盟的这些叛将确实有大罪于顺,但却是大明的功臣----随着人心不断安定,包括卿院在内都认为顺终究是本方的死敌,郑之林也是这样看的:“无论是卿院、提刑司,各党还是竞选,如果闯贼来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这帮家伙终究是给我们争取了不少时间。” “可是他们不是杀了很多我们的百姓么?” “是啊,所以他们的谋杀、抢劫种种罪行是成立的,”郑之林念念不忘舆论和选民的态度:“如果我重判他们,那么大家就会因为同情他们而迁怒于我,不会再有什么党来邀请我参加竞选了,我的仕途就没有指望了。” “那老爷不妨轻判一点啊。” “不算叛国罪,恐怕还有三十余起屠城、数以百万计的谋杀、抢劫、强*奸案都要穷治他们的主谋罪,这如何能够轻判?”今天白天郑之林已经在提刑司浏览了一部分卷宗,里面的内容触目惊心,无论如何从轻人犯都难逃一死,他捶胸顿足地哀叹道:“怎么会是我抽到了这个签呢?” …… 这是张再弟第二次接见泉州提刑司的郑之林提刑官,上次他来的时候直言不讳地表示希望希望齐国公府能够干涉泉州提刑司,把这个案件转交给另外一个提刑官负责,张再弟勉强同意把他的意思汇报给齐国公定夺。 “下官叩见张大人。” “不必多礼。”张再弟让郑之林就坐,他眉头皱得紧紧的,对郑之林摇头道:“果然不出我所料,齐国公不同意另选他人做此案的提刑官,如果此例一开,那以后棘手的案子人人都会避之不及,而好案子则会打破了头去争抢……不要说什么不会抢,若是可以抽到案子后换人去审,肯定会有人威逼利诱,让抽到好案的人主动放弃的。齐国公说了,若是郑提刑官实在不愿意审理此案,可以辞职。” 郑之林呆坐在椅子良久,辞职就意味放弃了他之前全部的努力,人人都会知道他不但有私心、而且还是个胆小鬼。 …… “虽然监国陛下和执政公为了全盘筹划,不得不行权宜之计与闯贼暂时议和,但事实上北方被闯贼控制的地区已经不属大明所有,那里的百姓也自认为是大顺的子民,” 郑之林正在做万众瞩目的北方同盟战犯案的判决陈述,旁听席上到处都是闽粤邸报的记者: “他们就算杀人了,那杀的也不是大明的百姓,而是自称大顺的闯贼的百姓,齐国公府虽然声明所有的谋杀罪也是对大明犯下的罪行,但是本官觉得这是麻痹闯贼的话语,在律法上找不到依据。 …… 或许以后的人会奇怪本官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判决,让屡次犯下叛国罪、导致数声生灵涂炭的人逍遥法外,那一定是因为他们不清楚弘光元年大明面临的局面。本官相信发出这种质疑声的时候,大明已经光复了北方失地、光复了两京。本官相信发出这种质疑声的人,一定是没有经历过这段苦难日子的人,他们不知道我们在弘光元年的时候,是如何地担忧我们的国家,每天不得不躺下睡觉时,唯恐一觉醒来闯贼已经击败了我们的军队、消灭了我们的国家。 …… 迄今为止,本官找不到任何证人,可以证明这些人犯的‘我们在山西投降许平乃是权宜之计,乃是为了保存力量、麻痹闯贼以等待报国的良机。’这些辩解是文过饰非的谎言;本官也找不到任何人,可以证明人犯的’我们起兵、策应插汗入关袭击闯贼背后,完全是为了报效监国陛下、执政国公和朝廷。’这些证词不是真心话。 …… 以谋杀为例,这个罪名只是为了杀人而杀人,既有杀人的念头,而且动手去实行。但既然不能证明人犯是为了报效监国陛下、执政国公和朝廷而兴起义帜的话,那他们就是在进行军事行动。难道可以要求军队在进行军事行动的时候不造成伤亡么?如果一个将领在战争中造成了伤亡就死罪,那古往今来的将领又有几个不该死呢? …… 本官认定被告们的全部罪名都不成立,被告们可以离开了。” 被当庭释放后,王启年和姜镶并肩面对蜂拥而来的邸报记者,在福建当了几个月被告后,这些北方同盟的将领对现在大明的制度运转也有了相当的了解。 “我已经做好了被处死的准备,诸君都知道,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为国尽忠,尤其是齐国公出任执政后,我知道齐国公会给这天下带来太平,如果齐国公需要时间,我情愿用我的一切去为齐国公换取时间。”姜镶在众人面前侃侃而谈:“所以如果我被处死了,我也不会有丝毫的怨言,我一样会含笑九泉。” “我是个武人,武人就应该一死报国。”王启年在姜镶的边上对另外一伙儿记者说道:“尽管朝廷赦免了我,但我现在心里一点儿也不快活,因为这给背信弃义、寡廉鲜耻的李自成、许平二贼一个撕毁和议的借口,如果因为赦免了我而让大明将士流血,那我就是罪人,我一生都不会得到安宁。” 卿院的东林人士听说此事后称这个判决大快人心,有东林议员公开声称:这个无罪判决吹响了北伐的进攻号角。 …… “这是什么!” 今天许平被紧急召去参加顺王的御前会议,散会后他怒不可遏地去驿馆见黄乃明,把最新的邸报拍在对方面前:“齐公是要撕毁条约吗?齐公就是这么实践诺言的吗?” 黄乃明脸色有点苍白,但并没有道歉而是沉着地说道:“许兄,我会立刻写信去问。” “还请黄将军立刻动笔,我这就去为黄将军准备快马信使。” 半个月后,黄乃明来见许平的时候,后者一见到他就立刻问道:“听说黄将军有信使来了,是齐公打算给我们的交代吗?” “是的,明天我会去求见顺王,但是我想事先和许兄先说说这件事。” “齐公打算为死难的无辜百姓报仇么?” “打算,所以家严已经在卿院提议,在律法中增加一条新的罪行,唤作:反人类罪。” “会用这个罪名把叛将们处死么?” 黄乃明摇摇头:“不会,一案不二审,家严只能亡羊补牢。” 许平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摇头道:“我一直以为,我从来没有做过什么,能成为齐国公毁诺的理由。” “许兄……” “黄将军,我很不明白,”许平抬头打断了黄乃明的辩解:“我自认为是天下数一数二熟悉令尊条例的人,令尊的条例很多,我细心琢磨后发绝大多数有很深的用意的,令人高山仰止。我也明白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猜令尊制定诸如一案不二审之类的规矩也是有所用意,可这用意难道就是为了保护这些罪人吗?这些恶棍值得令尊如此煞费苦心地去保护吗?” [] 第十节 矛盾 在顺王的御前会议上,牛金星对此案的看法很简单,那就是齐国公授意手下宽大处理北方同盟的叛将,这样做的好处有以下几条:首先是团结军心,王启年、周续祖和吉星辉他们都是齐国公的旧部,如果不念旧情处罚他们,可能会让老部下认为齐国公刻薄寡恩;其次是收揽人心,毕竟顺军内部有很多都是前明降将,齐国公这样做实在为将来策反顺军将领做准备;最后就是为战争做准备,牛金星判断南方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让人觉得他们畏惧北方,所以一定要明示天下他们敢于和顺廷对着干。 “我不知道牛太师猜的到底对不对,”许平把牛金星的话简要复述了一遍,对黄乃明愤愤地说道:“但是齐公如此行事,就不要怪别人以小心之心相度。” “这个判决是不公正的。”黄乃明对此毫不讳言。 “原来黄将军也知道啊。” “但这绝对不是家严授意,而是那提刑官另有所图,我猜他是想在仕途上发达,所以就违心作出了这样的判决。”在这个出乎齐国公府意料的判决出来以后,黄石和张再弟就郑之林上次来齐国公府求见的事进行了讨论,把这位提刑官的心思猜了个**不离十,黄乃明给许平简要介绍了一下情况:“这种事在所难免。” “难免?” “以往审问官司的时候,常常有人不讲是非曲直,在公堂上表明身份----父亲是某某、或是座师是某某,结果就能轻易脱罪……” “这不就是官官相护么?”许平不耐烦地打断道,他听不懂黄乃明说的这个到底和北方同盟的这个案子有什么联系。 “没错,就是官官相护,千年来一直是这样。”黄乃明指出,在大部分时候,官员的亲属----不需要是很高的官员,总是能以各种各样的借口脱罪:“如果这些人不是太过罪恶累累、骄横不法、而且态度特别恶劣一点儿面子都不给的话,就是戏文里的清官都不会去收拾他们。而实际上,戏文里的这种清官就更少了。” “这是不对的。” “当然不对,可是没有人能杜绝。” “我们大顺就要杜绝。” “你们想要杜绝,但是……好吧,我不和许兄你争你们大顺能不能杜绝,我只说以前从来没有哪个朝代杜绝过,或许你们大顺很特别吧……好吧,你们大顺就是很特别,我现在只说唐宋元明,为什么会官官相护呢?因为人人都有私心,都不愿意得罪能影响他们命运的人,一个铁面无私的清官肯定会得罪同僚,会得罪上官,所以清官基本只有在戏文里才有。”以前黄乃明说过不少南方的制度,许平虽然不是很赞同但既然是他兄长在说,他也就耐心去听,因此对南方的制度也有所了解,黄乃明解释道:“这个郑提刑和以往的官没有什么不同,他知道自己得罪不起手里有选票的选民,所以就昧着良心胡乱判案。” “那齐公为什么不纠正?”许平怒道:“既然齐公和黄将军都知道他是在昧着良心做事,为什么不责罚他。” “因为那样就会让官员畏惧家严、畏惧上官,这就会走崇祯朝老路,那个时候百姓活得怎么样想必许兄是了然于胸的。河南百姓易子而食的时候,河南各县的粮仓仍然可以供应几十万汴军到处围剿追堵贵军,巡抚衙门还能完成朝廷的考成,把大批的银粮送去京师。”黄乃明再次承认他认为这件案子判的不对,但依旧不答应改判:“当官的讨好百姓了、为了选票昧着良心做事不好,但是比起讨好上官、为了同僚昧着良心做事更不坏。” “巧言令色。”许平摇头道:“哪里是讨好百姓了,北方死难的无数生灵,他怎么就不讨好呢?” “因为他们没有选票,官员总是会讨好能够影响他们仕途和前程的人。” “黄将军你明知这些,却根本不打算去纠正吗?”许平勉强压下心中的不满,现在对他来说更重要的事情不是和黄乃明争吵而是让罪有应得的人受到惩罚:“那把他们交给我们大顺,我们来处置他们,山陕的百姓确实没有齐公的那个选票,但是他们有我。” “家严不会这么做的,现在他没有把他们抓起来移交给你们的理由。” 许平直视着黄乃明的眼睛:“黄将军的意思是,那些百姓就白死了?” 这个问题让黄乃明感到很难回答,他吞吞吐吐地说道:“家严认为这个官司在南方是不会得到公正处理的,家严错误地把管辖权给了福建的提刑官,这个要等山西、河南等地有了自己的提刑官后,以泉州提刑司没有管辖权为由宣布这次审判无效……” “为什么要这么麻烦?把他们交给我不就行了?”许平不耐烦的说道。 黄乃明顿时又沉默了,他父亲在信中表示要坚持走这样的司法流程,虽然福建对北方同盟的将领不太关心,他们眼下更在乎来自顺军的威胁,但遭到北方同盟洗掠的山西、陕西等地的百姓一定对他们恨之入骨,一旦有机会他们肯定要把这些仇人绳之以法。而福建的民心黄石也认为没有必要立刻去施加影响,等将来顺军的威胁不存在了,百姓的恐惧之情一去就会重新审视这些叛将的所作所为,但黄石坚持的是:他不能公开出面来干涉司法判决。 片刻后许平恍然大悟:“原来你们还琢磨着要打回山西啊,嗯,不对,你是在找借口,既然吾主不可能把北方还给你们,那你们就有理由不把这些犯人交还给我,好,黄将军这是存心给我添堵吧?” 黄乃明依旧一声不吭。 “在我的有生之年,我一定要看到这些刽子手被明正典刑。”许平的音调变得越来越高。 “许将军这是在威胁吗?”黄乃明的声音则依旧显得很冷静。 “不要把你做的事推到我头上,一直是齐公和黄将军在威胁我们,你们宣布那些叛贼无罪,因为他们帮了你们的忙、解了你们的围,你们还觊觎我们大顺的领土,刚刚黄将军还在说要等你们夺取了山西、河南再如何、如何。”许平反驳道:“很好,山西、河南这些地方不会跑,黄将军如果想拿去,记得带着兵来。” 说完许平就要拂袖而去。 在许平离开的时候,黄乃明在他背后说:“如果许将军信不过我们,王启年、姜镶他们就在福建,许将军也可以带着兵去抓。” 听到这话许平在门口停住脚步,回过头看着黄乃明:“信不信由你,我不想和黄将军作对,真的不想,如果有可能我非常希望在我们的有生之年相安无事,但这次,黄将军你和齐公做得实在是太过份了。” …… 一桩及时赶到的喜讯冲淡了顺廷中的紧张气氛,吴三桂和余深河在赤峰与林丹汗的决战中获得全胜,林丹汗的主力被全歼,他本人也在兵败后被杀。 “能有这次的大捷,建酋阿敏和前明的洪承畴功不可没。”牛金星得意洋洋地向许平介绍情况:看到形势危急后,阿敏和洪承畴私下和吴三桂他们沟通,一面竭力劝说林丹汗在赤峰坚守,一面掩护关宁军和近卫营四营秘密接近林丹汗的王城,充当内应引顺军进城把蒙古军一网打尽,林丹汗也被阿敏杀死在他的王宫里:“建酋乞求主上让他当建州节度使,如果实在不行就饶他一命。” “饶他一命?”许平奇怪地说道:“难道没有他们倒戈我们就打不赢了么?为什么要饶他一命?” “建酋并没有参与入寇啊。” “他并不是不想,而是因为他的兵力集中在辽西走廊防备我们,替插汗看家,而且要是山海关或是居庸关有失,他一定会入寇的。”之前阿敏的部队同样牵制了顺廷一部分注意力,而且在山海关和居庸关外围也有零星交战:“一看势头不好就倒戈乞命,世上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我们与建酋作战有没有将士阵亡?这不是血债吗?我们找谁去讨还?” “知道大将军心情不好,但眼下可不是迁怒的时候,”牛金星听许平说过他和黄乃明交涉无果:“但是他们投降让我们少死了很多人,这难道不是功么?大将军可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啊。” 许平皱眉想了想,口气松了下来:“也罢,就饶他一命吧。” 顺王高踞在御座上,并没有立刻做出裁决,随着在这个宝座上呆的日子越来越久,顺王越来越不轻易吐露心意,总是像个仲裁者般地聆听着臣子们的争论。 “陛下,”牛金星向着顺王说道:“臣以为不妨就把建州节度使给阿敏吧。” 刚才整个大殿上就只有许平一人反对赦免阿敏,现在又是他再次出言反对:“太师此言不妥,两年前阿敏如果束手投降,我不反对陛下赐给他建州节度使的职务,但是现在他跟着插汗作乱,穷途末路才投降,怎么一点惩罚都没有?饶他一命就是恩典了。” “大将军,”这次是站在牛金星身边的张缙彦出来说话了:“阿敏豺狼之性,如果逼得太急说不定他以后又要作乱,现在给他一点甜头,让这个家伙对我大顺畏威怀德……” “张大人,”许平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张缙彦:“若他胆敢作乱,出兵讨伐便是,听张大人的意思,就好像是我们还怕了他似的。” 许平的话引起一片嗡嗡声,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不满之色,许平疑惑地看着群臣,不明白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 “臣弹劾许平为了一己之私,置国家于不顾。”像是为了回答许平的疑惑,立刻就有御史跳出来叫道,向顺王报告许平是盼望着北方还有乱事,给自己挣军功的机会,而这样固然是武将之福,却是国家的祸患。 “你这厮在胡扯什么?”许平怒气上涌,冲那个御史叫道:“我怎么是盼望着建酋作乱了?我是说他根本不敢作乱,要是他真作乱了也自然有人收拾他,不然国家养兵何用?” “臣弹劾许平咆哮御前。” “臣弹劾许平自做威福。” 以前许平从来没有在大殿上受过当面弹劾,不过他曾见到过其他人的反应,被弹劾后立刻跪倒在地,脱下冠冕向顺王叩头谢罪。不过许平并不打算学他们的模样,他觉得谢罪反倒像是承认了那些御史信口雌黄的罪名一般,他面向顺王大声说道:“陛下,臣并无此意。臣以为:要震慑国内和四周心怀不轨之徒,不仅需要强兵,更需要让这些潜在的敌人知道我们强硬的态度。如果我们对冒犯我们的人示弱,那就会让天下怀疑我们的决心,这样就是空有强兵也没有用。” “好了,不要再争了。”在更多御史跳出来的时候,高高在上的顺王笑道:“寡人认为大将军说的有理,此外武人想立功有什么不对?”顺王还对许平特别加了一句:“大将军放心,王爵迟早还是你的。” “陛下。”许平有些气闷,听起来顺王似乎认可了那些御史的说辞,但顺王又摆手说不要再在这个问题上计较,继续正题,许平只能收回涌到嘴边的辩解:“臣遵命。” 吵了这一通后,许平觉得自己也差不多说尽了自己的理由,而且也忘了刚才还想到了什么,等了一会儿见许平默默退回到武将的班列中,顺王便拍案同意把建州节度使的职务给阿敏作为奖赏。 “还有洪承畴,”牛金星继续汇报这次大捷后的人事处理问题:“此人颇通政务,又在辽地呆了多年,辽王想把他要去帮助处理辽事。” 说完后,满朝文武都看着许平,周洞天地位较低位置比较靠后,虽然和许平之间隔着好几个人,但他一直留意着许平,见他衣袍抖动,连忙咳嗽了一声。 [] 第十一节 国卿 这声咳嗽在寂静的金銮殿上回响着,周洞天两边的武将闻声后,都面无表情地轻轻和他拉开了一点点距离。但周洞天希望引起注意的对象却平充耳不闻,许平又一次出列叫道:“洪承畴也可以免死?他对前朝就大大地不忠,崇祯皇帝待他那么恩重,还投降了插汗;对了,当年他还追杀义军;还有,这次又是他做说客去劝姜镶、王启年他们投降;对,还有,他一个年迈书生,手里没有一兵一卒,总不担心他反了吧?” “大将军此言微臣不以为然,”这次是李建泰出来反驳,他冲着顺王垂首说道:“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虽然洪承畴挑得插汗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昏君无道,天下离心。”李建泰侧头看了许平一眼:“大将军不也没对昏君尽忠么?” 周洞天忍不住斥道:“大将军当时是钦犯,可不是什么代帝出征的大学士、督师!” “那周将军反正时总不是钦犯吧?”李建泰反唇相讥。 “好,这个我不提了。”许平听李建泰又把话题扯远了,马上收回了这个理由:“那这次他当说客。” “洪承畴一兵一卒都没有,只不过是干个使者的差事,主谋是插汗,总不能把所有使者都杀光吧,”李建泰依旧振振有词:“大将军,洪承畴确实是个能吏,太师这是也惜才啊。” 无话可说的许平转身面冲顺王:“陛下,姜瓖、王启年等贼,齐公饶了他们一命,如果我们也学着齐公的样饶过这些罪人,那我们又凭什么指责齐公?” “大将军,那些是叛徒,而阿敏和洪承畴没有背叛过我们,”牛金星替顺王解释道:“我们大顺为什么要替前朝报仇?” “那齐公又凭什么要替我们报仇,这不是一样的道理么?”许平又把矛头对准了牛金星:“凭的是天理人情,我们和齐公号称是同盟并肩面对外辱,结果大势方定,就争先恐后地赦免这些罪魁祸首,这岂不是成了天下笑柄?” “罪魁祸首是插汗、姜家兄弟还有王、吉等贼,插汗已经伏诛,剩下的不过是胁从,而且还有改悔之行,”牛金星觉得许平已经不可理喻了:“难道大将军没听说过‘不嗜杀者能一也’吗?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一概杀戮会给陛下一统伟业带来麻烦的。” …… 最后许平也没能说过对方,顺王还是批准了吴三桂的请求,让洪承畴去给他当政务助手。 散朝后牛金星喊住了许平,后者气鼓鼓地问道:“太师已经得偿所愿了,还叫末将作甚?” “许兄弟啊。”下朝后牛金星总是换回当年同甘共苦时的称呼,语重心长地说道:“可以马上打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许兄弟可不能嗜杀成性啊。” “我从来就没有嗜杀,但这阿敏和洪承畴都是罪人,怎么不但不杀,反倒还给他们高官呢?”许平质问道:“敢请太师扪心自问,这两个人手上难道没沾着山陕父老的鲜血么?” “他们手上是有血,可这乱世谁手上又是干净的呢?”见许平又要反驳,牛金星抢道:“残明未灭,许兄弟难道不知道我们还不能高枕无忧么?” “这和残明又扯上什么关系了?” “想必许兄弟已经明白黄去病之所以不杀那几个人,就是为了向天下昭示他的宽大,指望将来我们这边的人会在局面不利的时候投靠他。”这些话牛金星不好在大庭广众下说,不过私下他已经和顺王还有其他一些顺臣取得了共识:“行百里者半九十,现在残明就差一口气了,越是这个时候越要谨慎,不能给黄去病一点机会,连让他苟延残喘的机会也不能给!这个时候我们要显得宽容、仁德,不能让残明的那些余党狗急跳墙,和黄去病一起顽抗到底。许兄弟也知道,很多官员是才投靠我们的,追究洪承畴会让他们心惊肉跳、胡思乱想,我们必须明确表明:我们不会替崇祯报仇。” “这不是替崇祯报仇。”许平也没有什么替崇祯追究洪承畴的意思,如果他有的话,当初就不会劝李自成放过魏藻德。 “许兄弟还是没听明白我的意思,许兄弟是没有,我知道许兄弟没有这个意思,可是黄去病可能会利用这个事件作文章,会用来吓唬那些还在心虚的降官。” “可赦免了这些人,那我们又凭什么指责齐公不杀那些刽子手?” “指责黄去病是为了让山陕之人和我们同仇敌忾,至于黄去病此举,我倒是觉得他没做错什么,许兄弟不会认为他们和我们停战三年,就真的成盟友了吧。我们和黄去病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他当然会如此行事,而他做的、我们也做得。”牛金星把这些话对许平和盘托出后,耐心地等待着陷入沉默的对方最后的反应。 半晌后许平张口道:“主上曾经和我有约……” “杀一不辜取天下,不为也。”牛金星立刻替许平说出了这个约定的内容:“主上没有杀啊,而且这不是不报、而是时候未到。等主上一统江山,剿灭了残明,我们再和他们算账不迟。” 许平不信牛金星的这种保证,而且他也不信李自成会出尔反尔自坏名声:“反正太师是打定主意要饶过他们,现在太师如愿以偿,何必非要说服末将?” 牛金星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感到自己这半天终归还是对牛弹琴:“许兄弟,难道你指望主上失败,残明又卷土重来么?不错,今天主上是稍微牺牲了一点道义,但这是为了让黄去病无隙可乘,是为了快点结束这个乱世,让更多的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这是为了更多的人,不得不付出的一点代价。” “这话太师并不是第一个对我说的。” 牛金星一愣:“谁和许兄弟说过?” “侯洵,他和我说完这话没多久,我就造反了。”许平说完后掉头不顾而去。 …… 泉州, 今天省卿院人山人海,很多大夫都没有座位只能站着,因为今天齐国公不仅要召见福建省的大夫,而且连广东省卿院、刚成立的江西、广西省卿院都派了很多代表来,连浙江的流亡省卿院代表也都没有被落下。 “国朝早在数十年前,就有高阁老提议取消皇上的留中不发(否决权),虽然迟了几十年,但是监国陛下已经恩准,永远放弃留中不发的权利。”虽然黄石一口一个监国陛下,但下面的大夫无人不知这是黄石的意思,不过有些人还在猜测这是黄石篡位的事先步骤,黄石接下来的一句话就打消了大部分人心中的这个猜测:“齐国公府的留中权,来源自监国陛下,既然监国陛下放弃了这个权利,那以后齐国公府也将失去否决卿院提议的权利。决议只要达到卿院半数以上就可通过,而律法只要达到卿院三分之二就将颁行天下。” 虽然知道齐国公召集众人会有很重要的事情,不过这个声明还是让在座的人无比震惊,失去了否决权后,大夫们已经想不出齐国公府还有什么凌驾于卿院之上的权利。 “第一件事已经说完了,接着我要说第二件事。黄某是一介武夫,不懂该如何治国,被监国陛下委以执政重任后唯恐有伤陛下之明,”黄石没有给大厅里的大夫们太多的消化时间:“所以新的首辅还是要选出来,和我一起为国效力。” 黄石虽然没有明言,但话里面的意思大家都能明白,这个首辅将会是他的副手和助手,而不是明皇的。这两年折腾下来,能坐在这个大厅里的人都有足够的智力看出黄石篡位是早晚的事,崇祯朝把天下人心丧尽,就是卿院里最保守的东林党也不觉得大明还有多少保留的余地,就算是为了选**他们也从未把保皇当作竞选口号。 “黄某不知道谁是栋梁之才,谁是滥竽充数之徒,所以这个首辅还是得选,这个职务的选举办法是这样的……”所有的人都竖起耳朵听着齐国公的下文,黄石不急不忙地说道:“新的国卿院,很快会召开,这个国卿院的选举方式和省卿没有什么不同,选区完全按照人数划分,投**规则也是一样:凡是年满十八岁的男性都必须投**,岁数高于六十后如果不去投**可以免罚款……” 黄石罗里罗嗦地讲了半天国卿院的选举办法,大家都明白这个新的卿院必然更加重要,但眼下听众更关心是如何选首辅,有人听黄石越扯越远急得是抓耳挠腮。 “……国卿院到底设多少席位、多少选民设为一个选区,还需要大家群策群力想一个合适的条例出来,等得到了国卿院后,由国卿院来选这个首辅。”黄石慢悠悠地总算说完了国卿院的问题,接下来他谈到首辅问题:“打个比方,国卿院有五百个大夫,那么任何人只要得到二百五十一张**,就成为首辅。” 和省最高行政长官由选民直选不同,在黄石的设计里,国家最高行政长官是议会选举产生:“现在卿院各党,最大不过拥有几分之一的卿院席位,但是我猜可能有一天,某个党,就比如国民党吧,它一个党就取得了国卿院二百五十一个席位以上,那国民党的党魁就国家的首辅;如果两个党,比如东林党和工党合计拥有二百五十一个席位以上并且打算结盟,那么他们两个党就可以推出首辅人选。” “我暂时替这个卿院定下了一些制度,和省卿院一样,都是临时性的,将来可以被正式国卿院所修改。”黄石宣布这个国卿院和省卿院一样要对公众开放,报纸可以派记者在旁观席上旁听卿院会议,这点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各省卿院取消,因为很少有人愿意说自己是个见不得人的小人;此外国卿院同样要公开投**,这点也让大夫们感到有些棘手,不过目前也没有什么光明正大的理由可以改成不记名投**。 “首辅负责组建内阁,每年,首辅要在卿院内发布一年的施政报告;每月,挑出一天内阁全体要到卿院来接受闻讯,这一天内阁成员必须无条件地回答所有的问题……”黄石讲了很多规矩,最后说道:“监国陛下认为,以目前四省之地就召开国卿院有些名不副实,而且恐怕惹人耻笑,具体什么时候召开,还要再做考虑。” 一本正经地说完这句话后,黄石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今天晚上一大批人夜访齐国公府的情景,他已经让厨房多准备点心和茶水,来打探消息、催促速速成立国卿院的人肯定少不了。 “在首辅产生之前,政务暂时还是只能由黄某一肩挑,这个施政报告也先有我来做吧,希望下次做这个报告的时候,是由首辅在国卿院完成。” 讲述了两年来的许多重要变化和一些政策的初始目的和完成效果后,最后黄石又拿出大夫们已经见识过的民意调查报告,第一次黄石提出这个东西的时候让大家感到很新鲜,今天调查的内容又让他们重新获得新鲜感:“根据对一万个不同职业、不同地区的百姓的抽样调查,有百分之二十一的人认为卿院成立之后,他们的生活比以前好了,百分之五的人认为不如之前,余下的人表示没有感觉或是时间太短还不好说。我希望在下次对卿院报告的时候,这个数字能达到百分之三十以上。” “百分之六十三的人觉得官吏比之前客气了,不到百分之一的人觉得官吏更凶狠了。我希望下次报告的时候,超过百分之八十的人会认为卿院建立后官吏变得更和蔼。” “最后一条。”黄石的问卷调查的最后一个问题是:选举是否依旧觉得官吏依旧高高在上,是天上的星宿下凡。 “百分之五十五的人答否,尤其是在一个农民当选县令的地方,那里几乎全体答否。”黄石合上报告:“希望随着本执政的继续施政,下次对国卿院做报告时,这个问题超过七成的人能答否。” 第十二节 辽藩 收复全辽后,辽王吴三桂把王府设在沈阳,洪承畴也算是他的老相识了,当年松锦大败前是他的老上司,出于对洪承畴才能的钦佩,所以一定要替此人求情开脱。而洪承畴也非常想得开,把当年吴三桂领着关宁铁骑带头逃跑的事情忘了个精光,到了辽王幕府中后就一门心思地帮吴三桂出谋划策。 设立辽王府后吴三桂第一件事就是筹划如何征税,虽然大顺治下实行三年免征的政策,但现在辽东是他吴三桂的藩地而不是顺王直辖,不必严格遵行这个政策。据吴三桂所知,李成栋到任后立刻就开始征税,同时拍着胸脯向牛金星保证给顺廷的贡金一个子也不会短少----各个藩国都需要向顺廷缴纳贡金,之前许平一直没有时间去上任、现在被夺爵没有这个麻烦需要操心了;这次收复了山西后李定国留在自己的藩国内,但表示他无力缴纳贡金,至少在免征期间交不出来;孙可望则找借口不去上任,既然秦王没有开幕府,自然也没有贡金问题。 而吴三桂则计划效仿李成栋,他甚至认为这也是牛金星同意划分藩国的一个原因----吴三桂曾在北京听见过一些传言:太师对无差别进行免征颇有微词。 “陛下不好自食其言,所以就开藩让我们分摊一些,”吴三桂对洪承畴称得上是推心置腹,故人见面后就拜对方为国相,持弟子之礼,还称对方才济天下屈居在沈阳太委屈了:“只要把贡金十足地缴上去,我断定陛下和太师是不会说什么的,相父以为如何?” “大王说得不错,眼下陛下和太师是不会说什么,但以后呢?如果大王什么都不说,那岂不是会被天下、后世耻笑?说陛下口口声声说什么三年免征,然后借刀杀人。”在吴三桂面前,洪承畴也不卖关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可……这陛下难道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大王,陛下之武功不如众功臣,这点和明太祖不同,所以非得分封诸藩来酬劳不可,但大王见过坐稳了位置后不削藩的么?就是陛下不削、陛下的后世子孙难道也不会削么?至于太师,倒确实如大王所说,是抱着让诸藩去收税,然后靠各藩贡金来渡过眼下难关的心思,但要说太师他不想削藩,那臣是说什么也不信的。大王请看,自古想不被削藩,首先就要自己有力,有力朝廷就是想削藩也得掂量掂量;其次是不能给朝廷借口,如果朝廷削无错之藩,就得提防其他强藩兔死狐悲。”许平的藩王之位洪承畴认为顺王迟早还得还给他,尤其是如果残明迟迟不能扫清的话,顺廷就是为了鼓励臣属的进取之心也得做个样子,但是他认为等将来天下太平后,李成栋而不是许平多半会是第一个倒霉的:“蜀王在大灾之年为了取悦朝廷而征税进贡,听说还强征湖广的百姓填川给他种地好征粮、征赋,这是多大的恶名啊?将来朝廷渡过难关之后,陛下责之以阳违朝廷明令,顺势就削了蜀藩----这几年的税赋借李蜀王的手拿到了,恶名全被蜀王背去了,藩也削了,大家还得歌颂陛下言而有信、为民做主。太师之所以对李蜀王不闻不问,就是存了这个心思了。” 这话听得吴三桂背上流汗,他仔细一想确实很有这种可能:“那不能学蜀王了,可更不能学晋王啊,他不上缴贡金,说要与民休息,这不是明目张胆地在收买人心么?所谓恩出于上,这藩国不但与朝廷无用,还与朝廷争夺民心,我要是学晋王,肯定会被太师视为心腹大患的。” “当然不能学晋王,光不上缴贡金这一条就足够削藩了,所以大王既要上缴贡金,也不能征税……” “又要缴纳贡金,又不征税?这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相父,我已经没有什么家财可散了。”吴三桂见洪承畴并无太多慌张之色,有些不满地说道:“相父你就不要卖关子了,本王洗耳恭听。” 洪承畴心里大叫委屈,刚才他还没有说完就被吴三桂打断了,他当然不敢和对方抢话所以只有静静地听着,结果一顶大帽子就扣过来了,但洪承畴也不会傻到替自己辩白,他立刻答道:“不但要进贡、免征,而且大王还不能忘记了富国强兵,若是辽藩虚弱无力,那就是做得再好也难逃削藩的下场。” “这都要钱啊。” “是的,而来钱最快的办法,莫过于和闽粤做生意。” “你是要我私通残明?”吴三桂大吃一惊。 “不是私通齐公,只是和他们做生意,正经买卖。”洪承畴解释道,不过立刻又补充了一句:“其实要想不被削藩,私通齐公倒是个不错的办法,狡兔死、走狗烹,齐公一日不灭,辽藩一日就不除,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大王日后可以从长计议,当务之急就是怎么从闽粤那边挣到钱。” “闽粤的钱可不好挣啊,”吴三桂摇头道:“倒是我想强兵的话,非要从闽粤买东西不可,我能造的东西他们都有,而他们能造的我们不能。”吴三桂并非不想自力更生生产军火,可是这也需要钱,而即使能够征税,吴三桂觉得也就够关宁一系的赏赐、俸禄再加上给大顺的贡金罢了,连军费都很紧张,更不用说培养自己的工匠人才,想到辽藩这百废待兴的局面,吴三桂又是一声长叹。 “大王这真是妄自菲薄了,”听到这连声的长叹后,洪承畴连忙安慰道:“大王富有全辽,怎么还会怕挣不到钱呢?大王手里有的东西,有太多闽粤都需要了。” 其实这些日子洪承畴已经和一些闽粤商人有所接触,所以才这般胸有成竹,如果没有这点底气,洪承畴今日听到吴三桂说要征税后也不敢断然反对。 “比如什么?” “大处,闽粤要造船、需要木材;炼钢制铁,需要煤炭矿石;小处,盐、米、兽皮、药材,那真是太多、太多了,大王怎么会担心挣不到钱呢?” “这些东西难道有什么是闽粤没有的么?”吴三桂听了之后大失所望,他还以为洪承畴有什么除了辽东其他各处皆无,而且需求量又大可以让他狠狠捞一笔钱的东西。 “如果真有什么东西是除了辽藩其他地方都没有,而且不可或缺的话,太师难道还会把这东西白送给大王不成?不是说闽粤有我们就不能卖了,我们只要卖得比闽粤本土出产便宜就行了。” 虽然吴三桂没有做过买卖,但是他并非对商业一无所知,洪承畴这话让他觉得匪夷所思,一瞬间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国相:“从辽东万里迢迢地运去闽粤,且不说我们还没有船需要向海商或租或买,不说这一路上的风波漂没,就是十足十地运到了,我们怎么还得加上这一路上押运人的吃喝吧,需要有人装船卸货吧,需要清修港口吧……这怎么可能卖得比闽粤本地产还便宜呢?” “因为闽粤得付工人工钱。”洪承畴淡然地答道。 …… 今天被洪承畴带一个人来见吴三桂,私下里这人被洪承畴称为财神爷,吴三桂放下王爷的架子,和这个商人在沈阳的王府花园共进午餐。 “鄙人柳振业,先靠讳上清下扬,或许辽王曾经听过。” 吴三桂把这个名字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脸色一变连忙询问道:“可是齐公麾下的柳将军?” “正是。” 吴三桂投向洪承畴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显然是责怪他竟然连这种重要的事情都没有打探清楚。 “齐公赋闲后,先考愤而辞去军职,效仿陶朱公故事。”柳振业说他父亲没能熬到齐公出任练兵总理就过世了,而他本人也对军务没有什么兴趣,就一直留在商人行列中:“鄙人是工农银行的最大股东,这个银行本是齐公在福宁镇总兵任上建立的,主要是替福宁镇的军户储存积蓄,后来因为经营不善一直亏损……” 柳振业刚才向吴三桂简要介绍了一下银行的作用,就是替百姓存钱并且付给他们利息,听完后吴三桂心说:这样的冤大头岂能不亏损? “大都督府关闭前后,银行的生意虽然遍布全闽、在广东和江西也有了业务,但仍是每况愈下,亏损超过二百万两……” 吴三桂对此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他觉得等这送人钱的商行生意遍布全国时,亏损得更多也不稀奇。 “后来齐公作价一两银子,把工农银行卖给了先考等五个人,先考获得了其中四成的股份……” 黄石并不认为银行应该亏成这个样子,不过他人在京师鞭长莫及,所以干脆卖掉了事,大部分他在福宁镇建立的产业,包括一些学校都如此这般处理掉。刚好那个时候柳清扬被福建理事会赶下台,黄石就把这个银行送给他。而吴三桂则在暗暗感叹柳清扬不愧是黄石的嫡系,居然这种烂摊子也肯去替他收拾,后来早亡大概就是鞠躬尽瘁了吧。 而柳振业自称他父亲接手后,银行迅速地扭亏为盈,五个股东都赚了个饱:“工农银行是老字号了,现在闽粤赣三省半数的百姓都会把钱存在我们银行里。” 柳振业告诉吴三桂他可以提供给辽藩贷款,不过他需要首先知道辽藩打算如何偿还这笔贷款的本息。对面的散财童子摇身一变突然成了面目可憎的放高利贷的,这让吴三桂吓了一跳,又是一番解释后,吴三桂总算明白了:“这个银行的生意,就是向老实本份的人借钱,然后拿出来放贷子吗?” “是的,”柳振业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可耻,正色答道:“大部分人不懂该如何放贷,不懂得分辨好坏人,不懂得如何取保。我们虽然给的息钱要比贷息低一些,但是老实人坐着收钱就可以了,不需要自己费心费力。” “柳小将军高见。”吴三桂笑呵呵地应道,他方才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觉得不该说这种得罪对方的话----虽然对方是这样一个卑鄙无耻、破坏世风的商人,不但放贷子还唆使诱惑良民都去放贷子。 几年前,许平带着兵马攻打浙江的时候,柳振业和其他几位股东对着来贷款的张再弟拼命地哭穷,最后只贷给了齐国公二十万两银子。而现在他们不但提供给福建、广东、江西的政府巨额低息贷款,还开始向北方发展生意。 “辽王殿下想贷一笔钱。”洪承畴替吴三桂说道。 “多少?” “五百万两?”洪承畴趾高气扬的说道,其实他的底线是得设法借到五十万两银子的启动资金,他希望这个工农银行能够提供其中的大部分,当然事关辽藩体面,所以先一口气说十倍让对方意识到他们是在和一个堂堂的藩国做买卖,而不是什么只能做几十、几百两生意的小商贩。 柳振业脸色一变不变,微微颌首道:“好吧,愿为大王效力。” 这次来辽东之前,工农银行内部就希望能够垄断辽东的金融生意,所有的精明商人都知道只有垄断才是高效的,而竞争会让利润大大地降低,而福建、广东内部以前是理事会、现在是卿院始终在阻碍着他们梦想的实现。前两年,在山东由于担心风险所以和多位同行联手与大顺的钟防御使合作,结果导致了利润的极大损失,这次工农银行内部已经达成协议,决心冒险来独家满足辽东对金钱的需要。 在听到洪承畴的这个数字后,柳振业心中也是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因为这个数字在工农银行的能力范围内,甚至比他们预测的还要少。 柳振业表示他需要去看一看辽藩打算用来作担保和还款保证的矿山、港口,他表示可以介绍给辽藩一些实业大亨来开发这些矿藏,辽藩和工农银行的这些关系户合作也是贷款的条件之一。 第十三节 民智 “不知道大王有没有考虑过……”最后柳振业还提到一个问题:“银子放在藩库里只会被偷、会生锈,不如存在我们银行吧,我们会付给利钱。” 吴三桂笑吟吟地送走了柳振业后,和洪承畴两人独处时忍不住骂道:“这孙子,他是想借我的钱,然后把我的钱放贷给我、用本王的钱来买本王的东西吗?” 洪承畴倒是对柳振业的财力大为惊叹,五百万两差不多是前明一年的正税税额,三饷加征后闹得天下鼎沸也不过替崇祯皇帝每岁敛财两千万左右,这工农银行眼都不眨就拿出来了。 吴三桂虽然也有些眼红,不过对方既然敢如此露财多半就是有什么后台,吴三桂一时想不通具体环节就先自嘲道:“齐公爱将之后,打狗还得看主人,这说不定是齐公藩库的金银呢。” “齐公怎么舍得把他藩库的钱给我们?”洪承畴对没能事先发现柳振业父亲的底细感到很懊恼,不过话说回来,谁能想到柳家放着好好的齐公心腹不错去经商呢? “或许齐公想拉拢我们?”吴三桂歪头又想了一会儿,虽说这样可以解释一些疑惑,但还有许多不解之谜。 “要是齐公拉拢,大王不妨先虚与委蛇,把银子拿到再说。”洪承畴一直觉得应该养寇自重,不过吴三桂总是不以为然,虽然口头上答应,但是总说只要为大顺立下不朽的功勋,就能永镇地方。还说什么异姓王比同行王要让朝廷放心,就连朱洪武不都留了一个世镇云南的沐家么? “知道了,知道了,相父。”吴三桂果然又不耐烦起来:“但主上给我王位是我拼命挣回来的,要是投了齐公,先不说这残明是不是还能翻天,就是能,还能给我更高的地位么?这都是一字王了。” “就是因为是一字王了,陛下已经不能给大王更多东西了,所以……” “好了,相父,本王要为大顺竞竞守边,虽然不会全不提防,但不管齐公是不是动用藩库银帮我,只要主上和残明对垒,我还是会一边倒地支持主上的。”吴三桂很怕洪承畴说顺了嘴,一不小心在外人面前也胡说八道,从自己国相嘴里吐出来的话想必牛金星是不会等闲视之的,吴三桂屡次听洪承畴说什么李自成才智并不突出,知道他对这个曾经多次败在他手里的义军领袖不是很看得起:“此外,吴王尚在,此念不可生也。” 听到这话洪承畴的兴头顿时被打落了不少,良久后轻叹一声:“其实也不是吴王了,陛下和大将军间隙渐生,将来之事如何还不一定呢。” “那就将来再说。”洪承畴的话虽然吴三桂不是全以为然,但是能对自己说这种话足见忠心,反正吴三桂觉得自己是个有主见的人,关键时刻能把得住舵盘。 “银行这东西不错。”吴三桂紧接着对洪承畴说道:“我们要自己建一个,还有,绝不许让闽粤的银行在辽东发展存钱的生意。” “大王高见,”洪承畴立刻心领神会:“这样我们的银行就不用付利钱了。” …… 陆续见过一批闽粤商人后,吴三桂对黄石的治国政策兴趣倍增,利用各种渠道找来大批资料,每天足不出户、通宵达旦地研究黄石的各种治国理念,连开府后新纳的众多妃子一时间都无暇宠幸了。 等到闽粤的商人开始计划开发一些沿海的港口和矿山时,吴三桂又把整天忙于政务而没有时间进行系统理论学习的洪承畴找来,见面后吴三桂就自得地说道:“齐公的治国之道,多有发前人之所未想之处,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啊。” “大王想必颇有心得了。”洪承畴很少听吴三桂这么称赞一个人。 “怪不得吴王这么厉害,真是有个好师傅啊,不过他只学了齐公一些皮毛。就连这点皮毛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大王天纵神武,出类旁通,想必对齐公的各种不足也是了然于胸了。”洪承畴马上就是一顶高帽送上。 吴三桂面无愧色地接受了这句恭维,大言不惭地说道:“当今之世,敢说齐公治国之道的,本王要是自称第二,那绝无人敢称第一。” “齐国想用邸报巩固民心……齐公想用卿院来昭示大义……齐公想用工商来充实国库……可惜齐公有一样不妥,就是不懂法家的征诛之术啊,真是可叹、可叹啊。不过话说回来,要是齐公连这个都懂,再年轻个二十岁,本王也只能替他牵马啊。”这些日子吴三桂确实很是下了一番苦心,自认为把黄石种种政策中的不足之处也看得清清楚楚,他更结合了法家的帝王心术,把黄石的这套制度好好地拾遗补缺了一番。 “臣叩请大王赐教。” “哈哈,相父请坐。”吴三桂颇有气势地一摆手,等洪承畴坐下后笑道:“看完齐公的书后,本王茅塞顿开,辽藩不但可以征税,而且可以征得比以前更多。” “这个……大王。”洪承畴奇怪这话题不是才讨论过没多久,怎么吴三桂的脑筋一下子又转回去了。 “朝廷那里不怕,本王自然有妥贴的解释,”吴三桂胸有成竹:“而且本王解释的办法还不是上奏章,要说这也是齐公给本王的启发啊。嗯,嗯,所谓堵不如疏,齐公的很多想法,只要稍加改良,就是韩非、李斯那也是望尘莫及,尤其是齐公发明的‘人民’这个词,真是令人拍案叫绝,心悦诚服啊。” …… 很快辽王府就也成立了一个新的衙门,叫辽东观察司,一开始吴三桂任命心腹大将王辅臣负责这个司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这会是一个重要的军事机构,就连王辅臣本人得知这个司的工作性质后都有抵触心理,可吴三桂好言劝解王辅臣道:这个司比一般的军事机构还重要,甚至说这是一个看不见硝烟,可是更加血腥的战场。 观察司迅速取消了所有辽东的私人邸报,一律改成官办,而且还负责监管所有的出版物。观察司迅速推出了一份辽藩官办邸报,起名为:辽东人民观察家。 依仗从广东进口的新式活板印刷机,辽东观察家每日都有新刊,通过快马发送全辽,各地都设有专人向辽东人民诵读这份报纸,以保证辽东人民能够及时了解藩内外大事,辽王亲自批示曰:开启民智,急起直追,要尽快把插酋实行愚民政策带来的损失予以挽回。 辽民观察家不久就痛斥了那些在插酋统治期间幸存下来的地主缙绅阶层,并对辽王最近宣布把全辽土地收为藩有的政策加以解释:以前之所以民不聊生,就是因为又要缴纳皇粮、又要交地主的地租,顺王行汤武之伟业,一举消灭了残暴的崇祯昏君,而辽王甘附骥尾,决心彻底把顺王的革命进行到底,不但本人不拿辽东一寸土地、也不许任何手下拿一寸,绝不办什么王庄、划分什么王田,全辽的土地都是辽民共有的,产出的除了上缴顺廷贡金、维持辽王府运作外全部都是百姓自己的----辽藩不仅仅是三年免征,而是永世免征! 第二波清扫工作是针对藩内各种商贾的,王辅臣指挥着以辽民观察家为首的众多官办邸报声嘶力竭地为政策喊好,辽王府为了开启民智也投入重金,每个村都有人每天为村民们朗诵各种邸报。 所谓无奸不商,所有商人都不事生产,只会坐享其成,靠盘剥手下伙计或是赚取差价来挣辽东人民的黑心钱。辽王下令把所有商人一律抄家,他们的店铺就地改造为藩办,辽民只要在完成填册工作,就可以凭借身份证明到当地藩办米行领取日用所需。王辅臣撰写署名文章说,为了实现顺主的志向、不让百姓的苦难重演,辽王殿下和辽王府百官一律都从米行领取食物。 没有几天,辽民观察家又观察到一件在前朝难以想象的事,国相洪承畴昏倒在工作岗位上,原因是他日夜辛劳,却和大家一样因为辽东物质匮乏----万恶的林丹汗造的孽,只有和大家一样很少食物配给的相国,在忍饥挨饿工作时终于晕倒了。这篇报道发布后不久,专门为辽藩官员准备的特供食堂就纷纷成立,官员按照级别领取食物。 观察司开启民智的工作不断地深入发展着,虽然辽东百姓们吃得很少、穿得也不多,除了城镇地区以外几乎没有人有积蓄,所有的收获都要存到辽王府设立的民仓里去的,但因为了有观察司的报纸,辽东的百姓们都变得心明眼亮了,他们现在是在为自己和自己的子孙努力。王辅臣大人代表辽王府保证----看看,自古哪有高官向平民保证的:将来辽王府会建立大批的公塾,所有辽民的孩子都可以去识字,保证不收一文钱;将来辽王府会修建大量的住宅,大庇天下百姓近欢颜,绝对是免费的;将来辽王府还会养很多医生,不但看诊不再需要银子,就连药材都是随便用的。 因为这些保证,城镇的人收入确实有所下降,工匠待遇虽然还不如林丹汗时期但是大家都觉得有盼头,毕竟这不再是给异族奴役,甚至不再会有被奴役的命运。王辅臣大人说了,辽王只发给他们维持家用的工钱是为了帮他们储蓄,不然和可能一下子喝酒就喝光了,谓酒无量不及乱,现在每个人都有酒量配给,可以无害地稍微喝一点,剩下的辽王都替他们存起来,等将来他们年老力衰的时候,不必担心因为年轻时的挥霍而无钱看病抓药只好等死什么的。 只是虽然辽王帮大家储蓄了,给的那点工钱还是不能乱花,辽民观察家号召辽东城镇的百姓:储蓄是美德,把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都存到辽东银行来吧,辽王免费替大家保管。 林丹汗数次入关,从关内劫掠了数百万百姓,这些人基本全被他安置在辽东一代,大部分人人被他变成奴隶,为了鼓励奴隶的工作积极性,林丹汗有政策根据开垦、种植、晒盐、放牧等不同工作获得价值不等的功勋,积攒够了之后就可以赎身,几十年下来有很多百姓因此成为自由民,最早赎身的一批人中甚至出现了地主。 “以前说道奴人,就是主子给饭吃、给衣穿,所得一个不拉地交给主子,为什么允许奴人自赎呢,就是得给他们个盼头,不然会逃跑、会捣乱甚至造反,就是胆小的也会不好好干活。”王辅臣又一次来汇报开启民智的最新进展后,吴三桂突然大发感慨:“但有了齐公的这个邸报、还有他发明的这些词汇后……朱洪武只能把所有工匠变为奴人,而现在全辽都在本王一手掌握中,还万众欢腾,拼命地干活。齐公之才,虽古之圣贤何加焉?” …… “你竟然杀了我的救命恩人!” 许平愤怒欲狂,这次他到山东还愿,发现钟龟年把那个曾经收留他养病的秀才刚刚处死了。 “这反贼聚众作乱,图谋不轨……” “难道他说得有错么?”许平不客气地打断了钟龟年的自辩,最近有些南方的商人在山东这里办厂,用极低的工钱招募童子做工,从事种植、晒盐、纺织、制陶各种各样的工作,其中也有很危险的,包括挖矿、运石。有不少孩子都因此丧命,一些缙绅就聚众闹事,想把这些工厂从山东地界轰出去,还煽动百姓去砸厂烧仓库:“这么多还没有成丁的童子死了,你为何不闻不问?” “这些厂又没有欺骗哄瞒,”钟龟年大叫委屈,这些厂山东地方多还有干股,对山东的财政意义很大,被烧了这么多厂让钟龟年心疼得晚上睡不着觉:“一方出钱,一方出力,有什么地方那个不对么?” “我不知道什么地方不对,但是没成丁的童子死、残了这么多,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你是山东防御使,你不为百姓说话,反倒护着那些黑心商人,你是收了那些商人的赃款了吗?” “好了,大人。”陈哲听不下去了跳出来打圆场。 “大将军就休要血口喷人!当初要不是向这些商人借钱,大将军你在北方的军资哪里来?要不是与他们合作办厂,这三年免征该怎么度过?又该如何还钱”钟龟年怒不可遏,把陈哲一把推开,指着许平的鼻子反问道:“大将军你到底是大顺的官,还是这些百姓的官?” [] 第十四节 知耻 “治国,自有臣等在!”牛金星怒气冲冲地离开了,他断然反驳了许平对山东防御使司的一切指控,明确指出许平这是越权,而且在御史已经弹劾他越权的情况下在顺王面前闹事更是桀骜跋扈。 “陛下,”在连侍卫都被赶走后,许平对李自成激烈地说起来,连臣子的自称都忘记了:“前朝----大明,是我祖先的国家,我注定是无颜面对列祖列祖,永远不用指望能够得到他们原谅的,可我一直安慰自己,当我到了九泉之下的时候,我能够在阴间得到陌生者的赞赏,他们会说我帮助陛下建立了一个太平盛世,这种赞赏会远远多过祖宗对我的责难。而陛下您,正在夺去我这仅有的一点点能聊以自慰的借口!” “许兄弟,你我是患难与共这么多年,只要没有外人,我就把你当做我亲生兄弟一般。”李自成也觉得许平反应过度,大顺主流还是好的,大批的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就是出了一点点的不公平,那也和许平他无关,而且牛金星说的更有道理:“你敢说这不是黄去病唆使的么?天下哪有尽善尽美的事情?这些心怀你祖先国家的人,满怀怨恨,千方百计地寻找下面的不足,煽动对真情不了解的百姓起来闹事,难道你希望残暴的前明回来么?” “残暴的前明已经回来了,”许平也承认大顺治下比前明末世那是好的没边了,但是顾炎武曾说过,走上这条路就没有回头的可能:“大王不记得我们的约定了吗?” “你是说你那两个谋士么?”李自成嗤之以鼻地说道:“你敢说他们不是黄去病的探子么?” 顾炎武和夏完淳在见到大顺完全抛弃了河南的临时政策,回归到明廷治国的老路上以后,不告而辞好像是逃去福建了,虽然许平竭力替他们辩解,但是顺王对此当然是十分愤怒。 “如太师所言,臣一介武夫,不懂如何治国。”许平见李自成态度坚决得似乎不像是有回旋余地,便心灰意冷地说道:“臣乞骸骨。” 这话让李自成先是一惊,随即怒气又开始在脸上聚集:“大将军这是要挟寡人么?” “君亲无将,将即反,臣不敢反,臣只是想告老还乡。” “你还乡?还到哪里去?”李自成记得许平就是北京人。 “臣想去凤阳。”许平直言不讳地答道:“臣会继续隐瞒此事,但臣要向列祖列宗告罪,同时臣也会祷告先祖,求他们为天下苍生降下良才,辅佐陛下开创万世太平。” 李自成呆了片刻,举起手说道:“刚才和许兄弟说的是寡人的肺腑之言,在没有外人的时候,我们是同生共死的手足兄弟,但是在朝廷上寡人就是大顺、就是这天下!我请许兄弟给我一个面子,不要提出这么无礼的要求,不然大顺的监国就只能为了朝廷的威信而行事。” “雷霆雨露,莫非君恩。”许平恭恭敬敬地行礼:“陛下,臣告退,时候不早了,陛下也早点休息吧,明日还有早朝。” “寡人绝不会准的,许平你要是不想活了就来试试看!”顺王在许平离去的时候大叫道。 …… 次日许平提出正式的请辞后,朝堂上顿时乱作一团,气势汹汹的官员立刻指控许平这是在要挟顺王,是大逆不道,为了一些个人恩惠大闹朝廷本来就是大错,现在不思改悔竟然要挟朝廷真是罪无可赦。高高在上的顺王见到许平早朝一上殿就提此事,更是气得说不出话来,幸好最近顺王已经不轻易发言了,所以群臣也没看出异常来。 被御史弹劾了一通后,许平仍坚定地表示他已经不想讨论山东的问题,就是山东的事如他所请也一定要辞职。 “臣闻凤阳乃是前朝帝乡,多有心怀前朝之余孽。”许平口气平和地说道:“臣虽在野,不敢不心忧社稷,敢请陛下准臣迁往凤阳,以在野之身为陛下效力。 见许平心志坚定,立刻又有御史跳出来叫道:“圣人有言,国有道而贱,耻也。”后面半句御史没敢说,但是朝堂上的文官都是饱学之士,自然都知道后面半句是什么,至于武将知不知道也无所谓了:“许平坚辞圣朝官职,是诽谤圣朝、陛下,微臣敢请陛下治其大不敬之罪。” “褚御史还漏说了半句,圣人全话是:国有道而贱,耻也;国无道而贵,耻也!”许平替这位御史向那些有点不明所以的人解释了一下,面无惧色地说道:“其实臣就是这么想的。” 牛金星不等御史再跳出来弹劾,首先向顺王跪下,叩头道:“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 满朝文武“哄”的一声跪倒在地,包括周洞天在内的由许平一手提拔起来的武将也都战战兢兢地跪倒。 “空穴来风,岂非无因!”牛金星见李自成已经到了快爆发的边缘,也不希望朝廷上闹出什么大事来:“此必是有小人造谣!臣敢请陛下将许平发诏狱,追究奸党。”说完牛金星还趴着侧头狠狠地瞪了周洞天一眼。 周洞天在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的武将班中,哆哆嗦嗦地说道:“齐奏陛下,大将军不通礼节,微臣敢请陛下允许微臣良言相劝,微臣定能说得大将军回信专心,不至于弃官弃军弃三军将士。” 这话似乎是提醒了李自成,顺王在宝座上俯视着依旧挺立在跪了一地的群臣中的许平:“大将军,寡人相信,大顺将士都希望大将军仍能统帅三军,与他们有始有终的。” “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以夺志。”许平长叹一声:“乞陛下将臣骸骨赐还。” 责备、弹劾声顿时又是响成一片,其中还间杂着几声哀求挽留声。 当声音又一次渐渐平息后,许平昂首看着远处的李自成,距离这么远,又头戴冠冕,许平觉得对方的面目都有些陌生了。 “就准大将军所请吧。”大顺监国终于做出了决定,李自成言而无信地没有实践他昨晚的威胁:“明日休朝,寡人会为大将军设宴、践行。” …… 许平的事件辽王府一直很关注,尘埃落定后洪承畴长出一口气:“陛下圣明。” “可是,”吴三桂是个居安思危的人,他从这件事中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在辽东,会不会有这样脑后生反骨的家伙呢?” “大王明鉴,”洪承畴觉得自己真是老了,总是需要辽王提醒才能想到更深一层:“臣这就去查。” “查有什么用?”黄石的文章读得越多,吴三桂感觉自己的思路就变得越敏锐:“齐公很擅于让人畅所欲言,这点我们要学,要好好的学。” 由辽东人民观察家起头,辽东的报纸先是总结了改革近一年来各个领域取得的辉煌成绩,然后坦承辽王府还是有很多不足的,辽王广开言路、虚心纳谏,希望各行各业的人都能踊跃提出宝贵意见,为把辽东建设得更好,为辽东人民谋取更多福利献计献策。 在争相向辽王府提意见的热情中,也有极少数人怀着沉甸甸的忐忑不安之情,张树仁就是其中之一,他本是个读书人,二十年前全家被林丹汗掠到辽东,赎身后就以教导周围的小孩认汉字为副业。 “父亲,”张树仁的长子晚上听说他要去给辽王府提意见的时候,忧心忡忡地小心说道:“父亲不是说,观辽王为人行事,好法家征诛之术,不像是儒学信徒么?” “确实不是,但为父还是要去为民请命,辽王建什么观察司,钳制人言、报喜不报忧、愚民如群羊,其害甚于焚书坑儒!以前不让人说,现在既然有说的机会为父岂能不言?” “可父亲不是担忧这是辽王的守株待兔之计吗?” 张树仁看了家人一眼,其中颇有一丝歉疚之意:“知耻不辱,圣人之道。圣教以为权贵张目为耻,以不为百姓击鼓明言为耻。我泱泱中华能流传千载,绝不是权贵之功,而是总有一些读书人能继承孔孟二圣的知耻精神。” 面对家人的忧虑,张树仁慨然道:“休要做这番小儿女态,只要圣教一日不绝,便是世上没有了我张树仁,总会有新的读书人知耻的,横眉冷对权贵之流。” …… “朱洪武说孟子这老头要是活到他那个时候,就该好好治罪,”吴三桂对洪承畴骂道:“以本王所见,孔丘也该千刀万剐。” “大王说得极是,”洪承畴亦狠狠地说道,来提意见的几乎都是幸存的儒生:“那些腐儒,个个都是祸害!” 今天辽东人民观察家风向突变,严厉斥责了那些企图以进谏为名,把全辽人民幸福生活拉向倒退的恶棍们。 这些恶棍都在林丹汗统治期间邀宠献媚苟活至今,内心深处极其怀念异族统治期间被豢养的不劳而获的日子。希望辽王停止诸多有利于辽民的策略,以及各种开启民智、为民谋福的政策。 最后王辅臣亲自下场,在辽民观察家的文章末尾大声疾呼:“这些蒙古奸细想让林丹汗再回来蹂躏辽东大地,让鞑子再回来奴役辽东人民,辽东人民能答应么?辽王能不拼死反抗么?” 辽东人民当然不能答应,当夜一群辽东兵丁就冲进张树德的家,替拼死反抗的辽王把这个大蒙奸抓走。数日后公布他的罪名有:私通父妾,**亲妹、强暴儿媳。游街示众后押往菜市口正法,因为这个老淫棍满嘴污言秽语,游街前官府已经把他舌头钳断以免污染围观人民之耳。 …… 在辽东观察司的训练营中,一个教官问道:“如果在沈阳街头,看到一个男子在街头唉声叹气,该怎么办?” “立刻提起十二分精神,做好战斗准备,”观察司的学员异口同声地答道:“全神戒备,随时准备阻止这个狂徒的反辽王煽动。” “如果看到一个妇人在哭泣……” “……阻止她丈夫的反辽王煽动。” “如果看到一个童子穿得破破烂烂……” “抓走,查清他居心叵测的父母是谁。” …… 最新的《辽东人民观察家》,总是会及时放在齐国公的案头,看完最新的报导后,黄石想起了他曾看过童话、科幻故事(向郑渊洁先生致敬)。 “不知道吴三桂到底有多么关注我这里。”黄石喃喃自语道,他决定做一个试探,就让人去泉州的几份大报纸上去刊登一篇商业广告。 这份商业广告占地并不大,短短的一段,说是根据五行之类、还有经脉等种种神秘原理,开发出一种类似钟表的东西,不过这并不是一般的钟表,而是可以给小孩戴在头上测试他们有没有动脑思考,广告描述是黄石亲自写的,以他前世的走字水表为原型,可以定量记录一个人每天的思考量。广告称如果学校购买了这种钟表后,给孩子戴上就老师就可以观察他们的思维活跃程度,家长也可以因此来查看儿子是不是喜欢思考。因为这种技术才开发,而且制造工艺及其复杂,所以这种能够测试人是否思考的钟表造价相对昂贵,当然也绝非一般家庭完全无法承受,并且简单易携,完全不会影响学习工作和日常生活。 广告发出后不久----以那时的通讯技术衡量差不多是第一时刻,张再弟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来找黄石,说辽东观察司的司长王辅臣,奉辽王急令派来使者咨询一种特殊的、能探测人是否喜欢思考的钟表事宜。辽东方面急于知道这种钟表是不是仅限于小孩,是否对成*人也有效,如果有效的话,辽东观察司司长王辅臣就要亲自前来福建商谈大量购买此类钟表,需要的数量数以百万计。至于价格则好商量,辽东方面已经紧急联系了工农银行,希望讨论新的大量贷款事项。 [] 第十五节 宽容 “多谢宋王殿下的款待。”到了凤阳之后,许平还没有安顿完毕,朱慈烺就派人去请他做客,吃完饭后已经没有王爵的许平当着众人向朱慈烺大声致谢。 等再无外人后,朱慈烺问许平道:“堂兄怎么来了之后也不来看小弟,还要小弟派人上门去催?” 见许平没有回答,朱慈烺笑问:“莫不是堂兄以为大权旁落,小弟就会翻脸不认堂兄了吗?” 其实许平主要是惭愧,他把祖先的国家灭了,可将来是否能有个好世道仍难以预料,所以他自感无颜去看朱慈烺,不过听到对方这么说也算是给他个借口,许平连连道歉:“是我自己太小心眼了,不知道殿下的宽宏。” “又没有外人,堂兄为什么还要这么客气,难道还会有人觉得小弟的王爵是什么光彩的东西么?”朱慈烺也能猜出许平的一些心事,许平放下兵权就意味着朱家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夺回天下了,朱慈烺心里虽然有些难过,但这件事本也是虚无缥缈之事,反倒安慰起许平来:“太祖驱逐鞑虏,堂兄效其故志、不让中原蒙尘,想必高皇帝的在天之灵也是欢欣的,堂兄也不用太介怀,自古岂有不灭之国?” 心里感激的许平默默无语,朱慈烺见状又说道:“堂兄不愿意身份外泄那就算了,可将来堂兄的子孙就算还姓许,他们终归还是太祖、成祖的后代,小弟觉得应该按照排行起名。堂兄知道吧,我们这一代是慈、我们下一代是和字辈……” 许平情绪活跃一些后,两个人又聊起天下的政治,这两人一个是前朝太子,被管禁的又不是很严;另外一个不必说,前不久还大权在握,所以两个人对政治都非常关心。 “辽王真是大才,”现在不光朱慈烺,很多缙绅都开始关注辽东,觉得辽王的所作所为令人钦佩敬仰;顺廷的不少官吏也认为辽东大大增加了顺廷的正义性,为顺王脸上增添光彩;朱慈烺虽然对顺还有疙瘩,但是事以至此他也只好死心,承认顺已经替代了明成为新的朝代:“只盼望顺王左右不会有嫉贤妒能的小人,不会让辽王因为他的爱民之心而倒霉。” “辽王确实很是了得啊,”许平同样对辽藩的各项政策啧啧称赞,《辽东人民观察家》的印刷量越来越大,流入顺廷直辖地的数量也很大。《辽东人民观察家》和其他辽东邸报,每天都会首先强调辽王的种种政策,都是为了响应顺王的号召,先把一切功劳归功于大顺之后,才开始提及辽东人民的努力,然后是辽藩各级官员的勤奋,至于辽王则总是排在最后。虽然前一段辽藩的报纸上对许平大肆攻击,骂他是脑生反骨,不过许平倒并未因此生出多少反感:“如果大顺的官员各个都能像辽王那样高风亮节,为民做主,那三代之治就可期了。” 朱慈烺对辽藩的印象比许平还要更好一些,他私心里还常常叹息父亲确实没有识人之明,吴三桂、洪承畴这么多贤良,不是不能用就是被逼成叛徒:“辽王说的这个,不就是大同世界嘛,将来辽东无人不饱暖,无贫无富,官民一体,就是真的大同世界啊,多少往圣先贤的理想就要真的实现了,堂兄,我们都能亲眼看到呢。” 大同世界这个词让许平迟疑了一下,摇头道:“所谓大同世界,应该是举世大同啊,辽藩就是做得再好,也不过是辽东一地,这离大同世界还差得远了。” “堂兄旅途劳顿,想必是没有时间看报纸的吧?”朱慈烺站起身,走向自己的后排书柜,在上面的报纸堆中翻动着。 “驿站里还是有一些的。” “小弟是说的是《辽东人民观察家》。”朱慈烺说的这个许平确实没看到,虽然这份报纸发行量不小,但是沿途的驿站上还是不可能有的。 “小弟在扬州订购了全年的《观察家》,一份不落。”朱慈烺掏出一份不久以前的报纸,递给许平看:“堂兄不妨看看,这头篇文章小弟觉得说得很好。” 和朱慈烺告别后,许平揣着对方借给他的报纸回到自己家,洗漱完毕后,他就把报纸拿起来阅读。《辽东人民观察家》这份报纸虽然不像南方的邸报那么有趣,但是其中自有一种令人赞叹的力量,每次看到辽东层出不穷的光辉事迹时,许平都会油然而生一种这仗没有白打、将士没有白白流血的感觉。 这份文章署名马马灯,这个署名最近也是声名鹊起,经常在观察家的头条发布一些全新的观点。 许平读了几行,脸上就露出了微笑,原来这篇文章正是一篇论述大同世界的主题文章:“怪不得烺弟要把这份邸报给我。” 文章里也提到了千百年来,先贤追求大同世界的理想,讲到均贫富、讲到辽东的目标就是坚决走顺主指明的路,衣寒者、饱饥人。在文章的最后,马马灯气势恢宏地阐述道:大同世界可以在某一个省先到来。 …… 刚从北方归来的黄乃明一回到家就想去拜见他的父亲,这么久没见他对父亲很是想念,但妹妹却告诉他父亲正在见客。 “父亲不知道我要回来吗?” “当然知道了,今天父亲还亲自下厨为你做了好几道菜,从上午就一直盼着你回来。”黄子君笑道,今天黄石也是出乎意外地忙,午后有耶稣会的神父来拜访,下午又来了一位贵客:“只是父亲的这位客人很重要,他说先送走了这位客人再来看你。” 在黄石的会客室里,他正试图说服夏完淳留在福建:“夏先生才到福建短短几个月,为何要去辽东呢?难道鄙人把国家治理得如此之差,让夏先生厌恶吗?” “齐公过谦了。”夏完淳还在继续他的著作,而齐国公府也提供了很多方便给他,让他能够随心所欲地查看不涉及军事机密的档案:“齐公治国之道,令小生叹服不已。” “也是深受夏先生那本书的启发,”黄石自称如果没有夏完淳的那本《社会合约述》,那么他也绝不会有这么多崭新的念头:“鄙人自问,比夏先生在河南做的那一套还是稍微强了一点的。” “原来齐公早就知道了。”夏完淳一愣之后,倒也没有否认的意思,在顺廷那边他用过好几个假名,一直没有暴露真实身份。 “是的,夏先生深入虎穴,拯救河南生灵无数,黄某一直是很钦佩的。”见对方脸上有不解之色,黄石笑道:“崇祯朝民不聊生,贤愚皆知。我不赞成顺王那一套办法,但并非不承认确实有大毛病、大问题在,虽然各自的办法不同,但也算是志同道合了。” 黄石的野心和他对明廷的态度,到了今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可以称得上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但夏完淳到没有想到对方对顺王的态度这么温和,看到黄石丝毫没有怪罪的意思,夏完淳对黄石劝阻他辽东之行感到更迷惑了:“齐公明鉴,小生以为辽王比齐公做得更好,齐公自总镇福宁后就开始办学,但三十年来还是有相当多的人无法读书;齐公虽然对富人征重税,但依然贫贫富富,已经被辽王超过去很多了。” 南明治下各省的法律有一些差异,但都遵循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基本原则,所以前明根据行业不同而分化的不同税种,如农税、海税、榷税、矿税,被各省先后认定为歧视性法律。以福建为例,省卿院就认为如果规定农民一定要按产出比例缴纳收成的话,那么根据法律平等原则城镇在自家庭院种花草瓜果的人也得缴纳。首先福建省尝试用所得税统以往的复杂税种,比如农民和个体工匠如果不交易他们的粮食和产品只是自用,哪怕是再多也不予以征税,只有在带来收入后才根据所得多少计税。收入越高,税率也越高。 运行后当然发现了很多漏洞,卿院于是又加上了各种的新税种,比如就有针对赶集以物以物的问题而设立的集市税。这些新添加的税法也和所得税一样,对全福建的人都一律有效,采用统一的征税标准。 “如果福建省的所得税提高到百分之百,好像就和辽王的那套差不多了吧?”黄石对夏完淳说道:“这样确实是消除了贫富,进入了大同世界,可是这好像和多劳多得有分歧啊。” 黄石说他担心这样会挫伤最勤劳的一批人的积极性,而夏完淳则道:“所以小生才想去辽东看一看,辽王应该有和很好的解决办法。” “如果夏先生坚持的话,好吧,”黄石告诉对方不必尝试偷渡,他可以开路引和身份证明给夏完淳:“不过我希望夏先生能够接受齐国公府的委任,我打算给夏先生一个齐国公府工商顾问的职务,这样到了辽东以后,也好说话。” “这就不必了。”在顺那边的时候,夏完淳受到许平的礼遇,黄石对他也很客气,他不觉这个身份有什么用,最近夏完淳也很关注辽东的报纸:“辽王宽宏大量、爱民如子,洪国相……”本来夏完淳对洪承畴的印象不是很好,但是看到报道说洪承畴饿昏在岗位上后他对此人的印象完全改观:“也是罕见的大贤。” “确实如此,不过有一个齐国公府的身份还是要好些的。”黄石提醒道,对方万一不愿意给一个平民行方便,那他此行就算是白跑一趟了:“还有句话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辽王辽相当然是当世贤良,但下面很难说就一个小人都没有,夏先生带一个官身去,万一遇上什么麻烦总是个帮助吧。” 好不容易说服对方接受了自己的护身符后,黄石便祝他此行顺利。 黄石的态度一直让夏完淳感到难以琢磨,给他的感觉就是高深莫测,现在目的已经达到,他忍不住问道:“齐公对顺王,难道就真的一点敌意都没有么?” “敌意?怎么可能没有?他想席卷天下,灭我社稷,是我的大敌。”黄石估计大顺之所以不发动新的攻势,主要原因还是因为财政紧张,北方同盟虽然被击败,但是顺的元气也被打掉一半。本来顺就没有什么本钱,更被许平干扰得还没有拷掠,还大规模火器化军队,现在对南方向他直辖省份和藩国的渗透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黄石估计还得有段时间顺才能做好新一轮南征准备。 “可齐公……”夏完淳脑子里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在晃,他总结不太好语言。 “我不赞同顺王的想法,但是我不憎恨顺王有想法。”黄石替夏完淳说道:“夏先生是不是这个意思?” “啊,是的。” “有一位我很尊敬的先贤说过,国家应该既自由又宽容,自由就是你可以无所顾忌地用文章和言论反对某些想法,宽容就是你尊重任何可能存在的想法。” “这位先贤是?”夏完淳皱起眉头,他对这段陈述毫无印象。 “是泰西的一位先贤,”黄石微笑起来,在这个世界,这个人只对他一人而言是先贤,他指了一下自己会客厅的几面雕塑----都是耶稣会刚送来的:“是天主教教主的同族。” “所以我不反对夏先生去辽东看一看,我觉得我这里做的不错,可是顺王也会觉得他做得不错,辽王可能认为他做的比我还好。我不敢说我认为他们走了错路所以他们就一定走错了,也可能错的是我。” “所以齐公才搞了这个卿院?”夏完淳突然醒悟过来:“让百姓不受威胁地作出决定,齐公您就走大多数人愿意走的路?” 这个理解和黄石的理解不是很一致,不过他知道民主这个东西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理解,有人认为好、有人认为不好,就是认为好的人也会有各自不同的理解,所以黄石就没有再说明什么。 “但小生还是要去辽东看一看。” “本该如此。” [] 第十六节 阳光 夏完淳临走前又说道:“齐公,小生观许将军的为人……” “如果没有许将军,我的志向估计早就付之东流。”黄石截口打断道,他回想以前的种种,若没有许平的话估计他这几十年筹划可能就成空,可是等许平进了京,他和李自成就走上了黄石的老路。当年黄石相当救世主结果把自己搞得焦头烂额,后来的人不认为这是人力所不及而是认为前人能力不足,黄石就可以安心看想当救世主的李自成和许平是如何自讨苦吃了,他认为李自成既然不能像许平一样因为灰心而撒手不管,那就只有放弃当初的理想:“不过和顺王不同,我和许将军有私人恩怨,没法化解的私人恩怨。” 夏完淳不再多劝告辞离去。 吃饭前黄石得意地给黄乃明炫耀他刚赢到的一些艺术品,这都是多亏了后者给他从西安发回来的碑文拓片:“不过罗马教廷惊讶之余,倒也不认为很吃亏,他们把拓片带回去说要收入档案,不让这些到东方来传播他们荣光的人默默无闻。” “那块碑可是真不好找,”黄乃明写信一般都是挑重要的事情说,这次与父亲见面才有机会抱怨:“孩儿到西安的时候,这块碑又被碑林的人移出去了。” “移出去了?” “是啊,我找遍了碑林也没有找到,”当时黄乃明认定这块碑既然在碑林存放过,那孔庙里的人就一定会有印象,但问遍了也无人知晓,他想起父亲说过这块碑是在西安城外出土的,于是就到城外去找,结果被黄乃明找到的时候,那些人承认确实是天启五年发现的,但是从未移动到碑林里面去:“孩儿说父亲你亲眼看见的,哪里还会有错,他们就是不认账。” “现在呢?”黄石心里明白,大概确实此时还没有把这块碑收入孔庙。 “孩儿又给挪回碑林里面去了,孔庙的人看到后也觉得非常珍贵,但就是一口咬定他们之前不知道,算了,最后懒得和他们吵了。”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黄石表示赞同黄乃明的处理办法,宽宏大量地不再为西安孔庙从未犯过的错责备他们。 吃饭期间,黄乃明滔滔不绝地和家人说起他在北京的见闻,从李自成开始到下面的牛金星、刘宗敏,他把对大顺的文武百官的印象一一到来,父母和弟弟、妹妹都听得津津有味。但对许平却是只字不提,除了小弟以外,其他人也全都唯独不问此人,而黄石的小儿子问了几句,黄乃明也都用别人的趣事带过。 “辽王、辽相我都没有见到过,”最后黄乃明还是说到了吴三桂和洪承畴,现在辽东的改革引人侧目,连闽、粤、赣、桂四省的大夫也大量谈到辽东的新气象:“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我可不知道。” “听说辽王曾跟着许将军攻打过福建。”黄石的幼子对此有模糊的印象。 “大哥你觉得辽东会怎么样?”回到福建后黄子君就住到齐国公府来了,黄石不打算让女儿守寡,竭力劝说她再寻找个夫婿、而且金家的孩子黄石也要求跟母亲过,对此金求德当然不愿意,但他也知道和公主家是没有道理好讲的所以也不表示反对。 “跳不出顺王的老路,”黄乃明看了父亲一眼,见黄石毫无发表看法的意思,只是等着自己的见解,就对家人说道:“出使泰西以前,我曾听人说过,如果是贵族世官,那么就会比流官好很多,他们会珍爱自己治下的百姓;我还曾听人说过,土官也会比流官好,他们会怜悯自己的乡亲。” “但其实都是一丘之貉,”黄乃明讲述了不少他出海的见闻,这些虽然对父亲说过,但是父亲和弟妹从未有机会亲耳听他说起,虽然黄乃明已经省略了一些特别耸人听闻的暴行,但家人仍然听得毛骨悚然:“泰西最文明的地方莫过于欧罗巴大陆,但其上的西班牙王、法王等等亦是残暴不仁。我刚到法国的首都巴黎没有多久,就遇到了法国京师百姓暴动,冲击王宫和京师官邸,我都不得不拔剑自卫。” 在巴黎暴动中黄乃明表现出的勇气还得到法国贵族的高度评价,当时大部分贵族也溜走,和法国王子并肩作战后,对方称赞道:您真不像一个侯爵之子,将来您的家族一定会在您手中发扬光大。 “暴动前有百姓高呼:我们要面包!嗯……面包就是泰西的馒头。可法国不少贵族小姐却问:他们要是饿的话,为什么不吃蛋糕……蛋糕是泰西的一种宫廷糕点。” 黄乃明讲完欧洲版何不食肉糜的故事后,一直默不出声的黄石突然问道:“英国如何?” “好一点,自从英国议会把他们国王轰走后,议员们的日子就好起来了,但是百姓依旧,英国的军舰缺少水手时,就在岸边随便捕捉他们看得见的渔民,这些百姓连与家人告别的机会都得不到就被拉了壮丁,锁在船舱里出海打仗,很少有人能活着回家。”据黄乃明所知,这种事情英国的议会毫不在意:“英国的议员们还说:如果不能补充我们的军队,那英国有这么多的渔民又有什么用?” “真悲惨啊,”黄子君听得有些伤感:“难道就没有人为这些百姓仗义执言么?” “一些英国的文人吧,不过那又有什么用?官府说话才算数,可天下乌鸦一般黑,我就没有哪种官吏是把百姓当人看的。还有一些是以神使的名义在统治,不过不管是贵族、世官还是什么神的使者也好,推翻暴君的义士也好,我见到每一个官府,都是百姓的仇敌,没有例外。”黄乃明这次去大顺出使前,对李自成和许平就没抱太多希望:“其实顺王是个想做点事的人,心里也不是没有百姓,但他既然坐在这个位置上了,就和先帝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听大哥说的,就好象所有当官府都是豺狼一般,”黄子君随口说道:“那父亲也是百姓的仇敌了?” 涉及到自己的家人,黄乃明马上态度转了一圈:“父亲当然不同。” “其实也没啥不同,”黄石出声道:“我们家其实也一样,不过若是有人盯着点,就能好点。” …… 在广东省卿院,国民党又一次提出新议题,就是要求各级官员公开自己的财产状况,对自己财产的任何隐瞒行为都将成为犯罪。工党和东林第一反应这是冲着他们来的,下意识地先表示反对,称这是因为国民党想给府县一级的敌对党派官员找麻烦,至于国民党的官员呢,敌对党认为他们可能是早有准备。 但在卿院辩论的时候,国民党显得早有准备,把公布官员财产的好处所得很详细,而反对派最主要的理由就是这会让官员感觉收到了侮辱,是一种不信任的表现,会影响官员们的工作积极性。 不过这个理由显然相对苍白无力,从辩论一开始报纸就普遍支持国民党的议案,其实反对派有些人也不认为有太多良好的反对理由,不过本着敌人支持的我们就要反对,所以先反对了再说。现在看到报纸上风头不对,有些大夫就琢磨着要改换门庭,反正是公布行政官的财产又不是他们的。而还有一些人则受到来自行政系统的人情压力,开始认真思考该如何反驳这一提案。 “国民党想得好,公开财产后官员就不会收受贿金,但是难道他们是三岁小孩,会以为那些赃官不会隐藏贿金吗?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管得越紧这些赃官就越精通此道,如果不公开财产,我们还可以突然袭击、抽查,一旦公开了,我们就更难发现谁是赃官了。” 国民党放出了他们的重磅炸弹----魁首吕志强来做这个陈述,作为国民党的党魁,吕志强现在称得上是春风得意,无论在福建还是广东都有把握取得一个大夫席位。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广东,目前像他这样商人出身的卿院大夫已经不多了,以前的理事会成员大多都选择了引退,随着竞争越来越厉害,商人们发现如果不投入全部精力就难以在卿院里立足,而他们的生意依然需要他们。以前对大夫身份求知若渴的商人们又纷纷退出了政坛,只是根据政客的说辞选择支持的对象。吕志强本人则卖掉了他的消防厂,专心从事政治。 很多时候,齐国公都会向吕志强提出一些建议,比如最近这个公开财产的提案,齐国公一如既往地嘱咐吕志强不要泄露出是他的意思。 对此吕志强也有点糊涂,如果齐国公亲自出面的话,想必提案就会在欢呼声中通过,就算有人心怀不满也不会出来反对----就好像这个提案遭到党内的一些异议时,吕志强仍然坚定不移地予以推行就是因为它是齐国公的意思。而吕志强不解的是,齐公到底有多么想让这个提案通过呢?从齐公交代的详尽程度来看,齐公是很为这个提案花了一番心血的,但既然齐公如此看重它,吕志强就不明白齐公为什么一定要躲在幕后了。 “有人责问我,公开财产、申报每一笔增加的财产的来源,可不可能根治官府收受贿金,当然不能!这是不是一种能够一劳永逸、根治所有贪赃问题的办法?当然不是。”在国民党党魁这个位置上坐得越久,吕志强对齐公就变得越熟悉,而随着不断的熟悉,吕志强对他的敬畏却是不断增长,对方虽然远在福建,可是提前预备的供他参考的演说草稿里,对反对派的理由就已经有所预料。齐公这样一个人,在南京陷落前后竟然能昏聩到连老部下和儿子都开始控制不住了,不得不借助卿院才重新了解全局,这真让吕志强心中感慨不已。 “一般说来人都会给自己家安个门,门上一般也会有把锁,安了门就能不丢东西了么?装了锁就能防住江洋大盗了么?当然不是,但是总比不装门随便那个路人都能进来转转好,安了锁总比随便那个蟊贼都能推门而入强。”吕志强指出这个法案首先是增加赃官的贪污成本,贪污同样的钱需要花更多的力气,而且更容易被发现。 “至于什么侮辱朝廷命官……诸位,我们都是从崇祯朝过来的,对于朝廷命官,就该想防贼一样地盯着他们,对官府就应该像防狼一样地睡觉都得睁一只眼。”卿院大夫一直不认为自己是官府的一部分,至少现在还不是:“而且以前,官府收钱已经被认为是合理的了,大家骂的人已经从收钱的赃官,变成收钱但是不办事的赃官,因为收不收贿赂已经不需要问,是官就会收,大家都习以为常。现在,当我们通过这个法案后,每一次官员申报他们的家财时,就是一个对他们的一个提醒:收赃款是不对的;而对广东的百姓们来说,也是一种提醒,每次听说官员都在报告财产时就好像是有人在说:官员是不该受贿的。” 当吕志强最开始看齐公给他的发言参考稿时,也是一阵阵地叹息:“圣人有言: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百姓已经不认为官员贪赃是一件不可原谅、不可饶恕的事情,而是很自然地说道所有的官都如此,而且还幻想着自己若是去当官,也一样会贪赃。官府的丑行已经把民心败坏如此,还有什么羞辱朝廷命官一说?” “知耻近乎勇,当今圣明陛下监国,齐公执政,卿院就是要辅佐陛下、齐公知耻振兴,总会有人第一个开口说,我们应该重振吏制,总会有一天百姓们会说对贪官污吏再也无法忍受了,就让我们广东卿院先代民开这个口吧,就让它从今天开始吧。” 吕志强提议的阳光法案在广东率先通过后,远在福建的齐国公府表示赞赏,对福建报纸称即使福建卿院不通过相同的法案,齐国公府也将与广东官员同时公布现有财产状况、并在未来定期报告财产变化情况。 该法案后来在各省卿院一一通过,它也被称为吕公法。 第十七节 咨询 广州,清晨 施天羽穿着一身戎装来迎接黄乃明,一见面就给对方一个热烈的拥抱:“兄弟真有空啊,怎么?国公不要你在身边帮忙么?” “就是让我到广州来看看军务,”在福建没休息几天,黄乃明就又被父亲从家里赶出去视察南明领地,黄乃明此行会先到广东这个后方来看看军备建设,然后会深入广西,最后还会到江西前线去和刘香会晤。 “三年免征政策一结束,孙可望就回陕西封地开他的幕府去了,听刘帅说,孙可望带走了好几万人马,拉着东西的车一眼望不到边。以前他就帮李成栋拼命在湖广拉丁,现在去藩国上任又狠狠刮了一次地皮,听说湖广父老现在已经是怨声载道。”施天羽和黄乃明一路走,一路闲聊着湖广方面的动静:“听说李顺那边任命的湖广节度余将军已经到任了,他当年可是许将军的左右手,你说李顺这次会不会以湖广为主攻路线呢?” “应该不会,湖广被孙可望和李成栋刮了这么久的地皮,我估计一时半刻是别想从这里出兵攻打我们了,李顺多半还是担忧我们会兵出湖广吧。”随着大顺方面三年免征的政策即将走到尽头,南明的戒备心理也是与日俱增:“广东的军务如何?听说你都是少校了。” “是啊,少校副团长,”南明军队现在也已经使用军衔制度,军中早有耳闻大顺的军衔制度就是许平从黄石那里偷师学去的:“不过建制就轮到我们偷师了,你父亲下令全盘照抄许将军的基层编制,从果到小队、队再到翼,许将军是如何编制的我们就怎么编制。” 黄石觉得许平已经在战场上总结了好几年的经验,那他就不必再花时间、流血去摸索了,施天羽告诉黄乃明这个团就基本等同于顺军的翼:“但我们一个步兵团有三千多人,因为我们给团装备了自己的火炮,而且还有一些其他的附属部队。再往上的营也不叫营了,你父亲打算沿用镇的称号,不过我倒是更喜欢他给起的另外一个名字:师。” 这几年趁着顺军无暇南顾的时候,黄石把南明的军制也彻底推倒重来,以前那种要兼顾练兵和屯垦的镇已经不复存在,现在每个省都有一个同名的军区编制,而且这个军区内部的军队也完全改成吃皇粮的脱产部队,不再具有行政权力也不需要考虑生产问题。南明的兵部也被黄石改组为国防部,施策被任命为第一任国防部长,各军区需要的物资也都由这个部门来负责采购,这个部名义上向齐国公府负责,黄石表示将来会让首辅和国清院控制,现在既然没有就暂时还是齐国公府直辖。出于黄石对没有监督的权利根深蒂固的不放心,目前这个国防部的权利也是相当的小,把大部分权利都下放到了各省的防卫司,他们的财政状况是各省省卿院可以监督的。 “一个师满编有多少人?” “一万三千人,李顺一个营下辖两个翼,而我们一个师下辖三个步兵团,我们的师配属的火炮、车辆和马匹更不是李顺的营能比的。”施天羽说话的口气里充满了自豪,他告诉黄乃明以后如果情况许可,师的规模可能会进一步扩大,为它加强更多的独立单位。 “光有装备可没用。”在福建黄乃明就很关心军队建设,不过黄石让他自己去看,对杭州一战的惨败黄乃明仍记忆犹新。 “这还用你说吗?”施天羽满脸骄傲的表情,这几年他一直呆在广东,先是在军校收训,然后教别人,最后出来带兵,他反问道:“北方最有战斗力的是哪支军队?” “近卫营,这个营是许将军一手训练出来的,他差不多把他在新军军校学到的东西全都手把手地教给这个营了,我算了算,这个营内的官兵平均训练时间有四到五个月,已经比新军当年的训练时间要长了。又在沙场打了这么多年的仗,里面的人都已经熟练掌握了他们当年从许将军那里学到的东西。” “什么新军,那群破烂货。”施天羽对新军那种训练三、四个月的军队显得不屑一顾:“现在广东的兵都要在训练场上呆十八个月,我们已经训练好了三批两万五千人,两个月和八个月后还会各有一批兵被训练好。” 黄乃明轻轻吹了声口哨:“花了很多钱吧?” “当然了,一开始广东省卿院这里哼哼唧唧地还舍不得给钱,但是自从北虏战败后风向就变了,大夫们开始不提减税的问题,百姓们看到北虏败得那么快,强兵就成了大夫用来争取选**的口号了。年初,嘿,自从李顺那边说要恢复征税,现在广东防卫司去向省卿院要钱时,他们不但给足,还主动问防卫司是不是需要更多的钱。”这种气象让明军军官都士气高涨,看到士兵一批批地训练出来,像施天羽这样的年轻军官都有一种迫不及待感:“除了近卫营,李顺还有那支强军?” “还有他们的装甲营也不错,李将军手下的西营平均也都训练了三个月以上,其他的就差多了,李顺从十一步兵翼往下数,就只有一个月左右的训练时间,再后面二十几的,基本就没有训练过,完全是旧式军队,挂个名字而已。” “和北虏作战时,那些表现出众的军队,李顺没有把他们拉回来训练上几个月么?” “李顺没有这么做,据我所知就是补充兵员而已,我猜他们根本没有这么多的钱。” “那就是鱼腩罢了,只要不认真练兵,光靠打仗时是不会打出多么精锐的部队的,就算比其他的军队强点也有限,更经不起败仗,一仗打败就全完。”施天羽认为训练是好比是上学读书认字,打仗是实际锻炼,固然光训练没真打过仗的军队战斗力可能还未必比得上那些见过战场但是从未认真训练过的军队,但是有过长期训练的军队战斗力会飞速提高,很快就能真正掌握他们学到过的东西:“最好在遇到李顺的那几个主力营之前,我们的儿郎有机会和什么地方的敌军打一打,哪怕是民练也好。” “施兄是想先发制人么?” “当然了。”福建方面也利用这几年训练了数万士兵,那里的军官有不少和施天羽抱着同样的想法,想主动出击锻炼部队,就像当年黄石在长生岛做的那般,练好了兵就及时让他们上战场去获去心得体会。 “这不可能,我偷偷给施兄透个底吧,家严一定要让李顺开第一枪。” “为什么?如果一上来我们就遇上李顺那几个主力营,我们会损失很大的。” “因为即便是李顺那边的民练,也是我们中国人,是我们的同胞手足,等将来收复了北方,我们还是一家人,所以我们不能偷袭他们,更不能把他们当作练兵的靶子。”黄乃明并不是施天羽这样的军官,在他父亲的影响下,他意识到有时军事必须要为政治让路,黄石打算在收复其他省份后推行省卿院等选举制度,如果制造大量不必要的仇恨的话,这可能会导致人心和地域的长期分裂。在发动战争反面,黄石也很清楚民主政体会有更多的顾虑,比起**政体会束手缚脚得多,而且这还是一场内战,就更必须要考虑对未来的影响:“至于李顺那几个主力营,施兄就更不必担心了,难道你认为我们会一上来就去主动进攻他们么?等李顺开了第一枪后,我们当然会先对他们这些精锐采取守势。反正就这么几个而已,李顺拥兵百万,九十万以上都是和先帝手里那种军队差不多的破烂。” 不知不觉两个人走到广东省卿院门前,施天羽问道:“今天是广东的咨询日,兄弟回福建以后,旁观过卿院辩论么?” “没赶上福建的咨询日就出来了。”所谓咨询日就是各省行政长官接受卿院提问的日子,每月都有一次,这也是各省都奉行的制度之一。 “真巧,今天是广东咨询日,兄弟咱们去看看吧,北方来的人都对这个特别新鲜,兄弟现在也差不多就是个北佬了。” 两个人走到卿院门口,门卫检查了一下登记表,确认还有旁观席空着后就放他们入内,两个人轻轻地走进卿院大厅,旁观席上果然还空着很多把椅子,除了广东的许多邸报记者外,几乎没有百姓旁听。 “一开始总是座无虚席,但是这都几年了,大家就各忙各的去了,偶尔有北方的商队来时,他们的伙计多半会请假来旁听。”施天羽和黄乃明找好位置坐下后,前者给后者介绍到。 没有多久,广东总督就带着几个幕僚和助手出现在卿院里,一省的总督就是一声的最高行政长官,黄石权衡了一下,觉得总督比巡抚威风,就把后者取消了。 “这是李奉教李总督,工党党员,”施天羽给黄乃明小声介绍起背景资料,他指着远处的一小片人说道:“这些看上去都是工党,是和李总督一伙儿的。那边的小农党是工党的同盟,最近一年多一直和工党一个鼻孔出气。那边是国民党、再那边是东林党……” 在施天羽一一介绍各个党派的时候,工党那片已经有人起立发问:“总督大人,这个月十二日,您亲自去视察了城东的贫民区,请问您此行有何收获?” 李奉教满面笑容地说道:“本督致力于造福全粤百姓,只恨无分身之术,不能遍览民情,本月十二日恰好是我的休息日,我想与其闲在家里喝茶,不如去探访一下身边贫困的广州百姓,问问他们有何需要,对本督的工作有何不满之处……” 黄乃明听得津津有味,旁边施天羽却有些不屑:“捧臭脚的问题有什么好听的?” 工党发言完毕后,接下来起身的发问的是一个小农党大夫,他问李奉教道:“总督大人,这个月十五日,您对广州新报谈到要设法增加对本省学校的拨款,您这番谈话是出于何种目的?”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李奉教再次开始侃侃而谈的时候,施天羽又是一句轻声抱怨:“又一个捧臭脚的。” “我有一个想法……” 李奉教正在继续演说的时候,台下飘出来几声满是挖苦的腔调: “啊,他说他有一个想法。” “哎呀,李总督有想法了!” “肃静!”议长喝了一声。 黄乃明看到李奉教就好象是完全没有听到这声音似的,毫不停顿地继续说着他的理想。 说完后就轮到国民党的大夫提问了,黄乃明看到前排一个大夫早就蓄势待发,议长话音才落他就腾地站起来:“这个月一日,李总督发表报告说上个月拨款给公共卫生司十万两白银,但实际上只有一万两,这是不是你意图贪污?” “当然不是,我怎么可能有这种念头?”李奉教连忙解释起来:“确实是一万两无错,而且我向文员口述的时候说的也是一万两,但是文员在记录时抄错了,错记为十万两。这又不是账本,只是向在座诸位的一个报告,就是诸君真的没有发觉,我也不能因为这么一个报告就贪污钱财。我又不蠢……” “他说他不蠢!” 黄乃明听到一个评价声从大夫群中窜了出来。 “肃静!”议长又拍了一下惊堂木。 而李奉教就好像根本没有听到这省嘲讽,自顾自地继续解释道:“而且这个错误立刻就被发现了,在卿院诸君发现这个错误的时候,我也已经察觉,而且修改后的报告当天下午就送到这里,从时间上看这显然是总督府自己发现的。总督府以最快的速度更正了这个错误,不但在规定的时间里把正确的报告送到,而且还没有把这个错误发给各个邸报……” 这个话题引起了黄乃明的兴趣,他认真地听了起来。 第十八节 拆台 李奉教耐心地解释了好半天,黄乃明完全相信他的说法,这是一起粗心疏忽造成的小事故,不过广东总督府确实太过不小心,这种重要的报告会反复检查几遍才向卿院递交,工作人员居然这种醒目的错误逃过去显然有问题。 接下来提问的还是反对派的大夫,这位站起来后不假思索地问道:“这个月一日,李总督发表报告说上个月拨款给公共卫生司十万两白银,但实际上只有一万两,总督府声称是录入错误,请问这确实是这么简单的人为错误的吗?” 咨询日的规定是有问必答,刚刚解释半天的李奉教只好从新开始:“确实是一万两,我在口述的时候说的也是一万两,但是录入人员不小心写错了……” 这个问题和前一个大同小异,李奉教把才说完的解释又重复了一遍,并在此强调这个错误是总督府自己首先发现的,在卿院刚刚大闹起来的时候就把正确的版本送到了:“总督府有很强的自我检查能力,官员都非常辛勤努力地工作,即使是把报告交出去以后,也不会因为这件工作完成了就此松懈,而是继续积极跟进……” 这一番解释又是十几分钟,李奉教才说完就动手去取讲台上给他预备的水杯,在口干舌燥的李奉教把清凉的水送进喉咙的同时,下一个大夫又站起来提问,很不幸,这次还不是他的同党…… “这个月一日,李总督发表报告说上个月拨款给公共卫生司十万两白银,但实际上只有一万两……”黄乃明感到自己都快能背下这句话了,但提问的大夫仍一丝不苟地把这件事从头到尾念了一遍:“为什么总督府会在给卿院的报告上出现这种错误?是不是蔑视卿院,蔑视选民?” “当然不是,”李奉教放下水杯就开始第三轮的解释:“这是口述的失误,只是一个失误而已,我对卿院非常非常尊敬,对卿院代表的选民更是异常尊敬……所有交给卿院的报告总督府都会仔细检查,尽力不让其中出现任何错误,这个检查前后共有五遍,每一遍都由不同的人员来负责,总督府知道尽管如此,仍然可能出现各种各样的错误,所以即便在送出报告后,我们还是会再次核查……” 黄乃明一边听着,一边问身边的施天羽:“每月总督府交给卿院的月初报告有多长?” “几万字吧,或许,”施天羽显得不是很确定:“以前旁观的时候看每人要发十几页、几十页纸,反正卿院一般要看上好几天。” 辛辛苦苦又解释了半天的李奉教停住话语声后,议长阻止了下一个要提问的大夫,手臂重新指向卿院大厅的另一旁,让那里的大夫提问,同时还安抚了那个想提问的大夫一句:“今天才刚开始,有的是时间,让李总督喘口气吧……” “请问李总督,”又是一个工党的大夫起来问问题:“这个月广东的人口普查工作进展如何?” “本月的进展十分可喜……”黄乃明看见李奉教把面冲着旁听席上的记者们,又开始大肆宣扬总督府是如何兢业和有效率。 一口气回答了三个友善的问题后,李奉教知道宣传政绩告一段落,他深吸一口气,抖擞精神再次望向那些对他满脸不屑的大夫们。坐在李奉教背后的议长看到李奉教绷直了后背,做好了战斗准备后冲着一个举手的大夫点点头,那个人立刻站起身大声问道: “这个月一日,李总督发表报告说上个月拨款给公共卫生司十万两白银,但实际上只有一万两……” 那个大夫才开了一个头,黄乃明就小声跟着复述起来,他开始奇怪为什么卿院对这个错误如此的乐此不疲…… “李总督说这是一个意外,但是我很怀疑,以后还会不会发生类似问题,李总督声称有详细的纠错规章,但是为什么这样严密的规章还会让错误出现呢?是不是总督府的人缺乏工作能力,总督选用的全是不能胜任工作的人?” 李奉教又开始勤勤恳恳地继续辩解。 等听到下一个人还在纠缠这件事时,黄乃明终于忍不住了,凑到施天羽耳边疑惑地说道:“为什么他们总问这个一个问题?难道要问一天么?” “估计是会问一天的,”施天羽告诉黄乃明他们再听一会儿就可以走了,等这个事情问不出什么新意后,工党的反对派们就会开始重复他们已经问过的话,或许有一些细微的修改,但是大同小异,总之就是往责任心、工作能力和工作态度这些方面上凑:“李总督是工党的人,他执政对工党竞选有极大的好处,如果百姓喜欢他的话,那么将来在卿院竞选的时候工党也会占很大的便宜……其他小党也就算了,这东林党和国民党的大夫们,估计每天钻在被窝里的时候都在琢磨如何把李总督轰下去。” “我不奇怪他们为什么要和李总督对着干,我是在奇怪他们为什么翻来覆去就问这一个问题,难道没有其他问题好问么?” “最开始咨询日的时候,总督府总是被卿院攻击得体无完肤,不过几年下来总督府越来越小心、仔细了,毛病就没那么容易抓了。不过再怎么样,每个月都会犯错,从来没听说过哪个月总督府一个错都不犯。”施天羽的话黄乃明觉得很正常,以一省之大、公务之众多,一个月内是不可能不出工作失误的,前者给他继续解释下去:“一度卿院的反对派还是提各种各样的毛病,但是后来发现这样效果不好……” 施天羽向黄乃明指了指周围忙着笔录的记者们,他们来自许多家报社,其他三省的大报有的也会派记者来:“这里面有的是倾向工党的,有的是反对工党的,如果你问了很多个问题,那么支持工党的报纸就会挑最不起眼、最可以被选民原谅的问题来报道。” “这是怎么回事?”黄乃明一时有点没有转过弯来。 “大部分百姓看今天的报纸就是想看官府又做了什么糊涂事,所以所有的报纸都会报道反对派的问题,假如你是一家报纸,还是总督的支持者,当然就想替总督遮掩一番。但如果不提反对派的问题,百姓看不到想看的,你的报纸就没人买了,总督府总不能付你钱吧?那不成封口费了?再说总督府也拿不出这钱……以前问许多问题的时候,支持总督的报纸就会挑最无关痛痒的反对派问题来说,就是中立的报纸,版面有限也随意挑几个不会都提。”施天羽说很快反对派就总结出经验,咨询日前就先聚在一起商量,商量出一个这个月最让总督府难堪的问题,然后所有的反对派大夫都围绕着这个最能给总督府添堵的问题问,也能保证所有的报纸也都报道出这个月总督府犯下的最大的错。 “这次还算是好的呢,上次广东总督府对广州新报的记者说,说什么在李总督特别关怀民生农业,在他和总督府同僚的积极努力下,粤省的稻米亩产有望超过八百斤。”两个人离开广东卿院后,施天羽讲在那次新闻发言后的咨询日里,卿院的大夫都快把房顶掀了:“先是质问李总督是不是想做征农民的税,是不是想压低粮价……李总督则先说他手下讲的是不是全省每个角落,然后说这不是普遍现象、最后说普遍不是这个现象,而是他听说有些个别地区大概、也许、可能产量能提高。” “他承认错误才算完?”黄乃明知道这个数字多半还是有吹嘘成份,不过他倒不是觉得这有什么太不多的地方。 “哪能?”如果放在以前崇祯朝期间,无论是施天羽还是其他南明官民,都不会觉得偶尔吹两句是什么特别的大事,但这短短几年,南方百姓的脾气就被迅速养了起来,越来越不好伺候了。黄乃明在北方呆的时间太长,和施天羽还不太一样,只听他说道:“大夫们继续追问到底是什么地方,他听谁说的,甚至都有人提议要让对李总督说这话的人上卿院接受质问。” “就为了这么一句话么?”黄乃明又一次觉得广东卿院有点小题大做…… “上次广东选总督,呼声最高的东林党和国民党互相拆台,拼尽全力把对方的竞选人都成功地骂臭了,最后被李总督捡了便宜,本来就恨透了他。现在李总督想往自己脸上贴金、扩大工党的影响,他们岂能容忍,不但要把金箔撕掉,连同总督府的面皮都要一起扯下来。”施天羽直接引用了一些国民党为自己为什么不放过李总督做的解释,大意就是说如果不防微杜渐,不迎头痛击总督府每一次吹牛的企图,他们的胆子就会变得越来越大,早晚会浮夸成风:“东林党也说无论官府做了什么错,最倒霉的还是百姓,总督府的官员可能会被骂一顿、被轰走,李总督也可能会卷铺盖走人,但是官员只要不犯罪,这惩罚对他们也就是到头了,而他们犯的错可能会让百姓出人命的。东林党说的没错,就像我们行军打仗,将官们出错,是会让士兵丢掉性命的……” “是啊,”黄乃明也承认这一点:“李总督有人盯着也好,他不会犯大错。” “后来李总督说他手下只是为了在报纸上鼓舞人心,八百只是个概数,就好比说彭祖长命八百载,就是只其长命而已。” 施天羽兴致勃勃地继续讲道:“结果有大夫反驳说,那皇帝万岁,万也是概数,更多更好听,质问李总督怎么不用?” “李总督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承认自己又失言了呗,他最后解释说这是为了歌颂圣明陛下监国,国公执政英明,于是全粤粮食丰收。这个理由搬出来后李总督说他感到很委屈,以前祥瑞是真要动用民脂民膏的,但是现在只是说一两句话而已。” “他说的到也是实话。” “但毕竟还是承认撒谎了,反对派大造声势,说李总督公然撒谎,存心愚弄选民。”但施天羽说这个效果不是很好,当时广东的百姓还不太适应这种政治景象,对比之前高高在上,令人敬畏不已的巡抚老爷,他们已经开始觉得李总督是个可怜人了:“闹腾了整整一个月啊,下个月又有新的事出来,这桩故事就渐渐淡忘了。” 当时反对派还给李总督编了好些戏段子、评书段子,施天羽还记得其中一个:“有几个扮农民,还有两个扮总督府的官吏……” 一开始的唱词完就是有一个当官的在问百姓:当今圣明陛下监国,尔等过得好不好? 一个农民搭腔道:好! 那官接着唱:爱民如子李总督关怀民生,你家有没有田? 农民说道:有! 施天羽说中间应该还有一些,但是他不记得了,只记得最后一问是: 粮食收的多不多? 农民一起答道:多!一亩有八百斤呢。 施天羽笑道:“两个官吏模样的人听到后就凶相毕露:那你为什么不缴税、不缴粮?你这刁民反对圣明陛下,诽谤太平盛世,忠心耿耿的李总督,须容不得尔等这帮宵小。” 这戏文听说被东林党传播得很广,好多戏班子都跑到地方上去演,搞得是人人皆知。 “本来李总督刚上台的时候,工党都弹冠相庆,说以前只要为民做主,不但可以立生祠,卸任还会有上马碑,李总督只要好好干,这广东以后就是工党的天下了。结果看起来蛮不是这么回事,李总督比以前的官辛苦多了,平心而论,大明这百年来就没出过这么勤恳、有度量、起早贪黑、政绩不坏而且不收钱的巡抚一级高官,但是我看他是休想捞到生祠和上马碑了。” 上次广东省卿院选举,工党虽然有起色,但是也绝非之前预想的能在广东一家独大。 第十九节 人心 顺军路过凤阳的时候,有些旧部就来看望在野的长官。 周洞天见许平家里摆放着很多草药,书柜里还放满了医书,桌面上还摊开着一本,主人刚才急于出门迎接,和客人一起回来后才匆匆将它合拢收好,见状周洞天关心地问道:“大人身体不适吗?” “我身体好得很,”这些日子来许平闲来无事,每天都舞剑强身,他指着家里这些物什说道:“我想学一学医术,将来或许可以治病救人。” 这些日子许平还请了几过几个先生教授他各种医学理论和草药知识。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周洞天猜许平是觉得征战天下杀人盈野,所以才会考虑学医,当然他也不会点破这一点:“但属下担心将来没有人会请大人去给看诊。” “我又不打算收诊金。”许平不满地反驳道,周洞天笑而不语,良久后许平也是一声叹息,普通百姓对达官贵人都畏惧很深,而若是因为各种理由有求于许平,那也不会真心让他看诊,不过是一种奉承的方式罢了:“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周兄弟和我初遇的时候,谁能想到我们会封侯拜将,更绝不会想到我们会亲手消灭了我们曾以为要为之而战的大明。” “还差一点,不过也快了。”最近顺军开始向南方移动,那里的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湖广和浙江的顺廷官吏反复上奏中央,认为残明正蠢蠢欲动,强烈建议速发精兵备战。 “这真是一场没必要的仗,还要死人,”许平坚决反对同南明交战,对此他从不隐讳,在周洞天前就更没有必要:“陛下是不是说要你们努力作战,然后博取功名?” “主上确实有这个意思。”目前顺军与明军仍然处于和平状态,所以李自成也没有公开说诸如“先取泉州者王之”之类的话,但是顺军中不少人都摩拳擦掌,意欲把握住最后这个建功立业的机会。 “劳民伤财,攻下闽粤然后再分封诸侯,为何不干脆劝齐公投降,取消残明监国称号,至于他们名义上的皇帝,不已经是我们的俘虏了么?”许平觉得既然要封藩,那还不如干脆就把齐国公封为藩王,这样连仗都省得打了。 “大人是不想立功封国了,可是别人想啊,要是齐公真降了,那大家不就没有封王的机会了么?”周洞天笑着说道。 “如果齐公拒绝投降再议不迟,我觉得齐公是不想和我们打仗的,不然就不会支持我们讨伐北虏。”许平一脸的不以为然:“陛下起义兵,不就是为了推翻前朝么?这战火一起又要杀伤许多人命。” “哈哈,”周洞天大笑道:“骗到大人了,其实主上也有此意,属下偷偷告诉大人吧,主上已经派使者去福建了,如果齐公肯让那个小孩子自去伪号,这事属下看也未必不成。” “周兄弟果然狡猾。”这话很符合许平的心意,也笑了起来。 “主上也不会逼齐公太促,所以这使者都不是大张旗鼓去的,也就是我们这些在主上身边的人听说了一点点风声。” “那你们去浙江又是为何?” “先礼后兵呗,而且这快一年来浙江那边每月都有急报,说齐公又在调兵遣将,有突袭我们的意图。” “说了一年也不见动静,可见不是真的。”许平认为这多半是浙江的文武贪功,想利用 这场战争为自己博取功勋:“只希望浙江不要擅开边衅。” “也是宁可信其有罢了,几万大军开到浙江上,主上的使者和齐王也好说话了。”周洞天又偷偷告诉许平一个内幕消息,顺王打算尽快完成统一,然后就登基称帝:“虽然有人说什么不彻底消灭齐公,将来必定是后世子孙之患,但主上不这么看,他觉得亡国之士大夫不可以言图存,只要残明自去伪号,那他们就再也没有余勇可贾了。” …… 虽然齐国公这几年越看越不像忠臣,但是对最后坚持明旗号的地区朱慈烺仍怀有无尽的同情,许平有时来拜访他一坐就是半天,这让朱慈烺有些担忧:“堂兄如此行事恐怕会被小人陷害。” “没事,顺王知道我的身世,就算有人秘告我交通前朝皇族、图谋不轨,但顺王心里自然清楚是怎么回事。”黄乃明离开北方的时候,许平已经不再朝中,而路过凤阳时也没有来看他,虽然知道黄乃明有他的顾虑,不过许平心里终归还是遗憾,所幸搬到凤阳后,每次看到宋王一家,尤其是宋王的幼子时,许平就会发自内心的喜欢:“这是我的侄儿,是我的亲属,我可以看着他长大。” “你看,还是对顺王坦诚相见好吧,不然我就没法总来串门了,还得提防顺王起疑心,”许平得意地对朱慈烺说道,在他面前许平斟酌着换了一些对李自成的称谓:“若是没说实话,恐怕我来凤阳顺王都不会答应。” 两人对南明的看法基本相同,许平没有朱慈烺那么浓重的故国情怀,相反对顺的感情则很深,所以更加地不看好南明,后者只是认为以弹丸之地难以和中国抗衡,而许平则强调说:“若是君臣上下一心,便是比齐公眼下的地盘再小些,也不是不能图存。但齐公所用非人,官府毫无危险,平日就自相攻伐,等强敌压境估计就该土崩瓦解了。” 朱慈烺也承认许平说得很有道理,他们二人没有什么南明境内的报纸看----这些报纸一般都要收钱,而且路途遥远凤阳又不是什么重要的都市所以找不到,这里就是顺廷的报纸都很少,有的也是全盘照抄朝廷的诏令。 所以两个人的消息来源完全是《辽东人民观察家》,这份报纸发行量不断增加,为了扩大影响、宣传辽王的忠诚和贤明,王辅臣和许多书籍老板都有协议,他免费向他们提供这份报纸,甚至贴钱给他们,以保证辽民观察家能够尽可能地广为流传。 这份报纸内容丰富,还会有对重大事件的评论文章,比一般干巴巴的朝廷邸报要好看的多,许平和朱慈烺长久以来总是对辽民观察家的评论进行探讨和再评论。而随着顺明的气氛日益紧张,最近辽民观察家一直在仔细分析南明的弱点。 许平刚才说的就是辽民观察家再三指出的一条,它称南明的官员、甚至包括一省总督这样的封疆大吏都在人民心目中毫无威信,现在南明百姓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官员都是蠢货。辽民观察家著名评论家马马灯写道:试问,一个官员都是酒囊饭袋,而且已经被心明眼亮的人民所察觉、说痛恨、所蔑视的区区四省,如何能和朝气蓬勃,万众一心的圣朝相敌? 辽民观察家还揭露说,以前卿院的南明大夫互相谩骂时,曾有不少人以投顺相威胁。看到这些报导后,许平就知道南明已经完了----如果把投敌挂在口上成为一种风气,而且还能不受到惩罚时,那只说明这个朝廷的人心已经彻底涣散。 最后许平还通过这份报纸看到了不少成就,比如辽东枪炮厂和火药厂都在百姓的志愿捐款下完成了,沈阳的百姓不但捐款,还自行组织起来,每天都到郊外的工地上免费劳动好几个时辰。辽民观察家骄傲地宣称,现在辽东不但可以有力地支援顺廷军事物资,而且更向四方蛮夷展现了大顺的顺天应人和军民一心。 许平认为辽民观察家说得不错,以前他就认为自己在河南干得不错了,可是在河南的时候百姓从未捐款给他修建兵工厂,更不会长期免费劳动,以前虽然有徭役一说,但辽民观察家早就说过,辽王为了响应顺主的号召,把这些榨取百姓的手段统统取消了。 “大顺的希望就寄托在辽东身上了,”许平对朱慈烺说过看起来最忠实于顺军理想的就是辽王吴三桂,而且身体力行比顺军的老人还要彻底:“真正让我担忧的不是有人弹劾我,我于国无用之人,就是再被罚,顺王还能罚走些什么?不就是些俸禄么?” 现在许平担心的是有人会弹劾吴三桂,认为他把辽东搞得如此红火对顺廷是一种威胁,许平有些担忧地对朱慈烺说道:“只要辽藩能够继续存在下去,那这次乱世中流出的血液或许就可以算是没有白流了。” …… 福建, 黄石今天接待了好几位教授,这些学校本也是他多年前在福建开创,期间一直让杨致远关照的产业,虽然现在都已经不在他的名下,但大多还执行着和黄石当年建立时相差不多的规章制度。 把这几个人找来主要是为了一个目的----改善火焰喷射器。 随着各省卿院和总督府运转日久,黄石变得越来越清闲,他就把几年前开了个头的火焰喷射器又拾起来。这个东西当初黄石刚提出设想时,周围的人个个喊好,说这是一件能够彻底扭转战场不利局面的神兵利器。 为了制造这个东西黄石花了很多的钱,所有的钢瓶都是专门制造的,为了提炼火油还专门盖了一个厂。花了这么多的钱,黄石自然舍不得把这个东西扔下不管,不过最近财政稍微宽裕后他想继续研究工作时卿院明确表示不同意,还有人揭发当初一些参与商都是抱着冤大头的钱不挣白不挣的想法,投黄石所好竭力称赞他的想法,而借机虚报价格捞一笔钱。 因为黄石已经许诺既往不咎,所以他也没有什么办法,卿院根据这些供词认定这件武器是种过于昂贵的兵器。而且一些军官也认为恐怕不是什么决定性的兵器,因此卿院表示不同意继续投入巨额资金开发它。 但出于对黄石的尊敬,卿院也留下了后门,说如果齐国公能够把价格降下来,而且拿出更可行的开发计划,威力也能再提升几个档次的话,那卿院还是愿意支持他的想法的。 被回绝后黄石就一心想着要这个火焰喷射器照出一个先进版本来,让那些对他不以为然的人好好看看,不过黄石也承认以他自己的工艺水平是肯定造不出来的,以前那些配件都也都是花天价造工厂主定制的,凭黄石自己肯定是连个钢瓶嘴都造不出来。 这些被黄石请来的人中,有一个是造船匠出身,多年前就开始研究并且教授有关船底制造的知识,这并不特别,特别的是他试图把船底制造的经验总结成一套理论----就是找出为什么要这么造船,为什么这样造船才会省力、快速。 当初一时兴起的黄石给这个人研究的学问起了个名字叫“流体力学”,刚刚得知早在快三十年前他的课程名就叫“船底制造。”,这个人教了这么多年的书,不仅福建、广东,就是日本、南洋也有很多他的弟子,已经是造船业的宗师级人物,这次到欧洲去的黄乃明还给这位先生带回来不少西欧的船只模型、正在建造的船只的工匠草图。看完之后这位学者长吁一口气:福建、广东对泰西造船工艺苦苦追赶了三十年矣,现在可以说是并驾齐驱了。 “昔日在长生岛时,国公就让再下给造船,再下仍记得第一次见到国公时的场面,那是国公刚从山海关回来,当时再下正给一条渔船涂浆,国公还过来瞧了瞧再下的船。”这位教授已经不再使用“大人”和“小人”的自称,这么多年来他已经是桃李满天下,教过的学生造出了大量的船只,把大量的货物和人员安全地运输到万里之外。 “国公这次造再下来,又是想让再下去做杀人的凶器。”因为这位先生的知名度,黄石觉得可以增加从卿院要钱的把握,而且他也确实希望这位和流体打了几十年交道的人能帮他研究研究怎么才能把火油喷得更远。 “这些年再下每天脑子里想的,就是如果能够把船造得更结实,行走得更快,让更多出海的人能够平安回家,和父母妻子重逢。”这位教授对几十年前的老长官、心目中曾经的神灵谢罪道:“国公想要的这种杀人之物,再下想都不愿意想,如何能够造得出来?” 第二十节 孪生 听说齐国公鼓捣那个会喷火的玩意告吹后,国民党党魁吕志强松了一口气,负责南明武器制造的鲍博文是齐国公的死党,成天说什么齐国公的高瞻远瞩是领导军工司前进的动力。 “或许以前是吧,”吕志强对齐国公很尊敬,但是他忍不住想到之前长生岛的军工司是从独木舟开始的,成为这样一个机构前进的动力似乎也不是很难,至于此后那自然是功归于上,再说这几十年齐国公甚至不在南方,这次大部分学校的教授----甚至包括齐国公的旧部都不再支持他,让吕志强仍不住想到:“看来齐公也不是全知全觉。” 之所以吕志强会关心这件事,主要是因为最近齐国公接见他时,又谈到希望卿院的国民党支持研制一种新式枪支的问题。黄石本人对如何做金属弹壳一无所知,对如何制造黄色火药也基本一窍不通,但是他知道后膛枪肯定威力远远超过前膛枪,这项秘密研究的经费在卿院建立后也被裁掉了,因为卿院觉得是件不着边际的事情,就连黄石本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成果,他因为不懂得具体步骤所以一直无法在这上面提供指导…… “邓少校请坐。”吕志强面前的这位年轻军官高鼻梁、深眼眶,一望就知道带有异族血统,但说起官话的时候,这些南方的卿院大夫们全都自愧不如。 三十来岁的军官脊梁挺得笔直,这种坐姿可以让人一下子认出他们齐国公亲信嫡传的身份,吕志强见过的每一个齐国公培养出来的军官都是这样的坐姿,就好像是不会弯腰似的:“今天请邓少校来,是想向您咨询一下有关枪的问题。” “什么问题?”邓少校瓮声瓮气地问道。 “鄙人不太懂枪,”这是一句大实话,而且是吕志强在下定决心支持齐国公前需要获得专家意见的原因,他举起一支普通的燧发枪比划着问道:“一支枪,可不可能从枪管后面进行装填?” “不可能……”邓少校面无表情地答道,接着飞快地问道:“吕大夫还有其他问题么?” “如果能够从后面装填的话,那么士兵就可以卧倒装填了,”吕志强仍不放弃努力,把齐国公用来说服他的理由都拿了出来:“现在是卧倒不能射击,射击不能卧倒,如果可以从后面装填的话,那么士兵的伤亡就可以大大降低了。” 吕志强说话的时候,邓少校的眉头慢慢地皱起来了,唇边的两撇小胡子也微微翘起来,似乎满心的不耐烦,但仍一言不发地听吕志强说完才冷冷地问道:“吕先生这主意是怎么来的?” “是我的幕僚,还有卿院里几个大夫的设想,”吕志强事先就知道这位广东有名的枪械专家没有参与到齐国公的新式枪支研究中,为了得到客观的意见他也没有把齐国公暴露出来:“难道邓少校认为一点可能性都没有么?” “没有!”邓少校简短地答道:“吕大夫还有其他的问题么?” “没有其他的,但是邓少校敢说一定这种枪一定造不出来么?”吕志强把从福建带回来的简单图纸和一些设想草案摆在桌子上:“如果使用金属弹壳,把火药装在弹壳里,确实可以不用清膛,而且可以从……” “吕大夫,”邓少校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喋喋不休的吕志强,他腾地站起身:“我是个武人,说话不好听请大夫不要介意……这给枪上膛就好像人吃饭,饭是要用嘴里吃的!”说着邓少校重重地拍了两下自己的大腿靠后位置:“用后面,那不叫吃饭!叫拉屎!” “即便是吕大夫要我在卿院上作证,我也会说这样的话,”邓少校直言不讳地说道:“吕大夫,治国我们武人不懂,但打仗的事,还请大夫们交给我们去办吧,这卿院才开了几年啊,怎么又要搞文人领军的一套了?” “邓少校误会了……”吕志强起身抱歉道:“您的意见对我非常宝贵,国朝的安危就指望你们了,感谢您今天能来。” “吕大夫言重了,下官告退。”邓少校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向吕志强敬了一个礼,迈开大步离开了办公室,主人则就此下定决心搪塞齐国公的要求,不会让国民党在卿院上提出这个议案自取其辱。 …… 今天来求见黄石的又是一个辽东的老部下,当年在长生岛帮鲍博文挖野菜的时候他才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 “大人,小人想回辽东去。”当年那个挖野菜的孩子,如今也是福宁大学的教授,大都督关闭后一心研究灌溉、育种和其他各种农业方面的学问。 “前几天我只是问问你愿意不愿意帮我研究军粮保存,”对方提出的这个要求让黄石大为吃惊:“你说了不愿意,那我也不会勉强,董兄弟难道信不过我吗?” “不是信不过大人,若是信不过大人的话,那小人也就不会来辞行了……”董少杰已经说服家人搬回辽东去,若是黄石愿意帮他获得路引最好,若是不给只有自己再去设法。 “董兄弟为何要弃我而去?” “大人莫怪,”董少杰直言不讳地说道:“以往跟随大人的时候,时刻就想着打回辽东,向建奴讨还血债,可从在长生岛的时候起,每次吃到自己种的菜、收获的米麦时,都会想:乡亲们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他们现在可有一碗饭吃么?到了福建以后,小人的孩子们都不知道辽东是个什么样,但小人却仍是魂牵梦萦……这些年小人帮着鲍大人培育良种,土豆、红薯越来越大,越来越可口,可这些东西虽然出自小人这个辽东人之手,但辽东的父老们却始终没有机会尝上一口。听说辽王英明神武,驱逐鞑虏光复辽东后,虽然知道大顺是大人的敌人,可小人却也为父老乡亲们高兴;更可喜的是辽王爱民如子……”董少杰念了不少他从辽民观察家上面看来的消息,他看的时候就喜悦得偷偷落泪,现在和黄石说起时又是忍不住眼圈发红,而黄石则静静地听着…… “上次大人召见,要小人研究如何改良军粮,以适合大军使用,当时小人心里就是一阵绞痛,以前帮大人生产军粮,为了是打回老家解救父老乡亲,但现在不同了。辽东父老在辽王治下生活的很好,而辽王一定会助顺王和大人一战……大人恕罪,小人不仅不愿意为大人生产军粮,而且想快点回去,帮辽东父老生产粮食。”董少杰不是不知道辽东的百姓很多都被屠杀,现在有很多都是新被掳掠到辽东去的,但是对他而言,只要是生活在他故乡那片热土大地上的,就是他的亲人一般。 “首先我未必会与辽王为敌,其次,难道你想愿意为辽王生产军粮打我么?” “如果大人不与辽王为敌,那小人回辽东对大人也无害,没有什么为辽王产粮打大人一说,”董少杰抗辩道:“而且自古兴师作战,只会苦了百姓,会夺去他们的口粮,小人到了辽东,一样不会为辽王改良军粮,而是会把一些良种带回去,把这些年小人在福建摸索的种植经验带回去给乡亲父老……大人!”董少杰加重语气说道:“您不也是辽人吗?难道您就一点不惦念着可能还在忍饥挨饿的辽东父老么?您就不高兴让他们也能种上这些高产的粮食么?” “我放你回辽东不难,不过我很怀疑辽王是不是能让你一展所长。” 黄石表示会帮助董少杰取得路引,感激之余董少杰心里有些话其实并没有和黄石提及,在离开齐国公府后他对着大门默念道:“大人,小人说句不敬的话,您已经被辽王落下了;您办校已经几十年了,但是辽王就能做到不收学费而您还在和卿院扯皮;辽王能够做到官民一体,而您这里还在党争,甚至您还在纵容党争,从来没想到如何把所有的人拧成一根绳……” …… 黄石让人去给董少杰办路引还没有两天,鲍博文就闯到齐国公府来,一见面就大叫道:“大人,怎么能放董少杰回辽?您难道不知道辽东正要生产火药支援李顺吗?难道还要他们再为李顺提供军粮吗?” “辽民观察家说的?” “您连这个都不看吗?” “我看了,但我不记得它大吹大擂送了多少火药给李顺,所以我没放在心上,是不是它说辽王府将要支援李顺大批火药?” “是啊,起码辽王想这么干啊,而且不久前它还大吹大擂他们的火药产量每月都能翻番。” “这报纸你是不能这么看的?这甚至不像是以前的官府邸报,以前的官府邸报是通报官府想干的事情,到底能不能干成不好说。但辽民观察家上面的,只是辽王想让其他人听到的东西,和他想干什么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大人刚才还说也看它?”鲍博文一愣,恍然大悟道:“大人说要怎么看这报纸?” “除了看看辽王想说什么外,一般来说我是反着看的,看上面不提什么就知道辽王不想让人知道认为他打算、或是正在干什么。看发生了什么大事但辽民观察家只字不提或是一笔带过,不让辽民知道,就知道辽王在担忧什么。” “哦。”鲍博文一愣之后,马上反应过来:“大人您还是没有说为什么要放人走。” “你觉得我老大说的那个科学怎么样?”黄石还是没有正面回答问题。 鲍博文并没有太在意那个科学,无可无不可地说道:“一般般,小孩子的玩意,大人还是没有说为什么要放人走呐。” “因为我也是辽人啊,我一样念着辽东的父老……”黄石砌词把鲍博文送走了…… 在边上给叔伯长辈端茶送水的黄子君把这两段对话旁听了一遍,等鲍博文走后她问道:“父亲,这跟大哥的那个科学有什么关系?” “乃明迟早要推广这个科学,我这是在给他拔荆棘上的刺呢。”黄石笑着引用了朱元璋的一个典故。 黄子君表示她一点也没听明白,虽然她这些日子看了不少大哥拼命推荐的科学书籍,但还是不懂。 “德先生、赛先生。”黄石以前觉得军队和国家是一个硬币的两面,社会上的风气必然会影响到军队的性质,他认为这一对年轻的先生……好吧,对现在的人来说他们还是婴儿,也是互为表里。 “君儿有没有感觉,科学这东西要求的东西不是很多,但有几点是必须的,不惟命是从、不畏惧权威、言者无罪、在法则面前人人平等。” “父亲怎么把科学说得和治国一样?”黄子君细心想了一会儿,奇道:“而且和父亲的治国之道很像。” “因为科学和我现在这套治国的办法出自同源,”黄石没法告诉他女儿这两者都是其实都是文艺复兴的成果,是同一颗思想果树上结出的两颗孪生果实。反正邓肯已经不在了,他就告诉女儿:“这是你邓伯父给我的启发。” “那父亲怎么对科学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我老了,脑子不够用了,这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了,但这是真正的好东西,我一定要为你大哥拔这个刺。”黄石记得这个时代反对亚里士多德和罗马医学的人还会被罗马教廷送上火刑架,他绝不愿意成为一个新的亚里士多德,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与渔。反对的言论和念头,黄石认为应该受到鼓励和保护,只要对大多数人无害就行,他不指望同一个人,一方面在政治上迷信权贵、完全不敢越雷池一步;而另一方面在科学思考时却全无思想包袱,思维活跃而毫无约束----这是精神分裂患者,不是正常人的大脑。 “既然是这样的好东西,”黄子君模模糊糊地能意识到一些父亲的想法,不过她还是有些奇怪:“父亲也不藏起来,就不怕被李顺学了去么?” “学不全的,顶多学一点技术走,思想是不会学的;将来或许会有选择性的学,如果他们能坚持那么久的话,不过那个时候他们会通情达理得多,而且依旧不能和我们相比。”黄石笑起来,作为一种思想的果实,科学对**制度是有毒的,她会被诋毁、弯曲。如果时间够长,黄石觉得李顺可能会帮着各种巫术的信奉者宣传,会拼命强调用科学的不足之处来证明她不是万能的,**统治者对她会是又敬又怕,可能忍不住使用其中的一些成果,但最好还是设法把科学降低到和神学、巫术、风水这些流派为伍的程度,希望人民相信这些东西和科学各有所长、并无高下优劣之分:“我不认为可能,只是说假如,假如真有一天,李顺那边的百姓都意识到科学虽然不是万能的,不过比已知的所有巫术、鬼神、符咒、算命都要强得多,那我们就不用和他们打仗了。” 第二十一节 建议 辽东的保安系统比南明使者团想象的还要好,沿途接待的驿站人员都绝不发问,这一路上辽东秩序井然、纪律严明的景象给南明使者团都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到了沈阳王府后,辽王吴三桂热情地亲自跑到厅外迎接,一见到来使就亲切地叫道:“妹夫。” 这样的称呼让贺飞虎有些不自在,好像憋在心里的那股气一下子都散去不少,但对方既然攀亲戚,他也不好再板着脸叫对方辽王,贺飞豹拱拱手道:“表舅。” “我那妹子可好?我的小外甥如何了?”初次见面的吴三桂满脸堆笑,拉着贺飞虎的手带他来到花厅坐下,对迫在眉睫的大变只字不提一个劲地聊家常。 中间几次贺飞虎发话想开始正题,但却被陪坐的辽相洪承畴又扯回来了,他笑眯眯地劝贺飞虎道:“想当年三国的时候,曹刘不共戴天、汉贼不两立,但张家和夏侯家也是顾念私情的;夏侯渊是张飞葬的,后主也款待夏侯霸嘛。将军和我王可比他们的关系要亲近得多,今日好不容易见到了,说国事这么扫兴的话题干什么呢?” 这次秘密出使辽东本来就不是贺飞虎本愿,齐国公下令从南洋的屯垦团抽调精锐回国,然后以这千余人为骨架组建一个新的作战单位,贺飞虎本来以为这个新营肯定会交给他负责,而他本人也摩拳擦掌打算去找许平报父仇和北京行刺齐国公之恨。但齐国公却下令他仍呆在南洋,对此齐国公府的解释是需要他坐镇那里让南洋友邦安心----南明远远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并不需要把屯垦团全部掉回来,连他们的主将都不会动。 这种无聊的外交工作两个月前总算是到头了,接到齐国公召令后贺飞虎急不可待地回国,发现他的旧部已经被安排到一个名叫海军陆战师的单位中去了,而且人员也已经打乱,并不是他推荐的那批旧部在担当这个师的要害岗位,他们更像是教官,齐国公说完成整训后可能还要把他们再送回南洋屯垦团。 对此贺飞虎虽然有点不满不过也没有太多想法,他立刻表示愿意带兵上前线,随时准备与顺军一决雌雄,为齐国公和先父报仇。得知齐国公又打算派他去当赴辽的密使后,贺飞虎一肚子的委屈,他和妻子是贺宝刀当年与祖大寿定的娃娃亲,贺飞虎觉得自己赴辽地位有点尴尬,但齐国公坚持如此,说他的身份对南明有益无害,更不担心目前祖大寿对他夫人的影响:“出嫁的媳妇只会向着婆家,那里会为了娘家害婆家呢?” 话虽如此,贺飞虎依旧心里打鼓,临行前他妻子也要他对岳父尽量客气有礼,尽量不提当年在北方同盟的事和眼下的敌国身份。 “舅舅他老人家还在北京,此事既然不能泄露,那愚兄也找不到请舅舅来辽东的理由,”吴三桂含着歉意的解释倒是让贺飞虎暗暗长出了一口气,对方和他整整聊了一天的家事,晚上吃饭的时候只有吴三桂的夫人和几个嫡亲子女,连洪承畴都没有陪坐,辽王的长子吴应熊每次敬酒时一口一个姑丈叫得极是亲热,贺飞虎被灌了一肚子的酒,回到驿馆后就睡着了。 第二天贺飞虎运足了气,一见到吴三桂后便马上开口:“殿下是不是打算出兵相助李顺?” “妹夫坐下说话嘛。”吴三桂仍是满面堆笑,贺飞虎坐下后吴三桂又开始嘘寒问暖:“妹夫昨夜睡得可好?” “劳表舅操心了。”贺飞虎运了半天的气又泄去了大半,拱拱手道:“表舅是不是要出兵助顺王打齐公?” “哪有此事?妹夫一定是误会了。”吴三桂哈哈笑道:“吾主和齐公并肩抗敌,三载同盟之情如此深厚,哪里会打起来呢?” “殿下这话就是欺心了!”贺飞虎来之前看过不少辽民观察家的报道,上面一直在鼓吹战争,而且还在吹嘘辽东的工业技术大发展,说南明主政都是商人,自古商人就胆小如鼠、而闽粤之人更是贪生怕死,根本不会也不敢打仗。 贺飞虎复述了一些他看到的文章,怒气冲冲地质问道:“到底闽粤能不能打仗,到了战场上就能见分晓!” 期间贺飞虎的声音越提越高,反观吴三桂仍是一副淡淡的笑容,好像对方说的事完全与他无关一般。等贺飞虎总算发完脾气后,吴三桂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把笑容稍微收起来了一点点:“泉州新报,说战事一开,齐公的水师就能封锁沿海,让从山东到天津、再到旅顺全境一只渔船都别想出海,这是不是齐公想来打我呢?” “这当然不是,”贺飞虎也看过这篇文章,其中有不少让他觉得好笑的地方,比如渔船这种东西去打它们做什么:“这是那份报纸的意思,不是齐公的意思。” “对啊,这辽民观察家也是报纸啊,这是报纸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吴三桂摇头道:“吾主和齐公是打不起来的,我不信他们会打起来。” “可这报纸是殿下心腹爱将----王辅臣办的,怎么会不是殿下的意思?” “不是王辅臣办的,”吴三桂摇头否认道:“经办人是马马灯,当然这是化名,他真名是易成,这是他的意思。”说完后吴三桂反问道:“难道南明的报纸,齐公会过问上面写什么吗?如果报纸上写得不称齐公的心,齐公会禁止吗?” “当然不会?”贺飞虎想也不想地答道。 “我这里也是一样,齐公说报纸是为了广开言路,为上位者鸣钟警醒,我深以为然,所以我对报纸也是从来不干涉的。”吴三桂指着桌边的一张《辽东人民观察家》对贺飞虎说道:“妹夫你看,我也是天天看报的,从这里面我知道了不少辽东人民的心声,也激励着我努力造福辽东。” “也就是说如果顺王和我们开战,辽王会两不想帮么?” “妹夫啊,我是顺王的臣子;但齐公既是同乡,又是我敬重的辽军前辈,还是我仰望师从的贤良。”吴三桂长吸一口气,换上一副郑重其事的神色,贺飞虎不由得也是坐直了些屏住呼吸聆听,只闻吴三桂说道:“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我坚信吾主和齐公绝不会打起来。” 贺飞虎差点被气噎住,缓过来以后追问道:“我是问如果,如果打起来了呢?” “那我只好借用齐公常用的一句话:我不回答没有发生的问题。”吴三桂又摇了摇头:“而且我坚信这事绝不会发生,吾主和齐公肯定不会打起来。” “顺王正向浙江增兵。” “那是例行的调动罢了,而且是真是假还不一定,道听途说不足信。” “但我们也已经增兵备战。” “妹夫真是难为我了,我已经不是大明的臣子了,大明朝廷无论做何举动,都不是我该干涉的。”吴三桂继续一推二六五:“不过我建议齐公克制,不要相信道听途说。哎呀,妹夫看看我在说什么啊,齐公当然不会信了,这仗打不起来。” 在大顺地方和各藩国中,辽东是和南明合作最多的,贺飞虎这次出使其实是卿院在背后向黄石提议,认为或许有机会打动辽东站在南明这边,那么就可以省南明不少力。 “殿下愿意不愿意在报纸上公开说您不赞同打仗,不希望看见顺王和我们打起来?” “哎呀,我说妹夫啊,”吴三桂苦笑道:“我是大顺的臣子啊,这可是干涉朝政、挟持君父啊,而且我要是说了这话,估计近卫营就不会呆在北京而是立刻向沈阳开来了。” “齐公可以明确地给殿下保证,”其实这还是卿院的意思,但是贺飞虎误把黄石这个转达人当作决策人:“李顺任何对辽东的敌对行动,将被视为对大明的敌对行动,而且这个保证可以诏告天下。” 如果这样吴三桂就算是被捆上南明的战车了,贺飞虎对面的人笑着摇头:“我是大顺的臣子,绝不会做对不起君父的事,而齐公在我心中亦是尊长,我如此敬爱的两位尊长,是绝不会打起来的。” 吴三桂翻来覆去就是不说句准话,贺飞虎毫无办法:“殿下这些年从南方进口了很多机械,也在我们的帮助下修建了起了工厂,殿下还派人常驻泉州、广州等地,要我们掩护他们的身份。想必殿下已经通过这些人得知了我们闽粤沿海那一望无际的厂房,接连不断的船坞,还有每天都有大批人毕业的各种学校。顺王那边到底怎么样,想来殿下和我们也是一样清楚的,虽然现在顺王十分天下有其八,但真打起来顺王对我们来说只是麻烦、不是威胁,这胜负要多少年是有悬念的,但结果殿下大概也不会有疑问吧?” “所以就更打不起来了嘛,没有疑问的仗为何会顺王会去打呢?”吴三桂强调道:“我希望双方克制,这太平的日子来之不易啊。” “我们有大小三十家银行,殿下和它们中的几个打过交道,明白它们的用处,而北方一家都没有。”无可奈何的贺飞虎只有继续讲述事先预备的说辞。 “这话妹夫真不该跟我说,”吴三桂一脸的诚恳:“死了那么多的人,好不容易这天下才算是太平了,我虽然不认为主上会和齐公开战,但是如果有用的话、如果我说话就能避免战火的话,我情愿立刻赶去北京,天天和主上说:‘不要打仗。’一天说一百遍都不嫌累。我只能说,我衷心希望主上和齐公都能克制,不要让天下生灵涂炭。” …… 广州, 黄乃明、施天羽和另外一位明军将官聚在一起用饭。 “郑将军,令尊一起都好。”黄乃明告诉郑成功他已经把委托他带去的家信交给郑之龙了。 “多谢小公爷。”每次提到他那不争气的父亲时,郑成功就一脸的阴沉,但再怎么样那还是他父亲。 郑成功很感激齐国公对他一如既往的信任,现在他依旧负责指挥明军的舰队主力,而且年初还把刚训练好的海军陆战师也划归舰队编制,有了这支服从海军命令的陆战队后,舰队作战就可以变得更灵活,不必事事都要和陆军扯皮。 不知道齐国公是不是为了父亲的原因,郑成功注意到齐国公府在军队人事上进行了很大的调整,现在他基本没有人事任命权,只有指挥权,所有军官的调动和任免都不再像崇祯朝那样下放给舰队,而是一律要上报到齐国公府批准。目前在舰队中服役的军官们对郑成功这位指挥官很尊敬,但远不是之前生杀予夺在手时的那种畏惧。不过郑成功对此不但没有别扭,反倒长出了一口气,他觉得父亲作出这种事来齐国公不稍夺自己的事权才是怪事,因此对齐国公府的这种权利调整,郑成功不但积极配合,而且因此而心安----看来父亲叛变这事的影响也就到此为止了。 这个饭馆离广东省卿院并不远,今天省卿院周围的茶馆、饭店里坐了不少戎装在身的军官,几天前齐国公在福建卿院公开了李顺方面的要求----要求南明不战而降,自动取消帝号称为大顺的一部分。 虽然因为身在福建所以不能亲自在广东卿院发布这个消息,但齐国公还是在迅速把这个信的副本发给广东、广西和江西三省的卿院,广东卿院已经维持紧急召开辩论。齐国公说因为国卿院还没有来得及筹建,所以他需要每个省的卿院都对此要求作出回复。 推荐一个新闻主题:重庆一些画家制作了一顿重的画卷纪念在抗战为国捐躯的中国将士。 p亄/$???^ [] 第二十二节 轮回 “贺飞虎还没有回来么?”南方的年轻军官团从来没有比现在更渴望战争,迫切地想在战争中证明这几年来的成绩,为自己赢得功勋和光荣,施天羽作为高级将领的孩子,自然也拥有自己的消息渠道,黄乃明就是其中之一。 被问到的人微笑着摇摇头,郑成功手上掌握的6战队都是谈论的人的旧部训练出来的,对这个问题内心十分关切:“小贺将军会平安归来吧?” “放心,辽王是他大舅爷,怎么会有事?”施天羽哈哈笑道。 南军目前的青壮军官,大多都是留在福建的前黄石系旧部的子侄,无论如何他们都是黄石最信任和重点培养的一批人,可郑成功却有种感觉,本来不分彼此的黄石旧部好像突然分成了北方系和南方系,齐国公府对北方系的人冷淡了不少。就比如这个贺飞虎吧,明明是齐公之前极为倚仗和极力培养的将领,现在大战在即却被派去出使,而施天羽似乎对他的安危也不是非常挂在心上,至于齐国公世子,对他热情的语气中似乎也隐藏着另外一种感情,虽说贺飞虎有使者身份,在辽东有人情关系,还有南方的实力为后盾种种,不过似乎对贺宝刀的遗孤应该更关切一些才是。 “他回来郑将军也不用担心,6战队还是你的,”施天羽见郑成功眼睛微垂,猜到他心里在转念头只是猜错了对方的心思,大笑道:“齐公可不敢让他带兵,要是他把屯垦团那一套南洋作风带回来怎么办?这可是我们自家的地盘,是我们的同胞父老。” “是,是,”郑成功笑了一笑,接口道:“其实我觉得这是多虑了,小贺将军世代忠良,识得大体,就是他回来领军我也是心服口服的。” “不错,世代忠良。”施天羽笑容不变:“当真难得。” “郑兄这话言不由衷,当罚酒一杯,”黄乃明说着就是一杯酒递上来。 “末将认罚。”郑成功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黄乃明与郑成功对视一笑,又转头问施天羽:“在霞浦军校,我看到许将军的书已经成为教材了,广东这里也在用么?” “是的,和齐公的书一起教授,这还是世子的功劳嘛。”许平在闯营中整理了不少战例用来训练军队,这些东西之前黄石就抄来了一些,黄乃明在许平军中刻意收集、整理后送回南方,在这方面许平出乎意料地没有太多戒心,以致黄乃明事先预备的手段大都没有用上,这让他都暗暗觉得对方愚蠢,施天羽兴致勃勃地说道:“许将军写的东西很多,最有用的是有关万人以上作战的注意事项,侯爷从长生岛以来军队的规模一直不大,大多是数千兵马的交战,而且装备也和现在不太一样,而许将军就大不相同了。” “是的,”说起沙场战术,郑成功也来了精神:“金帅讲究事先精密筹划,但许将军不以为然,认为这只适合五千人以下的战斗,他认为万人还有万人以上作战时,保证少犯错比严格执行预案更重要,许将军认为一旦军队规模一旦上万,犯错就是不可避免的,指挥和情报失误也是不可避免的,规模越大统帅和下属就应该把越大的精力放在保持通讯畅通、尽可能准确和避免失误过多、过大上面……” 说道这里郑成功略微一顿,向黄乃明带着歉意说道:“许将军还说齐公和金帅那套,在小规模作战时是对的,但是更大规模的战役有另外的方法……” “就是不适合了。”黄乃明心说这些东西还是他整理来的,又怎么会不知道,许平在闯营中的战例讲解除了本方的,还有不少是新军的反例经验,至于黄石统帅的遵化大捷虽然也是数万规模,许平也断言这战中计划和具体过程中的完美指挥效果只会生在武器和士兵质量差距极大的情况下,总之就是由于实力太悬殊所以掩盖了一切其实可能生过的指挥失误。 郑成功默认,施天羽满不在乎地说道:“广东组织了几场数万人的实战操练,许将军是对的,指挥官非常正确的设想和指挥很可能会造成极其低级的失误。” “福建也是一样。”黄乃明在心里默念了一声,军费充足的福建驻军也进行过很多次大规模实战操练,人数越多,统帅花费在弥补失误上的精力就越多。 “许平是一个威胁,”施天羽断言道:“李顺如果形势不利,还是会启用他的。” “许平不是一个威胁,我们不会让他成为威胁。”黄乃明轻轻摇头,叹了口气,脸上甚至流露出些许遗憾之色。 这时,楼下突然响起一声嘹亮的呼喊声:“省卿院已经达成决议----” 一时间,楼上的人无论是否身穿军服,都站起身向窗边涌去,周围所有的建筑物上也都一下子弹出黑压压的人头。 “卿院----”那个激动的传令士兵上气不接下气地剧烈喘息着,用尽气力向周围街边和高处的人群们叫喊着:“一百二十票对二十五票,直接否决了李闯的提议并不会考虑任何后续谈判!” “万岁!”无数身穿军装的人出激动的呼喊声。 “卿院向李闯提出反建议!”那个士兵还没有说完,他用力地在半空中挥舞着自己的手臂:“卿院要求李闯立刻自去伪号,献土臣服!” “卿院万岁!” 身边到处都是年轻军人的欢呼声,连郑成功这样已经是将军的人也激动不已,语气都变得有些结结巴巴:“这是宣战了吧?” “这是战争!起码广东是向李顺宣战了。”黄乃明的话语也变得断断续续,虽然他对这个结果坚信不疑,但他父亲终究还是把这个政权值不值得保卫的选择权交给了代议员而不是一言而决,而这些人----至少其中的大部分也不负所望地表示愿意保卫她:“虽然李顺十分天下有其八,但这是也就是他们满朝文武的战争,可能还有些渴望功勋的李顺官兵,而我们不是,如果五省都宣战,那至少是一半以上的男丁要为国效劳,我们远比他们强大得多!” 不知道谁先开了一枪,接着就是大批士兵有样学样地向天放枪: “打到北京!” “活捉李闯!” …… “江西提出的反建议是李顺要立刻撤出在湖广边境上的驻军以表示他们没有对江西动武的敌意,否则江西将开始自卫行动----李顺显然不可能接受,这样五省就都向李顺宣战了,”张再弟向黄石报告道:“我们要求广东立刻提供两万士兵到这里来,但广东卿院表示会加大拨款,多向我们提供一万五千名士兵,同时加倍提供我们要征用的军费。” “消息不会立刻到北京,而且顺王一下子恐怕还搞不明白我到底在干什么?他恐怕还会满腹狐疑地等待我的正式通告,让他再等等也好。” 此时李云睿正和赵慢熊还有金求德讨论战争的情报收集工作,前者表示一切都在顺利进行。 “还有许平呢?” “他活不过下个月了。” “确定?” “确定,他一开始在凤阳和单身卫士们同住同吃,厨师侍妾都没有全凭自己动手,他还真当自己是大人的弟子了么?学得还挺像。”李云睿轻蔑地嗤笑了一声:“卫士们先后成亲后他就一天到晚到别人家蹭饭,甚至老到废太子那里去白吃白喝。李闯觉得他这样的功臣元勋如此特立独行太不成体统,就打算给他派去了一队下人,还挑了几个御厨和一批宫女,我们已经收买了一个心向朝廷的厨子,等这个月底或是下个月初到了凤阳就毒死他。”最后李云睿心有不甘地说道:“还是宣战太早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能让大家都认为李闯是在鸟尽弓藏的机会。” “也没关系,也可以说是李闯自认为胜券在握,甚至等不得天下一统就对功臣下手,”赵慢熊反倒觉得这样更好:“李闯在大战未定就毒杀功臣,岂不是既愚蠢又邪恶么?” “也是。”李云睿想了想,认为赵慢熊所言不无道理。 “只是要暂时保密,委屈了军情司属下的功勋威名了。”赵慢熊微笑道。 “为了大人的大业,他们受这点委屈算得了什么?”李云睿笑道:“再说又不是永远不为人知,等……等,嗯,嗯,迟早还是会论功行赏的。” “大人还是不知道么?”上次李云睿提出刺杀许平并且嫁祸江东的计划后,大家都认为不错,但是黄石不知为何还是反对,参与秘密会议的人都劝也没用,说什么如此行事不光明磊落。天可怜见,光明磊落!?李云睿实在是想不明白黄石用这词背后的深意。 “大人有的时候在不该心软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心软,不过会后世子和我说了,这事放手去做,无论如何要以国家为先,要考虑将士安危。” “是的。”赵慢熊和金求德几乎同时记起了柳河村前生的那一幕。 …… 高成仓的心情很不好,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闷酒,他是跟着翼官胡辰到济南来帮助山东训练军队的,同时胡辰这队人还肩负着为中央物色几个精锐军官的使命。 “高哥,认个罪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也是跟随大将军的老人了,陈将军你也不是不知道,咱们的老长官、老上司了。”岳牧陪坐在边上,苦口婆心地劝解道:“难道给陈大人认个罪,还委屈了你不成?” 胡辰本来相中了一个年轻的济南地方军官,打算保举他去北京效力,但前天清早高成仓突然现这个幸运儿被打断了两条腿昏死在军营旁,救醒后这个前途尽毁的人控诉是嫉妒他的争者下的毒手,而行凶的竟然还有陈哲的堂弟----得知胡辰的使命后山东节度使把这个亲戚火调入济南军中,事先还和胡辰打过招呼,但是胡辰最后犹豫再三还是把名额给了这个人。 怒不可遏的高成仓马上去向胡辰报告,大叫大嚷着一定要军法处置,胡辰也是义愤填膺地去见节度使,但回来之后胡辰口风一变,说这事是受害人挑衅在先,不但要逐出军中而且要把陈哲的堂弟加入保举名单。 只用了一天的时间,高成仓就把这事闹得满营皆知,今天下午胡辰冷着脸把他招到近前,责备他大肆造谣有损节度使的名声,致使陈将军震怒,不过经过胡辰再三谢罪,现在节度使大人已经息怒,但高成仓必须明日去给节度使大人当面道歉。见高成仓还是不服,胡辰拍案大怒,勒令高成仓服从军令。 “我跟大人的时候,陈大人还在新军呢。”高成仓仍是一脸的不服,他从酒杯上收回手指,轻轻抚摸着腰间的佩刀,嘴里咕哝着:“我这把刀还是大人亲自交到我手里的,奖赏我的忠勤呢。” “知道,知道,可这胳膊拧不过大腿啊。” “我这把刀还是大人亲自给的呢,就是因为我胆子大,做事忠心。” 高成仓一直在嘀嘀咕咕,可岳牧看他的脸色,知道他终究还是会去谢罪的:“给陈大人好好行个礼,这事不就结了嘛?” “啊----” 小酒馆外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叫,一个农民打扮的人死死地把抱在门口的一棵大树上,背后几个黑衣大汉用尽力气也不能把他从上面扯下来,其中一个怒气勃,抡起棍子就狠命地向他后背打下去。 被打的人痛得大哭起来,但仍死命地抱住那棵大树不放,口齿不清地哭喊着:“俺的工钱还没有给呐,真的没有给呐。” 路人木然地看着这几个人,高成仓和岳牧也只是瞥了一眼,就又回头不顾,谁都知道山东防御使鼓励工商,不光是南方的商人,本地的富户也开始心动办厂。济南城里人手不够,有不少乡下农民趁闲时跑到城里做工----虽然粮税免征,但是山东各地两年前规定要收治水费、修桥费、铺路费种种……厂主和工人有时就会生些纠纷,前些天一个农民跑到城头跳了下去还引起全城轩然大波,这事被山东防御使定性为:针对大顺朝廷的恶意特种作乱。不少百姓感慨之余也觉得不值:不就是几个工钱,何必呢? “刁民!”为的那个黑衣大汉狂怒地挥舞着手中的棍棒,这个家伙岳牧似乎认识,好像是山东大侠的一个弟子,叫元宝还是什么,他师门是山东防御使司的得力助手,工作就包括把各种特种作乱份子拖出城去:“光天化日敢到衙门前闹事,找死!” “俺的……工钱……真的没有给……真的没有给啊。”被从衙门一路追到这里,又遭到毒打后的农民声音已经小了很多,但仍在抗辩。 高成仓仰脖把又一杯酒倒入喉咙,重重把酒杯拍落在案,自顾自又给自己斟满了一杯。 “把他的手剁下来,不信还收拾不了他了!” 岳牧向门外看去,那个农民背后的人不再挥舞棍棒,一个人开始抽出腰间的匕。 “别在这里瞎搞!”高成仓突然回头怒吼了一声:“大爷还要喝酒!” 几个山东大侠的弟子闻声向门内张望了一下,见只是两个身穿普通军服的士兵,就向二人拱手道:“两位军爷,吾等也是有职责在身。” 高成仓站起身,岳牧见状也连忙起身去扯,同时口中叫道:“高哥,别再惹事了。” 但高成仓已经处于岳牧断臂的一端,没能把他拉住。 或许是岳牧这一声给对方壮了胆,为的那个家伙毫不示弱地迎向高成仓:“军爷,这可是前朝余孽,你要庇护反贼吗?你是要造反吗?” 高成仓瞪着眼:“一个本份老实的庄稼汉,怎么就能成了反贼了呢?” “前朝余孽贼心不死,就潜入我大顺蛊惑民心,煽动民变!”为的侠客理直气壮地说道:“这厮就是一个,他故意在光天化日之下闹事,想激起不明实情的百姓变乱,现在南方……” “我问你!”高成仓大喝一声,提高了嗓门把刚才的问题再次怒吼出来:“一个老实本份的庄稼汉,怎么就能成了反贼了呢?” 追到高成仓身后的岳牧,听到这话后猛然响起自己逃难前在家乡肆虐的官吏,饿毙在路边的乡亲,也是如受雷击般地呆立不动。 对方莫名其妙地周围的同伴对视了一眼,冷笑着反问:“咱怎么知道这些贼子是怎么想的?不过军爷,您吃的是大顺的饷,怎么?同情反贼起来了么?” 今天出来的时候,高成仓和岳牧都换上了地方军士兵的军服以免店家被惊扰,他感到酒气一阵阵上涌,用力地一拍佩刀:“你可知道,老子这佩刀可是……” “持刀行凶,阻挠王事!”为的侠客戟指朝着高成仓骂道:“这厮定是细作,冒充官兵,拿下了审问!”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是岳牧能控制的了,二个侠客转眼就倒在地上呻吟不起,余下的大喊着四散逃走。 四周的人骇然围成一个大圈,骇然地看着凶神恶煞的高成仓,而那个农民则扑倒他脚前,急切地叫着:“恩公,快走,快走!” 在惊呆的岳牧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听到远处传来大声的喧哗: “捉拿反贼!” “捉拿细作!” 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人群缓缓挪动着松开了一个口,高成仓脚前的人剧烈地晃动着他的大腿:“恩公!恩公!快走啊!” 高成仓转头看着岳牧,嘿嘿干笑了一声:“我以为我的血已经冷了,原来还是热的。” 说完高成仓抛下刀,在官差冲进人群的时候仰天大叫:“大将军,您许诺给我们的太平盛世,在哪里!?” 第二十三节 逆流 “这次出兵我就不挂帅了,还是你去。”黄石最近主要和各党领袖还有各省讨论未来的中央和地方税法问题,现在这些人越来越适应他们的位置所以也不像以前那么容易指挥了。黄石对带着广东决议急行返回福建的黄乃明交代道:“不过记住,你的主要职责是提升三军的士气,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更要加倍小心,不要露出可乘之机给对手,如果你战败了,对士气会是更大的打击。” “如果父亲亲征的话,一定能席卷江南,然后直捣北京。”黄乃明觉得黄石亲征或许会对军心有更大的帮助。 “如果有士兵怀疑我故意不接受许将军的挑战,那士气就会受到很大的影响,”黄石没有用税法问题做理由,而是对儿子笑道:“过去八年许将军大小数十战,而我早就手生得很了,我不会给他挑战我的机会的。” 见说道许平儿子有些走神,黄石以为对方担忧便安慰道:“攻下南京之前,我不认为李顺还会召还他;而攻下南京之后,你也需要整顿一段时间,我们需要时间安置官吏,将这些地盘变成我们的领土。再者,从情报上看,许将军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很可能离出家不远了。” 在回来的时候,赵慢熊等人已经偷偷找到过黄乃明,他们说卿院有些大夫希望凡是长生军便不赦,这种建议在广东和江西黄乃明也曾有过耳闻,这些人都觉得只要许平的嫡系追随者还活在世上对国家就是一种威胁。 有人希望黄乃明对黄石开这个口,但赵慢熊推测以这两年黄石的精神状态和行为逻辑,他是不会同意杀俘的,所以建议黄乃明若是能担当统帅的话不妨自行定夺。赵慢熊认为这种担忧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那些跟随许平多年的老兵对李顺忠心耿耿,就是击败李顺以后,也可能会被有心人组织起来酿成新的动乱,反倒是那些高级将领赵慢熊觉得不必担心,建议若是捉到余深河、陈哲等人时不妨好好养起来以昭示南方的宽大;下面的小兵多半是孤身投闯的流民,不是没有家人就是早已与家人失散,没有人关心他们的死活,消灭了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长生军是父亲一手创建的。”心里有事的黄乃明脱口而出。 “不错,是我一手创建的,不过现在你在各个方面都有优势,消灭他们不成问题。”黄石听到后微微一笑,当初他因为需要兵权而山寨长生军的时候,从来没有想到这支失去的军队还会被别人组建起来,而且还反过头来把山寨的长生军----新军消灭了:“实在是我们时间、没有几年好等了,不然不用我们去打,长生军自己就会无疾而终了,这我在崇祯三年时已经见过一遍了。” “听父亲说过,第一代的长生军很快就消亡了。” “是啊,在长生岛和福建的时候,我迷信一种叫思想政治工作的东西并为自己的成功沾沾自喜。崇祯三年后才发现,其实是因为在长生岛和福建的时候人数少,他们手里没有权,一个营官连轰走一个小兵的权利都没有。而崇祯三年开了大都督府后,一年不到长生军就解体了,四年的时候先帝观察了一年,然后下诏解散大都督府,要是长生军还在的话,先帝岂有这个胆量?” “一年?”黄乃明迟疑了一下,现在已经三年了第二代长生军还没有瓦解,这让他不禁问道:“许将军有什么独有的心得吗?” “你也太看得起他了!”黄石哈哈笑起来:“唯一的原因就是李顺现在的政治要比先帝那时候清明得多,而且看起来没个百八十年也变不成先帝那个模样。所以这都三年了,长生军还没有解体,从河北、山东来的情报看,他们这三年才刚走完第一代长生军不到半年的路:官兵正开始习惯于对丑恶视而不见,有良心的人渐渐在军中无法存身。但现在他们多半还是因为人情,还没有想到理直气壮地交易手中的权力,远还没有到以耻为荣的地步。” “而许将军自暴自弃加速了这个恶化?” “我还是得说你太看得起他了。”黄石摇头道:“他不起任何作用,我倒是觉得他撒手不管更好,要是他留在位置上去干涉,只怕会给李顺的军心政局造成更大的混乱。现在李顺马上就要步入正规了,和历朝历代一样,此后有良心、不能压住自己抱打不平**的人会给国家带来更多、更大的麻烦。” …… “后天王上赐给我的御厨就到了。”许皮笑嘻嘻地对朱慈烺道:“殿下来我家吧,我做东。” “如此便有劳许将军了。”朱慈烺也没有推辞的意思,在许平的帮助下,现在他也学会骑马、射击,虽然朝廷有密令让凤阳地方密切关注前朝太子的动静,但每次都是许平拉他出成打猎、游玩,地方官员也只有干瞪眼。 同行的卫士还有的甚至把家眷都带出来了,遥远的江南听说又爆发了摩擦事件,不过卫士们都记得许平几次扬言说再也不管朝中的事,此外这种边境摩擦就算发展成偏远地方的战事,估计朝中也不会麻烦到他们的大人头上。 踏秋被不速之客打断,大老远许平和他的卫士们就认出了岳牧的身影,后者虽然缺少了一支手臂但还是能把四平八稳地骑在坐骑身上----只要不是速度太快。 看到许平和来访者走到远处单独谈话,他的卫士们也有些不安的站起身,朱慈烺听到有个卫士用略带紧张的声音说道:“无事不等三宝殿,岳尉官肯定不是开小差的人,那他是来干什么的?” “难道是要招大人回去?” “为了福建、广东?太师会愿意大人再立功吗?” 不等卫士们商议出个是非,许平就走了回来,他扫了一眼嘴角边还沾着酒水和饼渣的几个多年贴身卫士,缓缓说道:“我要去向山东防御使大人求一个人情。” “属下们这便去备马。”卫士们马上一个个腰挺得笔直,齐声答道。 “不必了,我很快就会回来。”许平摆手制止了卫士们的跟随,交代了他们几句后又走到朱慈烺身边,小声道:“殿下,我那些厨子和宫女,你先帮我存着吧。” “嗯?”朱慈烺对这个要求感到有点奇怪。 “先帮我调教一下。” “好的,”朱慈烺大笑起来:“其实宫里的人更知道礼数,比从外面找的下人还要好用。” “我离开这段时候,”许平把几个卫士打发得比较远,他小声对朱慈烺道:“其实此去可能要些时候才能回来,兄弟一定要小心官府,我不在的时候就没法替兄弟说话了。” “许将军放心,”虽然卫士们离得比较远,但朱慈烺的称呼仍是一本正经:“绝不会给许将军惹事。” “好,兄弟珍重。”说完许平就转身迈步向等在远处的岳牧走去。 “现在就走?”朱慈烺吃了一惊。 “急事。”许平飞快地答道。 …… 走到山东节度使的大门前,许平把名帖往迎上来的门房手里一塞,拔腿就往里面走,两臂一伸就把挡上前来的官兵卫士推开。被推开的卫士在许平走进大门的时候齐声呼喝,不过他们的眼睛都一起向门房看过去,一个个人脸上满是迷惑不解。 看过名帖的房门没有发出喝阻声,而是一溜小跑地跟在许平身后,连连谢罪道:“不知道大将军远来,小的这便去通报节度使大人。” “我已经没有官身了,只是来拜访下老友,陈将军在哪里……我自己去找他。” 还没有走进花厅,许平就听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讲了这么多遍还不懂?笨死你了!” 许平走进厅中后看到厅中桌旁的两个人愕然同时抬起头,接着就听到陈哲倒吸一口凉气,猛地从座位上跳起来,指着那个跟进来的仆人道:“还不快去倒茶!” 仆人跑出去后,陈哲满面喜色地跑过来,向许平夸张地敬了一个军礼:“大将军怎么来了?到济南来游玩么?” 说着陈哲一把将身后的年轻人拖过来,等他给许平见礼后笑着问道:“大将军,这是末将的堂弟陈在,您看他人品还可以吧?” 许平扫了一眼桌面上的东西,淡淡地问道:“你在教他沙盘吗?” “是啊,末将的堂弟就要去王上御前效力了,不好好锻炼他就会丢了末将的脸。” 陈哲桌边放着一根藤条和桶清水,许平的目光从这些东西上扫过,抬起头望向满面笑容的陈哲:“我听说他人品不怎么样,我遇到岳牧了,此次我来济南是为了高成仓的事情。” 笑容凝固在陈哲脸上,他呆立了几秒,一把抄起桌边的藤条,没头没脸地朝着那个年轻尉官抽下去:“滚,我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看着陈哲把他堂弟从厅里抽了出去,等他气喘吁吁地转回来后,许平已经坐在椅子上,冷声问道:“殴打同僚致残,这该当何罪?” “末将自幼丧父,是大伯把末将抚养长大的,”陈哲脸涨得通红,他大伯一直生女儿,是老来得子,陈哲向许平叫道:“我大伯只有这一个儿子,大人!” 许平盯着陈哲看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你为何要杀高成仓?你不记得他是你的同袍了吗?” “大人你这可冤枉末将了,”陈哲把头一通猛摇:“末将最初找高尉官来,是想求他看在多年同袍的面子上,给末将留点面子,要送他一份礼,如果……如果他愿意留在山东的话,山东这里我还都一队兵需要他帮忙来带。” “那好,这事就这么算了,如何?” “现在可不是我说了算了,大人。”陈哲继续摇头:“现在真不是我能说了算了。” 许平又想了想,霍地站起身:“我信你,那这事你就置身度外吧。” 说完许平就拔腿向外走,陈哲忙冲过去一把拦住他:“大人你要干什么?您不是要去惹事吧?……大人,你不能去惹事!……如果你去惹事了,我没法置身度外的。” …… “你们要干什么,要造反么?”胡辰把部下们召来将他们痛骂一顿,得知高成仓要被处死后他就发觉部下有些蠢蠢欲动,他冷笑着骂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们要是也不想活了,我就亲手成全了你们……” 见到许平来访后,胡辰也是又惊又喜,他把那不安定份子轰走,带着许平来到他的帐篷,一进门后胡辰就叫道:“大人,这次您一定得就救高兄弟一命。” “我就是为这个来的。”许平斟酌了一下:“我回去找山东防御使的,但是我需要证人,我想到了你,但如果你为我的作证的话,你会得罪很多人,你的前途可能会尽毁。” “卑职愿意作证。”胡辰想也不想地答道。 “我肯定保不住你,不但你的前途完了,你再也别想当兵了,而且说不定还会被怪罪,被陷害下狱。” “大人放心,卑职不怕。”胡辰不假思索地答道:“请大人赶紧去吧。” 许平又撇了胡辰一眼,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再绕圈了。高成仓下狱后,现在又被宣布要斩首,我知道肯定会有些人不服,甚至会有人想去劫狱,胡兄弟你肯定知道都有谁,把他们的名字都告诉我。” 胡辰愣愣地看着许平,半响后张口结舌地问道:“大人您要做什么?” “这事我一个人做不来,我需要帮手,”许平冷冷地答道:“有些官你和他们讲理是讲不通的,他们看不清曲直,只看得清你手里拿着的是刀子还是锄头。” 见胡辰的嘴巴越张越大,许平不耐烦地说道:“胡兄弟你别告诉我你没见过这种官,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和他们把理讲明白。最后,如果你想置身度外的话,给我条绳子。” [奉献] 第二十四节 作乱 八百里急奏把惊人的消息送到北京:许平反。 在这个公文抵达之前,牛金星已经收到了山东防御使的私信,开头同样是这三个触目惊心的字,不同于公文的是,后面详细交代了事情前因后果。 山东防御使的办公地点就是以前的山东巡抚衙门,钟龟年以前潜伏在明境刺探情报、拉拢明将时妻子就留在老家奉养母亲,大顺开国后母亲到北京去后他和妻子呆了没有几天就接受职务前来济南,仍然把妻室留在北京照顾老母和孩子。牛丞相暗示他应该找几个侍妾,但钟龟年毫无犹豫的拒绝了,“主上宵吁,岂是大将安乐时?”虽然钟龟年不是什么大将,但在他的治理下山东为讨伐北方同盟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物资,保证了战争的最后胜利。之后和许平的纠纷导致对方辞官不做,钟龟年感到很遗憾,但他问心无愧。 昨日和往常一样,山东防御使衙门里没有多少人,钟龟年对排场没有什么兴趣,现在中原方定、强藩林立,南方依旧不服王化,山东同样是百废待兴,钟龟年觉得有钱雇佣一大帮下人还不如多上缴国库些钱或是多劝农桑、多办枪炮和火药厂,就是能省哪怕是一两也好。 桌面上摆着厚厚一摞账册,钟龟年不信任商人会如实报告利润并为此纳税,所以防御使司要替他们重新核算一遍;钟龟年信任他手下的人,但依旧要抽查,这样可以更好地保证他们不会收受贿赂损公肥私。 正埋头打算盘的钟龟年被外面的喧哗声惊动了,接着又听到几声枪响和大团的惊呼声,还有一片恶声恶气的命令声:“坐者免死!” “居然有人敢在这里闹事?”钟龟年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济南城内到处都是兵营,节度使衙门离这里也不是很远。震惊只让钟龟年呆住了不到几秒,他就一跃而起扑向自己的武器,虽然好久不曾在江湖上行走,不过他的身手依旧矫健,一个箭步就冲到墙边取下挂着的长剑。 但这迟疑的几秒已经足够袭击者赶到,当钟龟年右手紧握住剑柄时,他听到一声喝令从背后传来:“不要拔剑!” 这个声音非常耳熟,钟龟年转过头,看到一个身穿黑色武装服,头戴毡帽的人影站在大门口,对方手中的手铳笔直地指着自己。 “防御使大人,多日不见。” 钟龟年眯着眼睛仔细地打量了对方一会儿,紧绷着的胳膊松弛了下来,他恢复直立,右手从剑柄上松开垂在身侧,左手握着剑鞘紧贴在腿边:“许将军,您这是在唱那出戏啊?下官现在公务繁忙,您先到客厅喝茶,下官一会儿去拜见你如何?” 许平端着手铳缓步走到钟龟年面前,这时又有几个身穿武装服的人涌进房间,向许平大声汇报道:“大将军,一个也没有放走,都捆起来了。” 钟龟年微微张嘴欲言,但没有吐出一个字就把嘴唇紧紧闭上,身体又一次绷紧了。 “我此来是想请防御使大人放人。”许平拟定好突袭计划后对手下叛军反复交代,要尽可能一人不伤。突袭很顺利,防御使衙门的内情许平了解得很清楚,对方也完全没有戒心,更没有面对其他敌人那种抵抗的勇气和**。 钟龟年轻轻哼了一声,目光越过许平投向他身后的几个人,最后定在胡辰脸上:“胡校官,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你害惨了你的大人了!” “和他没关系,是我下令给他的。”许平接话道。 “许将军你现在根本无权给他下令!”钟龟年冲着许平说完,又把目光看向胡辰:“犯上作乱的贼!你知道你害死了你多少弟兄么?” “防御使大人,我需要你的印用一下,等高成仓平安出来后我们立刻走人,绝不打扰您办公。”许平又走上前两步,摆了一下手中的火铳示意钟龟年让开,但他转念一想,没有把这声命令说出口而是试图绕过钟龟年。 但钟龟年一错步挡在许平面前,不允许他去取自己的官印:“许将军,现在带着你的人离开,本官就装作没看到他们,只弹劾你一个。” “开弓哪有回头箭?”许平左右绕了两下,但钟龟年始终闪身挡在他面前,他叹了口气停下脚步:“防御使大人,我不想管朝中的事,我只想救我的手下出去。” “除非从本官的尸体上踩过去。” 许平盯着钟龟年的眼睛看了看,微微点头:“那只好得罪了。” “来人,”许平保持着戒备的姿势,头也不回地喝道:“帮防御使大人在椅子上坐好了。” 两个叛军应了一声就要拿着绳子上前。 “且慢!”钟龟年喝了一声,然后正色对许平说道:“许将军,这案子本官没有徇私舞弊,本官判了斩监侯,然后把判书上报给京城,请刑部定夺。许将军,本官非常明白高尉官为什么会抗拒王事、当街行凶,本官也心存敬佩,这些本官都在上报给刑部的文书里面讲了,本官没有对高尉官动过刑,而且害交代狱卒要善待他,还请刑部能够免除对他家人的株连并给予抚恤。”钟龟年用力强调道:“这不是冤案!” “我已经懒得和你吵这个了,你看我甚至不责备你如何对待治下的百姓,”许平缓缓摇头道:“有一个不该死的人恰好是我的旧部、我的朋友,我要救他一命,就是这么回事。” 钟龟年看着许平那双平静的眼睛,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他吞咽下一大口唾沫:“那就只有杀了本官才行。” 说着钟龟年又把佩剑横举在胸前,左手抓着剑鞘,右手握上剑柄。 “别这样。”许平摇头叹息道。 “许兄弟,我不坐在这把椅子上的时候,我是一个普通人,有恻隐之心,自认为也是你的朋友。但是当我穿上这身官服,坐在大顺山东防御使的椅子上时,我不再是任何人的朋友,我代表的甚至不是主上,而是大顺的权威,没有同情或怜悯,我只能根据国家的利害来赏赐或处罚。”钟龟年完全无视那把指着他胸口的手铳,一把就把剑拔了出来,同时大喝道:“杀了我吧!” 许平没有开枪而是退开一步,看着钟龟年舞剑冲过来,许平又叹了口气把手铳随手丢下,再退开一步的同时把自己的配剑抽了出来。 其他几个叛军缓缓退到屋子墙边,看着钟龟年势若疯虎般地向许平发起一阵阵猛攻,后者好整以暇地挡开对方狂风暴雨似地一轮猛攻,长剑一摆就把对方的武器格到一边,用剑面一拍钟龟年的手臂把他打了个转,接着就踢在膝弯处将对手打得跪在地面上。 不等对方站起,许平用剑柄一敲就把钟龟年打懵在地,两个叛军冲过去把钟龟年抬到椅子上捆起来,这时许平已经写好手令,他在上面盖上印后交给一个部下拿去大牢放人。 等待的时候,钟龟年悠悠转醒过来,他在椅子上挣扎了两下发现无用后,再次抬头冲着许平喊道:“许将军,你难道一点儿都不替大顺、陛下想一想么?现在国势如此艰难,你怎么就不懂得以国家为重呢?” “我从来不懂得以国家为重,一贯是为私人恩怨置大局于不顾,”许平轻声答道:“这个钟兄应该是知道得很清楚的。” “天下苍生何辜?”钟龟年大叫起来:“许将军你要是把天下搞得大乱,那又会有多少家破人亡?多少人妻离子散?难道你指望残暴的昏明又回来吗?” 许平一声不吭只是看着门外,等着大牢那边的回音。 “现在天下太平了,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了,就算我做得有不对的地方,可难道山东不是盗贼晏平了吗?难道流民不都回乡,可以娶妻生子,安居乐业了吗?”钟龟年不依不饶地继续叫喊着:“许平你非要把这太平日子搅乱,让多少人香火断绝,让多少人重新辗转沟壑才安心吗?……” 钟龟年又怒吼了一会儿,许平终于按捺不住,一跃到他身边,冲着他叫道:“但是当天你不是这么和我说的!你不是跟我说明饿死全家老少,你只饿死一半;你不是说明夺走一家的一双儿女,而你会让他们挑一个留下的;你也不是说明让所有的百姓都不得活,而你只让其中三成、四成不得活!你说的是:辅佐顺王吧,开辟一个太平时代,一个人人都能温饱,都能膝前儿女环绕,不再会有冤无处伸,不再会被恶棍肆意欺凌而哀告无门的太平时代的!” 愣住的钟龟年一句话也答不出,但许平还没有结束:“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了?其实你根本不信会有这样的日子,对不对?你只是想改朝换代,你根本不想试一下,哪怕是试一下能不能有这样的日子。但你却这样和我说,然后我又去和我的部下们说!” 许平向钟龟年摊出手:“我手上的血是洗不干净了,这个你早就和我说过,我也知道。但我的部下们不是,他们以为他们会成为义士,抱着这样的念头去杀人、去牺牲、去浴血奋战直到把满腔热血都洒下疆场!但你把我的手下----成千上万的将士都变成了凶手,你害得他们会下油锅,会无法超生!” 高成仓被放出来后,许平喝令把所有俘虏的绳索都再检查一遍,然后挥手道:“走,我们出城。” 说完不等其他人反对,许平第一个拔腿就走。 安全来到城外后,许平面冲着几十个部下,对他们指着西方道:“好了,接下来你们就要开始隐姓埋名的日子了,我建议你们去山西,晋王一定肯收纳你们的,你们帮着他好好保卫边疆吧。” 一路上高成仓还没有来得及感谢许平,听到这话后大吃一惊:“那大将军去哪里?凤阳是肯定不能回去了!” “我回济南投案。”许平早就想过了这个问题:“我没法跑,今天这事必然轰动朝野,如果我不去投案的话,朝廷就会威信大损,说不定还会有宵小以我的名义起来作乱。” “那怎么行!” 部下们都大叫起来,叫嚷得最凶的就是高成仓,他觉得这简直成了许平一命换一命。 “反了吧!” 不知道谁先喊了一声,刚才有人就存着这个心思,还曾想劝许平夺取防御使衙门等济南要害,以许平的威名可能根本不会遇到抵抗。 这声呼喊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纷纷叫好,七嘴八舌地叫起来: “山东根本无人敢抵抗大人!” “南京!南京驻军也多是大人旧部!” 许平听他们喊了一会儿,耐心等他们的呼声渐渐平息后,摇头道:“天下已经太平了,山陕、中原、山东的流民都回家了,我是绝不会造反的。” 胡辰一声不吭地跪到在地,随着他这一跪,许平面前顿时呼啦啦倒下了一片,所有的旧部都跪倒在他面前。 “大人,我们愿意追随您,直到打下一个太平时代,一个不会有冤无处伸,不会有人被欺凌的时代。” “我做不到,如果我做得到我就会去做的。”许平依旧摇头,他不知道自己比李自成强在什么地方:“我除了领兵,对治国一无所知,王上和我志同道合,他做不到的,我也做不了更好。” “王上身边有奸臣,有小人!” “我将来身边一样会有山东防御使这样以国家为重的人,而王朝又怎么能没有这种人?”许平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永不会再挑起新的乱世,也不想再听到这个建议。” “你们不要随我来,我来济南不是为了害死你们大家才抛上这条命的,一路小心,如果有一个人被擒我都会死不瞑目。”许平最后把目光挪到高成仓脸上:“你也不要跟我来,不然这些兄弟的前途就是白白没了” …… 陈哲匆匆赶到防御使面前,伸出双拳给对方看自己手腕上的绳痕和淤肿:“许将军把火铳藏在衣服下,逼着我出去和左右说有要事相商,一夜都不许任何人以任何事打扰,然后就把末将捆起来关在屋里了。” 钟龟年哼了一声,见状陈哲试探着问道:“许将军投案后说什么了?” “他说他救不了天下的人,那救一个也是好的。”钟龟年揉揉眉骨,这件事该如何处置,只能交给朝廷定夺了。 [奉献] 第二十五节 隐情 “这是……这确实是……是……。” 内阁成员看到奏报上的事情经过后都瞠目结舌,像许平这样的元勋别说一般的罪行,只要不犯下十恶的头三条都能有回旋的余地。 不知不觉间李建泰额头上已经是汗珠密布,北方同盟反逆时,他散尽家产支持朝廷,几年来勤勤恳恳给牛金星当牛做马,总算是混进大顺朝廷的内阁了。顺王虽然是开国之君,但是把内政权几乎完全下放给丞相和内阁,现在的风光已经不在前朝之下。 从技术上许平的罪没有什么好讨论的----这案子的难度完全不在技术上,理所当然该给许平定死罪,万一顺王不准,丞相和内阁----包括李建泰就得拒绝奉诏,以辞官不做相威胁要求主上收回赦免许平的乱命。所以看完奏报后李建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联系钟龟年,让他修改奏报,内阁先压一压。如果钟龟年他不识相的话……李建泰也没有一丁点的办法,他是牛金星的弟子。 “太师,许平这是反,而且还企图挟持主上。”另外一个入阁的降官张缙彦大声道:“如此大逆不道之举,岂能轻赦?” 李建泰望过去的目光里带上了一丝敬佩:你真有种。 其他内阁的成员大多也用类似的目光看着发言者,他还在陈述自己的理由:除了这种案子是一定要有责任人的,如果许平没错那错的就是山东防御使,如果山东防御使被处罚,那以后地方行政也就没法干了,不惩罚许平势必激起中央和地方各级官员的众怒。 可是,许平在军中人脉如此之广,李建泰虽然对张缙彦说的这些很赞同,但刚才他在一眨眼后就想到军方的意见,南方又热火朝天地打起来了,将来凯旋的将领在主上面前喊冤,地方上将帅呼应,李建泰李建泰自问如果是自己坐在顺王的位置上,是不会舍不得抛出几个替罪羊的来平息军方不满的。 “可是,”张缙彦话锋一转:“许平在军中素有威望,现在干戈未休,此案又是他去劫狱救一个旧部,如果莽撞从事吾恐那些不识大体的武夫们会口出怨言,有害于国家之事。” 李建泰默默地等着张缙彦的下文,在心里哼了一声:“你居然也知道这个?那刚才你还敢说什么治许将军的罪?” “那张大人以为该如何是好?”牛金星当然不能同意处罚钟龟年,山东经营得井井有条是模范省份,更不用说钟龟年还是他的亲信弟子,而他也无法想像不处罚许平的后果。正如张缙彦所说,百官会对这种结果失望,丞相理应秉公执法并保护勤奋工作的官吏。 “最好某过于不公开此案,让山东防御使修改奏报,绝口不提许平反之事。”张缙彦接着说出的话让牛金星听得莫名其妙,与刚才的建议大相径庭,简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可……”牛金星想说,如果把许平放出来,那日后消息难免走漏、还是会让其他官员灰心,这个武夫说不定又会看什么不顺眼去劫狱,而且山东防御使的工作也没法再干下去,总之就是张缙彦刚才那一堆理由。 “此刻是非常之时,事急从权。”李建泰突然张口附和起张缙彦来:“太师,下官也认为此刻不是把此事闹得沸沸扬扬的好时候,下官认为不妨让陛下赐死。” “赐死?”牛金星皱眉思索的时候,李建泰和张缙彦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将来就是有风声传出,大家会觉得陛下是念在许平的功勋上从轻发落,显示了陛下的仁德。” “早一日把此案了结,国家就节省一日的元气,”张缙彦和李建泰一唱一和的劝说着,最末他还慨然道:“为了有益国家,下官愿意去和陛下讲。” 丞相牛金星当然不能同意,接下来就是处理方案的细节讨论,最后决定先模模糊糊地告诉顺王许平在山东与地方官府发生了些纠纷,具体情况还在探讨研究中,至于给山东防御使的急件,内阁自然不用发,这个牛金星肯定会去私信的。 …… “许平下野后,纠集一些军中旧部,利用军队在南京、山东等地走私,本来地方官府对此也是眼睁眼闭的,接连闹出了几次纠纷也装没看见,毕竟许将军是元勋。这次过济南时,几个新来的衙役不知道这些贩运私货的军人的身份后台,冒冒失失地去检查,被负责押送的高成仓残暴杀害……” “寡人知道高成仓,”李自成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猛地一阵摇头:“他是大将军的亲信没错,但大将军不会做这种事的,一定是有人诬陷大将军!” “是,臣再去查,”牛金星应是后又问道:“陛下,江南战事如何?” 在接到黄石的拒绝信后没有几天,浙江、湖广就报告遭到南军的进攻,对此李自成颇有些惊讶。许平把城外的新军参谋司大营改成大顺参谋司,现在李自成经常在那里和刘宗敏等人讨论军情。 “残明弹丸之地,要是坚守关隘还是件麻烦事,”李自成不以为意地说道:“就算是突袭,也应该集中于一点儿,或浙江、或湖广,现在他们四处出击完全是分散浪费兵力,真不明白齐公怎么会不智于此?难道他觉得可以用数省之人力,与中国抗衡么?” …… “七月二十七日,许平亲自赶到济南府向山东防御使要人,钟龟年的意思是,这次都闹出人命来了,如果不闻不问就不好和百姓交代了,建议许平忍痛割爱,把高成仓交给官府处置。许平要人未果后,负责在山东走私的胡辰担忧牵连自己,唆使、协助许平调动军队,攻打山东防御使衙门和节度使衙门,劫走人犯。”数日后,第二份报告又送到顺万御前。 “这真是一派胡言,胡辰寡人也见过,他对大将军忠心耿耿没错,但怎么可能去走私呢?”李自成生气地反问道:“难道你们觉得寡人眼瞎了么?” …… 再数日。 “陛下,这是山东节度使的亲笔奏章,许平劫持陈哲,导致节度使衙门和整个济南城防混乱数个时辰;这是山东防御使的奏章……这是济南衙役元宝的证词,那两个殉职的官差是他的下属……这是亡者遗族的血书……” 后面还有其他有关此事的汇报: “山东防御使一开始仍不愿动许平,脱困后只下令擒拿胡辰归案,许平命令这些人擅自离开军营,自己满不在乎地扔在济南城中吃酒,扬言动动手指头就能让山东百官吃不了、兜着走。所有山东防御使要擒拿的人犯,无一不事先得到消息逃脱,许平消息灵通,迄今为止一个也没能拿到。” “那许平呢?”李自成听得无名火起:“先把他拿下了问话!” “山东防御使已经把许平请到衙门后院暂住,除了不让许平回凤阳外仍以礼相待,现在钟龟年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所以请朝中示下。” “哼。”李自成显然也没想好该如何处置许平,顿了一顿后问道:“太师,寡人不太懂律法,不过攻打衙门,劫持官员,这不是反么?” “如果许平心里的念头是要夺权、那是反,如果他觉得律法不公,暴力抗法、蔑视朝廷,那也是反……不过以臣所见,许平只是想救他的手下,而且自觉朝廷不会把他怎么样,从他闹事后还在济南喝酒听戏来看,臣以为很难说他有反心。” 李自成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沉声问道:“内阁打算怎么处理此案?” “人又不是许平杀的,臣觉得许平未必有反心,他早就不领俸禄了,”牛金星吞吞吐吐地说道:“臣以为,大王赐给许平的那些宫女和御厨,不妨罚还。” “就完了?”李自成大叫一声,语气里满是惊讶。 “是啊。”牛金星两手一摊,显得很无奈。 “你莫不是收了许平的贿赂?”李自成怒气冲冲地质问道:“人命关天,这岂能就算了?” “现在国家是用人之际,”牛金星道:“此案山东防御使甚至不敢走漏风声,唯恐扰乱军心。” 李自成“嘿“了一声也没有了下文。 “许将军在山东防御使的衙门里也说,关他也是无用,关的越久风声走漏的可能性越大,到时候山东防御使越没法收场。臣深以为然,所以恳请陛下尽快了结此案。” “寡人知道了。” 李自成说话的声音很平静,不过牛金星凭借着多年的经验从中察觉到了杀气。 …… 牛金星主持的内阁散会后,李建泰慢悠悠地返回了自己的官邸,见老爷吃饭的时候显得有些神不守舍,李夫人把围在桌子旁的年轻妾侍们都轰走,根据她的经验这就说明李建泰心里有什么紧要的话想吐露一番。 “还是大将军的案子么?” “是啊,”李建泰脸上浮起了一丝微笑,许平是个很讨厌的阻碍,各方面都是:“秦晋二藩乃是大将军的好友,辽蜀二藩也是他的部将,湖广、浙江、山东,处处都是他的故旧手握兵权,便是大将军无爵,只要他一天不去,这削藩终究是一句空话啊。” 李夫人从李阁老的脸上读出了得意与欢乐,李建泰估计顺王为了避免风波和议论,很可能就会给许平一个就地赐死,不过如果顺王最终还是不顾丑闻外露和朝野大哗的风险要把许平送入北京的话,一个服毒畏罪自尽想来牛丞相还是能安排得很妥贴的。 只不过…… “王太子也就算了,王太孙对大将军十分敬仰,这案是必翻无疑的,只是时间问题,而我却置身度外,完全扯不上关系。”李建泰情不自禁地呵呵笑起来,当初才一听张缙彦的开头,他就把对方的用意猜了个**不离十,只有牛金星这样跟随李自成多年的重臣分量才足够,只有他被抛出去谢罪才能让武人心服口服;如果牛金星能够脱身的话,那么其他的阁员就都跑不了,即使你称自己不同意此案的处理也未必有用。现在,则完全和内阁扯不上关系,虽然牛金星被众人哄得去为国设想了,但到时候大家反戈一击翻脸不认账,就成了他私加陷害了。 “我堂堂的进士,庶吉士,却给牛丞相这个臭虫一般的小举人当了三年的狗,”忍不住吐出这句心声时,李建泰满面都是鄙夷之色,其中既有对牛金星的,更有对他自己的厌恶和不屑。以往每次牛金星大步走在百官之前时,李建泰不时总能从其他官员眼中察觉到同样掩饰得很好的这种情绪。就是那两个拜牛金星当老师的崇祯朝庶吉士也是一样,不提牛金星,钟龟年又是什么东西?一个秀才居然能和状元郎平起平坐,不,居然是爬到他们头上去了:“牛金星见识浅薄,无才无德,等我当上了丞相,以我的才学……” “老爷,还有张缙彦呢。”李夫人提醒道。 “他一个普通进士,如何能和我庶吉士相比?”李建泰轻蔑地评价道,接着脸上有充满了憧憬:“我必定能辅佐陛下开太平之治,青史流传。” …… 晚上刚刚睡下的牛金星就被叫醒了,顺王派来紧急使者召见。牛金星跟着使者出城,一路直奔狼穴,最近一段时间顺王李自成一直在这里过夜。 走进灯火通明的狼穴大厅,牛金星看到李自成、刘宗敏等人脸上都神情严肃,连卫兵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杭州失守了。”李自成告诉牛金星:“我们需要派遣更多的军队南下增援,国库如何?” “杭州?杭州失守了,这怎么可能?”牛金星吃惊得叫起来,才一开始交锋,湖广的余深河就报告对面至少有四万有战斗力的明军,他先左后右,一下子放弃了湖广南部脱离了和明军的接触,然后就一个劲地请求援兵,要求至少立刻发给他一万五千名精兵。 而浙江方面也报告明军有战斗力的部队超过五万,当时牛金星和李自成都觉得前方将领是在夸大其辞,不过浙江和湖广的战局确实越来越不妙,南京驻军一**地开赴浙江仍无法制止明军的推进。不久前庐州又报告明军大概又有两万生力军从江西杀出,南京西部需要援兵。 一下子动员十几万主力军出境作战,李自成、刘宗敏和牛金星虽然吃惊,但是心中也纷纷宽了一口气,这看起来是南明的垂死挣扎,这样穷兵黩武他们估计南明是挺不了几个月的。 “突然有好几千兵马从海路而来,现在战线在浙西,杭州猝不及防,守将郁董生死不知。” 发现南方的战局开始脱离控制后,李自成星夜把牛金星找来让他立刻筹备调兵南下所需要的后勤物资。 谈完这些后,李自成把牛金星叫到寂静处,哑着嗓子说道:“许平的事,寡人主意已定……” 牛金星看到李自成的独目中满是杀意,急忙叫道:“陛下,臣刚刚收到另外一份密报,济南之事恐另有隐情。” 李自成闻言一愣,连忙问道:“什么隐情?” “还不清楚,刚刚收到的,臣已经派人连夜赶赴济南追查,有个十五天大概就能搞清楚了。” 有个十五天,大概南方的战局就能看得更清楚了。 [奉献] 第二十五节 官营 沈阳辽王王府,吴三桂手里捧着一本书,津津有味地看着,不适还发出一两声轻笑。对面一老一少两位臣子都被赐座,这二人毕恭毕敬地坐着,目不斜视耐心等待着辽王的吩咐。片刻后辽王又发出一声满足的长叹,手中的书没有合起来而是折起摆在桌面上,两位臣子仍是一动不动,完全没有胆量去偷窥一眼是什么故事让辽王看得如此开怀。 山东的秘报已经送到沈阳,辽王看完后递给那个老臣过目。 “也不知道许师兄到底都从齐公那里学到了什么?”私下里吴三桂已经以黄石的弟子自居,脑表事件以后,吴三桂对黄石的畏惧加重了不少,以一世英雄自诩的吴三桂至今回想起那事仍不寒而栗:被猜到大概的想法虽然不好,但是对面既然是齐公那一点都不被猜到也不可能,但是对方能彻底猜透自己的喜好、意图,更能推测到自己的随后的一连串反应,这就不能不让吴三桂骇然了。 听说南边又打起来以后,吴三桂立刻把齐国的使者贺飞虎还有那个什么夏完淳礼送出境,从头到尾吴三桂就没有生出过一星半点的留难念头。 反过来说,吴三桂觉得李自成倒不是什么难对付的主,顺并没有定下完善的藩政制度,早在其他各藩想起来之前,吴三桂就把长子吴应熊派去北京当人质了。年来吴三桂不惜血本地贿赂内阁大臣,在大顺朝中获得了不错的名声。 这次许平的事变吴三桂也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了蛛丝马迹,吴三桂的针对大顺的藩外情报机关----贡礼司闻风出动,李自成还蒙在鼓里的时候吴三桂就已经读到了从山东发回来的第一份报告。 “殿下,内阁这是削藩之心不死啊。”洪承畴陪吴三桂看完报告后,立刻点破了这一点。大顺对南方相当乐观,内阁普遍认为从历史上,前朝余孽被压缩到这般地步后灭亡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所以大顺未来的主要敌人是自己的藩国。 虽然许平没有藩国,但是贡礼司报告大顺内阁仍然把他当作第一假想敌,削藩最危险的敌人就是那些能成为旗帜的反对者。许平和几大强藩藩王关系都不错,而且有极大的号召力和影响力,看上去似乎也不会同意削藩。秦晋二藩不必说,辽、蜀二藩藩王也是许平保举并且曾是他的部下,将来可想而知心怀不满的藩王们会试图推举谁当闹事的挑头人,丞相和内阁成员们暗中都为此头疼不已。 “殿下,我们应该立刻揭发牛金星,保住许将军。”不管对许平的所作所为有什么看法,洪承畴第一个念头就是要让牛金星和内阁的阴谋流产,许平就是阴谋磁铁,只要他在辽藩就从容得多。 “不必慌张,没有必要让丞相和内阁对我们不满。”吴三桂显得心平气和:“许将军不会有事的。” “这事可大意不得。” “现在远不是朝廷有余力考虑削藩的时候,”和乐观的大顺内阁还有悲观的洪承畴不同,吴三桂对齐国公非常有信心:“齐公很快就会粉碎丞相还有阁老们的削藩美梦。” 许平的表现让吴三桂和洪承畴都非常惊讶,而旁边那个始终没有插嘴的年轻臣子仍在默默旁听,偶尔把他认为的重要事项记到随身携带的小本上。 “我和许将军历来都是言谈甚欢,”吴三桂觉得大顺重新启用许平不过是时间问题,唯一要担心的是许平心灰意冷不肯出山:“到时候许师兄要是不肯出来领军对付齐公,本王就去一趟山东,亲自劝说与他。” 洪承畴不打算询问吴三桂打算怎么劝说许平,臣子显得太有好奇心不是一件好事。 “小国之道,在于合纵,大王说动许将军出马后,岂不是大大有利于朝廷。”洪承畴早就和吴三桂说过,南北的战争最好旷日持久地打下去,永远地打下去才好。 “联吴抗魏,存国之道”吴三桂笑道,不少心腹都建议他私通南方,泄露军事机密给齐国公,不过吴三桂一直旗帜鲜明地支持朝廷:“只是到底谁是吴,谁才是魏啊?” 洪承畴把嘴闭上手显出一副陷入深思的模样,在主公面前表现得太精明没有好处,对大势的预测更是属于主公的专利,这方面显得愚蠢一点是不会有什么坏处的,反正他已经向主上说出了想提醒对方注意的。 “这治国……”吴三桂接下来的话激起了洪承畴注意,作为国相他的首要任务就是把辽王布置的内政任务办妥贴,只要把这些事执行好,洪承畴相信吴三桂是不会介意自己表现出的目光有多么短浅的,他只听吴三桂断言道:“还是要靠法家。” 洪承畴没有吭声,自秦以后,不承认土地具有私有属性的就是现在的辽藩了,而随后的清洗运动又把大批企图思考的罪犯消灭掉了。 “土地归公,授田制只是第一步。”吴三桂伸出一根指头,大言不惭地说道:“现在下一步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听到这话的一瞬间,洪承畴脑海飞速转过一连串的念头,法家认为除大王之外其他人根本不应该思考,而种地以外的其他活动都难免会竞争、需要创新、会刺激思考行为,所以韩非子一针见血地指出:工商活动是需要和学者、言论一样被彻底禁绝的。 “上农除末令!”洪承畴脱口而出。 吴三桂笑着点点头,眼中满是赞许和嘉奖:“相父说得不错,辽藩是到了该颁布上农除末令的时候了。” 旁边陪坐的年轻辽藩臣子是《辽东人民观察家》的主编易成,这两句对答在他听来实在有如天书一般,无法理解就无法宣传,得到吴三桂允许的示意后易成问道:“国相,上农除末令是什么啊?” “秦一统天下后,始皇帝让李斯颁布上农除末令,禁绝盐铁陶林牧渔,”洪承畴告诉易成在先秦时代,不用说其他工业、手工业,就是冶铁都是私营,随着上农除末令的颁布,除了种田以外的所有生计在秦境内均为非法:“没有陶器就无法烹饪、储藏;林产归公,砍材、烧炭、狩猎均为盗贼;畜牧归公,禁止私人养家禽、家畜;在江河湖海捕鱼也视同盗贼反乱。相比这些,盐铁反倒是小事了。” “祖龙真是好气魄!”易成由衷地叹息道,一个人如果想吃肉、吃鱼、生火、烹饪……所有的生活必需品都必须从国家处获得,秦政府扫除了一切竞争者垄断了全部的商业:“这确实是富国之道。” “只是百姓未必肯依,百姓多时愚民愚妇,一点也不懂得以国家为重,以大局为重,”洪承畴对此却是非常担心,上农除末令颁布导致天下百姓生计断绝,唯一的出路只有种田,而土地还是国有的,秦律连父子的土地继承权都不承认,而造反的百姓在反抗秦朝暴政则表现出比当初保卫六国国君要强得多的勇气和牺牲精神:“陶林牧渔,汉太祖皆恢复之,盐铁之外,此事关民生的四项就没有被再禁绝过,除了渔,前朝嘉靖年间曾在东南禁渔,百万渔民转而为盗,倭寇蜂起……” 吴三桂看得出洪承畴是真心替辽藩担心,不过这种担心只是让他哈哈大笑起来:“那是因为秦朝没有《辽东人民观察家》。” 说完吴三桂就转头往向易成,目光中充满了信任和期待:“易卿家,你都想到了什么?” 而易成果然没有让吴三桂失望,他抖擞精神答道:“首先,‘上农除末令’这个名字,臣以为是不能用的。” “当然。”洪承畴不假思索地表示赞同,这个法令给他的唯一印象就是:暴秦之欲无厌。 “两个月前,齐公曾在福建快报上发表署名文章,讲述南朝未来的设想,和他的奋斗理想,其中有两个词臣以为很适合借用过来解释殿下的法令。”能够从观察司中脱颖而出,易成绝非凭借侥幸:“臣以为,殿下的法令可以改为:同工同酬,按劳分配。” “哦,此话怎讲?” “比如养猪,有人运气不好遭了猪瘟,有人则没没有,付出了同样的努力却没有得到同样的收获,这是公平的么?殿下爱民如子,公正严明,岂能允许这种不公的事现于我们辽东?同样是捕鱼,有人在卖鱼的时候吆喝得好,差鱼也能当成好鱼卖掉,而有人笨嘴拙舌,好鱼也卖不出去最后却臭了,劳无所获,殿下当然要替老实人撑腰。而唯一解决这种问题的办法就是,一切收归官营,只要安心养猪、捕鱼,藩府就能保证他衣食无忧……”秦的上农除末令,里面只有六个血淋淋的禁字,而易成娓娓道来的官营法案,则充满了人性的光辉。 吴三桂和洪承畴都一切叫好,新法案的实行和宣传任务交代完毕,辽王又问道:“《辽东记略》,反应如何?” 观察司最近在推广署名作者为辽王本人的一本书《辽东记略》,这本书既是辽境内所有考试的必测内容之一,还正在制造缩减本准备当作给辽东的孩子们的识字课本。 “非常好,百姓们都说,读了殿下的书,吃饭也香了,睡觉也踏实了。” 吴三桂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拍马屁。” 在洪承畴和易成走之前,吴三桂举起桌子上的书以示二人,上面写的乃是赵高“指鹿为马”的故事。 “臣明白。”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吴三桂笑着补充了一句。 “臣明白。” …… 三条沟这个村以前一向是自己推举个村长,去负责和官府沟通事宜,辽东光复后不久,辽阳城那边派来了一个老军人出任村长,这个老军懂的东西很多,领导全村的人领会辽王府意图。 村长继承了发展了观察司“大同世界能够在一个省先实现”的理论,将其进一步改进为“大同世界能够在一个村先实现。” 村长领着全村人努力诵读辽王殿下亲著的《辽东记略》,欣喜地向县里报告三条沟村因此创造出了许多前所未有的奇迹: 比如村门口风魔了十多年的陈疯子,再连续听了十天的《辽东记略》后,突然不流口水了,而是站起来高呼:同工同酬,按劳分配,辽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再比如老王家的傻子老二,在村里人帮助他学会诵读《辽东记略》后,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了,现在是宣传同工同酬、按劳分配的村积极分子,帮助无数小农思想浓重的后进村民意识到自己的落后,主动上缴了私养的家畜和家禽。 最近《辽东人民观察家》的记者到疗养附近来了解同工同酬法案是如何造福辽民的,附近各村都争先恐后地描述在实现按劳分配后,生产急剧提高,家畜……不,是国畜存栏和国鱼产量都像是翻着筋斗云一般地节节攀升,粮食产量更是不用替了。三条沟的村长也当着《观察家》记者的面向县里激动地表示,明年三条沟夏粮要实现翻一番,秋粮则要再翻一番。 …… 常由对海州最近发生的事情有点看不明白了,上面说要清查南方的细作,辽王府估计每一百个人里就有一个,所以常由住的这片民居得揪出来五个。现在街坊邻里相互之间就像防贼一样地互相防备着,可是常由看谁也不像是被南方收买的的细作啊。 海州城已经开始普及小儿识字,常由的孩子已经去上过半年学了,冲着这个,哪怕是工钱再少给一些他也认了。儿子还没有放学回来,干了一天活回家的常由虽然饥肠辘辘,但坚持不让妻子开饭。 突然,门被一脚踹开,吓得常由夫妻都一个哆嗦,一帮彪形大汉夹着常由的儿子一拥而入,为首的正是甲长,他身后是神情严肃的小学老师。 “常由反贼!”甲长手臂伸得笔直,指着常由的鼻子骂道:“你竟敢反驳辽王殿下。” “谁?俺?”目瞪口呆的常由又惊又怕,连忙一阵辩白:“冤枉,冤枉啊。” “你来说。”甲长低头看着常由的儿子,鼓励小孩道:“把你今天白天对先生说的再说一遍。” 小孩稚声说道:“《辽东记略》上说,辽王和百姓----其中也有我,是最亲的,昨天爹和我说:辽王不是最亲,爹娘才是最亲。” “哼,反贼,你还有何话说?”里长怒吼一声,反贼名额就差一个了,他猛地又是一伸手指着躲在炉边瑟瑟发抖的常由妻子,问那个孩子道:“你娘,在你爹口吐大逆不道之言时反驳了么?” 恐惧已经变得有质感,在揉捏着妇人的心脏,躲藏在身后的另外一儿一女迸发出啜泣声,这声音一下子压倒了妇人胸中的恐惧,让她重新恢复行动和言语的能力。 “常由反贼!”不等长子回答甲长的问话,妇人就跳前一步尖叫起来:“他曾辱骂辽王殿下为禽兽!” “什么?” “什么!” 常由和甲长同时大声嚷出来。 甲长一挥手,如狼似虎的大汉们就一拥而上把常由叉起来,甲长凑到妇人眼前:“不用怕了,说,他到底是怎么辱骂辽王殿下为禽兽的?” “他说:虽然诵读了《辽东记略》百多遍,但也只学到了辽王殿下的一点皮毛!” “反贼!”甲长回身一个大嘴巴子把常由抽昏过去:“押走!” “严惩反贼常由!” 妇人跟在人群后,呼喊着口号一直到街口,然后一路小跑回家,进屋后碰地一声把门紧紧撞上,泪水在眼前里一个劲地打转。 “娘,”背后传来一声迟疑的问话声,惹祸的大儿子满脸迷惑地问道:“孩儿说错了么?” 这声问题一入耳,妇人就感到胸口再次被恐惧所充满,她跪下来把三个孩子都拢在怀里,竭力不让泪水涌出眼眶:“反贼常由是个禽兽,辽王千岁才和你们的亲爹一样!” [奉献] 第二十七节 兄妹 浙江明军的左翼沿海而进,面前的顺军的抵抗又一次被压倒,宁波府就在前方不远。 “卿议会虽然没有明说,不过一样不希望赦免闯营精锐,”之前战争抓到的俘虏不算很多,只有极少量能算是长生军官兵,而最近这次战斗俘虏的顺军有好几千,其中三百多人都是曾经和许平转战过河南的,金求德提醒黄乃明道:“凡是长生军都不赦,这些从河南就跟着许平的都是他的死党,没有这些党羽他凭什么纵横天下?今日若是妇人之仁,日后公子必定会后悔的。” “是啊,不知道还要用多少我们的将士性命去换,”卿议会和南方的报纸已经把许平手下的长生军宣传成无恶不作的盗贼集团,宣称其中每一个人都是杀人如麻、残忍冷血的恶棍,南军的士兵对此也十分相信。对于之前的杀俘黄乃明始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天的事情他同样不打算干涉,只是提醒金求德道:“不要有书面命令留下来。” “这个自然。” 正如出兵前所估计的那样,想必后来加入顺军的新兵,对长生军官兵的消灭动静反倒更下,这些在河南投军的流民大多孤身一人,亲属不是死在明的暴政下就是渺无音讯;反过来说,其他顺军士兵大多有亲人在家乡,那些江南籍的顺军士兵有的甚至还是大家族的子弟,如果杀到他们头上恐怕会造成很坏的影响。 尤其是浙江籍的士兵,明军并不把他们当作战俘扣留,黄乃明已经下令进行籍贯核查,凡是家乡已经被明军收复的顺军战俘就发给遣散费让他们回家,其余的则随辎重部队一起前进,每攻克一地就将此地的俘虏放还,此举为明军赢得了相当不错的名声,这也是浙江流亡卿议院的要求之一。 对战俘的鉴别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批又一批浙江籍顺军官兵被带到军营门口,那里坐着一长列明军军官,顺军战俘在写有他们名字的文书上按下手印,然后接过递过来的一个钱包,接着就欢天喜地离开明军军营。 而其他各省的战俘则还要继续关押下去,明军在浙南已经建立了几个战俘营用来关押他们,根据计划在舟山将在平定宁波府后被改造为一个大的战俘营,那里四面环海,只要驻扎一支水师就能有效控制俘虏们。 带有陕西、河南口音的顺军是明军的重点关照对象,被确定于水淹开封之前参军的顺军官兵被分成一些小队,不引人注目地带到山林间予以枪毙然后就地掩埋。金求德已经下令,针对长生军的行刑将被称为:出于对无恶不作的匪徒的厌恶,而在官兵中出现的自发报复性行为。 “公子放心吧,只要对将领以礼相待就够了。”金求德曾宽慰黄乃明道:“曹操在官渡善待降将,大家就称赞他的仁厚,谁还会记得他把袁家的降兵都坑了呢?” 在黄乃明的大营里, “我军一路奏凯,浙江已经基本光复,各路闯贼正在争先向南京逃生,”参谋们很兴奋地指出军事行动比计划的还要顺利,很快就要展开对南京的攻势:“少帅,或许可以把水师调入长江,万一闯贼选择不战而逃撤回江北的话可以干扰一番。” “我觉得这是多虑了,”黄乃明认为在取得长江沿岸的基地前,水师在长江内的作用有限,而且他也不认为顺军会舍得放弃南京:“我们会在江南消灭大量的闯贼的。”----消灭更多的顺军,尤其是长生军,这样就是许平付出也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 众人散去后,一个访客来到黄乃明的大营外,卫士没有进行通报,访客站在帐篷的门前,凝神注目了黄乃明一会儿,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黄乃明的侧影激起了访客不少的回忆。 “大哥。”黄子君开口叫道,打招呼的同时迈进她兄长的行营。 “小妹,”黄乃明有些吃惊地叫了一声,抬起头望着来人:“谁送你来的?” 一开始听许平弹琴时,黄子君总觉得对方身上有些熟悉的影子,这种似曾相识的温暖感觉让她感到很愉悦。不过后来则渐渐反过来,兄长的某些表情和动作会让黄子君突然愣住:“杨怀祖嘛,他快要去南洋了,临行前也想来见见大哥。” 贺飞虎回到国内,南洋屯垦团需要新的总督,和南洋诸国也需要新的联系人。杨怀祖的手臂折断在山西,现在已经无法上阵打仗,黄石就打算把这个职务交到他手里。 “哦,杨兄弟呢?” “他先去找他弟弟了啊。” 黄乃明脸上不动声色,心里暗暗警惕,他知道嫡母不愿意妹妹继续守寡,总在劝说妹妹改嫁,而杨怀祖似乎也有这个意思----他残疾以后一直没有成亲,黄乃明不觉得他找不到合适的人家。虽然父亲和杨家的关系很深厚,但黄乃明总觉得妹妹就算改嫁也不该找个断了一臂的残疾人,黄乃明估计嫡母心里多半也是不愿意的,他计划过会儿找个机会暗示一下。 “而且,小妹对于北方的那位劲敌……下毒的计划看起来是失败了……小妹对他可是有非同一般的影响力……”黄乃明猛地一阵摇头把这个念头驱逐出脑海,随着和金求德相处日久,黄乃明觉得现在有些念头会让自己感到十分惊讶,起码自己以前是绝对不会把亲人搁在政治天平上筹码的。 “大哥你干什么呢?”黄子君观察着兄长的表情,轻声问道。 “没事。”黄乃明随口答应道。 “杨大哥对我就像是兄长对待亲妹子一样。”黄子君说道。 “哦,是啊。”黄乃明完全不信,但是妹妹这样说他就放下心来,接着笑问道:“我那两个外甥怎么样了?” 黄子君脸上立刻绽放出夺目的光彩,绘声绘色地给兄长讲起她两个孩儿的近况。 兄妹二人说笑了一阵,黄乃明站起身来:“我还给他们备了些玩具哩。” 走到行军床前的箱子边,黄乃明取出了几把精致的木制短剑、手铳,托着它们回头对跟过来的黄子君道:“回泉州的时候,我会再带匹小马回去。” “嗯,”黄子君伸手接过兄长递过来的玩具,但是目光一直盘旋在黄乃明的床头柜上,双手捧着那些物什,答应得显然也是心不在焉。 “小妹?”黄乃明奇怪地看着妹妹,顺着黄子君的目光望过去,看到自己总是随身带在身边,休息时就解下放在床头的那块玉佩。 “哦,这个吗?”黄乃明微笑着一伸手把玉佩取在手中,递到妹妹眼前:“小妹要想看看它吗?” “嗯。”黄子君把手中的玩具抛到床上,接过那块玉翻来覆去地打量起来,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会儿后,黄子君捧着那块玉踱到灯旁,又是好一番认真查看。 “这玉佩真不错,”黄子君终于开口道:“从……从没有看到过这么好的玉。” “是父亲给我的。” “则是爹的东西?”黄子君回头盯着黄乃明的眼睛,语气里满是疑惑:“骗人!我从来没有见过。” 黄乃明笑嘻嘻地说道:“看来爹还是疼我多一点啊。” 看到妹妹皱眉绷起了脸,黄乃明收敛起笑容,思索了一下叹道:“其实这里面是有隐情的,爹他也是难过啊,所以才不愿意提起。” 黄乃明觉得父亲多半是觉得找不到失散的孩子了,所以就把这件事深埋在心底,平素也不向家人提起。弟弟战死在河南,黄乃明甚至没有机会最后见他一面,每次到了弟弟的忌日时,小妹总是显得伤心欲绝,黄乃明觉得虽然希望渺茫,不过若是小妹知道还有一个兄弟在人世总是个安慰。 “……大概就是这样的,父亲说从日子上算,应该比我略小,崇祯元年二、三月的样子。”黄乃明看到妹妹的脸绷得紧紧的,一丁点的笑容都没有,叹息道:“就是人海茫茫,无处寻觅啊。” “他应该和大哥长得有些像吧。”黄子君突然插嘴道。 “当然了,亲兄弟嘛。哦,虽然二弟和我不是很像,但那是因为我和二弟都比较像娘而不父亲,而这个兄弟是我姨娘的孩子,和我应该比较像吧。” 黄子君又低头去看那块玉。 “本来我还想这玉如此珍贵罕见,说不定我就能碰上了,只要碰上了,就不会错过,不过这几年来我走遍数省,仍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黄乃明还找机会和不少经营玉石的商人打探过,山西、陕西、直隶、河南的大商人都一一问过,但是没有人对此有任何印象:“或许我们那个兄弟过得还不错,不需要把玉石出售……” 一直捧着玉低头不语的黄子君抬起头来,黄乃明吃惊地看到妹妹眼睛里已经满是泪水。 “小妹……”黄乃明走过去想宽慰妹妹:“我会再去找的,说不定哪天……” 黄子君突然退后一步,猛地把玉佩高高举过头顶,尖叫了一声就把它用力向地面掷下。 黄乃明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愣愣地看着面前的黄子君----她满脸通红、眼泪喷涌而出。 “爹!爹真是太对不起我娘了!”黄子君掩面而出,悲切的哭泣声渐渐远去,黄乃明也总算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哎呦,”黄乃明跳过去一步,从地上拾起自己的玉佩,小心地呵气把上面沾染的泥土吹去,幸好没有丝毫的损坏,黄乃明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自责道:“我怎么会和妹妹说这个呢?” 不过黄子君的反应也让黄乃明有些难过:“大丈夫三妻四妾,父亲做得就算很好了,再说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多一个哥哥有什么不好?妹妹的心眼真是太小了!” …… “父亲太对不起我娘了。”黄子君再次来的时候情绪似乎稳定了一些,不过见面张嘴就是这句话。 “是,是。”黄乃明见妹妹眼边泪痕犹在,也只好随口附和。 “这事一定不能让我娘知道。”黄子君斩钉截铁地对她大哥说道:“你决不能对我娘提起这事。” “小妹放心,放心,我一定只字不提。”黄乃明伸出手做了个指天立誓的姿势。 …… 从浙江返回福建后,黄子君立刻去见她的母亲。黄夫人知道自己这个女儿是个闲不住的人,她父亲对她也是百依百顺,所以黄子君想去浙江看望兄长顺便散心时,黄夫人并没有太过阻拦。 “娘,孩儿想嫁给杨家大哥。” 黄子君开口说话,让黄夫人大吃一惊,之前黄子君自己还总说配不上杨家大哥,有时还中旁敲侧击地劝对方早日成亲。 虽然黄夫人认为自己的女儿配得上任何人,不过有些事黄家里人肚子里清楚嘴上从来不说,今天女儿突然冒出这个念头是黄夫人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的。 尤其是杨怀祖很快就要出海前往南洋,黄夫人知道女儿若是跟着一走,那就很难说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一趟,而且她还会把自己的外孙也带走。 但无论黄夫人如何询问、劝说,黄子君都像是铁了心一般,执意要嫁去杨家,而且执意要尽快带着孩子跟未来的南洋总督一起出海离家。 黄夫人百般无奈,就像让黄石来劝说女儿回心转意,只是这次就算是黄石也一样问不出黄子君下此决心的理由。在一切沟通的努力都失败后,黄石无可奈何地说道:“如果你真的不后悔的话。” “孩儿不后悔,孩儿就想和杨家哥哥成亲。”黄子君的语气坚定至极,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怀祖知道这事么?”黄石悻悻然地问道。 “知道,他说愿意照顾孩儿,还有孩儿的孩子。” 黄石等了一会儿,见女儿还是没有任何解释原由的意图,终于点头答应了这桩婚事:“明天让他来我的书房见我,我要和他谈一谈。” [奉献] 第二十八节 曲终 “各条战线上的闯贼都在败退,”赵慢熊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乐观,浙江的顺军丢弃了大量辎重和他们的重炮、堡垒,向南京方向撤退以避免被两面夹击的明军所合围,不坚守要塞足以说明敌方对本方及时反攻解围失去了信心:“抛去那些首鼠两端的杂鱼,现在江南还有战斗力的闯贼也就是两、三万人,我军数倍于他们。” “李闯快该让许平出马了,说不定李闯会指望他能重振旗鼓,至少重振士气。”金求德这两天的心情不是很好,守寡的儿媳要把长子的遗腹子一起带走去万里之外的南洋。对方的身份摆在那里,只要对方完全不受妇德约束金求德就无力反抗儿媳的任何决定,给次子定下的媳妇是李云睿的闺女,这个就会好很多了:“从情报上看许平似乎心灰意冷了,他未必肯再出山。” “难说,”赵慢熊觉得虽然刺探来的情报表明确实有这种可能性,但是许平行事风格一向透着古怪,而且……而且赵慢熊记得对方和自己这位老战友还有未了的仇怨,不久前军情司在分析了北方的机密情报后,甚至提出许平可能会叛逃的假设,但赵慢熊对军情司的分析没啥信心:“许平做事一向不可理喻的。远的不提,近的好比当初他费尽心力侦查福建仙霞关的部署,军情司三天两头地报警,信誓旦旦说北方就是乱了他也要先打完我们,结果他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如果许平真的投向我们……”黄乃明觉得应该以礼相待,这会给南明带来很多政治上的好处,现在南军的既定政策也是优待长生军将领。 “那当然是好好款待,号召更多的闯军将领倒戈。”金求德飞快地说道:“不过许平只要还活着……” “他就是威胁,”赵慢熊替金求德补上了后半句话:“我们消灭李闯之后,只要许平还能呼吸,就会给我们潜在的敌人以幻想,会成为心存叛志的贼子的旗帜。” “这个我当然明白,心里有数你们不用总是提醒。”黄乃明示意二人不必继续讲下去,两个重臣对此总是喋喋不休:“公私分明,我是不会让私人恩怨捆住我的手脚的。” …… 今天陈哲来来探望许平,山东防御使没敢把许平如何,这些日子他虽然被软禁在济南,但在院墙之内有完全的行动自由,除了不能出门看守对他也是有求必应。 “给大将军贺喜了。”四顾无人后,陈哲面露喜色:“江南战局不利,主上肯定要让大将军重掌兵权,说不定使者已经在路上了。” “这又什么值得称贺的,我们在江南的老弟兄们一定是伤亡惨重了。”许平脸上并无丝毫高兴的表情。 “这个……大人说的是。”今天陈哲还捎来了一坛好酒,打算为许平即将脱困庆祝一下:“大人这些日子闷坏了吧?让末将陪大人喝几杯吧。” “是庆祝王师大败,把浙江丢了个精光么?”许平不客气地反问道。 “唔。”陈哲无话可说,上次置身度外后,他一直心虚得很,这还是他第一次来探望被软禁的许平:“那末将就陪大将军聊聊天吧。” 无论是朝中的风云,还是南方的战局,许平都显得没啥兴趣,陈哲说这些内容的时候许平哼哼哈哈地显得心不在焉。后来陈哲发现许平倒是对奇闻轶事、八卦小道消息显得兴趣浓厚,谈到这些东西的时候立刻精神抖擞,尤其是回忆过往的趣事更是显得谈性十足。 “听说齐公的女公子再嫁了,”陈哲对许平和黄子君的事情一无所知,他嘻嘻哈哈地说道:“直卫的军服确实很帅,先是金神通,然后是小杨将军,哈哈,早知我当年也设法去直卫了,谁知道不会是我得千金垂青呢?” “嗯,不错,”许平沉吟了一下:“还是把酒开了吧。” …… “金求德!活腻了的人我见的多了,想不到金大人也是一个。”来人取下遮面布后,许平在最初的惊讶过后,感到怒气和杀意从胸中猛然腾起,手指已经触到了配剑的剑柄,他并没有把卫士们喊进来----自己多年苦练剑术,不就是为了今天么? “许将军,”金求德脸色有些苍白,但口气里并无恐惧或是慌张:“老夫星夜前来,是想和将军谈和……” 许平低低哼了一声,右手已经紧紧握住剑柄,正把佩剑缓缓地抽出剑鞘----莫不是这家伙知道齐公曾经私下见过我?以为我是个好说话的?在沙场之外齐公就是打骂我也无法还手,甚至不好招架,但是你…… “王启年和姜瓖叛变,此刻大同、太原应该也已经不保,插汗的几十万铁骑正如洪水般涌入山西。”金求德急速地说道:“如果不是担心许将军不信,老夫也不用亲身前来,这两个叛贼私通北虏,要做石敬瑭,遣秘使来和齐公商议要南北夹击贵军,”金求德两手一摊,进账前他已经被许平的卫士取走了身上全部的武器:“许将军杀老夫是举手之劳,但是不能不信老夫的话,如果许将军执意要攻打福建,那便是陷贵主于险境,陷北方黎民于苦海,许将军苦苦相逼,不就是要老夫这条命么?今天老夫引颈就戮,许将军还有什么非打福建不可的理由么?” 已经抽出一半的剑又被插回鞘中,许平冷冷地说道:“我从未听说这样的消息。” “几天之内,将军必定能接到急报,”金求德信心十足地答道:“王、姜二贼在动手之前就派使者来和我们密商,那时贵主还蒙在鼓里呢。” “这几个月来仙霞关防线上抓获贵军数十个细作,全是闽人,将军策反他们花费了不少心思吧?”金求德问道,许平没有回答又是一声轻哼,金求德继续说道:“闽东全境到处都有贵军的探子在活动,这种大规模的刺探当然让将军的情报人员损失惨重,但是将军以此获得的情报想必也是非同小可。虽然将军已经停止对仙霞关一带的正面进攻很久,但小规模的试探性进攻次数却越来越多,我在尽力删去虚报的水分后,估计贵军为这些层出不穷的试探性进攻中付出了数以百计的伤亡,损失的还都是军中精锐骨干。将军岂会白白付出这种代价?老夫猜将军对我们的堡垒部署和军队战力不敢说了如指掌也差不了太多了。” 许平冷笑了一声,他从来也没有奢望过自己的行动不会引起对方的警惕。 “只是将军没有攻打的福建的理由,”金求德突然把隐秘挑破:“我孩儿名义上的长子,其实是将军之后。” 许平又是一声冷笑,开口说话时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你以为我一点也没猜到么?你们父子夺去了我的一切,抢走了我的妻子和骨肉,让我失去了父亲的身份,不能亲手抚养自己的孩子长大……不过,不过若不是你害死了我的同袍,本来我还是打算归隐山林的。” “这是误会,将军误会了,”金求德解释道:“山东一战,是失误,不是阴谋。” 许平的握在剑柄上的手又攥紧了。 “难道将军统兵作战,就从来没有犯过错么?”见状金求德大声质问道:“张南山和老夫情同骨肉,老夫怎么会害他?” “不错,”金求德承认道:“老夫是有私心的,伴君如伴虎,老夫需要保命符,需要护身符,可是将军难道不是这样的么?将军觉得老夫卑鄙,可是请将军扪心自问,如果将军不知道她是侯府的千金,会这样恋恋不舍么?既然知道是齐公的嫡女,难道将军还会在乎其他?” “这就是我和你的不同,我还真就是以貌取人!”许平的愤怒就像是江河溃堤,奔腾而出:“别说是已有所爱,如果小姐不是才貌双全而是状若无盐、智不及中人,就是侯府千金我也不会多看一眼。而你把我敬爱的女子变成了你手中的一个物什,变成了你家族的护身符!” “可老夫没有害过将军的同袍,山东的事确实是一个意外,要对付将军实在是太容易了,一杯毒酒,一支暗箭,就足够了。”金求德冷静地再次进行说服:“老夫兵权在握,如果只是为了对付将军一个人,需要这么大费周章么?” 许平嘿了一声,对自己多年来一直深信的真相突然发生了些许的怀疑,但随即又抛掉:“我看到过你交给东将军的情报,上面是我们长青营和山岚营的部署、兵力和行动计划。” “不错,”稍加思索后金求德居然一口承认了:“但那是为了让军情司的细作能够取信于人,如果长青营和山岚营按计划撤退了,那么那份情报根本是无用的……” “便是将军不信,那现在取老夫性命也是容易之至。”解释了大半个时辰之后,金求德再次强调:“老夫一生忠于大帅,决不能看着大帅被老夫牵连。老夫知道将军多半也对大帅心怀不满,觉得他没有替长青营伸冤,但是这个冤屈其实是不存在的,山东之战纯属意外,大帅根本没有做错任何事。” 许平默不作声,金求德给他几分钟思考的时间,然后继续道:“将军你欠齐公的那么多,一辈子也还不请,你难道真得要攻打他的基业么?”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许平轻声说道。 “但眼下北方已经生乱,将军如何行事才是忠君?” “若是北方果然大乱,我当然要回师勤王。”许平沉思一会儿,道:“外辱袭来,非是同室操戈之时。” “将军高见。” “只是齐公也如我这般想么?”许平质问道:“为何齐公不在知晓此事后立刻通知与我?” “便是告诉了将军,难道将军就一定会信么?今日老夫亲自前来,难道现在将军就深信不疑了么?再者,我们焉能立刻知道这不是将军有意放风引诱我们入套?” 见许平又开始垂首思索,金求德便对他道:“其实齐公也是在将信将疑之间,但齐公有令,若是真的北方生乱,而将军毅然回师的话,那我军严禁追击。” “当真?”许平追问道:“此事都有谁知道了?” “只有齐公和老夫,不许追击的命令也是齐公亲**代于我,今天加上将军就有第三个了。” “把脸遮好,速速回营去吧。”许平思索良久,最后对金求德说道:“若是北方没有生乱……” “自当与将军在战场一决。” “我会再去查,若是山东之战……” “老夫这条命还是在将军手上……将军放心,老夫一定恪守齐公命令,绝不追击贵军的归师。” “你可以追追看,”许平一点儿不领这个人情:“尽管放马过来。” “将军,山东一战没有阴谋,你卖力攻打福建是毫无道理的,为什么就不能花干戈为玉帛呢?”金求德走之前重申。 …… “我一夜未眠。”许平记得不过半天,就接到了北方的第一份急报。 “什么一夜未眠?”已经喝的有些迷迷糊糊的陈哲随便问了一声。 许平没有回答只是将杯中酒又是一饮而尽。 …… “这还有什么可疑的?”周洞天见许平埋头在狼穴检查山东之战的文件,大叫道:“这还有什么可疑的?” “我们都知道推演是不可靠的,推演总是会误导我们,让我们相信我们想相信的。”许平把山东之战所有从狼穴发出的命令副本都逐字逐句地细读。 “大人,你看,这条命令是直卫发出的。”周洞天把一份档案摊在许平面前:“直卫指挥佥事金神通下令:向长青营和山岚营的命令将由一个!”周洞天加重语气叫道:“是‘一个’直卫携带,这导致了命令丢失的严重后果,直接导致了山岚营被困,这命令分明就是给信使被伏击、命令丢失制造机会,而且我敢说:金神通一定准备了伏击队,以确保命令不能抵达。而大人你看战后总结他的理由是什么----是:因为担忧敌情复杂,大队人马太过招摇导致叛军注目,所以才决定派出精锐骑手迅速传达命令,这真是岂有此理!” “你不能说他的理由完全没有道理,在那种紧急情况下,这种判断失误是可能的。”许平摇头道。 “大人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或许这真的是一连串的失误,不是什么阴谋。” “大人!为什么你一定要说服自己相信这里面没有任何阴谋呢?” …… “许将军,请自重。”黄子君一直回绝许平的私会要求,但是今天他异乎寻常地固执,最后为了避免风波只好见面。 “金夫人。”许平悲伤地说道:“明天尊兄就要向顺王要求送你们去福建,今日金夫人若是不肯相见,在下担忧就永远也见不到金夫人一面了。” “将军太谦虚了,将军可以带兵去福建的,就像将军带兵来北京一样。”黄乃明已经告诉家人他明天要提出这样的请求,还暗示过许平是已经答应不反对。 “我没有带兵来北京……”许平长叹一声,突然问道:“如果我求金夫人留下,金夫人会答应么?” “许将军请自重,”黄子君怒气冲冲地说道:“我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出来了,现在要回去了,还请将军恕罪。” 黄子君说完掉头就走,许平忍不住伸手去拉她的袖子,黄子君回头怒目而视,许平立刻抽回手,哀求道:“子君,就让我见他一眼吧,我毕竟是他的父亲。” “你不是他的父亲!”黄子君断然否认:“是他父亲把他从襁褓中抱起,给他来到这人世后的第一个拥抱;是他父亲牵着他的手,教他学会行路;还是他父亲送给他第一把木剑,把他捧上马鞍,带给他无穷的欢笑。而你----”黄子君眼中射出两道憎恨的火焰:“你害死了他的父亲!” …… “些许的迟疑都没有,不顾而去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喝的醉醺醺的许平连衣服也不解就一头扎到在床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停留,甚至没有侧一下头。” …… 满满的白帆已经升上桅杆,庞大的海船即将驶出泉州港,船上的南洋总督的随从纷纷向家乡投去临行前的注目礼。 黄子君怀里抱着幼儿,手上牵制长子,和其他人一样遥望着泉州的方向,从浙江回来的头几天,总有一个念头挥之不去:如果许平战死沙场,那孩子就永远不会担心身世暴露,不会遇到无可容忍的指指点点和恶毒议论----不伦之恋的果实。 这个念头让黄子君感到了一种罪恶感,现在她长长出了一口气:没有人能长生不老,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自己孩子的隐秘,包括他自己。 “娘,舅舅一定会替爹报仇的,对吧?”孩子突然又问到这个问题,他幼小的脑海好像被这个执念充满了,上次黄乃明出征前,黄子君就亲耳听到儿子对哥哥大声地提出要求:舅舅,一定要替我爹报仇啊! 黄子君苦笑了一下,没有做出任何回答,上次去浙江时,她本想对哥哥说,不要把许平逼得太紧,当时她最不希望的就是兄长是因为长子的要求而把许平赶尽杀绝。 那是在北京的最后一天,东西已经收拾妥当,只要明天兄长向李自成提出要求并得到许可全家就会立刻动身。府内一片忙乱,黄子君神不知、鬼不觉地与许平见了一面,回府之后她没有立刻走入家中,而是偷偷溜上府墙,躲在柱子后遥望刚才私会的方向。 一个孤零零的人仍立在那里侧对着自己,面冲着另一个方向----黄子君刚刚进来的那个府门,听凭不断移动的太阳把他的影子在地面上越拉越长。几次黄子君都差一点要跑回去把孩子抱出来,但最后她还是忍住了冲动,躲在柱子后看着那个人最终绝望地离开。 [奉献] 第二十九节 安庆 江边渡口外,挤满了急于离开的人群,不少人对守卫的顺军士兵摇晃着手中的银两,乞求他们卖给自己一个船位。这番场景刘冉似曾相识,当初北方同盟作乱,他所在的第一骑兵翼跟着大将军回师讨伐时,就在黄河边上见过类似的场面。 隆隆的炮声从南方传来,刘冉回头向安庆方向望了一眼,城南腾起一股又一股的白烟,安庆顺军正在发炮回击----明军已经逼近到安庆守军的射程之内。 刘冉用肩膀在人群里用力地挤出一条通道,伸臂把手令一直递到渡口的卫兵头目鼻子前,那个军官扫了一眼,一把扯走刘冉的通行证就喝令手下把来人放进来。刘冉用力张开些手臂,护着自己的妻子从人群中传出,经过卫兵的警戒线进入渡口。 身后几个想跟进来的人被渡口的卫兵无情地推了回去,随着明军步步紧逼,大顺的地方官吏、地方政权的参与者、还有对明廷感到恐惧的人纷纷试图跟上向北收缩的顺军脚步,撤退到顺军控制区更安全的地方去。 不过才一开战,就有一、两万江西明军攻入南京,安庆府的顺军只能收缩全府的力量防守府城,明军通过安庆府一直深入到庐州地界,现在陆路交通几乎断绝,唯一还算安全的后撤通道就是长江水道。随着浙江沦陷,明军终于开始发动对安庆的强攻,照目前的势头,估计几天之内安庆城外的渡口就会落入敌手。 迄今为止安庆府顺军和江西明军的默契是:顺军不攻击明军后送的伤兵车队、兵船;而明军也不攻击顺军的家属船只。 这个协议还是一个江西省卿院的大夫跑来安庆主动提出的,安庆守军虽然听说过这个机构,但是一开始还心存怀疑,不过事实证明卿院的权利确实不小,这个私下的协议一直得到了很好的维持。 把妻子送到渡边,刘冉向着一个正要离开小舟喝到:“等一下,这还有一人。” “等下趟吧,大人,实在是太满了。”那个舟子无奈地答道,现有的乘客把小舟压得深深陷入水面,看上去船帮离江面只有一线之隔了。舟子吃力地把船撑向更远一些的江船。情况吃紧,安庆府已经下令把兵船都运来后送军属----反正这些兵船也没有把握战胜江西方面的巨舰,根据协议它们也不能攻击于光天化日之下穿梭在长江上的明军运伤兵船。 刘冉眺目张望,另外一艘小舟正摇摇晃晃地驶回来。 “还有船,还有船。”刘冉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回头抚摸了一下妻子微微隆起的腹部,把背上的包袱取下,用力塞到妻子手里,这里面是他全部的军饷积蓄:“到了南京,好好照顾孩子。” “相公,相公,”妻子突然流出了眼泪,摇晃着刘冉的手臂道:“和妾身一起走吧。” 周围有几个军人模样的人并没有在送完亲属后离开,而是犹犹豫豫地被家人一起拉上了船,渡口的卫兵有时会胡喝两声,但大多数也都装没看见。 “不,不行,”刘冉断然摇头,甩开了妻子的手,他这份通行证还是长官王恭让给他的,第一骑兵翼的上司和同僚们还在安庆城,家破人亡让刘冉与明廷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吾誓与安庆共存亡。” 眼看小舟已经靠近,刘冉突然又抓住妻子:“娘子,冲为夫笑一个吧,再笑一个吧。” 哭泣的妻子抽咽着点点头,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刘冉却一下子满足了。 “走吧,快走。”刘冉把妻子推上了小舟,目送着它盛满了人,摇摇晃晃地离开渡口。 “暴明……”看到妻子的小舟平安靠上了返回南京的江船后,刘冉心中只剩下斗志:“我的孩儿会活在一个好很多的世道下的,一定要挡住明军,死不足惜。” …… 安庆城外的明军营地上,明军先头部队正在修筑工事----安庆顺军人数众多,储备了大量的物质,相对其他一些更重要的目标,统帅部也没有向安庆这座孤城派来足够多的军队以便施展强攻,这里很可能会出现一场长期艰苦的围城战。 顺军已经疏散了城中的相当一部分百姓,现在也是在做着坚守的准备,明军要做的第一步就是修筑围城长壕,彻底切断安庆的内外交通。根据许平攻占江南后制定的江防策划,安庆作为江防重镇同样修筑了强大的江防炮台,导致明军的战舰不能抵近射击城内,这让强攻变得更加困难。 “我才到此处不是很清楚?”被派来负责围攻安庆的李上校是李云睿的儿子,他指着安庆面向长江的那一面平静的江防炮台问道:“为什么闯贼不攻击我们的舰船?安庆城内火药告罄了吗?” “不是,大人……”一个参谋给李上校解释了和顺军的协议,就在他们眼前,一艘明军的战舰和顺军的江船擦肩而过,通过安庆城旁时对方的炮台也对它熟视无睹。 “可闯贼这些船只是重要的军器,公子正统帅大军向南京进军,每消灭一艘敌舰就是助了公子一份力,”李上校不满地说道,放下望远镜指着那云集在安庆渡口周围的船只说道:“如果放这些敌船逃脱,那就是我的失职。” “李校官,这对我军也是有好处的。”出声的是一直呆在前线的于大夫,他奉江西省卿院的命令在战场上观察战局的进展,为卿院提供第一手的资料,和顺军的协议也是他一手促成的:“有了这个协议,我们江西的子弟就能平安撤到后方养伤。” 李上校琢磨了片刻,摇头道:“这个协议是到了该中止的时候了,我军即将合围安庆,他们已经不可能出城来骚扰我们的运输队,而且他们的船也都要逃了,也不会对我们运兵船再构成威胁,至于安庆城能控制的这一点点江面,绕过去便是了。” 从望远镜中可以看到顺军的江船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甲板上黑压压地全是人头,这些本来是顺军兵舰的江船尾部,还伸出许多道缆绳,拖拽着一艘艘小江舟。这些小船上同样挤满了人,江船的船帆已经完全张开,大部分船体深深地埋入水下,吃力地沿着江面向下游方向缓缓挪动。 “这些运输船对盘踞在南京的闯贼是极其重要的,每消灭一艘闯贼的船,都能挽救无数我军将士的生命,”李上校指着那几艘蹒跚而行的顺军江船命令道:“出动水师,击沉闯贼的战舰,撞沉剩下的小船。” “李上校稍等。”于大夫阻拦道:“这船上可都是妇孺啊。” “这是闯贼的奸计,他们用妇孺当作盾牌,多么狠毒啊。” “这是他们自己的家小!” “久闻闯贼个个人面兽心,竟然能狠毒到这个地步,连自己的妇孺都能当作盾牌,真畜类也。”李上校骂道,接着又道:“不过我相信,这里面一定混杂有闯贼的战兵,他们一定利用了于大夫的善良,向南京偷运安庆这里的精锐。” “绝无此事!”于大夫反驳道,他和安庆守将刘纮谈判的时候,双方都同意不利用这个协议运输战斗部队或传递密信。从情报上看,于大夫认为对方恪守了诺言,而于大夫也一直要求江西明军遵守协议。 “于大夫难道敢说这些船上一个闯贼党羽都没有吗?”李上校反问道。 “当然不会一个都没有,不过都是逃兵……”情报同样指出,偶尔会有些安庆守军,甚至一些渡口卫兵偷偷登船逃向南京,不过于大夫和安庆前线的明军军官都认为这种事难免,他们也没有放在心上。 “所以是闯贼违约在先,”李上校立刻找到了更正当的理由:“这是安庆闯贼在利用我们的好心偷运军队回南京,本人职责在身,断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闯贼逃脱罗网。” 李上校再次下令水师出动,还亲自向舰长交代道:“保持冷静继续麻痹闯贼,免得遭到安庆火炮的阻拦,越过安庆后立刻攻击闯贼的战舰,不许一艘敌舰逃脱!不必立刻返回,免得遭到不必要的伤亡,先向下游继续扫荡,击毁一切你们看得到的贼船,先到下游的基地去补给。” “江西卿院要求江西子弟不得伤害百姓,江西和南京世代为邻,虽然现在身处两国但绝不意味着江西人和南京人就是仇敌了。我们见识过左良玉的所作所为,卿院绝不允许我们的子弟也学左匪的样!”于大夫大声抗议着:“卿院绝不会同意这样的命令,本人代表卿院反对。” “老天爷,我们这是在打仗,在打仗!”李上校一脸的无奈:“而且这不是百姓,这是敌属,是闯贼的婆娘和崽子们。” ----就是这支长生军,在中原一次次击败新军,让新军上下把脸都丢尽了,多少豪门贵戚和他们的子弟被这帮穷泥腿子消灭了,甚至导致齐公对他们失望还让卿院都快爬到军方的头上了。 李上校不耐烦地对那几个舰长叫道:“你们要违抗军令么?” 舰长们一起立正敬礼,然后转身离去,有的参谋则向没有军衔的于大夫摊手做了个对不起的示意。 明军的三条战舰扯满帆,追上顺军的江船后迅速开火射击,李上校手持望远镜,心满意足地看着敌舰被明军的火力撕成碎片,一艘艘被拖拽的江舟也尽数被撞翻在长江上。 明军的战舰攻击完毕后,全速向下游驶去,这一路上还会有不少攻击目标。 李上校把望远镜从江面上抽回,那里想必已经被木屑碎片所充满了,他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最近两个月真是过得太愉快了。心情舒畅的李上校望着安庆城,相信里面已经被绝望的愤怒所笼罩。李上校回忆着那些他一样年轻的贵族子弟,才刚刚在光明的仕途、军旅展翅,就被长生军击落,其中有很多都是李家的朋友,是李上校从小就认识、曾经憧憬着、互相许诺要一生互相帮助、共享富贵的伙伴。 李上校相信这次南方聚集起的力量是北方所无法阻挡的,此次出动的明军无论水陆都是前所未有的雄壮,而且实力还在不断地增强,这让齐公集团的子弟们都充满了复仇的信心和快感。 “凡是长生军都不赦。”李上校重申了甄别俘虏原则,胸中满是快意:“这就是你们这些叛贼应得的下场。” …… “我们现在是在打仗,你们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冒出争权夺利的心思来?”金求德的参谋们毫不掩饰对浙江临时省卿院的不满,他们要求在光复区推广卿院制度,迅速召开正式卿院,并确立卿院的立法权。 但明军统帅部对此则非常不满,在赵慢熊的辅佐下,北伐统帅黄乃明已经拟定好了浙江各府县的官吏名单。部分是积极支持北伐军的缙绅,还有一些则是齐公的子弟集团成员,他们大多还会配有军方人员作为行政副手,以保证浙江光复府县能够及时了解军方的需求并迅速予以满足。 被派来和浙江临时卿议院交涉的是以前的新军营官包将军,在要求被断然拒绝后卿院提出要派一些人监督,保证浙江百姓能够得到和福建、广东、江西等省一样的待遇。 “这是战区,诸位大夫,真是要命啊,你们怎么就是听不明白呢?”包将军一副苦笑不得的样子:“为了战争的胜利,我们必须进行一切我们认为必要的行动。如果不让我们这样做,那么就不能保证战争的胜利,不能保证浙江的光复,最后诸位大夫还是临时卿院大夫。” “可这个临时要临时到什么时候呢?”一个卿院代表犹犹豫豫地说道:“我们并不反对征税、征兵,我们只是像替家乡父老做些事,万一有什么冤枉、委屈也有个申诉的途径。” “齐公说过这是内战,我们绝不会冤枉、委屈了任何浙江父老,本将向诸位大夫保证!难道诸位大夫不相信少帅仁义无双么?”包将军再次强调:“这是战争期间,为了保证最终的胜利,军队必须能够放手去做事,任何监督在后果上都和通敌没有什么区别。” [奉献] 第三十节 诉苦 摆在黄乃明面前的是来自福建的急件。 根据南明现有制度上、从技术角度讲,卿院有监督的军队的职责和权利,至于安庆附近的战场协议,得到了之前明军战地指挥官的首肯,黄乃明看到过关于这个协议的报告同样予以同意。 还是从技术上讲,卿院可以弹劾军人,现在没有国卿院比较麻烦,但是卿院和各省总督府仍有拒绝某个将领指挥本省军队的权利。不过无论是浙江临时卿院,还是江西卿院和总督府,他们都没有选择弹劾或是声讨,而是纷纷向齐国公府上书,希望齐国公府能够从中调解。 结果就有了摆在黄乃明桌面上的这封信----两天前黄石发来这封信要黄乃明斟酌浙江卿院关心的监督问题和江西卿院和总督府在意的安庆事件。信的内容就这么一点,黄石没有给儿子任何处理意见或指示,这封信黄乃明翻来覆去品了几遍也没能从中读出父亲的倾向性。 今天收到的信就更有意思了,是黄乃明嫡母瞒着父亲写来的,消息灵通的军情司负责人知晓了江西卿院和总督府对他儿子的不满,他的夫人就跑去找自己的妹妹说情。江西方面希望军方能够调走李上校,或者给一个通报批评,至少给一个书面的斥责,让江西方面能够赢得一些尊敬。 但是李上校这个职务本来就是黄乃明有意安排的,这并不是嫡母第一次给他写信,出征前嫡母就说过希望他能照顾一下近亲。战事进展顺利后,黄乃明觉得安庆作为次要战场,难度不大李家孩子完全可以胜任而且还可以赢得攻克坚城的功绩就派他去负责围城。父亲的态度非常不明确,核心就是一个意思:按照你认为对的办法去处理。 “现在侯爷处于两难之间,”被找来商议的智囊领袖赵慢熊看完两封信后,胸有成竹地给黄乃明解释道:“国公心里当然是偏向李家的,可是之前国公已经答应卿院很多了,现在国公总不好出尔反尔吧。所以只好给公子来这封信,好堵住那些大夫们的嘴。” “嗯。”黄乃明点点头,他不是没有类似的怀疑,只是这次出兵之后,父亲的指示统统消失不见了,不再像之前对自己吐露出明确的目的:“为何家严不在信里暗示一下呢?” “公子,”赵慢熊不禁莞尔:“三十而立,公子虽然还差几年但也快了,国公在公子这个年纪时那已经是独当一面,杀伐果断了。” “哦,赵叔叔的意思是,父亲需要我替他分忧。”黄乃明猛然意识到,父亲可能是需要一个唱黑脸的角色配合他,如果身在战场的统帅反驳卿院,那么卿院就无话可话说了。 “一方面而已,另一方面,这次北伐国公让公子领军也是为了帮公子掌握军心,树立威望,就好比这两件事的处理。如果国公明确说:不罚,以军队为重;然后公子遵命而行。如此当然比不上国公不置一词,公子顶住卿院的啰嗦以大局为重,对吧?”在赵慢熊的分析中,他把黄石此举解释为骑上马、送一程:“国公在军中的威望已经够高了,但公子还不够。在卿院那边,是国公唱红脸,公子唱黑脸;而军中则是反过来。” “嗯。”黄乃明点点头。 北伐军统帅部断然拒绝了卿院的要求,责备浙江卿院有小人无事生非,将士在前线浴血奋战,而背后有嘴伤人。至于江西总督府和卿院都竭力隐瞒不欲扩大的安庆事件----卿院担心会影响团结的形象,北伐军统帅部则予以通报嘉奖,称安庆明军积极主动,为即将发起的对南京周边的主要攻势分担了压力,创造了机会。安庆围攻部队指挥官和执行命令的舰长均颁发勋章并记功。 …… 明军主力没有直接攻击顺军重点设防的常州府一线,而是试图首先进抵长江,然后水陆并进。经过激烈战斗后,顺军于十月末放弃苏州,明军随机进驻。苏州府和松江府两地来不及撤退而被俘的顺军高达两万人。 黄乃明来到苏州时,已经有大批缙绅云集于此处,为首者正是东林领袖钱谦益。见到齐国公世子后,士人们先是欢呼雀跃,然后纷纷伏地大哭: “盼王师久矣,今日总算是得偿所愿。” 钱谦益代表士人说出了他们的心声:“齐公辅国中兴,功当封王!” 不等黄乃明推辞,就有无数人呈上他们给仍是幼童的监国太子的奏章,众口一词地要求加封大功臣黄石为王,甚至是开国元勋都没有的一字王。这些奏章如果黄乃明肯代为向监国陛下呈递当然最好,如果齐公一定要推辞的话,他们也不介意自行上书。 …… 负责善后的梁将军原本就是新军营官之一,此番他连甄别也懒的做下令将顺军俘虏一并带到郊外,强迫俘虏们自己挖坑,然后把所有俘虏不分老少一并屠杀然后埋进他们自己刚挖好的坑里。 “先帝圣明天子,呕心沥血,励精图治,偏偏有这些狼子野心的狂徒,起来扰乱了太平天下,以致先帝蒙尘,生灵涂炭。这些贼子完全不可理喻,犯上作乱成癖,唯有杀了才能保住这天下平安。” 下令把顺军俘虏全部杀光后仍不解恨,梁将军对同僚和其他齐国公集团的成员讲道:“本来我在北京有家有业,咱为国厮杀了半辈子也该享享福了吧?结果这帮盗贼一来就什么都没有了,还杀了咱们那么多老兄弟,后生子弟!我真恨不得杀尽这天下的乱臣贼子,斩尽诛绝!” 梁将军的话引起了普遍的共鸣,顺军袭来,北方的庄园和家产全都化为飞灰,而且随后顺军还一直追击到江南,在南京、浙江把福宁军、肇庆军又打得一败涂地,回想起当时朝不保夕的日子,好像毕生的荣华富贵随时都会化为乌有,齐国公集团的成员至今仍不寒而栗。现在南方产力充沛,看到他们曾经最恐惧的敌人在明军压倒性的优势下落荒而逃,毫无还手之力,昔日的恐惧顿时统统化作憎恨。 被坑杀的顺军俘虏中大多都是本地人,消息传出后明军大批将领纷纷喝彩叫好: “梁将军杀得好!” “梁将军杀得痛快!” “梁将军真是个血性男儿!” 连刚刚投到黄乃明军前的东林人士也异口同声地为此处剿灭叛贼的行为叫好。 “这帮无君无父的叛贼,不千刀万剐真是便宜他们了。” “先帝那么圣明,他们还要造反,这都是畜类。” “将来光复南京,要筑京观以震慑天下,为后世乱臣贼子戒。” …… 这次向齐国公府抗议的是国民党和工党两党,互相仇视的两党党魁罕见地一起前去拜访齐国公。 “当初国公建卿院,就是为了筹措军费,号召他们捐金助饷。”赵慢熊给黄乃明解释道:“但现在卿院已经有尾大不掉之势,他们公然插手军务,霸着地方政务不撒手。” “从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公子说得太对了,他们已经尝到了甜头,就不愿意往外吐了,可这天下,总归不是他们的啊。”和其他齐国公集团的人一样,赵慢熊感到卿院已经越来越讨厌了,眼下大顺的军力不足为虑,唯一要担忧的就是卿院拖后腿,甚至将来不肯老老实实还政给齐公:“国公领着我们打了几十年的仗,今天大伙儿的地位是多少弟兄流血牺牲、拿几十万条性命换来的,岂能便宜了那帮什么都不做、只会躲在后面的小人?弟兄们是绝不会答应的。” “父亲和我也是不会答应的。”黄乃明点头道:“谁想从我们手里把国家拿走,也得拿几十万条命来换。” 北伐军统帅部严厉指责卿院干涉军务,无尊卑体统,强调说军方的将领有权利在战场上采用任何他认为有必要的行动。对于梁将军的行为,北伐军统帅部不认为有任何失误,至于什么会坚定敌军抵抗斗志一说更是无稽之谈,统帅部表示明军上下都坚信他们能够轻易摧毁闯贼的任何顽抗。 …… “国公,您曾经答应过的。”吕大夫和缪大夫再次来拜访黄石,二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进攻浙江、南京之前,国公您答应过光复区都会建立卿院,而且和现有地区一般无二,”缪大夫秘密联系了不少顺军占领区的故旧,并动员工党全党去寻找协作者,许诺的就是未来的政治权利:“他们努力为国效力,齐公难道没有看见么?” “苏州一战……”战前吕大夫也发动国民党作着和工党一样的工作,不仅仅是苏州这里,其他一些地区也有被国民党拉拢的缙绅、商贾为明军刺探情报,希望能借此博取功劳和名望,在卿院谋取一席之地:“鄙党的人号召苏州府和松江府的顺军放下武器投降,很多父老相信了我党成员的话,劝说他们的子弟不再为李顺拼命……” 如果明军按照卿院与这些合作者达成的协议办事,那么国民党就可以赢得不少人望,在未来的地区竞选中获益,但是现在国民党把事情搞砸了,成了骗子和帮凶。辛辛苦苦忙了半年,付出了牺牲和金钱,结果什么都没捞到还臭名远扬,这当然把两位党魁气得半死:“如此行事,吾恐以后没人还信国公的话啊。” “我记得你们有权……”黄石说到一半摇摇头:“算了,我再帮你们穿针引线最后一次,以后再有这种你们完全能自己解决的事情,我就真的不管了。” …… 齐国公府的卫兵向广东总督李奉教举枪敬礼,李总督进去以后,两个卫兵忍不住偷偷议论道:“久闻广东的李都督是年少得志,是个壮年总督,怎么头发都白得这么厉害了,难道是少白头?” “脸上全是皱纹,看着不像壮年啊,明明是个小老头。” “两位弟兄,”刚进去的李奉教总督突然又窜了出来,他一边向路边张望,一边语速飞快地问道:“本总督刚才租的那辆马车走了么?” “走了。”卫兵答道。 “哦,好,好。”李奉教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心事重重的广东总督走进齐国公府时有点神不守舍,记不清是已经付清车费让马车离去还是没付钱导致车夫误会在外面等他。 广东省卿院一天到晚鸡蛋里挑骨头,敌对党派固然是穷凶极恶,本党也唯恐李奉教作出什么会落人以口实、有害于党派利益的事情来。 以往广东卿院总是拒绝为出差的总督府人员配专车,虽然总督出差未必不可,但李奉教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也没去请求----未必能够许可,但冷嘲热讽是一定少不了的。 车马费虽然能报销,但是如果让马车在外面等上半天,那多半卿院又会在全省媒体前大骂自己是摆谱、挥霍公帑;如果不想被骂那就只能自己掏腰包----无论哪种选择都不是李奉教所愿。 李奉教这位大明数百年来,最勤奋、俭朴也是挨骂挨得最多、被丑化得罪厉害的广东封疆大吏,转身再次走进齐国公府前,对门口的两个卫兵释疑道: “我确实是年少得志,壮年就平布青云当上一省总督,那个时候我头发是全黑的,脸上没有皱纹,也没有人觉得我像个小老头。” …… “国公阁下,末将参见。” 贺飞虎今天一到齐国公府就觉得气氛有点异常,国民党和工党党魁他都认识,除了这两位外,还有福建省的总督,坐在福建总督边上的是一个满脸皱纹、年纪有些模糊的家伙。 “……这位是江西的于大夫,他代表江西卿院;这位是江西总督府首席军事顾问,江西总督无法分身前来……这位是广西的白大夫,他代表广西卿院;这位是广西总督府首席军事顾问……” 黄石把在座众人一一给贺飞虎,以前福建理事会的刘会长也在,还有广东理事会的前会长。 “理事会不都是不做事了么?”贺飞虎一面敬礼一面在心里嘀咕着,最后黄石一伸手把正中的椅子示意给他:“贺将军坐。” [奉献] 第三十一节 叛徒 现在卿院已经不再仅仅是商人的代表,所以刘会长等人又试图以原来理事会的样板建立商会,当然就算重建商会也只会是一个俱乐部,而不再具有以往的特权。今天之所以把原来的理事会负责人请来,是因为之前南洋屯垦团总是接受理事会的命令,卿院觉得有面子和人情在因此坚持要拉来充数。 “贺将军,”黄石对贺飞虎的称呼非常正式,礼数完全是执政大臣对一位将领而没有掺杂任何私人的东西:“今天把你叫来,是五省的总督府和卿院希望当面问你一些话,考察一下你对军务的认知。” 贺飞虎感到黄石是在暗示自己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军职在等待自己,从南洋回来后,这一段时间可是把他闲坏了,他抖擞精神,把腰杆挺得更直一些,全神贯注地等待着问题。 黄石摆一摆手,悠闲地靠在椅子背上开始喝茶,起了这个头以后他就不再说话,五省卿院和总督府的代表轮番上阵,提出从训练到当前战略的各种问题。这种对答持续了大半天,午餐时间到后黄石道声“失陪”就自顾自地出去吃饭了,等到下午他回来时贺飞虎已经是饥肠辘辘,但满怀期待的贺飞虎当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耐烦。 总算没有人继续发问了,贺飞虎注意到其他人的目光突然又一起看向黄石,似乎是等待齐国公说什么。 “还有人有问题么?”黄石环顾着在场的众人。 “还有一个。”吕志强答道,贺飞虎听保持着上身挺立的姿容,微微转身面向吕大夫严阵以待。 但是吕志强没有说出问题而是望着黄石,贺飞虎于是又把身体转回来面冲着齐国公。黄石又拾起茶杯啄了一口,悠然地说道:“吕大夫请问。” 屋内沉默了一会儿,还有几声似乎是在掩饰尴尬的咳嗽声,贺飞虎有些迷惑,不知道这帮人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国公恕罪。”吕志强凝神着贺飞虎,沉声问道:“贺将军,常年以来,将军一直坚定不移地执行着理事会的指示,从来没有为私利违背过,我们对此都非常赞赏。” “吕大夫谬赞了,之前末将并非朝廷的编制,那时……那时,”贺飞虎一笑道:“末将更像是理事会聘请的镖头,为理事会照看生意,末将和手下儿郎既然拿着理事会的银子,当然要听东家的。” “贺将军说的好,”吕志强轻声赞了一句,道:“现在是卿院出钱,出军饷,招募士兵,以贺将军之见,是不是也和当初为理事会效力一样,只不过东家换成了卿院了呢?” 贺飞虎想了一想,笑起来:“吕大夫说得有趣,细想确实如此,只不过现在东家是国家,所以末将也是将军了嘛。” “那么,如果卿院和人发生了纠纷,贺将军是不是会坚定地站在卿院这边,就像崇祯十九年在吕宋那状案子一样呢?” 这个问题让贺飞虎微微扭动了一下身体,似乎有些不悦,他脸上先是露出些伤感之色,但随即又显出一丝愤怒,似乎这个问题是在侮辱他:“当然。”贺飞虎大声答道:“东家之事高于朋友私谊,末将当然不会因私废公,而且现在末将是在为国效力,当然会忠于国家,竭诚为国家,为齐公还有卿院效力。” “如果,”吕志强步步紧逼:“如果齐公和卿院发生纠纷,贺将军是向着卿院还是齐公?” 这个问题让贺飞虎勃然变色,他猛地回头向黄石望去。 黄石仍是一副泰然不惊的摸样,品茶的同时淡淡地说道:“卿院不介意我旁听贺将军对这个问题的回答。” 贺飞虎心中大乱,难以置信地盯着黄石看,半响才意识到自己这样的举动是对执政大臣的极端失礼,连忙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吕志强,后者还在等待着他的回答,屋内其他人一个个也都屏住呼吸等着他的答案。 “末将觉得不会有这种事发生吧?” “刚才贺将军说了,要替东家着想,要为国效力,现在是卿院提供给将军军饷,这也是民脂民膏,那么如果卿院和齐公发生纠纷,将军会帮谁?”吕志强强调道:“将军不能回答说两不相帮,在座的也没有人相信将军会是一个墙头草。” “齐公也要听到将军对这个问题的回答,”边上的缪大夫补充了一句:“齐公对将军如何选择也很感兴趣。” 贺飞虎又求助地望向黄石,他从来没有想到这个谈话会演变成场鸿门宴。 “想想你的父亲,”黄石不咸不淡地说道:“贺家世代忠良,我没记错吧。” 一开始贺飞虎虽然被蒙在鼓里,但是见到母亲后从她那里知道了北京之变的真相,黄石替贺宝刀隐瞒这个事情让贺飞虎很感激,可是因此他心里也有了个疙瘩。 听到黄石这句话后,贺飞虎楞了一下,突然重重一点头:“末将只知效忠国家,不知其他!” “这个国家是指卿院吗?”吕志强紧追不舍:“是卿院!对吗?” 贺飞虎看着仍是一副波澜不惊表情的黄石,轻轻叹了口气:“是,吕大夫,末将效忠卿院。” 说完这句话后,贺飞虎感到后背汗津津的,不知不觉中这个胆大的汉子已经是汗流浃背。 “据我所知,卿院和齐公没有任何分歧,”吕志强越说越是声音洪亮,这句话一出口贺飞虎憋在胸口的那团气顿时松快了一些:“但是本党代表各省卿院、总督府的国民党成员向将军表示感谢,鄙人非常赞赏贺将军的回答。” “工党也是。” “福建省卿院赞赏贺将军的态度。” “福建总督府欣赏贺将军的忠诚。” “广东卿院……” “江西总督府……” …… “你的理由是什么?”一连串表示赏识的赞语过后,今天一直处于旁听的黄石突然提出了一个问题:“贺将军为何支持卿院而不支持本公?” “刚才都说了。”贺飞虎小声答道。 “从头到尾再说一遍,”黄石不依不饶:“本公想再听一遍。” “因为末将要为国效力,嗯,因为卿院付给末将军饷,卿院就是末将的东家……”贺飞虎吞吞吐吐地把刚才对话整理重复了个大概。 “再说一遍,流利一些。”黄石耐心听完后又道。 “因为卿院代表了国家,而末将只知为国尽忠,不知其他。”贺飞虎的语气这次变得坚定得多。 “很好。”黄石把目光投向屋内的其他人:“你们对贺将军满意么?” “我们都非常满意。”各省代表异口同声地答道。 “各省卿院均同意拨款再建立几个师,眼下已经有一万五千志愿兵完成训练等待着被编组成部队,他们会被编成第十一师,你负责指挥他们,为这支军队选拔合适的指挥官,考核军官的业绩,三个月内还会有这么多士兵被交到你的手里。将来还会有更多,卿院对这支军队寄予厚望,军器和军费都会优先给予。当然,他们会派人审核你使用军费的情况,监督你的工作。”黄石勉励道:“努力去做,不要让卿院失望。” 在贺飞虎看来,黄石俨然就是卿院的代表,这让他有种角色错位的恍惚感。 大事已了,各省总督府代表和卿院纷纷起身打算告辞,他们向齐国公告辞时,执政大臣用一种不满的语气责备道:“以后如果你们手里又有一大笔钱不知道该怎么花时,自己去想该如何花,该花在谁身上,不要事事来问我?缪大夫也是商海浮沉多少年的了,难道你选个掌柜还要去问不相干的人的意思么?” “齐公怪罪的是。”缪大夫俯首称是,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要是不经您老人家同意私自筹军,一开始谁知道会不会被您当作叛乱给剿了啊?不过有了这一趟,下次我就知道了……嗯,有了这一趟,也就没有回头路了。 “还有,就像贺将军说的,你们是东家,”说着黄石一指贺飞虎:“他是给你们做工的,不要搞颠倒了。” “齐公指点的是。” “贺飞虎留下,我有话要和你私下和你讲。” 众人离去后,贺飞虎垂下头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一般。 “没有外人了,贤侄不必如此拘束了。”黄石唤来齐国公府内的下人,吩咐道:“去煮一大碗面,肉要多多地放,再加两个蛋。”说完后黄石冲着贺飞虎笑道:“饿坏了吧?” 见贺飞虎脸上多有不解之色,黄石知道自己一定要尽可能地解释清楚:“差不多有三十年了,我始终有一个志向:富国助民。” 贺飞虎默默地听着,接着就听到黄石讲到他的父亲:“你父亲的志向是忠君报国,和我有所不同,这里面说不好谁对谁错,反正是人各有志最后只好分道扬镳。对于你父亲,我很理解他当日的所作所为,但是和你父亲一道的那些人,所想就未必和他相同啦。” “先父不能背叛先帝,只好背叛黄伯伯,小侄对此也是十分难过。” “你父亲没有背叛我,”黄石摇头道:“是我背叛了你父亲,还有那些和你父亲一道的,不是他们背叛了我,是我背叛了他们,我才是叛徒。” 贺飞虎不敢搭腔,而且也有些迷惑。 “我的志向太大,以致不能独立完成,为了一展平生所愿,我需要帮手,我选贤用良,提拔英豪,在我黄石的身边,出现了一个黄石集团。他们向我贡献心力,从我这里取得前途、富贵,如同历代贤君良臣一般,他们的要求不能说不合理,只是我的志向太大,所以不能给予……”黄石说的话有些贺飞虎听得不太明白,他就不厌其烦地反复解释,力求让对方能够明白。 “……所以,用刻薄寡恩来形容我是没错的,只是我从来不认为曾经为国效力,就能获得鱼肉百姓的权利。” “当然如此!”贺飞虎忍不住反问道:“难道有人这么认为么?难道不认可这个就是刻薄寡恩。” “实际上差不多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这就是国朝乃至历代前朝的铁律,大伙儿口头上不说,但是心里都是认可,朝廷也就是这么运转的。”黄石点头道:“不认可这个,就叫刻薄寡恩!” “整个黄石集团都为我效力,但是我没有给予他们应得的东西,所以是我背叛了他们,我是黄石集团的叛徒。”黄石就像是在说绕口令一般:“以前我可以把你杨伯伯推出去当这个叛徒,我躲在幕后保护他,后来你杨伯父不在了,我只好赤膊上阵来当这个叛徒。这么多年来,背叛黄石集团的人并不是很多,除了杨伯父和我,还有许平这个大叛徒。我和许平之间全是私人恩怨,公仇倒是没有。” 面来了,黄石让贺飞虎一边吃一边听他介绍自己的理想。 “……许平想结束治乱循环,在我看来这就是官员**的结果,鱼肉百姓后发现对方其实比最初想像的还没有还手之力,胆子越来越大直到无所畏惧,百姓一忍再忍直到忍无可忍,当官员无所畏惧的时候百姓也就忍无可忍该天下大乱了。卿院,我希望通过它能够把官吏的胆子和**程度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在官吏达到无所畏惧的前就被敌手不流血地轰下台,就算**无能至少也得比敌手强,就算是贪官污吏也是最不坏的那批……” “黄伯父和先父说过这些么?”听到后面贺飞虎露出些神往之色。 “说过,但是他和我一样,被一些东西捆住了手脚。我曾经多次幻想:如果我年轻个三十岁,和许平一样无所顾忌,是我而不是他投奔了闯王,我能做到什么地步,能多迅速地摧毁新军……黄石集团必须被摧毁,”黄石自嘲地笑了一下,他想贺飞虎解释这个摧毁并非是指人身消灭,而是不让这个集团继续发展,现在黄石集团把江南东林党又吸收到外围,如果击败李闯很可能就会把那一团也吸收进来:“如果不遏制它,就连福建这个弹丸之地都未必能保住。” “黄伯父过虑了。”贺飞虎觉得南方五省的军火产量和经济规模是北方无法比拟的。 “我没有过虑。”因为满清被摧毁了,所以黄石失去了现成的例子,**能够吞噬官员效忠国家的节操;能够吞噬军人保卫祖国的忠诚;能够吞噬百姓对国家的信心;能够让坚甲利器变成废铜烂铁,让强大的军队变得不堪一击:拥有上亿人口和百万大军、能够制造火药大炮、生产出成千上万海船的大明被一个二十万人口、没有文字并且生活在原始森林里的部落征服了。这国力、科技的就好比是黄石前世的美国与索马里海盗,而结果是美国经济崩溃,半个美国的百姓起来和政府打游击,数百万美军带着最先进的武器争先恐后地倒戈,最后美国被海盗征服了。这么荒谬的事情,可是它就真的发生了。 黄石不认为南方和北方的差距可能有大明与后金这样的悬殊----如果不能把**限制在一定的程度内,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保证中国不会亡国灭种:“如果没有限制**的办法,它会摧毁所有的批评声音,改良的努力,甚至还有人们心中的良知和正义,让人变得麻木不仁,对种种不平之事习以为常。” “而黄伯父寄希望于卿院?” “本来我是还是指望下一代的,为此我还把儿子都送到海外,指望他多看看这人世间的不平,多长点见识能够和我一样当个黄石集团的叛徒。”每次说到用自己名字命名的这个集团时,黄石总是会露出点苦笑:“不过叛国者好找,背叛自己利益集团的人真是太罕见了。” “黄伯父你该不是说世子吧?” “我当然是在说他,我做的事有损于集团里所有的人,包括我的至亲----妻子和孩子。” “黄伯父,这个小侄不敢苟同,至少赵伯父、金伯父都是始终支持您的。” “那是他们还没有意识到我也是叛徒,我猜他们现在多半还把我的所作所为理解为深谋远虑,是他们还不能体会的高瞻远瞩。不过等到他们察觉后,”黄石摇摇头:“痛恨叛徒超过痛恨敌人,这是人之常情,北京他们就试过一次了,如果他们有实力、有机会的话,我觉得他们还会再试一次的。” 贺飞虎霍地站起来:“黄伯父,若是事情有变,小侄一定带兵勤王。” 黄石盯着他看了一阵儿,贺飞虎恍然大悟:“小侄一定带兵勤卿院。” “卿院又不是君王。” “小侄一定带兵效忠卿院。” “黄石集团一定要被摧毁。这些年来,许平一直在做我该做而不能做的事情;而我则在南方做他该做而不会做的事情,按说黄石集团已经被严重削弱,没有复兴的机会。但是如果我和许平失败了的话,”黄石对贺飞虎道:“这个责任就会落在你肩头,而你从来不是黄石集团的一份子,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 [奉献] 第三十二节 观察 离开齐国公府的省政府和议会代表并没有就此散去,而且聚集到刘会长的家里,在随后的会议上他们首先讨论的就是将领的任命问题,除去贺飞虎以外,他们心目中缺乏合适的人选。低级军官、士官好办,可以靠高强度的训练获得一些,但能够指挥几千、上万的人就需要大量的实战经验。 “只有齐公的旧部条件足够,可是他们都不可靠。”江西于大夫担心又是花钱给别人做嫁衣,虽然卿院制定了不少限制性军法希望能降低军头对军队的控制,但是如果对方不遵守那不管什么制度都没用有。 “其实那帮也是一群败军之将,齐公自己都说过他们不适合为将,所谓经验就是跟着吃过一、两场败仗。” “可那怎么办?”除了卿院的问题外,党派问题依旧存在,卿院里各党都不愿意赤膊上阵地提出人选,万一战败了这会导致在党争中处于无限的被动,可想而知敌对党派会把战败牺牲的责任一股脑推到自己头上来,所以所有党派在权衡利弊后,觉得还是让齐公独断将官人选最好:“齐公任命的人打败了,他有齐公和朋友们护着,我们推出去的人要是败了,那提议人就得跟着一起倒霉。” 这层窗户纸被捅破后,在座的人思索了一番,觉得还是需要同舟共济,而且要分担责任,最后决定由总督负责提议本省军队的领导人,然后卿院批准:“以前的就算了,以后的再组建的军队都要先在本省内成军一段时间,才能交给人带走。” “要是李顺那边有几个将军投降我们就好了,我们也就不用这么苦恼了。”福建总督忽发异想。 “哪怎么行?” “怎么不行?如果我们占上风的话,其实降将更可靠,没资格勾心斗角只能拼命立功打仗;而且北方降将带着南方的兵,也肯定老老实实的不会有异心。” 说来说去,有人不禁感慨:“要是许将军投降卿院就好了,这样我们就把军队交给他带。”许平和齐公手下那帮仇深似海,若是用来保卫卿院一定很好用,还不用担心南方官兵跟着他造反。 “可是许将军是不会投降我们的,这个念头就不用起了。”卿院并不反对军方对许平嫡系的清洗工作,在卿院看来这些跟着许平打天下的人都是最危险的敌人,对李顺和许平忠心耿耿,而且若是李顺战败也会心怀不满。但如果只是许平培养出来的中高级军官,千儿八百的卿院并不觉得是种威胁,相反说不定还能帮着制衡现在的军中势力。 “刚才我一直在想的是,”一直没有积极参与讨论的缪大夫冷不丁地提出一个新话题:“我们是不是应该支持齐公彻底消灭李顺?” 这个问题没有引起什么惊呼声,实际缪大夫的问题击中了不少人心底里已经盘旋多时的疑问。 “或许不应该这么快。”缪大夫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在我们有把握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卿院前,不要让李顺完蛋得太快。” “齐公似乎对李顺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广东总督低声附和道:“我觉得齐公对消灭李顺也不是很积极,特别热心的是他手下的那伙儿人。” “是啊。”这话引起了几声赞同声,顿时大家就替自己卸去了背叛罪名,让这个罪名压在心头总是不太舒服。 “不管齐公现在怎么看,当初成立卿院就是为了对抗李顺的威胁,为了防止手下人欺上瞒下,为了保住朝廷社稷;而如果李顺完蛋了,威胁消除了,手下人欺上瞒下也不会让朝廷社稷倾覆了,那卿院还有什么保存的必要?”缪大夫有点不自信地说道:“齐公手下那一帮不用说,大家都知道他们觉得我们就是一个筹银、筹饷的工具,以前李顺压力大时还让着我们,现在战事顺风顺水,他们对卿院揭短就很不高兴了。就是齐公本人,将来天下太平了,国泰民安了,齐公的心思就不会变吗?” 在座的人不少都开始不安起来,包括总督府的官员在内,他们一切的权利都来自于卿院,除了福建总督外,其他总督和齐公都远远称不上熟悉,就比如广东总督差不多能叫出省卿院每一位大夫的姓名,但今天还是他第一次拜见齐公,而其他有几位总督还不如他呢。 “如果李顺还在的话,”吕大夫接着缪大夫的思路说道:“那么威胁就没有消除,如果没有了卿院李顺就可能会反攻倒算,这样就不太可能来找卿院的麻烦。” “可这个李顺到底要多强、多弱呢?”有人指出如果李顺太强大,那么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北方的恢复,说不定会发展到威胁南方议会生存的地步,而且如果有一个强大而且充满敌意的邻居在----李顺肯定不会放弃统一天下的,那么就意味着南方还要维持高昂的军费支出。 “肯定不能让他们十分天下有其八。” “把他们赶过江北?” “当然得把南京拿回来,但是不是还是有点强?” “赶过淮河怎么样?” “秦岭、淮河一线,倒是南北平衡的分界线,不过自古看来,光是这样还是威胁,而且北方会贼心不死,国家还是要花钱养大量的军队。” “诸位,”缪大夫又思考了片刻,觉得自己已经理清了思路:“首先:如果卿院拥有忠于自己的军队,能够随心所欲地停止不服从卿院命令军队的供给,或是解散那些居心叵测的将领手中的军队的话,李顺是没有必要存在的。” 大家都承认缪大夫说的不错。 “但是眼下我们达不到这一步,所以就指望卿院的敌人不要攻打我们,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卿院的敌人不会攻打我们呢?”缪大夫问道。 “在攻打卿院会让他们和我们同归于尽的时候。”作为多年的敌人,吕大夫和缪大夫的思路越来越趋向一致:“所以要想让李顺对我们有用,那它的力量就不能太差,敌视卿院的人发动内讧后李顺得能对他们构成威胁,这样他们才不会轻举妄动。” “没错。”大家都同意这样的分析:“如果有一个短小精悍的李顺,那么卿院安如泰山。” 但这个李顺还是要尽可能地弱小,南方具有压倒性的优势才能让它不会起发动统一战争的念头,最后众人商议的结论是,若是把李顺主力击溃,然后限制在陕西、山西、河南、河北、辽东一带再进行和谈,那么暂时就会起到既有威慑力,又不至于妄想统一中国的地步。 当然卿院还是要努力改革军队,没有反抗的实力李顺存在也帮不了卿院,而如果实力够强李顺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在刘会长家这一晤就是五天四夜,第二天还去将浙江临时卿院的几个领袖人物找来密谈,东林党党魁陈子壮随后也加入了他们----最开始东林党出于在大明养成的传统智慧,决定不掺乎到向军权伸手的阴谋中去,齐公最开始的态度被怀疑是“引蛇出洞”。在陈子壮得知会议过程后,他急急忙忙地加入到卿院秘议中来分一杯羹。 五天后六省议会和五省政府达成了多项协议,其中也有大量的内部妥协案,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军队非党派化。各个党派都不能试图组建党卫军,或是把某支军队发展为党卫军,以避免党派最后动用武力来达成他们在议会里达不到的目标。 围绕达成军队国家化这一目标,三大党形成了对几条法律的共识,比如:军队可以询问一个军人是否忠于总督府、省卿院,并且有权根据对方对这个问题的回答进行没有限制范围限制的人事调动----比如开除一个军人完全可以根据“他不发誓效忠卿院”这单一理由;但不可以询问一个军人对党派的观感,就是一个将军都不可以询问一个士兵他会在选举中投票给谁,更不可以作为任何人事调动的理由。再比如:军队的指挥权最后确定交给省政府而不是省议会。诸如此类的提案,各省卿院都会以最快的速度提出并进行表决----三大党既然达成协议,通过应该不成问题。 最后还有一个向军队中派观察员的问题,观察员有助于卿院了解军中动态,但是卿院同样有党派之争的担心。好比若是发现贺飞虎倾向国民党,那么工党和东林党的观察员可能就会倾向贬低他,而出身国民党的观察员则可能对此视而不见。若是排除一个团体可能会比较公正,但是卿院里党派众多,有的省甚至还有十几个党派存在,这人选问题会变得非常麻烦。扯皮不用说,而且明显只有一百五十人的卿院不可能为一个将领派出十几个议员组成的观察团。 …… 赶到江西上任的一天,贺飞虎就遇到了一个江西卿院的大夫。 “贺将军,鄙人任红城,江西省卿院议员。”现在卿院中的大夫几乎没有人还在用号,甚至连字都没有了,这首先是出于亲民的需要,毕竟绝大多数选民都是没有字号的,拒绝用字号更容易拉近和选民的距离;其次字号容易让选民混乱,毕竟选票上写的是名,要是选民明明想投给你却记错了名字那真是亏大了。 “任大夫。”贺飞虎还不是很清楚对方要来自己军中做什么。 任红城告诉贺飞虎,他在卿院内的工作已经暂停,未来一段时间他将在军中观察贺飞虎的整军工作。同时任红城还通知贺飞虎,将来第十一师出征时他都有可能陪同出发,毕竟这个师江西籍的志愿兵占绝对优势,军费也是江西省给的拨款,江西省卿院和总督府理所当然地自认拥有这个师的所有权。 “锦衣卫!”听完对方的自我介绍和工作性质说明后,贺飞虎脑海里立刻蹦出了这三个字。 “如果要打比方的话,鄙人大概相当于以前的监军,不过鄙人不是锦衣卫,”任红城笑着对贺飞虎说道:“鄙人绝不会干涉将军的任何指挥,鄙人更没有权利取消或下达任何命令。” 这权利听起来确实比监军低很多,贺飞虎心中的提防之心略去。 江西卿院各党达成的妥协案中有很重要的一条就是:观察员没有任何军权,只是一个卿院在军中的眼睛。 如果观察员不能对军队施加任何影响,那么即使不是本党成员出任也可以放心一些。 这个影响除了实际的权利,还有一项就是报告的权利,以往将领一向是巴结奉承监军的,卿院经过研究认为:除了他们手中的权利外,更重要的是将领不知道监军到底都写了什么,这种未知性给监军很大的地位优势。 “鄙人会向卿院打小报告,但绝对不会打小报告,”任红城进一步说明道:“卿院明确命令鄙人,所有给卿院的报告都要事先交给贺将军看过,包括本人对贺将军的任何不满都要经您过目以后才能上报给卿院。” “哦?”贺飞虎对此显然不是很理解。 “卿院给鄙人的命令是观察军中,但鄙人不是军人,很多东西可能会误解,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所以卿院要求本人的报告事先交给贺将军过目,只有贺将军签字证实已经看过的报告书,卿院才会接受,而且贺将军可以在鄙人的报告后附上您的修改。有些东西鄙人可能误会了,贺将军可以进一步向卿院说明,让卿院更好地了解十一师的情况。”任红城把一份具体的说明书交给贺飞虎,这份说明书里卿院详细告知了它派出的观察员的权限:“如果贺将军认为鄙人失职,可以要求更换观察员,卿院会派人下来进行调查。” “最后还有一份,”任红城打开一封江西卿院给贺飞虎的信,大声读道:“任红城是江西卿院东林党大夫,江西卿院建议贺将军,即使内心极其厌恶东林党也应该对国民党、工党和其他党派采取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反过来歌颂东林党的丰功伟绩将极其有利于任红城的报告态度。” “这是什么?”贺飞虎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这是卿院给将军的信,命令要鄙人读给您听,”任红城微笑道:“不过与其说是写给将军的,还不如说是卿院写来提醒我的。” [奉献] 第三十三节 口彩 十一师的整军工作及其顺利,虽然南京方面战事仍酣但北伐军并没有将十一师调去助战的意愿:现在制约北伐军的主要问题是补给问题,道路和航运有些跟不上庞大的军队推进,而禁止在当地掠夺的命令极大地加重了对后勤的压力。(手打小说)这种压力当然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减轻,不过在减轻之前十一师去南京也是给北伐军找麻烦,意味着要有更多的军队吃饭。 而湖广一线则是完全不同,余深河退回北部后,凭借着长江地利数次挫败明军的进攻,现在湖广的两个师已经承认对湖广北部的顺军无可奈何,很希望新编成的十一师到湖广参战。但是这里并非主战场,大部分明军将领的目光都集中在南京,这座城市具有的政治意义根本不是湖广能相提并论的。所以在江西总督府表示已经力不从心时,北伐军统帅部不假思索地表示江西应该优先支持南京战场,如果运力不足那就不必考虑向湖广增兵了。 第三方,也就是江西卿议院则不愿意十一师过早离开,目前总督府和卿议院正通过这个师来熟悉对军队的控制管理工作。而且无论是江西还是其他各省,眼下对迅猛攻击顺军领土都没有一开始那么大的兴趣。现在对他们来说军队打胜仗依旧是个好消息,但是军队拒绝把领土的治理权交给卿院让这种胜利的喜悦大打折扣,而且会担忧这些光复领土会变成敌视卿院势力的基地。反正李顺已经没有攻入福建、江西的可能,那么军队推进的慢一些卿院觉得也没有什么不好,少消耗些物资还能节省些军费,为卿院多争取些时间。 在角力的双方的侧面,齐国公坐在高高的裁判席上,他对勒令军方交出收复的领土毫无兴趣,恰恰相反,他写了一批类似“你办事,我放心”的私信给黄乃明还有赵慢熊、金求德一伙儿。尽管做了最坏的打算,但黄石还是希望那番谈话最终用处仅限于让贺飞虎感动一番。虽然温水煮青蛙几十年前就被贺飞虎的父亲证伪了,但是在军方依旧掌握着注意引起剧烈动荡的政治、军事实力时,黄石不打算用沸水浇人来激化矛盾,而是琢磨如何慢慢地继续消除军方的反抗能力。 治军工作进行十天以后,任红城突然问贺飞虎道:“现在的师就相当于之前的营,对吧?” “是的。”黄石改革了营结构,许平的营、翼结构是从这个基础上发展来的,而南方的师则是许平营的进一步进化。 “而营一般都会有一个自己的名字?两个字,对不对?” “这是齐公的传统,北面是因为被许将军学去了。”贺飞虎点头道:“一般是两个字。” “第十一师的名字贺将军想好了么?”任红城问道。 “这个不应该由我来给起吧?”贺飞虎摇头道,冠名权一向是属于营的所有者的,就好像店铺、商队的名字是属于东家的,贺飞虎第一个念头是黄石,但随后略加思索就回过味来,问任红城道:“卿院打算给十一师起什么名字?” 虽然平常自称都用卿院,而且大夫们也都觉得有个尊贵的卿字有身份和面子,但是以前齐国公给卿院起的另外一个名字:“议会”似乎更谦虚一点,显得比较亲民,现在流传的也很广。任红城告诉贺飞虎:“卿院觉得十一师如果叫‘议会’师听上去很不错,不过卿院打算事先询问一下十一师官兵的意见。” “末将完全赞同。”贺飞虎觉得这个并不重要,而且这是东家当然的权利。 “贺将军和十一师官兵们商量一下吧,如果大家都没有反对意见就向卿院提出申请,卿院会以最快的速度批准的。” 此时六省卿院都争先向泉州排除代表,此刻军方高级将官都在南京前线,齐公召开了一个名叫“制宪”会议的东西,要成立国卿院,还要制造一套同行于全国的宪法。齐国公给这个宪法起了个小名叫“临时法。”,暗示它会在战争期间取代大明律。除了南明卿院这帮人,李顺方面和江南光复区的士人、还有南方军队普遍认为这是齐国公在加紧抢班夺权的预备工作,是在为篡位进行心理和舆论准备。 在制宪会议上,江西府院得意洋洋地向其他数省通报江西所有的第十一师被命名为“议会师”。 …… 李云睿被黄石派去前线负责全部军情的处理工作,在辞行的时候,李云睿借用这个机会向黄石提出一些关于民主的看法:“国公爱民如子固是极好……” “但是有的民众实在是愚蠢之至,”不等李云睿说完,黄石便抢先表示赞同:“自古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就是因为只有读书人才能理解律法,才懂得道德廉耻。愚民、愚妇,目不识丁,又毫无见识,给他们权利也是浪费。” “齐公所见极是。”李云睿心中颇为高兴,这几年见黄石折腾法治、选举,他有些担心黄石糊涂了,却没有想到对方比他总结得还好,李云睿虽然时常流露出这个意思来,但远还没有像黄石这样把想法精炼化。 “经过我潜心思索,民主集中制是一种最适合国朝具体情况的东西……所谓民主就是类似君王与士大夫共天下,但是其实具有这个见识的远不止士大夫,还有将官、军官,只与儒生语未免太偏僻了。所有能够与朝廷共治的民都要包括进来,这就是民主,至于那些粗鄙无文的,则要集中……”黄石毫不犹豫地把精英统治论当作自己的思想介绍给李云睿,穿越者的一大好处就是很多理论都是现成的,而古人看你把理论提升到这般高度,肯定相信这是你真正相信的东西----不然也不会费这样的心血去总结归纳。 虽然用词换了一些,但黄石严格按照那种理论把所有的中国人划分为两个族群:精英集团和大牲口集团,精英集团统治国家并且教育大牲口集团,从中选拔出教育好的大牲口纳入统治集团,批评、讨论朝政都是精英集团独有的权利,大牲口集团只要任劳任怨就够了,什么时候全民都是精英了,才可以考虑全民民主了,不过一个人是大牲口还是精英,是由精英集团来决定的。黄石不得不承认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在中国确实很有市场,一个朝廷这么办,然后腐化亡国了,下一个朝代重复,再下一个朝代继续重复,臭名昭著的国民党军政、训政、宪政三步走理论和君王与士大夫共治理论实际上也是换汤不换药。不过不管亡国多少回,精英集团还是这么统治国家,相当多的人真诚地相信大牲口集团确实愚蠢到不该被当人看的地步。 送走了高高兴兴的连襟,黄石继续写给缪大夫的私人信件,在这封信里他建议缪大夫在制宪会议上提出一个概念:人民监督和评议朝政的权利不可剥夺----这也是卿议院所有权利的本源。 …… 冬季加剧了运输和军事行动的困难,南京的顺军依旧在顽强抵抗,明军攻陷苏州府后东线顺军就在气候的帮助下阻止了明军的进一步推进,西线安庆顺军的储备异乎相当地充足,仅仅两个月的围困对守军没造成太大的影响,目前城内的敌军依旧活跃,围城部队必须严防他们出来破坏偷袭。 军事上没有新闻,远在江西的议会师驻地,贺飞虎和任红城就只有关注制宪会议的进展状况了。当然这个会议也有绝对的理由去重视,目前各省都是自筹部队,有钱的省不太愿意和穷省合作组建师一级单位并把自己组建的师看作是省所有物,虽然有齐国公府调解,但是各省都想把军费花在自己人头上。组建国卿院后,随后就会有首辅选举,就会有统一的兵部----齐国公打算把这个部改名叫国防部,可想而知军队内部的纠纷摩擦会得到一定降低。贺飞虎知道目前福建、广东都有数千甚至上万的志愿兵训练完毕,但是这两个省却没有把这些兵力混编为一个师,而是忙着训练更多的新兵----两省府院都计划建立属于自己的单位。 贺飞虎发现任红城似乎对许平没有太大的敌意,后来得知他原来有个堂兄在归地当知府,归德陷落后任红城的堂兄被俘后许平也没有虐待他,后来因为没有查到劣迹还把他释放了,倒是明廷因为任知府没有自杀成仁革除了他的功名。只是没过太久,那些革除任红城堂兄功名的朝中高官都争先恐后地投向李顺去了,任红城觉得明廷比许平还要可恶:“许将军没有党羽,和所有的人都处不好关系,可惜他是我们的敌人,不然卿院其实挺欣赏他的。” 可是既然是敌人,那许平就是一个需要防备的威胁,确定了十一师的名字后不久任红城又询问贺飞虎道:“齐公是不是还有一个规矩,那就是军旗一旦丢失这个营----现在的师就要解散?” “是的,军旗丢失就意味着这个单位被歼灭了。”贺飞虎现在也有了些心得,一般任红城带着这种表情来见他的时候,多半就是肩负了卿院的什么使命。 “果然,”任红城点点头:“卿院决定,议会师的师旗要保存在江西卿院,议会师出征时会给一面复制品,这样就是面对许将军我们也不担心了。” “什么?为什么?”贺飞虎完全无法理解为啥用一面复制的军旗就能加强卿院对与许平交战的信心。 “万一议会师战败,军旗也不会丢失,”任红城解释道:“卿院绝不允许议会师被消灭!” …… 有些议员觉得十一师这个番号不够好,以“议会”为名的师岂能排到第十一位去?因此明明是制宪会议,却有人提出应该改革一下军制,给一万五千的师再酌情加进去个几百上千人,然后把这个新的师型称为新某某师,而议会师则理所当然地成为新一师。这个倡议大概触动到了不少议员心中那根争强好胜的弦,当即就有不少人附和。眼看就要在制宪会议上讨论起军事问题时,这个议案被国民党、工党和东林党三党党魁联手压制了,事后缪大夫向几个不明就里的工党党棍解释道:三党党魁都觉得不急于这一时、也不必多此一举,将来战争胜利后只要把第一师到第十师都解散了议会师自然就排名第一。 制宪会议进行的相当顺利,今天任红城笑嘻嘻地给贺飞虎带来一个好消息:“宪法的大纲已经讨论出来,虽然还没有选出正式国卿院和内阁,但是各省府院都同意把大家的志愿兵拧成一股绳,福建和广东分别会派五千和七千志愿兵到江西来,广西也会派来两千,他们会在这里组成第十二师,五省卿院均会为这个师的军费拨款。” “为了庆祝制宪会议的顺利进行,会议上的大夫们投我向贺将军传达一个要求,”任红城认为参加制宪会议的这一帮多半就会是第一批国卿院大夫,也就是未来各省卿院的上级机构:“贺将军猜猜看,是什么?” 经过和任红城这一段时间的相处,贺飞虎觉得自己对卿院的认识在急剧地提高着,他略一思索便答道:“是不是要把第十二师命名为宪法师?” “贺将军威武!”任红城吃了一惊,虽然他开玩笑让贺飞虎自己去猜,但并没有想到贺飞虎真猜中了。 看着任红城的表情,贺飞虎感到对方还有更多的命令没有交代,片刻后他猛醒过来:“十二师的军旗,同样要由卿院来保管吧?卿院也是绝不会允许宪法被消灭的。” “贺将军,”对方的政治嗅觉让任红城感到惊异和欣赏:“根据卿院的命令,我不可以在任何公开场合与将军讨论党派问题,不能讨论让现役军人参与政治的问题。可现在我想和贺将军进行一个私下谈话,而且说的是贺将军不当兵后的事。” “我会恪尽职守的。”贺飞虎误会对方口中所谓不当兵的意思是被革职。 “时代不同了,现在当兵不是一辈子的事了,贺将军有没有想过将来战争结束后可以从政?”任红城问道:“当个大夫、总督甚至首辅?如果贺将军有这样的愿望,可以考虑一下我们东林党,鄙党一定会鼎力支持的。” 第三十三节 扩军 在泉州时执政大臣告诉贺飞虎会在三个月得到第二个师的兵力,但是现实里却因为制宪会议的关系连两个月都没用。(手打小说)而且刚刚从任红城那里接到开始第十二师的筹备工作后没有几天,卿院的急令就又一次抵达,各省都彻底放弃了用本省兵员单独建立单位的意图,因此更多的新兵也会开赴江西这个前线基地编组成军,贺飞虎需要为两个师提供驻扎规划和编组计划,同时制宪会议还要贺飞虎把三个师的指挥官推荐人员名单报告上去。 贺飞虎苦思了几天,在好不容易拟好了一个名单后,制宪会议的命令又一次抵达:命令里表示贺飞虎不用提供这样的名单了,制宪会议已经有了一批人选,他们在通过制宪会议的审核后会被派到江西这里来,贺飞虎将负责从中挑选出最合适的几个人,其余的则编入后备役。 等看到卿院派来的人员后,贺飞虎觉得心里顿时一片冰凉,无论是师正副指挥官还是同样极其重要的参谋岗位,制宪会议挑选的都是一群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大概就是根据在军校的成绩排出来的座次。战场经验最多的几个人也不过因为参军较早,在许平南下攻打福建时曾经加入过民团组织,后来到军校回炉学习的军事知识。 “这些年轻人,”贺飞虎向任红城抱怨道,后者现在已经不是江西卿院特使而是制宪会议特使,虽然任红城远在江西不可能履行讨论和表决职责,但制宪会议仍给予他一个制宪会议议员身份:“他们怎么可能指挥成千上万名士兵。” “为什么以前新军那些营官能够指挥一个营呢?”收到制宪会议的任命后,任红城就向江西卿院提出了辞呈,议长和省卿院同僚在批准了他的辞呈后纷纷写来祝贺信,大家都很羡慕他能够跃入制宪会议----未来的临时国卿院看来也少不了他的位置。任红城觉得如果自己能够在这个位置上干出成绩来,就是将来正式选举的资本:“我记得他们之前也就是领着百十来人罢了,齐公也是一下子把他们放到几千人的指挥官位置上。” “至少他们见过大规模作战。” “我们没有更好的人选了,而且军校的考试当然只是纸上谈兵,不过这是目前我们手中最公正的考核标准了。”任红城显得比贺飞虎有信心得多:“这些军官都经过了长达十八到二十四个月的学习,每一个都是军校中的佼佼者,放眼李顺也没有几个比他们受过更严格的训练,学习过更多的战术,就是许将军当初也不如。” 贺飞虎其实也没有太好的人选,不过他仍有些倾向于岁数大,有过战场经历的人,当然这些人都是黄石集团的故旧,贺飞虎知道卿院未必愿意。 但任红城考虑的不仅仅是控制问题,他同样希望整军顺利能够为自己赢得政治前途:“其实我更相信这些年轻人,我和一些福宁军子弟谈过,和北面的新军一样……他们当然一样了不是么?本来新军就从福宁军调走了大批的人。他们总觉得‘我们都做不到,那许平你也做不到,如果你做到了,那是你运气好。’,虽然齐国公世子带回来大批李顺的军事资料,但论学习认真程度,福宁军那边的人是比不上这些新入伍的学员的。” 任红城觉得留在卿院的这批人要踏实得多,而福宁军那些人则显得心浮气躁,早早就走动关系在军中谋取职务,据任红城所知差不多所有的福宁军高级将领子弟都在北伐开始前就拿到了中高级军衔,而考试成绩优秀的比例相当低。 “许将军在河南要一边打仗一边训练军官,缺乏场地和设施,一般也就是断断续续地讲几个月,而我们为军校学员提供了充足的军费,长达两年不间断的学习和训练。既然许将军能够训练出一批合格的将领,我看不出为什么我们训练不出来。” “总归还是要经过一两场实战他们才能学以致用。”贺飞虎承认南军的训练条件好很多,不然北伐也不会如此顺利。 “这就是贺将军的职责了,卿院指望你能帮助他们渡过最艰苦的开头阶段。” …… 贺飞虎很快就发现由于年龄问题,议会师高级指挥官的威信完全无法与以前相比,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上司,各级军官质疑命令的概率大大提高。卿院要求贺飞虎在议会师里全力推行的军事法庭制度更进一步降低了高级军官的权威,现在上级军官在非战场情况下连解除下级职务的权利都没有,更不用说以前那种生杀予夺的大权。 这些军官平日里研究的也主要是许平编著的教材,这方面的知识贺飞虎远远不如他的下级,在讨论军务时,贺飞虎总是听手下们拿许平的实例当作论据,而其他人反驳的时候,提出的论据多半也是同样来源自许平。 很多次,贺飞虎引用齐国公的战例或是理论来当作自己设想的佐证,他的手下就有人会用许平的理论来进行反驳,而且贺飞虎看得出下级大都不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尽管他们出于对上级和前辈的尊敬不会明言但多少会在表情上流露出来一些。 听了几次后贺飞虎忍不住建议他们多去看看齐公编写的条例和军规,但他的手下们仍是不以为然:“大人,齐公那时,骑兵还是要顶盔贯甲的,敌军使用大量的弓弩和刀剑,而另一方则是长矛加火铳。大人,我们以后会遇到这样的敌人,或是用长矛加火铳武装我们的儿郎吗?” 以前贺飞虎看过一些许平的东西,不过很少能看进去,每次看一会儿后他就会感到厌烦。在南昌城外的军营和这批新手下相处一段时间后,贺飞虎越来越感到如果不通读许平在李顺那边编著的教材,那么就会和手下出现沟通障碍。最终,贺飞虎强迫自己每天认认真真地看一段他手下们在军校时读过的书,到腊月末全军开始准备庆祝新年时,贺飞虎突然发现自己对取胜充满了信心:“原来你中是这样来判断的啊,许将军。”把许平的书翻来覆去地读过几遍后,贺飞虎感到对方的思路脉络已经有了质感,仿佛能够触摸到一般,今天合上书的时候贺飞虎对着它轻声说着话,就好似是对着一个实在的敌手般:“我很期待和将军在战场相遇的那一天。” …… 制宪会议已经折腾了一个多月了,宪法大纲更是早早就拟定出来,但直到现在制宪议员们听说仍在泉州吵闹不休,据说还爆发了几次武斗。贺飞虎觉得这帮议员效率很低,这么多人制定律令居然比明太祖一个人还要慢得多,不过这并不是他关心的重点,重点在于又会有新的部队抵达----贺飞虎一边开始接受宪法师的人员装备,一边把第十三师需要的营地布置好,制宪会议称赞了贺飞虎的勤恳后立刻就开始着手向江西派来人员,任红城告诉贺飞虎第十三师的第一批军官将于年前抵达。 “这个师叫什么名字?”贺飞虎无法猜到第十三师的名号。 “如果这个贺将军都能猜到,那真是妖怪了。”任红城哈哈笑起来,这个师的名字也是有来历的,继工党的缪党魁发表了论宪法权利的来源后,东林党的陈党魁又提供了另外一篇重量级的文献----在陈党魁所构想的未来政治框架中,应该采用三权分立的模式:卿院、提刑和政府。任红城在看过本党党魁的文章后,对党魁钦佩得五体投地,深信本党领袖会因为这篇政述而留名青史。 由于已经有了“议会”和“宪法”二师,第十三师制宪会议就打算起名为“官府”师,以纪念陈子壮对三权分立的政论,无论是不是同党,制宪会议的议员都赞同东林党魁的政治构想。 不过齐国公听说此事后突然提出了异议,说“官府”这个名字太不好听,制宪会议希望建立一支为国为民的军队,而官府这个名字显然一点儿也不亲民,估计百姓听了不但不会有任何亲近感和认同感,多半还会有反感情绪。 大家承认齐国公说的有道理,齐国公一向不说话,他一旦说话大家都愿意倾听,所以即便没道理大家也不会太过违逆,陈子壮当即表示这个师就不必非要起名“官府”来纪念三权分立的提出了,其他人觉得有点遗憾但是也准备另想。 可是齐国公显然是在提议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解决办法----齐国公建议把“官府”师改成“公仆”师,这样不但依旧纪念了三权分立,而且还昭显了新式政府为人民的大义。 “公仆?”贺飞虎一开始也没听懂。 “公仆就是指公共的仆人,在卿院监督下的,遵循宪法行事的官府不再是父母官,不再是百姓要磕头跪见的长辈,而是大家的仆人了,所以是公仆嘛。” “哦,原来如此,”贺飞虎觉得这个词挺有趣的,其中确实有一种令人感动的亲民思想:“这公仆师的师旗,想必卿院也要拿走了。” “这个倒是不必了,”任红城表示卿院完全同意公仆师自行保管自己的师旗:“要是卿院把每个师的师旗都拿走,岂不是会让大家觉得我们总担心打败仗么?” “议会”师万一被消灭的话太不吉利了,卿院里没有人希望看见这种噩兆,“宪法”师被消灭也同样是不可容忍的,至于政府嘛,不管它是叫“官府”师还是叫“公仆”师,官府肯定不会被消灭的----这世上想当官的永远不会缺,而如果是公仆就更容易了,再重新雇佣一群仆人就好了。 “齐公还为公仆师题词。”任红城告诉贺飞虎黄石才情大发,给第十三师写了一句话当作师训。 “齐公写了什么?” “全心全意为百姓服务。” “真好。”贺飞虎觉得这个师训极为妥贴,既呼应了这个师的师名,而且对于一支军队来说也是恰当的:军人就是应该保卫国家和百姓。 “齐公还为公仆师谱了一段曲,填了词。” “啊!”这就让贺飞虎有些惊异了,据他所知齐公不是很喜欢音乐戏曲,戏剧的唱词总是记不住,偶尔哼一段也总是荒腔走板到天涯海角……至少贺飞虎从来不知道,也从来没有听任何亲近齐公的人说过他有什么曲艺天赋……至于填词,又去填了七个杀么? “百姓公仆,百姓公仆,要努力,要努力; 竭诚为民效力,不负百姓信任; 真光荣,真光荣。“ 任红城手臂在胸前有节奏地挥舞着,就把齐国公赐给公仆师的歌曲给唱了一遍。这首黄石以法国儿歌《》(又名《两只老虎》)为蓝本写的曲子让贺飞虎也听得津津有味。 “这是制宪会议的建军计划,”任红城唱完歌后把一份备忘录交给贺飞虎,在制宪会议这个雄心勃勃的建军计划里,在明年二月的时候要把第十四师“诚实”和第十五师“守信”的架子也搭建起来。 “根据齐公的规定,一个师一万五千人,两个师加一些独立单位为一军。”在来江西之前,贺飞虎本以为自己会在师长这个位置上干很长一段时间,但是现在他已经是南昌军事基地群司令官和统辖第十一师、十二师的军长了。 “是的,未来会有军建制,而贺将军这几个军会成为一个集团军……”任红城以为贺飞虎是在考虑待遇问题:“到时贺将军的薪水自然会水涨船高。” “不是,我的意思是,假如我负责整个集团军,谁来指挥下面的军呢?”贺飞虎叫道:“难道卿院要我从这些年轻人中挑么?他们总不能才指挥了一个师几个月,就被提拔去指挥三万人五千人的军吧?而且一个集团军,这对我来说……” “贺将军,”任红城打断了贺飞虎,严肃地说道:“卿院禁止我参与讨论任何军事问题,在军事问题上贺将军享有全权,卿院只关注您的意见。” “这是要负全责的同义语。”贺飞虎小声嘟囔着。 “贺将军,本大夫应该把这句话理解为悲观失败主义吗?” 第三十五节 潜行 永昌五年的新年对前线的顺军来说并非是一个非常愉快的节日,不过湖广防御使仍然竭力向前线提供物资以便让一线将士能够过一个不错的新年。(手打小说)从去岁开始湖广就可以征税了,但是一下子就丢失掉了半个湖广,湖广防御使对此非常痛心,之前秦王和蜀王就在湖广大肆搜刮,现在好不容易能征税让紧巴巴的财政宽松一些,但又陷入了战争,而且是一场看上去极其艰苦的战争。 节度使余深河作为许平一系的高级将领,他到湖广上任前得到了伯爵的赏赐,有了这个贵族身份后他的权威并不在湖广防御使之下,至少也是平起平坐的地位。相对防御使,余深河需要考虑的事情并不是很多,现在他的主要工作依旧是保住长江防线不失。浙江一线的战局听上去并不怎么顺利,虽然朝廷邸报没有明说,不过余深河估计顺军在浙江遭到了极大的损失:一开始浙江顺军并没有向余深河这样主动收缩,而后来则迅速放弃整个浙江退回南京一线----这古怪的行动怎么看都不会意味着好事。 迄今为止余深河并没有得到来自朝廷的增援,可想而知朝廷的主力必然都派向南京一带,既然南京那边的形势至今也没有好转,余深河估计自己一时半刻还是不会得到支援。 所以当余深河看到李定国出现在自己面前时感到很惊讶:“晋王殿下,朝廷怎么会让您到湖广来?” “湖广是中国腹心,岂能有失?”顺廷把李定国此番派遣来湖广还有一个用意,驻扎在湖广的部队核心多是西营出身,李定国和孙可望各自带了三西营的一部到藩地上任,而余下的则留在湖广效力,没有这近四千前三西营老兵作为骨干力量,余深河也不会防守得这么严密。 “晋王殿下一定不会孤身前来吧?”余深河满怀希望地问道。 而李定国也没有让他失望,此番他南下确实带来了上万晋军,跟着李定国去晋藩效力的两千多三西营士兵就是这支军队的中坚力量,其余还有一些曾经参加过讨伐北方同盟的作战:“但是我军器不足,不知道老弟这里有没有多的枪炮?” 这个问题让余深河苦笑不已,湖广这几年发展得不太好,火药厂也只是勉强造出来一两座,枪炮厂的产量用微乎其微来形容一点不为过。现在余深河手下的四万大军还有一半是拿着冷兵器,使用的热兵器中也包括大量的火绳枪,只有最精锐的万余士兵能够装备燧发火枪,还不是人人都有刺刀。 “南京那边局面如此险恶,”余深河从来没有能从北京要到什么军器,向四川和陕西乞讨几次也不过得到了一些火药的增援。李成栋曾表示如果余深河能够解决武器问题那他可以提供几千精兵,只是余深河不可能解决武器问题,而且他也很怀疑连武器都没有的军队能精锐到什么地步,因此拒绝了蜀王的好意。虽然山西李定国之前从来没给过,但是他现在带兵来了,余深河打算让湖广防御使再去向秦王、蜀王讨要一些。 余深河的问题让李定国也有些苦恼,他这次随身带来晋军都是精锐,自然人人配齐了装备,但是损耗如果很大的话李定国是没有办法填上这个窟窿的。丞相牛金星那边表示他不能提供给晋军军费和粮饷,尤其是考虑到晋王几年来一直坚定不移地拒绝缴纳给大顺的贡金,所以牛金星希望晋王能够自行负担一部分军费----作为大顺的藩王,这确实是应尽的义务之一,比如蜀王确实没能及时出兵,但是这几年他一直在纳贡:“太师表示怎么也得到秋收后才能有发给我一些粮饷,以老弟之见,湖广防御使那边还有余力吗?” “吃饭大概不成问题,”余深河表示湖广供应几万军队的粮食还是不成问题的,只是豆类和肉类的配给肯定要下降,当初许平可以用半个河南省的力量养几千兵,但现在肯定不行:“火药我就不敢说了,如果战事太过激烈的话,那么还是得让四川、陕西帮我们一些。” “能不能从明军那边夺取一些?”李定国对此抱有相当大的期望,在河南作战的时候许平能靠河南本地的力量维持军队,但却是靠缴获官兵物资来让军力急剧膨胀的。 “不行,”余深河摇头道:“想必晋王也记得,当初在河南打仗的时候,和新军交战从来都是亏本买卖。” “后来还是有些赚的,”李定国指的是自从杨致远死后新军开始出现大规模、成建制投降的事情后,在那之前李定国知道和新军打仗就是赢了也是得不偿失,每次打完许州的仓库就跟被大火烧过一般,逼得许平总是不得不连续作战去找其他官兵的麻烦:“难道明军的都像崇祯二十二年的新军那么硬么?” “比那时候的新军还硬,”虽然目前形势不错,湖广顺军并未遭遇到任何值得一提的失败,但余深河对前景并不十分乐观:“和明军第一次交手的时候,末将觉得他们是一群什么也不会的家伙,比起二十二年的新军还有所不如,但第二仗就让人刮目相看。” 随后的几天里,放着太原舒服的晋王府不待在路上庆祝新春的李定国在余深河的帮助下对湖广这大半年来的战事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 余深河和顺军各级军官都注意到明军在初战的损失都极为巨大,这种损失大到让所有第一次和明军交手的顺军军官都充满信心,即使他们被绝对优势的敌军所击退仍然完全相信明军会在顺军的坚定抵抗和猛烈反击耗尽力量。 “但是仅仅一仗过后,他们的损失就大大降低了,”余深河向李定国指明了他们发现的这个普遍规律,第二仗明军的损失率就会下降到第一仗的四分之一甚至更低,然后继续降低始终维持在一个相当低的水平上。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呢?”李定国第一次听到这个现象时感到非常吃惊。 “末将觉得他们在训练的时候已经模拟过了他们在初战中会出现的所有失误,但是初次上战场时由于紧张导致明军官兵疏忽、忘记了他们的训练,犯下了各种各样的错误。但他们绝非不知道他们错在什么地方,相反,他们在战后立刻记起他们受到过的训练,并完全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遭到损失,也知道应该采用什么样的手段来避免这些损失,所以他们迅速地成长为了一支劲旅。”在同明军的交战中,余深河当然也抓到了一些俘虏,他们的供词证实了余深河的判断:“与我军交战的明军中,一开始最普通的士兵也受到过至少十八个月的训练,后来补充来的士兵,迄今为止我还没有发现训练时间短于十五个月的。” “真有钱啊。”李定国忍不住感叹道,在河南转战多年带给他和许平一个很重要的经验,没有受过系统训练的军队无论打多少仗都是鱼腩部队,可能会比完全没有见过战场的军队强一点,但强的也是有限。绝大部分鱼腩部队的官兵在靠实战自行摸索总结出规律前就战死了,而且就是多次上战场的老兵总结出来的东西也不一定对----很可能把胜利归功给一个错误的原因。 具体到河南闯营里,近卫营不用说,三西营里有很多老兵打过的仗比近卫营的兵要多,但是他们在战场上的正确反应却要低很多,而在李定国有余力给底子部队完成战术训练后战斗力立刻就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在河南的时候,我们一般只有三个月的训练时间,”这些年李定国又有了更多新的经验、心得,部队也总结出更多的教训,但他没有足够的时间通过训练把所知全部传授给部队,而对方超过己方至少五倍的训练时间就意味着对方不但战斗力提高得比本方快得多,而且上限和瓶颈也要高很多:“我们需要尽快击败他们。” “是的,末将不是个喜欢说丧气话的人,但是假以时日,我军的战力肯定会被明军追上,到时候就是兵力相当也不会占到什么上风。”而且余深河觉得以南方增兵的速度看,数量上顺军似乎也无法占到上风:“如果南方愿意,他们完全可以把新兵训练时间缩短为半年或是一年,这样他们的兵力就会成倍地增加。” “那南方可能就无法提供足够的枪炮了。”李定国不像余深河那么担忧,毕竟现在顺军依旧控制着大半的国土,而且丞相屡次讲到这个问题:暴雨不终朝,狂风不终夕。南明这样穷兵黩武,用不了一年就会仓储无存,民有菜色,甚至盗贼蜂起:“十几万燧发步枪手的大军,还有可能同样多的新兵每天要消耗更多的弹药来训练,这怎么了得?”李定国觉得无论泉州那位齐国公的口袋有多深,如此都是会被掏空的。 “但是殿下我们还是得顶上一年半载不是,”余深河内心里不太同意牛金星的南明是什么自杀式垂死一搏的说法,历史被灭的小国多了去了,穷兵黩武垂死一搏在自己都城也就算了,谁听说过垂死一搏能搏去一个省的?但余深河不愿意公然反驳百官之首和晋王的判断,尤其是一个他也愿意相信为真的判断:“我们也不能让明军垂死挣扎祸害了湖广和南京的百姓,不是吗?” “是啊。”李定国带的人虽然少,而且他现在是外藩而余深河是大顺官兵统帅,不过他还是直言不讳地说道:“分则力弱,我在湖广这些日子老弟就委屈一下听我节制吧。” “理应如此,”余深河立刻爽快地答应道:“殿下乃是堂堂王爷,末将当然唯殿下马首是瞻。” “南边明军的防备如何?”李定国接手之后立刻流露出反击的**。 “比最开始有条理多了,”余深河不无遗憾地说道:“早知道最开始我就不贪小便宜劫营了,简直就是帮他们练兵。” “老弟也不必如此,一开始不劫营怎么晓得他们的战力?如何知己知彼?”李定国感觉到余深河有些过于紧张,这主要是因为来自南面的压力越来越大而余深河苦思良久也没有什么好办法:“老弟觉得明军缺点在哪?” “协同不好,”余深河指出对岸三万多明军主力在大规模行动时显得比较笨拙,根据情报对面是明军第五军,下辖第九和第十师,进入湖广后他们组建了一些民团协助作战:“末将没有什么指挥大军作战的经验,这次也是有些手忙脚乱的,但是明军那边的军镇将官,显然更是笨拙。” “这个就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锻炼出来的了,”李定国认为这是他一个不小的优势,在闯营里他指挥的军队人数就不算少,而且总是独当一面:“我打算反攻。” “我们的损耗……”余深河还是比较担忧北京能不能如同许诺的那般在秋收后向湖广提供物资,就在开战前他还听湖广防御使说北京希望湖广在恢复征税后成为朝廷的赋税重地。 “南京对齐国公来说一样是非常重要的,齐国公必定也把手边的主力都派去南京方向了,江对岸的敌人和我们是一般的处境。”李定国觉得既然短时间内顺廷向湖广派来生力军的可能性不大,那反过来说当晋军抵达后兵力对比可能就是短时间内对李定国最有利的:“而且,我们也要配合朝廷在南京的反击。” “朝廷打算在南京反击吗?”余深河还没有接到这样的通报。 “是的。”李定国并没有向余深河这种地位的将领进行隐瞒的打算:“近卫营已经南下。” 余深河微微一愣:“末将没有听说。” “是隐秘行军,王上还命令他们摘去黑羽以掩人耳目,这日子,算起来快到山东了吧?” 第三十六节 竞争 近卫营南下的消息让余深河有些兴奋。(手打小说) “会是大将军领兵么?”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了,前些日子江清月和家里也取得了联系,据称她丈夫和公婆都不错,还支持她办校。家里人都说丫头胡闹,不过牵挂已经完全取代了愤怒,这件事余深河也知道,如果说现在他们的怒气还有残余的话,那也全是针对许平的,余深河提到领军问题时心里的感觉也挺复杂的。 “希望是,”李定国聪明地不再这个问题上多说话:“我想应该是。” 其实不是,至少现在南下的援军还是由刘宗敏带领,这一段时间来随着战局越来越恶劣,丞相牛金星发现了越来越多的隐情,最后李自成发现自己对济南兵变案的最初认识竟然完全是错的,河南防御使受到了奸商们极大的蒙蔽。 可是光转变李自成的态度是没有用的,当牛金星发现这个错误时,南方的形势已经不允许大顺再拖延下去,在军队出发前牛金星几次派使者去山东,许平拒绝出软禁的地方出来,甚至还拒绝奉诏去北京见李自成。 最后一次朝廷焦急的使者忍不住冲着许平喊起来,可他回答的是:若天命在大顺,他不出山也不怕,若天命不在,他出山也没用。 牛金星和内阁一夜不眠,最后还是没有胆量把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转呈给顺王,在他们送去城狼穴给李自成的报告中称许平身患痢疾,一时无法北上受命,不够他可能会在济南加入部队。 现在摆在内阁面前的问题是:刘宗敏不是个好说话的主,如果他在许平见面后大叫大嚷把所有的东西在顺王面前吐露出来,这恐怕会导致很大的麻烦----当然,并不是一定扛不过去,李自成心肠比较软,只要你能抬出一堆为国为民的道理,混过去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此外刘宗敏身边内阁也派去了说客,如果能够说服刘宗敏以大局为重、以国家为重、在这种严峻的情势下以文武和谐为重、不瞎折腾,那顺王面前当然不会有任何麻烦。 最后,也是釜底抽薪的一招,那就是抢在援军抵达济南前说服许平以社稷和万民为重,重新执掌兵权,为了说服许平内阁扔出了他们的重磅炸弹----从辽东专程赶来友情充当说客的辽王吴三桂,他已经先援军一步赶去山东和许平会面了。 …… 和福建、广西等地一样,竞选策略仍在迅猛地进化着,广州府卿院的苏大夫最近雇佣了越来越多的讼师和帐房先生----现在这些帐房先生有了一个新名字叫会计。 除了会计以外,苏大夫还需要更多的懂得算学的手下,他们负责计算如何使用竞选经费、计算谈判对手的底线、需要计算如何能够用最少的钱获得最多的选票、还需要通过计算来设计胜选策略,种子,苏大夫感到自己虽然仅仅是一个广州府的卿院大夫,但现在就好像经营着一个大商行似的。 行走在去办公室的路上,苏大夫不停地和周围的人打招呼,身边的幕僚熟练地用外人无法察觉的低声向苏大夫暗示着他遇到的下一个选民的姓氏,他们当然也无法记住每一张面孔,不过在这些幕僚的帮助下,满面笑容的苏大夫可以给更多的选民送去满足感。 街道两旁竖立着大批的广告牌,这些东西十几年来一直茁壮地成长着,这几年更是遮天蔽日,有不少居民抗议他们沿街邻居的举动----他们出售了这么多的广告位置以致整条街坊日复一日地见不到阳光。 立法限制广告牌的高度和数量会有损广告商人的利益,意味着竞选经费的损失,不过会赢得部分居民的友善----这件事不是苏大夫要管的,他雇佣的幕僚团没有足够的计算能力看清这里面的利弊,所以这只能是属于省卿院大夫较量的战场。 “算学起步,三天免费试听。” “算学入门,毕业考核三十分以下者免费返听。” “南城算学学校,入门班、中级班、高级班。” 苏大夫两侧的广告牌上,最近被算学广告所充斥着,不仅仅是这些从政者,各个商行都吞噬着越来越稀少的算学人才,越来越多的技术学校在招生时开始考核报名者的算学基础。因此广东全省的学校纷纷开设算学课,更不用说大量的算学专科学校,就连以前只教识文断字的私塾先生也纷纷报名去学算学,再现囤现卖地传授给他们的学生。 “《狂热算学》,迅速知晓算学奥秘。” “《算学一对一》,轻松愉快掌握算学。” “《祝你成为算学大师》,六十天成为算学从入门到精通,还有随书附赠算盘呢!” 这些教授算学的书籍现在都是畅销书,每一位作者当然都是会算学的,但是苏大夫内心有些怀疑是不是算学优秀的人就一定也具有传授才能,不过这不是书商们关心的,在眼下席卷闽粤赣的学算学狂热中,读者对此更不会深究。前些日子厦门大学一位算学教师出版本书,叫做《我的算学才能可以复制》,更是一炮打响,风靡数省,最近大学的众多算学老师或主动、或者被动地和书商合作开始写书,如果自己写不出来书商就找人代写,然后挂名出版。 不久前齐国公在制宪会议上一句话更是引爆了本来就处于临界状态的算学热,据称当时有一个议员在闲聊时随口提到了算学越来越广的应用,还有越演愈烈的算学人才缺乏,而齐国公则答道:“我感觉迟早有一天,我们会为每一个人都开设数学课,从孩童就会开始,所有的学校都会教授它。” 这句话被透露出来之后,就被大批的算数学校、算学书籍广告说引用,并导致这股热潮开始想着年龄更低的人群发展。 “算学呱呱加,齐家、治国、平天下。” “要致富,先数数。” 这些新出现的广告是在鼓励家常把积蓄拿出来为他们的下一代进行投资,也就是进行少年算学教育,根据各个出版商聘用的算学人士的计算,这种少年算学教育的书正会成为出版业新的利润增长点。 苏大夫刚刚走过的广告牌上,花着一个昂首挺胸的少年,他背后是阳光明媚的平坦大道,他脸上的笑容比苏大夫此刻还要灿烂,这个少年将一本书紧紧抱在胸口,旁边是一列大字: “《少年算学教育》----不要让您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这批广告牌下方的留白上,不断重复着另外一条广告:诚聘画师、画工,待遇优厚,包吃、包住。 “当初我怎么就没有去学算学呢?”走进办公室后,苏大夫的首席幕僚有些嫉妒地看着窗外,作为一个对算学一窍不通的绍兴师爷,现在讨论竞选策略时他的意见被关注度不断下降,东家越来越倾向于其他幕僚拿出来的统计数字、表格和蛇一样的曲线图。 “现在也不迟啊。”苏大夫笑着对自己的心腹说到,他非常重视这个师爷给他在人际关系上的提醒和建议。至于未来苏大夫则比他首席幕僚看得开的多,现在不是以前的官场了,不可能再依靠一个师爷的努力就能让自己生存下去,所有这么想的大夫和官员全都变成了前大夫和前官员。 “东家觉得那东西有用么?”幕僚长指着街头的一个算学摊----以前的算命摊,张瞎子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无所不知的微笑,摊子两边的布辐上写着:“祖传算学心法,龙虎山秘笈。” “若是龙虎山秘笈卖的比张瞎子的祖传要贵一些,不过一分钱、一份货啊。”幕僚长没有时间去上一个进修班,大本大本的自学材料他觉得也没工夫看,不过算命摊上卖的这两本小册子据说有速成之能,其中融合了道家心法。 “老郑我不用你会算学,此外这东西我觉得没用,你没听见叶大夫骂了好几天了吗?”苏大夫劝说道。 前几天叶大夫去了两个化缘的和尚,不但化走了些善款,还推销给叶大夫本算学的小册子,好像是叫什么《佛眼看算学----顿悟》之类的,结果叶大夫打坐了十几个晚上,还是什么也没有悟出来。 “好了,别想这个了,如果你想还是去上个算学班吧。”苏大夫问道:“要加雇的会计呢?找到人了么?” “没有,”幕僚长满脸歉意地答道:“现在到处都在雇会计,来的人要的月银实在太高了,而且……而且来应聘的也没有什么真有本事的。” “真有本事的也不会到我这个小小的府卿院大夫这里来了。”苏大夫自嘲地笑了一声,广东的政坛竞争达到了空前白热化的地步,大批的富人让他们的子侄涉足政坛,或者干脆就是自己赤膊上阵,他们带来了大量的财富,在短短的时间里就把它们挥霍一空然后黯然退出。可还有更多的新人涌进来,很多人根本还不懂现在的广东官场是怎么回事,并且在搞明白之前就被无情地淘汰出局。可是这些人让苏大夫这样的人日子也变得很艰难,那些黑心的小党党魁用美好的未来哄骗这些没见过世面,幻想着当官做父母的家伙们,撺掇他们租昂贵的办公室,缴纳达到法律规定上限的党费,雇佣数量惊人的幕僚----告诉这些倒霉的家伙这样就能保证成功。每年都有大批的人满怀憧憬地踏入政界,然后黯然地退出,这种恶劣的竞争给苏大夫这种小议员带来很大的困扰,而他不但决心幸存下来,更有着的宏伟志向----迈向省卿院,并在某一天成为广东国民党中的重量级人物。 “城东开了家女子学校,”苏大夫把一个地址交给幕僚长,道:“一会儿我去见马老板时,你去一趟。” “我们又不做棉花或刺绣,去女子技校招什么工?”幕僚长莫名其妙地问道。 “是女子学校,不是刺绣或纺纱技校,我也不是要招女工。”苏大夫让他的幕僚长认真看一看这学校的介绍,这是昨天他从亲人那里得到的一个消息。 “哈……”幕僚长看完之后忍不住笑起来:“这位江家娘子的江氏女校……” “不是江家娘子,是……我忘记了是谁家的娘子,她做姑娘时姓江,结果开女校时用的是父姓没用夫姓。” “哦,这婆家也能……”幕僚长突然明白过来,婆家当然会同意,他们宁可丢亲家的脸也不愿意丢自己的。 “她们也教算学,而且自称有一批学员能够胜任会计。” 幕僚长又一次笑出声来:“东家,妇人打算盘,哈哈,妇人打算盘。” “我祖母也能算算帐,虽然是很简单的,她们算盘肯定打不好,不过我不能坐在这里干等聘会计的工钱降下来。”苏大夫并没有跟着一起笑。 “东家您是认真的吗?”幕僚长收敛起笑容,突然意识到东家或许不是在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据说还有能当文书的。”苏大夫先是点点头,然后补充道:“现在抄写工也太贵了,如果那边有能凑活用的,也先帮我雇个先救救急。” “让妇人写字,让她们去抄写文书----每一份至少也有成百上千个字!”幕僚长承认他们缺大量的人手,不过还是对苏大夫的设想感到震惊,他竟然试图把重要的工作交给女人去做! “我是急病乱投医。”苏大夫对此也没有否认,江氏女校同意雇主以男性雇员的标准进行考核:“所以你要去仔细检查。” “这是写字、算数!不是绣花、纳鞋底子。”幕僚长再次郑重抗议。 “我知道,”苏大夫两手一摊,他知道幕僚长最后还是会妥协的,毕竟他也没法变出钱来对不对:“这位江校长说,她的学生可以和男人一样考试,而且通过后只要一半的工钱。” “她们不可能通过的,”幕僚长断言道:“写字、算数是要用脑子的。” “说不定里面会有个才女呢,反正试试也无妨,万一真有的话,”苏大夫伸出三根手指头:“用三成的钱雇下来。” 第三十七节 中庸 今天下午苏大夫需要去见几个重要人物,这些商人的钱和他们手下的选票对全省的政局来说可能无足重轻,但却是府议院争衡的重要砝码。(手打小说) 在广州政坛挣扎数年后,苏大夫和其他政界人物一样,视妥协为生存法宝,这个词在短短几年里就完全洗净了身上携带的贬损含义。根据广州现行的法律,每个人都可以将他月收入的百分之一捐献给他愿意支持的政界人物,所以从理论上来说,能够提供最多选票的人群同样也能提供最大的资金来源。可这仅仅是理论,因为收入低的人不会捐一分钱给政界人物,虽然现在他们不再单纯希望竞选者花钱买走他们手中的选票,但他们确实是要用这来交换好处的;真正能够提供资金的只有党派和有钱人----在广州城内这就是商人的同义词。但是商人大多把钱贡献给党派和省议会,他们慷慨地把大笔的钱花在几大党中央、省卿院和总督府身上,就算没有花光法律许可的百分之一份额也所剩无几。剩下的一点点份额周围,盘旋着比秃鹫还要多、还要凶狠的府、县政界人物。这激烈的竞争常常导致人做出不明智的许诺,苏大夫看见过很多同行向商人许下了远超他能力范围的诺言,拿到了钱,但是激怒了选民输掉了选举。苏大夫一点儿也不同情他们,正是这种二百五让他的生存环境变得更加恶劣,而蠢货是无法斩尽杀绝的,当前一批人被淘汰后,更多的新人会填补上他们的位置,幸好现在商人们精明了很多,他们在白白损失了大批的钱以后,学会不仅要关心政客的诺言,还要关心他们实践诺言的能力。经费和选票,苏大夫行走在两者之间的钢丝绳上,现在他已经把妥协理解为中庸。 冯氏皮革行在广州的分厂刚刚成立没有多久,分厂的掌柜笑盈盈地在门口迎接苏大夫,称他的大驾光临让这个新厂蓬荜生辉----他也是皮革行的一个股东,在广州拥有全权。私下来说,苏大夫也和这位混得很熟了,平均每个月都能喝上几次酒。根据苏大夫幕僚的了解,这个厂的份额还有富裕,还能捐献出一笔钱来,虽然苏大夫不指望他们把所有的钱都捐献给国民党,也不指望对方将打算捐给广州国民党议员的钱都给自己,但是他希望至少能分到其中一部分。 这不是私人关系能解决的问题,而且苏大夫也肩负有党交给他的任务,现在他总是争取一箭双雕,力求为自己争取经费的同时完成党派下来的事情,这样还能从党部那边讨到一部分经费----以前苏大夫总听说什么政党就像是一个师门,只要进去了就要跟着师门混,不问是非好坏地给师门壮声色,而师门也会罩着你、提拔你。但加入国民党后苏大夫才意识到以前那些传闻都是胡说八道,党派就是一个大商会,里面完全是**裸的买卖和交易,政党用政界的前途诱惑你,按着一分钱、一分货的原则购买你的劳动和效力,根据你的成绩发奖金----而党派拥有的会计和精通算学的幕僚最多,没有谁能算计得过党魁,只有被算计的份。 和其他涉及军火制造的商人一样,广东冯氏皮革行的愿望是自相矛盾的,他希望广东政府和议院购买更多的武器,但是他们希望能够少征志愿兵,因为随着志愿兵不断被征用到军队去,工人变得越来越昂贵。以前有军火商联名请求国民党提议:因为军火厂是为国效力,所以应该提供优惠和补贴来保证军火商的劳力,比如立法禁止招募具有军火厂工人为士兵。 国民党当然不敢提出这种议题,如果提出这样的议案就会激怒其他行业、地主,虽然吕党魁很想要军火商的钱,但是他不认为有谁敢明目张胆地挑战现行商法中的商业平等原则。 “我们可是为国效力啊,”说起三大党都拒绝了军火商的要求,冯氏皮革行的这位股东犹自愤愤不平:“是在为国效力!” “国家并没有要求你们效力,”苏大夫以朋友的身份取笑道:“国家是在花钱买你们的效力。” “花我们的钱!”军火商指出他们一直在认真缴纳广东省税和广州地方税。 “也花了我的钱,花所有人的钱。” 在新建的厂房里,大批的铣削机床以前所未有的密集程度摆放在一起,军火商领着苏大夫参观了一个又一个的厂房,其中一间放着三十台车床,隆隆的机器声迫使参观的议员不得不冲近在咫尺的主人喊叫以完成沟通。 以前广东的这种大型加工厂都位于河边,福建也是一样,商人们乐此不疲地修筑了一个又一个的水坝,兴建起越来越大、越来越沉重的水车,如同种树一般地在海边和河道两旁植满了风车。不过水力和风力依旧难以满足工厂对动力越来越大的需求,无论是水力还是风力都相当的不稳定,几十年来所有的商人都投入巨额的资金,把最优秀的工匠集中在一起研究如何能够让水力输出变得稳定,让机床的车削效果变得误差更小。这几十年来,只要有人能解决这个问题,让动力输出变得稳定那他就可以一夜暴富,但是所有的人都失败了。 与此同时,地主和农民对商人滥修水坝的行为同样恨之入骨,三十年来是无休无止的明争暗斗,在官府面前扯皮、围绕着水坝工人和农民展开争夺战和保卫战。 这一切烦恼都随着蒸汽机的出现而终止了,在南明最危险的永昌二年,齐国公宣布新式的动力机完成了小型化和廉价化,齐国公在把这种价值连城的新式动力机介绍给南方最有实力的几个机器制造商后宣布放弃了他的专利权,把制造许可免费赠给每一个人,而且宣布他的专利权将不涵盖未来出现的改进,所有对新式动力机做出改进的商人将获得完全的专利权。 越来越多的新式动力机被制造出来,南方的制造商远离了他们争夺、捍卫了几十年的沿河领地,把工厂搬迁到空旷的土地或人口稠密城镇地区。 走出车间后苏大夫把对方递给他的零件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光滑表面上的螺纹完美无缺。 “比多年的老师傅做得还要好,”军火商人对苏大夫说道:“如果把订单给我们的话,仅仅是广州的这个厂,我们每月就能生产一万支步枪。如果需要更多,我还可以去添置机器,招募工人。” “现在造步枪的商人实在太多了,朝廷没有那么多的军队,步枪卖得都和沙子一样了。”对苏大夫和南明其他官员来说,他们遇到了历史上行前所未有的情况,这是第一次武器的生产超过了需求,以致官府不得不考虑如何浪费自己的武器产能。 齐国公府因此下令政府只采购劣质品,所有的军用步枪击发系统都必须用最劣质的铁来制造,所有能够使用一千次以上的都是不合格品,那些不易损害的优良品都已经被从军中召回转为民用品。现在一个志愿兵在训练场上会消耗大批的军用步枪,前线军队的步枪在使用一个月后就要主动报废----现在的南方军用步枪就是被大顺缴获了,他们也使用不了多久:更新式的南军步枪所有的关键零件都是劣质品,齐国公府要求大炮等其他可能被缴获的武器也要实行这样的标准。 “我们是军火商,可是却没有给我们任何军火订单。”对方不满地抱怨道。 “这个真不是我能说了算的,老兄。”苏大夫抱歉地说道:“而且现在步枪、大炮卖得这么贱,你们真的想要做吗?” “那今天约我见面是要做什么呢? “不要步枪和大炮,但是可能会有其他的军需,你们不是皮革行嘛,党部就让我来看看你们的厂房和工人。”还有新式的动力机,这种机器推广还没有多久,只有最有实力的一批制造商把大量购买蒸汽机。而据苏大夫所见,新的动力机显然有更好的效果,今天他在厂房里见到的机器绝不是以前一两个水坝能带动的,即使加上大批的风车也不行,最重要的是,从刚才那个零件看蒸汽机解决了动力均匀输出的问题,不再需要更多的手工工人花费更长的时间来加工机器产出的毛坯----为了效率,苏大夫在来之前就已经了解过一些机器生产的常识,他相信这样的报告能够让党内更加满意。 “此外还有一件事,”在政界混得越久,苏大夫就越追求高效,所有的事情最好一次性办成:“为了回报一贯支持我的朋友们,五天内我会在广州府卿院上提议:反不正当竞争法。” “这法是说什么的?” 以前议员为了更多的选票----那时竞选经费还不像现在这样难以获得,投资给政界的商人也不像现在这么精明,各省的卿院都制定了不少关于工人福利和保险的法律。 最近一段时间来,各个工厂主都希望能够废除一些福利法案,但是尽管有资金问题,激怒了掌握选票的选民就是政治自杀。拿到钱以后不做事会名声扫地,但是一旦做事,哪怕是提出一些简单的福利改动议案,那些眼红没有争夺到竞选经费的人就会把这个拿到钱的幸运儿妖魔化为所有工薪阶层的敌人,让他的政治生命就此告终。因为大部分人都不敢去拿这笔钱,而这些人都抱着我拿不到别人也休想的念头,所以苏大夫也不敢动这个念头----他也是抱着这样的念头:如果好处不是自己的就去把水搅浑。 “给工人的福利,导致成本提高,让产品变贵,变得不容易卖出去。” “苏老兄,不,苏大夫您难道是打算提出反福利议案吗?”冯氏皮革行的董事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人,连对他的称呼都换了,以前动这个念头的大夫都死在他们落井下石和损人不利己的同行身上了,如果苏大夫打算踩这个雷区的话----军火商在心里立刻想到:或许先和他撇清关系才是上策,不然在苏大夫被眼红的同行妖魔化的时候自己也会受到牵连。 “不,不是,我认为福利是非常正确的,体现了国朝的工商团结,”苏大夫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 “那苏大夫是什么意思呢?” “我认为,不给工人提供福利是一种恶劣的行为,只有最黑心的商人才干得出来,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些黑心商人给诸位老兄这样品德高尚的商人带来了一些麻烦。”妥协,依旧是妥协,苏大夫在心里这样想着。 “不错,真是太可恨了。”军火商还是没有完全明白苏大夫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任何不给工人福利待遇的商人都是在不正当竞争,不仅破会了社会风气,而且还是在公然挑战现行商法中的平等原则。”苏大夫解释道:“这些人应该被惩罚。” 军火商已经听懂了对方的意思,而且权衡之后他发现苏大夫确实有很大的成功可能性,这个法案不会触怒拥有选票的集团,同样讨好了拥有资金的集团----商人和政界人物没有什么两样,如果一件东西我拿不到的话,那么最好其他人谁也拿不到。 “唯一的问题是,我需要让大家理解我,”苏大夫开始哭穷,他指着军火商的厂房道:“必须让工人都明白我是在保卫他们的利益,这个法案通过后他们就不用担心他们的老板被黑心的商人挤垮,他们的饭碗和福利都会变得高枕无忧。” “小弟还有个疑问向老兄讨教,”军火商没有立刻答应苏大夫对宣传经费的索要:“如果是其他地方,福利比广州低,甚至是没有福利的省,就比如浙江吧,假如以后那里没有福利法。” “那同样是不正当竞争……”苏大夫提出的这个法案的核心是:所有在广州出售的货物、无论是给官府还是私人,都要按照广州的成本核算,如果售价低于广州平均成本价,就会被认定是不正当竞争并展开调查:“……最后如果确认是不正当竞争,就要罚款。” “这笔罚款?” “当然是用来补贴因为不正当竞争而受损的广州商人。” “去提案、去宣传吧,钱不是问题。”军火商一把握住苏大夫的手,重复道:“钱不是问题!” 第三十八节 前景 站在投票点前的王义气仍在举棋不定,作为一个特别没有议政**的农民,每次他来投票的唯一原因就是不来要罚款。(手打小说)县里说得很客气,知道很多百姓没钱,不过罚款县里可以先欠着,然后计利息直到县里认为你有钱还的时候就去提刑官那里见。投票法规定得很清楚,只要到投票签字画押领到属于你的那张票,就是你当场把它撕了都没关系,但是不去签字画押或是找人代劳被发现都要罚款。 不就是走一趟么,王义气决定还是来一趟投票点把可能出现的利滚利消灭在萌芽状态。邻村前不久刚出了一个很好的反例:对政治极端没兴趣这个团体中的极端份子张丰收是一家的顶梁柱,家里孩子多又穷,几年来一直不去投票县里也拿他没辙,若是农闲抓他去蹲大牢又觉得便宜他了而且会起一个坏作用。前不久他长子去广州打工挣了不少工钱,这次过年回家带了不少东西惊动到了县里……然后县里就找上门来,对他长子宣称要和张丰收到提刑衙门那里讨个说法----姓张的罪证确凿,如果县里较真那一定得去蹲上一个月、半个月的大牢。现在可是正月!不得不说县里就是会挑时候,最后他长子认栽替老爹交上了这几年来的罚款加利息。 和之前投票时一样,当他走到投票点时,那就要停下来听听几派人都怎么说了----反正这路也走了,不听也是白不听。走了这么一趟路才领到的票,当然更不会撕掉。除了国民党、工党和东林党,其他各党没有什么听的必要,以前王义气上过这种当,听人说得天花乱坠但是除了这三党从来没有其他人能选上县长。 东林党推举的那位号称要少收税,唾沫横飞地痛斥现任的工党县长好大喜功----这话张丰收爱听,虽然这四年来税征收得比以前少很多,也就是又开始打仗后多了些,但还是比当年不选县令时强得多,但没有人和钱过不去,总是自己能留下的越多越好。 国民党的候选人拍着胸脯保证会建更多的学校,会从县里拨更多的款给学校从广州请先生,让孩子们在闲时能认识认识字、学学算学----这话张丰收也喜欢听,现在学校太挤了,而且离张丰收的村太远,先生也不够,他给儿子报名时学校让他先排队,排了两年还没有排上。 老县长说要努力治水,还警告大家如果现在换县长,那么才修了一半的路就可能会停下来----这也很让张丰收担心,最近去趁农闲去广州打工的人越来越多,他今年也被家里婆娘唠叨得不行,打算去打点短工挣点快钱,要是路修不好就不好走,水渠修不好平时干的活就会更重。 张丰收不认识字,没有离开过家乡方圆五十里以上,在任何时代的精英集团眼中,他都确凿无疑地属于大牲口集团。也确实,教育和见识的不足让张丰收难以权衡更长远的利益,现在他正陷入深深的矛盾中,既希望少收税、又希望儿子能上学、还想早日看到水渠和道路修好----最让张丰收感到难过的是:自己居然只能选择一样。 “这真快把人逼疯了。”张丰收看着手中的选票难以取舍,他扫了周围一眼,很多和自己打扮相似的汉子也都双眉紧锁,一个个陷入沉思。 不远处,一个人蹲在地上,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骰子,念念有词地把它抛上半空,骰子落地后那个人仔细地盯着它看了一眼,然后飞快地在选票上做出了决定。 “这是个好办法。”张丰收最后看了一眼仍在喋喋不休的三个县长候选人,选谁看上去都差不多,张丰收迈开脚步向那个有骰子的人走过去。 …… “许将军能想像么?”辽王气愤地把双臂子在空中挥舞着,满面怒容地对许平叫道:“齐国公居然与商人共治天下,与商人!” 许平有些吃惊地看着吴三桂,今天寒暄过后,两人一直愉快地交谈着,但是刚才一提到南方的政局,辽王就突然激动起来,激动得无法继续坐在椅子上,激动得把手臂在空中剧烈地舞动,激动得在屋内快速地转动。 “我是见识过那些商人的所作所为了!果然奸商奸商,无商不奸,无奸不商!”吴三桂向许平讲述了大量他所知的商业行为,为了牟利商人勾结官府,压榨工人,威逼利诱妇女和儿童去做危险的工作,克扣他们的工钱,然后把伤残的工人一脚踢开:“……大将军,您能想像这种事竟然会发生么?竟然会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么?” 许平长叹一口气,吴三桂的义愤他完全能够理解,而且感同身受。 “在辽东,曾经就有商人来购买矿石,煤炭最多,铁矿也不少,为了挣黑心钱,他们让工人背着煤筐,从一个比狗洞大不了多少的洞里钻进去……”吴三桂在许平面前比划着那个洞的大小:“爬行上十几、几十丈,挖掘矿石后再爬着把这些矿背出来,随便有个不小心洞口就会被封死,里面的人没有人能够活命,但是黑心的商人为了挣钱就这么干,他们舍不得花哪怕一文钱把洞打得稍微宽一点!” “真想不到在辽东也会有这种事!”许平知道吴三桂说的不是谎话,但没有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他向往的辽藩。 “总有一些贪官污吏会被这些黑心商人所贿赂,很多时候洞塌了,人被埋在矿里了,商人就若无其事地另外再挖一个洞,他们行贿地方官吏,如果有苦主的家属找来就用衙役驱散。并从其中挑出带头闹事的人,给他们扣上一个明廷细作的罪名,说他们是被残明收买来辽东煽动百姓,他们还企图蒙蔽我的视听,给任何传播消息的人扣上蓄谋颠覆朝廷、蛊惑不明实情的百姓作乱的罪名……” “这真该千刀万剐!”许平听的怒发冲冠,虎的一下子也从椅子上站起。 “是的,我严惩了这些贪官污吏,为那些被他们定罪的百姓平反,但贪官污吏这种东西,是占斩不尽、杀不绝的,”吴三桂恨恨地说道:“明太祖剥皮充草都无法把他们消灭干净,根子不在这里,在于根本不能纵容商人!因为商人就是要挣黑心钱的,只要有钱就没有他们不敢做的事,而只要有钱他们总是能从官吏中找到败类。” “殿下说的有理。”许平情不自禁地点点头,他在山东的所见所闻印证着吴三桂刚才讲的这些故事。 “我已经禁止在辽东一切商业行为了,陛下的志向不就是让所有的百姓都能安居乐业,让百姓不被官吏欺压,能够不受冤屈么?” 听吴三桂说起闯营的理想,许平除了垂首叹息又能做什么呢? “我不信太师说的,什么南明是在穷兵黩武,是垂死挣扎,”吴三桂的耿直和勇敢让许平暗暗钦佩,只听对方断言道:“黄去病把国家和百姓卖给了商人来交换皇位,他知道商人远比士大夫更没有廉耻,更能穷凶极恶地压榨百姓,他放手让商人们去做,借此获得了士大夫不能替他盘剥来的大量钱财,还有商人们为他生产的军火。大顺危矣,天下危矣,万民危矣!” “殿下认为我们会输给南明?”许平听吴三桂用连续三声大呼来强调当前的险恶局面,有些惊诧地问道。 “我们一定会输的,因为我们大顺的官员还有廉耻,而黄去病把国家卖给了一些毫无人性的、没有丝毫廉耻之心的商人,不错,这是卖国!”吴三桂叫道:“本王已经下令全辽动员,我誓死也要与卖国贼黄去病周旋到底,大明和大顺只是天命更替,是亡国,但是如果输给了南明,输给了黄去病,那我们就是亡天下,就会丢尽礼仪廉耻,变得禽兽不如,而万民会永远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许平猛然想起孙可望曾经和自己说过的话,当初孙可望也是这样评价商人的,而商人在山东和辽东的所作所为,无不在证明着孙可望和吴三桂的判断。 “亡国,亡天下。”许平摇摇头,又是一声长叹。 “绝对不能让南明回来。”吴三桂又说了一声。 “是的。”许平忍不住点点头,大顺虽然有不少让人失望的地方,导致自己心灰意冷,因此而不愿意再次披上战袍,不愿意继续保卫这个奉自己为元勋的朝廷,但许平不能不想到:正如吴三桂所说,自己奋战多年不是没有意义的,是建立了一些值得去奋战、去保卫的东西的。 无论如何,许平也不愿意相信自己多年的努力是一场空,自己部下挥洒在战场上的鲜血是白白流下的。 许平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吴三桂,在心里对自己说:“至少还有辽藩,至少还有辽王、晋王这些志同道合的朋友。我怎么会这般糊涂、愚蠢和鼠目寸光,竟然会觉得大顺不值得我们去保卫呢?” 像是猜到了许平的内心一样,吴三桂模仿起齐国公在开辟卿院那天时的讲话:“大将军,大顺是在抗拒华夏有史以来最黑暗的朝廷,是中华礼仪廉耻的希望,这难道不值得我们去奋战,去保卫,去流血么?” ……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吴三桂回到自己的驿馆后,对随行的亲信们不屑地说道:“太师、内阁怎么连这个都没有想到呢?” 吴三桂让部下们做好准备,明天他会和其他官员一起祝贺许平下定决心重批战袍。 七千近卫营官兵已经抵达济南,他们正翘首以盼等着许平再次领导他们踏上征途,再一次将汹汹而来的敌人击退。而刘宗敏的部队也即将抵达,他们会和近卫营一起奔赴前线。 与此同时,远在江西的贺飞虎也接到制宪会议的命令,制宪会议再三考虑后,决定另派人选继续在江西的整军工作。而下辖“议会”师和“宪法”师的第六军则启程开向南京,经过这段时间的修整后,南京前线的后勤补给工作得到了相当的改善,开始下一阶段攻势已经提上议程。计划里包括:攻克安庆、庐州等顺军仍在坚守的重要城市,夺取所有的江防炮台打通长江航运,占领南京清除江南顺军势力,伺机建立一系列江北桥头堡。 制宪会议觉得北伐军很有可能达成这些目标,他们希望第六军能够分享一些荣誉和功绩。 “这段时期将军的工作给我们以无价的经验,”任红城此番不会和贺飞虎一起出发,他还肩负有向后继军官介绍工作的任务:“宪法师能够这么快整军完毕也很出乎我的预料,现在是考验将军工作的时候了。” 贺飞虎注意到和之前一样,任红城没有试图占有任何功劳,虽然他确实出了很多力,但是任红城在报告中对此只字不提,而是统统归功于贺飞虎以及两个师的各级军官。对此,任红城曾经向贺飞虎解释道:他不需要任何这类的功绩。 “或许贺将军又会说,包揽全部功绩是负全责的同义语,”任红城对贺飞虎笑道:“但实际情况是:如果贺将军胜利,卿院不会忘记我这段经历;如果贺将军失败,他们也同样不会忘记,我是不是为自己揽功不会有丝毫的区别。” 贺飞虎无声地点点头,如果他自己有一天真的会像任红城建议的那般踏入政界的话,那贺飞虎的前途也不会是由看到报告的这些人决定的----同党会提醒选民注意他的功绩;如同敌对党派一定会提醒选民他的过失一样。 “祝贺将军马到成功,为国再添新功。” “任大夫静候佳音吧。” 二月,议会师和宪法师越过江西南京边界,进入交战区,这时南方刚刚得到情报:许平被李顺任命为南京前线以及山东地区的军事统帅 第三十九节 直觉 一辆新式的四轮马车停在齐国公府门前,五个荷枪实弹的卫兵从车上跃下,打开后车门从里面拖出一个沉重的箱子,骑马与马车同来的是德高望重的前福宁镇副将鲍博文,他下马后一手持着马鞭,迈开流星大步走向齐国公府。(手打小说) 门两侧的卫兵立并脚正向鲍博文行持枪礼,后者用马鞭随意地还了一礼,毫不停留地走进大门,士兵们吃力地一起抬着那箱子跟在鲍博文身后,一双双马靴沉重地踏在光滑的石地板上,在静谧的公府长廊上久久地回响着----鲍博文不得不说,齐国公搞得这种派头也很符合他的口味。 走进齐国公的办公室,几个士兵把箱子放在地面上就退下了,鲍博文注意到齐国公把一张湖广的地图摊在桌面上,就关心地问道:“大人,湖广有什么消息传来了么?” “李定国和余深河发动反击了。” “李定国?” “是啊,第三军疏忽了,他们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晋军已经入楚,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损失很大么?”鲍博文吓了一跳,之前南明对湖广缺乏关注,这主要是因为进展太顺利了,在南明的计划里需要半年到九个月才能夺取湖南,结果事实上只用了不到一个月余深河就被击退到长江北面去了。与湖广相反,南京方面的顺军抵抗得非常顽强,直到现在安庆、庐州等重要城市依旧在顺军手中,所以南明的增援和注意力也一直集中在东线。 “损失还不清楚,不过我想不会很大,之前第三军觉得余深河毫无还手之力,沿着长江疲于奔命所以完全没有做好防御准备,”李定国的隐蔽行军相当成功,黄石不知道他把晋军精锐是化妆成百姓还是地方军,总之大部分都避开了南明情报系统的耳目,之前报告中只称可能有两三千没有什么战斗力的晋军奔赴湖广增援:“李定国看起来也没有在太原过年,亲自赶来了,第三军的兵力过于分散……” 说道这里黄石没有继续,这次李定国的突击并没有采用一点突破或是强攻某个重要城市,而是采用多点突击,在几百里的战场上全面穿插突进,显然是有意制造混乱。如果防守方应对得到,这样分散兵力当然会自讨苦吃,不过看起来李定国对他自己的指挥能力很有信心,刻意把战事引向混战局面。 鲍博文也明白以三万兵力在湖广前线确实过于单薄,军队又铺开一直处于进攻位置,现在被李定国迎头敲了闷棍后,估计正忙着后撤以收拢部队。 “希望第三军立刻反应过来,马上全面后撤把兵力收缩在一起,这样他们还是不比李顺弱的。”用不会弱于对方已经是很客气的说法,黄石估计余深河和李定国手下顶多只有一万大顺立国时的三西营士兵,其中从河南就跟随许平、李定国作战的肯定更少;其他大约还有一万人是比较有战斗力,可能参加过对北方同盟的讨伐和对地方叛乱的镇压;剩下的就是湖广的顺军地方部队,他们是明显的二流部队。而第三军拥有三万五千兵力,虽然几个月来有大量的战斗和非战斗减员,但是后方不断补充维持它保持满基本编状态,明军在湖广占领区新组建的民团估计和顺军地方不对战斗力相差不多,均缺乏野战进攻能力。 “这个属下就没法给大人参谋了。”鲍博文觉得黄石自己都未必会信他刚说的这句话,明军的低级军官只要是参加过一两次实战的,水平就不会对面的敌人差太多,士兵的平均素质更是在急速追平中,但是明军的高级军官很成问题,鲍博文知道对此黄石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现在顺军和明军的战线已经出现交错,以湖广战场的宽阔必然会出现大量的机动交战,鲍博文对明军第三军的指挥官们能否在这种交战中占到李定国、余深河的便宜不是很有信心。 “他们缺乏战场直觉,”黄石赞同地点点头,鲍博文从来没有担任过任何指挥工作,如果把他扔到战场上去指挥估计比一个军校学生还不如,但是他却有被黄石成为自觉的东西,好歹他也跟在黄石身边看了这么多久的战场,能够嗅到危险的味道,说着黄石露出一丝焦虑之色:“我一直没有想好如何靠训练来提升将领对运动战的战场直觉。” “大人估计会有很大的损失么?” “不过以我们士兵的训练水平,大概也不会吃很大的亏,”黄石不与鲍博文讨论具体的战术问题,制宪会议今天对宪法的讨论估计又要中止了,他们肯定会担忧湖广的军事形势,而黄石大概会给他们一个“暂时不是很乐观”的回答:“我能够补充损失,而李顺很难补充他们精锐官兵的消耗。” 又端着报告看了看,黄石对鲍博文道:“余深河这孩子我亲眼见过,还和他说过好久的话。” “大人见过他?” “是啊,和许平还有点关系。”黄石大略地给鲍博文讲述了一遍那次见余深河的过程:“许平锋芒太露,从军才几个月所有的课程都是头名,而且高得不是一星半点。小辈们自幼有父兄指点,但分数和他一比都跟傻瓜似的,让大家全面上无光,贺宝刀看不出大家心里不满我可看得出来,只好先压压他也算是帮他平息下别人的不满;结果许平还是不懂事,第一次模拟的时候又使出全身解数对付同僚,一点儿面子也不留,好几个营被长青在演戏里打得全军覆灭,从参谋司、军情司到几个营大伙脸上都挂不住了,张承业那个直肠子还在得意洋洋!其中就有贺飞豹帮忙的精金营,这次连贺宝刀都有些生气了。” 鲍博文不知道这些陈年旧事,听得啼笑皆非:“他是来砸场子的么?” 黄石抖了一下手中的报告:“这个余深河一直是他的得力助手,当初在教导队也是成绩卓越,也是招人嫉恨得很。” 说到此处黄石停顿了一下,鲍博文观察着黄石的脸色:“大人有惜才之心吗?” “说一个人倔,常用的话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可许平是在墙上撞得头破血流也不会回头,单论性子……”黄石突然问鲍博文道:“你觉不觉得许平其实和先帝挺像?” “是挺像,死心眼。” “可是一般正常人是不会这样的,余深河、陈哲那帮都还是正常人。” 黄石扫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对鲍博文叫道:“好了,不闲扯了,快把东西给我。”下午他还要去旁听制宪会议。 鲍博文回身掀起箱子,把里面的货物取出一大块来,双手捧到黄石面前。 看到货物后黄石脸上一下子绽开笑容,伸出双臂从鲍博文手上把它接过去,走到床前仔细地观赏起来----自从齐国公府修建这种玻璃窗后,不少达官贵人也纷纷效仿。 鲍博文看到黄石又捏了捏那货物,还把它放置鼻子前嗅了嗅,回头冲自己笑道:“没错,就是它。” 三十年前亲自和西班牙商人会谈,然后打发杨致远时刻监督、催促,在重金的诱惑下一拨又一拨的探险者深入亚马逊森林为黄石寻觅树种,甚至惊动了西班牙南美总督----经过一而再、再而三的慎重研究,西班牙南美总督得出的结论是:该物毫无用处,允许出口给中国。 树种送到北京后齐国公竟然不知道是不是他所要的东西,再三询问了母树的性状后,齐国公----当时的镇东侯又亲自过问在南洋开辟了大片的庄园,漫山遍野地种这种树----从南美不停地进口,就是武装冲突期间齐国公还在收买西班牙商人让他们去热带雨林深处帮自己走私树种。 尽管齐国公催得紧,但是树木生长有其规律,直到几个月前才能开始采集树胶,收集到后南洋那边立刻就专船运到泉州,向齐国公报告他三十年前交代下的命令、这几十年来x经无数人之手,在大家的不断努力终于得以完成了。 “总算是活着看见它了。”执政大臣脸上的表情显得非常满足,这不是鲍博文第一次见到类似的表情所以没有发问,任由老长官陶醉在不为其他人说理解的幸福中:“要是你们把树搞错了,那我就白干了。”执政大臣陶醉了一会儿后,开始对鲍博文解释道:“我决定把这个东西起名叫‘橡胶’,由你负责研究如何把它变成……” 齐国公交代的工作鲍博文并非没听他说起过,之前执政大臣已经几次透露过,这种东西会让翻着筋斗向上窜的南方工业以新的突破,密封、加工还有运输,鲍博文记性很好,虽然执政大臣好像不记得每一句他曾经说过的话,但是鲍博文都记得,而且还记得之前执政大臣好像已经把这东西起名为“橡胶”并且不止一次。 “大人,”再有一次听黄石叙述完他给自己的研究要求后,鲍博文提出异议:“属下已经研究过这个东西,但是它非常不耐热,而且实在是太软了,不可能做成您说的什么密封垫圈,更不说用用来做轮子的外皮,会黏在地上的。” “你需要往里面加一些硫磺,”黄石告诉鲍博文:“用纯的硫磺粉加到橡胶里面,加热后再冷却,它就会变的有韧性,而且不太怕热了。” “加多少?” “我不知道。”黄石摇头道:“我只知道要加硫磺,而且越均匀越好,具体加多少你自己去实验吧。” “大人您怎么知道的?”虽然见过实在太多次,但是鲍博文仍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惊讶。 “我猜……”这个字执政大臣在他的一生中无数次地使用过,所以今天他决定换一个字眼:“这是我的直觉。” “三十年前,大人直觉到几万里之外的一个荒岛的深山老林上有一种树,这种树可以被移植到南洋成活,成活十五年后可以割取树胶,而这种树胶在加了硫磺粉后,可以变得柔韧有劲,可以用来做车轮。”鲍博文用平静的语气轻描淡写地复述了一遍寻找橡胶的艰辛,然后问道:“大人三十年前就有这样的直觉吗?还是先直觉到岛上有种将来会有用的树;然后直觉到它可以被种植在南洋;然后今天才直觉到加了硫磺粉才能用?”无论黄石的直觉是那一种鲍博文都不能理解。 “直觉这东西无法用言语来解释,因为它是一种感觉,应该是后一种吧,”黄石微笑道:“在今天之前,我并没有仔细想过硫磺问题。” “但是大人在直觉意识到应该加硫磺前,已经直觉到这个橡胶一定会有用?”如果是一般的事,鲍博文睁眼闭眼就过去了,在执政大臣下达命令后他自欺欺人地对种种不合理的地方装看不见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是这次涉及到长达三十年的规划,鲍博文实在无法再欺骗自己下去了。 “鲍兄弟你相信天神的直觉么?”黄石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 “相信啊。”鲍博文脱口而出:“可……” “为什么相信?”黄石没有给鲍博文指出自己不是天神的机会。 “因为天神前知三百年、后知五百载,天神的直觉准确无误。” “那你就应该相信我的直觉,而不需要问它是怎么来的,”黄石保持着微笑,和蔼地说道----在他印象里这该死的橡胶树直到十九世纪才被问津,好多年以后才被移植到东南亚,而至于橡胶硫化工艺,更是遇到过无数曲折最后才被偶然发现,而黄石没有时间等橡胶被自然发现,更没有大批工业国的工程师和无数化学家去研究如何硬化橡胶。黄石只能粗暴干涉,用最粗暴的手段来干涉:“我的直觉、神的直觉,它们是一样准确的。” 鲍博文的喉咙滚动了一下,黄石从他眼中看到一种敬畏,那是人对于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谜团而产生出的深深畏惧。 “不要告诉别人这是我的直觉。”黄石下达了命令。 鲍博文喉咙滚动了一下,他吞下一口唾液,用异样的敬畏语气恭恭敬敬地答道:“遵命,大人。” 看着退出去的鲍博文,黄石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知道对方一定会把今天的秘密带进棺材,只是这种敬畏感绝对不会带来友谊:穿越者不可能拥有真正的朋友----不是知己不可能成为朋友,而知己之间不会有友谊必须的平等感。 第三十九节 直觉 一辆新式的四轮马车停在齐国公府门前,五个荷枪实弹的卫兵从车上跃下,打开后车门从里面拖出一个沉重的箱子,骑马与马车同来的是德高望重的前福宁镇副将鲍博文,他下马后一手持着马鞭,迈开流星大步走向齐国公府。(手打小说) 门两侧的卫兵立并脚正向鲍博文行持枪礼,后者用马鞭随意地还了一礼,毫不停留地走进大门,士兵们吃力地一起抬着那箱子跟在鲍博文身后,一双双马靴沉重地踏在光滑的石地板上,在静谧的公府长廊上久久地回响着----鲍博文不得不说,齐国公搞得这种派头也很符合他的口味。 走进齐国公的办公室,几个士兵把箱子放在地面上就退下了,鲍博文注意到齐国公把一张湖广的地图摊在桌面上,就关心地问道:“大人,湖广有什么消息传来了么?” “李定国和余深河发动反击了。” “李定国?” “是啊,第三军疏忽了,他们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晋军已经入楚,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损失很大么?”鲍博文吓了一跳,之前南明对湖广缺乏关注,这主要是因为进展太顺利了,在南明的计划里需要半年到九个月才能夺取湖南,结果事实上只用了不到一个月余深河就被击退到长江北面去了。与湖广相反,南京方面的顺军抵抗得非常顽强,直到现在安庆、庐州等重要城市依旧在顺军手中,所以南明的增援和注意力也一直集中在东线。 “损失还不清楚,不过我想不会很大,之前第三军觉得余深河毫无还手之力,沿着长江疲于奔命所以完全没有做好防御准备,”李定国的隐蔽行军相当成功,黄石不知道他把晋军精锐是化妆成百姓还是地方军,总之大部分都避开了南明情报系统的耳目,之前报告中只称可能有两三千没有什么战斗力的晋军奔赴湖广增援:“李定国看起来也没有在太原过年,亲自赶来了,第三军的兵力过于分散……” 说道这里黄石没有继续,这次李定国的突击并没有采用一点突破或是强攻某个重要城市,而是采用多点突击,在几百里的战场上全面穿插突进,显然是有意制造混乱。如果防守方应对得到,这样分散兵力当然会自讨苦吃,不过看起来李定国对他自己的指挥能力很有信心,刻意把战事引向混战局面。 鲍博文也明白以三万兵力在湖广前线确实过于单薄,军队又铺开一直处于进攻位置,现在被李定国迎头敲了闷棍后,估计正忙着后撤以收拢部队。 “希望第三军立刻反应过来,马上全面后撤把兵力收缩在一起,这样他们还是不比李顺弱的。”用不会弱于对方已经是很客气的说法,黄石估计余深河和李定国手下顶多只有一万大顺立国时的三西营士兵,其中从河南就跟随许平、李定国作战的肯定更少;其他大约还有一万人是比较有战斗力,可能参加过对北方同盟的讨伐和对地方叛乱的镇压;剩下的就是湖广的顺军地方部队,他们是明显的二流部队。而第三军拥有三万五千兵力,虽然几个月来有大量的战斗和非战斗减员,但是后方不断补充维持它保持满基本编状态,明军在湖广占领区新组建的民团估计和顺军地方不对战斗力相差不多,均缺乏野战进攻能力。 “这个属下就没法给大人参谋了。”鲍博文觉得黄石自己都未必会信他刚说的这句话,明军的低级军官只要是参加过一两次实战的,水平就不会对面的敌人差太多,士兵的平均素质更是在急速追平中,但是明军的高级军官很成问题,鲍博文知道对此黄石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现在顺军和明军的战线已经出现交错,以湖广战场的宽阔必然会出现大量的机动交战,鲍博文对明军第三军的指挥官们能否在这种交战中占到李定国、余深河的便宜不是很有信心。 “他们缺乏战场直觉,”黄石赞同地点点头,鲍博文从来没有担任过任何指挥工作,如果把他扔到战场上去指挥估计比一个军校学生还不如,但是他却有被黄石成为直觉的东西,好歹他也跟在黄石身边看了这么多久的战场,能够嗅到危险的味道,说着黄石露出一丝焦虑之色:“我一直没有想好如何靠训练来提升将领对运动战的战场直觉。” “大人估计会有很大的损失么?” “不过以我们士兵的训练水平,大概也不会吃很大的亏,”黄石不与鲍博文讨论具体的战术问题,制宪会议今天对宪法的讨论估计又要中止了,他们肯定会担忧湖广的军事形势,而黄石大概会给他们一个“暂时不是很乐观”的回答:“我能够补充损失,而李顺很难补充他们精锐官兵的消耗。” 又端着报告看了看,黄石对鲍博文道:“余深河这孩子我亲眼见过,还和他说过好久的话。” “大人见过他?” “是啊,和许平还有点关系。”黄石大略地给鲍博文讲述了一遍那次见余深河的过程:“许平锋芒太露,从军才几个月所有的课程都是头名,而且高得不是一星半点。小辈们自幼有父兄指点,但分数和他一比都跟傻瓜似的,让大家全面上无光,贺宝刀看不出大家心里不满我可看得出来,只好先压压他也算是帮他平息下别人的不满;结果许平还是不懂事,出兵山东前进行实战模拟的时候又使出全身解数对付同僚,一点儿面子也不留,好几个营被长青在演习里打得全军覆灭,从参谋司、军情司到几个营大伙脸上都挂不住了,张承业那个直肠子还在得意洋洋!其中就有贺飞豹帮忙的精金营,连贺宝刀都有些生气了。” 鲍博文不知道这些陈年旧事,听得啼笑皆非:“他是来砸场子的么?” 黄石抖了一下手中的报告:“这个余深河一直是他的得力助手,当初在教导队也是成绩卓越,也是招人嫉恨得很。” 说到此处黄石停顿了一下,鲍博文观察着黄石的脸色:“大人有惜才之心吗?” “说一个人倔,常用的话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可许平是在墙上撞得头破血流也不会回头,单论性子……”黄石突然问鲍博文道:“你觉不觉得许平其实和先帝挺像?” “是挺像,死心眼。” “可是一般正常人是不会这样的,余深河、陈哲那帮都还是正常人。” 黄石扫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对鲍博文叫道:“好了,不闲扯了,快把东西给我。”下午他还要去旁听制宪会议。 鲍博文回身掀起箱子,把里面的货物取出一大块来,双手捧到黄石面前。 看到货物后黄石脸上一下子绽开笑容,伸出双臂从鲍博文手上把它接过去,走到床前仔细地观赏起来----自从齐国公府修建这种玻璃窗后,不少达官贵人也纷纷效仿。 鲍博文看到黄石又捏了捏那货物,还把它放置鼻子前嗅了嗅,回头冲自己笑道:“没错,就是它。” 三十年前亲自和西班牙商人会谈,然后打发杨致远时刻监督、催促,在重金的诱惑下一拨又一拨的探险者深入亚马逊森林为黄石寻觅树种,甚至惊动了西班牙南美总督----经过一而再、再而三的慎重研究,西班牙南美总督得出的结论是:该物毫无用处,允许出口给中国。 树种送到北京后齐国公竟然不知道是不是他所要的东西,再三询问了母树的性状后,齐国公----当时的镇东侯又亲自过问在南洋开辟了大片的庄园,漫山遍野地种这种树----从南美不停地进口,就是武装冲突期间齐国公还在收买西班牙商人让他们去热带雨林深处帮自己走私树种。 尽管齐国公催得紧,但是树木生长有其规律,直到几个月前才能开始采集树胶,收集到后南洋那边立刻就专船运到泉州,向齐国公报告他三十年前交代下的命令、这几十年来经无数人之手,在大家的不断努力终于得以完成了。 “总算是活着看见它了。”执政大臣脸上的表情显得非常满足,这不是鲍博文第一次见到类似的表情所以没有发问,任由老长官陶醉在不为其他人说理解的幸福中:“要是你们把树搞错了,那我就白干了。”执政大臣陶醉了一会儿后,开始对鲍博文解释道:“我决定把这个东西起名叫‘橡胶’,由你负责研究如何把它变成……” 齐国公交代的工作鲍博文并非没听他说起过,之前执政大臣已经几次透露过,这种东西会让翻着筋斗向上窜的南方工业以新的突破,密封、加工还有运输,鲍博文记性很好,虽然执政大臣好像不记得每一句他曾经说过的话,但是鲍博文都记得,而且还记得之前执政大臣好像已经把这东西起名为“橡胶”并且不止一次。 “大人,”再有一次听黄石叙述完他给自己的研究要求后,鲍博文提出异议:“属下已经研究过这个东西,但是它非常不耐热,而且实在是太软了,不可能做成您说的什么密封垫圈,更不说用用来做轮子的外皮,会黏在地上的。” “你需要往里面加一些硫磺,”黄石告诉鲍博文:“用纯的硫磺粉加到橡胶里面,加热后再冷却,它就会变的有韧性,而且不太怕热了。” “加多少?” “我不知道。”黄石摇头道:“我只知道要加硫磺,而且越均匀越好,具体加多少你自己去实验吧。” “大人您怎么知道的?”虽然见过实在太多次,但是鲍博文仍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惊讶。 “我猜……”这个字执政大臣在他的一生中无数次地使用过,所以今天他决定换一个字眼:“这是我的直觉。” “三十年前,大人直觉到几万里之外的一个荒岛的深山老林上有一种树,这种树可以被移植到南洋成活,成活十五年后可以割取树胶,而这种树胶在加了硫磺粉后,可以变得柔韧有劲,可以用来做车轮。”鲍博文用平静的语气轻描淡写地复述了一遍寻找橡胶的艰辛,然后问道:“大人三十年前就有这样的直觉吗?还是先直觉到岛上有种将来会有用的树;然后直觉到它可以被种植在南洋;然后今天才直觉到加了硫磺粉才能用?”无论黄石的直觉是那一种鲍博文都不能理解。 “直觉这东西无法用言语来解释,因为它是一种感觉,应该是后一种吧,”黄石微笑道:“在今天之前,我并没有仔细想过硫磺问题。” “但是大人在直觉意识到应该加硫磺前,已经直觉到这个橡胶一定会有用?”如果是一般的事,鲍博文睁眼闭眼就过去了,在执政大臣下达命令后他自欺欺人地对种种不合理的地方装看不见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是这次涉及到长达三十年的规划,鲍博文实在无法再欺骗自己下去了。 “鲍兄弟你相信天神的直觉么?”黄石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 “相信啊。”鲍博文脱口而出:“可……” “为什么相信?”黄石没有给鲍博文指出自己不是天神的机会。 “因为天神前知三百年、后知五百载,天神的直觉准确无误。” “那你就应该相信我的直觉,而不需要问它是怎么来的,”黄石保持着微笑,和蔼地说道----在他印象里这该死的橡胶树直到十九世纪才被问津,好多年以后才被移植到东南亚,而至于橡胶硫化工艺,更是遇到过无数曲折最后才被偶然发现,而黄石没有时间等橡胶被自然发现,更没有大批工业国的工程师和无数化学家去研究如何硬化橡胶。黄石只能粗暴干涉,用最粗暴的手段来干涉:“我的直觉、神的直觉,它们是一样准确的。” 鲍博文的喉咙滚动了一下,黄石从他眼中看到一种敬畏,那是人对于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谜团而产生出的深深畏惧。 “不要告诉别人这是我的直觉。”黄石下达了命令。 鲍博文喉咙滚动了一下,他吞下一口唾液,用异样的敬畏语气恭恭敬敬地答道:“遵命,大人。” 看着退出去的鲍博文,黄石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知道对方一定会把今天的秘密带进棺材,只是这种敬畏感绝对不会带来友谊:穿越者不可能拥有真正的朋友----不是知己不可能成为朋友,而知己之间不会有友谊必须的平等感。 第四十节 一伐 湖广的战局不仅仅牵动着制宪会议的心,在南京的北伐军同样密切关注着第三军的胜败,最初的一系列交战明军迭遇败绩,很快第三军就报告它的两个师都受到了相当严重的损失。(手打小说)第六师在防线被渗透后没有立刻撤退据点守军而是下令坚守,同时出动主力反击顺军,在七日内第六师的机动兵力被李定国伏击了五次。最后不得不承认它无法靠本身的力量完成反击顺军同时援助各据点守军这两个任务,现在已经下令全师撤退,准备收拢兵力后再战。 “根本就不该同时进行两个任务,”听到这个消息后,南京的北伐军统帅部顿时一片抱怨之声,金求德进行远程复盘后认为:“第六师应该置各据点于不顾,拼着损失一些防守部队也要集中力量反击李定国的主力。” 金求德认为这样第六师就有机会重创分兵作战的李定国的某支部队,形成一种交换的局面:“顺军根本打不起消耗战!” “或者一门心思地支援据点,反正只要保住大部分的渡口,李定国的军队就算渗透过来也是无本之木。”赵慢熊的意见相对保守,他觉得只要卡住李定国的后路和补给线,以不变应万变,那李定国故意制造的混乱局面自然就消解了,看清形势后明军可以倚多为胜。 “最后两头落空。”南京北伐军并不认为自己是事后诸葛亮,而是湖广北伐军犯了低级错误。 紧接着传来的战报也不是什么好消息,退却的第六师据点部队又中了李定国的几次埋伏,现在第六师已经战斗力大减,正全速向南退却,而第三军直属和第五师也不清楚李定国到底是在继续追击第六师,还是掉头打算配合余深河,或是正躲在半路准备伏击第三军主力----如果他们去增援败退的第六师的话。 “李定国本来就是打埋伏大王,在河南的时候许平总是把设伏的仗交给他指挥,我看他多半还是像伏击第五师。” 无论南京方面的北伐军如何判断,他们现在能做的都只能是等待湖广明军的决定和战报。 在顺军发起反攻的第二十天后,收缩在武昌府的第三军发现他们陷入了一种窘境,他们附近的顺军大约有三万人,比第三军现在掌握的两万人要多出一半,而这三万敌军分成两股。李定国和余深河各带领一股,正以第三军的主力为圆心做旋转,从容不迫地扫荡着周围地区,刚刚被组建起来的明军民团不是倒戈就是被消灭,而第三军只能瞪眼看着,尽管任何一路顺军实力都劣于明军主力,但是明军担忧攻击其中的任何一支都会遭到另外一支的夹击。 在几天的焦虑过后,第三军发现周围的府县纷纷换上了顺军的旗帜,自己竟然就要被一支比自己多不了多少敌军包围起来。既不愿意放弃武昌更担忧撤退会受到伏击和追击的明军,最后决定向后方请求解围的援军。 …… “第六师正在补充,目前所有的补充兵都在补充江西的三个预备师,因此第六师的人员恐怕一时很难凑齐。”因为议会的扩军决心过于雄心勃勃,一下子铺开三个师所以没有任何一个师完成了准备工作,而且看起来段时期内也完成不了。 “武昌人口稠密,但是粮食储备并没有多少,如果断粮的话第三军就得拼死突围。” “这准又会中李定国的埋伏,而且还会放弃武昌。” 南京北伐军的第一个命令就是停泊在长江口的水师整装待发,北伐军要求他们做好强行突破应天府顺军江防的准备。 “这是江面,战舰在上面会被当成靶子打。”郑成功知道许平曾亲自过问过江防问题,尤其是应天府一代,那里炮台密布,为了封锁长江许平还专门铸造了几门六十六磅和一批门五十四磅炮运到炮台上。以长江的宽度而言,这些江防炮将会对郑成功的大型海船构成致命的威胁。本来在陆军占领这些江防炮台前,郑成功不打算出动水师炮击南京城或是去支援上游运输,但命令就是命令,郑成功抱怨了两句后,还是下令水师做好出发准备,他下令在此次各舰要把木料储备增加一倍。 在水师做准备的时候,南京方面的北伐军决定向湖广派出援军,考虑动用的是眼下正包围着安庆和庐州的第四军,他们开到湖广后先与第六师汇合,然后以近五万之众去给武昌解围----北伐军不认为这是李定国能抵挡的兵力。 不过被围在安庆和庐州的顺军也不能放他们跑了,北伐军下令中路的第五军立刻向西接替第四军的阵地。 最后一个担忧是已经接过南京和山东军权的许平会趁机跳出来给北伐军捣乱,因此北伐军统帅部急令第六军火速北上进入战区----之前贺飞虎的第六军被北伐军仍在后面负责地方治安工作。 如此南京正面北伐军依旧拥有四个军的雄厚兵力,而北伐军认为许平很难拼凑出五万野战部队,就是这些部队依旧分散在整条战线上----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 …… 时光流转, “……每当想起古时的战争时,人们眼前总是情不自禁地出现这样一幅画面,一个顶盔带甲的骁勇将领,统帅着他忠心耿耿的一群勇士,在百万敌军中杀进杀出,甚至孤身一人,舞动着银枪纵横于百万敌阵之中----他英武的身姿甚至赢得了敌方的暗自赞叹。可是这一切永远不会再出现了,因为齐王建立了一支个人勇敢和武艺再也不能抗衡的军队,战场上永远会被密密麻麻的步兵方阵和如林的刺刀所主宰,没有勇气,没有智谋,只有更多的补给和疯狂生产出来的军火。任何古时的勇将,与这样的军队交战都会变得如同飞蛾扑火一般。 而齐王建立的官吏制度也是同样,我们再也不会读到一个运筹帷幄的贤臣,依靠令人拍案叫绝的智计挫败敌人的故事,从此以后,中华再也没有这样令人赞叹的故事可以供子孙品读。在官场这个战场上同样没有了勇气和智慧,齐王依靠竞选训练出来的官吏就是其中的步兵,他们以算学为武器,举着冷冰冰的由数字和图标制成的刺刀,把斗智斗勇变成了毫无生趣的计算。 大顺的官吏被这冷酷的官僚机器碾碎了,失败得毫无悬念,这真是一个悲哀,为我们中华同时失去的勇将和智臣……” “无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李讼师把别人刚送给他的畅销书----前明崇祯朝末任首辅魏藻德的儿子写的《明末齐初》仍到了桌子上,他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悲的,竞选机制造成每一个政界人物首先要有能力经营好自己的小团队、能够高效地使用手中经费、善于谈判和沟通、懂得妥协----至少要比对手做的好。李讼师觉得这种官吏选拔机制要比科举制度和权贵子弟接班制强得多,选拔的标准不是哲学水平或血统,在李讼师看来血统选拔机制比测试哲学水平更坏,至少测试哲学还能部分说明一个人的智力水平。 “您就如此的清闲吗?”陈老板虎着脸走进来,大声呵斥道:“难道我是在花银子养闲人吗?看来您是胸有成竹了,我这个小庙容不下您这桩真佛!” “我手头的官司都办妥了。”李讼师满不在乎地答道,完全没有把雇主的责备放在心上。 “余侯嘱托的那状官司,准备的如何了?”陈老板收起装出来的怒容,坐在李讼师的桌边关切地问道:“此事万万不可疏忽。” “我当然知道来者非同小可,就是没有余侯的关照我也绝不会大意的,”李讼师仍是一副悠闲自在的摸样,完全看不出紧张感。 “大概是要打什么官司?你可有打探过?” “没有。”李讼师晃动着脑袋,就好像是在做放松运动:“无外就是挑战国法,或是和齐王府作对,找我还能有什么官司?” “不可大意。”陈老板再次提醒李讼师这个客户颇有势力,让对方满意对讼师行很重要----如果李讼师不离开陈记讼师行的话,而如果他离开的话……陈老板补充道:“对你也很重要。” 说曹操、曹操到,就在两位讼师说话时,伙计就跑来报告他们等候多日的客户已经抵达。 “江先生,您的到来让鄙行蓬荜生辉,鄙人也深感荣幸。”把客户请进自己的办公室后,李讼师亲手把上等的龙井递到对方面前,然后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充满自信地说道:“无论江先生遇到什么样的难题,鄙行都一定能为您办妥。” “我要诉告国卿院。”对方开门见山地说出了来意。 微笑凝固在李讼师的脸上,几秒后他缓缓点头,不再悠闲地靠在椅背上而是坐直身体,同时打开记录本,询问对方道:“诉告国卿院什么?” 对方似乎有些惊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所有的讼师行都告诉我国卿院是不可以被诉告的。” “理论上,确实,国卿院有完全豁免权,不过鄙人相信您既然来诉告,那一定是有道理和信心的。” “我要诉告国卿院从来不曾提出并通过‘允许女子投票’的提议。” “原来如此,”李讼师点点头,虽然他表面显得平静,但心里实际已经被对方的要求激起了惊涛骇浪:“您要诉告国卿院没有提出并通过一桩符合您心意的法案,对吧?” “是的,就是不允许女子投票。” “是的,我明白。”李讼师又点了点头,略微提高声音问道:“您打算以什么理由提出这个诉告呢?” “这不是要由你来想的吗?”对方显得十分惊奇:“我又不是讼师,怎么可能知道?” “哦。”李讼师平静地问道:“余伯父知道您的诉告意图么?” “知道,我舅舅说挑战国法是李讼师的专长,所以推荐我来您这里。” “余伯父真是太过夸奖我了。”李讼师终于面露苦笑,虽然是一闪即逝,但到底是一丝苦笑。 “江先生是不是考虑过折衷方案……”考虑到对方的性别和年龄,李讼师认为对方可能只是一时的愤怒,他可以大张旗鼓的闹一通:记者们若是听说有人告国卿院一定会疯狂地扑上来打探消息。李讼师琢磨可以拖长准备时间,闹得天下皆知,让更多的人了解这位年轻女士的心声,设法说服国卿院几个大夫发表一些同情宣言,然后让满意的客户撤诉----李讼师知道如果发起诉告只能得到一个当堂否决,任何一个提刑官都会不假思索地拒绝这种诉告。 “我可以接受国卿院提出并通过允许女子投票的提案。”客户答道:“若是要加上一些限定条件我也可以接受。” “就是说,您妥协的底线是国卿院提出并且通过一项符合您心意的提案?” “是的。” 客户等待片刻,见李讼师沉思不语,开口问道:“听说李讼师有意竞选国卿院大夫。” “这事与您的官司毫无牵连。”李讼师觉得受到了侮辱,对方好像是在暗示自己为了前途而拒绝她的案子,这是对他职业道德的贬低。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竞选一定花费很大吧,尤其是国卿院的大夫,”客户对李讼师露出灿烂的笑容:“我恰好有一点钱。” 一点钱?李讼师想起两年前,客户那位无后的大伯父没有过嗣而是把产业传给侄女----甚至是一个不同姓的侄女时,几乎遭到了所有人的嘲笑,李讼师在商界的熟人纷纷预测这位二十出头仍不成亲的年轻女孩很快就会把他伯父的商团败光,让每一个股东都变成穷光蛋。但现在每一个人都矢口否认曾经这样预测过,最近还有传言说她控制的商团正准备收购享誉两广的冯氏皮革行,涉足军火制造业。 “我知道李讼师很有势力,”客户话题一转:“虽然李讼师这么年轻,但很多王爷和公侯都对您的竞选鼎力相助,听说山东的陈伯爵前日也公开表示对您的支持。” 对方话中的暗示意味让李讼师非常不快:“我是靠本事而不是出身赢得这个机会的。” “当然,”对方微笑着说道:“我一直很钦佩您的才气,我也有一些朋友,或许能帮上您的忙。” 李讼师微微避开对方的甜美又带着一丝妩媚的笑容,他感到自己的心脏正在不由自主地加快速度,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一些富豪为自己孩子向对面客户求亲的事,那些人都承认她岁数大了一些,虚岁都快二十五了,但是有钱有势,还是一个美女,若是儿子能够娶到这样的媳妇就算是人才两得了。 “令堂开一代风气之先,鄙人也是非常佩服的。”李讼师知道有很多名媛都在江清月开办的学校里念过书,现在这些人就变成了客户可以利用的关系,也就是她的势力----不少人都把她当作师妹来看待。 “但这官司……”李讼师觉得以对方的经历和身份来说,不应该提出这样一个不合情理而且肯定不能成功的诉告。 “家慈刚开办女校时无人问津,所有人都怀疑女子是不是能和男子一样地搞明白数学,拥有真正使用文字的能力,而不是单纯用来做一些哀婉的诗歌文章。”客户对李讼师说道:“很快,大家就意识到女子可以做到这一点,而那是一场灾难的开始……” 不等江清月从最初一批学生找到工作的欣喜中恢复过来,开始正视妇女工作能力的权贵首先想到的不是也去雇佣一批女性下属,而是把江清月培养出来的女学生买走。无论是富商还是政界要人,都觉得一次性花钱买下一个能写会算的小妾远比雇一个女会计或女文书合算。 买会数学和识字的女学生当妾很快在南方形成一股热潮,江清月曾经用棍子把一些学校的访客打出去:我是办学校的,不是当老鸨的! 不过江清月不这么干不意味其他人都不这么干,很快就有一批女子学校成立起来,按照之前养瘦马一样的模式在运转,把数学和文字当作类似琴艺、刺绣之类可以提高商品售价的技能。 “……家慈的学校曾经数次被人纵火,家严和家慈多次遭到狂徒威胁……”客户告诉李讼师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江清月有一度还是道德败坏的代名词,要应付此起彼伏的诉告,还不得不几次搬迁学校地点。因为她不但顽固地拒绝把自己的学校变成一个小妾加工厂,甚至教导她的学生们要争取嫁给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虽然现在这些女学生和她们的丈夫成为江清月女儿的极大助力,但当初说这种话时她可是冒着巨大的风险。 “这里面有许将军的影响吧?”李讼师知道一些江清月和许平的故事。 “是的,没有许将军就没有兄长们和我,虽然不知道许将军身在何处,不过逢年过节我们还是要祝他逢凶化吉,福寿安康。”客户顿一顿又道:“还有我伯父,叔叔们也是一样。” “他们都参加过北伐吗?” “是的,我大伯加过第三次北伐,二伯参加过第一次北伐……两个远方堂叔参加过第七次北伐,他们都相信许将军会好人有好报的。” 李讼师点点头:“好吧,江先生,这个案子我接了,您刚才的话让我想到了一个理由。” 第一节 闯关 黄石之徒虽众,堪称卓越者唯许平一人,两者功业难论高下……当今之中国寰球,不知许平者稀----《明季人物评价》 三百年前…… 前面就是江浦要塞,郑成功站在舰首用望远镜观察着这个要塞,就好像一尊石雕般纹丝不动,他陷入这个状态已经很久了,迟迟不能下达前进的命令。(手打小说)指挥官的犹豫显然感染到了他的幕僚们,有人已经沉不住气打算开口,但在他们出声前都被更老成的同僚所制止。 从常州府到这里一路上明军水师并没有遭到太顽强的抵抗,没有任何一艘舰船遭到严重的损坏,不过郑成功并没有因此而觉得放松多少,还有不谨慎的参谋担忧这是顺军的狡计,先放明军战舰深入上游,等应天府的江防炮台重创明军舰船后再关门打狗。毕竟这里不是广阔的外海,万一有舰船被重创而不能继续前进,它们只能沿着来路退回。 用舰船与炮台对射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即使是在大海上也要尽力避免。而江浦要塞是南京江防的核心,几年前许平渡过长江后就开始经营,整个堡垒都是新建的,情报说这座堡垒用土木结构取代了砖石结构,并浇注米汤予以加固,郑成功知道这意味着炮台在遭到炮击时不会产生大量飞溅的砖石碎片----这能够大量地杀伤炮台守军。没有这个威胁后,躲在炮台内的顺军守军变得非常安全,除非直接命中深深躲藏于炮垒中大炮,明军水师很难让对方的火力点失效。 而直接命中对方的跑位,这个郑成功根本不报什么期望,舰船在江面上要保持航行以减少对方的命中率,而且就算落锚停驶,战舰仍不可能纹丝不动,所以不可能进行足够精确的校准射击。 “先炮击一阵吧。”整个要塞呈长条状,由多个炮台群组成,郑成功和他的参谋们无法观察到每一个隐藏的炮位,可想而知其中很多还会是伪装的假炮位、还有一些炮会被伪装成无害的样子----面对敌人从始至终没有变过的火力优势,顺军的老兵对如何在炮战下生存作战已经积攒起很多经验。 随着命令的传达,位于前列的明军火炮不顾射程,纷纷向江浦要塞发动齐射,顿时江防要塞周围就是烟尘滚滚。可顺军阵地依旧毫无反应,整个江防要塞就好像空无一人般,没有一门炮进行还击。 “真不妙。”郑成功心中的忧虑越发浓重了,地方的炮台已经位于明军水师二十四磅炮的射击范围内,而情报确凿无疑的指出江浦要塞内肯定安放着敌人苦心铸造出来的六十六磅和五十四磅巨炮,它们肯定已经把明军舰队纳入射程范围内。因为明军陆军已经侵入安庆府和常州府,为了安全期间很多江防炮都被顺军转移到了应天府,郑成功怀疑它们大多已经被挪到江北----毕竟江北比江南更安全,而无论怎么看江浦要塞都是它们首选的部署位置。 所以郑成功只有一个解释,驻守炮台的顺军由一些经验丰富的老军官指挥,他们避免过早暴露炮位和火力,安心等着明军靠得更近,去往他们的炮口上撞。 炮击了一个时辰后,依然没有见到任何一门顺军火炮还击,郑成功知道本方虽然打得热闹,但是对要塞内顺军的伤害依旧微乎其微。 既然敌军指望自己往他们的炮口上撞,那最好的对策就是不要去撞,郑成功胸前就塞着北伐军的训令:带队火速通过应天府,前往上游到江西修复船只,然后驰援湖广友军。 有参谋建议放陆战队登陆对江浦要塞进行火力侦察,这个建议被郑成功毫不犹豫地否决了,面前的江浦要塞区从第一个炮位到最后一个距离至少上千米,周围有棱堡和壕沟保护。这不是陆战队能轻易拿下的,如果他们遭到霰弹炮击,明军水师由于畏惧江防炮的威力还不敢近距离火力支援;如果真要近距离火力支援,那还不如直接冲过去更安全,还不用说这里是顺军的军事重地,附近不知道有没有埋伏着大批顺军的野战部队就等着陆战队上岸----驻扎南京的装甲营现由李来亨亲自指挥,郑成功知道这帮跟着许平从河南摸爬滚打出来的家伙和李定国一样:人人都是伪装大师。 “不必节约弹药,反正到了江西我们就能补充满。”郑成功下令所有的炮手都位于右舷,他估计来自江北的火力会比来自江南的猛烈得多,所有的炮兵都要尽最大努力还击,不停地还击,就是激起烟尘有干扰效果也比干挨打强:“前进吧,不要停止射击,老天爷在上!” “老天爷保佑。”战场上没有无神论者,军官和参谋们纷纷祈祷,命令被下达下去,木匠们一个个如临大敌地抱着木料在船舱里做好准备,系在小艇上的缆绳也被一一确认,水手们在它们周围待命。 …… 大顺王太孙李来亨此刻就位于江浦要塞内,他的指挥部被厚厚的垒墙所保护着,不枉他几年来一直未雨绸缪地继续许平的江防工作、竭力加固这座重要的堡垒,刚才明军猛烈的炮击没有造成什么值得一提的伤害,偶尔一两枚凑巧落在江浦要塞指挥部附近的炮弹,也只是在被用米汤浇注加固的土木工事上砸出一、两个浅坑。 李来亨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江面上的动静,明军的战舰都扯满了风帆,一艘接着一艘逆江而上,看来对方是不打算放步兵登陆了,李来亨从南京城调来的装甲营就躲在要塞附近,但是今天他们势必无用武之地。 第一艘明军战舰怒吼着冲到江浦要塞主垒的正面位置,它火力全开,不停地向李来亨的方向射来炮弹。随着一声号炮,江浦要塞的两门十二磅火炮开始射击,这暴露的火力点马上成为明军所有舰船的目标,李来亨看到它们马上被腾空而起的烟尘包围,沙石横飞,地面上炮弹乱滚。 在这两门炮被压制住之前个,又有八门顺军火炮开始射击,接着是更多的顺军大炮打响,很快顺军大炮都按照李来亨的命令向明舰开火,只剩下李来亨视若珍宝的几门巨炮依旧沉默。 顺军的火炮并没有向着明军战舰的舰体射击,而是全力攻击明舰的风帆,第一艘明舰的风帆被顺军的火炮撕扯出许多大洞,但仍跌跌撞撞地继续向前冲去。 “换链弹。” 一批精心打造的对舰武器被塞入炮口,这些链条和其他圆形炮弹一起向明舰的桅杆和风帆飞去,第二艘明舰没有它前面的同伴那么幸运,就好像有一个隐形的巨人似地,伸手将它第三根桅杆上的风帆一把扯下。接着在李来亨参谋的欢呼声中,它的中桅杆又被打折了一段,一大半的帆也被链条从横杆上撕下去。 “郑将军,这还是令尊教我们的。”看着远处明军旗舰上的帅旗,李来亨笑了一声,郑芝龙相当于顺军对付水师的总教官,他教给了顺军大量对付水师的方法,以及明军水师的弱点。无论是许平还是李来亨,在部署设置江防方案的时候,都很重视郑芝龙的意见。随着这艘船速被降下来,李来亨命令顺军的重型江防炮向它射击,六十六磅炮装填缓慢,李来亨希望尽可能地提高它们的命中率。 在顺军重炮开火的同时,丧失大半风帆动力的明舰缒下了它早就预备在甲板上的小艇,几十名水手开始疯狂地划浆,很快缆绳就被绷得笔直,这些小艇努力拖动着它们的母舰前行。 重炮在舰侧激起巨大的水柱,船长一看就知道这绝不是一般的小炮能有的威力,他急匆匆地寻找着炮口的火光和激起的烟尘,在顺军第二次开火时他找到了目标,冲身边的喝道:“干扰射!” 传令兵立刻把这个命令传到火炮甲板,几个参谋跳进舱中,冲到炮窗边把目标位置指示给炮手,这时第一发顺军的重炮炮弹击中了舷舱,凶猛的炮弹撞击在侧舷舰壁上,稍稍一滞就把面前的阻挡推开,稀里哗啦带着无数的木屑碎片扑进船舱,突然爆裂开的破口周围,水手们纷纷惨叫着向周围摔去,身上满是船壁碎片形成的木刺。 不久后又是一发,再接下来的一发命中在水线附件,江水随着轰隆一声就涌进船体,把附近的底层甲板水手还有他们的火炮一起冲开。 一直在底层甲板待命的木匠们迎着江水而上,他们早就在底舱拉起了一根根结实的绳索,这些木匠抓着绳索在涌进来的水里挣扎前进,靠近破口后就把自己和船壁用钩子固定在一起,用力地把木料往破口里塞去。 几次失败后,他们终于成功地把一根大木料顶上破口,后面几个人使出吃奶地立起死死把它顶住,江水四溅把他们冲的满头满脸也绝不放松,最前面的一个则开始用锤子和长钉固定它……当另一个危险的破口出现后,第二组木匠急忙赶过去,他们赶到时江水已经没过了那个低处的破口,木匠头领潜入水下侦探了一番,然后浮出头来指挥全队堵口……在木匠们堵口的时候,一批水手在楼梯处形成*人链,用水桶把底舱的水舀出倒掉。 受伤的战舰继续前进,渐渐的它开始出现侧倾,底层火炮舱不得不关闭窗口,上层的火炮随着船体不断向侧面倾斜也变成指向水面,这让它失去了自卫还击能力。很快船长就下令关闭所有的窗口,水手全部参加舀水。 站在甲板的船长此时感到一丝幸运,如果是在和西班牙或荷兰炮台作战,对方会给这条船造成更大的威胁和伤害,而此刻对面的敌军看起来还是不太懂得如何对付战舰,它们还在猛烈地射击船体也没有注意对上层建筑的攻击。 “如果这时候它们攻击船舵或舵手位置……”船长忧虑地看了一眼船后部,他的部下正努力让船继续保持航线,虽然对手不是欧洲海战强国,但这江面也比不得大海,船只基本只能以直线航行在江心,同时来自两岸的火力和障碍物威胁让船只无法进行高效的规避动作。 李来亨一直专注地看着受到猛攻的明舰,它的风帆被打得七扭八歪,但仍在小艇的帮助下继续前进,真像是奇迹一般,这条船最后已经下沉了足有一个舱高,最底层的炮门都没在水下,船首甚至能看出明显地压向水下,但仍然缓缓地驶过了江浦要塞。 “算他们走运。”李来亨无奈地说了一声,他把注意力转到另一艘驶入要塞主火力区的明舰:“我们来揍它。” 为了防备某条船突然失控在江心打转,郑成功不得不让各条船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炮战已经持续了一个时辰,舰队才刚通过了一小半,不过让他庆幸的是,虽然好几条船都被打得千疮百孔,但是顺军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把一条受伤的船留下。现在局面对明军开始变得有利,江面上已经被浓浓的硝烟所笼罩,就好像有一层厚厚的雾在保护着舰队,前面的船通过时已经停止射击避免火光暴露自己的位置,郑成功的旗舰也是一样。 隔着呛人的硝烟,郑成功还能看到从后面透过来的火光,顺军现在的射击准头和威胁大减,眼下最大的危险是很低的能见度,虽然不至于像夜间那么危险,但是船速必须进一步减缓,以免撞上礁石或自己的友舰。 前面突然冒出一团火光,郑成功知道这一定是某个倒霉船上的火药被顺军胡乱射击的火炮蒙中了,顿时所有的炮声都转向那个起火的船周边,郑成功侧耳听着炮声,心里又暗自道了一声“好险”,他判断这艘船虽然起火,但是也即将脱离最危险的区域。 虽然看不到江浦要塞,但旗舰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他们已经到了敌军要塞的正面,船上的人都屏住呼吸,甚至不敢高声讲话,生怕这会导致自己成为目标。不过郑成功感到自己仍在继续走运,顺军显然不懂得如何在低能见度下靠水声辨识位置,他们还在盲目地开炮,这掩盖住了明军船舰行动的声音…… 笔者按:昨天一节似乎有不小的争议,今天登录后看到信箱有超出平常数倍的留言,到书评区转转,发现留言读者的疑惑接近。正好上一章刚结束,笔者在此解释一下: 农业国和工业国之战。简而言之,工业国就工业产值比例较高的国家,农业国就是工业产值相比农业产值要低得多的国家。工业生产能力、人口和兵力,这些力量对比是不是决定战争的重要因素?当然是。但这些是不是一定能决定战争胜负呢?比如有蒸汽机的就一定能灭了没有蒸汽机的,火药产量多对手几倍,大炮和火枪产量多对手十几倍就一定能战无不胜呢? 明、顺的人力差距是否达到:一亿五千万比二十万?明、顺的工业加工能力差距是否达到:火炮、火铳比骨箭?明、顺的海洋制造业能力差距是否达到:数以万计的远洋海船比独木舟?其他还有一些文化、科技、教育普及等对比笔者就不一一列出了。我们自己的历史告诉我们:工、商、制造业发达的国家,可以被原始部落征服;一个国家即使工业产值和农业产值都是敌人的上万倍、人口上千倍、经济规模数万倍,也可能会持续战败数十年直至被征服----虽然这违背了大家对国力决定胜负的认知,但这种可能性是真实存在的,它发生过,而且就发生在我们身边。 制止这种事发生的,是黄石的全民监督体制,但目前大顺实行的精英统治已经有几千年的历史,而黄石的全民监督体制刚四年,这就好似刚出生一天的小老虎和一个壮年大老鼠。基本还不会动老虎婴儿,被壮年老鼠咬一口笔者觉得不算不可思议。 第二节 甲舰 “好险,”当郑成功的坐船从硝烟弥漫的战场驶出来后,他心有余悸地看着身后,目前还不知道损失如何,不过估计有很多船需要在江西大修数月了:“希望江西那里有足够好的船匠。(手打小说)” “情报说前面没有这种要塞了,安庆也没有重型江防炮,”身边的参谋们也纷纷长出大气:“我们可以去湖广了,不过若是下游有事,他们就得靠自己了。” “我们需要新式武器和船只,”郑成功点点头:“我可不想再过一遍鬼门关了。” 依靠木匠的不懈努力,最后大部分受损的船都摆脱了沉没的危险,不过损坏最严重的两条船由于附近没有明军的基地依旧不得不被抛弃,一艘是二十六炮船,而另一艘则是三十八炮的大舰。郑成功下令把船只和火炮尽可能地破坏后,把水手和人员转移到其他船只上,将废船搁浅在航道外。 至于损坏的桅杆明军水师则进行了简单的战场处理,有些船恢复了大部分的航行能力,实在不行的则由其他船只拖拽。继续向上游前进的途中,明军没有再受到特别猛烈的攻击,通过安庆时顺军也为了节约弹药而没有对这些过路的船开火。 最先头的船带着郑成功的报告抢先抵达江西,这份报告是郑成功写给新成立的海军部的,齐国公府最近又进行了一次政府调节,把原本的兵部一分为二,重新设立为陆军部和海军部。包括郑成功在内的水师官兵都觉得海军要比水师听起来微风许多,而且这个新的划分也让水师官兵士气大振,他们都意识到水师----也就是将来的海军不会再像以前那般是某个军镇的附属品,而是由朝廷直辖的中央军编制。 这封报告送到福建后,已经开始筹备并拥有部分权利的临时海军部立刻开始抱怨:“本来就不该由一群陆战参谋来指挥我们的水师,这个海军部真是成立得太及时了。” 虽然黄乃明对用水师强行闯关十分犹豫,但最后还是经不住陆军军官的一再要求,海军部现在的军官都是原南洋屯垦团成员,基本可以算成是理事会的雇佣军,和福宁军并无太大关系。当制宪会议的议员拿着陆军的意见跑来向海军部咨询时,军官们毫不犹豫地否决了他们的意见:“他们说什么?说如果先摧毁炮台再前进会损失小?真可笑,就是要摧毁敌人的战舰,我们的战舰也要在距敌几十米处下锚,然后轰击上个把时辰来消灭敌舰。而炮台可不是用木头做的家伙,更不能靠近到几十米内去找死。” “只有完全没有防备的弱小炮台,用几百门舰炮对几门发起突袭,再加上运气才能取胜,”海军部的官员对制宪会议的议员断言道:“或者遇上完全没有士气的敌军,那还是有用炮击把他们吓跑的可能的。不过以李顺精锐的斗志,以我们现有的船是做不到的,除非制宪会议尽快拨款建造我们提议的新式战舰。” “这个问题我们会尽快给你们答复的。”议员向临时海军部保证道。 比临时海军部想象得更快,第二天制宪会议就派来大夫团,海军部看到陈子壮竟然是代表团团长都吃惊不小,看来制宪会议为此事又中断了宪法讨论。 “诸位,”经过多年的选战熏陶,东林党党魁(钱谦益等东林人士已经被南明治下的东林政党视为党外人士)也完全抛弃了以前朝堂的那一套,建立了包罗各种行业专家在内的智囊团,今天跟他一起来的就有从造船业和军火业挖来的顾问:“制宪会议对你们要求的新式战舰很重视,如果今天你们能说服我们,那么明天我们就会在开始讨论宪法前通过给你们的购舰拨款。” 之前有人提出要派水师去山东和渤海沿岸骚扰,甚至进行登陆作战,但困难同样是如何对付顺军的港口炮台,有价值的近海城市就那么几座,而能够供应大批登陆部队的良港也就那么几个,这屈指可数的攻击点都是顺军重点关注对象。相比贪腐无能的崇祯朝,李顺已经大大提高了军火产量,尤其是山东一带,三年来钟龟年用名目繁多的收费建立了许多工厂,更大搞全省铸炮运动,重要的港口多有十几门岸防炮在保卫,虽然技术较差,但钟龟年靠加厚炮膛厚度的办法来避免炸膛,反正他鼓捣出来的大炮也完全不用考虑野战,没有运输问题自然沉重些也不怕。 因此明军水师提出必须要获得能够压制顺军重炮的兵器,然后才能让舰队安全地靠近,用强大的火力协助陆战队夺取港口----曾经有议员建议从没有戒备的偏远地登陆,遭到海军部的反驳:是去渔村抢鱼的么?那水师出海捕鱼反倒会更多、更快。 “为了保证精度,我们需要让我们的船靠近到百米内轰击李顺的炮台,五十米内当然会更好,为了摧毁土木结构的炮垒,我们至少需要一百磅的炮,而且要把炮管极大地加长,最好再在船上安置攻城用的臼炮,而且也需要大号的----当然,这也需要尽可能地近,不然就是给李顺放烟火看了。”海军部的负责军官对陈子壮还有其他议员报告道:“现有的任何船只,都不可能携带这样重的炮。” “或许可以建造更大的船。”一个议员提议道。 “不,不可能,”海军部的军官立刻否定了这个提议:“没有任何木制的船可以承受这样的炮,就算船足够大不会在开炮的时候把自己掀翻,那么船壁也会被自己的炮撞坏,更不用说任何木制的船都不可能靠近到五十米去轰击炮台,那是自杀!” “刚才你说够如果敌人士气很低的话就可以。”一个议员质疑道:“难道李顺在山东的海防兵士气很高么?你们又没有试过。” “是的,大夫,他们确实可能士气不高,如果是精锐就会调去南京了,但是我们在开始炮击前不知道,如果恰好他们士气还行,我们就会白白损失船只。”海军部的军官指出这是在赌博,而且赌本不平衡,陆战队是去骚扰的,赌赢是破坏一批钟龟年粗制滥造的大炮,赌输就是昂贵的战舰被消灭。 “不用讨论这个问题,临时海军部的诸位大人知道如何使用战舰。”陈子壮把话题重新转回刚才的方向:“你们想造铁船,对吧?” “是的,我们计划给船的木壁外钉上铁板,大约厚五十厘米。”海军部已经进行了一系列的测试,其中还有福建省和广东省卿院的大夫参观:“用铁把我们的战舰包裹起来后,战舰就可以抵抗任何口径的炮弹了。” 海军部已经预先把这种战舰起名为铁甲舰,这种船坚固到能够布置他们刚才提到的那种要塞破坏炮,惊人的重量和更低矮的重心也可以用来抗拒火炮的后坐力。 “铁甲舰将是不会沉没的海上要塞!”军官断言道。 “只要是船就会沉的。”一个议员提醒道。 “尊敬的大夫……”军官表示他不懂得白马非马之类的哲学问题,他只是从技术角度说,这种批了铁皮的战舰是不会被实心炮弹或臼炮摧毁,所以它就是不会沉的。 “但是这种船如何行驶呢?” “如果没有蒸汽机,那这种船是动不了的,但是现在我们有了蒸汽机,这就不会是问题了。”军官对此有着详细的报告,海军部的研究人员认为完全可以让这个铁乌龟动起来。 陈子壮身边的智囊并没有对此提出反对,他们看过报告经过计算后,也认为蒸汽机只要足够大,这铁家伙确实可能具有行动力。不过他们疑惑的是,这种东西要如何行驶去山东。 “不可能安装风帆,这条船已经太重了,你们也说要把桅杆的重量都省下来装铁甲。”议会方的专家指明了这一点,这条船的性能怎么看也不像是能远洋航行的样,更不肯能陆地运输到山东再组建,若是有这样的条件就不再需要骚扰了。 “还有煤,这么一个大家伙,要是一路烧煤去山东得用多少煤啊?”海军部提出的蒸汽机体积惊人,议会的智囊团中有人很熟悉刚发明的这种动力机的性能,他经过简单计算后就认定如果这船自己开去山东,消耗的煤估计比它自己的体积还要大好几倍----沿途没有这么多加煤的基地,而且就是仓库(海军部设计的铁甲舰因为受限于重量和体积,只有一个小得可怜的煤仓)加满煤也没法开超过一天,以它的航速肯定是无法从浙江去山东的,更不用渤海。 “我们的想法是……”军官胸有成竹地介绍道:他们计划用大帆船拖拽铁甲舰航行,依靠风帆动力把这个铁壳乌龟拖到山东近海或者渤海的天津港等地,在目标区域附近释放它,比如就再炮台的射程之外让帆船脱离,铁甲舰只要能靠自身动力开到炮台附近再开回来就可以了。 “很有可行性!”这是议会代表团的最后结论。 齐国公府对海军部的建议没有任何评价,黄石让制宪会议自行判断,在他第一次看到海军部的这个构想时,他曾自言自语说:“蒸汽木芯铁甲舰?这会是黑火药时代的所有海军和海防炮台的噩梦吧。” …… 制宪会议正考虑为临时海军部的秘密武器拨款时,在北伐军总部爆发了一阵争吵。 “贺将军你竟然想在战区建立临时卿院?”黄乃明有些吃惊地问道,第六军趁着顺军后退抢先进入常州府地界:“常州府的敌军还没有肃清。” “少帅,末将已经公开张榜,宣布临时卿院将会建立,末将还公示了具体时间和细则。”一点也不顾旁边其他将领投过来的目光,贺飞虎一本正经地报告道:“末将认为,顺军会持续向应天府收缩,许平已经带兵南下,肯定是他想集中江南的兵力和我们一决雌雄。” “但这是你的猜想,对吧?” “即便应天府的顺军发起反攻,末将也会奋起反击,保卫常州府卿院。” “保卫常州府卿院?”金求德嗤了一声:“若是军情紧急,你的第六军不能留在这里怎么办?” “即使常州会得而复失,在我们占领此地的时候也要建立卿院,”贺飞虎大声说道:“南京和浙江的很多百姓并不依附我军,他们仍把我们当做先帝的明军一般来看待,末将以为应该向百姓昭示我们和先帝……” “你以为?”金求德追问道。 “好了。”黄乃明开始打圆场。 “这是战场,少帅!”金求德叫起来。 “末将知道这是战场,”贺飞虎同样不卖黄乃明这个面子,依旧坚持己见:“这不光是末将以为,这也是来自制宪会议和六省卿院(其中包括了浙江临时卿院)的共同命令。” 贺飞虎的话让很多将领都皱眉不语,而站在他身边的两位第六军的师长则昂首挺胸,面无愧色。 “我肩负统帅北伐大军的重任,”黄乃明试图缓和这种紧张的气氛,他用一种朋友式的语气说道:“制宪会议远在福建,而我则站在这里,我想我应该比制宪会议更明白此处的情况。” “少帅的命令是?”贺飞虎朗声问道。 “中止常州府卿院的筹备工作,以后贺将军在你的辖区内也不要自行采取类似的行动,现在军事优先,对我军最有利的方法就是实行军管,让每一分力都能为我军所用。” “命令不能服从。”贺飞虎大声回答道:“末将认为我军北伐是为了服务百姓,而不是相反。” “服务?”以前金求德听到这种议会口号只是不屑地笑笑,但从一个高级将领口中听到就完全不同了:“又是你认为?” “不光是末将认为,这是制宪会议和六省卿院的共同命令。” 黄乃明继续打圆场:“但我现在是北伐军统帅,贺将军你需要服从军令。” “军事上的----命令!”贺飞虎加重语气指出这一点:“临行前齐国公交代末将的是:服从少帅的节制和----”贺飞虎再次加重语气:“卿院的命令。” 见黄乃明已经无话可说,贺飞虎与他手下的两位师长一起敬礼:“如果少帅没有其他的事情,末将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