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书商》 一 重逢Ⅰ 日影透过湘妃竹帘细细的缝隙投进来,高低疏密印在浅芸香色的帐幔上。林若茗端坐妆台前,对一面扭云纹珊瑚错金铜镜,漫不经心地描眉。 帘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丫头豆丁张皇失措的叫声一迭传进耳中:“小姐,小姐,不好了……” 紫藤花架下的绿鹦哥扑棱棱扇了几下翅膀,跟着学舌:“小姐,小姐……” 林若茗腕底微微一抖,入鬓的远山眉走了型,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豆丁一挑帘子闪身进来,一个劲儿大喘气:“小姐,不好了……” “你这丫头,说了多少次了,一丁点事就大吵大嚷的,没一点女孩子模样,让人笑话。你看,被你这么一扰,我这眉毛都画走型了。”林若茗取过丝绵拭去旧妆,拈起螺子黛重新描画。 豆丁吐了吐舌头:“一着急就忘了。小姐,刚从前头得了一个信儿,王媒婆正张罗着给老爷娶妾呢!” “什么!”螺子黛重重摔在妆台上,林若茗柳眉倒竖,“爹真是老糊涂了!” 豆丁又是一吐舌头:“还说我,小姐你现在不也没了淑女风范么!” “死丫头!”她忍不住骂一句,“小姐心情不好,别添乱。” 豆丁笑笑,凑近了悄声说:“书房里伺候的林福私下跟我说的,老爷给了王媒婆一百两银子,让找一个十七八岁身家清白的女孩子,还给了张画,说越像画上的模样越好。我看老爷这回是动真格的,您怕是拦不住了。” “胡说!”若茗俏脸一寒,“爹多大岁数了?家里五房姨太太还不够,三天两头找小老婆!还要不要这把老骨头了!我这就找他去!” 说着气冲冲往外走,豆丁一溜儿小跑跟着,不住地碎碎念:“小姐,裙摆拖着地了……小姐,钗子忘了簪了……小姐,老爷书房里好像有客呢……” 可惜林若茗已经听不见了。但见她脚下如飞,穿过架满紫藤的抄手游廊,转过蔷薇花墙,又穿进月洞门,绣鞋沾染了湿绿的青苔,害豆丁一直担心她会不会失脚滑倒。 二门上伺候的小厮老远看见二小姐风风火火走来,打着呵欠想:“这家里的女眷就只有二小姐整天价往二门外跑,难为老爷脾气这么大的人也不管管――不过也是,二小姐还插手老爷生意上的事呢,没有儿子,没准儿老爷就把她当儿子养哪。” 直走到书房,林福垂手在外伺候,林若茗板着脸问:“老爷呢?” “老爷在等着会客……” “就是说书房现在没外人?”林若茗不等他回答,一掀帘子闯了进去,叫一声“爹!” 林云浦正把玩新收来的一本宋版《范成大集》,听见她的声音头也不抬道:“怎么不打招呼又来了?待会儿有客人,尽早回避吧。爹得了一本宋版好书,翻完了给你也瞧瞧。” “爹,你是不是又准备纳妾?” 林云浦愕然抬头:“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回答我,是不是?” 林云浦傲然道:“我的事,还用不着你管。” “我怎么不管?你是我爹啊!”若茗急了,“您多大年纪了?明年就是五十大寿,怎么还有这般心思?五姨娘进门才两年,又娶?难道五房妾室还不够么?” “胡闹!这是你做儿女的该说的话吗?不要因为近两年我纵着你,让你插手家里的生意你就大放厥词!我纳妾之事即使你大娘在世也管不着,何况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在这里大呼小叫成何体统?还不快快退下!” “我不走!”若茗倔强的一梗脖子,“爹,家里这五个姨娘还不够闹腾的吗,何苦这大把年纪还要生事?娘这些年对你千依百顺,难道您还不遂心?” “不要你管!”林云浦一拍书案,“还不快快退下!” “爹!”若茗瞧见爹爹额上青筋暴跳,知道是动了真气,又是心疼又是懊悔,都怪自己沉不住气说话太冲,他这么大岁数,万一气出个好歹自己可就是一辈子罪过,况且他的脾气一向吃软不吃硬,怎么火一上来就忘了呢?赶紧斟一杯碧萝春,放软口气款款道:“爹爹您别动气,都是女儿不好。女儿只是担心您老人家的身体。” 林云浦接过茶盏呷了一口,叹气:“你诸般都好,就是性子太急,生意人最忌暴躁,只怕你将来要在这上头吃亏。” “不怕,有爹爹教我,女儿会改的。” “你知道改就好,只怕就是嘴上说说,行事依然我行我素。”林云浦又呷了口茶,“这茶叶是老罗才从君山采办的,那边大旱,茶树多半枯死,就只弄了这一小篓,还没分到各房呢――只怕也分不到,统共没几两。待会儿你拿些给你娘送去吧。” 若茗赶紧道谢,又道:“爹爹娶亲之事,我知道我不当过问,只是您老人家年事已高,不宜过劳,况且家里这情形您也是知道的,几个姨娘各不相让,面上堆笑脚下使绊子,再多一个进门,不知又闹成什么样子了。娘这些年管家着实费心费力,还不落好。爹爹,这事能不能缓缓?” 林云浦摇头:“茗儿,爹有爹的难处。爹一辈子娶了五次,统共就你和若儿、吟儿三个女孩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林家人丁如此单薄,你让爹百年之后怎么去见列祖列宗?” 若茗心道,早知你会拿后嗣之事做借口的,当初娶五姨不也是这个借口吗?她眼珠一转,软软道:“爹爹,四姨、五姨都还年轻,二十刚出头,况且四姨不是才为您添了吟儿吗?若要添丁的话有的是时间,何必再弄一位姨娘呢?说不定五姨今年就要添一个小弟弟呢!” 林云浦深知女儿阻拦纳妾其实是为了自己的娘亲争气,可是她说的冠冕堂皇,他一时也反驳不来,只好答道:“你五姨即便添丁也要十几年才能**,爹爹的生意没人帮,累啊。” 若茗咯咯一笑:“爹爹这话说的,难道现在娶进来一个姨娘就能一眨眼间添一个帮你打点生意的儿子不成?还不照样得等十几年!” 林云浦一时语塞,支吾道:“多一个姨娘帮你娘打点家务,不是更好吗?将来如若添了弟弟妹妹,也好帮你分担生意上的事。” “生意上的事,我尽应付得来,近来女儿时常到各处走动……” 一语未了,就听林福高声禀报:“叶大公子来了!” 林云浦本待要女儿回避,又见女儿若有所思盯住门帘,心内一动,反正林、叶两家两代交好,通家不避,茗儿与叶家两个少爷小时也多在一起厮混,便是见面也无妨――况且,叶大公子打从去年负笈北上求学之后,这是头一次回来,茗儿多时不见他,大约也想念了吧? 他一向自命开明,况且早年经历使他深知青梅竹马的妙处,顺带撮合一次儿女之事向来是他乐为,因此眼珠转了两转,扬声吩咐道:“快请进来!” 叶端卿迈着方步款款走进,躬身请安,朗声道:“给林叔父请安。家父顺嘱致意。” “好说,好说。”林云浦笑容满面地打量他,端卿这孩子一年不见,越像大人了。脸膛比去年稍稍黑了些,身量却又高了,比从前稍丰腴些,因为出身富家的缘故,并无劳作痕迹,别是一种健康、稳重风范。如果一年前走时是面如冠玉唇若涂朱的贵公子,如今就是进退有方动静有据的好男儿。林云浦忍不住拈着刚留起来的山羊胡,心说叶家公子若做了林家的乘龙快婿,倒真是平生一桩快事。 叶端卿此时看见了静立在旁的若茗,心内不由自主一阵喜悦。一年不见,她出落的越逸了。原本椭圆的鹅蛋脸如今偏于清瘦,露出尖尖的下颏,越惹人怜爱,两靥的婴儿肥半褪半存,既有少女的纯真又有孩童的娇憨,想是及笄的缘故,从前的覆眉额挽起了少半,微露光洁的额头,越显得长眉入鬓,眼似秋水,况且此时这双妙目正笑盈盈看着自己,撄唇微张,似要向他诉说一年来的思念。 叶端卿回过神时,正看见林云浦笑眯眯地望着自己,心道惭愧,一时忘情居然失礼,赶紧向若茗一躬:“见过若茗妹妹。” 若茗还礼不迭,笑道:“端卿哥哥不必多礼,理应是妹妹先见礼才对。” 林云浦看着一双儿女,心中更乐,然而不知他此来何事,不方便留若茗在此,于是吩咐:“茗儿,你先退下,等端卿谈完正事你可带他去见见你娘、你姐姐和各位姨娘。端卿一年不见,中午便在寒舍吃顿便饭吧。” 若茗答应着施了一礼退下,端卿本待推辞几句,又见她倩影袅袅婷婷走过,顿时将客套话咽下,笑道:“多谢叔父赐饭,小侄恭敬不如从命。” 重逢Ⅱ 待若茗走远,林云浦才问道:“听说你前日刚回来?有什么事一早便来此?” 端卿笑道:“原是昨天就要来拜见林叔父的,只因家父有一事未曾谈妥,因而又耽误了一天。今日诸事计议已定,特命小侄向叔父讨个主意。” “什么事?”林云浦心知以叶家的财力和在坊间的影响,寻常生意并不需要合作,如今要和自己商量,必然是一桩极大的买卖,顿时来了兴趣。 “叔父可曾听闻过冯梦龙这个人?” “略有耳闻。听说他在江浙一带极负文名,擅长话本、小说,我早有心结识,可惜没个牵线之人。” 端卿微微一笑:“如今他正在昆山。” “哦?你从何得知?” “他就住在我家。”端卿笑道,“恰好是小侄归家那日,他主动找到家父,希望家父助他出一部话本,且他手头上还有几部书稿,说好销量不错的话也一并刊行。家父虽然刻书,到底是文人一派,以古本为主,这样通俗的文字却从来没做过,因而踟蹰了许久。那冯梦龙着急刊,原本是想自行刻制,无奈财力不支,况且经验有限,闻听家父犹豫不决,便要另请高明,家父就想到了您。我家虽然对话本无甚经验,老成刻工倒有不少,如果两家合作,再好不过,因此命小侄向叔父讨个主意。” 林云浦听了这话亦喜亦忧。他与端卿之父叶水心虽然多年知交,但在生意上一直各行其道。叶家世代为宦,财力绝非迹不久的林家可比,叶水心又以雅士自居,印书只凭个人喜好,时下流行的话本、占卜、黄历等书籍他绝少问津;而林云浦早年家计困窘,并因此造成许多心头憾事,故而虽以儒商闻名,却更重生财之道,近年来致力民间流行书籍,故而叶、林两家在生意上少有往来。 如今林云浦听端卿这么一说,便将叶水心的心思揣摩了大半。冯梦龙是吴下赫赫有名的文人,虽然一向有“不务正业”的名头,喜做话本小说,但是文名不可小觑,饶是叶水心自命清高,仍然不能不为其所动,这才破例为其刊刻小说。然而叶水心于小说一道所知甚少,时下流行的豆丁、套印、绣像等制作工艺叶家一向甚少涉足,自然不如林家熟练,因此叶水心主动找林家合作。 他这么一想,越觉得这生意做得。一来叶水心多年好友,为人豪迈爽直,与他合作必定极少龃龉;二来冯梦龙名头响亮,出他的集子利润必定可观;三来冯梦龙家在长洲,林家的书在昆山老家虽然做出了招牌,在长洲一带却不甚为人所知,如今印了他的书,那边的路算是闯出来了。 有利无弊,他当即决定接手,于是点头道:“我与你父亲多年知交,这样小事何必专命你跑一趟?派个小厮来说一声就行了,我无有不应的。” 端卿谦逊道:“叔父仗义相助,小侄代父亲谢过。” “只是有一件,我近来身体大不如前,许多事情都是若茗在帮着打理,大事我拿主意,具体怎么做,大约还要你们商量着来。”林云浦捻着胡子得意微笑,心说这下可躲了次清闲,再说几个孩子多接触接触绝对不是坏事,万一一不留神做成了一对儿……女儿,你要是知恩图报,就应承老爹我纳妾之事吧。 端卿刚回家不久,虽然知道若茗自幼跟着父亲学习经商,但是她代替林云浦打理生意的事还是头回听说,不禁稍有些错愕,道:“原来是若茗妹妹在处理书坊事务?惭愧,小侄身为男儿,反倒不能帮老父一星半点,真是须眉不如巾帼啊。” “哪里话,你父亲时常在人前夸你,老夫羡慕的很哪,若是老天开眼,让我也有这样的好儿子,我就感激不尽了!”林云浦话锋一转,“这样,此事计议一定,你多时不来,让茗儿带你去各处走动走动,报个信,知道知道你回来了。” 林云浦带着他出了内宅,直接到对街林家书坊的账房,若茗果然在那里,林云浦心说,这孩子,明明说了要你带端卿到家里走走,果然你又来这里了。 林云浦将端卿交给了若茗,又吩咐她告诉娘亲中午待客,之后接过账本,亲自查看。若茗这才带着端卿再回林宅。 端卿边走边道:“听说妹妹现在帮着林叔父打点家里的生意?” “才接手不久,诸事生疏得很,出了不少岔子。”若茗与他多时未见,今日乍逢更觉亲切,不觉多说了几句,“哥哥在京里一年,见闻想必不少吧?可恨我身为女子,不能像哥哥一样到外面走动走动,长些见识才干,也好给爹爹分忧。” “哪里话,妹妹现今所做,令我这七尺男儿也觉汗颜啊!”端卿想起在京城所见,不由地眉头微蹙,“如今京里乱的很,东林党与齐楚浙党……唉,不说也罢,咱们生意人家,不搀和官场上的事。” 若茗奇道:“你此次求学不说是为了考取功名吗?” “都是家父的意思。”端卿苦笑,“至于我自己,原本倒也有些上进的念头,只是此次京城一行,顿觉心灰意冷,朝政之变乱复杂,远非我等乡野小民所能想象。我宁愿一辈子守着几卷好书,平静度日罢了。” “这样岂不可可惜了你的解元功名?” 端卿微微一笑:“妹妹这是在取笑我了,你几时在意过功名二字?” 若茗脸上一红,垂头道:“你便这么了解我?” 端卿一笑,并不回答。 默默无语走了许久,端卿又道:“今日我来,是有生意上的事找林叔父,不过细节问题还要与妹妹商议。” “哦?叶伯父要与家父合作吗?” “果然被你猜到了。”端卿赞赏道,“妹妹真是蕙质兰心。妹妹可曾听闻冯梦龙这个人?” “长洲赫赫有名的‘冯家三兄弟’?怎么,他找叶伯父刻书?” 端卿几乎要击掌赞叹了,虽然自小与若茗相识,深知她心性聪明,但此番她所表现出来的机敏却也出乎他的意料,看来这一年间,小妮子长进不少。 正待细说,忽一人来至身前,盈盈一福,柔声道:“叶公子万福。” 重逢Ⅲ 叶端卿抬眼一看,此人浅粉衫,杏黄裙,靥露梨涡,修眉丰唇,言语温柔,举止依礼,正是林家大小姐林忆茗。 忆茗虽与端卿自幼相识,论起年岁两人也更加接近,可忆茗一向羞怯内敛,与叶家兄弟相处时时以礼自持,不肯多说一句,不肯多行一步,因而端卿虽与她相处时间更长,一向反而不如与若茗亲近。 此时她笑意盈盈,眉梢眼角尽是久别重逢的喜悦,眼波温柔流转,尽在端卿身上打量,想必是多时不见,一时欢喜忘了素来矜持。端卿心内感动,连忙还礼不迭,又问:“忆茗妹妹一向安好?” 忆茗脸上微微一红:“我很好。多时不见你来,我……”后半句却未曾说出口,脸上红晕更深,垂不语。 若茗见姐姐如此情形,知道是见了端卿高兴,便道:“姐姐,中午端卿哥哥要在家里吃饭呢,我去告诉娘添菜,你带着端卿哥哥到几个姨娘那里问安,好不好?” 端卿一愣,原说是若茗带他到各处,因而不曾着急,刚刚一直在谈公事,其实还有些话要私下里跟她说,如今换了忆茗,不知这话什么时候才有机会说? 转念一想,若茗既然在打理生意,以后免不了常到叶家走动,尽有时间,因而心下稍安,笑道:“那就有劳忆茗妹妹了。” 忆茗脸上红晕未消,声音细若蚊蚋:“不妨事。” 若茗正要告辞,只见忆茗的丫头观棋捧着一幅月白团扇忙忙走来,先是给端卿和自己行了礼,又将团扇递与忆茗,轻声道:“今儿天气闷,小姐别捂着了。” 若茗抿嘴一笑:“还是观棋有心,豆丁、绣元那两个疯丫头从来就不晓得给我添衣送扇,这半会儿了连个影子都捞不着。” 正说着便见豆丁跟绣元携手并肩唧唧喳喳笑闹而来,豆丁更是老远就喊:“小姐,夫人找你呢!”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端卿笑道,“妹妹这两个丫头,也是婢仆辈中的奇人,难为竟与东主一般豪迈,并无半点扭捏拘泥。” “端卿哥哥这是夸我呢还是笑我?”若茗见他脸上似笑非笑,知是取笑她的丫头“不拘礼法”,忍不住也笑了。 豆丁和绣元与她年纪相仿,况是自小服侍,说是主仆,私下里与姊妹也不差多少,尤其豆丁性格顽皮活泼,在她跟前更是惯熟,时常令她有管得了林家几万两的账目却管不住自己身前十五六岁的丫头的感叹。端卿常在林家出入,对二小姐跟前这俩丫头早有耳闻,只是他性情稳重,极少玩笑,如今竟拿此事取笑若茗,倒令她大感意外。 说话间两个丫头已经走近,绣元老老实实见礼,豆丁却是蜻蜓点水一样腰也未曾弯下胡乱福了一福,笑嘻嘻说:“夫人找小姐呢。我说小姐准在铺子里,夫人就要我到铺子里找,我正愁不想出门呢,幸亏你在这里。” 绣元偷偷拽她的衣角:“糊涂,又说‘你’。” 豆丁吐了吐舌头。 忆茗见她这样,忍不住瞧了眼端端正正站在一旁的观棋,自己的两个丫头从来小心谨慎,不要说直呼小姐为“你”,便是玩笑话也不曾说过一句,若说规矩,自然是比二妹这两个丫头懂事,可是自己娘亲去的早,爹爹一向不及二妹亲近,两个贴身丫头又这样疏远……到底是比二妹少了许多乐趣。 她这般想着,忍不住便想起昨日听见的一句戏词“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流年是不经意间走了,这花一般的容颜却要给谁去看? 一时间柔肠百结,正自感伤,忽听见端卿道:“既是夫人见招,不如一同前去拜见,回头再见几位姨娘,忆茗妹妹意下如何?” 忆茗回过神来,见端卿目光温存,正看向自己,当下只觉心内“砰”的一声,恰似早起时失手跌落菱花镜那一声脆响,又似梅雨天不见端倪的闷雷,十八年灰暗的岁月瞬间亮起一盏明灯。 若茗并未留心姐姐的表情,听端卿如此说,也觉妥当,于是道:“也好,姐姐,咱们就带叶公子先去娘那里吧。” 忆茗心神不定,恍惚点头,一行人分花拂柳,迤逦向若茗母亲黄杏娘所居的西厢房走去。 林家内宅共有四进,大门进去是外书房和几间客房,平时林云浦会客和留宿外客之用;二门内是内书房,林家的关紧账目、林云浦惯用的几个老活计以及若茗时常出入,也是办公事的所在;三门上一扇大大的云纹石屏风,将内里道路半遮半掩,进去却是高屋广厦,正房林云浦自住,东西厢房是忆茗的母亲杨月娥和若茗的母亲黄杏娘所居。 杨月娥是林云浦明媒正娶的妻子,林云浦对其尊重有加,夫妻之情却并不十分浓厚。杨月娥过门两年,始终未有身孕,林云浦春日郊游,偶遇荆钗布衣的老儒之女黄杏娘,惊为天人,归家后便筹划迎娶。杨月娥生性温柔,唯丈夫之命是从,自然极力周旋。黄儒生虽然不愿女儿作小,无奈家中贫困,又见林云浦言辞恳切,最终还是肯,黄杏娘因此十八岁上嫁入林家。 只是过门后不到两年的功夫,林云浦便再有了纳妾之意。黄杏娘与杨月娥情同姐妹,相处甚欢,杨月娥生忆茗时伤着了身子,一年来多亏黄杏娘照顾忆茗,杨月娥爱其为人,早有了将她扶为夫人,与自己平起平坐的意思。那时候黄杏娘怀着若茗,杨月娥满心以为是个男孩,听见丈夫又要纳妾,不仅愕然,忍不住劝道:“先前是为了后嗣,如今有了忆茗,杏娘又怀着身子,就不要再娶了吧?” 林云浦淡淡道:“谁知是男是女。” “肚子尖尖,稳婆都说多半是男孩。” “三姑六婆的话哪里做的准。闵家这女儿相士瞧过的,说是宜男之相,还有几十年帮夫运。” 闵家女儿便是后来的三姨娘闵柔。杨月娥无奈,大着胆子道:“那也等杏娘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如果是个男孩,我想就把杏娘扶正,我与她平起平坐,也免得后来的姐妹小瞧了她。” 林云浦成亲多年,头一次听见杨月娥反对自己,不由不上心,见她眼泪汪汪,甚是恳切,终于点头应允。 照杨月娥的意思,黄杏娘若是添了男丁,扶正是理所当然,就是阻止纳妾也有了借口,谁知老天不作美,若茗仍是女儿身。闵柔顺理成章过了门,黄杏娘扶正的事虽然一再说起,到底不了了之。 再几年四姨娘刘桃儿进门,杨月娥病逝,黄杏娘执掌家政,若茗渐渐长成,深得林云浦欢心,林家上下早把这娘儿俩看作是主子,只是林云浦始终不提扶正的事,黄杏娘管家时免不了有名不正言不顺的顾虑,多亏她性情和顺胸襟阔大,并不十分在意,倒是若茗时常替娘担心,今日阻止林云浦纳妾,也正是怕娘再受挤兑。 如今杨月娥已亡,若茗姊妹又在四门内居住,东厢房多年无人,黄杏娘有心,将原有摆设一丝不动放着,时常遣人打扫,心想如果忆茗来了,也可籍此追思亡母。 一行人来至西厢房,陪房李才家里的正在门口候着,忙不失迭掀帘道:“夫人,小姐们都来了。” 二 家宴Ⅰ 黄杏娘今日难得空闲。 林家人口颇多,三个姨娘每人俩丫头俩婆子外带一个陪房,犹自说不够使唤,吵嚷着要添人;两个大小姐每人两个丫头一个教习嬷嬷一个乳母,如今乳母不大用了,早派到后厨里管事去了,可是月银子还在内宅支,仍然得操心;吟茗还小,跟着四姨娘一起住,刘桃儿没奶又嫌外头的奶妈不干净,三天两头换人,又嫌小厨房炖的汤水不够火候,愣是买了个小丫头专在房内拿银铫子炖燕窝,黄杏娘只得又拨一份银子专给四房;闵柔还好,五姨娘乔莺儿听见了不依,不敢到黄杏娘跟前生事,背地里去了几趟四房,不阴不阳说了几句,刘桃儿肝火旺,一时吵嚷起来,还得黄杏娘去劝解。 所以平时黄杏娘想起家里这摊子事难免头疼。要都像杨月娥姐姐一样温柔和顺就好了。过两天是她的忌辰,记得早些打点上香的事情。 黄杏娘坐在窗下,仔细回想了一遍,家里小厮们的月银给了账房胡管事,这两天就了。几个姨娘的月银子前儿已经给了,丫头们的工钱刚交出去,这个月的对牌也都回来了,并没有差错。外厨房不用内宅管,小厨房的菜牌子已经出来了,日逐交给采办就行了。 看来这个月能偷闲一两天。豆丁说茗儿那丫头又去管老爷纳妾的事,得空要好好说说她,大人的事,女儿家不要插嘴。 正想着听见李才家的禀报,黄杏娘心道,忆茗也来了?正要起身看看,谁想迎头倒先看见了端卿,不由喜道:“叶公子回来了?” 端卿连忙作揖:“小侄见过叔母。” “别客气。”黄杏娘亲自扶住他,笑道,“有一年多不见了吧?高了,也黑了点,是不是在京里没人伺候,受罪了?” 端卿恭敬回道:“多谢叔母挂念。小侄在京里颇好,前日刚回家,今日特来拜见。” “不必多礼。几位姨娘都见过了吗?” 若茗替他回答:“还没呢,待会儿姐姐带他过去。爹说今儿留端卿哥哥在家吃饭。” “李嫂子,吩咐小厨房多加几个菜,今儿有贵客,老爷也在家!”黄杏娘赶紧派下饭。 这里众人坐着说了一会儿话,黄杏娘七短八长将端卿并叶家的情形都问了一遍,看看时间不早,于是吩咐忆茗:“若儿,你带叶公子去各房里走动走动,打个招呼。” 忆茗脸上一红,轻声道:“是。叶公子请先行。” 端卿辞过众人,迈步向外走去,忆茗与他隔一步远近,垂头跟随,观棋又隔一步远近跟着忆茗。若茗早站起相送,黄杏娘微笑看着,盘旋多时的困扰又上心头: 女儿一天天大起来,终身大事需要及早定下,只是林家是生意人,自己又非正室,高门望族攀不上,一般的人家又委屈了女儿――叶家两个孩子都不错,虽说门第比林家高出不少,但是两家老爷交好,儿女亲事应该不成问题。只是两个女儿,究竟该怎么跟叶家两个孩子配? 说起来端卿比他弟弟更好,与若茗也说得来,可是忆茗呢?没娘的孩子本来就可怜,况且长幼次序排起来,也该是她…… 正想的出神,忽听若茗道:“娘,找我做什么?” 黄杏娘回过神,见女儿唇边笑意未散,心里猜度她是见了端卿高兴,忍不住道:“多时不见叶家少爷,比以前更好了。对你还是从前那样亲近吗?” 若茗听她没头没脑这么一句,微微一怔:“挺好呀,跟从前没什么两样。倒是姐姐,从小玩大的,如今倒羞答答的不敢往端卿哥哥跟前凑。” 黄杏娘叹口气,茗儿这孩子生意上的事情精明,这些事却不开窍,看她的样子,八成还当端卿是小时候一样。 “娘,你找我做什么?” “娘才听豆丁说,你为了你爹的事又去外书房闹了?” 若茗噘嘴:“豆丁这死丫头,都是她通风报信,完了又来您跟前搬弄是非!” “小姐,这可冤杀我了!明明是你要我跟林福打听前头的事,我都一字不拉告诉你了,怎么又说我搬弄是非?”豆丁赶紧辨白。 “你看这丫头,一点儿规矩都没有,我还没说完呢她就犟嘴起来。”若茗无奈地瞧着豆丁,都是自己管的。 绣元抿着嘴笑,悄声道:“小姐,豆丁太无法无天了,今儿当着夫人的面,可要家法处置。” “死蹄子,就你挑唆!”豆丁反手拧了绣元一下,绣元哎哟一声,苦着脸道,“小姐,她打我!” “好了,以后不许当着外人闹,让人家笑咱们没规矩。”黄杏娘慈爱地笑道,“小姐待你们好,你们也要给小姐长脸才是好孩子。” “哎哟坏了,刚才在叶公子跟前豆丁还管小姐叫‘你’呢!”绣元告黑状。 “叶公子不算外人,是吧夫人?”豆丁大眼睛滴溜溜直转。 “不算外人,不过也不能太没规矩,出了你们小姐的闺房,外头都要谨慎。”黄杏娘笑说。 “奴婢多谢夫人教诲。”绣元伶俐,赶紧扯着豆丁道谢。 黄杏娘宽容一笑,又对若茗说:“老爷的事,你以后不要过问。女孩儿家插手生意已经不合礼法,不过因为家里没有男丁,你爹爹又一直赞你聪明,我才放你去铺子里做事。这已经是过了,其他事更不要多口,纳妾是老爷的主张,我们尚且不能说什么,何况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 “娘,爹这样太不心疼您了!家里这几个姨奶奶还不够闹腾的,非要再弄进来一个要你难做!爹爹糊涂,咱们不能跟着糊涂,一定得要他明白过来!” “你爹也是为了林家的后嗣。” “你信他的话!五姨娘还年轻的很呢,三姨娘也没生养,娘你也不老啊,哪里非要再弄来一个姨娘才能添丁!” 黄杏娘黯然,这道理她当然懂,明知道后嗣只是林云浦的借口,归根到底他就是要娶妾,但是还能怎样?杨月娥明媒正娶来的,对这事也不能多说一句,何况自己? 若茗见她不语,以为自己说话不中听惹她生气,赶紧道:“娘,你若是不想让女儿插手,女儿就不管了,您别生气。” 黄杏娘勉强一笑:“不生气。不过你不管最好,你爹这辈子服过谁的管?做儿女的总以孝顺为先,你凡事不要跟他顶着。” 若茗心里不服,转念一想,娘一辈子息事宁人,此时跟她说也无益,爹爹那边继续盯着,只要封好了豆丁的嘴,娘这边就好交待。于是莞尔一笑:“女儿知道了,娘放心,今后我不跟他顶嘴。” 家宴Ⅱ 不多时就听见乔莺儿的笑声:“呀,原来叶大公子是先去了二姐姐屋里才来看我们的?我还说今儿我占了先了呢!” 黄杏娘一向谦和,虽然管家,却从不敢拿自己当正房夫人,几个姨娘跟前也是姊妹相称,能让则让,所以乔莺儿她们每次来,总要亲自到门前迎接。如今既已听见她的声音,自然移步门外,笑说:“妹妹来了。” 若茗从帘子缝里望了一望,但见乔莺儿走在最前面,跟着端卿,闵柔和忆茗并肩跟在身后,却不见刘桃儿。 正疑惑间已听见乔莺儿咯咯笑着说:“四姐忙着伺候三姑娘呢,要吃饭时才能过来,我们这没得伺候的就先来叨饶了。” 说话时已经到门帘前,黄杏娘的丫头小燕赶忙打帘子,另一个丫头迎儿沏了茶水,正忙着办果碟,李才家的手脚麻利,早摆好了桌椅,又把博山炉移到纱幔之后,点起一炉沉,隔着纱眼儿幽幽透出来,不多时已经满室皆香。 乔莺儿向来不拿自己当外人,大大咧咧坐下后,四处张望一番,笑道:“这香真香的好,我屋里早没香了,老爷就没给我分些子。” “妹妹喜欢就拿去吧,我平时不怎么点,白放着糟蹋了。” 乔莺儿咯咯一笑:“那我就不客气了。” 若茗却有心,记得前几日还见乔莺儿的丫头春梅领了一匣子上好的安息香,忍不住道:“四姨,前几天春梅不是才领了一匣子安息香吗?就用完了。” 乔莺儿一怔,跟着轻轻一笑,向着黄杏娘道:“二姐姐,我原说不敢要你的东西,果然一件件都有人看着哪。” 黄杏娘赶紧道:“茗儿就是随便问问,妹妹别计较。李嫂子,把那匣子香给五姨娘装好。” 若茗瞪了乔莺儿一眼,心道,若不是今日有客,我定然不容你如此猖狂。乔莺儿只一味笑嘻嘻嗑瓜子。 端卿虽一直在与闵柔说话,却将这番情形一点不拉都看在眼里。心内不仅感叹:一向说若茗性急如火,今日看她家情形,若不是这么个性子,还真要受不少闷气。 正在一团热闹,忽然听见林云浦在外朗声大笑:“你看看是谁在里头。” 若茗跟着众人出门迎接,迎眼看见一个大眼睛、白净面庞、脸上稚气未脱的少年,不由一笑:“怎么他也来了?” 原来此人正是叶家二公子叶方卿。 端卿看见弟弟,微微错愕:“怎么你也来了?” 方卿却鼓掌大笑:“哈,我问爹你去哪里了,爹还骗我说你出门谈生意,原来一回家就到林叔叔这里玩儿!” 黄杏娘见此情形,料到方卿必然也在此间午饭,于是悄声吩咐李才家的通知厨房再添菜,然后恭恭敬敬将林云浦迎进门。 林云浦坐下后便道:“今儿难得人齐全,下午无事的话叫班小戏热闹热闹吧。”又环视一圈,奇道,“怎么不见老四?” 黄杏娘赶紧回答:“四妹妹放心不下吟儿,要到吃饭时才过来。” 林云浦点点头,又道:“时候不早了,吩咐开饭吧。” 林家午饭一向简单,因为林云浦极少在里头吃,闵柔身子较弱,十顿里只好吃五顿,刘桃儿生产之后用心调养,一向只在屋里煲些滋补汤水,乔莺儿又嫌黄杏娘处拘束,惯叫下人送到屋里去,平时只有忆茗、若茗陪着黄杏娘吃饭,加上若茗近来打理生意,时常随着林云浦一起用饭,所以偌大的餐室向来十分冷清。 如今黄杏娘引着众人坐定,见周遭人声鼎沸,团团一张八仙大桌居然排的十分圆满,不由心生感慨,如果每日都这般热闹该多好啊。 林云浦有心,自己坐了席,右手命黄杏娘、闵柔等依序坐了,左手是端卿兄弟,跟着是两个女儿。坐定了他冷眼一瞧,叶家兄弟俊朗大方,自己女儿温柔美丽,不由大乐,心说老叶啊,你倒真是厚道,刚好生这俩好儿子预备给我作女婿,只是该怎么配呢? 他心下计议,省事的法子当然是大配大小配小,可是这四个孩子,明明是端卿和若茗最为出色…… 此时端卿恰好站起来要为众人斟酒,黄杏娘尚在谦逊,若茗已经出席,轻轻接过乌银酒壶,笑道:“哥哥是客,怎敢劳烦?还是我来吧。” 端卿不再坚持,微笑看她先将林云浦的酒杯斟满,跟着斟了端卿和方卿的,然后是黄杏娘等人,最后才是忆茗和自己。林云浦捻须微笑,心说,还是若儿大方些,茗儿太羞缩了,像她故去的娘。 虽说家训里头写着“食不言”三字,但是林云浦难得和小辈同桌吃饭,况且见了叶家两个少爷心情大好,因此席间谈笑风生,气氛甚是热烈。 方卿年少,比哥哥又少几分持重,见端来一盘油焖笋子,等林云浦落筷之后便赶着夹了一块给若茗,口中说着:“茗妹妹,我记得你最喜欢吃笋。” 林云浦心内一动,方卿这孩子,对若茗似乎不错。他这念头只是在心头打了一转,脸上、口中并未**,孰料乔莺儿却像洞悉他心思似的紧跟着来了一句:“二公子对我们二小姐还真是有心。”说完咯咯一笑,又转向端卿:“你俩看看也都老大不小了,听说近来提亲的都要踏破门槛了?” 此话一出,正与方卿刚才的举动连上,一时间众人都注意到了,眼中未免都有些恍然大悟的神气。方卿犹未觉察到什么,若茗已经红了脸,苦于无法还口,只得默默夹菜。 林云浦早知道这个五姨娘最喜惹事,目光凌厉瞪了她一眼,乔莺儿本来还有打趣的话留在后头,被这一瞪吓得和着鸡汤咽了下去。 旁边却恼了一人,四姨娘刘桃儿。刘桃儿才进门时,满以为自己就是压轴的那个,谁想到没多久林云浦就弄来了乔莺儿。林家前头几个女人出身虽谈不上高贵,倒也是身家清白,唯有乔莺儿是行院的歌伎,倒是卖艺不卖身,总归是低人一头,若是她忍让谦和也就罢了,偏偏又处处掐尖要强,刘桃儿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前日为了买丫头一事,两人已经明里暗里较量了几番,如今见她在席上如此放肆,刘桃儿虽然不与黄杏娘交好,也容不得她托大出风头,于是笑说:“所以大家子里还是人丁多了好,不说别的,儿女们大了时提亲娶亲的也热闹。咱们院子里呢,哪里都好,可惜就少孩子。”说时有意无意瞟了乔莺儿一眼。 乔莺儿面色一红,当下怒气上涌,只是碍于林云浦在场不敢造次,咬着牙夹一块团菜,看也不看胡乱咽了下去。 刘桃儿原是要讥讽乔莺儿无子,孰料说的急了,却忘了闵柔也无所出,但见闵柔面上一白,垂头感伤,却并未答言。 家宴Ⅲ 林云浦这才注意到自己这个家有多难管。 他平时只在家吃晚饭,亦且少有人如此齐全的时候,即使人全了,也多半低头不语,吃完依次退出,今日当着外人,仅仅两句话就见到这家里诸多不形于言表的内幕,不由又惊又疑,难道素日里若茗说几个姨娘面和心不和,竟是真的? 他忍不住看了看身边的黄杏娘,她面色如常,盛出一碗白鱼汤递给刘桃儿,道:“妹妹多吃这些,极是滋补下奶的。” 跟着又对乔莺儿说:“厨房里今儿有莼齑,我记得你喜欢吃这个,待会儿送两瓶子去你房里,早晨伴粥吃最好不过了。” 这两人得此抚慰,暂时心平气和,先后道谢。黄杏娘微微一笑,又低声对闵柔道:“前儿妹妹说的布袱布袋我已经做得了,亲手织的布上的色,又亲手绣的送子观音,下个月十五我跟妹妹一起去枫桥上香,必然心诚则灵。” 林云浦听了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闵柔却记得是上次无心说起枫桥娘娘殿求子最灵,只是要亲手做的黄布袱、布袋上香才好,没想到黄杏娘有心,居然已打点好了,她多年无子,早已是一块心病,听见这话自然感激,渐渐心情平复,重露笑容。 林云浦虽不知其中玄机,却见黄杏娘几句话后几个女人都安静下来,又是一团和气,不由对身边人有了刮目相看之意。平时只道她太过绵软不能服众,却没想过和风细雨才能将家里七长八短揉在一起,看来这个谦和忍让的二姨娘,也不是碌碌之辈。 饭桌上的一出活剧,端卿早看出个中端倪,眼见风波已过,他有心转移话题,于是对忆茗姊妹说:“二位妹妹闲来不妨到我家坐坐,家里那班小戏虽说不成气候,也有一两出尽看得过,我们关起门来自家听也没意思,什么时候妹妹们有兴致了说一声,我派轿来接。” 忆茗红着脸道谢,若茗却有兴致,笑问:“原来你家里还有小戏?从前倒没听说。” “家父有此心久矣,所以选人时不免严苛了点,又要身段又要灵气、长相,一选就是两年多,今年年初才算凑齐了七个孩子,勉强张罗起来。” “昆山腔吗?” “对。”端卿笑道,“家父一向说昆山腔最为华美,因此专学这个。将近一年的功夫才磨出小半本《浣纱记》,每天听戏教戏,自得其乐,绝好消磨时光。” 方卿听到这里插嘴道:“你不在的时候长洲来了几个人,有一个叫许自昌的在家里住了好久,爹每天跟他在一起,说是写了一本传奇叫什么《弄珠楼》的,最近爹一直在琢磨声腔呢。” 若茗对戏曲一道不太通,因此插不上话,但是忆茗素来喜欢听戏,背人处还哼唱一两句,她以为忆茗会感兴趣,谁知半天不见姐姐说话,忍不住瞧她一眼,却见她一双秋水妙目只在端卿脸上,静静听着,微微笑着,竟似痴了一般。 林云浦也不怎么听戏,见他们说的热闹,想起一个多月前好像在叶家听过两个小孩子唱戏,便道:“我记得好像在你家听过一个《牡丹亭》?两个小孩子清唱,并没有伴奏。” 方卿抢着答道:“对呀,上个月我爹弄到了临川新出的《牡丹亭》,喜欢的不得了,谁知道难唱的很,教了半天也教不好,那天你走了他直叹气,说是丢脸了!” 林云浦哈哈大笑:“你爹还是这么要强。你回去跟他说,我听着怪好听的,就是没有弦子伴着,冷清了些。” 端卿忍不住微微一笑,他知道林云浦对这些玩物不大用心,自然品不出清唱的妙处,只要锣鼓热闹场面,只是不知道若茗对此有没有兴趣? 跟着便听见若茗说:“姐姐,前日你不是说新出的一本传奇《牡丹亭》非常好,可惜极少见到本子吗?既然端卿哥哥家里有,方便的话借来看看?” 忆茗这才回过神来,张张嘴未曾说话,脸却先红了,低声道:“不必麻烦叶公子了。” “没关系,我回去跟家父说一声,定无不允的。”端卿见忆茗一说完就闭口不言,心里也微微有些奇怪,虽说忆茗一向不如若茗与他走的近,可也不至于如此拘谨,难道一年不见,果真生疏这么多? 方卿又兴兴头头接话:“若茗妹妹,你要是想要的话我给你抄一本都行,不必找我爹借,经了他那关反倒麻烦哪!” “怎么麻烦?”若茗听他说的有趣,倒有了几分兴致。 “我爹把这些书爱的跟宝贝似的,谁要是借他的书,拿走时比送走我们俩兄弟还心疼,又是嘱咐不要折了,又是什么登厕不能读、吃饭不能读、睡觉不能读的,三天不到就催着还,拿到手里还检查来检查去,生怕有一丁点破损,若茗妹妹,我看我还是偷着给你抄一本吧,免得听他唠叨。” 端卿笑说:“当着众人的面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你也不怕笑话。” 方卿一拍巴掌:“怎么,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你也晓得爹的书多难借不是?” 若茗隐约听人说起过叶水心爱书如命,但却不知竟到如此程度,再听方卿这么活灵活现一说,忍俊不禁,噗哧一笑,对忆茗道:“姐姐,你说是借还是抄?” 忆茗还未回答,方卿又接过话头:“我看还是抄吧,这个是林姐姐看的?若茗妹妹,你有什么喜欢的?我给你找去。” 原来忆茗比方卿大着一岁,所以方卿一向叫她姐姐。 端卿见忆茗总未说话,怕冷落了她,于是道:“忆茗妹妹想听戏的话就到我家去,家父整天埋怨我们兄弟不谙此道,妹妹去了他必定高兴。” 忆茗见他主动跟自己说话,心内砰砰直跳,看也不敢看他,只是轻声说:“好。” 林云浦却由此话想起了早间商量的事,于是说:“若儿,你下午无事的话就跟端卿去他家走走吧,也见见那个冯梦龙,把事情大致谈谈。” “好。”若茗赶紧答道。 “下午你去我家?太好了!这阵子总没见到你了!”方卿先乐起来。 端卿笑道:“劳烦妹妹了,晚上我送你。” 黄杏娘一直留心,见叶家两个儿子都与若茗颇谈得来,心里又喜又忧。喜的是叶家公子有心,忧的是不知若儿什么心思,又不知忆茗如何处置? 林云浦也是留了心的人,冷眼看来但觉方卿对若茗甚是留意,两人年纪相仿,倒也不失为一双佳偶,可是端卿和忆茗?总有些生疏之感,而且端卿虽不像方卿那样热络,看起来也是对若儿更上心些,这倒真是难处了。 他想来想去没有善法,忽然灵光一闪,在这儿瞎琢磨什么呢,八字还没一撇,倒是哪天向叶水心透透消息,摸摸他的心思再说吧。 三 初遇Ⅰ 叶家兄弟正等着若茗出门,忽见她眼珠一转,笑道:“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方卿好奇地问:“做什么?” 她笑不答,脚步轻盈,很快闪进月洞门后。 兄弟俩站着无聊,方卿坐在太湖石上闲看游鱼,端卿负手而立,目光落在假山边一丛茂兰之上。记得这丛兰花是若茗十岁时两人一起逛花市买的,当时没带随从,若茗年纪小拿不动,他便一路捧着,一直送到林宅门前,若茗坚持要分他一半,于是现在叶家的花园里也有这么一丛兰花…… 正想的出神,忽听见若茗清脆的声音:“你看,认得出来么?” 回头一看,忍不住笑了。只见若茗换了一身浅黄长衫,照男子式样挽了髻,小脑袋上扣着一方棕色万字巾,俨然一个清秀男儿。 方卿已经笑起来:“挺好看的,比我哥哥秀气。” 端卿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笑问:“为何这般打扮?” “我听说冯梦龙一向风流自任,为人潇洒不拘礼法,倒让我有心一探究竟。”若茗笑嘻嘻回答,“以往多有见我是女孩儿不肯与我谈生意的,我倒想试试他是不是如此迂腐。” “你要试他的话何不就穿女装,看他肯不肯接待不就完了?”方卿笑道。 “那多没趣,就要这样。”若茗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我专要看他知道我是女子之后待我还像不像从前。” “还是像小时候那么顽皮。”端卿也觉有趣。 三人并肩走出,方卿一直觉得有趣,一路上笑个不休。叶家离林家不远,所以并未乘轿,不消三刻钟就到了,守门见是自家两个少爷,赶紧请安,三人行至客厅,端卿道:“小弟,你陪若茗妹妹等着,我去找父亲。” 端卿走后有一阵子不见回来,方卿哪里闲的住,笑道:“我爹新弄了一个凉亭,我带你去看看?”说完不由分说,拉着若茗就走。 两人转过客厅,又穿过一带山石围屏,转到菱花池边,果然见一座小巧的六角亭儿跨水而居,檐角系着银铃、铁马,随着微风叮咚作响,廊柱一律做成青竹模样,甚是别致,若茗只觉心旷神怡,笑说:“伯父真是风雅的紧。” “还有更好玩的呢,你等着。”方卿诡秘一笑,闪身到山石后面去了。 若茗等了片刻不见他回来,心上着急起来,不知道叶水心是否已经到了,若是不见她岂不是失礼?可是现在回去方卿找不到自己怎么办? 正急间忽见竹丛里转出一人,款步走到六角亭上,居高站着四下张望。那人背朝若茗,看不见面目,从身量看并不是叶家兄弟,穿一领竹布长衫,又并不是仆役打扮,若茗知道此处并没有别的男子,心说难道叶家今天有别的客人? 那人缓缓回头,容长脸面,五官清俊疏朗,颔下略有几根髭须,三十来岁年纪,虽不如端卿帅气潇洒,但一双眼睛如暗夜寒星,炯炯有神,不由便将人吸引过去。若茗虽与此人素未谋面,不知怎的,居然生出几分莫名其妙的好感。 那人蓦然看见若茗,微一错愕,眼中闪出一丝异样光芒,跟着隔水施了一礼道:“敢问阁下,此处怎生出去?我信步走来,找了许久也没见到出口。” 若茗听他一说便明白了。叶水心精于庭院设计,小小一处宅子构思精妙,门户时常隐在花木之中,若非惯熟,很难找到出口。大约此人无意中从竹林那边的小花园穿过来,忘了来时的路,另一出口又藏在山石之下很难现,于是困在此处。 她微微一笑,学着端卿的样子作了一揖:“这位兄台,你且从亭子上下来,出口在这边。” 那人快步走来,若茗在前引着,来到山石屏障的题名跟前,若茗拨开一丛细竹,露出一条小径,那人眼睛一亮:“原来如此,我在这里看了两回,居然没现这条路,多谢!”说完一拱手,“告辞!” 若茗见他背影渐渐隐入幽径,心内竟有种淡淡失落之感,不知为何他走的如此匆忙? 正在出神,忽然一人钻出来,轻拍她的肩膀:“哈,你看我找到什么?” 若茗吓了一跳,看时却是方卿,提着一只金丝笼,里面一只玉雪可爱的红嘴鹦哥,笑道:“昨儿在集上买的,费了我十几两银子呢,送给你,正好拿去跟绿影做伴。” 绿影是若茗那只绿鹦鹉的名字,若茗抿嘴一笑:“真漂亮,多谢你啦。咱们赶紧回去吧,伯父别等的急了。” “没事。”方卿笑嘻嘻的,“刚才我问过,我爹还没到厅里去呢。” 两人走出来,若茗一直留神看刚才那人是否在附近,谁知一路走来并未见他踪影,心里更加失落,几次想问方卿,只是不好开口。 到厅里时果然不见叶水心,只有端卿坐着,见了便问:“去哪里了?我好一阵等。” “我带若茗去看咱家的新亭子。”方卿兴冲冲坐下,“爹爹还没来?你见了他吗?” “待会儿就来。”端卿看见了白鹦鹉,猜到是给若茗的,笑说,“还不赶紧藏起来,拿到这里招摇,被爹看见了又说你不务正业。” “哎呀,忘了。”方卿一吐舌头,“我先拿回去,若茗,回头你走时我给你带上。”说着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出去。 端卿摇头直笑:“这么大了还跟小孩儿一样。” 正说笑间就听见叶水心的声音:“若茗来了?你父亲一向可好?” 若茗赶紧站起来:“家父嘱托代为致意,邀请伯父得了闲空到寒舍聚聚。” “我看以后少不了要常去你家了,呵呵。好在端卿回来了,今后也能给我分点担子。”叶水心说着一侧身,“若茗,我给你引见一下,长洲冯梦龙冯先生。” 他身后一人略一点头,若茗赶紧施礼,待抬起头来四目相对,不由都轻呼:“是你?” 原来正是菱花池边竹布长衫迷路那人。 初遇Ⅱ 若茗忍不住一笑,怎么这么糊涂,明明猜到那人是叶家客人,不是冯梦龙可又是谁?居然想了这么老半天。冯梦龙也是一笑,道:“多谢指路。” 叶水心奇道:“怎么,你们已经见过?” 冯梦龙道:“刚才我在小花园散步,走来走去居然迷了路,幸亏遇到这位……给我指了路,我这才出得来。” “怪不得刚才到处找你不见。”叶水心笑道,“你们还未通姓名吧?这位是林家二公子林若茗,这次我们便是要与他家合作谈刊刻的事。” 原来端卿见到父亲之时,早将若茗女扮男装之事说明。万历后期社会风气开明,男女之防不像从前那么严苛,多有女子经商、理家的,叶水心素来开朗幽默,否则也不会与林云浦一拍即合,当时听端卿说了便觉有趣,索性替她掩饰,直呼林公子。 冯梦龙闻言看了叶水心一眼,笑道:“原来叶兄竟与小儿辈沆瀣一气。” 叶水心奇道:“此话怎讲?” 冯梦龙一指若茗:“明明是个姑娘,为何要说是公子?” 若茗大惊,怎么会被他看出来,是哪里出了纰漏? 叶水心掀须大笑:“老夫认输!阁下真是火眼金睛!” 若茗忍不住问道:“敢问冯先生如何看出?” “这有何难?”冯梦龙闲闲道,“初见之时我便现你肌肤白皙,眉目清秀,不类男儿,而且你这身长衫并未将脖子遮住,我瞧了瞧没有喉结,便知你是女儿。后来在出口那里,我走的近时又现你双耳皆有耳洞,更加确定。当时还道你是叶兄亲眷,没想到居然是林家小姐。” 若茗抿嘴一笑:“若早知瞒不过你,我便不费心思装扮了。” 冯梦龙又是一笑。 若茗见他并不追问,好奇心大盛,忍不住又问:“先生为何不问我为何扮成男子?” “这点好猜。你一个年轻女儿,抛头露面多有不便,男装不过是便宜行事。或者你怕在下因你是女儿看低了你,不肯与你合作?” 若茗忍不住又是一笑:“先生所言不差。不过我私心里是想试试先生是否如传言般开明,不拘礼法。” “礼法岂是为我辈所设?”冯梦龙目光飘向远处,似笑非笑。 若茗长到十六岁,从未见过这般骄傲风流人物,早先便有的好感更加强烈,一时竟有了拘泥羞涩的感觉。 几人分宾主坐下,端卿先介绍大致情形:“我与林伯父商量,文字、核校这些事我家尽做的来,不过绣像、插图、套色、雕版什么的,林伯父那里更熟悉,现如今若茗帮着打点生意,有什么问题与她商量便是。” 冯梦龙点点头:“我的想法是三部书一起出,套色印刷,最好每一回都能配图。那些人一向瞧不上话本,我偏是要弄出一个上好的本子给他们瞧瞧。” 若茗听了他这话,倒又像小孩赌气,忍不住笑了,道:“技术活没问题,画工、刻工、雕版我们都是熟活,只是我想过,三部书一起出,倒不如一部部接着来,第一部出了名气,以后几部肯定销的更好。” “我这三部书是一意连贯下来的,若不能一起出,倒把原先设想的效果弱了不少。”冯梦龙沉吟道。 “这个无妨,据我的经验,紧赶着的话第一部印刷时第二部雕版,第一部上市时第二部印刷,这样一环扣着一环,看书的看了第一部正想着第二部,咱们就把第二部推出去,这时候看书的往往更有意思去买。第三部又可以押着第二部走。” 冯梦龙想了一会儿,笑说:“也好,现今只有第一部已经完稿,第二部有几篇还在琢磨,第三部根本就是个没血肉的架子,这么一来我也有些时间可以再润色润色,不消那么着急了。” 叶水心道:“如此说来冯先生决定与我们合作了?” 冯梦龙却又摇头:“不忙,我先看看林家从前做的东西,最好去书坊走走再做决断。” 这事倒也在若茗意料之中,于是答道:“今日已晚,我也并未带书过来,等回去禀报家父,明日派人接先生到书坊可好?” “可以。”冯梦龙这才点头。 若茗却又多了个心眼,一向只听说冯氏兄弟个个才华横溢,然而是否名下有虚?她眼珠一转,笑说:“冯先生的书稿想必也带过来了吧,可否借晚辈一观?” 冯梦龙摆手道:“看书无妨,只要别将我书稿的内容传扬出去就好。我一向不喜礼数繁多,以后莫要什么晚辈、前辈的乱叫。” 若茗一怔,随即笑答:“我知道了,冯先生。” 冯梦龙眼中流露出赞赏神色:“不错,稍加点拨就灵透的很。” “不然她爹爹怎会放心偌大的家业交给她管?”叶水心笑道。 端卿见总没自己什么事,又见冯梦龙答应了看书,便问:“冯先生,现在便去您那里拿书吗?” “也好。”冯梦龙站起来,“这书稿我呕心沥血做成,至今除了你爹爹还没有第三人看过,若能得两位小友青目,冯某也多几个知音之人。”说着便往外走。 若茗笑着望了端卿一眼,心道这位冯先生倒真是不拘小节,与叶伯父兄弟相称,却又叫我们小友。端卿也笑,低声道:“风流名士,果真名下无虚,这般潇洒风度却是我万万学不来的。” 几人来到客房,冯梦龙道声“稍等”,匆匆进门,珍而重之地捧出一个匣子,对叶水心说:“可否借书房一用?” “我给你们带路。”叶水心捻须而笑,果真带着几人又到了书房。 坐定后冯梦龙将匣子放在膝上,慢慢打开,取出六本油竹纸订成的册子,将第一本递与若茗,第二本递与端卿。 若茗双手接过一看,扉页上四个大字“喻世明言”,顿觉眼前一亮,道:“这个名字好,既儒雅又有醒世之意,后两部书倒可以照这个路子取名。” 冯梦龙大喜道:“若茗小姐果然是知音人!冯某后两部书正欲取名‘警世通言’、‘醒世恒言’!” 端卿微微一笑,心道,若茗的聪明,只怕在你想象之外。 翻开第一页,蝇头小楷端正书写回目“蒋兴哥重会珍珠衫”、“陈御史巧勘金钗钿”、“新桥市韩五卖春情”、“闲云庵阮三偿冤债”……若茗笑道:“我知道了,每两卷的回目相互呼应,冯先生想是费了许多心思吧。” 冯梦龙抚掌大乐:“又被你看出来了!知音,果然是知音!” 若茗抿嘴一笑,心内甚是欢喜,原来如此骄傲的人,被人赏识时也是这般压抑不住的欢喜。 初遇Ⅲ 端卿有心凑去看看,又见她二人一唱一和,甚是投机,于是笑笑作罢,翻开自己这本,第一页上写着“第二十一卷临安里钱婆留迹”,正要细看,听见若茗低低念道:“第一卷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仕至千钟非贵,年过七十常稀,浮名身后有谁知?万事空花游戏……” 端卿记起小时候与若茗一起看书,遇到喜欢的段落,她总是不经意间低声念出来,这个片断回忆让他心头没来由一暖,偷眼看她时,当年总角垂髫的小姑娘早已是烟润粉荷一般风姿绰约的少女了。 若茗并未留意端卿的神色,很快便沉浸在故事中,冯梦龙见她十分专注,在旁得意微笑。 片刻功夫已经翻了几页,冯梦龙忽见若茗脸上一红,凑近一看,原来是故事中女主角偷情一段,不由暗叫惭愧,怎么忘了她还是未出嫁的女儿?赶紧替她翻过此页,若茗明白他的用意,脸上更红了。 半个时辰不到,若茗和端卿均已看完了手中的书,几乎同时合上,赞道:“好文章!” 冯梦龙大喜,犹自问了一句:“果真?不是谬赞?” “决非谬赞,果然才子手笔!”端卿正色答道。 若茗笑说:“文字绝对是极好的了,我是经商之人,以我做生意的眼光来看,这书一旦刊印,必将受万人追捧。冯先生,您这是凭空给了我们一注横财。” 叶水心打趣道:“若茗侄女近来跟你爹爹一样满口生意经,当心像他头一样浑身铜臭,半点风雅也无!” 若茗抿嘴一笑:“在其位谋其政,如今是说不得什么风雅了。” 冯梦龙也道:“既然拿出来刊印,自然不能说只为风雅二字,我也盼望这几部书能略有些盈余,赚些本钱,今后再刻别的东西也好周转。” 叶水心笑道:“原来我是孤掌难鸣,端卿,你说呢?” 端卿也笑:“父亲要儿子怎么说?若不赞同父亲,便是儿子不孝,若说只为风雅,儿子也是违心。” “果然我还是孤掌难鸣!”叶水心大笑,“冯先生,我是老朽了,只想刻几本喜欢的书,传播教化,还好有些家底,只出不进这么多年也还没到精光的地步,只是我常想,我若一味如此,百年之后,他们兄弟俩日子可就艰难了。” 端卿急忙道:“爹爹身体康健,必然是彭祖之寿。” 若茗也宽慰道:“叶家忠厚传家,伯父治家有道,诸事鼎盛,必然泽被后世,一方留名。” “不必为我宽怀,我不过随口说说。”叶水心笑道,“再说冯先生送来这么几部好书,我也要借机注横财了!” 冯梦龙笑着取出匣子里又两本:“这是《警世通言》的草稿,有十几卷还只是个大概,二位替我参详参详。” 若茗接过后,不多会儿功夫已经翻到了《卖油郎独占花魁》,见只是个题目,底下一行小字写着“靖康之乱,民女莘瑶琴流落风尘,得卖油郎秦重爱惜敬重,结为夫妻故事”,并无内容,因问道:“这篇还没写出?想必十分精彩。” 冯梦龙点头道:“已经写出小半。我的本意是要以这篇阐男女之情,点出‘情’字的可贵,只是有许多细节处不大好安排,还在犹豫。” “可否容我先看一看?” 冯梦龙想了想:“倒也无妨。”说着向叶水心道,“叶兄,我带两个小朋友去看看稿子,告退一会儿。” “老弟请自便。” 若茗、端卿跟着冯梦龙又回到客房,冯梦龙率先进门,若茗见是他的房间,迟疑一下,转念一想,反正彼此都不是拘泥礼法的人,何必避这无谓的嫌疑,于是跟着进去。端卿见状低声道:“妹妹不必担心,有我这第三人在,别人挑不出什么毛病。” 若茗这才晓得他原也是留心了的,感念他如此周全,悄声道:“多谢。” 冯梦龙从案头取出几片字纸,道:“这一篇的草稿我恰好带来了,你看看。”说着递于若茗。 若茗接过一看,纸上随意写着几段文字,似乎是故事片断,又像是灵感来时随意写下的,当中有一诗“朱帘寂寂下金钩,香鸭沉沉冷画楼。移枕怕惊鸳并宿,挑灯偏惜蕊双头。” 若茗道:“这诗像女子口吻。” “对。”冯梦龙解释道,“女主角花魁娘子做的。” “倒是一位知书达理的女子。” “那是自然。不仅知书达理,亦且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品性高洁,虽然身世不幸误落风尘,但是出淤泥而不染,保持了自己的清白。” “男主角呢,一个卖油郎?” “也不尽然。按我的设想,秦重出身名门,富有学识,能诗善画,后来家道消乏了才去做生意,可不是市井挑担卖油的,只是油铺的掌柜,家里还有别的许多生意。与花魁娘子一见钟情,琴瑟相和,于是不顾世俗人的议论和白眼,结为夫妻。” 若茗道:“如此说来是才子佳人的故事了?” 冯梦龙眉头一皱:“我最怕人以为是才子佳人,这样的故事写来写去全无一点新意,无非是诌一两歪诗,弄个花前月下两人便到了一处,有什么意思!我的意思,却是要在市井中见真情,要写出一段不同于流俗的旷世之情。” 若茗抿嘴一笑:“冯先生,可否容小女大胆说一句?您说要写一段不同于流俗的旷世之情,可是照现在这故事的架子,若去了商人与风尘女子的外衣,说白了仍不过是才子佳人。花魁落入风尘,仍是清清白白的女儿,秦重虽然卖油,还是世家的公子,两个人一般的精通琴棋书画,女子美貌,男子多情,与通俗的才子佳人故事有多大的差别呢?” 冯梦龙怔了一怔,忽然笑道:“姑娘这话,像极了我一位朋友说的,我总以为他是谬论,可不知怎的,听姑娘这么一说,我反有些忐忑了,好像真有这么点感觉。叶公子,你认为呢?” 端卿见问到自己,笑道:“若茗说的有些道理。不过以在下看,文章还是温柔敦厚、宣扬风化的好,若太过求新,只怕引起非议。” “哎,此言差矣,我若怕人非议,也不会丢下功名专做话本,在别人眼里我早就是不务正业之辈。”冯梦龙自嘲一笑,“林姑娘,以你看来怎么改好?” “这我倒真没了主意。”若茗略想一想,道,“你看这样如何?这秦重既说是卖油郎,先生又要写不同于才子佳人的市井真情,不如就去掉他世家弟子的身份,让他挑担卖油,您觉得呢?” “岂有此理!”冯梦龙大笑,“刚还说姑娘的想法与我一个朋友有些相仿,如今看来,你两个简直如出一辙!若有机会我定然要介绍你们认识,必然一拍即合!” 若茗见他一点长辈架子也没有,说笑便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竟如少年一般天真烂漫,不觉心内又多了几分好感,因笑道:“如此说来我还真要见见你这位朋友。” “好啊,如果林姑娘有机会到长洲,我一定替你们介绍!”冯梦龙笑嘻嘻道,“我这位朋友年少英俊,家世不凡,又兼仕途得意,倒真是位旷古烁今的才子。” ~~~~~~~~~~~~~~~~~~~~~ 打滚求推荐票啦,人家更新的这么勤快,可是前所未有的事哦~1月份参加女频pk,邮票的筒子给俺留几张吧,谢谢谢谢!! 四 画工Ⅰ 等若茗看完了几篇草稿,已经过了未时。冯梦龙亲自送她到门口,作别道:“原想着到你家书坊看看,如今与林姑娘一见如故,我相信以林姑娘的为人,林家的产业必定不会有什么岔子,书在你家做我大可放心,看书坊的事若是近期不方便,我可以等。” 若茗心说此人真是豪爽快意之人,若他能当自己是朋友,可真是自己的福气。赶紧回答道:“不妨事,我回去便安排,明天派人来接先生去书坊。” 方卿见父亲不在跟前,也提着鹦鹉笼子过来相送,又说要护送若茗回家。端卿笑道:“你就别乱跑了,今天功课做了吗?当心父亲问起来。” 一句话提醒了方卿,恰似上了一道紧箍咒,愁眉苦脸说:“糟了,学里几天前就布置下来题目,一直搁在那里没做,爹爹昨天说要看呢,哥,这下可糟糕了,要不你帮我看看?” 若茗早知道方卿调皮爱玩,从小时候就有要哥哥代做功课的毛病,如今他已经年过十七,在县学里挂名上了一年多的课,仍然这样,真不知端卿走的这一年功课谁给他做。 端卿也知道弟弟万事不操心,摇头叹道:“总有一天要自己做的,看你到时候怎么办。” “那我先回去看看好了。若茗,鹦鹉给你带回去玩。”方卿递过笼子,万般不情愿地回了家。 若茗越想越觉得好笑,于是问:“方卿哥哥现在还这么着?不是说明年就要应试了吗?” 端卿摇头:“什么应试,不过是走走过场,别让父亲面子上太过难堪罢了。方卿那孩子,我看心思也不在书本上,反正家里也不指望我们兄弟仕途显达,父亲常说求个平安到老罢了。” 若茗有些诧异,以叶水心的学识、家世,怎么能对儿子的仕途毫无想法呢? 端卿看出她疑惑,耐心解释道:“如今的朝廷,党争不断,正直之士毫无立足之地,父亲早年间尚有仕进的打算,当时恰是张相执政,张相治国有道,用人却喜扶植亲眷,父亲看不过,辞官还乡。原想着张相退了之后有所改观,谁知圣上亲政,朝廷却越混乱……唉,总是我大明子民生不逢时。父亲早几年就断了仕进的念头,只在古书中消遣,我却有些不甘,到底去京里走了一趟,去时父亲就叫我不要抱太大希望,果然铩羽而归。如今我也断了这念头,只想做好家里的事,奉养双亲,平安到老罢了。” 若茗记忆中,端卿一向是温柔敦厚的君子,十六岁考取了秀才,乡试又是解元1,省试时母亲黄夫人突然急病,端卿得了消息立刻回家侍奉,并未考完,因此也没有中举,但是昆山谁不恭恭敬敬叫叶家大公子一声“解元公”? 只是自那一科之后,再未见端卿应试,若茗以为他厚积薄,将来一鸣惊人,却没想到是对仕途灰了心,不愿再走这条路。 她不知如何接腔,只得笑一笑,道:“哥哥还年轻,前途不可限量,再等等料也无妨。” “若茗,你希望我为官做宰吗?”端卿忽然停住脚步,正色问她。 她不由自主摇头。 “我猜也是。”端卿似乎松一口气,“早知不会看错你。” “看错我什么?” “早知道你不是热衷功名的人。”端卿微微一笑,“我放心了。” 若茗有些奇怪,放心了?他放心什么吗? 来不及细想,就听见旁边一个男人大声道:“绝了,太像了?“ 顺着声音望去,前面的街道上密密匝匝围成一个圆形的人墙,还有人不断挤进去,几个正奋力探脑袋看热闹的人笑着议论:“跟活的似的,比东头吴家画馆画的好。“ 若茗听见是画,顿时留了心。林家书坊的绣像小说是头一等畅销书籍,家里请的几个画工虽说是昆山数一数二的师傅,毕竟人数有限,许多活不得不押后处置,林家找新人找了多时,若茗怎么会放过这大好机会? 眼前人太多,她知道挤不进去,况且也不方便往人堆里凑,于是静立一旁,希望人群散去时可以一看究竟。 端卿看出她的意思,快步走到人群旁边,他个头较常人高出半头,掂起脚尖很容易看见里面情形,不多会儿就回来道:“是一个年轻的画师,正在给一对夫妻画**。” “画的怎样?” 端卿摇头道:“那画师俯身恰好挡住了画纸,看不清楚,瞧围观人的模样,想是不差。” 正说间就听见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道:“差不多了,两位可需要着色?” 一个女子声音道:“不用了,这样就蛮好。” 没多会儿人群从中分开,求画的夫妻捧着未装裱的画纸喜滋滋走出来,周围的好事之徒喊着:“还有没有画的?没人画咱就散了吧,没看头啦!” 若茗紧走两步赶上那对夫妻,笑对妻子说:“这位大姐,这**可否借我一看?” 那作妻子的既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作画,自然也不是扭捏拘束之辈,大方将画纸展开,双手捧着道:“喏,你看吧,我觉得挺像的。” 原来是白描的行乐图,画中的夫妻面带笑容并肩而坐着,神情惟妙惟肖,衣服、背景虽然是写意处理,并不见得精细,但却透出一股生活韵味,更有趣的是身前还画了一个抱着小鸭子的光头小胖孩,那妻子笑说:“我们还没有小孩,那画师听说了就给添了一个,取个好彩头,希望如他所说吧。” 若茗看了片刻,便觉这画师技艺群,尤其难能可贵的是,画作中隐隐有种灵动的神韵,毫无画工的匠气,当下便决定与那画师结交。于是谢过夫妇二人,转身又到了人群跟前。 此时没有主顾,围观的散去了大半,年轻的画师穿一身缀满补丁的青布直缀,正在往架上张贴自己的画作。 若茗留神看了看,画师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衣服虽然寒酸,却是干干净净,人也十分清爽,漆黑头,浓眉毛长眼睛,肤色白净,越显得眼珠乌黑,眉毛浓密。 那画师见若茗打量自己,淡淡一笑:“公子,要买画还是写生?” 注1:乡试第一名称“解元”,唐伯虎即是明朝有名的解元。 ~~~~~~~~~~~~~~~~~~~~~~~~~~~~~~~~~~~~~~~~~~~~~~~~~~~ 票票,点击,收藏,一个都不能少哦:) 画工Ⅱ 若茗见他主动问起,忙答道:“写生却是不必,敢问师傅是本地人吗?” 那画师看了她一眼,道:“公子问这个做什么?” “我……”若茗原本想直接说请他到书坊的意思,转念一想毕竟是初识,对方性情脾气全然不知,若请了回去自然要长期合作,万一碰见个不省事的,岂不是为难?于是改口道:“没什么,只是从前未曾见过你,一时好奇。架子上的画都是你做的?” 画师微微一笑:“正是在下所做。公子可有中意的么?” 若茗凑近了细看一看,两幅青绿山水,两幅工笔草虫,另有一副泼墨牡丹,极是大气,尺幅的画卷上一朵墨色牡丹吐蕊怒放,透出勃勃生机,牡丹的茎、叶用焦墨、浓墨、淡墨各色处理,层次分明,全幅画只是深浅不同的墨色,看了却有?丽的错觉。 若茗忍不住道:“这牡丹极好。” 画师点头:“在下也颇喜这副。” “敢问师傅高姓大名?”端卿问道。 画师回头看了看他,笑道:“我想起来了,你便是鼎鼎大名的叶解元吧?当初你衣锦还乡时我曾见过你。小子无名小卒一个,便说了姓名你也未必认得,还是不说的好。” 端卿笑道:“原来兄台知道在下,惭愧。兄台既做的这等好画,为何说话如此刻板?便是从前不识又何妨?四海之内皆兄弟,你我街头相逢,也是一场缘分,若蒙不弃,我想结交你这位朋友。” 画师又笑了一下:“倒是我小气了。既然叶解元不嫌弃,小子斗胆通名吧。梁云林,昆山小小画匠一个。” 端卿还没来得及答话,已听见身后一个男子朗声道:“原来是梁先生,想不到昆山小小地方,竟然有如此高明的画师,亦且如此年轻!” 若茗和端卿下意识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白衣少年手摇折扇,潇洒走近,身后紧跟着一个书童,背着锦面包袱,牵一匹枣红骏马。 两人从未见过白衣少年,见他主动搭话,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人剑眉星目,鼻若悬胆,颚骨略方,透出刚毅之色,笑时令人如沐春风,不笑时抿紧了嘴唇,却又是一股肃杀、傲慢之气。身上白衣款式简单,却隐隐透出精心刺绣的同色花纹,可知是上好的衣料,没戴头巾,髻上一支碧玉簪,当中嵌一块羊脂美玉,富贵之气隐而不露,显见是大户人家出身。便是身边的书童,也是绸质衣料,唇红齿白,不像是惯作劳力的下人。 端卿觉出此人有股隐隐的倨傲之气,但他风度甚好,况且此时笑意盈盈,令人有亲近之感,不觉便拱手道:“昆山虽小,但是人杰地灵,这位兄台倒不可小觑。” 白衣少年瞟了他一眼,笑道:“我今日才到此地,也只见着这画工一人,至于其他的人杰,还得慢慢寻访。” 若茗不想与陌生人多话,于是对梁云林道:“梁先生,这副泼墨牡丹我极是喜欢,敢问要价几何?” 梁云林道:“公子如果喜欢,不拘多少,随便给些工钱就好。” 若茗极少在市集买画,一时不知多少合适,于是往高里说:“五两银子可否?” 这已经是极高的价钱了,梁云林一笑:“公子好大的手笔。” 话音未落那白衣少年就凑上来道:“这幅牡丹乃是梁先生五幅画作中最佳者,决不止这个价钱。同样的画若是假冒名家落款,至少是五十两银子。” 梁云林定睛看了看白衣少年,笑道:“公子这话画工可要挑挑毛病了。” “哦?”白衣少年眉毛一挑,“怎么,我说的不对?” “画匠无名小卒一个,怎敢奢望与名家相提并论?况且名家的画,原本也不为观赏。” “哦?此话怎讲?” “名家的画,装点厅堂第一,长自家脸面是二,观赏反倒是末用。画匠的画,做的再好又能怎样,除了个把知音瞧瞧看看,别的可有什么用?五两已经是天价了。”梁云林不紧不慢说来。 白衣少年边听边笑,最后朗声大笑:“痛快,说得痛快!若在酒楼,便当为你浮一大白!1我才说昆山人杰还要细细寻访,如此看来,也不用访,昆山有你这画师已经是人杰地灵了!” 梁云林谦逊道:“公子谬奖,画匠不过手艺人混口饭吃,这话当不起。” 白衣少年冷眼看了看若茗,忽然对梁云林道:“他只出五两银子,我看也不是你的知音人。这样,我出二十两,这画归我,并邀先生到下处小酌,先生肯赏脸吗?” 梁云林没想到他这么说,踌躇一下道:“不好,虽说公子赏识,但这位公子先问价先要买,画匠不能失信。” 白衣少年尚未答话,若茗先动了气,忍不住道:“这位兄台果然霸道的紧,就算在下不如你知音,好歹总要论个先来后到吧?阁下口口声声说昆山无人,看来是自封为人杰了?” 白衣少年似乎早料到若茗会难,微微一笑道:“人杰倒不敢说,这画嘛,总是比你懂的多些。” 若茗一急便红了脸,心说怎么有这等傲慢之人!她虽未拜师学画,但是自幼耳濡目染,多少还是懂的,未必便不如这白衣少年,因此傲然道:“我看未必吧?摇起来哗哗作响的,通常都是半瓶醋。” 白衣少年又是一笑:“你倒也伶牙俐齿。既这么说,你我便分别品评下梁先生的画,要他说说谁通谁不通,你敢应承吗?” 若茗心里有气,也顾不上别的,当下就答:“好。” 端卿暗自摇头,低声道:“算了,不跟他争执,多时不回去,叔父该着急了。” 白衣少年却听见了,笑嘻嘻道:“你若怕了尽管走,我决不阻拦。” 若茗冷冷道:“你若怕了也只管走,我决不阻拦。” “拾人牙慧2。”白衣少年摇摇头,指定了第一幅山水,“这幅妙在清冷,有山无水,有屋无人,遗世独立,唯有云气绵延不绝,似尽未尽,引人入胜。” 若茗看了片刻,冷笑道:“此言差矣。此画有山有水,有屋有人,白云缭绕,画意显然是达人高蹈世外,一派脱飘逸的气象,阁下怎么能说清冷?” 白衣少年怔了怔,断然道:“胡说,哪里有水、有人?” “若无水,何来怪石、板桥?若无人,为何屋后数枝桃花探入东窗?” 白衣少年凑近了又细看一次,暗叫惭愧,原来山顶云雾缭绕处隐隐透出两块怪石并一架短短板桥,显然此处有山涧流过,而屋外的桃花果然探入东窗,似有人正攀住花枝细细欣赏。 白衣少年脸上一红,不肯就此服软,望了梁云林一眼,梁云林淡淡道:“确如这位黄衣公子所说,画匠做的是高人隐居。” 白衣少年这才一拱手:“好,这次我认输,看下一幅。” 注:1:满饮一大杯酒。 2:拾取别人的一言半语当作自己的话。 ~~~~~~~~~~~~~~~~~~~~~~~~~~~~~~~~~~~~~~~~~~~~~~~~~~~~ 俺可是少有的一天两更乜,每天拼死拼活码字攒稿子,我容易吗我?哼!赶紧扑过来点击、收藏、推荐――那个啥,话说1月我还要pk呢,各位手里有票的给俺留两张吧,我容易吗我?提起来两眼泪汪汪啊……收藏快涨吧,俺都要绝望了…… 画工Ⅲ 若茗微微一笑,心道,看你如此狂妄,倒要让你看看昆山有人无人,莫以为天下就你了得。 剩下的两幅画是工笔花鸟。一幅显见是百鸟图,白衣少年不屑点评,直接便看了第二幅,画纸上一地白雪,一架腊梅,一只长尾锦鸡。 白衣少年正待开口,若茗抢先说:“刚才是你先评,这次换我吧,免得人说我尽跟在后面占便宜。” 白衣少年自恃才高,事事都要占先,原本是想先说,赢得硬气又体面,如今被若茗道破,倒不好与她争,只得回答:“也好。” 若茗细看了看,笑道:“这副有趣,通常是红梅配喜鹊,取‘喜上眉梢’之意,如今是腊梅配锦鸡,颜色丰富而且更为温和,锦鸡虽只有一只,雪地上却有无数脚迹,应当另有雌锦鸡在附近,仍是喜气祥和之兆。” 白衣少年听她说完,愣了半晌,他原本以为若茗不会现脚迹的奥秘,满心要以此作为致胜法宝,却未料到若茗性子虽急,做事却极为仔细,早现脚迹凌乱,说出了隐藏的另一只。 他委实不甘心认输,于是硬着头皮再细瞧一瞧,突然眼睛一亮,指着腊梅树根道:“你虽然看出还有一只,却没现正藏在这里!” 几乎与此同时,听见若茗道:“呀,疏忽了,原来藏在树下!” 梁云林笑道:“果然被你们看出来了。我在树根下画了半段尾羽,正是要雌锦鸡藏身此处的意思。” “那这次是谁输谁赢呢?”白衣少年乜斜着眼睛,得意地瞧着若茗。 梁云林道:“两位虽然同时现,但是穿白的公子只看了一次,当是你赢。” 白衣少年笑吟吟瞧着若茗,若茗一拱手:“这次是在下输了。” 白衣少年见她认的痛快,笑道:“看来阁下也是爽快人,再比一次如何?” 此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纷纷叫着:“再比一次!再比一次!” 忽然一个粗粗的声音凌越众人,嚷道:“闹什么闹,赶紧散了!”跟着一个胖子拨开人群,快步走到梁云林身前,嚷道:“哪里来的野路子,敢到我的地界上撒野!” 若茗认得这人是吴家画馆的掌柜吴大用,与端卿对视一眼,端卿摆摆手,示意静观其变,于是若茗退到端卿身后,留神看着。 吴大用叉着腰,一副气哼哼的样子:“你是哪儿来的野路子?敢到这里坏我的生意?” 梁云林并不知道他是谁,诧异道:“此话怎讲?” “你一个毫无根底的画匠,凭什么到我吴家画馆的地面上混生活?还煽动那起混人到我画馆里说三道四,你是何居心?”吴大用脸红脖子粗,显然是听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梁云林更奇怪了:“在下刚到此地,并不曾得罪你呀。” “废话!你在这儿一摆摊,那帮子有眼无珠的一个二个跑到我店里说什么你画的跟活的似的,我们家的画匠都是二把刀子,你让不让我活呀?什么人呀这是,就为了你卖几副画,把我的摊子砸喽!” 梁云林这才明白原来是同行相妒,他初来乍到不想生事,于是说:“既如此,在下另换地方便是。” 吴大用没想到他这么痛快便要走,一愣,低声道:“对不住了,我也不是不讲道理,只是这世道人人都要混口饭吃……” 话音未落白衣少年便道:“明明是你技不如人,怎么,还不能说?若有能耐你便将天底下胜过你的都排挤了去,哼,我看你未必做的到!” 围观人见有人替梁云林出头,顿时来了兴趣,高叫:“有道理,明明人家比你家画的好,凭什么赶人走?” 吴大用一腔惭愧全变成怒气,冲着白衣少年嚷道:“你是谁?关你什么事?” “打抱不平之人。”白衣少年冷冷道,“我最见不得仗势欺人的地头蛇。有本事你便拿出点厉害本事赢了梁先生,否则就乖乖认输。” 吴大用恼羞成怒,早将先前对梁云林的一点惭愧抛诸脑后,大叫道:“我家的画工都是拜了名师的,不信比不过一个野路子!你少替他吹大气,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你算老几!” 白衣少年眸光一寒,原本的春风笑脸顿时如数九寒冰,傲然道:“我算老几,却轮不到你这个市井宵小来问!” “好个张狂的小子!”吴大用一捋袖子,身后跟着的几个五大三粗的活计作势便要上前,白衣少年冷冷瞧着,半步不退。 端卿看看事情要闹大,赶紧站出来道:“吴掌柜,可否容在下作个和事老?” 吴大用这才看见他,立马止住步子,陪笑说:“原来是解元公子,让您老见笑了。” 端卿一笑:“我要买这位梁先生的画,吴掌柜可否给我一个面子,将从前过节作罢?” 吴大用呆了一呆,苦笑道:“不是我纠缠,您老瞧瞧这位打抱不平的少爷,说起话来咄咄逼人,我若退让,今后还怎么在这条街上讨生活?” “哼,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你如果真有本事,怕别人说什么,尽管真刀真枪比试就好。”白衣少年不依不饶。 梁云林苦笑:“罢了,这位公子,画匠只是个无名小卒,今后还要在昆山混口饭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位吴老板您也别上火,我这就走。”说着便去收拾画架。 白衣少年深吸一口气:“奇也怪哉,我不怕麻烦情愿替你出头讨公道,你却不肯起来。” 若茗见如此下去不是了局,她知道林家书坊与吴家画馆多有生意来往,吴掌柜常有仰仗林云浦的地方,断然不敢得罪林家,于是站出来道:“吴掌柜,这位梁先生原是与世无争的高人,我家有意请他做画,还请吴掌柜看在将来共事的份上平息此事吧。” 吴大用乍一见她,有些反应不过来,看了半天才迟疑说道:“是林小……啊。”原来他看到若茗一身男装,一时不知该不该当众说破她的身份,只好含糊了事。 若茗见他认出自己,微笑道:“是,吴掌柜一向可好?这位梁先生初来乍到,许多行里的规矩也不太了解,吴掌柜多包涵吧。” 吴大用在商场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自然见机行事,瞧这架势知道若茗向着梁云林一边,加上她头一句便说要请梁云林到林家书坊,这样看来梁云林也不是无依无靠的草根,自己许多生意都在林家,不能得罪,于是满脸堆笑到:“哎呀,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都是我糊涂油脂蒙了心,没闹明白就冒冒失失闯来了,是我的错,我这里给梁先生赔礼了。” 说着一躬到底,梁云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连忙还了礼,犹犹疑疑看着若茗。 ~~~~~~~~~~~~~~~~~~~~~~~~~~~~~~ 看电影前再爬上来更新,hoho,记得留pk票票给我哦,做一个大揖,唱一个肥喏^_^ 画工Ⅳ 吴大用带着手下匆匆离去,好好一场架眼见是打不起来了,围观众人扫了兴,又不肯就此走开,于是上下打量若茗和端卿,私底下揣测二人身份。 有的说:“这穿黄的好像挺有来头,姓吴的怕他,没准儿是县太爷家的公子。” 另一个道:“呸,你知道什么,县太爷家公子才七岁不到呢,我猜是吴家的长辈!” 又一个摇头哂笑:“胡说,长辈有这么年轻的吗?” “摇篮里的爷爷,柱拐的孙子,这话你没听过吗?他身边这位我倒认得,大名鼎鼎的叶家大公子,那可是大才子哟!” 若茗模糊听见了几句,眼珠滴溜溜瞟向端卿,抿嘴一笑。端卿知道她是笑自己“解元公”的名声在外,微微摇了摇头。 白衣少年在旁晾了多时,忽然道:“原来是叶端卿,久仰,想不到竟有街头偶遇的机缘。” 端卿见他道出自己名字,连忙拱手为礼:“敢问公子高姓大名?如何知道在下?” “嘿嘿,昆山统共就你一个少年解元,自然传的沸沸扬扬,我不过偶然听人说起过罢了。至于我的姓名,如若有缘,再见时必当奉告。” 说完傲然一礼,转向梁云林:“梁先生的画技在下十分钦佩。既然这幅牡丹先生执意要给别人,我也不好夺爱,只好等下次吧。我暂时寓居云来客栈,先生有什么事尽管到那里找我,告诉小二寻访天字一号房客人即可。告辞。” 梁云林慌忙道:“多谢公子抬爱。告辞。” 白衣少年走出几步,忽然回头向着若茗,朗声道:“今日你我各胜一场,不过我并不服你,来日如有机会,你我再较量一番,你可敢应战吗?” 若茗一笑:“有何不敢。” “好,我的寓所你也听见了,云来客栈天字一号房。” “拾翠街林宅。” 白衣少年点点头:“我得了闲空必当登门请教。” 梁云林见他已走,便将泼墨牡丹取下,细心折好递给若茗,道:“如果需要装裱,画匠明天送到府上。” “装裱倒不用。”若茗接过画,笑道,“不过刚才我对吴掌柜说的想来你也听见了,我见先生技艺不凡,有心请先生到我家书坊做事,不住先生意下如何?” 梁云林踌躇道:“敢问是哪家书坊?” “林家书坊。” 梁云林眼睛一亮:“原来是林家。画匠一向听说贵府的绣像师傅极多极好,我是乡野无名小卒,不曾拜师学艺的,公子不嫌弃吗?” “林家选人一向只看能力,不问出身。以梁先生的才能必然能够胜任,我还怕林家书坊太小,委屈了梁先生。”若茗诚恳说道。 梁云林眼睛又是一亮:“敢问公子是林老爷什么人,可做得了这个主?” 若茗想了想,走近了悄声在他耳边道:“二小姐林若茗。” 梁云林大惊,赶紧退后几步:“在下多有冒犯,恕罪。” 若茗明白他因为自己是女子而觉得不妥,笑道:“梁先生不必见外,我爹爹既然令我打点生意上的事,自然是放心我出来走动的,我早在物色合适的画师,今日得见先生,委实是林家之幸。” 梁云林看看端卿,又看看若茗,犹豫道:“林公子自然是做得了这个主的,只是……只是画匠的微末技艺都是自己琢磨出来的,没有师父教导,只怕辱没了林家的身份。” 若茗见他如此谦逊,越觉得是可以长期共事,正色道:“梁先生尽管放心,我们家从来不以师门武断画师的能力。梁先生的画摆在这里,技艺之高有目共睹,我相信别人决不会说三道四,请先生不要顾虑。至于酬劳,林家一向宽厚待人,必当令先生满意。” 梁云林摆手道:“画匠并不是计较酬劳的事。林家书坊的绣像手艺在坊间是出了名的,我一向十分仰慕,如果有幸为林家效力,自然求之不得。只是画匠出身低微,不能像方才那位白衣公子一般自信,公子容我回去想想。” 若茗虽然年轻,却因自幼涉足林家生意,耳濡目染,对人的心思揣摩极透。虽只与梁云林一面之缘,早看出他是个谦虚谨慎的志诚君子,他说不敢自信,自然是心里话,就他与吴大用的冲突来看,也确实为人低调、处处谦让。她想了想,觉得当下最好是让他鼓足信心,于是道: “我曾听家父说起过画圣王冕的故事。他从前不过是个牧童,只因兴致所至,自己琢磨钻研,终于成为一代明师。由此可知书画一途,师承固然重要,终究只是外因,能到什么境界到底还是要靠自己努力。家父一再说我家招人只看能力,不问出身,正是希望撇开这些虚名,现能人。梁先生大可抛开顾虑,先到我家看看再说,如果梁先生觉得林家书坊不太合式,到时再辞也不迟。” 梁云林沉吟许久,神色十分矛盾,时而像鼓足勇气,时而又像是底气不足,周围人见半天没动静只是三个人站着说话,都觉得没趣,6续散了。 端卿看若茗一脸期盼之色,不忍心她失望,于是也帮着劝说:“梁先生,林家书坊的名号您肯定也听过,林叔父为人豪爽,待人宽厚,梁先生去了便知,实在是极好的所在。” 梁云林瞧瞧他,又瞧瞧若茗,最后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低声道:“好,我今天跟家里商量商量,明天给你回话。” 若茗大喜,忙问:“您能找到林家书坊吗?” 梁云林点点头:“画匠头一回来时就曾在书坊外看过,只是没敢进去。” 若茗微微一笑,心说这人还真是老实,若换一个跳脱的,恐怕当时就进门毛遂自荐去了。 当下付了五两银子的画钱,又嘱咐了几句早点决定之类的话,梁云林这才收摊告辞,挑着画架慢慢朝城门方向走去。此时斜阳半倚在柳枝下,若茗映着阳光看不清他的背影,只觉眼前一片橙红光晕,心中倒升起没来由的惆怅。 ~~~~~~~~~~~~~~~~~~~~~~~~~~~~~~~~~~~~~~~~ 明天就要pk了,好忐忑,唉,1月新书n多,pk的n多,成名书pk的也n多……老天保佑吧,别让我血肉横飞,尸骨无存,阿弥陀佛!!~~~~~~~~~~~~~~~~~~~~~~~~~~~~~~~~~~~~ 五 书坊Ⅰ 当晚林云浦听若茗回禀了与冯梦龙接洽的情况,知道此事十拿九稳,于是命若茗早日安排冯梦龙到书坊查看。若茗答应着,又将梁云林的事情大致说了一下,林云浦本来将信将疑,等看见那副牡丹,顿时笑起来:“看来果真是个有本事的,茗儿,你做的很好!” “只是不知道他回家商量的怎么样了。” 林云浦对于林家书坊的招牌向来十分自信,笑说:“必然没问题,以林家的工钱和在坊间的名声,他若想干这行,必然就是林家!” “其实他所顾虑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如今的几个绣像师傅都是李先生的亲支近派,我也有些担心他来了之后受排挤……” “哎,李良柯再大本事,不也得受我的辖制吗?况且他身为长辈,应当不至于如此气量狭窄。你要是不放心就时常盯着点。” 诸事商量已毕,若茗正要退下,林云浦忽然又叫住她,笑眯眯地问:“今天端卿一直陪着你?” “对。” “你觉得他跟从前有什么不一样吗?” 若茗想了想道:“没有呀,好像是高了点,不过我这一年也长高了,倒没觉察出来。” “别的呢?对你是不是还跟从前一样?” 若茗听这话说的蹊跷,疑惑起来:“一样吧,爹爹,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随便问问。”林云浦赶紧打住,心说这个傻丫头,十六岁了还不开窍,早晚把你嫁出去你才知道什么叫君子好逑。想了想又说:“方卿呢?他怎么没送你?” 若茗捂着嘴咯咯笑起来:“还说呢,方卿哥哥跟小时候一样逃学,不肯做功课,本来是要送我回来的,结果端卿哥哥提醒他说功课还没做,愁眉苦脸就回去了!” 林云浦也笑,边笑边想:看来还是端卿更好,方卿这孩子总是一副毛头小伙样,屈了若茗。等哪天合适就跟叶水心谈谈吧。只是忆茗那里……算了,让杏娘操心去吧,女孩儿的事,正好当娘的管。 一夜无话。 翌日若茗早早起来,带着豆丁到书坊,走时谆谆交代绣元留心前头消息,如果有人找就带去书坊――她有些担心粱云林直接到林宅找她。 书坊诸事井然有序。两个誊样师傅用颜体字抄好要刻的书,交由雕版部二十几个刻工分工刻版。林家因为一直做畅销的通俗读本,经常需要翻刻,所以比较多用雕版印刷,只要刻好了母版,不管翻刻多少本,涂上墨一刷就行,十分省事。 若茗挨个看了一回,刻工正在做一本民间验方合集,誊好的纸样用浆糊在纹理密实的枣木板上一贴,搓掉多余部分,然后一点点将文字间的空白凿掉即可。虽然是个慢活,好在林家聘的都是熟练工,一个时辰便能可好一块板。 活字部工人少的多。林家烧制泥活字的技术是专门向沈括后人1请教过的,烧出的泥活字个个结实光滑,印出的书墨色光亮均匀,在昆山一带颇为知名。不过因为活字版用完就打乱了重排,所以一向只用来印刷一些不大会翻版的书籍。比如眼下正在排印的这科乡试拔尖的八股文章。这类书一般只印一版,差不多卖完时下一科乡试的新文章也出来了,这些书从此束之高阁,眼巴巴瞅着新人的新文章笑对春风。 绣像2部的大师傅李良柯正晒着太阳抽水烟,看见若茗进来,赶忙站起身来笑道:“二小姐今儿来看看?” “李师父坐下谈。”若茗示意他坐下,自己也款款坐定,道,“这部书什么时候能出来?” “快了,快了,再有两天功夫版子都能雕好。”李良柯说着拿起一张草稿纸双手捧着给若茗看,“这是第十回的绣像,小姐看看合不合适。” 这次配的是一本世情小说《梦狐记》,说的是一个商人郊游时射伤一只白狐,那狐化成美女到他家搅得鸡犬不宁的故事。以若茗的经验,人们买这类消遣小说多半是图故事热闹,配上图一来更有看头,二来售价也提升不少,因此林家小说一向要配绣像。 林家出的每本书若茗都要通读一遍,因此对内容十分熟悉。看见这纸上一个商人打扮的男子,身边是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两个女子,想必一个是狐一个是商人妻,因道:“我记得书上写着商人妻是一个多病女人,白狐是一个妖娆女子,这图上两个却都不像。” 李良柯呆了一呆,慌忙拿起旁边手抄的书稿悉悉梭梭翻起来,不多时便道:“哎呀,是我疏忽,居然没留神,我马上改。幸好还未刻。” 若茗点头道:“下次可留心细看看故事内容。刻好的板子里可有涉及这两个女子的么?” “没有,没有。”李良柯极口否认,“全书总共配了六幅绣像,前几回是房舍、郊游情形,这两个女子今天刚画出草稿。” “这就好,李师父,这里就交给你盯着。”若茗抬眼看看周围或在画或在刻的画匠,个个都是李良柯的徒弟,一时间粱云林踌躇的面容浮上心头,不知道他来了会不会被排挤? 她想了多时,觉得先给李良柯提个醒比较好,于是道:“李师父,家里最近活多,你也非常辛苦,我想再找几个人来帮忙。” 李良柯又是一愣,迟疑着问:“从罗家馆里出来的?” “不是,现在还没定下来,到时再详谈吧。李师父,我知道这里的师傅都是你用惯的,外头再来一个可能一时不大适应,如果人来了,还指望你帮着**来,早些熟练才好,拜托了。” “好,好,没问题。”李良柯点头不止。 从绣像部出来,还没到着色部,豆丁便苦着脸喊:“小姐呀,累死了,早说让你带绣元出来嘛,这里又无聊气味又难闻,待了一上午了,歇歇吧。” 若茗哭笑不得,这世道,丫头比小姐还图舒服,有意冷落她,脚下不停也不回头,冷冷道:“你嫌不好受就回去换绣元过来。” 豆丁撅着嘴,闷闷不乐回答:“算了,还是我跟着你吧,只要小姐记得丫头可怜,多赏些零花钱就好了。” 若茗霍然止步,恨道:“死丫头,小姐我上个月的月钱都叫你拿去买零嘴儿了,还惦记着,没门儿!” 豆丁叹口气:“真抠,不就是二两银子嘛,哪天我请你吃鸡头糕好了。” 若茗无可奈何,只得狠狠瞪她一眼,心说,连李良柯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都听我的管教,为何偏偏吓不住这个丫头片子呢? 注:1毕升明活字印刷后,由沈括率先采用并不断改进,沈家活字印刷技术名闻天下。 2明清的通俗小说常附有书中人物的图像,以增读者兴味,因用线条钩描,绘制精细,故称“绣像”。 ~~~~~~~~~~~~~~~~~~~~~~~~~~~~~~~~~~~~~~~~~~~~~~~~~~~~~~~~~ 更新,更新是王道,哈哈,想着更新和pk的事,一夜没睡好,早晨7点多就醒了,起来一看,pk0票!还好收藏涨了,还好现在pk榜都是0票,心理平衡了点,又屁颠屁颠抢来更新。哦也,头疼欲裂,昨天看夜场电影看到太晚了,下午补觉去……话说谁知道留在页的pk作品是啥个缘故呢?为嘛俺不能上页?哼! 再次打滚求票,推荐票pk票都要的说,嘿嘿,贪心吧~~ 书坊Ⅱ 套色部一向只有林家人才能踏足。万历年间众多坊刻商人竞争激烈,谁家若掌握了一两手独门绝活,印出的书比别家的好看、耐翻,便能在市场上称霸。林家生意兴隆,一半在于林云浦选书的眼光独到,另一半就在这小小的着色部。 到门口时若茗令豆丁在外候着,自己推门进去。里面比起雕版部安静许多,十来个工匠有的在调色,有的拿着精致的刻刀比着绣像部画好的图样雕刻细小的??1套色版,有的用凸版模具将已经印好的纸张挤出凸起,再分别刷上颜色。 若茗进来后,两个指挥的师傅冲她点头致意后,紧赶着又回去照顾场子,若茗四下看了多时,见几个做??模板的师傅甚是吃力的样子,便问道:“可有什么难处么?” 一个师傅擦把汗道:“这图样精细线条太多,一来不好刻,而来即使刻好将来涂上颜色套印时也容易花脸。跟绣像部说了几次了,还是这个毛病。” 若茗拿起一副拼好的版子,上面是鱼篮观音像。鱼篮和鲤鱼做一块版,鱼蓝花纹是黄色,鲤鱼是金红,观音身子一块版,白衣黑线条,观音的璎珞又是一块版,印好了身子后将璎珞版刷上色套在上面就行,脖子和头部又是一块版。如今这几块精细的版子拼在一起,刚好是一整幅图,要印刷时刷上不同颜色分别套印即可。 若茗细看了一会儿,果然如师傅所说,观音的璎珞和鱼篮花纹十分繁琐,雕刻极难,况且线条很细,套上颜色后容易晕染,相近的颜色也容易混在一起,于是点头道:“好,我去跟李先生说说。” 正要走时,却忽然撇见负责指挥的张易面有难色,冲另一个指挥师傅刘铭摇了摇头,若茗心下奇怪,回头问道:“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张易赶紧说。 刘铭却顿了顿,似乎是下定了决心,猛然开口道:“二小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若茗道:“但说无妨。”却又看见张易在衣襟底下使劲向刘铭摆手,忍不住问:“张师傅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 张易尴尬道:“没,没什么。” 刘铭叹气:“老张,再不说今后的活可真没法子再干了。二小姐是明白人,平常行事也公道,咱就说了吧。” 张易只是摇头,刘铭走到跟前压低嗓子道:“二小姐,敢问一句,李良柯是不是家里用了快三十年的老人?” 若茗见他问得奇怪,一时不知他的意图,点头道:“是。” “我知道东家对他十分倚重,我们才来不到四五年,有些话说出来也不知道东家信与不信。” 若茗越觉得奇怪,绣像部与着色部业务上各不相干,一般都是林云浦或者若茗选定了要用套色印刷的图幅后由绣像部做草稿,交与着色部做成凸版或者??版,两者并没有直接来往,刘铭这话说得蹊跷,难道他与李良柯有什么龃龉不成? 她不想过于严肃弄的气氛紧张,于是笑了笑,道:“刘师傅有话尽管说,林家的规矩你也知道,只问对错,不管是新人还是老人。” 张易抢在前头道:“没什么,刘师傅随口说说。” 刘铭叹气:“老张,说了吧,不然今后怎么干?出了岔子得给东家添多少麻烦!” 又凑近一些,小声道:“五六天前李良柯找到我俩,说是我们刻版都得倚仗他们绣像部,要我向东家提议把套色部并到绣像部,我当然不同意,凭什么!我们这技术活可不是他们画几幅图就能做的来的!大不了不要他们画图,我们自己学着画好了!他听我这么说,冷笑几声就走,这以后送来的图样全都是这样,又细又繁根本没法刻,我找过他,他一味只是推脱,言下之意还是要我提合并的事,不然就不改。二小姐,你看这叫怎么说?都是为东家做事,他凭什么这么欺负人?” 若茗越听越惊,当初着手书坊的事,就觉得绣像部上下抱团,隐约担心将来自成帮派不好辖制,没想到这么快已经露出痕迹了! 只是,刘铭毕竟是一面之词,究竟该不该信? 她略略一想,觉得应该先稳住套色部的人心,于是道:“我都记下了,这样,这图样我先拿回去命他们改,等我禀明了父亲再做决断。” 张易点头,刘铭却是急性子,不依不饶:“不行啊二小姐,今天你叫他改了,下回他又这么着,我不能每次都麻烦你吧?” 若茗想了一回,当务之急先把事情原委弄清楚才好,得找个法子谈谈李良柯的底…… 李良柯此时又拿起了水烟袋,滋啦滋啦抽着,心说,这二小姐比老爷勤快,巡山夜叉一般隔天就来转一回,以后得更加小心,别像今天一样有纰漏在她眼里才好。 正想着忽然看见豆丁笑嘻嘻跳进来,赶紧站起来问:“姑娘有空来这儿转转?” 豆丁眼珠一转:“我也不想到处乱走,只是小姐刚回家就现手帕子不见了,要我回来找找,她累了,懒得再回来了。” “哦,我帮你找。”李良柯赶紧放下烟袋,四下搜罗半天,并没有手帕的影子。 豆丁见状皱皱眉头:“看来是没在这儿,我去别的地方找找。” 李良柯看着豆丁向活字部走去,心下倒有些奇怪,二小姐一向来了就待足一天,今天回去的倒真早,看来下午可以不用那么小心了。 正想着就见刘铭大步流星过来,粗声粗气道:“李师傅,我有事找你。” 李良柯不紧不慢抽了口烟,慢条斯理道:“什么事?” 刘铭四下看看,说:“这里不方便,到我那里说。” “这里都是我自己的徒弟,有什么不方便,我反而觉得你那里不方便。” “那就到茶室去说,这会子没人。” 李良柯想了想,那里是若茗来时饮茶休息的地方,极少有闲杂人,倒是说话的好地方,于是点头道:“好,我这就去。” 注1:??,将图画分成几块刻板,分别雕刻、染色的彩印技术。 ~~~~~~~~~~~~~~~~~~~~~~~~~~~~~~~~~~~~~~~~~不说啥了,0票…… 书坊Ⅲ 李良柯到了茶室,果然静悄悄的,只有张易等着。他有些奇怪,便问:“怎么他也在?” “套色部是我两人负责,他当然在。”刘铭回答。 “不是,我是说他怎么知道咱们要来茶室?” 刘铭一愣,张易赶紧接口:“我本来在套色部等着,半天不见你们来,我想只有这个地方方便说话,二小姐又已经回去了,你们肯定来这里,所以也赶来了,没想到反而在你们前面。” 李良柯听他说的有理,去掉大半疑心,点头道:“好,你们有什么事?” “这几天送来的图根本没法做,往常一天就刻好的版子如今两三天也弄不出来,李师傅,你得好好改改。”张易道。 “这我已经尽力了,你要是还做不了,跟东家说去吧。”李良柯懒洋洋道。 “从前并不是这样呀!你是不是还为了合并的事?”刘铭道。 李良柯一笑:“话也不是这么说。合并嘛,当然对你们最好。你们那儿我了解,能画的虽然有,但是画得不好,还得靠我们,合并对你们有好处。” “有什么好处!合到一起谁当头?” “这个东家说了算。” “东家说肯定是你了!”刘铭涨红了脸,“谁不知道你是东家用了快三十年的老人。” 李良柯一笑:“不好说,二位也是青年才俊嘛!” 张易道:“你既有这主意,为何自己不跟东家说,私底下为难我们呢?” 李良柯高深莫测一笑,并不回答。 刘铭恨道:“还用说,他自己想揽权又怕落人话柄,这才往死里挤兑咱们,让咱们替他出头,好让他坐享其成。” 李良柯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微微一笑:“你们要是觉得图不好用,尽管跟东家讲,东家派下来呢我就跟着改,别拉扯其他的话。” “东家,东家也不能一天到晚盯在这儿看着呀!早晚你逮着机会还不得给我们下绊子使坏。” 李良柯一笑:“你可以跟东家说我算计你们,看东家信不信了。” 张易嗫嚅道:“你明知东家一向信你。” “你知道就好。”李良柯站起身来,烟袋向桌上一磕,“没别的话我要回去了,绣像部责任重大离不了人,比不得你们,活做不好还有闲心跟我白话。告辞。”说着大摇大摆出了门。 眼见他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刘铭低声道:“小姐,您可都听见了?” 若茗闪身从屏风后出来,轻声道:“听见了。委屈二位师傅了,我会马上处置。” 原来若茗有心让这三人正面接触,把事情探个究竟,因此先让豆丁谎报消息说自己已经回家,让李良柯放松警惕,然后令刘铭约他谈话,特地先说去套色部谈,料他疑心极重必不肯去的,所以第二次便提出在茶室,她和张易早已在此等着。 从刚才谈话的情形,若茗已知刘铭所说不假,李良柯有意独揽大权,排斥异己,这倒是件棘手的事,若辞了他绣像部众人都要跟着走,况且他是林家用了三十年的人,也不好撵走;若不辞,今后与套色部明争暗斗,这生意还怎么做? 她想来想去一时还无善法,于是先安抚两人道:“最近几天我会常来盯着,李良柯必然不敢太过分,容我回去想想主意,必定不让你们吃亏。” “小姐晓得我们的难处就好。”张易赶紧回答。 若茗从茶室出来,也无心在书坊久留,便从后门出去,直接回家。一路上边走边想,怎么才能有个两全的法子呢? 回家里一问,梁云林并未来过。若茗独自在院里走了一回,渐渐有了注意,于是便到书房找父亲商议。 进门来现林云浦背对门坐着,手里似在把玩一个东西,听见人声慌忙往袖子里藏,若茗模糊看见颜色暗淡的彩线,像是女子佩戴的香囊之类的物件,心内大奇。却见林云浦整肃了神色,若无其事的问她:“什么事?以后不许这么莽撞就闯进来。” 若茗见他的神色,知道父亲不愿自己过问,便是有天大的疑惑也只得压下去,只说正事:“刚才我去了书坊,有个不大妙的消息。” “什么?” “李良柯有心吞并套色版,要两部合一,都归他使唤。” “竟有这等事?”林云浦皱着眉头,似信不信,“不至于吧?李良柯我用了多年,虽有些油滑,倒还明白事理。” “此事千真万确,女儿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他为了胁迫张易两人主动向你提出合并的事,这些天故意把??版的样图做的十分繁琐,套色部很是为难,这几日的进度因此慢下不少。” 林云浦霍然起身:“若他果真如此大胆狂妄,我林家断然容不下他!” “父亲,小声些,隔墙有耳。”若茗嘘了一声示意父亲安静,轻声道,“我总觉得李良柯既然有这个心,必然做了万全准备,你也知道他在书坊待了快三十年,积攒了不少心腹,我记得他平时对家里的下人也出手大方,保不齐宅子里有没有他的耳目,若被他听见反而不好。” 林云浦赞赏地笑道:“虽说你性子急,还好急中有缓,又且细心。这事棘手便在于李良柯盘踞已久,势力不可小看,书坊的资本他也出了一两成,比不得其他人大不了辞了走人。我猜度若这次让他得手,今后更加不好钳制,得赶紧想个法子。对了,你不是说有个姓梁的画师想聘进来吗?” 若茗抿嘴一笑:“我跟爹想到一起去了。那个梁云林画技出众,虽然没做过绣像之类,稍加点拨应该也没问题。我原本想要他去绣像部,眼下这情势,还是去套色部比较好,套色部若有了自己的画师,李良柯自然没空子钻,今后再想办法把他的土地拆开来分散到各处,一旦不能抱团,他自然就构不成威胁。” 林云浦笑道:“你越来越像我了,心眼多,想的长远,反应也快了不少。好,这主意可行。若这事办成,我就真要撒手把书坊交给你管了,再历练一两年,我敢说必然比我还强。” “爹爹又取笑人家。”若茗很少听见父亲当面夸奖,心里欢喜可想而知,不觉像小时候一样扯着林云浦的袖子撒娇道,“不许你撒手,书坊这么多事情我可做不来,你是女儿的靠山,有你坐镇,女儿才如有神助,你若是丢下不管,女儿就慌了神了。” “傻孩子,这担子早晚都要落在你身上。”林云浦怜爱地看着女儿,千伶百俐,善解人意,诸般都好,可惜不是儿子。若是有个儿子该多好啊…… 六 冯探Ⅰ 下午若茗又去了书坊,先到绣像部转了转,见李良柯不忙,便装作无心的样子道:“李先生,现在不忙的话您陪我到各处走走好吗?书坊许多技术活我不大懂,还得向您请教。” 李良柯虽然觉得奇怪,还是满口答应。两人一前一后出来,为防他疑心,若茗先到了装订部,十来个工人有的正在裁纸切边,有的在打孔装订,几个做细活的正在整理封面。 若茗四处走走看看,又向李良柯请教了几个封面设计需要注意的问题。李良柯见东家的小姐虚心求教,自然面上有光,兴致也高了不少,十分耐心地向她一一介绍。 若茗边听边想:“说起书坊里各项事务的熟练程度,书坊这些人统统比不上李良柯,只可惜野心太大。若是明里斗吵嚷着要分出去也就罢了,最怕是私底下绊子,显见品行不好。但是去了这么个万事通,还真周转不起来,暂时不能离他。” 正想着只听一个年轻工人哎哟一声,拿起手放在嘴里吮着,若茗还未反应过来,李良柯已经先一步赶过去,关切地问:“刀子划了手吧?给你药。” 说着取出手指粗细一条膏药递过去:“我专门请人做的,书坊里头用着最方便,大小合式,止血又快。” 那个工人感激答道:“谢谢李先生,上回给我的还没使完呢。” 若茗听见这话吃了一惊,按理说李良柯平时只在绣像部做事,不该跟这些人这么熟才好,如今听工人的话,药都赠了几回,显然经常四下走动。 这情形比合并套色部更严重。那不过是争权夺势,这分明是收买人心。况且书坊有他一股,若是人心都向着他,势力越来越大,林家书坊可就要姓李了! 当下若茗不动声色,朗声道:“各位师傅,我爹爹知道各位工作辛苦,而且与利器接触极易受伤,因此与药店联系制了一批止血化淤的药品准备分各位,另外准备每月再加两钱银子医药费,从本月开始支取。从前照顾不周,还望各位包涵,今后有伤尽管到账上支取便是,断无一点犹豫。” 工人们听了这话,个个停下手头的活,喜笑颜开,那个受伤的小伙子捂着手说:“太好了,林老爷真是大慈大悲!” 李良柯见状微微一笑,也说:“老爷想的真周全。可是最近想到的?” 其实这番话是若茗临时想出来的法子,料到林云浦无不答应的,因此抢先说了出来,见他这么一问,遂掩饰道:“不是,已经筹划了几个月,只是药店那边没联系好,耽搁了些时候。” 李良柯笑了笑,不再多问。 两个人又去了雕版部,若茗将支药费的事说了一编,果然人心鼓舞。之后才到套色部,若茗料此时李良柯应该不会疑心是故意到此,因此拿起一副版子,装作外行看了看道:“版子刻的不坏,花纹真复杂,别家书坊都做不出这么复杂的纹路。” 张易早得了她的嘱咐,凑过来道:“都是李先生那边给的图样好。” 李良柯似笑非笑地看了张易一眼,没有说话。 若茗这里又看了几块版,故作无心道:“我觉得这些图十分精细,比绣像部的还要精致,瞧这线条和花纹,外面再找不出这么细的活了。李先生,是不是??版都要这么细致?” 李良柯明知不是如此,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含糊道:“嗯,绣像部近来做的不是精细楼台,所以没那么细致。” “好刻吗?”若茗又故作天真问。 张易苦笑一下,道:“还好,就是慢了点。” 刘铭干脆鼻子里哼了一声,扭头又去干自己的活。 李良柯看看事态不对,又见若茗一脸心无芥蒂的笑容,一时疑惑起来,又怕若茗是针对自己,又觉得这小丫头未必觉察出什么,定了定神道:“说起来最近这几个活是有点难为张师傅他们了。不过书上给的图就是这样,我也尽力了。二小姐,我也想过,今后再有图来我再想办法,争取处理的好刻些,毕竟套色部这边也很辛苦。” 若茗笑道:“还可以处理的?那就拜托李先生多费心。其实繁有繁的好处,只不过有时候活太急了难免影响进度。这样吧,以后我多请教您,也多跟爹爹商量,该繁的花样就延长套色期限,张师傅二位也从容些,该简的地方您就费心帮忙裁夺,保证度,您觉得呢?” 李良柯瞧了瞧若茗,越心里不踏实起来。她到底是糊涂还是明白,有意还是无意?这事不能捅到林云浦那里去,小丫头不懂那么多还好对付,那个老狐狸肯定能看出其中门道。 想到这里他赶紧说:“东家事情多,劳心劳力的,二小姐,我们还是不要麻烦他了。这样,今后您觉得有什么该改的就来找我,我尽力改,套色部跟我合作多年,应该没问题。” 话一出口,别人还未怎的,张易先松了一口气,赶紧回答:“多谢李先生,今后还要你多体谅。” 若茗笑道:“不用告诉爹爹啊?那也行,他最近确实没什么时间到书坊盯着。你们三位以后多商量,我是外行,不懂那么多,就不搀和了,李先生,诸事都拜托您了。” 李良柯听她说的恳切,又像是毫无防备之人,倾心吐胆相信自己。一时间饶他诡计多端也没了主意,这个二小姐究竟是狡猾的狐狸还是天真的白兔? 刘铭憋了半天气没有说话,听见李良柯松了口,心说,这二小姐毕竟女孩儿家有些绵软,如果是换了是我,非把李良柯这家伙撵走不行!现在可好,还得大家哄着他给他说好话,还不能让他疑心。 他瞧见张易一脸满足,忍不住摇摇头,这个张伙计人是不坏,就是太老实,尽着人欺负。唉,不过话说回来,书坊大多数人对李良柯都赞不绝口,这家伙最善于小恩小惠收买人心,若不是出了这档子事,我也以为他是好人呢! 他又瞧了瞧若茗,后者若无其事正与李良柯说话,忽然又想,这样也好,虽然便宜了李良柯,不过到底给他一记,让他以后不至于太胡来。二小姐虽然不够狠,不过能把事情解决了,也算不错了。 冯探Ⅱ 若茗与李良柯话别时仍是一脸笑意:“李先生,最近活多,您太辛苦了,看看人都瘦了,改天我和爹爹摆了酒席请你。” 李良柯赶紧笑着回答:“不敢,都是分内的事。” 若茗笑了笑:“请画师的事您也帮着想点,若他来了还要您带着学出来。林家书坊事多人少,全要仰仗先生了。” “不敢不敢。”李良柯谦逊不迭。 若茗出得门来,见时间尚早,因此带着两个豆丁、绣元丫头往叶家去,盘算着请冯梦龙来看一看,孰料走出去没多远,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朝这边走来,定睛一看,居然正是冯梦龙。 若茗心说凑巧,迎上去道:“冯先生,真是巧,只要去找你,便在这里碰见了。” 冯梦龙呵呵一笑:“非也,不是巧,我正准备去你家。” “去书坊? “去不去书坊无所谓,《占花魁》那篇我想出一个结构,这才着急向你请教。” 若茗听见豆丁小声在笑,不禁也面色微红。冯梦龙三十出头的男人,又是有名的才子,居然为了一篇小说这么急匆匆走来找自己,看来对自己的看法十分在意。她又是欢喜又是羞涩,低声道:“多承先生青目,小女子年轻浅薄,哪里当的起请教二字。” “哎,林姑娘不必过谦,冯某并不是拘泥俗世礼法的人,才学识见这事与年龄并没有关系,甘罗十二岁就能治国,冯某活了三十多岁还是糊里糊涂浑浑噩噩。”冯梦龙笑呵呵的,“昨日听你一席话,冯某豁然开朗,夜里又改了一稿,今日看了又看,忍不住找姑娘商量,想听听姑娘的意见。” 豆丁又躲在身后咯咯笑了一声,若茗还隐约听见她跟绣元说:“看呀,小姐成大才子了,还有人当街求教。” 这死丫头,若茗心说,还是这么没大没小拿人家取笑,回去好好教训她。装作掩袖而笑偷偷瞪了豆丁一眼,豆丁吐吐舌头,总算闭了嘴。 若茗稳了稳心神,微笑道:“先生,此处不方便说话,前面不远就是我家书坊,不如我带您一边看书坊,一边说书稿的事,先生觉得呢?” “甚好,都听姑娘的。”冯梦龙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我的意思,秦重就当真做一回卖油郎,花魁娘子偶然游园结识秦重,敬重他为人老成实在,后来又有几次接触,渐渐动了真心……” 说话时已经到了书坊,若茗微微弯腰做一个“请”的动作,冯梦龙总未注意,一头说着便跨进门,扑面闻到极浓的油墨味,皱皱鼻子道:“原来书坊里气味这么大,难为你年轻女儿家倒受的住。” 若茗微觉惊异,她最初来时经常被熏得喘不过气来,如今来多了才渐渐习惯,林云浦也总说书坊就是这样,要她忍忍就好,难为他一个刚认识的外人,反而第一时间想到她是否受的住。 她有些感动,轻声答道:“不妨事,习惯了就好。” “总是要当心。这气息我一个大男人还觉得不适应,何况是你。依我看不如这样,在书坊四周放一些松柏、艾蒿之类的,气味虽霸道,却是正经香气,既能盖住这种刺鼻气味,也有益身体,不然你天天这么熏着,怎生受的了?” 若茗心头的暖意越来越深,他想的真周到。父亲平时虽好,可是一说到家业生意,总要求自己干练、敏锐,时常忘了自己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儿。若是有这么一个细心人在身边…… 她觉得心跳的有些异样,不敢再往下想,低头道:“我回去命人弄些子来。先生要是不习惯,不如下次再来?” “哪里话,我只是担心你。对了,刚才说到哪里了?哦,想起来了,秦重亲手为花魁娘子制花笺,在她生病时焚香祷告,花魁娘子感激爱敬,禀明鸨母,要嫁秦重。” 若茗此时一颗心却不在故事上,只是飘飘悠悠在云里浮着,待看见雕版部的大门,这才回过神,赶紧介绍说:“先生,这是雕版部,可要进去看看?” 冯梦龙抬眼看了一会儿,道:“不必了,我信得过你。坊间的事我也不懂,不如这样,此处应该有以往出的书吧?捡几本我看看,也好琢磨下《喻世明言》要用什么法子刻印。” “好。”若茗想了想,带他去了茶室,吩咐两个工人搬来以往刊行的绣像小说和八股时文,以及套色印刷的上好画册,全放在冯梦龙案前,自己净了手亲自斟一杯茶,双手奉于他。 冯梦龙早翻开一本绣像小说看了起来,只伸出一只手接了茶盏,若茗见他如此随意,竟像是对待极熟悉的人一般,心里不觉又突突跳了几下,自觉不好意思,赶紧也拿起一本画册,强令自己安心翻看。 可知竟然一些也看不进去。偷眼瞧他时,聚精会神,一目十行,早翻过大半本书来。 两个丫头闲着无事,当着客人又不好坐下,于是躲在描漆书架后互相递眼色,一个朝若茗转转眼睛,无声道:“小姐脸红扑扑的。” 另一个翘翘嘴角:“好无趣,两个人对头看书,早知道不跟不出来了。” 若茗虽翻了几页,却是心猿意马,难以定神。冯梦龙的出现,像一束从未见过的斑斓光辉,硬生生将从前如拾翠街一般平坦、毫无悬念的生活照出几条岔道,恰便似一支荷梗上开出几朵颜色各异的荷花,绚烂却令人不安。 若茗记得从小时父亲就带她到各种生意场合,来往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各色生意人,都是父亲那般年纪,甚至更老些。从小她就知道生意场上容不得犹豫,学习如何识破奸商的花招,学习如何善待工人又钳制着不令他们生事。 不出门时会在家里回忆出门时所见所闻,有时黄杏娘会带着心疼、忧虑的表情教她梳妆打扮。若茗喜欢螺子黛亮滑的墨色,喜欢浅绯、深红的各色胭脂,喜欢鹅黄、嫩碧的各色春装,然而出门时这些都是不适合的,她唯有不施粉黛,穿着样式简单的衣服,跟在父亲身后默默聆听。 或许,父亲早已习惯了将自己当成共事之人,当成家业的打理者,而忽略了一个年轻女孩心内最柔软的那部分。 端卿呢?方卿呢?她缥缈的思绪自然而然便绕到了他两个身上。多年的相处,这两人早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就像这林家书坊,熟悉到不用刻意想便跳出来的地步…… ~~~~~~~~~~~~~~~~~~~~~~~~~~~~~~~~~~ 求粉红票和推荐票,谢谢! 冯探Ⅲ 若茗偷偷看了冯梦龙一眼,他正注视着一副绣像,似乎在思索什么。这种专注的神情有些像父亲,又有些像端卿――每当他看见喜欢的书籍,也是这种全神贯注中隐隐流露欢喜的神情。 这个联想让若茗带着些自嘲笑了。真是奇怪,居然拿一个刚认识两天的人跟端卿哥哥比较。可是转念一想,为什么不能呢? 哦,不一样的,端卿哥哥,还是蹒跚学步时就已经跟着他四下走动,记忆中的他永远温和、谦让、彬彬有礼,无论是十来岁其他小孩正当顽皮的年龄,还是二十岁别的男人专心功名的时候。永远不怕找不到端卿哥哥,只要需要,他总会出现。像亲人一样。 一个关心、爱护、照顾自己的亲人。真不知道若有一天端卿成了亲不能够常来,自己会不会不习惯?然而他离开的那一年,也就淡淡地过去了,也许书坊的事情太多冗杂,也许亲人间,果然是这种平淡悠远的联系。 方卿呢?若茗忍不住莞尔一笑,一直叫他哥哥,其实他的性情,倒像是不懂事的弟弟。跟端卿大不相同。 而他,眼前这个散着她不熟悉的男子气息的人,与这两兄弟不同,与生意场上见过的男人都不同。他成熟、多才,却又不羁、率性,像父亲,像兄长,像朋友,又像相识许久,可以倾心相信的人…… 正是思绪纷然,忽然听见低低的笑声,若茗一惊,回过神时先看见豆丁挤眉弄眼冲她刮脸,轻声说:“好端端一个人笑,不羞。” 原来若茗刚才出神、笑的样子全都落在这两个丫头眼里,早已眉来眼去笑了多时,只是若茗太过专注,竟一直没有觉察。 如今这一打岔,脸刷地红了,故作生气朝她们板脸,两个丫头毫不畏惧,仍然嘻嘻笑着。若茗无奈,只得做一个嘘声的手势,示意她们不要太嚣张。 恰在此时冯梦龙放下手里的书,笑道:“看完了,很好,不错,林家书坊果然名不虚传。” “先生过奖。不知先生对刻印《喻世明言》有什么要求吗?” “我是这样想的,小说、话本之类的,既然要好看,自然不能干巴巴只是文字。我看你家对绣像和图画都很有经验,能不能把这部书的插图做成套色的呢?” 当时流行的消闲读本,配了绣像已经是精心制作了,若是一本书配了五副以上的绣像,就算得上极其精细了,而将着色插图放在小说中还前所未有。若茗听他这么一说,一时有些踟蹰,犹豫着没有回答。 冯梦龙见她神情,奇道:“怎么了?做不到么?” “倒不是做不到。”若茗见他问的直白,知道他对书坊行情并不是很了解,于是耐心解释道:“买小说的多半是略识些字的市民,大多是中人之家1,看书只为消闲,太过精致的书他们不舍得买。肯花大钱买书的还是以文人雅士居多,像叶伯伯那种的,但是这些人又只肯买诗集、文集,这类消闲读本他们一般不放在眼里。如今配上套**,成本就要高出不少,必然出市民的能力范围,到时候这书的销路却又要成问题。” 冯梦龙听完笑了笑,道:“林姑娘,冯某的话或许有些唐突,姑娘不要见怪。我做这三部书,本意就是要天下人知道,风雅并不仅仅存于大道,这些小市民喜欢的话本、小说也是传扬我儒家大义的所在,可笑士大夫只知八股文章,却不知教化子民才是扭转风气的根本。我这三部书写的是市井人物,颂的是民间的情义,我却不要看书的都是市井小民,我正要那些只会啃古书的道学家也知道,我大明子民并非愚民,礼义廉耻并不只有他们懂得,反而是那些不会写、不会说大道理的人更可敬,更懂人间真情。” 若茗从未听过这种新奇议论,早已痴了,傻傻追问:“先生欲待怎样?” “我要怎样?”冯梦龙豪迈一笑,“我要将这三部书做成古往今来第一个精致的小说集子,要让这三部书天下流传,我要那些士大夫、八股家忍不住去看、去赞,让他们知道真情存于民间!” “先生所见极是!”若茗忽觉胸中激荡,难以克制,忍不住击掌赞叹,“我定然竭尽全力,助先生做好这书!”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多谢!”冯梦龙哈哈大笑,“不过你是生意人,也不能像我一样只顾平生夙愿,忽略钱财这件大事。我是两手空空,除了书并没有什么可赔的,你得好好想想,怎么把成本压下去,怎么将书销出去。” “先生只管写好文章就行。”若茗被他的豪情感染,只觉前所未有的意气风,断然道,“无论多难,我也要想出个法子,助先生一臂之力!” “多谢!”冯梦龙拱手一礼,跟着话锋一转道,“说到帮我,眼下最大的忙就是早些将《占花魁》这篇完工。不知我那时候说的构思姑娘觉得如何?” 若茗心说糟糕,之前只顾胡思乱想,他说的故事情节几乎只字未进耳,这可如何评起呢? 亏得她心思敏捷,赶紧掩饰道:“小女愚钝,听了多时仍有些含糊,不知秦重如何得到花魁娘子垂青的?” “哦,我的想法是这样的。”冯梦龙兴致勃勃又接着说了起来,“花魁娘子平时所见都是达官贵人,对她颐指气使惯了,少有知道怜香惜玉的。遇见秦重后,因那秦重是天底下第一个忠厚人,并不因她的身份看轻了她,反而一心敬重她的才华,同情她的处境,一来二去,花魁便对秦重动了真心。” 若茗细想了想,道:“小女无知胡说,先生莫怪。我觉得既然秦重是挑担卖油的小贩,那些琴棋书画之类的他未必懂,也未必因此钦敬一个烟花女子,所谓敬重花魁才华的说法,有些牵强。” 冯梦龙本来兴致颇高,听了这话深吸一口气,摇头道:“唉,我今天上午却也想到了这点,只是一时想不到更好的主意所以硬着头皮写下去了。想不到这毛病姑娘一下子便看出来了。容我再想想。” 冯梦龙说完,右手拄着额头,立刻陷入沉思。 四周寂静,唯有几个人细细的呼吸声音。若茗静静守在一边,心中一片空明。 注1:指家境中等的人家。 七 琴女Ⅰ 许久,才见冯梦龙摇摇头,笑笑地起身道:“瞧我多糊涂,姑娘必然还有许多事要忙吧,我只顾在这里傻想,耽误你了。” “先生别客气,不妨事。”若茗赶紧道。 冯梦龙摆手道:“姑娘不必跟我客气,我是无法无天惯了,时常碍事反而自己不觉察。我还是先回去吧。” 若茗本来想留,又见他如此说,反而觉得跟他客套有些矫情,于是笑道:“先生请便。只是小女也得说明白,先生丝毫没有妨碍我,反而令我受益匪浅,若先生今后还这么客气,小女真要步步留神,不敢多说一字了。” 冯梦龙哈哈大笑,道:“好,既然你不跟我假客套,我也免了这道紧箍咒。不过时候的确不早了,我要回去再润色下这几篇草稿,姑娘也该休息了。” 两人说这话相送到书坊外,若茗还要再送,冯梦龙再三不肯,正在说话时忽然听见端卿笑道:“冯先生果然在这里。” 原来端卿早间奉父命出去办事,下午回来便不见了冯梦龙,猜他应该是去了林家书坊,况且私心里也想见见若茗,因此也赶了过来。 若茗见是他,微笑道:“哥哥来了?我正要送冯先生回去。” “我正说不必林姑娘走这一遭,我自己回去就行。”冯梦龙也笑呵呵的。 端卿见二人相处甚是融洽,心里十分高兴,便道:“在下倒有个主意,冯先生来了几天,总是忙着公事,还未到昆山好好逛逛,如今也快到晚饭时候,不如一起到烟霞楼吃了饭,再到阳澄湖看看夜市风景如何?” 若茗心下是愿意的,只是不知道冯梦龙的意思,微笑着看了看他,见他兴致颇高地回答:“好啊,我正有此意,有你两个陪着再好不过了。” 于是三人并肩朝烟霞楼方向走去,若茗本来是想打两个丫头回家通报,见她们摩拳擦掌一脸期盼的样子,心知她们想在外头逛一晚上,于是经过林宅时给门房留了话,倒把她们都带上了。 烟霞楼在阳澄湖一个犄角上,傍着一湾见底清水,数亩红莲白荷,风景甚是优美,一向是昆山风雅人士消闲的所在。此时正是六月初,炎夏刚刚开头,越显得此地水清风爽,引人入胜。 端卿在前面引着,未到门口已经有跑堂的上来招呼:“叶解元,林小姐,好一阵子没见了,还是楼上坐吗?” 端卿点头,道:“还是清波阁吧。” 跑堂的殷勤在前领着,一径走到三楼雅座,竹制楼梯一路“咯吱咯吱”微微作响,冯梦龙笑道:“这楼梯有趣,走惯了木踏板的一上来倒要吓一跳。” 楼梯左右分列几个雅间,端卿径直进了清波阁,跑堂的眼乖,见豆丁两个跟着,知道是丫头,连忙挪来两把小圆凳,摆在角落里,又道:“两位姑娘稍等,等解元公安了座小的给你们再添张桌子。” 豆丁笑道:“多谢小二哥。” 若茗正要坐下,忽听冯梦龙道:“我看这俩丫头也不必单设一桌了,咱们又不是官场里应酬,添杯换盏那一套的,不如就一桌坐了,也方便照顾林姑娘。” 照理说端卿与豆丁两个更熟,平时见面也并没有多少主子、丫头的规矩,只是从没想过要与她两个一桌吃饭,听了这话有些错愕,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豆丁两个也慌里慌张瞧着若茗,不明白这个看起来一本正经的老爷为何说出这么荒谬的话来。 若茗也有些吃惊,虽然她与豆丁、绣元情同姊妹,毕竟有主仆名分,不要说同桌吃饭,便是豆丁两个人不小心穿了与她同色的衣服也要赶紧回去换了的,难道冯梦龙居然没有这些尊卑观念? 倒是肇事人自己,若无其事推开邻水圆窗,悠悠然坐下,笑道:“这里很好,风景好,家什好,更难得一股荷叶、菱角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他说完才现若茗两个还站着,豆丁两个也缩在屋角并未过来,于是招呼道:“叶公子、林姑娘,你们不坐,倒显得我这个外来的反客为主了!俩丫头呢,怎么也不过来?” 若茗回过神来,见他一脸坦诚笑意,顿觉释然。有什么好奇怪的?他原本就是这样,俗世间的规矩对于他分文不值,他的世界里只有书和一个又一个没有年龄、没有性别、没有阶级的朋友…… 这时候她忽然觉得自己和他像是多年知交。微微一笑,对着绣元道:“你两个过来坐我旁边吧,冯先生兴致正高,别磨蹭了。” 绣元迟疑着不敢过来,低声道:“小姐,这样妥当吗?” 豆丁倒是跃跃欲试,但是抬眼看了看兀自未曾反应过来的端卿,赶紧又低下了头。 冯梦龙怪道:“难道墙角风景更好?怎么死活不肯过来?” 端卿这时候回过神,第一眼先看看若茗,见她神色如常,显然已经默许,于是也说:“你两个过来,也方便伺候你家小姐。” 豆丁这才拉着绣元扭扭捏捏走来,跑堂的哪里见过这种情形,慌忙把凳子挪过来,两个人告了罪,侧着身子,只敢挨着凳子一角战战兢兢坐下,紧跟着勾了头,不敢瞧几个主子一眼。 冯梦龙做完这件算的上惊世骇俗的事,却像司空见惯一般转眼就忘的一干二净,闻着窗外飘来的阵阵清香,心情大好,忍不住站起来凑到窗前,极目远眺,口中夸赞道:“若是有这么一间临水的书斋,可真是遂了平生所愿,连笔下故事也要跟着风雅起来了!等我回了长洲,定要四处寻访,置办这么个屋子!” 端卿道:“我家有一所别院在湖东边,若先生不嫌简陋,不妨先住着。” “如此大好!”冯梦龙喜极,上来便做了一个揖,“每日里闻着风荷香气,看着碧青湖水,不要说写字,便是闲坐着也是好的!” 端卿没料到他会行礼,赶紧起身还礼不迭,若茗抿嘴一笑,豆丁两个早已惊呆了,半晌才用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若茗说:“小姐,他给叶少爷作揖?他辈分比叶少爷低么?” ~~~~~~~~~~~~~~~~~~~~~~~~~~~~~~~~~~~~~~~~~~~ 5万字了,努力冲新书榜,各位看官,有票的投票,没票的收藏、点击,粉红票和推荐票都是紧俏、稀缺的东西呀,俺等着你们哪! 琴女Ⅱ 若茗听豆丁问的有趣,忍不住又是一笑,摆摆手示意她们不要多嘴,此时过卖1端着锃亮的朱漆调盘,盘里放着各色菜牌子,恭恭敬敬捧了上来,躬着腰问:“解元公,今儿吃点什么?” 端卿道:“先请上席这位老爷看吧。” 过卖还没挪步,冯梦龙已经摇头道:“吃喝这些门道我却不懂,麻烦你点吧,我只要有豆腐,万事皆休。” 端卿见他如此说,便依着往日常点的报了起来,碧螺虾仁、木犀醉蟹、响油鳝糊、西瓜鸡、文思豆腐羹、清炒莼菜、桂花糖藕,又是四干四鲜八个碟子,冯梦龙一边饶有兴趣的听着,一边笑道:“差不多,我家那边也是这些吃食,看来苏州府的风物大体都是一样。不过我们一共五个人,这么多菜吃的下吗?” 过卖察言观色,一叠声道:“吃的下,吃的下,这些个都是清淡口味,不占地方的,老爷尝尝小店的手艺,若吃的顺口时还要常来才好。” 不多时看菜2先用一个精致的梅花五格盘端了上来,跟着是果碟,冯梦龙尝了一个卤汁豆干便不吃了,豆丁和绣元不敢一直坐着,站起来要了干净筷子给三个人布菜,又拿温水涮了酒壶,给冯梦龙和端卿都满斟了一杯状元红。 菜上齐后豆丁、绣元仍然站着伺候,冯梦龙看了一眼,正要话,已听见若茗道:“你们也坐下吃吧,我们自己来。” 端卿也笑着示意她们坐下。 两个人这才小心翼翼坐下,偷眼看见三位主子边吃边聊,并未介意自己的无礼举动,这才放心夹菜,却也不并敢过于放肆,只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忙着替人斟酒。 三人正在聊《占花魁》的情节,忽然门外一阵弦子响,跟着走进来一老一少,少女白衣红裙,怀抱琵琶,简便梳妆,头上一支荆钗,低眉顺眼,进来后福了一福,一言不站在一旁;老的五十上下年纪,花白头,一身打了补丁的青衣,手里拿一根棕黑色洞箫,行完礼低声道:“几位客官纳福,敢问可要听曲子吗?” 端卿本来不准备听,见这两人可怜,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便向冯梦龙说:“要听听吗?苏杭一带民间小曲常有清新可人的。” “听,怎么不听?”冯梦龙笑道,“再说琵琶伴洞箫,这等新奇的合奏倒是极少见到呢。” 那女孩儿得了允准,也不言谢,拣了一个小圆凳坐下,叮叮当当弹起来,老头儿在旁边呜呜咽咽吹着,琵琶清脆欢快,洞箫低沉幽咽,再配上这一老一少的红颜白,景象煞是奇异。 三人从未听过这曲子,也从未见乐器如此配合,一时都沉醉其中,就连两个丫头也听得入了神,豆丁的酒直斟的溢出来也未觉察。 良久,但见那女孩儿单手在琵琶弦上猛地一拨,琵琶声戛然而止,老头儿独自拖了一拍,余韵悠长,众人皆醉在其中,恍然未觉,直到老儿道:“客官,这支曲子便是这样了,还能听得吗?”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异口同声道:“好,简直是天籁之音!”冯梦龙更是鼓掌道:“高人,高人!冯某今日大开眼界!” 女孩儿听了赞扬声,微微扬眼,眼风极快地在众人脸上掠了一遍,重又垂下头。若茗借着这电光石火的一瞥窥见她清秀的容貌,忽觉心中一动,这女孩的容貌好生熟悉,像极了一个人,可是像谁?一时半会儿却又想不起来。 老儿一脸惶恐,陪笑道:“众位客官过奖了,瞎弹瞎听,不嫌弃就好。” 端卿正色道:“老丈不必过谦,这等技艺在当世应当是无出其右了,只是从未听过这曲子,敢是新出的吗?” 老儿瞧了女孩儿一眼,低声道:“是我孙女儿自家做的曲子,让客官见笑了。” 三人都吃了一惊,这女孩儿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不言不语甚是拘谨,想不到不仅会弹,还会作曲! 万历年间声乐等各类技艺十分繁荣,吹拉弹唱在民间极为常见,达官贵人也经常养着一班歌儿舞女,比如叶家的昆曲班子。不过这些艺人的大多只是会弹会唱,谱曲、作词等等都要交给专门的师傅去做,几个人万万没想到眼前一个年轻女孩儿居然如此多才,居然能谱出这样新奇的曲子来。 冯梦龙惜才心盛,站起来走到那女孩儿跟前,朗声道:“姑娘这般高才,亏煞却要在市井酒肆里讨生活,怎不令人感叹、惋惜!冯某虽只是一芥布衣,但若有什么能帮的上忙的,姑娘尽管开口,冯某定当竭力!” 他的意思,原是怜惜这女孩儿年纪轻轻却要抛头露面各处讨生活,要知当时苏州府虽然繁华,但是街市上欺行霸市的,草莽间剪径打劫的却也不少,这一老一少走街串巷卖唱生活,必定有许多不便,况且这女孩儿生的清秀,万一遇见个心存不良的,结局也就难说了。 若茗听了他一番话,心知他极愿意帮这女儿脱出卖唱身份,安稳度日。只是该如何帮起?难不成要带回家去供养起来,教习读书写字?这女孩儿才艺便是声乐,终归还是要靠这行吃饭,或者便是嫁人――她忽然想到,叶水心既然正在筹建昆曲班子,这一老一少应当十分合适吧? 不料却听见那女孩儿清冷的声音:“多谢客官。小女子命该如此,并无怨言,不敢劳烦贵人。” 这是多时来这女孩儿头一次开口,虽然声音清亮,奈何语气间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倨傲,感觉十分疏远。 冯梦龙本是直性子的人,见她断然拒绝,倒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笑了一笑,道:“可惜了一段才情。” 端卿瞧见若茗目不转睛看着那女孩儿,流露出惋惜、同情、关心的神色,心中一动,他原本就宅心仁厚,要听曲无非想借机会多给点银子接济这两人,如今再见了若茗的神色,知道她极想帮忙,想了想道:“老丈,姑娘,在下有句冒昧的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女孩儿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老儿刚才听见她拒绝冯梦龙时口气生硬,脸上就有惭色,此刻听见端卿动问,赶紧回答:“客官尽管说,不妨事。” “我家就在前面不远,家父酷爱声乐,家里现有一个昆曲小班,正缺伴奏师傅,两位若是不嫌鄙陋,在下想延请二位暂且到我家屈就,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当真?”那老儿面露喜色,脱口而出。 注:1过卖,酒楼服务员。 2看菜,上正菜前只看不吃的小菜。 琴女Ⅲ 若茗在端卿开口时,便在猜测他是否会邀请两人到他家教习,没想到果然这么说,竟与自己心思一样,不由大乐,衔着笑意望向端卿,端卿乍见到如此温柔、甜蜜的目光,心内突地一跳,刹那间竟有些失神。 孰料那老儿一语未了,便听见女孩儿冷清的声音道:“达官贵人的宅子,贫民小户高攀不上,客官这份好意我们心领了,多谢。” 那老儿一脸喜色顿时黯淡,有些着急,脱口道:“琴儿,难得这位公子这么好心,不是比在外头飘着强?况且也不用再怕周……” “爷爷,”女孩儿急急拦住不让他说下去,咬着嘴唇道,“达官贵人的家,能是好进去的吗?” “你看这位公子彬彬有礼――再说,你怎么知道是达官贵人?”老儿还是不舍得,喃喃争辩。 “不是达官贵人,怎么养的起戏班?穷家小户谁有闲情弄这个?” 此时跑堂刚好上来招呼,接口道:“这公子爷是咱昆山有名的才子叶解元,他家老爷也是出了名的慈悲心肠,你两个要是去了,准保没错儿!” 老儿带着恳求的神色望着女孩儿,女孩儿仍然是淡淡地道:“爷爷,咱们跑江湖的比不得良人,还是走吧。” 连若茗也觉得奇怪了,忍不住道:“这位姑娘,若你是本地人,应当知道叶老爷爱才如命,待人宽厚,以姑娘的才艺定能得他另眼相待,老人家也不用四处漂泊,有何不好呢?” 女孩儿抬眼看了看她,似乎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多谢几位。小女不敢高攀。” 端卿近年来在外面闯荡,了解江湖上许多身不由己的事情,见她如此固执,心知必有难言之隐,也不强求,身边取出一包银子,连钱袋一起递过去道:“如此我们也不勉强,这点散碎银子姑娘先收着,权作报酬吧。” 女孩儿接过来,掂了掂分量不轻,脸上神色极是犹豫,最终福了一福,道:“多谢。” 老儿一脸失望,恋恋不舍向端卿看了看,叹一声正要走,只见先前的过卖一溜小跑上来对他说说:“刚才是你们在弹曲吧?湖上有位客人下帖子请你们呢。” 说着递过一张淡粉色花笺,女孩儿接过来看着,端卿离得近,影影绰绰瞟见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边角上几个字“清音难忘,特邀一聚,望勿推辞”。 女孩儿看完,对着老儿道:“爷爷,湖上有位客人要听曲,咱们这就过去吧。”说完又对端卿道,“多谢公子厚赐,告辞。” 两人慢慢走下楼去,若茗一时好奇,走到窗口看时,见她们一前一后上了湖边一只小小的画舫,跟着竹篙一点,悠悠荡荡向着藕花深处去了。 经过这么一个插曲,三个人都无心吃酒,冯梦龙道:“这女孩子年纪虽小,弹奏的手法倒很是老练,言谈之间也有一股子清气,倒像是个有来历的。” 端卿点头道:“只是不知她为何固执不肯到寒舍。虽说家下不是豪富,也颇过得,何况家父见到这样的人才必然另眼相看,说不定还要延请明师加以点拨,这女孩子的前途也就不可限量了。” 若茗也道:“我也奇怪,那老人家分明是动心了,只是拗不过那女孩儿。难道他家居然是孙女做主?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想来这些年四海飘零吃了不少苦,对人总有戒备之心吧。” 绣元在边上听着,不觉便有些伤感。她五岁时被人贩子拐卖到昆山,因为年纪小,老家、父母全忘记了,只模糊记得门前一树桃花,一架辘轳,还有灰色的砖墙。当时林云浦已经迹,将她买来后一直服侍若茗,相处的极好,渐渐将往事都淡忘了。 如今见了琵琶女,又听这几人言来语去说些江湖上飘荡的不易,将她一腔心事勾起,不觉心酸起来,偷眼看着窗外,指望能见着琵琶女的影子,谁知那只画舫早钻进荷叶丛中,不见踪迹。 绣元暗自惆怅许久,恍惚听到冯梦龙道:“这两人不知道被谁接了去,也听不见声音,我原说到时候乐声从水上传来,越动人呢。” 若茗笑道:“想必也是风雅之人,不然不会专门下了帖子来请。” 端卿道:“用粉色花笺,或者是个女子,况且一手簪花小楷。只是不知道谁家女眷居然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冯梦龙边笑边去斟酒:“我只说长洲诸人已经占尽风流了,想当初我一个好友曾经持了名刺拜访名噪一时的歌伎慧娘,只为了听她一曲《霓裳破》,此事被我当作风流楷模说了许久,没想到昆山女子也有这般情怀,真让我大开眼界。” 绣元本已经听得呆了,见他自斟自饮,这才回过神来,赶紧上前替他斟酒,冯梦龙随口道声“多谢”,绣元几时见人如此礼遇?红了脸赶紧退在一边。 三个人有的没的又聊了一阵子,若茗忽然想到:“先生,今日这琵琶女,你觉得可有几分像花魁娘子吗?冷傲、多才,神秘,若是照着她的样子写,应该挺有趣。” 冯梦龙想了想,摇头道:“不是很像,我想花魁应当是牡丹气质,琵琶女清冷孤傲,倒像腊梅。” 若茗眼珠一转:“不知道叫她去的女子又是何等样人?何种气质?没准儿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呢。” 这句话让冯梦龙眼前一亮,乐道:“勾起我多少想象,呵呵,还真是想见见这神秘女子了。” “不如就到外面走走?此时夜色未深,正是游湖的好时机。”端卿提议。 “好啊!”冯梦龙与若茗齐声道,两个丫头见主子即刻起身,赶紧跟了过来,对视一眼,心内窃喜:今天可要好好逛逛了。 ~~~~~~~~~~~~~~~~~~~~ 两更拉票,hoho 八 夜游Ⅰ 夜月虽未见踪影,早有多情人燃起明灯,一路映照。湖上人影憧憧,小舟穿梭于荷香柳浪之间,多有悠闲之人在船头或立或坐,饱看美景。 一行人沿着湖边随意走着,远远听见湖上甜脆的女声叫卖着“鲜藕红菱”,冯梦龙一时高兴,扬手招呼:“卖藕的,靠近岸来。” 一只小船瞬间便靠了过来,这时才瞧见叫卖的居然是三十来岁青布包头的船娘,难为声音还这么娇嫩。 待船停稳,船娘笑吟吟问道:“几位要些什么?有本地的嫩藕、红菱、蔗浆、鸡头、荸荠,北地里来的香浸林檎、蜜渍海棠、砌香樱桃、京白梨条,都只要二十文。” 冯梦龙兴致颇高,要了藕又要了蔗浆,若茗尝了尝樱桃,端卿饭后向来不吃零食,便给两个丫头买了红菱、鸡头和梨条,船娘一一递过,笑道:“几位客官慢用,这盛浆的碗用过了还要还回来的。” “好说。”冯梦龙一口喝干蔗浆,正要将碗递过去,又一条画舫撑过来,一个梳着小圆髻的小丫头一掀帘子钻出来,奶声奶气说:“船家,我家小姐要一碗蔗浆,加冰最好。” “马上就有,亏得我今年藏了些碎冰,若是别家多半还没有呢。”船娘一边笑,一边躬身钻去船舱,提出一个密封的小匣子,打开后却是碎冰,拿小匙细心舀了一匙,正要倒浆,忽听得画舫内一个柔媚的声音道:“小鬟,用这个盛浆。” 跟着一只削玉团冰的纤手伸出来,掌心托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绿玉碗,只有茶盏大小,听见那柔美的声音道:“船家休怪,用惯了自己的家什,也免得你等的心焦。” 船娘哪里会怪,笑道:“小姐的器具精致,我们的粗笨家伙怎么比得上。只是这么小一个盅子,你要吃亏了,我多给你一碗吧。” “不必,略尝尝罢了,又不是饮牛。”那声音带着笑意近了舱口,待船娘盛好浆,若茗只觉眼前一花,水晶步摇纷然轻响,小半边白的近乎透明的粉面在舱口一闪,绿玉碗已经接了进去,柔媚的声音道:“多谢船家,小鬟,给二钱银子。” “哎哟,太多了,一碗冰蔗浆才五十文。”船娘赶紧推辞。 那声音笑道:“难得你实心待我,多给我也是欢喜的,你收下吧。” 小鬟依言付了钱,闪身又钻进船舱。乘船的长竹篙在水深处一点,画舫荡开尺许,重又融入湖上风景。 仅是这半面,若茗已觉买浆的女子姿色非常,微笑道:“这买浆的女子美的紧呢。” 端卿道:“是么?未曾留意。” “应该是个美人儿。”船娘接过浆碗,插嘴道,“我没看真切,影影绰绰见着半边脸,唇红齿白的,端的标致。” 豆丁大着胆子道:“还很香,又不像寻常脂粉香,那条画舫一凑过来,一股子从未闻见过的香气。” 正在议论,忽然听见幽细的箫声传入耳中,冯梦龙一震:“呀,是刚刚楼上弹琵琶那爷俩!” 若茗留神听了一会子,因为曲调不同,况且又是洞箫独奏,一时也听不出所以然,唯有冯梦龙非常肯定地说:“定然是那爷俩,听声音更像是从刚才那条画舫里传来的,难道是她请了这两人?” 端卿道:“湖上的画舫看起来都差不多,一时半会儿很难分辨是不是那时候接走他俩的那条。” 若茗忽然觉得画舫中那女子精致的半边脸在眼前晃来晃去,一时好奇心上来,顽皮一笑:“不如我们追上去看看。” 端卿笑道:“素昧平生,有些唐突吧?” 冯梦龙却也兴致颇高:“都是游湖,咱们只装作无心的样子凑上去看看,若不是便悄悄回来罢了。” 若茗笑望端卿,轻声道:“可好?” 端卿哪里经得起她这样娇俏一问,当下便点头道:“好,跟过去看看。” 冯梦龙便对尚未离开的船娘道:“船家,我们有心结识刚才那位朋友,麻烦你载我们一程。” 船娘抿嘴一笑:“还要追去看美人儿?好吧,你们别乱闹就好。大哥,麻烦你撑船了。” 她家男人憨厚一笑,手中长篙撑牢了,朝着岸上说:“几位客官上船吧。” 一行人6续上船,若茗裙摆窄小行动不便,身子晃了晃没有站稳,端卿正要去扶,已见冯梦龙随手一搀接住了她,端卿正要问她有没有伤着,忽然见到她嫣红的俏脸,心中没来由一阵慌乱。 水上凉意更盛,荷香袭人,几个人舍不得美景,全站在船头欣赏,船娘笑道:“这条船太小,禁不住都站在一处,还是分开些站吧。” 冯梦龙闻言便去了船尾,若茗不由自主跟了去,端卿正要移步,心内又是一动:若跟了去,跟刚才全挤在船头有什么分别呢? 此时他无心再看景致,一双眼睛有意无意只在若茗和冯梦龙身上瞧着,但见她笑意盈盈,口中虽然说着话,眼睛里的敬仰、爱慕,全在冯梦龙身上萦绕。 端卿忽觉情绪低落,随手折下一支莲蓬,莲子还未成熟,撕开一角,绵绵缠缠尽是丝络。 小船行的更快了,乐声一点点近了,此时已不单是洞箫,更有琵琶,端卿听见冯梦龙笑道:“我说的不假吧,她两个就在这条画舫上。” 跟着是若茗的声音:“先生果然好耳力!” 端卿忍不住又看了看船尾并肩站着的两人,若茗娇小的身形嵌在渐沉的暮色中,更加纤弱,惹人怜惜。冯梦龙依旧是潇洒风度,负手迎风,髻上的带子飘飘忽忽,倒像他曾经看过的一幅画《滕王阁》――画中的王勃便是这样凭栏而立,意气风,不同的是,虽然都是才子,冯梦龙已非少年。 此念一出,端卿顿觉一滞:冯梦龙已经三十出头,难道还没有家室么? 夜游Ⅱ 两条船看看快要靠在一处,冯梦龙吩咐船家住了桨,不紧不慢荡在水上,静听临舟传来的乐声。 琵琶越来越急,越来越繁,四面水上一片寂静,唯有弦声嘈嘈切切,若茗微闭了双目,只觉自己也随着飘在空中,不知此身为谁。 正在心驰神鹜之际,咚的一声,琵琶住了,跟着听见轻柔的笑声,清脆的步摇撞击声,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几位一直跟着我,究竟所为何事?” 若茗睁开眼,迎面便见到一个柔美的女子轮廓,画舫的珠帘半挽,舱内高烧红烛,烛光在女子的背后映出一圈淡黄的晕圈,背了光看不清面目,唯听她柔媚的声音道:“我既已出来见你们,怎么你们倒不说话了?” 语声中夹杂几分戏谑,几分嘲弄,又有几分甜美可人,尽管若茗是个女子,也觉悦耳之极,不胜向往。 端卿拱手为礼,道:“冒昧相扰,万望见谅。我等方才在烟霞楼听了画舫上那位弹琵琶的姑娘一曲雅奏,不胜向往,见她上了小姐的画舫,忍不住远远跟着,希图再闻清音,不想扰了小姐兴致,恕罪,恕罪。” 女子笑道:“文绉绉的,好不客气,你们若只是想听曲,不妨到我船上来,不过我这里地方狭小,顶多只能再容下两人。” 众人见她如此大方,均是一惊。萍水相逢,又兼对方是男子,居然敢相邀过船,这女子的胆色委实令人另眼相看。 几人中要数冯梦龙最不拘礼,当下朗声道:“林姑娘,难得主人如此多情,我想去看看,你呢?” 若茗有些犹豫,难道撇下端卿不成?正是左右为难,听见端卿道:“若茗,你跟冯先生去吧,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若茗还未回答,那女子又是一笑:“好了,你们若都想过来,也不是没有法子,篆儿、清儿,你们出来。” 应声出来两个十七八岁的丫头,一穿水红一穿淡绿,齐声道:“小姐,什么事?” “你两个到那条船上去,有小鬟在这里伺候就行了。把跳板拿来搭上。” 两个丫头取来一条琴光黑漆跳板,上面横嵌着一条条铜线,大概是怕漆面太过光滑容易摔倒。跟着移来银烛台,照着船头,将跳板细心搭在两船之间,这才向若茗这边道:“几位客官请移尊步。” 烛光映出一个明亮的圈子,若茗这才有机会看清那女子的容貌。二十上下年纪,弯眉凤目,肤色白的近乎透明,上眼皮一颗小小的胭脂痣,透出几分撩人风情,鼻子小巧挺拔,薄薄两片红唇,并不见的如何艳丽,然而眼波不经意一扫间,竟有入骨的媚妍,勾魂夺魄。 端卿也借着烛光看清了她的模样,见她身着石榴红裙,绯香色抹胸外只是一件薄纱半臂,酥胸若隐若现,一双藕臂露在外面,腕上套着水晶钏、玛瑙镯,更衬的肌肤莹白如玉。头上饰虽然不多,却是件件贵重,比如鬓边那一串晶莹剔透的水晶步摇,在昆山只怕还找不出第二件。 端卿一时摸不透她的身份。若说是良家女子,哪有入夜时独自游湖,还邀约陌生人上船的?况且她穿着妍丽,也不是良家风范。若说是富家姬妾,又哪来这样的潇洒风度?除了这两种,唯有烟花女子了,但是身边又没有恩客,再说她通身的气派,也不像烟花场的风气。 他留了心,越觉得踌躇,有心止住若茗,免得她与来历不明的女子来往招惹非议,苦于一在船头一在船尾,况且已见她轻轻提起湘裙,准备上跳板了。 忽见那女子微启朱唇,向着豆丁、绣元笑道:“船尾两个丫头是服侍这位小姐的吧?你们小姐既然到我船上作客,你们正好与我的篆儿、清儿做伴,可好么?” 豆丁早觉得她声音悦耳之极,况且行动间一股天生的风流韵致,没来由便对她有许多好感,赶紧回答:“好,多谢小姐。” “谢我做什么?我把你们小姐请走了,撇下你两个冷冷清清的,你们莫要怪我才好。”女子笑语盈盈。 等三个人都到了画舫,篆儿和清儿才挪到小船上,顺手收了跳板。女子又向船娘道:“我的丫头就交给你了,姐姐多费心。” “应该的,应该的。”船娘也觉她十分可亲,一叠声应承道。 冯梦龙打一躬,道:“多谢小姐想邀,未敢请教小姐芳名?” 女子微微一笑:“相逢何必曾相识?也罢,我若不通姓名,你只管小姐小姐的叫,我也要听烦了的。小女姓柳,双名眉妩,人称眉娘。” “眉娘?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冯梦龙想了又想,最后摇头道,“又想不起在何处听过,许是我记错了。在下长洲冯梦龙,十分荣幸与小姐相识。” 柳眉妩似笑非笑:“原来是闻名吴下的冯先生,失敬。这两位呢?” 端卿拱手道:“在下昆山叶端卿,这位是林小姐若茗。” 柳眉妩一一见礼,又道:“琴默,刚才是这几位在烟霞楼听你弹曲么?” 若茗这才瞧见琵琶女爷俩坐在舱内的角落里,烛影恰好挡在身前,是以进来时竟未看见。 琵琶女听见柳眉妩的话,低声道:“正是。” 若茗不由暗自诧异,琵琶女在烟霞楼时何等矜持,不过片刻功夫居然就对柳眉妩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亦且乖乖坐在她船舱内,若是不认识的,恐怕还当她们是旧时相识呢。 冯梦龙也瞧见了琵琶女,笑道:“原来你叫琴默,好名字,名如其人。我巴巴地追过来,就是想再听听你的琵琶。” 琴默淡淡道:“客官错爱,愧不敢当。” 柳眉妩眼波一转,媚态横生:“这位冯先生是吴下有名的才子,精通音律,琴默,他能赏识你,正是你的福气,你这冷淡的性子倒要改改了,请他指点一二,定然受益匪浅。” 琴默听她这么说,神色才渐渐和暖,向着冯梦龙道:“果然吗?琴默的师傅没的早,学艺不精,琴默大着胆子问一声,冯先生闲暇时可否指点指点琴默?” 柳眉妩的笑像一支细羽撩拨的众人心痒痒:“琴默,你就这么空着手拜师不成?” ~~~~~~~~~~~~~~~~~~ 1月18号青云榜推荐喽,呵呵,鼓励自己一下:) 夜游Ⅲ 其实以冯梦龙的性情,拜不拜师的都无所谓,如果是琴默向他请教什么问题,肯定会倾囊相授。只是琴默脸皮薄,素来又孤介惯了,听见柳眉妩这么一笑,顿时面红耳赤,嗫嚅道:“是琴默失礼了,先生休怪……” “跟我不必拘礼。”冯梦龙呵呵一笑,“什么拜师不拜师的,我又不会弹琵琶,洞箫也是生手,我只是小时候曾经学过一点半点,略微看的懂曲谱罢了。” 琴默听他这么一说,不知该如何回答,求助似的望了柳眉妩一眼,柳眉妩一笑:“冯先生,琴默是个实心眼,你潇洒惯了,她听你这么你一说,反倒不知道怎么办了呢。” 冯梦龙奇道:“柳小姐的意思是?” 柳眉妩纤纤玉手在唇边虚掩,低头笑道:“叫我眉娘吧。冯先生,你是爽快人,我不跟你俗讲客套,你要是看琴默这孩子还能调教,就收她做徒弟,点拨点拨,也算是给她找个好出路。” “我并不是客套,你也应该看得出我不是讲客套的人。”冯梦龙认真回答,“我虽然略微知道音律,修为却不甚高,琴默姑娘的琵琶技艺天下无双,又能自行谱曲,我哪里敢托大?要我说冯某拜琴默姑娘为师还差不多。” 柳眉妩一声轻笑:“外间传言果真不假,冯梦龙果然是个与众不同的大才子!” 若茗知道她是感叹冯梦龙坦承技不如人,还要拜琴默为师,忍不住也是一笑,先时的想法再次浮上心头,于是又开口道:“琴默姑娘,先前在烟霞楼我们提过的叶老爷你还记得吗?若你真心想得明师指点,叶老爷再合适不过了。” 柳眉妩看了看若茗,笑道:“若茗姑娘是本地人?可否跟我说说叶老爷的情形?” 若茗对她极有好感,毫不迟疑回答道:“好。叶伯父与我家通家交好,这位叶公子便是叶伯父的长公子。叶伯父生平嗜书如命,酷爱音律,家中走动的大多是江浙一带有名的文人,时常在一起研习南曲,琢磨曲谱,家中的昆山戏班也是叶老爷亲自指点。” 琴默静静听着,并没有说话,倒是柳眉妩问道:“家中有戏班?敢是大户人家么!不知道最近有唱什么段子?” 端卿接口道:“近来家父在家中琢磨《牡丹亭》,前阵子戏班的小孩新学了《浣纱记》。” 柳眉妩转脸向琴默道:“琴儿,你听见了么?《牡丹亭》出来才几个月,他家就能排演,叶老爷定然十分了得。你愿意去吗?” 琴默的神情向往中夹杂矛盾、犹豫,许久才说:“姐姐,琴儿不愿到高门大户。”说完咬着嘴唇垂手站着,神色极为凄苦。 柳眉妩看了看她,垂下眼帘道:“既如此,也只好罢了。琴儿,你先跟着我吧,我虽然不通,总要给你找个通的人指点指点。” 若茗心中一点疑惑越来越重,琴默究竟有什么心结?为何一听见是豪门大户就这样畏惧,竟然肯放弃学艺?叶水心的为人她是极其敬仰的,巴不得能撮合琴默这个天分极高的女孩子拜在他门下,为何好事总难做成呢? 她看看端卿,端卿也看着她,低声道:“凡事皆有缘法,不可强求。” 柳眉妩见事已至此,知道琴默今天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师父了,于是笑说:“我空欢喜一场,到底没能办成。不如我作个小东,请大家喝一杯,不做师徒,作个朋友如何?” 众人互相看一眼,纷纷点头,柳眉妩便吩咐小鬟道:“去将蔷薇露拿来,再去摆些果子。” 又向众人道:“船上简陋,没什么好按酒5,且用些果子吧。” 小鬟流水价上菜,琴默的爷爷杨老儿帮着收拾,不多时便摆了一春台。若茗坐定一看,又吃了一惊,所用器皿一色是绿玉嵌水晶,这倒罢了,盘中居然有新鲜枇杷、雪梨、青枣等物,六月天气能吃到这些,难道柳眉妩有通天的本事不成? 柳眉妩就像看透了她的心思似的,微微一笑道:“这些都是朋友送的,要不是有这位手眼通天的朋友,小女子哪里尝得到这么新鲜的果子。” 几人把酒言欢,你一言我一语聊着,柳眉妩酒量极好,除与冯梦龙对饮外,谈话时也是酒不离手,不多时小鬟已经添换几次杯盏。若茗只饮了一杯就放下了,琴默滴酒未沾,只是默默陪坐。 又说了一会儿,柳眉妩道:“清谈无趣,不如行令,各位意下如何?” 端卿笑道:“好,就请眉娘出题。” 柳眉妩眼珠一转:“小鬟你来,在席上随便指一个东西。” 小鬟指了枇杷,柳眉妩抿嘴一笑:“这下可糟了,作茧自缚,这东西如何行令?不如以‘琵琶’为题,各人说一句,或诗或词或曲,说不上的便罚酒一杯,如何?”说完又笑望琴默,“你说可好?” 众人知道她打趣琴默弹琵琶,一时都笑了,琴默微红了脸,低声道:“我从未正经读过书,说不来。” 若茗只觉这个眉娘好生有趣,被她的兴致带动,不觉开口道:“若你肯为我们弹一曲,不说也罢。” 琴默点头道:“好,你们饮酒行令,我弹琵琶。” “这话不对,”冯梦龙也笑,“令是要行的,不过只有说不上来的才要饮酒,你这么一说,我们岂不是全得喝了?” 几个人都笑起来,柳眉妩轻轻拍了拍琴默,道:“亏得没叫你拜了这个冯师父,尽会挑眼。你快去弹吧,免得夜长梦多,又有什么纰漏落在他眼里。” 冯梦龙哈哈一笑:“眉娘,我有这么可恶吗?” 琵琶叮叮咚咚弹起来,柳眉妩先饮了一杯,笑道:“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1。琵琶二字在位,冯先生,你却要在第二处才好。” 冯梦龙略一思索,朗声道:“欲饮琵琶马上催2!”说完也是一杯。 端卿笑道:“那我便是第三处好了。忽闻水上琵琶声3。”说完也饮了一杯。 几人说完却都望着若茗――因为从冯梦龙开始,都是两字做一个节拍向后跳过,若茗这里端的是很难找到合适的诗词,几个人都笑着,看她怎么应对。 若茗略一思索,笑道:“看来落在后面没什么好处,且容我偷个懒钻个空子吧。我的也是词――小琼闲抱琵琶,雪香微透轻纱4。”说完轻轻抿了一口蔷薇露。 “妙啊!”冯梦龙抚掌大赞。 注:1宋-晏几道《临江仙》 2唐-王翰《凉州词》 3唐-白居易《琵琶行》 4宋-晏几道《清平乐》 5按酒,下酒菜。 夜游Ⅳ 柳眉妩右手拿着水晶杯,左手拍在右手腕上,笑的花枝乱颤:“妙极,我以晏几道开头,你便以晏几道结尾,妙,实在是妙!” 若茗笑道:“更妙的是琴默姑娘的话也说中了,我们几个全都乖乖的喝了酒,分明就是饮酒行令,哪里管有没有输呢!” 一句话提醒了众人,都大笑起来:“哎呀,居然忘了这事,好端端的又没输,咱们喝个什么劲儿呢!” 琴默被笑声感染,一时也没了平素的冷淡,放下琵琶道:“兴致起来,多喝几杯又有何妨呢。” “极是。”柳眉妩咯咯一笑,“我喝多了,晕的很。要是平时,我喝多了就要唱,只是今日诸位高人都在,我不敢献丑。” 若茗见她嘴上说着不敢献丑,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却透出狡黠笑意,因说道:“眉姐姐定然是天籁之音,小妹正准备洗耳恭听呢。” 柳眉妩笑的更开心了,脸色莹白中透出醉人红晕:“妹妹真会说话,好吧,我只当是真的,我要唱了。” 说完也不酝酿,张口便唱道:“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她眼波流转,眉间万种风情,吻边千般旖旎,再加上烛光鬓影,藕臂香肩,衬着水面隐隐雾气,远处阵阵荷香,一时娇艳如飞天魔女,即便是冯梦龙这样见多识广的也看的呆了。 歌声飘去许久,远远听见临舟零落的叫好声,柳眉妩笑着又是一杯,起身走至船头,道:“月白风清,好一个良宵!” 端卿先回过神来,赞道:“眉娘唱的是《牡丹亭》?这折戏还没在吴下流传开来,想不到竟然在这里听到!” 冯梦龙跟着道:“我也最喜欢这段――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说的多好!” “只可惜世事从未随人心愿。”也许是夜深的缘故,柳眉妩妩媚的笑里有一丝淡淡怅惘。 若茗见她伤感,连忙岔开话题:“姐姐刚还谦逊说是献丑,原来尽是哄我们,就是当年的韩娥1也不一定有这样的好嗓子呢!” “妹妹好甜一张嘴,像喝了桂花蜜似的。”柳眉妩笑着重又进舱,看了看琴默,道,“琴儿,你从公评来,果真好么?” 琴默道:“姐姐唱的极好。这曲子是谁做的?也真是好!” “临川的大才子汤显祖,可惜已经是头花白的老儿了,不然我倒想去见见他。”柳眉妩笑着坐下,招手唤小鬟端来一个小小锦墩斜倚着,微带慵懒道,“许久不曾唱,又喝了酒,喉咙里有些疼呢。” 冯梦龙忙取过雪梨,道:“这个是润喉的,你吃一点。” 柳眉妩接过来却并不吃,笑笑地看着他:“冯先生如此怜香惜玉。” 冯梦龙大笑:“太抬举我了!冯某粗人一个,怎么会知道这些香艳套路。再说,我眼中从来没有男女之分,只要是我的朋友,都是一样的真心相待。” “是眉娘唐突了。”柳眉妩浅浅一笑,“怪我用俗眼看你,误会你是风流男儿。” 若茗听见冯梦龙如此说,心中一紧,莫非前日他的关切也是无心?莫非他一直当自己是男子,像对端卿一样?没来由一阵慌乱,不由自主拿起杯子,咽了一大口。 冯梦龙此时酒也有了,况与柳眉妩言语甚是相得,便大胆问道:“眉娘,我胡乱问一句,你莫要怪我唐突。我想我与你素昧平生,你怎么如此大胆,居然邀我们上船?” “邀你上船又怎样?难道非要像防贼一样防着你们不成?”柳眉妩晕生双颊,微微闭了眼,柔若无骨的身子半倚着小鬟,“有什么好防的?如果你们是歹人,无非为财为色,财是身外之物,若想要尽管拿去,色么,我一身飘零,倒也不在乎。” 若茗三人早觉得她不是寻常女子,如今听了这番说辞,更加印证了先前的印象。这般美貌,这般豪气,又这般消沉,诸多矛盾集于她一人之身,却为她平添一种神秘魅力。 冯梦龙古道热肠,忍不住道:“眉娘,既然已经相识相交,有什么难处不妨告诉我,冯某虽然无能,也当尽心竭力为你分忧。” “我没有忧。”柳眉妩笑笑,坐直了身子,“不过是湖上风月太好,一时有所感怀罢了。冯大哥,多谢你。” 若茗心中又是一动。冯大哥,他的确有几分像兄长,柳眉妩这一声大哥,叫的多么自然,多么妩媚,哪个男人能不动心?可是自己呢,同样是对他深有好感,为什么不敢像柳眉妩一样流露呢? 不觉有些面红耳赤,流露什么?不过才认识几天,这是怎么了,满脑子胡思乱想。 若茗只觉心神不定,忍不住又是一大口酒,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按下了酒杯,轻声道:“这酒虽然甜,后劲却大,妹妹身子柔弱,少喝点吧。” 原来是端卿。若茗思绪纷乱,无意识的冲他一笑,端卿见她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双颊嫩红,别是一般娇俏模样,不觉也有些出神,赶紧别转了头。 柳眉妩又饮了几杯,想是倦了,独自走去船头坐着,侧着脸儿望月。月光像清溪一样洒在她光洁的皮肤上,却留不下一点沾染痕迹,临舟听曲的几个人远远望着她,不时有爱慕、赞叹的目光投来,甚至有多情人开始吟诗。 冯梦龙笑唤:“眉娘,快进来吧,莫非你要颠倒众生不成?” 柳眉妩回眸一笑,三分得意,三分倦意,三分冷寂:“他自癫狂,干卿底事2?” 待若茗等人从画舫出来时,夜已经深了,黑鸦鸦的湖面上唯有几星渔火,映着半天星斗,既清冷,又美好。 若茗酒有些多了,风一吹有些踉跄,端卿见状,赶紧上前扶住。冯梦龙酒兴正高,一路高声朗诵得意的诗句,悠哉游哉。唯有豆丁、绣元两个,没吃到酒席,也没逛成夜市,上眼皮亲着下眼皮,跌跌撞撞摸了回去。 端卿一直把若茗送进二门交给黄杏娘,这才告辞。若茗身子虽然绵软,头脑却是清醒,皱着眉道:“哥哥,你觉得眉娘是什么人呢?” 端卿素来谨慎,不肯妄言,只说:“性情中人。” 冯梦龙笑道:“女中豪士!可惜并未留下住址,只好看缘分能不能再见面了!” 黄杏娘唤丫头赶着做了醒酒汤,亲自喂若茗吃了,又留她在自己屋里睡。只是若茗睡了,当娘的却没法合眼,看着女儿娇嫩的容颜,黄杏娘陷入沉思:是不是该早点将她终身定了?难不成就让她这么跟着叶大公子深夜出游吗? 注:1韩娥,战国时韩国女子,在齐地卖唱,余音绕梁三日。因此有了“余音绕梁”这个成语。 2干卿底事,南唐冯延巳作《谒金门》,中有名句“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中主李?取笑他说:“‘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关你什么事)?”冯回答:“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也。”李?大喜。 九 议亲Ⅰ 翌日一早,端卿便过来问候,并带来了《喻世明言》的点校本,又道:“家父的意思,校对、注释、雕版在我家做,毕竟我们熟些,绣像、装订、行销交给你,你看可好?” 若茗早已想过多时,点头道:“极好。还有一件事,不知哥哥有没有听先生说起过他的想法?” “什么想法?我没什么印象。” “先生想套色刻印,增加插图数量,做成一个考究的本子。” 端卿沉吟了一会儿,道:“这样成本岂不是太高了?我只怕你们销起来有些困难。” “我也考虑了好久,想到了一个折中的法子,哥哥要听吗?” 端卿笑说:“我就知道没有你解决不了的事。你且说来听听。” “我想,并不必一部书只作一个版本,我们可以迎合不同家境的人,做不同的本子。比如套色版,印刷精良,图画清晰可观,定价要高出普通许多,专对富裕人家;绣像本,相对精致些,只用墨色、线装,中等家境的就买的起;还有一等,这是部小说集子,大约许多手头不太宽裕的也喜欢看,我一直在琢磨怎样弄出成本更低的版本。” 端卿边听边点头:“说的极是。若要成本低,把绣像全去了?” “这个倒在其次,绣像的底板只要出来了,管他翻刻多少次,人工费都是一样的,并不多花多少钱,关键是纸张、油墨、装订这些成本,要是有办法再缩减一些就好了。” 端卿想了想,道:“如果用次一点的纸呢?或者小幅纸张?” 一句话提醒了若茗,恍然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我时常觉得图书尺寸太大不好拿,看的时候也不方便,何不就弄出一个比寻常尺寸小许多的本子,既方便携带,又可节省成本呢?” 端卿赞道:“这个主意极好,市面上还没有这种尺寸的书。我又有个主意,如今家家都有放头巾的小箱子,尤其是读书人出门必定要随身带着巾箱,如果把咱们的书做成巾箱大小,能放进去随身拿着的,岂不是又便宜又迎合众人需要?” “太好了,哥哥想的真周全!”若茗喜上眉梢,站起来便道,“那我这就去找爹爹,告诉他这个主意去!” 端卿与她一同到了林云浦处,将刚才的主意说了一编,林云浦也是大赞,道:“我林家诸事都喜欢创新,??才兴起时也是我率先起用,如今有了巾箱本这个好主意,不怕别家书坊不红了眼!” 说完又想起一事,笑对端卿道,“当然也有你家的一份子,今后只怕你爹爹要埋怨说,家里头的书香都变成铜臭了,哈哈!” 端卿笑道:“如果真是那样,家父肯定要搬去别院图清净了。” 林云浦听了,又是大笑。说了会儿闲话,林云浦有客来访,若茗与端卿这才退下。 若茗送端卿出来,本要到书坊去看看,忽然想起一事,蹙眉道:“那位梁云林梁画师,几天都没有消息,不知道考虑的怎么样了。” 端卿道:“也就是两天的功夫,别着急,再等等吧。” 若茗心说,迫在眉睫,眼下如果开印,作??版的师傅顿时就成了头等重要的人物,李良柯靠不住,梁云林画的虽好,却没学过刻版,即便他现在来也要再磨练、引导一阵子呢,偏偏现在还没有下文。 只是林家的麻烦事,又不好跟端卿明说,于是道:“好,我再等两天吧,若再不来只有去市上找找了。” 送走了端卿,若茗反身又去了书坊,不多时林云浦也过来了,笑道:“你先回家吧,把书稿留下,我拿去跟李良柯商量绣像的事,你回去歇一天。” 若茗有些奇怪,这些日子以来林云浦很少亲自打理这些细活,怎么今天又要管?林云浦见她神色,笑道:“回去吧,爹好一阵子没来了,也该四处看看,跟老活计联络联络啦。” 若茗前脚走,后脚林福就鬼鬼祟祟来了,凑在林云浦耳边悄声道:“王媒婆瞅了一个合适的姑娘,出身清白,说是长得像极了老爷画上的人,待会儿就过来跟老爷细说说。” 原来林云浦纳妾之事自那日若茗一扰,虽说面上搁下了,心里哪舍得下?派林福去找了王媒婆几次,千叮咛万嘱咐要寻个合适的,昨天王媒婆回说有人了,要找个方便地方细细回禀,林云浦左思右想,觉得家里有几个姨娘和若茗的耳目不方便,就把人约到了书坊。 林云浦在茶室等着,没多会儿功夫林福带着王媒婆进来了。林云浦打眼看见王媒婆弄了一个绿头巾戴着,怕人认出来还涂了极厚的脂粉,忍不住噗哧一笑。待她走近了脱下头巾,一头横七竖八的假花东倒西歪趴在脑袋上,滑稽之极,又惹得他一阵笑。 王媒婆见他如此谨慎,连说亲都要乔装打扮了才能进来,只道是家里姨娘吃醋不许他娶,坐下后就絮絮叨叨说些“老爷是挣钱养家的人,不能由着女人闹”,又是什么“女人的话听不得”,林云浦心说,你哪里知道是谁管着我呢!见她絮叨的不耐烦,打断道: “你说的是谁家姑娘?” “哎哟,差点忘了,杨庄的闺女,好个模样,脸上嫩的掐出水来!老爷你看看,八字好的很,旺夫旺子,嫁过来就能添个大胖小子!”说着递过来一张红纸庚贴。 林云浦也不看,只问:“像我画上的人吗?” “像,怎么不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王媒婆胸脯拍的山响,“我做的媒,个个货真价实!” “既如此,你哪天带着我瞧瞧去吧。” 王媒婆顿时扭捏起来:“人家没出阁的黄花大闺女,怎么好随便看……” “费话,庄户的闺女,平时天天割草喂猪,出门干活的,你敢说没让男人看过吗?”林云浦知道肯给人做妾的多半是穷家的女儿,哪有这些看不看的规矩,直接打断王媒婆。 王媒婆像是没想到他这么难缠,撇着嘴道:“老爷想看,就看吧,只是有一件,这闺女眼神儿不大好……” “怎么个不好法?” “也没怎么不好,就是看东西不太清楚。” “哼,这就是你找的好模样!我只问你一句,十步之内能看见吗?” “这个,五步之内应该没问题……” “呸,你弄个瞎子来糊弄老爷!”林云浦大怒,拍案而起,“果然是媒人口,无量斗!给我滚出去!” 议亲Ⅱ 王媒婆灰溜溜走了,林福小心翼翼问道:“老爷,再找别的媒人?” “再等等吧。”林云浦有些烦躁,“下回找个有分寸的,这婆子以后不能用了。” “是,老爷。”林福低着头应道。 林云浦本来想在书坊多待会儿,关心关心生意,经过这么一扰兴致都没了,喝了杯茶就想回去,忽然想到好一阵子没见过叶水心,不如到他那里散心好了,于是带着林福,慢悠悠向着叶宅走去。 叶水心亲自来迎,两人寒暄了几句,林云浦便问:“怎么不见端卿、方卿?” “端卿今天忙着安排冯梦龙搬去别院住,方卿哪有几回老实待在家里呀,整天东游西荡没个正形。” 林云浦笑道:“年轻人嘛,难免贪玩。” “若都想你家若茗那么懂事就好了,比儿子强多了。” 林云浦一边谦逊着说:“女儿是人家的人,哪里比得上儿子,”一边又牵动心事,瞧瞧左右无人,低声道,“老叶,我有件事正要跟你商量。” “说吧,神神秘秘做什么。”叶水心看他谨慎的样子,只觉好笑。 “端卿可曾定亲吗?” “没有,倒是有几家曾经提过,不过他前些年还在读书,没上心考虑,你问这个做什么?” “老叶,咱们多年知交,我也不拐弯抹角了,咱们做个亲家你觉得怎么样?” 叶水心先是一愣,跟着笑起来:“好啊,我乐意之极,看中我家端卿了?跟忆茗?” “不是,若茗。” “忆茗不是大些吗?” “唉,忆茗这孩子内秀的厉害,上不得台面,我家这几年都是若茗帮着打理,女孩儿中间她也算得上出色的。老叶,跟你我就直说了,我觉得若茗配得上端卿这孩子,嫁过来也能做个贤内助,帮着打理书坊的事物,持家也没问题,忆茗呢,从来没做过这些,性子又腼腆,于男人的事业没什么帮助,没得耽误了端卿。” 叶水心道:“瞧你说的,自家孩子,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你觉得好应当差不多,我只是怕人家说做姐姐的没嫁妹妹倒先出阁了。再有,孩子们的终身大事,我也得跟内人商量商量。” “这是自然,肯定要嫂子肯了。”林云浦笑道,“我把话搁这儿了,我家贫民小户,出身低微,跟你家比不得,求你看在我这张老脸上别计较,善待茗儿。” 叶水心哈哈大笑:“亏你说得出!我跟你认识几十年,你见我几时夸耀过门庭、出身的?又来呕我。若茗这孩子非常能干,端卿能娶到她,是端卿的福分,什么贫民不贫民的,没得让人笑掉大牙!” 林云浦方才那番话,自然是谦逊,被叶水心点破,也不辩解,只是笑:“你家若是亏待了茗儿,我可是不依的。” “知道。”叶水心笑道,“不如就在这里吃饭,我让内人出来,一起说说这事,能定就定了,选个好日子下帖子,咱们就不操心了。” “不忙,我也没跟家里商量呢,你先跟嫂子说说,我回去跟若茗她娘也说说。今天书坊还有事,冯梦龙那本书送过去了,我得盯着他们早点把草图定下来,中午就不在这儿蹭饭了。” 叶水心想想道:“也好,我商议好了给你消息。” 林云浦出门时正是最热闹的中午,熙熙攘攘的人群将宽阔的拾翠街挤的水泄不通。林云浦一边走,一边闲看小摊上的玩器,忽然两顶青呢小轿擦着他的身子走过去,一个柔媚的女子声音道:“琴儿,就在前面找家店随便吃点子吧。” 林云浦觉得这个声音十分动人,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不打紧,另一顶轿子里的人刚好掀开轿帘一角,轻启朱唇说了个“好”字,林云浦乍一见这张脸,顿时如遭雷击,僵在一旁,多年来魂牵梦萦、时刻难忘的人,难道就在眼前吗? 他浑浑噩噩,如醉如痴的站着,眼看两顶轿子越走越远,这才反应过来,拔腿紧追不放,高喊:“茗儿,茗儿,是你吗?你等等我!” 他这一跑一喊,林福吓了一跳,赶紧跟着他,一边小声叫他:“老爷,老爷快停下来,人都看着呢!” 路人也吓了一跳,做生意的忘了报价,买东西的忘了还价,都眼巴巴瞧着这个衣冠楚楚的大男人疯一般追着两顶轿子大呼小叫。 林云浦喊了一阵子,轿中人终于听见了,一个便吩咐轿夫:“停下,看看是谁。” 林云浦一见轿子停了,跑得更快,气喘吁吁追上时,一把掀起轿帘,叫道:“茗儿,是你?” 轿中人一张淡白梨花面,笑意盈盈:“我不是茗儿,你要找谁?” 林云浦一看不是要找的人,愣了一下,跟着又去了另一顶轿子,刚要掀帘,帘内人已经挑起帘子,冷冷道:“你是何人,如此无礼!” 林云浦乍一见那张脸,又是一阵窒息,哽咽着道:“茗儿,是你吗?我想你想得好苦!” 帘内人冷然道:“你认错人了,我不叫茗儿。” 这句话像当头一声霹雳,林云浦懵了半晌,强打精神挣扎着一看,不错,眉眼极像,然而她是温柔似水,一往情深,帘内人却是冷口冷面,时刻戒备――况且,她若是活着,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眼前人却只有十五六岁。 原来,只是因为自己思念太久,记忆永远定格在了十八岁那年,永远记着她当时的模样,居然将几十年的光阴,硬生生抛在了脑后。 原来,只是错认。 议亲Ⅲ 林云浦颓然垂下胳膊,有气无力道:“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眼前人放下轿帘,那张魂牵梦萦、如此相似的脸立刻从林云浦眼前消失,唯听见另一顶轿中柔媚的声音:“琴儿,我们走吧。” “等等,”林云浦沙哑着嗓子道,“姑娘,对不起,姑娘,我想问一句,你是否认识凌茗?” 轿中许久不曾答话。 周围静悄悄的,林云浦几乎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又是许久,另一顶轿中的女子走出来,笑道:“怎么站在大街上也有这么多可说的,人都瞧着热闹呢。这位老爷,对不住,我们还有事,得先告辞了。” “等等,”林云浦忍不住往轿前一拦,“我只想问问,这位姑娘认不认得凌茗。” 女子笑道:“看你也是有身份的人,大街上这么拦着两个女人不放,岂不有失体面?” “对不住,这是我极重要的一个故人,我必须问。” 帘内人忽然挑起帘子:“我没听过凌茗这个名字。” 失望自脚心直透背心。林云浦强打精神又问:“敢问姑娘贵姓?” “闺名不便外传,见谅。”说完放下帘子,“姐姐,我们走吧。” 女子笑道:“你听见了吧?女孩儿家的姓名哪能随便说给陌生人?好了,我们要走了,麻烦让让。” 林福大着胆子上前搀住林云浦,强拉在一边,林云浦眼睁睁看着两顶轿子再次走远,伤感、愤怒、悔恨,若干种情绪纠缠着,恨不能倾尽所有,换回几十年前相聚的时光。 黄杏娘吃了中饭正在挑绣,丫头迎儿过来说叶家二公子来了,和两位小姐在花园里闲走。黄杏娘一腔心事又被挑起来,闷闷的住了针,紧锁双眉。 两个女儿,一个亲生,一个是好姐姐唯一的血脉,这个嫁字,究竟许给哪个?端卿虽好,却只有一个,方卿也不是不好,可是他那小孩脾气,若茗跟了他,难道倒要替他操心?可是若给了端卿,岂不是委屈了忆茗?或者再给若茗寻个好人家?可是谁家孩子比端卿好!何况,若茗是庶出,攀起亲来要吃亏的,这点不比忆茗。 正在委决不下,忽然见林云浦失魂落魄走进来,黄杏娘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迎着,又道:“老爷吃了饭没有?” 林云浦不答话,只是痴痴走着,黄杏娘挪过椅子,他便闷头坐下,两眼直直的瞧着前头空无一物的粉墙。 黄杏娘不知怎么回事,顿时慌了,又不敢喊,怕惊了别的姊妹闹起来更不好,只得低声道:“老爷,老爷你怎么了?”一边死命摇他的胳膊,又急的掐人中。 折腾了半刻钟功夫,黄杏娘急出了一头汗,身边的丫头婆子也慌了手脚,乱嚷着中了邪,要去烧纸祷告。黄杏娘急火上来,怒道:“满嘴里胡说什么,哪有好端端在家烧纸的!还不快给老爷端参汤来!” 小燕慌里慌张要跑出去,黄杏娘又叫住她:“慢着,别什么事都带在脸上,定定神再出去,别说老爷有事,人问起时说是我要的。” 小燕出去没多会,抖着手端来了参汤,黄杏娘咬牙给林云浦灌下去,半天才见他一行热泪滚出来,整个人还了魂一样,长叹一声倒在榻上,摆手道:“你们都出去。” 丫头婆子糊里糊涂出去,黄杏娘跟到门外,板着脸道:“今天的事不许乱说,听见没有?要让我听见有人乱嚼舌头,立刻打三十板子撵出去!” 这些下人几时见过她这样声色俱厉的模样?黄杏娘一向和气,下人虽然敬她,却不怕她,今天这么几出,都有些怕起来,想不到这么和气的人也有这么厉害的一面,战战兢兢点点头,赶紧退了下去。 黄杏娘自己也定了定神,这才进门,不敢坐榻上,挪来一把小椅子放在榻前,又泡上一杯普洱端到跟前,轻轻替林云浦摇扇子。 林云浦闭着眼睛躺了好久,伸出手接过茶杯,一口吸干,又是一声长叹,道:“杏娘,你年轻时可曾喜欢过什么人吗?” 黄杏娘蓦地红了脸,轻声道:“老爷说什么话呢。” “唉,你不肯说,那也罢了。杏娘,今天我去见了叶水心,他答应了这门亲事。” “什么亲事?” “若茗跟端卿的亲事。” 黄杏娘吓了一跳:“你说若茗跟端卿?那忆茗怎么办?” “再找个人家吧。”林云浦坐起来,神色如常,“没听说林家的女儿嫁不出去的。” “可是谁家比得上叶家好呢?”黄杏娘心里突突直跳,若茗跟端卿,再好不过,可是忆茗,杨月娥唯一的骨肉,难道要委屈她? “叶家再好,端卿只有一个。你不觉得端卿那孩子本来就跟若茗更加要好吗?” 黄杏娘点点头:“是要亲近一些。只是大姐只有忆茗一个女儿,她又大着两岁,是不是该先定下她的亲事?” “再说吧,反正若茗的事也只是商议,真正下聘什么的,还要往后放放,等忆茗找到合适人家再说吧。我不忍心亏了若茗,几个孩子中间就她跟端卿出色,不能这么埋没了。” 黄杏娘惴惴许久,忍不住又道:“那老爷以后多留心,想着替忆茗找个好人家。” “这我知道。”林云浦站起来走了两步,忽然道,“杏娘,今天的事不要人让任何人知道。” “若茗的亲事?” “不,我是说我。”林云浦看住她,“我也有不快活的时候,也只能在你跟前如此,我不希望别人知道。” 黄杏娘点头道:“老爷放心,下人我已经叮嘱过了。” “好。杏娘,还有一事,我想了很久。月娥去后,我一直没有续弦……” 黄杏娘心内咚咚直跳,他要续弦?原来不是娶妾,是要再迎进门一个妻子? “杏娘,既然若茗要嫁叶家,我不能委屈她,叶水心虽然不计较门阀,但我家本就差他家一截,若茗又是庶出,若作了叶家长媳,只怕下人不服她管。所以,我想将你扶正。” 黄杏娘眼前一花,身子晃了晃。多少年了,她一颗心扑在这个男人身上,喜他所喜,忧他所忧,为他持家,为他生儿育女,他却从来吝于给她一个妻子的名分。直到如今。 直到如今,因为要给女儿名分,他才肯给自己一个名分。 两行泪滚落下来。林云浦看见了,只道是她欢喜,摇摇手道:“哭什么,你也熬了这么多年。过两天我就说给家里人知道,按着迎娶正房的规矩把事情办了吧。” 十 冤家Ⅰ 若茗姊妹两个陪着方卿走了多时,方卿七短八长说了许多闲话,最后才说道:“前天的功课现如今没做完呢,中午没敢回去,在外头胡乱吃了一顿,下午我也不想回去,免得听我爹唠叨。” 若茗、忆茗相视一笑,若茗道:“你再这样胡闹,当心叶伯父上门来找你。” “又吓我!”方卿冲她做了个鬼脸,“我爹生气归生气,在外面却极少说我不好,我猜他是爱面子,怕人家笑话我。” 忆茗一句话憋在心里老半天了,这时候大着胆子问道:“端卿哥哥在家做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啊,左右是生意上的事。我哥这次回来就成了大忙人,天天往外头跑,都没人替我做功课了。” 若茗咯咯一笑:“看来你以后得自己操心了。” 忆茗又追问一句:“端卿哥哥有没有说最近到我家来?” “他昨天不是来过了吗?不信你问若茗。”方卿奇道。 “是呀,昨天端卿哥哥到书坊来了,商量完事情又吃了晚饭才回去的。”若茗回答。 “对呀,”方卿想起来就有些不满,“我还为这事生气来着。若茗,你们真不仗义,跑出去玩到那会子也不叫上我!早起我听见我哥说了一嘴,你们昨晚上还游湖听曲了?真是的,明知道人家最喜欢这些,偏偏不叫我。” 忆茗心头如有小鹿乱撞,这么说妹妹昨天跟他在一起?他为何不肯到家来,只要去书坊找妹妹? 又听见若茗笑着解释:“不是啦,怎么会专门撇下你?昨天冯梦龙先生也在,是为了款待他临时想起来去的,下回一定叫你,好么?” 方卿拍手道:“就这么定了,下回不许耍赖!” 三人正说着,忽然见绣元笑嘻嘻找过来,道:“小姐,前头门房上说有人找林公子。” 方卿抢着问:“什么林公子?” 忆茗疑惑的看着绣元,没有吭声。 若茗听着没头没脑,便问:“林公子?难道找老爷?” 绣元得意地笑:“嘻嘻,要是找老爷就好办了,不过不是。那人说要找一个十六七岁,瘦瘦小小的林公子,还说是穿黄衣的。小姐,你猜是谁?” 若茗猛一下想到了,难道是那天与自己打赌的白衣少年?当时自己男装,又说了拾翠街林宅,他便误会成林家公子了。 想到这里忍不住也笑了:“门房怎么回的?” “门房当然说没有了,说家里只有老爷。那人不依不饶,就是不肯走,非要见林公子,门房给缠的没办法了,就让小厮到后面问问怎么回事,我一听就晓得是小姐。” “你这丫头,怎么知道是我?”若茗笑嘻嘻地问方卿,“你说怎么办?去见他还是不见?” 方卿还糊涂着呢,挠着头道:“没听明白,什么林公子,怎们又成了你?” “你不记得了?前天我不是扮成男人到你家去见冯先生吗?回来碰见一个人,斗了点儿气,末了他留了住址说还要找我,我就也留了,想来他一直把我当成男人,如今打上门来了呢!” “真的?要不要紧?为什么事情斗气?他是来找茬的吗?要不要我叫几个家人过来?”方卿以为是来“寻仇”的,顿时紧张起来。 “没大事,意气相争罢了,我还是出去把话说开了吧。”若茗抿嘴一笑,“你们要出去吗?” 忆茗摇头:“我不想见外人。” “我去!”方卿摩拳擦掌,“真好玩!下回你再扮次男人好了,看还能不能遇上这种事!” 若茗笑着带他一起出去,果然见到白衣少年傲然站在门外。若茗上前施了一礼道:“这位兄台,劳你久等了。” 白衣少年等的原是跟自己打赌的男儿,谁想出来一个娇俏女孩,有些迟疑,问道:“你是……” “我便是你要找的人。” “你是女子?”白衣少年愣了,半晌才道,“原来你是女子!好,我本来还想再与你一较高下,现在看来没有必要了,我认输。” “为什么?” “这还用说吗?你一个女子有这样的修为也算是大不容易了,我是男人,不跟你争。” 若茗见他虽然服输,但是言内言外的意思,总归是说女子应该不如男子,一股好胜之气又被他挑起来,便道:“谁说女子就一定不如你们?难道李清照、薛涛都是浪得虚名吗?再说,难道男子就一定高人一等吗?古往今来那些败家亡国的,哪个不是男子?” 白衣少年微微一笑,道:“女子中也有出类拔萃的,但未必是阁下;男子中也有不成气候的,但必定不是在下。” 若茗见他态度倨傲,言语无礼,顿时无名火起,冷冷道:“我未必出类拔萃,阁下也未必成的了气候。且看阁下口服心不服的窘态,便知心高气傲,可惜眼高手低。” “岂有此理!”白衣少年终于忍不住了,“我见你是女子,所以才认输服软,你妇道人家如此咄咄逼人,敢问是什么礼数?” “你七尺男儿如此输不起,敢问又是什么礼数?” 白衣少年一时语塞,脸色由白转红,再由红转白,显然从未受过别人如此抢白,口头上又斗不过,只好憋了一肚子闷气。 若茗一语出口,虽然快意,又微微觉得太过刻薄,毕竟多年来学的还是温柔敦厚这一套,当着众人的面跟人如此过不去不是她的做派,于是转着眼珠开始寻思回旋余地。 她还没想出来,已经看见白衣少年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道:“罢了,今日真是一败涂地,连斗嘴都棋差一着,晦气。” 若茗还没说话,方卿已经笑起来:“什么晦气,比不过就认输嘛,有什么了不得的。” 白衣少年虽然不甘,到底也是心性聪明,处世机敏的人,眼看人家比自己高明,又觉得堂堂男儿如此小肚鸡肠到底说不过去,于是转念笑道:“是了,是我不对,输便输了,哪有输了还纠缠不休的道理?我这里给你赔不是了!”说着便向若茗一躬到底。 ~~~~~~~~~~~~~~~~~~~~~~~~~~~~~~~~~~ 好多对冤家,只是不知道哪几个冤家最终修成正果…… 冤家Ⅱ 若茗没想到他忽然说出这么一番话,一时也愣了。以为他如此盛气凌人,必然针锋相对到底,哪知道居然转变如此之快,难道自己骂错了,他并不是气量狭窄的小人,而是心胸豁达的好男儿? 这么一想更加觉得自己过于刻薄,赶紧还礼,红着脸道:“小女无知冒犯,言语孟浪之处,请兄台莫怪。” 白衣少年原本只是迫于情势,不得不认输,见她如此谦和,自己倒惭愧起来,心说,难道我堂堂男儿,居然如此不能容人,看见比自己强的就不甘心吗?亏煞人家年纪轻轻的女孩子,还有这种肚量呢! 这才心悦诚服一抱拳,笑道:“没想到姑娘如此大度,倒是在下戴眼看人,从头到尾都错了,这里给你赔不是了。” 若茗见他如此真诚,知道先前的不快已经化解,赶紧笑道:“兄台过谦,小女心浮气燥,出口冲撞,多亏兄台大人大量不跟我计较,我也就惭愧的很哪!” 白衣少年摇头道:“哪里是你心浮气燥,分明是我嘛!想我一向眼高于顶,以为天底下没几个胜的过我的,谁知头一回出来游历就遇到小姐这样的高才,想来老天也要告诫我不可如此倨傲,让我知道天底下不单男儿,女子也决不是可以小觑的!” 方卿哈哈一笑:“你们两个真逗,刚才吵成那样,如今又对赔不是,这唱的是哪出戏!” 若茗忍不住也笑了,方才的不满烟消云散,因道:“兄台过奖,我这小女子儒家大义学的不好,火气一上来温柔敦厚的道理就扔到爪哇国了。刚才得罪了,望你看在我年轻不懂事的份上,别与我计较。” “这么说我就更惭愧了,”白衣少年见她一再给自己台阶下,越觉得眼前之人可亲可爱,赶紧道,“你这么年轻就有这样的才学、见识、器量,跟你一比我真是白活了多年,没一点儿长进。” “好啦,你俩别再互相夸奖了,有富余的话夸我一两句好了。”方卿被晾了多时,忍不住再次插嘴。 白衣少年呵呵一笑:“我可不是虚夸,这位小姐的才学、识见,的确非同反响,我从前坐井观天,尽看见自己的好处,真称得上妄自尊大,唉,惭愧,惭愧。” 方卿笑道:“你客套了这么久,我们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呵呵,失礼了,居然还未通名。在下余天锡,敢问两位高姓大名?” “小女林若茗。” “我叫叶方卿。” “哦,想起来了,林小姐那天是跟叶解元一起的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叶解元名讳是‘端卿’,敢是方卿兄弟的亲眷么?”余天锡立刻想起来了。 “那是我哥,不过我可没他那么大学问,也不会赏什么诗啊画的,你要是找人赌赛,还是若茗和我哥吧,我看热闹就行。”端卿笑嘻嘻的说道。 余天锡见他天真烂漫,一团孩气,只觉十分有趣,便道:“余某果然侥幸,到昆山不过几天就能与几位结识,也明白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看来老一辈常说游遍天下方可自夸于人前,真真是至理名言了。” “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嘛,你跟若茗不打不成交,呵呵,连带着我也看了场好热闹。”端卿又抢着回答。 若茗见他脱口而出“冤家”两个字,不觉脸上一红,还好她深知方卿为人,料他是无心乱讲,于是岔开话题道:“余兄此次到昆山,是寻亲还是访友?” “算是访友吧,有一个朋友近日在昆山,恰好我也想出来走走,就借口找他出来了。也是天幸,又结识了你们几位朋友。” 若茗见他说是访友,不好细问,又道:“那日的梁画师后来去找过你吗?” “没有,”余天锡脸上流露出遗憾的神色,“我也一直想再见见他,谁知道杳无音讯。怎么,他来找过你吗?” “也没有,我也等的心焦。” “你等他?有什么要紧事吗?” 原来余天锡那天走的早,若茗邀请梁云林到林家书坊的话他并未听见,是以不知若茗为何要找他。 若茗将事情大致说了一下,余天锡笑道:“原来林姑娘是做书本生意的,好个风雅的买卖。梁云林如果能来,可谓得其所哉,我先替他高兴。” “就怕他不来,一连几天了,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不然我和你再去集市看看,或者他还在附近卖画?” 一句话提醒了若茗,想起昨天便说要去找梁云林,今天刚好是个闲空,于是道:“那样岂不是太麻烦余兄了吗?”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反正我也是闲人,再说我也想见见梁画师,再跟他买张画――上回那张被你抢去了。” 若茗抿嘴一笑:“画还在我家里收着,余兄若是不嫌弃,就送给你吧,全当是我赔罪。” “果真?早知如此,我那天何必与你针锋相对呢?早些把酒言欢,岂不是早就拿到画了?”余天锡大笑。 若茗将人安排在客房稍坐,自己反身回内宅取画,回来时正碰上忆茗,随口问道:“我要去街上走走,姐姐去吗?” 谁料忆茗竟然回答:“也好。” 这回答在若茗意料之外,不由笑起来:“我以为姐姐还要像往常一样不出去呢!” 忆茗红了脸,小声道:“莫非你不是诚心邀我?那罢了,我不去了。” 若茗赶紧拉着她的手,笑道:“姐姐想到哪里去了?早想叫你一起了,娘总说你身子弱,要你在家静养,我也不好多说的。难得你今天有兴致,我可顾不得娘唠叨了,说什么也要把你拉出去。” 两个人手挽手来到前面,方卿见了也奇怪:“林姐姐也出门?好啊,就差我哥了!” “你哥哥不去吗?”忆茗脱口问道,说完才看见边上有个陌生男子,立刻红了脸,低头拈着衣带不敢则声。 “我哥还没过来呢,不过我想他应该也快办完事了,没准儿路上就能碰见。林姐姐,这位是我们新结识的余公子,咱们几个一起出去。” 忆茗低着头福了一福,声若蚊蚋道:“见过余公子。” 余天锡还礼道:“在下余天锡。” 若茗替忆茗回道:“这是我姐姐忆茗。” 余天锡点点头,心说,这个姐姐好生害羞,话还没说几句已经红了脸,跟妹妹比起来,全然是两种人。 ~~~~~~~~~~~~~~~~~~~~~~~~~~~~~~~~~~~~~~~~~~ 忽然想起红楼里林妹妹听说贾母那句“不是冤家不聚头”,那一种感慨,何止是思绪万千…… 冤家Ⅲ 几个人在附近集市上随意逛着,说是寻找梁云林,一半也是为了自己散心。这样玩了小半个时辰,仍未见到梁云林的影子,忆茗低声说:“若茗,我有些累了,家去吧。” 观棋听见了,赶紧过来扶住她,若茗心知这个姐姐一向极少出门,身子娇弱,今天能走这么长时间委实是破天荒,于是道:“也好,我跟你一起回去。” 余天锡听见了,道:“我送你们吧。” 一语未了,若茗忽见忆茗眼睛一亮,跟着羞涩笑道:“不用了,再走走吧。” 若茗正不明白为什么,已看见端卿迎面赶来,老远就说:“想不到在街上也能遇见你们。” 方卿奔过去拉住他说:“早想着能不能在这儿遇见你,哈,说曹操曹操到!” 说话间已经走近了,若茗问:“别院那边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先生很满意,呵呵,这下可以安心修书了。”说着话见了忆茗,笑道,“林妹妹也来了?” 忆茗红着脸低声道:“是,偶尔出来走走。” 若茗笑道:“你只看见姐姐,旁边还躲着一个人呢!” 原来余天锡故意躲在一个玩器摊的货架后边,是以端卿并未现。如今听若茗说出来,这才现身,拱手道:“叶解元,幸会。” 端卿乍一见他,吃了一惊,道:“是你?怎么你们在一起?” “他们啊,斗嘴斗了半天斗成朋友了,你说好玩不好玩。”方卿笑嘻嘻地解释道。 “瞧你,说了半天连名字都不告诉哥哥。”若茗嗔道,“端卿哥哥,这位是余天锡余公子。” 端卿赶紧行礼,又道:“早有心结识,没想到被若茗抢了先。” 余天锡笑道:“前日在画摊上余某无礼冲撞,解元公可别计较啊。” 端卿见他彬彬有礼,与前些天的傲慢截然不同,又觉奇怪,又觉有趣,不由望了若茗一眼,若茗猜到他的心思,冲他眨了眨眼睛。 这么一闹,原先说回家的事也不再提起,因为是新结识,不免问了问年龄,原来端卿最大,余天锡次之,跟着是忆茗、方卿、若茗,方卿早“余大哥余大哥”的叫了起来。 几个青年男女年纪相仿,正是爱说爱动的时候,一路上讲些昆山的风土人情,又说些彼此仰慕的话,转眼又是一个多时辰过去了。 看看天色不早,端卿道:“余公子,不如到寒舍稍坐,给我个尽地主之谊的机会,小酌几杯。” 余天锡道:“不打扰了,叶兄家有父母,老人家多半喜欢清净,人多了闹得厉害,反而不好。不如改天兄弟做东,在外面聚一聚吧。” 若茗笑道:“余兄不必担心,叶伯父素来开通,最不怕人烦的,端卿哥哥家里整天高朋满座,全昆山有意思的都在他家出入,若是你通晓音律,或者有几本宋版好书,叶伯父更是要把你当作贵宾呢!“ “只可惜我既不通晓音律,书也不在身边,只有两袖清风,外带一张大嘴,万一给人当成打秋风的撵了出来,那可怎么好!”余天锡大笑。 说笑归说笑,余天锡因为执意不肯到叶家,端卿又着急回去向父亲禀报今天的事情,到底街头话别,各自走开。临走时余天锡殷勤道:“叶公子,林小姐,我就住在运来客栈,房号你们也知道,如果有空闲一定要来聚聚呀!” “一定,余公子如果有空闲也不妨到寒舍喝杯茶,家父必然欢迎之至。”端卿道。 若茗在旁附和:“去过端卿哥哥家里之后,不妨再到拾翠街会会林公子。” 余天锡大笑:“余某三生有幸与几位结识,他日必定准备酒肴,与各位细说交情!” 几个人看着他一步步走远了,这才恋恋不舍回头向家走去。方卿顾着问若茗前几天送给她的白鹦鹉雪影与绿影相处的好不好,落到了后面,端卿和忆茗走在前面,端卿有心攀谈几句,无奈两个人平时极少相处,一时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正在尴尬,忽然听见忆茗极低的声音问他:“叶公子,最近很忙吗?一直没见你来我家。” 端卿一边奇怪她居然主动说话,一边回答道:“最近生意上有些事,忙了点,不过经常到书坊去。” “常常见到若茗吗?她怎么也没带你到后面逛逛?”忆茗红着脸又问。 “大概是都比较忙吧,妹妹有什么事吗?”端卿觉得她问得奇怪,忍不住问道。 “没事,没有什么。”忆茗赶紧垂下头。 又走了几步,端卿见她不再说话,以为是自己刚才唐突,于是主动道:“忆茗妹妹近来有空吗?上次说到我家听戏,这阵子一直没时间,我今天回去跟父亲说说,瞅个好时间来接你。” “有空。”忆茗头垂的更低了,又是欢喜又是羞涩,“若是说好了我自己过去,叶公子跟我爹爹说一声就行了。” “那怎么可以,肯定是要来接妹妹们的。”端卿笑道,“等我手头的事情稍微缓缓,我就跟父亲说。” “若茗有空吗?她要是很忙的话,只好再往后推推了。”忆茗心头如有小鹿乱跳,紧张到了极点,生怕他说若茗很忙,最近安排不了。 端卿并没有多想,随口说:“没关系,若茗一向是忙人,要是她脱不开身我就单独接你过去,反正若茗也不怎么在意听戏。” “当真?”忆茗惊喜地仰起脸,“那就多劳哥哥了,到时候你也在吗?” 端卿从未听她叫“哥哥”,一向是疏远的“叶公子”三字,乍听她这么一叫,有些怪异的感觉,不由看了她一眼,但见她细细双眉下一双眼睛熠熠闪光,十分欢喜的模样。 端卿见她这样,还以为是为了听戏的事,笑说:“我要是有空就来陪你,若是脱不开身,反正方卿也在。” 忆茗神色一黯,轻声道:“那就等你有空再说吧。” 端卿笑道:“我这些天忙来忙去,谁知道什么时候有空。左右方卿在家,别为了我又让你等。” “我等着哥哥吧。”忆茗小声但是坚决的回答。 端卿正要再劝,方卿赶了上来:“哥,若茗说绿影居然打了雪影!” ~~~~~~~~~~~~~~~~~~~~~~~~~~~~~~~~~~~~~~~~~~~~~~~~~~~ 倒霉的一天,烦死了!!!! 冤家Ⅳ 自从方卿把白鹦鹉雪影送给若茗的那天起,她就一直为了书坊的事跑来跑去,加上又与冯梦龙几次会面,其实并没有多少时间与两只小宠物逗乐。不过下午听见绣元提了一句,说是绿影霸道得很,容不下外客,把雪影啄的掉了一地毛,因此方卿问起时就跟他照实说了。 方卿听了紧张半天,说:“绿影也太霸道了,我去教训教训他。”说完了想起是若茗的鹦鹉,恨道:“偏偏是你的宝贝,打又打不得,你得让我骂它几句。” 若茗咯咯一笑:“不过是玩意儿罢了,你也这么认真。” “那也不行,我好心让雪影去陪它,他还欺负人家!我去跟我哥说。”方卿说着赶上端卿,道“哥,绿影打了雪影。”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端卿听的直愣,半天才道:“什么绿影雪影的,听得我糊涂。” “鹦鹉呀,你忘了?上次给若茗的白鹦鹉呀,被她的绿影打了!” 端卿见他这么着忙,原来是说这些没要紧的,忍不住笑了:“你呀,尽关心这些没要紧的事。” “怎么没要紧?我要赶紧看看去,绿影这家伙平时看着蔫头蔫脑的,原来这么坏。”方卿郁闷地说。 忆茗本来还有好多话,见方卿赶了过来,不好再说,跟着听见他要去看鹦鹉,心里一喜,便道:“即然这样,今天就到我家里吃晚饭吧。” 若茗过来时正好听见,也道:“对呀,晚上在我家吃吧。” 端卿道:“不然方卿跟你们去吧,我得回去把今天的事跟父亲回禀清楚,免得他老人家挂念。” “有什么要紧,不过吃个饭的功夫,夜里再跟爹说不是一样嘛。”方卿疑心想去,使劲在旁边撺掇。 忆茗也殷切地望住他,虽然不说话,脸上却尽是恳求的神色,若茗见了只觉得奇怪。 端卿有些为难,一大早起来跟若茗商量了几种版本行以后,便一直忙着冯梦龙迁居的事,跟着又是余天锡,一天的事都没向叶水心汇报,也不知道老人家什么想法,他既想赶紧回去,又怕扫了大伙的兴致,尤其是若茗的兴致,于是问她:“你说呢?” “你要是着急就先回去吧,伯父等你回话也好久了。方卿哥哥要看雪影就顺便到我家吃晚饭吧,也免得伯父‘拷问’他的功课。”若茗笑眯眯地说。 端卿这才放下心来,道:“也好,那我就回去了。方儿,你赶紧把功课补上吧,别惹父亲生气。” 方卿吐了吐舌头:“好啦,明天一定做。” 恰在此时,听见忆茗低声说:“那我们送你回去吧。” 这话一说出口,不仅若茗、端卿觉得怪异,就是忆茗自己,也是窘迫万分。她心心念念只要和端卿多相处片刻,哪怕是送他到家的这一刻钟路程也好,可又怕别人看出自己的心思,于是刻意说“我们”,把其他人也拉上,没想到听上去意图仍是那么明显,除了大大咧咧的方卿,其他人都觉察到了。 若茗心道,姐姐今天怎么了,忽然对端卿这么关注?莫非刚才端卿说了冯梦龙的事她也有兴趣? 端卿却以为忆茗是惦记着听戏的事,赶紧宽解她:“妹妹别着急,听戏的事这一两天我得了闲空必定安排。” 若茗红着脸,又羞又怕。羞的是说话不留神,露了行迹,怕的是若茗心思灵透,会不会被她看出来回家告诉二娘。等听见端卿说听戏,暗自松了一口气,赶紧说:“不急,你记着就行。”说完又有些惆怅,或者他觉察出来更好? 林家在东,叶家在西,端卿到了路口与众人告别后向西边走去,若茗与方卿说着话一路朝东,忆茗见他俩没注意,忍不住频频回头目送,眼看那个温暖的身影一步步,一步步,渐渐走的远了。 忆茗忽然有无尽伤感,尾梢却又拖着几分甜蜜,这样遥送归人的日子,如果能重复到老,是否也是一种幸福? 到家时破天荒地现林云浦居然在黄杏娘房中坐着说话。在若茗的记忆中,这种情形十几年大概也只有数的清的几次,忍不住喜上眉梢,挨着林云浦坐下,娇声道:“爹爹,好容易见你在这里。” 林云浦疼爱地摸着她的头,笑道:“我不是常常在家吗?告诉爹,今天跟姐姐出去玩什么了?” “今天结识了一个朋友,你没有听见门房说有人找林公子吗?”若茗叽叽呱呱把余天锡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林云浦一边笑,一边意味深长地对黄杏娘说:“女儿这么大了还喜欢胡闹,得早些嫁出去要公婆管教管教了。” 若茗羞红了脸,又看见方卿也在偷笑,恨得一跺脚,扯了扯林云浦的胡子:“爹爹再当着别人取笑我,我就不依了。” “方卿又不是外人,呵呵。”林云浦赶紧掰开她的小手把胡子拯救出来,心道,等你嫁过去他就是你名正言顺的小叔子,哪里算外人? 忆茗坐在一边喝茶,见她们父女俩闹成一团,又是笑,又是自怜。为何妹妹就能跟父亲这么亲昵,自己却做不到?本来就没有娘,从小伶仃,偏偏又不像妹妹那样会讨父亲欢心,这个家对我来说究竟有多少温暖? 正在暗自神伤,忽然一只温暖的手搭上了她的肩,黄杏娘慈爱地问道:“今天出去逛了?挺好,你应该多出去走走,天天闷在家里,心里头就更闷了。” 本来是平常的一句话,然而这个“闷”字恰恰触动了忆茗的心事,眼圈一红,忍不住就要落泪,强自稳住心神,笑答:“多谢二娘记挂。” 说话时抬头看了黄杏娘一眼,忽然现她眼圈微红,依稀是哭过的模样,忆茗心里一顿,怎么,二娘也会哭吗? 这个现令她一下子轻松了不少。看来每个人都有烦恼。不止是我。 又听见若茗的笑声,看时见她趴在爹爹肩头,眼睛笑成了一弯月牙。挡不住的轻愁又一次涌上心头,为何不能像她一样事事顺心呢? ~~~~~~~~~~~~~~~~~~~~~~~~~~~~~~~~~~~~~~~~~~~~~~~~~ 终于挂在新书榜上了,可惜收藏没涨,而且,马上就满一个月了,呜呼哀哉…… 十一 扶正Ⅰ 若茗正在绣像部与李良柯周旋,忽然前头有人回报说冯梦龙来找,等她急匆匆出来,迎面看见冯梦龙大步流星赶过来,满面喜色大声说:“成了,成了!” 若茗一见到他,就有莫名的欢喜,笑着问道:“什么成了?” “《占花魁》!你看!”冯梦龙扬着手里几片纸,兴奋地说。 若茗接过来边走边看,卖油郎无意中见到花魁娘子,惊艳,之后省吃俭用在青楼留宿一夜,再次见到梦寐以求的花魁…… 冯梦龙现若茗皱起了眉头。他有些紧张,赶紧问:“不好吗?” “不是,感觉有些怪。”若茗抱歉地笑笑,“秦重为花魁的美貌神魂颠倒,宁愿将一年辛苦攒下的银子全用来见一次面……总之有些怪怪的。” “哪里怪?” “我不知道。说不清楚。”若茗慢慢走着,心里也有些纠结,就是怪,看了不舒服,爱情那么美好的东西,怎么会是这样子? 冯梦龙急急取过稿子,自己又看了一遍,疑惑道:“没什么问题呀。” 若茗一时理不清思绪,索性岔开话题:“这么快就写完了?肯定熬夜了吧?” “那倒没有。”冯梦龙盯着稿子,漫不经心地回答,“昨天遇见一个朋友,谈谈讲讲灵感来了,不大会儿功夫就写完了。” “是么?先生在昆山也有朋友?” “我才来这里,不认识几个人。这个朋友是长洲来的,昨天无意间遇到了,就邀他到别院小酌了几杯,没想到随便聊聊倒把稿子弄出来了。” “这么说这位朋友也出了不少主意吧?” “说来也有趣,我本来呢就想照着眉娘的样子写花魁,呵呵,结果我这位朋友听了以后说,眉娘侠气重而风尘气少,这句话倒真是说在了点子上――对了,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他曾经见过歌妓慧娘?他说应该照着慧娘的样子来写,我们就这样边喝酒边谈论,一壶酒喝完,刚好也琢磨出来了。” 原来不是他的本意。若茗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卖油郎看中的偏偏是花魁娘子的美貌?这样跟那些纨绔子弟有什么差别?” 冯梦龙恍然大悟:“哦,原来你是说这个奇怪呀!我觉得这个开头挺合情理的,男女之间的第一印象无非是相貌嘛,不可能见到一个女子先去看她才情如何呀。” “可是,我觉得秦重不应该跟别的男人一样……”若茗说不出更多,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冯梦龙笑道:“你还年轻,不知道世事。男人不管怎样脱,看见女子的第一眼,总是先记住她的容貌。” “你也是吗?”这句话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我也是凡夫俗子,呵呵。”冯梦龙随口回答,“对了,我这位朋友还要在昆山逗留一阵子,或者哪天可以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后面他说什么,若茗已经听不进去了。就这么垂头走着,直到李良柯贸然一声“二小姐”,让她混乱的思绪暂时逃离了真空。 “什么事?”她茫然问道。 “您看看这几幅图样可用吗?” 若茗恍恍惚惚看了一遍,脑子里乱乱的,想不出什么,冯梦龙凑过来,一幅幅点评了,最后说:“很好,与我的故事恰恰相配。” “那就好。”若茗闷闷答道。 送走了冯梦龙,若茗无情无绪地坐着,不知愁闷从何而来,又是为何久久挥散不去。年轻的她并未现,这些天来的欢喜、疑虑、忧愁,都紧紧围绕着同一个人。 在书坊忙了一天回去,现家里人都聚在厅里,按次序坐了,林云浦坐在正中,慢条斯理喝茶,见她进来,道:“好,人都齐了,我有件事要宣布。” 若茗刚坐下,就听见林云浦道:“咱们家这些人里,二娘进门最早,这些年一直是她在操持家务,忆茗、若茗也是她一手拉扯大的,可谓为林家操劳半生,她的辛苦,你们想必也都看在眼里。” 说到这里,停顿一下,看了看众人神色,朗声道:“大娘走的早,正房的位置一直空着,我这把年纪,也不打算再闹什么嫁娶,麻烦。二娘岁数大,管家有经验,为人宽厚仁爱,这个家交给她我放心。所以,从今天起,二娘就是林家的夫人,过两天捡个好日子补个礼数,就算正式了结这事了。” 此言一出,众人均是一惊,只不过这个“惊”字,内容却各不相同。对于若茗来说,是又惊又喜;忆茗惊喜之余又有几分伤感;闵柔一向与黄杏娘交好,自然真心高兴;刘桃儿虽然吃惊,但一想论资历也该是人家,纵然不甘心,也只能罢了;唯有乔莺儿,一张粉面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又惊又气又忿,满脑子只有一句:凭什么是这个老女人! 黄杏娘自打林云浦张口,就一直垂头坐着,低眉顺眼,不露一丝表情。一直到林云浦转头对她说:“二娘,你看可好?” 她这才低声回了句:“都听老爷的。” 话音才落,就听见闵柔道:“恭喜姐姐。” 跟着刘桃儿也笑说:“这位子早该姐姐坐了,亏煞姐姐替咱家操了这么多心。” 唯有乔莺儿不曾开口,林云浦恼她不顾脸面,狠狠瞪了她一眼,她憋了半天气,这才梗着脖子不情不愿地说:“恭喜。”说完把头扭到一边,再也不肯吭声。 黄杏娘一一道谢,谦和回答:“我无才无德,今后还要仰仗各位妹妹多费心。” 林云浦淡淡一笑:“我说你行,你就行,别太谦让,以后你是夫人,该怎么样,就得怎么样。” 黄杏娘心里一凛,赶紧回答:“是,老爷。” 乔莺儿本来心里就不爽快,听见林云浦的话更加堵得难受,忍不住鼻孔里出气,冷冷哼了一声。 若在平时,林云浦大约也就算了,只是今天这事本来就重大,况且她刚才的样子着实也惹恼了林云浦,因此也哼一声,冷冷道:“老五,你有什么话说?要说就赶紧说!” 乔莺儿年轻受宠,多半有些不知高低,兀自犟嘴:“有什么说的?你们都定了,我说话谁肯听!” “放肆!”林云浦一拍桌子,怒道,“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 收藏、推荐,强烈呼唤…… 扶正Ⅱ 林云浦这一拍桌子,不仅乔莺儿,其他人也都吓了一跳。忆茗、若茗赶紧站起来,垂侍立,不敢吭声,其他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黄杏娘刚要劝解,已经听见乔莺儿带着哭腔说:“谁无法无天了?我说什么了?你犯得着跟我这么凶吗?” 林云浦更加生气了。自从那天在街头偶遇那个女子,往事一幕幕重上心头,多少久不曾提起的愁绪、恨意重又绕住他,让他再次陷入懊恼、自责的深渊。偏偏又不能说给任何人。 这几天他心情不快,一直独宿,生意上的事情也无心打理,好在有若茗分担,倒也能偷些清闲,也就是冲着若茗,他才强打精神召集家人宣布黄杏娘扶正的事,没想到没眼色的乔莺儿居然赶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别扭。 如今他再也控制不住压抑了多日的情绪,“哐当”一声踢翻了桌子,厉声喝道:“贱妇,你给我闭嘴!别在我跟前找打!” 这一声暴喝如同晴天霹雳,忆茗本来就柔弱胆小,吓得心里怦怦乱跳,手也颤了,若茗见势头不对,赶紧扶住她,半拉半搀拖到屋外,隔着窗户偷偷往里头瞧着。 黄杏娘心惊肉跳,不知道林云浦为什么这么大火,然而又不能不管,只得大着胆子上前对乔莺儿说:“妹妹,你赶紧给老爷认个错。” 乔莺儿的眼泪早从脸上流到了脖子里,当着众人的面,她几时受过这种训斥?又是委屈又是不服又是莫名其妙,听见黄杏娘来劝,火气全撒在她头上,尖着嗓子叫道:“这下你高兴了吧?从今以后你最大!谁都得听你的!” 黄杏娘有点懵,这是怎么说?幸亏她一向隐忍惯了,仍然温温柔柔劝她:“妹妹先消消气,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你别管她!都不知道你怎么当的家,这些人一个二个让你管成什么样了!简直无法无天!你瞧她还有点温柔贤淑的模样吗?”林云浦见乔莺儿还敢还口,越大怒。 “老爷,你消消气……”黄杏娘苦苦相劝。 她话还没说完,乔莺儿已经忿忿接口:“我怎么了?又怎么不温柔贤淑了?非得要我忍气吞声,随便你们怎么折腾都认了你才满意是不是?” 林云浦自打迹以后什么时候见过人拗着他?勃然大怒,站起来紧走两步,扬起大手就要往她脸上?去,闵柔两个早惊呆了,黄杏娘见已经来不及拦,只好一咬牙一闭眼,合身挡在乔莺儿身前,“啪”一声脆响,五个清清楚楚的指头印落在了她白皙的脸上。 “娘!”若茗惊呼着抢了进来。 “你……”林云浦暴怒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了下来。 “老爷……”乔莺儿吓的紧闭起来的眼睛战战兢兢睁开一条缝。 “老爷,别生气了。”黄杏娘又羞又疼,眼泪在眼眶里团团打转,还得强忍着继续劝解,“乔妹妹年轻气盛,偶尔言语触犯了,您看在她多年服侍的份上,别跟她较真儿,再者生大气,对您的身子骨儿也不好。” “娘,疼吗?”若茗心疼的掉下了眼泪,一双小手捂在黄杏娘脸上,又不能当着长辈的面跟林云浦吵嚷,哽咽着说,“你别操这么多心了,这么多年受的委屈有几个人心疼?” 一句话说到了黄杏娘心坎上,眼泪啪地夺眶而出。 闵柔看见了,没来由一阵心酸,她是正头夫人尚且要受这种气,自己不知能落到什么下场? 刘桃儿嫁过来几年从没见过这阵仗,也有些慌神,大气儿不敢出一声,抱着茶盏踌躇不语。 林云浦一巴掌拍下去,气儿消了大半,又见打到了黄杏娘,心里也有些愧疚,又见若茗说的凄楚,不禁有几分伤感,长叹一声道:“你这是何苦……唉,算了,由着你们闹吧。” 乔莺儿本来在掉眼泪,给这一巴掌吓的忘了哭,又见是黄杏娘挨了打,心里隐隐有几分解气,不觉把满腔的委屈、别扭都抛到了一边,素日的伶俐劲儿又回想起来了,抽答着说:“老爷你消消气,我以后再不敢顶撞你了。” 林云浦此时只觉得万事皆休,懒懒踱回去坐下,懒懒开口道:“乱七八糟,真是乱七八糟……杏娘,我不该误打了你,你回去歇着吧。今天就说到这儿,补办仪式的事,你看哪天合适就哪天办了吧。” 黄杏娘心中的酸楚又加深几分。这个正头夫人的礼,原来还得自己想着操办。原来,原来一切不过如此。 若茗扶着黄杏娘回到了厢房。闵柔和忆茗一直送到房内,见她娘儿俩紧紧靠着坐在一起,一脸黯然,都觉得不方便打扰她们,不多会儿便都走了。 若茗遣走了丫头,屋里静悄悄的只剩下母女两个,若茗鼻子一酸,眼泪又掉下来了:“娘,还疼吗?” “不疼。”黄杏娘木然地摇头。 “娘,你太委屈了……”若茗一句话没说完,嗓子又哽住了。是呀,今天是娘的好日子,不多会儿前她还在为娘有了名分欢喜,谁知道片刻功夫就成了闹剧,新夫人挨了打,五姨太出风头,父亲还是那么无情,连句和软的话都没有。 黄杏娘木了半天,忽然笑了:“我这是何苦?你爹爹他,到底能有几分在乎我……” “娘……” “自打我嫁过来,一心一意跟着他,服侍他,做妾做小我都认了,可是,茗儿,你不知道,你爹他心里根本没有我……” “娘,不是这样的。”若茗又是着急又是心酸,虽然她明知道林云浦对娘并不见得多好,却又生怕娘更加消沉,仍然劝慰道,“爹爹说了将你扶正,他最看重的就是娘。” “别哄我,我最清楚了。”黄杏娘惨然一笑,“你爹是为了你,他怕委屈了你,这才施舍给我一个名分。若茗,你爹他,心里根本没有我……” 一语未了,早听见林云浦在帘外咳嗽一声,低声道:“杏娘,你还好吧?” 扶正Ⅲ 若茗听见父亲的声音,虽然有气,还是站起来迎接,只见林云浦背抄着手,一脸郁郁寡欢的神色,慢慢踱了进来。 黄杏娘默默坐着,并不像平时一样忙东忙西地迎接他。林云浦觉得没意思,自己动手倒了一杯茶,坐下来道:“茗儿,你先出去,我跟你娘说说话。” 若茗担心地看了黄杏娘一眼,低声道:“爹,娘今天受委屈了……” “我知道。”林云浦打断她,“你先出去。” 若茗不敢再拗着他,只得慢慢走出去,到门口时不放心地回头,林云浦不耐烦地冲她摆摆手,若茗只得揣着一肚子犹疑出了门。 林云浦见左右无人,这才柔声说:“还在难受?” 黄杏娘低垂眼帘,轻声道:“我不敢。” 林云浦被这不冷不热的回答刺了一下,讪讪地喝一口茶,又道:“我是失了手,你也知道我不是打你的。” “我知道。我不敢怨你。” 林云浦觉得无趣,只好又喝了一口茶,道:“老五那人狂惯了,其实你犯不着替她受过,现在还疼吗?” “不疼,多谢老爷关心。”黄杏娘依旧面无表情。 林云浦这次过来,本来是想劝慰她一番,大事化小,以后依旧和气过日子。在他想来,黄杏娘必然受宠若惊,连声谢罪,哪里想到会碰见这种冷淡态度?本来有五分愧疚,慢慢却变成淡淡怒意,沉声道:“我已经说了是失手,你也该适可而止了。” 黄杏娘依旧淡淡的:“我知道了。” “啪”一声,林云浦再次一巴掌拍到桌上,怒道:“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放下架子来俯就你,你倒拿糖作醋起来了?” “我不敢。” “你!”林云浦气的手都抖了,“好,好,好!连你也跟我闹不痛快,成心让我过不下去是不是?我告诉你,我还真不稀罕你闹,大不了以后不进你这屋!” 心里的痛再也抑制不住,眼泪扑簌簌掉下来,黄杏娘哽咽着说:“老爷仔细想想,您这一年里头统共踏进这屋里几次?” 一句话说的林云浦哑口无言。他想起来,自从刘桃儿两个6续进门以后,黄杏娘这西厢房,一年中能来够二十回,就是稀罕事了。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了话。相对而坐,相对无语。 片刻后,林云浦低声道:“我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 黄杏娘的眼泪掉的更快了,不多会儿就打湿了淡青色的衣袖。 林云浦把椅子拉近了一些,好看清楚眼前的人。眼角已经有不少浅浅的纹路了,额头上也是,想当年桃花树下惊艳一瞥的时候,她正是如桃花一般娇艳的年纪――她那时的神情,像极了她。 只是,岁月,或者还有忧闷,已将红颜变成了黄,许多细致入微的情感,永远消失在了多年前的春日。 或许,对她曾经有几分真心喜爱,只是琐事太多,诱惑太多,柴米油盐消磨下来,再深厚的情感也变成浅淡。更何况,他所有的喜爱无非因为她与她相似的神情――如今,连这点也不复存在。 林云浦忽然觉得愧疚,不是因为打了她,不是因为当着众人的面让她没脸,而是作为丈夫的内疚,他意识到,这么多年来自己并未好好待她。 他轻轻抚着她的头,柔声道:“杏娘,别伤心了,是我不好,我过去对你太差了。” 黄杏娘听见这句,无声的哭泣顿时变成抽噎,断断续续说:“不怪你,不怪……你,是我……不懂事。” “别说了。”林云浦拦住她,“今后我留心,多替你想想。” “别,老爷,你是做大事的,不用跟我一般见识。” 这大约要算是十几年来夫妻俩最亲密的一次谈话。黄杏娘伤心过后,反倒生出无限欢喜:如果一时的伤心能换来此刻的幸福,他就是多打几巴掌又有什么关系呢? 等两人情绪渐渐平复,黄杏娘起身给林云浦打了热毛巾把子,擦了脸,又重新换了茶,林云浦呷了一口,觉得味道与以往不同,便问:“茶里头加了什么?” “老爷一到热天背上不是老长红斑吗?大夫说是因为湿热毒气闷在五脏里头出不来,你又不爱吃凉药,我就弄了莲子、百合这些温凉的东西,煎了汤给你泡茶,我想着药补不如食补,长久喝下去,应该会好些吧。” 林云浦点点头,道:“有劳你了。这些事情交给下人就行了,你别累着了。” “不累。”黄杏娘微笑着回答,“只要你好,怎么都行。” 林云浦有点感动,这些妻妾里头,要算杨月娥和她对自己最好,这些年,真是对她太不上心了。 正想着,又听见她说:“老爷以后别太急躁了,身子重要,心平气和的才能把身体调养好。再者老爷一生气,家里就乱了套,像今天的事,两个女儿都吓的够呛。” 一句话提醒了林云浦,便说:“我刚才也正想说,以后你扶了正,凡事不能像现在这样忍让,得做出个夫人的样子,不然她们几个越来越跳脱,你这个家就更难管了。” 黄杏娘有些为难,低声道:“可是,都是这么多年的姐妹,怎么好拉下脸子来……我忍让一步也就罢了,都不是小孩子了,凡事都有分寸。” 林云浦叹道:“你呀,就是心软。你越忍让,她们越肆无忌惮,我都替你担心。” “应该不会吧,这么些年都过来了,她们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林云浦摇头道:“你还是过于心软。罢了,家里的事千头万绪,我也操不过来这份心,你看着办吧,别太委屈自己就行。” “不委屈,老爷不用担心。”黄杏娘赶紧回答。 这样说着话,不觉已经入夜,黄杏娘正在忐忑,不知他今晚到哪屋去歇,忽然听见他说:“杏娘,叫丫头打热水洗漱吧。” 黄杏娘这才知道他今晚是要留宿,又惊又喜,赶紧收拾了床褥,端正了香炉,房中高烧红烛,黄杏娘对镜卸妆,漆黑长一窝丝般拖在腰间,林云浦亲自拿起梳篦替她梳头,铜镜光可鉴人,映出两张不再年轻,却依然有幸福洋溢的脸庞。 ~~~~~~~~~~~~~~~~~~~~~~~~~~ 夜里有事,提前更新,强烈呼唤收藏…… 十二 论辩Ⅰ 林若茗近几天心情不坏。《喻世明言》的雕版部分进行顺利,巾箱本的版子也确定了尺寸,开始动工,全书的绣像完成了差不多三分之一,虽然??套色版还没有眉目,但是以林家书坊的实力,若要动手,也不过是一个月的功夫。 当然,诸多喜事中最让她高兴的还是黄杏娘扶正。 因为是妾变妻,不宜大肆铺排的,况且林云浦父母双亡,又无亲眷,黄杏娘也是一身伶仃,故而那日并没有大肆操办,请了杨月娥的远房哥哥主持,亲眷里头唯有刘桃儿的兄弟们来吃了酒,余下便都是自家人。 吉时到时,黄杏娘穿着杨月娥留下的喜服,戴着赤金冠子,由两个喜娘搀着,喜忧参半走出来。彼时林云浦也穿着大红吉服,两人对面而望,十几年相濡以沫的光阴就在眼光交错时一闪而过,一时都是感慨万千。 林云浦不计较礼数,原想着这么办完就算了,但是叶水心切切嘱咐过不能太过草率,一定要告祭祖先,因此林云浦请人做了祭文,杨家的舅老爷引着新人拜完先祖,跟着一板一眼念起了祭文,若茗一边听着,不由得眼睛就湿了。 宴席摆了将近十桌,舅老爷与新夫妇一桌,自家人一桌,刘桃儿娘家人一桌――这几桌是在正厅里,余下都在花厅,密密匝匝坐着家里使唤的人。因为每人都分到了一份喜钱,因此个个欢天喜地,都在夸说老爷、夫人体恤下情。 这已经是几天前的事了。仪式结束,生活照旧,黄杏娘还是整天忙来忙去,林云浦又开始到乔莺儿那里留宿,几个姨娘对黄杏娘也并不见得多几分尊敬,只是若茗看得出,母亲心情极好。 她不知道那天她走后父母两个单独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黄杏娘早从心底原谅了丈夫多年来的冷遇,更不知道端卿的母亲黄夫人在得知此事后只说了一句:“这样最好,不然庶出的女儿怎么能嫁入叶家?” 饶是她千伶百俐,彼时却并不知道,一个简单的嫡庶之别曾经误了多少女子的终身。若不是林云浦一直钟爱,为她做好了一切打算,叶家的大门,她这辈子也休想坐着轿子进去。 这天若茗检查了巾箱本的雕版,又将新出的几幅绣像带着,信步到叶家别院探望冯梦龙。 未进门就听见有人说笑,听声音又不是端卿,走进去一看,大吃一惊,居然是余天锡。 余天锡见到她也是一惊,随即反应过来,大笑着说:“冯兄,你说的精干女子原来是她!” 若茗没来得及想他为何在此,先对“精干女子”这句话琢磨起来。冯梦龙觉得自己精干,似乎不是坏事,可是这个评价,听起来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感**彩,难道他对自己的印象仅止于此吗? 冯梦龙笑道:“你的话里似乎有话呀,难道你们认识?” “我们最近刚刚认识,林若茗林小姐,对吧?” “奇也怪哉,怎么你刚到昆山就认识她了呢?莫非你也有书稿交给她做?” “书稿我倒没有,小弟不才,前些天刚刚输给了林小姐。”余天锡连说带笑,把之前打赌的事和之后登门“挑衅”的事都告诉了冯梦龙,冯梦龙抚掌大笑:“妙哉,妙哉!原来你栽在了她手里!” 若茗看出余天锡与冯梦龙极为相熟,因道:“真是无巧不成书,原来你们是老朋友。” 余天锡点头道:“不仅认识,还是好友。你说有多巧,刚才冯兄正在说他东家的女儿如何精明能干,我正在说最近碰见了一个才情极好的女子,你就进来了,更想不到我俩说的居然都是你!” “还有更有趣的呢,林小姐,前些天我跟你说的帮我构思《占花魁》的好友,就是这位天锡兄弟。”冯梦龙笑道。 “是他?”若茗一惊,跟着一句话脱口而出,“你为何把秦重写成一个追逐美色的浮华子弟?” 余天锡一愣,跟着又是大笑:“冯兄,这是怎么说,我还以为接下来要叙叙旧,攀扯攀扯关系呢,居然上来就质问起我来了!” 若茗急急又追问一句:“秦重既然对花魁娘子情深意重,不离不弃,自然是一个仁厚君子,市井中的侠士,为何你要让他因为贪恋美色才去接近花魁?” 余天锡不以为然地笑了:“林姑娘,你认为男女之情端于何时?” “自然是相知相悦,进而相怜相惜,最后水到渠成。” “不错。但是,秦重与花魁,一个是卖油的小贩,一个是青楼娇养的行,敢问林小姐,他们怎么相知,如何相悦,又如何相怜相惜?” “这……”若茗一时语塞,沉吟许久才说,“我正在想,总有好办法。” “有什么好办法?”余天锡笑道,“不说别的,就以眼前的事情为例,林姑娘如果不是帮着父亲打点生意,如何会认识亲眷以外的男子――啊,我这比喻有些不恰当了,对不起,是我失口。” 冯梦龙顿时明白他是觉得拿若茗和青楼女子相比较极不妥当,连忙替他开脱道:“林小姐莫生气,天锡一向口快,一时不曾检点。” “无妨,我知道余公子的意思。”若茗蹙眉道,“只是你说的不对。我虽然不大可能结识陌生男子,但是花魁的身份……嗯,我想结识男子还是比较容易的。” 余天锡见她尴尬的模样,知道她是说青楼女子迎来送往,认识的都是陌生人,心说,纵然你见多识广,到底是深闺女子,青楼这些勾当顶多只是风闻,内里却并不清楚。于是耐心解释道:“花魁虽然沦落风尘,但以她的才色、名气,秦重这样的小商人想见她一面,只怕比登天还难。” “此话当真?”若茗疑道。 “千真万确。想当初我求见慧娘之时,拿了名刺,报了家世不说,还整整花费了纹银二十两,这还仅是茶资。你说秦重这样的贩夫走卒如何能进的了这种高门深院,如何能了解花魁是何等样人呢?” “你去过青楼……”若茗话一出口,顿觉两颊滚烫,该死,这种丑事怎么好问一个刚认识的男人呢! ~~~~~~~~~~~~~~~~~~~~~~~~~~~~~~~~~~~~~~ 汗,家里电话没压住,死活连不了网,折腾n久才现其中奥秘…… 论辩Ⅱ 余天锡看见她羞涩的模样,又觉好笑,又觉有趣,便道:“又不是什么大事,男人有几个没去过青楼的!更何况我去青楼,是专为了听慧娘唱一曲《霓裳破》,没什么说不得的。” 冯梦龙也笑道:“林姑娘千万别因此看轻了他。他也算是一个不拘一格的奇人,绝不是追欢逐笑之辈。” 若茗更加害羞,赶紧转移话题:“你说寻常商人见不着花魁,好,这点我信你,但是难道因此秦重便要成为一个贪图容貌的小人吗?” “非也,”冯梦龙忍不住插嘴,“秦重不仅不贪图容貌,相反还轻财重义。” “冯兄,我看林姑娘耿耿于怀的始终是秦重爱慕花魁的原因。”余天锡笑道。 “对,我正是在此处不敢苟同。”若茗道。 “林姑娘不妨想想,秦重既然连接近花魁都不可能,他要通过什么方法爱上花魁呢?”余天锡正色道。 “这……爱她心地纯净,温柔贤淑?” 余天锡笑着摇摇头:“既然连见都见不到,如何知道她心地纯净,温柔娴淑呢?更何况我听冯兄说过,你曾经批驳过秦重爱慕花魁才艺的说法,这点我极为赞同,对于一个小商贩来说,琴棋书画这些技艺,恐怕远不如持家理财重要。” 若茗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 余天锡见她认同,又道:“他没法接近她,也不知道她的才艺和性情,还有什么能让他们联系在一起呢?唯有慕色一途。秦重是男子,男子见了美貌女子不会不动心,我觉得唯有如此才说的通,秦重爱上了花魁的美貌,千方百计接近她,接近以后了解了她的品性,进而怜惜、容让,最终赢得花魁芳心。” “可是,可是……”若茗喃喃半天,一句话却始终不好意思说出口,那就是,爱情可以是这么粗俗的开头吗? 冯梦龙见她已有认可的表情,赞道:“天锡说的不错,我看林小姐差不多被你说服了。” 余天锡淡淡一笑:“我看未必,林小姐一脸踌躇,恐怕还有许多不赞成的地方。让我来猜猜为什么――是了,刚才你口口声声说秦重不该爱色,我想小姐是觉得因此相爱太过世俗了吧?” “对!”若茗来不及思索,脱口而出。 余天锡与冯梦龙相视一笑,余天锡道:“许多事,大约事实总不如想象来的美好吧。爱色虽然是男子的劣性,不过也确实促成了许多好姻缘。比如慧娘,如今就从良嫁了一个商人,那商人为了她誓不再娶,虽然他最初的确是爱上了慧娘的美色,但如今对她那么好,我想许多事情也就不必深究原因了。” 冯梦龙也道:“世事总不能全如人意。比如慧娘,如果一直计较那人是不是只爱她的容貌,恐怕也不会极早脱出风尘,更不会现慕色最后竟能变成真情。所以戏文里说,一床锦被遮羞丑,不管当初如何,有一个好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若茗哑口无言。他们说的,好像是有道理,然而,果然都是这么**裸,没有一丝美感吗? 冯梦龙此时兴致已过,见到若茗放在一边的绣像,津津有味翻看起来了,随口道:“《醒世恒言》差不多也完稿了,我再润色修改一番就可以给你了。” 余天锡却仍然留心若茗的神色,见她只是闷闷地低着头思量,笑道:“还是想不通吗?” “不是。”若茗微微蹙眉,不由自主流露出一丝愁闷,“只是,都说开了,让人没了想象。” 余天锡有些奇怪的看了看她:“想象?想象什么?” 若在平时,若茗必定不会再说下去,毕竟跟余天锡相识不久,远未到推心置腹的地步,况且,一个女儿家跟他怎么好推心置腹?只是此时惆怅莫名,未加斟酌便说了开来: “关于男女之情,我虽然所知甚少,但据平日里听来看来,更有冯先生集子里写过的那些,多是单纯美好,才子佳人。如今《占花魁》这篇,虽然因为男女主角身份不同,可是,难道因此便要成为一段俗不可耐的故事吗?我想不通。” 余天锡听后沉吟半晌,谨慎答道:“男女之情,我却也从未涉足。但据临川汤显祖先生说来,正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我想这才是一个‘情’字最关紧的所在。《牡丹亭》你看过了吗?” 若茗摇头。 “原来你没看过。”余天锡若有所思,“闲时不妨看看,极好的词藻。不要说秦重与花魁,便是杜丽娘、柳梦梅这种饱读诗书的才子佳人也都是因为慕色而生情,渐渐一往情深,忠贞不渝。可见‘色’字虽然粗鄙,与‘情’却密不可分,大体总是美色先打动了人的心肠,之后才留意才情,成其好事。” “果真如此?”若茗半信半疑。 “果真如此。难道我还骗你不成?”余天锡呵呵一笑,“其实以我看来,倒是合情合理的,比如我拜访慧娘,就是因为朋友都说她色艺双全,不仅弹的一手好琴,而且容光绝世,闭月羞花。如果她琴技天下无双,偏偏相貌丑陋的话,我纵然仰慕,应当也不至于非要求见吧。我以己度人,私下里觉得多数人还是逃不过美色一关。” 若茗有些脸红。这个人哪里都好,就是说话口无遮拦,不多会儿功夫见慧娘的事已经说了几遍了,难道去青楼很值得夸耀吗? 余天锡见她不回答,只当她已经被说服了,有些得意,又道:“譬如看见一朵牡丹,自然先看它是否花形漂亮,香气馥郁,哪里会关心它生长了几年,又是谁人种的呢?” 若茗忍不住反驳道:“此话也不全对。照你的意思,人人都只贪图美色的话,无盐岂不是要一辈子埋没在乡下,又怎么能做了齐国的王后呢?” “这个……”余天锡被问住了,认真想了一会才说,“不管怎的,若想引人注意,容貌当然是头一个关卡。” “我记得司马相如与卓文君那一段公案,文君是听了一曲《凤求凰》以后被司马相如打动的,并非见了他的相貌啊!” “这个……”余天锡苦笑,“你好像总是有话来驳倒我。” ~~~~~~~~~~~~~~~~~~~~~~~~~~~~~~~~~~~~~~~~~~~~~~~~~~~~~~~~~ 今天真是很冷啊,不论是天气还是人气,才长了一个收藏…… 论辩Ⅲ 余天锡话一出口,若茗顿时红了脸。想想确实如此,自相识以来,好像一直在为了某件事争辩,虽然每次都是无心,可是一总说起来,更像是有心跟他过不去似的,真是冤枉煞了。 想到这里若茗赶紧说:“余公子切莫多心,我只是一时没有想通,不觉罗嗦了几句,并不是有心跟你为难。” 余天锡笑了笑:“我知道。换了前几天与你不相识的时候,或者会误解你是针对我,如今既然是朋友,说什么都无妨。” 只是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若茗听着总有几分嗔怪的感觉,心里更是不安,继续解释道:“我没怎么出过家门,也没正经读过书,许多事一知半解,只是胆大敢说,说的错对倒统统顾不得了。如今在余兄面前班门弄斧,好笑的很,余兄多包涵吧。” 余天锡摇摇头:“你还当我是前几天与你争论的面红耳赤,死不服输的那个人吗?那你真是看错我啦。我并非怪你与我针锋相对,只是我的初衷是强调,大多数情况下男女相悦的起因是因为慕色,而非慕才。” 若茗本来怕他心存芥蒂,这才忙着解释,如今见他仍然认认真真、就事论事,方才放下心来,莞尔一笑道:“如此是我多心了,余兄莫怪我。” 余天锡道:“你要再忙着道歉,倒真是生分了。不过我还是坚持刚才的意见,男女相悦,最多的是起因于慕色。” “可我始终认为,必定有另一种原因,容貌并不是最重要的。” 余天锡大笑:“你真是固执。” “你难道不是吗?”若茗也笑。 “好啦,看来我说服不了你,我保留意见好了,《占花魁》怎么写,还是由冯大才子拿主意吧。” “若是冯大才子决定用你的说法,那我就只能腹诽了。” 两人说完后相对而笑,余天锡招呼冯梦龙道:“冯兄,你说你要用那个说法?” 冯梦龙一直在翻看绣像,脑子里想的尽是刻书的事,刚才两人论证了那么一大篇,他居然只字未闻,如今听见余天锡问他,茫然道:“什么说法?” “《占花魁》呀,究竟要秦重做一个俗人,看上了花魁娘子的美貌,还是要他做一个雅人,不爱美貌爱人才?”余天锡笑嘻嘻的。 “我也没说秦重是个雅人呀,只是觉得他只为了相貌有些别扭。”若茗赶紧补充一句。 她论争了多时,先前的惆怅、失落大半已经遗忘,一门心思放在故事上,倒把自己的烦恼撇去了。 冯梦龙反应过来,呵呵一笑:“我觉得天锡的主意有道理。” “看来我是孤掌难鸣了。”若茗边笑边说,“改天得了闲空,我自己也琢磨出一篇来,再要你们评一评。” “这可让人为难了。”余天锡故意皱着眉头,作出苦闷的样子,“三言的名字都拟好了,你又多出来一言,让我想想给你这部大作取个什么名字比较好――有了,《林氏妙言》!” 冯梦龙抚掌大笑:“妙极,这样我倒要担心了,如果跟我的书串成一气还好,万一林姑娘一时兴起跟我打擂台,我岂不是要成滞销货,不妙,大大的不妙――哎呀,不对,我的书也是给你家做,想来你不至于赶尽杀绝吧?” 若茗被他们逗的直笑,先前的不快烟消云散,因道:“别取笑我了,若我能有冯先生的生花妙笔,那我就天天烧香拜佛,大念阿弥陀佛了。” “过谦了,我觉得你不妨试着写写,以你的聪颖,定然出手不凡。”冯梦龙认真地说。 若茗经他一夸,心里甜丝丝的,羞涩道:“先生过奖,我哪里有那能耐呢。” 说笑了一会儿,冯梦龙正色道:“刊刻的事现在怎么样了?要多久能见到书?” 若茗一五一十将几种版本的想法说了一遍,又道:“若是普通本子的,再有一个月就能完成雕版,巾箱本的再有两个月。只是全图精制本还要再慢些,书坊近来活多,套色那边忙不过来,而且现在缺少画师。” “怎么,梁云林还没找到吗?”余天锡问道。 “杳无音讯。”若茗有些忧虑地摇摇头,“小半个月了,也不知道梁师傅出了什么事,一丁点消息也没有。” “要不明天一起去找找他?”余天锡跃跃欲试,“左右你我都想见他,不如早些行动。” “可是根本不知道他家住何处。” “昆山统共这么大的地方,怎么也找到了。”余天锡自信地笑道,“明天找不到后天再找,总会有人知道他的底细,除非他凭空消失了。” “也只能这样了。”若茗想到套色部诸多事务,又想起李良柯的小算盘,也觉得必须尽早找到梁云林接手。那天他似乎是朝出城方向去的,应该就在附近城郊居住。 正说着忽然听见端卿的声音:“若茗,是你在嘛?”跟着就见端卿跨进门来,一愣神,“余公子?怎么,你也在?” 余天锡哈哈大笑:“叶兄没想到我如此神通广大吧?连你家的别院我都不请自来。” 若茗笑着将事情原委说了一编,端卿道:“果然是缘分前定,再没想到居然在这里见到你,今天这顿饭必然是少不了了。” 几个人约了晚上一起到烟霞楼,正在随意谈论,忽见余天锡的书童进来,奉上一张请贴道:“少爷,有人到客栈送请帖请你。” 余天锡接过来边看边念:“丁丑日晚谨于凤来阁略备薄酒,为贺公子来昆并赏玩月华,盼迎大驾。丁仲元。” “丁仲元?不是知县大人吗?原来你认识他?”若茗奇道。 冯梦龙在旁道:“丁丑日,那就是今天晚上?看来这顿饭又吃不到一处了。” 端卿没有说话,心里却在疑惑,这余天锡出身大家看来是没错了,只是怎么连知县也这么恭恭敬敬请他?他到底什么来头? 倒是余天锡自己,满不在乎笑道:“我来了几天他才想起来请我,消息够慢的。也罢,今天聚不成了,下次吧,总有机会。” 他边说边往外走:“我回去准备一下,先告辞了。对了,冯兄,嫂夫人托我给你带了点东西,前两次都忘了,回头我派人给你送来。” 若茗耳边“嗡”的一声响,顿时如遭雷击。 端卿看看她,下意识地想要开口,忽然反应过来,赶紧止住。 十三 燕集Ⅰ 若茗到家时,黄杏娘递过来一张帖子,道:“好生奇怪,居然有人下帖子给你,我就先看了,是请今晚到凤来阁吃酒的。你几时结交了这些朋友?” 若茗恍恍忽忽接过来一看,淡红帖子上只有一句话“置酒凤来阁,恭候大驾。柳眉妩。” “原来是她。来人说了是今晚吗?” “来了一个丫头,明说是今晚,要务必交到你手上。这个柳眉妩是什么人?”黄杏娘不无担心的问。 “新结识的一个朋友。” “听名字是女人,什么来历?怎么会在酒楼里摆酒请你?” 若茗头一次对母亲的追问感到厌倦,或许真的是累了。强打精神回答:“是女人。最近才认识,也不太清楚来历。人很好。” 黄杏娘蹙眉道:“我总有些不放心,年轻女儿家不好老在外面抛头露面的,况且也不知道对方什么来历。不然找个理由回绝了?” 若茗此时无情无绪,于是答道:“那就罢了,都听娘的。” 待出了厢房,漫无目的在园中走着,忽然悲从中来,心内酸楚,眼中却并没有泪,只是茫然看视熟悉的景致,茫然走着,脑中一片空白。 后来听见忆茗叫她,呆呆回望时,见她从亭边起身,轻声问:“今儿去哪里了?” 若茗答道:“不过是书坊,后来去了叶家别院。” “可曾见到叶公子他们?” 若茗漫不经心点点头,道:“姐姐,我想往前面再走走。” 忆茗见她一张小脸白的奇怪,担心地问:“是不是热风扑着了?看起来脸色不大好。” “没事。”若茗勉强笑了笑,再不说话,闷头继续往前走,留下忆茗在身后莫名其妙望着。 不知过了多久,也或许只是片刻,听见豆丁笑嘻嘻的声音:“小姐,叶公子找你来了。” 叶端卿匆匆走来,担心地看了看她,道:“脸色不大好,不舒服吗?” “没事。”她懒懒摇头,“怎么,书坊里有急事吗?” “这倒不是。”端卿从袖中取出一张请贴,“我和冯先生都收到了柳眉妩的帖子,约在凤来阁,我猜她肯定也给你下了帖子,就过来看看。” “她确实也给了,不过娘说别去了。” “那你就不去了?”端卿望着她,“好吧,既然你不去,我也不去了,托冯先生替咱两个致歉吧。” “不好,那样她肯定大失所望,你还是去吧。” “没关系,有冯先生在,料也不会冷场。上回便是她两个谈的投机些。” 若茗苦笑,不错,他与每个人都很投缘,绝不单只我。 端卿见她不回答,也便不再开口,只是随着她的步子,与她并肩慢慢走着。 林家花园不大,不多时就走了一圈,若茗回过神来,道:“你不回家吗?” “我陪你走一会儿。” 若茗此时不知是烦是忧,轻叹一口气,随即又沉默。 走到第二圈时,忆茗匆匆走来,道:“若茗你怎么了,我见你不停在园里走动,怎么也不带叶公子到前面去见母亲?” 端卿抢先道:“若茗妹妹似乎有些暑热,在园子里走走散散就好了。叔母那里我刚来时已经拜见过了。” 忆茗羞涩回道:“原来见过了。若茗要是不舒服,我叫人去请大夫吧。” 若茗恍惚听见了,赶紧拦住:“没事的,只是有些烦闷,待会儿就好了。” 忆茗听她这么说,又见端卿也没着急,于是便不提找大夫的事,反倒陪着散步起来。三人虽站的极近,却总没有多余的话,若茗走了一回,见总是尴尬,便道:“我已经没事了,待会儿便回屋去,你们也歇着吧。” 端卿定睛看了看她,慎重说道:“你气色还是不太好。不然还是请大夫来瞧瞧?” “没关系。”若茗有些急躁,此时只想一个人静静待着,他两个偏要陪,让人更加烦闷起来。忍不住道:“你回去吧,伯父等的急了。” “你忘了么?才说要去凤来阁赴宴,所以在家父跟前告了假,如今既然不去了,倒正好有时间多待会儿。”端卿微笑道。 若茗听他话里的意思竟是不准备走,越觉得不自在,只是又不好撵他,想想再待下去恐怕娘亲也要赶出来问长问短,干脆道:“既然这样,我还是跟你去凤来阁罢了,在家也没事做。” 端卿眼睛一亮:“如此极好。该出去散散闷。” 若茗勉强笑了一笑:“不过要早些回来。” 忆茗在边上听着,几次想问,又不好意思张口,忽听端卿对她说:“忆茗妹妹若有兴趣也一起去吧。” 忆茗心头一喜,忍不住笑了:“去哪里?什么事?谁请你们?” “一位新结识的朋友,也是女子。”端卿本来只是随便问了一句,再料不到她居然有兴趣,于是解释道,“她忽然下了帖子请客,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去……合适吗?”忆茗又是欢喜,又是忧心。 “应该没问题,我看眉娘也不是拘泥小节的女子。”端卿笑对若茗说,“有忆茗陪着你,我也放心些。” “都好。”若茗心思不在此事,忙忙回答。 忆茗欢喜了一半,听见这话心里没来由一沉,原来他请我只是为了陪妹妹? 三个人说定了,便一齐到黄杏娘那里告了假,叫了三乘轿子,慢悠悠向凤来阁走去。 凤来阁也是临水而建,而且是四面临水,若是凭窗而立,放眼望去,只见水天一色,波光浩淼,着实令人心旷神怡。因为风景绝佳的缘故,昆山的富户夏日最喜在此处宴请宾客,酒楼的生意向来十分兴隆。 若茗三个人下了轿时,见到凤来阁前不是小二伺候,反而是青衣小帽的仆役一左一右站着守门,都有些奇怪,到门前验看了请贴,进去后现偌大的厅堂里静悄悄的,天井里新搭了尺把高的戏台,台前簇着鲜花,端卿便道:“煞是奇怪,今天难道只有眉娘和余公子两桌筵席?怎么又搭了戏台?” 话音未落就听见一个娇嫩的女子声音叫道:“叶公子、林小姐,请往这边来!” ~~~~~~~~~~~~~~~~~~~~~~~~~~~~~~~~~~~~~~~~~~~~~~~~~~~ 明天停更,专心过年:) 燕集Ⅱ 三人看时,现是柳眉妩两个大丫头中的一个,只是不知是清儿还是篆儿。 那丫头一行小碎步走近,万福道:“叶公子,林小姐,我家小姐命清儿在这里等了多时了,小姐在二楼呢。” 三人跟着清儿上了楼,迎着楼梯放了一架屏风,转过屏风才现,平时隔成小间的大厅把隔板统统拆了,仿着古时宴饮的样子排了两行春台,牙箸和看菜都已经摆上,台前又是高背椅子,暗青椅搭。 正中两席,柳眉妩笑吟吟坐在次席上,正位上是一个白脸孔,小眼睛,微有三绺胡须的中年男子。若茗姊妹并没见过此人,端卿却认得正是昆山知县丁仲元,赶紧施礼道:“老父台近日安好?在下给您请安了。” 丁仲元笑道:“免礼,解元公先坐吧。” 若茗听他叫出“老父台”三字,便知是县令,赶忙行礼,听见柳眉妩在边上介绍说:“丁大人,这便是我请的客人。” 若茗闻声道:“民女林若茗参加丁大人。” “不必多礼,你也坐吧。”丁仲元一时瞧不出她的来历,含糊答道。 忆茗哪里想得到出来吃顿饭居然会碰上县令,羞答答行了礼,见端卿挨着丁仲元右手边坐了,赶紧跟过去坐在挨着一桌,若茗便挨着她坐了。 丁仲元待众人坐定,笑呵呵道:“眉娘,看来你今儿请了不少人啊,连叶解元都被你请来了,还有哪些大人物呢?这两位姑娘,是解元公介绍一下,还是你来?” 柳眉妩笑道:“眉娘不过是借着大人请客,作个便宜东道罢了,哪里敢大张旗鼓请那么多人呢。还有一位冯梦龙冯大才子没到。这几位朋友都是近来结识的,说实话眉娘自己也没闹明白几位的履历,连解元公的名号也是听大人说起才知,就不敢妄加雌黄了。还是叶公子说说吧。” 丁仲元笑眯眯地瞧着端卿,端卿只得将若茗两个的家世介绍了一遍,正说时便见到冯梦龙摇摇摆摆进来,向着端卿道:“你们来的倒早。” 若茗乍一见他,不觉面红耳赤,心头突突乱跳,只得深吸一口气,强自稳住心神,稍微平复以后,冯梦龙已经与丁仲元厮见已毕,挨着她坐下了。 若茗当此之时,嗅到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越心烦意乱,恨不得挪到对面去,只是不能开口,不能形于颜色,心中的煎熬、痛苦,便如在滚油锅里走了一遭,自己也觉得面色有异于平常,只得深深把头低着,只盼别人不曾留意。 幸好此时其他人正顾着寒暄,并没有注意到她。 丁仲元道:“冯兄高才,在下仰慕已久,没想到托眉娘的福居然有幸相见。哎,冯兄怎么能坐那里呢,这边的席唯有你才好坐。” 冯梦龙呵呵一笑,道:“在下坐这里就挺好。不是还请了余兄弟吗?怎么不见他来?” 丁仲元奇道:“你也认得余公子?” “在下与余兄弟是多年的朋友。” 丁仲元惊喜道:“如此说来真是天缘巧合!余公子的父亲是我的恩师,这次他悄没声息过来,事先也不打招呼,我近日才知道,真是失礼的很哪,希望余公子不要计较才好。对了,先生近来可曾见过我的恩师?” “我与天锡虽然熟识,却并未见过余世伯。”冯梦龙笑道,“天锡家在无锡,前些年曾到长洲游学,所以我俩才得以结识,还没有机会去拜望余世伯。” 说话间6续又有七八个人进来,都是县里的头脑以及有名望的乡绅,挨着丁仲元右手一溜儿坐下来,互相招呼询问,看来都是丁仲元请来作陪的。 冯梦龙见都是陌生人,悄声对若茗道:“幸亏我坐在你旁边,不然跟这些人可有什么好说的。” 若茗见他没事人一般,越难过煎熬,只得勉强答道:“早知这么多人,便不来了。” 端卿一直在留心观察,见柳眉妩与丁仲元言来语去,谈的甚是投机,丁仲元举止之间对柳眉妩也十分礼遇,越想不清这女子的来历。又想到丁仲元口口声声称呼余天锡的父亲为“恩师”,丁仲元是庶吉士1出身,看来余天锡的父亲在朝中应当颇有地位,只是现时朝中的官员,并没有姓余的,余天锡又是什么来历? 正然想着,忽然见丁仲元满面笑容地离席,口中道:“余公子,总算来了!” 左手边的一干乡绅都站起来,一起向门外望去。只见余天锡一身潇洒白衣,干净利落的头髻,没有戴巾帻,羊脂玉簪边上垂下两条鹅黄丝绦随意搭在肩头,越显得面如冠玉,目若朗星。 他见丁仲元亲自起身迎接,淡淡一笑,朗声道:“小弟来迟,有劳丁大人久候,恕罪,恕罪。”话虽说的客气,语气中一种理所当然的模样,却让人一听就知他并不在乎来的有多晚。 丁仲元赶紧回答说:“余公子客气了,没有晚,一点儿也不晚。”说着,将他迎到自己席上,左手坐下了,亲自斟一杯酒,道:“恩师近来可好?” “家父这些日子应约在东林书院讲学,我去看过几次,想来是心情舒畅的缘故,红光满面,倒比在家时看着还康健些。”余天锡笑道。 丁仲元以手加额,一副十分庆幸的模样:“太好了,恩师他老人家身体无恙,学生也就放心了。” 余天锡看看他,又是一笑:“难为你一直惦记着。家父也常说起你,只是总抽不出工夫,难得过来看你。” “哎呀,折杀我了,理应是我前去探望,怎么敢劳恩师大驾!”丁仲元诚惶诚恐,压低声音道,“听闻近来圣上有意请恩师等老宰辅重回朝中,辅佐大业,不知恩师怎么看?” 端卿坐的近,听见了这句话,心中豁然开朗,原来是他! ~~~~~~~~~~~~~~~~~~~~~~~~~~~~~~~~~~~~ 一周收藏没动了,恨哪,咳咳 燕集Ⅲ 原来当时的这位圣上万历皇帝,却是古往今来第一个会“做”皇帝的主儿。自从张居正1逝世,万历皇帝没了惧怕,几十年间朝臣见到他的次数那是屈指可数,整天躲在深宫之内,不上朝不问政事,唯一关心的就是自己的小金库里又攒了多少金银。 不问政事也就罢了,还怕花银子,干脆连官员也不任命,到后来就连六部尚书这种一时一刻离不了人的官职也常年空缺,六部只有一位尚书,忙的焦头烂额,辽东战事2告急的时候,吏部尚书率领众大臣在永华宫门外跪了一天请皇帝上朝,皇帝大人还是不肯离了自己的安乐窝,着实令朝野寒心。 若说有了这样的“圣上”,朝廷本该无事才对,可事实却恰恰相反。官员虽少,帮派却多,纷争不断。自从东林党兴起,其他各派像齐党、浙党、楚党3也应运而生,各执己见,互不相让。后来东林党声势渐大,齐楚浙三党虽有罅隙,大体的政见却还一致,于是联手对付东林党,利用各种机会排挤东林党人,万历末年时,许多东林党人都被挤出了朝廷,散布江浙一带讲学、论道。 端卿想起的这个人,就是东林党一员干将,十几年前的浙江道御史余应升。 余应升是万历二十五年的二甲进士,在翰林院待了几年后循例补浙江道御史,在任时刚正不阿,官声极好,在东林党也有极高的地位。后来齐楚浙党利用京察4罢免了一大批东林党人,余应升愤而上书,却被三党中人压下奏折――当然,即使不压“圣上”也不会看的。余应升久久不见回应,愤而辞官,这回倒是很快就准了,“圣上”对于这种替省银子的事一向不遗余力。 余应升虽然下野,威望却不减当年,况且他连续几年担任会试5主考官,门生遍天下,这种隐形的势力也不可小觑。比如现在这位昆山县令丁仲元,便是在他手里考取的功名。 端卿想到这里,更加断定余天锡便是余应升的公子。也唯有这样的家世、这样的出身,余天锡才会如此高才,又如此高傲。 此时余天锡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侧耳听丁仲元小心翼翼,又不无得意地说:“下官虽然僻处昆山,朝中却也有几个朋友,近来下官连续听见消息,说是圣躬有违,接连几回传召御医入宫诊治。又听说方从哲大人趁机劝圣上补充官员,圣上颇有肯之意。方大人虽然与东林士人不大和睦,其他吏部官员到多有与我们声气相通的,看来这次恩师还朝有望啊!” 余天锡笑道:“丁大人消息灵通的很哪。我倒没听说过。我有一阵子没回家了,家父与朝中人士也多年没有来往,这些事情还是你们清楚些吧。” “哎呀,公子这就是过谦了。”丁仲元听见余天锡夸他消息灵通,又是得意,又是激动,“下官官小力微,真正机密的事也听不到,只是我想,以恩师的身份、地位、名望,还朝是迟早的事。” “家父这些年不在朝堂,倒是潇洒的很,即便朝廷下诏,也未必肯回去呢。” 丁仲元一愣,赶紧说:“恩师肩上这副重担,轻易卸不得。朝中没有恩师主持,谁不说缺了要人呢?即使恩师心里想着要闲云野鹤潇洒一回,只怕形势也不允许。” 余天锡笑道:“今晚的月色很好啊。” 丁仲元又是一愣,此时临水的窗户都未打开,怎么能看得见月色,又怎么知道月色极好? 他惶惑了一瞬,跟着反应过来:这些朝廷秘事,都是自己费尽心力打探到的,县里这些官吏和乡绅根本不知道。如果肆无忌惮在这种场合讨论,万一消息传出去,会不会搅得人心惶惶呢?看来余天锡是不想让自己继续谈论,故意岔开话题。 他自以为明白了余天锡所想,赶紧大声说:“哎呀,果然是好月色,怎么能辜负了呢?来人,把四面窗户都打开!” 几个丫鬟赶紧把窗户一一打开,水气荷香立刻浸润进来,此时天井中丝竹声起,众人沐浴着月色,欣赏着美妙乐声,顿时如置身仙境,心旷神怡。 两排青衣小鬟流水价上菜,丁仲元满斟一杯酒,站起来朗声道:“今日下官有幸,请到了余公子,又有冯先生和叶解元这些嘉宾。虽然酒席不好,还望各位担待,尽欢而散。我先饮一杯,祝恩师他老人家身体健康!” 余天锡听见提到父亲,赶紧站起来,饮干了杯中酒,道:“多谢丁大人。” 丁仲元一脸惶恐,连说“不敢,不敢”,又对柳眉妩道,“眉娘,你不是说带了绝好的琵琶艺人吗?请来弹一曲助兴吧!” 柳眉妩嫣然一笑:“好,就来。” 若茗听见这话,心里一动,莫非是琴默? 果然便见到琴默抱着琵琶走出来,后面跟着她的爷爷,两人施了礼,坐下调了调弦,叮叮咚咚弹奏起来。 众人屏息听着,冯梦龙凑过来低声道:“琴默这孩子天分极高,不知道为什么她拗着不肯去叶家,若是得了叶兄指点,今后的成就不可限量。” 若茗见他凑过来时,已赶紧往边上躲了躲,只是哪里躲得过?强忍着心中煎熬,低声答道:“对。” 抬眼时见到琴默微微侧闭目,陶醉在乐声中,若茗没来由地想起了乔莺儿,有一次乔莺儿坐在窗下打盹,便是这副模样。 这个想法让若茗觉得莫名其妙,一直觉得琴默像谁,可怎么竟是乔莺儿? 若茗心里对琴默很有好感,可是乔莺儿那个人,便没什么可取之处了。这种相似让她觉得有些意外,有些不服,于是越加留心盯住琴默,期望能找出更相似的人。 正在出神,忽然一人来到身前,笑道:“我敬你一杯。” 注:1张居正:万历初年辅,为人端正严肃,主政期间国运昌盛,万历帝极为畏惧,待其死后,万历帝始敢任意胡为。 2辽东战事:万历末年,满清进犯辽东,一度形势危急。 3万历中期,吏部文选司郎中顾宪成革职后与高攀龙等在东林书院讲学,形成广泛的社会影响,时人称之为东林党。另有东林党政见不合的部分朝臣称为齐党、楚党、浙党,均以领的籍贯命名。 4京察:明朝制度,每6年考察在京任职的官员一次,根据其政绩、品行,决定升迁、降调或罢官。京察中被罢官,终身不再起用。 5会试:中国古代科举制度中的中央考试。乡试次年举行,由礼部主持,皇帝任命正、副总裁,各省的举人及国子监监生皆可应考。 燕集Ⅳ 余天锡端着酒杯,挨次敬过丁仲元、柳眉妩和众乡绅,这才来到熟人跟前,先敬端卿,道:“我们是旧相识,迟些敬酒,解元公不介意吧?” 端卿笑答:“余兄弟客气。”随即满饮了一杯。 到忆茗时,忆茗浅浅抿了一口,红晕满面。端卿心思细密,赶紧令人倒了一杯热水给她。 若茗先是为了冯梦龙坐在身边神不守舍,后来又留心看琴默像谁,这些人敬来敬去热闹了半天,她居然没看见,猛然见到酒杯伸到眼前,又听见余天锡说“我敬你一杯”,这才回过神来,赶紧站起来,原想抿一口了事,凑到唇边时却鬼使神差,咕嘟咽下了一满杯。 余天锡与她相识未久,并不知道她的酒量极浅,见她满饮一杯,错以为她能喝,笑道:“看来林小姐兴致很高啊。再来一杯。”说着又斟满了,自己先干为敬。 若茗此时就像有鬼牵着,不由自主又是一杯。余天锡见她又干了,兴致更高:“三杯为敬,我们再饮一杯。” 端卿赶紧过来劝阻:“若茗量窄,不能再喝了。” 余天锡笑笑地看着他:“解元公此话当真?我怎么看她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没事。”若茗笑了一下,仰又是一杯。 冯梦龙不知就里,抚掌大笑:“林姑娘好酒量,果真豪迈!天锡,改天我们再约林姑娘一次,不醉不归!” “我也这么想。”余天锡笑道,“就怕林小姐把咱两个都喝倒了,到时候就丢人丢大了,看画比不过她,难不成连喝酒也不如她?” 若茗三杯酒下肚,胃里就像一把火烧着,又热又辣,极是难受,偏偏头脑一片轻飘,原本低落的情绪也高起来,腿软的站不住,索性坐下了,笑道:“好,不醉不归,我早想尝尝吃醉的滋味了。” 唯有端卿知道她已经多了,担心地看着她,轻声道:“若茗,空腹喝酒最易饮醉,你先吃点东西。”又嘱咐丫鬟去拿醒酒汤。 柳眉妩远远瞧着,抿嘴一笑,对丁仲元道:“林小姐眼皮都红了,一看就是不能喝的,你那位余公子真是眼拙,糊里糊涂把人灌醉了。” 丁仲元沉吟道:“不知这位林小姐与天锡公子是什么交情……你说我是不是该找个时间去林府拜望一下?” 柳眉妩见他如此心急想要跟余天锡拉近关系,忍不住一笑,道:“丁大人自己决定吧。不过以我的愚见,少年男女私下里的往来,府上多半不知,何必多生枝节?” 丁仲元皱着眉头道:“我派人打听过,天锡公子来昆山不过是十天之内的事,按理说跟林小姐之前应该不相识。也或者两家早有交往,此次特地相访?如果是这样,我不闻不问,岂不显得失礼?” 柳眉妩眼波一转,看见端卿正小心翼翼端着醒酒汤往若茗手里送,心道,我看倒是这位解元公跟林小姐跟要好些,至于你的天锡公子,恐怕还真是初相识。但她本是心思灵透之人,见丁仲元一心一意拉拢余天锡,犯不着泼他的冷水,于是道:“有理。大人说的极是。” 丁仲元见她如此说,得意一笑:“眉娘,林小姐是你请来的客人,我还要多谢你呢。不如你再替我引见一下,她毕竟是女儿家,我不好唐突。” 柳眉妩看出若茗已经不胜酒力,便道:“也不必急在一时,余公子他们正说笑的高兴,不如等余公子回来了再说。” “也好。”丁仲元点点头,道,“我去招呼客人,眉娘,你自便吧,我跟你就不客气了。” 待丁仲元起身敬酒,柳眉妩想了想,来到端卿席上,笑道:“解元公,我有一事相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端卿道:“眉娘客气了,有话但说无妨。” 柳眉妩笑着瞥了琴默一眼,道:“还不是为她?上次别后,我仔细想过,若有你家老爷指点,对她来说定然最好。不然跟着我萍踪浪迹,能有什么结果?她那个执拗脾气,我说了几日才略略有些活动,我来向解元公讨个主意,怎么能让她见到叶老爷一面,真心钦慕,到时候再说什么就容易了。” “这个容易,改天我在寒舍略备薄酒,就请眉娘带着她过去,家父是极好说话的人,见了她的才华,没有不答应的。只是不知你们寓所在何处?我如何去请?” “蒙丁大人好意,将白衣庵左近的一处花园借给我暂住,解元公若要找我到那里……” 柳眉妩还未说完,端卿忽然瞧见若茗又与天锡对饮了一杯,一急之下顾不得别的,赶紧去拿下若茗手中的酒杯,对着天锡道:“天锡兄弟,委实不能让她再喝了。” 天锡笑吟吟道:“你也真是的,林小姐还没说不能呢。” 话音未落便见若茗以手支颐,闭着眼睛不再说话,显见是酒劲上来,有些迷糊了。 冯梦龙笑道:“原来是程咬金的斧头前三下,把我们都蒙过去了。” “没事吧?”端卿焦急地在若茗耳边问道,忆茗见他靠的太近,心内一阵慌乱,赶紧凑过去扶住若茗,柔声道:“妹妹,你没事吧?” 若茗闭着眼睛,只是笑着摇头。 柳眉妩笑吟吟的瞧着,心说,这一出热闹戏文,究竟要唱到什么时候?瞧这样子,丁仲元的酒,恐怕今天晚上是敬不出去了。 正在忙乱间,忽见林福带着豆丁、观棋两个,快步走来,躬身向端卿行礼说:“我家夫人差我们来接小姐回家。” 端卿松一口气,道:“极好,我向主人告个别便跟你们一起走。” 天锡叹道:“刚刚有些兴致,偏你们都要走。也罢,明儿我去找你们,咱们一同寻访梁云林去。” 端卿向丁仲元告罪先退,豆丁与观棋扶着若茗,慢慢走下楼来。看着两个女孩儿进了轿子,端卿刚松一口气,忽然若茗掀起轿帘,轻声道:“哥哥,我不想回去。” ~~~~~~~~~~~~~~~~~~~~~~~~~~~~~~~~~~~~~~~~~~~~~~~~~~~~~~~~~~~~ 幸亏我还有假,不然今晚肯定很悲哀…… 十四 终身Ⅰ 凤来阁前,波光伴着灯光,水色倒映月色,微风细细,送来楼内阵阵雅乐,反扰的端卿一阵阵心慌意乱。 只是他的慌乱若茗并不知道,她只是凭着酒后的任性,掀开轿帘,柔声央求不要回去。 端卿左右为难。由着她留下?她酒意已有**分,如何放心得下?送她回去?眼看她双颊酡红,眉目间一种娇俏柔媚,让人如何忍心拒绝? 忆茗探头出来,道:“妹妹醉了,早些回去吧。” “我不想回去。”若茗闭着眼睛,嘴角兀自噙着一丝笑,“你先走。我要吹吹风。”说着扶着轿柱,竟是要下轿。 端卿吓了一跳,赶紧赶过来时,豆丁眼疾手快,已经扶住了她。她唇齿间犹有酒香,喃喃道:“我不想回去。哥哥,别让她们送我回去。” 端卿只觉心头一荡。如何挡得住她这般软语央求?不由自主回答道:“好,咱们不回去。” “叶公子……”忆茗微蹙双眉。 “忆茗妹妹,你先回去吧,跟叔母说一声,待会儿我送若茗。” “可是……”忆茗犹豫了片刻,道,“那我也留下吧,跟你们一起走。” “不用了,你们都不回去,叔母等不着消息,白白担惊受怕。”端卿说着亲自替忆茗放下轿帘,隔着帘子又嘱咐道,“妹妹一路小心,我很快就送若茗回去。” 轿帘落下来,忆茗眼前的灯火辉煌瞬间变成灰暗。她咬了咬嘴唇,黯然垂头道:“我走了。” 说话之间,若茗扶着豆丁,已经向水边走了几步。端卿看忆茗的轿子离地,赶紧赶过来,欲待伸手相扶,又觉不妥,只好紧紧跟着,不离左右。 转过芍药丛,又走过一带浅水,若茗忽然推开豆丁,道:“你别跟着,我自己走。” 豆丁为难地望着端卿,端卿叹气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跟着就行。” 紧紧跟着,眼看她分花拂柳,来到芙蓉树下,捡了一个石墩,一矮身坐下了,低垂着粉颈,一言不。 端卿见左右并没有什么地方可坐,便站在她身边,默默相伴。 映着月光,见到她腮边一点晶莹闪亮,许是泪光。许久,才听见低低的啜泣。 端卿此时的心境,又是怜惜,又是欢喜,又是酸涩。心爱的女子为了别的男人落泪,这种滋味,他一生不愿再尝,然而,他又知道经过今夜,她与他从此是陌路,心底里隐隐透出几分压抑不住的欢喜。 又是许久,听见若茗低声道:“哥哥,走吧。” 他赶忙搀她起来,她没有躲闪,端卿触到她温软清新的气息,心内又是一荡,只觉身在云端,心猿意马。还好不多久就看见豆丁,连忙将她交给豆丁扶着,藕臂离手之时,心内的怅惘,竟是无法抑制。 轿子趁着暮色,不疾不徐向拾翠街走去,只是在端卿看来,几个轿夫的步子快如流星,没等他收拾好心情,已然到了林家大门。 黄杏娘守在门房里,门子站在门外,不敢则声。知道听见豆丁的唤门声,这才弓着腰回禀:“夫人,好像是小姐回来了。” 黄杏娘脸色一寒,这丫头,越来越不像话了。站起来急走几步,果然见到若茗下轿,一板脸正待话,忽见端卿抢在前头施礼道:“叔母大人,小侄送若茗妹妹回来了。” 黄杏娘脸色缓了一缓,道:“回来就好。这孩子,忆茗早回来了,她在后面磨蹭些什么。” 端卿不等若茗说话,赶紧又道:“都是小侄的不是。席上我多饮了几杯,胸口有些闷,说是送妹妹们回来,谁想出了门一吹风就晕起来,若茗不放心,就多等了一会儿,待我缓过来以后才走。” “哦,原来是这样。”黄杏娘半信半疑,又觉宽心许多。只要不是女儿在外面放肆不归就好。再说,有端卿陪着,怕什么? 若茗在外面耽搁许久,酒醒了大半,又兼哭了一场,觉得心头舒畅许多,此时步履不像先时那么虚浮,便上前拉着母亲的手央求说:“都是女儿不好,不该深夜在外面让娘担心,以后再也不敢了。” 黄杏娘见她眼皮微红,微微有些犯疑,但看见她口齿清晰,行动如常,便道:“你知道就好,以后不许胡闹了。快回去吧。” 豆丁扶着她,慢慢走近内宅。端卿正自目送,忽听黄杏娘道:“端儿,你忙了一天,累了吧?进来喝杯茶,派顶轿子送你回去吧。” “天色不早,小侄还是早些家去吧。” “没事,你林叔父已经睡了,不碍事。”黄杏娘只道他是不愿惊扰林云浦,微笑解释。 端卿见她如此体谅,笑道:“委实是太晚,叔母和妹妹们都累了一天,我就不叨扰了。明天我再来问安。” “也好,林福,轿子不必抬进去了,就势送叶公子回府吧。” 端卿道别时,黄杏娘想想又道:“若茗年轻气盛,有时候任性的很,女儿大了,我这当娘的有的话也不好说,端儿,你跟她要好,又比她懂事,若是她有什么做的不对的,你只管说她,她最听你的。” 端卿听她话里俨然又将若茗托付自己的意思,心头一喜,赶紧回答说:“妹妹懂事的很,叔母放心吧。” 黄杏娘摇头道:“我的女儿,我知道。以后你多费心罢……你快走吧,家里人该担心了。” 端卿坐进轿子,鼻触犹自闻到她留下的淡淡香气。一路反复思量黄杏娘的话,心内亦喜亦忧,百般理不出头绪。 端卿回去时,约莫父亲已经休息,便没有去回禀。不想正要梳洗,忽见叶水心踱进门来,道:“回来了?” 端卿赶紧施礼,恭恭敬敬回道:“夜里是丁县令做东,留住多喝了几杯,回来迟了,扰了父亲大人安睡。” “我一直等着你,有话要说。”叶水心见桌上有茶瓯,遂拿起来自斟了一杯,“晚上我请了你林叔父谈你的亲事,都定下了。” 端卿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满脑子只有若茗、忆茗两个名字,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叶水心抿一口茶,道:“你跟若茗,该是婚娶的时候了。” ~~~~~~~~~~~~~~~~~~~~~~~~~~~~~~~~~~~~~~~~~~~~~~~~~~~~~~~~~~~ 哈哈,休假就是好,明天还不用上班^_^ 终身Ⅱ 端卿只觉热血上涌,口干舌燥,顾不得别的,赶紧倒杯茶喝了一口,这才有勇气细问:“父亲是说,我跟若茗?” “对,我们早有这个想法了。”叶水心点头道,“你林叔父十多天前亲自来说过。后来我跟你娘商量了一回,觉得不错,你们两个从小相识,两家父母也处得来,更难得若茗那孩子秀外慧中,是个持家做事的,将来也能扶助你的事业。” 端卿压抑住心头狂喜,道:“父亲说好,定然极好。” “婚姻大事,原本我们替你拿主意就行。不过你这么大了,我看你不是个荒谬的孩子,况且娶亲也比别的人家晚了一些,所以我特地来跟你说一声。你的年庚帖子我今天已经交给云浦了,若茗的你娘收着呢,跟你知会一声,你心里有数就好。” “但凭父亲做主。” “林家的生意现在还离不了若茗,有时候难免出去抛头露面的,你要体谅,别往心里去才好。” “孩儿知道,请父亲放心。” “还有一点。若茗是妹妹,没有姐姐没出阁先嫁妹妹的道理。我们的主意都是等忆茗寻到好人家嫁了,再办你们的事。听云浦的意思,好像已经有几家人来提亲了,估计也就是半年内的事情。你还要耐心再等等。” “孩儿明白。” 叶水心捋着胡子笑起来:“一晚上尽是‘知道’、‘明白’两个字,难道你想不出的话来?我又不是学堂的先生在拷问功课。” “是,孩儿知道。” 叶水心心说,这孩子,就算你强撑着不动声色,谁看不出你心里欢喜的不行?果然是青梅竹马有感情,这门亲事做的不错。 又道:“亲事虽然是说定了,但是我们的意思呢,还是等忆茗定下来再宣布,我先告诉你,是要你心里有计较,以后林家的事,能帮忙就多帮忙,也不用避讳,反正两头的父母都已经知道了的。不过对别人,暂时还别说起,总要等忆茗定下了,咱们再说文定、聘礼的事。” “全听父亲的。” “你这孩子!”叶水心忍不住又笑了,“欢喜的紧吧?” 端卿只觉胸腔里有一汪滚水,上面浮几片碧绿茶叶,随着水汽蒸腾翻滚,飘飘欲飞,再忍不住笑意,高声道:“欢喜。” “那就好,呵呵,这门亲事做得!”叶水心站起来,笑笑地出门,“对了,跟方卿也先别说,他那张嘴,什么事能存得住!” 端卿这夜的睡眠,注定是不可追求。到后来索性起身,随意抽出一本书,就着烛光看起来。只是心思不在书上。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和若茗一起玩耍,那时候还没有林家大宅,只是临街的几间房,有娶亲的队伍经过,鼓乐喧天,她歪着脑袋问:“是过年了吗?好热闹。” 他说不是,是娶亲。 她又问:“什么叫娶亲?” 年幼的他回答:“就是接媳妇。像你娘跟你爹爹那样过日子。” 方卿在旁边拍着巴掌蹦跳着说:“好呀,长大了你给我做媳妇吧!” 她又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认真回答:“不好,给人做媳妇太累,娘每天第一个起床,最后一个睡觉,我不要那样。” 她当时的表情犹然历历在目,时光却已倏忽跳过了十年。 端卿想着想着,唇边不由自主浮起了微笑。此生若有幸与你相伴,我定然不要你如此辛苦,一切都在我身上,你放心。 翌日一早,黄杏娘起床后便直奔女儿房间。昨夜虽然被端卿三言两语混过去了,但她一直有些疑虑,因此绝早过来一问究竟。 谁知到了房里,却见若茗面色绯红,呼吸沉重,闭着眼睛躺着,绣元拿手帕子小心翼翼给她擦脸。黄杏娘一惊,快步来到床前,问道:“怎么了?” “小姐说头疼,身上乏的很,豆丁已经去去熬姜汤了。” “姜汤是风寒用的,也不知道对症不对症。”黄杏娘伸手摸了摸额头,触到一层冰凉细密的汗珠,心里一凉,“糟糕,一大清早就大汗淋漓,又不烧,敢是热都闷在心里了?绣元,你快叫人去请大夫。” 绣元慌里慌张走了。黄杏娘坐在床侧,叹一口气,轻声道:“茗儿,难受吗?” “我没事,娘放心吧。”若茗声若蚊蚋。 “唉,是昨天受了凉吧?早说过不要在外头待到那么晚……罢了,你病成这样,我不说你了。想吃些什么?娘给你做。” “不想吃。嘴里苦的很。” 黄杏娘又是担心,又是埋怨,又是自责,都怪自己昨天由着她胡闹,若是酿成了大病,可怎么好? 大夫把了脉,慢条斯理说:“饮食失于调养,又受了凉风,再加上心脉不畅,情郁于中,所以有股子热毒出不来,开几贴药疏散疏散就差不多了。” “不碍事吧?” “不碍事,精心调养,不要思虑太多,过几天自然就好了。” 黄杏娘一颗心总算落回了腔子。看着大夫开了药方,谢了又谢,亲自送出二门,回来看时,若茗昏昏沉沉已经睡熟了。 这场病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去势如同抽丝。气色不错的时候能在院子里走小半个时辰,有时却只是恹恹躺着,整个人在半梦半醒之间。 因为若茗病倒,林云浦这些日子不得不到书坊忙着,来探病的时候少而又少。这天若茗将醒之时,忽然听见黄杏娘的声音:“那你的意思是先不要告诉茗儿?” “先不说吧,反正现在不下聘。女孩儿家脸皮薄,知道了反而不好再见面。” 黄杏娘还要再说,忽见若茗若茗睁开了眼,赶紧打住。 若茗半坐起来,轻声道:“什么事不要我知道?” 黄杏娘紧张地瞧了瞧林云浦,林云浦想想道:“没什么,近来有几家人给你姐姐提亲,我看中了一个。本来不想告诉你,不过你既然听见就罢了,别告诉你姐姐,等定下来我自然会说。” 若茗点头。林云浦瞧瞧她的气色,笑道:“还不坏,估摸这一两天就该好了吧。快点来书坊帮爹,我快忙不过来了。” “老爷夫人,有位姓余的公子求见小姐。”绣元站在帘外,朗声回禀。 终身Ⅲ “姓余的公子?”林云浦看看若茗,笑道,“打哪儿又冒出来一个姓余的?” “余天锡,不久前认识的,县太爷恩师的公子。”若茗挣扎着坐直了,“娘,帮我收拾一下,我去见他。” “去回了他算了,你病成这样,何必再出去?”黄杏娘一边说,一边求助似的望着林云浦,心说,若茗已经有人家了,若是打点生意还好,随便见男人,传出去叶家不满意怎么好? 林云浦猜到了她的心思,却并不赞同,笑道:“原来是县令大人的红人。那我陪你出去见见他吧,咱们家的生意免不了跟做官的打交道,有几个熟人也好。” 黄杏娘不敢违拗丈夫,只好扶若茗起身,简单挽了头,换了件干净衣服,林云浦带着她慢慢走去前面的会客厅。 余天锡正坐着喝茶,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林云浦,不知是谁,于是没动,跟着见到若茗,便站起来笑道:“林小姐,我等了几天,不见你来找我,只好冒昧造访,希望没有打扰你。” “余公子客气了,我偶感风寒,近来在家中养病,所以失约,实在是对不住。余公子,这是家父。” 天锡听说是若茗的父亲,微微一怔,心说,他来做什么,我又不是要见他!然而礼数上错不得,只得施礼道:“见过林伯父。” “免礼免礼。”林云浦笑呵呵的,亲自扶住他,“是茗儿的朋友吧?欢迎常来玩。” 天锡见林云浦和颜悦色,并不像有的长辈那么倨傲,心里生出几分好感,微笑道:“多谢伯父关照。晚生不知林小姐患病,空手而来,失礼的很。” “不妨事,你能来就好,快坐吧。”林云浦在主座坐下,又让着天锡坐了客位,回头对若茗说,“茗儿,既然是你的朋友,就别拘礼了,你也坐吧。” 若茗谢了罪,坐在父亲下。佣人眼乖,早换了一遍茶水,又端上几碟精致点心。天锡留心看了看若茗,从前的一点红唇如今苍白干涩,显见是病了多日,怪道不见她来寻自己。心里没来由一丝怜惜,轻声道:“林小姐,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好多了,多劳你费心。”若茗欠身回答,想是气力不支的缘故,眉尖微蹙,天锡莫名其妙想起了雨滴重荷下的芙蓉花瓣。 “听茗儿说,余公子是县令的朋友?”林云浦问道。 天锡一笑:“朋友谈不上。他是家父选中的进士,早几年家父在朝时有些来往,因此对我比较客气。” “哦,如此说来那天茗儿赴宴,是公子建议丁大人邀请的?” “我跟丁仲元并没有多少交情。那天似乎是林小姐的朋友下的帖子。” “那天是一位柳姑娘请的我。”若茗赶紧解释道。 林云浦点头道:“哦,原来如此,我竟都不知道。听余公子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晚生籍贯无锡,近到昆山访友。” 若茗道:“余公子与冯先生是朋友,特意来寻他的。” “原来是冯先生的朋友,失敬失敬!我还道余公子是‘官亲’,正不敢攀扯,谁知道竟然是我们书坊的亲眷,那可要多亲近亲近了!”林云浦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久了,几句话就瞧出来天锡并不在乎与丁仲元沾亲带故,所以转而往冯梦龙一边下气力。 若是寻常人,头一回见面就如此亲昵调侃,多半有些抗拒,但天锡一向倜傥惯了,又自视颇高,以不同流俗为荣,林云浦此举倒正和了他的脾胃,因而笑道:“谁愿与这帮‘大人’们歪缠,晚生读惯了书本,自然是笔砚之交更亲近些。怪道冯兄寻了伯父做东主,又怪道林小姐如此聪慧豪迈,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晚生失敬了!” 两个人谈谈讲讲,林云浦尽拣些昆山的文人轶事,衣冠风流之类的话题,天锡大感兴趣,不觉便过了半个多时辰。待到林云浦把自己珍藏的宋元版好书1拿出来给天锡看时,天锡更是另眼相待,一叠声道:“厉害,厉害!竟有这么多宋版书!即便是家父这般爱书的,也不过藏了十几本罢了,林伯父真是大手笔!” 林云浦经他一夸,捋着胡须得意笑道:“我虽然不是衣冠中人,早年却也附庸风雅,要当什么‘儒商’,哈哈,所以下大力气找了这么多书。只是几十年下来,儒商没有做成,倒成了不折不扣的市井小贩了!” “伯父太过谦了。”天锡此时兴致正高,一边翻书,一边道,“我最瞧不起那些口口声声说自己儒商的人,明明为了蝇头小利连命都可以不要的,还非要装出一副道学先生的模样,惹人厌的很。上回无锡邢家找到家父想出一本时文2集子,满口仁义道德,说什么要流芳百世,教化愚民,我一听就烦得很,家父私下里笑他是房脊上的石鹞子,顶面铜镜假充鹰隼3。” “那后来成了吗?” “自然是没成。谁不知道他们是想借着家父的名头大赚一笔?若是照实说还有的商量,偏偏左一个弘扬孔孟之道,右一个教化万千愚民的,伯父想想,这种关系一国风化的事,岂能是他们这种人操心的来的?无非是找个幌子,背地里只想着财。若是都像伯父这样光明磊落,那就万事好说。” 林云浦笑笑,心想,真是贵家公子,不知世道艰险的。经商么,不为赚钱,难道都去喝西北风?不过那邢家人也真够没眼色的,连人家的脾气都没摸透就冲上去歪缠,怪道碰了钉子。想想又道:“那个邢家,敢是无锡有名的‘墨砚坊’邢家吗?” “就是他家。仗着有亲眷在朝里,在无锡风头健的很,轻易不容别人插手这块生意,现今无锡的几个书坊都被排挤的没了立足之地。” “怪道墨砚坊这几年规模越来越大,近来昆山市面上也出现了不少他们的书。”若茗恍然大悟。 “还有更可笑的呢,”余天锡道,“据说前不久他们还求了那位亲眷打通关节,如今府学、县学的课本,必须是墨砚坊出品哪。” “岂有此理!”林云浦又笑又怒。 注:1宋元版:雕版印刷业在宋代极为繁盛,宋版书刻印精工,流传稀少,一直为文人推崇。元代部分书籍以宋版书为底版翻刻,爱屋及乌,身价也颇为不菲。 2时文:流行于一个时期、一个时代的文体。在明朝即为八股文。 3古时房屋,屋脊上常放置铜铁质地或石质鸟兽,以为避邪、祈福只用。 终身Ⅳ 林云浦留心墨砚坊有一阵子了。打从去年下半年,昆山市面上就出现了印着朱砂坊徽的墨砚坊出品,种类极多,从小说到经卷,无所不有,印刷质量也很好,差不多都是桑皮纸,成本要高出林家书坊常用的竹纸许多。 这些都罢了,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昆山地面上,林家书坊的出品到底还是主流。可是近几个月林云浦到书肆里闲逛时,居然现不少摊贩设了一个墨砚坊专区,凡墨砚坊出的书,分门别类,码的整整齐齐放在一处,这待遇,可是林家书坊不曾受到过的。 林云浦派人私下打听了才知道,原来墨砚坊为了扩大销路,居然在正常折扣之外,另给摊贩银钱,要把墨砚坊的书单放一处,大力宣传。这个现让林云浦头疼了许久。论林家的财力,在昆山效仿这个做法倒还撑得住,可问题是人家墨砚坊可不止在昆山这么做,据说江浙一带,凡他们的书行销之处,统统是这个规矩。 这么一来,林家可拼不过。林云浦的家底,都是一分一厘流血流汗挣来的,都得用在刀刃上,这些噱头,目前还不敢考虑,只是,若任由墨砚坊如此下去,林家的出路,可就越来越窄了。 这个忧虑他没有跟若茗谈过,她毕竟涉世未深,跟她多说无非让她空自担心,于事无益。接下了冯梦龙这个生意后,他曾经跟叶水心大致说起,叶水心一向不把钱财放在眼里,潇洒摆手道:“怕什么,咱们这回也用桑皮纸印,弄得美轮美奂,加上老冯的好文字,还怕比不过这个墨砚坊!” 他私下里揣测,墨砚坊这么不计成本的大手笔,不是大富之家,必定就是大贵之家。若是大富之家还好,最怕是朝中有人撑腰,林家势单力薄,如果免不了正面交锋的话,多半是一败涂地。因此他看见余天锡这条线,分外上心,有意拉拢结识。 没想到居然正是从此人口中得知了墨砚坊的底细。果然是最坏的结果,人家朝中有人。 林云浦忧心忡忡。起初做《三言》这部集子,是有意打开昆山以外的市场,虽然江浙一带书坊极多,竞争激烈,但是许多小规模的书坊用的都是麻纸,雕版也十分粗劣,根本比不过林家这样正规的作坊,林云浦并没把它们看在眼里。只是墨砚坊不同。 瞧现今的趋势,墨砚坊根本就是要独霸江浙书市。财力雄厚,又有官宦人家撑腰,如果硬拼,根本不是对手,更何况叶水心作为合作伙伴,无论生意头脑还是市场敏感度,都离好商人的标准差的很远。 当下能拼一拼的,就是林家的套色、绣像工艺,再有就是《三言》这部难得的好书,和若茗这个得力助手了。只是李良柯那里,到底有隐患,一定得想办法牵制住他,若茗呢,成了亲只怕就绊住了,还真是不巧,如果她再晚几年成亲就好了…… 林云浦想到这里蓦地一惊,哎呀,怎么能为了生意,耽误女儿的终身呢?该死,这个主意打不得,还是早些生个儿子继承家业是正事。 若茗见父亲只顾想心事冷了场,于是起身给天锡添了茶,笑道:“爹爹总是这样,抓住一点头绪想起来,就把眼前的事全忘了。” “性情中人嘛,”天锡并不介意,“对了,冯兄那几部书,做的还顺利吧?” “挺顺利的,只是梁云林不来,始终缺一个人……” 天锡性急,截断她的话道:“哎呀,我就是为了梁云林的事来找你,瞧这一说话,倒把这事忘了。丁仲元手下的人打听到梁云林住在城外李家庄,你病好了我们一起去找他吧,或者明天我自己去,代你致意。” 若茗大喜,顿时觉得精神爽利多了,笑道:“多谢余兄!我这病看看也就好了,大约明天后天就能出门,还是亲身去一趟,有许多重要事要与他商议。” “那我后天一早再来找你?” “好,一言为定。” 正说着林云浦插话道:“你们后天要去找谁?” “梁云林,上次跟爹爹说过的画师,画的极好。我想请他到套色部。” “对,画的的确很好。你的病后天能去吗?” “应该不妨事,今天就感觉好多了。” 林云浦笑道:“这我就放心了。余公子,你也认识这位梁画师?” 天锡望着若茗会心一笑:“说起来我跟林小姐,还是因为争着买梁画师的一幅画结识的呢。” “果真?”林云浦眼珠一转,“啊,我猜到了,是那副泼墨牡丹吧?茗儿给我看过,后来等我再想看看,就怎么也找不着了,一问才知她拿去送人了,送的就是你吧?” “正是晚生。”余天锡笑着站起来又是一躬,“多谢林小姐惠赐。”若茗还礼不迭。 林云浦边笑边想,这个余天锡挺好相处,与茗儿也颇谈得来,有了这么个人,对于林家的生意,或者能有不少帮助呢。 天锡走后,若茗回房坐下,只觉腰酸背疼,撑不住,只得又倒在榻上。豆丁端来药,瞧瞧她的气色,乐道:“今天脸色很好哎,敢是要好了?” 绣元在旁打趣道:“真不会说话,什么叫敢是要好了?分明就是好了,不然哪来那么大精神,小客厅里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 若茗笑而不答,接过药一饮而尽。豆丁赶紧递上漱口水,又拿来松子糖给她过口,眨巴着眼睛说:“可惜今天叶大公子没来,他要是看见小姐这么精神,肯定高兴坏了。” “就是,前几天叶大公子一天要来两趟,怎么今儿没见到?” 若茗奇道:“端卿哥哥一天来两次吗?这些天我只见过他三回呀。” “有几回你睡着了,他没进房,就在门口问了几句,不见你醒,可怜巴巴又自己个儿走了。”豆丁笑嘻嘻的。 原来如此,我竟然都不知道。若茗心里暖暖的,若是自己真有这么一个亲哥哥,该是多幸福的事情啊。 十五 变徵Ⅰ 若茗的病,果然看看好起来,那天天锡又来,见她神采奕奕,笑道:“你都快成大夫了,说今天病好,果然今天就好了。” “这就是所谓的久病成医吧。”若茗抿嘴一笑,“今天去李家庄?” “好。” 因为路远,两人坐着轿子出。出了城门,隔帘看见沿途花红柳绿,青山郁郁葱葱,溪水明快清澈,两个人都忍不住下轿步行,边走便道:“原来郊外景色这么好,老闷在城里,全都忽略了。” 轿夫笑道:“现在太阳不大,公子小姐们走一会儿还行,等会儿太阳上了头顶就难受了,你看地里干活的哪个不是汗流浃背。” “正所谓‘农夫心里如汤煮,王孙公子把扇摇’。”天锡笑答,“我们这些高楼大厦住惯的,偶尔试一次觉得有趣,你们天天风里雨里来回,恐怕就没这感觉了。” “公子说的真好。”轿夫乐滋滋的,“我们这些人,再好的风景也没心情看,每天能混个肚儿圆就得谢天谢地了,哪有那闲工夫!” “既如此,这回就多打赏你们银子,买你们一个心情舒畅。”天锡笑着掏出钱袋,“每人另加五分银子,如何?” “多谢公子爷!”几个轿夫眉开眼笑,忙不失迭往怀里揣,又道,“公子爷还是上轿吧,外头又热又脏,我们哥几个加把劲儿,保管跟飞毛腿一样,一溜烟给你抬到地方!” “那倒罢了,我们还是慢慢的,权当是踏青郊游,倒还有些兴致。” 若茗听他说的有趣,笑道:“踏青乃是二三月间的事,余兄六月踏青,敢问是什么讲究?” “随心所欲,求一个畅快淋漓――这便是我的讲究。”天锡哈哈大笑。 两人并肩前行,说说笑笑甚是投机,可惜好景不长,日上三竿之后,踏青就变成了跋涉,天锡前襟湿了一大片,若茗额前也是香汗细细,不觉连话也少了。 轿夫笑着招呼说:“公子爷,上轿吧,天热得很哪,小姐金枝玉叶的,别累着了。” “说的也是。”天锡吃了些苦头,也就不再坚持,伸手扶住若茗,“你上轿吧,别晒坏了。” 若茗触到他燥热手心,猛然一惊,羞涩中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红着脸轻轻挣脱他,提起裙摆快步上了轿,待躲在轿帘后面,才有勇气对他说:“余兄也上轿吧,改天天气和缓些再踏青不迟。” 天锡随口答应着,凑到近前递上一方雪白丝帕,道:“你有带着帕子吧?若是没有,我这个是从未用过的。” 若茗从帘子缝里望出去,见他神色如常,丝毫不像记得刚才的事情的样子,顿时松一口气,又怪自己多心,赶紧答道:“我有带,多谢余兄。” 等天锡也上了轿,几个轿夫干劲十足,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赶路,穿过几条羊肠小道,又过了一座板桥,就听带头的高声说:“公子爷,前头就是李家庄了。” 若茗隔帘望去,见一带浅浅河水绕着村边流过,十来只花鸭正在其中嬉戏,远处垂柳下,牧童靠着树干打盹,灰色的水牛大半个身子浸在水中,弯弯的角上停着一只不知名的小鸟,再远处似乎是一个阔大的谷场,挨着场边几间茅草屋,依稀传来人声。 “这里倒是个清幽所在,宛似画中。”天锡早跳下轿子,摇着水墨字画的折扇,潇洒四望。 “梁画师天天对着这种美景,怪道无师自通,笔下如此有神韵。”若茗也掀帘走出,离了轿子里窄仄空间,顿觉心旷神怡。 两人沿着河岸漫步,到牧童跟前招呼道:“小哥,借问一下,梁云林先生住在哪里?” 牧童揉揉眼睛答道:“敢是找画画的梁师傅吗?就在场边,那间最破的屋子就是。不过你现在找不到他。” “为什么?他不在家吗?” “不在家哩!我们这里抓什么党,到处鸡飞狗跳,他昨天也给抓了去啦。他娘又病在床上下不了地,蛮可怜的。” “你说什么?”若茗大惊,梁云林被抓,因为什么? “不晓得!昨天保长带人抓去,关在祠堂里,我娘说这样子也好,反正他家穷的没饭吃,到那里还能省几顿口粮。” 若茗顾不得别的,快步朝谷场走去,天锡紧跟着,瞅准最破的一家推开门,冒冒失失问了句:“有人吗?” 半天功夫才听见有人哼哼了一句,似乎是回答,却听不清楚说什么。 茅屋只有朝东的墙上开了巴掌大小的一个窗口,即使大白天屋内也是一片漆黑,若茗眯着眼睛看了好久,依稀判断出靠墙放着一张床,上面似乎有人活动,回头询问般看了天锡一眼,天锡道:“应该是他娘亲,我们进去吧。” 两人摸索着来到床前,待到适应了黑暗,果然见一个白头的老妇人倒在床上,身上横盖着一床破棉絮,张着嘴似乎要说话,又说不出来。 若茗从未见过这等贫苦景象,不觉喉头便哽住了,天锡大胆些,轻声问:“是梁伯母吗?” “谁呀?”屋外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一个人大踏步走进门来。 若茗以为是梁云林,心中一喜,谁知回头看了才现是个陌生男子,一脸狐疑瞧着她们,又问了句:“谁呀?你们找谁?” “我们从城里来,找梁画师有些事情。” “梁师傅让保长带走了!他娘病病歪歪的啥子事体也不知道,我看你们先回去吧。” “保长芝麻大的官,凭什么随便抓人?”天锡傲然道,“我去找他放人!” 那男人上下打量着他,笑道:“好大的口气,不过看你的打扮,应该是有头有脸的人,没准儿你说说能成。” “他们因为什么抓了梁画师?”若茗急急追问。 “没闹明白,似乎跟什么动静党有关,这梁师傅也真是,好端端的,闹什么动静党拉帮结伙的,这下可好,扔下老娘谁管哪!”男人对拍巴掌,一脸惋惜。 变徵Ⅱ “动静党?什么动静党?”天锡与若茗面面相觑。 男人摆出一副万事通的样子:“具体是啥子事体我也说不清,不过我听人家说,就是一帮读书人,没事干凑一起说朝廷的坏话,当官的看不过去,这不,这几天挨个都抓走了。你说这梁师傅又不是读书人,跟着瞎掺合什么……” 天锡听到这里豁然开朗,忍不住笑道:“什么动静党,恐怕是东林党吧!” “咦,你这么一说,好像又是这么个意思。”男子边说边走到床边,拿起一个缺了口的瓦盏,扶起老妇人,将瓦盏凑到她嘴边喂水,又说,“管他什么党,咱平头老百姓,可管这些个事体做啥子?梁师傅这么一个老实人,怎么这时候犯糊涂!丢下老娘一个人瘫在床上,要不是我们这些邻居看不过时常照管,还不知怎么的哪!” 若茗疑惑道:“梁画师是个忠厚老实的人,怎么会掺和到这种事里头?” 天锡看了她一眼,带着些许责备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1。东林党人为了我大明万代基业,仗义执言,不畏权贵,即便是抛洒热血也是不顾的,这就是我钦敬家父那些同道朋友最大的原因。梁画师僻处乡野,居然有这种胆识,这种魄力,我余天锡佩服之至!” 若茗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颇为埋怨自己不关心国事,不由淡淡一笑。她于这些朝堂党争向来没有兴趣,端卿从京里回来后曾大致跟她讲过东林党与齐楚浙党的明争暗斗,有时候父亲和叶水心说起来,都觉得如今党派纷立是天下将乱的征兆,不胜唏嘘。若茗与他们相处多年,难免受到影响,提起党争两字就觉得于国家无益。况且她小时候读《论语》,对君子“群而不党”2这句话印象颇深,一向认为结党一事弊大于利,故而虽然听人说东林党如何好,如何不为私利,心里也并没因此多出几分钦佩。 不过看天锡的样子,对东林党颇为推崇,况且从他话里推断,他父亲应当是东林党的重要人物,因而若茗并未反驳,只是催促说:“我们去祠堂看看吧,别让梁先生出什么事。” 天锡闷闷不乐出了门,忽然又道:“林小姐,我觉得你应该多与东林党人接触一下,并不是我夸口,东林党个个都是博学多才的儒士,个个有君子之风,绝非齐党、浙党,甚至如今的辅方从哲所能比的。” 他说的这些人物,若茗都只是模糊听过,并没有多少印象。不过见他郑重其事的样子,还是点点头道:“好,我定然向父亲和端卿哥哥多请教。” 天锡松口气,笑道:“何必舍近求远?若想知道东林党的为人,问我就是了。” “那我就向余兄请教好了。”若茗莞尔一笑。 天锡边走边道:“顾宪成、高攀龙这两位前辈,你听人说起过吗?” 若茗想想道:“都是江浙一带的大文人?听说在你家乡一带讲学,以前叶伯父曾经说过要去拜访,可惜还未成行顾先生就去世了。” “不错,你知道这两人,就知道东林党是什么人了。”天锡正色道,“这两人正是东林党的创人,也是家父的好友。东林党内,没有别的党派之间的明争暗斗,也不像别的党派一样拼命排挤别人,只为了让自己人执掌大权。东林党在朝为官的都是两袖清风,一心一意为百姓谋福祉,在朝堂之外的,都是兢兢业业的学者,白穷经,深受世人敬仰。” 若茗听他说的郑重,不觉多出几分敬意,道:“余伯父必然也是此辈中人。” “不错。”天锡脸色越恭敬起来:“我一生最敬重的便是父亲。当初他以二甲第一名进士3的身份进了翰林院,本来可以做几年清闲翰林,至不济也可以留京,在户部或者礼部某一个好差事,可是,等候补的名单出来,他主动请缨,担任浙江道御史。” “御史是言官4吧?” 天锡见她对于官场上的事似乎一窍不通,笑道:“你生意场上虽然精明,这些事知道的未免太少了。不错,御史是言官。” 若茗脸一红,笑答:“整天与账本打交道,眼光短浅得很,许多事都不清楚。” “言官一职,历来是官阶低微,责任重大。我朝的风气,进士出身很少有愿意做言官的,俸禄少,容易得罪人,也容易丢官。但家父一心为国立言,硬是补了御史的缺,期间多次升迁机会都被他放弃了,在浙江道御史一做就是将近十年。浙江是鱼米以及盐业大省,事情纷杂,官员贪污的机会极多,家父在任期间,因为检举贪贿,着实得罪了不少人,即使家父辞官这么多年,我家还有不少对头。” “伯父为何辞官?” “为了东林党。”天锡傲然一笑,“东林党人清正廉明,刚直不阿,朝中那些小人怎么会不嫉恨?借着京察的机会一下罢免了十几位东林党的官员,家父连连上书不见回应,为了支持党人,故而辞官。” 若茗叹道:“可惜江浙百姓又少了一位好官。” “那时候也顾不得了,一来同声相援,二来也让那些小人知道知道我东林党人绝非贪恋权势之辈。记得家父回家的时候,行囊里连二两银子都没有,这就是他为官多年的积蓄。”天锡一脸骄傲,“家父一直是我的榜样。其实那年我已经通过了会试,见到父亲辞官,我也不愿进朝廷,于是没有参加殿试。” “这么说你的功名还在端卿哥哥之上了?”若茗笑道,“身边居然有这么一个贵人,小女失敬了。” “你又取笑我。我是在乎这些虚名的人吗?”天锡一抬头看见一座庙宇模样的建筑,正中挂着一个朱红匾额,写着“李氏祠堂”四个大字,停住脚步道,“应该就是这里了。” 注:1这句话是清初顾炎武说的,情节需要,借用一下。 2群而不党,出自《论语-为政》,君子与周围人和睦相处却不结党营私。 3殿试分为三甲,即三个等次,一甲为状元、榜眼、探花;二甲若干人,赐进士出身;三甲若干人,赐同进士出身。 4言官:负责查明朝政得失、进谏的官员。 ~~~~~~~~~~~~~~~~~~~~~~~~~~~~~~~~~~~~~~~ 收藏,我要收藏!!! 变徵Ⅲ 李家庄虽然只是个小小农庄,祠堂却建的相当气派,高堂大厦,雕梁画柱,朝东密密麻麻放着祖先牌位,四周围烟雾缭绕,半人高的大腹长明灯一左一右,灯火忽明忽灭,更添了几分神秘。 天锡打头进去,迎面见一胖一瘦两个人坐在边上说话,于是扬声问道:“梁云林先生可是在这里吗?” 若茗跟着进来,头一眼便瞧见靠西的墙壁下蹲着两个人,其中一人肤色白净,双目有神,不是梁云林是谁?惊喜地叫声“梁先生”,迈步便往那里走去。 说话的两人慌忙站起,喝道:“什么人?你干什么?给我站住!” 天锡一个箭步拦在他俩面前,朗声道:“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抓了梁先生?” 若茗趁着空子已经跑到梁云林跟前,见他仍然蹲着不动,不由奇怪起来,定睛一看,居然双手双脚都被指头粗细的绳索捆着,顿时又惊又气,问道:“梁先生,怎么把你捆起来了?” 梁云林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道:“呀,是林小姐,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先时那瘦子蹿出来,嘴里说着:“胡闹,你们什么人,赶紧给我走开!”伸手就要推开若茗,天锡眼疾手快拦住,不料那瘦子气力颇大,犹自推得他身子一晃,险些撞在若茗身上,若茗赶紧扶住他,怒道:“你们又是什么人,怎么如此无礼!” “我是保长,他是里正!”瘦子气势汹汹,“你们哪里来的,敢到这里撒野!” “城里来的。”天锡给他一推,又是嫌脏,又是生气,冷冷道,“保长大人,你好大的官威啊!” 保长听说是城里来的,赶紧仔细打量二人一番,见衣冠楚楚,气度不凡,顿时有了几分惧意,陪笑道:“二位到此有何贵干?” “我们特地来寻访梁先生,不料却被你捆在这里。敢问他犯了什么罪?” 里正凑过来道:“结党营私啊,他是东林党!” “呸!李老五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挨着梁云林蹲着,一直不曾说话的另一个人怒骂起来,“你抓我就罢了,凭什么捆梁师傅?他什么都不知道!” 天锡听见声音,扭头端详了一眼,见那人阔面方颐,一脸刚正之气,此时虽然手脚被绑,犹自气愤愤要站起来,双眼中更是怒火熊熊,令人不敢逼视。 里正似乎对此人颇为忌惮,退一步道:“他怎么不知道,他不是跟你最好吗?” “王八蛋!我早看出来了,你就是捆了梁师傅来逼我招供!有本事你光明正大冲我来,老子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好汉!”那汉子怒斥。 梁云林低着头小声道:“颜大哥,你别骂了,骂也无用,我命该如此。” “你别吭声!他们就是看你老实,才这么糟践你!李老五,李麻子,鲁学正的下落只有我知道,有本事冲我来好了!” 若茗听的一头雾水,看样子梁云林是因为这个姓颜的汉子被抓的,只是不知道什么事?她见两人被绑的颇为难受,恻隐之心大盛,忍不住道:“保长大人,可否先给他们松绑呢?” “不行,他们都是朝廷要抓捕的逆党!”保长一口回绝。 天锡听见“鲁学正”三字,心里一动,难道他们说的是之前担任过学正一职的鲁匡正?鲁匡正曾与余应升同朝为官,也是东林党一员干将,后被方从哲罢免,遂在江浙乡间讲学,却不知道跟这姓颜的汉子有什么关系? 他想到这里,立刻警惕起来,从袖中掏出丁仲元的名刺,傲然道:“丁县令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你们给这二位先生松绑。” 保长将信将疑接过来,一看果然一字不差,顿时慌了,作揖道:“原来是县尊的贵客,失敬,失敬!老五,你快给梁先生松绑!” 里正小跑着过去给梁云林松绑,若茗道:“这位颜先生呢?” 保长面露难色:“他……他是要犯,不能放……” “什么要犯?” “公子爷不知道?前天县尊大人亲自下的海捕文书,要抓一个叫鲁匡正的逆党,眼看就要到手了,这个颜标私底下却把人放了,这个人一向桀骜,祸害乡里,又干出这种没王法的事,轻易可松绑不得呀!” “呸,什么逆党!”颜标立刻又怒骂起来,“鲁学正一身正气,比你们这些只知道压榨百姓膏血的狗官强了千百倍!什么逆党,分明是你们陷害好人!” 梁云林手上绳索一解开,立刻拉着颜标劝道:“颜大哥,别骂了,再骂他们更要打你。” 天锡紧锁双眉,百思不得其解。前不久他看过邸报2,确如丁仲元所说,朝廷有补充官员的意思,在朝的东林党人也在极力活动,先时下野的东林党人大有回朝的可能。况且丁仲元本人也一再示好,颇有向东林党靠拢的意图,怎么一转眼间,又下文书抓捕鲁匡正?莫非风向有变? 他一时想不明白,于是决定先问清此事,便道:“鲁匡正怎么会在这里?” “那个姓鲁的前几个月从城里过来,开始在私塾里教书,后来每天在村头开讲,妖言惑众,偏偏这些愚民又好凑热闹,每天都去听……” 保长话没说完,颜标又斥道:“究竟是谁妖言惑众?鲁学正讲的都是颠扑不破的大道理,哪像你们这些狗官满嘴柴胡!” 保长恨不得拿一团抹布堵住他的嘴,只是当着天锡的面不好作,压着火气继续说:“那人尽说朝廷的坏话,小的看不下去,管制过几回,颜标这个刁民,每次都跟我们作对,又打又骂的,小的没办法就把这事报了上去,多亏丁大人英明,前天下了文书,要捉拿这个诋毁朝廷的逆党,谁想都快抓到了,颜标带着几个亡命徒又把逆党放走了,你说气不气人!” “这些跟梁先生有什么关系?”若茗忍不住问道。 保长见他们显然站在梁云林一边,顿时后悔抓了他,只得结结巴巴回答道:“梁先生跟这个颜标最说的来,我一时糊涂就把他也抓起来了,想从他身上套出点实情。” “胡闹!”天锡斥道,“还不赶快赔礼放人!” 注:1连坐:古时因他人犯罪而使与犯罪者有一定关系的人连带受刑的制度。明朝的连坐之罪涵盖亲属、邻居、保甲里长等等。 2邸报:古时朝廷传知朝政的文书以及记录时政要闻的文抄。 变徵Ⅳ 保长猛然听见天锡的呵斥,吓了一跳,一时为难起来。看样子他是个贵公子,手里又拿着县太爷的名刺,不能得罪,可是就这么放人,未免太郁闷了,好歹这里也是我大。 他壮着胆子回道:“公子爷,这姓梁的虽然不是当事人,到底脱不了干系,没准儿他也知道此事,小的还指着从他身上查到逆党的下落,恐怕不能放吧。” 天锡冷笑道:“连你自己都说,梁云林只是与颜标交好而已,从未参与此事,那你凭什么抓人?难道是连坐1之罪?” 保长听见他说出“连坐”二字,灵机一动,赶紧答道:“对对,正是连坐,按着律法追究下来,梁云林肯定脱不了干系。” “怎么保长大人倒忘了,我朝的连坐之罪,头一个跑不掉的就是保长、里正呢?”天锡冷冷笑着,“既然你说连坐,是不是该把自己先捆起来?” 保长张口结舌,冷汗淋漓,连声说:“不敢,不敢,不是连坐,不是。就放人,就放人。老五,赶紧给梁先生看座,赔罪!” 梁云林摆手道:“不用,不用,你们别为难颜大哥就好。” 颜标虽然手足被绑,仍然连连摇头说:“你赶紧走吧,别管我,这帮人不会放过我的。” 天锡见人已放开,又道:“我现在要带他走,你不会阻拦吧?” “不敢不敢。”保长哪里敢和他硬碰硬,眼珠一转道,“还没请教公子爷的尊姓大名,万一县尊问起来,我也好回话。” 天锡心知他要自己的姓名是不怀好意,但他哪里在乎这种芝麻绿豆小官?况且他参加过会试,身上有贡生功名,原本就比保长里正之类的高贵,不怕他们纠缠,便道:“要我的姓名,莫非要去丁仲元那里告状?呵呵,难道我怕你们去说?你只管回复丁仲元,是无锡余天锡把人给带走的。” 保长见他满不在乎的样子,心里更惊了,不知是怎么样的大官?连县太爷的名字都是随随便便挂在嘴上,幸亏没有得罪他。赶紧哈腰回答:“公子爷言重了,小的哪里敢?梁师傅您尽管带走,小的屁都不敢放一个。” 天锡见他说的粗鄙,更加不屑,回头对梁云林道:“梁先生,我们走吧。” 梁云林犹豫迈步,到门口时再次回头,恳求道:“保长大人,颜大哥拜托您了,请多关照。” “好说好说。”此时的保长一脸谄笑,再不是先前耀武扬威的模样了。 三人出了祠堂,若茗松一口气,道:“幸亏余兄带着丁大人的片子,不然还不知怎样纠缠。” “怕什么?”天锡大咧咧道,“他一个小小保长,难道敢拦我?大不了把丁仲元叫来,让他好好看看他的治下怎么样‘爱民如子’的。” “多谢余公子相救。”梁云林停住步子,深深一礼。 天锡扶住他,道:“梁先生,先别忙着道谢,眼下你怎么办?” 梁云林一愣:“什么?” 若茗猜到天锡的意思,便道:“余兄今天能救你出来,但保不准我们一走保长还会抓你。总之此时未曾了结之前,此处是住不得了。” 天锡边听边点头,也道:“林小姐说的,正是我顾虑所在,依我来看梁先生最好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若茗笑道:“反正我也是来请你到我家帮忙的,不如就势走了。” 梁云林踌躇道:“小姐的美意画工十分感激,只是我娘卧病在床……” “这个好办,”天锡打断他,“我看你家里也没什么家当,我有轿子在村头等着,把你娘亲带上一起走就是了,那些破砖烂瓦还有那茅草屋都不是什么值钱家什,丢这里算了。” 梁云林脸上一红,低声道:“原来你们去过我家,画工家徒四壁,让二位见笑了。” 若茗心细,见他十分羞惭的模样,赶紧岔开话题:“自从那日一别,我一直等着梁先生回话,谁知这么久也没等到你,敢是梁先生不愿到我家吗?” “小姐误会了。那天我从城里回来,我娘就病倒在床,一时一刻离不了人,我找不到合适的人给小姐捎信,只得拖着,原说等娘的病情好转就登门拜访,谁知一直没有起色……”梁云林越说越难过,竟然是哽咽了,“我娘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我真没用,连她老人家都照顾不好。” 若茗的眼圈也湿了,赶紧说:“先生放心,到了城里我一定请最好的大夫给老夫人诊治,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说话间已经到了梁云林家里,邻家那个男子正翘盼望,看见梁云林回来,眉开眼笑说:“行啊,你这两位城里朋友真有面子。” “梁先生,迟则生变,你赶快收拾好东西,找人把伯母抬到村头,咱们这就走吧。”若茗小声嘱咐。 梁云林答应了,对邻居说:“大哥,我要带我娘去城里住一阵子,麻烦你照看门户。” 那男子几乎是刮目相看了:“你也去城里?交了大运了!” 天锡给了几个邻居五分银子,找来两个高背椅子,垫上褥子绑在一处,相帮着把梁老娘安置其中,小心抬到村头,轿夫们正闲坐树荫下聊天,见他们回来,一窝蜂涌来,又是抬人又是搬东西,梁老娘也坐进天锡的轿子,舒舒服服靠着轿柱养神。 若茗笑对天锡说:“你怎么办?” “看来我只好踏青了。”天锡呵呵大笑。 邻家男子眼珠一转:“公子爷骑毛驴不?不然骡子?我家里都有,我送你们进城,便宜算,一两银子就行!” 天锡想到路途遥远,便道:“也好,都牵来吧。” 待牲口带到,原来是一头瘦小花驴和一头病骡,蔫头蔫脑的,不知是年事已高还是身患重疾,眼睛都睁不开。 天锡与若茗面面相觑,最后若茗扑哧一笑,道:“还要坐吗?” 邻家男子赶紧说:“公子爷敢是嫌贵?那好,看在梁师傅面子上,八分银子好了!”说完咬牙叹气,连连跺脚,一副血本无归的心疼样。 天锡此时只得苦笑道:“罢了,只好这样。” 于是梁云林骑驴,天锡乘骡,因为没有鞍具,只得抓紧鬃毛,小心翼翼坐着,一路上就像被人点了**道一般,大气儿也不敢出,惹得若茗笑了又笑。 到林宅安排好梁云林母子,若茗亲自向林云浦回禀了,正要回去休息,林云浦叫住她:“今天端卿来过,问起你,我没告诉他你跟余公子一起出去的,他若是问起,你就说是一个人去的。” 若茗疑惑道:“为什么?” 林云浦神秘莫测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注:1连坐,古时因他人犯罪而使与犯罪者有一定关系的人连带受刑的制度。明朝的连坐之罪涵盖亲属、邻居、保甲里长等等。 十六 眉娘Ⅰ 却说端卿处理完手头的事,不由自主沿着拾翠街往林宅方向走去,到门前时门子回说老爷小姐都不在,只得又折往书坊,刚好在书坊门口碰见林云浦,笑对他说:“来看茗儿?” 端卿自从知道定亲的事后,见了林云浦总有些不好意思,此时不知该称呼叔父还是称呼岳父,含糊行礼道:“若茗好些了吗?” “好了,全好了,一早出去办事了。” 端卿又是高兴,又是失望。踌躇道:“我来看看冯先生的书怎么样了。” 林云浦笑起来:“雕版和印刷不是在你家做吗?我这里只有绣像,再说早几天若茗也送过去了,套色的部头还没动工,你来看什么?” 端卿觉得耳根有些烫,强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回道:“小侄糊涂了,我回家再找找。” 林云浦得意一笑:“还自称小侄,过几天就得改称呼了。” 端卿耳朵上火烫的感觉唰一下延伸到了脖子。 林云浦看左右无人,压低声音说:“端儿啊,你们的事我们还没告诉茗儿,怕她不好意思。不过你别着急,忆茗的婚事这两天就能定下来,你等着好消息吧。” “多谢叔父!”端卿这一声谢倒是说的极快,惹得林云浦又是好一阵取笑。 端卿回到家中时,看看时辰尚早,手头又没有要紧的事,忽然想起那晚柳眉妩的嘱托,心里一动:左右若茗不在家自己有闲空,不如今天邀她们过来? 在家中请客不比在外,总要禀告了叶水心,况且柳眉妩也是冲着叶水心来的,因此端卿来到父亲的书房,一五一十将事情说了一遍。 叶水心听了多时,问道:“你说来说去,到底这柳眉妩是个什么样的人?行踪好生令人奇怪。” “儿子也猜不透,看丁县令的样子,对她虽不至于毕恭毕敬,还是十分谦逊的,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她近旁的人都叫她眉娘。” “眉娘,眉娘……”叶水心一遍遍重复着这个名字,豁然开朗,“原来是她!端儿,你令人拿我的名刺亲自去请,不可怠慢了。” 端卿答应着吩咐了下人,回身又问:“父亲想起来是谁了吗?” “不错,此人的身世奇而又奇,在儒林中名头不小,不想能在此处见到她,倒是一段佳话啊。”叶水心微笑说道。 端卿见父亲已经猜到,于是不再追问,静听他一一讲来。 “这个眉娘,其实并不姓柳,也不是南方人。说起她的本姓籍贯,恐怕你也听说过,昌黎韩氏。” “昌黎韩氏?是河东望族韩氏吗?” “不错,正是他家。”叶水心端着茶盅,慢悠悠说道,“韩氏是昌黎大姓,唐时大名鼎鼎的韩愈祖籍便是昌黎。只不过几百年下来,韩氏的子孙并非个个都能像先祖一样声名显赫,万历以来,韩氏最有名的一个人,便是眉娘的父亲。端儿,你知道是谁吗?” 端卿想了想,笑道:“可是韩亦?” “不错,”叶水心赞许的点点头,“你于本朝的掌故还是很熟悉的,可惜如今世道将乱,不然以你的才学,还是能有一番大作为的……生不逢时,奈何,奈何!” 端卿见父亲伤感,赶紧岔开话题:“孩儿记得韩亦大约十年前因为纵放囚犯被抄家下狱,不知内情如何?” “其实哪一个不清楚他是无心之过?无奈国法如山,况且他一向爱惜名声,生怕别人说他结党营私,因而与朝中的大臣都没有来往,所以祸事临头时,竟没有人肯站出来替他辩解。再有一点,此人才学极高,性情也极为自负,出了事之后不但不肯服软,反说是天意弄人,惹恼了大理寺,在判决时丝毫未留余地,弄到家破人亡。” 叶水心想起前情,顿觉心惊,连忙嘱咐道,“所以端儿,你一定不可过于自负,大丈夫能屈能伸,你爹我一辈子吃亏在性子鲠直,容不下半分污秽,因而一生失意。你虽不可落入圆滑一途,但是必要时来个明哲保身,还是十分可取的。” “孩儿谨记父亲教诲。” “此事说起来,也是因为韩亦读死了书,太过信服孔孟的仁义之道,所以才出了大事。想那韩亦十年前在大名府任上时,恰逢百年不遇的酷暑,韩亦在衙中汗透重衣,因此想到狱中关押的数百名囚犯,便说,这些囚犯虽是戴罪之身,可也是我大明的子民,如此炎热的天气,牢房中地方狭小,逼仄闷热,常年关押在内怕是要出人命,不如按时辰开放牢门通风,又要狱卒每天送井水进去给囚犯饮用。” “这些囚犯中,可有死刑、重刑、抢劫惯犯吗?” 叶水心赞道:“你果然灵透,立刻想到了这里。若是韩亦当时能有你的见识,也不至于如此狼狈。不错,那狱中除了普通的偷窃、欠债囚犯之外,另有江洋大盗、杀人惯犯,韩亦一时心软,居然忘了这些人早已毫无人性,不可救药了。” “是否这些人最终逃狱?” “事情比逃狱严重得多。当初韩亦下令每日开放牢门,放井水之时,他的女儿黛眉便劝阻说‘爹爹虽是好心,只怕人心叵测,陡生变故’,你看,眉娘比她父亲更懂人心。无奈韩亦执拗劲儿上来,只说‘我以诚相待,定能感化他们’,照旧开门送水不误。” “不多久就是鬼节,狱中照例要祭祀亡魂,烧埋纸钱,也是恰该出事,那夜狱卒们借着祭祀的机会喝了些酒,都有些昏昏沉沉,给一个江洋大盗送水之后居然忘了锁门,那大盗趁机溜出来,先放了他的同伙,后来想到十来个人逃狱极容易被抓到,索性砍断大半牢门,将狱中囚犯尽数放出。众囚犯一涌而出,醉酒的狱卒试图阻拦,被囚犯们杀了个精光。韩亦从梦中惊醒,急忙点起衙役阻拦时,囚犯人多势众,看看是拦不住了。” “因为韩亦对囚犯宽厚,所以囚犯中有人高喊‘莫伤了韩大人’,只是韩亦当晚虽然保住了性命,日后的下场却只有更糟。大理寺判他夺官入狱,折卖家产抚恤死伤狱卒,韩亦两袖清风,几亩薄地卖光之后还不足赎金的十分之一,于是上面下令,将韩亦的妻子儿女一律官卖,用身价银子补足余额。” “眉娘被官卖?!”端卿大惊。 ~~~~~~~~~~~~~~~~~~~~~~~~~~~~~~~~~~~~~~~~ 恭祝元宵节快乐! 眉娘Ⅱ 官卖一词,即便端卿这样的大男人听起来,仍然难免心惊肉跳。旧时制度,如果亏欠了官府银钱又无力偿还,除了用家产抵债以外,常会由官府主持,将当事人的妻子儿女卖掉,以身价银子填补亏空。这还不是最坏的,更有甚者会将罪人的女儿变卖为官妓,这样不仅有身价银子,更有接客的利润可以还债,许多官宦人家的子女,便这样沦落入社会最底层,从此无力翻身。 叶水心见端卿一脸震惊、惋惜,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叹口气道:“韩黛眉美貌出众,能诗善赋,若卖作婢女赚不到多少银子,也是主事之人心狠手辣,竟将她卖作官妓,从此沦落风尘。” “韩家好歹是河东望族,难道就不曾有一人伸出援手?” “正所谓世态炎凉,当时那些亲朋躲祸还来不及,哪个肯上前援救?韩亦受了大刑之后本就奄奄一息,听到这个消息大叫一声‘是我误了眉儿”,吐血而亡,韩黛眉之母被卖在富家为婢,听说丈夫已死女儿被卖,于是自缢身亡,好好一个家,就这么烟消云散。” “眉娘如此出身,如此识见,怎么肯落入风尘?” “说到这韩黛眉,却也是个奇女子。据说被卖之日她并无抱怨,反说,若能以我之身赎父亲之罪,死也甘心。心甘情愿入了行,迎来送往。” “啊?”端卿大惊,怎么会?一个出身高贵的女儿家,怎会甘心如此收场? “这正是儒林赞叹她的地方。身为官妓,没有民间行院那套卖艺不卖身的说法,若是有官员来往,被点到名字相陪,便是仇人,也只好咬牙前去。难为她忍辱负重,亦且长袖善舞,颇得当时官员喜爱,当时若有达官贵人到了大名府,必定要她侍寝,她便从这个途径结识了当时的刑部尚书,并靠着他为韩亦翻案。” “翻案?” “对。囚犯越狱时曾经高叫‘不要伤了韩大人’,所以大理寺认定是韩亦故意放人,定了故意纵放囚犯的重罪。如今韩黛眉既然与刑部尚书交好,便将内情如实禀报,也亏了刑部尚书对她情深意重,一力主持此事,终于将罪名改为失察,只要偿清欠款即可。” “韩黛眉多年来颇有积蓄,又且交游甚广,许多官员解囊相助,最终凑齐了银子,韩亦死后三年,终于找回了清白名声。只是此时的韩黛眉,也不准备偷生,竟以三尺白绫自缢房内。” 端卿明知道眉娘尚在人世,听到此处仍然禁不住惊呼一声,追问道:“没事吧?” “没事。”叶水心笑道,“天公总算开眼,没让这奇女子毙命于斯。当时与韩黛眉有笔砚之交的一位大才子高攀龙,恰好来她家探访,及时救下了她。” “高攀龙?东林党的高攀龙?” “不错,正是东林党的领袖人物高攀龙。”叶水心笑道,“当时他已经近六十岁高龄,早断了风月之事,与眉娘来往,也是因为器重她的识见、才华。今日见眉娘寻死,顿时起了怜惜之心,立刻托友人疏通关节,为眉娘落籍。” 官妓赎身谓之落籍,端卿知道官妓落籍比起青楼女子从良更是难上百倍。因为官妓是专门应酬官员的,对女子的才学、容貌要求更高,况且眉娘艳名远播,多有官员点名要她酬唱、陪侍的,一旦她落籍,如同少了一个顶梁柱,如何肯放她走? “大名府的官员自然不肯轻易让她落籍,不过高攀龙也不是等闲之辈,人情既广,手头又阔绰,到底办成了此事。” 端卿松了一口气,道:“虽然美玉有瑕,到底脱出污泥。” “这眉娘也是个奇人。当初她自恨落入风尘,玷污了清白,所以隐忍到为父亲洗冤之后自尽,如今被人救起,竟将从前一片愤激之心全部收起,只说‘大难不死,想是苍天怜我前半生为他人而活,要我后半生多为自己’。于是改换了姓名,跟着高攀龙浪迹江湖,做一对忘年之交,笑傲烟霞。” 端卿诧异中带着几分敬意,几分不解,原以为她会嫁给高攀龙,安分度日,不想竟然如此。忍不住追问:“难道她没想过嫁人吗?” “你是说高攀龙?说起嫁人,她想的更妙。她说,身为女子,有了这番经历,终其一生都要遭人白眼,既如此,何必牵连他人?若高先生怜而娶我,是为他添一个话柄,岂非恩将仇报?况且人生不过百年,前半生如此自苦,后半生何必做人姬妾,处处小心谨慎,伺候正房夫人?不如风花雪月,将从前未曾领略的一一领略了,也是薄命女子的一个出路。” 端卿叹道:“可惜了。若是她未遭变故,必定能成大事。” 叶水心道:“这就是你痴心了。我朝虽然风气开化,但女子抛头露面,毕竟不合礼仪。眉娘若未遭家变,大约是相夫教子,搏一个诰命夫人的头衔,若说能成大事,那倒不见得。” 端卿腹诽道,若茗如此聪颖能干,必定能成大事,父亲你今日目光短浅了。不便反驳他,于是淡淡一笑。 “后来高攀龙老病而死,留了许多积蓄给眉娘。眉娘为他守孝一年,之后便以诗文、歌舞结交各地名士,声名大噪,俨然是唐时薛涛的风范。我一向只听人说起‘眉娘’的名头,却并不知道她改成了什么名姓,所以你说柳眉妩,我想了许久也不知道是谁,直到说出眉娘二字,才将两人联想到了一处。” 端卿道:“这样也好,有身份地位的不敢娶她,怕招人议论,普通的人家又配不上她,着实难为。只是如今绮年玉貌,身边爱慕者众多,若是年岁再大些,不免没了下梢,也不是长久之计。” 叶水心笑道,“正是如此说呢。所以为女子者,有个好归宿才是第一等重要的。与眉娘来往的都是有身份的人,大家既敬重她为父洗冤的气魄,又敬重高攀龙对她的赏识,自然另眼相看,因此在儒林中,她也是个独树一帜的人物,也难怪丁仲元对她如此谦逊。不想今日能在家中见到她。” 正说着忽听门上来报:“老爷,柳姑娘到了。” “快快有请!”叶水心站起来,“端儿,你随着我亲自去迎一迎吧。” 十七 琴默Ⅰ 柳眉妩引着琴默和老爷子下了轿,刚进门就见到一个身穿玄色绸衫,面容清朗,颔下长须飘飘的中年男子,笑迎道:“眉娘能来,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 柳眉妩眼珠一转,猜到他是端卿的父亲,福了一福道:“叶老爷客气,眉娘今日叨扰了,预先谢过主人。” 端卿跟在后面,本要替他们介绍,见二人已经接上了话,笑道:“看来不用我多话了。父亲,这位是琴默姑娘,弹的一手好琵琶,老爷子是她的爷爷,洞箫技艺十分高。” 叶水心一一见过,到客厅分宾主坐下,柳眉妩道:“叶老爷,眉娘的来意,想必叶公子跟您说起过吧?” 叶水心笑道:“怎么,还未容我客套,竟然就开门见山了?” 一句话说的眉娘忍不住也笑了,连连致歉道:“眉娘鲁莽,居然将这些水磨工夫都忘了,惭愧惭愧。” “老夫是玩笑话,眉娘别介意。听端儿说,是为了琴默姑娘?” 此言一出,琴默吃了一惊,脱口而出道:“为了我?” 原来柳眉妩知道琴默生性固执,拿定了主意轻易不会更改,她既说过不到大户人家,就必定不肯涉足,因此出来时并未对她言明,只说是赴端卿之约,琴默信以为真,此时乍然听见自己的名字,不觉吃了一惊。 柳眉妩见她有些惊慌,微微一笑,拉住她的手道:“妹妹,你不是常说自从师父过世,便无人指点你的技艺,多年不曾进步,甚是遗憾吗?眼前这位叶老爷,在声律乐器方面造诣极深,所以我求了叶公子,特地带你过来,请叶老爷指点指点。” 叶水心笑道:“指点不敢当,琴默姑娘可否先弹奏一曲?” 琴默见叶水心态度和蔼,绷紧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默默取出琵琶,调了调弦,信手一拨,乐声淙淙而出。 叶水心闭目细听,听到一半时忽然道:“停!”快步走到琴默跟前,拿过她的琵琶将第四条弦扯了扯,道:“这根弦用的时间过久,音质已大不如前,该换了。” 琴默眼睛一亮,点了点头。 叶水心又道:“你弹的是南派琵琶名曲《月儿高》,乐声细腻柔软,极其重视余韵的绵长,我说的对不对?” 琴默一脸恭敬,连连点头。 叶水心话锋一转:“但是你抱琵琶的姿势,以及弹拨的手法,却与普通人有许多细微处的差异,以老夫的愚见,你的手法,更像是福建一带的横抱琵琶,然而与横抱琵琶又有不同,想必是最初学习横抱琵琶,后来改为竖抱。” 琴默听到此处,已经完全折服,赶紧起身行礼,恭恭敬敬说:“叶老爷果然是高人。不错,小女的师父是福建人,最初弹南音横抱琵琶,后来到了北方,入乡随俗,便改习竖抱琵琶,不过一些多年的习惯改不掉,到底与地道的北方琵琶不同。” “这样也好,南音绵软,北音豪壮,如此一来,反倒结合的天衣无缝。你惯用洞箫相合,想来也是因为最初弹横抱琵琶的缘故了。” 琴默的爷爷慌忙站起回答:“老爷说的是,小老儿就是福建人,福建一带弹琵琶,差不多都是用洞箫配,北方就没这习惯。当初我跟着琴儿的师父一起到北方,她弹琵琶我吹箫,好多人听了都说新奇。后来她师父没了,小老儿就与琴儿卖艺为生,相依为命。” 叶水心微笑道:“能教出这般造诣的徒弟,琴默姑娘的师父应该也不是无名之辈吧。福建琵琶名家,有王、李、胡三家,敢问琴默姑娘的师父是哪一家?” 琴默此时已经完全折服,再想不到居然在此处见到如此懂行的前辈,老老实实回答道:“小女的师父姓李,闺名不敢擅言。” 叶水心沉吟道:“你师父是个女子?这倒奇了,这几家似乎都是传男不传女――呀,我想到了,你师父的爹爹,可是李三?” 琴默大惊,脱口而出道:“你怎么知道?” 柳眉妩嫣然一笑:“你连对我都未曾说出底细,不想却被叶老爷一眼识破,琴儿,你说叶老爷当不当得你的师父?” 琴默低垂着头,似乎极为为难,衣角在手指缝里揉来揉去,只是不做声。 端卿见场面尴尬,于是转移话题:“父亲如何得知琴默姑娘的师父是李三的女儿?” 叶水心显然对自己一语道破天机之事十分得意,捻着胡须道:“这也是机缘巧合吧。我年轻时曾到福建游历,听人说起过琵琶李家当家的与一个大户人家的使女有了私情,生了一个私生孩儿李三,李家娘子不容私生子进门,那使女独自拉扯儿子长大,好在李当家的将一身技艺尽数传给了私生子,只不过闽人虽然都知道李三是李家嫡系,但李三一直到病故的时候,也没有被李家宗族承认。” “如此说来,你师父的身世也是极为可怜了。”柳眉妩叹道。 琴默早已红了眼圈,轻声说:“各人自有天命,我师父她从未抱怨过。” “我虽然没有见过李三,却曾听人说过他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而且他并没有收徒,我想,他一身技艺自然只能传授给自己的女儿了。琴默姑娘的师父姓李,是福建人,又是琵琶高手,除了李三的女儿,还有哪个?” 柳眉妩拍手赞道:“叶老爷对这些典故真称得上了如指掌。” 叶水心哈哈大笑:“老夫生平最得意的就是家藏数卷好书,日日高朋满座,风流轶事过耳不忘!” “琴儿,你从公评判,叶老爷这样的人物,可教得你么?”柳眉妩不忘此行目的,继续追问。 琴默低声道:“琴默身份低微,不配做叶老爷的徒弟。” “姑娘这话就见外了,”叶水心笑道,“若你不配,还有几个谈得上一个配字?对了,姑娘姓什么,我怎么称呼老爷子?” “小女凌琴默。” 琴默的爷爷听叶水心问起,慌忙也站起回答:“小老儿姓杨,老爷叫我杨五就行了。” “这倒奇了,你爷爷姓杨,怎么你倒姓凌?”叶水心笑道。 琴默Ⅱ 杨五听见问起,赶紧说:“老爷容禀,小老儿并不是琴儿的亲爷爷,只因小老儿痴长琴儿的师父十来岁,她尊称我一声大叔,因此琴儿才叫我爷爷。后来她师父过世,我俩相依为命,干脆就认了祖孙。这些年来,不是亲人,胜似亲人,要不是琴儿照顾,我这把老骨头,早不知道填到哪里的沟渠了。” 琴默低声道:“爷爷,早些年要不是你照顾我,琴儿也早做了异乡的亡魂了。” 端卿听两人说的可怜,不胜唏嘘感叹。万历末年江南虽然富庶,但是捐税繁多,百姓赚的银两,十成里有六七成要交给官府,大多数人家一年忙碌到头,也只是得一个温饱。除此之外,河匪、盗贼猖獗一时,许多薄有积蓄的人家一夜之间被搜罗一净,走水路的除了破财之外,更有丧命的危险,官军虽然打着缉拿盗匪的旗号,然而所到之处连拿带抢,比盗匪更祸害百倍,因此许多地方虽然有匪,却并不上报,普通百姓只能烧香拜佛,祈求祸事莫落到自家头上。 有家业的尚且如此,更不用提琴默这样四处漂泊卖艺的年轻女子了。糊口之外,恐怕更要冒着**、丧命的危险到处奔波,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 端卿想到这里,更觉得应该极力说服琴默留下。叶家虽然称不上大富,但是供养她们爷孙两个还是绰绰有余的,何况琴默一身好本事,若是埋没乡野,也太可惜了。 但听柳眉妩道:“老爷子,你也帮着劝劝琴儿。叶老爷的为人、能耐,找遍昆山也碰不到第二个,琴儿这次若是错过了,今后只怕打着灯笼也难有同样的机遇。” 杨五小声说:“眉姑娘,我劝了好多次了……” 叶水心先前听端卿大致说了琴默的事,早有心留她在府内好好调教,只是他并不知道琴默不愿留。如今听他们两个说来说去,心里猜到了大半,也觉奇怪,这样好事,若换了普通女子,早就叩头谢恩了,怎么她倒不动心? 琴默咬着嘴唇,不安的绞着衣角,看看手指都已经红了,想来心情极为矛盾,委实拿不定主意。 端卿见局面有些僵,想了一想道:“凌姑娘与杨老爷既然不是亲祖孙,想必也不是福建人吧?” 琴默在困窘中听见有人提起别的话题,忙不失迭回道:“不是。” “听姑娘的口音,倒是跟我们有几分相似。”叶水心笑道。 杨五脱口而出道:“老爷听的真准,琴儿就是昆山人哪,要不怎么费了这么大功夫非要回来看看哪!” “爷爷!”琴默急急叫一声,神色更加慌张,像是不愿被人知道此事的样子。 叶水心更觉得奇怪了,这个年轻女孩子身上尽是不合常理之处,到底她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是宽厚人,不愿让别人为难,于是和颜悦色道:“这些先不说了,让凌姑娘好好想想吧,即使凌姑娘不愿意留在我家,我家的大门也随时向她敞开,欢迎她来。”话锋一转,又道,“我家有个昆剧小班,眉娘听说过吗?” 眉娘是何等心思灵透的女子,早猜到他下一步的打算,笑道:“叶老爷真是雅人,能在府上创一个班子的,必然是胸有高才,普通人家哪里弄得起来!只是不知道眉娘有没有耳福听听天籁之音?” 叶水心暗自赞一声好个聪明女子!知道我要以声乐打动琴默的心思,便凑趣要求听曲,不枉了江湖上如此褒扬眉娘!笑道:“眉娘肯赏脸听,我哪敢藏拙?端儿,你亲自去一趟,叫他们将《浣纱记》捡好的演一出。” 端卿答应着去了,眉娘道:“老爷说的可是梁辰鱼的《浣纱记》?听说这个本子辞藻华美,与诗词不相上下,在江南开创了文人写剧的先例,博得不少喝彩呢。” “不止如此。”叶水心见她懂行,越有了兴致,“在《浣纱记》以前,昆曲只是用来清唱的小段文字,亏煞伯龙先生(梁辰鱼字伯龙)锦心绣口,居然想到以昆曲连缀整篇戏剧,有了《浣纱记》,昆腔才从昆山的地方声腔一跃而成风靡江南的剧中,伯龙功不可没啊!” “可惜眉娘生的晚,没能见到这位大才子,真是遗憾。” “我年轻时曾有幸与伯龙先生相处数月,得他指点,因此对昆剧兴致极高,几乎到了成痴的地步。”叶水心笑道,“眉娘应该也是个中高手吧?” 眉娘嫣然一笑:“我不成,哼两句玩玩罢了,不登大雅之堂。不过琴儿曾在乐班里做过伴奏。” “哦?琵琶伴奏,倒是新奇。待会儿小孩儿们来了,可否请凌姑娘屈尊为她们伴奏呢?” 琴默红了脸,轻声道:“请字不敢当,老爷胡乱听听吧。”1 不多时端卿带着七八个小孩子进来,提着衣包,带着行头,为一个大点的男孩子向叶水心行了礼,问道:“老爷,要不要搭台子?” “不用了,就连脸也不用画,都是自家人,你们随便唱两句,让紫林扮西施,先唱入吴那出吧。”叶水心道,“凌姑娘,需要曲谱吗?” “我曾经伴过这出戏文,还记得大概。”琴默轻声回答。 叶水心见她虽然说的谦虚,却自有一种自信、大方态度,料到她必定不需要乐谱,于是命正旦紫林稍事准备,即刻开唱。 那紫林是个面目清秀的女孩儿,看样子不过十一二岁上下,袅袅婷婷走完台步,开口唱道:“秋江岸边莲子多,采莲女儿棹船歌,花房莲实齐戢戢,争前竞折歌绿波,恨逢长茎不得藕,断处丝多刺伤手,何时寻伴归去来,水远山长莫回。” 这一段是西施入吴后思念范蠡的唱段,在整本《浣纱记》中极其有名。紫林音色清亮缠绵,琴默琵琶绵软回旋,两人一个在厅前拿捏着身段缓缓走动,如弱柳扶风,眉梢眼角尽是绵绵不绝的情思;一个端坐椅上,低眉垂续续而弹,另是一番娴静、端庄的风范,不但音律配合的天衣无缝,就连相貌形容,也令人倍感心旷神怡。 连端卿这种素日不大留心戏文的,一时间也听的痴了。 注1:昆腔最初流行时以文人清唱为主,后来展成戏剧才有各种乐器伴奏。以昆剧现今情形来看,并无以琵琶伴奏的例子,此处姑妄言之,诸位姑妄听之,呵呵。 ~~~~~~~~~~~~~~~~~~~~~~~~~~~~~~~~~~~~~~~~~~~~~~~~~~~~~~~~~~~ 收藏收藏,我要收藏……按照以往的经验,参加调查的会比收藏的少,为啥这次倒过来了呢?难道都是来谴责我挖坑的?哭死,我誓凡是签约的文绝对不会坑…… 十八 入行Ⅰ 梁云林在林家安置下来后,不过半天功夫,就急急忙忙找到了林云浦,开口就道:“东家,画工来了已经半天了,承蒙东家帮了这么大忙,我一点事情也不做,心里不安的很,要不我现在就开工吧?” 林云浦笑道:“梁师傅休息好了吗?那些事不急,你养足了精神再说。” “可是画工心里焦急呀。”梁云林诚恳说道,“小姐待我们母子这么好,昨天夜里一回来就请大夫熬药的,张罗了半宿,我母子的性命都是小姐搭救的,如今要我在这儿享清福吃闲饭,我怎么安心?我无病无灾,也不用休息,有什么活计尽管吩咐吧。” 正说着若茗走了进来,林云浦笑向她说:“梁师傅着急要干活呢,你看怎么安排?” 若茗也料到梁云林必定不能安心在家中休养,因此一大早便去书坊安排了诸事,见父亲问起,便道:“梁师傅热心肠,轻易闲不住,他既想尽早着手,便依着他吧。” 梁云林大喜,道:“好,我这就去铺子里,是要画画吗?” 若茗笑道:“你别急,大概说起来,跟单纯的画画又有许多不同,我带你去见两个人,他们会告诉你怎么做。” 若茗带着梁云林到了套色部,张易和刘铭迎上来,看了看梁云林,问道:“这就是以后要共事的梁师傅?” 若茗替双方介绍了,又道:“张师傅、刘师傅,梁师傅画的极好,从前却没有做过套色版,许多详细的要求不太清楚,你们给他讲讲要领吧。” 二人连声答应,细心的张易还拿来一张原图,一张套色版图,又拿来依照图样刻好的版子,认真讲解道:“大致来讲,画图要细致好看,你看这些人物的衣服褶子都画的一清二楚,可是我们雕版套色呢,线条太细,弄不好就要刻断,弄出许多断纹,反而不好看,所以说这两幅图你对比看一下,原图许多细致的地方,像胡子、衣服纹理、头什么的,都改成了粗线条,白描几笔把意思**来就够了。” 刘铭拿起版子,接着说道:“再说雕版吧,咱们既然要印出来的图颜色鲜亮,就不能只有一种颜色,但要是只做一块底板,刷了红色再刷绿色,肯定会糊成一片,到时候别说红绿,连黑色都印不好。现在的办法,就是把刷不同颜色的部分做成不同的版子,这些你都要在准备雕版的图上面一一标出来,我们才能照着雕出各个部分。这些有重合的地方,一定得处理好,不然不是少了胳膊就是粗了腿,那就成笑话了。” 梁云林认真听着,道:“我懂了,大概的意思就是不要工笔要白描,各处预先想好颜色,做出的画要连贯一气,雕版样图却要分成几部分,对不对?” 刘铭一拍大腿,赞道:“对,就是这么弄!” 若茗听了一会儿,不由陷入沉思:套色部刻工不少,但是画师,除了刚刚入门的梁云林,就没有别人了。绣像部正好相反,画师有**个,刻工只有三个,忙不过来时常常要到套色部借刻工,如果两部取长补短,效率应该会大大提高…… 李良柯近些天没见有什么动静,不过也是因为最近套色部没有太多活计,他抓不到机会的缘故吧。绣像部**个画师,都是他的徒弟,如果不尽早拆开,迟早是心腹大患――但是一旦拆开,原本李良柯只能掌握绣像一部,若是他的人散布到了各部,岂非到处都有他的耳目?倒又成了一个隐患…… 她想来想去,着急之中没有妥善方法,见那三人正说的入港,便悄悄出了门,想着到各部再走走,慢慢想办法不迟。 出得门来,隐隐约约嗅到一种松柏清香,心内没来由一阵酸楚。原来自那日冯梦龙说起可用艾蒿、松柏来压制书坊的油墨气味之后,若茗便令人在各处空地上放置新鲜松柏,果然油墨气不那么刺鼻了,连林云浦也赞她有办法。只不过如今想起,却恍如隔世,彼时常在心头萦绕的人,原来只是陌路…… 抬头见前面是装订部,信步走进去一看,工人正忙着做《喻世明言》的封面,深蓝色的裱纸,书名是冯梦龙亲自题写的,遒劲有力的四个墨色大字,套着流畅的金边,此外并却其他装饰,只在书脊和封底上印着“林家书坊”的名号,并一个小小的茶盏形徽标。 若茗见边上有装订好的几本,随手拿起一本,前后检查一番,见书页切口整齐,装订结实,与封面套的严丝合缝,心内十分满意。又见内文是标准的颜体字,丰腴端正,排列整齐,墨色均匀明亮,况且是印在上好的白色桑皮纸上,越显得饱满漂亮,看来叶家这次在雕版和选纸上下了不少功夫,这本书做得如此精致,必定能成为江南文人喜欢的案头书。 她心内喜悦,忍不住又翻开做好的几个巾箱本样书。比正常尺寸小了整整一圈,雕版是林家做的,用了笔画比较纤细的柳体字,即使在小幅页面上也十分清晰,若茗心说,看来雕版部的手艺进益不少,禁不住喜上眉梢。 因为要查看内页有没有缺漏,于是随便翻开一页,刚好是《晏平仲二桃杀三士》,写春秋时齐国有三个私交甚好,但却十分横霸的将军,令齐景公非常不安。晏子设计,要景公亲手摘下两个鲜桃,赐给三人,谁功劳最大就可以分得一个桃子,因为无法均分,三人起了争执,先后自刎,景公的担忧随之化于无形。 这故事若茗从小就听过,所以再看时并不怎么留心,正漫不经心翻着,忽然看见插图上三人站在一处手执利剑的画面,心内一动:如今李良柯与他的徒弟,可不正像这三个将军一样,威胁到东家的地位?若是依样画葫芦,要他们掀起内讧,分崩离析,岂不是化危机于无形?只是,要到哪里找这两个桃子呢? 入行Ⅱ 林云浦听到脚步,便知是若茗来了,头也不回笑道:“这么大了还是火急火燎的,女孩子家,该稳重一点。” 果然听见若茗的声音:“爹爹,你就不能夸女儿一次?女儿那么多好处你都瞧不见,尽挑这些没紧要的毛病。” 林云浦笑着转身,随手拉了拉若茗耳边垂下的一根小辫子,道:“爹不是挑毛病,你都十六了,该嫁人当家的人了,我不说你,将来到了婆家人家更要挑眼。” 若茗捏起小拳头轻轻敲他的肩膀,娇嗔道:“我才不要嫁人呢,你怎么舍得让女儿到别人家受苦?再说了,书坊也离不了我呀,我才绞尽脑汁替你出了个好主意呢,你再取笑我就不说了。” “什么好主意?”林云浦一听是书坊的事,顿时将全副注意力都放到正经事上来了,正色看住她,“你刚才去了书坊?” 若茗笑嘻嘻道:“不但去了,而且大有收获,爹爹,你可知道二桃杀三士?” “这么老的故事,从小时候戏文都听了上百遍,你从中琢磨出什么来了?” “现今李良柯和他的一帮徒弟,就是那三个专横跋扈的将军,而套色部主事人的宝座,便是那只令人垂涎欲滴的桃子。” 林云浦踌躇道:“我明白你的想法,只是如此一来,岂不是正遂了李良柯的心意?他千方百计想把套色部归入自己麾下,正愁没办法呢,你倒把套色部拱手让给他?” “我开始也担心这点,后来又仔细想过,李良柯与他的弟子,或许并不如我们以为的那么亲密。”若茗狡黠一笑,“爹爹,你想想,李良柯多大岁数了?” “五十二?再过几个月就五十三了。” “那么他的两个大弟子王大器和周元多大岁数?” “这个,王大器总也有四十了吧,周元好像是三十七?你问这个做什么?” “山人自有妙用。”若茗笑的更诡异了,“爹爹可曾记得这两个人有单独做过什么大活吗?” “没有,从来没有。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李良柯七年前才正式宣布他俩出师,即使在那之后,在我林家书坊里,他俩也从来没有单独接过活计,都是给李良柯做助手。” “爹爹,你真令女儿失望,我说了这么多,你还不明白其中奥妙么?”若茗调皮地揪了揪父亲的胡子,“娘尽哄我,老吹嘘你生意场上如何厉害,我看呀,连我这个小女子都不如。” 林云浦又是笑又是气,拂开她的小手道:“哪有做女儿的这么说爹爹?回头告诉你娘好好教训教训你。” “还没猜到吗?” “你也太小瞧你爹爹了。”林云浦笑了笑,“你的意思是说,表面上看来李良柯有一个紧密的小团体,事实上他却独揽大权,从不肯让弟子脱离他的控制,尤其是两个大徒弟,出师多年也没机会独自历练,一直被他压制着无法出头,所以他们之间,肯定有矛盾。” “爹爹真厉害!”若茗拍手笑道。 “你别高兴的太早,万一两个人都十分尊敬师父,根本不想自立门户呢?” “那也只好放手一搏,不然还能怎样?”若茗眨眨眼,“再说了,我也不信李良柯有那么受人尊敬。” “你呀,鬼点子真多。”林云浦笑道,“那好,你去安排安排,就说替梁师傅接风,今晚上请书坊的师傅们来家里喝杯水酒。” 套色部与绣像部坐在一桌,林云浦率先举起酒杯:“诸位,我们先饮了这杯,欢迎梁师傅到林家书坊做事。” 众人都饮尽了杯中酒,林云浦亲自一一添满,又道:“梁师傅,你说几句话吧。” 梁云林微红着脸庞站起来,局促不安地说道:“我,我是个新手,许多事情还糊里糊涂的,今后还要劳烦诸位多多指点、帮助,共同为东家做事。” 刘铭嘴快,当下接茬道:“梁师傅太谦虚了,不过才一天功夫,你就把套色部的活计学的**不离十了,我还没见过这么聪明的人哪!” 李良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梁师傅还真厉害,把我们绣像部的都比下去了。” 梁云林更加局促,连声说:“言重了,言重了,请各位多多指教,多多指教。” 林云浦又道:“套色部今后就有了自己的画师了,呵呵,以前都是劳驾你们绣像部,耽误你们许多活计,今后就好了。梁师傅,你的担子很重啊,套色那里只有你一个画师,你得早点摸清了门道,今后套色部就是你和张、刘两位师傅主持了。” 梁云林是老实人,哪里知道林云浦的小算盘?赶紧谦逊道:“不成,我什么都不会,就让我跟着张师傅和刘师傅学艺吧,部里的大计还请两位师傅主持。” 若茗见李良柯几个徒弟目光炯炯盯住梁云林,一副又羡慕又妒忌的样子,暗自偷笑,不知道这几个早想翻身的徒弟心里该酸成什么样子了。又见李良柯又是不屑,又是不甘,手里的旱烟袋都攥出汗来了,赶紧趁火添柴:“梁师傅,李师傅那里帮手都**来了,你只有一个人,又刚入行,要不要请绣像部暂且帮帮忙啊?” 此话一出,李良柯第一个支楞起耳朵,双目炯炯,死盯住梁云林,看他怎么回答。 梁云林并不知道若茗是在下套,老老实实回答说:“要得,如果李师傅能亲自指点指点就更好了。” 李良柯眼睛里闪着火苗,强自按捺激动的心情,狠狠抽了口烟。 刘铭不知就里,着急阻拦道:“没问题,梁师傅聪明能干,一两天就能上手,一定应付得来。” 林云浦见火烧的有八分旺了,这才慢条斯理开口:“绣像部也有自己的活计,老李啊,我看你一天到晚忙的脚不沾地的,原本想让你分担套色的事,又怕累着了你,这样吧,你这么多徒弟,不如你挑一个,先去那边帮几天?” 李良柯一腔热情顿时冷却。原以为会请自己出头,顺理成章接过套色的活,怎么说来说去变成了派徒弟过去帮忙? 他挨个打量了自己的手下,个个脸上写着“让我去”三字,不由更加气闷。明知道张刘两个只是刻工,不成气候,梁云林又没上道,此时谁去了就等于横霸一方,手底下这些人要是识相,就该一致推举自己,让林云浦不得不下决断,到时候书坊两个重头戏都是自己的天下,难道还怕没你们吃的? 他又等了片刻,仍然不见众弟子有推举自己的意思,暗骂了一声蠢货,笑道:“东家,我这些弟子都笨的很,没单独揽过事,万一出了岔子就不好看了,张师傅那边,您还是再选选合适的人吧。” 此言一出,七八张充满期待的脸顿时黯然。 入行Ⅲ 在座的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一张小算盘,唯有梁云林是个例外。今日听到的一切,他都信以为真,又是惶恐,又是忐忑,忍不住道:“东家,画工委实不成,您就请李师傅帮帮我们吧。” 刘铭急了,又拦住说:“没事,没事,咱们做得了。” 若茗瞅准时机,笑笑地对李良柯说:“李师傅,你是肯定走不开了,不过王大器跟周元两位师傅,不是已经出师多年了吗?就让他们中的一个来帮帮忙也行啊。” 王大器几乎要跳出来感谢东家信任了,猛一抬头看见李良柯冷冷瞪着自己,心头一凉,完了,这老头子看来还是不肯撒手放权啊…… 果然听见李良柯道:“小姐想的不错,不过你不知道,套色那边,从前虽然我们帮着做过,但都是我一个人动手,他们没干过,不懂行啊,也就跟梁师傅一样,会画几笔罢了,不成,不成啊。” 周元再按耐不住想要出头的**,抢着说道:“师父,您老人家怎么忘了,上回那本《白狐转生记》的套**都是我做的啊。” 林云浦眉毛一挑,暗自赞一声好!果然有人憋不住跳了出来,被若茗说着了,他们师徒,果然是面和心不合!当下不容李良柯辩解,抢先开口道:“果真?那太好了,从明天起你就到梁师傅那边帮忙吧。老李,人我暂借几天,你可别埋怨哟,都是为了书坊的生意。” 李良柯憋了一肚子火,只得讪讪答道:“都是为了书坊嘛,应该的。” 刘铭急坏了,悄声对张易说:“东家又不是不知道姓李的打的什么坏主意,怎么把他的人弄来了?” 张易桌底下扯扯他的衣襟,低声道:“别生事,吃饭。” 王大器悔的恨不能让时间倒流。谁不知道我比周元还大上几岁,经验丰富的多,怎么也该是我去呀!都怪自己看惯了李良柯的脸色,轻易不敢出头,多好的一次机会呀,生生被周元抢走了…… 李良柯喝了杯冷酒,不阴不阳地将桌上人逐个看了一遍。二小姐没事人一般在跟梁云林寒暄,东家拉着周元问长问短,刘铭气呼呼地盯着自己,王大器失魂落魄,脸上的懊恼傻子也瞧得出,其他几个徒弟都眼巴巴瞅着周元,恨不能跟他换一副躯壳。 他又喝了一杯。东家忽然来这手,是故意还是无意?若是无意,未免太巧了,若是故意,为何梁云林一脸懵懂,刘铭也像不知内情? 有些烦乱,紧着抽了几口烟,一个不小心,偏把火弄熄了。若是以往,众弟子中有眼色的早凑上来点着了,可今天他们心思都不在师父身上,竟然没一个留意。李良柯摸出火绒重又点上,猛吸了一口,看看烟锅子红红的烧着了,心里也跟着活动起来:周元说到底也是我的人,难道敢不听我的? 周元回家时已经吃的半醉,刚坐下不久,就看见李良柯慢慢走进来,赶紧挣扎站起,喊了声“师父。” 李良柯笑了笑,说:“亏你还记得我是你师父。” 周元虽然醉,头脑还是清楚的,赶紧辩解道:“弟子哪敢忘了师父的栽培。” “哼,瞧你今天抢着出风头的样子……罢了,你老大不小的人了,这些我就不说你了。你记着,以后套色那边有什么事都要先跟我请示回禀,知道了吗?” 周元连忙点头。 李良柯又道:“那边张易刘铭两个不中用,姓梁的刚来,谅他掀不起多大风浪,你去了就是老大,不过你最好记得,你是有师父的,别想着你翅膀硬了能撂下我了,你那点斤两你不清楚难道我还不清楚?我许多本事,你连一成都没学到,况且套色部说起来虽然轰轰烈烈,难道你不知道是个空壳子?林家要想抖起来,还得靠我绣像部,你想出头,早晚都要回我这里来。大家最好都留几分田地,将来好见面。” 周元见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又是威吓又是拉拢,心里别提多得意了。这些年做他的徒弟,连他放个屁都得说是香的,这老东西,你可想到我也有翅膀硬了飞走的一天? 周元肚子里嘀咕,脸上却堆着笑容,好容易送走了李良柯,正要躺下,帘子一响,却是王大器鬼鬼祟祟进来了。 原来李良柯收徒,未出师前都是跟自己同吃同住,一来便于传授,二来也好控制。这些弟子未出师前,半是学徒半是打杂的,没少受苦,出师之后李良柯会在指定他们在李家附近置办宅院,仍然脱不了他的监控。王大器与周元两个,一左一右,都挨着李家宅子住着。 王大器早想进来说几句,守了半天见师父走了,这才偷摸进来,低声道:“老二,你今天可是捞了大便宜了。” 周元嘿嘿一笑:“侥幸罢了,亏得你没跟我抢。” 王大器黯然失色:“你是爽了,从此不受老头子的气,我还不知道要熬到什么年月呢。” 周元敷衍道:“师父这么大岁数了,还能干几年?绣像部迟早是你的,比套色强多了,谁不知道那里只是个空壳子?” “等老头子,哼,老头子命硬的狠哪。” “老头子五十三啦,不急。” “不急?不急你怎么着急忙慌跳出去了?” 周元嘿嘿一笑:“我是替东家分忧。” “跟我你就别来这套了。师兄有事求你,你答应不?” “你说嘛。” “等你在那边站住脚了,就跟东家说说,把我也弄过去,怎么样?” 周元沉吟起来。王大器也去?不成,一山不容二虎,他资历比我老,难免处处压人一头,万不能开这个头。于是笑道:“我看东家的意思,过两天还要我回去呢。” “屁,说是回去,那姓梁的啥也不会,你不留下谁能办事?师兄就求你这么一件事,你不会不答应吧?” “答应,怎么敢不答应呢?咱们兄弟什么交情哪!” 王大器满意地走了。周元打老婆出去瞧了瞧,回说没人看见王大器来,这才放心倒下,心说,让你来,你来了我往哪儿摆?你还是跟老头子死磕去吧! 入行Ⅳ 天刚蒙蒙亮梁云林就起身梳洗,忙忙赶去书坊。大门倒是开了,静悄悄空无一人。他想了想,拿起昨天张易给的几张样图,借着微弱晨光仔细研究起来:画房子时大梁要清晰,瓦片只是象征性的几个波浪纹;花朵树木只是一个轮廓,便于上色;人物轮廓一定要明白,细节要删繁就简,越清楚越好;两块版拼接的地方要在两张图样上都标出来,套印的时候叠在一起…… 正在出神,刘铭打着呵欠进来了,吃了一惊道:“来这么早?吃了没有?” 梁云林赶紧说:“刘师傅早。心里想着早点上手,在家也睡不着,不如早些过来。” 刘铭笑道:“你真是个实在人。”看看左右无人,扳过他肩膀,凑在耳边说:“哥哥给你提个醒,绣像那边来的那个周元,你要提防着,他说什么你听着不对头就来问我,要不就去问东家,他要是跟你横,你别理,一切都是东家做主,轮不着他出头。” 梁云林疑惑道:“都是同事,怎么说这些?” “唉,你才来不知道,绣像的人歹毒着呢,我跟张易受了他们不少气。你这么老实,他来了头一个准得拿捏你。你自己硬气点,怕什么,这书坊又不姓李。” 梁云林听得一头雾水,只好含糊答应着,直到张易走进来,刘铭这番好心劝诫才算告一段落。 周元进门时摆好了新官上任的架子,原想有一篇说辞,谁想一进门就见若茗跟梁云林并肩站着说话,吓了一跳,不觉把话都咽进肚子里去了,赶着过来说:“小姐这么早就来了啊?” “周师傅早啊。”若茗笑嘻嘻的,将手里一卷纸逐一摊开,周元一看,正是绣像部前些日子交出去的,完本《喻世明言》插图。 若茗道:“昨天晚上叶伯伯来找我父亲商议了一下,《喻世明言》普通本眼看就要装订完工了,巾箱本正在加紧印刷,也快了,绣像本的文字都弄好了,等图印出来就行,现在差的就是套色全图本了。叶伯伯的意思,是想要这几个版本同时上市,一来声势浩大,二来买书的也有挑选余地,所以要劳烦你们苦干半个月,争取把图都弄出来。” 周元吓了一跳,心说也太着急了吧!面露难色道:“小姐是不是想依着绣像做套**啊?您刚说是全本的套**,绣像一卷只有一张图,也不够用啊,都得现想呢,这时间有点太紧了吧?” “说是套色全图本,实际上还是有文字的,绣像本一卷配一副图,我们全图本就一卷配三幅图,文字一律小字雕版,装订在右边,主要图一个颜色鲜亮,画面好看,那些不大喜欢看字的凭着图也能猜个**不离十。至于这些图的内容,我已经大略写下来了,你们要做的就是设计布局,按照我们以往的进度,若加紧干,半月时间绰绰有余。” 刘铭在旁摩拳擦掌道:“没问题,这一阵子我们都闲着,现在该是替东家出力的时候了!还像从前那样,活紧的时候咱就不回家,吃住都在坊里!” 张易也说:“好,别为了我们耽搁大家的进度。” 梁云林点头道:“这些都没问题,我最担心的还是我底子不行,耽误了大伙儿。” “你太谦虚了。”张易也忍不住道,“不说别的,你才学了半天,昨个儿下午画那些图,跟李先生他们画的也差不多少,我看今天再琢磨一天,准可以当一个熟练工用啦!” 只剩下周元没表态。见众人都已经应承,只好说:“都行,我也不是怕吃苦的。” “那就好。”若茗仍然带着笑道,“那大伙儿先回家收拾一下,有什么要随身用的都带过来,这些天我吩咐厨房一日三餐都送到这里,被褥都是现成的,委屈各位先睡几天地铺吧。” 周元回家后收拾了东西,原要跟老婆交代几句,又怕她说错了话,最后只得说:“要是师父来了,就说我活忙,最近十来天都不回家住。” 梁云林回家只是为了看看老娘。进门现绣元正在服侍老娘吃药,他认得是若茗的丫头,慌忙抢过药碗,红着脸说:“不敢麻烦大姐。” 绣元抿嘴笑道:“不碍事,小姐吩咐过的,以后老太太就是我们几个伺候,梁师傅放心做事去吧。” 梁云林给老娘喂完了药,看看房中被褥焕然一新,老娘面色和缓,不觉更加感激,向绣元施了一礼,这才匆匆忙忙回了书坊。 林云浦此时却也在,见人都到齐,这才说:“套色部如今配齐了人,诸事都要立个规矩。今后刻工由张刘二位师傅负责,图样由梁师傅负责,周师傅相帮照管,两块的衔接就由四位师傅一起商量着来,若有什么疑难,只管派人找我或者二小姐。” 周元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图样由梁云林负责,我只是打下手?不行,得找师父商议商议。 耳听林云浦又说:“这些天活儿紧,说不得,只好委屈各位在屋里头熬半个月。咱们的规矩各位是知道的,赶工期间不得擅离职守,不得出入其他各部,若有什么紧要东西要回家取的,等我来时告诉我,我派人给你们送来。等活干完了,除了正常工钱,每人都有加急费,我另送各位每人一套新衣,两个荷包。” 两个打杂的抬过一口箱子,打来开看时,果然是十来件齐楚新衣,最上头却是一堆精致荷包。 众人齐齐道:“多谢东家!” 周元叫苦不迭,这一关就是半个月,与外界没有半点交流,想找李良柯讨主意也没办法出去,难道刚摆脱了老头子又要被新来的压制? 若茗走出老远,这才咯咯一笑:“爹爹,女儿这主意好吧?” “鬼灵精!”林云浦溺爱地摸摸她的头,“周元吃了哑巴亏,李良柯少了一个帮手,半个月下来,梁云林活计熟了,在部里威信应该也竖起来了,到时候再弄一个新人做他的帮手,周元再想掀起什么风浪,哼哼,那就是痴人说梦了!不错,爹爹给你记一大功!” 十九 夜泊Ⅰ 忆茗早起向黄杏娘问安,到了时见闵柔也坐着,笑道:“大娘,三娘,女儿请安来了。” 黄杏娘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摸着手心道:“怎么大热天手还是这么凉?前些天做的药丸还在吃吗?” “还在吃着呢,甜丝丝的,也没觉得有多大用。” “都是红枣、阿胶这些温补的东西配的,大夫说吃个一年半载,这虚寒的体质也能慢慢调过来呢。” 闵柔在旁笑道:“我前儿听了一句戏文,说美人儿都是‘冰肌玉骨,清凉无汗’,咱们忆茗也是这么个体质呢!” 忆茗羞答答回道:“三娘取笑了。” “唉,儿女们大了,越显得咱们老了。想当初我嫁给你爹爹那会儿,就是你这么个年纪,如今一转眼间,你都该嫁人了。” 忆茗羞红了脸,低着头不说话。闵柔笑道:“说的孩子都不好意思了。我听说最近有人提亲?” 黄杏娘道:“是啊,有三四家呢,老爷拿不定主意,就怕咱们忆茗嫁到陌生人家吃亏,琢磨着找个故交,熟悉点的人家才好。” 忆茗见话题总是不离自己,又是羞又是怕,默默站起便要走开,被闵柔一把拉住,笑道:“哎呀,只有咱们娘儿仨,害什么臊呢。” 黄杏娘也说:“你坐下吧,我还有别的话要跟你说呢。” 忆茗只得又坐回来,心头怦怦乱跳,听见黄杏娘道:“我跟你三娘商议着明天去枫桥上香,你也去吧,在家也没什么事,不如去散散闷,跟我们到娘娘跟前烧柱香,表表你的虔心。” 闵柔接着说:“姑苏人都说,娘娘殿有求必应,姑娘好日子也近了,烧柱香求娘娘庇佑则个,必定事事顺心。” 忆茗见话题一绕,又回到自己的终身大事,小脸越红了。心头却又隐隐好奇:果真那么灵验吗?连我的心事也能实现? 黄杏娘笑说:“你妹妹这些天好像不太忙,看能不能把她也拉上,这孩子,三节九时的从来不知道拜佛,我看了就着急。” “咱们租船去吗?” “老爷说先借叶家的船。他们黄夫人虔诚的很,专做了一条船到处烧香,不然人家怎么有那么出息的儿子呢?” 一句话说的闵柔感叹起来,道:“唉,想是我前生积德不够,莫说儿子,连个女儿都没见着……”看看眼圈红了。 黄杏娘赶紧安慰道:“妹妹还年轻,有的是时间。你放心,黄夫人跟我说过,她就是到娘娘殿烧了香才有了方卿的。” “当真?”一句话说的闵柔增添无数希望,毅然道,“若果真这么灵验,我就愿从此吃长斋。” “咱家两个姑娘的婚事要是都能圆满,我也跟着你吃斋。”黄杏娘笑道。 闵柔微微一笑,道:“你说叶家,倒让我想起来了,老爷想找个故交嫁忆茗,现放着他们家两个好孩子,怎么没想到?” 忆茗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急急便走,掀帘时兀自听见黄杏娘道:“这孩子不好意思跑掉了,呵呵……” 走出门来,仍然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好像不在腔子里,只在嘴边上,一开口就要跳出来。又好像小时候吃多了醪糟汤圆,两条腿绵绵软软踩在虚空里,挪不动步子,却又不肯就此坐下,生怕辜负了此刻的好心情。 林家派人借船,消息传到黄夫人耳朵里,便道:“我有些日子没去枫桥了,便跟着一起去吧。” 叶水心想想道:“也好,不过你们都是妇道人家,我有些不放心,让端儿跟着你们吧。” 黄夫人笑道:“他们家女儿也去,方不方便?” “端儿跟若茗定了亲事的,有什么不方便?再说从小一起玩大的。”叶水心满不在乎。 林云浦听黄杏娘说要带着若茗,有些不高兴,道:“你们去烧香求子,带她做什么?书坊里那么多事,要我一个人忙啊?” 黄杏娘赶紧解释道:“忆茗也去,她姊妹俩是个伴儿。再说娘娘殿求婚姻也是极灵的,她们姊妹眼看都要嫁人了,烧柱香求个保佑也不多余。况且黄夫人也去,娘儿们正好亲香亲香呢。” 林云浦不屑道:“真是妇道人家!要真有那么灵验,我还起早贪黑挣什么家业?只管去财神跟前烧香不就成了!你们要去多久?” “明儿一早走,上午能到,下午烧完香若是天色还早,就赶着回来了。” “那好,你带茗儿去歇一天吧。端儿去吗?” “去,陪着他娘呢。” “嗯,我越看这女婿越是中意。”林云浦总算有了笑模样,“就是愁忆茗,现今提亲的几家,我觉得都没端儿好。” “一般人家的孩子,哪里比得上端儿呢!听说吴举人家也来提亲了?这些人里头好像他家家世最好些。” “论家世倒是他们最好,那孩子我也见过,有秀才功名,倒也白净体面,只是我跟吴家不太熟,有些不放心。” “我听说吴家夫人早几年就过世了,现今家里就一个姨太太,若是这样的话咱们忆茗嫁过去就能当家,也不用受婆婆的气……”黄杏娘小心翼翼道。 叶水心笑道:“你们女人家的心眼还真不少,难道有婆婆的人家就嫁不得?不过你说的有几分道理,咱家没男丁,我就是怕女儿没娘家人撑腰受人欺负。唉,你们真不争气,一个男孩也生不出来,早晚我还得再娶一房。” “老爷身体康健,几个妹妹也年轻,会有男孩的。”黄杏娘每到此时,总是这样安慰丈夫。 “但愿老天开眼吧。”林云浦道,“你记得带上些礼物,准备点精致吃食,不要亏待了黄夫人。” 黄杏娘一一答应了,回房收拾好东西,找一个洁净的白绸袋将香烛、布袱等装好,叫来李才家的交待了今后两天的事物,又到刘桃儿、乔莺儿那里询问了要带的东西,这才安心坐下来,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明天到娘娘跟前,得求娘娘保佑忆茗嫁个好人家,保佑若茗和端卿一切顺利,保佑闵柔妹妹早生贵子,保佑我……保佑我什么呢?如今还缺什么?名分、地位、女儿都有,就缺一个儿子,拴不住他的心。若是娘娘保佑我生一个儿子就好了…… 她想着想着,忽然一阵凄楚上来,看看快四十的人了,生儿育女多半是泡影,为何年轻的时候,他尽痴迷于娶妾,不肯跟自己好好过呢?若是夫妻恩爱,说不定也像叶家一样,养出好几个儿子了…… 夜泊Ⅱ 两家人一大早在码头见了面,寒暄已毕,进舱坐下,黄夫人先开口道:“妹妹,咱们有好一阵子不见了,我总念叨着你呢,也不让两个茗儿多来我家里走动走动。” 原来黄夫人因为和黄杏娘同姓的缘故,从来都是以姐妹相称,十分亲昵。黄杏娘笑答:“你也知道我家里那一摊子事走不开,若茗又在书坊,忆茗没人陪着,不好意思去呀。”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小时候我家里,我还喂过你吃饭呢。”黄夫人笑向忆茗,“以后有空尽管来,我一个人在家也怪闷的,整天盼着有个年轻人来说说话。” 忆茗见了她,不由自主觉得分外亲切,微笑着答道:“伯母若是不嫌弃,侄女儿有空就去陪您。” “那就谢谢大姑娘了。”黄夫人笑着又向黄杏娘道,“我真羡慕你,这么好的两个女儿,亏你怎么生出来的!唉,还是女儿好啊,男儿家就像小鹰,翅膀硬了就飞离了旧巢,天南海北跑着,做娘的想说句衷肠话也不能够。女儿呢,就像是廊子下的鹦鹉,时时陪着,别提多亲香了!” 黄杏娘笑道:“我们还羡慕姐姐有这么好的儿子呢!可惜我没福,只好指着三妹妹给我家老爷传香火了。再说了,女儿再好终归是别人家的人,儿子一辈子都是自己的,这才叫有福呢!” 几个人说说笑笑,不觉便过了大半个时辰。后来端卿见若茗走出舱外观景,便也跟着出来,此时太阳升起不久,水天相接之处犹有一抹金红,倒像是太阳的影子压扁了浮在水上,随波荡漾。端卿从空气中嗅到她淡淡体香,不觉微有醉意,眺望着远方,默默不语。 忆茗跟着走出来,道:“哥哥在看什么呢?” 端卿连忙收心,回头笑道:“江上风大,别吹着了。” “你们不也吹着吗?”忆茗大着胆子笑道。 “姐姐,你看江边上那些村落,裹在晨雾里头就像罩了一层轻纱,再加上那些古树,那些炊烟,活脱就是一副淡墨山水。”若茗仍然望着远方,出神说道。 忆茗瞧了瞧,道:“果然好看的紧。”只是她心思并不在风景,转脸又向端卿道,“哥哥近来在忙什么?” “我手头上没什么事了,最近该若茗忙了。”端卿笑呵呵的,“对了若茗,琴默现在我家,你知道吗?” “她居然去了?伯父肯定高兴极了。” “是呀,父亲这会儿正在兴头上,每天都要排演一次新戏文,忆茗妹妹想听戏的话,就趁这几天功夫过来吧。对了若茗,你可知道眉娘的来历?”端卿说着便将眉娘的身世捡能说的大致说了一遍,忆茗姊妹不胜唏嘘感叹,若茗更是拍着栏杆恨道:“人情居然如此淡薄,眼睁睁看人落难也不加以援手,可恨,可恨!” 忆茗轻声道:“好了,你也不嫌手疼,可真是替古人落泪呢。” “姐姐,这不是古人,是我新结识的朋友呀!”若茗犹未平息怒气,又说,“假如我是个男子,必定去作剑客,飞剑斩了仇人头颅,那时才不辜负一腔热血!” 端卿见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既可爱又好笑,忍不住打趣道:“依我看来,你连眉娘的仇人是谁都说不出吧?” “怎么说不出?”若茗不服气,气呼呼道,“喏,头一个便是逃狱的囚犯,其次是大理寺的糊涂官,然后就是平时跟韩亦交好临了又不帮忙的朋友,我说的不错吧?” “你说的倒不错,可是逃狱的囚犯有数百个,你去斩谁?大理寺虽然判的过重,但韩亦失职在先,你又怎能把责任全推在大理寺身上?至于那些朋友么,虽然为人不齿,却也罪不至死。” 若茗一时语塞,顿足道:“反正我要是男子的话,必定要去行侠仗义的!” 忆茗捂着嘴笑道:“你要是男子,爹爹必定把你当作宝贝供在家里,怎么肯放你出去胡闹?” 黄夫人从窗子里看见他们说说笑笑甚是投机,深感欣慰,向着黄杏娘道:“孩子们颇颇合得来,真令人高兴啊。” 黄杏娘知道她指的是若茗定亲一事,只是当着闵柔不好说明白,于是笑道:“从小一起长大的,自然比外人亲切。我看端儿就像看自家孩子一样,想必姐姐看见茗儿两个,也像见到女儿一样高兴吧?” “那是自然。”黄夫人心照不宣,微微一笑。 一路顺风顺水,未到巳时便到了枫桥。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娘娘殿,净了手,供上佛果、佛米,烧了信香,几个夫人当先跪倒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默默向神灵祈祷。 轮到几个晚辈时,若茗心无芥蒂,不过依样画葫芦走个程序罢了,忆茗却紧闭双目,虔诚拜了多时,嘴唇微微蠕动,显见在向娘娘倾诉心中祈愿。 瞻仰完佛寺,在斋房吃了素斋,见天色尚早,便在附近逛了逛,原说趁着日头回家,谁想不多时江面上开始刮风,看看大起来,舟子回禀说此时行舟太过危险,众人无法,只得将船泊在官船码头,只说风停了就走,谁知一刮就是一下午,看看要在此间过夜了。 黄杏娘笑说:“幸亏带足了干粮和饮水。” 黄夫人道:“我们虔心拜神,神便挽留我们一夜,都是缘分。” 入夜时若茗听见姐姐翻身的声音,知道她也没睡着,笑道:“姐姐,白天你在娘娘殿许了什么愿?说了那么长时间。” 忆茗觉得脸颊有些烫,幸好烛光幽暗,料想她也看不见,敷衍道:“没说什么呀。” 若茗咯咯一笑:“别哄我了,我看见你嘴唇动了半天,肯定在说私房话。” “你不拜神,尽瞧着我做什么?再说了,跟娘娘说的话轻易不能说出来的,不然就不灵验了。”忆茗被她一扰,不觉回忆起白天自己在神前的祷告,心如鹿撞,又是甜蜜,又是羞涩。 “我才不信这些呢,要是求神拜佛这么灵验,爹爹也不用起早贪黑做生意了,每天在财神跟前烧几株香不就成了?”――亏得黄杏娘没听见这句话,不然必定要感叹这父女俩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亵渎神灵的话都说的一模一样。 夜泊Ⅲ 自从林家境况好转,两个女孩子有了自己的房间和丫头以后,极少像这样共处一室,更别说秉烛夜话了,所以这些年的确不比小时候亲密。忆茗此时听见她冒出这么一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嗔道:“这里离菩萨没多远呢,你赶紧漱口向菩萨告罪,别让菩萨生气。” 若茗扑哧一笑:“你真是善男信女啊!菩萨每天要听那么多人祷告,忙也忙昏头了,哪里顾得到我说什么。” “你呀,渐渐学的跟男人一样,没什么忌惮,都是跟那些臭男人做生意闹的。”忆茗笑道。 “这可是胡说,端卿哥哥也在做生意,难道他也是臭男人?” 忆茗听见这个名字,心中一荡,柔声道:“哥哥跟他们不一样。” “可又来,刚你亲口说做生意的是臭男人呢――哎呀,你连爹爹也骂进去了,我回去就告诉爹爹去。” 忆茗知道她是玩笑,没理会她的“威胁”,背朝她道:“随你,我要睡了,别闹我。” 忽然觉得背心一凉,原来舱内房间狭小,两张床之间只有极窄一条缝,若茗伸手过来,冰凉的手指在她背上点了一点,悄声道:“姐姐,你还没告诉我你白天跟娘娘许了什么愿呢!” “你这丫头,怎么这么聒噪!偏不告诉你。” “哼,你不说我也知道,”若茗得意洋洋地披衣坐起,“你准是求娘娘给你找个好姐夫!” 忆茗连耳带腮臊的通红,拿被子蒙住脸,恨道:“死丫头,再胡说我告诉娘去!” “就是娘说的啊,这些天在给你找婆家呢。”若茗故意将“婆家”二字加重语气说出,惹得忆茗又一阵面红耳赤,索性不再吭声。 若茗见她不答话,便自顾自说下去:“我这几天忙乱的很,都忘了帮你问问他们给你找了什么好人家,不过爹说了,最好把你嫁到有交情的人家那里去,怕你受公婆的气呢……” 她的话忆茗只听进去了一两句,然而却都印证了自己的猜想。她此时的心情恰如疑邻盗斧1一般,只觉桩桩件件都与那人相合,世交,年纪相仿,父母和蔼可亲,而且这次上香,恰巧他们也来,还与娘说了那么多儿女之间的话题…… 越想越觉得欢喜,蒙着头羞涩地笑了。 若茗推了推她:“敢是睡着了?我说了这么多你都不做声。亏我还说好久没和你说话了,想好好聊聊呢。” 忆茗慢慢放下被子,嗔道:“你哪里是想聊?分明就是取笑我。” “那就是见仁见智了,人家关心你嘛。”若茗笑嘻嘻的,“你猜会不会是叶家两个哥哥?” 忆茗原以为她要转移话题,哪知道一兜又给兜回来了,唰一下蒙上被子,恨道:“再说我真要恼了!” 若茗哪里怕她,自顾自说下去:“我也是瞎猜哦,不过要是给姐姐找婆家,谁能比叶家哥哥好呢?就是不知道你中意端卿哥哥还是方卿哥哥――哎呀不对,方卿哥哥比你还小着一岁呢,那就只有端卿哥哥了。不过也不好说,万一别人家有比端卿哥哥更加好的男儿呢?那可比嫁给端卿哥哥更威风了。” 忆茗一时忘情,不觉答道:“胡说,哪有比哥哥好的男子。” “正所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嘛,你整天闷在家里不出去,怎么知道世上没有比端卿哥哥好的男子?” “那你整天跟臭男人打交道,可曾见过比哥哥好的?” 电光石火的一刹那,若茗忽然想起了冯梦龙。虽已恍若隔世,犹然心头一阵刺痛,垂头不语。 忆茗只道她被驳倒,笑道:“你也没话说了吧,快睡吧。” 正在此时,忽听舱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径往内舱去了,两人都吃了一惊,谁深更半夜在船上闹腾? 不多时又有脚步从外舱走来,低声唤道:“别惊动夫人,出了什么事?”却是端卿的声音。 往内舱去的人折返回来,急匆匆回道:“大少爷,官府突然要上船检查有没有违禁夹带,还说民间的船不能停在官船码头。” “怎会有此一说?咱家的船在官船码头停过不止一两回,从未有人要上船检查。” “小的看为头那人的意思,多半是要钱。” 端卿道:“你拿上我的名刺,就说是叶举人的家眷来此上香,再封五十两的红包给他们。” 那人匆匆去了,若茗隔窗问道:“麻烦么?不然我们先起来?” 端卿没料到她们还未歇息,赶紧说:“妹妹们别慌,没事的,一切有我。” 果然没多久就听见先时那人来回:“领头的收了红包,说既然是举人老爷的家眷,必然没问题,不查了。” 若茗恨道:“这世道,连官差也开始到处欺诈搜刮!” “俗话说公人见钱,如苍蝇见血。”端卿笑道,“早上出门便交了过江税、行船税,谁想到深更半夜还有这么一出,近来朝廷为了搜罗钱财,真可说是挖空心思。” 若茗还要再说,忽听姐姐道:“哥哥,外面风凉,快回去歇息吧。” 端卿答应着说:“妹妹们也早些睡吧,明天若是没有大风,一早就得起来赶路呢。” 端卿走后,若茗还想再聊,忆茗却怕她继续拿婚事开玩笑,闭着眼睛不吭声,假装睡熟。若茗独自说了一会儿,觉得无趣,渐渐也睡着了。 只是此时的忆茗全无睡意。妹妹的猜测,大娘和三娘的话,黄夫人的怜爱,种种的一切,若都是因为自己想象的那个顺理成章的原因,生活会变成怎样? 夫唱妇随,琴瑟和睦,白偕老。书上那些遥远陌生的词汇,一时间都鲜活可爱起来,像小时候过年喜气洋洋的红袄裤。 只是到底有几分缺失。若是娘还在世,应该能猜到自己的心思吧?若是那样,何须在此辗转反侧,彻夜难安?没娘的女儿,无根的浮萍,爹爹那里,眼看是妹妹更得欢心,纵然大娘宽厚,可那也是别人的亲娘,到底比不得…… 不通人性的风声水声只管在耳边盘旋,扰的心思越凌乱。这样躺着默默流泪,渐渐窗纸白,桨声?乃,又一天开始了。 注:1疑邻盗斧:寓言故事,一家人丢了斧头,怀疑是邻居偷了去,看他一举一动都像偷了斧子的模样,后来找到斧头,再看邻居,一点儿盗贼的行迹都没有。 二十 七夕Ⅰ 七夕向来是有女儿的人家十分重视的节令,尤其是林家这样女眷众多的大户人家。 厨房里的柴火码的整整齐齐,烧火的老婆子见水开的滚滚的,高声召唤厨娘:“刘妈,你那茜根还没切好啊,水都开了!” “来了来了!”刘妈端着满满一盆茜根,哗啦一声全倒进锅里,笑道:“夫人吩咐今年多做茜鸡1,这东西平时没人买,一到节下到处买不到,好容易凑了这么多,我忙了一早晨才收拾干净,你尽瞎催。” “鸡得卤一上午呢,夫人又说下午要赶着送人,不催你怎么成。”婆子看看水已全红,赶紧把洗剥干净的公鸡放进去,笑道,“还得你来下料。” 几个小灶上火也烧的旺旺的,熬着赤小豆秋水汤2,蒸着鸡头糕、新米糕、菱粉糕,几个做细点的厨娘忙着面、舂米,一早买来的新荷叶洗干净了,一半做粉蒸鸡,一半留着夜里做席上的装饰。 花园里也是人来人往。豆丁在草丛里趴了半日,腰酸腿疼,撅着嘴抱怨道:“有几只就够了,这东西怪怕人的,要那么多干吗?” 绣元叫一声“我又抓到一个!”笑嘻嘻拿过来放进盒子,冲着她吐舌头做鬼脸:“你忙了一早晨才抓了两个,有一个还被你一不留神捏死了,我要告诉小姐你磨洋工,不给你摩?罗3。” “你敢,瞧我不撕你的嘴!”豆丁说着便凑过来动手,绣元一边笑一边躲,一不小心踢翻了盒子,机簧弹开,刚刚抓到的十来只小蜘蛛四散逃进草丛,观棋叹道:“白忙了一早晨。” 豆丁哈哈大笑:“瞧你还说我,我不过捏死了一个,你却放跑了十几个!” 说笑归说笑,不久小丫头们又开始在草丛里搜寻,绣元边找边想:去年合府里的女孩子每人给了一只蜘蛛,一个粉盒,留着夜里乞巧用,不知道今年会不会还赏粉盒子呢? 豆丁却在想,今年赏的摩?罗还会像去年一样装饰堆纱宫花吗?那小人过了七夕就没用了,宫花倒是不错,比市面上买的强多了。 黄杏娘早晨起床后派人把买来的楸树叶各屋都送了一些4,又叫管园子的把荷花池的枯荷败叶都清理了,掐了一大盘新鲜荷花分送给各屋插瓶,又指挥下人在花园里收拾出一大片干净空场,堆上新鲜盆花,预备着夜里摆席,诸事忙完,已经是晌午时分,匆匆吃过饭,赶紧又去厨房查看过节的食物是否齐备。 茜鸡此时已经卤好,整整齐齐堆了一筐。秋水汤倒在瓷盆里里晾着,上面飘着暗绿色的荷叶丝。面盆里面半开,有些已经出了蜂窝,厨娘正忙着接面,舂的细细的米粉混了菱粉、枣泥,正捏出各种动物造型。 黄杏娘见诸事齐备,满意的点头。又吩咐下人将茜鸡、秋水汤、红豆糕等物分送给叶家等素日有来往的人家,忽然想起乞巧用的蜘蛛不知道怎么样了,赶紧又赶去忆茗那里。 未进门就听见豆丁的笑声,原来若茗也在,小姐丫头都是年轻女孩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就连忆茗也比平日里活跃,听凭豆丁拿着荷叶剪出的花朵在她鬓边试个没完没了。 黄杏娘笑道:“怪道中午吃饭都不到我那儿去,原来在这儿瞎玩。” 忆茗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原是要过去的,她们几个玩上了瘾,就让人把食盒子直接送过来吃了。” 若茗轻拍了她一下,道:“没事,反正娘今天是大忙人,咱们就是去了她也顾不上招呼,还不如咱们在屋里玩着吃着。她也就是完了事白来瞅一眼,要真想叫咱们,吃饭前就来了。” 黄杏娘横了她一眼,佯装生气:“瞧把你伶俐的,什么事你都知道,你姐姐多老实的人,看把她带的跟你一样调皮。” “姐,娘怪你现在不老实啦!”若茗捂着嘴,呵呵大笑。 娘几个说笑了一会儿,黄杏娘道:“我得赶着去把夜里用的桌子椅子都找出来,把席摆上,蜘蛛都在你这屋里吧?小心看着,别放跑了,你们姊妹好好玩吧,我先过去了。” “哎呀,差点忘了跟你说,”若茗笑道,“我今儿晚上不在家吃饭了。” “不在家?”黄杏娘和忆茗都吃了一惊,“什么事?” “都是上次那个余天锡啦,昨个儿亲自找爹爹,说是今天请我们几个朋友聚聚,还说他头一回来昆山,想瞧瞧这边七夕怎么过的。爹爹一口就答应了,所以今儿晚上我得出去。” 黄杏娘有几分不悦,然而听说是林云浦答应了的,也不好驳回,只说:“早些回来,别疯玩。” 忆茗待她走后,才小小心翼翼问道:“端卿哥哥也去吗?” “去呀,还有眉娘、琴默、冯先生他们,方卿哥哥去外婆家玩了,不然也去。” 忆茗犹豫许久,到底没好意思说自己想去,况且两个女儿过节时都出门,料想黄杏娘也不答应的,只得闷闷道:“你们若是回来的早,就到家里坐坐吧。” 正说着闵柔也进来了,身后两个丫头一人手里捧着一个大盒子,打开看时却是两套精致小巧的摩?罗,每套五个,挨次按大小排下来,最小的只有杏子大小,最大的倒像一个大甜瓜。每个摩?罗都是泥胎金漆,五彩装饰,脖子上挂着小巧的金铃铛,煞是可爱。 闵柔笑道:“大姑娘们,老爷专门派人去无锡泥人街买的,市面上最好的了,你们每人一套。” 二人道过谢接过来,还没仔细观赏,几个丫头已经一股脑凑上来,把桌子遮的密不透风,一个个啧啧称奇。 豆丁眼馋地砸吧着嘴:“三太太,我们呢?” “你们呀,每人一个,也是无锡买的,放心吧,少不了的!” “谢谢三太太!”几个丫头眉开眼笑,一齐屈膝行礼。 注:1茜鸡:用茜根煮的鸡,宋元时七夕必备之物。 2古时七夕有吃赤小豆,饮秋水汤的习俗,此处合二为一。 3摩?罗:古时七夕供奉的土偶,常送给儿女辈玩耍。 4宋元时过七夕有佩戴楸树叶的习俗。 ~~~~~~~~~~~~~~~~~~~~~~~~~~~~~~~~~~~~~~~~~~~~~~~~~~~ 庆祝主站小封推,加更一次,呵呵:) 七夕Ⅱ 天锡和冯梦龙相伴来接若茗。若茗多时未见冯梦龙,虽觉不自在,到底比前些日子好些,想起《喻世明言》的事也需要给他一个交待,便道:“冯先生,《喻世明言》大约再有十来天就能全部出来了,到时候我想张罗一个比较隆重的典礼,推广一下,你意下如何?” 冯梦龙道:“我又不懂这些事,随你吧。” 天锡奇道:“这么快?我听冯兄说是五月末的时候才开始着手做,这不过一个半月的功夫,就能出来吗?” “差不多也有两个月了。”若茗笑道,“若是连度也保证不了,我林家书坊还怎么能在强敌如云的江浙坊刻中立足?” “厉害!”天锡翘起大拇指,“像无锡墨砚坊那么大的规模,做一部书至少也得两个月,你们比他们强多了!不知道印了多少册?” “绣像本一千册,普通本三千,巾箱本一千,全图本准备印八百。” “带插图的怎么印这么少?费那么大功夫,岂不是浪费?”冯梦龙疑惑起来。 若茗见他不懂行,耐心解释说:“每种本子定价不同,普通本定价一分银子,插图本就要二分五钱,全图本更贵。并且从以往的销售情况来看,普通本应当是卖的最多的,所以印数最大,绣像本价钱高做得精致,一般是爱书人收藏所用,全图本更是案头消遣的小书,普通市民料想不会多买,所以印的少些。其实从利润来算,还是普通本和巾箱本利润最大,我们做插图本,更多是为了建立书坊的形象,利润薄的很,刚刚好顾住本钱罢了。” 冯梦龙皱着眉头思索道:“如此说来,我执意要做成精致的本子,反倒带累你们赔钱了。” “这话也不全对,”若茗笑道,“二位猜一猜,像我们这样做书本生意的,什么事情最花钱?” “印书?”冯梦龙道。 若茗摇头。 “雕版。”天锡笑道,“这你可考不住我,不但是我父亲,就连我也选过两本时文集子,对坊间的规矩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 若茗拍手赞道:“余兄真乃多面手也!不错,坊刻一事,最花钱的便在雕版。一百两银子的本钱,至少有七十两需用在雕版上。但是雕版一旦完成,若要加印,所需花费却少之又少,利润就全从这后来加印的数目上得来。所以冯先生,只要书卖得好,我们是决计不会赔钱的。” “原来如此,看来我得好好写,免得连累东主赔钱了。”冯梦龙笑道。 若茗说了这一会子话,更觉心平气和,才出门时些微的慌张也消失了。此时与他二人并肩而行,忽然心生感慨:若是世间并无男女之分,若是世间从无儿女私情,谈的投机便是朋友,岂不省事得多? 端卿和眉娘、琴默坐在集市入口一处茶坊吃**汤,看见他们来了,都起身迎接,又道:“人齐了,逛吧?” “不慌,我还要吃盏茶呢。”天锡笑答,“老板,给我一杯酸梅汤,再浓浓地点一盏合和汤,茗姑娘,你吃什么?” “一杯雨前茶吧。”若茗拿手帕拂了拂椅子坐下,笑道,“今儿人齐全,天色也早得很,可有好一阵子逛呢。” 眉娘环顾四周,笑微微说道:“江南果然是诗酒风流之处,就连贩夫走卒也有饮茶的习惯,这棚子里坐的各色人物都有,活脱是副小小的众生相。” 天锡闻言粗粗扫了一眼,见吃茶的既有长衫的秀才,绸衣的商人,又有短打扮的作坊工人,角落处还做着一个道士,忍不住笑道:“我白吃了十几年茶,从来没注意过这点,到底是你心细眼尖。” 正说着又见两个卖油的挑着空担子走进,一边招呼上茶,一边道:“今日收工早,咱们先喝杯雨水沏的龙井,再到翠山看完了日落,擦黑时回家过七夕,好好歇他半天!” 若茗轻声笑道:“与他们一比,咱们就成了俗人了,尽知道集市上瞎逛。” 说话时茶已吃完,端卿会了账,冯梦龙几个都是初来昆山,便从集市一头细细逛起。因是节令时分,两边商户分外吆喝的卖力,差不多每家摊子都有摩?罗、荷叶等物,卖吃食的家家都挂一只色彩艳丽的茜鸡作为招牌,更有平常少见的古玩、瓷器摊子,趁着节日人多,也摆出来招徕顾客。 端卿道:“这些摊子恐怕都是趁着节下市场上没有人管理,偷空出来贴补点家用吧。” 冯梦龙叹道:“民生多艰,如今课税太重,这些摊贩的利润也就微薄的狠了。” 若茗却忽然想起梁云林一事,便问天锡道:“你带梁师傅出来,那边没再找你的麻烦吧?” “他敢!”天锡不以为然道,“有理天下行得,他一个小小的保长,能拿我怎样!不过这事却也透着蹊跷,第二天我去见丁仲元,他推病不肯见我,我只得留了封信,问起鲁匡正和颜标,末后两日他派人送信,说颜标已经放了,鲁匡正是朝廷要缉捕的人犯,却不能撤案。” 端卿闻言道:“果然奇怪,不是说朝廷近来起用不少东林党人,余伯父不也出任了礼部侍郎吗?” 天锡前天收到家信,得知父亲被重新启用为礼部侍郎,如今听端卿说来起,笑道:“叶兄消息果然灵通。我也正是想不通这点,既然重用东林党,为何又追捕鲁匡正?莫非他身上还有别的案子?” “这倒没听说过,鲁匡正一介布衣,还能搅进什么要案?” 天锡沉吟道:“听说近来圣上病体沉重,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这朝廷的风向,恐怕又要大变了……” 正说着听见眉娘招呼道:“你们快过来看呀。” 原来一家瓦子为了招徕人流,在路边演起了滑稽戏,涂了花脸的丑角和一个红裤紫袄的老大姐绕着戏台子追逐打闹,围观的人群不时爆出一阵大笑。 眉娘笑道:“不过只是七夕,就能热闹成这样子,到了中秋节岂非通宵不禁,昼夜欢笑了?” 若茗莞尔一笑:“江南就是如此,但凡节令无有不尽力玩闹的。此时折柳桥应该开始放河灯了,一起去看看?” “好啊。”众人齐声应承。 七夕Ⅲ 虽说少了若茗,林府的七夕夜宴仍然十分热闹。紧挨着荷花池摆了酒席,累累摆着各种节令吃食,一色的琉璃酒盅,乌银嵌梅花碗筷,当中一个美女耸肩瓶,插着新采的红白莲花,散出阵阵清香。 迎黑时酒过三巡,四周挂起羊角明灯,将酒席照的如白昼一般明亮。林云浦红光满面,高举酒杯道:“难得有时间一家子聚聚,今天多喝一点不妨事,老五,你酒量不错,陪你几个姐姐多喝几杯。” 乔莺儿笑着答应了,依次斟了酒,看着众人都喝了,笑道:“老爷不是说今儿晚上有大喜事吗?现在还不到时候说?” 林云浦笑眯眯答道:“就你性子急,你再给她们斟一杯吃了,我再说不迟。” 众人依言又吃了一杯,才听见他慢悠悠说道:“咱们家,要嫁女儿了!” 一语既出,几双眼睛齐刷刷看向忆茗,忆茗连耳带腮涨的通红,站起便走,却被闵柔按下道:“羞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都是自家人,快坐下吧。” “大姑娘,你别急呀,万一是若茗呢?”刘桃儿笑嘻嘻地打趣。 忆茗更加坐立不安,小脸几乎要埋进席面,心底深处却又是欢喜的,只觉得脑子里一片嗡嗡声,似有千百只蜜蜂同时在振翅。 然而,只不过片刻工夫,便听见林云浦清清楚楚的声音:“忆茗,我已答应了漾波桥吴举人的求亲,将你许配他家长子吴慎明,七月二十八吴家便来下聘。” 贺喜声、说笑声、询问声,一声声都似来自遥远的天际,浑不与自己相干――若真不与自己相干,该有多好。忆茗忽然觉得头晕目眩,凉气自手心蔓延,瞬间便扼住咽喉,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踉跄着离开了花园。 “大姑娘脸色不大好啊。”闵柔有些疑惑,又有些担心。 “怎么会呢,我看准是害臊,逃回房去了。”刘桃儿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豆丁见今日酒席上几个夫人的丫头都围着伺候,料想不会缺人,便扯着绣元躲在牡丹丛里乞巧。蜘蛛放进了精致的粉盒,两人守在边上,一边吃糕点,一边说笑,等了两刻钟功夫,豆丁心急,匆匆忙忙打开了盒子,瞪眼一看,顿时大叫起来:“怎么回事,一丁点儿丝线也没有啊!” 绣元凑过来一瞧,幸灾乐祸道:“去年你的蜘蛛也才吐了一指头长的丝,今年连这一指头也没有了,我看你就是天生的笨丫头,别想巧手了!” 豆丁啐道:“你就咒我吧!去年你的蜘蛛不也才吐了一点点丝吗?” “哼,吐多少丝织女就给添多少巧,去年我的蜘蛛结了一张网呢,不过我原本也比你手巧,笨丫头!” 豆丁恨恨地上来撕她的嘴,绣元边笑便躲,一不留神撞翻了粉盒,机簧啪一声弹开了,绣元顾不得厮打,赶紧捡起来看时,盒子里空空如也,原来蜘蛛并未吐丝,只蜷在一角睡大觉,绣元一瘪嘴,带着哭腔嚷道:“都怪你,今年我的巧也没求来!” 正闹得沸沸扬扬,忽然见忆茗煞白着脸跌跌撞撞走来,一双眼直直地盯着前面,芭蕉叶子打在脸上也浑然不觉。两个丫头慌忙站起,正要行礼,却见她梗着脖子一阵风似的走过,竟似没瞧见她们。 豆丁疑惑起来,小声道:“难不成大小姐看咱们打闹生气了吗?” 绣元傻傻摇头,抬眼又见观棋急匆匆走来,老远便问:“见着我们小姐了吗?” “刚过来,好像要回房……”绣元还没说完,观棋三步两步便追过去了。 黄杏娘吃了两杯酒,越想越觉得不放心,刚刚忆茗走时脸色白的吓人,瞧着并不像是害羞。看看众人都还在玩笑,一时半会儿散不了,便站起告假道:“老爷,我去瞧瞧忆茗。” “也好,要是她羞劲儿过去了,就拉她回来再玩儿会吧。”林云浦笑呵呵说道。 黄杏娘到时,忆茗正靠在床栏上默默流泪,观棋焦急地站在一旁,捧着茶杯轻声劝道:“喝口水吧,别弄坏了身子。”忆茗只当没听见,一声不答。 黄杏娘吓了一跳,赶紧挨着坐下,抚着她的头柔声问道:“怎么了茗儿?哪里不舒服?” 忆茗两眼直勾勾盯住她,看了足有半柱香功夫,忽然哭道:“大娘,我不嫁!” 黄杏娘吓了一跳,见她双颊通红,只疑惑是过于害羞,便揽住她的肩,轻声道:“别害臊,都十八岁了,嫁人不过是早晚的事。” “不,大娘,你不明白,我不嫁!”忆茗红着眼睛,声音更高了几分。 黄杏娘吃了一惊,见她情绪激动,不敢就驳回,只得轻言细语劝慰道:“孩子,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亲拿主意,如今你爹爹都已经答应了吴家……” “答应了也不成,我不嫁,大娘,我真的不嫁!”忆茗挣脱黄杏娘的怀抱,两泪交流。 黄杏娘瞧出几分蹊跷,回头见观棋还站着,便道:“你先下去,我跟你小姐说句话。” 看着观棋出去,这才轻轻将忆茗拉到自己身前,低声道:“茗儿,你告诉我,为什么不嫁?” 忆茗张口结舌,半句也答不出来。 “你一向乖巧,最听爹爹话的,嫁人是好事,为什么不肯?吴家的孩子是长子,又有秀才功名,将来要继承家业的,何况他母亲早已经没了,你嫁过去就能当家,也没有婆婆给你气受……” 忆茗使劲摇头,不等她说完便道:“娘,我不嫁,求你跟爹爹说,我不嫁吴家!” “先不说老爷已经答应了吴家……”黄杏娘此时忽然灵光闪现,话锋一转道,“你不肯嫁吴家,那别人家呢?” 忆茗咬着嘴唇,轻声说:“反正不嫁吴家。” 黄杏娘一点疑心更重,瞧瞧四下无人,扳过她肩膀,认真问道:“茗儿,你老实告诉我,你心里可是有了别人?” 忆茗轻轻挣脱,抱过枕头捂住脸,不摇头也不点头。 黄杏娘心里咯噔一声,颤声道:“茗儿,你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婚姻大事,怎么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又道:“你告诉我,你心里的是谁?” 忆茗将脸埋在枕头里,只是不做声。 黄杏娘无可奈何,只得劝慰道:“茗儿,吴家的庚帖老爷已经收下了,以老爷的性子,多半不会改主意,况且我们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若是悔婚,传出去老爷的脸往哪里搁?茗儿,女大当嫁,娘不知道你是不是心里有了别人,可是这婚姻大事,必须听父母的主张。” 忆茗忽然抬头,泪流满面道:“父母的主张?大娘,我娘早已经没了呀……” 黄杏娘又痛又怜,哽咽道:“我就是你娘啊。” “不一样的,你有若茗。”忆茗凄然一笑,忽然跳下床,提起裙角跑了出去,任她在身后千呼万唤,始终不曾回头。 ~~~~~~~~~~~~~~~~~~~~~~~~~~~~~~~~~~ 收藏快些涨吧,加更一次:) 七夕Ⅳ 若茗坐在水边白石上,一手托腮极目远眺,红裳映月,俏脸如春。水面上星星点点,尽是拳头大小的羊皮纸灯,内中点着红白各色蜡烛,随水荡去,宛若银河落地,群星争辉。 天锡站在一株花树下,笑对端卿说:“叶兄,你看林小姐这样貌,这衣服,在水边这么一照,活像一唐诗:‘长干吴儿女,眉目艳星月。屐上足如霜,不著鸦头袜’。” 端卿乍听到他夸奖若茗娇俏,虽微觉尴尬奇怪,心内还是高兴的。又见若茗云淡风轻地笑着,宛如幼年时无忧无虑的模样,不觉也轻快起来,笑道:“可知诗乃触景生情所做,想必古人也曾见过如此情形,才有如此妙句。” 冯梦龙在旁边听见了,笑道:“你们看眉娘和琴默,却是另一番景象,老天真是有趣,一样是韶龄女子,却生出如此不同风情。” 原来眉娘顽皮,一只脚踩在青石上,湖色裙角半浸水中,随波荡漾,纤纤玉手却尽力伸展,意图抓住一盏河灯。 琴默一身月白裙装,在若茗的红裙和眉娘的浅碧上装映衬下,越显得沉静默然,就连此时两个女孩兴高采烈之际,她也只是浅浅笑着,眉心始终未曾舒展。 若茗模糊听见他们在说话,回眸一笑,道:“你们不来玩么?” 天锡提高声音道:“你们放灯吗?我去买。” 眉娘也回头笑道:“好啊,正想放几盏呢。” 天锡赶忙到临近的摊贩那里买了六盏上好的河灯,一堆儿抱着回来,笑说:“快接着吧,我都要抱不住了,每人一盏。” 冯梦龙摆手道:“你们少年人的玩意儿,我多时不玩了,给你吧。” 端卿也道:“我也不怎么弄这个,给若茗她们吧。” “不管你们,我是要放一盏子,卖灯的还说能消灾祛病呢。”天锡将灯抱去几个姑娘那里,一字摆开来在地上,眉娘抢先挑了一盏,掏出火折子点着了放进河里,拍手笑道:“早想玩了,多谢多谢!” 若茗和琴默也都放了,天锡放了一盏,好奇心上来,三下五下将灯拆开,边看边说:“不知道涂了什么东西在上面,漂这么久也没沉下去,好生奇怪。” 若茗摸了摸灯身,沉吟道:“像是油,大约在油里浸过,所以在水里也不会沉下去。” 两人都是好奇心重,又将河灯高高举起,映着火光细瞧了半天,还未看出门道,已听见眉娘叫道:“快看呀,对岸放孔明灯呢!” 众人一齐抬头,但见十数盏明灯从夜幕中缓缓升起,排成一行过了河,趁着风飘飘悠悠向天空更深处荡去。此时天际如墨,灯光如一颗颗鹅卵宝石,众人均觉恍然,不知此身是否已入仙境。 只是,景色虽好,看风景的人心情却大不相同。 忆茗从家中跑出,沿着拾翠街一路走去。因是七夕,今夜并不曾宵禁,人们三五成群各处闲逛,忆茗两耳充斥着各种嘈杂的声音,心里的声音却更加纷乱:去找他,找他说明白,他不会逼我嫁别人,他会有办法,他是世上最好的! 忽听周围一片欢呼声,原来此时孔明灯已经升起到半空,街上众人驻足观看,一阵阵欢呼喝彩。忆茗不由自主瞟了一眼,只见到夜幕上几点凄凉光点,宛如一根尖刺刺进胸中,呼吸为之一滞,忍不住快跑两步,努力逃出人群。 到叶家大院时已是香汗淋漓。门子回说少爷还没回来,待要禀报叶水心,又被忆茗拦住,失魂落魄守在门边树丛下,默默等着端卿回家。门子一肚子疑惑,只不好上前问她。 却说端卿与若茗等人,足在外面玩到将近亥时,这才各自还家。老远看见家门,正待抬足迈进,忽听见一个娇怯怯却又带着几分焦急的声音叫道:“哥哥……” 端卿四下看了一遍,才现忆茗躲在树丛中,半边身子陷在夜色里,一双眼睛熠熠闪光,热切地望向自己。 端卿吃了一惊,脱口道:“你怎么在这里?这么晚了!” “我在等你。”忆茗不由自主走近两步,仰着头急切说道,“哥哥,你到边上来,我有事问你。” 端卿莫名其妙跟着她走到一边,忍不住问道:“什么事?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 “我等你,我一直在等你。”忆茗急急说完,咬了咬嘴唇,猛然下定决心道,“哥哥,爹爹要我出嫁。” 端卿虽觉意外,仍然笑道:“恭喜妹妹了。” 忆茗急了,眼泪扑簌簌滚落,哽咽道:“哥哥,爹爹要我嫁的,他要我嫁的,不是你呀!” 端卿只觉脑袋嗡一声涨大了,满心疑惑是自己听错了,傻傻地看着面前的人儿,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忆茗一语既出,羞涩害怕之余,又觉松了一口气,跟着便听见自己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两腿抖得站不住,只得扶着一株小树,默默等待端卿回答。 许久之后,才听见他慌里慌张道:“妹妹回去吧,太晚了。” “哥哥!”她忽觉一个不愿意醒来的梦瞬间醒了,心痛之余再次追问道,“你真的要我嫁人,嫁给别人?” 他双眼不敢正视她,只轻声重复道:“回去吧,太晚了,我送你。” “哥哥!”她听见自己撕心裂肺般高叫了一声,看见他慌里慌张摸出手帕递了过来,然而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任由眼泪决堤般流下,默默转身,向着街的另一头走去。 端卿追过来,轻声道:“我送你。” 她惨然一笑,低声道:“是我想错了。我想一个人静静。” 他嗯了一声,却并不走开,默默跟在她身后。片刻,听见她清冷的声音问道:“是因为若茗?” 他不敢则声。若此刻能够抽身离去,真是老天开恩。 她也不再说话。 直到瞧见林家堂皇的朱漆大门。忆茗停住步子,回头向他:“我知道是若茗,肯定是她。从小到大,我都不如她。” 端卿想分辩,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眼睁睁看着她决然转身,一步步走向孤独、寥落的所在。 (第一卷完) ~~~~~~~~~~~~~~~~~~~~~~~~~~~~~~~~~~~ 呼唤收藏~~ 二十一 双喜Ⅰ 七月十六日,《喻世明言》各版本印刷基本完毕,叶水心、林云浦二人带着样书,依次拜访了素日交好的士绅,除赠书之外,另附了一份《醒世恒言》的目录,言明即将出版。就连端卿和若茗新近才会过一次面的昆山县令丁仲元也收到了这份大礼,颇有兴致地翻看起来,连连向林云浦道:“别出心裁,果然有新意!老夫定要向同僚极力推荐一番!” 叶林二人见父母官如此抬爱,都松了一口气,林云浦趁机又送上几方端砚并几轴名人书画,这礼物风雅之极,丁仲元眉开眼笑,连声道:“何必如此破费!令爱近来可好?余公子可曾常到贵府?” 林云浦虽觉问的奇怪,依旧照实答道:“余公子近日去过两三次,这几部书草民送了余公子一份,也是极为赞赏呢。” 丁仲元呵呵大笑:“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啊!老先生下次若见着余公子,就说他托我放的人已经放了,近来衙门事多,老夫过些日子再去拜访他吧!” 出了县衙大门,叶水心笑道:“我还不知道你跟他也能有这么多话!看他的样子对余天锡很是恭敬啊!” 林云浦摇头道:“我此前并未与他会过面,这次他能破例接见,却也出乎我意料之外。大约都是看在余天锡的面子上吧,这样也好,父母官说好,下面的无有不赏脸捧场的。” 果如林云浦所说,不过短短三天之内,昆山的士绅中已经纷纷传说林家书坊新出的小说集子如何新奇好看,又是如何关乎风化,开民智。林云浦到几户人家略坐了坐,满耳朵听见的都是好话,兴冲冲到书坊时,见若茗正坐在桌前认真写着什么,凑过去看时,原来一边摊开书翻到《滕大尹鬼断家私》一卷,一边下笔如飞,正自修改。 林云浦大觉诧异,问道:“这一卷不好么?你在改什么?” 若茗莞尔一笑:“爹爹,你说这么有趣的故事哪些人最喜欢看呢?” “当然是识得几个字,又有些闲钱在手的小市民喽。” “除了看书,这些人还喜欢做什么呢?” “饮酒吃茶,赏花玩月,斗鸡走狗,以至听曲看戏,江南歌舞繁华之地,什么玩耍没有呢?你问这些做什么,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了?” 若茗笑嘻嘻答道:“我昨天去叶伯伯家听戏――哎呀,说起来倒忘了,他家里新请了一个乐师叫琴默的,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子,琵琶弹的真是世间罕有呢,爹哪天也去听听吧。” 叶水心蹙眉道:“说正事呢怎么又扯到琵琶上去了?这孩子,想起一出是一出。” “就是由这琵琶才想起来的正事嘛!”若茗撅嘴道,“女儿想到江南一带酒楼茶坊里到处是弹唱曲子卖艺的,咱们这几部书的故事要是编成了曲子,哪个不好看?肯定很快就传扬开了!” 林云浦大加赞赏,拍着她的肩膀道:“亏你想得出来,这次若不好好宣扬一番,岂不辜负你一片苦心!你是在改这一卷吗?” “是啊,不过老也改不好。”若茗皱皱鼻子,“还是哪天请端卿哥哥或者冯先生来改吧。” 林云浦险些脱口而出道“爹已经做主把你许配给端卿啦”,话到嘴边时又改口道,“你姐姐这两天就纳币了,你有空也回家帮帮忙吧。” 若茗点头道:“忙完手里的事我就回家陪姐姐,我老觉得她近来心不在焉,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林云浦将心比心,推测道:“女孩子离开爹娘,总归有些难受。嫁到人家就不比在父母身边了,唉,茗儿啊,我真舍不得嫁你。” 若茗红了脸,嗔道:“姐姐纳币,怎么又扯到我身上?” “你早晚不也要嫁人的嘛!”林云浦感慨万千,女儿们小时候呀呀学语的情形好像就在昨天,怎么一眨眼间就要做人家的媳妇了呢?果真岁月不饶人,看看自己头也白了,膝下却仍无男丁,怎么办才好?偌大的家业,难道从此后继无人? 七月二十日,林家书坊出品《喻世明言》正式在昆山各大书肆销售。当日林云浦花重金在城内各处紧要街道张灯结彩,燃放鞭炮,大红横幅打出“吴下才子冯梦龙新作《喻世明言》,林家书坊独家出品”的字样,引得百姓纷纷围观,场面煞是热闹。 各处售《喻世明言》的书肆,事先得了好处,都把书放在最显眼的地方,从左到右依次排开全图本、绣像本、普通本、巾箱本,若是有人来买书,不管他要的是什么,个个摇唇鼓舌,极力推荐《喻世明言》。 最热闹的当属林家自己的书摊。从书馆里请了一个说书的先生,早晨起来时说的是市面上流行的段子,待到人多时,一拍惊堂木,滔滔不绝说起《滕大尹鬼断家私》,周围人从没听过这故事,一个个聚精会神,正在兴头之上,那先生啪的一声撂下惊堂木,正色道: “若想知道这小儿子倪继述在如狼似虎的哥哥手底下如何讨生活,倪太守临终前画的这副行乐图中究竟又隐藏着什么秘密,各位客官,只向这林家书坊新出的《喻世明言》第十卷里头查寻便是。” 众人一片哗然,就有人高声喊道:“卖了半天关子,感情不让人听完是怎么的?” 林云浦满面笑容走出来,团团作揖道:“我林家书坊今日为恭贺新书上市,特地请书馆先生说书一天,所有费用都在我林某人身上,各位清闲一天,听着耍子,不成敬意。” 众人听说要说一天的书,不觉又欢喜起来,有没忘了这段故事的,又喊起来:“刚那段书呢?怎么没说完就停了?” 林云浦笑道:“旧段子今天从头到尾说给诸位听,凡是我新书里头的段子,对不住了,说一半留一半,以后诸位看了书自然知道结局。” 有性急的又喊道:“真够不痛快的,一说出来不就完了嘛!” 林云浦哈哈大笑:“若有着急想知道的,巧了,今日新书上市,一律只要五折的价钱,”说着拿起巾箱本晃了晃,“比如这本,原价要八钱银子的,如今只要四钱,簇新的书便带回家了。” “好啊,我先来一本!”一个汉子排开众人,摸出银子扔在柜上,兴冲冲拿起一本蘸着口水翻起来,口中念念有词:“啊呀,啊呀了不得,原来行乐图中有这奥秘!” 没买书的听他说起行乐图的秘密,个个心痒痒想知道结果,不多时便又一个掏钱的,既有了带头的,渐渐便都松动起来,收钱的小子忙坏了,不住声地说:“您稍等,马上找钱!” 若茗躲在屋内,暗自笑:“都说无商不奸,爹爹雇的这些个听书、买书的托,用的真是恰到好处。” ~~~~~~~~~~~~~~~~~~~~~~~~~~~~~~~~~~~~~~~~ 封推今晚结束了,呜呼哀哉!继续呼唤收藏~ 双喜Ⅱ 七月二十八日,吴、林两家互换婚书,男方下聘,女家纳彩。 黄杏娘四更天便起床张罗。今日吴家父母虽然不到,然而送婚书的必定是吴家长辈,比父母更尊贵几分,此外媒人、亲戚并送彩礼的,加起来也有二三十个,因是次登门,断不能怠慢的,虽说头天已经将内外庭院打扫的干干净净,一早起来不免又四处检查一番,见有一丝灰尘的,赶紧指挥人打扫干净。 厨下也忙得人仰马翻,整治了三桌上等酒席,三桌中等酒席,各色凉菜、点心密不透风摆在案上,只待主人一声令下,便去席上装点。 乔莺儿最善装饰,一大早便到忆茗房中替她梳妆打扮,进门时见忆茗独自坐在窗前,依旧是家常的旧衣,头梳篦了,随意披散在肩头,脸上并无一分喜色,不由笑道:“大姑娘不高兴吗?这么大喜的日子也不露一丁点笑容。” 忆茗回头看她一眼,淡淡道:“姨娘请坐。” 乔莺儿拉着她到妆台前,随手翻检着她的饰头面,赞道:“姑娘这些头面少说也值三四百两银子,难为你竟从来不戴出去,白放着霉了。这样,今日我替你绾一个双凤髻,包管你艳压群芳。” 忆茗仍是淡淡道:“多谢姨娘。” 乔莺儿手上忙着梳头,嘴里倒也不闲着,笑嘻嘻道:“吴家公子我在街上瞄过一眼,好个相貌!又听说人最风流儒雅的,你们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老爷这几天高兴的哟,做梦都笑出声来……” 正说着听见若茗的声音在门口道:“姐姐忙着吗?”跟着见到豆丁打帘子,若茗笑着进来了。 乔莺儿只觉手底下温软如水的长蓦地一挣,原来忆茗猛地站起,快步走去窗前,复又在那里坐下了,冷冷地不一言。 乔莺儿诧异道:“大姑娘,好好的怎么跑去那边了?快回来,五姨还没给你梳完头呢。” 忆茗瞥了一眼,道:“不梳了,反正今日也不用我出去见人。” “那怎么成呢?”若茗笑着接过话茬,“新娘子就算不出门,也得好好打扮才行啊,姐姐快过来,等五姨给你梳完头妹妹给你画眉。” 乔莺儿平日与若茗多有口角之争,相见时不免有些疏远,如今见她笑语盈盈,整个人和软许多,不由松口气,附和道:“大姑娘过来吧,二姑娘画的眉毛端的不错,等梳完了头咱们好好打扮打扮你。”又见观棋站在一边,便吩咐道,“去把你们姑娘的新衣服拿来换上,大喜的日子,怎么还穿旧衣。” 不多时衣服取来,乔莺儿强拉着忆茗除了外裳,将新衣套上,又按她在妆台前坐下,细细梳起头来。若茗在旁饶有兴致地看着,又吩咐豆丁去剪朵新鲜牡丹簪。 不多时凤髻梳好,果然是绿鬓如云,若茗拍手道:“姐姐梳这个式好美!” 忆茗面无表情道:“是吗?”虽然面前摆着铜镜,却始终不往镜中瞧一眼。 乔莺儿摸不清她大清早起来为何如此郁郁,心道莫趟浑水,便笑道:“我还得去前头瞧瞧围屏什么的准备好了没,你们姊妹玩吧。”说着摇摇摆摆走出门去。 若茗见她出去,笑说:“走了也好,姐姐,咱俩好好说说话。你先坐好,我给你画眉吧,要远山眉、入鬓眉还是小山眉?” 忆茗定定地看着她,忽道:“你何苦如此,画与不画有什么分别?” 若茗一愣,疑惑道:“姐姐不高兴吗?” “你事事如意,处处强过我,又何必管我高不高兴?” 若茗莫名其妙,放下螺子黛,柔声道:“可是我做错什么事惹姐姐不高兴吗?姐姐骂我好了,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千万莫要生气。” “我不生气。”忆茗淡淡一笑,“各人自有天命。大约我命中注定不如你。” 若茗更加疑惑了,只得站起身来,斟一杯蜜水放到她手边,柔声道:“姐姐喝水。”见她果然喝了,才道,“我整天糊里糊涂,没心没肺的,有时候说话不注意,大约不中听吧,是不是什么地方触怒了姐姐?姐姐告诉我一声,妹妹无有不改的。” 忆茗见她眉尖微蹙,双目中流露出焦急惶恐之色,也觉于心不忍,轻叹口气,道:“没有,你并没有得罪我。是我不舒服,胡乱说话。” “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哎呀,这可怎么好,这种好日子爹爹断然不许请大夫的,不然你告诉我哪里难受,我去娘那里给你找些药,悄悄地先吃点?”若茗急急道。 忆茗又叹口气。原来迁怒也并非容易之事。难道果然是命中注定?有了这个千伶百俐的妹妹,注定要我一生孤苦,一生不如她么? 每日背人处默默流泪,只道泪水已枯,谁知此时心中一酸,竟又要掉下泪来。赶紧转过头,用手捂住眼睛,轻声道:“我没事,只是昨晚上没睡好,有些头晕。你快出去帮娘张罗吧。” 但听若茗自言自语道:“头晕?娘那里好像有药,你等着,我去去就来。”说完便如一只小鹿般轻盈地跑出门去了。 忆茗呆坐了一会儿,慢慢将铜镜扭到面前,认真端详起自己来。鹅蛋脸,杏子眼,修眉丰唇,原来镜子中的也是一个美人。只是为何竟不如她? 眼泪断了线般滴下来,后来听见若茗的脚步声,赶忙摸出手帕擦掉,和衣倒在床上,面朝里墙一言不。 若茗与黄杏娘一道进门,端来了香薷饮解暑汤,还有一小盒新鲜薄荷叶子。黄杏娘将东西放下,柔声道:“女孩子家不作兴大白天躺着,快起来吧,闻闻薄荷叶子兴许能好点。” 忆茗依言起身,随便呷了两口汤,道:“好多了,你们忙去吧。” 黄杏娘虽然不放心,但想起外间还有那么多事,只好说:“让你妹妹陪着你吧,我忙的不行了,得赶紧过去。” 忆茗淡淡一笑。总是这样,果然比不得嫡亲的娘。 双喜Ⅲ 辰时一刻,吴家送聘礼的队伍浩浩荡荡来到林家大宅。 排在头里的是一队吹鼓手,一路不停的吹打过来,吸引了一群小孩半步不离地跟着,叽叽喳喳闹成一团。吴家老爷的兄长坐着轿紧跟其后,之后是吴慎明的几个堂兄弟,特地来做陪客的,媒人骑着一匹枣红马,忙着招呼放鞭炮,又大把向路人撒喜糖。压阵的是十几担聘礼,一色的红木箱子,担子上挂着大红花,贴着红彤彤的双喜字。 刘桃儿爱热闹,跟着下人一起在门前探头探脑,待瞧见聘礼担子,这才一道烟跑向后面,眉开眼笑对黄杏娘道:“十几担呢,真是大手笔,附近谁家嫁女儿都没这么个阵仗!” 此时林云浦已经穿戴整齐亲自到门上迎接去了,黄杏娘也穿好了衣服正要走,因此只忙忙地答了一句:“吴家是官宦人家,气派肯定不一样。”跟着便由丫头婆子簇拥着去前头了。 几个姨娘还不到露面的时候,便在一起闲话。闵柔道:“再过几年老爷的生意做得更大了,咱们吟儿出嫁的排场肯定更了不得呢。” 刘桃儿心里高兴,便道:“我不中用,就一个女儿,等三姐姐生了儿子,将来娶媳妇还不知道热闹成什么样呢!” 乔莺儿挑着眉毛笑了笑:“老爷现在什么都齐全,就缺个带把的,也不知道咱们姊妹谁有那个福分呢!” 闵柔叹道:“我总觉得我命运不济,只能靠两位妹妹给林家添丁了。” 不提这边闲话,却说黄杏娘匆匆忙忙赶往前厅,进来就见吴家伯老爷指挥着挑夫下担,林云浦在旁谦让道:“何必劳烦伯老爷动手,让拙荆去弄就行了。” 黄杏娘赶紧过来,见了礼寒暄几句,伯老爷袖子里取出一份单子,笑道:“这是礼单,亲家公看看,莫嫌菲薄。” 林云浦双手接过,那边媒人已经高声报起礼担明细:“黄金五十两,雪花银五百两,清钱一万,四时衣服六箱,金银头面二十副,喜饼两百个,桔饼两百个,喜面一百束,圆眼一百盒,福猪两口,喜羊两口,风鸡二十只,龙凤喜烛六对,礼香两束。” 媒人念一样,挑夫便将一样挑进去,黄杏娘指挥着归置东西,林云浦见聘礼十分丰厚,捻须微笑,连连说:“太客气了,太客气了。” 礼担收拾完毕,挑担的轿夫领了喜钱,由李才家的领着到外面吃喜茶。这里伯老爷又摸出一轴纸,双手捧着递给林云浦,道:“婚书在此,亲家先看一看。” 林云浦双手接过,只见大红的纸贴上印着烫金龙凤图样,打开来看时,端正的楷体,抬头写着“合婚书”三个大字,两边又有“百年好合”、“永结同心”的字样,正中疏疏落落写着吴家父祖三代的姓名、功名,跟着是新郎的生辰八字,末后注明了议婚、换帖、纳币的日期,并聘礼内的贵重事物。 老爷在旁解释道:“我兄弟为表示慎重,这婚书还是他亲手写的,又唤小侄亲自落款结了姓名的。” 林云浦赶紧取出准备好的女方婚书,笑道:“我家这张婚书也是在下亲笔写的,不过小女还未落款,您稍等片刻,等小女落了款给您送来。”说着递于黄杏娘,黄杏娘只得撂下手头的事,急急找忆茗签字。 两人这才正式落座,下人送上建莲圆眼枣儿茶,边吃边话家常。不多时黄杏娘将婚书送回,伯老爷小心翼翼收好,又招呼新郎的几个叔伯兄弟也挨次坐下,有的没的聊着,不觉便已到了饭时。 闵柔几个不能陪客,只在后面坐等摆席,忽见一个婆子跑进来,叫道:“夫人叫几位姨娘赶紧打扮了过去呢。” 几个人笑嘻嘻的对望一眼,都说:“一早起来就打扮完了,这会子还打扮什么?”话虽如此说,到底一个个走到妆台跟前,抿了抿头,又正了正钗环,这才扶着小丫头,娉娉婷婷向前头走去。 前面酒席十分齐楚。各色凉菜并点心在桌面上摆成一朵团花图案,林云浦净了手,恭恭敬敬请伯老爷入席,自己夫妇两个在客位上陪着。另一席几个姨娘陪着媒人坐了,请了几个邻居陪着吃酒。新郎的叔伯兄弟们又是一桌,因为林家男丁不多,故而又请了刘桃儿和乔莺儿的兄弟作陪。 三桌中等酒席坐着送礼过来的吹鼓手和挑夫,林福和李才作陪,听见厅里老爷们开始谦虚着敬酒,这里也一声喝,纷纷动筷,好一通风卷残云。亏得厨房里热菜上的快,流水价不断头,众挑夫个个吃的红光满面,笑不拢口。 林云浦各席里敬了酒回来,笑道:“承蒙亲家看得起,今日这事办的十分体面,不说附近的人家,就算是整个昆山扳着指头数起来,今日的排场也得排到前三甲。亲家大哥,我敬您一杯。” 伯老爷乐呵呵喝了酒,道:“我今日来,还得与亲家公定一个好日子,风风光光的迎了亲,这事才算圆满呢。” “这话好说,亲家只管说,我无有不应的。” “我们请了风水先生看过,明年二月十二是个大好的日子,与新郎喜娘的生辰八字也十分合辙,那日成亲,今后必定事事顺心,子孙满堂。” 林云浦一想,还有半年多的时间可以准备嫁妆,颇为从容,遂笑道:“都听亲家的。” “亲家公真是爽快!那我回去后就着人把日子写好,送迎亲贴过来。” 黄杏娘默默一算,家里新棉被还有三床,褥子、枕头什么的尽有富余,不用再置办,金银饰虽然没有新的,现打倒也来得及,只是忆茗各季新衣却还没做几件,离迎亲还有六个月的时间,至少得四季衣服各做出十套来,以吴家今日的排场看,陪嫁少了必定是要受白眼的…… 觥筹交错间,不觉已过了午时,伯老爷起身告辞,黄杏娘按习俗将喜饼、桔饼、喜面、圆眼各封了一半回礼,另送了新郎十套新衣,新郎的兄弟每人封了十两银子的大红包。吹鼓手重又吹打起来,浩浩荡荡出了门,街边闲看热闹的啧啧称羡道:“好大的排场!果真是大户人家!” 林云浦闻言一笑,换在三十年前,谁能知道我也能有今天! 二十二 国丧Ⅰ 俗话说福无双至,自从开张售卖《喻世明言》,以及忆茗的风光大聘之后,林家书肆七八天内售书所得,竟然是过去一个多月的利润,同行间看得眼热,见了林云浦总要恭维几句“眼光独到,一时洛阳为之纸贵1”,林云浦十分自得,这几日便是做梦也都是生意兴隆、儿孙满堂的场景。 这天自外面游玩归来,顺路经过书坊,见若茗仍在那里忙着,不觉笑道:“茗儿呀,别忙了,书卖得这么顺,还有什么可操心的?早点准备加印的事吧。” 若茗忙着计算账目,头也未抬道:“爹爹,你现在甩手不干,什么事都交给女儿,我不忙,成吗?下半年的赋税、各处的酬劳,还有套色部加班的费用都得赶紧算出来呢!” “好啦,爹忙了大半辈子,偷点闲也是该当的嘛。这个月盈余不少吧?要是每部书都能像这本一样,嘿嘿,我林家的家业可就了不得了。” 若茗这才停住手,笑道:“我也正在琢磨这事。瞧现在的样子,加印是迫在眉睫了,我已经跟端卿哥哥说过,他家也觉得可行,余天锡还说过些日子他回无锡,也帮咱们在那边看看销路呢。” “不错,我跟冯梦龙也说过,将来长洲那边的销售还得请他帮帮忙,毕竟他们本地人,比咱们道路熟些。唉,生意要想做大,只困在一个小地方还是不行啊,怎么样找个路子在江浙一带多跑跑,到处结交些朋友,拓宽渠道才好。照咱家现在的规模,在外地开一两个分号不成问题,就是人手不够,不知道交给哪个看管。” 若茗拿起一幅图,送到父亲面前,道:“差点把这事忘了,爹爹看看这幅图有什么不同。” 林云浦仔细看了一遍,只是一张寻常的套色山水,不解道:“有什么不一样吗?” “你对着日光看,再摸一摸。” 林云浦瞧她神神秘秘的,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依言摸了一遍,又对着日光细看,喜道:“这是什么纸张?谁做的?凹凸的感觉十分明显,比咱家平时做的拱花2好多了!” “就是寻常的宣纸呀。”若茗得意笑道,“梁师傅琢磨出来的法子,以前咱们拱花,用的是凸版模具,把纸张在上面压一下,浅浅凸起来就行了。梁师傅这法子是用两块模具,图样相同但是一个凸一个凹,一上一下对着放,放在上面的模板用软木刻成,纸张卡在中间,拿软木锤轻敲几下,整个凸起就十分明显了。虽说这样一来工本费高了不少,时间也花得多,但是你看,这效果是不是比从前好多了?3” “是好多了,茗儿,你告诉梁云林,这法子千万别说出去,也别在外头随便用,等冯梦龙下本书出来,咱们弄个价钱更高的本子,就用这法子做拱花,到时候准保昆山的书坊瞠目结舌,哈哈!” “与其这样苦等,还不如这次加印全图本时就用这个法子呢。” 林云浦摇头道:“这你就不懂了,加印再多,定价却是不能变的,要是现在改版,一来费时,二来这种拱花手艺成本比先时高了一倍,定价难道还依着从前的样子?若是提价,必定有人觉得吃亏,不肯再买,但若不提价,咱们岂不要亏本?所以这次还是不用的好。” 若茗道:“这事我也想过,问题是下部书出来还要三四个月的功夫,万一这技术泄露出去,或者别人家也想出这个法子,咱么岂不是白费了功夫?所以我想,不如趁着加印的机会再推出一个价钱更高的版本,一来推出这个技术,二来可以送给昆山的士绅,博个好口碑,毕竟这技术当今世上还是独一份呢!” 林云浦从未想过这点,因此沉吟道:“你说的倒也是条路子,只是这样一来,成本多了,时间也拖得长,再者定价这么高还有人买吗?我再想想……” 一语未了,忽听有人急急叫道:“老林,在里头吗?” 随着喊声,叶水心匆匆忙忙进来,劈头就道:“去你家里你不在,我就过来了,出大事了!” “什么事?” “我刚收到京里传来的消息,圣上驾崩了!”叶水心气喘吁吁道。 林云浦听是这事,不屑道:“驾崩就驾崩,管咱平头百姓什么事!” 叶水心看看若茗,欲言又止,若茗见他似乎是要说什么背人的话,赶紧告辞,边走边想:皇上驾崩虽然是大事,可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呢? 叶水心见若茗走远,这才凑到林云浦跟前道:“你真是糊涂,还没想到吗?圣上驾崩,少说也有三个月的国丧,国丧期间民间不能嫁娶,不可宴乐集会,端儿和茗儿的婚事,都不知道还要拖到什么时候呢!” 林云浦这才反应过来,哎呀了一声,急道:“现在消息传到哪里了?还来不来的及?若是官府还未张贴告示,我们这两天就赶紧把聘礼办了,落个心静吧。” 叶水心摇头道:“只怕是晚了,官府昨天就接到了邸报,圣上是二十一日夜里驾崩的,京里为了太子继位的事耽搁了两三天才往外邸报,听说北边都已经开始服丧了,估计今明两天官府的告示也就出来了,行聘肯定是来不及了。” 林云浦顿足道:“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一出!这一耽搁就到年底了,早知道便趁着忆茗纳币的时候讲出来,如今也心里安生了!” “你们忆茗定的什么日子出门?不会耽搁吧?” “倒还好,定的是明年二月间,到那时候怎么也该折腾完了。” “唉,婚嫁禁多久,也没个确切消息,只好等官府里贴告示出来了。”叶水心叹气,“除了家事,我还担心朝廷会不会有什么变故。听说太子颇为宠信宦官,万一太子登基后倚重宦官,天下只怕从此要大乱了!” 林云浦兀自想着若茗的婚事,随口道:“管他呢,自有做官操这份心。” “唉,朝廷风向一变,难免也会波及百姓呀。算了,我还是回家跟内人说说吧,她还筹划着中秋跟前下聘礼呢。” 林云浦也站起来,道:“我也去跟我们那口子说说,唉,好事多磨,没想到跟你结个亲家,居然会竟有这么多波折!” 注:1洛阳纸贵,西晋时左思做《三都赋》,在洛阳广为流传,人人竞相传抄,纸价为之翻倍。后用来形容文学作品极受欢迎。 2拱花,以凸出或凹下的线条来表现花纹,类似现代的浮雕印。 3传统拱花技术更为复杂,此处系作者杜撰。 国丧Ⅱ 若茗出得门来,想起《醒世恒言》不知道写得如何了,便折向湖边叶家别院,意欲瞧瞧冯梦龙的进度如何。 进门来见天锡、端卿都在,正与冯梦龙说的热闹,便笑道:“怎么我每次来都有人在?莫非我这么会凑热闹吗?” 冯梦龙笑答:“你统共也就来过两次,可不正赶上了嘛!” 天锡正与端卿说的热切,见她进来也未招呼,自顾自说着:“……不然,太子多次遭受郑贵妃的暗算,尤其梃击一案1两宫更是彻底反目,此次若太子亲政,必定要扫除污秽,还朝堂一个清白!” 端卿摇头:“朝廷积弊已久,除非有张相那样的铁腕人物主持,否则一时片刻难以有所改观……” 天锡不等他说完,早已抢过话头,道:“叶兄此言差矣!张相虽然铁腕,但也是先皇对其极为尊崇,全力支持的缘故,故而新政得以顺利施行。只要太子拿定了主意,将郑贵妃送去福王的属地,再惩治与她素有勾结的宦官,后宫立刻便能太平!前面朝堂上么,只要太子重新起用我东林党人,必然无往不利,我大明定能重振太宗皇帝时的威风。” 端卿仍然笑着摇头,似乎颇不以为然,却也不反驳。冯梦龙笑道:“真是年轻气盛,朝廷多年来都是乌烟瘴气,咱们便是操碎了心,皇上不急,又有什么用?我看还是安安心心读几本书,及时赏花吟月更加逍遥一些。” 若茗听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已经知道先皇驾崩一事,便道:“皇上驾崩的消息,已经传扬开了吗?” 天锡答道:“我前天接到老父家信,便已知道此事,之后丁仲元还特地到我下处求证过,昨天京里的邸报传来,这才正经落实。估计告示就在明天出来了。” 端卿也道:“家父昨日听朋友说起,还道是小道消息,未肯深信。谁知今天便从县衙得到确切消息,说是邸报已经到了。唉,先皇久居深宫,不问朝政,外间诸臣本就难以见到圣上金面,只知道病了多时,究竟病得如何,服药多少,就谁也说不清楚了。谁知忽然传出驾崩的消息,无不觉得突然哪。” “说不定郑贵妃动了什么手脚?”天锡猜测道。 “那倒不会。”端卿道,“先皇对她宠幸有加,若先皇有什么闪失,最先受到冲击的便是她,所以她定是千方百计要保住先皇性命,必然不会有二心。只是如今朝中各部官员都有一半空缺,太子一旦登基,头一个愁的就是人手不够。” 天锡呵呵一笑:“如今那位辅方大人,我看也不是什么有能耐的人物,只知道跟浙党那帮人混在一处,人云亦云。若是太子有魄力,便撤他下来,换上我东林党的左光斗、杨涟等人,何愁朝堂不能肃净!” “结党一事,究竟还是弊大于利,虽说东林党较其他党派清正爱民,可是这党争的恶习,确实也肇端自东林党。如今朝政变乱不堪,官员又各有帮派,不能同心,想起来委实令人担忧啊!” 天锡听他话里的意思竟是对东林党有些不满,顿时急了,高声道:“叶兄此言差矣!结党也分时机,若是天下太平,圣上英明,官员自能同心,国家必然安定,可若是圣上不理朝政,朝廷中又有一些宵小之辈,我辈刚正之人若是各自为战,必定要受歹人暗算,为何不能集志同道合之人于一起,合力对付那些奸贼呢?在我看来,结党在当今的形势下非常必要,甚至是必不可少的一招!” 端卿踌躇道:“你说的固然有理,只是若无东林党,自然就无齐楚浙党。如今党争成风,不管持论是否相同,只要一听说不是本党的官员,便不论好歹一通攻讦,许多理所当然的事情因此反而不能施行,怎么说也是结党的一大弊端。” 天锡仍然不服,道:“正是因为这些心地龌龊的党派一向与我东林党作对,所以才使许多利国利民的政策难以推行……” 冯梦龙早已听的两只耳朵起了茧子,拦住道:“好啦,你们就不要论证了,起码不要在我这里论证了!再说下去我真得像许由2一样跑去阳澄湖洗耳朵了!明知我和林小姐都对这些乌烟瘴气的事没兴趣,偏你们说个没完!都听我的话,今日不谈国事,只论风月。” 若茗此前从未听见端卿说起国事,颇觉新鲜,倒还无所谓,只是见冯梦龙十分不耐烦,便莞尔一笑道:“两位,都听冯先生的吧,国家大事,容后再议。” 天锡意犹未尽,叹道:“都不关心国事,都将责任推到朝廷那班庸人身上,又如何指望国泰民安,百业兴旺哪!” 端卿笑着宽解他道:“冯先生是世外高人,自然不屑于理这些琐碎事务,若茗妹妹又是女儿家,也怪不得。天锡兄弟,咱们孤掌难鸣,还是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吧。” “也没什么说的,冯先生的书卖的这么好,一来恭贺,二来感谢,三来追债,问问下一部书还要多久能脱稿。”若茗笑嘻嘻道。 端卿笑对冯梦龙道:“早知是来追债的,我们就拉着先生多谈些无聊的国事,免得先生头疼了。” 冯梦龙摆手道:“不头疼,不头疼,若是听你们继续谈下去,那才叫头疼呢!《醒世恒言》差不多已经结束了,我还要重头再看一遍,润色加工一番,另外有几篇南宋的话本,谈吐什么的如今看来十分别捏,我得再改改,不要太露行迹。” 若茗喜道:“如此说来月末时就能交到书坊来了?太好了!我们卖出去的书里都夹带了《醒世恒言》的书目,不知道多少人等着看呢!” “非但《醒世恒言》,就连《警世通言》我也想的**不离十了。”冯梦龙笑道,“只是近来我忽然有另一个念头,人世间最难得的不过一份真情,三言虽有许多写情的,到底不是主线,若是专写一部《情史》,大约更能抒我胸中所想!可惜一支笔难写两家话,手头上有了这两部尾稿,《情史》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下笔。唉,若是我口述,有人帮着我写就好了。” 天锡一门心思放在国事上,带听不听的听了一言半语,疑惑道:“帮你写?冯兄生病了吗?还是手臂带伤,不能动笔?” 众人面面相觑,明白过来后,均是大笑。 注:1梃击案,明末三大疑案之一。郑贵妃深得万历帝宠幸,有意废掉太子,立郑贵妃之子福王为储。万历四十三年,一男子手持木棍闯进太子所居的慈庆宫,击伤守门太监,被捕后交代是受郑贵妃手下太监指使。郑贵妃对万历帝哭诉辩白,万历及太子都不愿深究,最后处死该男子,不了了之。 ~~~~~~~~~~~~~~~~~~~~~~~~~~~~~~~~~~~~~~~~~~~~~~~ 因为收藏太少,上架时间又延迟了。郁闷。虽然对于我这个写冷文的惯家来说,这种结果基本上是心知肚明的,然而一旦明白说出来,仍是难免影响情绪。偏偏今天连工作上的事都很不顺,我想我真是需要休一段长假了……只可惜,长大**的代价就是,万事不能随心所欲。于是,咬着牙,继续写吧,而工作的郁闷,也只当是人品问题吧,谁叫我的人品指数,一向都是负到马里亚纳海沟呢…… 国丧Ⅲ 天锡经大家这么一笑,才算还魂归来,暂时忘却朝廷事务,将注意力放在冯梦龙的书上,道:“冯兄的书我给家父寄了几本,也差人给无锡的朋友捎了些,虽然现在还没有回信,料想都是赞不绝口的。” 冯梦龙笑道:“跟我你就不用客气了,有什么批评的话但说无妨。” 若茗道:“我是绝对相信余兄的推测的,不说别的,单只昆山这么个小地方,不过七八天的功夫已经卖出去了三四百本,可见这书有多好了!若是有路子往外地推广一下,我敢说必然更多赞誉!” “这有何难?”天禧漫不经心道,“别的地方我不好说,但是无锡那边,有家父一句话,再有我那些个朋友宣扬一下,断乎不成问题。就是不知道你们家能不能尽快把书运送过去。” “运送倒还好,只是这加印一事看来要快马加鞭不能耽搁了。”端卿笑道,“昨天家父还说,从来刻书只是赔本,如今可见着利润了!都是托冯先生的福,今后冯氏出品这块金字招牌,我等可得牢牢抓住才是。” 冯梦龙经他们七嘴八舌一夸,不觉也欢喜起来,遂说道:“长洲那边我最为熟悉,从前只道售书由你们来做,所以没有留心,要是有什么难处,我可以托那边的朋友帮着活动活动。那边的书肆我也有些熟人,你们若是有意,不妨联系下,由他们帮着销一部分。” 若茗此时高兴,随口道:“干脆我跟爹爹说说,往长洲那边走一趟,把这件事定下来吧!” 冯梦龙笑道:“林姑娘若是有意到长洲做客,我就自告奋勇做一次东道了!最近我正打算回去一趟,一来整理《情史》的底稿,二来出来许久,家里有些事也需要交代一下,林姑娘要是方便的话就拣个日子,我们一道起程。余兄弟跟叶兄弟要是没有要紧事,也跟着走一趟吧,这些日子尽是我搅扰各位,难得有机会到鄙处,由我做个东主呢!” 端卿此前从未听若茗提过要出门,不免有些迟疑,又想到她一个年轻女子外出多有不便,便道:“妹妹跟家里再商量商量吧?你从未出去过,路上也不大太平,还是谨慎些好。若是不放心书坊的事,我跟着冯先生去一趟好了。” 若茗本来就是随口一说,未曾深思熟虑的,听见“不太平”三字,也有些踌躇起来,不好意思道:“我白说一句罢了,爹爹多半不肯让我出去。” 他们这么说着,倒惹得天锡心痒痒起来,道:“家父还朝以后便来信要我回无锡,我正说跟你们刚刚混熟,不舍得分开,百般拖延着呢。若是林姑娘和叶兄去长洲的话,那我干脆也跟着走一遭,末了我做东,请诸位到无锡逛逛,一来干你们的正事,打点那边的销路,二来也是我做朋友的一点心意,三来就是我的私心了,有你们谈谈讲讲,也不用我一路寂寞不是?你们说我这主意好不好?” 冯梦龙原就是吟风玩月之人,最喜朋友相聚,自然满口赞成道:“不错,这主意要得!我从未到过无锡,早想去看看呢!” 若茗长这么大,从未出过昆山城,听他说得热闹,怎能忍住心动?但想到父亲多半不许,只好苦笑道:“我大约只是白羡慕你们罢了,我爹多半不会答应,更不用说我娘了。” 天锡笑对端卿道:“叶兄不是跟林老爷极其相熟吗?干脆我们一起作说客,便是死乞白赖也要把林姑娘**去,不然岂不是白做了一场朋友?” 端卿哪里舍得若茗长途跋涉,再者也怕路上出什么变故,因推说:“林叔父必定不会答应的。还是我去吧,书坊的事我也拿得了主意,何苦要她奔波。” “你这就不对了,怎么是奔波呢?一路上肯定是尽着她照顾。眼看伏天就过了,如今不冷不热的,江南景色又好,正好众位朋友出门散心耍子,你偏要撇下她,缺了一人岂不冷清?又让谁跟我斗嘴呢?”天锡笑道。 若茗禁不住笑出声来:“天锡兄又打趣我,我几时跟你斗嘴了?” “嗯,近来你不跟我斗,换作叶兄跟我卯上了。”天锡呵呵笑道,“先是非拗着我说东林党是党争的祸端,现在又拗着我不要你出门,你说可恶不可恶?偏生我有这许多对头!” 说的端卿也笑了,道:“言重了,我并不是故意与你争竞。只是若茗到长洲一事还需从长计议,你我走过远路的,深知行路的苦楚,她一个娇弱女子,怎么受得了这份苦?凡是我能做的,就捎带手办了吧,左右不过是书坊的事务。” 冯梦龙与天锡都道:“此话不对,林姑娘虽是女子,却不是娇弱女子,我看比许多男人还能干呢,怎么出不得远门?” 若茗也不服气,正色道:“哥哥这话未免太瞧不起人了,难道因为我是女子便吃不得苦吗?不说别的,书坊那些头绪也不比你们男人读书举业轻省多少,我不是也对付过来了吗?可知关键并不在男女。依我看,莫说长洲,即便是京城,若下定了决心要去,必定也能去得。” 端卿只是微笑摇头,道:“叔父断然不准的,再说你家里也离不了你,那边售书的事我去就行了。” 天锡忍不住拍拍他的肩道:“解元公,再这样推三阻四,未免太不够朋友了!林姑娘分明想去,你忍心让她失望?” 端卿看看若茗,果然一脸期待地看着他,端卿心下一软,思忖道,林云浦夫妇肯定不会让若茗孤身远游,何苦在这里惹她难过?不如顺水推舟,莫违拗了她的心愿。因道:“好,我孤掌难鸣,不拦也罢。余兄弟,若是林叔父不答应,你可要替若茗妹妹说话呀。” 天锡兴冲冲答道:“那是自然!你也不能偷闲,到时候和我一起作说客去!” 天锡微微一笑,心道,到时候帮与不帮,却不全在我?只要她眼下高兴,其他的,以后再说吧。 国丧Ⅳ 林云浦进门后一径去找黄杏娘,见了面唉声叹气道:“料想不到,真是料想不到!” 黄杏娘见他神色不对,不免有些慌张,赶紧问道:“出什么事了?” “唉,皇帝老儿驾崩了!”林云浦急躁上来,忍不住猛拍一下桌子。 黄杏娘松口气道:“我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如此!关咱们什么相干呢。” “妇道人家,真是妇道人家,连这点也想不到么?”林云浦摇头道,“你忘了国丧期间民间禁止婚嫁么?” “啊呀!”黄杏娘反应过来,倒抽一口凉气,“你是说若茗的婚事?要禁多久?一个月?半年?叶家知道了吗?” “知道了,就是叶水心告诉我的。唉,还不知要禁多久,原本想着早点把这事情放定了,两家人来往也方便些,没成想居然有这么一出!” 黄杏娘也连连叹气,忽又想起忆茗,急忙问道:“那忆茗呢?不会也耽误了吧?” “不好说,按常理来说应当不至于吧?不是半年后吴家才来迎亲吗?大约那时候禁令也该完了。”林云浦也没主意。 两口儿正在着急,忽然李才家的进来回禀道:“老爷,前头回说,吴家亲家老爷来拜。” 林云浦一愣:“他怎么来了?什么事?”急忙站起,随手撩起一顶头巾戴着,急匆匆往前头去了。 吴家老爷还是议亲的时候来过林宅,之后又约在外间吃过一次茶,与林云浦并不十分熟稔。这次来因是机密事,连仆从也未带,独自坐在厅里,听见脚步声赶紧站起,拱手道:“亲家公,多日不见,小弟着实想念呀!” 林云浦寒暄了几句,料他也不是闲来串门,便直接问道:“亲家突然造访,可是有什么急事吗?” 吴老爷见左右无人,悄声道:“亲家公听说了先皇驾崩的事吗?” “刚刚听说,怎么,亲家早已经知道了?” “我也是刚刚从衙门里得到的确切消息,所以才赶着来跟亲家公商议。”吴老爷将椅子又挪近一些,“这次国丧,朝廷已经下旨,民间服丧一年,禁止婚嫁。” “什么!”林云浦大吃一惊,“一年?也太长了吧!” “是呀,”吴老爷叹道,“原本想着顶多不过半年,谁知道当今太子以孝治国,不但自己要服丧整整三个月,更要官宦人家遣散乐班家伎,一年内不得宴乐游玩,不得婚嫁娶妾,民间戴孝三月,一年内不得婚嫁。” 林云浦几乎要骂人了,想想跟吴老爷毕竟还没到推心置腹的交情,只得忍气道:“岂有此理!他死了老子娘,自己不过服丧三个月,却要我们耽误一年的功夫!” 吴老爷听他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吓的一缩头,摆手道:“亲家,诸事留神,有些话不当讲,不可讲的!我也是有功名在身的人,当其冲便要服丧,只是我想,若是这样一耽搁,令爱与犬子的婚事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所以我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先来跟亲家公商量一下,讨亲家公一个主意。” “什么法子?” “如今官府的告示还没贴出来,我已向丁县令打听过,应当是后天贴告示,所以,若是亲家公不反对,兄弟想明天就接令爱过门,俗话说择日不如撞日,我看过黄历,明天也是黄道吉日,虽说仓促,总比苦等一年强些,亲家公意下如何?” 事出意外,林云浦踌躇起来:“太仓促了吧,嫁妆什么的都没有齐备……” “嫁妆都是小事,可以先过门之后再补,我定然不会亏待令爱的。”吴老爷殷切看住他,又道,“令爱今年十八,犬子是二十三,论岁数都不算小,也该成家立业了。何况你也知道,拙荆早逝,我家中馈乏人,只有一个姨娘帮着张罗,委实不成体统,正盼着令爱早些过门理家,犬子的起居生活也有人照料。何况明年就是大比之年1,令爱若是能过门,进京赶考一应事务,我也能略微卸下些担子来。亲家公再想想?” 林云浦听他说的恳切,心中活动起来。忆茗嫁人已成定局,迟嫁必定不如早嫁,若是今年出嫁,说不定明年就能添个大胖外孙,若是再等一年,看看就二十岁的人了,别人说起来一口一个“老姑娘”,名声却也不好听啊…… 林云浦越想越觉得此法可行,便道:“容我与内人商议一下吧,女儿的事,到底还是做娘的说了算。” 吴老爷满口道:“无妨,尽管商议,我等你的好消息!” 送走吴老爷,林云浦回去与黄杏娘一说,黄杏娘连连摇头道:“不行,哪有嫁女儿如此草率的!嫁妆都没张罗好,宁可再等一年吧。” 林云浦原本无可无不可,然而见她一口否定,不觉有些生气,道:“有什么不好的,人家主动要娶,又不是咱们上赶着要嫁!” “老爷,女儿家嫁人是一辈子最大的事,茗儿的娘不在,咱们更不能亏待了她呀。如今衣服头面只准备不到三分之一,刚刚纳聘就要嫁,万一人家议论起来,茗儿的脸往哪里放?” “你看着吧,明日昆山嫁女儿娶媳妇的断断不止咱们一家!”林云浦不耐烦道,“非常时期,自然不能以常理对待。与其国丧期间偷偷摸摸出嫁落个罪名,还不如抢在头里赶紧办事!再等一年茗儿就二十了,那时候你就不怕人家说她是老姑娘嫁不出去?” 黄杏娘一口咬定道:“不行,绝对不行!老爷,别的事您做主,可是女儿的终身大事,我做娘的不能不管!茗儿本来就心细,她的终身大事我们再草草办了,她会伤心一辈子的!宁可再等一年吧,嫁妆齐备了,风风光光把茗儿嫁出去。” “唉,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呢?嫁妆一两个月以后补上不就完了?拖一年,不定中间有什么变故呢。吴家老爷专程跑一趟,就是想让茗儿早些过去帮着理家,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断断不可,婚姻大事,决不能如此轻率。”黄杏娘意外地坚决。 林云浦怒道:“早知便不跟你说了!算了,我自己去问忆茗!” 忽听一个轻柔的声音道:“爹爹,不用问了,我嫁。”跟着帘子一挑,忆茗慢慢走进来,淡淡说道。 注:古时国丧民间禁婚嫁多久,并没有查到确切说法,《红楼梦》中皇太妃薨逝,禁婚嫁三月,我想皇帝应该会更久吧?具体到万历帝,七月二十一驾崩,太子八月中旬登基,似乎守孝也仅仅一月。并且据说虽然国丧,官员和百姓偷摸结婚、取乐的也不在少数。此处虽不好断言,为了剧情需要,暂且让林家做守法公民。 1大比之年,指举行乡试的年份。 二十三 私语Ⅰ 若茗兴冲冲回到家中,却现不仅林云浦,就连黄杏娘、闵柔和忆茗也不在。正当她莫名其妙四处找人时,忽见豆丁笑嘻嘻地从花园里钻出来,高声叫道:“小姐,别找了,都出去了!” 若茗吓了一跳,恨道:“死妮子,总是这么冷不防跳出来,总有一天被你吓出病来!” 豆丁歪着脑袋说:“你再说我,我就不告诉你她们去哪儿了!” “你敢,越来越无法无天了!”若茗又气又笑,“他们去哪儿了?” 豆丁又是得意,又是欢喜,凑到跟前,便如揣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一般,鬼鬼祟祟道:“她们都去给大小姐置办嫁妆了!” “你说什么?”若茗愣住了,“全出去了?怎么这会子想起来要去办嫁妆?” “哼,你还不知道吧?大小姐明个儿就要出阁了!”豆丁得意洋洋说道。 若茗瞠目结舌:“胡说些什么呢!姐姐不是前些天才定下明年出阁吗?这种话你也瞎说?传出去姐姐该生气了!” “哈,你出去一天不回来,家里出这么大事你都不知道!”豆丁越兴奋了,拍手笑道,“我听见夫人说,亲家老爷亲自过来,求咱们老爷早点让大小姐过门呢!老爷答应了,大小姐也答应了,明天就出阁!夫人原本是不答应的,可是老爷凶得很,夫人拗不过,如今家里头衣服也不够,饰也没打,夫人急了,就带着几个姨奶奶去银楼啊,裁缝铺挑嫁妆去了!老爷也走了,好像去亲家那边回话啦!” 若茗越听越糊涂,又觉不可思议,什么事这么急,竟要姐姐这么着急过门?而爹爹,怎么就答应了呢?婚姻大事,怎能如此草率?怪不得娘不愿意。 她欲待细问,见豆丁一脸兴奋,料想她只是看了半天热闹,内中奥妙半点不知的,只好追问道:“娘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姐姐呢?” “夫人没说呀,我估摸着早不了。”豆丁伸出指头,认真比划道,“喏,夫人带着大小姐先去看有没有现成的新衣,跟着去银铺看饰,三姨娘一道去的。四姨娘去了木工作坊,买红木箱子摆嫁妆,完了还要买镜子、妆台、衣橱什么的。五姨娘去酒楼请厨子,完了几个亲戚家里送喜帖,请人明天过来吃酒,这一圈下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夫人还说去柜坊支些银钱压箱底呢。到后来人都不够用了,把绣元也叫上了,小姐,你且等着吧,大约晚上只有你一个在家吃饭了。” 若茗听她絮絮叨叨说了这么一大篇,越来越着急,怎么嫁的这么仓促,连衣服都没有的?姐姐平日最心细心多,如此草草嫁了,岂不要伤心一辈子? 越想越觉不妥,追问道:“娘去了哪家裁缝铺?” “说是先去清苑的刘裁缝那里,然后去烟雨桥王裁缝那里,然后又是周裁缝,谁知道现在在哪里呢。” “糊涂!问你什么都是白问。”若茗急躁起来,抬脚就走,“我自己去找吧。” “小姐,你等等我呀,我跟你一起去!”豆丁蹦蹦跳跳追上来,心说,夫人不带我,我就跟着你,想要我错过这热闹场面,那可不行! 若茗走出门来,这才觉得茫无头绪。谁知道娘究竟在哪里呢?只得站住细想一番,清苑在东,烟雨桥和周裁缝家在南,必定是先往一个方向去看,然后再去另一个方向。刘裁缝素日给家中女眷做衣服,诸人身量都晓得的,娘应该先去那里才对。 因问道:“娘出去多久了?” “一个多时辰了呢。” 一个时辰,差不多已经挑完了往烟雨桥去了,若茗如此一想,便急匆匆向烟雨桥方向追去,果然过了桥便看见忆茗慢慢在前走着。 若茗扬声唤道:“姐姐,等等我!”快步奔过去,忆茗吃了一惊,见是她,复又低下头道:“你来做什么?” “娘呢?三姨呢?怎么说你明天便要出阁?真的假的?怎么回事?” 忆茗淡淡一笑:“早晚要走,又有什么分别。左右是多余的人。你娘和三姨在铺子里呢,我有些闷,出来散散。” “这么说你是真要出阁?”若茗呆住了,“为什么这么急?不是说明年吗?” “又有什么分别呢。”忆茗眼睛并不看她,漫不经心望着远处道,“吴家说国丧要禁婚嫁一年,他们等不及,爹也等不及,便要我赶紧嫁了。” “爹爹真糊涂!”若茗顿足道,“有什么等不及的,什么都没准备,怎么能这么委屈姐姐呢!我去找他,必定要他改主意!”说着便要离开。 忆茗瞟她一眼,道:“若是你,爹爹必定舍不得的,我不过是可有可无之人,何苦与他争辩。” 若茗已走出两步,闻言一怔,只得又折回来,柔声问道:“姐姐,你伤心了?爹爹有时候粗枝大叶的,想不了那么多,但是爹爹极疼你的,我们好好跟他说说,他必定会改主意。” “若茗,你总是这样,事事都以你的想法来猜度我的心思。”忆茗收回目光,不着喜怒看住她,轻声道,“我并不在乎,你又何必替我出头?” “姐姐……”若茗忽然觉得这个沉默寡言,怕羞易悲的姐姐变得那么令人捉摸不透,不知道她平静的容颜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心事。她踌躇半晌,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讪讪道:“我只是怕姐姐不高兴。” “此事于我,早已经没什么悲喜可言的了。”忆茗眼中闪过一丝哀伤,“妹妹,你命好,我只能空自羡慕。如今这家里,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爹爹既然想要我嫁,我何苦拂他的意?” 若茗正不知如何回答,忽见黄杏娘匆匆走来,叹气道:“千挑万选,总共才凑了十二套,差的远呢,只好到周裁缝那里再看看了。” 若茗忽然想到自己还有几件新衣,忙道:“娘,我还有七八件从未穿过的衣服,姐姐身量跟我差不多,给姐姐用吧。” “也好,顾不得那么多了。”黄杏娘皱着眉头道,“天色不早了,还得赶紧去银楼,忆茗,你不累吧?待会儿你多挑些饰头面。” “娘看着办吧。”忆茗淡淡道,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自己毫不相干。 ~~~~~~~~~~~~~~~~~~~~~~~~~~~~~~~~~~~~~~~~~~~~~~~~~~~~~~~~~~~~~~~~~ 收藏居然一直往下掉,叫人情何以堪。如果当初根本就是随便搂两眼,又何必收藏呢? 私语Ⅱ 林云浦到吴家回了信,吴家顿时也忙乱起来,又是着急收拾厅堂,又是忙着请厨子备菜,采购花烛炮仗,又着人找吹鼓手,写请帖摆席,林云浦见忙乱的不行,赶紧告辞,走在街上想起女儿今后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不禁有些伤感,遂到铺子里意欲挑件体己的东西送给忆茗。 进去看了多时并未见到新奇的事物,正欲走时,忽然瞥见柜台的角落放着一对光润莹洁,通体润红的玛瑙莲花,这对莲花形态如此熟悉,竟与几十年前自己亲手打磨的那对赭石莲花如出一辙,林云浦呆住了,前尘往事云烟一般倏忽飘过眼前。 店里的伙计认得他,见他盯住那对莲花不放,赶紧陪笑道:“林老板真是好眼光!这对莲花是我们店里最好的玛瑙,因为价钱有些贵所以一直没有脱手,林老板要是中意,就打个折扣给你。” 林云浦回过神来,随口道:“要价多少?” “开价是一百二十两,实价一百一十两也就卖了。” “一百两吧。”林云浦心中一阵真伤感,当年不要说一百两,就连十两银子也拿不出来,唯有拣颜色纯正的赭石,小心翼翼凿了一对莲花送给她,不知那对石莲,如今又在何处? 伙计笑嘻嘻道:“林老板是常客,我斗胆替我们掌柜拿个主意,一百就一百吧!” “我身上没有现银子,你跟我去家里取一趟吧。” 伙计果然跟他到家里取了钱,点头哈腰走了。林云浦独自在书房里把玩了一会儿,越觉心头酸楚,不知不觉间,已堪堪二十多年过去,不知她如今过得怎样?儿女可曾成群?是否像我一样时时想起当年的时光? 入夜时才听见几个女人回来的声息。出去看时,黄杏娘等人都是一脸倦意,回说衣服、饰都办的差不多了,请帖也送到了,刘桃儿还道:“木工作坊里头挑东西的挤做一堆,是不是都要赶着明天办喜事?” 晚饭后在各处定下的东西才6续送到,将整个前厅塞得密不透风。黄杏娘几个强打精神仔细检查,生恐有什么纰漏。林云浦见此时忆茗屋里没人,便拿着莲花进去,见她捧着一本书漫不经心翻着,便将莲花放于她面前,道:“你的婚事定的仓促,爹没什么别的东西,这对莲花给你拿着玩吧。” 忆茗站起,双手接过,轻声道了谢,并不敢坐下,静等他话。 林云浦又道:“你坐吧。这些年我生意忙,总没时间照顾你,都是你大娘在操心,你将来莫忘了她的好处才是。” 忆茗垂头道:“我记着了。” “明天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了,在婆家不比娘家,受点委屈也是该当的,你素日心细,在家时有你大娘照顾,出了门就只能自己多宽解了,许多事得往开处想,太较真了就是给自己添烦恼。” 忆茗垂头不语。 林云浦原指望这场父女话别温情脉脉,互诉衷肠,不想她仍是平常恭敬疏远的态度,不觉有些失望,叹道:“都怪我,平日里只知道做生意,与你们相处不多,看看生分了。都说女儿是娘的债主,何尝不是当爹的债主呢?为你们操了半辈子心,到头来不过是替别人养了个好媳妇,究竟自己指望不上的!唉,茗儿,总之你出了门,就是大人了,凡事自己操心拿主意,性子要硬气一点,吴家指着你过门后当家理事的,你若像在家时这样不声不响,怕是不成,今后要多想想你大娘平时怎么做的,拿出个当家***气派才行。” 忆茗低声道:“女儿尽力吧。” 要是换了若茗,此时不知道言来语去说了多少话了,偏生这个大女儿总是闷声不响。林云浦又叹口气,道:“你这事办的是有些仓促,不过嫁妆倒也丰厚,并没丢了脸面,你莫要多心计较才好。” “女儿知道。” 林云浦越来越说不下去,只得道:“这莲花你收好,姑爷你俩一人一只,是个念想吧。” 林云浦走后,忆茗又坐了一会儿,看看天色已晚,正在卸妆,黄杏娘却进来了,拿过梳子替她通头,轻声道:“茗儿,娘不想你这么仓促出门,你怎么竟答应了?” 忆茗不吭声。 黄杏娘又道:“那天你说不嫁……” “娘,别说了,那天是我吃多了酒胡说。”忆茗赶忙打断她。 黄杏娘从镜子里偷偷看了她一眼,无限狐疑。然而她明日就要嫁,何苦纠缠这个话题?因说道:“今日挑的那些衣服,你还中意吗?时间太仓促,来不及好好置办,这些天我们再到处看看,等你回门的时候再带些衣服过去吧。” “谢谢大娘,不用了,这些衣服够穿。” 此时已梳通了头,黄杏娘亲自给她取来寝衣,拉着她在床沿坐下道:“明日你出了门,从此就不是林家的女儿,而是吴家的媳妇,茗儿,大娘这话说的有些不中听,然而给人家当媳妇,委实是件难事,我不得不说。” “在家作女儿时,便是早晨晚起半个时辰也没关系,然而做了人家的媳妇,必定要是全家最早起床的。吴家是大户人家,洒扫之事肯定不用你动手,然而新妇过门,最好每天早起问安,又要亲手做了早点,孝敬公婆丈夫。若是有一次晚起,被人看在眼里,就是你一生的话柄。” 忆茗苦笑道:“娘知道我做饭并不在行。” “便是不在行也要学着做,他家丫鬟仆妇应该不少,厨房里你只要拿个大主意就行,烧火添汤肯定是她们动手,这点你倒不用过于担心。” “吴家夫人去得早,你少了婆婆这道坎,是幸事也是不幸。有婆婆在的话,有人手把手教你理家,即便有些时候受些委屈,听一两句骂,到底有人在后面替你顶着,出不了大错,如今却只有你一个人张罗了。而且听说他家一向是姨娘打点,虽说是姨娘,可也是你的长辈,你断不可怠慢,凡事不懂的要向她请教,但也不能过于恭顺,毕竟你是当家的长媳,要是你太过低声下气,她就难免压倒了你。” 忆茗再次苦笑:“我都不懂,太难了。” “娘知道很难,可是茗儿,女人生下来,就注定要一辈子吃苦。”黄杏娘看着这个素日柔弱的女儿,无限怜惜。 私语Ⅲ “夫妻之间,女人家能忍则忍,能让则让,做丈夫的,就是家里的天,他说什么,哪怕是错了,你也别跟他硬顶着,男人要面子,你处处驳他,他怎么受得了?宁可自己多受些委屈罢了。” 忆茗想到黄杏娘平日里为人正是依着这条规矩做足了的,不由微微一笑,道:“这个我知道。” “唉,我真是不愿你这么仓促的嫁了。”黄杏娘抚摸着她的头,感慨万千,“原本还能在家多留半年,许多事我慢慢地跟你细说,谁知道竟碰上这档子事!老爷也真是的,我千说万说都不听,你也答应的太利索了点……” “早晚的事,有什么分别呢。”忆茗想到只能在这熟悉温暖的闺房中再待一夜,忍不住也伤感起来,兀自嘴硬道,“我走了,你们心头一块石头也落了地,不用再记挂着了。” “怎么能不记挂?就是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们做爹娘的,也是把你们放在心尖上温存呀。”黄杏娘眼中闪着泪光,长叹一口气,“明天你出了门,家里一下就空荡了一半,再过一年半载你妹妹再一出阁,撇下我们老两口,日子还有些什么趣味呢!现如今我才知道老爷想的不错,家里头若没有男孩,眼睁睁把花朵儿也似的女儿给了别人家,这心里还真难受……茗儿,姑爷跟你年岁差不多少,知书达理的,想来能说到一处,若是你们和睦,吴老爷又答应,你们就常回家看看,好吗?” 忆茗听她说的动情,原本冷淡的心不觉又活泛起来,鼻子有些酸涩,轻声道:“我一定常回来。” 一语未了,早听见若茗道:“姐姐,你睡了吗?”跟着便见她风风火火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香囊,道,“我早说给你做个香囊,一直不得空,今儿回来赶着把最后几针做完了,赶得有些急,针脚粗糙了些,姐姐别嫌弃。” 忆茗迟疑着接过,见是粉蓝、鹅黄、杏红各色绸缎扎成的玲珑心形香囊,底下细细密密穿着厚厚的排穗,端的十分下功夫。此时不知心中什么滋味,喃喃道:“多谢你费心了。” 黄杏娘拉若茗也坐下,摸着她的手指道:“你多久没动过针线了?是不是又把手指戳破了?” 若茗不好意思一笑:“果然被娘说着了,笨手笨脚的,刚刚扎了好几下。” 忆茗百感交集,轻声道:“还疼吗?我给你涂些药吧。” “哪有这么娇嫩。”若茗笑道,“从五月间就开始做,一直没有功夫,耽误这么久。上回吴家下聘,我就想着赶到跟前送给姐姐,谁知道笨得很,死活做不完,只得又拖到现在。如今是再也拖不得了,姐姐明天就走了。”说着眼圈便红了,声音也哽咽起来。 黄杏娘微笑道:“你姐姐出嫁是好事,你伤心什么……”话虽如此说,看看眼泪也快要掉下来。 忆茗此时的心情,恰如乱成一团的细麻。因为他这个心结,这些日子以来对若茗的怨望、不平似乎都是理所应当,然而,她真的如此在意这个姐姐吗?难道一切都是我的错怪? 若茗见母亲伤心,赶紧忍住眼泪,勉强笑道:“娘,你也真是的,前些日子还把女大当嫁四个字说的嘴响,一转眼自己倒淌眼抹泪起来。姐姐嫁人是好事,有什么可难过的?再说了,姐夫又那么有学问,英俊儒雅,”说着拉住忆茗,“你见过姐夫吗?” 忆茗脸刷地红了,嗔道:“胡说什么,谁见过他来!” “没见过总听人说起过吧?我问过端卿哥哥,说与吴家姐夫当年在学里会过面,最儒雅有礼的一个人,姐姐跟他肯必定是夫唱妇随,琴瑟和谐,白头偕老……” 那个人的名字令忆茗猛地一阵刺痛。恰在此时,听见黄杏娘道:“你这傻孩子,怎么还特地去问端儿?也不怕不好意思。” 忆茗狠狠咬住嘴唇,为什么要提起他?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端卿哥哥不就跟一家人一样嘛!”若茗笑答。 忆茗使劲闭上眼睛,只要在这家里一天,就不能不听见他的名字。 “姐姐,怎么不说话?累了吗?再多陪我们一会儿嘛,明天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这样说话呢。” 忆茗勉强答道:“不累,你们说,我听着。” “别尽说这些没要紧的,茗儿,你看看还缺什么,告诉我,我赶着给你弄去,还来得及。”黄杏娘殷勤说道。 忆茗摇头:“什么都不缺。”说完又是长长一段沉默。 更鼓敲响三下。若茗无限惆怅地望着半残的红烛:“三更了,时间过得好快。” “哪里想到这么快就要送你离家了呢。”黄杏娘道。 是啊,我也不曾想到。忆茗斜靠在床柱上,疲惫,厌倦,无奈,种种情绪交缠,人生之苦,似乎刚刚拉开序幕。 黄杏娘轻声道:“太晚了,你赶紧睡吧,明日一早就要起来装扮,我们走了,你好好休息。” “娘,我跟姐姐再说会儿话嘛!” “傻孩子,你再不走,姐姐睡不好没精神,怎么做新娘子?”黄杏娘拉着她站起来,柔声嘱咐忆茗,“别想太多,也别担心,有事尽管派人给家里捎信,娘家这么近,决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忆茗点点头,亲自走至门前替她们打帘子,看着她们娘儿俩手拉着手,一步一回头地走远了。 房内重又一片寂静,烛花爆了一次,出轻微的噼啪声。忆茗环顾四周,熟悉的帐幔,熟悉的妆台春凳,熟悉的衣架绣棚,从明日起,这一切都将成为记忆。 她忽然感到一阵恐慌。明天,就要走进一个陌生的大门,与一个陌生男人拜堂合卺,生儿育女。明天,她再不是待字闺中的女儿,清晨即起,洒扫庭除,画眉问夫婿,洗手作羹汤。 人生忽然跳进了完全陌生的一章,她惶恐无助,才想起自己根本没有准备好。 她伏在枕上哭了起来。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只是想离开这里,想不再听见他的消息,想摆脱妹妹的阴影,可为什么,代价却如此沉重?难道又做错了?还是人生根本就没有所谓正确的抉择? 二十四 合卺Ⅰ 五更时分,林家阖府已是灯火通明。 除了自家的厨子和仆妇,另请了酒楼里的师傅掌勺,又从素日交好的几户人家借了十来个小厮,帮着搬东西、扫院子、摆席面。 前厅和花园通通收拾干净了,前面管待男客,花园里是女眷,林家亲属不多,无非是叶家、姨娘的娘家、邻居并书坊诸人,林云浦因要排场,连冯梦龙、余天锡等人都下帖子请了来,光是待客的茶叶就备了满满五大篓。 忆茗几乎是一夜未曾合眼,五更天便起来装扮。脂粉铺里请了老到干净的女人替她绞了脸,里外通换上新衣,罩上大红绣金边的嫁衣,戴上嵌珠镶宝的璎珞,又将指甲修的尖尖翘翘,腕上一边各套了金银、翡翠三种镯子,又是珍珠、宝石的戒指,到后来整个人便如一架七宝装扮的玉树,略动一动便听见绵延不绝的金珠相撞之声。 待穿上新制的凤头鞋,这才又围着脖子罩上一大块红绸,开始梳头做脸。修眉理鬓,匀脂调粉,不多时便描出一个淡白轻红,香甜满颊的美人来。 乔莺儿过来梳头,见忆茗眼皮肿肿的,能看出未睡好的痕迹,遂又替她擦了些胭脂,顺手将颊上也补了些,整个人越是红光满面,喜气洋洋。 巳时六刻,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到了门前,新郎吴慎明是一个白净瘦高的年轻男子,穿着吉服,骑一匹高大的枣红马,蹄声得得,看看走至跟前。此时礼炮轰响,赞礼的傧相高声念道:“满路祥云彩雾开,紫袍玉带步金阶,这回好个风流婿,马前喝道状元来。” 吴慎明刚在门前跳下马来,媒人就一溜小跑送上一对活雁,塞进他怀里。吴慎明想是从未曾干过这桩差事,一左一右别别扭扭抱住了,晃悠着走至门前,林云浦率领一家老小笑容满面迎了出来,林福赶紧接过雁,拿红绳拴在桌子腿上,那对雁扑闪着翅膀嘎嘎地叫了起来。 闵柔看着稀奇,悄声问道:“怎么弄这么两个东西在这儿扑腾?” 刘桃儿笑道:“老爷说吴家是官宦人家,要遵什么旧礼,说是古书上写着过去娶亲都要拿一对活雁作礼,叫什么‘奠雁’?” 闵柔恍然大悟,点头道:“果然是大户人家有讲究。” 迎进厅来,黄杏娘早已经封了大红包,塞进吴慎明袖中,跟着观棋等簇拥着忆茗出来,忆茗顶着大红盖头,只看得见自己两只凤头鞋尖,任由她们牵着塞进了轿中。 刚刚坐定,黄杏娘又塞进来一柄玉如意,一个金笔锭,傧相高唱起来:“左金右玉,必定如意。”原来是取谐音,图一个吉利。 这些跟着来的家人、吹鼓手什么的,一个个领了喜钱,四散在边上嬉笑着热闹,又说:“今儿城里结婚的真多,到底是什么好日子啊?” 林云浦心说,果然都得到了风声,抢在前头办喜事了。 午时正,傧相高喝一声:“吉时到,起轿!”几个轿夫赶紧丢下手里的吃食,兴冲冲抬起轿子,吴慎明骑了马在前开道,众挑夫挑起嫁妆,浩浩荡荡往吴家方向去了。 林家人目送到再看不见,这次纷纷回屋,落座安席,觥筹交错间,贺喜声络绎不绝。此时周围此也响起彼伏的爆竹声,原来城中这一日娶媳嫁女的,少说也有几十户人家。 忆茗在轿中颠簸许久,因盖头遮的密不透风,也不知到了何处,后来听见惊天动地一声礼炮,跟着满地铜钱乱滚的声响,轿子颤颤巍巍停住了,傧相拖着长腔唱道:“彩舆安稳护流苏,一枝花影倩人扶。请新人降舆举步,步步登云。请!” 后手的轿夫轻轻将轿子掂起,观棋与吴家的一个婆子抢过来,一左一右扶住忆茗,慢慢从轿中走出。忆茗从脚缝间只看见扑面的艳红色,原来从大门到正厅,一路上都铺着红艳艳的地毡。 新郎吴慎明此时也下马到了跟前,将系着绣球花的大红带子的一头交给忆茗,自己牵了另一头,慢慢走至厅前,吴家老爷独坐在高堂的位置上,满面是笑。傧相见新人已双双在吴老爷跟前站定,又唱道:“佳儿佳妇双双好,堂前三拜一生福!新人叩拜高堂!” 忆茗从盖头底下看见吴慎明双膝一屈蹲了下去,不由自主也跟着跪了,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听见未来公公带着笑意道:“起来,起来,好孩子们。” 傧相又道:“夫唱妇随真和睦,今朝对拜两婵娟!夫妻交拜!” 观棋抿嘴笑着牵忆茗转过身来,与吴慎明对面而站。吴慎明当先一躬,忆茗不由自主也屈了膝,满耳朵就听见周围一片欢笑喝彩之声。 此时婆子端了茶,送在忆茗手心捧好了,傧相道:“新妇奉茶!” 忆茗由新郎官扶着,慢慢走至吴老爷跟前,弯身将茶盏举过眉毛,恭敬说道:“爹爹吃茶。” “好,好。”吴老爷笑的合不拢嘴,接过来一口就干了。 这才听见傧相道:“礼成!送新妇入洞房!” 忆茗顿觉呼吸艰难起来,两腿如有千斤重量,只是挪不动。只是此刻当不得她半分犹豫,早有人一左一右搀着,送进了洞房。 吴慎明停留片刻,轻声道:“夫人,我到前面陪客,去去就来。” 靴声囊托,听着走远了。观棋捧着点心悄声说:“小姐吃点子垫垫吧,姑爷这一去,没有一两个时辰回不来呢。” 忆茗木然接过,吃了一口,没一点滋味,便又放下了。日光透过盖头照在眼皮上,越闷热躁动起来。低头一看,龙凤红烛却哔驳有声,正烧的欢快,想来不是为了照明而是图个吉利。 四周围一片寂静,远远处依稀传来划拳嬉闹之声,这一天还不知剩下多久,这一夜还不知将有多长。 ~~~~~~~~~~~~~~~~~~~~~~~~~~~~~~~~~ 这几天现一个规律,收藏每天上午掉一个,下午再掉两三个,到夜里更新完第二天一早,晕,又成原来的数了!这也忒搞笑了吧,害得我一下午都在寻思,嗯,看明天是不是仍然保持这个规律,嘿嘿 合卺Ⅱ 忆茗走后,林家的喜宴也拉开了帷幕。 林云浦陪着叶水心、冯梦龙等人坐了主席,欢欢喜喜吃酒,又道:“养女儿真是白操了半辈子心,你看我忙忙碌碌大半生,倒替别人养了好媳妇!叶兄,这点还是你好,将来只管往家里接人。” 叶水心呵呵笑起来:“这话怎么说!又不是嫁到山长水阔的地方,瞧把你惆怅的。” 冯梦龙道:“其实男子女儿都一样,都是父母心尖上的肉,都舍不得的。林公说女儿是别人家的人,其实不然,女儿嫁了人,一年半载总要回娘家看看,若像林公这样住的近的,娘家人经常走动也十分方便,可若是生了男儿,万一像我这样萍踪浪迹的,父母要想见上一面,那才叫难呢!” 林云浦道:“冯先生这话也有道理,不知你膝下可有儿女?出来远游,家里想是十分挂念吧?” “我成亲虽有五六年,不过一直没有儿女,想是时运不济吧。”冯梦龙摇头道,“说到家里,我正欲在这一半月间回家走动一趟,今日就先跟二位打个招呼吧。” “你要走?”林云浦心中一动,“如今正好书也出来了,不然带一些过去与那边的书肆联络联络?我与长洲文昌书肆、广济书肆的掌柜都有书信来往,早说要合作,先生可否替我拜访一下?” 冯梦龙笑道:“这个不劳林公多虑,若茗姑娘已经嘱托过我了。不过我倒有一个不情之请,要求林公和叶公。” “哦?求我们?”叶水心听到还跟自己有关系,笑呵呵地转过头来。 端卿坐在下,暗叫一声:糟糕,他还真要开口说了? 天锡乐滋滋的,心说:“冯兄真是性急,当着这么多人就说,也好,我们还可以帮帮腔。” 这里冯梦龙笑道:“是这样的,我回家可能耽搁的时间也比较长,两位东翁是知道的,长洲乃至无锡一带,书肆极多,咱们这书若是在那边打开了销路,必然是如火如荼。所以我们商量了一下,单靠我去联络效果大约不如人意,不如若茗姑娘和端卿也去走一趟,一来照顾了生意,二来也给兄弟我一个做东的机会,三来天锡兄弟还可以带他们到无锡瞧瞧看看,联络那边的书肆,于咱们的买卖大有益处。两位东翁意下如何呢?” 叶水心和林云浦均感意外。林云浦脱口道:“端儿没问题,茗儿就算了吧,女儿家出去多有不便。” 天锡忍不住插嘴道:“伯父大可放心,我们这么多人,必定把林姑娘照顾的周周全全,半点委屈也不会受的。” 叶水心也说:“不妥,若茗是个女孩儿,抛头露面的总是不大方便,端儿去是一样的。” “怎么会一样?”冯梦龙分辩道,“将来林家这一堆事,不能指着端卿来办吧?要我说既然林姑娘现在在其位,不如趁早谋其政,多与外界联络联络,开阔眼界,也结交些朋友,对林家的生意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弊。” 林云浦笑着摇头,心说你只是不知道罢了,端儿怎么指望不上?他是我林家的好女婿,不指望他指望谁? 叶水心道:“话虽如此说,女儿家没出过门,诸事都不理会,也给各位添麻烦,这次就算了吧,以后再说。” “以后哪有这么好的机会呢?”冯梦龙哪是轻言放弃的人,不屈不挠,“这次我、天锡、端卿一起走,小厮书童三四个,再加上若茗小姐的丫鬟,十来个人说说笑笑岂不是好?再说走水路不过三五天就到了,在我家住一阵子,然后到了无锡又有天锡照顾,诸事都是极妥当的,两位东翁尽管放心好了。” 叶水心闻言微笑不语,林云浦道:“家里也离不开她,再说吧。” 天锡见风向不好,努努嘴一推端卿,孰料端卿就如没事人一般动也不动,天锡只得自己开口道:“不光冯先生诚心诚意邀请林姑娘,便是在下也是盼了多时,巴不得有机会在家款待叶兄和林姑娘呢。两位世伯请一百个放心吧,一点委屈也不会让她们受,到了无锡若需要联络书肆商贩什么的,在下也无不尽力的。” 说着拿胳膊碰了碰端卿,“叶兄,你说话呀,那天你不是也极口赞成林姑娘去的么?” 端卿没想到他来这么一出,支吾道:“还是听叔父的意思吧。” 林云浦信以为真,只道端卿也赞同若茗出门,皱着眉头道:“你果然想要她一起出去?我倒是有些担心路上不太平。”又向叶水心问道,“你说呢?” 叶水心未及回答,天锡又抢着说道:“这点绝对没问题的,我们坐官船,行李不多带,又不赶夜路,又不走偏僻水道,包管一路平安,只管放心欣赏景色就行了。” 叶水心心说,这孩子真够拗的,笑笑道:“我的主张还是在家里稳妥些。端儿,有什么需要出去打点的你就顺带着做了吧,没必要让茗儿跑这一趟。” 端卿心中一喜,道:“我也正是这么说呢。” 天锡沉不住气了,拍手道:“难道像叶世伯这样开通的人,也执着于男女之别吗?依我看,以林小姐的能力、胆识,非但比我强,就是比大多数男子也强得多,原该出门历练历练,将来不但书坊里的事,就连峨冠博带的男子们做的其他事,想必也能应付得来呢!” 叶水心与林云浦相视一笑,均想:这孩子还真是口无遮拦。看周围人多,不好再为此事多说,便道:“你说的有理,今日暂且吃酒,改天再议吧。” 天锡还想再说,冯梦龙拦住:“别争了,他两个是自家的女儿,想得必定比咱们周到,会有善法的。” 天锡孤掌难鸣,只得罢了。 众人吃了一天酒,至晚方散。林云浦心情大好,走去后面看时,桌椅盘盏均已收拾整齐,地面也是干干净净,全不像吃了一天酒的狼藉模样,带着醉意对黄杏娘深深一躬,赞道:“难为你筹划的如此齐整,多谢,多谢!” 黄杏娘刷地红了脸,嗫嚅道:“老爷,您这不是折杀我了吗?” 若茗在边上早已笑的前俯后仰,林云浦见了,点点她鼻子道:“还笑,这些事早些跟你娘好好学学,看看就要嫁人了!今天那起人还口口声声要你去长洲,又是什么无锡,依我看,你把家里这些事打点好了就阿弥陀佛啦!” 若茗撅嘴道:“早知道你不会答应,尽把我圈在屋里,也不肯放我出去开开眼……” 一语未了,已听见林云浦的鼾声,原来早已沉醉睡去,黄杏娘叹气摇头,又是好笑,赶着帮他脱了鞋袜,又怕他出酒,于是眼也不眨的在边上守了一夜。 ~~~~~~~~~~~~~~~~~~~~~~~~~~~~~~~~~~~~~~~~~~~~~~~~~ 汗,果然说不得,今天收藏掉下去就没涨上来了,瞧我这乌鸦嘴…… 二十五 前情Ⅰ 忆茗三朝回门时,虽还是不多言语,眼睛里却依恋着笑意,明眼人一见便知心情甚是愉悦。 吴慎明与她几乎片刻不离,就连黄杏娘给他敬酒时,也要含笑看一眼忆茗,见她默许,这才浅浅抿一口,笑道:“母亲大人赐酒,原不该辞,只是我向来量窄,三杯就倒,不信你问忆茗。” 乔莺儿年少爱逗趣,见他们不过三天的夫妻,就已如胶似漆,笑说:“哟,姑爷,我们大姑娘嫁过去不过三天,偏就跟你那么熟了?连你素日里吃几杯酒都知道?” 忆茗红了脸,低声嗔道:“五姨娘,您总爱取笑我。” 吴慎明不过喝了一口,两只眼圈立刻红起来,又有几分不好意思,笑道:“我的确量窄,忆茗都知道的,姨娘不信只管问她。” 就连黄杏娘也忍不住笑道:“忆茗肯定护着你,俗话说女生外向,有这么好的姑爷,就连娘家的酒也不稀得吃了,生怕人醉了呢!” 一句话说的众人都笑了,忆茗红着脸就要走开,若茗赶紧拉住,道:“姐姐要逃席呢,姐夫,你快来哄哄呀。”又趁势把忆茗往吴慎明怀里送。 吴慎明家中女眷不多,何曾见过这等莺声燕语的场面?一时没醒悟过来,顺手揽住忆茗的削肩,柔声道:“别走,丢下我一个人怎么办。”待看见忆茗红透了的双颊,才意识到周围还有一大圈看热闹的人,窘的耳朵都红了,赶紧放开忆茗,自己讪讪坐下。 林云浦哈哈大笑,亲自拿起酒壶,招呼众女将道:“来,今日你们都放开量吃几杯,让姑爷好好尝尝咱家的酒!就是醉了也无妨,大不了倒头去睡,怕谁笑话不成!” 林云浦这一号召,吴慎明果然没逃得了“毒手”,午错时分便酩酊大醉,一乘轿子抬着昏昏沉沉送回家去。忆茗在旁跟着,又是担心,又是欢喜,紧紧拉住他的衣角,生恐路上颠簸,惊醒了他。 看看走远,黄杏娘叹道:“虽说她嫁的匆忙了些,然而姑爷能够如此,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呢!” 林云浦得意洋洋:“什么前世修来,还不是我挑的女婿好!” 日色还早,林云浦连日无事,在家也只是吃酒,早已腻味,信步便往叶家走去,意欲找叶水心闲谈解闷。进了二门,便听见叮叮咚咚的琵琶声,林云浦蹑手蹑脚走到书房门外,冷不防叫了声:“哈,可给我抓住了,国丧期间闲玩乐器,老叶,我可要告你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喽!” 叶水心闻声站起,迎到门外,笑说:“多年的朋友,不信你如此心硬!好啦,进来瞧瞧,我介绍一位高明的乐师给你认识认识。” 林云浦边走边道:“你知道我对这些向来没多少兴趣,要是书坊里那一套,倒还有的可说……” 话未说完,只见座上一个怀抱琵琶的女子轻轻站起,敛衽万福:“见过先生。” 林云浦未及打量,先问:“老叶,这是不是你收的徒弟?若茗跟我说过,叫琴默对吧?琵琶弹得极好。”说着向那女子道,“你别跟我客气,我与你师父是一样的……” 一语未了,看见那女子抬起头来,林云浦大吃一惊,脱口而出道:“是你!” 琴默也是大惊,嘴张了两下,却并未出声,赶紧低下头去。 叶水心疑惑道:“你们认识?” “你叫琴默?凌琴默?你姓凌?”林云浦急急几步走上前去,连珠炮般问,“你既然姓凌,为何跟我说不认得凌茗?” 琴默低垂着头,一言不。 叶水心摸不着头脑:“老林,你嘀嘀咕咕说些什么呢?你跟琴儿从前见过面?” 林云浦不理他,向着琴默又问道:“你不敢说话,你先前必定是骗我!你告诉我,凌茗是你什么人?她现在好吗?她现在在哪里?” 琴默一言不,忽然抱起琵琶,闪身欲走。 林云浦急了,不顾身份一把拉住她:“你快告诉我,凌茗是你什么人!” 叶水心大吃一惊,赶紧上前扶住他,道:“老林,你怎么了?快放开手,有话好好说!” “你别拦我,我有话问她!”林云浦甩开他,追着又问:“你为何不跟我说实话?你肯定认得凌茗!快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 “我不认识她。”琴默傲然昂,冷冷说道,“这位先生,男女授受不亲,请你放手。” 林云浦如被火烫一般,几乎是痉挛着缩回了手,颤声道:“好,你终于开口了,却不肯跟我说实话。错不了的,你姓凌,你跟她长得一模一样,你肯定认得她!” 叶水心此时多少摸出点头绪,迟疑着问道:“琴儿,你林伯伯肯定有要紧事要找这个叫凌茗的,你若是知道,就请告诉一声吧。” 琴默咬了咬唇,低声道:“我不知道凌茗是谁。” “你胡说!你姓凌,你长的跟她一模一样!” “天底下姓凌的何止成千上万,就算相貌相仿也不是稀罕事。”琴默淡淡说完,福了一福道,“师父,琴儿告退。” 叶水心不好拦她,只得点头。 林云浦一把抓住她的琵琶:“别走!你就算今日走了,难道我明日就不问你了吗?我且问你,你籍贯何处?父母姓甚名谁?” 琴默见他如此,索性将琵琶松开,道:“先生莫要再拦,我不是你要找的人,我的籍贯父母,与你也无半点关系,不劳先生动问。” “老林,你先坐下喘口气,有话慢慢说。”叶水心无奈劝道,“琴儿籍贯昆山,父母早亡,从小跟着一个姓李的师父生活。” “昆山?错不了,你瞒不了我,你肯定认得凌茗!”林云浦红着眼睛吼道,“你别想瞒我!我知道了,你不肯说,因为你是凌茗的女儿,你是凌茗与杨福来的女儿!” “胡说!”琴默俏脸一寒,厉声道,“我不是那个女人的女儿,我与那个女人,半点关系也没有!” 前情Ⅱ 叶水心见林云浦额上青筋暴跳,又急又恼,琴默则是紧抿嘴唇,神情倔强,一时不知该如何拆解,只得强按着林云浦坐下,道:“你先静一静,有话慢慢说。” 林云浦死死盯住琴默,答道:“她存心对我隐瞒,我如何冷静?” 叶水心只得又对琴默道:“琴儿,看来此人对老林十分重要,你要是知道什么,就告诉他吧,别让他再着急了。” 琴默想了一会儿,轻声道:“我与她说的那个凌茗,没有半点关系……” 林云浦打断她:“那你怎么知道她是女子?” 琴默冷笑一声:“你既然说我俩容貌相仿,难道我长得像男子吗?实告诉你,我确实不认识凌茗,然而要说我全不知道此人也是虚言,我在松江的时候听说过她的事,她已经死了将近十年了。” “你说什么?她死了?”林云浦豁然站起,随即又觉头晕眼花,扶着椅子艰涩说道:“怎么可能?她才几岁!她怎么会在松江?不是去了南京吗?” “你既然如此清楚,还问我做什么。”琴默冷冷说完,转身便走了出去。 林云浦扶着椅背,只觉天旋地转,万念俱灰,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叶水心看够多时,究竟未曾明白其中关窍,只好守在一旁,不住担心他会不会出什么变故。 林云浦心中混乱了多时,忽然想起犹有无数疑问,抓住叶水心便问:“她在哪儿?我去找她问个清楚。” 叶水心无奈答道:“你今天是怎么了?在小辈面前如此失态?万一被端儿他们看见了,以后还怎么维持长辈的风范?” 林云浦微闭双眼,两行泪缓缓流下:“水心,我年少时有一段伤心之事,今天看见这女子,与那人几乎一模一样,叫我怎能不感慨伤神?” 叶水心猜到是男女私情,不好动问,只叹口气,道:“琴儿就在西跨院住着,找她容易,只是以她刚才的态度,纵使找到她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林云浦似是被他的话说动,沉默不语,过了许久才道:“这段往事我从未与第二个人说起过。水心,你该知道我出身贫寒,家徒四壁,如今的家当全都是三十岁以后一文文攒起来的吧?” 叶水心点头道:“这我知道,你多年来的确不易。” 林云浦苦笑道:“这些年我为了挣钱,几乎拼上了老命,书坊里那一套,哪一件我没做过?当年为了节省路费,我背着将近一百斤的书,硬是两条腿从扬州一路走到昆山……家的艰辛,想必你也略有耳闻。” 叶水心点头道:“岂止耳闻,早些年你辛苦劳作,我都是亲眼目睹的。” “我之所以这么不要命的挣钱,全是因为当年赤贫,酿成终身悔恨的缘故。”林云浦望着远处,渐渐陷入沉思。 “我在昆山乡间长大,祖上是读书人家,只是到我父亲一辈,家底差不多也消耗干净了,只剩下几亩薄田。先父不善经营,仕途也十分不得意,多年来只是一顶秀才头巾,他一心要我考取功名,光宗耀祖,故此把家当折变干净,供我读书。再后来,我十三岁时,他一病而亡,抛下我们孤儿寡母,全靠娘亲替人浆洗衣服,才能勉强糊口。” “那时我家附近,住着一户姓凌的人家,她们家有个女儿,就是凌茗。凌茗小我七八岁,他哥哥凌有为当年在村塾读过半年书,与我是同窗,因此我常与他兄妹二人一起玩耍。” 叶水心见他神情渐渐平静,眼中甚至流露出欢喜轻快的表情,不由暗自叹气,原来像他这样一个硬气的人,也有柔情流露的时候。 “那几年,我虽然过着一贫如洗的日子,却是一生当中最欢喜,最畅快的时光。我每天读书写字,然后帮着娘亲劈柴打水,有些闲空便与凌茗兄妹游戏,教她们读些书,略微认识几个字。” “后来凌有为年纪渐长,负担起养家的责任,与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少了,大多数时间,是凌茗来我家,跟着我读书认字,帮着我娘洗衣服,替我缝衣做鞋,甚至梳头叠被。农户人家,没那么多规矩计较,我心里早已把她当成未来的妻子,她也把我当成丈夫,就是两家人逢年过节也会相互走动,彼此早已默认。” “这就是所谓的青梅竹马了。”叶水心悠然说道。 “那时候在我心中,唯一的愿望就是早日考取功名,然后娶她过门,一起侍奉娘亲,让她们都过上好日子。”林云浦凄然一笑,“只可惜,老天总是那么混账,不给穷人半点喘息的机会。” “凌茗十六岁那年,江南大旱,几乎颗粒无收,昆山能走的人家差不多都逃荒去了,我们本来准备与凌家人一起走,谁知道这个节骨眼上,凌茗的父亲和奶奶都染上了瘟疫,病倒在床,凌家人眼看是走不了了。” “我娘为了我和凌茗,便也不肯走,就这样,一个村子就剩下我们四五户人家,啃树皮,挖草根,饿的前心贴后心的,那时候茗儿以为我们时日不多,还曾对我说‘如果我死了,就在我的坟上插个牌子,写上林门凌氏,权当我过门了’。” 叶水心叹道:“自古道民生多艰,可惜那时你我并不相识,不然我必定尽力助你。” “多谢叶兄,我如今看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无法更改的。”林云浦长叹一口气,“看看快要饿死的时候,有一个叫杨福来的海商经过我们村,这人出手阔绰,衣着光鲜,随身带的粮食好像一辈子也吃不完。他看上了茗儿。” 叶水心已经猜到是这个结果,此时只得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宽慰。 “之后的事快得不可思议。杨福来给了钱,治病的救命的,茗儿的爹和她奶奶终于有药吃,有大夫瞧病了,凌有为本来饿得全身浮肿,如今每天都是大鱼大肉。他们都逼她嫁。” “当年我恨她全家人,恨他们背信弃义,见钱眼开,如今我不恨了,钱真是个好东西,没有钱只有死路一条,何况,他们要的都是救命的钱。茗儿是他们生他们养的,我一个穷的叮当响的书生,我做不到,我连一两银子都拿不出来……”林云浦眼圈渐渐红了,闭起眼晴,陷入无尽的伤心懊恼之中。 前情Ⅲ “茗儿哭闹了几天,不肯吃杨福来送来的饭,饿得晕过去,醒来后偷偷找我,说只要能凑出十两银子,只要十两银子,就能缓过这个节骨眼,可我连一文钱也拿不出来。她哭了半夜,肿着眼睛走了。再后来,杨福来把他们全家都带走了,说去南京做生意。那时候我才知道,茗儿嫁过去是做他第六房姨太太,第六房!” 林云浦嘴角**着,似笑非笑:“就因为一个钱字,我眼睁睁看着我心爱的女人嫁给别人作妾!” 叶水心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一言不。 林云浦停顿多时,又道:“其实我自始至终都很明白,凌家人需要这笔钱来救命,需要一个靠山,那时的我根本不是这块料。我不能怪茗儿,也不能怪她家人,我只恨我自己没本事,连自己的心爱的人都保不住。” “他们这一走,从此再没有回来。她走后我意志消沉,自怨自艾,恨老天让我一贫如洗,恨自己没用考不中举人,也恨那姓杨的居然让她做妾。我娘见我如此,心情十分抑郁,再加上饥荒缺粮,不久也撒手归西。” “二十岁时,我以为我会躬耕苦读,囊萤映雪,跟茗儿平淡度日,共同侍奉老母。二十三岁以后,我才知道人生的艰难,绝不是粗茶淡饭四个字可以概括的。即使你愿意粗茶淡饭,却也得有那碗饭给你,也得混账的老天不变生枝节。否则,即使你甘心情愿一辈子平淡到底,也不会让你遂了心愿的。我只懊恼我自己当年无用……” 叶水心与他相交多年,平日里只见他锱铢积累,生意上精明至极,又见他妻妾成群,只道他性喜美貌女子,哪知道他不羁的外表下,竟有如此深情,一时感慨万千,脑海里翻腾着那句“十年生死两茫茫”,才知用情之苦,乃至于几十年后的半百之人,犹然无法自己。 林云浦动情说了半日,便如将当初情形在脑中又过了一遍,一时精疲力尽,靠在椅背上便似直不起腰来,喃喃道:“那天我在街上看见凌琴默,我以为是茗儿,后来才想起来,过了这么多年,她应该有四十多岁了,怎么会这么年轻?可是,没想到啊,她怎么会死了?” “自从我手里攒了些钱,我去过南京不下十次,却一点消息也打听不到。杨福来是海商,行踪不定,我只知道当初他要去南京,却连他祖籍在哪里都不清楚,怎么找得到他?这些年我每年都派人去查访,从来没有半点消息,原来他们去了松江!只是,她怎么会死了?” 叶水心叹口气:“云浦,你不要过于执着,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如今你我都已为人父母,何苦再拿年轻时的事情为难自己?” “一天不知道她的消息,我就一天不能够安宁。”林云浦苦笑着说,“水心,我敢说琴默必定与她有瓜葛,只是她为什么不肯告诉我?我从没见过相貌如此想象的,何况她又姓凌,又是昆山人,绝对错不了。难道果真是她女儿?” 叶水心摇头道:“我看不象,哪有做女儿的管娘叫做‘那个女人’?琴儿虽然脾气倔强,却不是没礼貌的孩子。” “那她是谁?水心,你我这么多年的朋友,就算我拜托你,你一定要帮我向她问出个究竟!茗儿今年不过四十出头,我不信她这么年轻就没了!” “好,你放心,我必然尽心尽力帮你周旋打听。只是你也别太心急,咄咄逼人地追着她问肯定没有结果,不如缓些日子,等她态度和缓些再从容细问不迟。” “都听你的吧,我委实没有气力再探究了。”林云浦苦笑,“这些年这件事一直是我一块心病,也不知有生之年能不能打开这个结。唉,我是多想再见她一面啊!” 叶水心虽然成婚多年,但与夫人之间一直是相敬如宾,亲情多过其他,哪里曾见过这种令人寝食不安的相思?只得劝道:“凡事自己想开些吧,你如今事事顺心,就不要自寻烦恼了,珍惜眼前人才是正事。” “唉,话虽如此说,到底心有不甘哪!”林云浦长叹一声,摇摇晃晃站起来,“我心里乱得很,坐不住,我出去走走。你别送了。” 叶水心自是不放心,少不得伴着他走出大门,还想再送时,林云浦摆摆手,郑重道:“回去吧,我想一个人。” 叶水心感叹着进了书房,还未坐稳,端卿闪身进来,悄声问道:“林叔父走了?” “怎么,你刚才来过?” “我见琴默姑娘似乎一脸怒气的样子匆匆回房,以为她在哪里受了气,正要来回禀父亲,谁知道在门外就听见林叔父与您说话……” 叶水心见他迟疑着不肯说下去,猜到他必定听见了一言半语,便道:“你是不是听见他说什么了?” “孩儿不知道是林叔父的私事,还以为你们在谈书坊生意,想着等们说到不关紧的时候再进来问问,谁知道他是说这些事……孩儿听了半刻钟功夫赶紧就走了。” “罢了,你听见就听见吧。只是不要告诉若茗。我看老林那样子,颇要有一阵子失魂落魄呢。唉,还要我帮着向琴儿问个究竟,这事棘手的很,琴儿断不会轻易说什么的。” “我早觉得琴默姑娘似乎有什么心事讳莫如深,不能释怀。我也觉得可能与林叔父有关联。” “明摆着的事嘛,哪有那么巧的?琴儿与那个凌茗姑娘肯定有瓜葛,只是她不说,我能怎么办?”叶水心叹道,“但愿老林早点忘了这事。” “这件事林叔父牵挂了几十年,不会轻易丢开手的。”端卿摇头道,“父亲也别心焦,慢慢来吧,或请眉娘从中周旋?我看眉娘的话琴默姑娘倒是听的。” “嗯,你说的有道理。唉,情之为物,伤人非浅啊。端儿,圣人讲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句话倒是君子用情的一个最好注释。你要记住,真性情固然是好,但万事皆有度,若太执着,必然伤了自己,你莫要步了云浦的后尘。” 端卿口里答应着,心中却想:情之为物,绝妙之处便在于令人不能自己,若能做到适可而止,世间又哪来那么多痴男怨女呢? ~~~~~~~~~~~~~~~~~~~~~~~~~~~~~~~~~~~~~~~~~ 这个月下旬就要上架了,嘿嘿,虽然收藏一直在掉,不过最近心态已经比较平和,既然写了,就尽最大努力写好吧!顺便预定些粉红票,如果各位亲有的话,送一张吧,免得一上架光秃秃的太没面子:( 二十六 盗版Ⅰ 这天若茗把加印的事情吩咐妥当后,坊里没有其他的事,便提前回到家中。因见书房门开着,顺路便进了门,孰料一眼便看见父亲对着一轴画卷唏嘘不已,定睛一看,更是大吃一惊,画中人分明是琴默。 若茗忍不住问道:“爹爹,你怎么有琴默的画像?” 林云浦这才意识到有人进来,悄悄抹了眼泪,背对着女儿道:“你怎么不言语一声就闯进来了?” “平时不也就这么来了嘛!你怎么会有琴默的画像呢?” 林云浦心如针刺,低声道:“这不是凌琴默,这是我的一个故人。” “哦,可是怎么竟跟琴默一模一样呢?不信世上有这么相似的人。”若茗走近两步,迟疑道,“其实也有些像五姨娘,上次我就觉得琴默侧面看来很像五姨,但是鼻子嘴巴又有些像四姨。” 林云浦慌忙收了画,道:“别胡乱猜疑,都是些互不相干的人,哪有那么多长相肖似的。” “从未听你说起过这位故人,爹爹,是谁呀?从前的朋友?街坊?还是亲眷?” “你只管问这些不相干的干吗?好了,你回去歇着吧。” 若茗满肚子疑惑,见他讳莫如深,又不好再问,遂道:“加印昨天已经开始了,我刚才跟梁师傅交代了说按照他那法子做拱花,又到采买上问了,说纸张油墨尽够的,再有一个多月加印这批就能出来了。” “甚好,你多留心盯着吧。” 若茗见他闷闷不乐,总像是揣着一腔心事,有意引开他的注意,便道:“爹爹,到无锡那边的事,究竟让不让我去呀?” “你一个年轻女孩,出去跑什么呀?不去。” “这时候就想起我是年轻女孩,到书坊干活时又把人家当男人使。”若茗撅嘴道,“爹爹太不公平了,难道你年轻时就从来没机会出门吗?” “年轻”二字又触动了林云浦的心事,黯然道:“年轻的时候……若是年轻的时候能重来一次,该有多好……” “我敢说爹爹年轻时一定是英姿勃,风流倜傥,对不对?” 林云浦苦笑:“小孩子家,知道什么。爹年轻时别提多落魄了,直到三十岁以后,境况才稍有好转。” “俗话说莫欺少年贫嘛,年轻时白手起家的多了,爹爹何必总想着过去的事呢?” “你怎么知道我总想着过去?算了,不跟你说了,我累的很,你去你娘那里玩吧,我要歇歇。” 若茗本来想逗着他把这轴画的来历弄清楚,如今见他意兴阑珊,知道以他的脾气再问也不会有结果,只得怏怏去了。 这日以后,林云浦又去了叶家三四趟,却总未见着琴默,心头越烦闷起来,遂连茶饭都减了。他这般年纪不比少年,立刻脸上就挂出几分憔悴之色,连双颊也微微凹进,黄杏娘焦急万分,求医问药,只是心病难医,服药五六天下去也不见一丁点好转。 林云浦这一病,若茗比从前更要忙上十分。《醒世恒言》已经截稿,现在叶水心处阅校,然而纸张采买,各色颜料进货,以及雕版套印等事的安排,一向是林家包揽,此时自然不能青黄不接,这些采办上的事,以前都是林云浦固定的渠道,若茗从未插手,不免有些忙乱,端卿见了便道:“不如将纸张、颜料等事交给我吧,你先将其他的事情安排妥当。” 若茗想想无法,只得如他所言,将采买等事一概托付于端卿,自己专一料理加印以及新书排。 所幸如今梁云林在套色部如鱼得水,深得众人好感,再加上张易、刘铭两人鼎力相助,周元憋了一肚子力气无处使,只得安分做事。时日既久,没有李良柯从旁调唆,渐渐将素日争强出头的急切减了几分,又见梁云林为人谦和,虽然主持大局,却事事与自己商量,不像李良柯专横跋扈的模样,心中却也欢喜,遂比才到时加心加意,虽也稍有些不足之心,但在若茗看来,已是喜出望外了。 只是若茗想来,李良柯大半势力仍旧在绣像部,最怕他抱团生事。遂借着这次新书排印的机会,又抽调李良柯一个弟子到装订部,专一做封面,装订部活计简单,人员也不复杂,这个弟子跟随李良柯时间不久,还算省事的,所以去了之后倒也安分,并未有何异动。 诸事筹划已毕,若茗百忙之外,更要抽时间多陪父亲,搜肠刮肚说些笑话与他散闷,只是林云浦这心结委实深沉,一时半会儿并未有何改观。 这日黄杏娘愁坐窗前,垂泪道:“老爷这病,怎么这么久也没有起色?白吃了这么多药,究竟要怎样才好?” 闵柔道:“我看倒也不像是病,不咳不喘的,也不见冷热,就是闷闷不乐,似乎是有气郁结在心里。” 若茗也道:“爹好像是有心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一句话提醒了黄杏娘,仔细想了一回,迟疑道:“好像是那回从叶家回来忽然就这样了。难不成和叶老爷生了气?” “肯定不是,端卿哥哥来问过几次病,叶伯父也来看过,都焦急的不行,再说爹跟叶伯父那么多年的朋友,怎么会呢?”若茗道。 黄杏娘想了想:“我也说不像,自己瞎猜罢了。只是这如何是好?看看瘦成这样,比上个月清减的厉害。唉,老爷素日最喜欢吃团鱼,尤其是红烧团鱼,我昨儿特地给他做了,居然一口也没吃,难不成是吃坏了什么,积在心口不曾消化?” 她这里一语未了,闵柔倒先皱着眉头干呕了两声,若茗连忙端茶给她,问道:“哪里不舒服?要不大夫来了也给你瞧瞧?” 闵柔红着脸,轻声道:“没什么,就是想起来这道菜有些恶心。” 黄杏娘心内一动,赶紧问道:“最近总是这样吗?” “有几日了。”闵柔越说脸越红,声音也低了下去。 黄杏娘面露喜色,对若茗说:“你去看看你爹好点了吗,陪他说会儿话,我跟你姨娘有事商量。” 见若茗走远,黄杏娘这才低声问道:“你可是有喜了?” 闵柔羞涩一笑,轻声道:“我也说不清,就是最近懒得动,又总恶心,闻不得油烟味。” 黄杏娘大喜:“八成是有了,一会儿大夫来了给你把把脉就知道了!”欢喜地以手加额,连连说,“老天不负有心人,妹妹,真是大喜呀,老爷听见这消息,这病立刻就要好了!” 闵柔见她如此,心中十分感激:“姐姐待我,真比亲姐妹还好,叫我怎么过意的去呢……” “咱们多年姐妹,何必跟我客气!”黄杏娘笑道,“我敢打赌,老爷听见这消息,这病呀,保管一丁点也没了!” 盗版Ⅱ 若茗还没走去林云浦卧房,半路上却遇见了端卿。端卿前几日亲自到附近州县采办纸张,此时风尘仆仆,一脸旅途倦色,见了她就道:“若茗,有件着急事跟你商议。” 若茗见他衣角上尚有灰迹,赶紧取出手帕替他掸灰,笑道:“哥哥出去一趟,回来成泥人儿了,也不先洗把脸。” 端卿浅浅一笑:“因为着急,没往家去就直接来了。纸张等事我已经谈妥,还未付账,只是我在外头看见了这个,比纸张又急上十分,所以马不停蹄赶回来找你。”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本书,“你看看这个。” 若茗接过一看,居然是一本《喻世明言》,笑道:“这不是咱们的书吗?有什么稀奇的?” “你再细看看。”端卿亲自将扉页揭开,指着序页道,“看出来了吗?” 若茗定睛一看,大吃一惊道:“这本不是咱们的书!” “不错,这的确不是咱们印的书,但内容却是一模一样的。”端卿一脸忧虑之色,“咱们的书不过上市销了一个多月,怎么就有了仿冒的本子呢?是哪一家如此大胆,手脚又如此之快呢!” 若茗急忙从头翻了一遍,封面只是略有些不同,内文编排次序也都一样,只是全本没有一副插图,与林家的几个版本都不一样。再有就是林家的版本请了昆山名流作序,这一本光秃秃的,封面直接跟着目录,并没有名人题跋。 “就连字体都跟咱家的很相似,间距略微大一点,字的大小却又比咱们的普通本小一些。从刻功来看,应当是熟练工做的,笔法细腻流畅,编排也花了心思。” “不错,”若茗一边看一边道,“纸张是上好的桑皮纸,油墨虽然比咱们的略差些,气味不太好闻,但是墨色鲜亮,整本书裁切也很整齐,绝对不是小作坊里出的。” “我跟你想的一样。还有一点,小作坊要想在这么快的时间内就将咱们的书盗版重刻,基本是不可能的,非惟小作坊,就算咱家这样的书坊,要是想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盗版,也不是容易办到的。这点才是我最担心的。” “你是说对方规模很大,存心与咱们作对?”若茗吃了一惊,“不会吧?我们并没有多少生意上的对头呀。” “倒不一定是存心,只是我觉得,对方来头肯定不小。若茗,我十分担心,咱们家近年来虽然一直不错,然而真正红透了的应该还要靠冯先生这三部书,万一对方吃透了这点,花足力气盗版,咱们利润受影响还在其次,最怕的是坏了名声,这一本还好,起码字迹清楚,装订精美,万一下次他们为了牟利弄出来麻沙本1那样粗糙的本子,咱们的声誉岂不是全毁了?” 若茗想到这种可能性,顿时紧张起来,连忙将那本书又翻了一遍,忽然眼睛一亮,道:“原来不是雕版印的!你看,这里留着一块胶泥的痕迹,我看这盗版的人用的是活字排印!” 端卿赶忙接过来又细看了看,沉吟道:“我对活字不是很熟,看不出太大区别,不然拿去书坊让老师傅们再看看?” “**不离十,多半是活字排的,这样也能解释如此之快就把书盗过来了。这样一来反倒容易解释,只是更让我难以琢磨了。”若茗直觉地感到此事十分棘手,忍不住蹙眉道,“昆山一带有能力做活字,而且搭得起这么大本钱,调得动这么多人力赶时间的,应该没有几家呀,况都与我们家极相熟的,断然做不出这种事,会是谁做的?” “这书才售不到两个月,按理说外地应该没有流播开来,况且书从这里拿到外地,然后再排印的话,时间也赶不及吧?” “哥哥,你是在哪里见到的这本书?” “苏州城里。那天我与纸商谈妥之后相约喝茶,路过书肆时随便翻了一下,不想看见了这个,吓了一大跳,赶忙回来找你们商议。” 若茗毕竟年轻,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想了想说:“我们一起去找爹爹吧,他老人家经历的事情多,或许能看出什么端倪。” “也只能如此了。” 林云浦虽然病着,但却从未卧床,几日来一直是闷闷不乐在各处闲步,老远见端卿与若茗并肩走来,便问道:“纸张的事办妥了?这么快就回来了。” “爹爹,纸张的事小,这个事大。”说着将手里的书递过去,林云浦见是自家的书,也是一怔,待翻开后细细看过,顿时怒了:“这是从哪里来的?没想到咱们这书才出了不到两个月,市面上就有李鬼了!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 若茗见他十分恼怒,只怕他要咳嗽,赶忙上前替他揉拍脊背,柔声道:“端卿哥哥说是在苏州见到的,看来这个对头十分厉害。爹爹先不必恼怒焦急,总有办法处理的。” “唉,从前我也曾见过这种搭别人的顺风车,赚自己的昧心钱的,只是没想到居然欺负到我头上来了!”林云浦焦躁不安地将书又翻了翻,“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翻刻排印,而且将书都到苏州去了!昆山的这些书坊断没有这个能耐,究竟是哪里出的问题呢?” “爹爹,你看这里的胶泥印子,女儿怀疑是用活字排版的。” 林云浦仔细端详,又凑近闻了闻,道:“不错,是活字版,书页上还夹杂着松蜡特有的味道。这东西是粘活字必不可少的,断然是活字排印无疑了。这就更加蹊跷了,昆山能做活字又做得这么快这么好的,只有咱们一家,难道果真是外地的书坊干的?” “如今看来是外面人做的可能性更大。”端卿道,“我当时一看到就着急了,问了书肆老板从哪里进的货,那老板见了我的神情,大约知道有问题,也没肯告诉我。我又着急赶回来报信,也没有在市面上多查访查访,或我再去一趟,查访查访线索?” “极好,事不宜迟,我马上跟你一起去!” 林云浦此言一出,若茗与端卿同时道:“不可!您在家养病,我去吧!” ~~~~~~~~~~~~~~~~~~~~~~~~~~~~~~~~~~~~~~~~~~~ 今天上架,公众版最后一次更新,嘿嘿。《茜素铅华》开始6续解禁,欢迎评论~ 盗版Ⅲ 林云浦见他两个异口同声出言劝阻,忍不住微微一笑:“你们两个忒小心了,难道我还能出什么事?无非身子有些不畅快,出去散散就好了。” “爹爹千万不可大意,如今正是养病的关键,还是在家休息吧。”若茗素来知道他脾气执拗,说一不二,不由自主便带了几分哀恳的口气,“娘和姨娘们日夜为您的病悬心,爹爹千万珍重贵体,这些小事,有我在就够了,何必劳动您呢?” 端卿也道:“如今事情还没有头绪,即便去苏州,也需要细细查访,最快也要耽误四五天的功夫,叔父您贵体不适,正需要静养,这些小事,还是交给我们去做吧。” 林云浦原本十分生气,见两个孩子如此孝顺,心内反倒舒畅不少,因笑道:“我不过是说说,瞧把你们急的。也好,既然如此,若茗,你就跟端儿去一趟,把事情理出个头绪,咱们再想办法吧。” 若茗大喜,连声答道:“是!” 端卿见事情已有眉目,便告辞回家,林云浦兀自捧着那本盗版的《喻世明言》翻来覆去细看,一边看一边用手摩挲纸张,闻辨气味,又细查落款、字迹,足有两三顿饭功夫,才道:“若茗,以爹爹多年的经验来看,这家书坊规模肯定打过我们,财力、物力只怕也在咱们之上。”“何以见得?” “先看纸张。同样是桑皮纸,这纸的白度、光亮度都要比咱们稍好一些,而且手感柔韧绵滑,应当是蜀中的好纸。咱们惯常都用竹纸,只有这次用的是桑皮纸,而且是南边地桑皮纸,成本这一点,就比他们低一些。盗版书还肯用这么好的纸,断然不是小作坊。” “嗯,这点我也想到了,纸张是一条线索,爹爹。要是将市面上的书都拿来比对一下,跟这种纸相仿的是不是就有可能是盗版的书坊?” “有些悬,我猜这个书坊自家出的书断然不会与盗版用同一种纸,不过也可以试试看。其次是活字。活字印书向来只印销量小的,或时样新书,利润有限,所以许多小书坊都不做活字,况且活字的烧制、印刷都是密不外传的技艺。稍有不通行地就会把字烧坏,或胶泥分量掌握不好,跟纸张粘连,没法再用,能把活字做得这么好的。肯定是大作坊。” “咱家用的是泥活字,所以烧制什么的讲究很多。女儿听说近来有铜活字和木活字。雕刻十分便捷,是不是他们没用泥活字?” “肯定不是木活字,木活字难免留下木纹,字迹不会这么清晰,再说木活字要用铁丝固定在版上,一来不会有松脂的气味,二来难免一行之间出现歪斜。这些这本书都没有。倒有可能是你说的铜活字。即便这样,能这么快排完版又印出书来,也不是件容易事,对方还是十分了得的。” “我们将有活字印版的书坊都查一遍,是不是能有些线索?” “如今连这书是从哪里流出来地都不知道,怎么查?总不能江浙所有的书坊都走一遍吧?那一辈子也查不完。倒是有个线索,那就是墨。” “墨?”若茗疑惑起来。赶紧拿过书又看了看。道,“每个书坊用的墨都差不多啊。这能看出什么线索来?” “不然,如今南边与北边的书坊用的墨大不相同,同是江浙,每家书坊也都有自己惯用地墨,要是中途想变供货渠道,还不是件容易事呢。”林云浦笑道,“这些采买的事情,我总未让你插手,如今就给你细说说吧。” 若茗点头道:“女儿早已想听听了呢。” “书坊用地墨,与文人雅士们写字画画的墨稍有不同,咱们用的是兑好的墨汁,要求轻、薄、光、匀。如今市面上常用的是松烟墨、油烟墨、铜煤墨,咱家用的是松墨,大宗墨块由供应商直接勾兑,送到咱们手上的就是墨汁。松烟墨印出来字地饱满、浓黑、均匀,但是光泽不大,但是这本书呢,你看,不够均匀,略微有些涩滞的感觉,但又比咱家的亮,因此我敢说他们用的是油烟墨。油烟墨在南边并不流行,苏杭一带统共只有两家卖这个,一家叫思齐,一家叫通达,都在苏州城外,你们到了那里一定要问问他们,哪几家从他们手里进墨,多半会有眉目。” 林云浦一边说,若茗一边细看,此时抬头道:“果然像爹爹说的,他家的墨跟咱家差别挺大的,我一定记得去问问。只是这些事情多半是人家地秘密,怕是不肯告诉外人吧?” 林云浦诡秘一笑,两根手指对搓道:“钱呀,钱能通神嘛!去了别找掌柜,瞅准了账房先生,封一个大红包过去,多半就告诉你了。” 若茗抿嘴笑道:“爹爹尽有这些鬼主意。” “这也是没办法地事,如今这世道人人见钱眼开,我若不从俗,怎么能办的了大事?你也不是拘泥固执地人,这些变通的法子,该用时便用,不要有什么顾虑,我们是生意人,不在乎那些虚名假礼。” “跟着爹爹多学几年,只怕我也要两只眼睛钻进钱眼里了。” 林云浦见女儿打趣自己,溺爱一笑:“做生意的,说到底都是为了赚钱糊口,顾不得那么多,只要心里清楚明白就好。茗儿,你若是个没主见的,爹也不会跟你说这些。”林云浦说着说着,忽然又感慨起来,“钱这一个字,坑害了多少人哪!” 若茗见他说了这么一大会儿话,又一直费神思虑,生怕他体力不支,赶紧道:“爹爹,我扶您回房去坐坐吧,有什么要交代嘱咐的进屋再说,这里风大,白吹坏了身子。” 林云浦一边点头,又道:“还没若到那个份上,哪里就要你搀扶起来!也没什么好说的,你跟着端儿去,我大可放心,那是个周全孩子,必定把你照顾的无微不至。你们别心急,慢慢查访,若实在没有头绪再回来与我们商量就行,不必虚耗在那里。” 若茗一一应下,心道:“这事情绝非一天两天可以解决的,原打算去长洲,经此一扰,一时半会儿肯定走不了,远游一事,只怕又成画饼了吧!” 二十七 查访Ⅰ 翌日一早启程赶往苏州,若茗带着豆丁,与端卿共乘一辆马车,一路上快马加鞭,将近日落时终于见到苏州城秀美的城墙。 此时天气虽未出伏,但已立秋,在逆旅安排了住处,看看日落后凉意渐渐沁上来,竟有些秋高气爽的意味了。 因是初次出门,若茗虽觉肩头责任重大,仍按耐不住兴奋之情,饭也顾不得吃,换了衣服便漫步街头,四处看来都觉新鲜。 当此之时,苏州可以说是江浙一带一等一的歌舞繁华之地。虽说与昆山都是江南景色,然而烟水之气更足,歌楼楚馆鳞次栉比,此时华灯初上,暮霭四合,越显得烟笼雾罩,如梦如幻。 端卿劝了几次先去吃饭,无奈若茗主仆两个都是少年心性,极爱玩耍,哪里还想得起肚子饿?只顾一步步走来,说笑玩耍个不够。 护城河连着一脉流水,绵延流向远处。若茗见那水清澈可爱,便沿水一径往前走去,渐离闹市,忽见流水两岸一带粉墙碧瓦,多是两三层的小楼独院,墙头露出修竹拂云,桃李茂盛,收拾的甚为灵秀,家家门前又挂着式样各异的红纱灯。^^君子堂^^ 豆丁奇道:“叶大公子,这里是什么地方呀?又不是过年过节,怎么每家门口都挂红灯?” 端卿略带尴尬一笑,低声道:“秦楼楚馆。” 豆丁不懂这文绉绉的说辞,若茗却知道是烟花女子的所在,暗暗称奇,往常以为这种地方肯定是花里胡哨,热闹的不成体统,原来竟是这么秀雅的所在,怪道听人说苏杭就连烟花女子也比别处的灵秀三分。 此时因是国丧,这些行院人家虽然不曾歇业,倒也不敢放肆拉客。不然早就大门洞开,花枝招展的姑娘一边几个站定,娇笑招人了。正因如此。若茗才得以在墙外饱看了一回,轻声笑道:“哥哥,原来这种地方也这么安静。” 端卿局促不安,连声道:“快些走吧,在这里流连徘徊。被人看见了,成何体统。” 若茗见他尴尬焦虑,又是笑又是有趣,低声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告诉我爹爹就行,左右我又没进去。站在门外头瞧瞧也不行吗?” 豆丁稀里糊涂,到底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此时撅着嘴拉扯若茗的袖子道:“你总是什么都不跟我说,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嘛!什么你知我知的,我就不是人了?看你们说说笑笑热闹,撇下我可怜巴巴地摸不着头脑。” “死丫头。你呀,小着呢,这事可告诉不得你。”若茗笑道。 “小姐你又欺负我!谁说我小?我明明只比你小两个月嘛!”“两个月也是小!”若茗一边与她玩笑,一边闪在一处敞开的院门外,偷眼向内瞧,又道,“哎呀哥哥。你看她们的院子收拾地好精致,那是什么花?我竟不认得。” 端卿见她如此胡闹,忍不住轻轻扯着她的衣袖,催促道:“快走,有什么好看的……” 话音未落,只见院内花荫中闪出一个道姑,轻盈走至跟前。朗声道:“两位在外议论了多时。敢是有什么见教吗?若不嫌下处鄙陋,请进来饮一杯茶。” 端卿顿时红了脸。做了一个揖,低声道:“不敢打扰,我们这就走,多谢姑娘美意。” 若茗正是跃跃欲试,见他婉拒,只得怏怏道:“他不肯去,我也不去了。” 道姑微微一笑,道:“刚才姑娘说不认识那丛花,那花乃是云南名品茶花,唤作眼儿媚,此地唯有我这院里有一株,很多人都不识得。姑娘若是喜欢,可以进来品赏一番。” 若茗见她说话俏丽有味,又极其大方,忍不住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虽然是道姑装束,却不是常见的灰色道袍,而是玉黑灰白四色丝缎拼的水田道装,拦腰一条白绫汗巾子,足下是灰丝缎地无忧履,一尘不染,手中又拿着一个玉柄麈尾,越逸绝俗。 端卿此时也在偷眼打量这道姑。只见她眼清如水,娥眉婉转,清清素素一张芙蓉面,虽未施半点脂粉,犹然唇红齿白,俏丽洒脱如绿波中一朵红莲。尤其奇异的是,虽然貌美如画,却并无俗艳之色,眉目中反倒隐隐透出一股英气,想是眼眸极为清亮有神的缘故。 他抬眼看看院门上悬着的匾额,见写着“邀云伴月”四个字,不像是青楼的口吻,但更不像道观的名字。一个道姑怎会在青楼附近出没?又是如此豪气大胆?他一时摸不清头脑,只得向若茗道:“天色不早了,你还没吃饭,改天再来拜访吧?” 那道姑闻言微微一笑:“两位若是有事,贫道不敢强留,请自便。” 若茗满心里想进去瞧瞧,却见端卿无心停留,只得顺着他的口气答道:“那我改日再来吧。未敢请教姐姐道号?” 道姑又是微微一笑:“罢了,今日既不得入门倾谈,想是缘分未到,他日若能重逢,贫道自然将姓名告知小姐。”说完轻轻盈盈走了回去,转瞬便消失在花影中间。 若茗只觉怅然若失,忍不住嗔怪道:“哥哥,你也太过小心了,这么样神仙似地一个姐姐,居然当面错过,真是没福啊。” 端卿见道姑说走便走,心内也有些懊悔,原来只说出门在外需处处谨慎,不好随便进陌生人的院子,何况又是在青楼附近,谁知她如此爽快,说走便走,看来根本无心引逗自己进门,都是自己多虑了。 只好笑了笑,对若茗道:“是我错了,扰了妹妹的雅兴。这样,我先请妹妹品尝苏州的小吃,权作赔罪,然后明天再陪妹妹来此拜访,可好?” 若茗抿嘴一笑:“不错,那我先谢过了!” 查访Ⅱ 第二天起床后,马不停蹄便到上次现盗版书的书肆去查访。此时掌柜不在,只有一个小伙计支应门面,一问三不知,两人无法,只得苦等,直到日上三竿才见穿着万字茧绸长袍的老板摇摇摆摆来了。 端卿当先做了一个揖,道:“吕老板幸会!在下等了多时,总算把你等来了。” 吕掌柜见他有几分面善,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迟疑着问:“敢问阁下是?” “昆山叶端卿,前日在这里曾经买过柜上的一本书,叫做《喻世明言》的。” 此言一出,吕掌柜立刻想了起来,顿时神情紧张,道:“你要还是来问这书从哪里来的,我无可奉告。”说着急急几步走进柜上,吆喝活计抹柜台,又是整理书本,再不理睬端卿。 端卿与若茗不肯泄气,跟着进来,四处打量书肆布局。迎眼便看见冒牌的《喻世明言》放在入口处的书架上,虽没有像昆山上新书的铺子一样拿大红横幅标出,但仍然十分显眼,足以招徕客人。 若茗低声道:“看这样子,虽然是偷来的锣儿敲不得,还是费了心思布置,准备大卖特卖呢。” 端卿点头道:“不错,前些日子咱们已经往太仓、常熟了一部分书,听说销的很好,月初的时候往苏州夜运了一两百本,想来这个吕掌柜正是想借着这个东风,好好地赚一笔。=君子堂=” “看来他必定知道这书来路不正,不然不会如此紧张。只是他也忒过大胆了,上次你已经问过,今天他还敢摆出来卖,难不成吃准了咱们那他没办法吗?” “或他没料想到咱们又来追问了吧。所谓无利不起早,必定这个做盗版的书坊给了他极低的折扣使他有利可图,所以才甘冒风险。鱼目混珠想捞一笔。” 他两个嘁嘁喳喳低声议论,那边吕掌柜越心虚,只得走过来道:“两位要是不买什么的话,是不是先到别处瞧瞧?敝店地方狭窄,也没什么好东西。没得耽误两位的功夫。” 若茗笑道:“谁说我们不买?掌柜的,把你们的新书都拿来给我们瞧瞧。” 吕掌柜虽百般不愿意,无奈上门都是客。只得亲自过来。将新来的书一一翻检给他们看:“喏,有新刊地《剪灯余话》,最近卖得不错。这是《两晋正统演义》,虽然贵了点,但是物有所值,你瞧瞧这纸张,这故事又长,闲来消遣最好啦。还有咱们苏州人写的传奇本子《白狐记》,讲的就是本朝的故事,现如今市面上说书的先儿都在传唱呢。两位要不要看看?要是喜欢看公案地,这本《包公断百家案》着实精彩,不但说书的,就连戏文里头都有演的,虽然不是新书,要是没看过,那买一本也是挺不错地……” 若茗打断他:“最近新出地话本、传奇什么的。你这里可有?” 吕掌柜砸吧砸吧嘴唇。又搬过一摞:“这你可问对人了,咱们南里人爱听昆剧。我这里就有几个昆剧本子,像时下流行的《琵琶记》、《香囊记》、《一捧雪》,我这里都有,还配有曲谱,最适合小姐这样地风雅人物了。” “话本就没有新出的吗?” 吕掌柜脸色一寒:“没有。” “那我怎么看见有昆山林家书坊刚刚刊行的《喻世明言》呢?” 吕掌柜再也按耐不住,厉声道:“要是买书就赶紧挑,要是来穷打听的,对不起,还请早些出门,我一概都不知道的。” 若茗顿时有些火了,端卿赶紧拦住,软软款款道:“你刚才推荐的我都各要一本,另外你这里还剩下的《喻世明言》,我也都要了。” 吕掌柜呆了一呆,低声问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若茗道:“想知道你这冒了别人名头的书是从哪里来地!” 吕掌柜避而不答,高声吩咐伙计:“把这几本书给客官包起来,一总结账。” 端卿见他此时仍然舍不得上门的买卖,可见是个极重钱财的人,赶忙道:“《喻世明言》我们也要,都给包上吧。” 吕掌柜明显地呆了一下,嘴里说着:“不行,那个不卖。”一双眼睛却恋恋不舍,只顾盯着书架上排列整齐的书,想是心里正自矛盾,百般纠结。 若茗经端卿这句话一提醒,顿时也明白该往何处努力,因笑道:“卖给谁不是卖?老板这里还有多少,我都要了,一文钱不会少你的。” 吕掌柜越踌躇起来,低声道:“我知道你们的来意,又何苦跟我为难?我是个做小买卖的,自然不是你们要找地人,你们要是要书我没二话,若是问别地就罢了。” 若茗与端卿相视一笑,道:“我们并无恶意,老板不用惊慌。这样,这些书先包起来算账,兄弟做个小东,请老板吃杯茶怎么样?” “这个不行,我店里这么忙,脱不开身。”吕掌柜干脆利落一口拒绝。 若茗想了想,又道:“那若是铺子里剩下的书,比如这本《两晋演义》我们全部拿下地话,能给多少折扣?” “这个书剩的不多,也就十来本了,你全要的话给你七五折好了。” “剩的多的话呢?” “哦,那就更便宜,你们还要什么?” 若茗想再问下去估计也不会有大的收获,便笑道:“先这些吧,如果有什么新书到了,我们再过来看好了。” 端卿会意,赶紧付了账,抱着一大摞书本走出去,笑道:“你是不是准备晚些时候再来?” “总是逃不过你的眼睛。”若茗笑道,“是啊,我看他虽然贪财,嘴巴倒是挺严,一时半会儿问不出所以然。不过他肯将剩下的书用七五折卖出,我猜最高也是六折进的货,嗯,有这个底线,到时候再以利诱之,不信他不松口。哥哥,我们先去那两家油墨供应商那里探探风声,有些眉目了再来找他吧。” “极好,不过我得先回去一趟。” “什么事?” 端卿拍了拍怀里的书:“难不成我要一路抱着吗?古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这话真是不错,金屋有没有且不提,这分量到也差不多少了!先回去把书放下,然后再出来继续查访吧!” 查访Ⅲ 思齐是一家大货栈,不单做油墨买卖,其他像纸张、端砚、徽墨、颜料等物,一概都是齐全的。若茗两个装作看货,在铺子里看够多时,瞅准账房上一个精干瘦小的山羊胡男人,见他出门抽烟,即刻便跟了过去,道:“劳驾问一声,您这里有上好的油烟墨吗?” “印书的还是自家用?”山羊胡打量着他们,漫不经心道。 “印书。” “有好几种,你们到里边让伙计拿出来给你们看看吧。” 端卿低声道:“请先生借一步说话。” 山羊胡打量了他一遍,见衣着光鲜,举手投足一派贵气,不像是市井俗人,但又不像是买卖行里的人,顿时有些疑惑起来,问道:“什么事?有话在这里说好了。” “在下初来苏州,又是刚刚接手采买等事,许多东西不太清楚,想请教老先生一些问题,不如到附近喝杯茶,容在下细问问,如何?” 山羊胡笑道:“我是账房上的,不管买卖进货这些事,您要是问哪种墨好什么的,我可答不上来,不然您到里头再问问别人?” 端卿心说,找的就是账房里的人,这些银钱来往,进货出货等事绝瞒不过账房,只有你们最清楚谁家用油墨印书。因笑道:“老先生是实在人,在下就直说了吧。因我什么都不懂,怕直接去问露了怯,被人瞧出来就不好讲价了,所以想单向您老人家请教请教,然后再去柜上细问。” 山羊胡磕磕烟袋,笑道:“你倒实在。好吧,转角处就有个茶棚,你要问什么咱们去那边说吧。” 三人来至茶房。要了茶饮坐下,山羊胡道:“这里没有旁人,公子有什么事尽管问吧?” 若茗对端卿递个眼色,先开口道:“老先生,其实我们家先是想用松烟墨。后来听说油烟墨更好,又听说苏杭一带就您家有这个,所以才找上门来。不知道是不是果真像他们说的。油烟墨更好些?” 山羊胡笑起来:“说了我不懂嘛,又来问。这中间的差别我当真不太清楚,只不过油烟墨的价钱要稍微贵那么一点。大约是更好些吧。” “那现在江浙用油烟墨的作坊多吗?” 山羊胡摇头道:“不多,不多,还没有用煤墨的多呢。不过人家都是大主顾,舍得花价钱,听说油墨这玩意儿在北边时兴,我估摸着这些作坊是不是往北边的书多些。” “哦,都有哪些书坊从您这里进油墨呢?”若茗话一出口,便现山羊胡的眼神立刻警觉起来。赶紧掩饰道,“其实我家本钱并不多大,要是人家都是大生意买卖,我们争不过就算了,还是松墨实惠些,往北边书成本也要高出不少呢。” 山羊胡道:“你们书坊地行情我就不大通了,你要是问我家的油墨价钱。呵呵。我虽然做不了主,不过你们进的货量大的话。我倒可以帮你们在东家面前讲讲价钱。” 端卿赶紧道谢,又摸出一封银子递上,道:“多谢老先生玉成。这点些微薄礼不成敬意,请先生收下,到时候进货谈价等事还望老先生帮忙美言几句。敢问先生贵姓大名?” 山羊胡倒也不客气,将银子塞进袖中,眨巴着眼睛道:“老头子姓赵,排行第五,柜上都叫我赵老五。你们单要油墨,还是纸张、模板都在我们这里定?听你们的口气似乎是刚开始做书坊生意,要是没有定好上家地话,我们思齐色色都是齐全的,你们要的多我在东家面前说话也方便些。” 若茗赶紧道:“进货这事还未放定,总要四处比比看看,赵先生帮我们留意着就是了。只是我想问问,这用油墨印书地,究竟有哪些作坊?苏州本地有没有?这些作坊您都熟吗?” 端卿见她心急,赶紧咳嗽一声,不想赵五已经嘿嘿一笑,道:“两位,早看出来你们心思不在进货上,是想打听人家书坊地事吧?得,您要是安着这份心,这银子我可不敢收,这都是柜上的机密,我可没胆子泄露出去。”说着摸出银子,掷给端卿,自己起身就要离开。 若茗大窘,还未来得及说话,端卿已经抢出去拦到赵五跟前,郑重行礼道:“赵老先生,是我们冒犯了,只是先生千万千万再多留一会儿,等我们把话说完。” 赵五笑道:“我生平最不喜欢拐弯抹角,你们有钱怎样?有些事不能说就是不能说。算了,你还有什么话?一说来听听。” 端卿赶忙取出随身带着的《喻世明言》,恭恭敬敬双手递上,道:“老先生可见过这本书?” 赵五笑道:“见过,昨日才看见,吴下冯梦龙地新本子,昆山林家书坊做的,翻了几页,倒是不错,眼下难得见到这么用心用力的好书了。” 若茗大喜,赶忙道:“不瞒老先生说,我正是林家书坊的人。” “早看出你没说真话,什么刚开始作书坊的活,听你说话的口气,一点不像生手。” 若茗微红了脸,讪讪道:“对不住,也是不得已,老先生莫怪。” 赵五呵呵一笑,问道:“什么事?说吧。” 端卿道:“是这样的,我们这书上市不到两个月,居然就在苏州现了盗刻本,您看,我手里拿的就是。我们翻来覆去找不到一点线索,后来现这盗刻地本子用的是油墨,这东西南边少有人用,也只思齐有货,所以便来打听打听,又怕柜上不肯实言,所以才出此下策。” 赵五惊异道:“居然有这等事?”赶紧接过来翻看,道,“果然是油墨印的。唉,你们一早干嘛不说清楚缘故呢?非要绕这弯弯道,我老五也不是不仗义的人,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咱们行里是最瞧不上了,你们一开始若是明说,我也不会跟你甩脸子走人呀!” 若茗红着脸道:“都是我年轻不懂事,老先生莫怪。” “不怪你,不怪!真是没天理的,人家花了大价钱请人写书,忙活张罗了那么久,他们倒请现成,白拿了人家东西自己赚钱!我最看不上这种人!这样,油墨我也不大懂,我帮你们去铺子找人瞧瞧,看看是不是我们家的墨,你们在这里等我回话!”说着袖了书便走。 端卿大喜,深深一躬道:“多谢老先生!” 若茗看着他地背影,叹道:“都是我错看了人,这样古道热肠,仗义助人地老人家,我怎么还想着给人送银子钱呢?真是门缝里瞧人!从今往后,我定要好生磨练这看人的功夫了!” 查访Ⅳ 赵五去了两三顿饭功夫,这才匆匆赶回来,摇头道:“不是我们思齐的墨,刚拿到后边找老成师傅看过了,必定不是思齐的。” 若茗大失所望,叹道:“这下子又断了线索了。” 端卿迟疑道:“是不是还有一家叫通达的也卖油墨?” 赵五道:“通达是有油墨,不过他们那里,恐怕就没我这么好说话了。这样,你们初来乍到,人也不熟,我在通达那边有一两个熟人,你们若信得过我的话就再等一两天,我帮你们问问。” 若茗大喜,连说:“多谢!多谢!” 端卿又道:“还有一点,我们怀疑这盗印的本子是用活字排的……” 赵五笑说:“我明白了,只要问通达那边有没有会做活字又用油墨的就行,对吧?” 端卿忙道:“就是这个意思,老先生真是机敏过人!” “呵呵,做生意的嘛,察言观色这点还是略知道些的。”赵五虽然谦逊,仍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我出来的时候也不短了,该回去了,你们两个后天再过来听消息吧。不过我也不敢打包票,万一探不出什么风声,两位别泄气就成,这些个干坏事讨人便宜的,老天爷早晚要给他们报应。” 两人连声道谢,恭恭敬敬送他回了思齐,这才转身又向吕掌柜的铺子走去,一路上说起赵五,分明是意外之喜,都是感激赞叹不已。 到吕掌柜的书肆时,并不见他的踪影,更奇的是早上还排在书架上的《喻世明言》也没了踪影,想来是吕掌柜怕再生变故,已经收起来了。 两人无法,只得在外苦等,日头将落时才见吕掌柜走来。老远见到他们。脸色一变,转身欲走,若茗已经上前拦住,笑道:“吕掌柜,何必走的这么匆忙呢?我们有笔生意想跟你谈谈。” 吕掌柜无奈,只说:“太晚了,我家中还有事,不陪了。”一边着急要走,又被端卿拦住,笑道:“老板也不忙在这一时。我等的确有笔买卖要跟你谈谈,不如一起吃个便饭细说?” 吕掌柜明知他们所为何事,百般推脱不开,只得道:“好吧,吃饭就吃饭,谈生意的话我便跟你们谈,说别的可不行。” 三人在酒楼坐下,若茗见吕掌柜早已心知肚明,索性开门见山道:“吕老板,不瞒你说。我们家才是这本《喻世明言》地真正主人,你铺子里卖地到底是什么想必你也很清楚,我知道你生意人不容易,我不想跟你为难。这样,你现在剩下伪书全部给我,我给你换成正品,从今后你只管光明正大叫卖,一分钱也不多收你的。这本书卖的如何你心里也有数,断不至于让你亏本,若是这些卖完了你还想要。我还可以照我们老主顾的折扣批给你,至少是个六折。不知你意下如何?” 端卿暗叫一声惭愧,没想到她竟有如此魄力,竟能如此果断!早知吕掌柜非以重利无法打动,他一直在琢磨是否要将伪书都买过来,是否合算,不想若茗非但将伪书全部收回。更答应以极低折扣长期供货。要知道《喻世明言》销路甚佳,在昆山除了最初一批外都是以七折、七三折甚至更高的价钱批给各家书店。若茗一口允诺给六折,基本分文不赚,如此重利,吕掌柜怎么能不动心? 果然见吕掌柜两眼冒火,舔了舔嘴唇,结结巴巴说:“小姐开的条件固然是极好,只是,只是……” “难道你不仅是售书,还与那做书的有更深的瓜葛,不好断了这条路?”若茗急急问道。 吕掌柜苦着脸笑了笑:“不不不,那倒没有。只不过这个上家与我合作多年,一向十分融洽,我怕,我怕今日因这一点薄利断了这条路,以后我的进货渠道也成问题啊。” 若茗明白他是要更多好处,果然人心不足,只是此时正需要他,只得劝诱道:“打开门来做生意,做谁的生意不是做?进哪家地书不是卖?只要本子畅销,折扣合适,管他上家是谁,总有利润可得。我家也不是贫民寒户,这《喻世明言》也不是但只一本,伪书上没有书单,我家的书都写的清清楚楚,除了这本,还有《醒世恒言》、《警世通言》,年内都可出来的,销量并不在这本之下。况且我家也不单做这些,昆山与苏州隔得不远,吕老板若瞧得起我们书坊,就请去看一看,有什么中意的书只管要,价钱都好说,断不让你吃亏。” 吕掌柜踌躇半晌,面上一时喜一时忧,看来颇为动心。端卿趁机又道:“吕老板,你也知道盗刻别人的书这项罪名,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关键看官府肯不肯插手过问。我们这本书虽然刚出来,然而在昆山是到官中备了案底的,昆山县令以及一概士绅都肯与我家来往,况且这书的作冯梦龙,在江浙一带名头也极其响亮,别人擅自翻刻了他的书,想必他也不会善罢甘休吧?即便是无锡、常熟那边的官府,我们也都送了书过去,都知道是我们家出地,此时我们若上告说有人盗印,想来都不会袖手旁观吧?其中的利害,你老也是清楚的。” 吕掌柜呆了一呆,嗫嚅道:“我只是个卖书的……” “知情不报,也脱不了干系吧。”若茗笑道,“何况你说地上家,既如此大胆公然盗印,定然不是好相与的,你就不怕他到时翻脸不认人,将责任都推到你身上,要你一人背黑锅?” 吕掌柜汗涔涔的,连声说:“断不至于,断不至于……” “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若真是情况关紧,难道他会替你出头?如今你把书给我们,私盐变官盐,以后都是自家人,即便告到官府我们也会替你遮掩,这样岂不两好?” 吕掌柜那里经得起这么“威逼利诱”,早已惶惑不堪,胡乱拿袖子擦把汗,苦着脸道:“我之前也不知道,要是知道我肯定不进这批货。现在我库房里还有将近七十本,都给你们吧,以后这事就与我没关系了。” 若茗与端卿相视一笑,一齐道:“多谢吕老板!” 吕掌柜端起茶碗,慌里慌张喝一口就要回去那书,若茗又道:“我还得问问你,你说的上家,到底是何方神圣?” 吕掌柜心慌意乱:“他是谁我也说不上来,每次都是他先找我,他手里书多,价钱又低,所以我稀里糊涂就进了货,从来没问过他的底细,听他口音应该是南里人,黑黑瘦瘦的,他的随从都叫他牛老爷。” 若茗大失所望,原以为能从他这里得到确切消息,没想到居然也不知情!看来只有等赵五那边地消息了。 二十八 头绪Ⅰ 待从吕掌柜处将书交割清楚,已是深夜。若茗与端卿责任所在,都没法安睡,便在院中散步闲谈。 端卿道:“看吕掌柜的情形,不像是说谎,这事也就奇了,合作多年,居然连对方姓甚名谁,从哪里来的都不知道。” 若茗蹙眉道:“所以说此事棘手。只是我觉得吕掌柜与他接触那么久,总会有些线索,可能一时还没想起来,不然我们明日再去问问?” “也只能如此了。若茗,要是查出来是哪家盗版,你准备怎么办?” 若茗愣了,想了半天摇头笑道:“瞧我,慌里慌张来追查这么久,竟然从未想过这点!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爹爹的主张吧。” 端卿道:“依我看,对方未必是无名小卒,若真要闹到官府,咱们未必能讨回公道。所以当务之急,总以早些截住伪书为重。等查到是谁人作怪,再想法子处置。” “听吕掌柜的意思,那个上家在苏州只与他的铺子有生意来往,不知道别的地方有没有?” “但凡做这种事的,必定不会大张旗鼓,但也不会只在一处买卖,苏州这里总共才给了一百多本,难道他大费周折盗出来的书只印了这么点不成?我猜他在外地肯定也有售,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 若茗焦急起来:“那怎么好?我们哪有精力一处一处跑着追查?” “别急,只要查到这人是谁,我们先去交涉,至于市面上的伪书,现一处是一处吧,漏网之鱼肯定是有的。^^君子堂^^” 若茗叹道:“我也帮着爹爹做了几年买卖了,从来没遇见过这种事。世上怎么有这样的人!” 端卿沉吟道:“跟吕掌柜谈过之后我一直在想,那个上家行踪如此诡异,多少有些不合常理。除非他专一做盗版买卖。” “我也想过,要是偶尔盗一两本,应该用不着这么小心谨慎。线索还在吕掌柜身上,他既说了合作这么多年,总不可能一点不知内情吧?我怀疑他也进过仿冒别人家的货,因为怕招惹麻烦,所以没有跟我们说实话。” 端卿点头道:“对,我也是这么说。所以明天还要好好问问他,多套出点线索来。唉,如今还是没什么头绪。我还担心即使找到那人,这事情仍然难以解决。” “为什么?” “盗版这事,怎么说呢,官府虽然有明文禁止,但却从未提过怎样责罚,即便我们找到那人,想把他治罪或让他赔偿什么都很难,尤其担心的是对方财大势大,那样连讨个公道都十分艰难。” 若茗到底未曾到外面历练。^^君子堂^^将信将疑问道:“既然官府禁止,总会替我们说话吧?难不成眼睁睁看着他们胡作非为?” “许多事不是有理就能行的通的。比如这个上家,如果他不是附近一带的商人,你要怎么打官司?难不成千里迢迢到他家那边守着?这功夫跟精力怎么搭地起?” “可以在昆山打官司嘛!” 端卿笑道:“他一来不是昆山人。二来这种事又不是作奸犯科或人命官司,官府不会放在眼里的,多半会把他交由原籍处置。他回了家就到了自己的地盘,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官司绝不好打。再,真要闹到官里,咱们即使占理也难免脱一层皮,如今什么事跟官府沾了边,就只有花银子的份儿。说不定最后一算比让他随便盗印损失还大。” 若茗几曾接触过官场上这些说不得的黑暗面?听来不免刺耳,踌躇道:“那该怎么办?难道我们就不能给自己讨回个公道?” “有些话我原本不想说,只是如今你家里都要你出头打点一切……怎么说呢,如今早已不是清平世界,所以你万事都要多留些心眼,不要硬碰硬。你一向耿直。但如今的世情,坏人未必得恶报,许多事私底下都有一套见不得光的勾当,就拿这次盗版这件事来说,明明对方财力实力都有,为什么不肯自己想法子赚钱,非要盗用别人的东西呢?一来是官府疏于管理。二来那人想必也有些来头。知道这种事情全在为官的决断,所以有恃无恐。若茗。你从小接触都是生意场上的人,尔虞我诈地事见的多了,可你要知道,官场其实如商场一般黑暗,非到万不得已,不要将希望寄托在为官身上。” 若茗蹙眉道:“这点我从未想过,以为只要找出盗版的人,其他问题都迎刃而解呢。以你的意思,最好不要惊动官府,私下里解决?” 端卿顿了一顿,道:“其实我也没有想好怎么办,如今走一步算一步吧。叔父的脾气十分率直,万一这事情查清楚却又办不了,难保他不上火动怒,若茗,你记得一定要劝他息怒,没得白气坏了身子。至于其他,慢慢托关系找门路,慢慢想办法,如今官府里没有过硬的靠山,许多事都只能忍一口气,也都是不得以之举,还是要自己想开些。” 若茗的印象中,端卿一向是为人端方的君子,不肯多说一句,多行一步,处处谨慎持重的。从未想过因为这么一件事,会引出他如此多地感慨,更未想到他这样的谦谦君子居然对官场的阴暗面如此了解,一时恍惚起来,只觉眼前的并非自己从小熟识地玩伴,而是一个成熟稳重的大人。 端卿见她不说话,以为是心有感慨,便也不再说,默默陪着她走了一程,忽然听见她笑说:“哥哥,怎么觉得你变了好多。” “哦?我并未觉得跟从前有什么不同啊。” “从小在我心中,你一直是最正直、最讲道理的人,没想到一年不见,”接下来的话不知该怎么说,踌躇了半日,方道,“我也不知道了,总之跟以前很不同,人情世故上更老练了。” 端卿苦笑道:“这也是不得已。有件事我一直未对人说过,去年在京城,我曾慕名拜访过左光斗大人,承他青眼相待,在他府里盘桓了几日。那几日,我每天见他深夜不眠,四更即起,为国事操劳奔波,然而又怎么样?在朝堂上孤掌难鸣,到家中只有几个门生相互慰藉,而那些尸位素餐,只求自足的,反而个个脑满肠肥,悠游闲适。从那时起,我才真正知道,如今的世界,若心里只有公理两字必定处处碰壁……但凡遇事,还是多往坏处打算好些。” 若茗不知该如何回答,叹道:“哥哥长成大人了呢。” “难道你还是小孩子?总有这么一天,忽然会现书本上没有的东西,领悟到世态炎凉。” “那我宁愿再糊涂几天吧。”若茗正说着,忽然想起一事,惊呼一声道:“糟糕,今天忘了去拜访那位道姑,忘记看茶花了!” 端卿忍不住笑了。看她平时一副成熟干练的模样,到底还是小孩心性,也好,有我在一日,外面的风雨就让她少受一日吧。 头绪Ⅱ 第二天到市面上走了半日,并未再现相同的盗印书,越印证了先前的推断,看来吕掌柜的上家在同一个地方,还真就只找一家书肆代卖。 将近中午时到吕掌柜铺中,吕掌柜正在店内照应,见他们来了,老远迎出来笑道:“两位今儿有空来转转?” 端卿道:“书的事,等我们回去后立刻派人给你运送过来,我写了张条子给你留着,也好是个凭证。” 吕掌柜嘴里说着“不用”,手里却赶紧接过,定睛一看,见写着“欠茂源书肆《喻世明言》七十二本整,近日补齐,立此为据。叶端卿”,顿时笑起来:“真不用这么麻烦,小老儿信得过两位。” 端卿道:“钱款往来,还是写清楚比较好,免得你悬 吕掌柜满心欢喜,贴肉将欠条收好,又让进屋奉茶,若茗道:“我还有一事想问问老板,望老板知无不言才好。” “尽管问,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上次你说的那个上家,在苏州是不是只给你一个人书?” “对,这是他头一回就给我讲好的。” “除了我们的书,别的仿冒书你以前见过吗?” 吕掌柜迟疑了一下,尴尬笑道:“这个,这个,你们不是外人,我就不瞒了,确实有过,但我没收。^^君子堂^^这回是头一次接下来。没想到就牵出这么一堆事。” 若茗明知他说地不是实话,也并不点破,只是笑道:“这就是不打不成交,不然怎么能和老板交上朋友呢?如此看来,你那个上家倒是惯做这种事,怪不得处处小心,连名字都不肯说。只是吕掌柜,你这样地实在人。千万要留神,他如此处心积虑,万一出了什么岔子,难保不往你头上推,千万别被他栽赃牵连了才好。” 吕掌柜听她夸这么说,乐滋滋答道:“哎哟,我确实是个老实人,要不苏州这么多铺子他怎么单单选中我呢?还不是老实人好骗,容易说话嘛!不过我也不傻。总是要留点后路的。” 端卿赶紧道:“是,凡事谨慎为妙,防人之心不可无。”又装作无心的样子对若茗道。“吕老板为人实在,头脑却是极聪敏的,不然生意怎么会做的这么有声有色?妹妹尽管放心,吕老板这么有经验的人,绝不会被那人骗的。” 吕掌柜呵呵地笑起来:“要说聪敏到谈不上,不过我也留了一手。有一回我看见他雇船,就给了船上的伙计几两银子,要他帮忙看这人去哪儿。回来说是往无锡去地,从太湖上走,下了船刚卸完东西就有人从城里来接,后来那伙计偷偷跟着瞧了瞧,见他们都进了无锡城里头一家铺子。有这个把柄在我手里,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 端卿心中暗叫一声好,又道:“话虽如此说。到底又要有所防备。有个凭证才好。” “我这里有他留下的一个图章……”吕掌柜说了半句,猛然意识到已经透露太多。赶紧打住,“其实也没什么,我从来没做过亏心事,怕他做什么!只有你们这事,是我一时行差,你们不追究,我老头儿感谢你们,从此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若茗笑道:“吕老板客气了,都是互相帮忙,我们也正在苏州物色合适的店铺帮着卖书,有你这样老成的人,我们无不放心的,还要多谢你呢!” 三人有闲话片刻,看看将近饭时,赶紧告辞,吕掌柜虚留了几句,亲自送出店外。 两人往客栈走着,一路议论道:“这个上家根底在无锡的可能性很大,只是不知道吕掌柜手里的图章是什么样,有没有明确的线索?” 端卿道:“我们初次跟吕老板打交道,他肯定不会和盘托出,慢慢来吧,等以后混得熟了再问,应该还能挖出些内幕来。” 若茗笑道:“你现在也狡猾了,刚才尽拿好话套着他往外说。” 端卿笑笑地看着她,道:“你难道不是?可见大多数人都是听见好话就飘飘然,不知觉把事情全吐露出来了,以后你要是夸我,我就要留心防备了。” 若茗扑哧一笑:“鬼话,你又不是外人,我套你的话干什么,也值得你防备地?真真好笑。” “万一呢?”端卿与她相处时总是心情愉悦,不禁大笑起来。 若茗假意嗔道:“哥哥真是的!人家实心实意待你,你却在心里防着我,今后再也不信你了!” 两人说说笑笑,不觉便到了客栈,因为今日无事,遂叫上豆丁到市集上捡些未见过的新鲜吃食饱餐了一顿,之后沿着护城河散步,意欲到前日那处赏茶花。 若茗一心一意与那个道姑结识,因此走地极快,想到不多时就可见到那道姑,心情十分轻快,孰料来之门前,“邀云伴月”的匾额依旧光鲜如昨,黑漆门扇却双扉紧闭,寂无人声。 三人在外站了多时,只盼有人出门搭话,不想唯有左右的行院人家不时有穿红这绿的姑娘嬉笑着探头来看,这两扇门却始终未曾打开。 到最后若茗沉不住气,大着胆子上前,扣住门上双环敲了几下,高声叫道:“有人在吗?” 半日方听见步声细碎来至门前,吱呀一声开了门,一个容长脸面,细眉星目,缁衣布帽的尼姑现身门内,轻声道:“几位有什么事吗?” 若茗一愣,怎么又成了尼姑?只得硬着头皮道:“我们前日经过贵宝地,一位着道装的姐姐邀我们进来赏花,所以今日冒昧打扰。” 尼姑恍然点头道:“哦,原来是松云妹妹的客人。只是不巧,她一早已经走了。” “走了?” “对,松云妹妹只是途经苏州,暂时在此停留,今日一早就乘船走了。” 三人均是大失所望,又有几分疑惑好奇,端卿便道:“如此就不多扰了,多谢师太告知。” “不妨事,等松云再来时你们再会吧,阿弥陀佛。”尼姑说着关了门,听听走远了。 三人兴味索然走在归途,均是迷惑不解,怎么烟花地里又是道姑,又是尼姑?互相称呼又是姐姐妹妹?这个叫松云的,一大早去了哪里,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呢? 头绪Ⅲ 第三日一早便去思齐找赵五,又怕太早了显得如同讨债一番,便在附近的茶棚里逗留了一会儿,这才往铺面走去。老远就见赵五在门前左顾右盼,一见他们便小跑着过来,道:“怎么这会子才来?我等了好久了。” 端卿笑道:“太早怕扰了您老人家。” “不碍事,我昨天就想找你们,又不知你们住在哪儿,只好苦等。通达的朋友帮我看了,说有六成可能这墨是他们的,但也说不准。=君子堂=” 若茗略有些失望,轻声问道:“如此说来这事还得再去别处查访?” 赵五道:“是这样的,我们思齐的货,都是兑好的墨汁,里头掺了我们自己做的油跟香料,所以我们活计闻闻看看就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货。可是通达卖的是整块墨,买家回去了自己现调制,方子都不一样,他们也不好辨认,只说成色有些相仿,有六成可能是通达出去的货。” 端卿忙道:“多劳先生费心。既这样,我们再从别的途径查查吧。” 赵五道:“我觉得差不离,只要这盗版的人在苏州附近,就离不了我们两家的货,不是我们思齐的,就是他们通达的。我还特地问了,通达的货在吴县、常熟、无锡三处销的最多,这三处的大作坊也不少,你们就往这几处下功夫,大约是个路子。” 若茗心中一动,又是无锡?看来这地方倒要加意探查。=君子堂= 端卿所想与她相同,见赵五热心豪爽,心内十分感激,深深一揖谢道:“多谢五哥!萍水相逢承您如此帮忙,真不知该如何说才好了。” 赵五慌忙扶住他。笑道:“客气什么,你既然叫我一声哥哥,我就认你这个兄弟,既是好兄弟,又谢来谢去做什么!以后你们再到苏州,记得来看看老哥就好。” 若茗知道赵五不是贪图小利之人,只是承他如此多情,怎好一点儿表示也无?思忖了一会儿,悄声对端卿道:“上次你来买纸张。最后可放定了没有?” “已经定下了。还未付账。”端卿猜到她是想从思齐买纸。悄声道,“那家是你爹爹的老客户,断不可反悔的。” “我知道。只是你定下的是加印的纸张,咱们跟着还有两部书,纸张肯定还是要买的,依我看就在思齐定下了,也算是一点心意,谢谢老哥哥。不但纸张,就连颜料等物,也可以从这里订地。” 行里的规矩。谁人谈成的生意,老板定然要抽一部分利润给他,端卿也正在盘算如何报答赵五的恩情,见她已经筹划妥当,便道:“极好,就怕他不肯应承。” 若茗想想,道:“五哥。承你帮这么大的忙,我们感激不尽,只是还有一件事要求您,我都不好意思再麻烦了。^^君子堂^^” 赵五连忙道:“有事尽管说,别跟我客气。” “我们这次来,除了查这件事意外,还要采办些纸张。只是苏州这边几家货栈都去了。却一直未曾谈妥,不知五哥这边行情怎样。存货多不多?若是都合适,我们就想劳烦五哥在思齐给我们定一批纸张,要的比较急,大概半个月内就得送到昆山。^^君子堂^^” “纸张没问题,思齐是苏州最大的货栈,存货应该够的。价钱我找找那边的头儿,给你们优惠些,总不会让你们吃亏。”赵五说着说着,忽然警觉起来,“你们该不会是变着法子想给我塞钱吧?那就算了!我拿你们当朋友,真心实意帮忙,你们要是跟我客气,我可没脸再跟你们来往了!” 端卿与若茗相视一笑,一齐说:“五哥想到哪里去了!不瞒您说,《喻世明言》之后还有两部书要印,印量又大,我们惯常进货地那家供不上,我们为这事着急了不是一天两天了!五哥就帮我们这个忙吧!” 赵五将信将疑:“当真?” “千真万确。^^君子堂^^前一次我就是来这里采办纸张地,不但苏州,连太仓我都去过,还是没有凑齐,五哥要是不肯帮我们,我们只好再去别地地方跑跑看了。^^君子堂^^” 赵五连忙道:“要是你们真有困难,我肯定要帮的。这样,我带你们去找管纸扎的,要什么成色的货,要多少,什么时候货,你们好好谈,我不管这事,也不大懂,拼着老脸帮你们说说价钱就行。” 此话正中若茗下怀,笑道:“那就真是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了,多谢五哥!” 赵五果然带了他们去里头找了管事的人,将诸事一一谈妥,价钱也十分公道。^^君子堂^^若茗随身带有银票,便先压了头款,约定等货送到昆山后将尾款全部结清。 又邀赵五吃饭时,赵五推辞铺子里忙乱,死活不肯出去,只得罢了。两人依依不舍告辞,一路上感念赞叹不止。 下午又在城中走了一遍,仍未见到盗版书,这才放心深信,那人在一处只找了一家销售商人。只是如此一来,对方的势力却比想象中更又强大几分,即便他只翻印了两千本,一城之内给一百本,却又得多少地方的书肆与他往来,这又是多大的一份势力! 将晚时收拾了行装,预备翌日一早启程返昆。闲谈时说起此行的收获,端卿道:“这趟出来,让妹妹受累了,原该是我一人来处理,连累你奔波几天。” “哥哥太见外了,原本就是两家地事,我怎么能袖手旁观?何况诸事都推给你,将来你去做大事了,我又该找谁?” “做大事?我能做什么大事,你这是取笑我了。” 若茗歪着脑袋笑道:“哥哥雄才大略的,难道在书坊混一辈子?自然等朝廷清肃了便要为官做宰,替百姓主持公道呢。” 端卿不由得也笑了:“果然是取笑我,我早将功名之心淡了。”看看时辰不早,便道,“妹妹早些歇着吧,明日一早我来叫你。” 若茗送至门口,忽见端卿回过身来,迟疑着问道:“这趟一起出来,我没让你讨厌吧?” 若茗诧异道:“这是怎么说!”忍不住扑哧一笑,“倒叫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端卿微有些脸红,讪讪道:“哦,那我回去了。”紧走几步,直到她看不见的所在,才觉得一颗心扑通扑通使劲跳了起来。 二十九 风波Ⅰ 若茗回去后见到父亲,虽然清减不少,精神却比先时好了许多,原来闵柔的症候已经请大夫确诊,果然是喜脉,这一喜非同小可,林云浦登时将先前的郁闷一扫而光,一心一意做起抱儿子的美梦来。 若茗将苏州的情况一一回禀,林云浦对赵五十分有兴趣,连夸若茗这朋友交的不错,又道:“如此说来,无锡那里倒是大有文章,不然你去问问余天锡,让他帮忙打听打听?” 若茗回来的路上就想好了一套说辞,此时趁机道:“老托人家帮忙也不好,何况书坊里的详细情形他也不大了解呀。=君子堂=我看不如我自己去一趟,左右端卿哥哥也是要去的,有人陪着岂不两便?” 林云浦笑道:“好你个鬼丫头,借机就要出去游荡,这可是公事,一点马虎不得,我看你就算了,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比较好,那边实在不行就我去吧。” “每次都说我眼界不广,每次又都不让人家出门!”若茗拉着父亲的袖子撒娇,“爹爹,人家从小到大就没出过门,什么事都是道听途说的,就算女儿生的千伶百俐,没见过市面到底也上不得台面啊!万一哪天要我出去谈生意,我连东南西北都摸不着,岂不是给你老人家丢脸了?” 林云浦笑道:“咱家还有你爹操心呢,不用你到处奔走,至不济还有端儿呢,你安心在家照看就行了。^^君子堂^^” “端卿哥哥又不是咱家的人,你也不能老央着人家给咱们办事呀!” “谁说不是咱家的人?”林云浦一高兴,差点将事情吐露,想想究竟不妥,遂改口道。“你叶伯伯的儿子跟我儿子是一样的,何况咱两家现在也是搭档嘛!” “也不止要去无锡呀,附近的州县像太仓、吴江、常熟、望亭都得去查查,我觉得那边也会有卖盗版书地地方,说不定能得到确切消息呢!这些地方总不能也让余天锡帮忙去走动吧?爹爹,你就依了女儿吧,我们这么多人一起走,又安全又热闹,还能把正经事办了。^^君子堂^^哪点不好?非要巴巴地把我一个人关在家里。闷也闷死了。” 林云浦心情不坏。因笑道:“你哪里是去干正事?分明是想出去玩,好吧,等我想想,跟你娘商量一下再说吧。” 若茗听他如此说,便知有五六分把握,喜滋滋说了句:“多谢爹爹!”欢快的便如一只小鹿,一步三跳蹦了出去。^^君子堂^^ 此时叶水心已经看完了全本的《醒世恒言》,派人送至林家,林云浦闲来已翻过大半,他因盘算着打若茗去无锡。着急将诸事在若茗走之前打点妥当,因此这几日若茗比平时又忙上十分,一边检点《喻世明言》加印的事,一边又要吩咐《醒世恒言》雕版开印,所幸有了前一本书的经验,第二本轻车熟路,倒也还称得上顺利。 这天思齐的纸运到。若茗清点了数目,将尾款付清,又命人带思齐押车的师傅去吃酒,林云浦走来道:“我已经把开始说好的酬劳给冯梦龙了,此外还添了不少,这笔买卖咱们书坊赚了,也不能让写字的白辛苦一场。”又道。“我看他地样子。十分着急要回去,行李都打点整齐了。刚问了他,说是《警世通言》要再等三四个月才能得,这段时间要弄一个什么《情史》地小说集子。^^君子堂^^” “哎呀,早听他说了,一忙起来就忘了告诉你了。我觉得咱们大可以连《情史》都定下来,冯先生地文字我是极信得过的,必定大卖。” “我也这么想,只不过听他的口气,现下还不准备将这书交给谁做。我想是不是他打算自己掏钱刊印?你叶伯伯倒是无可无不可,说给谁做都行,我的意思最好还是他写咱们刊印,两下都省力气,亦且都有盈余。这话我不好明说,你们更熟些,这次出去在路上敲敲边鼓,最好能定下来。” 若茗点头道:“我也赞成爹的主意。冯先生虽写的好,刊刻、售、联络这些事从来没做过,乍一上手生涩得很,难免走弯路浪费精力。好吧,我们一路上多谈谈,他最明白不过的,肯定知道怎样合适。” 正在商议之时,忽听回报说余天锡来访,林云浦笑道:“肯定是找你说出去的事,我就不见了,你跟他说吧。=君子堂=” 若茗迎出去,果然天锡见了她便压低声音问道:“你那事怎么样了?叶兄真不够意思,一点忙都不帮的,要不然我跟冯兄再有说游说?” 若茗笑道:“虽不敢说十分有谱,但也有七八分把握了,我爹爹虽未放定,却已经松了口,多谢余凶挂念。” “如此大妙!”天锡拍手道,“我家里又来信催呢,再不回去就说不过去了,捡个好日子赶紧上路吧!” “这么急吗?”若茗想起自己犹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有些踌躇,“我大约不能直接过去,书坊有些事还需要到附近的州县像太仓、常熟这些地方走一遭,若是余兄着急,不如你和冯先生先走?” “你们家在这些地方也有买卖吗?好吧,大不了我陪你走一趟,总不能把你撇下吧。=君子堂=”天锡想想又说,“你可真是个大忙人,昆山这一摊事忙不够,好容易出趟门还是这么满打满算地一箩筐事情吗?” 若茗想到查访盗版的事还要请他帮忙,索性直说:“要不是书坊有事,我还未必出得去呢!是这样的,冯先生这本书,不知被哪里的无良书商翻印了,如今正在附近的州县卖呢,我前些天去苏州就是为了这事,亏得还得冯先生的老家,居然先有了伪书,然后才见到真品。” 天锡诧异道:“有这等事?真真匪夷所思!冯兄还不知道吧,知道了肯定要气坏了!可查到什么头绪没有?” “正是没有头绪,所以我爹才答应我出门再查。如今看来那做伪书的一处只联络一家书肆代卖,苏州那家已经安置妥当了,接下来就看望亭等地地情况了。” “无锡那里就交给我,必定还你一个公道!”天锡自告奋勇。 “正为了这事要求你呢,”若茗笑道,“我们从苏州那边得了一个线索,做伪书的极可能在无锡有落脚点,这次去希望叶兄帮忙彻查一番,找到那人才好。” “没问题,都在我身上!”天锡一口应承下来。 注:长洲隶属苏州府,故而说苏州是冯梦龙的老家。 风波Ⅱ 黄杏娘得知女儿远行,虽有些不大情愿,然而听说有端卿陪着,又觉得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所以并未提出什么异议,反倒主动帮着收拾行装,又命豆丁跟着出去,一路照顾饮食起居,绣元虽满心想出门,也只得徒自羡慕罢了。 书坊诸事料理已毕,这日若茗将账目等与账房上交割清楚,回家后正欲向父亲禀报,却到处找不到人,后来直到黄杏娘门口才听见林云浦的声音,正要进去,忽听见林云浦道:“凌琴默的事,我都跟老叶说了,他虽然没利索答应,看样子也有些活动,你先收拾预备下住处,等人来了也不至于慌张。^^君子堂^^” 若茗乍然听见琴默二字,瞬时想起之前画像的事,不由得停住脚步,站在窗下侧耳倾听。只听见母亲道:“我总觉得不太妥当……你还没跟人家姑娘说好吧?” “她那脾气倔的要命,一时半会儿说不好,我也不想去碰这个钉子,就让老叶跟她说。” 黄杏娘沉默半日,方道:“叶家那里,未必见得答应吧,何况那姑娘自己也不愿意。^^君子堂^^做什么非要把人弄到咱家来呢?” 若茗只觉得心内一凉,怎么,要把琴默弄到家里来?难不成爹爹又想娶亲,娶琴默? 跟着听见林云浦不耐烦道:“跟你说了什么你只管办就完了,那姑娘答不答应自有**心,又不让你去说合,你左一个不妥当右一个不好办尽支吾什么!” 黄杏娘声音虽低,却透着不满:“你跟她非亲非故,做什么非要把人弄到自己家里?何况她现在跟着叶老爷学艺,你又教不了她。^^君子堂^^总不能让叶老爷天天往咱家跑吧?还是让人家姑娘天天往叶家跑?” “你怎么知道我跟她非亲非故?说不定我俩的渊源比你们还深的多呢!你别再说了,赶紧把屋子收拾出来,我去找老叶活动活动,总之要把人带到咱家住。” “人家一个年轻姑娘,怎么好糊里糊涂住到咱家?” “你到底办不办?什么叫糊里糊涂?万一我高兴起来,娶了她也说不定!” 黄杏娘未曾做声,若茗却再也听不下去了,快步冲进屋子,恨道:“爹爹。^^君子堂^^怎么又对娘说这些混账话!” 黄杏娘当先反应过来。吓得赶紧捂住她的嘴。斥道:“你胡说什么!哪有在你爹跟前大呼小叫的,赶紧回你房里吧。” 林云浦见是她,顿了一顿,道:“你出去,我跟你娘说话,你小孩子别瞎掺和。” 若茗挣脱母亲的阻拦,急急道:“爹爹,左一个姨娘右一个姨娘地,你难道就不厌烦?天天在人前头说是为了后嗣,如今三姨娘也有喜了。怎么又想起娶妾,而且是琴默?她才多大年纪,跟我差不多少吧?爹爹,你这样子,让我怎么尊敬你,爱戴你?” “茗儿!你赶紧出去!”黄杏娘吓坏了,也顾不上捂她的嘴。连推带搡,只想赶紧把这个惹祸的小东西送走。 林云浦瞪着眼睛怒视了她半日,方一字一顿道:“我懒得跟你说!你又知道什么,就敢在这里瞎嚼蛆,谁家的闺女像你这么泼皮放肆!” “又有谁家的爹爹像你一样一味渔色!琴默好端端一个女孩儿,你怎么就盯上她了,难道因为她长得像五姨娘……” 若茗一语未了。=君子堂=“啪”一声。脸上已重重着了一巴掌,林云浦吼道:“你居然敢这样说我!混账!混账!” 黄杏娘只觉眼前一黑。赶紧扑在两人中间,凄声道:“老爷,你就消消气,原谅茗儿年纪轻不懂事吧!” 若茗从小到大从未挨过父母一指头,林云浦刚才那一下又急又重,登时觉得脸上火辣辣起来,心里瞬时凉了半截,哽咽道:“爹爹,你打我,你为了这种事打我!” 林云浦刚刚也是怒火冲了卤门,一巴掌拍出去顿时清醒不少,见若茗白皙的脸上几个鼓鼓的指头印,立时后悔起来,只想拉她过来好好抚慰,却见她气愤愤站着,一点儿没有服软的意思,不觉又恼怒起来,遂说道:“怎么,你不服?你也是从小念过书的,你见谁家地儿子女儿敢对爹爹说出这种大逆不道地话来!” 若茗恨道:“不错,我念过书,我也从未见过谁家地老子娘要娶跟女儿一般大的姨娘!” “你……”林云浦气得浑身抖,半响方嘶哑着声音道,“谁说我要娶她?你听谁说过??你自己瞎猜,倒给我扣上一顶好色的帽子,你真真是我的好女儿啊!” “我瞎猜?我方才明明听见你说要娶琴默!” “茗儿!”黄杏娘赶紧将她搂住,柔声道,“委实是你听错了,你爹爹只说那姓凌的姑娘身世可怜,想把她接到咱家来住,并没有别的意思,茗儿,你快给你爹爹陪个不是,让他消消气,你看你把他气成什么样了。=君子堂=^^君子堂^^^^君子堂^^” 若茗此时先入为主,哪里肯相信母亲的解释,只当她迫于父亲压力,替他粉饰,因又道:“你们不用哄我,我都知道,打前些日子我看见爹拿着琴默的画像我就该猜到了!可笑我那时候还真以为那是爹的故人,没想到你居然又动了娶妾的念头!你让三姨怎么想,你让娘怎么想?可怜她一辈子辛苦,还要年年替你张罗娶妾,迎进来一个又一个新人,自己孤苦伶仃,夜夜独守空房!” 黄杏娘根本不知道画像地事,听若茗一说,惊诧不已,顿时也疑心起来,照林云浦的脾气,娶妾并不是意外之事,难道他早看中了琴默,故意托辞,要先将人弄过来不成? 其实林云浦心内绝无娶妾之意,寻思着接琴默到家,无非是想从她口中问出凌茗下落而已,谁想到因为一句娶她的戏言,竟闹出这等误会,眼见越描越黑,恨得咬牙,厉声道:“林若茗,你越来越放肆大胆了!且不说我怎么想你不知道,便是我果真那么想,也轮不到你管,你也管不着!黄杏娘,你好好给我教训教训你的乖女儿,别忘了不多久就是要嫁人的人了,别让她出去给我丢人现眼!”说完,一脚踢翻凳子,气愤愤走了。^^君子堂^^ 林云浦走出许久,娘儿俩依旧无语相望。若茗先时觉得脸颊生疼,忍不住有些眼泪丝丝,到后来忽觉父亲如此心硬,激起了一腔不平,反倒不觉伤心。黄杏娘则刚好相反,原本未想过丈夫再次娶妾的可能,经女儿一提,倒越觉得可疑,不觉伤心垂泪。 又过了许久,李才家的怯怯掀开帘子一角,偷望了一眼赶紧又退出去。黄杏娘赶紧抹去眼泪,勉强笑道:“茗儿,你快去给你爹爹陪个不是,你果真冤枉他了,他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信!他这念头动了不是一两天,我只恨他为何如此心硬,丝毫不念夫妻情分,尽要你受委屈!” “别说了,你误会你爹了,他只是可怜那姓凌地女孩子,想接她到家好生过日子。快去给你爹爹陪个不是,别让他把身子气坏了。” 若茗摇头道:“我不去。娘,你别伤心,有我在呢,我决不让你受委屈。” 黄杏娘含泪带笑望着她:“傻孩子,娘好好的受什么委屈呢?你别瞎说了,快回去洗把脸,看你那狠心的爹,下手这么重……” 风波Ⅲ 若茗自那日与父亲闹翻之后,几日来总未开口说话。林云浦也恼她冤枉自己,又气她不肯服软,遂也冷冷不一言。这几日林家气氛如同冰窖,父女俩相见浑如未见,就连爱玩笑如乔莺儿也不敢在他们跟前多说一句。 只是看看便到了若茗约好出行的日子,两人心内都犹豫起来,难道便要这样一别许久吗? 临行前一晚,若茗左思右想,终于决定向父亲认错,谁知来到书房,却未见到林云浦,等了又等,直到晚饭时节,仍未见他进门,只得怏怏去了。=君子堂= 只说吃饭时便能见到,谁料饭桌上也不见人,问了才知今夜有应酬,出门去了。黄杏娘低声道:“下午你爹在你房里等了半个时辰,意欲跟你说说话,也不知道你跑哪儿去了?” 若茗苦笑道:“果然是两岔,我在他书房等他呢。” 翌日一早,几个年轻人在码头会齐,天锡等人出惯了门,简简单单几个包袱,带着书童就走,叶林两家却都是父母亲自送至水边,叮咛嘱咐,生恐路上有一丁点儿闪失。 若茗见到父亲,心内百般舍不得离去,红着眼圈道:“爹爹,那天是我错了,太过放肆,爹爹别往心里去,原谅女儿吧。” 林云浦也红了眼圈,低声道:“傻孩子,爹哪里会怪你?我一直后悔不该打了你,都是爹脾气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爹爹说的是哪里话?做父母的教训子女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平时太过任性了,动不动便招惹爹爹生气,以后我一定改过,再不让爹爹生气。^^君子堂^^” 林云浦摸着她的头,长叹一声道:“好孩子,你有这份心就够了。”又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放心。不管你三姨生的是男是女,爹最疼爱的都是你,你娘那里,爹也会好生对待,绝不让她委屈难做。” 若茗一下便掉下泪来,勉强笑道:“爹说的是什么话?让女儿何以自处呢?难道女儿就是那样小心眼。见不得家里人好吗?” “好孩子,我知道你一向最为家里考虑了。过去爹总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贪念不足,这几日你总不理我,爹心里别提多难受了,这才明白无论咱家有多少孩子,始终还是你最懂事。我最疼地,始终都是你。茗儿,爹都想通了,今天告诉你一句准话,无论你三姨生地是男是女,爹都不再娶了,命里有时终须有,我就不信老天要我林家绝后!” 若茗再没想到父亲说出这种话,倒像是特地对自己做一个保证。^^君子堂^^又是感恩,又是为难,柔声道:“爹爹,都是女儿素日任性,让你为难。其实爹地事爹做主就行,我根本不该插手……” “唉,这些就别说了。我也想明白了。你说的对,这么大岁数了。放着身子不保养,还打那份主意做什么!况且你娘这些年一心一意为咱家操劳,我非但不能体贴,反倒一直冷落她,真是糊涂啊。=君子堂=茗儿,你只管放心出去,书坊里有我照应,你娘那里也有我呢。” 若茗含泪点头,又听他说:“你头一回出门,又一去那么久,你娘在家肯定挂念,闲时多捎几封信回来,别让我们担心,行吗?” 若茗含泪道:“都听爹的。” 天锡临风站在不远处观景,影影绰绰听见若茗父女对话,开始只道是寻常临别叮嘱,后来又听见说什么娶妻生子的,心里好奇起来:怎么这家做爹的跟女儿说这些? 看看将要出,若茗低着头,一边拭泪一边上了船。^^君子堂^^天锡凑过来,笑道:“舍不得家里吗?快别伤心了,很快就回来了。” 若茗勉强笑道:“我知道,只是从来没出过门,一时有些舍不得。” “我头一回出门是到北边念书,那时候才十四岁,别提多难受了!在门口足足赖了一个时辰不肯走,最后我爹生气了,拍了我一巴掌,我就气呼呼地上路了,”端卿笑道,“现在想来,多亏那一巴掌把我撵走了,不然一辈子守在家里,能有什么出息!” “我们这里乡下有句俗话,说男儿放养,大约就是这个道理。” “正是这么说!”天锡笑呵呵道,“你也不要讲什么男人女人的分别,在我看来,你比许多男人都能干,早该出门闯荡一番,开阔眼界,那时才另有一番大作为呢!” 若茗低头笑了笑,道:“真不知你说地是真是假。我有那么能干吗?乡下丫头,略识得几个字,知道一些生意上的琐碎事罢了,这一辈子大约也就是在这方寸大小的地方消磨到底,比不得你们,能有出什么大作为呢!” 天锡听她说的丧气,诧异道:“从来没见过你这样颓丧,是怎么了?女子又怎样,怎么不能有大作为?即便是书坊这点事,若是全世上的人都买你家的书,读你家的书,难道不算一桩大大地成就?难道就不算是大有作为?眼下不说别的,就拿我来说,真要把你家那些事给我,我就傻眼了,一些也不会。^^君子堂^^就算是叶兄那样的才识,也不过跟你持平,可见你有多厉害!快别丧气了,打起精神,一路上有许多好风景、许多有趣的事等着你呢!” 若茗见他兴致如此之高,不觉也被感染,稍稍淡了离别的伤感,笑道:“跟你说话,总让人觉得世间无不可为之事,若人人都像你这样鼓舞振奋,又该是如何一番景象呢?” 说话时船已离岸,远远见林家夫妇不住摆手送别,天锡笑道:“伯父伯母看来是非到看不见不肯回去了。我们家就不一样了,每次我说出门,拿起包袱就走,我娘顶多吩咐一声路上当心,有时候连送都不带的。” “也是你行事稳妥,家里人放心的缘故。” 天锡拍手笑道:“哪里是这个缘故!只因我父亲眼里,男人只有在外闯荡才算有作为,我娘耳濡目染这么多年,早将他的话奉为金科玉律,巴不得我天天在外头才显得有能耐呢!我爹既这么说我,自己也身体力行,为官时不带家眷,辞官后四处游学,我家就我一个孩子,我在家时还有人陪我娘说说笑笑,我出了门她只在家养草种花,亏她耐得住寂寞!” 正说时端卿走过来道:“你们说什么这么高兴?若茗,坐船还习惯吧?” 若茗含笑答道:“还好。” 冯梦龙笑呵呵道:“他们年轻人凑在一起偏有那么多话说,把我晾在一边多时了,叶兄弟,咱俩一拨儿,让他俩自说自笑去吧,咱们也不理他们。” 端卿笑着点头,见他两个犹自说的热闹,于是在旁静静听着。水面上微风吹来,看看轻舟已穿过几许港汊。 三十 太仓Ⅰ 一行人先到太仓,离船上岸,意欲在书市上走动一遍,如果没现盗印书,再走水路到吴江查访。 此时虽已出了梅雨季节,然而太仓的天气,一年中有半年时间汪在雨里,幸好都是蒙蒙细雨,非但不添麻烦,反而另有几分情趣。 端卿谨慎心细,眼看若茗和豆丁只顾欢喜着出舱,一件避雨的器具都没拿,慌忙从行囊中掏出一把油竹伞,快步上前,只要递过,却见天锡也奔出来,笑向若茗道:“我最喜欢这种天气了,说是下雨,却又若有若无,走的久了肩上沁凉一片,颇有些水墨山水的感觉。^^君子堂^^” 若茗回头笑道:“亏你怎么想的出来,打湿了衣服也能说成是水墨山水!不过我也喜欢这种牛毛细雨,即便下足一天也不见地面上泥泞,唯觉花草树木都在雾中,比天气晴朗时又是一种滋味。” “这话听来真让我有他乡遇故知的欣喜。”天锡笑道,“既然你也这么说,咱们就别找伞了,一起漫步雨中如何?” “好啊!”若茗应声答道。=君子堂= 端卿怔了一下,手里的伞便没有递出去,一言不跟在他们身后。 豆丁忍不住道:“小姐,你们都说下雨好,那都是因为你们不干粗活,平时不往泥地里走的缘故呢!像我们这些天天忙来忙去的人,最讨厌的就是下雨,好端端一双新鞋,没多会儿功夫就脏透了!” 天锡笑道:“你这小梅香说话还真大胆爽利。罢罢,被她这么一批,咱们都成了纨膏粱了。” 若茗抿嘴一笑:“我这丫头别的能耐没见着。嘴尖最快是出了名的,你要尽信她的可有你受的。” 豆丁不服气,撅嘴道:“人家说地是实话嘛,你们又笑我!” 说是查访。然而此时一帮意气相投的朋友聚在一起。又是初到他乡。哪里有心思办正经事?倒先把城镇逛了一遍,虽说在雨里,但街上往来的人依旧络绎不绝,遍地是叫卖新鲜鱼虾的小贩,披着棕灰色蓑衣蹲在青石上,逢人便喊,在小城镇中也算是热闹了。 若茗觉得新鲜,笑向端卿道:“咱家那边很少见这么沿街叫卖鱼虾地呢。” 豆丁抢着说:“小姐你你没出去买过菜,怎么知道在哪儿买这些东西呢?集上当然没有啦,在集上卖要交税钱地。我跟厨房地刘妈去过一回,都在河沿子上蹲着叫卖呢!” “瞧把你伶俐的,还有什么你不知道?” 豆丁眨巴眨巴眼睛:“反正这些事我都知道,你看吧,这回出门带上我,就跟带了一本黄历似的,管保不会出错!” 说的端卿也笑了。问若茗道:“她在家也这么淘气嘴快不成?” “可不是吗,我都管不住她那张利嘴。”若茗笑着轻点一下豆丁的额头,“再快嘴我就把你送回去,把绣元换过来。^^君子堂^^” “她那么蔫,凡事都得我提醒着才想得起,你把我俩换了,这趟路不定怎么磨折哪!”豆丁昂着头。得意洋洋说道。 这下连冯梦龙和天锡都忍不住笑了。冯梦龙道:“这丫头让我想起《牡丹亭》上那个闹学的春香了,二八妙龄。天真烂漫,真是女孩儿最好的一段时光啊!” 天锡眼睛一亮,呼道:“哎呀,怎么忘了,若茗,我早想跟你说了,《牡丹亭》这个本子妙的很,你们怎么不想着印这个?” 若茗心内一动,也道:“是呀,我怎么没想到呢,这出戏近来在昆山都传遍了,应当大有可为。^^君子堂^^” 端卿摇头道:“若是单出一个本子的话,是不是太短了?我们家那个手抄的本子,统共也就百来页地厚度,撑不撑得起一本书?” 冯梦龙接口道:“你们不是挺会做绣像的吗?大不了多加些图,看着也就光亮了。^^君子堂^^这样好书不刊印,委实可惜。” “倒不失为一个可行的法子,只是不知道汤先生肯不肯把书交给我们做。哥哥,不然我们回去后跟爹爹他们商量一下?”端卿道:“都听你的。” “干吗还等回去呢?我爹跟汤先生是故交,等到了我家,我求爹给我写封信引荐,然后咱们就去找汤先生,求他把书交给你们做,岂不更好?”天锡跃跃欲试。 忽然听见豆丁叫了声:“小姐,前面有吃饭的地方哎。” 若茗抬头一看,原来是家干净小巧的二层小楼,门口挑着酒旗,匾额上秀气的三个字“四鲜馆”。离饭时尚早,众人未必就饿了,只是见豆丁眼巴巴瞧着挪不动步子,都笑道:“好吧,进去坐坐吃口茶也行。”又道:“这家地招牌挺有意思,只是不知道什么是四鲜?” 进门后店小二招呼着坐了一张大桌,泡了壶雨前茶,冯梦龙问道:“你这里叫四鲜馆,可有什么说法吗?” 店小二笑嘻嘻答道:“几位是外路客人吧?我们太仓在长江边上,本地最有名的吃食就是这四鲜了。一鲜银鱼,二鲜刀鱼,三鲜鱼,四鲜鲥鱼。我家最擅长做的就是这四鲜,另外搭着卖些蔬菜点心,所以才叫四鲜馆。几位远道里来,一定要尝尝小店的手艺啊!” 天锡听他说得热闹,随口道:“那就各样都拣你们拿手的做一份吧。” 小二忙道:“其他几样都好说,唯有这刀鱼是要在清明前后最好吃的,现在过了节令,鱼肉就柴了,各个店里差不多都不做鲜鱼,我们这儿有清明时用糟油腌下的刀鱼,几位客官要不要尝尝?” “随便吧,你拣好地做上就行了,不着急吃,先摆些果碟子上来,过半个时辰再做饭吧。”天锡熟练地吩咐。 小二脆生生应了句“好咧”,麻溜儿跑去后边吩咐,不多时便摆了一桌巴掌大小地细白磁盘,盛着瓜子、桃杏肉条、糖拌芋艿、火焙鱼干、香卤豆干、鲜藕青李等物,红黄白绿甚是好看。 冯梦龙笑道:“人说金太仓银嘉定,果然没错,随便一个路边小店器皿都如此整齐,看着倒增了不少食欲。” “长江沿岸历来是富庶之地,没什么好稀奇的,”天锡忽然想到一事,招手命小二过来,问道,“你这里卖书地地方在哪 小二想了想道:“你出了往西走,沿着河沿子走小半个时辰,到一带挨着水的青瓦房子那边就是了,不但卖书的,卖古玩字画的都在那里,我们这边都是卖吃穿用具的。” 若茗道:“多劳余兄费 天锡笑道:“怎么如此见外?都是份内事,我能帮的自然尽力帮你,才不枉咱们朋友一场呀!” 太仓Ⅱ 沿河向西走,果然见到一溜儿临水的青瓦房子,更妙的是这些房子排列的横平竖直,屋檐一律向外伸出,远远望去倒像一条青瓦长廊凌驾水上,说不出的雅致清素。 若茗边走边道:“此处借了水的灵气,屋子又建的巧妙,真是一个避静养心的好地方。” 端卿附和道:“果然。所以此处才卖些书本古玩之类,与这景色倒也相符。” 天锡摇头道:“江南楼台园林之妙,此处不过才得一二,依我说既有这一带好水,为何不多建些跨河的亭榭?哪怕多几个拱桥也好。^^君子堂^^你看这里统共就两座青石板桥,简单无味的很,乍一看虽然清素,看得久了难免腻味厌烦。” 若茗见他眼界颇高,打趣道:“不过是些民居,又没人规置设计的,能够凑成这样已经不错了,余兄纵有一肚子高见,可惜此处无人识君,只好揣起牢骚,将就看着吧。” 天锡笑道:“被你这么一说,更觉得是我吹毛求疵,过于挑剔了。好,听你的,我且从平常景致中寻一二动人之处,也算不虚此行。^^君子堂^^” 若茗笑答:“我哪里敢妄自尊大,说你什么呢。只是你看惯了精心布置的景色,偶尔换换视野也不错嘛,大鱼大肉吃惯了,来点子山野小菜,又是别一种情趣。”“你还说没说我?刚刚那话可不是批评我固执迂腐,只知道人力穿凿的景色好,不懂得欣赏天然格局吗?” 冯梦龙苦笑着望了端卿一眼,道:“他两个再不能凑到一起,偏有那么多话说,又总好像在斗嘴。” 端卿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抬眼望见一家书肆,忙道:“前面是卖书的。=君子堂=进去看看吧。” 几人鱼贯而入,不久就见到《喻世明言》的普通本和巾箱本,都是林家的正品,问起伙计时,道是近来流行的本子。已经卖出去不少,都是从昆山进的货。 若茗见尚未专门在此兜售,就已经流传开了。十分高兴。端卿也道:“两地隔的近,书贩运输方便,若是常熟、望亭这些地方都能如此。那可真是一件意想不到地喜事!” 出门时几个人都喜气洋洋的,冯梦龙更是信心百倍,摩拳擦掌道:“回去得抓紧了时间好好写,早点把三言琢磨出来!” 紧挨着书肆的是卖玉器古玩的,还有几间字画店,走了一刻钟才见到第二家书肆,内中并没有卖《喻世明言》的,但是问起掌柜。=君子堂=一叠声答道:“知道,知道,如今这本书卖地正好,我最近就要去昆山进货呢!” 一连三家均是如此,几人笑逐颜开,天锡更是兴兴头头说:“你放心,无锡那边都在我身上。总要帮你把事情办的漂漂亮亮。不辜负你千里迢迢跑去一趟!” 因为高兴,不觉便将原来的目地淡忘了。直到不经意走进一家地段偏僻地书肆,猛然现架上摆着与苏州一模一样的《喻世明言》,若茗这才一惊:原来盗版果然无处不在! 端卿几个也都看见了,端卿正欲细看,天锡抢先伸手拿住,送至若茗跟前道:“是不是你说的伪书?跟你在别地地方看到的一样么?” 若茗点头道:“一样,看来应当是同一处流出来的。^^君子堂^^” 天锡顿时勃然,高呼道:“掌柜的,出来!” 正坐在书架后的活计探出脑袋:“客官,我们老板不在,你有什么事?” “不在?去哪里了?只要未出太仓,就把他给我揪出来!” 活计吓了一跳,慌忙跑到跟前陪着笑脸问:“敢问客官有什么要紧事要找我们掌柜?” 天锡恨道:“自然是要紧事,我想问问他……” 若茗见他就要直言,赶紧抢在头里说道:“我们远道来,有笔生意要跟你们掌柜商议,时间紧张,麻烦小哥去通禀一下。^^君子堂^^” “若茗,干吗跟他们客气?”天锡忍不住道,“又不是什么好人,咱们也不理亏,依我说直接到官府理论去。” 伙计紧张地瞪着眼睛瞧若茗,若茗赶紧安慰道:“没事,我们说别的呢,委实是有笔生意要跟掌柜谈,麻烦你找一下。^^君子堂^^” 天锡犹未醒悟,愤愤地正要开口,若茗赶忙冲他摆手,又悄悄拉他的袖子,他这才闭嘴,犹自瞪了活计两眼。 “掌柜的在家呢,我得去叫他,”伙计见局面不甚明朗,小心翼翼回道,“我这就去叫他,大概得有三四袋烟地功夫,几位等得及吗?” “没事,你尽管去,我们在此恭候。”端卿忙道。 这伙计转身向另一个看店的毛头小伙叮嘱了几句,撒腿便跑。^^君子堂^^他刚一出门,天锡就急急说道:“若茗,真是不明白你怎么想的,这种人跟他客气什么?只把他揪过来当面问清楚就是,干吗跟他好言好语的?” “有句话说得好,温柔天下行得,刚强寸步难行。”冯梦龙笑呵呵接茬,“林姑娘,是这个道理吧?” 若茗含笑应道:“对呀,这事虽然他们理亏,可一来不知他是有心还是无意,二来正主儿又不在,对一个小伙计呼来喝去也没用,三来若我们气势汹汹,那老板怕了不肯来了我们可找谁问去?” 若茗一边说,端卿一边微笑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再俗语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先礼后兵,倒不用跟他声嘶力竭地争辩。^^君子堂^^” 天锡叹道:“你们一个二个都是文质彬彬,行动都要依礼的,殊不知他们既有胆子公然叫卖伪书,自然有胆子跟你狡辩到底。对这种人,讲理是不行的,先便要气势上压倒他,再要在官里有一二熟人就更好了,不怕他百般抵赖,总会让他吐露实情。” 冯梦龙笑道:“你到底脱不了贵公子习气,凡事都要在官府里有人才行,依你这么说,若是我赤手空拳过来,还只能吃这个哑巴亏不成?” “若只为了我的事,宁愿甩手由他们胡闹,也懒得跟这些市侩打交道,没得沾一身腌趱气息。但若是为了若茗和冯兄你,我绝不会袖手旁观,一定要竭尽全力给你们讨回公道才行。来时我就想好了,我爹爹地一个同年先时曾任过太仓知州,如今就在此安家,要是有什么纠葛,找他肯定行地。” 若茗笑道:“天底下好象没有你找不到熟人,亏你这么大面子。” “你是夸我还是骂我?都是为了你呢,在家时我最怕与我爹这些一本正经的朋友见面了,可如今出门在外撇清不得,凡遇上麻烦,只能搜肠刮肚想:从前见过地那个长胡子迂腐老头是不是在这里做官?我去求人家人家肯理我吗?要不要把爹爹搬出来装面子----唉,我为了这个都变成精于算计的市侩了。” 若茗扑哧一笑:“原来都是我带累你了?小女子多谢余老爷大恩大德!” 天锡笑道:“先还叫余兄,怎么一下就成了老爷了?辈分长得好快。” “凡中了举都叫老爷,何况你省试也在榜,不叫你老爷叫什么?”若茗笑嘻嘻地一语未完,忽然见一个五短身材,略有髭须的男人来至身前,迟疑道:“原来是位老爷……敢问找在下有什么事?” 太仓Ⅲ 端卿一瞥之下,便知是这家的掌柜,于是道:“敢问老板贵姓?” “小姓尤,”老板迟疑着答道,“几位老爷找我做什么?刚五子过去跟我说是要谈生意?” 若茗忙道:“正是有笔生意,尤老板要是方便的话不妨坐下细谈。” 尤掌柜见他们衣冠楚楚,又听见若茗刚说天锡是举人老爷,越摸不着头脑,又不敢怠慢,亲自搬来几张椅子,招呼几人坐下,又吩咐斟茶,这才小心翼翼开口问道:“未敢动问是什么生意要找小号?” 天锡便要开口,忽见若茗冲自己眨眼,知道她不肯让自己兴师问罪,只得忍住不说,听见端卿道:“我家最近有一部销的极好的书想在太仓找一家铺子代售,不知道尤老板有没有兴趣?” 尤掌柜忙道:“什么书?小号上的货一般都是话本、传奇和时文,其他种类的很少进货。” “正是话本,不知道《喻世明言》这个本子老板听过吗?” 尤老板奇道:“我这里不是有吗?前些天才上的货,现如今库里还存着一百多本呢,怎么几位没见到吗?” 若茗未想到他居然直认铺中有这本书,出乎意料之外,不免怔了一下,端卿忙道:“老板这部书是从哪里来的货?” “从一个行脚商人那里买的,因与他做过两三次买卖,价格都算公道,书也不错,因此又要了这个,说是时下最流行的话本,摆出来以后卖的确实也不错。” 若茗见他说的实在,面上表情也不似作伪。=君子堂=心内诧异道:难不成他竟不知道这是盗印的? 天锡一意认定尤掌柜是故意买卖伪书,只道他装疯卖傻,推诿责任,遂厉声道:“实话告诉你,你推三阻四的没一点用处。还是趁早实说,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些书?收了人多少好处?” 尤掌柜吓了一跳,慌忙站起:“这位老爷。不知你这话什么意思?小号一向本分做买卖。收了别人好处这话从何谈起呢?” 若茗越觉得这尤掌柜是蒙在鼓里,赶忙向天锡道:“余兄别为难尤老板了,等我细问问。”因道。“尤掌柜,你是诚实人,我跟你直说吧,你这铺子里地《喻世明言》,是无良奸商擅自盗刻的本子。” “啊?”尤掌柜瞠目结舌,“不会吧?我从他那里买过两三回书了,没听说是盗刻的啊!” “我们没有骗你,”冯梦龙也道。“《喻世明言》是我写的,交给了昆山林家书坊刊行,除此之外,再未与别家书坊有瓜葛。你这里的根本不是林家地书,不信你问她,”指着若茗道,“这位姑娘便是林家的小姐。特地为了盗刻的事到此地查访地。” 天气虽然凉爽。尤掌柜额上却一下冒出汗来,扎煞两手站着。连连道:“竟有这等事,竟有这等事!” 天锡也泄了气,道:“原来是无辜受害,可惜我卯足了气力,准备与他好一番唇枪舌战呢。=君子堂=” 若茗诚恳道:“尤老板定然是被人蒙骗,以至于此,我们并不打算穷追不舍,只是想知道,这卖给你盗版书地究竟是什么人?” 尤掌柜低声说:“我也不大认得,近一年多那人来过几次,先时是到我铺子里逛逛,顺便买些书,后来渐渐问我要不要货,说他有个亲戚是做坊刻生意的,有书要出手,又拿了些给我看,果然印的不错,价钱又便宜,我这才上了道……” “正所谓图小利而不觉入他人彀中也。^^君子堂^^”天锡摇头道,“你也不想想,这么好地事,怎么不找别人偏偏找你呢?我看人家就是看准你糊里糊涂,又贪图便宜这点。” “天锡……”若茗忍不住止住他,“尤掌柜是老实人,不小心被人利用,你就别再说他了。” “好,听你的。”天锡笑笑,果然住了嘴。 尤掌柜此时越惶恐,只管站着,一会儿瞧瞧若茗,一会儿看看冯梦龙,一会儿又求助似望着的端卿,端卿不忍心,遂道:“老板不必害怕,既然你是无辜受累,我们绝不为难你,你只要将卖给你书那人的详细情形告诉我们就行。” 一句话提醒了他,搜肠刮肚想起来:“那个人个子不高,约莫有四十二三的样子,黄黄的脸儿,大眼睛,高颧骨,左耳边上一个大黑痣,对了,听口音是南里人。” “那你知不知道他从何处来的呢?” “我问过他,他只说在江浙一带到处走动,没有落脚的地儿,是个行脚商人,我就没再追问了。^^君子堂^^”尤掌柜一脸歉意看着若茗,“小姐,实在对不住,我并不知道地这是盗印的书,否则就是给我天大的好处我也不肯接的。” 尤掌柜如此老实已是出乎若茗意料之外,连忙抚慰道:“不要紧,你也是受害之人,这样,你把这里的书清点一下收起来,别再卖了,我给家里捎信让送过来数目相同的书,把你的货换下来,以后太仓这边我家地书就由你代销,你看可行吗?” 尤掌柜再料想不到是这个结果,一时竟不知如何感谢,只是反复说道:“这怎么行,怎么行……照理说我该赔你们地……” 端卿赞许地对若茗点点头,低声说:“如此一来咱们的损失也就不小,幸好保住了书坊地名声。^^君子堂^^” “这笔帐,迟早要与那人清算的,只是目今还没有头绪,真是有些心焦呢。”他们说话的声音虽低,先时那个伙计五子却都听见了,犹豫了半天,吞吞吐吐开口说:“老爷,我知道那个人是哪儿来的……” 尤掌柜抢先道:“你知道?快说!” “上回他来送这个书的时候,老板你不是吩咐我帮忙到船上卸货吗?我去了他没让我上船,都是他自家的人搬的,后来我瞄见书箱子旁边有一堆儿怪好看的泥人,顺手就拿了一个……”五子红了脸,赶紧低下头,“被船上的伙计看见了,劈手夺了回去,冲我吵嚷起来,那人听见了就说给他吧,不值什么,等回了家遍大街都是,又吩咐我不要说出去。” 尤掌柜越听越糊涂,皱眉道:“这跟他从哪儿来有什么关系?” “妙,你这小伙计脑袋瓜子当真灵光,”天锡笑道,“如今我也知道那人打从何处来了。” 冯梦龙摇头道:“又卖关子,尽给人打哑谜。” 若茗想了片刻,也反应过来,笑道:“如此说来非要去你家不可了?” “在下欢迎之至,一边做东,一边打假。”天锡笑呵呵答道。 这下冯梦龙也想起来了,笑道:“你们几个真是顽皮,直说是无锡不就完了?尽让人绕弯弯道。” 尤掌柜仍在苦想,自言自语道:“怎么知道是无锡?” 五子低声回答:“咱南边不就无锡遍地都是泥人吗。” 支持本书请到 三十一 重游Ⅰ 原说接下来去吴江,既然在太仓得到了消息,而吴江又要绕道,于是商议了先把冯梦龙送回苏州然后直接去无锡。 临行时尤掌柜依依不舍送到船上,一直说要把先前卖书的盈余拿出来抵扣书价,免得林家太过吃亏,若茗道忙:“没关系,都是我们失察,以至于被奸人钻了空子,从今后尤掌柜只要用心售书就好。” 尤掌柜连连道:“一定一定!”眼巴巴看着小船走远这才停止摆手。 天锡望着他的身影,笑道:“居然有这样糊里糊涂的人,幸亏他是无心,只是你们又要贴一笔钱了。” 端卿叹道:“贴钱事小,就怕这批书流出去以后人家分不清真伪,给骗子可趁之机。又怕这书上有什么讹误,坏了冯先生的名头。” 冯梦龙道:“这书我看了,倒还好,目前我还没找到出错的地方。在盗刻的本子里算得上精品。” 一句话说的众人都笑了,天锡道:“原来这样也能算作精品?冯兄,你真令我大开眼界!” 算来在太仓只待了一天就匆匆离去,不免都有些遗憾,天锡笑道:“这次有正事走得太急了些,等你们的事情都办妥了,我请你们再来一次,好好赏玩一番长江景致。=君子堂=” “说来都是水乡,可太仓的景象与长洲就有许多不同。看来江水湖水还是相差颇多啊。”冯梦龙道。 “说起来无论江水还是湖水我们都没仔细看过。上次去苏州也是匆匆忙忙地,就在城围子里头走了一遍,走马观花看了一回,哥哥”,若茗笑向端卿,“这次再去可要好好待几天,一来拜访五哥,二来再去吕掌柜那里探探风声。如何?” “极好,你也该好好休息一番。^^君子堂^^”端卿怜爱地说。 别人犹未怎样,豆丁先拍着巴掌跳起来:“太好了!我正说没好好去过,想着要多玩几天呢!” “上次我跟哥哥去不就带着你?何况娘去枫桥上香不也常带着你吗?”若茗忍不住反驳。 豆丁撅嘴道:“夫人每次去都是上完香就走,顶多在庙里头逛逛,正经连个苏州城墙都没见过呢!你上回又办正经事,把我关在客栈里,闷也闷死了,哪有什么意思?这回我可要好好玩玩啦。” 端卿早知道豆丁与若茗情同姊妹。=君子堂=说话一向肆无忌惮,此时见怪不怪,天锡和冯梦龙却是大开眼界。歪着脑袋瞧了她半天,笑道:“这丫头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说话间船已飞快行过大片水域,但见水面上烟岚朦胧,两岸芦苇轻摇,若不是心头这桩公案未决,必是一趟惬意地旅行。 船过昆山时,端卿打书童带信回去,禀报太仓诸事。随后便又离岸。若茗隔着烟水望了眼青葱的城墙,想到将有一段日子无法见到父母,不觉将先前的欢喜淡了几分。 将夜时到了苏州,此时城门已闭,在船上简单吃过晚饭,早早便躺下休息。众人旅途劳顿,很快都已睡熟。唯有若茗心内盘算着明天的行程。迟迟未能入眠。 翌日一早弃舟登岸,想到冯梦龙离家多时。便直接去了长洲。冯梦龙兴致极高,叫了脚夫挑行李,强拉着众人步行,一路不停介绍沿途景致,谁知这一走便是一个多时辰,众人又累又热,待看见灰色墙基的冯家大院时,天锡头一个叫道:“累死我了,冯兄,中午得请我大吃一顿!” 冯家兄弟三人比邻而居,此时兄长冯梦桂外出未归,三弟梦熊又在太学读书,几家都是女人在家操持诸事。^^君子堂^^梦龙的娘子王氏听见犬吠,只道有客人上门,迎出来一看居然是丈夫,又惊又喜,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梦龙大笑道:“怎么不认得我了吗?还不快迎接贵客!” 王氏这才醒悟过来,羞涩一笑,慌忙招呼众人进屋。若茗躲在端卿身后,偷眼打量王氏,只见荆钗布裙,低眉顺眼,虽不见得如何艳丽,周身却自有一种温婉、质朴的气息,顿时大有好感。 冯家院落极大,装饰却极为简单,院内随意种些寻常花草,扎着竹篾篱笆,一条石子漫成的甬路通向正屋,余外都是原色土地,靠着墙角还有鸡笼、狗舍,一只花斑猫儿蹲在墙头懒洋洋晒着太阳,整体看来便如王氏本人,简单、温暖,令人心情愉悦。^^君子堂^^ 正房屋架极高,两面墙上均有大窗,是以光线十分充足。几人中天锡最为惯熟,刚一坐下就笑道:“嫂子,我这一路快热死了,记得你做地好酸梅汤,家里还有吗?” “有有,你稍等,我马上去拿。”王氏说着快步走去后面,不多时带着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端着一坛子酸梅汤并羹匙等物回来了,一人面前倒上一大碗。 梦龙笑道:“今日连汤根都要被你喝断了!” 天锡早已捧着碗仰脖灌了下去,赞道:“痛快,好汤!” 梦龙一边笑说:“再有些碎冰加进去就更好了,”一边尝了一口,奇道,“怎么这等凉?难道家里有冰不成?” 王氏赶忙答道:“一直封严了口浸在井里的。” “怪道这么凉呢,”天锡笑嘻嘻的,自己动手又倒了一大碗,招呼若茗二人道,“你们快尝尝吧,一会儿就被我鼓捣光了!” 端卿笑着喝了一口,也忙赞好,又嘱咐若茗道:“这东西阴凉,且有收敛,虽是暑天,你也别多喝,当心身子吃不消。^^君子堂^^” 王氏早注目看了他们多时,只是不知该如何称呼,此时笑笑地望着梦龙,微点头示意他介绍,梦龙刚到家来一团高兴,总未留心妻子的眼神,天锡瞧见了,笑道:“冯兄,你也不向嫂夫人介绍下林姑娘她们?” 一句话提醒了梦龙,拍额道:“瞧我这糊涂劲儿!叶兄弟、林姑娘,这是拙荆,小姓王,夫人,这两位是我在昆山交的朋友,林家书坊的林若茗小姐,解元公叶端卿兄弟。” 三人相互行了礼,这才重又坐定,梦龙吩咐道:“夫人,你先去收拾一桌酒席,中午陪大伙儿吃个便饭,再把厢房打扫一遍,今天他们就在家里住了。” 端卿忙道:“使不得,怎么好打扰先生?我们自去找家客栈就行。” “跟我客套什么?在昆山我还不是住着你家屋子?” 天锡笑道:“你知道我一向不跟你客套,但我也不在你家,我这人出门喜欢住客栈,诸事便宜,而且使唤人跑腿办事的也方便,你这里统共几个毛丫头,还不够忙家里这些事呢,我哪里还好意思使唤?先前来的时候也都是在客栈,咱们说好,这次仍旧是客栈吧。” 梦龙笑道:“好,你素来难伺候,爱挑剔,就让你去客栈磨折那些人吧,我不虚留了。可是叶兄弟和林姑娘一定要留下地。” 若茗无可无不可,端卿却深觉打扰,连声推辞道:“我们也在客栈吧,一来自己方便,二来先生多时未归,家里料也事多,我们就不打扰了,正好也与天锡做个伴。” 天锡笑道:“你们别看我,都是自家人,怎么方便怎么来吧,别为了我倒弄得你们不自在。” 若茗的意思,倒想与王氏娘子多盘桓些时日,无奈端卿一向最不愿意打扰别人,又念及梦龙离家多时,夫妻相见自有一番亲热,遂道:“我们也是一样,在外面方便些,不打扰了,反正有空就过来拜访的。” 梦龙有些失望,道:“都不留下啊?还说你们来了家里就能热闹些呢。” 王氏笑道:“你们男人家住店,这个妹妹就在家吧?有我照顾,诸事方便些。” 若茗一个“好”字差点脱口而出,只是忽然心内一动:他们是久别重逢,何必在此叨扰呢?于是改口道:“嫂子,我随着他们吧,以后有机会再来劳烦你。” 梦龙夫妻俩相视一笑,只得罢了。 支持本书请到 重游Ⅱ 中午饭毕,时辰已然不早,几人到天锡从前常住的客栈落了脚,正要休息,只见天锡兴冲冲进来道:“进去去吧,我带你们去见一个人。” 端卿生恐若茗困倦,便道:“劳累了一天,不如歇了中觉,明日再去?” 天锡笑道:“哪里就那么娇弱,我跟你们说,此人端的是世间罕有,保管你们见了不会后悔。” 若茗见他盛意拳拳,不忍拂他一片好意,遂笑向端卿道:“我还不困,要不就出去逛逛吧。=君子堂=” 三人来至门前,原来天锡已命店家备好了轿子,轿夫都是惯家,听得一声吩咐,即刻如飞一般抬起便走,若茗正自闭目养神,忽听天锡叫道:“到了,下来吧。” 若茗走出来一看,不觉诧异起来,居然是城里那带青楼妓馆所在,看端卿时,也是一脸愕然。 天锡并未留意二人表情,兀自得意笑道:“你们没到过这里吧?此处是苏州城歌儿舞女的所在,从前最是繁华,如今虽是国丧,看来也并未断绝了风月之事。我之前几次来苏州,冯兄都带我到过这里,此间有几个奇女子,真可谓出淤泥而不染,品性高洁,可惜误落风尘,只恨我没能力搭救她们罢了。我每次过来,必定是要拜访她们的,如今就介绍你们也认识一下吧。” 端卿略觉尴尬。欲待不进去。怕扫了天锡地兴致,欲待进去,又深觉不便,由不得看一眼若茗,却见她一脸跃跃欲试,早已答道:“好。” 原来若茗自上次偶遇那个叫松云地道姑之后,一直对此地充满好奇,天锡这个倡议正和她意。如何不高兴呢?端卿见她如此,心道小孩儿家好奇,只得随他们迈步前行。 但见天锡走至一处浅碧门扉,向着门内一个额齐眉的小丫头道:“眄奴姑娘今日在家吗?” 那丫头笑嘻嘻道:“你找她呀,你多久没来了?” 天锡皱眉道:“此话何意?” “你肯定是好久没来了,不然怎么不知道她已经赎了身出家当姑子了?” 天锡大吃一惊:“赎身?为何又出家了呢?” 正说着一个四十来岁风韵犹存的女人走出来,老远就招呼道:“哎呀,是余老爷呀,好久没来了。^^君子堂^^怎么今天冯先生没一起?” 天锡低声道:“罢,把她引出来了,麻烦。”笑道:“王妈妈。是我,今日我带了几个朋友过来,意欲听眄奴姑娘弹一曲,怎么说她出家了?” 王妈妈摇摇摆摆走来,向若茗两人打量一番,风摆杨柳般笑起来:“余老爷,你可真会开玩笑,哪有到青楼来还带着一位小姐的?我们这里还缺姑娘不成?”若茗不觉红了脸。听见天锡厉声道:“休得放肆!快快向林小姐赔罪!” 王妈妈见他怒,赶忙敛衽万福,笑嘻嘻向若茗道:“小姐别见怪,我们行院人家,说话没轻没重,这里给您赔不是了,您向余老爷说一声。王妈妈老糊涂了。叫他千万别往心里去,别怪罪我才好。” 若茗当此之境。只得勉强点点头,那王妈妈方才笑嘻嘻直起腰,又向天锡道:“余老爷,我眼皮子浅,见识也短,说话不中听,您就恕我这一回吧。我知道了,您这次还是来听眄奴谈箜篌的吧?真不巧,她姐姐给她赎了身,早已出去了,不然我给你再找一个姑娘?” “我正要问你此事,眄奴是谁给赎的身?怎么又出家了呢?” “唉,还能有谁?还不是慧娘!自从她的孤老给她赎了身,眄奴就整天郁郁寡欢的,愁自己没个了结,我劝了几回她都不听,生生有一俩月没接客,末后慧娘不知怎么知道了,哄着她地孤老给眄奴也赎了身!你瞧我这里自从她两个去了以后,真是门庭冷落啊,余老爷,您老有半年多没来了吧?进来坐会儿?我这里新来的几个孩子,绝顶的俊俏聪明……” 天锡打断她,急急问道:“那眄奴现在何处?” “就在以前慧娘住的院子里呀,那孩子古怪得很,有人给她赎了身,不好好嫁人过日子去,平白无故非要出家,到底绞了头当起了姑子,你说奇怪不奇怪?当姑子也就罢了,又说她这种出身到尼庵里难免受人白眼,末后就把慧娘住的屋子改了改,就在这烟花地关起门来吃念佛,真是笑死个人!” 天锡没等她说完,早已跳下台阶,向若茗道:“走,我们去找她!” 两人一头雾水跟着他走,听见他感叹道:“眄奴也出了家,此地真是无人了!” 若茗忽然想起从前听他说过慧娘,问道:“那慧娘是不是你说过的闻名天下的歌伎?” “就是她,你记性真好。^^君子堂^^”天锡叹道,“慧娘和眄奴,一人歌喉天下无双,一人箜篌世所罕见,当日她们在时,小小的无双楼每日围得水泄不通,我慕名来拜,足等了五六天才见到。这二人虽然出身微贱,难得聪明灵透,识见不凡,我和冯兄都是赞不绝口的。可惜我家里虽有几个闲钱,都不归我做主,鸨儿要价又高,纵想替她们赎身也办不到,再后来,慧娘遇见有情人,不惜千金赎她出来,又郑重其事迎娶了她,我一直替她欢喜,没想到连眄奴也赎了身,只是怎么又出家了呢?” 说话时来至一处院落,天锡止步道:“这就是慧娘从前住地院子了。” 若茗抬头一看,不由大吃一惊,红色门扉,匾额上“邀云伴月”四个字,不正是道姑松云所居的院落吗? 支持本书请到 重游Ⅲ 天锡上前轻叩门扉,若茗忍不住对端卿说:“这事也太巧了,怎么找来找去居然是这里!” 端卿轻声道:“我也糊涂着呢,不知道那天见到的尼姑是不是眄奴----话说回来,冯先生和天锡的交游真是广的很,我都有些怵,不知道这些天他们还会带咱们去哪些古怪的地方呢。” 若茗笑道:“哥哥总是这么一本正经,从未来过这些地方吧?我好奇的很,像冯先生他们这样,活的倒也有趣。你说如果我哪天扮了男装偷偷找家歌楼进去,是不是挺好玩的?” 端卿笑道:“胡闹,这些地方原该远着些,被叔父知道该骂我没好好照顾你了。” 正说时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半扇,上次见过的尼姑俏生生立在门内,问道:“谁人敲门?” “眄奴!”天锡失声呼道,“你果然落出家了!” 眄奴秋波缓回,微微一笑:“原来是你,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天锡见她缁衣布帽,大改从前模样,不由叹道:“不过几个月没见,居然有恍若隔世的感觉了。眄奴,不,如今你是出家人,是否该称法号了?” 眄奴微微一笑:“我并无法号,仍叫我眄奴好了。^^君子堂^^出家在家,不同的是心境,名字有什么关系呢?” 若茗听到这句,不由暗赞一声好灵透地女子!真不知苏州是个何等样地地方。先有松云那般豪气中透着神秘的女子。如今又是淡薄逸的眄奴,怪道冯梦龙与天锡要在此处流连了。 天锡仍止不住感概:“话虽如此说,只是当初见你时红妆绝艳,如今缁衣僧帽,怎么让我不感叹难过呢?我听王妈妈说是慧娘替你赎的身,既已脱离了烟花窟,为何不找一个情投意合的好好过日子,非要孤独凄苦。守着青灯古佛呢?” 眄奴眉间一丝惆怅一闪而逝:“我岂有慧娘姐姐的福气……也是我命薄,前半生既入了那种行当,做出一番丑事,造下多少罪孽,如今清清静静,在此处赎我罪责,有何不好呢?” 天锡一时无话可说,只道:“今后若有什么为难事,托人给冯兄和我捎个信。我们必不会袖手旁观。” 眄奴含笑道:“我如今是出家人,能有什么事?多谢你如此多情。”又瞧了瞧若茗两个,“他们是你朋友?怎么好像之前见过似的。” 天锡奇道:“不会吧?我头一回带他们来这里。^^君子堂^^” 若茗忙道:“是曾见过。上次来苏州时,我们闲游至此,院内一位穿道装的姐姐曾邀我们进去赏花,当时未曾进门,之后再来拜访时,眄奴姐姐告诉说那位姐姐已经走了。” 一时眄奴也想起来了,笑道:“对,你们是来找过松云。不过她今日仍然不在。” 天锡回头看看端卿,笑道:“好你个叶兄,一开始说地一本正经,好像从没来过这里的样子,原来早就暗度陈仓了!”端卿不好与他分辨,只得笑了一笑。 眄奴又道:“承你多情,专程来看我。就请进来吃杯茶吧。”说着在前引路。几人紧跟其后,若茗正偷眼看那株叫“眼儿媚”的茶花。忽听眄奴道:“上次松云妹妹邀你来赏玩的,就是这株茶花吧?” 若茗奇道:“姐姐怎么知道?” “不然你怎么一直偷眼看个不住?”眄奴笑道,“你既如此爱它,待会儿吃了茶,你再出来看个够,如何?” “多谢姐姐!” 眄奴引着众人来到房内,小巧的屋中供着一尊白衣观音,座下几卷经卷,又是几个土黄蒲团,一个矮矮的春台,除此再无他物。眄奴道:“佛室简陋,各位将就坐吧。”说着将蒲团移至春台跟前,几人道谢坐下,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跟着捧出茶来,茶香与佛前线香混在一起,配着窗外疏疏落落几片竹影,一时竟都有了飘然出世之感。 众人默然片刻,末后眄奴道:“你怎么有空到这里来了?” 天锡忙道:“自上回一别,我便去了常熟游学,好容易脱身回来找冯兄,谁知他又去了昆山,我只好跟着去找他,才知道他在那边埋头写字,出了一部绝好的集子,喏,就是由这位林姑娘和这位叶兄家的书坊刊刻地《喻世明言》,现金已经上市,冯兄正在筹划下一本呢。” 眄奴定睛看了看若茗,道:“林姑娘看起来单弱,谁想竟如此能干。”又道,“冯大哥如今还在昆山么?” “今日我们几个刚刚回来,他这会子在家休息呢,我十分牵挂你们,所以就带林姑娘他们先来看你。” 眄奴垂头吃茶,半日方道:“难为你还想着我。这一路上辛苦了吧?” 天锡笑道:“你是知道我的,向来贪图舒服,怎么会给自己找辛苦呢?倒是若茗她头一回出远门,又被我扯着马不停蹄到处走,不知道受不受的住。” 眄奴又看了看若茗,道:“原来你叫若茗,好清雅地名字,果然人物其名,就像这瓯新茶,令人神清气爽。” 若茗谦逊道:“姐姐过奖了,叫我如何担当的起?” 眄奴微微一笑,又道:“冯大哥肯在你家刻书,那你们家必定是附近数一数二的书坊。当初在苏州时,好几个书商找他,都不肯把书稿交出去,谁知道竟给了你们,也是缘分吧。”顿了顿又道,“冯大哥为人随和,宾主之间相处十分融洽吧?不知他这部书写的是什么?” 若茗见她如此关注,暗自后悔没有随身带本书来,于是答道:“是一部话本集子,有前朝故事,也有先生自己写的故事,一本四十卷,刚印出来的叫做《喻世明言》,还有一本《警世通言》,正在我家雕版,一本《醒世恒言》,先生只拟了回目,还没动笔写呢。《喻世明言》苏州就有,不如明日我取一本给姐姐看看?” “我一个出家人,除了几卷佛经,早将其他的抛在一边了。^^君子堂^^”眄奴眼睛看着窗外,淡淡答道。 “出家人”三个字又勾起天锡一腔疑惑,忍不住旧话重提:“眄奴,我真是想不透,你韶华年纪,如今又跳出樊笼,怎么生活不行,何苦守着这清冷日子呢?依我说,早些将头留起来,依旧还俗,做一个逍遥自在的人,却不好吗?” 眄奴淡淡道:“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地福气。我落前已经前因后果全都想明白了,你不必感慨,如今这样,未必不是我最好的结局。” “要不然我替你寻一个清净所在?这里风景虽好,邻居却不甚佳,每日迎来送往的,难免扰你清修。” 眄奴笑道:“你这样一个聪明人,怎么如此执着,不能看透?修为在心不在身,深山与闹市,又有何区别?我如今虽未远离这烟花场,一颗心早就是槁木死灰,管他笙管喧天,管他朝秦暮楚,我自念我的经卷,他自迎他的新人,他不能扰我,我亦不去管他,正所谓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就住在这里又何妨?何况我在这里,就像不曾离了慧娘一般,心里也有个着落。” 天锡叹道:“早知道你和慧娘极好,难道她也不曾劝你吗?她如今夫唱妇随,享尽人间欢乐,怎么忍心看你在此寂寞?” “她么,我落之时,她正在场。”眄奴若有所思,“我想她是知道我的心思的,所以不曾劝我。天锡,你何苦执着在家出家地差别呢?我纵然不穿这身僧袍,依旧是心如死灰,对红尘并无所恋,如今这样,是我最好地结果。” 端卿见她言语洒脱,似乎看的极为通透,然而神情郁郁,时有惆怅不足之色,又像是有了极大地伤心事,不得已出家为尼,求一个内心平静,只是不知道何事让她心灰意冷? 天锡长叹一声,懒懒道:“慧娘走了,你又如此,从此苏州城内再无可留恋。” 眄奴微微一笑:“你怎么忘了冯大哥?你这次来,还不是为他?我们只不过是你们闲时才想起的人罢了。” 天锡无话可说,一口喝干杯中残茶,向若茗道:“我陪你出去看花吧,那株茶花还是我上次来的时候慧娘亲手栽下的,物是人非,世间最伤心的莫过于此了吧。” 支持本书请到 重游Ⅳ 若茗与天锡出去赏花,端卿原本也要跟去,又见眄奴坐着未动,不好抛下她一人,于是留在屋内,远远瞧着他们在花间徘徊。 眄奴道:“未敢请教叶先生大名?” 端卿忙道:“不敢当,在下叶端卿。” “哦,你和若茗姑娘都是才与天锡相识吧?” “正是,不知你如何看得出?” “若是老朋友,我应该早就听他说过了。”眄奴笑道,“天锡那人,虽然聪明绝顶,心里却藏不住事,尤其是朋友一道。他若与你交了朋友,他其他那些朋友必定会时常听他提及你们的。” 说的端卿由不住也笑了,道:“果然。我们时常听见他说起无锡的那些朋友。” “天锡为人极为热情,即使相识只有一两天,若与他投机,就如几十年的老朋友一般。我看这位林小姐就与他颇谈得来。不过说话热闹是一回事,老熟人之间的微妙神情又是一回事,天锡与林姑娘之间便没有你和林姑娘之间那种感觉。” 端卿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什么感觉?” “青梅竹马。”眄奴浅浅一笑,“我说的对吧?” 端卿头一次听见人当面如此说,砰一声心跳,淡淡的喜悦散布四肢,低声答道:“我和若茗的确是自幼相识。^^君子堂^^此时若茗正低着头细看花瓣。天锡在旁眉飞色舞解说着什么。眄奴瞧了瞧窗外,若有所思道:“只是多年相识,未必比新结识地更为牢靠。” 端卿又是砰一声心跳,急急问道:“姑娘这话是说……” 眄奴忙道:“我偶尔想起别地事,些无关的感慨罢了。叶先生,冯大哥近来可好?他在昆山待了多久?都是你们关照吗?” 端卿只得暂时抛开满腔疑惑,道:“冯先生近来精神很好,那几部书卖的也十分顺利。如今昆山、太仓、苏州一带已经渐次流播开来,再过些时日我们计划还要往外地运一批货,再去那边联络走动,要是顺利的话,江浙一带不久就传遍了。” 眄奴幽幽道:“冯大哥文才极高,可惜仕途总不得意,也亏煞他看得开,一门心思弄这些话本、传奇,又肯与我们这些身份寒微的人来往。” 端卿知道冯梦龙多次应考都未得中。但从未见他为此懊恼,听眄奴如此说来,便道:“我看先生并不在意功名。每日笔耕不辍,一门心思扑在这几部书上。其实功名一事,不过是凡夫俗子在意的虚名罢了,将来数百年之后,能流传于世的,恐怕还是先生这些文字。” 眄奴微微摇头道:“话虽如此说,没有功名终究是读书人心中一个难解的结。冯大哥那样地才学,竟然也被埋没。我每每想来,真替他遗憾不平。对了,冯大哥不是找你们刻书吗,怎么又回了长洲?” “是这样的,先生他近来想做一个新集子,叫做《情史》,专门收录古往今来可悲可叹可怜的情事。这次回来是想整理一下手头的资料。理一个头绪出来。” “情史,情史。^^君子堂^^”眄奴喃喃自语,“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岂是一本书可以说的清楚的?” 端卿正不知如何答言,天锡与若茗已经进来了,笑道:“果然好花!只是苏州与云南气候差异这么大,亏你怎么养的活它!” “只好凭运气罢了,也不知道能开几时,又是几时就没了呢?”眄奴若有所思道。 若茗见她露出伤感惆怅的模样,生恐引起她的伤心事,忙岔开话题:“刚才我在外面跟天锡兄谈起松云姐姐,他也仰慕地紧,很想结识呢。” 眄奴看了看天锡,道:“你还是不改往日脾气,不管有没有瓜葛,听见稍有些奇异之处,便心心念念要与人结识。” “我恨不得结交天下所有妙人,”天锡笑道,“那个松云究竟是什么人?若茗把她说的好似侠女一般。” 眄奴道:“是我结拜的姊妹。其实若茗姑娘说地没错,她比寻常女子确实多出几分豪侠之气。” “你的结拜姊妹?怎么从未听你说过?” “难道我的事你都知道?”眄奴笑道,“我落以后,从前的一个朋友带着她来探访,我们十分谈得来,再她又喜欢扮作道姑,当时开玩笑说,僧道本是一家,于是撮土为香,结拜了姊妹。” “有趣!眄奴,我一直怕你一个人呆在这里孤独寂寞,既然你有这么多好朋友,看来我是白替你操心呢!希望你一直这么开心就好。” 眄奴垂头道:“多谢你挂念了。松云她跟你一样,是个四处走动的惯家,不知道何时就会到此停一两天,有她作伴,我一点也不寂寞的。” 若茗忙问道:“那她现在去了哪里呢?” “她跟朋友往北走了,也没说去哪里,想来还是云游吧。” 天锡道:“天下竟有和我一样喜欢四处走动的女儿家?有趣,我更要认识认识了!” 端卿道:“你方才说她喜欢扮作道姑,难道她不是出家人吗?怎么家里人这么放心她四处走动?” 眄奴笑道:“你们对她还真是关注的紧。她并不是出家人,只不过为了出门方便,扮成道姑模样罢了。至于她为何如此自由么,因为她自幼父母双亡,一向自己做主惯了,所以才养成说走便走地脾气,我们这些人再不如她那样洒脱的。” 天锡无限神往,连声道:“早知上次我就与你们一起来了,必定不至于当面错过,眄奴,下回她再来,你一定要介绍我们认识认识。” “你也忒心急了,你两个都是萍踪浪迹,谁知道几时能凑齐在苏州?还是看缘法吧。” 此时日影渐斜,若茗生恐眄奴疲倦,悄声对端卿道:“时候不早了,不然我们告辞吧?” 端卿心意与她相同,天锡却十分放心不下,犹自问道:“你在这里,一应的衣食起居可有人照顾?” “如今是出家人,还谈什么照顾不照顾的,但凡能力所及,都是自己动手。” 天锡急了:“那怎么成?难道你是惯做这些的?这样,我明日买个丫头来服侍你吧。^^君子堂^^” 眄奴犹未怎样,若茗心中却一阵暖意,天锡虽然为人倨傲,有时稍显孟浪,但他待朋友这份心意却真是天底下少有的。 只听眄奴答道:“多谢你了,我并不需要。本就是修行赎罪之身,再弄几个丫头伺候着,成什么样子?没的折了福寿。” 天锡叹道:“只是你如此自苦,叫我如何看得下去?” “你看着深以为苦,却不知我心中自是安宁祥和。” 一句话说地若茗也感慨起来,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或除了眄奴自己,谁也不明白这样地选择是幸还是不幸吧。 天锡想了想又问:“你日常的费用怎么解决?我看你也不出门,难道有人来布施?” “现如今还是花从前地积蓄,慧娘也时不时遣人来送些东西。所幸我如今没什么花销,一日两餐素,一年两身僧袍,仅此而已,尽够了。” “既如此,有件事我得替你做主。”天锡正色道,“你知道我手头虽没有大钱,散碎银子还是有的,况且我使的散漫,都不知浪费了多少在没要紧的事上。如今我每隔三个月遣人给你送十两银子,一来托你在佛前替我积些功德,二来让我改改花钱没有算计的毛病,三来也可稍替慧娘分忧----她如今嫁为人妇,家里的使用想必是夫婿做主,若尽靠着她帮忙,未免太心实了,说到四呢,却是我一点私心,我们朋友一场,你赎身这事我帮不上忙,难道连这些也帮不了吗?” 眄奴深知他的脾气,料到拒绝不得,况且以他的家世,这些钱也不算什么,因点头道:“恭敬不如从命,多谢。” 天锡好容易听她答应一件事,欢喜的无可无不可,当即从袖中摸出一封银子放在桌上,这才道:“天色不早了,你早些闭了门歇着吧,我们改日再来看你。” 眄奴也未挽留,默默起身送客。几人慢慢走出门外,回头看时,见她低眉垂目,轻轻将两扇门扉合上,跟着当一声脆响,想是插上了门闩。 几人怅望多时,再未听见门内有一丝声响,唯有附近的管弦之声随风荡漾,不知是否扰动槛内人一颗芳心。 支持本书请到 三十二 试探Ⅰ 翌日晨起,端卿与若茗商议着再去吕掌柜处看一看,天锡笑道:“你们都是老实人,就这么大摇大摆走去,他肯定要说只卖你们的书,跟从前那人没有瓜葛了,能问出什么实情来?” 端卿笑道:“依你说怎么样才好?” “让我假扮客人去试上一试,他要是老老实实,这事就罢了,他要是背着你们耍什么花样,哼哼,我自有办法摆布他。” 若茗登时来了兴致,上下打量他道:“你假扮客人?怎么个假扮法?难道你还有改头换面的手段不成?” “你等着。”天锡兴冲冲站起来,“待会儿瞧好吧。” 端卿看着若茗一笑,道:“这个人真是风风火火,有趣的很。” 没多会儿功夫,只听天锡的声音在门外道:“屋里有人吗?” 若茗笑答:“有人,你进来吧,听声音就知道是你,还跟我们假装什么。” 应声进来一人,拱手道:“有位姓余的老爷让我来跟叶公子和林小姐说句话,敢问可是你们?” 若茗正要笑他装神弄鬼,抬眼一瞧不由愣了,眼前这人蜡黄面皮,浓直眉毛,上唇两撇髭须,身量虽与天锡不差什么,面容却一点不像,况天锡从来都是白衣翩翩,这人却是一身灰色麻衣。 若茗迟疑道:“敢问阁下是?”“哦。我是余老爷地朋友。替他来捎个口信地,他说他刚才吹了牛皮要扮成别人,如今做不来,又怕脸上不好看,只好先回家去了。” 若茗一愣,跟着瞧见那人眼里闪着狡黠的笑,正与天锡一般无二,失声笑道:“天锡。你捣什么鬼!” 端卿也瞧出来了,抚掌笑道:“亏你怎么想的出来!” 天锡见已被他们识破,这才笑着扯掉髭须,得意洋洋道:“如何,我没有说大话吧?连你们都认不出来,何况别人?你们告诉我吕掌柜的铺子在哪儿,我这就去试一试他。^^君子堂^^” 若茗笑道:“你先别忙走,让我瞧瞧你这是怎么扮出来的。” 天锡笑嘻嘻走近,将脸凑过来。道:“都是小时候在家玩的把戏,想偷溜出门玩耍,又怕我爹现。所以每回都改头换面,天长日久,竟成了一门绝技。” 端卿也赞道:“果然与之前大不相同,亏你想得出来!” 天锡笑道:“其实大样未变,只不过将人最显眼的地方略改了改,看来就截然不同。=君子堂=”说着指着自己道,“比如我脸色比较白,就要涂些颜料。弄得或黄或黑,又比如没有胡须的就粘两片胡须,细眉毛地就弄成粗眉毛,虽然只是改了一两处,看上去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若茗笑道:“再比如你平时只穿白衣,一到这时候就偏弄出一件灰不溜秋的衣服,好让人不防备。” “聪明!深得其中诀窍!”天锡粘好胡须。^^君子堂^^得意洋洋将自己浑身上下又打量了一番。道,“我这就替你们去探探口风。你们等我消息。” 端卿本来觉得他是小孩心性,喜欢玩闹,如今见他装扮的与前大不相同,不由也动了心,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从前都是直截了当找吕掌柜,他当面必定有所收敛,可是背人处是否真的收手?唯有天知道罢了。天锡此举,未必不是个好主意。 若茗笑着将吕掌柜的地址告诉了他,天锡果然兴冲冲去了。两人欲待跟着,又怕露了行迹,少不得在店内苦等,足有一个多时辰,听见店小二叫道:“客官,你不是这店里的客人吧?别往里头走了,你要找谁?” 跟着是天锡的声音:“我找昆山的叶公子。=君子堂=” 端卿忙出去道:“小二哥,这位是我朋友,你让他进来。” 天锡进了门,先是笑:“哈,连店小二也不认得,我果然扮地好。”跟着又生气:“我就说你们老实人被人骗,果不其然!” 端卿忙道:“难道吕掌柜那边还在卖盗版书?” “那倒不是,”天锡扯下胡子,随手抓起案上的茶碗一饮而尽,“我去看了,只有你们家的书,问他时,也说只卖这一种。=君子堂=我原本就想走了,后来多了个心眼儿,又问了句我之前在这里买地比你现在这个便宜,封面什么的也不一样,我只要那种,那姓吕的犹豫了半天,贼头贼脑问我你要多少本?” 若茗大惊:“怎么,他那里还有盗版书?” “别急,你听我说。”天锡拿出帕子擦了擦汗,“脸上涂这些东西,热死我了。” 若茗见他只不过在额上抹了一下,一方雪白的帕子立时就变成黄色,而他脸上原本涂黄的地方又露出原本的白皙肤色,忍不住笑了,赶忙唤豆丁给他打水洗脸。=君子堂=天锡一边洗一边道: “我见他意意思思的,知道这老东西必定舍不得撒手,想赚这笔黑心钱呢!就又勾着他说我是松江那边贩书的客人,上回在你这里进了十几本《喻世明言》,回去卖得不错,想再要三四十本,要跟上回地货一模一样,照上回的折扣给我。姓吕的想了半天,先说上回那种货不好,我这里已经没了,你买我店里现在有的,比上回的又好,价钱也只贵了一丁点。” “我们的书比盗版的贵?”端卿蹙眉道,“我们给他地折扣已经极低,怎么还贵?” “别忘了人家做地是无本生意,当然比你们的便宜。=君子堂=”天锡擦干了脸,摸出折扇摇着,“我只咬定不肯,非要上回那种,他鬼鬼祟祟引着我到后面,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本来,跟你们拿回去地盗版书一样,问我是这种吧?” “我赶紧说是,他又说上回给你的是不是六八折?我想着把戏码做足,于是答道分明是六五折,怎么一下子又涨了?那老东西琢磨了半天才说这么低?我怎么不记得了。这回要多少?我就说你要肯六折给我,我就买一百本。” “姓吕的捻着胡子足足想了有一盏茶功夫,才悄声说,五十本是大数目,眼下我没有,我店里这种可以给你六五折拿走,其实货都是一样的,比上回那个还好,不如你就要这个?我一口咬定只要上回那种,老东西看来舍不下这笔钱,最后才说你要是肯等上个十来天,没准儿能给你弄来。” “你说什么?”若茗顿时火了,刷的站起来道,“我这就去找他,怎么能这么做生意!” 端卿忙拉住她:“你别着忙,先听天锡说完。” 天锡道:“我当时听了这话真是替你们生气,恨不得打他一拳。又想着要替你们问出实情来,这才压着火气道等五六天没问题,十来天太久了。他又琢磨了一会儿,才说五六天恐怕不行,这样,松江也不算太远,你要是近一两个月还来这边进货,就先把定钱给我,我一定替你留着。” “我听他话里的意思,根本就是和那个奸商还有来往,而且约好了时间送货,于是引着他道听老板的口气,你这货也是从别处弄的?要不我直接找他,给你些中间费如何?他慌忙拦住不,我这上家在此地只跟我一家来往,别人就算捧着银子给他也不接的。你再等等,说不定这几天就来了。我又问他有没有确切的日子我好过来拿书的?他说,你下个月初八过来看看,要是没有,就等下回吧。” “我还怕他所言不实,追着说这还有几天呢,万一我过来你又说没有,岂不是让我白等一场?老东西陪着笑脸说我这上家来的没个固定日子,我也是照着以往的规律推算他最近可能过来,客人要是着急,就把我店里现有的拿些去,我再退一步,给你六四折,如何?这批货比你上回的货好,我都是六二折上的货,根本没赚你的钱。” 若茗恨道:“什么六二折,分明是六折给的他,连运费都没收他的!” “所以我说你们是老实人,跟他打交道要吃亏的。”天锡举着空茶碗道,“豆丁丫头,给我添口茶。我又闲言碎语问了多时,看看没什么可说的了,这才回来找你们。眼下怎么办?” 试探Ⅱ 端卿一直静静听着,末了才说:“依我看,吕掌柜还是败在一个贪字上。既怕卖伪书连累自己,又舍不得放下到手的钱财,这才一会儿要你买真货,一会儿要你等消息。” “你呀,宅心仁厚,要我说立刻拿帖子找知府,把他捆起来送到官府治罪才是。”天锡道。 端卿摇头道:“不妥,我们虽然赶着在苏州府备了案底,但这种事到底是小事,官府哪有心思替你追究的?况且我们也不是大贵之家,跟苏州府官员又素无来往,人家未必肯理。” “不然我再找找有没有我家的故交?” 端卿道:“非到万不得已,断不会告官的,一来未必解决,二来有官府插手反倒添一层乱。^^君子堂^^我看我们从吕掌柜这里,也许能把那个上家的行踪查到,一旦将祸根除掉,吕掌柜这里也就不用担心了。” 天锡忙道:“你们就这么放过那姓吕的老东西?也太便宜他了!万一养痈成患,到时候还不知给你们添多少麻烦呢!” 若茗道:“这点倒还好,他只要不是盗书的,就不足为患。反正他所贪图的不过是钱财,只要有利可图,跟我家合作还是跟别家合作对他来说没什么差别。=君子堂=唉,此事虽然想起来窝火,说到怎么惩治他,我一时没有头绪,从往常的情况推断,似乎也惩治不了他什么。只希望这次他能将实情吐露,让咱们及早找到盗印的根源。” “看你们这样,真让我憋了一肚子火气。这世道!”天锡忿忿道,“好吧,你们既然觉得这样妥当,我也不好多说,不过你们如果要报官的话,一定先告诉我,我替你们想想办法。” 三人又商议了一番,末后决定再去吕掌柜铺中探探虚实,之后见机行事。 到门上时吕掌柜低着头正往外走。^^君子堂^^猛可地打个照面,吓了一跳,随即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招呼道:“哎哟,是你们呀,稀客稀客,快请进来吧!” 端卿笑道:“我们有些生意上的事过来处理,顺道来看看老哥。” “怎么敢当呢!还没吃饭吧?今天兄弟我一定做个小东请你们喝一杯,略表我的心意。” 端卿见他前倨后恭,忍不住鼻子里哼了一声。甚是鄙夷,若茗忙使个眼色给他,笑对吕掌柜道:“这位是余公子,当今礼部侍郎余老爷的公子,也是我们的朋友,这次与我们一道来苏州游玩的。^^君子堂^^” 吕掌柜闻听是贵宦人家的少爷,顿时肃然起敬,另换出一副敬仰爱戴的表情,打一个躬道:“小人见过余公子。” 天锡甚是厌恶他地为人,只略点了点头。并未答话。端卿见左右无人,遂道:“上次老板说过的那个上家,近来可曾有什么动静么?” “没有,没有,那人行踪飘忽的很,我也不常见到。”吕掌柜一脸诚实。 天锡忍不住又哼了一声。这次吕掌柜听见了。偷偷拿眼瞅着他,不明白他是何意。 若茗来时已经想好了一篇话,此时便道:“原来他不曾来找过你,我还说从时间上算他该再来苏州了呢。=君子堂=” 吕掌柜吓了一跳,赶着问:“怎么叫该来了?你们已经找到那人了吗?” “虽未找到,也有**不离十了。”端卿与若茗心意相通,接口道,“闻听他每隔两三个月便出来走动一遭。沿水而下。望亭、苏州、吴江、太仓等地都不曾漏下,更远的地方像松江等地这些也是去过的。我算着日子。如果不出什么错的话,下个月初就该到苏州了。” 吕掌柜瞠目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若茗跟着道:“如果他来找吕老板,老板一定要通知我们,将他当场擒住才好。=君子堂=” 吕掌柜定了定神,勉强笑道:“谅他也没脸再来。我早跟他断了联络。不过他要是来的话,我一定通知你们。” “这样最好。”若茗装作无心道,“多亏上次吕老板帮我们找到那么多头绪,我们查访起来才得心应手。附近几个州县都去了,现今已经十拿九稳,必是那人无疑。可惜他近来回无锡去了,拿贼拿赃,倒不好跟着上门,只能等他再出来时抓一个现行。” 吕掌柜越听越惊。他与那上家虽只是生意往来,然而确实也合作不少次,那人拿来的书不管是否来的正路,价钱便宜倒是真的,比如《喻世明言》,若茗他们做出极大让步也只是个六折,那人给地却是五折,其中利润差别就很可观了。若是那人被擒,从此岂不是断了财路?破财还在其次,上次信誓旦旦跟若茗说了没从那人手中拿过盗版书,可是只要那人落网,这些年的勾当岂不是全部曝光? 吕掌柜心如擂鼓,偏偏又不能露出来,只好咧着嘴假笑:“恭喜,恭喜,这会要是斩草除根,真是为天下的书坊出了口恶气啊!” 天锡越听越好笑,心说这人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刚刚还跟我拍着胸脯说又盗版书要卖,转眼就成打假的楷模了?忍不住说了句:“就怕人家一招供,许多人都要跟着倒霉。” 吕掌柜刷地白了脸,端卿忙分辩道:“别人如何不敢说,吕掌柜断不至于的。咱们早已将书换了过来,过了明路的事,一来我们替你说话,二来那人无凭无据,就算想攀扯你也攀扯不上的。你放心,这事如果闹出来,我们一定为你出头。” 若茗也道:“对呀,要不是吕掌柜上回说的那么详细,我们还容易找不到那人哪,怎么能恩将仇报?况且吕掌柜嫉恶如仇,断不会与那人一伙,肯定不会牵连到他老人家。” 吕掌柜心中暗暗叫苦。难道他们真是根据上回透露的那丁点线索找到的人?坏了,万一闹出来,被那人知道是我走漏地风声,必定头一个将我供出来,到时候轻则破财,重则坐牢,可怎么办才好? 若茗见他脸色越难看,心知这把火已烧了**成,于是笑道:“对了,哥哥,是说那人四十二三岁的样子,个子不高,黑黑瘦瘦的脸儿,大眼睛,高颧骨,一部络腮胡,左耳边上一个大黑痣,铺子就在无锡城门附近对吧?是姓牛还是姓尤来?” 吕掌柜上次并未将那人的长相说出去,如今听若茗说的半分不差,心里越认定他们已经找到真凭实据,于是苦着脸答道:“姓牛,铺子在无锡城北门跟前。” 若茗心中一喜,暗道一声中我计也,又道:“对,我怎么忘了,太仓那边明明说了姓牛,铺子挺大,又说随身带着一方图章,每次货款交割完了就盖一个戳,拿一个银货两讫的收条。” 端卿知道若茗是顺口胡诌,但也编地不算全无影踪,因为上次吕掌柜透露过他曾见过那人地图章,况且生意来往写个收条也是平常事,赶忙帮腔道:“说起来那人也够胆大,竟敢公然留下图章,也好,倒让我们手里多了个铁证。” 吕掌柜疑惑道:“没有吧?姓牛的十分谨慎,他那个图章我只见过一次,那回我付了钱他货没带够,我逼着他留个凭条给我,他犹豫半天才拿出图章盖了个戳,后来就再没见过了,怎么到了太仓那么没算计起来?” 若茗忙道:“太仓那边跟他来往的久,更放心些吧,况且也没有每次都留图章,总共也就两回。” 他们一唱一和,说的活灵活现,不由吕掌柜不信,叹着气道:“都是我一时糊涂,走错了路,如今可怎么好?虽然你们好心肠,把假书换成了真书,可是万一这事闹大了,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谁肯信我就买过这一回假书呢?这可怎么好呢?” 天锡心说你这老骗子,谁信你只买过一回?明明还盘算着继续进货呢! 若茗见他已经信了十分,越要把这把“邪火”烧的旺旺的,忙道:“吕老板尽管放心,这种事一向是民不告官不究,即使他在官府面前胡说八道,拖你下水,我们只要不追究,官府才乐得少一桩事呢!” 端卿心内暗笑,也忙道:“对,况且这位余公子人情极广的,有他在,没有办不到的事。” 天锡斜了他一眼,心道,这人看着最稳重不过,原来一遇到生意上地事,满嘴里也胡说起来,果然应了那句话,叫做无商不奸! 试探Ⅲ 吕掌柜今日的心情,可谓大起大落,一时欢喜一时忧愁,一时又惶惑不安。早起时那个黄脸的外路客人,说好了要一百本书,吕掌柜私底下一算,五折进六折出,一本书稳赚一钱银子,一百本就是一两银,铺上一个月盈余无非十两左右,这桩生意一下就赚了十分之一,却不比日逐零打碎敲,一本两本往外兜售强得多?况且上回林家以真书换假书,中间差价也没要,那一笔也赚了几两银,粗粗一算,单只这部书就已赚够了小半月的利润,因此十分欢喜。 因为欢喜,所以未到时辰就想回家歇歇,谁知出门就碰见若茗她们,兴头上说要请客,没想到饭没吃上,倒先听说那神秘的朱老板被他们查到了踪迹,不由吓出一身冷汗。^^君子堂^^若是姓朱的急了乱咬,把自己以往跟他进货的底子全抖出来,这可如何是好! 后来又听见若茗反反复复向自己保证不会追究,不觉又将心放回腔子里,想想也是,毕竟只卖过他们一部盗版书,还犯不着穷追猛打吧?以往虽然从姓牛的手里买过不少盗版,但都不是林家书坊出品,谁管谁牙疼腿痒呢! 他翻来覆去思虑其中厉害,越想越觉得即使朱老板和盘托出,林家也不至于全信,更不至于为此跟他纠缠。书已经全换过了,也说好了以后长期合作,大不了这回姓朱的来了不去兜搭他,破着不赚那外路客人的一两银子,还能有什么大事? 再说。林家书坊来的这两个少年男女,看着都是有身份地人,这回更带了位礼部侍郎的公子,人家官府里有人啊,这才叫硬挣靠山,做人哪能这么没眼色,楞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呢?还是撇了姓朱的,跟林家合作更好。 想到这里,吕掌柜忙堆出一脸笑。道:“哎哟,你们这么说我就把心咽到肚子里去了!先别忙这些,时候不早了,走,我请你们吃饭!” 天锡哪里瞧得上他的饭?冷笑一声便想走,若茗却还有事等着追查,忙递个眼色止住他,笑向吕掌柜道:“也好,咱们边吃边谈。” 天锡只得跟着他们到一间铺子坐下。吕掌柜难得请客,口里说着“别客气。随便点”,却不等小二报完菜牌就忙捡平日吃过的、价钱便宜的菜蔬点了几样,满口道:“这几样都是这儿的拿手菜,容我放肆替你们叫了吧!” 天锡心内鄙夷的无以复加,见端上来一盘又一盘的豆腐、白菜,简直像寺院地饭,唯有一个卤猪肝沾点荤腥,索性叫了一壶龙井自斟自饮,根本不动筷子。=君子堂=饶是如此,吕掌柜算了算价钱。仍是心疼的几乎吐血。 若茗因要与他周旋,顾不得计较桌上这些简陋的饭食,因道:“那姓牛的这次来,恐怕还会找你,要不然我们就在这里等他?” 吕掌柜慌忙摆手:“不会,不会。我跟他极少交易。极少!应该不会来的,你们放心忙你们的吧!”心里想,即便你们抓他,也不能在苏州抓呀,到时候难免拖我下水,洗不净的干系。 若茗又道:“我们也没什么忙的,要是不在这里等着,那就唯有从望亭一路查到无锡。就怕我们到了那里。姓牛的又出来了,白白扑个空。” 吕掌柜一心要他们离开苏州。忙道:“照我以前跟他来往的经验,他一般三个月出来一趟,别地地方我不知道,但是到苏州差不多都是初八、初九这几天,无锡距这里不远,我算着大概是月初他出门,月末将附近地方都跑够一遍,末了再回无锡吧。你们现在起身,刚好把他堵在家门口。” 若茗听他亲口说出初八日,正与天锡所言相符,心里更有把握,又道:“这倒也行,不过我们自己去恐怕不行,没有人证,他怎么肯认?不如吕老板同我们一起去,当场指证他,我看他怎么抵赖。” 吕掌柜吓了一跳,心说难道我还找着往老虎口里探头不成?忙道:“啊呀,铺子里都是我一个人在张罗,走不开呀,这样,等你们抓到他带回苏州,我一定在官府面前给你们作证。” 端卿忙道:“余公子是无锡人,那边有他照应,必定能将奸商绳之以法。只是人证这条委实有些麻烦,吕掌柜就随我们走一遭吧,你放心,这件官司肯定能打赢,我们也不会白耽误你的功夫,过后必定重谢。” 天锡摩挲着茶杯,心说,好你个叶端卿,今儿果真要拿我做幌子,可劲儿吓唬这个老东西不成? 吕掌柜哪里肯去,眼珠一转道:“太仓那边不是也有跟他打过交道的吗?况且又比我熟络的多,不如叫他去?我不是不想帮忙,委实走不开呀。” “太仓那边都已说好了,肯定要去替我们作证的,不过姓牛的在各个州县都有买卖,单只太仓一处出头指证也不行,苏州这边总不能没人出头吧?” 吕掌柜抱定了两边都不得罪的念头,谁知道这官司谁输谁赢呢?一旦替他们出头,到时候想见风使舵都没了机会。忙道:“既然已经有人证,官府肯定不会不管,你放心,无锡我去不了,但你们来苏州告官的话,我肯定站出来作证。” “远水解不了近渴,即便人不能去,写个状子啊证词什么的总是可以的吧?再或,”若茗狡黠地冲端卿挤挤眼,“你手里那个图章暂且借给我们,不也是个铁打地物证?” 端卿明知她没指望吕掌柜出来作证,却见她绕着这话题说了大半天,早猜到她另有所图,果然见她将话题带到那枚图章上,不由暗赞一声,留神细听吕掌柜如何应答。^^君子堂^^ 吕掌柜呆了半天,苦着脸道:“这个,我回去找找,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没准儿已经扔了……” “吕老板做事这么周详的人,肯定不会随便扔掉。”若茗笑嘻嘻道,“先回去找找吧,找不到你跟我们去无锡也是一样的,实在不成我们就到苏州报官,反正审案这事,总要在有牵连的几个地方都过一手的,也或无锡官府将案子交到苏州或昆山处置呢?” 吕掌听她话里的意思,自己竟然无法脱身,要是她真地来苏州打官司,自己岂不是非得见官?一横心道:“我比你们大几岁,人情世故见得多些,你们听我一句,既然余公子在无锡人情广,那就在无锡打官司吧,那姓牛地也是无锡人,何苦又折腾什么苏州哪?我回去替你们好好找找那个图章,说不定能找到,到时候人证物证都有,还怕告不倒他?” 若茗等的就是这句,忙笑道:“好!待会儿就去找图章!” 端卿付了账,几人到铺中等了一会儿,果然见吕掌柜不情不愿地捏这张纸条递了过来。若茗接过一看,一张欠书若干的字据,落款是一个鲜亮的长方图章,正中一只线条简约的凤凰,右下角一个小小的“牛”字,听了多日,总算看见庐山真面目,不由狂喜起来。 三人走出老远,天锡忽然唉了一声,做出痛心疾的样子道:“叶兄啊叶兄,我今日才算是认得你了!” 端卿一愣,忍不住道:“此话怎讲?”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谦谦君子,谁知今天一见,说起谎来眼都不眨!瞧你把那老东西哄得那叫一个团团转!还拿我做幌子,亏你想得出,也不事先知会一声!” 若茗哧一声笑了:“知会你?你一直黑着脸坐在旁边不说话,要不是我们谈的热闹,吕老板早坐不住了!” “还有你,林大小姐,”天锡笑道,“看起来一个娇弱女子,谁知道和叶兄一唱一和,话里话外都是圈套,端地是狡猾!” 端卿忍不住也笑了:“我猜你一直想说地是无奸不商吧?” “对,正是这句!”天锡拍手道,“从今后我跟你们说话就要多留一个心眼啦!” “早起你还说我们太老实,扮成那副模样去哄吕掌柜,一转眼你倒嫌我们狡猾了?”若茗笑道,“对待这种人,也只能使些旁门左道,不然怎么能套出实情呢?” “说的也是!”天锡笑道,“我饿得不行,快去吃饭吧!那老东西真抠,瞧他请客都给人吃些什么,活该他被你们骗!” 三十三 骤雨Ⅰ 来时原想着不知要费多少周折,做好了长期周旋的准备,谁料连走两处竟都如此顺利,几人不免都有些飘然,一心想早些将此事结束,因而商议了马上起程去无锡。 与梦龙说时,梦龙惊诧道:“不过才来了两天,这么着急走?再多留些日子吧,等我把手头事情处理完跟你们一道起程。” 若茗此时满心欢喜,未加思索便道:“好容易有些眉目,我们赶着过去早些解决了,快则五六天,慢则十来天,早些弄完总是利索。既然你还有事,我们先去,回来时再与你会齐如何?” 梦龙犹豫道:“你们几个都是年轻人,不惯出门的,有我在诸事还有个照应,怎么好撒手不管呢?路上又不太平,还是等两三天,我跟你们一起走吧。=nbsp;=” 天锡最听不得这种话,忙道:“你这又瞧不起我了!我再年轻,难道连出去走两天都不行吗?有什么不太平,光天化日的还有谁打劫我们不成?我也出过十几趟门了,从没遇见过一遭这种事。” “天有不测风云,万事小心些为妙,我总是不放心。” 端卿也觉得梦龙有些过于谨慎,笑道:“先生放心,我们一路留神,绝不随便兜揽闲事,再说路又不远,应该极妥当了。” 梦龙无奈,只得道:“好吧,那我在家等你们,早去早回。” 此言一出,先看见王氏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原来她一直担心丈夫又要远行,在旁悬心听了多时,此时才算放下心来。 来时一路都是乘舟,天锡早已腻烦,况且走水路不免又要绕道,因此提议雇车走官道。端卿见行李不多,因此答应下来。托店家从车行雇了一辆车两匹马,收拾了行装,翌日一早便往望亭方向去了。 天锡二人骑着马在前引路。若茗和豆丁则高卷车帘,叽叽喳喳一路不休,看见什么都觉新鲜有趣,末了连端卿都说“像提着两只画眉一起走似的”。^^nbsp;^^ 中午在路边店随便吃了些,车夫随口说:“照这么个走法,再有一个时辰能到望亭镇哩!” 众人听了,未免兴头起来,马不停蹄往前赶着,不想天公不作美,不多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开始时天锡还兴致勃勃纵马雨中,后来眼看越下越大,白衣已经透湿,几人瞅准一处破败地土地庙,一道烟奔去躲雨。 庙内一派凄凉破败气息,香火早已断了多时,香炉倒在供台前,内中的香灰结成一团,旁边是碎成两半的琉璃盏。就连供台上端坐的土地公土地婆也是鞋耷拉帽耷拉,全无半点尊神风范。=nbsp;= 天锡笑道:“不想今日到要跟这俩倒运的神仙共处一室了。” 端卿早从包袱中取出雨布铺在地上。又垫了些衣服,请若茗坐了,自己站在门口守着,远远看见又有两人飞奔而至。 若茗也听见脚步声,奇道:“还有人跟咱们一起淋了雨不成?” 说话时人已奔至跟前,原来是两个少年。一个二十七八岁模样。赭红长衫,棕色官靴,腰悬长剑,星目剑眉,一种英姿勃之气,令人见了精神为之一振;另一个看来只有十七八岁,浅黄长衫,肤色白皙。疏淡眉毛。黑白分明的双眼,虽未说话。却总像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观之可亲。 年轻的一个见庙内坐了许多人,不由笑道:“原来遭了雨淋的不止我们两个啊。”语声清亮婉转,十分悦耳。 年纪大些地一个朗声答道:“如何,我早说过咱俩必不是最狼狈的。” 端卿见二人衣冠齐楚,言谈也十分有礼,便拱手道:“我们也是刚到,两位兄弟赶紧进来避一避吧。” 年轻的一个定睛瞧了瞧他,微微一笑:“好,那就不客气了。”又向同伴道:“二哥,这庙里脏得很,可有什么东西能铺一铺的?” 自打那两人进门,若茗便觉得年轻的那个十分眼熟,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黄衣少年瞟了她一眼,忽然笑道:“这位姑娘,敢问你这雨布还有富余的吗?” 若茗慌忙站起道:“两位若是累了,不妨你们先坐会儿,我到车上坐着是一样的。” 黄衣少年笑了笑,道:“姑娘真是大方。” 端卿忙道:“我这里还有一块。”说着又掏出一块来,双手奉与那少年,少年又抬眼看了看他,笑道:“多谢。” 那红衣少年始终未曾说话,直到黄衣少年将雨布铺好招呼他时,才道:“三弟,你拿了人家东西,一句多谢就够了吗?连姓名也不问一声,真是失礼的很。^^nbsp;^^” 黄衣少年笑道:“你不说,我倒真的忘了。”说着向端卿一拱手,道:“多承好意相助,在下松江府娄云鹤,未敢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端卿慌忙回礼道:“在下昆山叶端卿,都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娄鹤龄笑道:“原来是叶兄,失敬失敬。”回头又向红衣少年道,“二哥,你呢,要不要我代为致意?” “我自己难道不会说?”红衣少年淡淡道,“在下乌程凌蒙初,幸会。^^nbsp;^^” 天锡眼睛一亮,抢先道:“你就是凌蒙初?久仰久仰!我早听过你的名字,不想竟有缘在此相会!” 端卿也深感意外。凌蒙初在江浙一带地文名虽不如冯梦龙那么大,然而说起来青年一辈的才俊,他也是常被提及的一个。据说他十二岁入学,十五岁拔贡,此后虽然仕途困顿,然而名声却一天大似一天,颇有与冯梦龙齐名的架势。更值得一提的是,江浙一带喜听南曲、传奇,他却反其道而行之,一心扑在杂剧写作上,年纪轻轻便做了《虬髯翁》、《颠倒姻缘》两部出名的杂剧,一时名声大噪。^^nbsp;^^只是他家乡距此甚远,怎会在这破庙里遇见他呢? 凌蒙初见两人都认得自己,微微一笑,道:“不想贱名有幸被二位所知。敢问这位公子是?” 天锡忙道:“我叫余天锡,是无锡人,今日既然有幸在此相遇,这样,如果二位没有要紧的事,兄弟便想邀二位到我家乡游玩几天,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娄云鹤笑道:“二哥,这位余兄真是热情好客,你说呢?” “算了,咱们不是还有要紧事吗?既然已经相识,以后有机会再去拜访也不迟。^^nbsp;^^” 天锡大失所望,仍不甘心,便道:“此地距无锡极近,来回不过一两天功夫,二位即便去盘桓几天,想来也耽误不了多少行程吧?我一片拳拳之心,只盼凌兄能够应允。” 凌蒙初忙道:“多谢余公子一片好意,只是我们实实有事在身,容后再去拜访吧。娄云鹤笑吟吟道:“离无锡委实不远,其实去几天也无妨。” 天锡大喜,正要趁他的话头继续劝说,忽听他话锋一转,向着若茗一点头,问道:“既已互通了姓名,为何不介绍一下这位姑娘?” 端卿见他两次主动提起若茗,未免有些不自在,然而见他一派英气,不像是轻薄之徒,于是代为介绍道:“这位是我同乡,林小姐,闺名不便外传。” 娄云鹤呵呵笑起来:“哦,果然,女儿家的名字的确不能随便向外人提起。”又环顾四周,道,“这一下雨,屋里阴冷潮湿地,林小姐受得住吗?二哥,要不我们去附近寻些柴,生堆火暂时挡挡寒气?咱们这些大男人还好,林小姐娇怯怯的,又淋了雨,怎么经得住呢?” 一句话提醒了端卿,暗叫一声糟糕,怎么忘了这事!若茗来时虽然坐车,但是风吹雨走,许多从窗口飘了进来,她肩头衣服也浅浅湿了一片,万一受了凉,可怎么好? 凌蒙初四下看了看,道:“这么大雨,纵然找到柴火也很难点着。我刚瞧见庙后头有间暗房,我去瞧瞧,没准儿能找到些干柴。” 端卿忙道:“凌兄且住,还是我去吧。” 凌蒙初道:“有什么要紧,你们读书人不惯做这些,还是我去吧。”抬腿就走。 端卿只得罢了,从包袱中取出一件稍厚的长衫,正要递与若茗披着,早见天锡脱下外衫撂了过去,道:“你先穿着,我再找找有没有厚点的。” 若茗还未说话,豆丁咯咯笑了起来:“余公子,你这衣服都湿透了,怎么穿?” 天锡这才想起来,笑道:“我真是淋糊涂了,”忙又找出一件递过去,“喏,你穿这个吧。” 若茗含笑接过,轻声道:“多谢。” 端卿呆了一下,慢慢将包袱收好。 娄云鹤以手托腮,笑盈盈看着。 骤雨Ⅱ 凌蒙初去了不多时,果然带回来一小捆干柴,道:“不知多少年前的物事了,抖了我一身灰。”边说边拢起柴堆,点着了火。 这垛柴年深日久,早已朽的透了,虽然点着,却总无多少火焰,只微有暖意罢了。几个男子推让着让若茗临火取暖,若茗便将天锡那件湿衣拿着烘烤,展眼望见端卿的衣服也有水迹,忙道:“豆丁,你去服侍端卿哥哥把湿衣服也换下来烤一烤。”豆丁应声而起,端卿不好意思,到底自己去背人处换了,递与豆丁。 火渐渐旺起来,几人身上慢慢都有了暖意,凌、娄二人未将湿衣换下,不多时就看见淡淡的雾气从身上腾起,娄云鹤笑道:“湿衣向火,居然能造出腾云驾雾的感觉,倒让我飘飘欲仙起来。=nbsp;=” 说的众人都笑了,天锡借机问道:“二位一在乌程一在松江,怎么又凑到一处来苏州了呢?” 凌蒙初看了看娄云鹤,思忖了一会儿才道:“我们是去常州访一个人。” “可以问问是什么人吗?” 凌蒙初又看了看娄云鹤,却不答言,娄云鹤沉吟半日方道:“也不是什么瞒人的事。我们听说汤文若先生近日要到常州去,我素来仰慕文若先生,只恨无缘一见,所以这次便攀扯上二哥陪我一同前去,希望能见到老先生一面。” 若茗眼睛一亮,即刻想起先前所说的刊印《牡丹亭》一事,忍不住问道:“汤老先生几时到常州?” 娄云鹤瞟了她一眼。道:“我也不清楚,道听途说,只知道他是应朋友之约到那边游玩,顺带讲学,具体什么日子,却说不上来。” “那你们计划什么时候赶到呢?” 娄云鹤笑了笑:“总是越早越好。我们动身早,路上边走边玩,最多再有七八天也该到了,然后就守株待兔。静等他老人家现身。” 端卿猜到若茗的打算,低声道:“如果咱们一切顺利地话,再有**天也能完事,到时候你想去,我就陪你再走一趟。” 天锡兴冲冲道:“真是太好了,再想不到能在家见到汤老先生!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凌兄、娄弟,你们说的要紧事就是这个吧?其实根本没问题,不过一两天内就能赶到无锡,到时候在我家盘桓几天。领略下当地的风土人情,然后我们再一道去常州,岂不是更好?” 娄云鹤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柴堆噼里啪啦响了几声,映着忽红忽黄的火焰,若茗越觉得眼前这个姓娄的男子十分眼熟,只是不知在何处见过?娄云鹤觉察到她偷眼打量自己,冲她微微一笑,若茗慌忙低了头。^^nbsp;^^天锡等了半天不见他们答话,忍不住又道:“怎么不吭声?究竟我说的这个主意好还是不好呢?” 凌蒙初又看了娄云鹤一眼。道:“算了,多承你一片美意,只是我们兄弟还有些私事要办,还是在常州会齐吧。” 端卿瞧他的模样,竟是看娄云鹤的意思行事,忍不住多看了娄云鹤几眼。顿时也觉得眼熟起来。仿佛曾在哪里见过似地。 天锡一团高兴,谁想屡屡被拂,闷闷不乐地拨弄着灰烬,一言不起来。 一时间庙内气氛尴尬异常,端卿看不过,勉强寻了个话题道:“二位家乡不在一处,敢是结拜的异姓兄弟?真是难得。^^nbsp;^^” 娄云鹤对这个话题比较有兴致,笑道:“这也叫缘分。二哥。我是在苏州头一回见到你吧?说来也巧,一两句话就能如此投机。于是结拜了兄弟。” 凌蒙初淡淡道:“缘分都是天定,即便不是那次巧遇,如果有了做兄弟的缘分,早晚还是要碰在一处的。” 天锡闷闷道:“你们就好了,一见面就言语投机,结成了兄弟,为何咱们相见却如此不顺,连着邀你们几次都不肯赏光?” 娄云鹤笑道:“余兄真是执着。这样,你把地址告诉我们,我们到了无锡一定登门拜访,如何?”“好呀,”一句话说的天锡又欢喜起来,“早些答应了不就完了?害我白闷了半天。^^nbsp;^^”又道,“可惜冯兄不在,不然介绍他和你们认识,肯定高兴。” “哪个冯兄?” “吴下三冯之一,长洲冯梦龙啊!我们才与他在苏州分手,可惜没有早些遇见你们,我想你们肯定谈得来的。” 凌蒙初听见这个名字,脸色微微一变,并未搭茬,娄云鹤道:“哦,此人我多次听人说起过,极是有才学,是不是最近出了一部话本叫做《喻世明言》的?” “哎呀,你也知道这个?”天锡兴高采烈道,“实跟你们说吧,冯兄这部书,正是眼前这位叶兄和林小姐两家联手刊刻的呢!” 凌蒙初闻言飞快地瞟了二人一眼,朗声道:“原来二位是书坊行里的,失敬了!《喻世明言》现在哪些地方售?我一直无缘瞧上一瞧。=nbsp;=” 若茗见他两个都听过自己书坊出的书,心内十分欣慰,忙起身取出一本,双手捧着递给凌蒙初,道:“我随身带着一本,凌兄若不嫌弃,就赠给你吧!” 凌蒙初连声道谢,顾不得客套,就着火光立刻翻看起来,但见他翻页度极快,不多会儿功夫就已经看了小半本,面上表情阴晴不定。^^nbsp;^^ 娄云鹤笑嘻嘻道:“林姑娘,为何给我二哥却不给我?佛法说众生平等,你且给我说说这是什么道理?” 若茗脸上一红,轻声道:“我只带了这一本……” 端卿忙道:“我也带地有,我的给你吧。”慌忙取出来递给他。 之后两人都埋书间不再说话,又过了顿饭功夫,凌蒙初轻叹一口气,慢慢合上书,道:“果然是好书。”话虽如此说,表情却极为复杂,又像是羡慕,又像是欢喜,又像是不甘。 娄云鹤闻声抬头,道:“的确不错,二哥,我早说咱们在苏州时应当去会会冯先生。^^nbsp;^^” 凌蒙初笑了笑,重又翻开书,道:“内中我最喜欢恰好是一头一尾,《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和《沈小霞相会出师表》,一则风流缠绵,一则豪气干云,非胸中有大丘壑断不能为此。” 若茗笑道:“先生最得意的也是《珍珠衫》一篇呢。这书共有三部,现今第二部正在我家雕版,第三部拟了回目还未动笔,如果凌兄喜欢,等第二部出来我一定遣人送给你们。” 凌蒙初道:“那倒不必,这样好书,不久定会传播四海,我在别处应该也能买到。” 娄云鹤翻到最后一卷,粗粗看了几眼,道:“二哥,你偏是喜欢这种先做凄苦之音,后又沉冤昭雪的文章。^^nbsp;^^” 凌蒙初笑了笑道:“也不尽然。我是赞赏沈青霞的铮铮傲骨,庆幸沈小霞有闻淑女这样的贤妻,并且文中权臣误国这段,也让我想起时下朝廷积弊,未免些感慨。” 天锡忙道:“如今太子登基,重新起用东林党人,正是百废待兴,大干一场的好时候,凌兄不必感慨,以兄台的高才,必定是朝廷的栋梁!” 凌蒙初苦笑道:“未必吧。” 娄云鹤像是不愿他提起此事,忙道:“二哥,你既赞赏这书,不如就请叶兄他们代为引荐,见见冯梦龙可好?” “再说吧。”凌蒙初合上书,低声道,“有此珠玉在前,我真是踌躇起来,不知该如何下笔了。” 端卿听见这话,不由疑惑起来,难道他也要写书吗?欲待细问,又因是初相识,不好多说,只得暂且记下。 那一小垛干柴看看就要烧光,忽听檐下地车夫叫道:“几位老爷,雨停了,要不要走啊?” 几人忙起身到门口看了看,果然雨已经全停,只是地上都是泥泞,看来十分难走。凌蒙初道:“三弟,咱们又不着急,还是再等一会儿,地上干透些再走不迟。” 天锡道:“前面就是望亭镇了,咱们紧着赶一阵子路,到镇上休息却不是更好?这样吧,反正也不远,我们两个人共骑一匹马,凑活着先走吧。” 端卿也觉此地甚为荒凉,生恐到夜里衣食全无,苦了若茗,也道:“此处太过荒凉,还是早些走,赶到镇上投个客栈比较稳妥。” 凌蒙初笑道:“你们先走吧,我们两个不妨事,出门出的惯了,多大的雨没淋过?况且我们步行,一起走难免拖累你们,林小姐刚受了凉,你们还是带她先去镇上歇着吧,免得生起病来,不是闹着玩的。” 娄云鹤也道:“对,我们都是积年的旅人了,这点雨还对付得了,随身也有干粮,饿不着。你们先走吧,我们等地上干透了再说。” 几人又推让一番,到底若茗几个还是先走了,临行时依依惜别,天锡更是将住址说了无数遍,生怕凌蒙初记不住,走出老远还在喊着:“凌兄一定要去呀,我在家等你!” 骤雨Ⅲ 几人走出老远,若茗忍不住道:“我怎么觉得娄云鹤好生眼熟,只是死活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端卿也道:“对,我也觉得眼熟的很,奇怪,他是松江府人氏,咱们怎么会见过呢?” 天锡笑道:“可能他长得比较讨喜,使人心生好感,不由自主觉得曾经见过吧?” 若茗虽觉这个解释说不过去,然而再想不出其他可能,只得罢了。 道路泥泞,马匹行走缓慢,半个时辰也只走了一点路。车夫抬头看天,唉声道:“我还说一会儿就到镇上了,怎么这么慢!可别天黑前赶不到,那才是饥荒哪!” 天锡闻言,当先便担心起凌氏兄弟来,皱眉道:“连咱们骑马的还不一定赶得及,他两个走路的可怎么好?难道今天就在那个又脏又破的土地庙过夜?” 端卿想了想道:“要不然我们回去接他们?” 车夫哈哈大笑起来:“罢了哟老爷们!咱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呢,再回去一耽搁就更别提了!我看那两位公子爷像是走惯路的,干粮和水都随身带着,不碍事,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又走了一阵子,忽然风卷云来,豆大的雨点倏忽砸了下来,更兼响起了炸雷,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大有狂风暴雨的架势,豆丁早捂着耳朵闭眼尖叫起来,若茗虽然大胆,也觉心惊胆战。紧闭了双眼不敢向外瞧。 骑马的两个一眨眼就浑身透视,车夫扯着嗓子喊道:“赶紧找个地方避一避吧!” 天锡犹自玩笑道:“可惜没听凌兄的话再多等一会儿,瞧今天这雨全便宜咱们了。”话音未落,一个炸雷当头砸下来,**白马惊得一个橛子跳起来,疯一般向着岔道窜了出去。 端卿吓了一大跳,放声喊道:“天锡,天锡,你快扯缰绳!” 远远听见天锡断断续续地声音:“扯不住……这边……唉哟!” 车夫下死劲拽住若茗的马车。喊道:“不中用,那马受惊了,你们那点力气怎么拽得住它!咱们赶紧跟上去,别让老爷摔着了!” 端卿忙拽过马头,向着岔道方向奔了过去,车夫赶着马车,随后紧紧跟着,走出去一里地,才见天锡靠着一棵树站着,半边身子都是泥泞。手里兀自紧紧攥着缰绳。 若茗心里挂念,顾不得大雨,探身出来高声问道:“你怎么样了?” 天锡抬头一笑:“这畜生摔了我一跤,还好我手快,抓住道边这棵树,没狠摔着,只是衣服全肮脏了。” 若茗急道:“你快上车来歇着吧!” 天锡道:“你看我这衣服脏的,怎么上车呢?反正也一身泥水,算了,就这样吧。”又道。“我刚看见这边的树林里似乎露出一溜儿屋檐,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家。” 端卿尽力远眺了一会儿,喜道:“果然有屋檐,必定是人家,我们快点过去吧!” 林中小路十分崎岖,况且又下着大雨。几个人深一脚浅一脚跋涉多时。好几次车轮陷在泥里拔不出来,两个男人只得下马帮着车夫推车,不多时都滚的泥人一般,情形十分狼狈之极。 走了许久,总算见到一带破旧粉墙,冲东两扇大门,门上油漆早已剥落,如今被雨淋得深一处浅一处。望去倒像生了一脸麻子。 端卿心下凉了半截。如此破败的地方,弄不好早就没了人烟。=nbsp;=然而雷声愈来愈急。此时别无他法,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叩门,高声唤道:“有人在吗?” 天锡也相帮着叫了多时,才听见内里瓮声瓮气问道:“是谁?” 端卿一听里面有人,顿时来了精神,高声道:“我们是路过的客人,可否进来避避雨?” 里头半天不回话,天锡正等得不耐烦,忽然门闩哗啦啦响了一阵子,一个火工道士探出头来,瞪着眼睛将众人挨个打量一番,最后才说:“师父叫你们进去。” 端卿见是个道人,楞了一下,迟疑问道:“此处难道是处宝刹?”道人胡乱点头道:“什么宝刹不宝刹的,荒郊野地几间破庙,我们师父暂且住着,等化缘攒齐了银子就搬走。” 天锡淋雨淋得难受之极,忙道:“先进去再说,出家人的地方更好,干净,又且安静省事。” 门小车大,车夫引了半天进不去,只得将车贴着屋檐停住,若茗扶着豆丁下了车,端卿忙取出油布伞替她们挡着,前头道人引路,先到后院将几匹马拴好,这才领着到前头一间稍稍齐整地屋子跟前,敲门喊道:“师父,过路的客人来拜见你。” 端卿以为能受得住这种偏僻地方寂寞的,大约总是德高望重的高僧,做好了谦逊见礼的准备,哪知道一抬头,迎面先见着一尊泥胎半露的弥勒佛,跟前一张靠背椅,坐着一个青脸的和尚,看去不过四十来岁年纪,生的浓眉圆目阔口,腮下铁青胡茬,头上虽有戒疤,头却已长出一寸有余,怎么也不像出家人的模样。 此时欲待出去,瓢泼大雨中又无处可投,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行礼道:“师父,过路人遇着大雨,暂借贵宝刹避一避。” “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与人方便与己方便。”青脸和尚目光炯炯将众人打量一番,指着若茗道:“只是这两位女施主不太方便,我们是和尚庙,不是尼姑庵,怎么住?”若茗吃了一惊,心说这和尚说话好生无礼!只得低下头,听见天锡道:“男人女人都不过是一副臭皮囊,有什么区别?师父读了多年经卷,难道连这点也未看透吗?” 青脸和尚皱着眉头,像是没听懂的样子,半天又道:“算了,你们都进来了,我也不能把你们撵走,就凑活避一避吧。这两位女施主不要随便出去走动。” 豆丁见他口口声声都是若茗和自己,不免有些气不过,狠狠瞪了他一眼,青脸和尚回敬一瞪,目光凌厉,吓得豆丁也低了头。 端卿无法可想,只得道:“我们暂避一时,雨停就走。未敢请教大师法号?” “我叫静玄。”青脸和尚道,“你们避一避可以,不过我这儿统共就三四间房子,我还有用,先借给你们一间吧。” 道人在旁笑道:“我看这雨到夜里也停不了,师父,廊子底下那两间屋子不是空着吗,先让他们去熬一夜算了。” 静玄生硬答道:“你看行就带他们去,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们庙小人多嚼用大,不比那些富和尚,你们在这儿吃地用的,走的时候都得付账。” 天锡鼻子里哼了一声,傲然道:“付账就付账,我们也不差这点!”说着从袖中摸出二两重一块银子撂在供桌上,道,“两间屋的租钱,够了吧?” 静玄赶忙捡起来揣进怀里,点头道:“再说吧。” 道人笑嘻嘻引着他们七拐八拐到了一处,紧挨着两间小屋,都是破旧不堪,似乎多年未曾住人的样子。道人挨个将门打开,笑道:“就是这里了,你们歇着去吧。” 天锡迈步进去,一股多年尘灰的气息扑面而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倒退出来,捂着鼻子道:“这屋子多少年没人住了?到处都是灰!” 道人笑道:“总有十来年了吧,这不是下雨吗,你还能去哪儿?有片瓦遮着不淋雨就行了,要不我给你们拢个火盆暖暖?” 天锡忙道:“快去,快去!” 道人一边说走,一边却又笑嘻嘻地不肯迈步,天锡正要催促,忽然想起来,只得又摸出一块银子递过去,道人这才一道烟去了。 几人面面相觑,苦笑道:“这算什么事?怎么出家人如此贪婪!” 若茗环顾四周,方寸大小的屋里唯有几张缺胳膊少腿的椅子,一张三条腿的桌子,亦且全堆着厚厚的灰尘。欲待打扫,又没有趁手地工具,只得等着那火工道人,幸好没有多久,道人端着火盆兴头头进来道:“只剩一个火盆了,炭也没了,我从灶下弄了点没烧尽的柴端,凑活先用吧。” 果然见火盆里都是半黑半红的粗柴段,烧着后浓烟滚滚,屋里顿时烟熏火燎起来。此时无法,只得忍着烟气,吩咐道人找熏笼和扫帚抹布等物,道人眨着眼笑道:“熏笼没有,你们把椅子拽近些晾上衣服不就完了嘛!扫帚我这就去拿。” 再来时又给了一把扫帚,一小块抹布,若茗皱着眉接过,此时顾不得肮脏,拿手帕蒙了口鼻,将就把屋里略收拾一下,抹干净了桌椅,这才围着火盆坐下,此时烟气越浓重,几人不约而同咳嗽起来,天锡边咳边道:“出门这么多次,要数这回最为狼狈,唉,早知道还是走水路了,虽然绕的远些,却不比这里强上十倍!” 三十四 僧寮Ⅰ 夜已将深,外面兀自噼里啪啦下个没完,几人早已饿了,左右等不着道人来送饭,出门看时,院子虽小,却是七拐八拐,实不知道先前是从何处过来的,只得又退回来苦等。 天锡二人虽已将裹满泥的脏衣换下,另取了新衣穿着,然而屋外大雨,屋内潮湿阴冷,炭火又半明半暗,几个人都觉得凉气自脚心不断涌上,况连口热水也没见着,只得多加衣服,强打精神继续等着。 又过了几刻钟,天锡耐不住,拽出雨伞道:“我去找找,没饭吃也就罢了,总不能连水也不给一口吧!” 端卿欲待跟着,又不放心两个女子,只好说:“我在这里守着,你小心些,记住路别走迷了。” 天锡出去不久,便听见道人笑嘻嘻的声音在门外道:“你们忒也心急了,再稍等会儿。” 随着话音道人提着一壶水当先进来,“当”一声撂在桌上,道:“我们师父给你们送茶喝了。” 天锡跟着进来,埋怨道:“这么大半天功夫一口水也没有,又不知道路怎么走,在这儿忍饥挨饿大半天了!” 道人笑道:“别说你们,就连我们自己也常常半饥半饱的,您老没瞧见这块儿多荒凉么!就等着早点凑齐了银子好换地儿 若茗忙取出干净手帕,挨个将缺了口的粗瓷大碗抹干净了倒满水,正要递给众人,定睛一看。只见满碗的碎茶叶末子上下翻腾不定,况且茶色黄中带黑,闻着也是一股刺鼻地味道,并无一丁点茶香,不觉楞了一下,半日才道:“这茶不太好,你们要喝吗?实在不行再换壶白水?” “阿弥陀佛,这茶不好,还有什么好的哪?”道人嘟囔着端起一碗。****自己先喝了一大口,“这可是庙里头最后一点茶叶啦,我都没舍得喝,算了,你们不要我就拿回去,再给你们换白水好了。” 端卿过来看了看,苦笑道:“罢了,出门在外没法讲究,将就喝吧,渴了大半日了。” 天锡也凑过来看。摇头道:“委实喝不得,不晓得多少年前的碎末子了,别喝出毛病才好。你给我们再烧壶白水吧,饭也快点。”说着又摸出一块银子银子递给了道人。 道人眉开眼笑:“行,我这就去烧,饭已经做上了,不多久就得。老爷,我说句不知进退的话,您几位这么有钱,又有缘进了这个门。要不您善心给点布施帮我们早点换个地方,也算是功德一件不是?” 天锡此时只想早些打他去做饭,胡乱答道:“都行,等走时给你们十两银子的布施好了。” 道人乐滋滋出了门,车夫端了一碗茶大口喝光,笑道:“要我说这茶也就凑活了。我们平常在家喝的也就这味儿。”又向天锡道。“老爷,小人说句不好听的,您老别计较。要我说出门在外,轻易别露白,这年头道上不太平,那起子小人看见你钱多,不定起什么坏心哪!” 一句话提醒了端卿,也道:“这位老哥说的是。不该让人知道我们随身带着不少银子才是。” 天锡大咧咧道:“怕什么。光天化日,难道敢公然打劫不成?” “哎哟。您老可别这么说,我兄弟上个月也是有人雇他赶车去芜湖,才走了三天就被劫了,银子一分没留下,差点连命都没了!”车夫嚷道。==.== “这里是庙宇,应该不会吧?”天锡被他说的也嘀咕起来,又不甘心服软,“就算他来,咱们这么多人也不怕,再说我也略学过些防身地手段,不见得就输给了他。” “还是小心为上。”端卿沉吟道,“咱们这些人总要在一处,别单独行动才好。” 又过了一会儿,道人果然换了一壶白水进来,又向车夫道:“把式,那几匹马在后槽上踢腾起来了,师父叫你去看看。” 车夫忙道:“别是脾气不投掐架了吧?我去看看!”慌慌张张跟着出去,半日犹不见回来。 几人正等得不耐烦,道人又来了,这回端着一盆稀粥,一碟咸菜头,几个粗面饼子,笑道:“就这点子东西,你们别嫌,填饱肚子再说吧。” 此时无奈,只得将就吃了,道人将碗筷撤下,又端了一铁锨柴炭往火盆里添上,笑道:“隔壁屋也收拾好了,你们男人去住还是两个女施主过去?” 端卿见这屋里已经微有暖意,况且火盆也在这儿,便道:“我们男人过去,只是你这里连床都没有,怎么住?” “待会儿给你抬一张。”道人道,“你们那个车把式弄完马直接到厨房吃饭烤火去了,说是晚会儿再回来。” 道人走后,几人向火取暖,听着窗外淅沥沥的雨声,越无聊起来,若茗想想道:“哥哥,书童回去捎信,怎么这么久还没赶上来?” 端卿道:“我也在琢磨,按理说咱们在苏州时他就应当带信回来了。如今这一岔,还不知他怎么找咱们。” 天锡道:“不妨事,他走时你不是告诉过他冯兄的地址吗?他到苏州肯定先去冯家,然后冯兄再引他到无锡我家里不就行了?” 若茗道:“咱们那封信原说是一切顺利,谁想在苏州又出了这么多事,爹爹他们知道了又该焦心了。” 天锡安慰道:“你别着急,如今也不算不顺利,等咱们到无锡把一切都查清楚了,该打官司就打,咱们也不是怕见官的,也不是不占理的,要是你怕伯父他们不知情,明天我打我的书童先去昆山给你家捎个信。” 若茗忙道:“这倒不用,等到了无锡,一切有些眉目了再跟家里说也不迟。” 正说着忽觉有人轻扯自己衣角,低头看时却是豆丁,涨红了脸,眼巴巴冲着自己眨眼,正要问时,见她使劲朝端卿两个那边摇头,又指了指肚子,摆出一副苦瓜脸来。若茗猛然反应过来,悄声问道:“如厕?” 豆丁忙不失迭点头,又偷**看那两个男人是否注意。若茗忍不住笑了。原来豆丁进门时就想小解,因一直下着大雨出不了门,又不好意思开口,况且也没见附近有东厕,因此憋了半天,直到憋不住了,不得已才拉扯若茗。 若茗也不好意思开口,只好说:“屋里烟气太重,我们出去透透气。”带着豆丁便要出门。 天锡未曾明白,忙道:“外头下着雨呢,天又黑了,我跟那你们一起去。” 端卿抬眼瞧见若茗两个都红了脸,心里猜到了**分,忙扯住天锡,笑道:“人家女孩子家到门口散散闷,咱们去掺合什么呢,你还是陪着我吧。” 天锡还在疑惑,若茗两个早出了门,此时雨差不多已经停住,于是转向屋后,寻了一片草丛,豆丁伞也不带便冲了进去,半天方才出来,吐气道:“憋死我了,出门在外真是不方便。” “那你还上赶着要来?” “人家不是不知道吗?早知道受这罪,就让绣元那丫头来好了。” 两人说笑着转出来,刚踏上廊子,若茗猛低头看见绣鞋沾满湿泥,蹙眉道:“该死,好好一双鞋又毁了,别把屋里带进去一地泥土才好。”说着便在台阶上刮泥,豆丁怕她摔倒,忙从旁搀住。 正在此时,忽听屋里啪一声响,似乎有人重重拍了一下桌子,若茗吓了一跳,跟着听见天锡厉声道:“天底下有你这等化缘的吗?我看你明明就是讹诈!” 跟着听见静玄的声音道:“什么讹诈不讹诈的,我劝施主还是留些口德的好!你既然有钱,不拿来做好事,白白放着有什么用!” 天锡怒意更盛:“亏你还是出家人,你这样跟明火执仗地强盗有什么差别!” 跟着听见火工道人笑嘻嘻说:“公子爷这话就不对了,强盗哪有这么客气的,你一进门就把你抢光了!哪像我们又是送茶又是添饭,还给你拢火烤。进我们来就是缘法,公子爷既然答应了给布施,那就利利索索给了,咱都不废话,你说是不?” 又听见端卿道:“有话好商量,我们既然说了给布施,肯定是要给的,你们这时候强逼着要,可有什么意思呢?我们都是穷书生,出门并没带多少银两,尽力都给你们好了,何苦以刀枪相胁呢?” 若茗越听越惊,暗道一声不好,住进贼庙了! 僧寮Ⅱ 此时顾不得别的,一扯豆丁,蹑手蹑脚走下廊子,转到屋后,低声道:“大事不好,这里恐怕是贼窝。” 豆丁吓得白了脸,带着哭腔道:“小姐,我们怎么办?” 若茗从未遇过这种事,一时只觉心如擂鼓,拼命静下心一想,打从进门到现在,只看见火工道人和静玄两个,如果他们只有两个人的话,这边端卿两个,再加上书童和车夫,倒有四个男人,未必打不过他们吧?只是四人中倒有两个书生一个小童,唯有车夫强壮些,偏又不知去向,别是被他们摆布了吧? 此时额上冷汗直冒,两条腿便如不听使唤一般,不自觉地抖了起来,听见豆丁哭道:“哎呀,不是要杀人吧?” 若茗赶紧捂住她的嘴,低声斥道:“别哭,给人听见了还活不活!” 一声呵斥出去,自己却也平静了不少,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咱们是女流,帮不上忙只能添乱,要是给他们抓了去,哥哥他们束手束脚,更加没法子周旋了。这样,你尽力往外跑,他们都在屋里对付哥哥他们,前面门上只怕空着,你要是出去了,就沿着来路回去,喊人来救,我去厨房找车把式,有他在恐怕还强些。” 豆丁一边掉眼泪一边胡乱点头,却始终不肯挪开步子,若茗急了,猛地推她一把道:“你快走呀!”豆丁低低哭道:“我舍不得小姐,万一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这时候了你说这些有什么用。还不快走!只管跑别回头,谅他们也不敢杀人放火!”若茗口中如此说,心里却也凉了半截,荒村野地,豆丁跑不跑得出去两说,找不找得到人又是两说,况且静玄那凶狠的模样,未必不敢杀人…… 只是一瞥间豆丁煞白的脸,顿时明白自己不能露怯。$$$忙道:“快走!我去找车把式,他走惯路这种事见地多了,有他在肯定没事,你尽量跑远些,带人过来接应!”说着又下死力气推了她一把。 豆丁这才回过神,当先把外裙扯下,穿着撒花青缎裤,下死劲往远处一个小门跑,幸好她在家也帮着干活,手脚倒是伶俐。一闪眼就出了那道门。 若茗定了定神,仔细想了想,绕开端卿那两间屋,向另一个门走去,走了多时又见一个未曾到过的小院,屋里点着灯,窗纸上映出一个光头道:“师父他们那边不知道怎么样了?” 又一人笑道:“他们统共几个书生,有屁用!准保得乖乖把银子交出来,没准儿还能留个全尸。” 若茗眼前一黑,险些跌倒。慌忙扶住墙,又听见先前那人说:“别瞎说,咱师父老久没杀人了,他肯给钱就行。”另一人道:“没杀也没放呀!先前那个不还在地窖里押着嘛!你也不想想,把他们放出去了,万一带了官兵来。咱们还活的成吗?” 若茗心内咯噔一下。怎么,这里还关着别人?难道是车夫? 先一人又笑说:“听说这回还有俩娇滴滴的小妞?师父有艳福啦,不正缺一个主持夫人吗,一下子给送来了俩!” 若茗心慌意乱,忙蹲着身子从窗下穿过,沿着甬路出去,又是一间小屋,门上烟熏火燎。看着倒像是厨房。 若茗四下瞧瞧没人。闪身进去,屋里空荡荡的。车夫并不在内。 只得出来又走,提心吊胆转出院子,四周围一片漆黑寂静,怎么也找不到来时的路::: 此时惶恐无助,直要掉下泪来,原想就近处找一个藏身之地,或能避过一劫,又想到豆丁不知有没有逃出去,端卿两个不知有没有危险,要是不能找到车夫帮忙将这帮恶僧抓住,即便自己逃过一时,难道还能插翅飞出去不成?但是对方有五六个人,即使找到车夫,能不能顺利脱身呢? 心如油煎,只恨一时糊涂,居然闯到这个鬼地方。又呆了一会儿,想到豆丁或能逃出去报信,车夫或能想到主意摆脱困境,于是一咬牙,硬着头皮继续摸索前行。在黑暗中走了许久,忽然听见右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有人在草丛中翻腾。若茗心里一凉:难道豆丁没跑出去,也藏在这里? 此时不敢呼喊,只能小心翼翼凑过去,先闻到一股刺鼻的牲口气息,原来是马棚。若茗松一口气,正要走时,忽然模糊听见一个粗重的呼吸,倒像是人在喘气,定睛看了许久,才现一个灰白地衣角闪在马槽后面,探头看时,居然是车夫,被人捆翻了,整个儿嵌在马槽里。 若茗慌忙摸过去,轻声道:“师傅,你没事吧?” 影影绰绰看见车夫点头,若茗见他活着,松一口气,慌忙帮他解开绳索,车夫一骨碌坐起来,压低声音道:“小姐,大事不好呀,这庙里五六个恶和尚,都是要钱要命的,赶紧逃吧!” 若茗原指望他能出些主意,听他这么一说,不由也慌了,忙道:“我两个同伴还在他们手里,不能就这么丢下了。” “唉,这时候哪儿顾得上那么多!咱们先出去叫人,跑出去一个算一个吧!” 若茗略一思忖,也知只能如此,自己留下非但不能救人,多半还是累赘,于是道:“那咱们先走。” 车夫忙将所有牲口的缰绳都解开来,马匹受惊,不觉闹腾起来,车夫慌忙取嚼子塞上,低声道:“往东走一拐就是大门,出了门咱一人骑一匹马使劲跑,剩下的都撒喽,他们没有脚力,肯定追不上。” 若茗为难道:“我不会骑马……” 车夫愣一下,只得道:“那我带着你吧。” 两人牵着四五匹马,跌跌撞撞往大门处摸去。若茗此前从未与牲口如此接近,如今扯着缰绳,听见马匹沉重的喘息,偏那两匹马又极有力气,拽的她歪歪斜斜只往前冲,心中又是害怕,又是忧虑。 看看到了大门,忽听身后一片声喊了起来:“那女的在前头!” 原来静玄逼问天锡两个多时,猛然现两个女子不在屋里,问时端卿支吾说去东厕了,静玄见是两个女人,并没放在心上,谁知左等右等仍不见回来,心知生变,慌忙出去看时,见一串泥脚印转到屋后去了,静玄立刻想到两个女人已经溜了,于是喊起众弟子,一处处搜了过来。 车夫慌忙将门闩打开,叫道:“小姐,赶紧上马!”同时松开缰绳,挨个将几匹马**狠踹了一脚,马匹呼啦一声跑开了。 若茗忙将手里缰绳递过,车夫翻身上马,伸手拽她,此时心慌意乱,两腿软,怎么也上不去,车夫急道:“你快点!马上就来了!” 若茗见此情形,索性将心一横道:“师傅先走!我不会骑马,跟着你是累赘,万一你被抓住,就全完了!”跟着将另一匹马撒开,依样拍上一掌撵了出去,车夫见已情急,只得两腿一夹障泥,呼啦啦跑了出去。 看看火光将近,若茗深吸一口气,重又将门关上,叫了声:“我在这儿!”撒腿向另一个方向跑去,身后一拨人吆喝着跟了过来。 跑出十来步,早已香汗淋漓,回头一看,静玄举着火把,离自己不过两步之遥,情知今日无法脱身,于是站定道:“恶僧,你将我的同伴怎么样了?” 静玄未料到她猛然止步,打了一个趔趄才堪堪站住,粗声粗气道:“只要你们肯把钱都交出来,我也不为难你们。” 若茗稳住心神,又道:“他们此时在哪里?你带我去见他们,钱都是我收着,他们并不知道藏在哪里。” 静玄半信半疑,想了半天才说:“你只要跟他们说,把钱都给我,我不为难你们。” 若茗笑道:“出家人化缘,倒也不为过,只是你这法子未免凶狠了些。走吧,你带我去见我的同伴,我就把银子都给给你。” 几个僧人簇拥着,七拐八拐又回到原来那两间屋子,进门一看,火工道人和一个沙弥十来岁一人一把钢刀逼着,天锡几个都坐在椅上动弹不得。 端卿满心以为若茗已经逃了出去,此时猛然见到她,不由长叹一声,道:“你没走吗?” 天锡跳起来,恨道:“你们连女流之辈也不放过吗?混账东西!还不快把她放开!” 静玄面无表情道:“只要交出银子,诸事好商量。” 天锡忽然一跃而起,道人吃了一惊,慌忙将刀刃移开,天锡趁势一把将若茗拉到身后,跟着将包袱掷到地上,傲然道:“区区几两银子我还没放在眼里,你想要,自己拿去吧!” 僧寮Ⅲ 静玄等将几个包袱全都拿走,又商量着搜身,天锡不等他们走近,忙将随身带的荷包、钱袋也都扔在地上,冷笑道:“还想怎样?都已在此了。” 端卿也将钱袋掏出扔在桌上,静玄看了看若茗,道:“这个女施主身上呢?” 若茗身上实在不曾带有银钱,裙带上虽系着一个荷包,但因是母亲亲手缝制,断然也不会给他,便道:“我所有的银子都在包袱里,这个荷包里面是空的。”说着打开来映着火光晃了一晃。 静玄见果然是空的,兀自不肯歇手,又道:“空口说不得,搜一搜才算。” 天锡目眦皆红,厉声道:“我看你们谁敢动她一指头!” 端卿也忙挪近一些挡住若茗,道:“包袱都给了你,谁行路随身带着许多银子?你们也太没足尽了,对一个弱女子动手算什么!” 静玄眯着眼睛看了他们多时,忽然道:“哎呀,不是还有一个女的吗?去哪儿了?” 若茗忙道:“刚才我们俩在暗中摸索,走散了,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你这里七拐八拐绕的很,多半困在哪里找不到路了。” 静玄虽觉一个女子不会有大害,仍然不肯放心,忙吩咐小和尚:“你们几个打着灯笼前后找找,早点把那个女的带回来!” 几个小和尚应声而去,静玄在屋里踱了一会子,又回头将几个人打量一番。最后才对火工道人说:“包袱收好了,把门从外头锁上,咱们到前头去。” 静玄等走后,若茗侧耳细听了一会儿,远处隐隐有脚步声,却并没有喊叫抓人的声音,想必豆丁确实已经逃开,并没被抓到,这才松一口气。||-||悄声道:“豆丁大概逃出去了。” 端卿猜测多时,听见这话,顿时松一口气。 天锡惊喜道:“真的?只盼她能找到帮手!” 若茗苦笑道:“深更半夜,她一个弱女子,路上又难走,即便找到援手,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地事了。只希望她能逃出去就好。” 端卿忧心忡忡道:“我唯一担心的就是接下来会如何处置我们。” “钱都拿走了,他们还想怎样?”天锡气呼呼道。 “不然,我们已经见过他们的面目,也知道了这个地方。难道他们就不怕我们出去以后走漏风声?我实在是担心……担心他们灭口……” 天锡一凛,道:“不至于吧?他们有那么大胆吗?” 若茗低声道:“刚听见两个恶僧谈论说此间已经扣押了一个人。” 端卿闻言眼睛一亮:“如果是这样,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只敢扣人,不敢杀人,想必也知道后一种罪过太重吧?” 天锡焦躁道:“即便这样,难道我们一辈子就要扣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吗?” 若茗低声道:“我刚才出去时,悄悄把车夫放走了,如今看来,他们一时还没有现……” 天锡惊喜道:“太好了!若茗。真有你的!” 端卿急急道:“你既然让豆丁和车夫都走了,怎么自己不走?何苦回来呢,唉,我们是男人,不碍事的,你可怎么好!” “豆丁做惯了事的。手脚麻利。体力也比我好得多,逃出去的可能比我大的多,”若茗叹气道,“至于车夫,我们连马厩地马匹一起放了,偏生我不会骑马,刚打开门时那帮恶僧就追了过来,我怕被现后都走不了。()只得折回来引开他们。我想车夫熟悉地形。又且老练,他出去总比我有用些吧。” “你总是这样。什么事都考虑的周全,偏偏不顾着自己。”端卿又是感叹,又是怜惜。 “我想只要车夫逃的开,就一定能把咱们救出去,别担 正说时一阵锁响,跟着一个沙弥跳进来,嚷道:“快说,那个女人究竟跑去哪里了?” 若茗猜度他们因为没找到豆丁,所以气急败坏,硬着头皮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们害怕被你们抓住了都走不了,一出院子就分头走了,她去哪儿了我怎么知道?” 沙弥焦躁不安道:“你不许说谎,要不老师父不会放过你的!你们在哪里散的?她去了哪个方向?” 若茗顺口胡诌道:“一出这个院子就散了,我往厨房那边走了,她去了另一头。” 沙弥“咣当”一声甩上门,听着脚步声急急忙忙走远了。 端卿悄声道:“他们要是找不到人,肯定会出门去追,恐怕还会来对付我们,得想个法子才是。” 天锡重又将屋里打量一遍,道:“连窗户都没有,只能从门走,偏偏又锁上了,”正说时猛然顿住,弯腰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匕,笑道,“我怎么忘了,一直带着这个防身,大概总有些用处吧?若茗,等下次再来人,如果只有一两个,我和叶兄就上前制住他,你躲在后边别动,如果顺利出门,大约事情也就成了一半。” 端卿苦笑道:“也只能如此,只盼那沙弥早些进来。” 所幸静玄等人见他们不是书生就是女子,并未放在心上,所以没有捆绑,此时若茗躲在桌后,端卿将外衫除下,准备等人一进门就当头蒙住,天锡则紧紧握住匕,以防对方挣扎抵抗。 三人等了多时,仍未有人进屋,正在忐忑焦急,忽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跟着是开锁声,三个和尚一拥而至,手里兀自拿着火把,为头的一个嘶声喊道:“那个赶车的是不是你放的?还有那个女人那几匹马?” 若茗心一凉,看来他们已经现车夫不见了,此时唯有强辩道:“并不知道这事,我只跟我地丫头一起出去了。” “放屁!”一个性急的沙弥冲过来便要揪她的衣服,“人是你放的吧,都去哪儿了?” 端卿顿时热血上涌,吼一声:“放开她!”一个跨步冲上来,天锡早已挥舞着匕冲了上来,堪堪刺中那沙弥的右手。 几个和尚都吃了一惊,一个便扯开嗓子喊:“师父,秀才们手里有刀!” 另一个撩起火把胡乱挥舞起来,一眨眼间,不但天锡和端卿,就连起初动手那个沙弥衣服也焦了一大片。此时箭在弦上,不容不,端卿横下心,使出平生力气与几个和尚扭打在一起,天锡也仗着手中利刃,左支右绌,艰难缠斗,一边又喊:“若茗,你快走!” 若茗此时纵有一百个不放心,也只得蹭向门边,试图从人缝中挤出去,然而那个叫喊静玄的和尚一把便将她推了回来,端卿见状,拼命向门边挪动,天锡也奋力冲了过去,五个人缠在一处,若茗趁机出了门,正低着头猛跑,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小娘子,着什么急呀,我们师父来看你哪!”若茗吓了一跳,猛地停住脚,但见火工道人笑嘻嘻地站在面前,身后是铁青着脸的静玄和尚。 若茗心知不免,于是一言不,道人笑道:“走吧,看看你那两位书呆子哥哥打架怎么样去。”说着引着静玄往屋里去了,若茗只得跟着。 进门时但见天锡脸上已经有两条血痕,想是匕蹭的,端卿眼唇青紫,正挡在门口拼死拦着,忽瞥见若茗折回来了,顿时泄气,一个和尚上前一拳,端卿踉跄着倒了下去。 若茗情急之下顾不得别的,飞奔过去扶起端卿,正要细看伤口,火工道人笑嘻嘻地拍了拍她:“小娘子别害怕,只要你乖乖听话,你这两个呆哥哥都不会有事地。” 若茗有些怔,不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端卿却觉心头猛跳一下,情急之下一把握住她的手道:“他说什么你都别听!” 火工道人笑道:“师父,他们还打着呢。” 静玄不紧不慢走上前去,天锡只觉眼前一花,已经被他夺去了匕,又在他肩上猛地一锤,右臂登时麻起来,连伸手也困难了。 火工道人笑嘻嘻道:“师父威风不减当年,这俩书生算什么,还不值您老人家弹一手指头呢!” 几个和尚慌忙取来绳索,将端卿两个牢牢捆住,静玄道:“捆到地窖子去。若茗正要跟出去,却被静玄伸手拦住,道:“你留下,我有话跟你说。” 端卿越觉得预感成真,慌忙叫道:“妹妹,别管我们,他说什么你都别答应!” 火工道人笑着推了他一把,道:“自己都保不住了,还那么多情做什么。”两个和尚一左一右夹着,推搡着走远了。 三十五 夜杀Ⅰ 若茗一颗心咚咚乱跳,强压住恐惧,冷然问道:“为何留我在此?” 静玄懒懒向道人摆摆手:“你跟她说。” 道人依旧是笑嘻嘻的模样:“小娘子,你来了多时,有没有现我们这里缺一个主持夫人哪?哈哈,当真是天作的姻缘,巧不巧的你们就来了,先还不知道两个小娘子要哪个好,如今就剩你了,得,也不用费心,就是你了,今晚洞房花烛,可不是妙极了?” 若茗又是恶心又是愤恨,却又怕自己言语不慎累及端卿他们,忍住厌恶,冷冷道:“你们不是去抓我的丫头去了吗?人呢?她一个小女孩子,谅也跑不远,居然没抓到?” 静玄冷哼一声:“你是不是打量她跑出去找人了?少做梦了!这里离镇甸还有十几里路,她一个毛丫头,你打量她能跑多远?实话告诉你,我后院廊子上还栓有两匹马,你不知道吧?我这就出门去追,那毛丫头还有那个车把式,早晚还得乖乖跟我们回来!” 若茗吓了一跳,原来还有马匹,糟糕! 火工道人察言观色,涎皮赖脸笑道:“小娘子别怕,就是抓回来,我们也不动他们一根汗毛,谁叫他们是主持夫人的亲眷呢?” 若茗俏脸涨的通红,啐道:“少胡说!快滚!” 道人呵呵笑起来:“小娘子生气了?哎哟师父,主持夫人脾气挺大,以后有你受的喽!” 静玄瞟了他一眼。不阴不阳道:“你在这儿跟她说,我要出去抓人了。把话说透点,别让她胡思乱想。”说着大步流星出了门。 若茗侧耳细听,静夜中隐隐传来马匹嘶叫的声音,不知这一去,豆丁是否还能逃脱,又不知车夫此时已到何处? 道人笑道:“小娘子,喝口水吧?” 若茗冷冷瞥他一眼,并不答话。==.== 道人自顾自坐下。斟了一碗水咕嘟嘟一口喝干,笑道:“你别跟我怄气呀,又不是我要你当老婆。你该高兴才是,你们今儿这样闹腾,要不是老师父看上了你,早把你们几个喀嚓一声了。”说着右手在脖子上比划一下,做个杀头地动作。 若茗紧咬牙关,仍旧未答话。 道人又道:“你还不信?别作梦了,我们老师父可是杀家劫舍的惯家,告诉你吧。这里原本是个正儿八经的和尚庙,自打我们老师父来了,一刀一个,把那起子吃念佛的光头全结果喽,自己个儿坐上了头把交椅,你打量是吃素的么?还有句话,说出来怕吓着你,我们老师父从前可是占山的大王,专一杀人放火的,因被官府逼急了才剃了头充和尚。躲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谁知你们不开眼,一头撞进来,那就怪不得我们了,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拿,那是傻子!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是缘法。老天专一给师父送老婆呢!” 道人口沫四溅说了半晌,见若茗总不应声,便歪着脑袋瞧着她笑:“你打量我们不敢动刀子是吧?嘿,别作梦了,别说跑了地丫头片子和车把式,师父要是撞着了,准是一刀一个!就是你现在这两个书呆子哥哥,你但凡有一丁点惹师傅不高兴。那也是剁瓜菜一样。噼里啪啦剁个稀烂!你不信,地窖子里现就扔着几个死人。没准儿早烂透了,我带你瞧瞧去?” 若茗原抱着一线希望,思忖着他们未必敢当真杀人,如今听他如此一说,不觉心凉了大半,思来想去,但觉唯今之计只有先保住端卿两个再说,遂道:“如果我答应你们,你们是不是就放我的同伴走?” 道人一拍大腿:“这不就对了嘛!早该想透喽!我跟你说,放他们走这件事,得看我师父的意思,不过只要你答应了跟师父一双两好,他俩的性命肯定是没问题!” 若茗心想,静玄已经出去抓人,庙内剩下的应该只有道人和一两个小沙弥,不如先将他们稳住,于是说:“看来我是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好,我答应你,但是,刚刚你们把我的同伴绑走了,我见不到他们不放心,只有见了他们,确定他们都没事,我才能相信你的话。^^^^^^^” 道人轻视她是弱女子,又想着端卿两个五花大绑动弹不得,必定也闹不出什么花样,于是道:“行,这个主我还能做,我带你去看看他们,要是他们没事,你可得说话算话。” 若茗冷笑道:“即便我想反悔,你们肯放过我吗?” 道人哈哈笑起来:“要不怎么说小娘子是聪明人哪,天底下哪有胳膊拧得过大腿的!” 道人前面引路,向东拐了两个弯,在一片灌木丛前停了下来,拨开一株矮松,道:“就在这里头了。” 若茗一路上留神默记路径,趁他不备连着将耳坠子、手钏丢在隐蔽处,此时深吸一口气,向天祷祝:苍天有眼,我等无辜受害,只盼豆丁他们快些引人前来,将这些恶僧擒获! 道人矮身钻进树后一个洞口,伸着手准备拉若茗,若茗厌恶地闪开,跟着也进了洞。 洞口小小的,仅能容下一人转侧,若茗扶着冰冷地墙壁穿过洞口,眼前豁然开朗,居然是一间极大的地窖,足能容下七八人活动,土壁四周围点着火把,熏得墙上一片黑灰。 端卿和天锡被反剪双手,一前一后捆在椅子上,一个沙弥在旁守着嗑瓜子,见道人进来,笑道:“你也来了?师父走了?” “走了,”道人嬉皮笑脸道,“不过师母来看她的同伴来了。” 沙弥愣了一下,跟着看了看若茗,笑道:“嗨,还真成了?师父这回有艳福啦!” 端卿立刻反应过来,高声叫道:“若茗,你别糊涂,别管我们!” 天锡也明白过来,怒冲冲骂道:“无耻,混账!既已拿了钱,还想要人吗?” 沙弥懒洋洋过来,一人口里塞了一块布,笑道:“吵得我心烦。老三,你既来了,我就去前头看看,那边就幺二守着门哪,别出什么岔子。” “出个屁岔子,小兔崽子,谁不知道你想回去迷糊一觉,快滚!” 沙弥笑着走了,道人拖过一张椅子给若茗,道:“人你已经看了,好端端在这里呢,虽不是肥白大胖,好歹也全须全眼的,这下你没话说了吧?待会儿师父回来,咱就洞房花烛,嘿嘿。” 端卿虽被捆了双脚,犹自急的在地上乱跺,天锡也拼命摇头,若茗忙道:“你把他们口里的布拿出来,我们有话要说。” 道人果然给取了出来,天锡立刻喊道:“你别管我们,大不了一死,怕什么!” 端卿跟着道:“好妹妹,我们不碍事,你只管自己保重就行!” 道人哈哈大笑:“还真是有情有义啊,可惜,到了这里,就由不得你们了。” 若茗自打进来,就一直在四下搜寻有没有可用的器具,此时猛见到天锡脚边放着一个青铜灯架,看起来甚是沉重,顿时留神起来:此处只剩道人一个,若是将他打倒,岂不是就能脱身了? 装作害怕委屈的样子,慢慢走向端卿两个,低声道:“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人,别管我了,只要能保住你们的性命,我什么都愿意地。”一边说一边冲他们使眼色。 端卿心细,见她神色有异,不觉留了神,只苦于无法动弹,并不知她如何打算;天锡却焦躁不堪,连连叫道“别管我们!就算你答应他,也未必能留下我们性命,你快些走吧!” 道人笑道:“能走到那里去哪?除非你们长了翅膀。” 若茗此时已走到天锡跟前,用裙摆挡住灯架,口中向道人哀求道:“他们都是读书人,哪里经得住这么折磨呢?捆了这么久,手脚都酸麻了,万一出了意外,我唯死而已,绝不会嫁给你师父!”一边说着,又冲天锡眨眼,示意他不要再吵。 道人摇头道:“手万万不能松,这样吧,我把他们的脚都松开一只,行了吧?”又笑起来,“你这小娘子当真有趣,还没当师母呢,就知道威胁我啦!” 说着走过来,当真把两人脚上的绳子松开了一边。原本四只脚都捆在椅子腿上,此时每人解开一只脚,顿时轻松许多。 若茗趁他弯腰,慢慢蹲下,手背在后面一把抓住灯架,天锡见了,紧张地咬紧了牙关,若茗示意他不露声色,跟着慢慢站起,来到道人身前,忽然说:“咦,谁在外面?” 道人此时尚未完全站直,不由自主回头张望,若茗一横心,猛地将灯架当头砸去,但听一声闷响,恰恰砸在道人后颈之上,道人哎哟一声,挣扎着回头,还未开口,端卿跟着一脚踹出去,恰又踢中他的面门,这才一歪身倒下了,却还没有晕倒,挣扎着叫道:“来人啊,秀才们反啦!” 端卿急忙道:“快堵嘴!” 若茗慌忙拿布塞住他的嘴,又在头上补了一击,顿时血如泉涌,道人翻着白眼昏了过去。若茗只觉手脚冰凉酸软,怔怔站住,不知如何是好,端卿忙道:“别怕,先给我们松绑,剩下的我们来!” 恰在此时,洞口一声喊:“老三,有生意上门,你快出来招呼!” 夜杀Ⅱ 若茗刚才那一动手,早已将自己惊得的心跳气喘,手脚抖,几乎要瘫倒在地,此时猛听见外面叫喊道人,又急又怕,顿时方寸大乱,天锡忙冲外喊道:“你先过去招呼,我就来!”虽然声音与道人并不十分相似,然而此时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了。 洞外那人嘟囔了一句:“死老鬼,见着女人就不撒手,你快点!”脚步渐渐远了。 端卿见若茗脸色煞白,双眼直瞪瞪的,知道她是蓦然见血,一时神智慌乱,柔声道:“好妹妹,你别怕,他们是恶人,你打他是他罪有应得,快别再怕了。你将我们松开,剩下的,我们处置就行。” 若茗这才回过神来,抖着手先将端卿双手解开,端卿蓦得自由,三把两把将脚上绳索拽开,先搀扶若茗在旁坐下,跟着将天锡也解开了。 天锡跳起来,踢了那道人一脚,恨道:“你也有今日!”忙又将他捆在椅上。 此时火把光亮摇曳不定,洞内忽明忽暗,映着地上血迹,椅上昏迷的道人,若茗只觉恶心欲吐,又觉今夜是一场恶梦,只是不知何时才能苏醒。 端卿轻轻拍着若茗肩膀,柔声道:“不怕了,都好了,我们这就走。”两人一左一右搀着她,刚刚走到洞口,忽听“哎哟”一声,跟着有人道:“是不是这里三人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洞口狭窄,此时若是静玄回来。逃跑的打算只怕又是泡影。环顾四周,并无一处可以藏身,只得退回来,端卿端起椅子,天锡紧紧攥着灯架,将若茗挡在身后,做好了拼死一搏的打算。 片刻后,听见一个男子声音道:“把屋里人喊出来。” 跟着沙弥叫道:“老三,你快出来!” 天锡压着嗓子答了句:“就来。(&)你先回去等我。” 沙弥地声音听起来十分古怪,竟像带着哭腔:“我不回去,你快出来!” 先前那男人骂了声:“没用的东西!”跟着咕咚一声,似乎什么东西倒下了,又一声响,一个人飞身跃下。 天锡手心攥的粘呼呼的,全都是汗水,低低叫一声“上”,与端卿一左一右扑了上去,来人急抽出长剑一磕。冷哼道:“好,居然有胆跟你老爷过招!”声音清朗,并不是静玄。 三人瞬间便斗在一处,若茗躲在椅后,正自心惊,忽听端卿哎哟一声,叫道:“凌大哥!” 跃进来的男子立时停手,惊喜喊道:“你们没事?” 天锡欣喜若狂,回头大喊:“若茗快出来!是凌大哥!” 若茗忙奔出去,这才现眼前站着的正是凌蒙初。但见他一身黑衣,手执长剑,英姿飒爽,此时正开怀笑道:“真有你们的,我以为你们都被放翻了,没想到还能给我来个偷袭!” 此时欢喜。不啻重生。四人相互扶持着出了地窖。迎眼便见到豆丁站在洞口抖,脚边躺着一个双目紧闭的沙弥,显见是被凌蒙初放倒了。 豆丁乍见若茗,哭着扑上来道:“小姐,你没事吧?” 若茗口中说着“没事”,忍不住也掉下泪来。 端卿忙道:“快别叙旧了,赶紧出去,待会儿静玄回来就走不脱了。” 凌蒙初淡淡一笑:“凭我手中这把长剑。谅也无碍。你放心。****三弟已经报官去了,你们找个地方躲一躲。我来会会那个静玄恶僧。” 天锡将沙弥也捆了个结识,一脚踢进地窖,几人匆忙来到静玄屋内,凌蒙初从桌子底下揪出一个捆好的沙弥,笑道:“留着这家伙,待会儿给那恶僧来个冷不防。”又从屋内搜出几把刀分给众人防身,引着他们在佛像后面地供台中躲好了。 端卿低声问道:“你怎么碰见凌公子的?” 豆丁啜泣道:“我迷了路,在院子里转了好久也没找到门,后来好容易摸到门边,先听见小姐的声音,正要叫她,就看见好多马匹呼啦啦跑出去了,小姐却又向另一边走了。我想跟着小姐,又怕都走不脱,只好先跑了出去,看见车夫回身又把门关上了。我想叫他,他只顾骑着马跑了,也没听见。后来我就顺着来路使劲跑,跑了好久,听见道边有人说话,我跑出去呼救,才现是凌公子他们。” 天锡拍着胸口,叹道:“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竟让你们在这里碰见了!” 凌蒙初道:“我和三弟等雨停了半个时辰才出的门,谁知道没多久又下起来,比先前还大得多,只好在路边树下躲了一两个时辰。后来雨稍微小些,便说到前面找个人家躲躲,走了一段,忽然看见地上极深的车辙印子往岔道上拐去了,三弟便猜度着是不是你们从这条路走了,又说既不见回来的车辙,想是前面有人家可以歇宿,于是我们也往这边来了。谁想快到时遇见豆丁,才知道你们被困于此,三弟已经赶着往望亭镇方向报官去了。” 凌蒙初说一句,天锡念一声“阿弥陀佛”,等他说完,忙道:“真是老天有眼,凌兄,想不到你武艺如此高强!” 凌蒙初淡淡一笑:“我一年中有二百多天在外面游荡,没些防身的武艺怎么行?”又道,“你们也算厉害,居然从这些人手里逃了出来,刚刚我抓住这个小沙弥,供出来说你们在地窖,我以为你们凶多吉少,谁想你们竟然把那些恶僧制服了。” “这些全要靠若茗。”端卿由衷赞道,“是她听见声息不对,先让豆丁逃走,跟着又放了车夫,就是刚才在地窖里,也是她临危不乱打倒了那个火工道人,帮我们送的绑。” 凌蒙初认真看了若茗一阵子,赞道:“林姑娘胆大心细,真不愧为女中豪杰!刚才来的路上我踩到一只耳坠子,豆丁说是你的,我猜是你故意留下指路地吧?”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只绿玉坠子,双手递了过去。 若茗见果然是自己的,连忙道谢,豆丁瞥见她两只耳朵都光光的,忍不住道:“你是不是把耳坠子都丢在路上了?哎呀,值不少钱呢,待会儿我去找找。” 若茗今夜头一次想笑,抚着豆丁的辫子道:“傻丫头,这会子能保住人就万幸了,还惦记这些东西做什么?” 正说时凌蒙初脸色猛地一沉,低声道:“快藏好,外面有动静。”跟着揪起沙弥的衣领,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几个人躲在供台下面,大气不敢出一声,渐渐听见纷乱的脚步声走进,静玄气哼哼说:“老三这几个畜生,都死哪儿去了?大门开着连个人影都没有!” 另一个人接茬道:“老三多半是在跟那小妞掰扯不清,幺二他们没准儿在后头偷吃哪!师父息怒,人已经抓回来了,还怕什么?” 若茗一惊,他们抓到谁了?难道是娄云鹤? 静玄哼了一声:“车把式抓到了,那个毛丫头呢?没用的东西,连个毛丫头都看不住!” 又一人谄笑道:“这个车把式横得很,多亏师父英明神武,一下就抓了回来,至于那个毛丫头,没准儿吓破胆昏死在哪里了,也没准儿还没撞出这院子哪!师父怕什么,您老人家这么厉害,一个毛丫头哪里放在你眼里哪!” 说话时人已进了门,众和尚像是对静玄极为忌惮,并没敢跟进屋来,静玄独自进来,正要坐下,忽然见留着看家的幺二带着一人走到门前,低声道:“师父,有客人要借宿。” 这客人正是凌蒙初。他一手扣着幺二脉门,制住他不得乱说,又强迫他到静玄跟前回禀说有客人投宿。 静玄打量凌蒙初一番,见腰悬长剑,不由留了神,问道:“客官怎么这么晚上门?” “哦,赶考的秀才,路上碰见雨,心一慌走错路了,耽误到这时候。” 静玄听见是秀才,不觉轻蔑起来,读书人佩什么剑充什么门面,没准儿连剑把都握不捞呢。又见他衣饰虽不华贵,却也整齐,腰间还系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玛瑙坠子,像是有些油水,便道:“既然来了,就住下吧,幺二、玄七,你们带他去后面歇着吧。” 另一个和尚应声过来,幺二此时又急又怕,死命冲他使眼色,谁知众人都不留意,只得跟着走了。 剩下两个和尚又陪着说了一会儿话,总不见幺二来回话,不由奇道:“怎么还不过来?那蛮子也该放翻了吧?老三呢,怎么也不出来打个照面?” 静玄并未想到已经生变,便道:“你们去看看,早点来回话。” 夜杀Ⅲ 骤雨早已停住,此时唯有夜色寂静。若茗听着耳边众人浅浅的呼吸声,只觉心如擂鼓,手脚颤动。瞥一眼豆丁,也是一样紧张害怕的表情,唯有两个男子面色倒还正常。 静玄自言自语道:“老三这王八蛋,到底说妥没有,连个屁也不放一个!”又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静玄越焦躁,在屋里走来走去,恨道:“娘的,还要我自己去问!”站起来正要出门,忽听凌蒙初在外叫了声:“师父,小生饿了,可有吃的么?” 静玄一愣,心说,他怎么出来了,没被拿下吗?只得应道:“太晚了,厨房不知道有没有吃的,你让幺二给你找找去。” “那俩小师傅都去找了,谁知道一去就不回来,我实在饿极了,只好来找师父。” 静玄又是一愣,暗自骂道:“混蛋,让你们打劫,怎么一个二个都逛去厨房,倒把这蛮子放出来晃荡了?”于是推门出去,道:“你先回去,我这就让他们给你送饭。” 凌蒙初道:“我刚才一路摸过来,七拐八拐的,现在不记得回去的路了,怎么办?” 静玄不耐烦起来,心说不如干脆放倒算了,懒得与他废话,于是沉着脸走过来,出拳如风,照着凌蒙初胸口便砸了下来。 凌蒙初早有防备,刷一声抽出长剑,反手刺在静玄右肩,笑道:“怎么饭没给一口,倒先打起人来了?” 静玄负痛。顿时醒悟到对方来不善,慌忙跳开,凌蒙初长剑早已跟了上来,不容他进屋取兵刃,剑剑都在他胸口、咽喉徘徊,静玄不过斗了十来招,早已出了一身冷汗,惊道:“你是什么人?” “替天行道的人!”凌蒙初冷冷说到,跟着一剑刺中他右手腕。静玄哎哟一声,不管不顾向屋里冲了过去。() 天锡按耐不住,刷地跳出来,胡乱挥了挥手中大刀,喊道:“凌兄,我来帮你!” 静玄再未料到屋内有人,一时来不及反应,被刀刃蹭了一下,脸上顿时鲜血直流。端卿忙也跳出来,以刀护住身前。一把扯住天锡,低声道:“别冲动,咱们不会武艺,上去反而添乱!” 就这一眨眼功夫,凌蒙初已经跟了上来,长剑一抖,正中静玄后心,静玄吃痛,顺手捞起桌子向凌蒙初砸过去,却将后背露在天锡面前。天锡慌忙砍出一刀,静玄大吼一声,桌子掷的偏了,凌蒙初轻巧躲过,回手又是一剑,正中静玄咽喉。静玄张大嘴却不出声。直撅撅倒下了,咚一声,砸地地面尘灰四起。 天锡偷袭得手,却也心惊肉跳,见静玄半天不动,迟疑道:“死了?” 凌蒙初淡淡道:“没死,我只使了三分气力,估计是一口气憋在腔子里。昏晕过去了。”跟着取出绳索。将静玄五花大绑起来。 若茗带着豆丁钻出供台,一夜之间连经几次厮杀。早已精疲力尽,一时站不住,晃了两晃就要摔倒,天锡眼疾手快,慌忙扶住她,轻声道:“别怕,有我在呢,都没事了。” 端卿顿觉心内酸涩起来,低声道:“若茗,我去厨房给你弄点热汤。”说着便要走开。 凌蒙初忙拉住他:“叶兄且慢,静玄虽已制住,但是此处路径极为复杂,我怕还有恶僧在暗处潜伏,我们最好一起行动。” 端卿只得站住,低了头不去看天锡,听见若茗轻声道:“那些恶僧说还抓了一个人,就是不知道关在哪里。” 凌蒙初想了想道:“我们先把这帮人拢在一起,再问其他消息不迟。(” 鲁匡正笑而不答,过了许久才说:“少年意气,老夫也是这么过来的。还是年轻时好啊。” 天锡不知该如何回答,只纳闷他为何将前路看的如此绝望,正在搜罗安慰的话语,忽听凌蒙初问道:“你们在此盘踞多久了?杀过几人?掳过多少妇女?” 幺二慌忙回答:“天地良心呀,我一个人都没杀过!我真的是和尚,不信你看!”说着死命将脑袋压低,给凌蒙初看他头顶的戒疤。 凌蒙初冷冷道:“和尚未见得就不杀人放火。” “哎呀,这些损阴德的事都是我师父,不,都是静玄那贼秃干地,我可是从来没干过啊!”幺二嘶声辩解,静玄听见了,嘴角抽搐着冷笑了几声。 天锡见他倨傲的样子,忍不住心头火气,厉声道:“静玄!你再敢放肆,看我不割了你的舌头!” 静玄根本未将他放在眼里,冷笑道:“就凭你?你有什么本事拿得住我?还不是靠别人救你?” 天锡越恼怒,正待再辩,听见若茗小声道:“别动气了,跟这种人有什么可说的。” 天锡回头见她双目泛红,神情倦怠,忙道:“好,我不说了,你快休息去吧,瞧你累的。”一时心疼起来,情不自禁将她鬓边散轻轻掖回耳后。 若茗有些脸红,又觉心中一种异样萌动,偷眼瞧了一下,幸好别人都不曾理会,赶忙低了头,退到边上去了。 三十六 惊变Ⅰ 天快亮时众人轮流假寐片刻,待精神略微好些,便收拾行装上路。静玄一帮人绑成一队跟在马车后面,看去便如栓了一串霜打的茄子,脑瓜顶上的戒疤又恰似未曾化尽的霜花。 凌蒙初从幺二口中得知,静玄是三四个月前为逃避官府追捕躲到这寺庙里的,初时只说挂单半月,后来与幺二、玄七等人混熟了,每天胡作非为,偷鸡摸狗,原来的主持和尚钳制不住这帮人,气的一命呜呼,静玄便名正言顺当了主持,领着一帮沙弥无所不为。只因此处偏僻,这些人住的腻了,盘算着早点搬到热闹地方,这才开始打劫投宿的客人,不过并没敢杀人,倒也罪不至死。 凌蒙初走出丈把远,回头眺望时,但见破败的庙门上“至元古刹”四个字尚且能够辨认,此时恰有一只雀鸟停在屋檐上四处张望,荒野兰若,古刹孤鸟,顿觉有无限凄凉之意,慌忙别传头,大步流星走远了。 一众人走出岔道许久,才看见娄云鹤带着一队人马匆匆赶来,老远就说:“谢天谢地,你们总算没事!” 凌蒙初见他脸色暗淡,双眼微微浮肿,显见是一夜未曾合眼,忙道:“你快去休息一会儿,奔波了一夜,当心别引动了旧疾。” “奔波倒是没有。”娄云鹤疲惫的笑了笑,“跟你分手不久我就碰到了一匹无主的马,骑马去的望亭,只是天不亮衙门都不理事。在外面苦等半宿,不到五更就击鼓鸣冤,照我地心思,恨不得立刻插翅飞来,可是衙门里头就没那么心急了,足又等了大半个时辰才派了这么几个人跟来哨探风声,”娄云鹤看了看身后那五六个兵丁,笑道,“要不是我说被困的有一位举人老爷和一位贡元老爷。恐怕还不肯派人过来呢。幸亏二哥你艺高胆大,总算有惊无险:::” “也幸亏这几个恶僧都不是惯犯,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就把他们全救出来了。”凌蒙初见娄云鹤脸色极差,十分担心,“三弟,我们歇会儿再走吧?我看你气色差得很。” “不妨事,赶紧把这事了结了,再找个地方静养吧,”娄云鹤四处打量一番,忽然笑道。“我累的很,去林姑娘车上歇会儿吧。” 凌蒙初点点头,娄云鹤下了马,直接便奔到若茗车边,端卿怔了一下,欲待阻拦,又不好说的,只好在心里疑惑。 若茗也吓了一跳,忙道:“你坐车好了,我先下去。” 娄云鹤抿嘴一笑。道:“你真心细,怕什么?” 若茗刷的红了脸,若说是端卿或天锡,倒也说得过去,毕竟混了这么久,彼此熟悉的很。可是娄云鹤一个刚认识的陌生男子。怎么这等没忌讳,静止便上了女孩子的车呢? 她心中说不出的别扭,就连眼睛也不知该往何处看,只得低了头望着角落。无意间看见娄云鹤放在膝上地一双手,白皙纤长,小指甲上还有未曾褪尽的蔻丹颜色,竟如女子一般,若茗越疑惑。忍不住偷偷看了她几眼。跟着却又现他挨着自己一边的耳垂上,有一个清晰的圆孔。绝对是耳洞无疑。 若茗这一惊非同小可,慌忙探身向他另一侧脸细瞧,娄云鹤奇道:“你只管盯着我看什么?” 若茗早已看见那边耳垂上也是一个清晰的耳洞,又现他露在衣领之外的脖颈异常白净细腻,顿时豁然开朗,笑道:“我是不是该叫你姐姐,娄兄?” 娄云鹤眨着眼睛笑了:“没想到你这时候才瞧出来,”边说便往她身边凑了凑,“我还在想,若是我继续这么坐下去,你是不是该跳车逃跑了呢。a上说出这种话来,惊得立刻站起,喝道:“休得胡说!”然而为时已晚,知事已经着急问道:“什么要犯?” 静玄双手被缚,只得扭头努嘴一一指点:“就是他们几个,带着一个朝廷追捕的姓鲁的老头,还说要帮他逃跑,这都是我亲耳听见的。” 知事官小职卑,追捕鲁匡正的文书虽到了望亭,但他却并未留神,一时想不起是谁,但是听静玄说地有头有尾,不免犯了嘀咕,但因端卿等都有功名,也不好放肆盘问,只说:“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你们都是有身份的人,违抗朝廷命令想来不至于吧?你们一起来的有几个?可否给我引见一下?” 天锡懊悔不及,都是昨晚大意,竟然当着静玄的面与鲁匡正攀谈许久,将他身份全部泄露,若是这一关过不去,岂不是害了他老人家?正在盘算对策,忽听知事如此一问,正不知如何应对,听见端卿道:“我们的同伴因为昨夜受了惊吓,如今病倒在床,大人可否宽延半日,明天一早我等必定前来谢恩。” 知事见他推脱,越起了疑心,还要再问,忽见师爷慌慌张张跑进来,连声道:“府里的加急文书,加急文书,出事了!” 知事双手接过,匆匆看了一眼,失声道:“什么,新皇又驾崩了?” 惊变Ⅱ 一语既出,端卿和天锡也吓了一大跳,新皇即位不过一个半月,况且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怎么会突然驾崩? 知事哪里还有心思审案,匆忙道:“你们暂且回去,有事我再传你们。”跟着便吩咐将静玄等人押入牢狱,静玄极不甘心,频频回头,可惜此时上下乱成一片,任他怎么嘟囔,也无人追问鲁匡正一事了。 端卿等人出了衙门,仍觉心内怦怦乱跳,鲁匡正看来是没法继续同行了,得赶紧给他想条出路逃走,可是圣上驾崩,这又是怎么说? 午时过后,镇上便贴出告示,再次宣告国丧。两月之内两重丧事,衙前围看告示的百姓议论纷纷,胆大的便开始说些国运衰败之类的言语来。 端卿等未及寻找下处,先将静玄在公堂上的举动告诉了鲁匡正,嘱咐他赶紧动身。鲁匡正苦笑道:“又开始亡命天涯了,真不知这把老骨头将来要葬送何处。” 天锡忙道:“我已经给家母写了信,你带着它先去我家躲躲。只要能进无锡城,之后就无妨了。我爹在朝中为官,官府断然不敢上门盘查。” 鲁匡正道:“不妥,我如今是要犯,还是捡些偏僻地方躲躲吧,到你家岂不是又连累你们?” “家父与你既是同僚,又是同气之友,如今先生落难,我要是袖手旁观,家父是断然不会饶我的。”天锡从袖中摸出已经写好的书信,“如今家父不在家,诸事都是家母主持,你只要拿着这封信登门,自然会安排妥当,断然不会再生枝节。今天经静玄一闹。先生再跟着我们只怕有危险。趁现在乱成一片,赶紧动身吧!” 端卿也道:“国丧刚至,官府此时还没有心思处理其他事项,正是脱身的好时机。$$$既然天锡已将诸事都安排妥当,先生赶紧走吧,过几日我们到无锡再会。” 鲁匡正想了又想,最后终于接过书信,深深一揖。向出城方向匆匆走去。 众人早已疲累不堪,匆忙找了一家客栈歇脚,订房时松云径直进了若茗的房间,凌蒙初却独自叫了一间房,端卿看在眼里,越疑惑,只是若茗与松云形影不离,连个问的机会都没有。 午饭后正要歇中觉。天锡抬眼看见松云跟着若茗进了房,一肚子的焦躁不安再也忍耐不住,大着胆子来到若茗房前,站在门外叫道:“若茗。我有些事情问你。” 若茗正在收拾床铺,随口道:“进来说吧。” 天锡向里头张望一下,见松云站在床头帮着若茗铺床单。顿时如在心头扎进一根尖刺,又酸又疼,生涩说道:“进屋不方便,你出来。” 若茗莫名其妙,只得出来,却见他回身便走,脚步极快,只得紧紧跟着。问道:“什么事?” 天锡只绷着脸不吭声。走到后院无人处方才猛然停下,若茗收脚不住。险些撞将上去,待定了定神,却见天锡双目炯炯盯住自己,由不得心内打起鼓来,只得问道:“什么事?” 天锡不说话,足盯着她看了一两刻钟,最后长叹一声,道:“我跟你相识这么久,原来竟不及娄云鹤!” 若茗听得一头雾水,疑惑道:“什么不及她?” “又有什么及得上他!”天锡又是惶惑,又是气愤,“我不明白,我与你相识这么久,始终以礼相待,未敢对你有半分不尊重,不敢对你生一丁点非分之想,你怎么与他,你怎么与他这样!” 若茗越糊涂,忍不住道:“你在说什么呢?我跟她不是挺好地吗?她并没有怎么呀。^^.^^” “他还没有怎样?”天锡气地声音都有些颤,“那天才一见面他就缠着你,今天早上又非要跟你挤一辆车,一到客栈就钻进你屋里不出来,如今还敢动你的铺盖!他是什么人,竟敢如此放肆!” 若茗这才明白,扑哧一声笑了,忙道:“原来是说这些,我当时什么大事呢!都是我糊涂,我自己知道了,却忘了跟你们说……”天锡以为她嘲笑自己,越着急上火,截断她的话道:“你尽管笑我吧!我知道,是我瞎操心,我可有什么资格操这份心呢!你也不过认识我几个月而已,你爱跟谁亲近,我有什么资格过问!我也知道,我并不是你赏识的人,打从一开始,不就被你驳的体无完肤吗?我可凭什么要你喜欢我,跟我亲近呢?只是若茗,不管你怎么想我,你跟他只不过相识一两天,这样不顾男女之别跟他玩在一处,别人怎么想?难道竟一些也不害怕人言吗?我知道我的话对你来说无足轻重,可是若茗,我是真的替你着急担忧啊!” 若茗又羞又急,急急说道:“娄云鹤她是个女子!” “你说什么?”天锡顿时呆住了。 “娄兄,娄兄她是个女子,就是眄奴的结拜妹妹!” “眄奴地妹妹……”天锡愣了半晌,忽地哈哈笑起来,“当真?当真?太好了,太好了!” 若茗被他方才连珠炮般一番责难问的脸红心跳,此时见他忽然大笑,未免有些着恼,嗔道:“你还笑!不问青红皂白对我好一通教训,又是什么男女之别,又是什么无足轻重,哪有你这样莽撞的!” 天锡悬了许久的心好容易落回腔子里去,此时的欢快何啻重生,哪里在乎她责怪什么?乐滋滋说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正是人家常说的关心则乱,我一看见你跟她那么亲近,连你的房间她都随便出入,却把我撂在一边不闻不问,我哪里受得了!就算她千好万好,我有哪点比她差呢?何况你我相识在前,她才认识多久!天幸,天幸只是虚惊一场!这一上午七上八下,真要活活把人煎熬死了!” 若茗哪里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况且话中的情意绝不是寻常朋友才有地,脸色越涨红起来,低声道:“你胡说些什么!”转身便走。 天锡经此一番大喜大悲,一个不防将心里话和盘托出,此时见若茗离开,方才醒悟自己言语露骨,不觉也红了脸,讪讪站了一会儿,害羞中却又透出几分欢喜:今日终于打破这个闷葫芦,让她了解我一番心事,却不知她怎么想? 若茗回到房内时,仍然觉得面红耳热,松云正坐在窗下,一边解开髻,一边笑道:“刚才叶公子来了,像是来找你说话,见我忙着铺床叠被,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多半把我当成了专在女人堆里厮混的登徒浪子。我觉得好笑,于是没有点破,谁知他站了一会儿,忽然说娄姑娘,难为你一夜奔波,累坏了吧,倒把我吓了一跳,也不知他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若茗心神不宁,一时并未听清她说些什么,松云见她不回话,回身向她道:“怎么了?怎的不吭声?” 若茗这才回过神来,慌忙道:“没,没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松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笑道:“难道刚才余公子叫你出去也是问这事?我真成了搅局地坏人了。” 若茗吓了一跳,忙道:“没有,没有,天锡没问这个,说了些别的。” 松云待信不信笑了笑,道:“我奇怪叶兄如何看出来的,于是大着胆子问他,他说才一见面就觉得姑娘十分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是谁,后来又见若茗跟你如此亲昵,她绝不是轻浮之人,如此做必有她地缘故,我想来想去,忽然猜测莫非你是女子?此念一出,顿时现你就是在苏州邀我们看花的松云。若茗,你这位哥哥真是心思灵透的很哪。” 若茗喃喃道:“是啊,端卿哥哥一向十分聪明。” “而且十分了解你,相信你,”松云笑道,“根本没有往岔路上想,轻易便现我是女子。” 若茗此时诸事无心,懒懒倚在床边,翻来覆去琢磨天锡刚刚那番话,松云等了一阵子不见她回话,遂又转身继续梳妆,等若茗回过神来,才现她绾了一个慵懒髻,通身也换了女装,越显得明眸皓齿,英气逼人,若茗不由自主道:“姐姐这样装束真美!” 松云笑道:“一年之中,大约只有几十天这样打扮,其余不是道袍就是长衫,老天真不该让我生成女子。” “今后不要扮男人了,这样多美呀。” “出门在外,男装还是方便许多,只是如今你们都已知道,我再不换回本来面目,倒显得我扭捏作态了。”松云在她身边坐下,忽又道,“刚才余公子是不是问你为何跟我这样亲近吧?我见他气的脸都白了。” “没有,真的没有。”若茗不惯说谎,越脸红气喘。 松云微微一笑,心说,这些小儿女情态,难道瞒得了我? 三十七 浮云Ⅰ 众人在望亭住了两天,知事忙于处理国丧诸事,根本顾不到他们,天锡等不得,亲自到官署询问,知事道已将此案移交苏州府衙,涉案人等只管等候传唤便是。回来后众人商议,都觉此时官府已顾不上这种小案件,况且着急赶路,于是收拾好行装,径往无锡奔去。 一路上因有凌蒙初这样老于行路的人照应,诸事都十分顺利,到无锡城时还未过午时,端卿因盘算着查看那姓朱的铺子,特地选了从北门入城,靠着城门沿儿果然有几间铺子,只是柜上除了纸张、书札以外,还搭着叫卖吃食、日用、土产等物,没有一家专门卖书,看店的人中也并没见到络腮胡高颧骨的黑瘦男子,若茗几个瞪着眼睛找了多时,只得遗憾离去。 天锡家在东门附近,众人早说好进城后先去看望天锡的母亲,此时便跟了他折向东行。若茗自那日以后,见了天锡总觉得局促不安,总是远着他,不与他单独相处,天锡心内着急,又不好追着她问长问短,此时到了家门前,趁着介绍风物的机会,忙凑到若茗跟前,指着街上的摊子一一介绍:“喏,这是无锡最有名的出产阿福娃娃,有男有女,其实除了式和衣服,面庞身段都是一样的,憨态可掬,讨人喜欢得很。”跟着又各样买了几个,分送众人,送若茗的却是一对儿,若茗只得接了。 又指着道边的宅子道:“无锡的园子虽然没有苏州、杭州的出名,但也别有一番疏淡风味,像前任知府知府王家、现任工部侍郎刘家的园子都十分有名,若茗,这几日有空我带你去看看吧。” 不多会儿又道:“我家人丁不旺,我娘总觉得寂寞,如今你们都去了。不知她该如何高兴呢!若茗:::我娘见了你肯定喜欢,要是你有空,就在我家多住些日子吧。” 若茗见他如此殷勤,丝毫不避忌其他人,越羞涩起来,忙拉着松云的手道:“姐姐,我跟着你走,你住哪儿我就住哪 松云未及答言。天锡已经抢着说道:“松云妹妹也到我家住着吧,我娘平时就吃念佛,也好趁机会向你请教些经书上不解的地方。” 松云笑道:“我又不是真尼姑,哪里会讲经?再说我平日穿地也是道装。” “佛道一家,眄奴既与你结拜,必定常与你切磋这些,你肯定也是懂地。”天锡急于劝说若茗在自家住下,忙忙又道。 正说时一阵风过。滴溜溜吹来一件物事,恰巧打在天锡肩上。天锡顺手拿住,原来是一定白色风帽,帽檐上遮着细细的白纱。边沿缀着细小的珍珠,显见是女子用的东西。跟着便见到一个红衣的小丫头快步跑过来,清脆的声音说道:“公子爷。帽子是我家小姐的,麻烦您还给我们。” 众人闻言抬头,但见不远处站着一个身形苗条细高的年轻女子,柳叶眉,丹凤眼,素白地瓜子脸,薄薄两片红唇,此时正瞧着天锡。虽未一言。通身流露出一种矜持、自信的气派却令人印象深刻。 天锡见是女子出行,便将风帽双手递上。随口道:“今日风大,当心再吹走了。” 小丫鬟咯咯一笑,脆生生答道:“多谢公子!都是我没系牢,回头我好好打个结,保管一路都不会掉。” 那女子细眉一挑,似有些嗔怪:“红儿,少说几句。” 红儿吐了吐舌头,轻巧转身跑了回去,那女子又看了天锡一眼,微微点头致意,跟着向北走去。**** 众人继续前行,松云随口道:“刚刚那个女子衣饰颇为华贵,小小一顶风帽上也要缀一圈珠子,想必是富贵人家。只是单单带着一个丫头出门,连车马也不跟着,奇怪。” “大户人家的女儿出门又不是非要前呼后拥,车马成群的嘛!”天锡笑道,“你看若茗,她家里的事都是她打点,出门的次数极多,要是每回都带一大帮人,也就够头疼的。” 松云笑道:“我随口说说而已,又不是要跟你争竞什么,你何苦驳我?不过你倒是十分了解茗妹妹的事情呢。” 若茗本就有心病,只觉这句话另有深意,不觉又红了脸,听见天锡道:“阿弥陀佛,唯有老天知道我罢了!我哪里敢驳你呢。其实我也有些好奇,那女子通身地气派绝不是寒门小户出来的,只是没机会结交,或跟你们十分投缘呢。” 众人说着走着,待转过一个路口,天锡乐道:“前面就是我家了,你们跟我来!”说着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扬声喊道:“老余,快去禀报老夫人,说我回家来了!” 若茗定睛细看,但见眼前两扇对开的黑漆大门,高高的青石门槛上滚着细细地云头花纹,一左一右两个白石门墩,又是一对小巧的石狮子,就连门柱也比寻常见到的长出半寸,刻着四个浑厚地大字“诗书传家”。 此时门内一片喧嚷,无数声音嚷着“少爷回家了,少爷回家了”,天锡满脸是笑走出来,弓着身子向内一指道:“诸位好友,请。” 几人踏进门内,青石板路,路沿整整齐齐种着两行萱草,蔷薇花架横过院落,掩着一个月洞门,天锡引着大家从月洞门进去,笑道:“我娘就喜欢种花弄草,一到春夏,这香气简直要把人熏得昏晕过去。”房高大朗阔,青石台阶足有一丈来高,两个青衣丫头早打起竹帘候着,一见天锡便道:“少爷来了,夫人在内等着呢!” 众人拾级而上,天锡久别返家,此时满心欢喜,几乎是蹦跳着跑到房前,大声道:“娘,我回来了!” 屋里一个温厚的女人声音笑答:“好孩儿啊,你还记得回来?我以为你当真要四海为家啦!” 若茗听她答得风趣,不由将心中的紧张忐忑减轻几分,微微一笑,低声向松云道:“余老夫人说话很有意思。” 松云笑着点头,跟着听见天锡的声音:“娘,我带了几位朋友来看望您老人家,现在门外头呢。” “快请人进来呀!这孩子,怎么能让客人在外头等着。” 跟着两个丫头卷起竹帘,帘内一个珠灰服色的妇人道:“我失礼了,众位快请进来吧。” 若茗心知这便是天锡的母亲,来不及细看,慌忙行礼,余夫人道:“快别忙着行礼了,进来坐吧,都不是外人。” 天锡笑嘻嘻地将众人一一介绍给母亲,说到若茗时,特意道:“娘,这便是我信里给你说过的林家小姐,极是聪明能干的,您一定喜欢。” 余夫人微笑着细细打量若茗一番,道:“果然是好孩子,难为你一个女儿家还要到处奔波。”若茗听见天锡曾在家信里提过自己,越局促不安,恨不能找个僻静处躲一躲,然而此时余夫人正看着自己,断不能慌神,勉强笑道:“为父母分劳原是分内地事,应该地。” 余夫人看了天锡一眼,道:“比你懂事多了,倒让我替你害臊。” 天锡笑嘻嘻答道:“若茗原本就比我强,我才不为这个害臊。” 其他人虽未留心这段微妙的戏文,端卿却不能不关注,心内咯噔一下,又见若茗低垂粉颈含羞而笑,这一颗心越七上八下起来。 当天便在余家留宿,向晚时余夫人忽然想起一事,问道:“这位叶贤侄此前是不是遣了家人回去带信啊?” 端卿忙道:“是,出门不久就打书童回去报信了。” 余夫人笑道:“瞧我这记性,昨天有一个十二三岁地童儿上门求见,说是长洲的冯梦龙指点他到这里找你的,还给你带来了家信。我当时听的糊里糊涂的,不过他说得出冯梦龙这个名字,料道应该是跟锡儿有关系的,就让人安排他在后边住下了。只怕就是你打回去的那个书童。” 余夫人跟着命人将那昨日那童儿带过来,等人到了跟前,果然是端卿打回家的书童,叩头道:“小的赶到苏州,按着爷给的地址找到了冯先生,说你们都往无锡来了,又给了我一个地址,我急忙上路,哪知道又来早了,爷今天才到。” 原来书童在家等林云浦和叶水心都回了信,匆匆赶到苏州时,端卿等早已离开,书童一路紧赶慢赶,而端卿等又在望亭耽搁了几天,故此倒比他们先到了无锡。 若茗接过书童带回的信,匆匆一看,忍不住道:“这法子太好了!” 浮云Ⅱ 端卿也在看信,叶水心在信里说家中诸事都好,《醒世恒言》的刊印十分顺利,又说林云浦已想了一个极妙、极费功夫的法子防止别家盗刻,只是故作神秘并未告诉别人。恰在此时,听见若茗赞好,便道:“可是叔父想到了防着别家盗版的法子?” 若茗喜滋滋答道:“正是。前些日子梁师傅不是想出了一个新的法子作拱花吗?爹爹原说要用在新书里头,如今看盗版的如此猖獗,若不用点什么新奇的手段把咱家的书显出来,岂不是白便宜了那些人?于是便在加印的这批书的版心刻上了叶林两字,又在封面、封底、第二十卷的版心用梁师傅的新式拱花印出叶林两字,卷又单加了一页,声明凡是版心没有字,封面、封底、书中没有拱花的,都不是正版出品,又言明这书已在附近州县备了案底,凡买到伪书的都可向官府告,或通知咱们两家。如此一来,我看那些盗刻的奸人如何遁形!” 端卿点头道:“这主意确实想得周全。” 天锡也眉飞色舞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林伯父这招果然高明!” 唯有凌蒙初道:“这书正在加印?如此说来只有新印的这批才有版心的字样喽?先前那批呢?如果盗刻的只伪造先出的那批呢,你们该如何防范?” 若茗沉吟道:“先出的一批已经卖得差不多了,估计再有一两个月市面上就全是加印的本子了,应该不碍事吧?” 凌蒙初摇头道:“以我地经验。即使加印两次的时间内,最早一版还是不会一下卖光,所以这些人仍有可趁之机。何况版心刻字原不是什么难事,要想仿冒也容易得很。” 端卿听他说得对路,奇道:“凌兄对坊间这些事很是熟悉呀。” 松云笑道:“二哥家里积祖就是作坊刻的,如何能不熟悉?” 端卿等人都是头一次听说这事,不由道:“原来我们都是班门弄斧,早知道有行家在身边,何苦自己瞎摸呢?” 凌蒙初淡淡道:“作坊刻生意是家祖那辈的事了。如今我家道中落。我自己又一路蹭蹬,功名二字上十分不得意,那点家私哪里还撑得住一间书坊?打从先父的时候,已将书坊卖与几个远支的堂兄弟经营去了。我只是小时候听家里人说起过,略微知道些罢了。” 若茗见他虽然谦逊。但看样子是无有不通的,忙道:“凌兄刚才说的极是,虽然加印的本子稍微严密些,但怕是还不能从根上断绝盗刻,以凌兄地主意,该怎么做才是呢?” 凌蒙初道:“这就要看你们版心刻的字好不好仿了。是横刻还是竖刻?”“竖刻。两边书页对在一起方是一个完整的字。” “这样好些,起码那些小家子作坊就对不出这么整齐的字。再有你说到什么新式的拱花?恕我孤陋寡闻了,难道这些日子又时兴别地拱花了?” “这是我家新请的一个师傅琢磨出来的技术,”若茗耐心解释道。“以前的拱花只压一面,这个师傅想到的法子是一凸一凹两面齐压,出来的花纹特别明显,而且不易变形。” 凌蒙初赞道:“果然有新意!加印的本子里有了这个,想要翻刻就难上加难!只是你们却要防着这个本子流出去以后,这个手艺活儿被别人瞧出了门道,依样学了去,那时候就吃亏了。” 端卿道:“这一点我们倒是想过。这些手段虽说刚出来时十分新奇。但是迟早要被行家看出门道学了去的,所以我们才赶着刻印冯先生的《警世通言》,就是想最先把这个手艺用进去,一来那些好新奇地人觉得新鲜能多买几本,二来这手艺先从我们家出来,以后即使被人学了去,众人也都知道我们家是正宗。” “原来你们早就想到了。不能说不周全。其实盗版这件事,自有贩书一事便开始了的,想从根上断绝难得很,各家的招数也都只防的一时罢了。据我一路上听你们所说,现下你们要找的这个姓牛的商人似乎势力很大,不像是零打碎敲的小作坊,跟这种人斗。恐怕你们还得有所准备。未必能讨回公道。” 若茗其实早有这个忧虑,如今听他明白说出来。不由也感叹起来,道:“我们也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目下只好走一步算一步,能处理好固然皆大欢喜,若真是斗不过,也只能尽力把损失压的小一点。” 端卿接口道:“这一路拿我们地好书换那些伪书,赔进去的钱财也不在少数了。虽然盼着有水落石出,奸人果报的那天,但是我们势单力薄,在官场上又没有靠山,胜算大概只有五成吧,也只有尽力而为四个字而已。” 天锡边听边摇头,朗声道:“我说你们都太颓丧了!道理在我们这边,就算他把天王老子搬来,怕什么!我们这么多人,难道就想不出惩治他的法子?你们放心,我就算破着脸面到处求人,也一定为你们讨回公道!” 几人相视一笑,松云道:“余兄快人快语,真真是豪俊可喜。” 天锡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心里没算计,就爱信口胡说?” “我哪敢。”松云抿嘴一笑,“不管多难的事,被你一说似乎都不在话下,容易得很呢。” “所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整天价在这里瞻前顾后,生怕这办不成那办不好有什么用?况且事在人为这个道理大家都是知道的,我就不信我们拼了全力去做,还能做不好!” 端卿微笑不语,若茗道:“我们并不是瞻前顾后,只是做好准备,不抱太多奢望而已。” 天锡见她话,忙道:“对,你说的极是,不管结果怎样,先做最坏地打算也是有道理的。不过若茗,你千万别担心,既然已经到了我家,别的不敢说,只要那奸商是无锡地面上的,我一定竭尽全力替你出这口恶气!” 松云看了他一眼,忽地笑了起来,天锡奇道:“你笑什么?” 松云摇头道:“真真是人们说的一物降一物,刚才还见你慷慨激昂地反驳我们,只要茗妹妹一话,保管你心服口服。” 若茗刷地红了脸,天锡却坦然答道:“若茗说的都对,我当然要心服口服。” 松云一双妙目一时看看若茗,一时又瞧着端卿,只是笑吟吟的不说话。 天色已晚,众人闲聊了一阵正要散时,凌蒙初忽道:“怎么没听见老夫人说起鲁学正地消息?” 一句话提醒了众人,天锡当先啊一声,拍着脑袋道:“我说怎么一直觉得有件重要地事情忘了呢!糟糕,娘要是没提起的话,必定是他还没到,不会是路上出了事吧?”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端卿道:“不然再问问老夫人,或她忘了说?” 天锡慌忙出去,不多时拍着手进来,一脸焦躁:“没有,鲁匡正没有来过,坏了,多半是路上出事了!” 端卿道:“这一路上并没有见到告示或海捕文书,尤其是进城时咱们在北门口转了那么久,什么都没看到。如果鲁学正被官府抓到,按理说应该会张榜告示,断不会悄无声息就罢了地,我看他多半在路上耽搁了。” “可是咱们在望亭待了那么久,连你的书童都都赶在咱们前头到了,怎么他反而没消息?” 若茗见天锡十分焦急,忙安慰道:“鲁先生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你且放宽心。说不定明天他就到了,他老人家走路慢,又得防着官兵追捕,也是有可能的。” 天锡唉声叹气,直说:“都怪我考虑的不周全,望亭那里乱成一团,哪有心思查他呢?本来应该让他跟我们一起走的,唉,如果出了什么事,都是我害的。” 众人议论许久,一时都没有头绪,末后只得散了。端卿多日来竟没有机会与若茗单独说几句话,此时便借口送她,一路跟着,刚到了给若茗安排的客房,正要开口,忽听天锡在门外笑道:“若茗,我娘过来看看你。” 若茗再未想到余夫人此时会来,吓了一跳,正要出门迎接,天锡已搀着余夫人进了门,含笑说道:“若茗,在昆山时多得你照顾,我娘特地来道声谢。” “这怎么敢当?太客气了!” 余夫人微笑瞧着若茗,道:“锡儿心高气傲,难得听见他说谁好,这次回来口口声声都在夸赞林小姐,我就知道错不了,果然是知书达理的好姑娘。”忽然看见端卿,又道,“这是叶公子?你们有事?那我不打扰了。” 端卿忙道:“老夫人请坐,我只是顺路送妹妹回来,没别的事。” 余夫人这才坐下,笑道:“既然来了,两位就放宽心多住几天,让锡儿陪你们四处走走,看看无锡的风土人情吧。” 端卿一边答应,一边忍不住疑惑,余夫人这时候来看若茗,难道只是说几句客套话么? 求粉红票,谢谢! 浮云Ⅲ 余夫人寒暄几句,笑向端卿道:“听说你跟林姑娘两家是世交?” “正是。” “那你们是从小就认识了?怪道这次一起出来办事。” 端卿恭敬答道:“因为父辈交好,故而晚生与若茗妹妹自幼相识,如今两家又有生意上的往来,所以家父遣我陪着妹妹一道出来。” 余夫人有意无意瞟了天锡一眼,又道:“不知道叶公子今年贵庚啊?” “晚生今年二十二岁。” “哦,比我们家锡儿大两岁。林姑娘呢?” 天锡不等若茗回答,便抢着说道:“若茗十六岁,娘,别看她年轻,她们家生意上的事情都是她一个人照管着呢。” 余夫人看着儿子,一脸宠爱的微笑:“我看林姑娘比你能干,娘什么时候才能指望上你呢?” “儿子一定好好孝敬娘,您老就放心吧。”天锡笑道,“我这回在外头,若茗帮了不少忙,娘,咱们可不能失礼,一定要好好款待若茗。” 若茗忙道:“余兄说哪里话,在昆山招待不周,我已十分惭愧了,哪里经得起你这么说呢?” 余夫人笑道:“林小姐不必客气,我看你呀,是越看越喜欢,这次一定要在这儿好好玩一阵子再走。”又近前拉着她的手,引到椅子跟前,笑道,“家中有几个兄弟姐妹,父母都还好?” “父母都健在。有一个姐姐,刚刚出嫁不久,还有一个妹妹,还不满一岁。” “哦,都是女孩子呀,你爹娘真有福气,还是女孩子好,跟爹娘贴心,又会照顾人。男儿家就没这点好处,锡儿跟他爹爹一样,一年里头大半年都在外头漂着,丢下我一个人不管不问的。” “我这不是回来了陪您了嘛!”天锡笑道。 “谁知道你什么时候抬脚就走了。”余夫人笑容中带着一丝伤感,“虽说男儿家志在四方是好事。不过为娘的整天见不着儿子,心里头空落落地,委实难过。你看咱家这大房子大院的,一天到晚来回走动的除了下人还是下人,娘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天锡见她说的认真,也动了感情,黯然道:“我以为你都习惯了,每次我出门,不都是欢欢喜喜送我走吗?还老嘱咐我多在外面历练。不要恋家。早知你这么寂寞,儿子怎么也不会出去。” 余夫人忙收起感伤之色,笑道:“我就是嘴上说说,这么多年,早习惯了。你爹说的对,男儿家年纪轻轻的,正好出去走动,窝在家里有什么出息哪!连林姑娘这样的女孩子都有胆识为家里奔走。何况是你。对了,林姑娘,你们家除了书坊生意,还做别的吗?听锡儿说你爹爹也是读书人?” 若茗答道:“家父曾考中过秀才,后来因为家计艰难,不得已弃文从商,一上手就做地书坊生意。一直到如今。” “哦,既然你父亲是读书人出身,你们姐妹想必也是识文断字的了?” “小时候家父给开的蒙,七八岁时也请过先生念过几本书,略识得几个字。” “这也就难得的很了,女儿家又认字又能料理生意上的事,真是不容易呀。亏你小小年纪怎么顾得了这么多。锡儿说你一直帮着父亲做生意。你娘就没教你做些女红针指什么地?” 端卿在旁越听越觉蹊跷。若说是寻常的寒暄,怎的把人家的家事打听的如此清楚?又是问出身。又是问姊妹,如今更是问起闺阁里的手段,他原是留了心的人,越觉得余夫人此来别有深意。留神打量天锡,见他始终在旁笑看若茗,一副由衷欢喜的模样,端卿心头一紧,莫非,莫非他对若茗…… 若茗虽然觉得余夫人问的过于家常,然而见她态度和蔼,便照实答道:“小时候曾经学过,这一两年因为忙着生意上地事,极少动针线了,手笨的很,我娘也常说我不像个女儿家。” 余夫人笑道:“外面场上再怎么能干,女儿家终究要嫁人的,女红针黹还是本分,不能随随便便丢了。”忽见她腰间挂着一个香囊,忙拈起来看了看,道:“好精细的手工,是你做的吗?” 忆茗出嫁时若茗曾送给姐姐一个香囊,后来闲着无事,遂仿着那个香囊又做了一个自己佩带,也是她想念姐姐的一点心意,如今见余夫人问起,忙道:“我做着玩的,粗糙的很,让夫人见笑了。” 余夫人回头看着天锡道:“这么精致地手工,自己还说不好,锡儿,你看林姑娘多谦虚,今后你也要学着些。” 天锡笑答:“娘你放心,我一向最服她的。” 端卿心头又是一紧,此时坐立难安,又不好告辞出去,只得默默垂头,漫无边际揣测若茗的心思。 若茗此时也觉出余夫人句句另有深意,又想起天锡前些日子的殷勤,无端红了脸,轻声道:“夫人过奖了,晚辈怎么敢当呢?” 余夫人亲亲热热拉着她的手道:“真是越看越喜欢,让我说什么好呢?”脱下腕上一个翡翠镯子,亲自给若茗套上,笑道:“没什么好东西给你,这镯子颜色不错,你拿着玩吧。” 若茗慌忙推辞:“太贵重了,怎么敢当呢?” 余夫人拉住她不让摘镯子,天锡也在旁笑道:“你留着玩吧,也是我娘一点心意。”若茗无奈,只得暂时戴着,寻思有机会再还给天锡,忽听余夫人又问:“刚才你说你姐姐已经出嫁了?你呢,可曾定下亲事?” 若茗红着脸摇摇头。 端卿险些叫出声来,心中焦急万分,若是早知道,早知道就该早些把婚事言明! 余夫人还要再说,忽然瞧见端卿,想起已将他晾在旁边多时,忙道:“叶公子,你家也像林姑娘家一样,做书坊生意吗?” 端卿勉强答道:“也算是也算不是。家父因为自己爱书,所以偶尔刊印一些,却不是专一做生意的。” 天锡在旁解释道:“叶兄家是昆山有名的书香门第,叶伯伯当年也曾在朝为官,叶兄还是前科地解元哪!” “是吗?是我失言了,锡儿,你有空要多向叶公子请教。” 端卿忙道:“那里当得起请教二字,天锡虽然比我年轻,学问却比我好得多,许多事晚辈还要请教他呢。” “叶公子真会说话,别人不知道,我为娘的还不知道他吗?虽说外头看着轰轰烈烈,其实就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哪像你稳重大方。对了叶公子,你家既跟林姑娘家是世交,想必许多事都说的上话,若有什么关紧的事,或还要麻烦你呢。” 端卿一边答应,一边琢磨,能有什么事麻烦到自家呢?难道是,做媒?若真是那样,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了!不行,这次回去一定得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可是若茗那里,万一她钟情的不是我呢? 这个想法让他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相识这么多年,熟悉地如同家人一般,她会不会因此对自己毫无他想?不,不会地,诗书里还常说青梅竹马呢。 可是,她分明曾对冯梦龙动过心……并不是我,并不是我。 端卿感到一阵阵心慌。不由自主看了看若茗,她微红了双颊,轻声回答着余夫人的问话,再看天锡,神采飞扬,一手搭在母亲地椅上,微微俯身,在母亲耳边说一句,又向若茗看一眼。 这情形太过亲密,让他有些透不过气来。他忽然觉得,或太过持重并不是什么好事,在心爱的人面前,是不是也需要些许的鲁莽和急躁呢? 这让他无端想起了忆茗。连她那样羞涩内向的女子,都有勇气直面感情,为何自己却总是默默在旁守候呢? 然而若茗究竟怎么想的?她心里有的,是他还是我?如果是他,我该怎么办? 前所未有的惊慌。直到听见余夫人一遍遍问着:“叶公子,敢是累了?脸色如此难看?” 端卿好容易回过神来,忙道:“稍有些倦,不碍事。” 天锡笑道:“那你先回去歇着吧,我们再说一会儿话就走。” 此时欲待不走,分明又没有留下的理由,欲待要走,又有翻腾不止的疑虑悬在心头。后来听见若茗道:“哥哥,你快去休息吧,脸色当真很不好,会不会伤风了?” 这话让他心头一暖,她还是记挂着我的。一口气松下来,渐渐便稳住了心神,依礼告别余家母子,出得门来,一弯斜月正挂在木芙蓉的梢头,有繁复的影子落在青衫上,恰如此时的心境。 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再看,窗内灯光暖黄,不知此时在那人心头的,是谁? 三十八 凤鸣Ⅰ 翌日若茗梳妆已毕,挑帘出门,早看见天锡守在院中,一见她便说:“起得好早,到后面散散步吧?我娘种的绝好的黄月季,此时正开的热闹。” 若茗猜他必定是一大早就过来守着,微感羞涩,点点头跟着他一路前行,穿过假山,走过宝相花篱,果然见一脉细细流水环绕着一大片浅黄色的月季,因是清晨,那股幽细香气更觉沁人心脾。 “我时常想,将来要是天下大治,我就一心一意在家养花弄草,做个天底下头一号的闲人。”天锡负手在花间缓步,悠然说道。 “只怕到时候你又要闲的烦腻了。”若茗笑答。 “或许吧,大多数时间人心总是不知足。可是若茗,一个人心里头总会一件最重要,最渴望的事,永远无法取代,一旦达成了心愿,即使有天大的诱惑摆在面前,我也决不为之所动。” 若茗不由地顺着他的口气问道:“你有什么心愿?” “执子之手……”天锡一语未完,忽然一个丫头走近,禀报说:“早饭已经摆好了,夫人叫请少爷回去吃饭。” 天锡叹了口气,一脸懊恼道:“走吧,先回去吃饭,以后再说。” 若茗早已明白他后半句是什么,一颗心怦怦乱跳,慌张不已,然而他既未全说出来,索性装糊涂,默默跟着回去。 端卿等早已坐齐,只未见凌蒙初。若茗问道:“凌大哥呢?” “他一大早就说有事要出去,也没说是什么事。我也没好问。”端卿答道。 “松云姑娘肯定知道吧?”天锡道。 松云抿嘴一笑:“我怎么会知道?他又不曾告诉我。” “算了,不等他了,咱们先吃。” 桌上无非是精致细粥,各样点心、小菜,若茗心不在焉吃着,脑中时不时闪出方才天锡未曾说完的话。若是他说完了,若是他明明白白全说出来,该怎么办? 她不由自主抬眼看了一下天锡,心内更加慌乱。对他。究竟有没有过心动,究竟有几分越寻常朋友的感觉?该当如何回应他异乎寻常地热烈、坦率?为何至今只是慌乱、紧张,却摸不清自己的头绪,难道少年的情思萌动,都在那场无疾而终的爱慕中消耗尽了吗? 上午端卿原打算到外面书市走走。寻些线索,不想天锡却极力挽留众人在家闲散一日,端卿盛情难却,只得罢了。 午饭后,若茗正陪着余夫人抹骨牌,忽然下人回报说邢家有客来拜,余夫人皱皱眉道:“来了几次了,又来?早说了老爷和锡儿都没时间给他们选书,还不肯死心么?”虽然埋怨。到底还是吩咐道,“快请人进来吧。”又对天锡道,“就是那个开书坊的邢家,你不在时来过好几次,想借着你爹跟你的名头出一部时文选,还想请你加些批注。我没精神应酬他们,待会儿来了你跟他们说吧。” 天锡也皱眉道:“讨厌得很,最烦这种打着孔孟旗号赚钱的商人了。待会儿看我怎么打他们。”又对若茗道,“若茗,这个邢家就是上回伯父问过的墨砚坊邢家,在无锡势力大的很,城西一带都是他们地作坊,你要不要见见?” 若茗听说是墨砚坊,顿时留了心。忙道:“正想见见呢,不知道方不方便?” 余夫人笑道:“有什么不方便的,锡儿,你带林姑娘到厅里去会会吧,就说我身子不好,不见了。娄姑娘,你继续陪我玩牌。好不好啊?” 松云笑道:“缺一个人。怎么玩?” “你要是不嫌弃,就让我这丫头顶上。”余夫人笑着叫来一个大丫头。命她拿一个小杌子坐下,跟着又玩了起来。 若茗跟着到厅里,不久就见两个人一前一后进门,前一人老远便拱手道:“余公子,好久不见,听说昨日方才到家?” 天锡道:“邢公子一向可好?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那邢家少爷见他语气间甚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讪讪笑道:“什么风,无非还是从前说的那事,我这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偏偏你们比诸葛孔明还难请,我这腿都跑细了,也不见有什么结果。” 邢少爷后面那人忽然开口道:“哥,咱们今天来,哪里是说这事?你怎么倒把正经大事给忘了?”声音清朗简捷,分明是个女子。 天锡忍不住看了一眼,奇道:“是你?” 若茗此时也认出来了,眼前人可不就是昨日在街头遗失风帽的那个女子吗? 邢少爷朴初忙道:“哎哟,我糊涂了,果然把大事给忘了。余公子,这是舍妹,今日跟我一同前来,有一件要紧的事要跟你商量。” 邢小姐目视天锡,点头道:“多谢你昨天捡到我地帽子。” 邢朴初奇道:“你们昨天就见过?呀,缘分,缘分啊,这样就更好说了。” 邢小姐细眉一挑,沉声道:“哥,少说几句吧。” 邢朴初看了她一眼,便不再开口。 若茗见他的样子,竟是对这个妹妹极为恭敬,不由好奇起来,难道他家竟是这个妹妹做主吗? 邢小姐款款落座,开口道:“余公子,这次我们来,并不是说选书的事,你不用心存顾虑。”又看了看四周,道,“这位姑娘是你家的至交?可方便说话吗?” 天锡道:“林姑娘是我家的贵客,也是我的好友,不用回避的,邢小姐有话尽管说。” 邢小姐淡淡一笑,道:“那我就说了。敢问余公子在望亭时,是否搭救了一位姓鲁的朋友?” 天锡忙道:“你说什么?” “余公子不必紧张。此人现在我家。” “在你家?”天锡正要追问,忽然一阵警觉,重又坐下道,“哦,我是有几位姓鲁的朋友,只是不知道你说地是不是。” “肯定是,他亲口说认识……”邢朴初忙忙答道,忽见妹妹看了自己一眼,只得赶紧住嘴。 邢小姐道:“此人姓鲁名匡正,曾任学正一职,只是如今的境况却不大好。敢问是余公子的朋友吗?” 天锡对邢家向来没什么好感,况且她家势力庞大,与朝廷多有瓜葛,一时摸不透她的来意是好是歹,遂道:“是他呀,我听说过,仰慕已久。” 邢小姐又是淡淡一笑:“如此说来并不是余公子的朋友了?那好,既如此,我家也不必担着莫大的风险继续藏着他了,我回去便打他出门。” 天锡忙道:“不必,那倒不必,我们虽说不上是至交,倒也见过几次,若是你家不方便,我接他来我家吧。” 邢小姐又是一笑:“如此说来到底还是你的相识了?怪道他包袱里有你的信。你放心,既是你家地贵客,我家也断不会怠慢的。” 天锡听她说出书信一事,料她全都知情,不由道:“你既然连信都知道,又何苦来套我的话?” “我一开始便坦言相告,你又何苦隐瞒遮掩?”邢小姐针锋相对。 天锡无话可说,只得道:“那多谢你们费心了。不敢再劳你们担这个莫大的风险,我即刻派人去接鲁先生到我家吧。” 邢小姐看了看他,道:“这个你不必担心,在我家安全的很。而且,我已经求了爹爹,在外头替他打点,要是不出意外,近几日赦书就下来了,今后他再不用东躲****。” “赦书?你当真替他求了赦书?多谢你!”天锡忙起身一揖,“我原来打算回来替他想门路,没想到你们先已做完了,多谢,多谢!” 邢小姐款款站起答礼,道:“鲁先生的为人和学识,我们家是极其敬佩的,若是不知道也罢了,如今既碰上他落难,怎么会袖手旁观?余公子不必多礼,都是应当地。” 若茗见她举止大方,言谈爽利,况且又主动出手帮助鲁匡正,早对她有许多好感,想起父亲平日说起墨砚坊如何霸道,不容其他书坊立足,不由疑惑起来:这行事、做派,并不像霸道之人呀,难道是隔的远了,以讹传讹,将白的说成黑的了? 邢朴初在旁插嘴道:“妹子,咱们费这老些麻烦总算办成了这事,爹不知道搭进去多少冤枉银子。妹子,你再说说选书的事。” 邢小姐俏脸一寒:“哥,难道咱们搭救鲁学正就是施恩图报,想把余公子扯进来给咱们选书吗?这话说的真糊涂!” 邢朴初脸一红,天锡忙道:“难道我就忘恩负义,丝毫不知道感激吗?邢小姐,你放心,你家这部书,我选定了!” 凤鸣Ⅱ 邢朴初闻言,脸上一派惊喜之色,连连说:“太好了,太好了,有你们家的名望摆着,不愁这书没人看!” 邢小姐细眉轻挑,低声道:“哥,咱们明明是来说鲁先生的事,你怎么老扯到选书上来?你让人家怎么看咱们?难道咱们是来做生意,一物换一物,胁迫余公子答应咱们不成?” 邢朴初陪笑道:“你别多心,余公子肯定不会这么想。s余公子都答应了,皆大欢喜嘛,还说这些干什么。” 邢小姐摇头叹气,忙对天锡说:“我哥哥的话余公子不必当真,我们此行断不是为了选书的事。鲁学正为人天下景仰,我们能帮他一把,那是我们的荣幸,哪里能把这个当筹码谈生意呢?我哥一时心急糊涂,余公子万万不可信以为真。” 她越是推辞,天锡越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忙道:“不,邢小姐误会了,我答应选书并非为此。墨砚坊的品质在无锡是有目共睹的,你们瞧得起我让我选书,我有什么不能答应的?从前不认识说不上话,今天既然认识了,都是朋友,我更是义不容辞了。” 邢小姐仍固执蹙眉道:“不好,你这时候答应,肯定是因为鲁学正的事,想着要回报些什么,断不能如此。” “邢小姐实在是多心了!”天锡此刻恨不得她立时答应让自己选书,急急说道,“我是打心眼里喜欢墨砚坊的东西,早就想答应的,前一阵子没空,现在既然回来了,说什么也要做成。你别再推辞了!” 邢朴初面露喜色。忙着劝妹子说:“妹子,余公子说得这么恳切,咱们还有什么话说?两好凑一好,今后都是好朋友嘛!” 邢小姐推不过,这才勉强点头道:“若余公子不是为了鲁学正一事,那多谢了,我回去就派人把资料送过来:::” “行,怎么都好。我一定尽快选完----对了,开始不是说想请家父做个序吗?这样,等我确定了所选的内容,就给家父写封信,请他把序做好了寄回来,怎么样?” “行,行,太好了。那就拜托余公子了!”邢朴初一脸喜色,连连答应。 邢小姐又看了哥哥一眼,微微蹙眉,却没再说话。 若茗在旁看了多时。见邢小姐时时处处比哥哥干练、果断,不由暗自钦服,原来墨砚坊也有这么一个厉害的女子打理。怪道人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处处压人一头。 天锡原就是心胸坦荡之人,几句话下来早讲邢小姐认作自己一路之人,因此忙忙介绍道:“邢小姐,这位林小姐家里也是作书坊生意的,你们也该谈谈,或更有话说呢。” 邢小姐认真看了若茗一眼,微微笑道:“当真?是无锡地么?” “我家在昆山。” “昆山?”邢小姐细眉一挑。“可是昆山林家书坊。近来出了鼎鼎大名地《喻世明言》林家么?” 若茗没想到她居然一语言中,诧异道:“正是昆山林家。难为姐姐居然知道。” “《喻世明言》之前,还从未有书坊选这么大部头的话本集子,况且又做得这么用心用力,我家既是做这个行当的,又怎么能不知道?想必这部书的筹划,多有林小姐之力吧?” “姐姐过誉了,都是家父他们做的,我只不过跑腿打杂而已。” 天锡笑道:“若茗,你何必过谦,难道我不知道吗?你家这些事,哪一件你不是亲力亲为?就连冯兄也对你赞不绝口呢:::” 邢小姐立刻接口道:“你说的可是冯梦龙?余公子,冯梦龙与你很熟吗?” “极其相熟,称得上莫逆之交。” “哦。余公子,我有句话,不知道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吧,不用客气。” “我们家早想与冯梦龙合作,只苦于找不到牵线的人,要是余公子说的上话,可否替我们介绍一下?” “那有什么难为地,尽在我身上。” 邢小姐又是一笑:“你先别忙着答应,眼下冯梦龙在林家做事,林小姐跟你又是好友,俗话说同行是冤家,我之所以顾忌,就是怕碍了林小姐家的财路。” 若茗忙道:“姐姐别多心,冯先生虽然与我家合作,但也只说了是三言这部书,至于今后的事,总要慢慢筹划。若冯先生认为姐姐家里更好,我们断无阻挠之理,姐姐只管放心与他联络便是。” “当真?要是冯梦龙下一个本子更好,岂不是要盖过三言,使你们家面上无光吗?” 若茗原本对她极有好感,没想到一说到生意之事,邢小姐言语竟如此犀利,她原先好言好语,释她嫌疑,转念一想,何必呢?各做各的生意,并没有妨碍了谁,为何要苦苦解释,又不是欠了她什么。遂笑道:“虽然三言一出,江浙为之纸贵,我昆山林家也博足了面子,但是,林家书坊在江南能够立足,并不是凭一部书,或一时一刻的声誉,断不至于说冯先生不跟我们合作,我们就走投无路的。姐姐放心好了,同行之间虽有争竞,然而世上总不会只有一家书坊,我们各有各的市场,各有各的特点,不至于此消彼长,不能共存吧?墨砚坊出品在昆山虽然很多,但我林家地书在无锡也不是没有,仅这一点,也可看出咱们并不是你死我活的对头了吧?” 天锡早已呵呵笑了起来:“若茗,好一番论辩,果然说的透彻!怎么样,邢小姐,以若茗胸襟、抱负,你该放下顾虑了吧?” 邢小姐又认真看了若茗一眼,道:“你说的极有道理。那好,既然都说明白了,我就放心联络冯梦龙好了,只是不知道他最近手头还有没有好地本子?” 若茗正要说《情史》一事,转念一想,何必样样都跟她坦言呢?他们若是决定合作,就让他们自己谈好了,遂笑道:“这个姐姐要问冯先生了,我一直忙于三言的事,其他的并没有多问。” 天锡会意,也道:“冯兄现在苏州家里,你要是想问什么,我可以写封信,你们自己去谈。” 邢小姐沉吟片刻,点头道:“好,等我想好了,再请余公子帮忙吧。” 若茗原想与她聊聊书坊地话题,只是一番言谈下来,觉得此人并非容易相处之人,便不准备再问,孰料邢小姐停了片刻,主动问道:“《喻世明言》的几个版本都我看过了,委实做的不错,林小姐,你家的绣像和套色在江浙一带算得上数一数二了,连我家这么大的作坊,绣像的手艺也只能跟你们打个平手。” 若茗不由笑道:“姐姐过誉了,难为你居然把几个本子都看过了。” “既然做了这行,免不了时时留心,说实话,只要是江浙有点名气的新书,我都一一看过了,连那些枯燥无味的时文和童蒙本子也没有落下。” 若茗听她如此说,倒又对她有了几分佩服,不说别地,单只这分恒心,也就十分难得了,怪道她哥哥倒要听她地主张。忙道:“姐姐真是有心人,我虽然帮着父亲做事,但却只瞧着我们一家,别家书坊的情况知道地极少,今后还要多向姐姐请教。” 邢小姐淡淡一笑:“要是不将对手的情况都摸清楚,又怎么能让自家立于不败之地呢?我这话虽然听起来不大和气,但却是正理。林小姐,请教二字不敢当,你有什么不知道的,尽管问我好了,我不是什么小气人,只要你求到我头上,我肯定是知无不言的。” “我还真有一个难题要问问姐姐呢,”若茗笑道,“市面上的新书姐姐既然都看过,有没有见过一本极像我家出的《喻世明言》呢?” “极像你家出的?”邢小姐略一沉吟,道,“难道你的意思是说这本书已经有别人仿冒了吗?” “哎呀,你真是一点就破!”天锡赞道,“若茗这次来无锡,就是为了这事,他们家的书别人盗版了,在太仓、苏州都有伪书,无锡这边我们还没看呢。” 邢小姐摇头道:“我没有见过,要是以后见到了,我一定及时通知你们。若茗微有些失望。墨砚坊在无锡势力如此之大,要是她没见过,是不是说无锡并没有伪书流出?那个姓牛的又没有线索,难道众人都找错了,书并不是从无锡出去的?还是说无锡本地并没有贩卖伪书? 她仔细想想,觉得后一种可能性较大。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既然在无锡做的伪书,在本地贩卖的话岂不是太过招摇?那姓牛的行事如此诡秘谨慎,应当不会在自家地盘上留下把柄吧。不过,伪书做得如此精致,姓牛的断不是小股势力,如今放着一个最懂无锡书坊行情的墨砚坊,何不向她打听打听? 凤鸣Ⅲ 邢小姐见若茗沉吟多时,遂道:“怎么,林小姐不相信我的话吗?” 若茗忙道:“姐姐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有些担心,连姐姐都不知道的话,还能问谁呢?真让人犯难。” 邢朴初插嘴道:“妹子,咱们帮她打听打听呗。” “这个是自然,余公子对咱们如此帮忙,他的朋友,咱们怎么能不管?林小姐,我回去就帮着打听,有什么消息一定通知你。” 若茗忙道谢,又说:“盗版的书做的很精细,要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是仿冒的。我们现在只有几条线索,一是这家用油墨印书,二是这家活字排版很熟练,三是这家作坊规模不小。不知道无锡有没有恰好相符的书坊呢?” 邢小姐笑了笑:“你们真是用心,居然能查出这么多线索。说句笑话,你说的这三条,除了用油墨之外,其他唯有我家做得到了,我还真想不出无锡哪家作坊能比我们规模更大,只是你们怎么知道盗版之人就在无锡呢?” 若茗见她话里有些不快,忙笑道:“姐姐怎么把事情扯到自家头上了呢!我说这几条,其实也算不上线索,都是在别的地方东拼西凑得出来的结论,不一定准的。至于为什么来无锡,是这样的,曾有好几个人看见运书的船泊在无锡城门外。”邢小姐沉吟道:“泊在无锡城外?照这么说,确实有几分可疑。只是妹妹,能做活字排版的本来就不多,而且这几年我们家在无锡的生意越做越大,原来的一些书坊没有出路,差不多都关张了。现今城里头只剩下一两家书坊在勉力维持,都是出些黄历、经卷什么的。铺面也小的很。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大的、能做盗版地书坊了。” 若茗见她说得诚恳,不觉也疑惑起来,想起林云浦曾说过,无锡城原有地几家书坊差不多都被墨砚坊挤垮了,难道自己找错了,那姓牛的只是拿无锡当幌子,其实不在此处? 天锡见她面露犹豫之色,知道她十分悬心。=-=忙开解道:“别着急,咱们有的是时间,尽可以慢慢查访。邢小姐也说要帮忙,还怕什么?你放宽心,别急坏了身子。” 邢小姐看了看天锡,接口道:“余公子言之有理。林小姐,这事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还是先放宽心。慢慢来吧。” 若茗点头道:“多谢姐姐宽慰,以后若有什么事情,还望姐姐不吝赐教才好。” 邢小姐微微一笑:“那是自然。”又对天锡说,“刚才听说老夫人身体不适?我想去探望一下。” 天锡又不好说母亲是躲着不想见她。遂含糊掩饰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老人家身体倦怠,歇歇就好了。现在后面看人斗牌呢。” “哦。既然如此,更该拜见才是,我们打扰多次,如果不当面致谢,岂不是太没礼数了?” 天锡无法再推,忙命丫头先到内室通报,正要请邢家兄妹到后面去,忽听邢小姐道:“哥。事情都谈完了。你先回去跟爹爹知会一声,我拜望了老夫人就回。” 邢朴初满口答应。辞别众人独自归家。邢小姐跟着天锡二人,款款来至余夫人的正房,此时余夫人早已得了禀报,命人在门口等着,老远便回报说:“邢小姐来了。” 邢萦凤落落大方进了门,瞅准余夫人款款下拜,口称:“给老夫人请安。==.m==” 余夫人头先几次只见过邢朴初,满口谈的都是生意上的事,故而十分厌倦,如今乍然见到这么一个大方、知礼地年轻女子,况且看来十分温顺,她本就是容易相处之人,因而满脸是笑亲自搀她起身,笑道:“你是邢家姑娘?生的真好,就是太瘦了,怪可人疼的,怎么前几次没见你来?” 邢小姐笑答:“出门拜客一向是家父、家兄的事,我一个女儿家不方便抛头露面的,所以总在家待着。这次想着一定要拜见老夫人,这才壮着胆子来了。听说老夫人身体不适,可好了些?” 余夫人笑道:“没什么不好的,岁数大了,身上容易疼,闲散一会儿就行了。” 邢小姐忙拿起旁边榻上的美人拳,道:“我给您捶捶吧。”果然有板有眼地轻敲了起来。余夫人忙按住她,笑道:“哪里能让你动手呢,丫头们都在,你快歇着吧。” “老夫人别推了,孝敬您还不是应当的。”邢小姐笑靥如花,声音也软糯了许多,“夫人还不知道吧,我跟倩颖是从小时候地玩伴,常听她提起您,在我心里,您跟我姑姑是一样的。” 倩颖是余夫人大哥的女儿,小时候多得余夫人照顾,感情极为深厚的。此时余夫人听她提起倩颖,忙道:“你们认识?怎么没听颖儿说过?这孩子,早些说了岂不是更亲热些,也不用你们家三天两头跑来说事了。” 邢小姐笑道:“外头地事都是我哥哥管着,他跟倩颖又没见过几回,哪里知道这层关系呢。其实也怪我,自打知道以后一直说来拜望您老人家,却一直没过来,耽误了这么久。” “既这么着,今天咱们见着面了,以后可要常来常往,这才像是姑侄的模样。今后但凡颖儿过来玩,我就打人去接你也来,你可不要推辞哟。” 邢小姐抿嘴一笑:“只要夫人一声吩咐,我立刻就过来,就怕到时候来的太多又惹您厌烦了呢。” “瞧这孩子说地,这都是哪里话呀。”余夫人十分开心。 松云坐在若茗身边,悄声笑道:“这邢姑娘好甜的一张嘴。” 若茗心内也暗暗佩服,看不出邢小姐居然是如此八面玲珑的人物。谈鲁匡正之事时何等端方严肃,提及书坊事务时干练、犀利,在老人面前又如此温顺、随和,怪道哄得余夫人心眼俱开。 邢小姐说了一会儿闲话,又道:“老夫人,刚刚余公子答应了替我们家选书,我想着以咱们家的身份地位,银两报酬必定是不稀罕的,那几两霉的银子钱也没得玷辱了余家的名声。所以我琢磨了半天,唯有替老夫人做点什么,才是最好的报答。我们家有个亲戚在关东一带做买卖,收地极好地白参、茯苓,我们家往常都是从他手里买这些东西,又用秘制法子做成各样保养的膏脂,我不敢说天下无二,至少在江浙一带,再没有更好地了。夫人若是不嫌弃,我回去立刻派人给您送些过来,夫人这个年纪吃着再好不过了。不知道夫人意下如何?” 余夫人忙推辞道:“选书什么的,他们读书人做来不过举手之劳,要什么报酬呢!你别跟我客气,既说了是颖儿的朋友,帮这点子忙难道还问你要东西不成!” 天锡也帮腔道:“鲁学正一事已经欠了你天大的人情,怎么能要你的东西?快别这么说了。” 邢小姐瞟了他一眼,笑道:“是我话说的不妥当了。我孝敬这些东西来,虽然打着选书的旗号,其实是我打心眼里爱敬老夫人,巴望她老人家身体康健,福寿齐全,我也好多得她老人家几分怜爱,哪里是为了报答你选书呢?别再说了,若是你们不肯收,我就当是老夫人不疼我,今后我再不敢上门了。” 余夫人笑向天锡道:“瞧你这妹妹多会说话,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既如此,我就厚着脸皮收下了,锡儿,你去后面把那件波斯国的猫眼攒珠冠子拿来,给你妹妹当见面礼吧。” 天锡答应着去了,邢小姐还要推辞,余夫人一把拉住她,道:“只许你孝敬我,就不许我疼你?今儿这见面礼我是给定了!” 不多时天锡捧着一个小匣子走来,打开来看时,虽然只是一寸见方的玲珑小冠,难为中间一颗猫眼倒有黄豆大小,四周围嵌着十来颗米粒珍珠,少说也值百十两银子。 邢小姐慌忙站起,连声道:“这怎么敢当!说了孝敬您老人家的,怎么倒先收起东西来了?这不成了空手套白狼了吗?” 余夫人乍听见这么一句大俗话,忍不住大笑起来:“朱门绣户的小姐,居然也知道这句大白话!快别推了,也唯有你配得上这件东西,我收着又没人给,白糟蹋了。”说着亲自将猫眼冠绾在她髻之上。 邢小姐微笑道:“真不知道怎么说好了,都是夫人错爱。” 余夫人左右端详,满意笑道:“好看,果然配你。”忽又想起一事,忙道,“说了这么多话,倒忘了问你叫什么?” 邢小姐抬眼看了一眼天锡,低声道:“闺名萦凤,夫人叫我凤儿好了。” 三十九 枉叹Ⅰ 凌蒙初将近晚饭时才回,天锡难免问起他的去向,他犹豫一阵子,最后说:“实不相瞒,我去了墨砚坊。” 若茗一惊,他与墨砚坊邢家早就相识吗? 天锡道:“是吗?太巧了!墨砚坊邢家的少爷和小姐上午才来过,就连鲁学正的下落他们也知道,怎么,你们早就认识?” 凌蒙初摇头道:“只见过他们家少爷邢朴初一次。一个多月前他曾到我家,极力邀请我替他们出几部书。” “他们的生意做的真够大的。”天锡笑向若茗道,“连乌程的才子都邀请到了,若茗,你们今后也该多走走,将天下才俊一网打尽才行啊。” 端卿见与书坊相关,忙问道:“不知道墨砚坊请凌兄做哪方面的书?” 凌蒙初想了想,道:“告诉你们也无妨----只是怕跟你们的书有冲突。邢朴初邀我仿着《喻世明言》的样子,也做一本话本集子。” 若茗闻言不由一愣,这墨砚坊下手如此之快吗?《喻世明言》上市不过两三个月功夫,主要在昆山本地售,她们居然能立时盯紧了这块肥田,就要分一杯羹了?同行争竞,这么倒做也无可厚非,只是她们的度实在太快,竟在一个月前就已联系了凌蒙初,委实令人咋舌。 端卿心内所想与她一般无除此之外,更有一种担心:墨砚坊本来就有官府背景,再加上消息如此灵通,行动如此敏捷,又听说邢家野心勃勃,曾挤垮了不少书坊,如今盯上话本集这块。究竟是有心与《三言》作对。还只是为了钱财之利? 凌蒙初见两人都沉吟不语,还道是他们心有不满,苦笑道:“我早说步人后尘没什么意思,本来不想接,如今既与你们相交,更加不好夺你们的财路,我去回了他们吧。$$$” 端卿忙道:“凌兄误会了,天下书坊何其之多。难免有题材雷同的,再说做生意的,看见销路好的题材仿一两部,搭个顺风车也是行里的规矩,我们怎么会埋怨?只是好奇墨砚坊消息怎么如此灵通,冯先生的书上市才一个月,就赶去乌程邀你出山,这份眼光跟魄力难得地很。委实是摸透了行情啊。” 凌蒙初道:“地确是极厉害的书商。想必那时候《喻世明言》只在昆山能见到吧?他们下手这么快,在各地肯定都布了眼线,单只这费工费时的心力劲儿,其他书坊就难以与之相比。怪道生意越做越大。” 松云笑道:“更难得的是他们的眼光,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敲定了找二哥你接手这活,说明他们对江浙的文脉十分了解。断定只有你才做出差不多水准的集子,不输于冯梦龙。” 天锡道:“不知道墨砚坊是谁主持?邢氏兄妹地父亲?还是邢萦凤?我看邢萦凤多半比她哥哥管用,从她今天的言谈举止来看,的确是个有筹划谋略的人。” 若茗初来时,只一心想找到盗版的奸商,如今横空又出现一个仿做的,倒让她措手不及。若是墨砚坊与凌蒙初达成一致,立刻推出一部差不多的集子。不知道对《三言》会有什么冲击?她猜测凌蒙初尚未答应邢家。因此试探着问道:“既然都是出书,若是凌兄还未与墨砚坊谈妥的话。不然就在我家?都是朋友,有什么事也好商量:::” 话音未落已听见凌蒙初断然说道:“不可。”似乎怕她多心,跟着忙又解释道,“如果你们觉得不妥,我就不揽这桩差事。” 若茗深感奇怪,为何他宁愿放弃也不肯与林家合作呢?难道墨砚坊给了更多好处?但瞧他地模样,又绝非贪利之人。心中狐疑不定,还要再说,忽然瞟见松云目视自己,微微摇头,她本是聪明伶俐之人,赶忙住了口。 端卿道:“凌兄不必为难,你既跟墨砚坊有约在先,只管去做好了。” 凌蒙初沉吟道:“题材跟你们的撞在一处了,我心里总有种沾人便宜的歉疚。” 端卿笑道:“此言差矣。题材相似古来有之,各有各的妙处,也各自有人喜欢。再说你做地肯定都是新故事,所以这两部书根本连相似都谈不上,怎么算撞在一处?” “看书的总共就这些人,买了这本就未必买那本,总是对你们有影响。” 若茗笑道:“凌兄多虑了。《喻世明言》加印的本子这个月已经上市了,《醒世恒言》月底估计也能出来,这就跟你地书没什么冲突了。我猜你现在还未动笔吧?等你完稿,再加上雕版、印刷的时间,少说也得几个月,那时候恐怕连《警世通言》也做出来了,两各占各的时间,互不相扰,或还有人因为读了你的书觉得不过瘾,再回过头来买我们的书呢。” 凌蒙初听她说的乐观,不由也笑了:“不管怎么说,我要是答应了写这部书,总是有些不厚道,像是跟你们抢饭碗似的。难为你们不计较。” 若茗心说,我倒是想把你也拉到我们旗下,可你不愿意,我总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吧? 端卿心里却还抱着一丝希望。虽说畅销书上市后必定会引来众多模仿之作,然而像凌蒙初这样高明的作并不多见,称得上是《三言》一个有力地对手,若是能将他争取过来,把握岂不更大?凌蒙初既跟我们说得来,或哪天回心转意,答应把书稿交给我们也未可知。 天锡笑道:“没想到短短几天,咱们都成了书坊地雇工了,若茗,可不要克扣工钱呀。” 松云笑道:“你又不是给若茗妹妹干活,她怎么克扣?” 一时众人散去,若茗跟着来到松云房中,未及开口,松云已然笑道:“你是来问我二哥的事吧?实不相瞒,我早知道墨砚坊找他写书地事,只是他一直犹豫着没有答应,所以我没有告诉你。” 若茗道:“既然要写,与朋友合作岂不是更好些?姐姐,你帮着劝劝凌大哥吧。” 松云含笑道:“你跟二哥刚认识不久,还不大了解他。他这人虽然豪爽,但是科考一途始终不得意,因此性子里有那么些抑郁的意思。你们家的《三言》是冯梦龙做的,冯梦龙与他一向被人拿来比较,他再豁达,也难免存几分一争高下的心思,我猜他宁可不写这部书,也不会跟冯梦龙找同一家书坊出书的,所以我劝也无用。” 若茗诧异道:“此话当真?其实冯先生的为人是极好的,若是有机会给他们引见,必定能成为好友。” 松云道:“这些都是后话了,目下二哥是不会答应的。一山难容二虎,他要是把书给了你们,别人难免更要大肆评论,若都说不相上下还好,万一分出了什么高低,要他情何以堪?他原本就有些不得志,到时候恐怕就更成了一块心病了。所以我说,他为了与你们的义气,肯定是宁愿不写的,但如果要写,必定不会把书交给你们。” 若茗见她说得如此果决,料到事情没有多少回旋余地,叹道:“那就只好这样了。邢家的小姐看起来是极精明厉害的人物,肯定能把这事筹划妥当,凌兄不算所托非人。” 松云想了想道:“邢小姐为人颇为圆滑,不像是以诚待人的,跟你没法比。若照我的心思,更愿意二哥与你们合作,只是他那里……或是我太武断,没准儿二哥哪天改变主意找你们呢。” 若茗叹道:“你这么了解他,你所说的肯定与他所想差不多少,这事多半成不了。我们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误了凌兄的大事,从此以后,这话我们不再提,邢家那边,凌兄只管照常接洽便是。” “你和叶公子都是这般厚道,生怕给别人添一丁点麻烦。唉,二哥看起来潇洒,其实背人处常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才好,可惜了那么聪敏的心性。只盼他哪天豁然开朗,将这些身外事都抛到一边,早日解脱。” 若茗只觉一种惆怅萦绕不去。大约人生中的不如意比比皆是,在凌蒙初,是功名蹭蹬,在父亲,是后继乏人,在端卿,是抱负难展,在天锡,不,天锡总处在一种积极昂扬的状态中,似乎人生对他没有什么做不到的…… 强烈要求粉红票,支援文化事业展哦,嘿嘿 枉叹Ⅱ 她正想的出神,忽听松云道:“这一两天就得把这事定下来,我们还得赶去常州见汤老先生呢。” 若茗猛然想起此事,忙道:“这么急吗?我还想过跟你们一起去呢。” 松云笑着看了她一眼:“你们的事不是还没办完吗?” “汤先生什么时候到常州?” “正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所以才着急赶过去,免得错过了时机。” 若茗有些为难,原也想借此机会见见汤显祖,谈谈《牡丹亭》刊印一事,可是无锡这边丝毫没有头绪,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线索,怎么能走呢? 松云猜到她的心思,道:“你不必为难,你这边是正事,尽管去忙,我们先过去,如果有什么消息,立刻找人通知你,到时候再赶过去想来也不至于太迟。” 若茗点头道:“只能如此了。s今天又耽误了过去,明天说什么也要到城里走走,看看有没有线索了。” 出得门来,想起凌蒙初一事,便欲找端卿商量,谁知再找不到端卿的影子。原来端卿心里也放不下凌蒙初一事,又不好直接去说,便邀他到院中散步闲谈,意欲从他言语中揣测事件原委。 若茗来寻时,端卿和凌蒙初正在水边白石上闲坐,凌蒙初望着水面上游荡的花鸭,笑道:“我还以为这些官宦人家不会养这种常见的玩物哪,有趣,要不是有前面的高楼大厦,这里倒像个素雅的村落。” “天锡虽然是官宦人家的子弟,却没什么纨绔习气,热情的很,极容易相处的。” 凌蒙初淡淡一笑:“他地确没什么习气。不过叶兄。我还是觉得跟你相处更自在些。aaaaa” “大约你我年龄更加相仿吧。” “我倒觉得是因为你我都不曾在官门里头打转地缘故。”凌蒙初笑了笑。“你有话不妨直说。我想你邀我出来并不只是为了散散步吧?” 端卿被他说中心事,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确也是想和凌兄多谈谈,顺便说说你那部书的事。” “事到如今,早已将我当初的好强之心磨得一干二净。”凌蒙初下意识地拨弄着脚边的绿草,“叶兄,我自小在书坊长大,知道这种事的厉害关系。不管你那时候怎么说,题材相似总归要有竞争,我宁愿不 “不,凌兄误会了,我断无此意。只是,既然你并未应允邢家,为何不趁势与我们合作呢?” “你哪里知道我的顾虑。”凌蒙初心事重重,却又不肯再往下说。 端卿无奈。只好岔开话题:“你上午去看过墨砚坊,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样的书坊?” 凌蒙初想了想道:“看了他家的作坊,才知道他家能把无锡其他地同行挤垮确实是有道理的。我虽然没有进去,但是从外面看来。规模大得很,单只雕版、活字两部,就占了几亩地。绣像更是了得----其实我并没听说他家以绣像见长,但这么大的规模,想必正准备在这上面一展拳脚?而且妙得很,各个院落之间独立作业,互不相扰,我见到有人在各院之间走动传话,这种管法以前真没见过。后来我想了想,各部之间了解太多对东家反而不好。像他家这样各司一事。互相之间不通气,确实方便东家管理。” 端卿头一次听见这种事。=-=也大感兴趣:“既是都为了同一部书,彼此之间不通气,不是太盲目了吗?各部齐心协力,做起事来不是更便宜吗?” “就像我说的,叶兄你是君子,自然处处以君子之心猜度别人。”凌蒙初笑道,“如果世人都是刚进门就有一人款款站起,笑道:“还真是你们,我以为是邢老爷说笑呢,这回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了。” 天锡定睛一看,大吃一惊,跟着大笑道:“怎么,是你!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端卿跟着踏进门来,不禁也是一愣:“眉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原来面前这红妆艳绝的女子正是柳眉妩。 枉叹Ⅲ 凌蒙初跟着进来,见他们都站住不走,便问:“怎么了?” 端卿一回头,看见两个女子也到了,忙道:“凌兄,娄姑娘,这位是我们的旧相识眉娘,你们还未见过吧?” 凌蒙初剑眉一挑,道:“眉娘?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眉娘含笑望了他一眼,道:“叶公子,你也不替我介绍一下这两位朋友。” 端卿忙一一介绍了,凌蒙初兀自寻思在何处听人说起过眉娘,松云在他耳边悄声道:“二哥,你忘了吗,眄奴姐曾经说过的,大名府的奇女子眉娘啊。” 凌蒙初这才反应过来,脱口道:“啊,原来是你!久闻大名,想不到在这里相见!” 眉娘笑了笑,道:“这种名声传在外头,真让我不知是高兴还是烦恼。凌先生,你的名字我也早有耳闻,想不到如此年轻,我以为至少是三十五六岁了呢。” 正在此时,一个清冷的声音道:“你们都来了?快请坐吧。”随着语声,邢萦凤款款走进,“余公子、叶公子、林小姐、娄小姐,我迎客来迟,恕罪。这位是凌先生吧?我原本是想亲自到乌程去请你的,临时有事走不开,竟没能早些相识,遗憾的很。先生今日能来,真是令寒舍生辉,快快请坐,家父马上就到。” 邢萦凤一进门,邢朴初就跟在她身后,她说话时他点头,她叫到谁时他便对谁点头微笑。恰如一个听话的小孩。凌蒙初打量她们兄妹一番,暗自称奇:“怎么他们家是妹妹说了算?” 正在谦让落座,忽见邢萦凤恭敬站起道:“爹,鲁先生,你们来了。” 跟着一个四十五岁年纪的白面男子笑眯眯走了进来,身形有些福,鬓边也略有几根白,但一双三角眼兀自闪闪光,显得十分精明。他一进门便笑着说道:“凤儿啊。都来了吗?要是没到齐你到大门口候着点。” 他身后跟着一人,花白头,瘦小身躯,一脸笑意,正是多时不见地鲁匡正。 邢萦凤还未答话。邢朴初已经陪笑说道:“爹,诸位贵客都到了。”忙又将众人介绍一番,邢老爷笑眯眯的一一见过,道:“啊呀,三生有幸啊,现在的后生都厉害得很,余公子少年登科,在咱们无锡那可是大名鼎鼎哪!凌公子的一支妙笔呀,嘿嘿。\~~!!\谁说起来不是竖着大拇指只夸呀!老夫太有面子了,居然能把你们邀到家里来喝杯酒,今天一定要不醉不归!” 邢萦凤微微一笑:“爹爹,你一上来就喊着要往醉里吃酒,别把客人吓着了。” “哎,爹看你这几位哥哥也不是没有酒量的,怕什么,凤儿。你也吃一两杯吧,今天爹不管着你。”邢老爷四处打量一番,笑道:“余公子,我听眉娘说你们是旧相识,就邀她过来作陪,你们老朋友难得相见,多吃几杯啊。” 天锡笑道:“邢老爷真是手眼通天。居然能把眉娘请到这里。” 眉娘道:“我月初就已经来了,承邢老爷看得起,邀我游太湖,前几天才到城里来,昨天听说你们也在无锡,吓了我一跳,没想到这么有缘。” 邢萦凤本来正在笑着。瞬间冷了脸。瞟了眉娘一眼,微微皱眉。却没有说话。 鲁匡正在端卿和天锡之间坐下,道:“让你们着急了吧?我原想早些到你们家里送个信,凤儿谨慎,怕走漏了风声让官府知道,就没让我出门,一直等着你们回来。” 天锡忙问道:“先生是怎么到她家来的?” 鲁匡正道:“说起来也是有惊无险的一回。我跟你们告别之后,紧赶慢赶到了无锡,谁知道才进城门就被两个卫兵拦住了,好一通盘查。其实现在想来,他们未必是现了我的身份,但我自己原本就有些嘀咕,被他们一问更加心慌意乱了,唉,不中用啊,这么大年纪,连这点凶险都应付不来。” 邢萦凤端着酒杯走来,在他身后站定,含笑道:“鲁伯伯把自己说的太胆小了,事实哪里是这样呢!”又笑向天锡道:“余公子你不知道,当时鲁伯伯特别镇定,对答如流,不过那两个卫兵呢,显然是想从他身上捞点油水,所以死活不肯让他走,非要他拿文谍证明身份,嗦个没完没了地。” 鲁匡正笑道:“就在这时候,救命的仙人来了。凤儿出城办事,看见了怜惜我年纪老迈,所以出头替我解了围。” 邢萦凤忙笑道:“瞧您这话说的,我可算什么仙人呢!那天我一看您一脸正气,就断定必定是身份尊贵的客人。现在真是世风日下,连您这样的贵人还要受那两个匪兵地纠缠,成何体统!我看不过,让家人给他们塞了几两银子,他们这才罢手,让鲁伯伯进了城。” 天锡吐舌道:“好险!亏得那两个只是想要钱,万一被他们看出什么破绽就糟糕了。” 邢萦凤笑道:“那两个大兵多半一个字也不认得,能看过什么海捕文书!再说,鲁伯伯是贵人,自然有神灵护佑,哪能被他们识破身份!” 鲁匡正摇头笑道:“我算什么贵人,落魄书生,落魄的很哪!凤儿把我**来后,问我是谁,来无锡找什么人,我还不敢实说,谁知道她仔细打量我一会儿,忽然说呀,你不是鲁匡正鲁大人吗,当时我冷汗都出来了,生怕又被人扭送到大牢去了。” 邢萦凤抿嘴一笑:“我也是凑巧,刚好前些天看见了通缉的告示。早就听闻鲁伯伯的大名,当时就留心细看了上头的画像,心说有机会的话一顶要帮鲁伯伯出头。谁知道天公如此作美,没多久就让我有了这么个机会。” 邢老爷正与眉娘说话,见他们这边说笑的热闹,忙问道:“凤儿,你们在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邢萦凤笑答:“正说鲁伯伯城门脱险的公案呢,说起来好巧的。” “要不怎么说无巧不成书哪,眉娘,你这么聪明,哪天把这段故事编成小曲到处传唱,哈哈,肯定博个满场彩!” 眉娘笑道:“我哪有这个本事,邢老爷高看了。” 邢萦凤轻哼一声,转脸向鲁匡正道:“鲁伯伯,上次说地求赦书的事已经办妥了,您放心,今后无论进哪座城门,都没人再敢拦你。” 鲁匡正笑道:“就怕又有大兵管我要银子,我可拿什么给人家呢。” 说的几人都笑了,天锡举杯向邢萦凤道:“多谢邢小姐仗义相助,我敬你一杯。” 邢萦凤也不推辞,翠袖遮面,爽快饮了半杯,道:“余公子,今后叫我凤儿好了,什么小姐不小姐的,听着怪别扭的,我家里都叫我凤儿。”“对对,你们都是年轻人,何必你一个公子我一个小姐的叫着,听着怪别扭的。”邢老爷闻声说道。 天锡笑了笑,道:“好,今后只叫名字。”又向若茗道,“茗妹妹,你跟凤儿是同行,今后又是朋友,是不是也喝一杯?” 邢萦凤瞥了若茗一眼,笑道:“若茗姑娘跟天锡哥哥很熟啊,这次来打算住多久?” 若茗道:“事情办完就走,家那边还有许多事要处理呢。” 天锡忙道:“你别着急呀,好容易出来一趟,我一直盘算着带你到处走走看看,你要是回家了,我怎么办?不是说好了要去常州见汤先生嘛!家里的生意有伯父照看,能出什么岔子?你别把自己绑地那么死,怪累的。” 若茗见他当着众人如此亲密,微有些脸红,幸好天锡为人一向极为热情,与若茗又走的近,所以众人都未理会。唯有端卿警觉地看了看若茗,邢萦凤表情复杂地盯着天锡。 松云总未说话,此时笑道:“你们两个单喝也没意思,我自告奋勇凑个热闹,来,咱们姐妹三个吃一杯吧。” 邢萦凤回过身来,忙举杯道:“我先干为敬。”说着一口饮干,笑吟吟地看着她们两个。 松云酒量不错,也是一饮而尽,若茗吃了半杯,正要歇口气,天锡已经伸手将杯子拿过,笑向邢萦凤道:“茗妹妹酒量平平,我替她讨个人情,就这半杯吧。” 邢萦凤瞬了瞬眼睛,微笑道:“也成,不过你总不能空口白牙地替人讨情吧?若你跟我单饮一杯,我就许你这个人情。” “一言为定!”天锡忙替她满斟一杯,道声“请”,自己先一口干了,笑嘻嘻地看着若茗道:“你怎么谢我?” 若茗虽看不见自己的脸,但猜到必定是又红又烫,忙低了头,松云见她窘极,忙笑道:“天锡,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好让凤妹妹跟你喝的一样多呢?依我说你一杯她半杯吧。” 邢萦凤酒杯放在唇边还未饮下,闻言道:“不如我一杯你三杯好了,我今日舍命陪君子吧。” “好!”天锡被她说的兴头起来,自顾自又斟了一杯,笑道:“叶兄,你看凤儿多爽快,咱们几个大男人倒被她比下去了,我今天定要吃个一醉方休!” 枉叹Ⅳ 凌蒙初坐在下,虽然耳边笑语不断,却总未有半句进到他心里去。s他曾听眄奴说起过眉娘,当时便嗟叹不已,没想到竟然有缘分在此相见,不觉多看了几眼,见她脸上时时衔着笑意,举止也极为袅娜,不由暗叹:这样一个妩媚女子,真想不到居然有如此肝胆,能将女儿家最珍惜的名节抛置一边,一心一意为父亲洗冤! 眉娘留意到他的眼神,远远冲他一个微笑,凌蒙初只觉心头砰地一跳,忙举杯向她示意,跟着自己慌里慌张喝了一口,一不留神却呛到了,心内更加尴尬。 不多时听见邢老爷的笑声在眼前响起:“凌先生,久仰啊久仰,前些时候犬子跟你谈的那件事,不知道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我正在考虑,过一阵子给你答复吧。”凌蒙初沉吟着看了到端卿一眼,心里着实为难,若接了此事,对端卿他们的确不利,若不接,难道就白白放掉与冯梦龙一较高下的机会吗? 端卿听见了,忙过来道:“凌兄心里早有稿子了,邢老爷放心,必定是喜信。” 凌蒙初知道端卿此话是极力撮合自己与墨砚坊合作,他固然感激端卿的一番好意,但心里却更觉踟蹰,难道要为了一部书稿将朋友义气都抛至一边吗?几乎在一刹那,他就要下定决心回绝邢家,却见邢老爷眉开眼笑道:“啊呀,有叶公子这句话,看来十有**是要成了,多谢多谢啊!来,二位后生,老夫敬你们一杯。” 眼看酒杯送到自己跟前,凌蒙初就算要说出拒绝二字。此时也断开不了口。只得苦笑一下,慢慢饮尽杯中美酒。 邢老爷并未留意他神色有异,还当此事已经十拿九稳,十分欢喜,亲自动手为他们添酒,就连天锡、松云他们也都斟满了,笑向邢萦凤道:“女儿呀,凌先生想好了你就跟他写个契约。==.m==再有把钱什么的提早预备下,客房也收拾好,到时候凌先生就在咱家住着写吧,又方便,你也能时常向他请教。” 凌蒙初正欲再说还需考虑,端卿悄声道:“凌兄,莫要再多想了,此事极好。邢氏父女又如此多情,莫让他们失望。” 凌蒙初犹豫片刻,轻叹一声,一时不知该如何才好。 此时眉娘正坐在天锡和若茗之间畅谈。\~~!!\青年朋友多时未见,自然有许多话说,天锡问道:“你怎么认识的邢老爷?” “在北边时认识的。”眉娘笑道。“那时候跟着高先生四处游历,在一起吃过几次酒。” 天锡疑惑道:“高先生?他一向极少与生意人来往呀。” 眉娘见邢萦凤站在不远处,遂压低声音道:“你不知道么?这位凤姑娘的母亲是当今辅方大人的堂妹,邢老爷因为内兄的关系,才能被引见给高先生。” 天锡恍然大悟,正要说些什么,忽见邢萦凤回头瞥了眉娘一眼,似乎是听见了刚才地话。天锡连忙打住。向若茗一笑道:“难得在这里见到眉娘,咱们请她回家一起住吧。比这里亲热多了。” 若茗笑道:“我也是客,有什么资格再邀人呢?你说吧。” 天锡忙道:“我可从未当你是客,哪件事没有跟你商量了呀?” 眉娘和松云几乎同时笑出了声,若茗刷地红了脸,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见邢萦凤走来道:“余家哥哥,妹妹有一个不情之请,若是凌先生答应了与我家合作,可否请他移驾到我家住着呢?” 天锡看了凌蒙初一眼,只得道:“看凌兄的意思吧,我也做不了这个主。\j.\” 松云微笑道:“我和二哥可能过几日还要去常州一趟,等回来再说吧。” 凌蒙初也听见了,忙道:“邢小姐不必着急,还早呢,即使要动笔,也不一定非要留在无锡。” “在无锡岂不是诸事便宜?免得你我都两处奔波,有什么事也好有个商量。”邢萦凤似乎甚是急于敲定此事,又道,“我派人送你们去常州,那边有我们的分店,也能照应一下。” 邢老爷道:“凤儿,哪能空口求人哪,先敬凌先生一杯。” 邢萦凤眼珠一转,笑道:“在座的都是凌先生的好朋友,我谁也不能落下,不如普敬一敬吧。”说着一一与众人碰了杯,只除了眉娘。 邢老爷见状便道:“怎么不敬眉娘?真没礼貌,快些补上。” 邢萦凤面上颇不以为然,然而还是依言举杯道:“柳姑娘,吃酒。”说着向眉娘杯边一撞,使得气力大了,两盅酒全撒了出来,眉娘未曾躲开,石榴红裙瞬间便洇出大片酒污。 邢老爷板脸道:“凤儿,怎么这么不小心!” 邢萦凤淡淡笑道:“没注意,柳姑娘,待会儿我赔你一条新的。” 凌蒙初因一直在眉娘身上留意,却比别人看的清楚些----邢萦凤那一撞,分明是有意。他不解邢萦凤为何针对眉娘,又见眉娘虽然浅笑推辞,目中却流露几分无奈,忙将席上一方热毛巾递过去道:“你用吧,干净的。” 眉娘接过后轻轻擦拭几下,酒渍半点未消,于是笑道:“也好,我本来就嫌这裙子没有纹饰,这酒痕地形状正像一朵牡丹,倒免了绣娘再费工夫。” 邢老爷闻言忙道:“明天找裁缝再做几件,我替凤儿给你赔不是。”萦凤抿着嘴唇,面上颇为不满,却并未说话。 凌蒙初心里疑惑更盛,恰于此时,眉娘亲自将毛巾送还,凌蒙初沉吟片刻,轻声道:“莫往心里去,诸事还要自己开脱才好。” 眉娘抬眼看他,笑道:“如何叫做开脱?” “我也不知道。”凌蒙初怅然说道,“总之,不管别人如何待你,总要多自珍重,不要因为不相干的人委屈了自己。” 眉娘面上浅笑瞬间凝住,半晌方道:“我知道了。”又深深看他一眼,方慢慢走开。 此后凌蒙初的酒,越吃的没滋没味起来,眉娘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时刻在他眼前萦绕,快终席时他猛然想到,莫非这就是书上说的钟情? 这个念头令他猛地一惊,忍不住又向眉娘处望了一眼,恰好她也正回头看他,四目相对时,恰如一股电流穿越周身,竟有神飞魂驰的错觉。 宴后邢家安排了车马相送,天锡有了五六分酒意,既想吹吹凉风,又想与若茗多相处片刻,便提议步行回去,踏看月色,众人都答应了,眉娘原在门前相送,闻言便道:“既如此,我送你们一程吧,待会儿我坐车回来。” 邢老爷忙道:“好,你路上多小心。”又把车夫叫到跟前叮咛许久,让他载眉娘回来时不要快跑,不要颠簸,一切都要加倍小心。 凌蒙初见眉娘相送,心内一动,既想与她同行,又怕别人看见了笑话,正在踌躇为难,早见眉娘轻盈走近,默默垂与他并肩前行。 夜风清凉,凌蒙初额上却沁出一层细细汗珠,他握紧双拳,搜肠刮肚想找出一个话题,却根本不知从何说起,此时的紧张、忐忑,比当日在破庙中搭救若茗等人时更有甚几分。 其他人谈笑风生,唯有他两个一直低头不语,只顾默默走路。凌蒙初心里翻来覆去盘算着开口,却总不知道哪一句最合适,正自紧张,忽听眉娘低低说道:“其实并不能怪别人,我地身世原本也是我一块心病,受人冷眼也是意料中事。” 凌蒙初心内一凛,忙道:“那些都是糊涂人,你何苦跟她们计较。” 映着月光,但见眉娘凄然一笑,道:“他们糊涂,我呢?我也不过是苟活在世上罢了,要是有骨气的,早就自寻了了断。” “胡说!”凌蒙初心内一紧,忍不住高声呵斥,话一出口,见众人都看向自己,忙住了口,跟着又后悔对眉娘如此高声,忙道,“你千万别这么想,谁活着不是如飘萍一般呢?又有几个能决定自己的命?不管那些愚人怎么想,在我心里,你永远是一块无瑕美玉,我始终会敬你、怜你。“当真?”眉娘仰起脸,目光中信任、疑惑、感激,种种神色夹杂,自言自语般说道,“我从未敢有如此奢望。” 凌蒙初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千真万确。我会永远敬你、怜你。只要你不嫌我一事无成。” 眉娘微微一笑:“我信你。”跟着猛然住了脚,道,“我回去了。你一路小心。凌大哥,我听他们说了你要出书稿地事,你绝不会比冯先生差,放手写吧。” 凌蒙初猛觉心内一空,不由自主道:“好,我写。” 眉娘一矮身上了轿,却又掀起轿帘,抬手相唤,凌蒙初快步走近,听见她以极低的声音道:“你莫怪凤姑娘,她爹爹想娶我,所以她才处处与我作对。” 凌蒙初心内一紧,又见她温柔一笑,道:“你放心,我不嫁他。” 四十 情缘Ⅰ 第二日邢萦凤亲自到余家求见凌蒙初,再谈合作一事,孰料凌蒙初一口便答允了此事,邢萦凤欢喜不及,殷勤问道:“可需要什么吗?我即刻派人送来。” 凌蒙初道:“什么都不用,你不必忙了。” 邢萦凤又道:“要不到我家里住着?地方宽敞,有什么事也好商量。” “不必了,过些日子我还要陪三弟去常州,何苦这样搬来搬去费事。再说写东西嘛,无非一支笔几张纸,何苦那么铺排。” “去常州的话会不会耽误时间?啊,凌先生,我并不是催促,只是我们家一向以快制胜,这件事前后已经筹划了两个多月了,再不抓紧,只怕等书出来就是年底了,那个时候的行情一向惨淡的很,我怕先生的酬劳会受到影响。” 凌蒙初笑道:“凤姑娘,我不是商人。我想我到目前为止,写字还只是因为自己的喜好吧。” 邢萦凤有些尴尬,忙笑道:“凌先生别多心,我也就是提醒一下,既然您心里已有打算,我就静候佳音吧。” 邢萦凤此行,将供天锡摘选的时文也带了过来,既已与凌蒙初谈妥,便折返回来找天锡。仆人引着她来到院中,迎面正遇上端卿、若茗和天锡三人,邢萦凤忙道:“余家哥哥,我把资料都带过来了,你清点一下。” 天锡漫不经心道:“回来再说吧,我们着急出去。” 邢萦凤看了若茗一眼,问道:“什么事这么急?” “若茗他们都来了三天了。我还没带他们出去走走,而且你也知道,他们着急到街上查访,我要是再不带他们出去就说不过去了。凤姑娘,你先把东西留下吧,我回来就看。” 邢萦凤踟蹰道:“有许多事还需要当面跟你交代一下……而且我想见见伯母呢。” 若茗忙道:“不妨事,我和哥哥一起出去,你留下来跟凤儿谈正事吧。” 天锡摇头道:“不好,你们人生地不熟的。我不放心。再说选书的事不过十来天就能弄完,不用这么着急吧。” 邢萦凤看着若茗道:“你们地事要紧,我,我来的不巧了。” 若茗见她一副委屈可怜的模样,不由自主便道:“天锡。你留下吧,我们这么大人了,难道丢了不成?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就等凤儿交代完了你再出去找我们,我们就在附近街上随便走走。” 天锡向来十分听从她的主张,见她反复推辞,只得道:“好吧,你们先去,叶兄。照顾好若茗啊。” 端卿心内轻叹一声,慢慢点头。 天锡目送他们走出老远,这才回头向邢萦凤道:“我们去书房谈吧。” 邢萦凤抿嘴一笑:“你对林姑娘真好,比我哥对我还亲呢。” 天锡由不得也笑了:“傻姑娘,不一样的,我可不想作她哥哥。” 邢萦凤唇角微翘,揶揄道:“我也就是随口一说,我又不是傻子。岂不知道君子好逑的道理?”说着秋波慢回,横了他一眼,“可惜我没早些认识你,你这样爽快、坦率的脾气,我们要是早些认识……其实我也是心里藏不住事的人,有什么说什么,跟你十分相似。不过我看林姑娘却十分内敛,很难猜透她怎么想呢。” 天锡对若茗的一腔爱意,虽然众人多曾目睹,但公然拿此事与他谈论地,邢萦凤还是第一个。他心里暗暗诧异这个女子的大胆,又觉的有趣,便道:“现在认识也不迟。只要脾气相投。早晚都是好朋友。若茗其实也是个爽快人,你跟她处久了就知道。正是我们一路的人。不过她是年轻女儿家,脸皮薄些也在情理之中。” 邢萦凤侧微笑:“如此说来我是厚脸皮了?” 天锡忙笑道:“这你可就是吹毛求疵了,我哪里说什么了!” 说话时已经到了书房,邢萦凤吩咐将东西放下,分门别类给天锡看了,哪一卷是乡试文章,一卷是省试文章,又有哪些是排在前三甲的,需要加注评点地大概占多大比例……正说时天锡笑道:“罢罢,我现在都后悔答应你了,真是麻烦得很,我哪有心思弄这个!” 邢萦凤微微撅嘴道:“那怎么成,既答应了,一定是要做完的!再说了,谁不知道哥哥你才高八斗,文冠江浙,这点子小事难道能难倒你?我才不信。” 天锡被她一夸,不由得意起来,笑道:“写文章跟评点是两码事,你不懂的,我宁肯再写这么几十篇,也不愿意去评这些人的文字。” “为什么?”邢萦凤仰头看他,一副认真求教的模样。 “这些侥幸取到前三甲的文章,有一半是陈词滥调,剩下一半里还有一半是故作新奇之语,博得考官注意,真正有些想法的连五分之一都不到,我看都懒得看,何况是评!再说了,我评点文章向来不屑于奉承含糊,哪些好哪些不好我是一定要说的,这些人如今都有了功名,说他们好还则罢了,若说他们不好,难免又惹他们的厌,惹得自己不得清净。” 邢萦凤抿嘴一笑:“难道你怕?我不信你会怕惹他们地厌。” “我怕他们?笑话!”天锡越觉得眼前的人十分对脾胃,兴致越高起来,“就算他们挟私报复,把我贬的一文不值,我还是有什么说什么,谁叫他们文章写得不好 “这才是你的所为呢!”邢萦凤赞赏地望着他,“我早听人说余家哥哥不但满腹经纶,为人也十分豪气,果真与我所想不差分毫!老天爷真是眷顾你,既生在这样的人家,自己又如此了得,真让我羡慕。” “这话蹊跷,羡慕我做什么?你难道不好吗?那么能干,我娘近来一直夸你呢。” “哎呀,只顾跟你说话了,还说要去拜见伯母呢,咱们快走吧,别一会儿到了中午又不方便。” “怕什么,要是到了中午就在家个便饭好了。” 邢萦凤含笑道:“糊涂,你刚刚还说要去找林姑娘,我怎么敢耽误你的时间呢?” 一句话提醒了天锡,拍着脑袋道:“我真是糊涂,你说的一点儿不错。这样,我带你去见娘,然后我告假先走一步,中午在家会齐一起吃饭,好吗?” “再说吧,”邢萦凤微有些失望,仍然笑道,“先去见伯母吧。” 余夫人长日无聊,此时正歪在榻上与小丫头闲话,忽听人通报说邢萦凤来了,不觉欢喜起来,忙道“快请”,话音未落已见邢萦凤满面春风走了进来,万福道:“凤儿拜见老夫人。” “快起来快起来。”余夫人笑不拢嘴亲自拉她在身边坐下,道,“正想着跟你说说话呢,偏你不来,我又不好去叫你。” “老夫人太客气了,以后您若是想找人散闷,就打丫头去叫我好了,我整天想着跟您老亲近亲近呢,又不好天天厚着脸皮不请自来的。” “这孩子,什么叫不请自来,我盼都盼不到你呢,你爹爹怎么没早些让你来见我?要是一开始就让你来,锡儿选书地事不是早就敲定了吗?” 邢萦凤抿嘴一笑:“书上说过的,但凡请大人物出山,至少要三顾茅庐,像天锡哥哥和余伯伯这样的身份,我们家还算来的少的呢。” “哎呀,瞧这丫头一张嘴,真是甜哪,”余夫人笑着对天锡道,“我越后悔没养个女儿了,不如就认你这个妹妹做个干闺女吧!” “夫人说笑了,凤儿是贫民家的土丫头,哪里配得上夫人呢?”邢萦凤红了脸,含笑说道。 “这丫头,说这种话打趣我老人家!你们家要是贫民,我们就更说不得啦!快别这么说。” 邢萦凤笑道:“夫人出身名门,余伯伯是当朝宰辅,天锡哥哥又是无锡有名的才子,将来必定也要为官做宰,报效朝廷地,我们不过是小门寒户做生意的,哪里敢跟夫人家相提并论?夫人折杀我了。” 这话正中余夫人心坎,尤其是说天锡将来飞黄腾达一段,由不得眉开眼笑,抚着她的鬓道:“好一张巧嘴,真让我笑也不是,爱也不是。我怎么没福气养这么个聪明伶俐的丫头?也真难为你娘养出这么个好女 邢萦凤闻言,眼圈微微一红,低头拈着衣带,却没有接茬。 余夫人心里高兴,并未留意她的神情,兀自说道:“凤丫头,哪天跟你娘一起到家玩玩吧,我一个人怪闷的,你们娘儿们来了咱们也好说说话。” 邢萦凤眼圈越红了,低声道:“不瞒夫人,我娘,我娘已经过世五六年了。” 情缘Ⅱ 邢萦凤一语既出,泪珠不觉便滑落下来,余夫人忙揽住她的削肩,安慰道:“好孩子,别难过了,今后我就是你的亲娘,有什么事尽管跟我说吧。” 邢萦凤含泪笑道:“我早已将夫人看成娘亲一般,所以忍不住就想往您这儿跑。” 天锡认识她以来,只见到她要强、干练的一面,此时乍然见她落泪,不觉有些心疼,也道:“凤姑娘,你别伤心,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们,我们但凡能帮得上的,一定不遗余力。” 余夫人看着儿子道:“这才是好孩子,今后你要把凤儿当成亲妹妹,她们家的书你要上心上意好好选,也不许得罪你妹妹。” 天锡笑道:“孩儿知道了。” 邢萦凤早已擦干眼泪,道:“天锡哥哥待人最好了,哪里会得罪我呢?就怕我毛手毛脚的惹哥哥生气。” “我自己的孩子我还不知道?他要有你一半乖巧,我也就放心了。”余夫人笑着搂住邢萦凤,道,“今儿别走了,就在家吃饭,待会儿要你哥哥陪咱们娘儿俩斗叶子。” 天锡一直盘算着要出门去找若茗,忽听母亲这么说,忙道:“娘,我还有约了人有事呢。” “有什么事比陪我还要紧呀,糊涂孩子,你妹妹好容易来一次,你有事先往后面放放吧。” 邢萦凤忙道:“哥哥刚才答应了要陪林姑娘出去办事呢,别为了我误了他的正事。” 余夫人道:“我当什么大不了的,既是林姑娘的事,她现在又不走,什么时候办不了?我看那孩子也不是个死心眼的,就说我留下你陪我,今天不能陪她了。要不把她也叫来。咱们四个抹骨牌。” 天锡急道:“我说好了要去找若茗的,她已经出去了,现在怎么通知?” “有什么大不了的。::。书” 余夫人虽对朝政没什么兴趣,不过平时常听丈夫、儿子议论。对朝中人物也多有所知,闻言道:“哦,那你外婆家可是望族呢。” 邢萦凤笑道:“哪里比得上夫人家呢!余家历代为官,门庭显赫,夫人娘家是无锡的名门,余伯伯如今又是东林党的领袖人物,声名远播,虽说近来国事迭变。然而新皇已经登基。对余伯伯也十分器重,我想有余伯伯主持朝政。过不了多久肯定又是升平世界。别说朝里的大臣们敬服了,就连我这样的小百姓说起来也是赞扬敬佩哪!” 天锡没料到她对朝廷的事居然还有些想法,大感诧异,不由道:“你一个女儿家,怎么还知道这些?” 邢萦凤含笑道:“虽说我是个没用地女子,但是公道自在人心,朝廷里谁好谁坏难道我还能不知道?要不然我怎么非想要哥哥和伯伯帮我们家选书呢?说句没羞臊的话,要是单单论选书这件事,能找的人多着呢,想做的人也多着呢,我正是敬佩哥哥和伯伯的为人,这才极力主张这部书一定要交到你们手上。==.m==” 天锡点头道:“难为你一个女子,竟有这样的见识。” 余夫人笑着甩出一张牌,道:“你两个心思都不在牌上,我看这一局我是稳赢了。天锡一看,果然是母亲的点数最大,遂将手里的牌都放下,笑道:“果然是母亲大人最厉害,儿子认输。” 邢萦凤一边摸出荷包数钱,一边道:“这次新皇登基,我听人说伯伯又要高升了。” 余夫人笑道:“都是传言,哪有那么好事。你伯伯还朝才几个月,为人又鲠直,说话不中听,我看他这官也做不长,只要不惹出祸事就阿弥陀佛了。唉,劝他那么多次,都当成耳旁风,要我说有些话不说也罢,没得平白无故得罪人” 天锡道:“娘太小心谨慎了。为人臣,仗义执言,以死相谏都是常有地,爹一腔忠义,绝不会因为顾虑自己的安全而缩手缩脚,这才是东林党人最了不得的地方。” 余夫人笑而不答,邢萦凤忙道:“我早听说东林党都是大学,又都是正人君子,见了哥哥这样,越使我敬佩了。” 天锡赞赏地看着邢萦凤,对母亲说:“娘,你看凤妹妹也赞同儿子呢,可见不管世道怎么变,忠臣义士都是百姓最爱戴的,所以你以后别再拦着爹爹了,他是做大事地,哪里顾得上得罪人不得罪人哪!” 余夫人看看天锡,又看看邢萦凤,笑意更深。 若茗与端卿此时正在无锡城北门附近徘徊。依旧是是初进城时的样子,一溜儿杂货铺子,稀稀拉拉几个客人往来走动,并没有贩卖书籍的铺面。 若茗有些焦躁,瞅准一家门口堆了纸扎地店面走进去,正在四处打量,一个伙计懒洋洋招呼道:“你要点什么?” “你们这儿卖书吗?” 活计一愣,懒懒道:“不卖,书铺不在这边,要买书要到城中间墨砚坊那一带才有。” “除了那里就没有别处卖书吗?” “从前这边有一两家,现在都关张了。墨砚坊什么书都有,你到那边去看吧。” 若茗怏怏走出,苦苦思索不得门道。端卿见她焦急,劝慰道:“妹妹别着急,慢慢来,总会有线索的。” “尤掌柜和吕掌柜明明看见那人在无锡,有说的千真万确就在北门,为何一点线索都没有呢?难道他们都在骗我?” “不会。”端卿沉吟道,“尤掌柜不用说,老实人一个,何况消息是从五子口里说出来的,连他都不知情,怎么会存心骗咱们?吕掌柜虽然奸猾,但看他当时心慌意乱的表情,不像是说谎。况且他两个又不相识,不可能事先串通,统一口径说在无锡。” “那怎么一点头绪也没有呢?唉,前一阵子太顺了,我以为这都是手到擒来的事,没想到到这里以后居然一点儿门道也摸不着。“无锡城这么大,我们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走遍,既然知道那个姓牛的长什么样,说不定哪天就在街头遇见了。也或吕掌柜那天太过紧张记错了方向,他的铺子在城西或城南呢?总之慢慢来总会有线索,你别着急。” 若茗叹道:“我就是性子焦躁,爹说过我那么多次,始终改不掉,有一丁点不顺利就乱了方寸,要是能像哥哥一样沉着就好了。” 天锡苦笑道:“我这性子可有什么好呢,一丁点事都要在心里来回掂量五六回,等想明白了,早已错过了时机。” 若茗听他说地奇怪,忍不住道:“哥哥地话好古怪,错过了什么时机?” 端卿忙掩饰道:“没什么,随便感慨几句罢了。”抬头见前面一家铺子门前悬着一个土偶,便道:“咱们进去看看吧,回家时也好捎一些给方卿他们。” 若茗心想散散闷也好,便跟着进了门,店内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泥人盘踞了大半个铺面,有地咧嘴傻笑,有的互相打斗,也有小和尚念经,胖丫头愣这些憨态可掬的偶人,若茗看了一会儿,不觉笑起来,细细拣选喜欢的,准备给家里的丫头买些带回去。 端卿见她脸色好转,松了口气,随便在店里走着,忽见柜台一角堆着一大捆纸,背面透出颜色,依稀还有花样,便随手揭起一张,原来是套色印染的版画。 端卿正在翻看,一个小伙计招呼道:“客人买娃娃还是买画?” “随便看看。” 活计听着无味,猜度着不是大买卖,便道:“那客官自己看吧。这摞画是本地出产,人都说跟杨柳青的年画差不了多少,你要是喜欢的话带几张糊墙,颜色鲜亮得很。” 端卿翻了几张,都是常见的“年年有余”、“喜上眉梢”之类,正要放下,忽然眼睛一亮,不觉失声急道:“茗儿,快过来,是咱家的绣像!” 注:斗叶子,古时一种牌类游戏,类似扑克。 情缘Ⅲ 若茗正看得有趣,忽听端卿急声相唤,忙奔过来看时,不觉也是一惊。原来这张版画正中是一名须皆白的老头,怀中抱着婴儿,老头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神情诡秘。老头身边还有一个年轻妇人,一对中年夫妻,都望着老头的手势,苦苦思索。这情形分明是《喻世明言》中《藤大尹鬼断家私》一卷,就连构图和人物也与林家的绣像本相差无几,只是林家的版本上没有那对中年夫妻而已。 若茗与端卿对望一眼,不约而同道:“这画是哪里来的?” 小活计被他们吓了一跳,忙瞅了一眼,疑惑道:“啊呀,这张面生得很,怎么都没有染色?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客官,这张恐怕是刻坏的,别要了,我给你挑几张好的。” “别!”若茗忙拦住他,“我就要这张。” 小伙计疑惑地看看他们:“真要这张啊?太素了,我怕是忘了染色的坏版子。” “就要这张。”端卿斩钉截铁道,“小二哥,我还想问问这画是哪里出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是本地,都是我们掌柜弄来的,搭着泥人卖,价钱便宜,销的还不错。” “你们掌柜在吗?” 小伙计摇头:“不在,掌柜老是出门,十天里有三两天在家。”“那平常谁照管账目?” 小伙计见问的奇怪,忍不住又看了看他们,迟疑道:“你们问这个干吗?平常都是杨欢大哥在照看。” “他在吗?” 小伙计更迟疑了:“客官,你们买不买东西?不买我就招呼别人去了。” “买,这些都要,不过我们要见见杨欢。” 小伙计想了想,到底走去后边。不多时出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大活计。^^.^^问道:“这些版画你们都要?” 若茗打量他一番,看起来并不像难缠的,便道:“都要,不过我们想问问是从哪儿进的货,能不能再便宜些。” “哦,就是本地墨砚坊绣像部来的货,你们要是大批要,估计还得直接找邢家商量。这一堆是我们搭着卖的,平常并不专卖这个。” “墨砚坊?当真?” “就是他家。我们这里地泥人都是他们绣像部地师父描的样子,因为有这层关系,所以他们印的木版画也给我们一些搭着卖,你们实心要的话我帮你们牵牵线。”杨欢说完又道,“你们是专门贩年画的?这个画虽然没杨柳青出名,但是便宜,颜色也亮。还算好销。” 端卿将藤大尹那张抽出来,道:“这一摞都是着色的年画,怎么这一样不一样呢?” 杨欢看了半天,皱着眉头道:“别是弄混了吧?这不是我们进的货呀。平时进的都染色地画,从来没见过这个。”又向小伙计道,“是不是你到处混放给弄乱了?咱们铺子里哪有这个东西!” 小伙计忙分辩说:“我也没见过。不信你问客官!他们看见的时候还问了我来,我也摸不清怎么回事。” 杨欢忙将那张画捏起来,陪笑道:“这张应该是错的,不知道铺子里哪个人弄混了,这并不是我们进的货,客官别见怪,我给你把这张画的钱刨出去,再给你把零头抹了。” 若茗急道:“这个不忙。你认准了这不是你们进的货?” 杨欢断然道:“绝对不是。这画我们前后卖了有小一年了,从没见过这种不着色、白描的画。肯定是谁弄混了乱放在这里的。” 端卿见他如此肯定。知道他所说并非假话,微觉失望。^^.^^他看了看若茗,见她同样流露出失望地表情,忙道:“不必拿走了,这幅画既然你们不要,就送给我们吧。” 杨欢笑了笑,道:“客官,这东西看着堆儿不大,怪沉的,你府上在哪里?我派人给你送去吧。” 若茗顺手便将那副画拿过折起,道:“不急,我们先付定钱,到时候派人来取,剩下的价钱等取的时候一并结算。” “使得,使得。”杨欢忙道。 两人出得门来,同时舒了一口气,又同时蹙眉道:“好容易找到点线索,谁知道又是半途而废。” 话一出口,两个人却都笑了,若茗道:“怎么连说话都一模一样了?不愧是搭档了这么久。” 端卿道:“你看这画有什么头绪吗?” 若茗摇头道:“看不出什么,笔法倒还流畅。” “我总觉得是从咱们地本子是上直接摘过来,然后稍加改动,你再给我看看。” 若茗忙将画递过,端卿认真看了多时,又摇头道:“细看差别却又挺多,如今我也糊涂了。茗儿,你说接下来怎么办?” “咱们今天还在街市上继续找,等哪天凤姑娘来了,我再问问她们家绣像那边有没有头绪。” “依我说咱们还是继续找,邢家那边不到万不得已最好别问。” “为什么?” 端卿沉吟道:“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但我总觉得邢萦凤心机很深,为人又十分圆滑,直接去问她不会有什么结果。况且咱们虽然是心无芥蒂,只想了解下情况,在她看来难免会以为咱们对她家有所怀疑,反而不好。” 若茗想了想,觉得端卿所言确实有道理,便道:“那好,咱们继续找。可是如果再没有线索了呢?” “到那时候咱们再往墨砚坊打主意。杨欢不是也说过这画不是墨砚坊送的货吗,我想跟她们或没什么关系吧。如今天锡和凌兄都在给邢家做事,或通过他们侧面了解一下应该也行,都比咱们直接去问邢萦凤合适。” “嗯,还是你想的周到。那就这样吧。” 两人商量已毕,便在城北又看了几家铺子,最后连道边闲散摆摊地都瞧了,谁想再没有一丁点消息。将近午时,端卿道:“先去吃点东西歇歇吧。” 若茗想起天锡的话,便道:“天锡不是说要过来吗?怎么还不来?别是来了没找到咱们吧?” “你在等他?” “没有,只是他说了要来,我怕咱们径直去吃饭,他找到不到咱们又要着急了。你也知道,他是个急性子,一点不对就忙乱起来。” 端卿心内苦涩,放慢步子,低声道:“茗儿,你觉得天锡这个人怎么样?” 若茗未曾留意他的神情,想了想照实说道:“很好。聪敏、积极、热情,虽然出身高贵,却没有纨绔习气,学问也是好的,只是有时候过于显露锋芒,会让人误以为是傲气。” “妹妹觉得我怎么样呢?” “你们不是同一类人。”若茗刚说了一句,忽然想起来,疑惑地看了端卿一眼,笑道,“哥哥怎么忽然说起这个?好生奇怪。” 端卿生怕被她看出心内不安,忙掩饰道:“大概是好奇吧。近一段时间咱们认识了许多人,像冯先生、凌兄他们,我还不知道妹妹怎么看他们,又是怎么看我的。” 若茗含笑道:“哥哥取笑我了,你怎么会不知道我怎么看你?在我心里,你是天底下最宽厚、最端方的君子。我时常想,叶伯伯给你取的这个名字真是有趣极了,简直就是你本人的写照,至于方卿哥哥么,却是一点也不方正,简直顽皮到极点。” “宽厚、端方,”端卿怅然道,“我近来时常疑惑这种呆板地脾性究竟好不好。茗儿,你会不会觉得跟我这种人相处太没意思了?” 若茗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哥哥今天说话好古怪,我怎么会觉得跟你相处没意思呢?在我心里,你就跟我地亲哥哥一样,我时常跟娘说,要是有你这样的亲哥哥该有多好啊!” 端卿心内更加苦涩,勉强笑道:“现在不是更好吗,我虽不是你哥哥,但叔父、婶婶待我就像亲生儿子,我反而觉得方便些,再说一样可以照顾你。” “也是,这么多年多亏你处处留心照拂呢,”若茗笑着福了一福道,“我谢过哥哥了。” “茗儿,你觉得是稳重点好些还是活泼点好些?” “各有各地好处吧。”若茗想了想道,“比如哥哥这样的就该稳重,要是你哪天像天锡那样有什么说什么,一点话都藏不住,我反而觉得不习惯了呢。各有各的脾气,没什么好与不好。” “那你更喜欢哪一种呢?” 若茗咯咯一笑:“你说话越来越奇怪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茗儿,天锡近来对你,对你,对你是不是十分殷勤?” 若茗刷地红了脸,嗔道:“你也跟着她们取笑我。” “我冷眼旁观,看得十分清楚,茗儿,你心里怎么想?”端卿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急急问道。 “不说了,回去吧。”若茗羞红了脸,折身向余家方向快步走去。 端卿怅然凝望她的背影,心内茫然一片。 四十一 萌动Ⅰ 余夫人近来心情十分愉快。儿子远游归来,承欢膝下,丈夫深受新皇赏识,由礼部侍郎升为吏部尚书,贺喜的人这些天险些不曾将门槛踏破。她虽然不喜欢应酬,但是有些人虽然频繁登门,却并未让她产生厌烦之感,比如邢萦凤。 这天邢萦凤又特地来陪她玩笑了一会儿,将近傍晚时方才告辞。余夫人亲自送出门外,恋恋不舍地看着她的背影,心说,要是有个这么乖巧的女儿该多好啊! 一念既起,忍不住顺着这条路想了下去。即便没福气享受这么个好女儿,媳妇不也是一样的吗? 她眼睛一亮,越觉得自己的盘算的不差。邢萦凤与天锡年龄相仿,容貌相当,家世也说得过去,况且她几次前来,似乎跟天锡也挺投缘,难道不是一桩现成的好姻缘?只是不知道天锡愿不愿意。 她想起天锡才带着那帮年轻人回来时,曾经影影绰绰跟自己提过那个姓林的姑娘,话里的意思是对人家颇有好感,希望母亲帮着撮合。那个林姑娘模样、为人也都不差,说话也挺有礼貌,不过比起邢萦凤,好像差了那么点亲热劲儿,不知道往人心眼里钻,或是性子比较内向?而且听说她家就是个做生意的平头百姓,这一点,比邢萦凤却是差了不少。 余夫人思来想去,一时倒没了主意。儿子的脾气她很清楚,一根筋到底,像他爹一样倔,况且从小到大家里从未违拗过他的意思,若是在婚姻大事上不遂他的心,天知道他会闹成什么样子! 其实那个林姑娘也不错,模样挺灵透的。听说在家也帮着打点生意。估计跟凤儿一样能干,将来应该能帮到天锡,而且凤儿诸般都好,就是太过消瘦,不像是个能生养的,挑媳妇么,还是得考虑考虑子嗣,那个林姑娘身形匀称。=-=应该不会有这方面的问题…… 其实两个都好,不过比起来还是凤儿更可心些。又会说话又会做人,又孝顺自己,娘家离地也近,将来也好有个照应,再说她既是方从哲地侄女,说不定对锡儿的仕途还有所帮助呢。若是两个都娶,岂不是四角俱全? 这主意不错。看凤儿的胸襟。也不像不能容人的,大不了她做大林姑娘做小,娶妾是正常的事,谅她也不会说什么吧!只是不知道锡儿怎么想? 余夫人私下里盘算了半天也没个了断。只得等天锡来时试探着道:“今儿你凤妹妹来了,你怎么不过来陪着?” “儿子忙着呢,又得选书。又要陪若茗她们出去,哪里顾得上嘛!再说凤儿过来不也是看您的吗?” “说是看我,可你老不露面也不是个礼数呀,你得向凤儿学学,瞧人家多有礼貌。” 天锡笑道:“你自打见了她,就一直觉得她好,罢了,我反正比不上她。也不费心去抢这个先了。” 余夫人也笑了。道:“你今天又陪林姑娘出去了?他们到底是什么事,怎么一天到晚在街上跑?” “书坊里的事。她家的书被别人盗版了,听说就是无锡这边地人做的,所以一直在四处走访。” “有线索了吗?” “还没有,我看若茗挺着急的,唉,可惜我帮不上忙。” “凤儿家里不也是开书坊的吗?要不让她帮着问问?” “不中用,凤儿也不知道。我真是替若茗担心,瞧她这些天忙来忙去人都瘦了。娘,吩咐厨房上弄点滋补的汤水吧,我看她这阵子总没好生吃饭,别亏着身子了。^^.^^” 余夫人答应着又道:“你跟那个林姑娘,你们是怎么说的?” 天锡叹道:“她这阵子这么忙,又总搁心家里的事,我也不好说什么,再过一阵子吧,等事情有了眉目,她放宽心了我才好说。” 余夫人心里微微一动,忙道:“你还没有挑明?你可知道人家姑娘心里怎么想的?” 天锡一笑:“没有,不过我想总有五六分把握吧。我们认识这么久,厮抬厮敬地,反正我是认定了若茗。” 余夫人想了想道:“林姑娘是十六岁吧?好像比凤儿小几个月。这个岁数,差不多是该定亲了。我听说凤儿也还没定下人家呢。” 天锡漫不经心道:“不清楚。” “你觉得你凤妹妹好不好?” “挺好。” “比林姑娘呢?” 天锡诧异地看着母亲,道:“你是说凤儿比若茗?这怎么比。” “模样啊,性情啊,她们两个谁更好些?” 天锡笑道:“你不是已经认了凤儿做干女儿吗,难道还要再认一个?那可不成,若茗要是认你做了干娘,我怎么办?” 余夫人心说好个傻小子,还不明白吗?索性遣散丫鬟,明白说道:“我在想,凤儿或能当咱们家媳妇。” “这怎么成!”天锡像被火烫了一般,猛然站起来,“除了若茗,我谁也不想娶!” “你别着急,听我把话说完。”余夫人耐心解释,“我想过了,林姑娘和凤儿都很好,咱们家又不是小门小户娶不起妻房的,我是一心一意看中了凤儿,你要是心里喜欢林姑娘,就两个一起娶了……” 话未说完天锡已断然道:“不成,绝对不成!若茗是何等样的女子,怎么能这么委屈她!” “怎么是委屈呢,傻孩子。凤儿那点比她差呀?论身世,凤儿的娘是大户人家出身,论模样,凤儿也不比她差,论本事,两个人都帮着打点家事,想来都是错不了,论到做人,不是我说,凤儿只有比林姑娘更会事。你说林姑娘还有什么好埋怨地?难道这样的姊妹还辱没了她不成?” “娘,你别瞎说了,绝对不成,我不会让若茗受这种委屈的。” “傻孩子,你地人品、家世摆在这里,那点配不上她呀?在外人看来,肯定是她们家更占便宜,林姑娘又不是糊涂人,怎么会连这点都醒悟不到?我看凤儿也不是拈酸吃醋的小家子女人,咱们大明朝又不是不让娶两个,你要是实在怕委屈林姑娘,那就当作平妻一起过门,正好合式。” 天锡焦躁起来,急急说道:“娘,你就别瞎想了!我今天把话说明白了,凤儿再好,也不是我心里想要的,不管你怎么喜欢她,我始终把她当做妹妹,半分男女之情都没有!至于若茗,我早已认定了是她,就算她心里并不像我一样想,我也会等着她。总之,我不会娶凤儿,更不会让若茗做什么平妻,那样简直是侮辱她!” 余夫人叹口气,心说这么大了还是这么个爆炭脾气,听不得别人说一句不顺耳的话,因有道:“娘也是为你好。你喜欢林姑娘,娘不是不让你娶,可你不是还不知道人家怎么想的吗?” “那娘就知道凤儿怎么想?” 一句话问住了余夫人,半晌才辩道:“凤儿那么乖巧柔顺,怎么会不听我的话?再说了,女儿家的终身大事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咱家只要提亲,他家肯定答应,凤儿又怎么会不同意?”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了,连出门去哪儿都是自己拿主意,难道到了这件事上我反而不能自己决断吗?娘,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儿子心里只有若茗一个,您就别瞎忙了。” 余夫人呆了半天,叹道:“早知道你倔,怎么为娘地一句话你都听不进去呢?我看凤儿对你好得很,心里肯定是愿意地,人家有哪点配不上你,怎么你偏就这么牛心古怪。” “娘也是读过书的,《诗经》上说矢死靡他,儿子现就是这么想地。娘,说个不恰当的例子,爹这辈子从未娶妾,就连在外为官也是一个人打点生活,您觉得如何?” “你爹是正人君子,我劝了多少回,他都不肯娶,他一个人在外头,唉,我总是牵肠挂肚的。” “那您觉得这辈子跟爹圆满吗?” 余夫人不由自主点头道:“极好。我们相敬如宾,相濡以沫。” “如果爹当初娶了两个,您在家独守空房,而那一个跟着爹四处游宦,你会觉得怎样?” “我……”虽然只是假设,余夫人仍然觉得心内一凉,顿时说不出话来。 天锡默不作声,看着娘亲脸色变幻不停,许久,才听见她慢慢道:“罢了,你喜欢林姑娘,你就跟她说吧,只要人家姑娘愿意,娘替你说媒去,凤儿的事,我以后不再提了。” “多谢母亲成全!”天锡喜上眉梢,深深一揖。 萌动Ⅱ 端卿与若茗正在一处商谈近几日的所见,忽然凌蒙初进来道:“原来你们在这里,让我一通好找。” “怎么了?” “我来说一声,我和三弟准备明天就启程去常州。” “这么急?”若茗忙道,“不再多住些日子?” 凌蒙初笑道:“这还能算急呀?在这儿一待就是十多天,三弟早就急得不行了。邢小姐昨天给我们捎信说文若先生要下旬才能到常州,似乎是在州学里落脚,我们算了算行程,明天走的话路上宽裕些,等到了那里也差不多了。” 端卿道:“若茗前几天还跟我说想和你们一道走,既你们这么着急,恐怕是赶不上了。” “不妨事,文若先生要在常州盘桓一个多月呢,你们把手头的事处理得差不多再过去也不迟。” 若茗叹道:“正是手头的事一时半会儿放不下,这才愁人呢!” “还没有眉目吗?”凌蒙初道,“那天不是说已经找到一张什么画了吗?” “就是这个,”若茗说着将那张画递过去,“可是除此之外再没有线索了。” 凌蒙初看了多时,道:“普通的绣像而已,看不出什么头绪。” “正是这么说呢。” “是在卖书的地方找到的?” “不是,在一个卖泥人代卖年画的铺子看见的,铺子里的人说不是他们进的货,不知道是哪里的东西混在一起了。” 凌蒙初闻言取过一张年画,仔细对比多时,沉吟道:“两幅画虽然看起来不同,细细琢磨笔法构图的话。还是有些相通地。” “此话怎讲?”端卿忙问道。 “年画线条明快。染色也很随意,但是看得出笔法十分流畅,而且你看这副年年有余,画中童子地衣饰十分细致,跟藤大尹这副画中的衣服纹路颇有些相似,都是交叉衣领,右边衣襟上三条线象征衣服的皱褶。\j.\” 端卿经他一提,再看时果然觉得两幅画对衣服纹路的处理十分相似。不由道:“以凌兄之见呢?” 凌蒙初摇头道:“我只能看出这么点,别的也说不出来。不过话说回来,不论是绣像还是年画,都是匠人画,有相似之处也是正常,或是我多心。” 若茗刚燃起的一丝希望瞬间又熄灭了,默默接过画纸,反复对比细看。低声道:“还是没有一丁点头绪啊。” “这画是从哪里来的?” “城北一家铺子,听说是墨砚坊绣像部出的年画。” “城北?”凌蒙初沉吟道,“你们不是说那个姓牛地铺子就在城北吗?怎么又跟邢家扯上关系了?” 若茗苦笑道:“现在我都怀疑世上究竟有没有那个姓牛的人。去了这么多回,不要说城北。城西城南都跑遍了,再没见过跟姓牛的相貌相近的人。” 端卿接口道:“卖画的这家铺子因为跟墨砚坊有生意来往,所以搭着贩卖她家出的年画。并不是邢家的本钱。” “墨砚坊绣像部。”凌蒙初又拿起画细看了看,道“邢萦凤本来约我明天去她家书坊四处走走,商量绣像、雕版的事,我着急出门就推辞了,既这样,我跟三弟商量一下,不行就再晚走一天,先去邢家看一看。没准儿有点什么线索。” “当真?”若茗惊喜道。“会不会耽误你们赶路?” “一两天应该还好。”凌蒙初道,“我现在就去跟三弟说。你们放宽心,说不定明天就有结果了。” 因为这个意外之喜,若茗分外觉得鼓舞,看看天色还早,便提议道:“咱们再去城北那卖泥人地铺子看看吧,去了两三回都没见到他们家掌柜,说不定这次能碰上,或他比较清楚呢。**j**” 端卿点头应允,两人刚出门,迎头便见到天锡,问道:“又要出去?” “是啊,再去北边看看。” “我跟你们一起去吧。”天锡不由分说夹了进来,“老是看那些八股文章,头都大了,我也要出去散散心了。” 三人来到城北,远远看见泥人铺,天锡道:“就是那家吧?” 若茗笑道:“厉害,居然被你猜到了。” “我虽然没来过,不过也听你们说过那么多回了,怎么会猜不到是哪家?再说,你的事我哪有不上心的?” 若茗脸一红,装作没听见,快步向铺面走去。 将及到时,忽见铺中走出一人,到门前时回头道:“我这个月不出门了,隔一两天过来看一眼,你留心把账记好,出了差错我只找你。” 杨欢跟着走出来,陪笑道:“知道了。” 若茗心说难道是这家的掌柜?忙迎上去对杨欢说:“杨大哥,你们家掌柜在吗?” 杨欢笑道:“是你们呀,还要年画?真巧,这就是我们牛掌柜。” 若茗听见一个牛字,心内咯噔一下,赶忙将面前这人仔细打量一番,四十来岁年纪,黄瘦短小,大眼睛,高颧骨,正与吕掌柜所说相符,然而这人下巴上去干干净净,不要说络腮胡,连些微几根髭须都没有。 端卿也快步赶来,陪笑道:“是牛掌柜?我们前几天在你家买过年画。” “哦,我听说了,你们把存地货都拿走了?这回还要吗?” “我们已经找了墨砚坊,要是还要就从那边直接进货。” “哦,也行,反正从我这里拿跟从那边拿价钱差不多,我们也没什么赚头。那你还有什么事?” 若茗直愣愣地只顾盯着牛掌柜的脸看,天锡见牛掌柜已经觉察,忙将她衣带一拈,若茗这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道:“没事,没什么。就是上会有一张没着色的绣像,我想,那个是新奇玩意儿,没准儿比年画好卖些,要是掌柜有地话就卖给我们吧。” “绣像?我这里怎么会有绣像?”牛掌柜皱着眉头问杨欢。 杨欢忙解释道:“不知道是谁弄混了,我也看不是咱们进的画,光秃秃的连颜色都没上,就那一张。” “平常说了你们多少回了,别把东西混放,看你们弄的这事!”牛掌柜皱着眉头说完,又向若茗道,“估计是弄错了,我们这儿从来没卖过绣像,那东西哪有单拿出来卖的?怎么能比年画好销呢,你们还是卖年画吧。” 若茗不死心,又道:“画都是从墨砚坊进的吗?会不会是那边卖单幅绣像,货时给弄混了?” 牛掌柜哂笑起来:“你们不做书本买卖,哪里知道这些!你见谁单卖绣图啊,还做成年画那么大!绣像从来都是点缀图书的,从来没有单拿出来卖的道理。好了,你们还有事吗?没有地话我要走了。” “你等等,”若茗一语既出,又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只是不甘心就这么放他走。 端卿见牛掌柜脸上疑惑之色更浓,忙道:“牛掌柜走好,若我们以后还要什么就来这里找您吧。” “不用找我,找杨欢就行。”牛掌柜边走边回头看了看若茗,神色中充满了疑惑、警惕。 天锡见他走远,低声道:“若茗,你不觉得他地长相跟那个姓牛的很相似吗?” 若茗点头道:“正是,所以我迟疑,只是他又没有胡子。” “而且左耳上也没有黑痣,也不是黑脸膛,”端卿补充道,“我也疑惑了半天,又像又不像,偏他又姓牛。” “吕掌柜说姓牛地一般月初出门,月底回无锡,可是咱们月初来时并没见到他,这时候又出现了,时间也不对。” 端卿道:“正是这么说。而且刚才他说这个月不出门了,如果真是吕掌柜说的那个人,这个月应该正在四处走动才是啊。” 天锡转着眼珠想了一会儿道:“我知道了!没准儿他听见什么风声,知道你们正在追查,所以这个月不敢出门联络了!” 端卿道:“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多少应该知道点我们的底细,但是看他的样子,并没有防备我们呀“他就算知道你们的底细,但是没见过你们,哪里防得了那么多?”天锡对自己的推断十分自信,又道,“就连相貌上的差别,你忘了我也会乔装改扮吗?说不定他出门时粘了假胡子 一句话提醒了若茗,道:“不错,高矮胖瘦冒充不来,胡子却可以粘上去,就连脸色和那颗痣也可以是假的,哥哥,说不定这个人就是我们苦苦寻找的牛掌柜!” 端卿迟疑道:“如果是这样,那他未免太谨慎了吧?难道每次出门都要化妆?万一被伙计看见了怎么解释?” 天锡大手一挥:“伙计什么的都是小事,我猜的准没错,就是他了!” “我们明天再来看看吧,”若茗道,“如果真是他,我不信他能做到天衣无缝,一点马脚也露不出来。” “嗯,也只能如此了。”端卿长舒一口气,“但愿此事因他水落石出,我们能早些给家里一个交待。” 天锡更是欢喜:“要是你们这事弄完了,若茗,我还有要紧事跟你说呢!” “什么事现在说不得?” 天锡看了端卿一眼,诡秘笑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好事。” 萌动Ⅲ 因为“牛掌柜”的意外出现,若茗的心情也跟着好转起来,回去时松云正在房中等她,笑道:“难得见你舒展眉头,难道今天有什么收获不成?” 若茗含笑答道:“虽然不太确切,好歹有些眉目。” “那就好,这样我们走时也放心些。” “我始终还是想跟你们一道走……你们明天不是不走吗,我明天继续去探听消息,要是有了结果,咱们就可以结伴上路了!” “这种当然是最好,我也舍不得你。”松云笑着摸出一张纸,“这个是邢萦凤送过来的,你帮我看看有没有问题。” 若茗结果一看,不由愣了,居然是墨砚坊与凌蒙初定下的契约,上面言明三月之内完稿,预付定金几何,余款何时交割,若凌蒙初中途放弃或未能及时交稿该付多少赔偿,墨砚坊在撰稿期间应提供的便利等等。 松云见她神色有异,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我,我不知道。”若茗哭笑不得,“墨砚坊做事果然是滴水不漏,我家从未与人写过这种东西。” “哦?难道不是每家书坊都要签这个吗?” “不是,至少我家没有,在昆山也没听见过这么做法的。”若茗摇头道,“一般来讲,要么是人家写好了来交给我们,一次给足报酬;要么就是朋友之间达成一致,报酬、时间什么的都比较随意,像冯先生的《三言》就是这种,他准备几时完稿,写多少字,主要看他自己的意思,我们家最多只是建议。绝不强迫他做什么。” 松云沉吟道:“依你看这纸文书是好是坏?二哥是个不拘小节的。看了以后笑了笑,说了句亏她们想的出来,便丢在一边了,我看他的样子要是邢萦凤再问,恐怕也就签字画押了,只是我有些担心,这张纸一旦写上名字,岂不是就栓死了一条绳。::-:时刻得惦记着此事?万一时间有什么提前延后地,难道还真要赔邢家地钱不成?” 若茗忙又将那纸文书认真看了一遍,道:“条件还是很优厚的,报酬很好,在这行当里应该算是极高的了。时间虽然苛刻了点,但还要看凌大哥的意思吧,如果他觉得没什么,应该也还好。至于赔偿这块。我吃不准什么意思,按理说凤姑娘跟我们也不是没有交情的,不至于事事都死抠着这张纸吧?” 松云摇头道:“邢萦凤虽然是个极会做人的,但我看她凡遇到了生意上的事。锱铢计较的很,丁是丁卯是卯极少通融,万一有什么。二哥岂不吃亏?” “那我去问问天锡,看他有没有拿到这种契约。” “邢萦凤肯定不会让天锡签这个地。” “为什么?” “你没觉得吗?她对天锡一直是另眼相待呀,不说别的,这余家大门她一天要踏进来几次你不也看见了吗?我猜她必定不会拿这东西给天锡。” “倒也是。那你的意思呢?” “我当然不想让二哥答应,不过这到底是他自己的事,我也做不了主。”松云将文书折好,蹙眉道,“或哪天邢萦凤来了。再跟她说说?不管怎么样。面上总归还是朋友,也许她能通融一下。” “要不让天锡出面说一说?” 松云笑道:“如果天锡去说。邢萦凤多半会答应,不过这样一来,二哥难免又欠了天锡莫大的人情,你不知道,二哥虽面上随和,心里还是很骄傲的,平生最怕的就是欠人家的情分,所以天锡这条路子,还是算了吧。” 若茗听她如此说,只得宽解道:“除了时间这条之外,其余地都不算苛刻,我看凌大哥应该应付得来。\j.\” “我只担心如果写到一半时有什么突的状况,那时候再想反悔都难,”松云叹口气,“算了,不说这事,若茗,你知道我们这次去常州要跟谁一起吗?” “谁?” “眉娘。” “她?她也要去见汤先生?” 松云抿嘴一笑:“她呀,见汤先生是次要,主要是陪一个人。” “陪一个人?”若茗心内一动,“你是说她跟凌大哥?” 松云含笑点头:“对,她陪二哥一起走。” 若茗只觉十分突然,又觉心内十分欢喜,忙道:“难道他们……真是太好了!” “二哥十分钟情,眉娘那边也是一心一意,”松云笑道,“真想不到二哥的姻缘居然在这里!说起来还要多谢天锡,要不是他极力攀扯我们来无锡,哪里能想到这一段奇缘呢!” 若茗感叹道:“世间的缘分果然难以预料,隔这么老远地两个人,居然能遇在一处,居然还能心意相通,果然是那句老话,千里姻缘一线牵啊。” 松云笑嘻嘻道:“别光顾着感叹别人,你呢?” 若茗奇道:“我怎么了?” “你原是昆山的,怎么也到了无锡?难道你不是千里姻缘吗?啊,不对,你们没隔那么远,只好说百里罢了。” 若茗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天锡,连耳带腮涨地通红,恨道:“你就会拿我取笑,瞧你说的都是什么,我告诉凌大哥评理去!” 松云吐了吐舌头:“二哥不在家,找眉娘去了。难道我说的不对,为什么要找他评理?” 若茗恨得直跺脚,背转身道:“你再胡说我真不理你了松云越笑个不住,最后才道:“好,我不说了。”停了片刻却又道,“天锡那样子,傻子也看得出来,我只疑惑你心里怎么想的?” 若茗臊的站不住,顾不得还嘴,扭身就走,松云忙上前拦住,笑道:“好了,我真的不说了,你回来吧。” 正闹做一处,忽然听见天锡的声音道:“你们说什么笑话呢?老远就听见笑声。”跟着从窗口探了探头,“不是说私房话吧?我可要进来了。” 松云越笑个不住:“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再没有那么准的,若茗,难道你身上藏了什么符咒,念一声就把人拘来了?” 若茗只觉脸颊如火烧一般,轻轻掐一下松云地手腕,嗔道:“你再说我真地恼了。” 松云哎哟一声,忙道:“他来了,我不说了,我这就走,你们慢慢聊。” 说着站起身来,作势要走,若茗慌忙拉住她的衣角,此时天锡刚好进门,奇道:“咦,怎么我一来你就要走?” “我怕在这里碍事呀。”松云笑道,“你是找若茗?” “你们两个我都找。”天锡笑道,“你们不是后天就要走吗,我来定下饯行地酒,免得你们被别人请去了。”正说着忽然瞥见若茗的脸色,诧异道,“若茗,你脸怎么那么红,没事吧?” 松云噗哧一声笑了,若茗更窘,低声道:“没事,有点热。” “不是烧吧?”天锡顿时紧张起来,“我去请大夫!” “别,”松云笑着拦住,“我敢打包票,若茗妹妹一点事也没有,她呀,是心头暖洋洋的,所以脸色分外红润哪。” “果真没事?”天锡半信半疑,直盯着若茗细看,“别耽误了。” 松云笑中带喘道:“好了,若茗没事,你们别把我笑出病来了。” 若茗正是窘极,忽然又听门外问道:“余家哥哥,你在里面吗?”跟着邢萦凤轻盈走进,笑道,“到处找不到,伯母猜你在这里,果然。” “有事吗?” “怎么,没事就不能来了?”邢萦凤笑笑地将众人打量一遍,道,“你们好热闹,越显得我一个人在家里怪冷清的,所以寻了来凑个分子。” 天锡道:“阿弥陀佛,还好不是来讨债的,吓我一跳。” 邢萦凤瞟了他一眼,嗔道:“怪道每次来都找不到你,原来是躲着我呀!你放心,我不跟你讨债,随你什么时候选完都行,反正你是大才子,我信得过你。” 天锡笑道:“你这么一夸,我都不好意思拖延了,实告诉你吧,我也才进门,之前一直苦哈哈地蹲在书房看那些无聊至极的文章哪!” 若茗心内一动,看来邢家的确没有要天锡签什么文书,就连时间也宽泛的很,果然是待遇不同啊,要是趁这时候跟邢萦凤说说此事,会不会也就这么罢了? 她偷偷扯了下松云的衣袖,示意她袖内的契约,松云立时明白过来,低声道:“天锡也在,不方便。” 忽听邢萦凤问道:“林姑娘这回也一起去常州吗?” 若茗忙道:“凌大哥他们先去,我们过几日动身。” “哦,你们还在忙着查盗版吗?可有些眉目了?” 若茗道:“还没有什么头绪,慢慢来吧,或是我们搞错了,人根本不在无锡……” 一语未了,天锡已经笑道:“怎么没有头绪,我觉得就是那个牛掌柜没错,长的跟他们说的几乎一模一样,明天咱们再去堵堵他,我敢打赌,其中的诀窍十有**在他身上。” 邢萦凤顿时留了神,忙问道:“哪个牛掌柜?你们找到了盗版的人?在哪里?准备如何处置?” 萌动Ⅳ 若茗原不想对邢萦凤细说此事,只是天锡嘴快说了出来,只得道:“也不是,只是偶尔碰见一个模样有些相仿的,我们自己白猜度罢了,究竟一点证据也没有。书” 邢萦凤“哦”了一声,半天才道:“如果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只管开口。” 天锡笑道:“有我呢,若茗就是谨慎,依我说当时就该把那人拦住好好盘问一番,大不了让苏州那姓吕的来认人,我就不信他能一点马脚也不露出来。” 若茗苦笑道:“这可是胡说了,我们是什么人呢,有什么资格把人拦住盘问?再说了,明明样貌不一样,或是我们搞错了。” 天锡忙道:“不问清楚怎么能确认呢,对了,那些年画……” 若茗见他要说出墨砚坊绣像部的事,心内十分焦急,她虽然并不认为此事与墨砚坊有关,然而这种私底下调查别人的事说出来总是不好,何况邢萦凤还是个十分精细的人,若是她听了认为若茗是针对邢家,那以后可怎么相处?忙拦住天锡道:“你刚才说要给凌大哥饯行,是在家还是在外面?”一边使劲冲他使眼色。 天锡话说了一半被她拦住,也有些警觉,又见她神色有异,遂调转话锋道:“正要说这事呢,你们觉得在家好还是在外好?我原想在家,又怕家里地方小不方便,再有我娘在,你们也拘谨。” 邢萦凤笑道:“你刚才说年画,难道买了年画给凌先生饯行吗?” 天锡笑道:“哪有什么年画,我是说凌兄一向喜欢翰墨,我前几日看见几副画挺好的,就想买了来送给凌兄。又不知道他喜欢什么风格的。所以想问问松云妹妹。谁知道若茗性子急,我刚说了半句就被她打断了,偏你耳朵尖听见了,还给听成什么年画,这又不是过年,谁买什么年画来着!” 若茗松口气,这个谎撒的还算圆满。 邢萦凤信以为真,道:“凌先生喜欢画呀?你呢?你要是喜欢的话我家里还有几幅。(j.m)你得了空去看看,喜欢那副就拿走吧。” “我一个俗人,什么好画给我都糟蹋了。”天锡笑道,“说起画我倒想起来了,梁师傅在你们家还好吧?” “很好,现在整个套色部都是他在打点呢。” 邢萦凤忙道:“你们家书坊套色跟绣像是分开的吗?我常听人说昆山林家的绣像在江浙屈一指,套色也十分独到。” 若茗笑道:“外头谬奖罢了,哪有那么厉害!以前绣像和套色分不太开。活一多就忙地不可开交,后来请了一位画师,就是我们刚说地梁师傅,他单管在套色部描样子。总算好些了。”“套色这个活很不好做,我们家到现在还不是特别熟,林姑娘。要是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话,能不能到你们家去学学呢?” 套色等原本是各家书坊密不外传的技艺,不要说同行之间,就连一个书坊之内的人轻易也不能知道的,若茗见她公然提出学艺,一时不好驳回,含糊笑道:“我只是帮着管管账目,家里的事都是我爹说了算。等我回去问问吧。” 邢萦凤微露失望之色。道:“要是不方便就算了,是我糊涂。这种事怎么能外传呢?” 若茗见她说出心病,一时不好答话,只得笑笑罢了。 松云见她两个的话逼到了一处,忙岔开道:“饯行的事,在家在外都行,你看怎么方便就怎么来吧。要我说都不是外人,何必闹这些虚文,吃了饭在一起谈谈讲讲岂不更好?” “有了酒方有谈兴嘛,”天锡笑道,“那就在外面吧,有要听戏地吗?要听的话我去定一班。” 松云笑道:“快打住吧,谁耐烦听那个。” “要是有好点的昆剧班子倒还不错,”邢萦凤道,“啊呀,我真糊涂,你们又没请我,我在这儿瞎出什么主意!” 天锡道:“这就见外了,非得人专门请你才行吗?要不要我现在给你写个帖子?” 邢萦凤低头笑道:“我不是怕作不之客吗。||-||啊呀,又想起来了,如今国丧里头,外面的酒楼都严禁宴乐呢。” 天锡撇嘴道:“信他呢!一向都是嘴上一套,行事又一套,前几天知府大人不还带了五六条画舫浩浩荡荡游湖吗?难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不成?我才不吃这一套!” 若茗笑道:“虽如此说,还是谨慎点好,不要太张扬了。余大人刚刚升迁,若是被人抓到了什么话柄,只怕对官声不利。” 天锡忙道:“还是你想的周到,那就不出去了,咱们在家玩吧。” 邢萦凤看了看若茗,笑道:“林姑娘果然玲珑剔透,连这些都想到了。余哥哥,我有一个法子你看怎么样。在外面自然是不大好,可是在家未免又有些闷,不如我们每个人准备了自己爱吃的东西,到郊外或水边边吃边谈,岂不畅快?” “这主意不错!”天锡赞道,“新奇别致,也不拘束,若茗,松云,你们觉得呢?” 松云笑道:“客随主便,你们安排吧。” 若茗也道:“凤姑娘的主意很好。” “那就这么定了!”天锡兴冲冲道,“若茗,你喜欢吃什么,我告诉厨房早些准备去。” “那我呢?”松云忍不住又打趣道。 “你的自然也要准备。”天锡未曾意她地揶揄之色,认真答道,“还有凌兄、叶兄的,我得一一问清楚了,开张单子给厨房,再备几坛好酒。” 邢萦凤忙道:“酒我带吧,我们家窖藏了二十多年的好惠泉酒。正好借花献佛。” 松云笑道:“每次都弄那么多酒。究竟也没几个人会喝,反正我和若茗都是三杯必醉的。” 邢萦凤道:“你们不行,还有余哥哥和我呢,只要我爹在跟前管着,我还是能吃几杯地。” 天锡笑道:“还是你爽快,放得开。” 邢萦凤溜了他一眼,笑道:“难得听你夸我一句,结果还是为这事。再说了。就算我们几个不能喝,不还有柳眉妩吗?” 天锡抚掌道:“正是将她忘了,凤儿,我就不单去邀请她了,你替我带个帖子吧。” 邢萦凤抿嘴一笑:“这个么就不用你操心了,自然有人请她。” “谁?” 邢萦凤看看松云,笑道:“可以说吗?” 松云只得笑了笑,道:“又不是什么瞒人的事。你说就说吧。” 天锡一头雾水,忙追问道:“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吗?这么神神秘秘地!” “近来有一个人天天和柳眉妩在一起,你猜是谁?” “谁?”“你连猜猜都不肯么?”邢萦凤嗔道,“人家好容易找到件你不知道地。这么不给面子。” 松云意味深长地瞧了若茗一眼,微微一笑。 天锡笑道:“我生平不喜欢打哑谜,好了。别让我猜了,左右不过这几个人,既然不是你我那肯定是叶兄或凌兄了。” “凌蒙初凌大先生!”邢萦凤笑道,“说不定哪天我们就要恭喜他们了。” “此话当真?”天锡喜出望外,叹道,“妙得很,只有凌兄这样的人物才配的起眉娘,也只有眉娘这样的侠气女子才配的起凌兄!老天当真有眼啊!” “还有呢。这回凌先生去常州还要带着柳眉妩呢。” 松云心道。这凤姑娘知道的真不少,因笑道:“二哥一直说要当面感谢邢老爷这段时间对眉娘的照顾呢。不知道邢老爷什么时候有空?” “我爹么,还是算了吧,他这几天身子不太爽快,”邢萦凤嘴上这么说着,面上却是掩饰不住的笑意,“凌先生这么眷顾柳姑娘,我爹作为老朋友,肯定更感激他。” 松云多少知道其中原委,见她神情便猜到她是庆幸眉娘不会嫁入邢家,于是笑道:“那我就跟二哥说直接谢你吧。” 邢萦凤笑道:“若真是想谢我,到时候多喝几杯惠泉酒就行了。” 天锡道:“你们三个先去常州,等若茗这边地事有眉目了,我们再去找你们,可千万留住汤先生别让他走了啊。” 松云笑道:“汤先生那样地大人物,岂是我们想留就能留得住的?你们还是早些过去比较妥当。” 端卿独自将近来诸事理了一遍,虽仍未有什么明显地线索,但想起那个容貌极为相似的牛掌柜,仍觉影影绰绰有些希望。在院中边走边想,不知不觉便来到若茗的客房附近,想要进去找她,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踌躇半晌,刚刚走近,便听见屋里女子的笑声,他心下一松,道,有人在也好,免得两人独坐尴尬。正要进门,忽听见天锡的声音道:“若茗,咱们明天再去城北看看吧,一定要把那姓牛地堵在铺子里好好盘查一番。” 端卿由不得停住脚步,听见若茗答道:“去是要去的,但是怎么好盘查人家呢?” “那咱俩就扮一回雌雄双侠,悄悄跟着他,看看他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我就不信他一点破绽也没有。”天锡笑嘻嘻道。 跟着是松云的笑声,重复道“雌雄?双侠?” 端卿手原已伸至帘边,不觉又缩了回去,静静听着屋内笑语,一时不知何去何从。 四十二 蛛丝Ⅰ 凌蒙初用过早饭即刻动身去邢家,他只道已经够早了,不想刚到书坊门前便看见邢萦凤候在那里,不由一愣,道:“这么早?” 邢萦凤微微一笑:“早已习惯了,自从接手书坊,这几年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 凌蒙初闻言,不由对眼前这瘦削女子起了一丝敬佩之心。墨砚坊的规模绝不算小,可以想见平日里意料之中意料之外有多少事需要奔波操劳,难为她一个年轻女子竟能筹划妥当。 邢萦凤引着他先到了雕版部的院落,边走边道:“我听说凌先生家里也曾开过书坊,所以行里这些规矩我就不多说了,虽然咱们现在合作,但有些密不外传的技术活我也不能带你去看,今日此行,也就是大致瞅一眼,让你放心,这部书稿交给我们绝对错不了的。” 凌蒙初点头称是,草草看了几眼便出了院门。 邢萦凤见他避嫌,笑道:“凌先生别误会,我只是提醒一句,并没有拦着你不让看的意思。” “无妨,我今日来也只是大致瞧瞧你们的流程,其实我所能做的无非是早些把稿子交到你手里罢了,别的我也不管。” 邢萦凤笑着将他引到绣像部的院落,道:“我们家的绣像师傅虽然多,但是出类拔萃的还是有些缺,我听说林姑娘家里做的绝好的绣像,不知道凌先生有没有见过?” 凌蒙初道:“正是无缘一见,但是从《喻世明言》的绣工来看,委实不错。” 邢萦凤叹道:“可惜这些手艺活都是各家珍而重之的藏起来不给别人知道的,要不然我真想去瞧瞧,或请她们家的师傅来教教我们的人也行啊。” 凌蒙初不由得笑了:“刚才你还说行里的规矩一向如此,怎么一转眼自己倒慨叹起来!” 邢萦凤一时语塞。aaaaa只得笑了笑。 凌蒙初因为惦记着若茗地嘱咐。因此脚步虽快,内里却十分留神。绣像部众人显然早已习惯了邢萦凤地巡查,此时虽然见她前来,但都只埋头盯着自己手里的活计,唯有为头的一个向她打了声招呼,邢萦凤也只是点头示意而已,脚下并未停顿。 邢家的绣像画、雕合一,同一个院落里既有画底稿的。书也有拿着底稿雕版的,配合十分默契。凌蒙初看了几眼,忽然现那些描画底稿的师傅个个眼前放着一摞写满字的纸,装作从旁经过看了一眼,现纸上写着“宫妆妇人一名,粗豪男子戴平天冠,高屋广厦,外有兵刀”几行字。凌蒙初摸不着头脑。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邢萦凤见了,问道:“怎么了?” “这些字纸是怎么回事?我怎么看不明白邢萦凤笑道:“是给他们照着构图地摘要。” 绣像一向要依着书稿内容来确定人物、构图、背景等等,一般的书坊里都是将书稿直接交给画稿的师傅。由他们裁度决定如何下笔,凌蒙初从未见过弄什么“摘要”出来给人照着画的,诧异道:“难道他们看不到原稿吗?” “我们家作书极少同一时段只出一本的。再说绣像的工匠极少有文字上很通的,交给他们我不放心,万一领会错了书中的意思,岂不是白忙一趟?”邢萦凤淡淡道,“所以我们家做绣像,一向都是我和我哥先看了文字,确定了怎么做之后交给他们,他们只管依样画出来就行了。” “那岂不是说绣像部根本不知道自己做地是怎么样的一部书?” 邢萦凤笑道:“这样岂不是更好?就算他们看见了书稿又能怎么样。我不信他们这些识字不多的人比我领悟的更透彻。再说。书坊里鱼龙混杂,要是将未上市地整部书都交在这里。万一有个起了外心的把内容透漏了出去,还怎么占得先机?” 凌蒙初越觉得眼前之人心思缜密,谨慎到了极点,忍不住道:“这样固然是密不透风了,但你岂不是平白多了许多负担?” “成大事,怎么能计较些许的劳累呢?”凌蒙初走了几步,又见几个人摊开了大张年画直接在打磨好地木板上描样子,又有几人拿着刻刀沿着描好的样子雕刻,邢萦凤道:“这个是我们搭着卖的年画,你放心,正经绣像没有这么草率的。==.m==” 凌蒙初早已在猜测这是不是若茗在城北买到的年画,听她一说便知猜的没错,因道:“染色也在这里弄?” “正是染色这块比较头疼。去年我家就高价请了两个能做套色印染的师傅,谁知道来了才现,许多精细活计还是老出岔子,尤其是几块板拼接处的颜色,每每晕地不成体统。前些日子我派人去南京、徽州那边打听有没有好地套色师傅,现在人还没回来,也不知道结果如何。” “年画染色相对要容易些吧?” 邢萦凤笑道:“我正是偷了这个懒。杨柳青的年画胜在精细,听说都是雕版印刷以后先套色染,细微之处还要再用手绘颜色地。我呢就全图省事,雕好以后直接套色印完,那些细微处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富贵人家断不会买这种便宜货,穷人家又只图花样好看,颜色鲜亮,至于好坏,他们怎么分得出来!” “这些年画的稿子全都是杨柳青的?” “也有咱们苏州桃花坞的,不过比较少,桃花坞的太素净,贫寒人家不喜欢。”“这是什么版子?好像挺容易下刀的。” 邢萦凤笑道:“早说你是行家,这个是桐木板,又软又虚,雕刻起来半点功夫也不费。墨砚坊正经刻书用的雕版都是枣木、椿木,少说也能保存几十年不走形,至于这个就捡捷径,大致像样就行了。桐木也便宜些。” 凌蒙初边听边留神细看。仔细比对有没有若茗找到的白描年画,只见匠人一张张描着,全都是大红大绿喜庆欢快的年画,并没有一副不着色的。 邢萦凤见他十分用心,道:“想不到凌先生对年画更有兴趣。” “之前没见过,有些好奇,”凌蒙初装作不经意道,“年画有没有白描不上色的?” 邢萦凤抿嘴一笑:“怎么会呢!年画图地就是一个喜庆。要是不上色,谁肯买呢?” “万一弄错了呢?比如绣像那边地图样串到这边来了,师傅们没注意,照样给刻出来当年画卖了?” “不会,东西交出去时要检查的,这么大的纰漏不会看不见。” 凌蒙初微觉失望,看来那副白描的绣像图与邢家的年画没有关系了?难道真是谁无意间放在那家铺子里的? 出了绣像部,又来到活字部。邢萦凤道:“活字是我家做的不错的活计。不单有泥活字,近来还新加了铜活字,可惜地是用到活字版的机会不多,空有一身武艺却无处施展。” “天锡选的时文不是刚好用到吗?” “凌先生真是处处留神啊。不错。余家哥哥选的集子这次正要用铜活字来排版。”邢萦凤边说边拿起桌上一摞纸,“这是余家哥哥前天送过来的一部分稿子,我已经吩咐排上了。他选我排,等他选完,我这里差不多也就印出一大半了,怎么样,快吧?” 凌蒙初见旁边已经有印出来的样稿,原文、注释、集解、点评各用不同大小的字排印,既互相区别,又能相互印证。做得十分精细。赞道:“极好,活字排到这种程度。果然算得上你家的绝活!” 邢萦凤得意一笑:“普通地书坊用活字印一本书少说也得一两个月,在我们家从拿到第一部分稿子就开始动手,截稿后不到一个月就能出来了,就胜在一个快字。” 凌蒙初留意到每个排版师傅面前摆的都是未曾装订的一摞纸,遂问道:“一个师傅负责一本书吗?” “不,都是打散了来的,一个人手头上有好几部书交叉着排。” 凌蒙初诧异道:“那样岂不是乱了?怎么分辨哪些篇章是同一部书地?” “每一版我都编了序号,拍完后只要将序号属于同一组的交在一起就行,有专门的人校对顺序,避免出错。” “这样岂不是多花了许多功夫?” “唯有这样才能防止未曾上市地书稿泄露出去,”邢萦凤耐心解释道,“许多书坊就是吃亏在这一点,书稿来了随随便便往作坊里一丢,随便哪个匠人都能看见,万一是部新奇要紧的稿子,比如凌先生你要写的这部,若是给谁抄了去,我们还做什么买卖?” “真是滴水不漏啊!”凌蒙初感叹道,“但你总得找人核对顺序,他不是能看到全稿吗?” “这也比人人都能看到强得多,出了什么纰漏我只找他就行了。” “你们真是把保密这一条想的绝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雕版那边也是这么做的吧?” 邢萦凤笑道:“正是。正因为如此谨慎,我们经营了七八年,还没有出现过盗版。” 凌蒙初微微一笑,心说,书只要上市销售,就没有秘密可言,想盗版的话怎么也做了,你们没摊上这事,恐怕更多是因为与官府有联系的缘故吧。 从光线稍暗地屋里出来,秋阳正好,凌蒙初稍稍舒展一下筋骨,忽然想到:如果每个匠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对盗版岂不是也很有利?只不过是盗别人地版。 蛛丝Ⅱ 若茗三个也是一大早便出了门,来到城北时泥人铺子犹未开张,等了半天,才看见小伙计抽出活动门板,将门脸打开来,又小心翼翼挂上做招牌的泥人。书天锡性急,忙上前问道:“牛掌柜呢?我们有事找他。” “是你们啊,”小伙计抬眼看见了若茗,笑嘻嘻道,“你们来的不巧了,牛掌柜又出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又出门了?昨天不是说了不出去了吗?”天锡见事与愿违,不觉有些来气。 “他是老板,他说什么我们怎么敢问?昨儿晚上忽然说还要出门一阵子,店里的事如今还是杨欢大哥管,他不在店里住,你们找他的话还得等一阵子。” 若茗隐隐觉得几条若有若无的丝线渐渐交织在了一起,只是这个交叉点,果然是牛掌柜吗? 三人来到茶室,端卿道:“事情有些蹊跷,为何不早不迟,咱们昨天刚来牛掌柜就走了?” “我早说了肯定是他没错,八成见风声不对出去躲风头了。”天锡忿忿道,“早说了当时就该扯住他盘问清楚。” “如果他不走,倒还好说,他这一走,还真让人起疑心。”若茗正说着,茶博士拿着铜壶吊子过来添水,笑嘻嘻道,“几位客官真早啊,要不要用些点心?” 端卿灵机一动,闲闲道:“捡你们这里精致点的东西来些吧。” 茶博士爽快地应了一声“好咧”,不多时将云片糕、江米团、芝麻糖等物摆了一桌,端卿又道:“这时候也没什么客人,小哥,你坐下跟我们聊聊,我们是外地客人,对城里不大熟悉。跟你打听点事情。” 茶博士笑嘻嘻坐下。拈了一块糕,道:“什么吃的玩的去处只管问我,没有不知道的。” “我刚才那边过来,见一家泥人铺子不错,不过城里头我还没逛过,不知道这家铺子的泥人算不算上好的?” 茶博士想了想道:“你是说杨欢地铺子?” “不是说掌柜姓牛吗?” “是姓牛,可那牛掌柜一年里头有两百多天都在外头跑买卖,铺子里地事都是杨欢照应。^^.^^我们说顺嘴了,都说是杨欢的铺子。” “哦,掌柜这么忙啊,到处去进货?这就奇怪了,泥人不是无锡产的吗?” “谁知道他忙什么,左右是生意呗!总见他大箱小箱往船上装货,还没见过他带什么回来,我猜是往外地贩泥人吧。书” 若茗忙道:“都装些什么样的箱子?” 茶博士又想了想。道:“大木头箱子呗,看着怪沉的,两个汉子才抬得动一个。不过话说回来,泥人这玩意儿本来就沉。说也奇怪。老见他往外带,也没见他家有什么仓库,卖的泥人都是作坊里直接送货到铺子。我就奇怪他从哪儿又弄这么多,还能**去卖!” 天锡点头道:“这就是了,既没有库房,他从哪儿运货?多半不是泥人。” “不是泥人?”茶博士转着眼珠想了想,“那就是年画了,他们也卖画,对了,有一回我还看见杨欢抱了一摞书也撂在船上。” “书?”三人同时一惊。齐齐道。“什么书?什么时候的事?” 茶博士好奇地看了看他们,笑道:“就是几本书嘛。好几个月头里的事了,我想想啊,至少得是三月份了。” “三月份……”天锡皱眉道,“不是你们地。” 茶博士又看看他们,笑道:“你们是来贩泥人的吗?” “就算是吧,”端卿忙道,“牛掌柜平时出门可曾按着什么时间吗?比如说隔一个月出去一趟?” “这我没留意,反正不怎么见着他。::-:” 天锡道:“你有没见过有个长的跟牛掌柜几乎一模一样,但是有一大部络腮胡的汉子?” “没有。”茶博士毫不犹豫地摇头。 若茗不死心,又问:“牛掌柜有没有什么兄弟长得跟他很像的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们得去问杨欢。” “他住在哪里?” “你说牛掌柜?这个还真不知道,从来没听人说起过。” 三人从茶室出来时,个个揣了一腔心事。牛掌柜凭空“消失”,原本就模糊的线索更加不得头绪,今后还要怎么追查下去? 许久,天锡道:“不行就去太仓把尤掌柜带过来认一认,咱们守株待兔,我就不信他一辈子不回无锡。” 端卿道:“他是不会永远不回来,可我们哪里耗得起?假如他三个月不回来,难道要尤掌柜等三个月?要是一年呢?” 天锡顿时无语,三人不由自主又折回泥人铺,果然见到杨欢在柜上忙着,天锡喜出望外,忙凑至跟前问道:“你们掌柜走了?” 杨欢见是他们,微笑道:“临时有些急事要处理,连夜走了,几位还有什么事吗?” “那他家住在哪里?他出去做生意?” 杨欢楞了一下,道:“几位有什么事?跟我说一样的。” 若茗见天锡心急,忙示意他不要再问,笑道:“没什么,我听人说你家掌柜在外头还有别的生意,说是在外地贩泥人?我们也想打听打听,如果进货方便便宜,捎一些回去也行。” 杨欢将信将疑道:“我只管铺子里地事,掌柜自己的生意从来不对我说,真对不住,如果你们要从我这儿买泥人,就只能拿店里这些,至于从哪儿进货什么的,恕我不能奉告。” 三人一时不知再问些什么好,又停留片刻,杨欢神色越警惕起来,端卿见多待无益,便示意若茗离开,三人走出门外,不觉都有些泄气,天锡便道:“实在不行咱们就跟着杨欢,看他家里有些什么人,说不定跟姓牛的沾亲带故。” 端卿道:“杨欢只是个大学徒,牛掌柜地机密大事他未必知道,跟着他找到什么的可能性太小了。” “不知道茶博士说的三月里那摞书是什么?”若茗道,“杨欢既然帮着搬运,应该知道些内情吧?” 端卿道:“如果牛掌柜是咱们要找地人,那么他在盗印别人书稿这方面必定不止牵扯咱们家,三月份那些书极有可能是他的一部分赃证。只是杨欢已经对我们有了防备之心,我怀疑牛掌柜临走之前给他交代过什么,再想从他嘴里问出些什么怕是不可能了。” “那个小伙计呢?他虽然不管事,好歹是铺子里的一员,多少该听见点风声吧。” 端卿沉吟道:“今天杨欢在,不能再过去了,那个小伙计不是住在店里吗?不行我们夜里背着杨欢再过来一趟。” 天锡点头道:“这主意不错,若茗,你就别跑了,我跟叶兄晚上来问问他吧。” 若茗笑道:“你们怎么忘了,昨天说好了要给凌大哥饯行呢,怎么好出门?” “哎呀,怎么把这事忘了,那就明天再来吧,”天锡看着端卿道,“你还不知道吧,眉娘要跟凌兄一起走,我们今晚说什么都得替他俩庆贺一番。” “当真?”端卿闻言也是一喜,“真是天作之合,好,今晚无论如何也得为他们庆祝一下。” 凌蒙初随着邢萦凤在墨砚坊消磨了大半天时间,将晚时邢萦凤问起契约的事,凌蒙初有些犹豫,一来不愿给自己套上枷锁,二来在墨砚坊一番观察之后,心头一直萦绕着盗版的疑问,因道:“我还没签,从未见有这么做的。” 邢萦凤笑道:“这是我家的规矩,一来对你有个交代,二来定个大致的时间也好筹划安排,免得耽误了上市。” “我肯定不会误了时间,至于报酬就更无所谓了,随你们给吧,签不签岂不是一样地?” “不然,我既把这件事托付给你,就一定要给你一个凭证,即便哪天我不在,有这纸文书在,你肯定不会吃亏,”邢萦凤笑道,“难道凌先生信不过我?还是觉得时间太苛刻做不来?” 凌蒙初知道她是以言语相激,微一哂笑,道:“时间不算什么,我心里已经有数了,不会误了你们地大事。” “那还犹豫什么?”邢萦凤笑着从袖中摸出一张银票,“这是定金,我准备了多时,你明天出门正好用得上。” 凌蒙初笑道:“凌某虽然卖字,但还不至于见钱眼开吧?” 邢萦凤摇头道:“不,这张银票并不单为你准备,还有柳姑娘一份。你们出门简便惯了,难道要柳姑娘那么娇滴滴一个人也跟着受罪不成?”说着硬将银票塞进凌蒙初手中。 此时欲待不接,囊中确实羞涩,难道要眉娘倒贴旅费吗?可是接了的话,这纸契约难道就能置之不理?凌蒙初犹豫许久,终于将银票收好,道:“夜里我将文书签好给你带来。” 蛛丝Ⅲ 次日凌蒙初与松云果然一早前来辞行,天锡已备好两匹骏马,强要他二人带走,凌蒙初想到眉娘要乘轿前行,遂也不推辞,只是抱拳相谢而已。 若茗等人送到城门,早看见眉娘站在轿旁翘以待,见到凌蒙初时会心一笑,柔声道:“来了?” “来了,走吧。”凌蒙初无限温情,忙上前携了她的手,一一向众人告辞,又亲自扶她上轿。 正要走时,邢萦凤匆匆赶到,笑道:“都是昨晚上那酒闹的,到如今还有些头晕,起的迟了,我先陪个不是。不过柳姑娘走时怎么也不说一声,害我紧赶慢赶还差点误了时间。” 眉娘闻声掀起轿帘道:“现如今你两颊还有些桃色,果然是二十多年的好酒啊。我早上出门时见你院门紧闭,没敢打扰,谁知你如此多情,还是赶过来了。” 邢萦凤一边笑,一边摸出一个小匣子递过,道:“柳姑娘,这些日子在我家多有怠慢,如今要走了,我没什么好的给你,这支钗子你不嫌弃的话就留下赏人吧。” 柳眉妩打开一看,内中一支晶莹剔透的水晶钗,钗头处镶着一枚绿玉珠,恰与她平日素常戴的水晶饰相配,看来是邢萦凤精心挑选之物。眉娘虽见惯了珠宝,但想到邢萦凤此举无疑是在为从前的轻慢道歉,遂笑道:“我颜收下了,多谢凤姑娘。” 松云今日换了男装,翻身上马,向若茗作别道:“你先忙你的,若是有了眉目就赶紧去常州吧。若是没有眉目也别再耗着。万一见不到汤先生难免要抱憾终生了。” 若茗道:“我正是这么说的,你放心,多则七八天,少则三四天,我们必定是要出的。” “那我们就在常州见吧。$$$”松云笑道,“你快些去办你的事吧,不是说了一会儿要去那家铺子吗?” 邢萦凤闻言。忙道:“你们还在查前日说地那个人吗?要去他地铺面?我跟你们一起去,这里我比较熟,没准儿能帮你们找出点什么。” 端卿看看若茗,虽都觉得有些别扭,到底还是点头同意。 凌蒙初原已要走,闻言止步,低声对若茗道:“林姑娘,接一步说话。” 若茗跟着他走出几步,凌蒙初低声道:“昨天晚上众人都在。不好跟你开口。你留神记着我的话。墨砚坊行事与普通书坊大有不同,尤其是她们的工序安排,你如果有机会最好去看看,没准儿能找出点线索。” 若茗心下一惊,正要细问,凌蒙初已经大步走开,朗声道:“我们走了,诸位,常州再见吧。” 车马而行。看看走的远了。若茗正自寻思凌蒙初临别时那番话,忽听邢萦凤道:“走吧。去你们说的那家店瞧瞧。” 若茗答应着,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语笑嫣然,举止大方,从认识以来从未见她有一处做地不得体的----只是凌蒙初那番话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他认为盗版一事与墨砚坊有关? 来到泥人铺时,小伙计果然又在挂泥人,杨欢却还未到。远远看见他们,奇道:“又是你们?”跟着又看见邢萦凤,忙打个千儿道:“邢小姐早。” 邢萦凤点头示意,道:“这些是我的朋友,有些事想问问你。” 小伙计笑道:“早说是小姐地朋友,还从我们这儿拿什么画呀,直接去作坊里去不就行了。$$$” 若茗心说糟糕,果然邢萦凤细眉微蹙,问道:“画?林姑娘,你们从这里买画?那些都是我家印的年画呀,怎么从未听你说起?” 端卿见若茗有些窘,忙道:“原本没想着买画,就是来看看泥人,后来见印的不错,又听说是你们家出的,便想着瞻仰一番,这才买了些回去。” 邢萦凤笑道:“说起画工和套染,那是你们林家的长项,怎么倒看起我家的画来了?” 天锡想起前事,忙帮着解释道:“若茗家里都是做绣像的,极少弄年画,见你们做的别致新奇,所以想拿回去给伯父看看。昆山做年画生意的很少,没准儿还能辟出一条路呢,你说是吧若茗?” 若茗只得点头。 邢萦凤微微一笑,看样子并不相信,却也不再追问,只向那小伙计道:“你们掌柜呢?好多天不去我家取花样了。” “才回来一天就走了,”小伙计道,“小姐地朋友们那天见过掌柜一面,过后再来时掌柜就走了。” 邢萦凤点点头,向天锡道:“你们有什么话问他好了。” 天锡便道:“三月地时候你们掌柜出门,杨欢帮着往船上装了一批书,你可记得是什么书?” “书?”小伙计搔搔脑壳,“我们这儿从来不卖书呀,哪有什么书!” “有人看见了,说杨欢抱了一摞送到船上,船上还有好多大木箱,是不是都是书?” 小伙计茫然摇头:“我不知道,从来没听说过掌故还卖书。要不你们问杨欢吧,他跟着掌柜学徒快十年了,掌柜的事他都知道。” 天锡心说要能问杨欢,谁这时候找你?只得道:“那你们掌柜多久出一次门,他有没有什么兄弟长得跟他差不多,但只多了一部胡子?” 小伙计想了想道:“掌柜呀,不好说,一般两三个月出去一趟吧,兄弟什么的,谁家没个亲戚呀,不过我连掌柜都不怎么见着,还说什么亲戚呢。” 端卿忙道:“他每次出去是月初还是月末?他之前有没有留过胡子?” 小伙计未及答话,已听见杨欢不悦的声音道:“又是你们,还来找牛掌柜?说了不在嘛。”随着语声杨欢快步走近,皱着眉头正要再说,忽然看见邢萦凤,忙道:“原来邢小姐也在。” 邢萦凤也只微微点头,道:“这些是我的朋友,正有事要问你。” 若茗此时反倒踌躇起来。邢萦凤一派光明磊落,公然将人带到这里盘查,丝毫不像心里有鬼的样子,难道凌蒙初那番话并不是怀疑她的意思? 杨欢怔了一下,跟着笑道:“大水冲了龙王庙啊,早说是邢小姐的朋友,我们怎么敢如此慢待啊!几位要问什么?” 天锡道:“你三月份帮着你们掌柜装了一批书往外地运,可有此事?” 杨欢笑道:“三月啊,老久以前了,让我想想。是了,那次邢小姐家里刚出了一本诗文选,掌柜看了说好,就命我买了十来本拿着送人,只有十来本而已,怎么传来传去就成了一批了呢?” 邢萦凤笑道:“以讹传讹的事自古就有,大概旁人没看清楚浑说,再经了几张嘴散播,越来越离谱了吧。” 若茗见杨欢如此爽快应承,中更是没底,只得道:“牛掌柜家在何处,可有什么长地与他很相似地兄弟吗?” “我们掌柜籍贯是绍兴,只他一个人在此地做生意,来回都在客栈住,家里肯定有兄弟,不过我没见过,不好乱猜。” 若茗问到此处,已经心凉了大半截,说来说去竟没有一处可以凑得上的,难道真是自己追错了方向?原想再问问那张白描年画地事,但邢萦凤横在这里也不好开口,只得向端卿使个眼色,笑道:“原来如此,看来使我们多心了。凤姑娘,多谢你帮忙,我们没什么要问了,回去吧。” “真没什么问了?”邢萦凤目光灼灼,“心里有数了吗?还有别的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若茗摇头笑道:“已经领了你极大的人情,再没什么要问的了。” “那就好,我总算尽回地主之谊。”邢萦凤笑咪咪的,“余家哥哥,今天准备做什么?上回你给我的稿子我都排的差不多了,底下的呢?” “你又来讨债,”天锡摇头道,“好吧,我还能做什么,继续回去看那些陈腐的文章罢了。” 邢萦凤抿嘴一笑:“那凤儿多谢哥哥费心了。”又向若茗道,“你们以后还要问杨欢什么事,只管找我好了。” 若茗虽心有不甘,只得跟着往回走。端卿走出几步,心内一动,忙折回去趁杨欢转身的功夫问小伙计:“你们对邢小姐怎么如此恭敬?” 小伙计笑道:“你们不知道?我家铺子的本钱有一半是邢出家的呀!” 端卿一愣,见邢萦凤正与天锡说话没注意到自己,慌忙紧赶几步追上众人,心内疑惑不定。 四十三 忘年Ⅰ 汤显祖照旧又是五更天就醒的双目灼灼。窗外透进些许青白色晨光,夹杂着潮湿、清新的气息,丝丝缕缕浸润在纱窗的缝隙间。 下雨了吧?一场秋雨一层寒,客栈中那株秋海棠的花期想来也该到头了,毕竟是秋天了。 此时的他忽有些感慨。自己的人生可不是也步入秋天了吗,瞧瞧这鬓边的银丝,颔下的白须,还有这一天比一天醒的早的习惯。或许,真的老了,连秋天都不止,怕已经是立冬的时节了吧,毕竟很快就要到孔子说的耳顺的年龄了。 他静静躺着,有些懒得起床。若是下雨,外面必定是泥泞,听说今天华亭那个著名的“第一等清客”陈眉公也要到松磐书院讲学,要与他并肩齐行吗?倒也不辱没人,只是想起来比较好笑,我一个与官场格格不入的人,倒有缘与这左右逢源的得意之人站在一处。 纱窗外更加明亮了。秋高气爽,北雁南飞,这等天气令人不由自主地兴奋,眼下他也觉得有些莫名的愉悦了。若是今天没答应什么讲学的事,出去到郊外走走,岂不是更好? 或,干脆就这么一走了之?他有些恶作剧得逞的快乐,忍不住捻着不多的胡须,嘿嘿笑了起来。要是自己凭空消失,陈眉公会给那些秀才、举子讲些什么,如何做一个成功的山人? 他更觉得高兴了,管他下不下雨,且出去走走吧。 披衣坐起,忽然听见低缓、浸润的琴声随着润湿的空气飘进帐内。汤显祖眼前一亮,怎么。这小客栈中竟有懂琴的人吗? 琴声低回。似有些郁郁,又似有些许欢欣,随着琴声而来的,是一个低柔地女子声音,和着节律吟道“秋风萧萧兮秋意深。xxx朝雨零星兮轻尘,念斯人兮何处?倚栏杆兮独沉吟。” 果然是落雨了,不然这女子不会这么念。听着似乎是个年轻地女子声音。不知这弹琴的是不是她?所吟的又是不是她自己有感而写下的呢?若真是她自弹自吟,倒有几分意思。只是她说的这个“斯人”是谁,莫非是情人吗?多半是,如今风气开化,女子们有了心上人时常想念倒也是常有地事。 不过应了那句话,“此卿大有意趣”。小客栈,秋雨后,抚琴吟唱,好一幅清雅的画卷。何况。客栈的院中还有一株晕染了雨渍地秋海棠。 汤显祖觉得好奇心像初春刚芽的嫩柳,一时三刻就飘起了白白的柳絮,窗外的女子是谁,她歌中吟唱的是谁,她什么模样什么性情?这些都是未知数,唯有未知,越显得引人入胜----就像杜丽娘梦里见到的柳梦梅,因为未知,所以分外美妙。 汤显祖轻快地跳下床。脚步灵便的不像一个年近六十的老头子。他忽然觉得兴致勃勃起来。去什么郊外呢,在客栈里消磨就不错。陈眉公一生自诩风流清高,他可曾见过这种美妙的场景吗? 轻手轻脚出了门,地上果然是半干半湿,这场秋雨并没有下透,唯因如此,越显得有情趣。只是,院中空无一人,那弹琴吟唱地女子呢,莫非也是杜丽娘地一场春梦? 恰在此时,琴声再次想起,此番更为低回,吟的是“山水迢遥兮各一方,君生太早兮令我心伤,幽幽兮轩窗,独徘徊兮忧断肠”。 汤显祖暗暗点头,不错,果然是为情所伤,反反复复吟唱的都是她心上的“斯人”。$$$不过她歌里的意思,这个人年岁已然不小,看来今生相伴已然无缘,如此看来,也是个痴情种子。 只是,她怎么会认识岁数比自己大那么多的人?难道说另有所图?对方的地位,钱财,名声,那可都是年轻人不能与之相比的啊。汤显祖想到这里不由自主笑了,情痴,或根本不是,而是一个普通的,贪图富贵地女子。 他想来想去,越觉得今天早上地一切十分有趣。听得见的琴声,看不见地吟唱,明白直露的心事,可是又不知是情是贪。 琴声停顿片刻,忽地一转,变成了《诗经》里的《硕人》:“硕人在涧” 汤显祖正听得入神,忽然琴声陡地一转,完全变了调,他不觉“咦”了一声,脱口而出道:“此处怎么忽然变徵?怪哉,于理不合。” 半晌,听见又有一声长叹:“世间唯有情难诉”。 这句话他再熟悉不过,原是他最得意的作品《牡丹亭》的引子。他不觉嘴角微扬,流露出几分笑意,能知道这句,欣赏这句,也就不算俗人。 跟着又是一声轻叹,曼声低吟道:“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遂人愿,便酸酸楚楚也无怨”。 赫然又是《牡丹亭》。 汤显祖的微笑早已变成捻须点头赞叹而笑。难为,真是难为了,一个会抚琴,会吟诗的女子,还懂得欣赏我的《牡丹亭》,更妙的是,她念的都是自己得意的句子。 不错,若生生死死都能随人心愿,还有什么可怨怅的呢? 只是,这个神秘的女子,究竟隐身何处? 汤显祖又往前走了几步,过了秋海棠,过了方口井,渐渐有一股幽细的香气散出来。该是这个女子的香气吧,淡而久远,就像她的琴声,她的吟咏。 闻声识美人,闻香识美人。汤显祖忽然想起年少时光,那段骏马轻裘,笑傲公侯的日子。多少次花前月下的潇洒吟唱,多少次湖光山色中的轻舟飘摇,多少温柔的、美丽的、娇俏的、可爱的女子……只是,如今都已远去,自己也已经鬓斑白,唯有在传奇中寻一点往昔的影子,所以霍小玉遇见了李益,淳于意遇见了公主,所以,杜丽娘遇见了柳梦梅。 他忽然觉得前半生的时光以极快的度从眼前掠过,犹如白驹过隙,刚刚窥见踪迹,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都只因为这段琴声吗?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这次又有新的香气,不是刚才那种幽细的甜香,而是敦实的,触手可及的檀香,一时间又让他误以为置身禅寺,四周围尽是暮鼓晨钟,龙钟老僧。 跟着又听见那个女子的声音道:“纵将法华翻遍,怎解这一段心事?” 声音已经离的极近了,她应该就在前面那几丛矮矮的竹子背后。 只是汤显祖突然不想再往前走了。这种想象的美好,是不是要比真实可爱许多,值得留恋许多? 然而不容他多想,琴声再次响起,这次是一段乐府“流萤飞复息。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 汤显祖不由自主跟着琴声默默在心里和着节拍。哀婉,幽怨,缠绵,又有几分思想的甜蜜。然而到最后一字时,又是陡地一变,“筝”一声,似乎是弦断了。 汤显祖“啊呀”一声,脱口道:“心性太高,果然难以承受。” 半日方听见那女子回道:“我也知如此,多谢先生教诲。” 难道她不想见见我?此念一起,汤显祖反而按耐不住,向前快走几步,转过矮竹丛,透过轻薄的晨岚,拂开案头飘渺的檀香烟雾,一个身着素色道袍的女子怔怔对着一张琴。 是她么?怎么是个道姑? 汤显祖蓦地失落,出家人么? 道姑抬起头,秋波慢回,深深望了他一眼,眉尖微蹙,明眸如水,更有一种俊逸出尘的神情将她衬托的犹如秋夜的一轮圆月,如此清澈美好。 是她吗?那个弹琴吟唱,令人遐思的女子竟是个道姑? 注:陈继儒,字眉公,号麋公,晚明著名隐士,出版家,清客,时人称为“第一等清客”,历嘉靖、隆庆、万历、泰昌、天启、崇祯六朝,年八十二岁,以写书过上隐逸山林的潇洒生活。 :汤显祖传奇《紫钗记》中的男女主人公。霍小玉为霍王之女,父死后被逐出府,沦落风尘,偶遇才子李益,私定终身,后李益负心,霍小玉含恨身亡。 :汤显祖传奇《南柯梦》的主角。淳于意偶入邯郸国,得国王赏识,尚公主,为南柯太守,历尽荣华富贵,醒后方知乃一场大梦。 :松云所吟均为原创,未经允许请勿随意引用。 忘年Ⅱ 相对无言这个词在汤显祖脑中徘徊多时。语言在此时忽然变的乏力,就连写出了《牡丹亭》这等绝妙好词的他也无话可说。 出家人,居然是出家人,如此清澈、美妙的出家人。 有一刹那他想起了陈妙常,下一秒钟他又觉得是亵渎。陈妙常虽然美丽多情,但那有这般不着尘泥的出尘气质? 许久,那道姑先开了口:“多谢汤先生教诲。” 汤显祖一怔:“怎么,你知道我是谁?” “若不知是你,我为何在此?”她闲闲说道,似乎一切都理所当然,“正因为知道是你,所以才有这番弹奏。” 原来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汤显祖顿时泄气。无论如何美好,得知了真相总令人有些厌倦。 “先生请坐。”那道姑轻轻巧巧站起,拖过琴凳,“松云闻听先生极喜手谈,松云虽然不才,愿在先生手底下讨教一两招。” 汤显祖不觉又笑了:“姑娘,你要下棋?我看你的年龄不过十七八岁,怎么对围棋这等枯燥的东西有兴致?” “因为松云听说先生喜欢下棋。”松云微微一笑,毫无羞涩扭捏之态,“松云虽然不才,却一直以先生为标的,凡先生喜好的,松云都尽力琢磨了去。” “哦,这却是为何?” “因为我敬慕先生,爱戴先生。^^.^^” 汤显祖又一次怔住了。他望着眼前神态自若的美好女子,再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先生请坐。”松云再次邀请,跟着撤下短琴,原来琴台上刻着棋坪。台下又有两只小抽屉。松云抽出来时,一个里面是黑子,漆黑莹亮,另一个是白子,莹润如脂。 汤显祖平生第一次面对棋坪却心不在焉。直到看见她嘴角若隐若现的笑意。听见她柔声道:“先生,这一子落下,这一角就是我的了。” 汤显祖回过神来。看见她春葱般的手指遥遥指着棋坪地右上角,那里自己地一片黑子已被她的白子环侍,只要她手中那一子落下,这一角就彻底堵死,大半壁江山也就成了白色天下。 他不觉笑了,道:“这一局我认输。” 她含笑道:“先生走神了。” 于是撤过重来,这回方能凝神细想,也才知道眼前这女子棋艺之精妙。汤显祖抖擞精神,每落一子之前都将五六着后路思量的一清二楚。慎而又慎。而她只是微笑着,一步步抵挡了来,棋面上不见得如何精妙,然而每一子都将他的后路封的死死地。 汤显祖忽然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陌生人,而是早已心灵相通的老朋友,否则,她怎能对自己地意图如此了解? 黑子渐又合成一片,这次是白子负隅一角,拼死顽抗。\j.\汤显祖微笑道:“松云姑娘。这一城快要失守了。” 她抿嘴一笑:“先生笑的早了些。”跟着落下一子,从边上接住内里的白子。搭转一吃,顿时将一角黑子拆散,汤显祖不觉“哎哟”了一声,跟着听见她道:“昔日有高力士为李太白脱靴,今日我为汤先生倒脱一次。” 汤显祖定睛一看,那一角连起的形状可不恰似一只官靴吗?不觉也笑了,道:“姑娘好棋艺。” “为了能在先生手底下走几步,我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呢。”松云含笑道,“只是这一局,长远看来还是我输,我不如先生多矣。” “哪里,姑娘客气了。”汤显祖看着眼前解语花一般的妙人儿,由衷说道,“姑娘兰心蕙质,汤某十分景慕。” “当真?”松云眼睛一亮,随即黯淡下来,“先生莫不是随口说说吧?” “汤某一生从不谬奖。”汤显祖正色答道。 松云眼圈一红,笑了:“能得先生这一句话,松云这一生也就足够了。” 汤显祖心内感概万千。眼前的人似乎十分坦率,明明白白将心中所想都告诉自己,但她同时又是神秘的,他不知她从何而来,为何而来,又是如何突然出现在这小小的逆旅之中,给他的秋日早晨平添一段旖旎地风景。 两人又无语对坐许久。松云轻轻擦去眼角地泪,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双手递上,道:“先生,这是我平日所读,将心中所想都一一写在其上,您看看?” 汤显祖双手接过,看时不觉“哦”了一声,原来正是自己的《牡丹亭》。这一本是手抄本,上好的桑皮纸,用鲜亮的红色丝线密密地钉在一起,封面上三个秀气的楷字“牡丹亭”,底下是潇洒的行草“临川汤文若先生”。 “这个是你抄的?” 松云点头道:“是小女子从友人处亲手抄录的。” “封皮上的字也是你写地?” “对,先生见笑了。” 汤显祖正色道:“哪里敢说见笑二字!这楷字工整秀丽,行草潇洒遒劲,姑娘,你地字写的颇有功力。” 松云羞涩笑道:“能得先生夸奖,松云死也瞑目。” 汤显祖迫不及待地翻开书册,不由一怔,原来正文是用工楷认认真真抄写地,但是页眉、页脚、字里行间密密麻麻写满了朱红色蝇头小楷,即便第一页也是如此。 汤显祖忙仔细看下去,第一出《标目》底下,朱笔在“世间只有情难诉”一句下重重描了一道,写道“此句深得情之真味”,又在“但是相思莫相负”旁边密密写了一行字“相思容易相守难,想世间多少痴男怨女嬉笑开场,怨怅收尾,可悲可叹可恨!但有相思,切莫相负,从此卓文君无白头之叹,班婕妤无秋扇之感,呜呼,世间男儿谨记,但是相思莫相负!” 汤显祖只觉得这行字字字出自肺腑,不由多看了两遍,心内一动,难道这是她有感而,说的是她吟唱的“斯人”?抬眼看了看松云,她正殷切的注视着自己,汤显祖原是心怀坦荡之人,遂道:“姑娘此处所感,可是你歌中的斯人?” 松云摇头道:“不是。斯人也好,硕人也好,我虽万般爱慕,终与我此生无缘,我有什么可怨的?此处只是我有感而罢了。” 汤显祖不由自主顺着问了下去:“此人是谁?” “正是先生你。”松云目光清澈,勇敢地迎着他。 注:陈妙常,《玉簪记》女主角,身为道姑,与书生潘必正相爱,终成眷属。 白头之叹,传说司马相如迹之后欲抛弃卓文君,文君遂做《白头吟》,内有“但求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之句,司马相如看后十分惭愧,以高车驷马迎文君至京。 秋扇见捐,汉成帝时班婕妤以诗才受宠,后赵飞燕姐妹进宫,班婕妤失宠,为免于赵氏姊妹迫害,班婕妤主动请求照顾太后,临走时做《团扇吟》,以秋扇自喻,感叹被抛弃的命运。 忘年Ⅲ 汤显祖大惊,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看着她坦然的神色,无惧的目光,他只得低了头,在心内叹一句:汤某何德何能,能得姑娘如此眷顾! 忙忙翻开第二页,初时一颗心并不在书上,都是自己极熟的文字,虽然此时耳边没有那华美的唱腔,然而一字一句看下来,仍觉得有声音在四周围轻吟浅唱。 《闺塾》一出,春香的“今夜不睡,三更时分,请先生上书”旁边批着一句“随口一句,活脱描出春香面目”,汤显祖不觉笑了,道:“春香这个小丫头原是极有意思的。” “可惜后来戏份不多,若是在柳生与丽娘小姐合卺之时有她在旁说一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岂不更有趣味?”松云笑道。 汤显祖认真思想片刻,摇头道:“虽有趣,但却将原来紧凑的故事搅得凌乱了,还是不加这段的好。” 松云点头:“先生说的极是,是我思虑不周。” 待看到《惊梦》一出,又见“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一句重重的圈了又圈,旁边密密麻麻题着几行字,却都是“奈何”、“奈何”、“奈何” 《寻梦》一出,当先便看见朱红细线描了又描的“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世世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个梅根相见.”旁边的批注抹了又写,将页眉页脚都占满了,写的是“情之所起。一往而深。生可以死,死可以生。世间痴情若杜丽娘,为一梦寐而亡,为一钟情之人而生,死死生生。历无尽苦楚,只因遂愿,故而无怨。想娄松云命薄如蒲柳。今生可有此番奇遇?若能见文若先生一面,即便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松云亦无憾矣!杜丽娘守得梅根相见,未知松云能否得苍天垂怜,得遇文若先生?” 汤显祖此时的感叹、感动,几乎难以抑制,低声道:“松云姑娘,汤某怎敢承你如此错爱?” 松云轻声答道:“自我有识以来。便听闻文若先生文章天下第一。人品天下第一,才识天下第一。到《牡丹亭》一出,松云才知先生之文早已出神入化。不瞒先生,自我看见《牡丹亭》,方知天底下竟有这般好词,不但读来满口余香,更令人神魂为之颠倒,茶饭为之不思,先生。自松云看过《牡丹亭》。便将先生放在心坎上第一等的位置,只要能见先生一面。松云死也无憾!老天开恩,今日松云不但得见先生,更能与先生一番长谈,纵使明日我一命归西,苍天知道我必是含笑而去!” “汤某早已是须斑白地老朽之人了,姑娘何苦如此多情?” 松云含泪带笑道:“只可恨造化弄人,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若是松云早生二十年,就是给先生为奴为婢也是心甘情愿地!如今先生功成名就,儿孙满堂,松云不敢存此妄想,只愿他日往见先生之时,先生不将松云拒之门外,松云便感恩不尽!” 汤显祖觉得心内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颤颤巍巍抖个不住,再次无语以对,忙忙翻开之后几页,却诧异地看到石道姑出场一节,松云以朱红小楷批注“全本高洁清雅,唯此处粗鄙不堪,堪称败笔。好戏固然需插科打诨,然媚俗太过,翻成笑柄。” 汤显祖忍不住定睛望着松云,松云注意到了,忙看了那一页纸,笑道:“我大胆直言,先生不怪我吧?” “不,怎么会怪你?”汤显祖摇头道,“恶而知其美,爱而知其恶,姑娘光明磊落,心中没有一丝俗意,汤某自愧不如。” 松云羞红了脸,忙道:“先生如此说就折杀松云了!我充其量不过是鱼目,怎么敢与先生这样的夜明宝珠相提并论?” “许多人看了我的书都只赞好,说实话,在石道姑和郭囊驼两处,插科打诨原就嫌多,当时顺手写来,只为搏人一笑,多些趣味,如今看来,连我自己也觉得有些粗俗,使情节散漫了许多。只是这一点,我从未对人说过,别人也从未对我提起,姑娘慧眼,竟能识破其中不足,真称得起汤某的知音人。” “当真?我可算作知音吗?”松云又惊又喜,“先生莫不是敷衍我?” “千真万确。松云姑娘,汤某平生不打诳语,以姑娘高才,汤某能做你地知己,真是三生有幸?” “当真?”松云脸色越殷红,羞涩、欢喜、犹疑交杂在一起,多年的心愿如今成真,梦寐中也念念不忘的人如今就在眼前,软语轻言,对自己也褒奖有加,她心内一阵激荡,只觉热血上涌,不由自主咳了起来。 “姑娘怎么了?”汤显祖见她脸色有异,吓了一跳。 “没什么,”松云无力地摆摆手,克制着手臂的颤抖,为自己斟了一杯清水,一饮而尽,这才觉得胸口轻快许多,启齿一笑,道,“不碍事,自小就有这个毛病,情绪大起大落时总会有些咳喘,吃点药就好多了。” “要不要瞧瞧大夫?” “不用,我带有药。”松云说着眼圈又有些淡淡的红晕,“能得先生关爱,松云即便立时死了,也是欢喜的。” 汤显祖长叹一声,半晌才道:“你何苦对我一个老头子如此多情!” “无论是你是六十岁还是十六岁,都是我最敬仰爱慕的人。” “何苦,不要说我行将就木,即便我还能再活七八年,我也只能当你是朋友,不能多一分一毫分外之想,你绮年玉貌,早些寻个情投意合的岂不更好,何苦留恋着我?” 松云目光坚定,道:“我虽未出家,但因为对先生的一点痴心,早已将自己看成是出家之人。不信你看我这一身道袍便知。我自知此生无缘,只求能与先生相识相交,足矣,至于什么风花雪月,松云今生再不作此妄想。若我有幸,死于先生之前,望先生到我坟头浇一杯冷酒,松云必定含笑九泉;若我不幸晚死,后半生定当为先生诵经念佛,祈求来生之缘。” 汤显祖原以为她只是寻常的爱慕,未曾想到她一片深情竟至于此,不觉动容道:“松云姑娘,你让我说什么好呢?” 松云摇头道:“什么都不用说,只要你不怪我痴情可厌就好。” “我……”汤显祖看着眼前美好的女子,脑中一片空白,什么《牡丹亭》、《紫钗记》,那些不过是笔端虚无地故事,而眼前这人,才是活生生地霍小玉,鲜灵灵的杜丽娘。 只是,自己这种须皆白风烛残年的老头绝做不了柳梦梅。 造化弄人。若是四十年前遇到她,不哪怕是二十年前…… 眉娘和凌蒙初隔着纱窗遥遥望着,也觉心头一阵阵激荡。眉娘抬脸看着凌蒙初,道:“凌郎,三弟这样,岂非太过自苦?” 凌蒙初轻叹一声:“由她去吧,能见文若先生,她毕生心愿已足,必定是快活的。” 四十四 暖秋Ⅰ 若茗在无锡期间,收到了家里的两封信,《喻世明言》加印本很快印完,《醒世恒言》也已经顺利上市,林云浦借水路运来一大批书在无锡各处售,墨砚坊各家书肆在邢萦凤授意下不计报酬接下了这桩活计,天锡也前后奔走,仅几天的功夫这两本书在无锡便有了极高的名声。 只是盗版一事迟迟没有眉目,若茗在家信中只得写道“彼事尚无端倪,仍需在此地滞留数日。” 看看九月已经将半,天锡兴兴头头准备中秋节各色礼品,打算好好款待若茗,不想这日收到凌蒙初来信,说汤显祖在常州诸事已经料理的差不多了,预备过几日返回临川,若想见他就要马上启程。天锡与端卿商量多时,只得依言准备行装,翌日便出赶往常州。 路上都算顺利,看看快到时,不想若茗这晚因月色清亮,不觉在外面多待了会儿,居然感了风寒,第二天头疼鼻塞四肢沉重,眼见是无法赶路了。 这一来两个男人都急坏了。天锡一大早便出门找大夫,端卿守在病榻之前,心内只是焦急,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只得反复道:“茗儿别怕,待会儿大夫来了就好了。” 若茗勉强笑道:“我不怕,没事的,只不过着了凉打了几个喷嚏,回头吃两剂药就好了。”豆丁在旁撅嘴道:“谁说只是打几个喷嚏,昨夜听你翻来覆去闹了大半宿,肯定没睡着吧。是不是身上疼?我记得小姐你一伤风就浑身酸疼,有一回都疼得哭了呢,可不是闹着玩的。” 若茗此时确实是浑身疼痛难忍,只是怕端卿两个担忧,这才忍着没说,见豆丁最快讲出来,忙道:“这次还好,想必是病的不重。==” 端卿见她脸色苍白。虽极力忍着,又能看见眼角泛着泪光。早猜到她必定是疼地难以忍受,又是心疼又是悔恨,深恨自己对她照顾不周,见她紧攥着拳头忍疼,忙握住她的小手。柔声道:“疼就喊出来,我在这里,不怕的。” 若茗感激道:“谢谢哥哥。我没事。” 端卿又守了一会儿,见她精神倦怠,手也越来越热。心内越着急起来,吩咐豆丁端来了凉开水,小心翼翼扶若茗坐起,靠在自己肩头喂她喝了小半碗,才见她微闭着眼睛道:“哥哥,我好多了,想睡会儿。” 端卿忙将她放平,盖上薄被,眼巴巴看着她昏昏沉沉睡去。忽然想起自己感染风寒时母亲总会亲手熬一碗红糖姜汤命他吃了捂汗。慌忙对豆丁说:“你看好茗儿,我去后面弄碗姜汤。” 后厨见是个少年男子亲自庖厨。免不得多看几眼,端卿此时也顾不得,急急忙忙烧开了水,等切姜时却又犹豫起来,放多少好呢?一块是不是不够,那两块呢?末后切了整整两大块姜,因为不惯使刀,险些将手指割破,那姜片也有一寸来厚,看的厨娘暗地里直笑。 端卿守在火旁,熬了将近三刻钟,半锅水熬成了一小碗浓黄的姜汁,厨娘终于忍不住话:“这位老爷,再熬就没了。” 端卿慌忙端起砂锅,不想把柄烫的惊人,手上立刻就是两个燎泡。他生怕一松手一锅汤便摔了,强忍着疼端去灶台,又足足加了五六勺红糖,这才拿着去看若茗。 进门时大夫和天锡都在,若茗仍是昏昏沉沉闭着眼睛,任由大夫诊脉。端卿见不方便,遂将药碗放在妆台前,低声吩咐豆丁说:“待会儿伺候你家小姐吃了。” 大夫闻声回头,道:“是姜汤吧?缓些再吃,我先给开几剂药汗再说。小姐的病不沉重,受了点凉风而已,只不过小姐这阵子好像忙累着了,身子有些虚,内里竟然抵挡不住,如今全要靠药石的功力了。” “什么时候能好?会不会伤着元气?”天锡急急问道。 大夫想想才道:“大概总要有两天才能将这股子寒毒散出来,我刚说过了,小姐近来身子有些虚,该弄些滋补地药石补一补。” 天锡急忙道:“人参?茯苓?还是燕窝?你说一声,我即刻去买。” 大夫笑道:“这些都是大补的东西,小姐虚不受补,暂时吃不得,倒是燕窝还好,弄一点子熬粥喝着也不坏事。你们可以买几只多年地老母鸡炖汤,拿那个汤给她熬些大米粥,慢慢吃着也能起到调养的效果。” “我马上去买,叶兄,这里拜托你照顾着!”天锡话未说完,人已经跑出去了。 端卿送走大夫,拿着药方翻来覆去看了好久,见都是温和疏散的药材,并没有十分霸道的材料,这才放下心来,吩咐豆丁好生照看,自己拿了方子出去抓药。 回来时天锡也回来了,道:“鸡我已经吩咐厨房炖上了,燕窝待会儿让豆丁熬吧,药现在要不要煎上?” 若茗缓缓睁眼,浅笑道:“没事,你们别忙了,我吃了药就好了。” 天锡忙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你别管了,快休息吧,只要你好了让我做什么都行。” 若茗虽然昏沉,听见这话仍忍不住一阵羞涩,只是全身乏力,抽不回那只手,只得闭着眼睛道:“那就先煎药吧,这大夫说得挺是那么回事,估计一帖药下去就好了。” 端卿见她脸色比起初更红,心想若是热就糟糕了,忙到后面讨了罐子亲自守着煎好了药,小心端过来扶着若茗吃了,小半个时辰过后,见她呼吸渐渐平缓起来,脸色也不那么涨红,看看睡着了。 此时两个大男人守在榻前寸步不敢移动,就连叹气也是低声,天锡搓着手道:“怎么会病成这样,都是我不小心。” 端卿道:“我昨天见她一直在外面赏月,都怪我,没想起来提醒她早些回去。” “前段时间忙着追查那个该死地牛掌柜,这两天又忙着赶路,苦了若茗了,就是铁打的人儿也难免虚亏下去,何况是她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家?都怪我没安排好,时间赶得太紧了。” 端卿叹道:“此时说什么都无益,只盼这药吃完就能好些。” 又枯坐了许久,见若茗渐渐睡得沉了,端卿忽然想起若茗小时候但凡吃药总要吃松子糖过口,又记起有一年若茗烧,母亲买了许多樱桃去探病,若茗一口气吃了小半斤,现在虽然没有新鲜樱桃,买点樱桃蜜饯是不是她也爱吃? 想到此处,他忙对天锡交代说:“我出去给若茗买点她爱吃地零食,你先在这里看着。” “你只管去吧,有我在就行了。” 端卿去后,天锡目不转睛盯着熟睡的人儿,越来越觉心疼怜惜,回头看见那半碗姜汤,想起大夫说的等她醒来可以喝点姜汤汗,于是端起来重又到后面热了,回来时见若茗侧身躺着,呼吸又有些急促,忙隔着被子轻轻拍她地脊背,拍了几下,忽见若茗慢慢睁开眼睛,低声道:“身上疼的厉害。” “我给你捶捶,”天锡在家用惯了,随手就要拿美人拳,回头才想起是在客栈,哪里有这东西!他灵机一动,拿两块手帕裹住了手,柔声道:“我手重,裹上点敲起来就不疼了,要是分寸不对你一定要说。” 若茗此时昏沉,也顾不得男女之别,由着他轻轻敲了一会儿,虽不能根除,到底有些缓解,低声道:“好多了,谢谢。” “你跟我还有什么谢的?只要你好,我怎么都行。”天锡慌忙端过姜汤,轻轻扶起她的头,道,“喝点姜汤会好些。” 若茗尝了一口,又辣又甜,味道十分古怪,皱着眉头不肯再喝,天锡忙尝了一口,自己也说:“好难喝!”又道,“良药苦口,你忍着些。” 若茗只道是他亲手熬的,心下十分过意不去,忍着不适一口口喝光了,天锡松一口气道:“好了,捂会儿汗就没事了。” 若茗勉强笑了一下,道:“别担心,没事。” 天锡不由自主攥紧了她的手:“只要你没事就好,若茗,你不知道我有多在意你。若茗在昏昏沉沉之际乍然听见这句,心内一颤,忙将被子拉上盖住脸,犹听见他道:“我早想说了,一直没有机会,若茗,我心疼你爱慕你,比对世间所有人都深上十分。” 暖秋Ⅱ 若茗此时浑身热,额头渗出点点细汗,心内不知是喜是忧,正在百般无所抉择之时,忽听他轻轻叹口气道:“今日我把心里话都告诉了你,就是明天立刻死了,我在这世上也没有任何遗憾了。若茗,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若是不肯,只别做声罢了。” 若茗六神无主,亦且连动都不敢动一下,生怕他从此误会。许久,听见他重重“唉”了一声,道:“你没做声,我知道了。” 这声音苍老疲惫,没有半点与那个自信的天锡相似,若茗不由得心内一凉,还未来得及思索,听见衣服的细微声响,榻前那人失魂落魄站起,一步一挪向外走去。 若茗忽觉心里一痛,这人是天锡呀,朝夕相处,时时护着自己、帮着自己的天锡呀!忍不住从被角处探出头,低声道:“天锡……” “若茗!”天锡惊喜回头,几乎是一步就跳了回来,“你不是拒绝我?若茗!” 她此时的混乱迷惑,不啻于做一次生死抉择,然而那个熟悉、亲切的男子就伏在榻前,殷切的目光死死盯着她,不容她有半分犹豫、糊涂的时间。 天锡忘情之下,死死握住她的手,一声声问道:“你不是那个意思,对吧?你心里有我,对不对?” 若茗无言以对,只得闭了双眼,脑中一片混乱许久,那个热切的声音重又冷却下来,喃喃道:“又是我想错了吗?为什么你不说话?” 若茗此时再无法不言语,只得闭着眼睛低声道:“你让我想想,乱的很。” 天锡欣喜若狂,不自觉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好。好,你慢慢想,我等你。不管要多久,不管结果怎么样,我都等你。若茗。你要记得,我永远在等着你。” 远远听见豆丁的声音:“余公子,燕窝粥熬好了,小姐醒了吗?” 天锡慌忙撒手,重又将被窝掖了又掖,快步走到门口道:“端进来吧,若茗快醒了。” 豆丁端着粥进来时。若茗已经睁开了眼睛,豆丁取来靠枕给她倚着,正要喂她,天锡已经抢过来,拿起小小的银勺,一口口轻轻吹凉了慢慢喂给若茗。豆丁见若茗两颊绯红,不由奇道:“小姐脸又比刚才红了。不会烧地厉害了吧?哎呀,这可怎么好!” 若茗心内咚咚乱跳,低声道:“没有烧。刚刚蒙头睡捂的。” 豆丁不放心,摸了摸她的额头,却又冰凉沁湿,疑惑道:“奇怪,这里又凉地很。” 天锡吹凉了粥,慢慢送至她柔软的唇边,心内的喜悦几乎无法抑制,连带手也抖了起来,险些洒了她一身。端卿回来时。见天锡歪在一旁地椅上。似乎疲倦已极,呼吸中带着极轻微的鼾声若茗安安稳稳躺在榻上。薄被直盖到下巴底下,将身子遮的严严实实,豆丁眼巴巴守在旁边,不住点头打盹。 端卿轻轻唤醒豆丁,问道:“茗儿怎么样了?” 豆丁揉着眼睛回答:“吃了药好多了,睡得挺安稳的,也没那么热了。” 端卿兀自不放心,亲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果然温度已经正常,这才放下心来,将手中的零食放下,也拖过一张椅子在旁守着。 四周围一片寂静,唯听远远处有住店的客人走来走去,间或有店小二招呼地声音,端卿望着若茗被睡眠滋润的恬静的脸庞,在心里暗暗祈祷:老天啊,快点让她好起来吧,她这些日子真是太累了…… 端卿这样一动不动坐了小半个时辰,若茗仍未醒来,他忽然想起老母鸡还在厨房炖着,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好了,二和药差不多也该煎了,夜里不知道吃些什么好,照以往的经验,此时饮食应当清淡,最好是薄粥小菜,只是这些东西是不是太不滋养了? 他想来想去,再也坐不住,交代豆丁几句,忙忙地又去了厨房。 若茗睁开眼时,看见天锡在摆弄着桌上的几个油纸包。天锡见她醒来,忙拿了其中一个给她看,道:“这一包是松子糖,极细极好的洋白糖,松子也很新鲜,你吃点?” 若茗想起小时候生病,娘总是右手端着药碗,左手拿着松子糖,耐心哄自己喝下苦涩的药汁。为了甜香地松子糖,她总是捏着鼻子大口将药灌下。家里的松子糖是装在一个桃心形的粉红罐子里,闻起来有香甜幽细地气味,就像娘身上散出的气息。 她忽然眼前着人有着说不出的亲切,他关切的模样使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柔弱无助的小女孩。鼻子有些酸涩,一颗泪珠不受控制,缓缓滑了出来,天锡吓坏了,忙用袖子抹去,柔声道:“怎么了?不爱吃我就拿走。” 若茗心里一阵暖意,摇头道:“没有,我爱吃这个。看你,好好一件白衣拿来抹眼泪,又要弄脏了。” 天锡舒心笑道:“一两件衣服有什么要紧,既然你爱吃,我去拿勺子喂你。” 若茗红着脸道:“让豆丁来就行了,你歇会儿。” 天锡见她如此,心情更是激荡,哪里顾得上豆丁在旁,大着胆子道:“我不累,守着你哪怕是十年百年我都不累。” 豆丁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拿来勺子递给他,又见他小心扶若茗靠在枕上,将松子糖、樱桃蜜饯、秋红菱都摊在手上,任若茗自己挑了来吃。若茗只是蜻蜓点水般略尝了几口就不吃了,天锡忙又扶着她躺下,心满意足地在旁目不转睛望着。 端卿端来二和药时,若茗正静静躺着,天锡在旁有一搭没一搭说些野史趣闻给她听。端卿见她气色好转许多,心中也是说不出的高兴,小心服侍她吃完了药,又看着她喝了米粥,说了会儿宽慰的话,这才和天锡一道离去。 至晚间时,若茗呼吸渐渐通畅,头脑也不那么昏沉了,豆丁端来鸡汤喂她吃了,身上有了气力,精神也开始恢复,正靠着床头思想心事,忽然天锡又踱进来,笑道:“好些了吗?” 若茗乍然见他,不免有些脸红,低声道:“好多了。” 天锡大步流星走进,伸手向她额上试了试,笑道:“果然好多了,阿弥陀佛,我这颗心可算能放下来了。” 若茗见豆丁在旁,不好多说,只是微微笑了笑。天锡却兴致甚高,又道:“说好了在家过中秋,我娘还说好好款待你呢,谁知道这么匆忙出来,害的你还病了一场。若茗,你看我总是这么瞻前不顾后的,以后你还要多提点着我。” 若茗听他话里地意思,分明已经将后半生许给了自己,心下更加慌乱羞涩,忙道:“伯母太客气了,我们打扰这么久,还提什么款待,要是有机会到昆山,我一定好好招待伯母,还这份天大地人情。” 说完才想起到昆山一句听起来无比暧昧,不觉心如鹿撞,果然见天锡微笑着侧脸看她,道:“以后有的是机会,若是一切说定,我娘必然会亲自到昆山。” 若茗哎呀一声,忙拿袖子遮住脸,嗔道:“胡说什么呢,不怕人笑话。” 天锡笑道:“怕什么,反正我早就想挑明了说了,这里只有豆丁,也不是外人。若茗,我早已跟我娘说过了,她也满心欢喜呢。” 豆丁眨巴着眼睛看看若茗,又看看天锡,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道这两个人在说些什么。 四十五 月圆Ⅰ 若茗等刚到常州驿站便看见凌蒙初和眉娘坐在内中喝茶,老远便道:“你们总算来了,再吃几天汤先生可就打道回府了。” 天锡左右张望不见松云,忍不住问道:“松云呢,她怎么没跟你们一起来?” 眉娘抿嘴一笑,道:“你问她呀,她这些日子可忙了,就连今天也没空闲。” 若茗奇道:“她在这里有熟人?” 眉娘笑着摇头道:“告诉你不得,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若茗满肚子疑惑,看她笑的诡秘,知道她存心打哑谜,便不再问,一路跟着他们到了落脚的客栈,房间早已预备下了,没等收拾完东西,眉娘已经拉着若茗道:“跟我来,带你去看西洋景。” 若茗糊里糊涂跟着她出了门,拐到一楼靠着院子的一间客房,老远听见棋子落台的声响,叮叮当当甚是响脆,眉娘来至窗前,摆手示意若茗不要出声,自己躲在边上,侧耳倾听。 不多时,听见松云的笑语声:“如何,老将被困中营,我这个拐子马走的还不错吧?” 跟着是一个爽朗的男人声音:“不要得意的太早,我还有一记当头炮蓄势待呢。” 松云笑的更开心了:“难道你的炮能隔空跳过来不成?我这里明明有个卒子挡着呢。” “那我先吃掉你的卒。” “别忘了黄雀在后,我后面这一个子你怎么没看见?” 男人的声音道:“如此说来,这一局我注定要缴械投降了?” “打围棋我差你远矣,也只有在这上头能侥幸小胜一局。” 若茗越听越觉得奇怪,那男人的声音十分陌生,还有几分苍老。绝不是熟人,那么松云在与谁下棋呢? 眉娘见她疑惑了多时,笑着招手叫她凑近。自己则隔窗笑道:“松云妹妹,又在费心思想赢汤先生吗?” 若茗听得一个“汤”字,心内一动。未及细想,已见松云迎出门来,笑道:“二姐来了,若茗她们可到了不曾?” 说话时早已看见若茗,惊喜上前,握住她双手道:“可把你们盼来了,文若先生特意为你多留了几日呢。” 几人挑帘进门。眉娘兀自笑道:“只怕不是为了等若茗吧,此处自有让汤先生留下的理由。” 若茗进门便见到一个须花白的老人,青布长衫,黑色无忧履,此时笑吟吟捻着一枚象棋子,抬头笑向她说:“是林姑娘吗?松云向我说过多时了。” 若茗此时心如明镜,忙忙下拜道:“晚辈见过汤老先生。” 汤显祖受了这一礼。抬手命她起来,笑道:“松云地好友就是我的朋友,不必多礼了。请坐。” 若茗见松云不过几天就与汤显祖如此熟稔,心里十分惊诧,此时不便多问,忙谢了座,默默坐在旁边,并不说话。 眉娘道:“你们继续下吧,我们是观棋不语真君子,绝不打扰你们。” 汤显祖笑道:“这一局我注定输了,正好趁此机会扰了棋局。免得面上难看。我知道你们来是为了《牡丹亭》。有什么话尽管说吧,都不是外人。不用那些俗客套。” 若茗看了看松云,见她送来肯定的眼神,这才大着胆子开口道:“既然您都知道,那我就直说了。我们家在昆山开书坊,有心将先生地《牡丹亭》,甚至《南柯梦》等其他几本传奇都做成刻本,所以特地来访,不知道先生意下如何?” 汤显祖笑道:“这事也有好几家书坊找过我,但一直没谈拢。不知道你们的条件怎么样?” 若茗沉吟道:“我们没什么条件,都以先生的意思为主。” “那我就直说了。”汤显祖呵呵一笑,“第一,《牡丹亭》必须单独刻印,由我来校对,不得有一个字地差错;第二,《牡丹亭》的雕版、纸张、绣像都要最好的,决不能有半点马虎,如果这样做成本太高,我宁可不要报酬,但绝不能放出不好的本子来贻笑大方;第三,我希望能够把曲谱也附上,而且这曲谱必须要依照我的原作,不能有半分篡改;第四,我不要什么批注、集解,只要我原本的文字,不着半点修饰。这四条,你们可做得到?” 若茗认真想了想,道:“这四点我们都做得到。并且先生放心,即使成本出预算,入不敷出,我们家也绝不会克扣先生的报酬,能与先生合作是我家地荣幸,决不能因此委屈了先生。” 汤显祖笑着看了松云一眼,道:“果然如你所说,林姑娘颇有豪气。”又向若茗道,“现今《牡丹亭》流传已广,许多班子也开始排演,但是他们为了唱的方便,将我原来的曲调擅自改动许多,把我的本意都破坏了,可气可叹!” 若茗忙道:“这点请先生放心,我们一定按照先生给的曲谱来做,不加一丁点改动,必定要让先生的本意流传于世。” “这样说来我就放心了。原来谈过的几家书坊都推三阻四,说什么现在市面上流行地是那样,不好再改回去,使我十分失望。要知道原作的意愿才是最合故事的本意地,经那些人一改,虽然唱起来容易了许多,哪还有我原本的想法在里头?简直是胡闹!” “汤先生对版本有什么要求吗?” 汤显祖摇头道:“这个我不太懂,你是内行,你定吧。我看了松云带来的《喻世明言》,刻的很好,讹误也基本没有,照那样来就行。” 若茗再未想到此事居然如此容易便谈妥了一半,喜道:“《喻世明言》我们有好几个版本,一种是平装,只有一两张插图,一种是绣像全图本,每回都配了图,还有套色印染本,巾箱本什么的,先生的意思呢?” “巾箱本断然不要。”汤显祖认真说道,“小说做成巾箱本,为的是闲暇时打时间方便,我这《牡丹亭》不是让人拿来消遣所用,也不是闲人无聊时的读物,不要这个。” “都依先生的意思。套色印染和绣像可使地?” “这个倒还罢了,不要太过花哨,弄地喧宾夺主就不好了,我写这书的本意全在文字里面,至于绣像之类,都是供人娱乐所用,倒不必在意这些。” 若茗越听越觉得眼前地老人做事十分有主见,不由笑道:“汤先生说是没想,却诸事都考虑的十分清楚,这样一来我们倒省了气力,只管照着吩咐去做就好了。” 汤显祖呵呵一笑:“岁数大了,不免嗦,招人厌烦了吧?” 松云抿嘴一笑,道:“又来了,每每拿年纪说事。文若先生,依小女愚见,你许多想法比少年人还要新奇有趣呢,为何每天都要说一两次年纪大了、头白了之类的丧气话呢?” “再新奇也比不得年轻人呀,”汤显祖叹道,“与你相处,总让我感叹为何没有晚生几十年。” 眉娘见他神情陡然变得伤感,忙岔开话题,笑道:“如此说来汤先生是答应把《牡丹亭》交给若茗了?太好了,从此天下人再不用抄书抄的手腕生疼了。” 松云笑道:“还是亲手抄的更有诚意。” 若茗笑答:“对,若是真的爱这本书,大约还是要亲手抄了更有体会,我们只不过是行个方便之门,好让更多人看见这本好书。” 汤显祖道:“既然林姑娘几个条件都能答应,又是松云的朋友,那《牡丹亭》就拜托你了。” “若茗一定不负所托!若是这本做的好,《南柯梦》以及先生的文集,是否也可以交给我们做呢?” 汤显祖笑向松云道:“我当只是这一本书的事,怎么连后面的也要预订下了?”想了想又道,“林姑娘,你们先做这本,我要看看究竟做得如何,才能决定是否将其他的交给你们。” 若茗看了看松云,见她微微点头,忙道:“好,我们一定竭尽全力做好先生的大作,决不辜负先生信任!” 月圆Ⅱ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凌蒙初在外问道:“二弟,你们都在吗?方不方便进来?” 松云忙道:“你们进来吧,若茗她们都在。” 随着话音,凌蒙初领着天锡和端卿走了进来,想是已经告知他两个的缘故,两人一进门就忙向汤显祖行礼,口称:“晚生见过汤先生。” 汤显祖笑道:“免礼,都坐吧。”又向凌蒙初道,“都是青年才俊,越显得我老朽无用了。” 天锡两个谦逊不迭,几人闲话许久,至饭时方才散去。 饭后松云与汤显祖约了打棋谱,凌蒙初回房写稿,眉娘得空,便陪着若茗三个在外闲逛,天锡早憋了一肚子疑惑,迫不及待问道:“怎么松云妹妹跟汤老先生这么熟?我记得他们之前不是不认识吗?” 眉娘笑道:“你们几个都在疑惑此事吧?是这样的,三弟一到常州,立刻四处打听汤先生下榻之处,好容易知道他在这间客栈落脚,三弟便立刻跟了过来,然后以琴声与汤先生结识,又以围棋和诗文与之相交,短短几天功夫,就与汤先生结成了忘年的朋友。” “松云真是个妙人儿!”天锡拍手赞道,“没想到她能找到如此风雅的法子,我真要甘拜下风了!” “三弟思想此事已经多年了,好容易这么一个机会,怎能不用心用力安排周全呢。” 天锡奇道:“想了多年?怎么,松云早就有了结识汤先生的心思?” “说来倒也可笑可叹,三弟虽然此前与汤先生素未谋面,但她平生最仰慕的便是汤先生,《牡丹亭》未出之前,就对汤先生的文才赞不绝口。称他是天下第一等的才子,《牡丹亭》一出,她更是读的如痴如醉。非但将曲词全默记在心,更为此学了昆曲,连声腔、曲谱都背了下来。时常以杜丽娘自喻,还把汤先生看作天底下最懂情、最能极情之妙处地大圣人。” 天锡忙道:“我知道了,松云因为这一段心事,这才殚精竭力,想尽办法见到仰慕已久的大才子,还要投其所好,将琴、棋、书、画都锤炼到十分造诣。打动汤先生一片爱才之心。所以她才将常州之行看的这么重要,掐着日子算计,生怕当面错过。” 眉娘道:“对,你说地半点不错,三弟为了这次见面,足足准备了几年,无一处不考虑得周到。其实依我看来。三弟对汤先生岂止是仰慕,简直是爱慕到极点,恨不能日日夜夜追随先生身边。若不汤先生已年届六十。不可能再生婚配之意,她简直就要把自己嫁过去。” “此话当真?”端卿不由动容,道,“年龄未免有些悬殊,何况汤先生也是有家室的人。” 天锡赞道:“有情正该如此!哪里管得了什么年纪、家室,要我说这等良缘,我们只该极力撮合。” 眉娘笑道:“不成,就连三弟也知道不成。年龄还在其次,汤先生名动天下。而且有家有业。此时若再生枝节,弄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进门。岂不是落一个轻薄地话柄?” 天锡忙道:“不,为人不可如此拘泥,且不说我朝风气开化,才子佳人原该成双,就说古人吧,白乐天不还娶了年轻的妾室,留下一树梨花压花压海棠的佳话吗?” 眉娘摇头道:“三弟既然爱慕汤先生甚于自己,怎么会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令汤先生为难呢?她绝没有以身相许的意思,只是渴望结识汤先生,更加希望能与汤先生忘年相交,有机会在他身边盘桓几日也就足够了。” 端卿叹道:“只是松云再快活,也不过只有几天的功夫,过一阵子汤先生返回临川,她又要伤心了。” 若茗从头至尾静静听着,心内无限感慨,此时闻听端卿之言,只觉得无限凄楚,低声道:“可怜她一片痴心,不过换来数日相聚,再相见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一句既出,几个人都觉伤感,默默走了许久,眉娘勉强笑道:“世间聚散难以预料,焉知三弟此后就没有机会再见汤先生呢?” 天锡深吸一口气,道:“要我说何必怕世间那些庸人怎么说,即使不嫁,做一个女弟子,追随汤先生左右岂不是也好?反正松云孤苦伶仃,凡事都是自己作主,也不怕谁凭空出来阻拦。” 端卿沉吟道:“恐怕也不妥,从未听说谁人收什么女弟子。再说松云是个爽气坦率的人,她既爱慕汤先生,必然不屑于隐瞒,到时候闹得人尽皆知,我只怕要扰的人家室不宁。” 眉娘叹道:“正是如此说呢,前几日凌大哥问起她时,她也是这么想,所以宁可自己独自走开伤心,也不愿纠缠汤先生,令他为难。” 若茗忙问道:“那她就以后准备怎么办?” “她说有了这些天地相处,后半生单靠回忆就足够了。”眉娘想了想道,“至于其他打算,她没告诉我们,我猜她可能还是继续云游吧,这样也好,固守在一处心情更容易郁闷。” “我们有什么能做的吗?”天锡急急问道。 眉娘摇头道:“我们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见众人一脸黯然,眉娘忙又道:“各人有各人的命,三弟的路是自己选的,对她来说,这应该是最快活的一个结果吧,你我就不要白在这里难过了。” 若茗转念一想,也是,焉知松云不觉得幸福呢?虽然只有几日相聚的时间,然而能与心上人相知相念,此生地确已经足够。松云既已达成心愿,又何必为她难过呢?谁说几日的相知比不上长相厮守呢?古人不还说“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吗?想到这里,她微笑道:“眉娘说得对,我们该为松云高兴才是。” 端卿也点头道:“思来想去,也唯有这个结局了,好在松云与汤先生相知一场,也不负她多年相思之苦。” 天锡兀自不死心,道:“何必怕别人怎么说呢?我去劝劝松云,既然如此爱慕汤先生,就守着他千万别撒手,不管有几天缘分还是几年缘分,既遇上了,怎么能轻易放弃?” 眉娘道:“你何必以自己的心思揣测他人呢?三弟都已经想好了,何苦再生枝节,令她不能静心?” 天锡急道:“我怎么忍心看她后半生孤苦伶仃……” 若茗见他较真,忙劝道:“你莫再说了,松云既已有了打算,就让她依着自己地意思来吧,你不是常说人生贵在适意吗?她遂了自己的心愿,你怎知她不快活?” 天锡原还要再辩,见是若茗开口,这才长叹一声,道:“好,我听你的,不插手此事。只是若茗,要换了是我,我必定力争到底,绝不顾忌旁人怎么说。情爱原本是两人之间的私事,旁人有什么权力去管?何苦在乎那些闲言碎语?若茗,你信我,我不会像松云一样瞻前顾后,只要我心里拿定了主意,谁也不能让我放弃,你放心。” 若茗没防备他忽然扯到自己,忙低了头,心内说不出是喜是羞,只觉得眼前的男子性子张扬的可爱,却又隐隐透出几分可虑。 端卿虽不全明白天锡话里的意思,但也嗅出几分亲密的味道,不由一愣,心说:“怎么了,才几天功夫,他们怎么已经亲密到说这种话的地步了?” 月圆Ⅲ 中秋节转眼即至,虽说客中诸事不便,松云仍然极力张罗了要好好过一个团圆节,提前几日定好了月饼,当晚正要携酒出门,忽然通报说陈眉公来拜,汤显祖只得道:“看来今晚出不去了,就在客栈里聚一聚吧。” 陈眉公是个消瘦身材,长须飘逸,颇有些仙风道骨的老人,一见面便笑道:“当日在松磐书院讲学时,便有心结识文若先生,不想你一讲完就走,使我没有机会亲近,好容易打听到你在此地落脚,如今正逢佳节,你我都是客居寂寞,所以特备了薄酒来与你一同消磨时光,怎么样,我不算打扰吧?”说着亮出一瓶花雕,又有油纸包着的一摞月饼,一只烧鹅。 汤显祖笑道:“怎么好让客人自备酒肴呢?我这里吃的喝的都有,你别嫌菲薄,随便尝点吧。” 陈眉公这才注意到屋里七七八八这么多人,忙道:“看来我来的不巧了,你这里有客人。” “不妨事,都不是外人,”汤显祖一一介绍了诸人,又道,“他们原本说出去赏月,既然你来了,咱们一起去吧?” 陈眉公笑道:“还说不碍事,瞧把你们的计划都打乱了不是?文若先生,你我这把老骨头虽然还算硬朗,不过外头夜深风高,万一着了凉也不是小事,恕我倚老卖老替你拿个主意,咱们就在院中对酒邀月岂不是更好?刚我来时看见这里后院一丛矮竹,还有些玉兰、晚香玉什么的,也不算十分俗,咱们就移到那里如何?” 众人自然极口称妙,七手八脚将酒菜都搬了过去,酒过三巡。陈眉公放下玉杯,笑道:“我今天来,还有一句话想问问文若先生。不知道你有没有打算把你的大作刊印售呢?” 汤显祖一愣,跟着笑道:“原来你也是说这件事!不知你有什么打算?” 陈眉公道:“你知道我跟书打了一辈子交道,经我手刊刻的书籍不计其数。我想来想去,连我的拙作都刊刻出版了,怎么能少了文若先生呢?别的不说,《牡丹亭》一定不能缺,世人眼巴巴守望了那么久,文若先生也不忍心让大家空等吧?” 汤显祖笑着看了若茗一眼,道:“不是有许多手抄本吗?” 陈眉公正了正身子。认真说道:“我刻书这么多年,深知其中厉害关系。手抄本一来讹误极多,将来流传开来,未免遮盖了先生本意,反而不美;二来现今以手抄本流传于世,难免有一干小人私下翻刻,倒让他们白得了好处;三来刻本更易传世。文若先生。既有这三点益处,何不就势刊印呢?” 汤显祖大笑,指着若茗道:“你来晚了一步。我已经将《牡丹亭》交给她了陈眉公一愣:“怎么,林姑娘也是书坊地,不知是哪一家?” “他家才刻了冯梦龙的《喻世明言》。” 陈眉公动容道:“原来是昆山林家的!失敬失敬,不知姑娘与林云浦怎么称呼?” 若茗忙站起来恭敬答道:“正是家父。” 陈眉公笑道:“原来是故人!你父亲当日与我在苏州会过面,还从我手里买走了两本宋版书回家翻刻呢。” 若茗忙重新以晚辈之礼见过,陈眉公笑道:“都是故交,我有句不中听地话也就明白说了吧,林姑娘莫见怪。”说着转向汤显祖道,“我刚才说那番话。其实并不为了要你在我那里刻书。” “哦。那眉公的意思是?” “《牡丹亭》不比别的,江浙一带甚至京师里头都已经有了不少手抄本。流传极广,所以如果要刊印,第一要防地就是盗版,这一点,我们这些死人书坊差不多都是束手无策。” 汤显祖从未深想过这些事,奇道:“此话怎讲?” “私人书坊无权无势,即使现盗版也只能不了了之,这一点林姑娘应该深有体会。” 若茗蹙眉点头道:“陈伯伯所言不差,《喻世明言》现如今已经有了盗版,我们追查许久也没有下文。” 陈眉公见被自己言中,微微一笑道:“对,私家刻书就是这点极为棘手,尤其是苏杭一带,外面不是有句笑话吗,苏州的特产有三个:吴侬软语、假古董、盗版书。” 众人闻言都笑了,松云悄声向若茗道:“怪道你们的书被盗版呢,原来是风气所致。” 陈眉公道:“所以我这次问起《牡丹亭》,其实是替常州官府问的,官刻虽然不如坊刻精美,版式也不多,但是有官府出面,盗版是肯定不会再有了,不知道文若先生意下如何?” 汤显祖略一思索,毫不犹豫道:“不,我已经答应了林姑娘,不能失信于人,这书我还是交给她来做。” 若茗见陈眉公说的十分在理,忙道:“汤先生不必拘泥,我们没事的,陈伯伯的话十分恳切,我也觉得还是官刻更稳妥些。” 陈眉公赞许地看着若茗,道:“林姑娘如此为他人考虑,真是难得。文若先生,弟刚才所言,都是出自肺腑,并非为官府作说客,其中地利害关系,先生还是再想想吧。” 松云闻言,担忧地看看若茗,又看看汤显祖,一时踌躇起来,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说话。 端卿见若茗神色坦然,显见已经拿定了主意,于是道:“汤先生不必为难,陈伯父的话句句在理,我们私家书坊的确在这一点上有极大的疏漏,既然官府愿意出头刊刻《牡丹亭》,先生就答应了吧。” 天锡摇着头低声道:“可惜,可惜,好好一件事,看看又不成了。” 陈眉公见众人都赞同自己,微笑道:“文若要是答应的话,弟愿帮着与这边官府周旋一二,尽力在版式上创些新鲜花样,绝不让这本奇书落于私家书坊之后,你意下如何?” “不用再想了,”汤显祖笑道,“我既然已经答应了交给林姑娘,肯定不会再改主意了。依我看来,天底下的事逃不过一个理字,说句迂腐的话,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就不信这些盗版地能永远钻这个空子。林姑娘,我不是外行,不懂其中的关节,盗版既如此难缠,想必你们也有一些应对的办法吧?” 若茗忙道:“应对地办法倒也有,就是不知道管不管用。” “哦,你们想了些应对的办法?说来听听。”这下连陈眉公都有了兴趣,他大半生都在刻书,屡屡被人盗版是最头疼的一件事,只恨不能赶尽杀绝。 “其一便是官府备案。” 陈眉公摇头:“山人虽然名微位卑,但是也认识一些官场上得意之人,我每本书都备案,也有朋友帮忙查处,却还是禁不了盗版。” “其二是从自己的手艺上想办法,比如这次刊印《警世通言》,就在版心刻上了我们家的名号。” “这点子不错,只是雕版时加上这几个字也不是难事。” “再有就是我们家独有的拱花手艺,每部书都挑出几页加上这种拱花,若是没有的,就不是我家正版。” “你家独有的拱花?可否说来听听?” 因涉及机密,若茗犹豫片刻,含糊道:“与现今市面上的拱花不同,双面都有凹凸地。” 陈眉公大感兴趣,却知道不能再问,因赞道:“这主意不错,即便想仿造,也不得其门而入,林姑娘不愧是坊刻里地行家!” 若茗谦逊不迭,汤显祖笑道:“这么一说我就更放心把书给你们了。” 松云见诸事都已解决,心内十分欢喜,忙满斟一杯,双手奉与陈眉公,道:“多承眉公如此多情,特为汤先生之事来此一趟。”陈眉公虽不明白他们之间究竟如何,见松云如此多礼,忙接过饮尽,道声多谢。 第二杯奉与汤显祖,道:“恭贺先生大作刊行。” 汤显祖一笑饮尽,松云又斟一杯奉与若茗。若茗哪里肯受,正推辞间,松云低声道:“你就喝一口吧,还不知今后有没有机会替汤先生谢你呢。” 若茗听她声音竟有些哽咽,忙抬头看时,虽带着笑,仍掩不住伤感之色,猛想到汤显祖这次还乡就不知何时才能与她重逢,蓦然一阵酸楚,茫然举杯饮尽,犹觉心中伤感不绝如缕。 四十六 党争Ⅰ 三日后汤显祖启程还乡,若茗等送到城外驿站,珍重道别,松云却恋恋不舍,乘马又送了几十里,至晚才回,神色黯然。 若茗怜她多情,忙追随到她房内,意欲劝解,却见到眉娘已在那里轻言细语地说着,若茗便在旁边坐下,还未开口,天锡风风火火进来,开口便道:“松云,别难过了,夜里我请你们吃酒。” 松云神情黯淡,却仍笑道:“这便是安慰我了?好,今晚就劳你破费了。” 天锡还要再说,忽听小二的声音道:“你说那位客官就歇在这间房,现在没人,你再等等?” 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他的同伴呢,也在附近几间吗?有个姓林的女子是哪间房?” 松云疑惑道:“怎么听起来像邢小姐的声音?” 天锡推窗看了看,跟着叫起来:“凤儿,我们在这里!”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邢萦凤三步两步跑进门来,张口就道:“余家哥哥,我有急事找你!” 天锡笑道:“什么急事,选的书稿不都交给你了吗?怎么巴巴地一直追到常州来了?” 邢萦凤面色沉重,迅环顾了下四周,道:“哥哥,到你屋里说吧,我只找你一个人。” 眉娘笑着望了眼松云和若茗,道:“要不咱们到别处?” 天锡忙道:“没事,我们去我那里。” 邢萦凤一得了这话,忙抽身出门。天锡虽然疑惑,只得跟了去了。若茗几个面面相觑,都猜不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天锡跟着她来到自己房里,邢萦凤立刻回手关上门,郑而重之地行了礼。道:“余家哥哥。我有一件事求你。” 天锡笑道:“什么事,怎么弄得这么隆重?” “求你出面周旋。救救我舅舅!”邢萦凤话未说完,眼泪便扑簌簌掉了下来。书“现在我能指望的人唯有你了!” “你舅舅?方从哲大人?他怎么了?” 邢萦凤泪如雨下:“朝廷如今正在追查红丸案,他们居然上书说进奉红丸是我舅舅地主张,天大的冤枉啊!” 天锡顿时愣了。 原来万历驾崩后,太子朱常洛登基,是为明光宗。然而不过一个多月的功夫。明光宗便接受了先前欲置其于死地的对头郑皇贵妃的一份大礼----八个美女。明光宗色迷心窍,一夜连幸数人,暴病不起,时任鸿胪寺丞地李可灼闻讯后进献一枚仙丹----红丸。光宗皇帝服下红丸后,起初感觉十分好,于是又吃了一枚,正当臣子们欢欣雀跃,庆幸皇帝即将痊愈时,谁想半夜光宗地病情急转而下。居然一命呜呼了。消息传来,众人的第一反应自然就是:都是红丸惹地祸。 只是这桩疑案早已有了定论。李可灼因用药不当已经被罢官还乡,与方从哲又有什么关系呢? 邢萦凤泣道:“那帮人死咬着说是舅舅纵容李可灼进献的红丸,还说他纵即使本意不是要弑君,却有弑君地罪名,逃不掉弑君的事实。哥哥,这不是莫须有吗?要知道当初李可灼进献红丸的时候,舅舅还曾经出面阻止,要他不要随便拿这些丹药儿戏,后来是先皇自己要服用,这才吃了两枚呀,跟舅舅有什么关系呢?” 天锡见她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心内十分不忍,忙劝解道:“方大人清自清,朝廷那么多官员看着,定然会有人替他出头说公道话,你放心好了。” 邢萦凤一抹眼泪,激动地说道:“现在哪里有人肯站出来替舅舅说话!就连当初处罚李可灼也是三司会审的结果,到如今却都推在舅舅头上,说没有处死他都是舅舅的意思,都是舅舅包庇了这个弑君犯上地逆贼,这不是欺负人嘛!” 天锡乍然听见这种情况,也替她抱不平:“如今朝堂这么多言官,绝不会坐视不理的,你放心,不过几天功夫就会有人出来为方大人伸冤的。” 邢萦凤正要开口说话,却又踌躇半晌,最后一咬牙道:“如果真有人仗义执言,哥哥,我就不来找你了。哥哥,你可知道这次攻击舅舅的是什么人?” “什么人?” 邢萦凤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东林党人。” “胡说,绝不可能!”天锡脱口而出,跟着意识到自己态度过于强硬,忙道:“东林党一向爱惜名声,行为端正,绝不会做这种事。” 邢萦凤垂头道:“哥哥虽然不信,可是朝廷里确实是这样。哥哥也知道,新皇是东林党一手扶持上去的,最信任的就是东林党人,除了他们,谁的奏章能将舅舅置于死地呢?” “那你说这几道奏章是谁写的?” “都察院左都御史邹元标,还有,还有……” “还有谁?” “还有,”邢萦凤咬了咬嘴唇,最终下定了决心,“还有余伯伯。” “我爹?这不可能!”天锡只觉脑袋里“嗡”的一下,红丸案他虽然不曾亲历,却听爹爹在信里说过,况且此事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差不多人尽皆知,不要说像他这样地官宦子弟,就是路边地百姓也能口沫横飞地说上半天,只不过各人所知道的详略不同罢了。 但是天锡却很清楚当初地情形,因为余应升的家信说的很详细。光宗驾崩时在场的有东林党的核心人物杨涟,杨涟因此顺理成章地称为顾命大臣,并得到了新皇的信任。这证明了东林党人在朝廷的重要地位,这一点余应升是十分自豪的,因为这点自豪,他完整地在家信中将当时的情形向儿子叙述了一遍,天锡记得很清楚,余应升说道,李可灼献红丸时遇见了方从哲,这位方大人认为丹药不可信,命令他回去。之后光宗自己问起了红丸,方从哲回答说这种药“不可轻信”,但是光宗病笃乱投医,到底还是吃了这两颗要命的仙丹。 其中的经过,余应升既如此清楚,又怎么会上书弹劾方从哲有意纵容李可灼,做出弑君的大罪呢? 邢萦凤垂泪道:“哥哥,我没有半句假话,你要是不信,只管向余伯伯求证便是。” 天锡犹然十分诧异,连声道:“爹爹是知道这件事的始末的,绝不可能以此攻讦你舅舅啊!” 邢萦凤叹口气,望着他恳切说道:“所谓树倒猢狲散,又说斩草除根,哥哥,你难道不明白吗?” 天锡茫然摇头。 邢萦凤又叹气:“余伯伯是大好人,可是,他与我舅舅却政见不同,是你死我活的两个党派,这难道很难理解吗?” 天锡忙道:“爹爹不会因为政见不同就冤枉好人的……” 邢萦凤一咬牙,又道:“哥哥,你难道真不明白?如今朝廷已经是东林党人的天下,我舅舅是浙党的领袖人物,他们怎么能容忍这样一个人待在内阁?” “我不相信……” “如今齐党、楚党都已被赶出朝廷,浙党却留下一个内阁辅,这样的心腹大患,怎么能不及早除去……” “你别说了!”天锡断然喝住邢萦凤,红着脸道,“我亲自写信去问爹爹,如果真像你所说,我就算拼了命,也要替你舅舅说话!” “不,哥哥,你不要跟余伯伯争执,你只要告诉他,我舅舅年近七旬,早就准备回家休养,不会再留恋朝堂就行。” “你别说了,”天锡又喝了一声,咬牙道,“这件事我一定会弄清楚,我不信,东林党绝做不出这种事!” 党争Ⅱ 邢萦凤当晚在客栈住下,若茗等虽见她忧心忡忡,但她对此事只字不提,众人也不好去问,只得随她去了。{ 天锡却是迷茫、困惑与愤怒并存。在他心里,父亲所代表的东林党人一向就是正义的化身,他不愿意相信邢萦凤的话,却又隐隐感觉她说的不是假话,因此心情极为矛盾,晚饭也未曾吃,便立刻回房修给父亲。 当晚这封极长的家信方才写好,天锡连夜直奔驿站,珍重将信函交与驿差,又亲眼看他连夜骑马赴京方才返回。 常州之行诸事已毕,翌日众人商量返回,依凌蒙初的意思,原是要各自还乡,邢萦凤却道:“别人我不管,但是凌先生还请再留几日,这稿现在还没有眉目,至少拟出个大概才行吧?你放心,无锡那边我都已经安排妥当,先生过去吃住都是现成的,等咱们商议出一个大致的结果便任从先生去留。” 凌蒙初笑道:“难道你还是不放心我?我已经答应了的事,十一月底肯定给你一个交待。” “先生误会我的意思的,我是怕先生来回奔波,况且离得远了有什么事也不好商量,到时候再生枝节反而不美,不如在无锡住几天,把回目什么的拟出个大概,你我心里都有谱,岂不是更好?” 凌蒙初早看出邢萦凤是个事无巨细都要自己拿主意的人,知道她虽然嘴上说是为了自己,说到底还是不放心。生怕他耽误了进度,因此微微一笑,道:“既然我已经签了那纸文,难道还会让你吃亏?未免将凌某看的小气了。” 眉娘见他们话都逼到了一起,忙笑道:“二哥。邢小姐也是一番好意。来回几百里路,地确不方便。万一有个什么急需拿主意的事,难道还要快马报信。学唐明皇运荔枝不成?好了,反正我在无锡还没玩够,就再待个半个月一个月的也不是坏事,邢小姐既然什么都安排妥当了,咱们就请现成。你说呢?” 邢萦凤见有人替自己说话,也忙趁势道:“对,家那边都已安排妥当,柳姑娘和凌先生的住所都收拾的极为洁净,我是诚心诚意请二位赏光,希望凌先生给我这个面子。” 凌蒙初见眉娘搭腔,便不再坚持,道:“好吧,那我就把回目和前几卷弄出来以后再走。” 松云道:“二哥。我这次不能陪你了。” 邢萦凤忙道:“松云姑娘如果无事也到我家做客吧。” 天锡道:“还是去我家吧。凡事都熟悉。” 松云笑着摇头道:“我要去苏州找姐姐,若茗。你要是回家地话我跟你们一道走。” 天锡听见这句忙拦住道:“若茗,咱们还是先去我家,盗版地事还没有查清楚,再我还有些话要跟你说。” 若茗为难地看了端卿一眼,犹豫道:“已经出来很久了……” 端卿也道:“盗版的事一时半会儿还理不出头绪,家里也需要人手,我们还是先回家吧,将来有机会再聚。” 天锡急了,快步走至若茗身边,道:“别走,还是先到我家,我心里有许多疑惑,若茗,你别走。” 若茗早就留意到他自昨日便心事重重,此时见他神情沮丧,心下不忍,低声道:“不然我先回去一阵子,然后再说?” “不行,你别走,”天锡一把抓住她,“我心里委实有许多疑惑,世事变化太快,我需要一个答案,若茗,你要陪我过完这阵子。” 不仅端卿,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个亲昵地动作,松云与眉娘相视一笑,心道,这一双人儿看来是水到渠成了。 端卿面上不动声色,心内却如针刺,因为他现,若茗并没有再像之前那样闪躲,反而充满怜惜地望着天锡。 邢萦凤眨了眨眼,道:“林姑娘,余家哥哥这么苦苦留你,你就再留一阵子吧。” 到此时若茗不得不点头,又向端卿道:“哥哥,你若是着急就先回去,家里也不知道咱们的情况,你回去了他们也放心些。” 端卿心乱如麻。若是回去,留下他两个朝夕相处,不用说是什么结果,可是不回去,又能怎样?他们如今地亲昵,分明已经两心相许,自己就算守在旁边又能如何? 他心灰意冷,却又不甘心、不舍得就此罢了,含糊答道:“再说吧,我先陪你到无锡。” 凌蒙初冷眼旁观,此时忽然向松云道:“你怎么想起来去苏州?眄奴那里难道还有什么事?” 松云笑道:“我还能去哪里?回家也是孤家寡人,没什么意思,不如去陪姐姐。同是天涯失意人,在一起倒还有些话说。” 凌蒙初沉吟片刻,道:“好吧,随你去吧,我这段时间没法子照顾你了,凡事自己多留神,注意身体,不要忘了吃药。” 若茗自认识松云以来,屡次听见凌蒙初关照她的身体,但是平时又见她又说又笑,并不像生病的样子,问过几次,松云总笑说是不碍事的旧疾,多休息就好了,如今听见凌蒙初旧话重提,不由看了松云一眼,却见她神色郑重点了点头,不由更加疑惑,她到底有什么病? 眉娘也道:“眄奴那里,也有劳你了。只是你们平时还是要多出去走走看看,别闷在屋里想心事,越不高兴起来。” 若茗心知松云的心事无非是汤显祖,那眄奴呢?曾经问过松云,她顾左右而言他,显然不愿告诉别人,难道眄奴也像她一样,爱上一个无法长相厮守地人? 众人计议妥当,当日便收拾行装出,一路上风餐露宿不说,在岔官道口挥别松云,端卿犹豫许久,终于还是随着若茗往无锡去了。 天锡近些日子如热锅蚂蚁一般,惴惴不安等待父亲的回信。此事未明之前,他不愿跟若茗详谈,于是每天愁眉苦脸等着消息,到家后三天,这才接到快马递回来的家信,他迫不及待打开,顿时傻眼,原来纸上只有两行字:“尔非朝臣,因何干预朝事?从哲非我党人,何故替他说话?” 这短短两行字像当头一棒,快狠准地砸了下来,天锡猝不及防,张了嘴站着,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许久,他才反应过来,慢慢将信折好,独自到水边亭上坐着,思绪翻腾。父亲的信虽然只有两行字,却透露了几个重要的消息:第一,他知道方从哲与红丸案无关,但是因为他不是东林党人,故而不在考虑之内;第二,他知道儿子的疑虑,却毫不犹豫地把这包袱扔了回来,告诉他,你不在朝为官,这些事你少管! 天锡一向认定以父亲为代表的东林党是天底下最公正、最有气节、律己最严的一批人,这封信彻底打破了他的信仰,原来东林党人也会因为政见不同拖一个无辜地人下水! 他长叹一声,不明白究竟是自己错了,还是父亲错了,正在此时,他听见一个声音道:“收到伯伯地回信了?” 原来是邢萦凤。她瘦削的身形在枯荷地映衬下显得楚楚可怜。天锡苦笑一声,道:“我在想办法。” 邢萦凤半晌不语,最后方道:“多谢哥哥。我舅舅已经决定离开朝堂,你放心,他多年来的人脉还算广,一时半会儿丢不了性命。” 天锡心内百感交集。方从哲虽然是内阁辅,但因为他是浙党领袖,天锡一向十分瞧他不上,只是没想到,如今这个年近七旬的老臣被迫离朝,居然是因为一桩莫须有的罪名,而这罪名,却是自己敬重有加,一向正直的父亲亲手罗织的! 他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邢萦凤笑了笑,道:“林姑娘来了,我不打扰了,我走了。” 天锡抬头看时,果然见若茗盈盈走近,忽然间觉得心头一酸,竟有种落泪的冲动。 党争Ⅲ 若茗远远看见邢萦凤与天锡说这话,谁想还未走近,邢萦凤已经掉头离开,临走时瞟了她一眼,又似打招呼,又似没看见。.e若茗不知她是何用意,走近来便道:“怎么她一见我就走了,到底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 “若茗,我收到我爹的信了。”天锡艰涩说道。 若茗不明就里,问道:“什么信,出了什么事吗?” 天锡别转脸,幽幽看着远处的烟岚,沉声道:“我现这个世界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若茗隐隐猜到他受了什么打击,默默注视着他,一言不。 天锡也并不想让她说话,沉默了片刻,自己苦笑道:“从我开始读圣贤,就知道天底下有顾宪成,有高攀龙,有东林院和东林党,知道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再后来我得知爹爹也是东林党人,在我心里,他们就是正义,就是公理,他们就是国家的希望,我一直相信,只要皇上重用东林党人,天下一定太平。” 若茗默默听着,见他神色越来越黯然,隐隐心疼,又不知如何劝解。 “先皇驾崩,泰昌帝登基,重用了杨涟、左光斗,我心里十分欢喜,父亲也升至尚,我想离天下太平的日子不远了,谁知泰昌帝居然再次驾崩,然后就是当今圣上。”当今圣上是我东林党人从李选侍手里抢出来的,若不是杨涟和左光斗极力支持,今上恐怕从此就要成为李选侍手里的傀儡了。听见这个消息时。我欢喜鼓舞,更确信唯有东林党能给天下太平,能够匡扶正义,我庆幸地是,今上最信任、最重用的是东林党人。如今的朝廷。齐楚浙党已经作鸟兽散,正是我辈大显身手的好时机。” 若茗松一口气。轻声道:“既然如此,你怎么还在忧虑?” “不。我不是忧虑,我是迷惑,痛心。”天锡垂头道,“前些天凤儿找到我,我才知道。父亲为了赶走浙党的最后一员大将,凤儿地舅舅方从哲,居然凭空捏造罪名,给方从哲安上一个谋逆弑君地罪名。书” 若茗惊讶之极,反倒说不出话,天锡看了她一眼,苦笑道:“当初我听见这个消息时,也是这样的反应。不过当时我并不相信,直到收到爹爹地来信。” 说着将信递过:“短短两行字。就将我前半生的信念砸成粉碎。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东林党也会搞党争这种鬼把戏,也会暗箭伤人。而且这事情,还是我尊敬、爱戴地父亲做的。” 若茗茫然道:“是不是弄错了?” “不会错,父亲的为人我清楚,他能写出这两行字,就说明他做了,而且理直气壮,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或伯伯有自己的苦衷?” “什么苦衷?我想不出来。即使他们是政敌,也不能使用这样卑鄙的手段啊!这与当初三党联手借京察之机放逐东林党人有什么区别?难道以东林党人地气魄、胸襟,也容不下一个与自己政见不合的七旬老人?难道政治就如此无耻?” 若茗对朝廷这些事原本就一窍不通,况且也没什么兴趣,只是见他眼中密布血丝,显然是许多天都没睡好,原本的心疼更深了,轻轻握住他右手,冰凉僵硬,似乎他的一腔热血都在这场信仰的破碎中消耗殆尽了。 天锡茫然地任由她握着,许久,大梦初醒一般猛一甩头:“不,我不相信父亲是这种人,我不信有杨涟和左光斗的东林党居然诬陷无辜!我要亲自去京师一趟,当面问问父亲!” 天锡此言一出,整个人就像复活了一般,猛然抽出手,兴奋说道:“我怎么早没想起来?我去一趟京师,当面向父亲问清楚不就行了?我早就想拜望杨大人和左大人,这不正是个好机会吗?” 若茗有些反应不及,只得微笑道:“也好,你去一趟,弄清楚整件事情。” “若茗,你跟我一起去吗?” 若茗一惊,本能地摇头道:“我去算什么?不,我回家。” “你去,我带你去见父亲!”天锡热切说道。 “我?不,我这时候去算什么呢?我回家吧,早说了要回家,我爹也在催我回去呢。”若茗觉得两颊又有些烫,连声推辞。 天锡想了想,道:“好吧,你不去也行,路太远,你来回奔波太辛苦,那么若茗,你回家等着我,到时候我亲自上门,亲自去,求亲。” 若茗乍然听见“求亲”这两个字,心跳快的无以复加,半晌采用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道:“这不是笑话吗,哪有这么快地……” “不快,一点都不快,”天锡热切说道,“我认识你已经快五个月了,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最不同地,我心里就有了你,后来,在你生病的时候,在那个荒郊野寺你救出我们时,在你一次次驳倒我,让我心服口服时,我心里早已经刻下你了,一时一刻忘不了你,若茗,唯有与你在一起,我才是最快乐地。” 若茗只觉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心内一时欢喜一时惆怅,究竟是何打算,竟连自己也不明白,唯有傻傻听着他情真意切的表白,痴痴望着他含情脉脉的双眸。 天锡说了许久,有些若茗听见了,有些却从心上绕了几圈,轻飘飘逃走了。只是这一次,她退无可退的知道,这个人,如此深切的恋着自己,要与自己长相厮守。 到最后,天锡兴奋地站起身来,大声道:“好,我马上去收拾行李,马上就走!我要用最快的时间向父亲问清楚整件事,然后快马加鞭去昆山找你,若茗,你一定要等着我!” 说完拉着她,快步向前院奔去。若茗红着脸甩开他,慢慢跟在身后,天锡醒悟到她是害羞,笑了笑没再勉强。 余夫人听说儿子要到京师寻父,吓了一跳,好说歹说劝住他吃了午饭再走,天锡便趁此机会将向若茗求亲的意思告诉了母亲,余夫人诸事都随儿子的主张,也没有多说。 午饭时众人都已知道天锡要走,端卿对若茗道:“这两天我又去了杨欢那里,他们掌柜还没回来,我找不出什么破绽,再待下去也不是办法,趁着天锡出门,咱们也回家吧。” 若茗正是如此打算,于是赶着收拾了行装,又向凌蒙初和眉娘道了别,便同天锡一道出了门。 天锡向北,若茗往东,分别时天锡一脸神情,低声对若茗道:“你等着我,多则两月,少则一月,我必定赶到你家里,你等我的消息。” 又向端卿道:“叶兄,若茗就托付给你了。我很快还要去昆山,到时候还有事求叶兄帮忙。” 端卿忙道:“好说,有什么事你只管开 天锡笑了笑,恋恋不舍地端详会儿若茗,这才翻身上马,扬鞭径去。 若茗目送许久,心内怅惘迷茫,不知做何感想。 端卿默默等在一旁,最后才道:“妹妹走吧,他走得远了。” 若茗茫然应了一声,端卿亲自扶她上车,想了想道:“刚才与凌兄辞别时,凌兄说他一直在想咱们家盗版的事,说是咱们走的有些急了,应该再盯几天,没准儿就有眉目。” 若茗心不在焉,随口应道:“难道他现了什么?” “没有,他说只是直觉,觉得最大的疑团还在无锡城里,不过他答应时常去城北看看,寻找那个牛掌柜。” “凌大哥为朋友真是尽心尽力,我应该当面再谢谢他。” 端卿笑道:“他是不拘常礼的,谢倒不必,咱们记下就行了。”抬眼看见她阴晴不定的面容,心内一阵欢喜一阵惶惑,喜的是马上就要回家,一路上只有她和自己;惶惑的是,她与天锡究竟说了什么,她心里面,究竟有没有一个特别的人呢? 四十七 分飞Ⅰ 若茗到家时,林云浦明显吃了一惊,脱口道:“回来的这么快?我算着信今天才到呢!” 若茗奇道:“什么信?爹爹这几天又写信去了?” 林云浦道:“你姐姐婆家出事了,你姐夫他病得很重。” “姐夫?”若茗吃了一惊,“怎么会?年纪轻轻的有什么病?” “中秋节晚上他们全家到湖上赏月,不想你姐夫吃醉了,失脚从船上掉下去,等救上来时大夫说肺里呛了不少水,回来就问汤问药的,医治了这么多天一直不见起色,前天报信说更重了,我这才着急给你写信。” 若茗慌了手脚,忙道:“这两天呢,有没有好点,姐姐怎么样?” 林云浦一脸忧色,叹息道:“没什么起色,说是连药都灌不下去了,我看不大妙。你姐姐面上还镇得住,只管命人到处请大夫吃药,不过我看她的神色,心里也是清楚的,只是不肯认命。” “难道真的没救了?” 林云浦愁眉苦脸道:“我看悬。唉,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怎么会摊上这种事!” “我去看姐姐。”若茗说完便走,林云浦忙拦住:“你一个人去算什么,等我叫你娘跟你一起去。” “娘呢?” “去庙里给你姐夫祈福,估计再有小半个时辰就回来了。“等不及了,我先去。”若茗说着三步两步便出了门,端卿忙道:“我陪她去吧。”林云浦刚一点头。端卿跟着也跑了出去。 吴家门子乍然见到一男一女慌里慌张跑来,正要上前问讯,那女子急急撂下一句话:“我是林家的人。”跟着便冲进了门。门子还没反应过来,男子站住脚步道:“我们来探望少爷。” 门子这才醒悟过来,忙道:“敢问是哪家的老爷啊?” “刚进去地是少夫人的妹子。书”正说间忽听内宅中哭声四起。端卿来不及多说。瞅着若茗的背影快步跟了过去。 若茗此前来过吴家,依稀记得忆茗房间的所在。此时心急火燎,三步并作两步飞跑过去。说也奇怪,一路上竟未有人阻拦,还未冲进忆茗的房间,已听见四面哭声盈耳,若茗心中一紧。脚下不由便停住了,犹豫片刻,端卿已经跟了上来,低声道:“要进去吗?” 若茗一咬牙,强撑着走完最后几步,迎面见到忆茗房门洞开,屋里密密麻麻都是人,吴老爷绸袍地一角覆在龙凤雕花拔步床上地围栏上,鲜明的颜色对比他压抑地哭声。尤令人心酸。 下人团团跪在四周。低垂着脑袋,吴家姨娘拿手帕子捂着脸。哭的几乎背过气去。 别人在若茗眼中只闪了一下,她紧张地环顾着,姐姐呢? 终于在屋角处现了蜷缩在湘妃竹榻上地忆茗,面色苍白如纸,却没有眼泪,没有哭泣。 若茗奔了过去,端卿跟着过去,吴家上下此时哭成一片,居然没人注意到他们来了。 若茗搂住姐姐,哽咽道:“姐姐……” 忆茗不吭声,亦且不肯看她。 她又唤了几声,端卿拉住她的袖子,用极低的声音道:“别叫她了,让她伤心一阵子,哭出来就好了。” 忆茗原本呆滞的神色微微变了一变,再后来慢慢转过眼,看了看端卿。又过许久,才见两行泪极其缓慢地滑了下来。 若茗只是紧紧搂着她,默默流泪,此时只恨不能将时间倒回。 又过许久,才听见忆茗极低的哭声渐渐冒出来,与那群人地声音混在一处,整个屋子便似夜风吹过枯杨林,躁动中透露着凄凉不安。 至晚间吴老爷才注意到若茗来了,只是此时心力交瘁,连寒暄也顾不上,只是点了点头,抬手令下人送夜饭。 忆茗一两天水米不曾沾牙,细粥小菜端过来时,她只是疲惫的摇了摇头,依旧缩在榻上,一言不。 黄杏娘在家等不到女儿,找过来才知吴慎明已经弃世,陪着哭了一回,满脑子只胶着一个问题:忆茗怎么办? 若茗苦劝了一回,还不见忆茗张口吃饭,又急又怜,正在焦躁,听见端卿道:“别劝了,让她自己待一会儿,心里好过些。” 话音刚落,忆茗的眼泪便络绎不绝地掉了下来,低声抽泣也变成了失声痛哭,吴家姨娘原本正在吃饭,跟着也哭了起来,边哭边絮叨:“少爷呀,你怎么这么狠心,怎么让我们白人送黑人,怎么撇的下你新婚的媳妇啊!”吴老爷重重叹了一声,沙哑着喉咙道:“别喊了,快安排后事吧。” 当晚若茗原本是要留下来陪姐姐的,黄杏娘见周围乱糟糟的便没有同意,恰好林云浦打轿子来接她们母女,黄杏娘令若茗上轿,若茗分辩道:“姐姐这样子我怎么走?今晚我一定要留下来!” 黄杏娘忙把她扯在一边,低声道:“傻孩子,女儿家出了嫁就是别人的人了,你姐姐现在是吴家媳妇,什么事都得婆家说了算,你强留在这里干什么?” “姐夫家里哪有能陪她,开解她的人?” “有没有咱们都不能插手,况且你是个未出阁地丫头,哪怕娘留下来,也没有你留下地道理。听话,你快回去,你要是不放心,娘就留下来看着你姐姐。” “可是娘,姐姐不吃不喝,现在又哭成这样,身体怎么吃得消?” “你别管了,回去跟你爹报个信,这里有娘张罗就行了。” 若茗还要再辩,黄杏娘忙指着端卿道:“还有你叶家哥哥,马不停蹄走了一天,回来又陪你到这里,难道要他也留下不成?” “端卿哥哥可以先回家,我留下陪姐姐。” “别闹了,快回去吧,从来没有这个礼,”黄杏娘正在愁怎么劝回这个执拗的女儿,忽听忆茗道,“娘留下,让妹子回去。” 若茗终于见她张口,心中一喜,跟着悲从中来,边哭边道:“姐,你别难过了,别哭坏了身子……” 忆茗木然望了她一眼,却又不吭声了。 恰于此时,吴老爷吩咐停灵,四个下人慌忙过来,抬手地抬手,抱脚的抱脚,正要将吴慎明挪到备好的灵床上,忆茗撕心裂肺大喊了一声:“别挪!”跟着扑了过去,紧紧搂住丈夫的尸,放声大哭。 一群人登时都慌了,下人张着眼睛看吴老爷,吴老爷捂着脸道:“这让我怎么好,这让我怎么好!老天爷呀,怎不把我的命拿了去!” 忆茗哭的声声泣血,黄杏娘肿着眼睛上前扶住她,低声劝解:“儿呀,已经这样了,让他安安生生走吧。” “我不信我的命这么苦,我不放他出门!”忆茗哭着嚷道。 若茗心如刀割,难道冥冥中真有宿命?可是为何有的人一帆风顺,却对姐姐如此苛刻?难道幼年丧母还不够?这才成婚几天呀! 吴家姨娘抹着眼泪上前,劝解道:“媳妇,都是命啊,你不放他走,他在那世里也不得安生,就撒手吧,人都没了……” 忆茗只是哭着道:“我不信我的命这么苦!” 到后来吴家老爷只得亲自到跟前劝解:“放他走吧,外头和尚道士都来了,好好度明儿,让他下辈子长命百岁吧!” 黄杏娘见僵着不是事,与吴家姨娘死命拉开忆茗,几个抬尸的下人这才趁空抬走了尸,将及出门时忆茗撕心裂肺叫了声“相公”,似乎抽出了全身的精气,跟着便昏晕了过去。 黄杏娘流着泪把忆茗扶到榻上躺下,若茗忙又奔过来,刚要开口,黄杏娘一把推开她,低声喝道:“快回家,别在这里添乱!” 若茗头一次见到娘亲声色俱厉,总有一万个不放心,也只得转身离开,黄杏娘望着她的背影,长叹一声,暗自祈祷:观世音菩萨,求你可怜可怜忆茗这孩子,别让她再受罪了,也求你保佑若茗,让她一辈子平平安安…… 分飞Ⅱ 吴慎明办丧事中间,若茗几乎没有一天不在吴家探视,只是忆茗情绪极为低沉,镇日一言不,两三天才喝几口薄粥,不过几日已经形销骨立,看看瘦的不**形了。 这天林云浦刚起床,吴家老爷已经亲自登门,林云浦见他几天的功夫须全白,心内不胜慨叹,还没开口,吴老爷抢先道:“亲家,出了这事,真是老天爷不长眼啊。” 林云浦鼻子一酸,道:“什么混账老天爷,多好的孩子,造孽,真是造孽啊……” 吴老爷哆嗦了一下,像是要哭,强自忍住,又道:“我今天不为别的,媳妇她在家,看看不好,饭也不肯吃,话也不肯说,这几天连眼泪都不掉了,我看再这样下去……我心里没谱,特来跟你讨个主意。” 林云浦听黄杏娘说过忆茗的情况,此时见吴老爷问的恳切,忙道:“拙荆这些天一直过去劝解,再过些日子大概就好了。” 吴老爷叹息摇头:“要是有一丁点好转的样子,我也就不来找你了。前些天还喝点粥,最近连饭味儿都懒怠闻,大夫说再这样下去恐怕想吃都吃不下了。” “竟到了这个地步?”林云浦这才吃了一惊,看来黄杏娘报喜不报忧,没敢把事情都说出来。忙忙道,“那大夫怎么说?” “大夫也没办法,总得她自己想吃才行。我看媳妇也是个烈性子,我就怕她想不开。” 林云浦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忆茗要作贞节烈女。以死殉夫?呸,这怎么行!空换来一架贞节牌坊,却丧了我女儿活生生一条命,这糊涂孩子,是不是小时候看《烈女传》中了毒! 吴老爷见他急了。忙又道:“精神倒还不太糟。或将息一阵子还能缓过来。” 林云浦斩钉截铁道:“亲家放心,我马上去接她回家!” 吴老爷松了一口气:“亲家。不是我推脱责任,委实这件事难处。{我家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一个姨娘张罗,到底不比她娘家人亲,我们劝来劝去都说不到点子上。” “没事,我这就去接她。我自己去。” 林云浦急性子,索性跟着吴老爷一道去了吴家,见到忆茗时吓了一大跳,怎么竟瘦成这样!他二话不说,自己动手抱起忆茗,折身就往外走,吴老爷呆了一呆,忙道:“叫丫鬟过来扶她吧。” 林云浦边走边道:“自己女儿,找什么丫鬟。我带她回家!” 忆茗微微睁开眼。低声道:“我不回。” “听话,爹带你回家。”林云浦一语说完。再也不管忆茗如何反对,径直将她塞进轿子,不多会儿便带回了林家。 若茗刚梳洗完,听见消息飞跑了过来,进门就听见黄杏娘唉声叹气:“到底是嫁出去地女儿,怎么好说接回来就接回来呢。” 林云浦十分不耐烦:“就是嫁到天边也是咱们林家的闺女,你能眼睁睁看她饿死?她公公也没了主意才来找我,既然他点头,咱们名正言顺,我不信你这么心硬,非把她撂在吴家等死。” 黄杏娘眼圈一红:“我也心疼,只是这样就把人接回来,我怕别人说三道四。” 林云浦眼一瞪:“谁敢说?我这辈子怕过谁说!” 忆茗闭着眼睛躺着,却有两行泪咕噜噜滚出来,钻进了耳朵眼儿,黄杏娘忙拿袖子替她抹干净了,柔声道:“好孩子,既然已经回来了,就安心养着,已经去了一个,别为了这想不开把自己也误了。” 忆茗低低唤了声“爹”,林云浦慌忙俯身过去,问道:“要什么只管说。” 忆茗伸手拽住他衣角,闭着眼睛道:“爹爹别走。” “好,我以后就在这儿陪你,不过你得听话,赶紧吃饭。” 黄杏娘从未见过她们父女如此亲密,悲从中来,也陪着落了几滴眼泪,见若茗站在旁边,便吩咐说:“你去厨房让她们弄一小碗燕窝粥送过来。” 若茗答应了正要走,林云浦叫住她:“你交代完了就赶紧去坊,这些天我不去了,那里你照应着。” 若茗忙道:“我也不去,我要留下来陪着姐姐。” 林云浦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才道:“那算了,你去说一声,坊里的事暂时让账房里的王先生和李良柯接手吧。” 若茗一愣:“让李良柯管?这怎么行,还不如梁师傅呢。” 林云浦道:“梁云林最近在叶家帮忙,你叶伯伯要扩建坊,今后也打出招牌做生意,名字都起好了,叫修竹堂。我看他们那里许多事都没有着落,就让他过去帮着料理套色部跟绣像部的事,已经过去七八天了,最近正忙着雇人买料,肯定走不开,就让李良柯先对付几天吧。” “可是李良柯……信得过吗?” “尺把长地泥鳅,谅也掀不起多大风浪,你我每天轮流着查查账目就行。” 若茗虽觉不妥,但此时也没有别地法子,只得答应着去了。 至晚间忆茗已经吃了两次粥,虽然脸色仍然苍白如纸,但睁开眼时已没了求死的神情,林云浦暗暗松了一口气,却还不敢掉以轻心,当晚便坐在床前地太师椅上,握着忆茗的手守了一夜,每次忆茗从梦中哭醒,林云浦总要柔声细语安慰多时。 翌日一早端卿便来探病,忆茗此时未醒,端卿注目看了一会儿,悄声对林云浦说:“叔父,我想妹妹这一病家里肯定少不了人,坊那边恐怕缺了人手,所以我请示了父亲,不行就让梁师傅回来吧。” 林云浦一向大方,既已说了让梁云林过去帮忙,怎么会中途反悔要人?当下毫不犹豫道:“我都安排好了,你不用操心,就让他在你家帮着打点。你也知道,你爹可不擅长这些事。” 端卿心知他说地是实话,却又不忍心他们两下里劳累,坚持道:“妹妹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全好,坊那么多事,您和若茗太辛苦了,我们家人手还够,慢慢总能对付得来,就让梁师傅先回来吧。” “说了没问题,你就别操心了。要是没别的事你回去帮你爹张罗吧,新店开张,许多意想之外的事忙都忙不过来。” 端卿答应着,心里过意不去,又在边上站了半天,见林云浦始终没有改主意的打算,只得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林云浦夫妇以及若茗把手头所有地事都丢开来,只管守在忆茗床前,她要吃什么喝什么,都极力张罗,忆茗起初还是眼泪不干,三个人无不极力劝慰,渐渐见她心平气和,虽然时时独自愣,脸色却一天天好转起来。 吴慎明三七之日,忆茗以未亡人的身份回吴家主持一应礼仪,吴老爷见她恢复的不错,亦喜亦忧,喜的是媳妇的命看看保住了,忧的是她年纪尚幼,膝下又无儿女,今后是守是走? 林云浦早已拿定了主意,背人处对吴老爷说:“女儿这几天虽然看起来气色还好,心里还是想不开啊,时常一个人愣,我还是不放心,就让她在家住几个月,等全好了再回来,你看怎么样?” 吴老爷心一横,索性道:“亲家,咱们没人时说句实心实意的话,媳妇年纪小,又没子嗣,我们强留着也不是那么回事,先回娘家将养些日子,过个一两年要是有合适的人家,就让她走了吧。” 林云浦大喜,面上却不露声色,只道:“再说,再说。” 入夜时在灵前奠了酒,忆茗痛哭一回,这才跟着父母回家,路上若茗伴着她,忽听她轻笑一声,道:“我早说我是薄命之人,只是没想到居然命薄如此!” 若茗正不知如何应对,见她又笑了笑:“庆幸的是,不经此事,我永远也不会知道爹心里如此疼爱我。若茗,你说,这究竟该喜该悲?”一语未了,早已泪流满面。 四十八 传道Ⅰ 梁云林出入叶家多时,常常听见铮铮咚咚的琵琶声,他虽然不懂音律,也本能地觉得十分哀婉动人,只是不得机会见一见弹琵琶的人,心内未免存了几分好奇。 这天他陪着叶水心考校了前来投身的几个画工,正在议论优劣,叶水心忽然想起前天来的几个人画作还留在家中,便道:“梁师傅,麻烦你跑一趟,去房的第二个架子上把前天那些人的画也拿来一起参详参详。” 梁云林答应着去了,这些天他总在叶家出入,下人都已认得他,所以一路上并无人阻拦,快到时他拦住童问了问,回说大少爷在房,他忙紧赶几步进了门,才现坐在案前的不是端卿,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听见脚步声,抬头看是陌生人,却也不躲,只是点头致意,完了依旧埋头苦读。 梁云林识字不多,一生都靠自学,所以对识文断字的人十分尊敬,见这么一个年轻女子就能读这么厚的,心内十分佩服,恭恭敬敬退到边上,动作极轻地翻找架,待找到那卷画,又恭敬告辞道:“打扰姑娘读,画匠这就走。” 那女子闻言抬头,道:“你是坊的画师?”声音十分清冷。 梁云林见她神情自若,以为是叶家的亲眷,惶恐回道:“正是,对不住叶姑娘,我刚听童说大少爷在里头,这才冒冒失失闯了进来。没想到是您。” 那女子轻描淡写道:“我不姓叶。” 梁云林更加惶恐:“对不住,弄错了,是叶老爷的亲戚吧,我这就走。” 女子淡淡道:“也不是亲戚。叶老爷是我师父。你不用那么多礼,我跟你一样。都是寄人篱下。” 一个寄人篱下令梁云林忽然觉得心里有些酸楚。忙道:“姑娘说笑了,叶老爷那样有本事的。您有这么个师父是前世修来地福分哪。就算画匠也谈不上寄人篱下,叶老爷、林老爷帮了我不少忙。画匠就是粉身碎骨也难以回报。” 女子淡淡一笑:“你真老实。你是林家坊的还是修竹堂新招的画工?” “我是林家坊的,林老爷命我过来帮几天忙。” 女子细眉轻轻一挑,低声道:“林家的?” 正在此时,端卿走进来,道:“琴默。东西找到了。”说完见到梁云林,问道:“你怎么来了?” 梁云林连忙行礼道:“老爷差我回来取东西。” 端卿点点头,道:“这位是凌琴默姑娘,是家父收地弟子,跟着学琵琶地。琴默,这位是梁云林梁师傅,做的一笔好画,你不是说要学画吗,大可以拜他为师。” 梁云林惶恐说道:“我这点本事。怎么敢教人哪!” 琴默望着他道:“原来你们说了多时地梁师傅这么年轻。今后请梁师傅多指教。” 梁云林忙道:“林姑娘知识字,比我有学问多了。我怎么配教姑娘呢。” 琴默不由得笑了,捧起手里的大部头道:“梁师傅误会了,我也没读过,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最近才开始跟着师父认字,这一本也不是,是我地琵琶曲谱。” 梁云林瞧了一眼,果然都是些从未见过的古怪符号,并不是字,笑道:“就算是谱子,能看这么厚一大本,也是极难得的,我从小到大读过的还没有在坊里一天功夫见的多呢。” 琴默微笑道:“跟坊比,那就说不得了,肯定是我们平日里见地少。” 端卿把手里的一本递过去,道:“这是我小时候开蒙用的,父亲让找出来给你。” 梁云林偷偷瞟了一眼,只看见“诗集”两个字,心内更加佩服了,原来人家一开始认字就是读诗的!不过这本也提醒他想起此行的目的,忙道了别,一路上寻思着平日里听见的琵琶是不是这个女子弹奏。 若茗这天收到了天锡进京后的第一封信,天锡情绪仍十分低落,说是进京后并未见到父亲,只是按照父亲的命令在京内各处走动,拜访东林党地高士,信末写道“茗妹,临别约期三月,以今日情状,或恐后延,唯乞见谅。明春定当火赴昆,求得伯父肯,免我思念之苦。” 若茗收起信时仍然心事重重。不知道这位素未谋面地余应升大人究竟打的什么算盘,儿子去了不见,只让他四处见人,而天锡也委实令她放心不下,她深知天锡恃才自傲,性格又十分单纯,心里这个困惑一天解不开,他就会痛苦一天。 没想到两天后又收到天锡地信,这一次天锡不但见到了父亲,并且与父亲促膝长谈,心中疑惑尽解。 原来余应升这几天安排天锡在京城各处走动,拜会了东林党的叶向高、杨涟、左光斗等人,天锡一向十分崇敬这些忠直之臣,虽说心里有个疙瘩始终未曾解开,但能与这些前辈见面仍然非常高兴。这些日子来他亲眼目睹了东林党人的清贫和操守,对东林党的敬仰又多出几分,只是他还不能理解:这些忠臣怎么会罗织罪名诬陷好人呢? 紧跟着余应升命令亲随带着天锡到京城各处繁华地带走了一遍,每到一处高屋广厦,就告诉天锡:这栋房子是某某人的,曾任何等官职。一两天过去,天锡便现,这些气派宏伟的住宅,没有一处是东林党人的,相反,他们的户主不是齐楚浙党就是得势的太监。 要知道余应升如此安排是有自己的深意的。他虽常年在外为官,但对自己的儿子却十分了解。他清楚天锡虽然正派,但是性格十分单纯,对官场的阴谋阳谋一概不通,从来只是按照自己的好恶决定行动,并且是非观十分简单,做错事就是坏人奸臣,做好事就是忠臣,然而他却明白,世间的事绝非那么绝对,包括东林党人。 东林党虽然清廉公正,然而能在长达几十年的党争中脱颖而出,取得最后的胜利,绝不仅仅依靠他们的清正。上一次余应升愤而辞官,是因为齐楚浙党借京察之机排挤东林党人,天锡也因此认定齐楚浙党是扰乱国家的根本,但他却不知道,几年前东林党人主持京察之时,也曾采取过一模一样的行动。 从前余应升忙于国事,对于儿子只是关照一下学业,其他并没多问。然而天锡年已弱冠,如果没有意外,下一科必定要参加科考,说不定就是三甲进士,早晚要步入朝堂,如果再不好好点拨一二,让他对政治有所了解,迟早要吃大亏。余应升想到了这一点,正准备找机会好好指教儿子,方从哲之事恰好给了他最好的契机。 天锡在京城走了一遍,心里便有了这样一个结论:凡不是东林党人,家里都十分阔气,住得起大房子大院,其中又以齐楚浙党的高官和太监为甚。而东林党人,无一不穷的叮当响,尤以杨涟和左光斗为甚,特别是杨涟,几间破屋,几件破衣,家里连一碗像样的好茶都端不出来,妻子儿女的衣服破了补补再穿,就着咸菜下饭,连仆人都请不起。 这情形深深地撼动了天锡。他知道自己家里颇称得上富余,但这富余并不是父亲出仕的结果,而是祖上的田产以及母亲丰厚的嫁妆带来的,若不是这两点,恐怕自己也跟杨家公子一样破衣烂衫。 他因此又得出一个结论:三党之中没有几个干净的人。 但他还有一个疑惑:万历后几年,皇帝不上朝,内阁没人,六部大臣空缺一半,那位方从哲大人独立支撑那么多年,即使他不是好人,至少也坏的不那么彻底吧?怎么说那几年里正因为这位辅大人朝廷才能够正常运转。 然而余应升当晚终于见了他,一席话之后天锡幡然醒悟。 传道Ⅱ 天锡这封信足有十二页,不但将自己在京城的见闻一五一十告诉了若茗,还将父子间的谈话一字不漏地写了上去。若茗不懂朝政,也不在意这些事,然而因为天锡的缘故,她还是一字不漏地全记在了心里。 那天余应升散朝归来,处理完手头政务,这才不紧不慢找到了儿子,也不问他来京后生活是否习惯,开门见山就道:“这些天你见了这么多人,看了这么多房子,有什么感触?” 天锡想了想道:“东林党穷,其他官员颇称富有。” 余应升笑了笑,道:“从前问你什么,你都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今天居然肯想过之后再回答,可见你比从前多了几分沉稳。” 天锡摇头道:“不,我刚才想的并不是如何回答,而是那些豪门朱户究竟是哪些人的。” 余应升嗤笑一声:“哪些人?第一豪富便是宦官。” 天锡道:“阉人竖子,有什么可说的?再猖狂也不过是跳梁小丑,就算一时得志,也成不了大事。” 余应升接口道:“所以最可怕的敌人,是那些识文断字,深通孔孟之道却不走正途的人。” “敌人?”天锡深感诧异,脱口道,“三党虽然为患,但还称不上敌人吧?只要以德服人,我想读过的总比没读的更懂大义。余应升轻蔑一笑:“你不当他们是敌人,他们照旧会当你是敌人,朝堂之上没有以德服人一说。只有阴谋和实力,稍有不慎就会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天锡诧异的说不出话,眼前地父亲不再是那个教自己公道、大义的楷模,而变成了一个凶狠的陌生人。 余应升想了想又道:“你既已知道东林党都是穷人,必定知道他们为什么穷。不错。正是因为清廉。我们不求富贵,不求显达。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国家,也唯有我们。才能扶大厦于既倒,把国家从那帮庸臣手里救出来。” “贪赃固然可杀,可是罗织罪名诬陷他人怎么说?” 余应升意味深长地看着儿子:“你聪明颖悟,但是对官场上的事却一窍不通。” “难道官场就要抹煞良 余应升傲然应道:“为了大义,就连头颅都能随时抛洒。何况良心!” 天锡惊呆了。他望着父亲,不敢相信这句话竟然出自他地口中。 余应升缓了缓,又道:“到时候你自然知道,许多时候为了大义,不得不做一些违心地事。” “方从哲或许贪赃,或许昏庸,但是红丸一案与他有没有关系父亲大人最清楚,为何还要用莫须有的罪名苦苦相逼?”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余应升缓缓说道。“即使他与此事毫不相干。但他是浙党领,我们不得不除掉他。” “难道因为政见不合就非要置人于死地吗?再说。即使要撵人走,也要找一个他确实犯过地罪名呀!” “所以说你对官场一窍不通。东林党与三党斗了这么多年,已经远非政见不合那么简单了。”余应升沉吟说道,“东林党若想大展手脚,匡扶正道,就必须保证朝廷里都是跟自己一心的人,就比如你找人办事,难道要找一个处处跟你作对地?” “为官都是为国家效力,即使你们不和,只要他能为国为民,难道不应该一视同仁吗?” “错,大错特错!”余应升斩钉截铁,“人心的险恶和难以预测,过世间任何事物。我们绝不能在身边留下不可靠的人,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就会反咬一口,致人于死命。” “我不信!” “你不信?”余应升冷笑道,“比如你眼中那个受了委屈的方大人,他当权时可曾用过一个东林党人?他的相位原本是我东林党人叶向高地,只因先皇听信谗言,贬了叶公,他才有机会入阁,捡了这么大的便宜,你见他有一丝感恩之心吗?他主持内阁期间可曾做过一件实事?东林党人可有出头的机会?况且他又有什么雄才伟略!起先他无力对抗郑贵妃,泰昌帝驾崩之时,他连李选侍都招架不住,若不是东林党的杨涟,今上早就被李选侍收作傀儡了!” “可这些只能说明他是个庸臣,难道因此就可以诬陷他了?” “你怎么如此偏执!”余应升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想了想又道,“再说说京城里那些深宅大院,按照三党的俸禄,你认为他们住得起这种气派宅子吗?” “那只说明他们贪赃,大可以此罪名拿他们下狱,而不是诬陷。” “目的都是扳倒他们,又何必执着于用手段?” 天锡顿时语塞,为何从来没想到这一点? “况且贪赃的罪名可轻可重,现在朝堂里三党余孽还有不少,包括刑部许多官吏,这案子如果交给他们去审,谁知道会给个什么从轻落。所以,不管用什么手段,我只要把他赶出朝廷这一个结果,唯有谋逆一条能令他永不翻身。锡儿,你明白吗?最重要的是结果,不是手段。” 天锡恍恍惚惚地点头,跟着又摇头,迟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心里更乱了。” 余应升耐心解释:“官场绝不是你想象中地丁是丁卯是卯,唯有实力和人脉才能决定胜败。很多时候,好人要做坏事才能达成想要地结果。比如我们想做为国为民的事,先就要在朝廷中说话算数,这就要赶走那些与我们作对地人,但是光靠正途,是赶不走他们的,我们必须动些脑筋,有时候不得不做一些违背良心的事。但这都是无奈之举,都是为了有机会救国救民,绝不是为个人谋私利。” 天锡艰难地点头道:“我知道东林党都是为了国家,然而要通过这种阴险的手段,我很难接受。” “你已经二十岁了,不能再抱着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了!”余应升正色道,“所谓的邪不压正只是一句空话,凭为父多年在官场的心得,从来都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所以,唯有我们比他们更狡猾,更决绝,才能打倒他们,实现我们的大义!锡儿,我不管你怎么想,这一点你一定要牢牢记在心里。” 天锡艰难地点头:“我可以记在心里,但是我仍然不能信服。” 余应升叹气:“不但你不信服,就连东林党内赞同我的也不多,唯有叶公极力支持我,杨涟对此颇有异议。” “杨先生德高望重,如果连他也反对,父亲为何不三思而行?” “杨公为人堪称世之楷模,可是为官之道,他却是不通,只凭一腔忠义而已,”余应升认真望着儿子,“你要记得,只凭忠义之心不能救国。“为什么?” “出师未捷身先死。”余应升一字一顿说道,“古往今来多少忠直之士,只因不懂为官之道,不懂奸猾的好处,不懂做好官也要做坏事,所以枉抛了一腔热血,反倒让奸人得逞。” “有谁?” “不用往远处想,只本朝之内就有杨继盛、沈链,不能审时度势,贸然参奏严嵩,结果反送了自己的性命。” “报国岂能惜身?二公无辜见害,天下人从此知道严嵩是大奸大恶之人。” 余应升猛一拍桌子:“糊涂!知道有什么用,要扳倒才行!严嵩是谁扳倒的?是徐阶!他忍辱负重几十年,眼睁睁看着严嵩杀了那么多直臣,却不得不讨好严嵩,甚至不惜贪赃四处打点,这样才保住了自己,最后置严氏父子于死地!要是他也脑袋一热,不管不顾一封奏折上去丢了自己性命,那严嵩还有谁来查办!” 注:李选侍,泰昌帝宠妃,泰昌帝驾崩之时,李选侍藏匿太子,意图胁迫众臣同意立自己为太后,后经杨涟等人努力,救出太子,顺利登基。 :杨继盛、沈链,明朝嘉靖时大臣,因上弹劾严嵩,被其借故杀害。 :徐阶,嘉靖时内阁辅臣,排名仅次于严嵩。隐忍多年,最后找准机会,借严嵩之子严世蕃开刀,彻底扳倒严嵩,继任为内阁辅。 传道Ⅲ 天锡瞠目结舌,心内一时明白一时糊涂。亲今日所说,是他前所未闻,从小到大见过的圣贤都教他做忠臣,做直臣,直到今天,他才知道,为人臣,原来许多道理并不是从上得知。 余应升见儿子目瞪口呆,索性再加一把火:“所以,只要知道自己坚持的是大义,不管挡住你前路的是好人还是坏人,统统都要扫清!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大展拳脚,大义才能得伸!” “可是,可是……”天锡喃喃半天,始终说不出反驳的话。 余应升叹口气:“我知道方从哲虽然有诸多劣迹,但是却不敢有谋逆之心,但是他位高权重,在朝中混了那么多年,到处都是他的人,唯有这个罪名才能将他彻底赶出朝廷。” “他如今已是孤家寡人,还那么大年纪,何必如此相逼?” 余应升冷笑一声:“一念之慈,就给自己埋下了祸根。年纪大又怎样?严嵩七十多岁不还把持朝政,为非作歹?难道年纪大人心就能向善?糊涂!我这招虽然说落井下石,但是干净利落,只有方从哲在朝,浙党就可能卷土重来,如今把他撵走,那些人真正成了树倒猢狲散,要想东山再起,绝对不可能!” “你赶走方从哲,就是为了斩草除根?” “对,正是如此,也唯有如此,才能保证朝堂始终在我东林党人的控制之中,井然有序。不出现权臣、奸臣、佞臣。” “可是,我这几天在京城里看见的豪宅不都是那些大臣地?” 余应升微笑道:“你还记得这点,不错,可以调教。这些宅子是那些人的,不过一多半已经被我们赶走。剩下的一些目前我们虽然不动他。早晚会收拾的,尤其是那些阉人。” 天锡迟疑道:“我听说你们与宦官也有来往。” 余应升笑道:“这一点我正要跟你说。对待敌人固然不可手软。凡事要斩草除根,对待可以利用的人。哪怕他是小人,是贩夫走卒市井流氓,只要能帮我们达成大义,都可以结交地。” 天锡又一次呆住了,低声道:“孔孟种子。怎么能跟这些人混在一起……” “这就是为官之道。挡路地一个不留,能用的一个不放。宦官阉人又怎么样,今上登基之时,要不是司礼太监王安通风报信,李选侍恐怕已经得手了。这就是孟尝君结交鸡鸣狗盗之徒地用意,你要记住这一点。” “宦官为祸,难道之前还不够多吗?王振、喜宁,哪一个不是祸国殃民的东西!直到现在京城里头到处都是他们地宅邸,可见这帮人没干几件好事。”“时机未到。就算他为非作歹。我们也只能隐忍。帝王身边最亲近的就是这帮人,只要能好好利用。必定是我们达成大义的推动,要是瞧不起这些人,处处跟他们为难,他们很可能站到三党一边,到时候我们要对付的就不仅是朝堂上的敌人,连皇帝身边到处都是说你坏话地人,还指望皇帝信你什么?还凭什么完成大义?” 天锡此时已经完全明白父亲所想,只是他心中酸涩难耐,从来只道东林党人是天底下至清至正的人,原来他们也会弄权耍阴谋,从来只道士人不与阉人来往,原来为了所谓的“大义”,还要结交这些不入流的家伙! 余应升见他垂头不语,也就不再说话,随手拿起一卷翻了起来,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才听见天锡长叹一声道:“父亲,我明白你的意思,然而如果为官必须如此,那我宁可不做官。” 余应升呆了一下,也叹气道:“不想我为官一世,儿子却如此不争气!罢了,你不出仕就随你,我有许多门生故吏,更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也不缺你一个。” 一句话挑起天锡的倨傲之心,接口便道:“我如何不争气?我只是看不惯这等乌烟瘴气!都把孔孟之教抛到哪里去了!” 余应升冷笑一声:“若是满口孔孟,你父亲此时早已不知道埋骨何处了。你若受得了这等劳心劳力的苦楚,你便跟着我来,若是受不了,趁早回去,家里那些田产,足够你做大半生富贵闲人。” 天锡愤愤不平:“我难道是受不得苦的人?我只是干不出这样违背良心地事。” 余应升长叹一声,垂下头疲惫说道:“你当为父愿意做这种事吗?若不是为了国家为了君父,为父难道不愿意在家清闲?难道为父地都是白读的?难道为父就不知道孔孟之礼,没有仁厚之心?” 天锡猛然见到父亲如此消沉,顿时起了恻隐之心,忙道:“爹,我只是一时想不开才这么说,你给我一点时间,等我想通了,我再来找你。” 余应升摇头笑道:“算了,人各有志,为父不强求你,再说像我一样也没什么好处,就算为国家鞠躬尽瘁,也未必换地来一个忠臣的名头,还不知道三党那帮人怎么骂我哪!我也不忍心让你过这种劳心劳力的日子。” 天锡好强之心逐渐被他挑起,慨然说道:“什么劳心劳力,万人毁骂儿子还都不放在眼里!只要我决定了要做什么,万死不能回头。爹,我从前只说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如今听你一番话,才知道世间事黑白混淆,竟没有一个绝对。爹爹放心,儿子不怕吃苦,也不是没那份能耐,但是落井下石之类的事我做不来,爹爹,儿子知道您一心一意为了国家君父,儿子必定会站在您这一边,只是儿子绝不会去结交那些阉人竖子,这些人也配么!” 余应升笑了:“我儿,能说这些话还是说明你空有一腔热血,却不懂收敛锋芒,隐忍待机。宦官虽然没几个好人,但却离不了,只说眼下吧,皇上最亲近的就是一个姓魏的宦官,虽然杨涟亲手把他扶上帝位,但是杨公与他的关系,远不如这个魏忠贤,我们要想一呼百应,要想取得圣上的支持,就不能疏远这个人。” “这等小人,除掉不就完了?” “相机而后动,若没有完全把握,绝不要贸然请进。”余应升意味深长地看着儿子,“这一点,你千万要牢记。一击必中则进,若不能保证得手,万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留下这条命能做许多事。” 天锡似懂非懂,道:“是说等拿到了确凿证据,能够一举除掉魏忠贤的时候才能跟他翻脸吗?” 余应升笑而不答。 天锡独自琢磨了一会儿,心内渐渐明朗了起来。原来忠臣如此不好做,原来父亲跋涉的如此艰难。虽然方从哲受了诬陷,虽然父亲告诉自己要结交宦官,然而如果是为了国家,为了大义,这些是不是都不足挂齿?一两个人受冤屈算什么,只要天下百姓好过,这些人牺牲一点又算什么? 余应升见他脸色逐渐好转,情知他已经想通大半,微笑道:“你虽然明白了一些,但是你最大的弱点是未经世事,宅心仁厚,如果放手让你去做,你必定会在这两点上吃大亏。” 天锡不服气:“凡事总要有第一回,不试过怎么知道儿子不行?” 余应升笑道:“明年就是大比之年,你可以去试一下,若是能进翰林院,也可成为我的一个依靠。只是我在朝中,若是你考中,难免会遭人非议,怀疑我徇私。” “我只凭自己的文章,怕他们则甚!”天锡傲然道,“儿子视功名如芥子,必定手到擒来。” 余应升拍拍他的肩膀:“少年轻狂。天下事没有那么容易的。” “或为官我还不通,但是文章么,儿子有这份自信。” 余应升看看他,半响方道:“那好,你不要着急回家,在京城住几个月,我带你见识各路人物,教你如何应对机变,你要用心去学。” 注:王振,明英宗朱祁镇最宠信的太监,在他的一手操纵下,英宗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贸然亲征瓦剌,在土木堡与瓦剌交战,全军覆没,英宗被俘,王振被愤怒的明朝官兵打死,史称土木堡之变。 :喜宁,英宗时太监,投靠瓦剌,数次引瓦剌军队偷袭明朝。 四十九 解惑Ⅰ 若茗看完信,久久不能平静。天锡心中的困惑看样子已经消除,可是,余应升说的真是正确的吗? 她望着面前幽深的湖水,陷入了沉思。余应升不惜牺牲个人名节,不怕万人毁骂,只为了实现理想,为了国家长治久安,这种行为听起来似乎充满了正义,似乎无可厚非,然而,总有一点隐隐的不安盘踞在她心头。 若茗枯坐许久,忽然灵光一闪:余应升做出这一切都是为了他所说的“大义”,但是,这个大义只是他个人的判断,万一,他错了呢? 这个猜测令她有些害怕。万一余应升错了呢?他搭上名声,赌上前途,违背良心,千辛万苦要实现胸中抱负,可是,万一他所想的不是对国家最有利的,万一他所认为的大义根本就是错的,万一,他用尽各种手段撵走的那些人手中掌握的才是让天下长治久安的真谛呢?如果这些万一被证明是事实,那么,余应升怎么办?东林党怎么办,最重要的,天锡怎么办? 她不自觉地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余应升错了,天锡必定会跟着做错,更可怕的是,余应升混迹官场多年,必定知道怎么处理善后,可是天锡就是一张白纸,如果理想在他眼前破灭,他该如何自处? 要不要回信告诉天锡这一点?不,不行,余应升是他尊敬、信任的父亲,怎么可以教他怀疑自己的父亲?可是如果不说,万一错了。天锡必定会陷入万分痛苦地境地。 若茗陷入前所未有的两难境地,因为这不是她自己的事,而是天锡的。 她思想许久,始终没有善法,只得先收起信。正垂头边走边想。忽然听见一人道:“原来你在这里,让我好找。” 抬头看时却是端卿。道:“我刚去看过忆茗妹妹,气色很不错。看来再过一阵子就能大好了。” 若茗笑道:“都是爹爹一直照顾才能好转,爹还亲自给姐姐做药膳呢,就连我也不曾有过这种待遇。” 端卿随口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边?我来了好久也不见你,忍不住过来找你。.e” “我在看天锡的信。” 端卿愣了一下:“他给你写信?单给你一个人地?” “对,单给我地。” 端卿心下一沉。知道回了家就能摆脱那个人的影响,可以单独和她相处,哪想到他们还在通信。天锡进京后并没有给自己只言片语,单单给若茗写信,足见两个人关系非同一般。 他压住心头惶惑,装作不经意问道:“天锡去了这么久,我还说他没有一点消息,原来是单给你写了信,把我们都蒙在鼓里。他说什么了?” 若茗有些心虚。低声道:“原来他没给你们写信啊。也没说什么。还是为了邢萦凤地事。” “邢小姐的事?” 若茗见端卿一脸惊讶,才想起这件事天锡只告诉了自己。如今既然已经说出了口,端卿也不是外人,她索性捡大概地向端卿说了一遍,问道:“我的疑虑是不是杞人忧天?应该不至于吧?我回信时就不再说这事了吧?” 端卿沉思了许久,方才说道:“方从哲一事我多有耳闻,如今朝野议论此事的也不在少数。不过东林党已然入主内阁,朝臣中也多半是他们自己人,所以这事虽然大家都在议论,却从没有人敢在圣上面前捅破,也没人上替方从哲辩解,所谓世态炎凉,大概就是如此吧。想当初方从哲得势的时候,有几个不去奉承他的?如今他落魄而去,居然连个说句公道话地都没有。” 若茗道:“不要说在朝为官,就算是民间,也只认得意之人,有几个理会那些落魄不得志的?先不说这些,只是我想,如果余伯伯一心一意追求的大义到头来是错的,是误国误民的,怎么办?” “我不知道。” 若茗急道:“哥哥别说笑了,我是认真问你,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余伯伯费尽心机除掉所有挡路的,若是到最后他现自己的主张是错的,到时候怎么改?天锡又怎么办?他那么信任余伯伯,敬仰东林党,要是他现他相信地一切也可能出错,这打击他怎么受得了?” 端卿苦笑道:“茗妹,我是真真切切不知道,并不是说笑。” “连哥哥也不知道吗?” “如果我知道,我怎会闲在家中,百无聊赖?”端卿微微一笑,“我深知官场上这一套我不懂,也无法顺应潮流,这才放弃出仕地念头,安心在家帮父亲做事,我这样一个人,你怎么会以为我知道怎么处理这种情形呢?” 若茗也笑了:“在我面前哥哥就不要谦虚了,我知道哥哥不出仕绝不是因为做不来,而是不想做。” “妹妹太高看我了。” “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在我心里,还没有哥哥做不来地事。” 端卿听见她夸赞自己,正暗自欢喜,忽听她又道:“只是天锡他跟哥哥不同,他太过单纯,又容易冲动,我真怕他走错这一步,跟下来就不知所措,痛苦一生。” 端卿心内一动,小心翼翼道:“你这么关心天锡……”话未说完自己也不敢再说下去,忙调转话锋道,“官场上的事,很难说是对是错。譬如三党与东林党的争斗,这么多年闹来闹去,其实未见得哪一方有更多利国利民的举措,东林党得势也好,三党主政也好,你觉得对平常百姓有什么区别?” 若茗想了半天才道:“这阵子与从前似乎没有什么不同,百姓的日子还是那么过着,朝廷里该闹的还是闹着。” “对,我的想法就是这样。除了大奸大恶或不世出的能人在朝以外,其他这些党派的手段都差不多,他们的政见、主张之间的差别也都是在微末之处,像前些年张相那样肯大张旗鼓改革的是极少数。除此之外,什么大义之类的也都是个口号而已,至少我不认为大义什么的掌握在某一方的手里。” “你是说余伯伯心里想的未必正确?” “很微妙的问题,我从始至终都觉得朝廷混乱有一半是因为这些党派互相争斗所致,从开国到仁宣之治,政令简单,百姓过的很好,自从朝臣中有了派系,政令越来越多,百姓的日子反而越过越差。这些年三党与东林党水火不容,各自有各自的主见,谁得势谁就把从前的政令一笔抹倒,朝令夕改,国不成国。其实据实看来,三党跟东林党的主意上无外乎那几条,互相之间没有什么大不同,都因为这些内讧,反而苦了百姓。依我看三党在朝还是东林党在朝哪有什么差别!” “东林党人相对来说还是清廉一些吧?” “这倒是,”天锡点头道,“东林党人大都是饱读诗,持身极正的君子,这一点却是三党比不上的。” 若茗松一口气,道:“既然这么说,东林党肯定要比什么三党要好一些吧,至少不用担心官员们为了中饱私囊给百姓多添负担。” 端卿沉吟道:“如果朝廷没有党争,三党的杰出人物和东林党能够携手合作,岂不是更好?这样闹来闹去,许多大事都在内讧中荒废掉了,直闹到现在,结果就是东林党认为彻底除掉三党的人他们才能站稳脚跟,施展抱负,而三党又认为东林党跟自己过不去,唯有他们不在朝,自己的日子才好过。今上似乎对朝政并不关切,登基以来党争纷然,今上却并不采取什么措施,唉,都是为了国家朝廷,为何不能携手共进?” “或东林党人看不惯三党贪赃的行为,无法共处?” 端卿意味深长道:“三党虽然有行为不端,但不是人人都贪;东林党虽然多是君子,但也有一些投机的小人混在里面,这些人做过的不地道的事也不在少数。” “可是余伯伯心中有大义,一心一意要辅助圣上振兴国家,那些人照余伯伯的说法都是为了自己的功名利禄,差别就在于此吧。” 端卿想了想道:“可是为了完成这个大义,先要内讧几年甚至几十年,百姓怎么办?” 若茗焦躁起来:“照这样说三党不好,东林党也强不到哪里,那天锡怎么办?” 注:仁宣之治,明仁宗朱高枳和其子明宣宗朱瞻基统治的十一年间,政治清明,国家稳定,被称为“仁宣之治”。 解惑Ⅱ 端卿闻言微微一笑:“罢了,不说这些,朝廷的事,咱们也不用费心,即使费心也使不上气力,毕竟咱们都不是官。书.e” 若茗叹息道:“若论我自己,自然是听都不想听这种事,可是如今,我十分担心天锡,咱们几个相处那么久,你也知道他的脾气,如果他听了余伯伯的话,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最后却又现居然都是错的,那他怎么受得了?我真希望他从未掺和进这种事,安安稳稳地度日。” “生在官宦之家,何况父亲又处于权力斗争的核心,他怎么可能撇清?”端卿看着若茗忧心忡忡的脸,鼓足勇气问道:“你觉得天锡这个人怎么样?” 他问的突兀,若茗自己却也心虚,支吾道:“很好。” “对你对我如何?” 若茗快走两步,低声说:“都是朋友。哥哥问这些干吗?” 端卿虽然害怕问出什么结果,只是心中一点疑惑压得太久,再也无法克制,道:“我总觉得他对你,对你,他对你与众不同。或许是我多心了。” 若茗只觉得脸颊上一片**辣的,幸好四下无人,低声道:“我不知道。” 端卿听见这话,心中凉了大半,呆了半天才道:“在无锡时常听见松云和眉娘笑你们,她们说你俩很般配……” 若茗越脸红了,低头不语,只管快步往前走。 端卿见她就要走出花园。他心想外面人多嘴杂,许多话反而不好说,忙轻轻一拉若茗的袖子:“妹妹,你且站住一步,我有话问你。” 若茗只得站住。低声问道:“什么话?” 端卿鼓足勇气道:“天锡对你如何。人人都看得出来,不用再说。只是妹妹你意下如何?” 若茗羞涩难当,不敢抬头看端卿。用低的几乎听不见地声音答道:“问这个做什么?我想回去看看姐姐。” “别走,我想知道。书”端卿心内隐隐有种绝望的感觉,硬撑着问了下去,“我见到天锡对你十分钟情。” 若茗只觉得两颊烫的难以忍受,低头时看见端卿皂色的丝鞋。忽然觉得心里安稳许多。她模糊的意识里忽然想到,眼前地人是除了父母之外最亲近、最信任地人,这种从一两岁时就牢不可破的信任是天锡也比不上地,对他,有什么可隐瞒的?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音,端卿有些急了,不自觉地挪了挪脚,若茗现他在铺着细白沙粒地地面上留下了两个大大的脚印。脚掌浅。脚跟深,这情形令她忍不住想笑。有一刹那甚至忘记了这次谈话的主题。 端卿忍不住了,问道:“妹妹,你在听吗?你心里怎么想?” 若茗回过神来,轻声道:“他说,他明年春天还要到昆山。” “做什么?” “求亲。” 有一瞬间端卿只觉得从头到脚冰凉,眼前的景物模糊了,甚至身子也有些不由自主的摇晃,他勉强定了定神,道:“你答应了?” 她只是垂头不语。 心里有一处被撕裂了,难以忍受地疼。原来她心里那个人是天锡。原来青梅竹马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 有一刹那他想告诉她:茗儿,咱们已经定了亲了你知道吗?然而下一个时刻他忽然现,自己只想让她快乐。 他了解她如同了解自己。以她的个性,若不是找到一个自己满意的郎君,是不会幸福的。而我,居然错误地以为那个人是自己。 早就想过刻板、老成的自己跟她会不会合适,得出的结论却是:像她那样活泼、积极的个性,有一个稳重的人相伴未必不是好事。到现在才现,原来同样积极地人才是她地选择,比如天锡。 原来十几年累积起来的信任和温暖并不能升温成为爱情。端卿在绝望地同时隐隐约约又看见一丝希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都有,你们有什么呢? 若茗见他久久不语,自己越不好意思,低声道:“哥哥,你知道天锡的性子,跟我一样急,这件事,这件事我也有些犹豫的,只是他那样……” “那你心里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呢?”端卿仿佛看见了一根救命稻草。 若茗沉默良久,摇摇头又点点头:“我不知道,被他追着赶着,容不得多想。” 端卿越心凉:“原来你答应了……” 她低头不语,脸却越红了。 原来最后一丝希望也是绝望。就算我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得不到她的心,她就不会快乐,那我又怎么能够快乐? 她跟他,年龄更加接近,性格更加相投,这一路上数他俩之间的话题最多,我早看出来了,只是不敢承认。为何我一直退缩在哥哥的外衣下,从不敢对她吐露半点心声?只说到时候订婚的消息公布,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却没有想到她心里既没把自己当成可以婚嫁的对象,又怎么会水到渠成?只说以礼相待,一切有父母做主,为何没想到也会有人捷足先登,为何没想到对她吐露一二消息,让她心里有自己的位置? 此时懊恼、悔恨、绝望种种情绪搅在一起,只恨没有人能够倾听自己的心声。 若茗见他脸色越奇怪,忙道:“哥哥是怪我行为孟浪吧?” “不,我不怪你,男婚女嫁,理所当然。”端卿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胸口仿佛被大石重重压着,停了半晌才又说道,“不过这件事,叔父会同意吗?” 她头垂的越低了:“不知道……到时候再说……” 端卿长叹一声,既然你已作出了选择,既然你已情根深种,只要能让你幸福,就让我独自痛苦吧。道:“别怕,天锡人才出众,与叔父也颇谈得来,叔父应当会答应的。即使他不答应,”苦笑一声,“到时候我和父亲都会帮着说话的。” 她几乎难以觉察地点了点头,许久才道:“哥哥,这件事不要告诉别人,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过来呢。” “你放心,我绝不透露一个字。”端卿说完,忽然有些想笑,这算什么,原来自己竟能够应付,原来一个人竟能忍受如此沉重的绝望。 两个人又默然不语站了许久,若茗以为端卿是惊诧所致,不好意思再开口,却不知端卿心中的痛苦不啻于刀刺火烧。 正在此时,忽听一人叫道:“你两个干什么的,只管傻呵呵站在一处?” 抬头看时却是方卿,笑嘻嘻地走近来道:“我好容易放一天假不用念,说来看忆茗姐姐,谁知道她又睡了,找你们找了半天,原来却在这里,怎么不说话站在一起呆做什么?” 若茗忙道:“你怎么这时候放假?不是说院里规矩最严了吗?” 原来叶水心见方卿在家总不肯好好念,他虽不指望儿子考取功名,也不愿看他虚度光阴,因此把他送进了昆山素以严格著称的思齐院,每日点卯上课,一月才有两天休息时间,弄的方卿起早贪黑,苦不堪言。 方卿闻言,得意笑道:“今天先生病得起不了身,只好放了一天假,要是明天还病着,我还能再歇一天呢!” 端卿笑了笑,道:“见过叔父没有?” “没见着,婶子说前面有客人,在房里说话呢。” 若茗正在想是什么人来了,忽听端卿道:“咱们回家吧,妹妹她们都忙着,咱们在这儿也帮不上忙,反而添乱。” 方卿笑道:“刚来你就让我走,还说找若茗玩儿呢。” “若茗哪里像你这样闲?又得照顾你忆茗姐姐,又得忙坊里的事,你改日再来吧。” 方卿叹道:“改日,还不知道有没有改日呢,这个院比孙悟空的紧箍咒还厉害,想起来我就头痛。罢了,你说回家就回家吧,若茗,我先走了,有空再来找你。” 若茗答应着正要走开,忽听端卿叫自己,回头看时,见他神色凝重,道:“你放心,我都知道了,我会帮你。” 若茗愣了一下,方卿张着眼睛道:“你们说什么呢?你要帮若茗做什么,要不要我帮忙?” 五十 邂逅Ⅰ 若茗在房外头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起初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待走进去一看,果然是冯梦龙,若茗有几个月不曾见到他,心内欢喜,忙道:“冯先生怎么不打声招呼就来了?” 冯梦龙笑道:“我习惯了走来走去,哪儿有空提前打什么招呼?” 林云浦手里捧着一卷纸,招呼若茗道:“你来看看,冯先生新辑出来的《情史》。书” 若茗含笑接过,道:“不用看,肯定是极好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做完了。” 冯梦龙呵呵一笑,道:“哪能这么快!我从构思到开始着手搜集,也不过三个月的功夫,没弄完呢,这只是其中一卷,先给你们看看合不合适。还有,刚才跟你父亲说过了,《醒世恒言》估计还要再往后推一推,我想先把这本弄出来,再做那一本。” “那《醒世恒言》大概什么时候能出来呢?” “大概要明年六七月间了。” 林云浦笑道:“茗儿,你这么问显得何等心急,要让冯先生笑话你只知道做生意了。” 冯梦龙闻言大笑:“哪里哪里,林姑娘正该问。也是我性子懒散,想起一出是一出,手头活还没忙完又改主意做别的。不止林姑娘要问,就连我一想起来也忍不住要笑,三言三言,结果前两言稀里哗啦完了事,第三言却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得见,这才叫等的一个九曲回肠哪!” 林云浦听了也笑:“我猜那些看了前两部的必然等地九曲回肠。眼巴巴瞅着我们家的目 若茗边笑边道:“《情史》先生还打算交给我们做吗?” 林云浦道:“我正跟冯先生说呢,如今老叶那里另起炉灶,也打开门来做生意了,你要是愿意,交给他跟交给我是一样的。” “一客不烦二主。我只管给你。至于你们怎么分拆,就是你们的事了。”冯梦龙笑道。“而且实话说来,这集子什么时候能完结我心里也没底。看看就是腊月了,家里诸事都忙,到春节又是乱糟糟到处走亲戚,能静下心来看这些文字的时间不多。” “恰与我们相反,坊里一到年底是最忙地。” “哦。此话怎讲?” 若茗道:“一年之中,唯有腊月、正月空闲最多,虽说过年诸事忙乱,不过细算起来,最忙地却是家里的妇女,男人们并学堂里地生都放大假,不是在吃酒看戏,就是寻各种游乐。” 林云浦接口道:“游乐之中的一种,就是案头闲读。所以每到年底。都是我们极力鼓吹叫卖地时候,各大肆无不推出时新的读本。务必要赶在正月之前抢一个好彩头,给手底下的工人散利钱,过一个肥润的新年。” “原来如此,这么说我这一闹岂不是耽误你们了?” 林云浦笑道:“先生的大作怎么能跟我们平常卖那些闲相提并论?就是让我等一两年我也心甘情愿。说句市井小民爱算计地话,单只前两部,我们的盈余已经是往年这时候的几倍,我和老叶都托你的福,正说要选个好时候大摆筵席酬谢先生呢,怎么说这种见外的话!” 若茗也道:“年底卖的都是些市井上流行的消遣,,不怕先生笑话,有许多十分粗糙,就是博人一笑,打时间而已,根本不值一提。先生的大作不管什么时候都是畅销,不用论什么年底不年底的。” 冯梦龙笑道:“既这么说,,我也不管是不是你们安慰我,我只当是真地。那我就照着原来地计划慢慢琢磨这个集子,不着急赶工了。” 若茗忽然想起凌蒙初给邢家编的事,正要跟冯梦龙详谈,忽听有人在外问道:“老爷在吗?”却是梁云林地声音。 林云浦叫了声“进来”,梁云林双手打起红锦软帘走了进来,叉手行礼道:“东家,画匠明日想请半天假到庙里烧香还愿,不知道使得不使得。” 林云浦道:“既是要去庙里,半天怎么够,你明天就不用过来了。不过你现在老叶那里,你还是跟他说一声吧。” 梁云林答应着退了出去,冯梦龙瞅着他的背影道:“是你们雇的画师?好生年轻。” “虽然年轻,手艺却十分了得,先生里套色印染的图案都是他一笔一笔描出来的。” “真是不能小看这些年轻人,一个个都这么能干哪!”冯梦龙嘴上说的是梁云林,眼睛却笑眯眯地看着若茗。 林云浦也看出他捎带着夸若茗,忙道:“年轻人虽然精力好脑子活,可惜经验上还是欠些火候,总要先生时时点拨才行啊,所以先生暂且不要回去,寒舍颇有几件房屋,先生在这里休养一阵子,也让若茗她们有机会向您请教。” 冯梦龙笑道:“不成,看看就腊月了,今年统共只有三四个月在家呆着,再不回去就说不过去了,我打算在昆山停留三四天就回家,出了正月再来,那时候《情史》应该也差不多了。” 若茗虽有些失望,仍道:“既如此,就在我家里住吧,再去叶伯伯的别院又要从头收拾一回,再说修竹堂新建,那边也忙乱。” “修竹堂?” “就是叶伯伯坊的名字。” 冯梦龙笑道:“名字挺有意思,好吧,我就打扰你们了。” 若茗心里却在想着,究竟要不要告诉他凌蒙初编的事?虽说冯梦龙为人豁达随和,但是同行相忌,再怎么说凌蒙初也是步他的后尘,借他三言的金字招牌,他知道后会不会生气? 梁云林一大早收拾了香烛等物,跟老娘再三交代后,这才动身往观音庵去还愿。这愿心是老娘生病时许下的,如今老娘身体已经痊可,梁云林老老实实照着当初的誓愿捐了五两香火银子,再三磕了几个响头,这才离开。 观音庵在城门外七八里地远近,这一来回就花了他一个多时辰的功夫。看看日色未中,梁云林便打算中午吃了饭依旧到叶家干活,正然想着,忽觉路边野地上一个女子的身影仿佛有些眼熟。 梁云林留了心,不觉多看了几眼,那女子一身素白衣裙,用外衣垫在河堤上坐着,正对着满眼残败的芦荻呆,面前摊开一张白纸,放着果品等物。 梁云林正看时,那女子好似觉察到了,微微回过脸来,梁云林吃了一惊,原来是叶家的凌琴默。 梁云林不由自主走上前去,施了一礼道:“见过凌姑娘。” 琴默冷冷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却不回话。 梁云林虽然老实,但也看得出琴默不愿意见他,忙又施了一礼道:“画匠打扰了,先行告退。”倒退几步正要走开,忽然瞥见琴默脚边放着一个包袱,看样子颇为沉重,也不知道她怎么带过来的,忍不住道:“凌姑娘,我帮你拿东西吧?太重了。” 琴默终于开口道:“不用。” “你一个人怎么搬得动?” “我约了车子。” 梁云林恍然大悟,正要走开,忽然又想起一事,忙道:“你孤身一个人来的?没有同伴吗?” 琴默淡淡道:“没有。” 梁云林顿时不放心起来,又道:“那我陪着你等吧,等你上了车我就走,荒郊野外的你一个人太不安全。” “不必。” 梁云林见她总是冷冷淡淡,自己倒没意思起来,本来就是面皮薄的人,那里经得住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冷落?讪讪地走开几步,回头见她冷清的身形,到底还是于心不忍:若是车子没有如约而来,若是有什么歹人,若是忽然下雨,她怎么办? 他虽不好意思再上前去,却也不走开,远远寻了块石头坐下,想着等车子来接走了琴默再走。 看看日影上移,仍不见车马的影踪。梁云林出来时没带干粮食水,早已饥肠辘辘,只是看琴默仍然坐在河堤上,便也不肯走开,忍着饥饿苦等。 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了,梁云林正在难过之时,忽然听见那个冷清的声音叫道:“画师,你吃点东西吧。” 邂逅Ⅱ 梁云林乍然听见琴默叫他,反倒吓了一跳,再想不到她会主动开口。回头看时,仍然是冷冷淡淡的面容,指着面前用油纸裹着的点心对他说:“你饿了吧,吃点快走吧。” 梁云林更加不好意思,忙道:“我不饿,没事,姑娘自便。” 琴默果然不再说话,却也不去收点心,就那么放在手边。 又过了许久,还是不见车马的踪影,梁云林越饥渴起来,有意无意揪下一根半枯的野草在嘴里噙着,正在此时,忽然听见琴默的声音离得极近说道:“吃吧,肯定饿了。” 原来琴默不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手里还拿着点心和水壶,认真地看着他。 梁云林吓了一跳,慌忙推辞道:“没关系,还好,还好。”谁知道话音未落肚子就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只得尴尬一笑。 琴默也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道:“吃吧,我也饿了,你不吃我也不好意思吃。” 梁云林硬着头皮接过,背转脸小口小口吃着,琴默慢慢走回去,果然也拈起一块点心,送到嘴边却又不吃,远远说道:“你怎么这等老实,说了让你回去,你偏不回,非要守在这里挨饿。” 梁云林忙道:“姑娘一个人太孤单了,万一有什么事连个帮忙的都没有,我在这儿,好歹能帮着张罗一下。” 琴默笑了笑:“你不但老实,而且热心,如今世上像你这样的人太少了。” 梁云林惶恐说道:“哪里话。不管是谁碰见了都会帮忙的。” 琴默淡淡一笑,掐下一小块点心慢慢嚼了起来,却不答话。 梁云林吃完点心正要喝水,忽然想起这水壶是琴默地,不知道她会不会在意别人用过?强咽了一口唾沫。小心收起水壶送过去。琴默看了一眼,道:“你不渴?” 梁云林忙道:“不渴。没事,待会儿就回去了。” 琴默微微一笑:“你嗓子都有些哑了。喝吧,没关系,你不喝我更过意不去了。” 梁云林被她说中心思,只得端起水壶离得远远的向嘴里倒了点水润润喉咙,末了双手将水壶奉上。书琴默这才收了。 梁云林正要走开,琴默却指着边上垫着纸张的地方道:“梁师傅坐这里吧,不用走那么老远躲着。” 梁云林小心翼翼坐下,却又无话可说,只得看着远近处的枯草败苇,寻思着这副风景若是写入画卷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恰在此时,听见琴默问道:“梁师傅,你看这里的风景,虽然有些萧瑟。但若是入画。是不是挺好地?”句话提起梁云林地兴致,不由自主话多了起来:“是呀。姑娘真是好眼力。这种风景虽然有些衰败气象,但是做出画来还是不错的,别有一种潇洒地气质,轻易不容易见着。只不过现在的人都喜欢热闹地画图,这种画我就是画了也没人要。” “那就自己留着看。” “要是在过去,我是不敢的,从前家里太穷,好容易弄到点纸张笔墨,都要攒起来画些能换钱的画供养老娘,如今好了,林老爷待人大方,开的工钱又高,我有了闲空也能琢磨点自个儿喜欢的画,比从前好多了。人都说画师地画有匠气,我在坊待了几个月,确实觉得画画比从前拘束了很多,要是再不抓紧练习,越要退步了。” “听说梁师傅画画是自学的?” “是呀,从前家里穷,哪里请得起师父,都是自个儿琢磨的,粗糙的很,我一直想着有机会好好拜师学艺,可惜一来没时间,二来有名望的师父又不收我们这种不入流的弟子,我想来想去也不知道怎么才好,唉。” “叶老爷认识不少厉害人物,或能帮你介绍些高明的师 “叶老爷那么忙,我怎么好意思拿这些小事去麻烦他?我想着等哪天攒够了钱,我就请个长假找个肯收我的师父好好学一学,免得总是自己瞎琢磨。” “依我看师傅的画就是极好了,用不着去学,一学了那些条条框框,举手投足都不能自由,处处都想着规矩,却不少了灵性?” 梁云林惊奇地看着她,道:“凌姑娘真聪明,说地头头是道,要是你肯去学画,一定能成大家!” 琴默笑了,道:“我都是瞎说,你也信得?” “怎么是瞎说,一句句都说在点子上哪。” 琴默无可无不可地笑了,道:“梁师傅是一大早就出城地吧?为的什么事?” 梁云林老实将还愿地事和盘托出,琴默听完垂头不语,半晌忽道:“我今天出来,也是为了父母的事。” “哦,凌姑娘也是还愿?” “不是,今日是我娘的忌日,”琴默望着远处,幽幽说道,“在叶家不方便祭祀,我就带了香炉和祭品出来了。” 梁云林这才醒悟到那个沉重的包袱里装的是香炉香烛,想到这是她的伤心事,自己不便多说,便低了头不言语。 琴默却不再等他开口,主动问道:“梁师傅父母都在健在吗?” “父亲过世已经有四五年了。” “哦,你比我幸运一些,我十岁时,父母先后过世,此后一直是我师父带我。” “你师父?你师父不是叶老爷吗?” “不是,我从小起还有一个教琵琶的女师父。” “你师父现在……”梁云林一语未了,早已想到必定是女师父也已亡故,忙住了嘴。 琴默面色如旧道:“也过世了。只是她命苦,临终时还为了我的事不得安宁。说起来这一生里,父母虽然生我,却没什么时间教我,全亏师父教我琵琶,又教我认得几个字,应付各种场面,如果不是她,那一年我出来闯荡时早就饿死了。” 梁云林没有想到她的身世如此坎坷,颇有些唏嘘感慨,只是不知如何劝慰,只得泛泛说道:“还好现在凌姑娘事事顺利,先苦后甜,今后肯定会越来越顺。” 琴默微微笑道:“但愿如你吉言。” 两人又坐了一阵子,又是琴默先开口道:“其实梁师傅,我那时候是骗你的,我没有约轿子。” 梁云林憨厚一笑,道:“没事,我帮你拿东西,咱们慢慢回去。” “早上我雇了轿子出来,等打他们走了才想起来还不知怎么回去,多亏遇到了你,只是也耽误了你大半天的功夫。” 梁云林只是憨笑。 “除了爷爷之外,我很少跟人说这么多话。梁师傅,你是厚道人,我开始对你那么无礼你也不怪我,现在想起来惭愧的很,我这里给你赔不是了“没关系,姑娘别那么多礼,画匠受不起。”想了想又道,“姑娘以后要祭拜父母就到庙里吧,那里有轿夫还有抬滑竿的候着,来回都方便。” 琴默看着他,道:“我正是不想去庙里,所以才躲在这儿。庙里那些鬼神当初受了我家那么多香火,却丝毫不曾保佑他们,我再也不信这些泥塑木胎。” 梁云林吓了一跳,忙道:“哎呀,不能说这些亵渎神灵的话,头上都有鬼神看着呢!赶快请个罪,让他们饶过你吧。” 琴默抿嘴一笑,道:“随他们的便吧,我不怕。” 梁云林急了:“打从小时候起我娘就叫我敬鬼神,不说这种亵渎神灵的话。我记得有一回我去城隍庙,不懂事把判官的眼珠抠了,结果回去就烧,我娘求神拜佛,又许了还三牲的大愿心我才好起来的,可见这鬼神都是有的,你可千万别说这种话。” 琴默微哂道:“想不到你这么聪明的人还信这些。” 梁云林忙道:“你单身一个人在外头,叶老爷再好到底是隔了几层,万一因为这个病了什么的,谁照顾你?谁替你烧香还愿?快向神灵请了罪吧,别犯傻了。” 琴默摇摇头道:“随便他们怎样,我不在乎,也不信。” 梁云林急坏了,慌忙拿起水壶向地上一浇,双膝跪下望空祷祝道:“阿弥陀佛,神天菩萨,刚刚那话都是无心,千万别怪罪,就算要怪罪,就怪罪弟子好了,千万别殃及凌姑娘,都是弟子的不是。” 琴默初时觉得好笑,后来见他面色凝重,双手合十不住喃喃祈祷,不觉动容道:“天底下竟有你这样好心的人!我跟你无亲无故,你为什么替我赎罪?” “姑娘是无亲无故的弱女子,有什么事谁能替你挡着?我能吃能睡,身体健壮,还有老娘替我看家,不怕,菩萨要怪罪就怪罪我好了。” 琴默沉默片刻,居然也跪在他身边,双手合十,默默祷祝。 邂逅Ⅲ 幸好此地行人稀少,若是在市集上这么两个人傻呵呵地跪着,只怕早就招来一大推看热闹的闲人。 两个人各怀心事,祷祝已毕,琴默当先起身,照旧坐下看着河堤风景。梁云林又过了一会儿才爬起来,松口气道:“你总算回心转意了,这下可好了。” 琴默淡淡道:“你想错了,我刚才并不是为自己请罪,而是求老天保佑你一生平安。” 梁云林大吃一惊:“你怎么求这个?我好端端的,求这个做什么?哎呀,这可怎么好?” “我只是想,如今世上像你这样的好人几乎没有,老天再不保佑你,这世上就更没意思了。” 梁云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搓着手道:“姑娘言重了。” 琴默低声道:“我虽然年轻,但世上那些肮脏龌龊的事看见的不少,人心怎么样,我很清楚。想当初我们一家人水深火热的时候,连亲戚都不闻不问的,人啊,”她苦笑着摇头,“说来说去都只为了自己,哪里舍得理会别人的苦?不过你不一样梁师傅,我一直说这世上对人实心实意不求回报的热心肠屈指可数,何况你跟我还非亲非故的。梁师傅,你这样的人即便是老天瞎了眼也该保佑你长命百岁。” “阿弥陀佛,姑娘快别这么说了,冲撞神灵。”梁云林见她一张嘴又把老天扯进来骂一通,顿时又慌张了。 琴默抿嘴一笑:“真没想到你如此笃信神佛。” “亏得我老娘不在这里,要是她听见了你这话。足要在神佛跟前跪几天才算了事。” “这么说你敬神拜佛都是因为你母亲的缘故?” “我娘一直吃,逢初一十五必定烧香,不管家里再怎么难过,香火钱肯定是要给足的。” “如果不是你母亲,你还信这个吗?” “当然。”梁云林认真说道。“我是个穷庄稼人出身。照理说就该一辈子土里刨食,可是现在我拿着画笔。坐在舒服地房间里干活,如果不是我娘一直求菩萨保佑。我怎么会有这样的运气?我娘一直说人应该知足感恩,我想必定是娘一辈子行善积德,老天爷才这么厚待我。” “明明都是你自己努力上进的结果。” 梁云林双手乱摆:“不敢这么说,一大半还是老天保佑,那么多穷人家的孩子学手艺。没几个有这么好的运气碰见一个好东家,找到一份好差事。” 琴默淡淡道:“林老爷是好东家么?我还以为这个人一向意气用事,必定对手下人很苛刻。” 梁云林诧异道:“怎么会,林老爷最大方体下地,像今天我只告了半天假,他却放了我一整天。” 琴默冷哼一声:“小恩小惠,他大约一向最会使用这种手段吧。” 梁云林更加惊诧了,低声道:“这话怎么说,林老爷是好人。” 琴默想了想道:“不说他。咱们回去吧。”说着起身收拾了各样祭品。梁云林忙抢着背了香炉,又把祭品什么统统揽在自己肩上。这才往城里走去。 刚进城门就见一乘空轿子等在路边,梁云林忙道:“你坐轿吧,走了这么久太累了。” 琴默拦住他道:“别,没几步路了,何况沉重东西都是你拿着,我也不累。” 梁云林只得罢了,又走了几步,听见她说:“小地时候不要说坐轿,就连每天二更之前能躺床上都是奢望。” “那么忙?是不是家里兄弟姐妹太多需要你照顾?” 琴默定了定方才慢慢说道:“不是。因为一个人的缘故,我家投身一个富户,被他当做牛马使唤,直到我十五岁上再也不堪忍受,和爷爷趁夜出逃,这才保住一条性命。只是可怜我地小弟,因为常年做苦工,生了病又没钱医治,才十二岁就夭折了……” 梁云林听的酸楚不堪,欲待安慰她,又见她目光镇定,神色自若,居然没一丝悲痛地模样,心内暗暗称奇,便不再开口。 琴默见他不语,淡淡一笑,道:“你是不是在奇怪我如此心硬,说起来时没一点悲伤的样子?” “没有,没有。”梁云林否认不及。 琴默低声道:“起初我一想起这段深仇大恨就咬牙切齿,恨不能亲手杀了那个禽兽,可是这几年里,慢慢地我现除了逃跑,我居然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既告不倒他,也没能耐杀他,唯有将这段仇恨埋在心底,牢牢记住而已,慢慢地,心也冷了,或许,一切都是因为命运不济吧。这几年在江湖上飘着,卖儿鬻女的情形见的多了,才知道天下受苦的不止知我们一家,大抵百姓从来是最可怜地人吧。” 梁云林这才知道琴默身世居然如此之苦,怪道她待人十分冷淡,想是自幼看惯人间的丑恶,对谁都不敢深信的缘故吧。只是今天她居然肯将这些告诉自己,倒也是一件怪事。 正想着便听见她说:“才跟你相识就说这些,实在是不合适,梁师傅要是厌烦的话尽管开 梁云林忙道:“不会,没有。”心里暗暗吃惊,怎么自己的心思就像是落在她眼里一样,一说一个准呢? 看看拾翠街街口就在眼前,琴默道:“我往西你往东,就在这里道别吧。” “没事,这么些东西你怎么拿,我送你过去,顺道还要找叶老爷说句话。” 琴默见他如此便不再坚持,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叶家,甫进门时恰好林云浦和叶水心一道出来,见到他俩,叶水心奇道:“怎么是梁师傅送你回来?” 林云浦虽然时常到叶家来,但琴默总是躲着他,故而极少见面,此时乍然见到她,不觉喜上眉梢,还未开口,已见她俏脸一寒,生硬地行了个礼,拿过梁云林手里的东西就走。 梁云林还未看出其中诀窍,林云浦早已追上前去,殷勤说道:“我帮你拿东西。” “不用。”琴默冷冷将手一缩,快步向内走去,撇下林云浦呆在原地。 叶水心笑道:“算了,琴儿性子生硬孤僻,慢慢来,等哪天她心情好时,你再慢慢问她不迟。” 梁云林暗生疑惑。路上琴默对林云浦颇有微言,但以刚才的情形来看,林云浦对她十分殷勤照顾,倒是她对人极不客气,难得他两个还有什么过节不成? 林云浦面色难看,道:“看看都小半年了,她一直对我冷冰冰的,我一点消息也打听不到,问杨五吧,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真让我心焦。” “你不是派人去松江查访了吗?还急什么。” “没用,根本没有杨福来这个人。我猜他是不是换了名字,要不就是家里出了什么变故。唉,我虽然断定琴默与茗儿有万千联系,但她不开口,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真是谜一样的身世啊。” 梁云林心内怦怦直跳,看样子林云浦对琴默地身世甚为关心,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该不该把刚才听见地告诉林云浦? 正在犹豫,忽听叶水心道:“梁师傅怎么跟琴儿碰上了?” 梁云林忙回道:“在路上见凌姑娘独自在城外,画匠不放心,就陪着一起回来了。” “她去城外?早起她说出去有事,一闪眼就不见了,原来出城了,只是她出城做什么?还拿着那么大的包袱?” 梁云林生来不知道怎么说谎,只得照实答道:“今天是她母亲地忌日,她在河边祭拜。” “她母亲?你可知道叫什么名字?”林云浦眼睛一亮,急不可耐问道。 梁云林茫然答道:“她没说。” “唉,你也没问问?她母亲什么时候过世的?” “她说是她十岁的时候。” 叶水心道:“琴儿今年十 “错不了,肯定是茗儿的女儿,上回她不是说茗儿死了将近十年吗?我现在就去找她问个明白!”林云浦刚要抬脚,叶水心一把拉住他:“别急,你刚才也看到她的脸色了,现在去还不是碰钉子?再缓缓吧,等我慢慢开导她。” 林云浦长叹一声:“这个闷葫芦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打破?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知道茗儿的消息呢?” 梁云林站在一边,越来越糊涂,眼前的一切,到底隐藏着什么玄机? 五十一 枝节Ⅰ 冯梦龙临走之前,若茗抽出时间将凌蒙初为邢家编的事情大致向他说了一遍,冯梦龙笑道:“文字是天下人的文字,难道因为我写了这个题材,就不允许别人再写不成?何况凌蒙初的文章和杂剧我都看过,颇有些才气,我想他写出来的东西肯定不至于差到哪里,由他去吧。” 若茗这才放下心来,因笑道:“他自己也有所顾虑,一来担心时间相隔太短,二来题材又相仿,若是不好的话,白白留了一个邯郸学步的笑柄,再他对先生还是很敬仰的,就怕影响三言的销量。” 冯梦龙大笑起来:“邯郸学步那是因为既学不了别人,又丢了自己,他若是另辟蹊径,或写得比三言更吸引人,谁还会说这种话?青出于蓝的事情是常见的。我常说后生可畏,我想他的未必不如我的。至于销量的问题,我虽然不大通,但人的口味总是各有所好,想来不至于说有我没他,有他没我吧。” “只要先生觉得无妨,那就没问题。哦,对了,还忘了说,凌蒙初大哥跟先生还算是颇有渊源呢。” “此话怎讲?” “先生还记得苏州的眄奴吧?凌大哥是他的结义兄弟,此外,这次在无锡凌大哥还与眉娘一见钟情,大概好事也不远了吧。” “竟有这等事?”冯梦龙惊奇之余,越觉得有趣,“如此说来我该结识一下这位凌兄弟了。不过说起来我跟他也不算全不相识。至少他的文字有一大半我都看过,杂剧写的很是犀利,与时下流行不同,我看也是个很有意思地人,怪不得眉娘看中他。不错。既然有这么多渊源。要是有机会的话还能交个朋友,互相切磋一番呢。” 若茗笑着将一封信交给他。道:“这是我写给松云的信,麻烦先生回去时送到眄奴那里就行了。” 冯梦龙想了半天。书恍然说道:“啊,松云就是你们那次在苏州碰见的道姑吧?怎么,你在哪里又见到她了?她现在又回苏州了?看来你们这趟出门,收获不小啊!” 送走冯梦龙之后,若茗趁空去了坊。各项账目都一一核对清楚之后,独自在茶室翻看《情史》的前几卷。 与《三言》地浅近白话不同,《情史》都是文言,故事也是从各种典籍中摘录出来地,冯梦龙只是将这些摘选出来的故事分成各类归为几卷,有时稍加点评而已,体制十分简单,内容多是或缠绵悱恻,或清新隽永地爱情故事。十分适宜作案头小读。 若茗边看边想。原来是这么一本,不像小说。倒像是文选,只是这样的内容和形式,肯定不能像当初做《三言》那样地做法了。想来喜欢看《三言》的人大多数是爱热闹,爱读故事的,其中一多半恐怕还是认得几个字,但是文字上并不是很通的市井小民,这批人要他去读古雅的文言,岂不是痴人说梦?不要说读懂整篇,能念下来已经不容易,所以这部《情史》要盯准地读,肯定是读人。 只是这样一来,便没那么好卖了。读人的挑剔是出了名的,既要故事立意新,又要文字流畅可读,迂腐一点的还要求有教化之功,小小一本就要承担这么多责任,更何况一半的读人还是身无分文的穷秀才,这个生意一不留神就要赔本。 若茗抱着这薄薄的一卷纸陷入了沉思。该如何把这本推出去,既要人叫好,又能畅销呢? 唯一的线索还是读人。城里读人最集中的地方是县学,只是一来如今县学形同虚设,秀才们爱来不来,教官也从来不严令约束,二来县学毕竟是官府设立,要想在这里大肆铺排宣扬什么,必须取得官府地支持,这一点虽然可以从丁仲元身上下功夫,但是万一有些刻板地生吵嚷起来什么儒家圣地沾染了铜臭气之类的,那就麻烦了,说不定闹到最后反而把这部地名声毁了。 这么看来,不能从县学里下功夫。只是不知道这些读人闲暇时最喜欢去哪些地方?说不到可以从那里再想想办法----这一点端卿肯定清楚,明天问问他好了。 至于的版式,也是一件麻烦事。先不能太花哨,对于这些读惯了圣贤的人,让他们迎眼看来就是大红大绿,恐怕会觉得过于低俗,然而太素净也不行,一幅图画也没有,那与他们常时间看的四五经有什么分别?早晚得腻烦。如此看来,绣像是比较好的选择,一个故事或数个故事中间插一副绣像,既不觉得太单调,又不会喧宾夺主,人们看起来也觉得新鲜有趣。 只是还有一个难题,那就是成本。既然加了绣像,成本就要高出几钱银子,虽然昆山是富裕地区,然而穷秀才这句口头禅绝对是放之四海而皆准,这部又不是科举应试的必备,他们肯不肯为了看一部闲而从微薄的所得中再挤出几钱银子来呢? 若茗越想越觉得这部问题多多,需要好好与父亲合计一下。她一边想着,一边翻来覆去看着前几卷,平心而论,这部远不及《三言》吸引人,为何冯梦龙要将这部看得比《醒世恒言》更要紧,宁肯先挤出时间来做这一本呢? 她想起冯梦龙当初谈《情史》的构思时曾说过“人世间最难得的不过一份真情”,大约正是这么一个念头鼓舞着他坚持要完成这部稿吧!只是疑惑他已过而立之年,妻子又温柔贤惠,为何对一个情字如此念念不忘,以至于要辑一部来抒胸中所想呢?难道他在婚姻之外,还有什么因感情而生的感触吗? 她想起当初遇见他时的迷恋,不由得两颊微热。情之为物,果然能令人忘却理智。当时已经知道他年过三十,怎么会如此糊涂,竟从没想到他应该已经有妻儿老小?亏得天锡无意间一句话点醒梦中人,不然由着这份迷恋展下去,到时候泥足深陷,恐怕就更难自拔了。 只是虽然跳出他的圈子,却又带进了天锡。 若茗觉得心里一点喜悦,一点羞涩,又有一点迷惑。和天锡,应该说是十分契合,想起许多女子未嫁之前连夫婿的面都没见过,自己和天锡,可以说十分幸运,彼此相互了解,也有许多共同的话题。只是,若不是天锡的热情,自己会不会对他动心?如果他从未如此迫切地向自己表白,是不是会依然当他是朋友,而没有婚嫁的念头呢? 她在心里思忖比较了多时,仍然找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和他的一切,既像是顺理成章,又像是他一手推动,她犹如顺水行舟,许多处来不及多想就一荡而过,一切太理所当然,也让人不愿意深究。 如果节奏慢一点,再慢一点,如果他从未做出如此明白的举动,自己是否仍然当他是一个投机的朋友,而不会有其他想法呢?如果是这样,是不是说明了他并不是自己心中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人呢? 这个想法让她有些心惊,难道除了天锡还有别的选择?不,不会,他如此深情,自己唯一正确的做法就是等春天来的时候,等他上门求亲。再有一两个月,他从京城回来时必定已经明白了何去何从,眼明心亮,踌躇满志,父亲是喜欢他的,他要是开口求亲,父亲多半不会拒绝。 然后,然后就是秋闱,以他的才学,名列三甲进士应该不是问题,只是到了那时候,恐怕他整日所想就是官场上那些事,如果他真的像他父亲那样做官,那我该怎么办,支持,反对,还是听之任之? 若茗忽然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准备好,至少在这一点上。官场那些龌龊肮脏的事,如果能永远不沾身该有多好!可是只要和天锡在一起,怎么能免得了这件事呢?不要说他父亲,就是他自己,也是意气风等着匡扶家国的。 正想的出神,忽然听见有人叫了声:“二小姐,原来你在这里呀!” 若茗不曾防备,吓了一跳,抬头看时,李良柯笑眯眯地站在跟前,捧着账本说道:“二小姐,我找你好久了,有件关紧的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枝节Ⅱ 自从忆茗归家,坊一应事务多半由李良柯打点,若茗原本担心他借机中饱私囊,或打压其他各部,可是从账面看来,一切收支都记得清清楚楚,并没有一丝纰漏,就连他的为人也和气可亲了许多,这几日若茗私下里问了问,连刘铭都说他“好久没给人脸子看了”。 因为这个缘故,若茗见到他时不免笑道:“原来是李师傅,近来一段日子辛苦你老人家了,过几日得了空闲我亲自摆酒谢你。” 李良柯微微一笑,道:“二小姐太客气了,东家看得起我,把这么重的担子交到我肩上,我哪敢不尽心尽力?再说我也是几十年的老人了,要是不好好干,替东家分忧,让那起新来的看见了,该戳我的脊梁骨啦!” “你找我有什么事?” “哦,我看小姐这几天似乎是抽出空子了,每天都能来坊里照看一会子,我想着既然小姐来了,我这半瓶醋还在这里杵着干什么使呢?所以我就把我记的账目还有我们绣像部这些日子的活计、进度写了一本细账,小姐您对一对,要是没什么差错我就正儿八经交差,今后还是小姐和老爷掌管吧。” 若茗深感诧异。要知道李良柯为人最喜揽权,在绣像部时除了他别人休想拿一个主意,而且一有机会就向林云浦“建言”,旁敲侧击说什么只凭老爷和小姐两个太过辛苦,活多的时候难免忙不过来之类的话,若茗原以为他会趁着这次地机会趁势要求接管一部分事物。没想到他非但不曾要求,反而规规矩矩提前交差,难道这段日子不见,他已经改头换面了不成? 李良柯见她好一阵子不说话,问道:“怎么了。敢是账目不对?还是缺了哪些东西?” 若茗忙道:“都不是。我在想爹爹这几天还在家里忙着,我也不能拿出全部精力来管坊的事。所以你手头的事最好现在别交出来,等过一阵子再说吧。” 李良柯一笑:“我跟着东家和小姐这么多年了。最知道小姐的能干。这点子事情算什么?从前你十三四岁时,小小一个人儿就把那么多事办的妥妥帖帖地,眼下这点活每天腾出一半个时辰也就解决了,我在里头瞎掺合什么?万一出个岔子,一辈子地老脸都丢了不说。{怎么向东家和小姐交待?小姐,现在既然有空,我还是把这点活交出来吧。” 若茗越疑惑了,难道他不是口头推辞竟是真心实意要卸担子?真是咄咄怪事!摸不透他的主意,于是道:“这件事等我回去跟爹爹商议一下再说,李师傅要是着急地话,今天就先看看账目吧。”跟着又笑道:“看也是白看,每天都核一遍的,整本账一清二楚。一丁点毛病都找不出来。” 李良柯笑呵呵道:“账目是王先生做地。我就是对一下,不过既然交给了我。总要弄清楚。”说着把手里的账摊开来,“这一片是纸张、油墨、底版等各项开销,这些是工人的工钱,还有中午管饭的开销,这些是铺子里卖的利润,底下是铺里开出来地详细单子,这一篇是城里头各处从咱这里进的数目和钱数……” 若茗对这些早已了如指掌,况且近来每天都要查账,各项开支都对的上,盈余也不少,如今耐着性子再看一遍,与在账房里看见的并没有什么差别,便合上账本道:“辛苦你了,记得很清楚,明天接着记吧。” 李良柯笑眯眯地又把账本摊开,道:“最后面还有个单子,是我自己做的,请王先生核了一遍,小姐看看对不对。” 若茗定睛看时,才现不是寻常见的账目,而是一张十分详细的,将林家坊所售籍所得利润从多到少排列的单子,非但如此,单子上还把这些籍按版式分为绣像、套染、普通本、巾箱好几类,又按大类把利润算了一遍。 若茗看的一肚子疑惑,看李良柯时,对方笑眯眯地,一副十分自得地模样。若茗猜不透他的意思,只得问道:“做得很详细,只是这张单子有什么用处吗?” 李良柯忙道:“也没什么,只是我想着东家历年来卖过那么多,咱们自己也做过那么多,说到底还是为了利润,要是能好好算算做什么利润最多,咱们以后尽力往这个路子上走,坊岂不是越办越红火?所以我每天都挤出点时间来算计这个,为了这张纸,不知道熬了多少夜,都快落下头疼地毛病了。” 若茗此时虽未领悟他目的所在,仍安抚道:“原来如此,李师傅偌大年纪,怎么能这样劳累呢?万一累出个什么好歹来,我怎么跟爹爹交代?快别如此了,这些事交给账房就行,你只要拿个主意,他们没有不听从的。” “唉,一辈子劳碌的命,什么事都要自己动手才能放心,账房里有自己的事,我怎么好随便差使他们?再说了,名不正言不顺,我手底下能使唤的就只有绣像部那些个徒弟,如今连周元我都不好派他做什么,到底不是自己的人,想使唤一下都得好好掂量。” 若茗笑了笑,并不搭他的话茬,拿着单子认真看了一会儿才道:“以你看咱们利润最大的是哪一块?” “从账面上来看应该要数普通本,成本低,买的人有多,加印什么的也花不了多少钱,不过从长远来看,我觉得还是绣像和套色是条好路子,”李良柯弓着腰指着账目解释道,“小姐你看,虽然绣像的利润排在第二位,但是跟普通本也差不了多少,把巾箱本甩出去老远,套色着块更了不得,光是佛经这一小块,就有好大的盈余,咱们家的经卷引得还不算多,要是以后经卷黄历什么的咱们多做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赚一大笔。所以以我的愚见,仗着咱们绣像、套色两块的技术,咱们把这两块做好做大,肯定能成大气候。” 若茗认真听着,也觉得他的分析颇有几分道理,只是心里还有些疑问,于是问道:“你说的不错,但是这两张本子成本高,买得起的人不多,我就怕现在账面上这数字已经是最大限度了,如果再添出来,就怕要有积压。” 李良柯自信满满道:“这点小姐请放心,现如今不要说那些个有些闲钱的,就是织场的工人、酒楼的跑堂也要看有画的----这话并不是我空口白说,我前些天到各处走动询问了一番,一多半人都说有画的好看些。” “此话当真?” “嗨,小姐,我还能说瞎话不成?我给你算算这笔账,就拿烟霞楼的过卖来说,管吃管住一个月二钱银子的工钱,再加上客人打赏,一个月下来至少能存下四钱银子,一年就是四两有余,咱们一本套色全图的也才不到二钱银子的价钱,再有个折扣什么的,更是不值什么,谁能买不起?再说现在那些租的铺子一天一本也要收几十文呢,这样算下来还不如自己买了,又能看有能存,不想要时还可以拿到旧铺去卖,这笔账可不是更合算?所以想啊,绣像跟套色这两块大有文章可做,就看咱们抓的住抓不住了。” 若茗听得入了神,怎么早些没想到这一点?看来还是经历的世事太少,接触面太窄,居然一直没打好这个算盘。早知道就该到处走动走动,了解一下这些读荷包里装着多少家当,然后再做主张,岂不是更加稳妥? 她暗叫一声惭愧,忙道:“如果真是这样就再好不过了,等我回去跟爹爹商量一下再说。” 李良柯见她已经松口,面露得色说:“老爷这些年应酬多,年岁也高了,许多事可没有年轻时那么肯钻营了,呵呵。要是换在五六年前,哪里轮得到**心这些?老爷一两天就全解决了。不过想想也是,老爷如今是尊贵人,跟那些泥腿子市井人不打交道,这些事哪里有我清楚?只怕想的还是几年前的行情吧,呵呵。” “爹爹近些年身子大不如前,家里琐事也多,有时候是会留心不到,就劳烦李师傅多费心了。” 李良柯忙谦虚道:“都是分内的事,老爷和小姐一向拿我当自己人,我当然不能撇清,躲起来享清闲,只要是咱们坊的事,老爷一声吩咐下来,我就是跑断了腿也是应该的。” 若茗面上笑着,心里却越来越纳闷了,李良柯这个主张颇有道理,而且看得出是费了一番心思的,以他的为人,他不可能毫无所求只想为坊出力,那么这个幌子背后究竟藏着什么目的呢? 枝节Ⅲ 若茗又重新看了看那张单子,却现一个问题,这张单子只有总的利润,却没有均摊到每一本上,难道其中又有什么玄机?忙拿起笔来,正要计算,李良柯已笑着说:“小姐是不是要看看每本的利润呀?我已近算出来了,后面还有一张单子。书”说着殷勤翻开账本,指给她看。 若茗没想到他竟将这件事做得如此详细彻底,满意地点点头,再看时,果然与刚才那张单子不同,单本利润最多的是巾箱本,其次是绣像和普通本。 李良柯笑道:“小姐你看,不论怎么算,绣像的利润都是最保险的,咱们坊绣像的手艺本来就好,再加上这点便利,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不想财都不行。” “以你的意思我们以后多刻一些绣像?” “我怎么敢擅自拿主意呢?我只是提个建议,怎么定还是要听东家和小姐的。” 若茗沉吟道:“据你这些数字来看,做绣像的确是个好主意。正好我手头上还有一个本子,你先看一看这一本做绣像怎么样。” 李良柯双手接过《情史》的散页,匆匆忙忙看了大半夜,皱着眉头道:“小姐,这都是文言,我有一大半看不明白。” “不用追究文章是什么意思,就说这本子合不合适做绣像,如果做的话怎么做李良柯摇头道:“这种只有秀才们看,没多少赚头,要是再做成绣像。成本一高起来就更难卖了,依我说要么不做,要么就弄成普通本好了。” “这是冯先生的新。” “冯先生的?啊呀,早说,那就另当别论了。冯先生前两部卖地那么好。这部就算是差点也是名声在外。肯定会有一大批人慕名而来,至于那些酸秀才。嘿嘿,我想办法把成本往底下再压一压。” “做绣像可行吗?多少张图比较合适?” “绣像是可以。不过不能太多,太多成本就上去了。再板材这方面可以用稍微便宜点的木头,反正也不染色,我估摸着这本即使翻刻也不会太多次,用黄杨木雕版就行。至少能经得住两三次翻刻,价钱也比梨木便宜。图也不用太多,隔一二十页一幅图,扉页里头可以多衬几张图,反正那些酸秀才也不是很在乎这些花哨东西,有几张换换胃口就足够了。” “嗯,我也是这么打算的,现在这还差一大半没写出来,等完本了我就拿给你琢磨琢磨。” 李良柯笑道:“照这么看来只要能买出去。做绣像就是件锦上添花的事。我还有个主意。现下时行的四大奇,像《水浒》、《三国》之类地。又不用给作付钱,到处又都容易找到底本,咱们虽然不赶这趟热闹,但也可以做些绣像本、套染本,市面上稀罕,卖地肯定不错。再《西游》如今也开了禁了,趁着这股子劲儿弄几个好本子,必定有许多富余,虽不敢说像冯先生的《三言》那样好卖,赚足一半地利润应该也是能保证的,小姐觉得这主意怎么样?” 若茗越来越觉得纳闷,一日之内,李良柯居然提出了这么多不错地建议,什么时候他如此用心了?点头道:“是个好主意,爹爹也想过这条路子,只不过咱们家一向活多,尤其是你们绣像部,一个月中有十来天要加班,我怕人手不够,只好看什么时候有空再说吧。” 李良柯笑眯眯道:“小姐这么机灵的人,怎么想不透吗?人手都是小事,大不了临时加雇几个,等买了赚了钱,多雇这些人花的银子不就有着落了吗?就好像做了笔无本买卖,稳赚不赔,却不是好?” “那依你之见呢?” “要我说就及早动手,赶着捡这些好卖的刻一批,一月二月正是淡季,雇人也便宜,一月开工的话,七八月间咱们就有一大批可以卖地籍了,再加上冯先生的两本,正好大张旗鼓宣扬一番,有《喻世明言》这两本在前头,剩下的几本连带着肯定卖的不错,那时候再拿盈余从这些临时雇的人中捡好的留下一批长期使用。” 若茗此时方才模模糊糊明白了一点,原来卖、利润什么的都不是重点,李良柯绕了一大圈就是为了扩大绣像部的规模,多加些人手!她笑了笑,道:“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只是照你说的办法,至少得多雇五六个人吧?” “五六个人也就是紧巴紧刚好够用,我算了一下,要想这事做得稳妥至少要**个人。” “既然一月二月是淡季,不如先从套色部抽几个人过去帮忙,等我慢慢找到合适地人手再雇下来也行吧?” 李良柯像是早有准备,胸有成竹道:“虽然一二月套色部可能有多余地人手,但是之后几个月可就要闹饥荒了,况且套色部也有自己的主事,我使起来恐怕没那么方便吧?其实好多房套色和绣像根本就不分家,像咱们这样地是极少数。” 若茗不动声色道:“反正现在套色部人也远比你们少----实在不行就先合在一起,由你统一调度,诸事倒都便宜些。” 李良柯迟疑道:“我不敢这么想,要是归到我这里,那梁云林和张易他们怎么办?梁师傅还好,少年人嘛,我说他两句也不怎的,可是张易和刘铭都是老人,我也不好多说,毕竟绣像跟套色还是有些差别的……啊,还是请东家和小姐拿主意吧,肯定是稳妥的。” 若茗原以为他听见这个主意会喜出望外,将心里的打算都说出来,没想到他居然是这么个反应,倒让她心里疑惑不定,难道自己看错了,李良柯这次是真真切切为坊打算? 李良柯见她沉吟不语,忙又道:“我只是一说,小姐不用为难,还是请东家拿主意吧。” “你的主意很好,只是现在人手这点还有些难办,我回去跟爹爹商量一下,尽快给你回复。” “极好,极好。” “坊里的事你还照旧先管着,等爹爹能抽出身来你再交卸吧。” 李良柯愁眉苦脸道:“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真是时刻提心吊胆,生怕办错事给东家添麻烦啊!” 若茗到家寻了林云浦将李良柯一番话说了一遍,林云浦笑道:“依你看怎样?” “主意倒是不错,的确可以从绣像上下功夫,做《西游记》的想法也行得通,只是我摸不透李良柯的算盘。” “哦,你看不出来吗?” “我起初以为他是想借机扩张绣像部,多揽些权,但是他又总是谦让推脱,弄的我嘀咕起来,或许是我看错了?” 林云浦哈哈一笑:“你到底还是嫩些。李良柯这人我清楚,这招叫以退为进,这么好的主意,他猜到咱们肯定会采纳,既然采纳,少不得要多招人,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他犯得着使劲往自己身上揽,惹咱们起疑心吗?” 若茗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到底招不招人?招的人都归他管吗?要不要从梁云林那里借些人手给他使?” “招,当然要招人,不过咱们不招长工,先雇些临时干活的顶着,等出来了看利润再决定要不要招长工。” “如果要招长工,那不正中李良柯下怀?” “到时候可以把王大器或周元提拔起来分管些事,不让他一个人做大就行。现在你也有时间了,多往坊里走走,我听说李良柯最近性情大变,处处与人为善,连咱们进油墨纸张的铺子,还有从咱们这儿进的铺子他都一一拜访过了,跟人混的不错,看不出,这老小子还挺有心的。” 若茗一惊:“爹爹从哪儿听说的?” 林云浦诡秘一笑:“别看我人不在那里,有什么事休想瞒过我的耳目。李良柯这次费了不少功夫啊,你要留神。” “爹爹为何不警示他一下?” 林云浦笑道:“理他作甚么?让他折腾去吧,他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能在坊里混出头就尽力往上爬,实在不行就拉出他那帮人自立门户,所以才赶着巴结咱们的生意人。嘿嘿,算盘打得好,不过也要看对手是谁。” “爹爹既然知道他跟咱们不一心,干吗还要用他?” “咱们这时候正用得着他,何必跟他翻脸?”林云浦收起笑容,正色说道,“茗儿,你要记住,生意场上不要理论什么人心好坏,就算他心里想着要坑你,只要你能降伏得住他,只要他还能用,还有用,就不必吵嚷出来,尽管用他好了,只是,你要时时留神,时时高他一筹,让他永远在你手底下老老实实卖力气。” 五十二 凌茗Ⅰ 到腊月初忆茗已经焕然一新,非但气色如旧,就连脸庞比先前在家时丰润许多。林家上下至此才松一口气,若茗重又开始坐镇书坊,林云浦也得了不少空闲,时常四处走动散闷。 这日他踱至叶家,进门一问才知叶水心正在教琴默弹琵琶,不由得喜上眉梢。要知道他时常逛来到叶家,却基本上见不到琴默,如今正好借口找叶水心撞将进去,岂不是大妙? 他问清了所在,快步走去,果然听见叶水心的声音道:“二弦上还要再下些功夫,这把琵琶柄宽,你还要多练习,让手指更灵活些。” 林云浦装作偶然撞进来的样子,一掀帘子进去,兴冲冲道:“原来你躲在这里清闲,我找你老半天了。” 余光里瞥见琴默站起就要走开,干着急不知道怎么办,忽听叶水心道:“琴儿,你别再躲了,一直躲着也不是办法,你林伯伯又不是外人,他问什么你知道的告诉他不就行了?” 原来叶水心早就被他们这捉迷藏似的闹法弄的没脾气了,见他们总是一个躲一个追,索性戳破这层窗户纸,把话明白说出。 林云浦见他话,心下大大宽慰,果然见琴默站住脚步,冷冷道:“不知道林老爷要问什么?” “我想问问凌茗的下落,还有,她是不是你母亲?”“我早说过,凌茗死了已经快十年了,她也并不是我母亲。我跟她毫无关系。” “那你怎么知道她的事?又为什么长的跟她那么相似?” “这个我也早说过。天底下相貌相仿地人那么多,或许是偶然。” 林云浦的耐心很快就被这毫无结果的问答耗尽,正在郁闷焦躁之时,忽然灵光一闪,脱口问道:“凌有为是你什么人?” 琴默吃了一惊。缄口不语。坐在一旁的杨五小心翼翼开口道:“琴儿。这你可不能不认。“ 叶水心也瞧出门道,在旁好言相劝:“琴儿。既然今天要把话都说明白,你就照实说了吧。书你林伯伯为这事一直悬着心呢。” 林云浦又问了一句:“请问凌姑娘,凌有为是你什么人?” 琴默避无可避,终于吐出两个字:“先父。” “怎么连他也过世了?”林云浦惊诧之余,想起少年时种种过往,唯觉物是人非。诸事可怜,叹道,“他跟我同岁,今年才五十,怎么也不在了?什么时候去世的?这么说茗儿是你姑姑?你为什么不肯说,一直挨到现在?我跟你们家从少年时就有交往,渊源很深,你是茗儿地侄女,我今后一定好好照顾你。” “多谢林老爷。不过用不着。”琴默冷冷答道。 林云浦被她噎地一愣。火气便窜上来了,气呼呼道:“你这女子真是古怪!且不说你是晚辈对我该有些礼貌分寸。就说我指名道姓问你这么久,你怎么一句实话也没有?你明明知道我问的人是谁,也知道我对你毫无恶意,为什么一直隐瞒到现在?” “你问我凌茗怎么样,我告诉你人已经死了,你问我她是不是我母亲,我告诉你不是----你问地我都答了,你还要怎样?” 林云浦被她噎的无话可说,叶水心忙又出来打圆场:“云浦,你消消气,琴儿地脾气一向是这样,你念在她年纪小吧。琴儿,你林伯伯跟你父亲早年是极好的朋友,论辈分你也该叫声伯伯的,以后不能这么无礼顶撞。” 琴默看着叶水心,低声道:“师父,中间的曲折你不知道,我一家遭遇不幸,可以说都是眼前这人害的,我之前虽与他素未谋面,可我心里早对他怨恨之极,这一辈子我都不想见到这个人!只是老天喜欢捉弄人,非让我又遇见他,你让我如何能对他彬彬有礼?” 不但叶水心,就连林云浦也是大吃一惊,忙忙追问:“这话什么意思?我怎么害了你家?” 谁知琴默却像没听见一般,只是闭口不言。 这个闷葫芦闹地林云浦好生难过,跺着脚急道:“你这孩子,怎么是这么个别扭脾气!有什么话一次说明白,老是这么藏着掖着的,弄的人烦躁之极!如今你还有什么好瞒的?你说不认识凌茗,可她明明是你姑姑,你说我害的你家里人痛苦不堪,可我明明已经几十年跟他们没有联系了!你今天必须把话说明白!” 叶水心也一脸疑惑看着琴默,不知道这笔账是怎么算的。 琴默想了许久,才慢慢说道:“要说我完全不认识凌茗,那也是骗人,她毕竟是我姑姑,可是她虽然是我姑姑,我长这么大却只见过她十几次,跟她没有半点感情,就算说不认识她也不算假话。” 林云浦有些头大,忙道:“你跟绕口令似的绕的我头晕,当初你们一家人是因为你姑姑才去的南京,投靠了杨福来,你怎么会只见过你姑姑十几次?” “杨福来?”琴默想了想道,“你是说罗世昌吧?杨福来是他经商时用地假名,他只在南京待了半年就去了松江。” 林云浦愣住了,喃喃道:“怪不得我派人找了那么久都找不到,原来不是他地真名!”又向琴默道,“就算你没怎么见过你姑姑,彼此之间没有什么深厚感情,可她是为了救你们家才被逼嫁给了杨福来,你就算不知感恩,也不该如此无礼,像上次那样说她!” 琴默冷冷说道:“当时她是暂时救了我们全家,可是长久看来,我爷爷、我父亲、母亲,甚至我弟弟之所以早早过世,都是她害的,我只恨我们家怎么摊上这么个丧门神。至于你,这事情跟你也脱不了干系,她要不是因为你,也不会变成那样。” “她变成怎样?” “我不知道她从前什么样,可是,自从我懂事,自从我知道有这么个姑姑,我就听无数人说她是个疯子。” “你说什么,她疯了?”林云浦一下白了脸,天哪,杨福来这混蛋究竟怎么对待茗儿,茗儿她究竟受了多少罪? “我觉得她应该没疯,可她做出地事让人觉得都是疯子的行为。”琴默缓缓说道,“她曾一个月之间从罗家逃跑四次,每次被抓回来之后都挨打,可她还是继续逃,到最后罗世昌不得不把她绑起来,你说,这像不像是疯了?” “混蛋!杨福来竟敢这么对她!”林云浦气的青筋暴跳,“我去找他,我现在就去找他,这个混蛋!” 琴默冷冷看他一眼,道:“你凭什么找他?不错,我也认为罗世昌不是好东西,可是凌茗是他名正言顺的妾室,她凭什么一再从夫家逃跑?无论怎么说,这一点她都不占理,就算告到官府,也是她不守妇道,该当挨打。” “你!”林云浦气急,一时反驳不得,只得恨道,“你这女子如此心硬!难道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难道你没有亲眷?难道她不是你嫡亲的姑姑?你怎么一点都不为她着想?” “为她着想?”琴默冷笑道,“她可曾为我们着想?” “她怎么不为你们着想?为人要知道感恩,当初她要不是为了救你爹他们,早就跟我成亲了,怎么会轮到杨福来那个混蛋!她受了这么多苦,还不是为了你们凌家。” “当初她为了躲过饥荒,于是嫁给了罗世昌,我爷爷和父亲他们也以为从此可以过上一段安稳日子,可是,她过门之后一不孝敬公婆,二不伺候丈夫,三不照顾家人,整天想的就是逃跑,尤其是罗家搬到松江之后,差不多每个月都要跑,丑事传的人人都知道,罗家人因为这个在松江一带丢尽了脸面,我们一家人更是抬不起头来。” “她想逃到哪里?她怎么这么傻?那个罗世昌财大气粗,她一个小女子怎么斗得过他?” “她想逃到哪里?”琴默冷笑一声,“她想逃回昆山,想找你林云浦。” 林云浦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心中酸楚难当,眼睛不觉湿润了,哽咽道:“原来茗儿是为了我……” “不错,她是为了你,她知道罗世昌一旦改名再搬出南京,你就再也找不到她了,所以她想尽办法要逃出罗家,所以才害了自己,害了我们一家,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凌茗Ⅱ 叶水心站在一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异常。书不仅如此,他还越听越糊涂,凌茗嫁给罗世昌,然后经常逃跑,想回来找林云浦,可即便如此,也不过是害的罗家丢脸而已,为什么琴默会如此记恨这个姑姑呢? 林云浦在疑惑之外,更有气愤,他气琴默是凌茗的亲侄女,却丝毫不替凌茗考虑,口口声声指责凌茗,简直是忘恩负义!想当初要不是凌茗牺牲自己,他一家人怎么活得下来,又哪里有她这个人? 他越想越生气,怒道:“因为我又怎样?我跟她青梅竹马,她想回来找我是天经地义的事,什么害人不害人的,你尽是胡说!我只记得她用自己换了你们一家人的性命。” 琴默此时倒平静了许多,深吸一口气,思忖片刻方道:“好,既然已经开了头,索性今天把话都说明白吧。” “就像你说的,当初昆山闹饥荒,凌茗迫于家庭的压力,不得已嫁给了罗世昌,她的家人,也就是我父亲和爷爷奶奶都跟着罗世昌去了南京,他们虽然不敢指望这个女婿待自己像亲人一样,但也巴望着从此有个依靠,不至于颠沛流离,甚至饿死街头。可是,最后都是因为凌茗的任性,我们一家反而比从前更加苦了。” “此话怎讲?” “我们一家人跟着罗世昌在南京住了五六年,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父亲告诉我说。起初罗世昌对我们很是不错,不但让我们一家人都住进他的宅子,还张罗着为我们买了地,原本说是不要钱白给我们的,我爷爷和我爹是老实人。觉得名不正言不顺。也怕人家说自己家是卖了女儿换钱,所以坚持写了借据。说买地地钱是罗世昌暂时借给我们的。” 林云浦好容易找到一个漏子,忙也冷笑一声。还敬道:“还敢说不是卖女儿?那当初罗世昌给的钱算什么?茗儿还不是被你们家人拿去换了救命的钱?” “当时是迫不得已,难道身为人儿女的能眼睁睁看着父母兄弟饿死,还要爱惜自身吗?” 林云浦知道她说地有理,只得住了嘴,听她继续说下去。 “就是这一张借据。却成了日后地一个祸根。凌茗到南京两三个月之后,就吵闹着不肯跟罗世昌过日子,她当时唯一能想到的主意就是和离。” “和离?”林云浦和叶水心都吃了一惊,不过林云浦是又惊又喜,暗自赞叹凌茗对自己仍是一往情深;叶水心则颇不以为然,心说夫为妻纲,既然已经嫁人,哪里有说离就离地?这样的女子真是不明事理,管道琴默对她十分不满。 “不错。她想和离。可是,天底下哪有那么容易地事?爷爷和我爹抵死不答应。她得不到家里人的支持,干脆自己跟罗世昌说了,还把房门锁起来,不许罗世昌进门。” 叶水心动了动嘴唇却没说话,林云浦忙问道:“罗世昌答应了吗?” “怎么可能答应?”琴默冷冷说道,“罗家虽然是做生意的,可是家里头也使着丫鬟仆从,出门也是高头大马,怎么丢的起这个人?她既然把自己锁在屋里,罗世昌干脆也就不理她,由着她胡闹,本来以为她闹几天就算了,谁知道凌茗这个女人脾气十分执拗,居然四五天不开门吃饭,罗世昌那时候刚娶了她,对她还是挺宠爱的,生怕她出事,只得央求我爹去劝她。” 林云浦闷闷说道:“有为当初跟我是同窗好友,没想到啊……” 琴默没有理会他,慢慢说道:“我爹爹不善言辞,而且这种事,就算问一百个人,九十九个也会说是凌茗任性不对……” “谁说地?人间真情最为可贵,茗儿她有什么错?” “一百个人里头,只有你这么说。若是她宁死也放不下你,当初就该死了,算是忠于感情,如果她选择了嫁人,就该忠于丈夫,将从前的事都忘了,她这么闹,究竟算什么?” 叶水心不由自主点头道:“琴儿这话有些道理。这个叫凌茗的女子是过于任性了,反而弄的两头都不能顾全。” 林云浦哑口无言,只得长叹一声。 “我爹说她不对,她就跟我爹翻了脸,把从前的事一五一十拿来质问我爹,责怪他们当初为了保命把自己推给了罗世昌。我爹是个老实人,怎么说的过她?反而觉得心虚理亏,只好回去了。” “爷爷看不过去,只好亲自去劝她,她还是拿这件事做把柄,把爷爷好一通责怪,爷爷一时气急,就打了她一耳光,凌茗冷笑着说,这一巴掌下去,咱们父女的情分就算是完了。” “我爷爷以为她是气头上随便一说,谁知道她竟然是当真,后来她终于肯吃饭,大家都以为她想通了,谁知道她瞅人不备,居然跑去衙门里击鼓告状,非要和离。” 叶水心脱口说道:“这不是胡闹嘛!” 林云浦沉着脸道:“她要不是被逼到了绝路,怎么会去见官?” “你以为官府是你家开的,都按着你的心思去断案吗?”琴默冷笑道,“她连状纸都没有,官府怎么肯接?连官老爷地面都没见到就被赶了出来。她不死心,偷偷写了状子又去,官府里问明白了她只是妾,又把她赶了出来。” “为什么?” “你连这个也不明白吗?她只是个小妾,哪里有资格要求和离?这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罗家丢尽了脸,从那时候起罗世昌便有了搬出南京地想法,不过那时候他对我们家还留了一点余地,没有彻底翻脸。” 林云浦心中五味杂陈。凌茗的所作所为是他不曾想到地,当初和她在一起时是多么温柔和顺的一个女孩子,没想到她安静的外表下居然有这么多勇气!早知道她那时候还惦记着自己,哪怕是两个人双双穷死,也一定想尽办法把她救出罗家,都怪自己,一心想着达以后再去找她,误了她,误了她啊! “再后来,也是我们家时运不济,爷爷奶奶相继生病,我爹既要照顾老人,又要做庄稼活,根本难以周全,渐渐的,罗世昌为他们置办的田地都卖了给老人抓药,这个时候,如果是别的女人,肯定会想尽办法帮助自己的父母,可是凌茗却不这样想。”琴默充满怨恨地瞪了林云浦一眼,“在她心里,爷爷奶奶就是断送她和你私情的罪魁祸,她怎么会再帮他们?不管我们家怎么艰难,她都像不知道一样,从来不回去看一眼,不问一声,有时候罗世昌过意不去接济一点银子钱,她也毫无感激之情,还是冷冰冰地对他。” “有几个男人受得了这种冷遇?我想罗世昌起初娶她也并没有多少深情厚谊吧,只是贪图她年轻漂亮,如今既然无法相处,也就不肯再她身上花费心思。不过,罗世昌并不是一个心胸开阔的人,凌茗让他在南京丢尽了脸面,他陪了多少小心也换不来她回心转意,所以到最后,他的情意全变成了愤恨,两个人就像仇人一样,凌茗不是想走吗?罗世昌死也不放,就这样僵持着,罗世昌怕她她跑,整天锁着她的房门,她索性也就不出门,甚至连爷爷过时的时候她也奔丧,没戴孝,跟没事人一样。林老爷,你见过这样任性固执的女人吗?说到底她都是为了一点儿女私情,至于这么对待自己的亲生父亲吗?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谁家父母舍得委屈自己的孩子?” 叶水心摇头长叹,林云浦哑口无言。这还是自己放在心坎上时刻不忘的那个十六岁温柔似水的女孩吗?她居然变成了这样乖戾的女人吗? 林云浦忽然有点怀疑自己多年来的愤世嫉俗。这种情感是他失去凌茗,失去少年时对生活的憧憬之后产生的,一直以来他认为这种转变理所当然,老天既然负我,凭什么还要我对它恭恭敬敬?别人既然没有伸出援手,凭什么要我对人之时心存仁厚?他从未怀疑自己的转变,直到今天,直到听见心爱的人的变化,才恍然醒悟,原来许多时候,以怨报怨,针锋相对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他沉痛地意识到,珍而重之藏在心里的那个茗儿,已经永远失去了。 凌茗Ⅲ 在场的几人当中,要数杨五心情最为复杂。书 杨五几年前进了罗家的乐班子,在那里他结识了琴默的师父,并因此认识了这个说话冷冰冰,除了学琵琶以外极少说话的小女孩。在罗家时,他听人说过琴默跟罗世昌有亲戚关系,然而琴默整天破衣烂衫,在罗家的地位与粗使婢女没什么差别,他一直感到奇怪,不知道这亲戚关系怎么算的,问别人时,也都不知道个中缘由,只是说听人说过她是罗世昌的一个远亲,父母双亡投奔了来的。 再后来他带着琴默逃出罗家,几年来好几次小心翼翼想打听她的身世,都被她用别的话支吾过去了,直到今天,才从她口中知道这段故事,才知道罗世昌竟然是她的姑丈。这让他心里极为别扭,同时又有一种气愤,忍不住低声说道:“造孽呀,原来罗世昌是你姑父啊,真是造孽,造孽呀,怪不得你宁肯自尽也不肯嫁给她。” 叶水心大吃一惊,忙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琴默脸上微微一红,低声道:“我十五岁那年,罗世昌欺负我父母亲都不在了,强要娶我做小老婆……” 杨五垂泪道:“我们听见这个消息都觉得不伦不类,但他是东主,琴儿又无依无靠的,没人肯站出来替她说话,罗世昌怕她逃跑还把她关在房里,说是要成亲那天才能放。琴儿的师父心疼她,拿钱买通了看门的,趁着给琴儿送饭地时候逃了出来。可是没跑多远就给现了,她两个都被抓回去,琴儿她师父还挨了打,那个罗世昌下手真狠,她师父没过两天就不行了……我在乐班子里年纪最大。素来跟她师父处的不错。她师父偷偷求我,要我无论如何也要带琴儿逃出来。” 琴默想起师父。悲愤难忍,咬牙道:“师父为了我才死的。可是这笔账,一要算在罗世昌头上,二要算在凌茗和你的头上!” 林云浦此时又是惊诧又是感慨,那里还顾得上还嘴,只是木讷说道:“为什么?” “因为罗世昌曾经当面告诉我。他对我没有半点男女之情,之所以娶我,都是因为凌茗让他丢尽了脸面,他要报复凌茗,报复我们家!” “我们在南京时,爷爷奶奶相继去世,本来看病请医生就花了许多钱,后来买坟地置办丧事,彻底把家底掏空了。我爹没办法。一咬牙把最后那点地也卖了,干脆在罗世昌那里做了佃户。可即便如此钱也不够用。慢慢地向他借贷,到最后,我们欠罗家的钱越来越多,我出生地时候,我娘已经成了罗家地厨娘,我爹在给罗世昌抬轿子。” “我一生下来就是罗家的丫鬟。再过几年弟弟出生地时候,我已经在伺候罗家的小姐,而弟弟,注定要给罗家当小厮……那时候凌茗还顶着六姨太地名号,可是罗世昌已经有八姨太了。偶尔我会在大院里碰见她,她明知道我是谁,却从来没正眼瞧过我一下,见到我爹,他的亲哥哥,她也只当没看见,即使说话,也是在翻旧账,责怪他当初把自己推进火坑。” “我懂事以后,慢慢从爹娘那里知道了凌茗的事,知道她怨恨我们的理由,那时候我心里是同情她的。她在罗家过得并不好,她恨罗世昌,罗世昌也不待见她,她穿地都是旧衣服,吃饭也没人管,别的姨娘都有丫头,她只是一个人。当时我的确没有怨过她,我只觉得她很可怜,有时候碰见她我还会对她笑,跟她说话,虽然她从来不回应----直到后来我爹娘因为她一病不起,我才开始恨她。” “罗世昌早就不做海商生意了,买房子置地开当铺,当起了土财主,可是只要凌茗还在他家,总会有人说起当年闹到衙门里的笑话,罗世昌终于决定举家搬去松江。” “搬家的消息一直瞒着凌茗,其实也不用瞒,她根本不跟任何人打交道。等到了走的那天,丫头们来拉她,她像疯了一样大吵大闹,罗世昌命人把她绑在车里这才拉走。我爹心疼她,偷偷给她送水送饭,她都踢翻了,还啐了我爹一脸唾沫,骂他卖了妹子求自己富贵。这些事都是后来我听罗家的丫头说的,她们都拿这当笑话,那时候凌茗已经有些疯癫了,她们都叫她疯婆子。” “什么,茗儿她真的疯了?”林云浦连质问地力气都没有了,只觉得满眼都是金色地星星四处乱飞。 “那时候应该还没有真疯,只是有些心思恍惚,魂不守舍罢了。在她临死前不久,的确是真地疯了。”琴默注视着林云浦,带几分怨恨,又有几分同情,慢慢说道,“她的脾气太硬,你们的事始终是她极大的一块心病,再说,她既讨厌自己嫁的人,又与娘家反目成仇,我想她心里也是十分痛苦的吧,这种境况,有几个人受得了?疯了倒也是一种解脱,只是,她对我爹爹太苛刻,始终不肯放过他。” “到松江之后,开始的一年多她每天摔锅打碗,无论谁让她看见都是一通好骂,罗家上下没有一个人喜欢她,只有我爹娘偷偷宽慰她几句,而她也从不领情。再后来,她开始一句话也不说,罗世昌以为她死了心,渐渐地也就不再派人看着她,谁知道她趁着机会就开始逃跑,可惜她运气不好,每次都被抓到,罗世昌问她为什么逃,她说她要回昆山,找林云浦。” 林云浦紧闭双眼,强自压抑内心汹涌的情感,恨只恨时光从来不能倒流。 “罗世昌是要脸面的人,撵她出去吧,她肯定会来找你,反而遂了她的心,罗世昌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可是留她在家里,根本又是个笑话,罗家的丫头长工都知道,六姨太外头有相好,天天哭着喊着要逃跑。” “罗世昌左右为难,最后想了一个阴损的主意----克扣她的伙食,让她没气力逃跑,没气力说话,少出去丢人现眼。那些年凌茗一个人住在一个封闭的小园子里,守着一间空屋子,罗世昌一天只给她两餐稀粥,一个窝头,我五六岁的时候,偶尔偷跑到那个园子外面,隔着门缝瞧见她坐在草地上呆,瘦的不**形。” “那几年折磨下来,她变得安静很多,罗世昌又一次放松警惕,于是园子门偶尔也会打开,让她出来到后院里逛一会儿,就是在那阵子我干活时会碰见她,她明知道我是她哥哥的女儿,却从来不正眼瞧我,当我是陌生人一样。爹爹偷偷给她送饭送衣服,要知道我们家也穷的叮当响,我和弟弟连鞋都没有,可是爹还是从牙缝里抠出钱来照顾她,不过,她还是不领情,送的饭倒了喂狗,衣服不管好坏统统拿剪子绞碎扔掉。我虽然年纪小,也觉得她太不近人情,慢慢地把对她的同情都消减了,不过这还不是她最不通情理的地方。” “我八岁那年,凌茗再次开始逃跑。可惜的是,她在罗家待了这么久,到过的地方却少得可怜,根本不知道从哪里能逃出去。她误打误撞跑到了下人的住处,惊醒了更夫,众人吵嚷起来,她慌里慌张往回折,正好遇见我爹。我爹一看见她就知道她又想逃了,可是这情况,眼看是跑不掉了,我爹劝她回去,又被她骂了一通,两个人正说着罗世昌赶来了,我爹怕她吃亏,撒谎说是自己约了凌茗出来,想给妹妹送点吃的,凌茗冷笑一声,没有反驳。” “罗世昌虽然知道这不是实话,但是又不好再闹大,他一肚子火没地方,就把凌茗锁在柴房里,又把我爹痛打了一顿,还扣了我们全家当月的工钱。即便这样我爹还惦记着凌茗,他让我偷偷去给她送几个馒头,我去了,凌茗接过馒头,冷笑着说,你爹没被打死?好,都是当初他坑害我的报应!她当时的神情、语气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到现在也不明白,对自己的亲哥哥,一个为她受了那么多苦的人,她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我爹挨了打,在床上躺了不到两天就得出去干活,他听说凌茗接了馒头,还以为她已经回心转意,所以虽然身子疼,心里却高兴的不得了,我听见他对娘说妹子好像不恨咱们了,虽然当初是我对不起她,可是这些年我为她遭的罪也不少了,这仇恨该解了吧。我没有把凌茗的话告诉他,都怪我,要是我说了,我爹应该会有些防备。” “凌茗从柴房放出来没多久,一天夜里,她偷偷跑来找我爹,要他帮自己逃跑。”琴默的声音尖利了许多,“就是那一次,她害死我爹,也害死了她自己。” 凌茗Ⅳ 琴默的话虽然揭示了那个可怕的后果,但是众人都没有惊诧。林云浦已经麻木了,只是呆呆听着,叶水心轻轻叹了口气,杨五却是满眼泪花,因为他想起来凌有为死后琴默孤单无依的生活。 琴默陷入了沉思。这些年来她恨着凌茗,恨她固执任性,恨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恨她把亲人当仇人,不但当面唾骂,而且害他们接连丧命----可是,今天把缘故从头细说,她忽然觉得幼年时对凌茗的一点怜悯之意又回来了,说到底,这个乖戾的女人也不过是一个爱情失意的可怜女子,她有怨恨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凌茗的怨恨来的太强烈,牵扯的人太多,受累的又全是她的亲人。 最后林云浦打破沉默,低声问道:“请问琴姑娘,凌茗是怎么死的,大概在什么时候?” 琴默低声答道:“十年前的六月,凌茗吊死在柴房。” 林云浦的眼泪不受控制地爬满了脸颊,喃喃说道:“她是自尽,居然是自尽……” 叶水心默默拍了拍他的肩膀,杨五抹着眼泪说道:“都是命啊,最苦的还是琴儿这孩子……” 琴默摇头道:“我不算苦,我有师父照顾,还有爷爷您,最苦的是我的小弟,一天好日子也没过上,才十二岁就夭折了……” “凌茗从柴房里放出来不到个月,她趁夜跑出来,找到我爹。要他帮她逃出罗家。我爹是个老实人,知道把握不大,就想尽力劝她,她听了半天一言不,最后冷笑一声说凌有为。这是你欠我的。当初我用我自己换了你一条命,现在你该还我。” “那天夜里真安静啊。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有些人。弟弟已经睡了,我从被卧底下偷偷看凌茗。她的表情真可怕,现在想来,是种疯狂地神情吧……” “我爹听了这话,苦笑了一声,对我娘说这就是我嫡嫡亲亲的妹子哟。妈妈。你在这里听着,就算是我死了,也要把这要命的人情还上。” “我爹捡了日子,买了酒菜请上夜的人吃,他们醉了以后他偷了一匹马,瞧瞧送凌茗出门。眼看就要得手了,谁知道罗家隔壁走了水,一叠声吵起来,一条街都醒了。这一回。又没逃成。” “罗世昌再也忍不下去了。我爹站出来承认是自己的主意,但是罗世昌还是两个一起打。但是这个打。却还不一样,对我爹,是狠狠抽了一顿板子,我爹当场就吐血了,对于凌茗,却是在家下地女人跟前只穿着亵衣吊起来打,边打边数落,还要家里地女人以此为戒,别学这个伤风败俗的女人。我猜罗世昌是有心侮辱她,让她活不下去。” 林云浦哽咽难忍,用手遮住额头,尽情流泪。 琴默停顿了片刻,又道:“打完以后,罗世昌让人把他们抬到一起,当着所有人地面说今后不管谁碰见这个女人逃跑,都可以当场打死,我来偿命!我从人缝里看见血肉模糊的两个人,吓得都呆了,这时候凌茗挣扎着喊了一句罗世昌,你这个混蛋,只要有一口气,我还会逃!然后又对着我爹说凌有为,你真是窝囊,这点事你都办不好!你欠我这条命我总有一天会要回来!” “凌茗说地硬气,可却再也撑不下去了。本来就有些疯,现在给关在柴房里不见天日,还总有下人在窗外指点议论,当耍猴一般看她,她彻底疯了,每天哭哭笑笑,喊着你的名字,有时候还独自唱歌,拿着干柴在地上写字。可是罗世昌却以为她是装疯,还想借机逃跑,于是继续关着她,终于有一天,送饭的现她用腰带在柴垛上吊死了。” 琴默又停住了。林云浦不敢抬头,不敢问话,铺天盖地的悲痛令他怀疑自己是否经得住这样的折磨。 许久之后,琴默低声道:“她死了,解脱了,可是她挨打那天说地话却让我爹痛不欲生,我爹病得起不了床,每天都吐血,每天都念叨着错了,错了,都是我当初做错了,我们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也治不好他的病,他的心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他一直受着折磨,凌茗到死也没有原谅他,于是他也活不下去了。” “凌茗死后两个月,我爹吐了一夜血,也死了。之后是我娘,她捱了一年多才去的,临死还惦记着我们姐弟俩过冬的棉衣没做好。十岁的时候,我和弟弟成了孤儿,三年之后,弟弟得了伤寒,没钱医治,也走了。眨眼之间,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 杨五摩挲着琴默的头道:“还好那时候你师父已经来了,还有她照顾你,可怜的孩子。” “可是我却害死了师父。”琴默流着泪说道。 杨五摇头道:“不怪你,孩子,不怪你,都是罗世昌造地孽。”又向着叶水心道:“老爷,我们说地是琴儿的女师父,有些不吉利地话头您老别往心里去。” 叶水心叹道:“没想到琴儿先前的师父如此侠义!我惭愧都来不及,还忌讳什么?有这么了不得的师父是琴儿的福气。” 琴默哽咽道:“可惜我福气太薄,居然害死了师父。那次我们逃出来的时候,师父本来就有病在身,后来给罗世昌抓回去又受了惊吓,何况又挨了二十板,这才熬不住了……” “她师父临终前嘱咐我千万把琴儿**火坑,还把她多年的积蓄都留给了琴儿。全靠这笔钱,我们从罗家逃跑时才能买通门房,琴儿这才逃离了火坑。” 琴默垂头说道:“我长得跟凌茗十分相似。十五岁时罗世昌见到我,就起了报复凌茗的念头,在他眼里,我俨然就是凌茗,就是那个从来不服从他,害他从南京丢人丢到松江的女人。他对我说都怪你是凌家人,都怪你跟你姑姑长的一模一样,她欠我的,你要还上。他已经六十多岁了,八房姨太太,却还是不肯放过我。幸运的是,我总算逃出了那个阎罗殿,可是,这是用师父的命换来的。从那以后,我恨透了凌茗,如果她能稍微替我们家人想一点,我们就不会家破人亡,我也恨透了有钱人家,罗家害死了我师父,害死了我爹,可是因为他们有钱,官府就不追究……叶师父,我见过这么多有钱人,只有您是好人。” 此后琴默又说些什么,林云浦已经不记得了。记挂了二十多年的人,今天终于得知了她的确切消息,然而这结局如此惨痛,一时间他开始期待这只是一场噩梦,醒来时,他会看见凌茗站在面前微笑,那个年轻鲜活可爱的人儿,而不是琴默描述中古怪疯狂又可怜的女人。 夜深时黄杏娘才等到了林云浦。闵柔挺着大肚子陪着她,见到林云浦时两个女人都吓了一跳,这个男人好像一天之内衰老了十几岁,连走路的姿势都昭示着深深的疲倦。 黄杏娘不敢问,却又不得不问:“老爷才回来?我们等了好几个时辰了,铺子和书房都找不到您,可是有什么事?” 林云浦不吭声,重重往杨妃榻上一倒,以手遮目挡住明亮的烛光,长叹一声。 黄杏娘和闵柔对视一眼,最后还是黄杏娘大着胆子道:“老爷身子不畅快吗?吃过饭不曾?要不要请大夫?” 林云浦疲倦地摆摆手。 闵柔大气儿不敢出一声,笑声对黄杏娘说:“姐姐,我先走了。”抬脚正要走时,林云浦忽然道:“老三,你肚子里的几个月了?” 闵柔心内一喜,跟着又一点难过,原来他连自己的孩子多大都不知道。低声答道:“大夫说有六个月了。” 黄杏娘忙道:“三妹妹的肚子尖尖的,又爱吃酸,大夫和稳婆都说多半是个儿子。” 林云浦半天没动静,闵柔以为他睡着了,踮着脚正要走开,忽然听见他又说:“女儿、儿子都是一样的,从前是我糊涂,以后啊咱们一家子好好过,老三,不管你生的是男是女,我以后都不娶小了。” 两个女人面面相觑,黄杏娘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又过了许久,林云浦翻身坐起,望着红烛下两张相似的面孔,重又想起多年前那张年轻的脸庞,往事并不如烟。 五十三 腊尽Ⅰ 腊月里头一个忙的是黄杏娘,既要打点馈赠亲友的礼物,又要准备一家人节下的新衣新袜,还要照顾心情不佳的林云浦,忙到最后以至于若茗想见她一面,也只能赶到夜里诸事结束之后。 头一个闲的是叶家的方卿。书院早放了假,家里的事又用不着他插手,功课也没人过问,整天东游西荡,可惜端卿和若茗整天都在书坊里待着,没人陪他玩耍,未免有些无聊。 这天方卿逛到林家,一路寻来,只见到忆茗一个人在院中坐着晒太阳,因为过年,不好十分穿重孝,只捡了素净衣裙穿着,鬓角簪一朵白色绢花,脸庞比先前丰润些,肤色也由从前的嫩白变成类似瓷器的鸭蛋白色,整个人便如一件白瓷,精致细巧,只是眉目间透出一种恹恹之色,显得沉静忧伤。见他进来,忆茗浅浅一笑,并没有搭腔。 方卿暗自惊奇,原来忆茗姐姐也这样美貌,怎的从前没现?只是这种美丽跟若茗的极不相同,跟琴默她们也不一样,原来每个女子都有自己与众不同的一面。 他见旁边还有一把高背椅子,便大大咧咧坐下,笑道:“姐姐一个人啊,若茗呢?” 忆茗轻声道:“她在书坊里。” “过年了还忙?工人们不都放假了吗,她还在那里做什么?”对账之类的吧,我也不清楚,”忆茗浅浅一笑。“你知道的,这些事我从来不过问。” 方卿大有知己之感,忙道:“我也从来不管,反正有他们操心就够了。真搞不懂,这些事有什么意思。若茗干什么不好。天天耗在书坊弄那些个劳什子,害得我到处找不到人玩。” “你再等等。再有一个时辰她也该回来了。” 方卿笑道:“也不一定非要找她,跟姐姐说说话也是一样地。” 忆茗一笑。没有接茬。 椅背晒得暖烘烘的,方卿惬意地靠着,道:“要是一辈子都能这样晒着太阳什么事都不用做,该有多好啊。” 忆茗淡淡道:“我现在便是如此,可也没什么趣味。” “怎么会呢。我天天巴不得闲着呢,可惜总有一堆事要做,不是读书就是要习字,唉,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忆茗瞟了他一眼,道:“你怎么总也长不大。” 方卿咧嘴笑道:“反正我们家有我哥操心,我乐得清闲呢!” 两人又坐了一阵子,方卿渐觉烦闷,站起来要走。随口说道:“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明天我不在。” “姐姐去哪儿?” “回婆家,”忆茗淡淡说道。“别人家过年都是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我婆家本来就没什么人,我再不回去老人太寂寞了。” 方卿这才意识到她不再是从前的忆茗姐姐,而是新近丧夫的吴夫人,这让他生出一种类似怜惜地感情,忙道:“别回去了,那边肯定冷清,在家多好,我和哥哥到时候都来陪你们玩。” 忆茗不由自主笑了:“你真是个孩子,我肯定是要回去地,到时候你跟若茗玩吧。” 方卿走出去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阳光均匀地洒在院中,忆茗的脸上仿佛披拂着一层淡金色地薄纱,干净的令人生怜。 方卿走后不久,若茗就回来了,忆茗道:“刚才方卿来找你。” 若茗在她身边坐下,笑道:“不理他,肯定没什么事,就是找人玩耍。” “你今天回来地真早,那边没事了?” “没事了,工人们腊月二十八放假到正月初五,工钱都已经算清了,年赏也放了,咱家的书铺初四开门,年里要卖的新书都已经摆在架上了。”若茗说到这里忽然定睛瞧住姐姐,笑道,“瞧我,一说开就刹不住车,尽说些这个有什么意思呢!姐姐明天回去,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娘早收拾齐全了,我说了几次不用带那么多衣服,那边都有的,娘就是不听,到底还是塞满了几个箱子。” “吴家肯定没有心思过年,衣服也不一定做的,姐姐多带些……”若茗忽然想到这话题再说下去难免又要提及那件伤心事,忙顿开道,“我刚回来地时候看见观棋她们去领新衣了,一个个高兴的不得了。” 忆茗笑了一下,道:“其实没事的,那件事……并不是说不得……你们怕我伤心,只字不提,我反而想得更多,心里更难过。” 若茗一时无话,低垂了头,不觉鼻子又酸了。 忆茗见状,轻轻抚着她的梢道:“好妹妹,你别再为我伤心了,我怪过意不去的。” 若茗强笑道:“哪里有,我只是想起你明天就走了,有点舍不得。” “这几个月我静下心来细想了一想,我虽然薄命,然而经过这场大劫,我倒比先前更加珍惜眼前的所有,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忆茗诚恳说道,“从前我羡慕你,甚至有些妒忌你,好妹妹,都是我心眼太小,见你比我聪明能干,爹娘又宠爱你,未免有些眼红。” 若茗忙道:“姐姐快别这么说……” “不,你听我说完。”忆茗温柔一笑,道,“我从前太过偏执,面上虽然不说,心里却处处跟你比较,比不上的地方就暗自怄气。你也知道,我娘死得早,大娘宽厚仁爱,从来对我都是笑脸相迎,不曾说过半句重话,我年轻不懂事,总觉得她待我虽好,却不像待你那么亲密无间,未免有些自怜。然后爹爹那里,因为你打点生意,自然跟你相处的多些,我又生来内向,不会说话,越跟他生疏了,只是我从前糊涂,总觉得是你夺走了爹爹的注意,若茗,你不怪我吧?” 若茗慌忙摇头。 “经过这场大劫,我亲眼见到爹娘为了我日夜操心,特别是娘,整宿整宿不睡守着我,即便是亲生女儿,也只能做到这样了吧?我感激不尽,更加知道从前我所想所做是多么荒谬可笑,心胸又是多么狭窄啊!我更没想到,爹爹居然为了我放下手头所有地事,亲自来照顾我,我一向以为他只喜欢你,以为你把爹爹所有地注意都吸引走了,到那时候我才知道,爹爹对我有多好,若茗,原谅姐姐吧,都是姐姐不对,错怪你,错怪爹娘那么久……” 若茗见忆茗泪光闪闪,不由得也落下泪来,轻轻握住她冰冷的手,柔声道:“姐姐,谁人没有想错地时候呢?别再责怪自己了,我们一家人现在不是很好吗?” 忆茗含笑带泪说道:“嗯,现在极好,我一辈子都没这么幸福过。” 两人依偎在一起,沐浴在温暖的日色中,童年时亲密无间的日子再次来临豆丁的到来打破了这安静的甜蜜,她捧着薄薄的一卷纸,回禀道:“小姐,刚才老爷使人送来的,说是叶家大公子让交给你的。” 若茗正看着,忆茗问道:“是什么?” “叶伯伯的修竹堂赶正月间准备售的书籍,”若茗笑道,“端卿哥哥真是多礼,生怕跟咱们的重了,特地写了一张单子给咱们。” 忆茗心里一动,示意豆丁退下,这才笑道:“我还以为是端卿哥哥写给你的信呢。” “他几时给我写过信呀!隔的这么近,又总在一起商议事情,还写什么信呢。” “那不一样,有些话见面时不方便说,人多时不好说,只能私下里写信来说。” “什么话?姐姐打的是什么哑谜?” 忆茗见她漫不经心笑着,不由感叹她不开窍,又道:“很多话,比如你姐夫在时,我们就有许多话要留到回房以后没外人了才能说。” 若茗咯咯笑了起来:“姐姐,你好糊涂,怎么能拿这个来比端卿哥哥和我呢?我们可有什么私房话要说!左右不过是书坊那点子事。” “妹妹觉得端卿哥哥怎么样?” 若茗歪着脑袋想了片刻,道:“很好。” “怎么好?” “为人正直,有学识,有见地,心肠好,对咱们家十分照顾,而且办事很利索。” 忆茗听她话中没有一点男女之情,不由微感诧异。她私下里揣测端卿应该是属意若茗的,又见若茗整天跟端卿泡在一处,只当她们是情投意合,谁知据今天妹妹的回答来看,很有可能这个傻女孩还没有体会到端卿的一片心意。她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对你呢?” “对我很好啊,”若茗奇怪地看了看姐姐,“对你也很好啊,他对谁不是很好呢?” 腊尽Ⅱ 忆茗有些无语,难道她果真一丁点也没看出来?还是不好意思跟自己说? 忆茗自从丧夫之后,对人间冷暖感触更深,既已知道从前是错怪妹妹,如今更要加倍为她着想。在她心里端卿是一等一的好男儿,况且他对若茗也十分有意,因此忆茗暗自决心尽自己之力,撮合端卿和若茗。 只是若茗并不知道她的这番苦心。在若茗看来,忆茗这番话问的有些没头没脑,不由奇道:“端卿哥哥对谁都很好啊,再说咱们两家一直走的很近,所以他对咱们姐妹就像是亲妹妹一样。” “幸好不是亲兄妹。”忆茗笑道,“你这傻丫头,我问你,你说他是你亲生哥哥好呢,还是现在更好?” “当然是亲生哥哥最好啦!”若茗笑答,“一来了了爹爹想要儿子的愿心,二来咱家也有了顶梁柱,就不用我这半瓶醋跑来跑去做生意啦!” 这下忆茗全明白了,这傻姑娘,果然没有领会端卿的心思。不过这事端卿也有责任,他的性子太老成,许多事都埋在心里不说出来,要不是当初自己那一问,恐怕也并不知道他对妹妹的心意吧? 忆茗想起前情,不觉有些面红耳赤,忙定定神说道:“也有别的办法让他来咱家做顶梁柱啊。” “怎么可能来咱家,叶伯伯也指望他呢,你也知道的,方卿哥哥整天就是玩。叶伯伯又是个风雅人,不大理会生意,他们家也全靠端卿哥哥奔波呢。” “还是有办法的,比如,比如----端卿哥哥做了咱家地姑爷。” 忆茗话一说完。忙留神观察若茗的反应。哪知道若茗也在留神看她,原来若茗想的岔了。以为这姑爷指的是忆茗自己,既觉得可行。又觉得难做,是以没吭声,静等忆茗的下文。 忆茗不见她反应,只得再开口道:“你说呢?他要是做了咱家地姑爷,咱家地事他帮起忙来名正言顺不说。你也可以帮忙料理他们家的事了。凭你们两人,再加上爹爹坐镇指挥,咱们地书坊能不兴旺吗?” 若茗摸不透她的心意,正在踌躇着不知如何回答,忽然闵柔扶着丫头走进来,笑道:“原来你们姐妹在这里说话呢,今儿太阳真好,正好晒一会子,也去去人地闷气。” 忆茗纵有一肚子话。此时也只能打住。姐妹俩起身亲自搀扶闵柔坐下,忆茗问道:“三姨。这些天辛苦吗?” “辛苦啊,挺这么个大肚子,硬生生比从前重了几十斤,怎么会不辛苦?”闵柔嘴里说着辛苦,眼睛里却全是将为人母的喜悦。 姐妹两人中要数忆茗对此事更加关切。她新婚之时,吴家也曾殷切期盼她早日添丁,如今虽已成了泡影,然而见到小孩仍是自内心的欢喜。从前刘桃儿怀孕时她是未出阁的女儿,并没什么感觉,如今看见闵柔却觉得说不出的高兴,只是心底深处还是有些微遗憾:要是自己也有个孩子,那该多好啊! 她两个围着闵柔问长问短,忆茗还兴冲冲地取来了闲时做地小衣服,笑着说道:“只做了单衣,夹衣服等正月间再做,小孩生出来时恰好用的着。” 若茗笑道:“我什么都没做呢,显得我这个姐姐太不用心了。” 正说着听见刘桃儿的声音在外头说:“你们都在里头啊?”跟着见她抱着小吟茗笑嘻嘻地走了进来,道:“好,你们可真会偷着取乐,这么好的太阳没浪费,全让你们晒走了。” 闵柔笑道:“你呢,没带着小茗儿出来暖和一会子?” “别提了,”刘桃儿摇头叹道,“哭了大半天了,奶水也不吃,喂了些虾泥拌的米粥,吃了没几口又吐了,闹得我一天都头昏脑胀的。三姐,等你的小家伙落地你就知道这滋味了。” 闵柔甜甜一笑:“当娘的哪有那么容易啊,不过看着小孩儿这样可爱,再辛苦也值得。”一边说一边伸手接过吟茗,抱在怀里逗弄。 刘桃儿伸个懒腰,笑道:“什么值得,要是个儿子倒还好,可惜是个丫头,老爷心里不知道怎么不满意呢。”说着左右打量闵柔,道,“姐姐这样子跟我坏吟茗的时候大不相同,我那时候肚子又圆又大地,走路都不方便,姐姐肚子尖尖地还往外突,脸色暗,我看啊,多半是个儿子。” 闵柔道:“男孩女孩都好,都是娘的心头肉。” “谁说不是呢,”刘桃儿笑嘻嘻地对忆茗姐妹道,“姑娘,我是个直性子,说这些你们别往心里去,我可不是说女孩儿不好,只是老爷一心要个带把的,我们姊妹们也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喽。” 若茗笑道:“爹就是这脾气,我们早习惯了。” 刘桃儿见吟茗在闵柔怀里不哭不闹,瞪着两只溜圆的眼睛瞧着闵柔,不由得惊奇道:“呀,姐姐天生就会侍弄小孩呀,瞧她,连哼都没哼一声,平常不知道多挑人呢!”一边说一边又把孩子接过来,道,“你现在大着肚子,别抱太久,怪累的。”又仔细看看吟茗的脸色,“比上午时候好了一点,我看多半是新来的那个奶妈奶水不干净,小孩不肯吃,再过两天要还是这样就让她走人。” 闵柔是个省事的,晓得刘桃儿前前后后换了四五个奶妈了,忍不住道:“老换也不好,小孩子还没跟她混熟呢,又来了新的,难免也要吵闹。吟茗看看就满周岁了,也吃不了几天奶,要是没什么大问题就还用着吧,我看她怪老实的。” “咳,人是老实,老实的有些呆了,跟算盘珠子似的,拨一拨才晓得动,看得我心焦火燎的,一点灵性都没有。”刘桃儿转了转眼珠子,诡秘说道,“我就算是能忍的,前头几个不是太跳脱就是粗心大意的,我不都将就着用了好久吗?哼,饶这样还有人不满意,三天两头在老爷跟前说我挑剔,有本事自个儿也生一个,也好好挑剔去呀!” 若茗几个都知道她说的是乔莺儿,这两个人素来不和,饶舌斗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眼看话头又要绕到这件事上,若茗忙道:“四姨,吟茗年下的衣服做得了吗?” “早有了,棉衣三套,夹衣三套,帽子靴子都齐全,就连小围嘴都做了五六个,大姐真是细心,忙成这样还亲手缝了一套棉衣给吟茗,说起来我怪不好意思的,我手笨,进门又晚,还从没给你们姊妹俩做过衣服呢!” 忆茗也笑道:“有什么呢,我们都这么大了,针线活自己动手就成,我这阵子闲着,正在给吟茗她们做衣服呢,做得了再给你看,只要别嫌不好。” “啊呀,这是哪里话,大姑娘的手艺,我还不知道吗?”刘桃儿笑嘻嘻说道,“说起来做衣服,我倒忽然想起来,最近这阵子老爷老是命人往外头送女人的衣服,我看颜色、款式什么的像是给年轻女人的,我猜呀,是不是老爷又要娶小了?” 闵柔一惊,应声说道:“不会的,老爷不会再娶了。” “你怎么知道?”刘桃儿狐疑地看着她。 闵柔小声但是坚定地说:“他说过的。” 这下子连忆茗姐妹都惊奇了,什么时候的事,真的吗? 腊尽Ⅲ 不过片刻功夫,刘桃儿又笑起来:“咳,姐姐还信老爷那张嘴?当初我进门时他也跟我说过以后不娶了,结果不还是把那个狐狸精弄进门了吗?” 闵柔摇头,轻声道:“这次不会的,这次他是当着大姐和我的面说的。” 刘桃儿皱着眉头道:“怎么忽然跟你们说这些,奇怪,那那些衣服又是送给谁的?我听见他说送到叶家,难道是叶老爷家里头?他家也没有年轻女人呀!” 若茗却忽然一惊,当日林云浦在房中独自看着的那幅画像电光石火般从眼前闪过,送到叶家,难道是给,琴默?为什么给她,难道他真要娶她? 吟茗不失时机地哭了起来,刘桃儿忙令丫鬟拿水,自己轻拍着孩子不停地哄,可是吟茗却毫不领情,推开了水碗,手脚乱蹬着越哭越大声,忙的刘桃儿腊月天出了一头汗,只得道:“捂不住摊子了,我得赶紧回去,你们玩吧。” 刘桃儿一走,忆茗忙对闵柔说:“三姨,四姨都是自己猜的,你别多想。” 闵柔微微笑道:“你是怕我听见老爷又娶小心里难过吧?没事的,老爷说过,不管这次我生的是男是女,他都不再娶了。老爷亲口说的话,难道还做不得准吗?” 忆茗这才放下心来,叹口气道:“论理这事不该我们做儿女的插嘴,不过爹这样子也不成,要是真像你说的就最好不过了。” “就是不知道老爷送衣服给谁呢。” 忆茗想了想。转向若茗问道:“是不是送到叶伯伯家?奇怪了,叶伯伯家里还能缺衣服不成?” 若茗心里虽然狐疑,却不好说出来,只得含糊答道:“不知道,也许不是给叶伯伯。书是别地叶家吧。{” 闵柔道:“说起来叶家。我倒忽然想起来,叶家大公子二十三了吧?” “二十二。端卿哥哥是四月里生的,过了年才满二十三。”若茗答道。 闵柔道:“你记得真清楚。他们家也奇怪。孩子这么大了也不说门亲事。”说着笑眯眯地看着若茗。 忆茗觉得心底微微一痛,跟着却浮出笑容道:“三姨没来的时候,我也在说这事呢,端卿哥哥论年岁,论相貌家世。论本事,倒是跟一个十分般配呢。” 闵柔会意一笑,道:“我也看有个人十分般配,只是不知道两个人自己怎么想。” “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什么话谈不来?简直就是人家说的青梅竹马,还难怎么想?我看呀,只要有人在老爷跟前提一下,这事准成。”忆茗笑道。 若茗这才明白之前忆茗说的居然是自己和端卿。她吓了一跳,有些慌张。又有些心虚。忙道:“二十二岁也不算很大,端卿哥哥志向远大。多半是要等有了功名才肯成家地。” 忆茗道:“我看端卿哥哥不是那种一味钻在功名里地人,前几回考试他都没去,以他的才学,要是肯去,什么进士翰林地肯定都不在话下。我看啊,叶伯伯是个做事随意的人,端卿哥哥又忙着照管家事,所以才没提,只要一提,无有不对地。” 闵柔见话越说越明白,笑眯眯望着若茗道:“二姑娘,你说呢?要不要我跟你娘说说?” 若茗羞红了脸,嗔道:“你们别闹了,好端端的,怎么忽然说起我来了,让人听见了笑话。” “笑话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事情今日不提,明日也要提的。咱家老爷跟叶老爷这么好,你们俩又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彼此脾气秉性都熟,只要你娘跟老爷一提,我猜十有**能成。二姑娘,我是过来人,你听我一句,嫁人呢最好要嫁知根知底的,彼此说得来,也能知疼知热照顾你,再说了,叶家大公子那相貌,那性格风度都是百里挑一地,对你又好,他家离咱家也近,不说别的,就是你想回趟娘家也方便不是?” 若茗两颊烫的厉害,忙站起道:“你们再这么取笑我就要走了。”忆茗忙牵住她,柔声道:“好妹妹,我可不是取笑你,这事情我想了好久了,端卿哥哥人那么好,对你也特别照顾,你和他在一起,我才能放心。况且你也知道,爹爹一向赏识他,叶伯伯对你也是赞不绝口,上哪儿能找这么合适的一桩婚事呢?” 若茗不说话只是要走,闵柔忙也拉住她,笑道:“真要我拉你呀,我现在可不方便。” 若茗怕闵柔有什么闪失,只得站住,嗔道:“好端端的闲聊,忽然你们说这些乱七八糟的,难道我走开还不成?” 闵柔看了看忆茗,笑道:“就算我是取笑,可你看你姐姐那认真的模样,像是说笑吗?姑娘,我们都是说的心里话,这事啊你得好好想想,我看挺好的,绝对是件四角俱全地好事,你娘那里我敢打包票,只要去说,她没有不答应地。” 若茗越脸红了,见她们的意思不像是要住口,只得一言不坐着,心内咚咚乱跳,万一她们真地去向娘说了,该怎么办? 忆茗见她红着脸不说话,以为她心里已经活动了,喜道:“看样子你也没话说,好啊三姨,哪天你有机会就向大娘说一声吧。” “好啊,就这么说了,二姑娘,到时候成了可得用心给我做双鞋谢媒人哟。” 若茗慌了,脱口叫道:“别说,千万别说!” 闵柔还当她是害羞,笑道:“有什么好害臊的,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叶家大公子一天都不知道要跑来几趟呢,怕什么。” “反正万万不能向娘提起这件事!” 忆茗起初还在笑着,后来见她神情慌张,并不是害羞的模样,不由得起了疑心,迟疑问道:“难道你不愿意?” “别问了,等过了年,过年以后再说吧。”若茗低了头,想起天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昆山,心里七上八下。 闵柔笑道:“也好,腊月就这几天了,这会子提也来不及,等过了年再说,沾着新年的喜气更好,就怕到时候老爷又忙起来。” 忆茗到底与若茗相处更久,见她害羞的神情少,紧张的气色多,心里暗自诧异,难道连端卿她也瞧不上吗?不可能呀,他们相处这么久,端卿又是百里挑一的人物,她看不上他,还能有谁? 她细细打量妹妹的举动,见她紧张地握着拳,咬着下唇沉默不语,虽然坐着没走,但是神情恍惚,闵柔的话根本没有飘进她的耳朵,到最后连目光也开始闪烁不定,似乎在思索一件十分为难的事。这情形令忆茗更加肯定妹妹心思不在此事,难道她不喜欢端卿?还是她不知道端卿的心意?还是她不想这么早成亲? 忆茗一门心思在若茗身上,渐渐地自己也出了神,恰在这时候闵柔道:“说到过年,大姑娘,你准备在吴家待多久?正月十五回来看灯吗?” 连问了两声不见答应,闵柔奇怪地瞧瞧姊妹俩,见两个人都是皱着眉头一副苦苦思索的模样,不由地笑了,心说,到底是终身大事,嘴上虽然不好意思,心里还是放不下,连说话都顾不上了。 五十四 春来Ⅰ 年初一早上琴默刚一出门,就收到叶水心遣人送来的一套极少见的唐时琵琶乐谱,她欣喜万分地翻看着,却忽然现页脚处有一行小子写着“云浦珍玩”,这才醒悟到是林云浦送的礼物。 琴默直觉地想把乐谱送回去,临了却又不舍得。这些日子以来林云浦三天两头遣人送东西给她,不是衣服就是吃的玩的,她都原封不动退还了,只是这乐谱……对她来说,人生的乐趣无外乎琵琶,这乐谱从未见过,又如此古朴奇妙,怎么舍得一下就抛到脑后? 她踌躇了许久,才想到可以把谱子抄下来然后原物奉还,慌忙找来笔墨,正认真抄着,林云浦站在窗外道:“琴儿,不出来走走么?” 原来昆山的习俗,初一日除了做饭,任何家务事都是不做的,一家人聚齐了到郊外游玩,谓之踏春,相传可以消除百病,保一年平安,所以叶水心特地来叫琴默。 琴默答应着正要出去,叶水心已经走了进来,一看见案上的笔墨便明白了,笑道:“又要退回去。” 琴默点点头。 “又何必呢,既然话已经说明白了,你林叔叔一番好意给你送来的,何苦每次都让他失望。” “我不要他的东西。” 叶水心笑了笑,道:“如果不要的话,你又何必抄下来?今日这番举动可谓是掩耳盗铃了。” 琴默不由得红了脸,嗫嚅道:“我见这乐谱十分稀罕,有些舍不得……” “你林叔叔与你家有诸多瓜葛。对你也十分关照,简直当做自己的儿女一样看待,你莫要太过固执,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们家的事说到底与他并没多少直接关系。他心疼你孤苦无依。一心想补偿你,他送来地东西你随便收一两件。让他心里稍微好过些,不是彼此都好吗?” 琴默垂头不语。 叶水心又道:“比如这琴谱。这是元初时的抄下来的副本,世间仅此一件,十分珍贵,他和我这么多年的交情,我也只看过两回。书如今毫不犹豫送给你,可见他心里多么看重你,这份情意,难道你没有半点感动?” 琴默低声道:“我知道他与我家的事没多少关联,可是我一想起这件事地起因,忍不住还要怨他。” “琴儿,你这是心魔啊。”叶水心语重心长道,“无论你怎样怨恨,事情都已无法挽回。你林叔叔真心待你。你为什么不善待他,让他获得解脱。也让你自己摆脱多年地心魔呢?” 琴默半晌才道:“我试试。” “这就好,怨恨太深只能让自己更加痛苦。”叶水心话锋一转,“走吧,大家都准备好了,到城外踏青,回来时到白衣庵烧一柱年香。” 叶家众人赶在午时前回城吃年饭,初一日的旧俗,即使分家单过地兄弟也要回家吃团圆饭,所以叶水心的弟弟也带着妻儿来了,一大家子团团围坐吃酒,十分热闹。 正在推杯换盏之际,叶水心地弟媳忽然笑道:“端儿今年有二十三了吧?还没定亲吗?” 黄夫人看丈夫笑着不答,遂道:“不着急,还早呢。” “上个月我见了一家姑娘,十分好模样,家里也教她念写字的,竟是个知达理的女子,她们家也是几代读人家,我心里想着跟咱们端儿还是挺般配的,嫂子要是觉得还行,哪天去看看?” 黄夫人又看了看丈夫,叶水心这才笑道:“不用看了,我心里早已经有人了,到跟前只管办事就行。” 此话一出,席上的人都大感兴趣,方卿第一个便忍不住叫道:“你们给哥相中谁了?” 黄夫人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道:“哪有这么没礼貌地,长辈们话还没说完你闹什么。” 方卿吐了吐舌头,叶家二老爷笑道:“原来哥哥嫂子早就看好人了,我们都不知道,白操心了,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 叶水心心想都不是外人,婚事也是板上钉钉的事,说出来也无妨,因道:“是我一个老朋友,你们也都认识的……” 话还没说完,端卿已经站起,双手奉上一杯酒,道:“儿子敬父亲一杯。” 叶水心微感诧异,接过酒浅浅抿了一口,顺势把后半句话咽下了,叶家弟媳笑道:“端卿这孩子还不好意思,不让说 叶水心笑道:“八字还没一撇,他不好意思咱们就不说了吧。” 至晚间众人都散了,方卿还缠着端卿死活要打听定了谁家的姑娘,忽见叶水心走近道:“方儿,你先出去一会儿,我有话跟你哥说。” 方卿虽百般不情愿,但慑于严父的威严,还是怏怏地走了,叶水心示意端卿坐下,这才道:“白天说起你的婚事,你为什么拦着?难道有什么心事?” 端卿话在嘴边,却知道不能对父亲直说,于是委婉说道:“事情还没定下来,我怕人多嘴杂传出去不大好。” 叶水心笑道:“什么人多嘴杂,都是自家人,你叔叔婶婶的性格也不会到处乱说的,你这不是瞎操心吗?你有什么想法别瞒我,我看你也不是害臊。” 端卿早已在盘算怎么把中间地情形向父亲说明,只是一直没有妥善地办法,所以未曾开口,如今逼到眼前,只得硬着头皮说:“儿子的确不是害臊,可是,可是这件事林叔父那边没开咱们先到处传扬也不太好吧。” “自家人说说而已,哪里算地上是到处宣扬----端儿,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不情愿?难道你对若茗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不,若茗她很好,可是,儿子怕配不上她。” 叶水心呵呵一笑:“婚姻大事,就不用太谦逊了吧!我不是虚夸自己的儿子,你的品行学识在年轻一辈中算是拔尖的,这桩婚事又是你林叔父先提出来的,你那时候也欢天喜地的,怎么这会子无缘无故说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话?” 端卿踟蹰许久,含糊说道:“虽说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可是若茗不比那些没主见的女孩子,我想是不是得问问她的意思?” “女人家不讲什么主见不主见的,总以妇德为重,这头一条,就是要在家从父,这事是她父亲定下的,何必又去问她?就算问她,难道她不肯这事就不成了?你这孩子,为人仁厚不愿强求别人虽然是好的,可是过了头就不好了。” 端卿早知道父亲肯定会这么说,然而怎么能让若茗受委屈?只得又道:“我与若茗从小一起长大的,她的性情我最了解,这些日子以来我冷眼旁观,觉得她一直拿我当兄长看待,并没有一丁点儿女私情,我怕贸然提起婚事会吓着她。要不再缓一缓?” “已经缓了半年,这国丧没完没了的,一味等着也不是办法,你也老大不小了,连你叔叔婶婶都操心你的婚事,可见这个年纪是该娶亲了。我看这阵子禁嫁娶的风头已经过了,许多人家偷偷摸摸办了喜事,我想着过阵子跟你林叔父商量一下,就在夏天把婚事办了吧。” 端卿心里一急,忙道:“不好,再等等,我今年,还想参加秋闱。” “秋闱?你不是说不考功名了吗?再说,即使赶考也不影响娶亲。” 端卿此时退无可退,只得把心一横,道:“爹爹,儿子有句话一直想对您说,儿子的婚事虽然由父母大人做主,但是我觉得也该问问若茗的意思。在儿子心里若茗是个与众不同的姑娘,她有自己的理想,好恶分明,这件事如果她不愿意,儿子决不答应。” 叶水心惊诧地看着儿子:“你这是怎么了?好生古怪!不是早已说定的事吗,怎么生出这么多枝节?难道若茗不中意你?” “不,不关若茗的事,是因为这事从头到尾都是咱们这些人在打算,从未问过若茗的意思,我有些心里不安。” 叶水心有些生气,端卿今天怎么这么执拗!因道:“依你的意思打算怎么办?” “儿子希望您跟林叔父再商量一下,先不提这事,等哪天好好问过若茗,她如果愿意咱们再说,她如果不愿,儿子绝不勉强,宁可退婚吧。” “胡闹!”叶水心喝道,“你说来说去,原来是要退婚!咱们是读人家,岂能做出这等背信弃义之事!退婚之事,你想也别想!” 春来Ⅱ 端卿见父亲怒,心里也是一凛,他自幼聪敏好学,颇得叶水心欢心,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他冲着自己火,没想到今天居然惹他如此生气!端卿忙双膝跪下,哀恳道:“父亲,儿子绝非背信弃义之人,儿子说的退婚,是说如果若茗不愿意嫁我,儿子就退婚。” 叶水心厉声道:“胡说,你们有父母做主,还谈什么愿不愿意的?” “父亲,虽说婚姻大事要听父母的,可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如果若茗无心嫁我,我何苦强求?若茗妹妹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我怎么忍心让她不如意,郁郁一生?” 叶水心渐渐瞧出门道,问道:“端儿,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若茗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她看中别的什么人了?” 端卿心知这是父亲的大忌,怎么肯让若茗担这个罪名?忙道:“没有,若茗她一向依礼自持,从来没做过冒失的事。” “那你怎么忽然说这种话?” 端卿知道如果今天不把这谎编圆,必定会让叶水心对若茗产生不好的看法,想了许久这才谨慎开口道:“定亲的事我从头到尾都知道,所以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留心看若茗的举动,想知道她的心思。只是我看来看去,若茗对方卿和对我根本没任何区别,有时候我装作无意问起来,她也说希望我是她的亲哥哥,根本没有一丁点涉及儿女私情的表示----网,,paohu8cm。因此我猜她对我和我对她地心思截然不同,如果贸然告诉她我们定了亲。我怕有违她的心意。” 叶水心松一口气,笑道:“我还以为若茗她跟你说了什么呢,既然没有,那再好不过。端儿,你起来吧。别跪了。你处处为若茗着想是对的,但是你若以此来判断她该不该嫁,那就大错特错了。婚姻这事,我们长辈向来看得比你们准,再说了,若茗是个心思单纯的孩子,从小又跟你们兄弟俩玩在一起,自然当你们是兄弟。没有儿女私情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等你们成了亲,自然就把这份感情转换过来了。” “可是儿子觉得,如果她把我当成哥哥,忽然要她嫁我,岂不是十分别扭?反正这事还没有说出去,不如私下里问问若茗地意思,如果她扭不过这个弯,那就干脆作罢,左右没人知道。林叔父也不会丧失颜面。当然,如果她答应那就再好不过。”说到此处端卿觉得心中隐隐作痛,她若是答应当然是最大的幸事,可是。她却已经答应了别人…… 叶水心笑道:“你今天怎么如此别扭!算了,这事我本来就不该问你,我和云浦做主办完就算了,问你还生出这么多麻烦来!你也不想想,怎么去问若茗?她一个姑娘家,这种事怎么好问,她怎么好答?罢罢,我们长辈自己办吧----网若茗是个好孩子,不像你牛心古怪的,肯定听话。” 端卿忙道:“父亲,儿子恳请您,一定要问清若茗的意思啊!” 叶水心不觉又疑心起来,盯着端卿看了好半天。才道:“若茗是你说什么了吧?” “没有。她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会乱说?”端卿眼见这谎话不能奏效。干脆退而求其次,又道,“父亲,不问若茗也行,只是儿子今年想去赶考,这阵子需要认真温习一下功课,这婚姻大事暂时是顾不上了,要不然等秋闱结束之时再议?” “赶什么考,家里书坊刚刚开业,万事都离不开你,你不也早说了不愿再谈朝政吗?” “那是前一阵子的想法,如今新皇登基,百废待兴,朝中奸佞日渐散尽,正义之士占据大半,儿子想再碰碰运气,如果侥幸得中,也能报效国家。” “你如果真想去就去吧,不过别抱太大希望,新皇登基不过几个月,凡事都还看不出端倪,未必就能天下太平。” “儿子已经决定去了,所以父亲大人,婚姻一事暂时就搁在一边吧,儿子想用这段时间好好温温书。” 叶水心半信半疑,最后才说:“好,改日我去找云浦说说,秋试之前先不提这事,不过等你赶考归来,不管结果如何,这事情都要赶紧办了,若茗和你都已经老大不小,不能再耽搁了----网” “是,儿子知道了!” 端卿送走父亲,脑子里却更乱了。从叶水心的态度来看,让他同意退婚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他一向自诩诗书传家,怎么会做出不守信义的事?况且在他看来,若茗不要说自己选夫婿,这事就连想一下也是有悖礼法地,这条路行不通。 那么林云浦那边呢?林云浦一向视礼法为桎梏,况且他十分疼爱若茗,如果若茗喜欢的是天锡,他应该会帮着女儿吧?既然如此,还不如从林云浦这边下功夫,先征得他的支持,如果他同意退婚,父亲跟他这么多年交情,应该会答应吧? 父亲已经同意等秋试之后再提婚事,前日若茗说过,天锡春节之后就会到昆山求亲,只要赶在他来之前向林云浦表明自己的态度,让他知道自己绝不会强求若茗,那么这件事就好办多了。到时候林云浦见到若茗和天锡情投意合,自己又愿意退出,自然就会答应退婚,那时候再由他出面劝说父亲,大势已去,父亲应该不会再坚持己见吧…… 他在脑中将此事筹划妥当,忽然觉得十分疲惫,干脆摊开四肢倒在床上,让自己放肆地休息一阵子。然而不到片刻功夫,他便重又正襟危坐在书案之前,只是心中一直有个声音说着:你居然将唾手可得的幸福拱手让人! 这声音越来越响,到最后他不得不捂住耳朵,试着不再去听,然而却无济于事。 端卿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告诉自己:只要若茗好,我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相比较叶家过年的热闹,林家就冷清了许多。年初一自家人团团坐着吃了一天酒,初二日刘桃儿和乔莺儿都回了娘家,忆茗因为年前才回的婆家,所以今日没有回来,一家子里少了几个人,顿时冷清了许多,林云浦因为琴默收下琴谱一事十分高兴,故而集齐众人,团团围坐,玩了一天麻将。 待到年初四,林家的书铺早早开了张,一色新贴的红底金字春联,放了一大盘盘龙炮仗,噼里啪啦响了足有一盏茶地时间,又请一班舞狮的来回舞弄了小半个时辰,引得四里八乡的闲人都来看热闹,将一条街围得水泄不通。 书铺的门临时拆掉,腾出一大片空地放书架,密密麻麻摆着各色小人书、才子佳人故事、佛道传奇故事,凑热闹地人未免要翻看一下,看的入神时不免掏钱来买。若茗别出心裁,吩咐给带小孩来买书的客人赠一支麦芽糖,虽然是些微物件,仍是引来了大批拖儿带女的人,掏瘪了荷包买书,却为了白得一支麦芽糖欢天喜地。 林云浦见此情形,道:“由此看来大多数人还是贪图小利的,一支麦芽糖才一文钱,就能引来这么多客人。” 若茗笑道:“我看了半天了,还有人为了多得几支麦芽糖一口气带来三四个小孩呢。” 林云浦忍不住也笑了:“亏你想得出这么个法子!这些人以为占了便宜,却不知我们得的利润更多。” “也不能这么说,假使我们不送糖,该买的书还是要买的,如今能白得一点东西,岂不是更好?” “关键是许多书本来可买可不买,一见有东西送,就不管那么多,买了再说了。”林云浦意味深长说道,“茗儿,今天地事正是我们做生意的一个诀窍,许多时候我们看起来是花了冤枉钱,殊不知多花的这些钱财最后全从利润里收回来了。” 若茗笑道:“我知道啊,要不然怎么会白送他们糖吃?” “生意人哪有白送东西的道理?”林云浦笑道,“你现在深得其中三味,为父的就怕你越来越精明,到最后把闺中女儿的风度全丢了。” 若茗咯咯一笑,挽住父亲道:“所以爹爹今后要多留些时间打点书坊里地事,让女儿好好在家学学淑女风范。” 林云浦爽朗一笑:“好,爹答应你,等过完节爹多到书坊张罗,咱们一起对付李良柯那个老滑头!” 春来Ⅲ 正元节时,叶林两家照例互相赠送花灯玩赏,端卿因存着一腔心事,故而亲自带着家人一起送灯,林云浦以为他是借机来见若茗,笑道:“茗儿在屋里呢,你放下了就去找她吧。” “我是来找您你。” “哦,找我?什么事?” 端卿虽已打了无数次腹稿,开口之时仍不免慌张:“小侄是想说,谈一下我和若茗的婚事。” “等不及了吗?”林云浦笑眯眯的,“我也巴不得早点把这事办了,你这么好的女婿别被别人抢走了。” “不,不是,小侄想参加今年的秋试……” “是吗?怎么没听你爹说起过?若茗知道吗?” “还没跟若茗说。叔父,关于我和若茗的婚事,我想……小侄觉得还是先征求下若茗的意见比较好。” “那是自然,等要办事的时候我亲自跟若茗说。” “不,小侄觉得不能事到临头才告诉她,那样太突然了,而且如果有更合适若茗的,岂不是耽误了她?” 林云浦深感诧异,不由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情愿,要反悔?” “小侄岂敢!能娶到若茗是我的福气,可是,如果若茗对我无意,我怎么能耽误了她?” 林云浦原以为端卿有反悔之意,不觉来了气,但见他言语诚恳,神情中隐约可见痛苦之色。不觉又关切问道:“端儿,我一向把你和若茗她们姊妹一般看待,从没当做外人,你今天这话说的古怪,我猜应该是事出有因的。你大可以放心直说。有什么为难之处叔父自然会替你排解。” “小侄多谢叔父关心!我没有什么为难,只是我想。这件事若茗从头到尾都毫不知情,她一向对自己地事很有主见。如果不问问她的意思,小侄放心不下。” 林云浦笑道:“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的,素来又说得来,她怎么会不同意?你放心好了,这件事我肯定猜得不错。” “虽然我们自幼相处。但是若茗一直把我当做兄长对待,突然说起婚事,我怕她转不过这个弯。” “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到跟前自然就好了。” 端卿心中百般作难。在这样不关疼痒地说下去,林云浦肯定还是这个态度,可是难道要直说若茗喜欢天锡?那样要置若茗于何地?他在心内筹划半天,方才说道:“林叔父,小侄有个想法,不知道是不是可行。” “你说来听听。” “小侄多年没有温书了。制艺一道早就生疏了。如果参加秋试,现在就得开始复习。恐怕一直到跟前都脱不开身,我想求林叔父准许小侄秋试之后再谈婚事。” 林云浦笑道:“不过就是考试嘛,对你来说是手到擒来的小事,犯得着这么用心?好吧,你跟你爹爹商量吧,只要他觉得没什么,婚事就往后再搁一搁。” “在此期间,请林叔父捡一个方便地时候问问若茗地意思,如果她有什么别的想法,小侄这边肯定没问题,都听她地意思。” 林云浦一听这话又不对了,皱着眉头道:“你今天十分古怪,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你看上别家姑娘,不愿意这桩婚事了?如果是这样,我也不为难你,婚事本来就得两厢情愿,趁着还没放定,想改什么还来得及。” 端卿慌忙说道:“不,小侄绝非这个意思,只是小侄和若茗相处越久,越觉得若茗对我只是兄妹之谊,我怕误了她的终身……如果,如果在秋试之前有人来提亲而若茗又十分有意地话,请叔父务必随着若茗的心意,千万别为难她。” 林云浦越听越糊涂,不由问道:“提亲?难道你听到什么风声了?难道有人要来提亲?你放心,你们的事虽然没有办,但是两家既然已经说好了,肯定不会违背约定,另许他人的。” “不,如果有人提亲,若茗又愿意的话,小侄情愿作罢,一切都按着若茗妹妹地意思办。” 林云浦此时模糊有些开窍,道:“端卿,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你知道什么?若茗她难道跟什么人有瓜葛?” “没有,叔父千万别多 “你别遮掩了,你这孩子我很了解,要不是你确实知道些什么,绝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话。你告诉我,若茗看中什么人了吗?还是你觉察出什么了?” 端卿退无可退,又不愿把事情推给若茗,只得低声道:“我听说有人要向若茗来提亲。” “谁?” “余天锡。” “是他?”林云浦诧异道,“他有什么好的,比你可差远了!我肯定不会答应。” “叔父还是让若茗自己决定吧。” “你放心,茗儿肯定选你,那个余天锡年轻气盛,做事做人都比你差一大截,况且他们才认识几天,怎么能跟你比?我当是谁呢,要是他的话,你还有什么担心?” “我们曾经相处过一段时间,比起与我,他们更谈得来,我怕若茗心里对他更有好感。” “不会,茗儿哪能那么没眼光,选丈夫的话,谁能好的过你?”林云浦笑呵呵道,“你放心,女儿是我生的,她的心思我最知道。” 这番话让端卿心里又生出一丝微弱的希望,若茗与父亲一向最好,林云浦的话应该不会错吧?或若茗答应天锡,只是因为她不知道跟自己地婚约? 林云浦见他沉吟不语,笑道:“你别瞎操心了,我说地肯定没错,那个余天锡就算来求亲,我也把他打回去,茗儿不会选他的,你就安安心心等着作新郎官吧。” 端卿想了许久方才答道:“如果天锡来求亲,务必请叔父告知若茗,让她自己决定行吗?” “我会告诉她地,不过端儿,我也得说说你,你这样一味退让可不行啊,”林云浦认真说道,“你不能一听说有人跟你争就打退堂鼓,要是你真心喜欢茗儿,就要坚持到底,况且两家的父母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希望、绝望、怀疑等等情绪交织在一起,端卿低声道:“都要看若茗的意思,我绝不会委屈她。” “茗儿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决定?好吧,明天我跟茗儿说了你们的婚事吧,谁让我这么中意你这个女婿呢。” 端卿一惊,忙道:“别说!若茗一向孝顺,你们开了口她肯定不会违拗,万一她心里更中意天锡,岂不是令她为难?” “那就你自己说,哪怕你不说定亲的事,只说你心里的意思呢,总之要让若茗知道你的心思。”林云浦有些恨铁不成钢,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老成,连这种事都不争先,那怎么行! “容侄儿想想吧。林云浦摇头叹气:“还想什么,换了是我早就跳出来明说了!这种事最怕犹豫,虽然你千好万好,不是我自夸,我们茗儿也是百里挑一的,错过了可就白后悔一辈子。” 端卿心乱如麻,道:“我与若茗一向客客气气,以礼相待,我从没见她对我有越兄长之外的情意,可是她跟天锡,年龄更相近不说,话也多得多,况且天锡那人十分热情,行动里处处透露对若茗的好感,我们在无锡的时候就连凌蒙初他们都能觉察到天锡的心意……叔父,这件事情上我十分丧气,不敢奢望若茗选我……” “光猜没用,茗儿不知道你的心意,怎么抉择?端儿,我十分喜爱你,我希望你和若茗成亲,你肯定能让茗儿幸福。端儿,对这种事不能一味退让等待,有时候错失一个机会,就会抱恨终身。”林云浦想起凌茗,心如刀绞,如果当初不是为了挣这口气非等到赚了大钱才去找她的话,肯定能赶在罗世昌搬到松江之前找到凌茗,如果那时候带她逃出来,她就不会送命,凌家也不会落到那么惨的下场! 端卿被他一番话说的心里又松动起来,或若茗真是因为自己没有开口? 林云浦又道:“对于儿女的婚事,我一向主张顺从她们自己的意愿,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如果两个人不情愿,绝不会过的快意。端儿,我十分器重你,我也看得出茗儿很敬重你,你好好跟她说说明白,我相信她心里有你。” 端卿渐渐觉得底气足了不少,先前的绝望减少许多,深深作揖谢道:“小侄明白了。” “明白就好,时候不早了,你快回家吃团圆饭吧,记得饭后过来带茗儿出去看灯。” 端卿走到门前,回身说道:“叔父,小侄还有一事相求,天锡可能近期就来求亲,如果若茗答应了,小侄请求叔父同意这桩婚事,我父亲那边我也一定劝说他退婚。但在此之前,叔父不要跟我父亲讲,他的想法大约与您的不同。” 林云浦点头道:“好,我知道了,不过我刚才说的你一定要记得。” 林云浦目送端卿走远,心内感叹不已,如果若茗与他凑成一对,肯定会幸福美满,可是少年人的心事,谁能说的准呢? 五十五 雇工Ⅰ 正月十五过后,新年里诸事都已忙完,书房里的工人渐渐安心,作息也改回从前的时刻,这天李良柯找到若茗,开口就问:“二小姐,年里头我曾经提起过的从外头雇人的事东家是什么意见?” 若茗道:“我爹觉得这想法不错,已经答应了。不过年后这才刚开工,找人的告示还正在拟,再加上考试什么的,总要等到二十几号才能招齐,你先别着急,我不是从套色那边给你抽了两个人吗,这两天先商量着把底稿弄出来,人一凑齐咱们就开 李良柯满脸堆笑说道:“还是二小姐想的周到。不过情况有些变动,是这样的,过年的时候我心里头牵挂着这件事,到处去走动打听,你也知道,我好些个朋友都是干这行的,都帮着我打听,大家七嘴八舌出主意,你说一个我说一个,竟然给凑了四五个人,都是他们使过的,活也好,人也好,都是干这行两三年的老工人,年岁不大,精气神挺足,我高兴的不得了,赶着来跟你和老爷说一声。” 若茗见他如此热心,笑道:“这么几天功夫就凑了这么多人?难为你了。” 李良柯忙也笑道:“可不是么,我因为惦记这事,从大年初三就开始到处走托人,这行里我认识的朋友都寻了一个遍,闹的一个年下都在忙乱,年都没过好呢“人你都见过了吗?” “没呢,东家跟小姐没话,我怎么敢私下里见他们!” 若茗越觉得有些不安。李良柯主意出的不错,事办的也十分利索,可是为什么呢?从来他都只为自己打算,一心想着抬高自己地地位,甚少为书坊的前途考虑。怎么忽然之间如此积极热心?是真心真意为了书坊。还是他另有打算?她心里裁决不定,敷衍道:“李师傅。我回去跟爹爹说一声,挑个合适的日子你把人领来让爹看看。要是不错就留下吧。” “好,没问题,只要东家话,我立刻跟他们说,当面验看手艺。” 当天下午林云浦听若茗说完后。思索了一会儿才说:“他这么快就把人找齐了?也行,就让他领来看看吧,看他能闹出什么幺蛾子。” “爹爹就打算用他的人?” “要是像他说的手艺不错人又老成,咱们还省得找人了。” “不怕他们生事吗?” 林云浦笑道:“能生什么事?”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他殷勤地有点过了,有些不放 “要不怎么说你还欠着些历练呢,”林云浦笑道,“他有天大地本事也是圈在咱家的地盘上,有咱们把着。绝翻不出大浪来。”“绣像部如今已经全是他地人了。再弄几个进来不是更难钳制他?我就怕到时候咱家里就他手下人多,想管都管不了。” “那你的意思呢?” “不如我们自己雇人。他带来地那些捡一两个用就行了,既不伤了他的面子,又不至于让咱们为难。” 林云浦想了想道:“你这个法子也是可行的,不过李良柯绝不是等闲之辈,我们即使手眼通天,也不可能时时处处防着他,所以依我看来,不如就遂他的心愿,然后再看他下一步怎么走。” 若茗有些吃惊,忍不住说道:“遂了他的心意以后还怎么管束他?到处都是他地心腹,等他扎根更深我们岂不是要被他牵制?” “我猜他现在的想法是把自己人都聚在绣像部,然后想办法让绣像部的生意在书坊里占重头,到时候咱们自然就要被他牵着鼻子走。不过,绣像部的生意现在的确有可以掘的地方,所以我们不如就利用他的野心,好好把绣像部的活计做上去,至于对付李良柯嘛,就像大禹治水一样,用堵不行,得抓住他的弱点,逐个破解才行。” “怎么破解?” “比如他带来地那些人,未必个个都跟他一条心吧?” “既然是他带来地,肯定是他看得准靠得住的吧?” 林云浦笑道:“你忘了周元跟王大器了?带了十来年地徒弟还跟他不一心,更别说那些新近招来的人了。李良柯这个人有个很大的弱点就是太爱揽权独断,不管大事小事,都得经他的手,他说行才行,这种人注定不得人心,所以我从来不怕他能做什么大乱子。” “我还是有些不放心,自从他去年帮着打点生意之后,对人和气多了,人缘也一天天好起来,如果他已经留意到自己的问题,开始改了呢?如果我们听之任之,他们十几个抱成一团,到时候我们要么得迁就他,要么就得重新雇人,那就麻烦了。” “人不可能一夜之间性情大变,李良柯这阵子需要底下人支持他,需要往上爬,所以才摆出一副和气面孔,我敢肯定,只要我松口让他找的人都进来,然后再由着他扩大绣像部的生意,他肯定会变回从前的傲气模样,到那时候再想抓回人心可就难了,这一点你不用太担心。如果我们不遂他的心,不用他的人,他肯定会暗地里给咱们找来的人下绊子,既耽误生意,又让他对咱们一直存有戒心,这又何必呢?” “照爹爹说来,咱们只能照单全收?” “咱们要做的是好好考校他找来的人,如果真像他说的都是熟练工人,手艺不坏的,咱们就留下先用着,如果用几个月觉得不错,干脆就雇成长工好了。” “雇他们做长工?” “对,反正咱们也准备好好经营绣像部。我的打算是绣像和套色两块一起展,我琢磨了好久了,现在画谱这一块还没什么人做,主要就难在套色和印染,可是这两块咱们都不缺人,技术也不坏,可以好好下功夫的。等绣像部找足了人,咱们用个一年半载摸透了性情,觉得不坏的就来个大换血,往套色里调几个人,好好琢磨一套画谱出来,就算赔本也要赚个吆喝,让天下都知道套色印染是我林家书坊最厉害。” “那还不如现在就直接调换人,把李良柯找的那些人往各处都塞一些,免得他们抱团。” “不行,现在那些人咱们还没摸透脾气秉性,不知道谁可以争取谁是他的死忠,如果贸然差往各处,说不定适得其反,反倒给他们机会窥探其他各部密不外传的活计,尤其是套色部和活字部,不是可靠的人决不能放进去的。” “如果他们是李良柯的人,即使用的久也未必跟咱们一条心呀。” “你怎么还不明白呢?千里为官也只为求财,更何况这些人!李良柯凭什么收服他们?不是给了钱就是许诺了将来提携他们!咱们一要让他们进书坊为咱们干活,二要让他们明白他们的工钱是咱们给的,不是李良柯,一旦明白了这点,他们自然会向咱们靠拢,那时候李良柯再想把他们拉回去,除非他能出得起更好的价钱。” 若茗扑哧一笑:“爹爹真是老谋深算,在昆山一带谁还出得了比咱们更高的价钱?除非李良柯把家底掏出来另立炉灶,赔着老本给他们工钱。” “对啦,就是这么说的。”林云浦笑眯眯的,“你说周元为什么一进套色部就彻底跟李良柯分道扬镳了呢?还不是明白了只有东家才能提拔他,跟着李良柯没有出头的时候嘛!” “我看王大器自打周元走了以后,心里也闹得厉害,李良柯带的这几个徒弟看起来都称不上老实巴交啊。” “做师父的不为徒弟打算,只知道让徒弟出力,不肯给徒弟好处,谁又不是傻子,哪个替他卖命?李良柯这个毛病要是不改,这一辈子也成不了大气候----不过他最好别成,要不然我可怎么办?呵呵。” 若茗笑道:“怪不得爹爹明知道他不可靠,还肯提拔他当主事,还敢让他代管咱们的生意。既然爹都打算好了,那我就给李良柯说一声,让他明天把人带来咱们挑挑吧。” “行,到时候让梁云林、张易、刘铭他们几个都跟着瞧瞧,多几个人相看考虑的更周全些。” 若茗答应着正要走开,忽听林云浦道:“端卿最近找你了吗?” “看灯那天他不是来了咱家吗?” “后来没再找过你?” “没有,他家那么多事,怎么走得开。爹爹有事找他吗?” 林云浦忙道:“没事,我就是那天听他说了句有事要跟你说,既然他没找你,想必不是要紧事吧。” 若茗正要出去,又听见他叫住说道:“去年常来咱家的那个余天锡回家了吗?好久没听你说起了。” 若茗心跳有些加,忙忙答道:“在京城他爹爹那里呢。” “哦,那孩子话真多,不如端卿老成稳重,交朋友的话还是端卿这样的最靠得住。” 若茗见他说的没头没脑,也就没有接茬,只是心中疑惑,天锡说过开春就来昆山,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呢? 雇工Ⅱ 若茗通知李良柯后没过多久,果然见李良柯领着七八个人进了坊,陪笑说道:“我那帮朋友啊真是离谱,原本说只找了四五个人,我还怕不够挑的,谁知道一去看,居然弄了七八个过来!人家实心实意要帮忙,我又不好意思推辞,只好全带来给东家看看,将就从中间挑三两个能用的罢了,剩下的我再带回去。” 若茗出乎意料,未免有些生气,说好了四五个人,如今带来这么多,分明是逼迫自己全部从他的人中选嘛!她阴沉着脸没有说话,林云浦倒是不介意,笑呵呵道:“你那些朋友还真是热心,好啊,这样免得我们再从外头找了,你替我谢谢你的朋友。” 李良柯忙道:“东家快别这么说,折杀我了。” 林云浦一一打量相看了这些工人,又挨个问了年纪、姓名、师门,以及做绣像活的时间,笑向李良柯道:“都是干了两年以上的工人,我一时倒没了主意,让梁师傅他们再考校考校吧。” 李良柯陪笑道:“行,咱们捡好的用。” 梁云林等已经得了林云浦的吩咐,早准备好了纸笔、刻刀、木版等物,林云浦随意捡了一本,指着其中一段吩咐说:“就照这段的意思画图,然后刻出来吧,给你们两个时辰。” 李良柯吃了一惊,迟疑道:“东家,两个时辰恐怕有点短吧?咱们一幅图连画带刻少说也得一天的功夫。” “不妨事,两个时辰里头干到哪儿算哪儿。不强求全都干利索了,咱又不是正儿八经开 工人们听见吩咐,忙取了给自己的,匆匆忙忙看了起来,有手快地一刻钟不到就开始打草稿。也有认字不多琢磨不透的。足等了小半个时辰才开始动笔。 林云浦哪有那个耐心守在旁边看着?早就到别处转悠去了,若茗不放心。眼巴巴守在边上,闲着无事的时候把各人的姓名、快慢和熟练程度一一记在心里。 快到两个时辰的时候。林云浦笑呵呵回来,高声道:“都差不多了吧?现在都停笔,让咱们地师傅看看你们地东西。” 梁云林几个忙上前一一看视,林云浦对李良柯道:“你也帮着看看,将来都是你要用的人。你自己把好关。” 李良柯为难道:“我带来地人我自己看,不大好吧?” “怕什么,你这是在给我挑人呢,就算是你带来的,到了这里就是咱们林家坊地人了,又不是你私底下定的,有什么不能看的?你之前也没见过他们,正好趁这机会看看他们手里的活怎么样。” 若茗注意到那些人中间有三四个偷眼看了看林云浦,大概是在辨认新东家的模样吧。若茗暗笑。“爹爹一开始就摆明了告诉他们拿地是林家的工钱。李良柯没力量决定他们的去留,可不是暗地里摆了李良柯一道。让他们知道该投靠谁吗?” 这八个人中间,有一个底版已经刻了三分之一,图也画得十分漂亮,可惜领会错了里的意思。林云浦取的那本是《搜神记》,原本是文言,林云浦为了增加销路,特地请人照着说的模式改写后刊印售,刚刚他挑出来的是《韩凭妻》这个故事,说的是韩凭妻子美貌无双,楚王贪图她的美貌,仗势抢走了她,拆散了一对美满夫妻。韩凭地妻子被霸占后跳楼自尽,韩凭得知消息也上吊自缢,以死报答。王恼羞成怒,下令禁止两人合葬,可是两人地坟头各生出一棵大树,树冠相接,就好像这对夫妻依偎在一起一样,梢头上还落着鸳鸯,昼夜哀鸣,又好像这对夫妻在向世人倾诉自己的不幸遭遇。 林云浦选地这一节,正是这段故事的最后一部分,这进度最快的王姓画工识字不多,囫囵吞枣看完了故事,却并不明白什么叫做树冠相接,于是画了两棵靠在一起的大树,鸳鸯落在树杈上。梁云林在林云浦旁边低声说道:“草图线条简洁流畅,雕刻起来十分方便,刻工也很好,美中不足是细节太粗糙,两棵树都只有几片叶子,不大好看。” 还有两个画工底版刻了将近四分之一,其中姓刘的一个画得十分准确细致,鸳鸯的毛片清晰可辨,坟头还留着几片草叶随风荡漾;而另一个姓曲就十分可笑了,他根本不识字,索性随便画了一幅图,吭哧吭哧刻了起来。刘铭拿着他的画哈哈笑了起来,向林云浦道:“这位可真会办事,干脆自己给自己出题啦!” 李良柯忙过来看了看,面露愠色,狠狠瞪了那姓曲的一眼。 林云浦看在眼里,暗自向若茗点了点头。 还有一个姓顾得刻好了树冠和鸳鸯,鸳鸯个头匀称,羽毛丰泽,树冠的形状也十分漂亮,张易点头道:“手工不坏,线条不多不少,就算拿去做版也行。” 另外四个则都是刚刚开始雕版,不过其中一个姓杨并没从细处着手,而是先把整幅画的轮廓大概圈了一下,粗粗能看出图的模样。若茗记得他之前说过干绣像活刚刚满两年,年纪又轻,从雕版的习惯看来这是个做事有头绪的人,倒是可以留下来用。 林云浦听几个师傅说完,自己又一一检查完毕,笑道:“行,你们的本行我都看了,都还不错。在我这里不识字没关系,左右我这里识字的多,碰见不懂的地方让他们给你们讲讲也就成了,我只要本行活计干得好的。” 那姓王的松了一口气,还以为就此结束,忽然又听见林云浦说:“时候不早了,我命人从外面叫了些饭菜,你们先吃,吃完了继续考。” 连李良柯都吃了一惊,若茗事先也没听林云浦说过要考满一天,忍不住问道:“下午还要再试吗?” “反正人都来了,索性把该看都看了吧,”林云浦笑道,“诸位受累了,不管今天能不能能留下来,临走时都到账房上领二钱银子的辛苦钱。” 几个画工都是大吃一惊,李良柯失声叫道:“东家,也太多了吧!” 几个画工不约而同看了他一眼。 林云浦做出一副大度的样子笑道:“不多不多,大家忙了一上午啦,下午还要受累,我这做东家的有些事儿多,诸位别见怪。咱们这次只留四个人,成不成的都是缘分,诸位事后别怪我林某人就好。” 画工们个个面露笑容,那姓曲的嘴快,抢着说道:“留不留的我没怨言,在这儿的都是懂行的,咱凭手艺说话,好就留不好就走,还咱二钱银子呢,咱有什么可怨的?上哪儿找这么大方的东家?” 果然见外面的铺子大碗大碟地端来四个大碗菜,一盆香稻米饭,又是一瓦盆汤。林云浦命人抬了几张桌子露天放着,几个画工忙乱了一上午早就饿了,告一声罪,立刻风卷残云起来。 林云浦令李良柯等人也去吃饭,自己则和若茗隔着窗户看他们几个的吃相,低声道:“那个姓曲的是个直肠子,没多少坏水儿,我猜他跟老两口并不是铁关系,而且他活计不错,可以留。” 若茗点头道:“我也这么想呢。除了他以外,那个姓杨的年纪最轻的也像是有些想法的,如果好好培养,说不定能像梁师傅一样挑大梁,就是不知道他跟李良柯到底走的多近。” “慢慢看吧,还有一下午的时间呢。”林云浦拈起一块点心,低声笑道,“你看那姓曲的甩开膀子吃的多欢,一看就是个粗人,这种人就算坏也坏不到哪儿去。那个姓王的有些拿腔作势,连吃饭也端着,还真有些像李良柯年轻时候的模样。” “那就不要留他了?” “不好,他是画的最快的,如果不留他有些说不过去,除非下午那关他答得极其差。要是下午他还不错,那就也留下先用着,将来管得住就雇,不服管的话做完这几部就让他走人。” “爹爹下午想怎么考他们?” 林云浦诡秘一笑:“天机不可泄露,总之是要试试他们的本事,让他们知道我林家给的工钱虽然高,可要的活计也绝不是常人能干的。” “我猜您是不是要他们修正刻坏的版子?” 林云浦摇头笑道:“不是,不过这倒是个好主意,下回再找画工的时候可以用。好了,你别猜了,再过半个时辰你就知道了。哈,你看那个姓刘的,米饭一粒一粒往嘴里划拉,精细的跟大姑娘似的,怪道他刻的版子最精细。” “原来爹是要从吃饭看他们的性情呀。” “乖女儿,吃饭是最能看出一个人脾气急不急躁,做事是否拖沓的时候,你看那个姓胡的,别人都吃了一两碗了,他还东摸西找不知道在忙什么,我最见不得这种做事没条理的人,绝不能留。” 若茗笑吟吟看着窗外的众生相,心内不住猜度,到底下午会考他们什么呢? 雇工Ⅲ 工人们吃完饭,林云浦命人撤去食具,自己笑吟吟坐在廊下晒太阳,却并不吩咐考试的事,梁云林等人耐心等着,李良柯却有些坐不住,不住地偷眼看林云浦的脸色。又过了一会儿,工人们也忍不住了,那姓王的走过来施了一礼道:“多谢老爷赐饭。”说完了却又不走开,定定站在跟前等着。 林云浦笑道:“饭还合口味吧?” 几个工人都愣了,半天才有人答道:“啊,多谢老爷。” 李良柯忍不住又多看了林云浦几眼。 那姓曲的也忍不得了,高声叫道:“老爷,饭也吃了,歇也歇的差不多了,该考啥考啥吧,我这且等了老半天啦!” 林云浦不答话,笑眯眯地把众人看了一遍,那姓杨微闭着眼睛养神,面上没有一点焦急之色,姓刘的拿着《搜神记》,虽然在看着,却不时偷眼看看这边的动静,剩下的几个都是专心致志盯着林云浦,只等他一声吩咐就开始干活。 若茗在旁边瞧着,心里有分明白了。此番看来,姓曲的性情最为直爽,没什么心计,就算他是李良柯找来的,估计跟他关系不够深;姓杨的最有城府,做事有条理,画的也不错,是个人才,可他跟李良柯的关系就说不准了,如果他是李良柯的死忠,这两个人联起手来就麻烦了,最好不要留他;姓王的和姓刘的都有些做作,活计倒还不错;那姓胡地最磨蹭,不过林云浦既说了不要也就不用考虑了;其他那几个没什么能记得住的特点。活计也在中等,就看下午能不能脱颖而出了。 林云浦只管笑吟吟坐着,见那些工人性子给他磨得差不多了,这才笑道:“云林,你去书房把我搁在桌上那幅画拿过来。” 梁云林答应着去了。不多久拿回来一轴画。伸开看时,却是一副水墨的《采薇图》。讲的是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逃在阳山采薇为食的故事。画中地伯夷叔齐相貌清癯。衣衫朴素,斜倚在古松之下,似乎在商量着什么。 林云浦笑道:“你们谁能看得出这是什么画?” 李良柯面色微微有些变了,飞快地扫了一下众人,若茗眼尖。瞧见他注视着姓王地微微左右摇了下脑袋,姓王的也轻轻点了点头,若茗心知这姓王地必定是他的人,暗暗留了神。 八个工人皱着眉头看了半天,姓曲地先说:“我不认字,更不认得图。” 林云浦笑着问那姓刘的:“你看的出来吗?” 姓刘的迟疑了老半天才说:“好像从前在哪儿听过一耳朵,就是记不真切了,好像是古时候的故事,这两人好像是兄弟俩?”姓王地求助似的望了眼李良柯。李良柯又微微摇了摇头。 剩下几人都不吭声。末了那姓杨的道:“不知道是不是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 “哦,你知道这个故事?那就跟大家伙儿讲一讲。”林云浦笑道。 姓杨的口齿十分清晰:“伯夷叔齐兄弟两个是商朝的臣子。周武王灭了商纣,建立大周朝,这兄弟两个认为周武王是臣子,纣王是君王,臣子杀君主大逆不道,所以不肯吃大周朝的粮食,逃到阳山摘野菜吃,后来饿死在山上。” 林云浦点头道:“不错,你眼力不差,正是这个故事。” 姓曲的恍然大悟,道:“我说这俩老头子是谁呢!” 姓王的又看了看李良柯,脸上颇有懊恼之色。 林云浦又道:“不过诸位放心,猜这个故事并不是咱们考试地内容。” 姓王地长出一口气,姓杨的仍是不动声色。 若茗暗自吃惊,这个姓杨地倒真是个不可小看的人物,喜怒不形于色,手艺又不错,到底留还是不留?留下就怕他跟李良柯联手,不留的话,这么个人才放走了岂不太可惜? 林云浦也留神看了看众人的脸色,这才说道:“咱们考试的题目,是根据这幅画的故事重新构思一幅图,不过这一次并不是各人单独完成,而是要你们八个人合作,共同立一篇稿子,然后分工刻出来。” 姓王的忍不住说了声:“八个人怎么一起雕版……” 林云浦笑道:“你不用担心,虽然是合刻一块版,但因为时间关系,不能按照流程慢慢做,我给你们每人一块板,各自把自己负责的那块在自己的板子上刻出来就行了,时间也是两个时辰。” 八个人领了题目,果然凑在一起商议。林云浦注意到商议之时那姓杨的却并不多话,倒是姓王的和姓曲的频频言。他又仔细瞧了瞧,这八个人中间唯有姓王的和姓胡的看起来很熟,其他人言谈之间都比较客气,并不像相识已久的模样。林云浦略一思忖,便想到以李良柯狐疑的性格,肯定是担心熟人进来后互相帮扶,让他不好管,是以虽然找了八个人,这八个人之间却没几个是旧相识。 说是合作,然而比起单独构思更费工夫,这个觉得画松树好,那个却想要柏树,这个说人物应该靠左,那个却打算把人放在中间。如此这般折腾一通,等定下稿子时已经费了半个多时辰,比单干的时间多了一倍。 接下来是分工刻版,这时候又明显瞧出各人的秉性。姓王的第一个开口说:“我刻伯夷。” 姓曲的嚷起来:“人物是重头活,不能全让你包了,再说就这么一小张纸,你一下画了一半感情我们都是吃闲饭的?” 李良柯忍不住又狠狠瞪了姓曲的一眼,姓王地也没好气:“那你说怎么办?” “分分呗。你画脑袋我刻身子。” “不行,头部活太少,显不出手快手慢。” 这时候姓杨的站出来说:“诸位别争了,听我说一句。咱们争来争去既没个结果,又浪费时间。依我说不如把画均分为八块。每人分一块。” 姓刘的应声道:“好是好,可这每一块活计多寡不均。怎么分?” “写上序号,拈阄。” 这话一出口。几个人同声说好,跟着就开始做纸阄。林云浦捻须微笑,对那姓杨的又多了几分好感。 拈阄已定,姓曲的苦着脸说:“我分到地最少,统共就半截松树枝子。一大半是空白,主意是你出地,要不咱俩换换?” 姓杨的笑道:“主意虽然是我出地,可拈阄这事都凭运气,你想进书坊我也想进,这回我可不能帮你啦。” 林云浦听在耳朵里,暗自点头。这姓杨的既有主见又不作滥好人,正合他地胃口,他装作无意瞟了李良柯一眼。见他神色轻松。看不出对谁特别关注,这姓杨的跟他究竟铁不铁。到底还是个疑问。 不到两个时辰,诸人6续交活,姓曲的第一个交,嘟囔着说:“运气不好,活太少了。” 姓杨的仍然交的不很早,林云浦和若茗都留心看他地版子,他刻的是人物衣襟部分和一大块青石,边上小草丛生,衣襟的线条清晰可见,小草随风倾斜的姿势十分自然,林云浦和若茗相视一笑,都在心里取中了此人。 姓王的第四个交,他运气不坏,如愿以偿分到了人物的头部,内容既多,线条又细,对下刀的要求很高。姓王的唯恐不能显示自己的本事,又在原稿之外另添了几处细节,此时交了版,面带得色在旁边候着。 林云浦悄声吩咐几句,刘铭拿着众人地版匆匆忙忙去了,不多时回来,已经众人地雕版切割整齐,正好拼出一整幅画来。这样一拼,又显出各人做事的精细程度来,有五个人地雕版拼在一起时严丝合缝,宛似出于一人之手,另外三个包括那姓王的位置都不大对,与原图的角度相比都有些偏移。 林云浦令八个人先去后面休息,召集了梁云林、李良柯等人商议,先问:“你们都把自己看中的说一下,不拘人数,但有看中的就说出来吧。” 刘铭笑着说道:“我就先说了啊,我觉得那姓杨的和姓王的不错。” 张易也说:“我也觉得姓杨的挺好,是个干事的。” 若茗留神观察李良柯,可他就像带了一个面具,脸上没一丝带倾向性的表情,倒让若茗没了主意,又听见梁云林说:“杨师傅不错,曲师傅也不错,还有顾师傅,虽然手脚慢了些,但是落笔非常精准,是个可用的材料。” 林云浦向李良柯道:“你呢?这些人你先前没见过,如今见了也考了,你觉得哪个好些?” “我觉得都还可以,综合看起来呢,杨师傅好些,说到手快,又是王师傅拔尖,其他像姓刘的姓胡的都还可以。” “若茗你呢?” “杨师父不错,曲师傅人实在,其他都在伯仲之间。” 林云浦笑道:“照这么看来,姓杨的和姓曲的是留定了,至于其他几个么,我倾向于姓顾的。” 刘铭道:“那个姓王的上午头一个做完,看起来不错。” 若茗留意到李良柯眼中闪过一丝关切。 林云浦笑道:“姓王的手快,可是不服管,下午别人都老老实实照着草稿画,就他不守规矩,而且认位置也不准,我看就算了吧。” 最终留下了杨、曲、顾、刘四个,其中姓刘的确定是李良柯的人,姓曲的最不像是,剩下两个怎么样,可就谁也说不清了。 回家时林云浦笑道:“又添了四个,而且心思还摸不透,茗儿,以后咱爷俩得多盯着点了。” 五十六 开工Ⅰ 工人招齐之后,很快开工干活。《西游》、《三国》等书都是流传多时,现成的本子,况又不用联络作,操作起来十分方便。 招人的事虽然没有尽如李良柯的心愿,然而看得出来他还是很高兴,毕竟人都是他招来的,就算不全是他的心腹,在书坊的同事跟前脸上也有光彩,谁说起来不是东家倚重,将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他来办。 依着林云浦的主意,这种常见的书籍一定要做出新意,所以光是定绣像稿就忙了几十天还没有结束,梁云林等人和新来的杨师傅杨英都参与了定稿一事,若茗和杨英接触的久了,更加现此人行事稳重妥当,心思颇为缜密,并且喜怒不形于色,和李良柯也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令人难以琢磨。 林云浦私底下道:“到如今也摸不透杨英跟李良柯是不是一条心,我自诩看人精准,没想到被这小子瞒了个水泄不通,这人虽然年轻,还真是很有城府啊。” 若茗也道:“李良柯见了他客客气气的,没有什么亲密的模样,他对李良柯也是如此,我真希望这件事上是咱们多心,李良柯是真心实意替书坊着想,没有安插自己的心腹。” 林云浦笑道:“你明知道李良柯没这么良善。不过茗儿,不管他们是不是一伙的,咱们都要以不变应万变,千万不能心急。依我看杨英不是池中之物,即使是李良柯拉拢他过来的,他也未必能服他的管辖。前日考试时所有人都相中了他,就凭这点,李良柯对他也不会不防。所以我想,即使他两个私下里有来往,咱们也不是没有办法对付。” “爹爹说地是。要是都像曲大华那样直肠子就好了。” 林云浦笑道:“头脑简单的虽然好管。可是也成不了大事。咱们要想把生意做好做大,还是需要有几个像李良柯、杨英这样的人的。现今书坊里就差一个既有本事有心地纯良的人。梁云林虽然不错,但是太老实。管事这方面还欠火候,亏得套色部地张易、刘铭都是实诚人,周元又是个眼高手低地,这才能暂时安稳,如果换成李良柯。梁云林就招架不住了。” “梁师傅来了这半年已经比先时有了很大改观了,他才来的时候工人做错了活他都不好意思说,都是自己悄悄帮人家修改过来,我说了他好几次他才红着脸说了工人几句。”若茗笑答,“不过也亏得他悄悄帮人家补了那么多漏子,现在套色部地工人都说他人好,跟他挺一心的。再说,他这半年多也变了不少,越来越有主事地模样了。而且他又不摆架子。工人们更喜欢他。“如果我们能收服杨英,将来倒可以做你的臂膀。做生意的不能太过老实。梁云林就是有这个弱点,你和端卿也是,凡事只能从正途走,旁门左道一点儿不通,也不好意思去走,我看这个杨英倒是可以好好锻炼一下。” 若茗疑惑道:“怎么忽然扯到端卿哥哥?他又不管咱家的生意。” “没准儿将来会管呢?”林云浦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牡丹亭》文字雕版和绣像版都已经做完了,虽然汤先生都校对过,可是我怕雕版时工人又出了差错,所以你有功夫就再校一次吧,把端卿也叫上一起,他比你又细心些。这本书是咱们扬名立万的重头活,即使不赚钱也要做好,我地要求是一个错字也没有。” “又要麻烦端卿哥哥,他们修竹堂也忙的很,我都不好意思叫他。” “你放心,端儿肯定欢天喜地来帮你的忙。”林云浦笑呵呵说道,“再说你只能校文字,曲谱你又不通,他们家现在正在刻乐谱,端卿又懂得乐器行当,由他看曲谱我才能放心。” “爹爹真是毫不客气,天天拿着端卿哥哥当自己人使。” “在我眼里端儿就是自己人嘛,”林云浦笑道,“这么好的孩子,不知道谁家姑娘有福气嫁给他,或我就不客气,把他弄成咱家的人你说怎么样?” 若茗略一思索就明白父亲是说要自己嫁端卿,顿时红了脸,嗔道:“爹爹总是这样口没遮拦,说正经事呢。” “这也是正经事嘛,依我看你们俩的确很般配。”林云浦见女儿脸上红晕更深,心知玩笑不能再开下去了,反正也答应过端卿不提此事,这次无非是点她一下而已,于是转换话题道:“《牡丹亭》出来以后是不是派人送给汤先生过目以后再大批印刷?” 若茗见他不再提那事,暗自松口气,忙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汤先生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了咱们,咱们一定得做完万无一失才好。” “那就到时候你处理吧。这才印的《西游》、《三国》,依你看印数多少为好?” 若茗关于此事已经想了很久了,忙道:“我正要跟爹爹商量呢。我想这些书字数太多,光是雕版就要耗费很长时间,将来保存这些底版也要占老大一块地方,况且这些书市面上到处都有,底本并不稀罕,销售这块也得做长期打算,所以我想,不如用活字排印,一次印上五六千册,比雕版快,占用库房也少,再说这五六千册也足够卖上五六年了,只要把绣像地底版存着,到时候想加印也不是难事。” 林云浦想了想道:“你说地倒也可行,不过你这么做虽然省了存底版的地儿,倒又多了放书地地儿,一本书印上五千册,那就是一个小山包,咱们的库房又要堆满了。” “我觉得这次我们印书主要是在绣像上下功夫,而且我看了前面的绣像稿,《西游记》这本绣像极多,差不多两三回就有一副绣像,我琢磨着单把这些绣像印成书册是不是也行呢?像看画谱一样,识字不识字都能看,就连小孩子也可以看着玩。” “你是说像咱们做《喻世明言》的全图本一样?” “全图本虽然图多字少,但是每幅图都伴有文字,这样一来咱们还得重新刻一版配图的文字,太麻烦了。我的意思是干脆就用现成的底版单印一个全部是绣像的小本子,也不用加文字,反正绣像底版是现成的,印多少都由咱们定,成本又低,或还能卖的不错。” 林云浦越听越来精神,最后鼓掌笑道:“不错不错,现今还没这么干的,咱们独树一帜,没准儿能风行一时。最占便宜的一点就是成本有限,先印上几百本试试,卖的好的话随时加印。” “如果卖不出去,爹爹别怪我就好。” “尝新鲜嘛,谁能说的准能不能成,总要有第一个做这事的。对了,我忽然想到,盗版的事好久没有动静了,是不是外面已经没有盗版书了?若茗摇头道:“这件事蹊跷的很,我们费了那么大功夫,搭了那么多时间进去还是没有进展。凌蒙初十一月的时候给端卿哥哥写信说还没有见到那个姓牛的老板,又说无锡城并没有见到盗版书,我现在也是一头雾水,不明白到底是哪里的问题。” “咱们这个对手可是不简单啊,弄的咱们焦头烂额的还是摸不到边角。算了,这件事先搁在一边吧,只要市面上没人卖盗版书,咱们也犯不上再花精力去追究。” “我总还是不放心,现在虽然没事,难保将来怎么样。还好凌蒙初如今还在无锡,如果那个人露面,我想他会通知端卿哥哥,到时候再想办法从他身上查出点端倪来。” “好啊,能查出来总比这样糊里糊涂好,如果凌蒙初有消息,你和端卿再过去一趟吧。我忽然想起来,你说凌蒙初在写一部跟《喻世明言》题材相仿的书,现在怎么样了?” “好像上封信说名字已经定下来了,叫做《初刻拍案惊奇》,至于进度我不太清楚,不过以他的聪明智慧,现在多半已经差不多了。” “这个名字挺有意思,其实不要怕人家跟咱们题材相近,有人跟风证明咱们的书是热点,同样的题材都兴起来,也能带动咱们的书销得更好。叫初刻,是不是还会有续集?” 若茗笑道:“我又不是他,怎么能知道得那么详细呢!” “说不定这本书出来时冯先生的《警世通言》也已经完稿了,到时候还有一番龙争虎斗哪!《情史》也不知道冯先生写的怎么样了,照他原来的打算,应该是最近就能把定稿交到咱们手上才对。” “冯先生您还不放心?肯定不会误事的。爹爹,时候不早了,我该去账房对账了。” “好,你去吧。”林云浦忽然想起一件事,忙又叫住她,“最近端卿找你了吗?” “我们见过好多次,怎么了?” 林云浦一下就明白了,感情那孩子还没开口,也真沉得住气!只得说道:“没什么,我听说他最近挺忙的,又是他家的生意,又要准备秋试,你有空多去看看他,陪他聊聊天,别让他累着了。” 若茗一愣,端卿要参加秋试?怎么从没听他提起过? 开工Ⅱ 若茗得空时依言去找端卿,现他正在书坊里忙着,丝毫没有准备参加考试的模样,不由笑道:“听说哥哥要参加秋试,看样子是胸有成竹了,一点儿也不慌张。” 端卿也笑道:“也就是说说,许多年没有摸书本了,必然是白跑一趟,索性不去准备了。我昨天收到了凌先生的信,正要去找你呢,凌大哥他见到牛掌柜了。” “真的?”若茗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消息,喜出望外。 “牛掌柜并不知道他跟咱们的关系,他试探着问了问有没有办法弄到现今流行的新书,牛掌柜很警惕,立刻问他从哪儿得到的消息,他信口说是从苏州的书肆知道的,牛掌柜将信将疑,虽然没有立刻答应,但是也没有回绝,只说先等等。” “这么说这个牛掌柜果然是有干连的?” “我猜他跑不了。”端卿道,“只是不知道他跟吕掌柜所说的是不是一个人。” “不离十,我后来想过,胡子大可以粘上去,脸色也可以通过装饰改变,极有可能就是他。” “那我们要不要过去无锡看看?” “我爹前几天还说如果有消息就让咱俩一起过去查查呢。” 端卿略带着迟疑问道:“天锡他,他回无锡了吗?” “我也不太清楚,”若茗想到他全部知情,不觉又有些脸红,“上封信是年前的了。那时候还没回无锡,说在京城陪着余伯伯过年。新年之后就没收到他的信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了什么变故。” “哦,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消息了?” “也没什么,没事地话也不用写那么多信。” 端卿不觉又有些郁闷。几番想开口跟她表白心迹。可是每次话到嘴边。不是说不出口,就是换了话题。比如今天,见到她来本来是一腔欢喜。怎么忽然问起天锡,让自己一肚子话又憋了回去呢? 若茗留意到他神色郁郁,忍不住问道:“怎么了?这些天哥哥看起来精神不大好,是不是书坊里事情太多太累?” 端卿忙道:“大概是昨天没睡好吧,没事。” 若茗此时也觉得有些不自在。空气中仿佛游荡着某种微妙的氛围,让她有些莫名的慌张,年里头忆茗的话,还有爹爹前日的玩笑,没来由地浮上心头,她慌忙捞起手边地一本书,问道:“这是修竹堂的出品?” “对,父亲把他收藏地一套曲谱刻出来了,”端卿也有些莫名的慌张。忙也拿起一本。“妹妹喜欢地话拿回去看看。” “我不通音律,看也没用。”若茗笑道。“可以给琴默一本。” “她早有了,近水楼台,怎么会漏了她?” 若茗忽然想起一事,低声问道:“我听说我爹经常给琴默送衣服什么的?” 端卿一愣,想了想才回答说:“是有这回事,不过琴默很少收,只有年里头送的一套琵琶曲谱她收下了。” “哥哥可知道我爹为什么对琴默这么关注?” 端卿心知这话说起来缘由可长了,况且父亲的,做儿女的也不好多打听,于是简要答道:“琴默是林叔父少年时一个同窗地遗孤,所以林叔父特别照顾。” 若茗这才松一口气,原来闵柔所说不假。 两人又聊了几句,渐渐把能说的都说光了,端卿有些尴尬,那些话仿佛守在喉咙尽头,随时会随着呼吸跳出去,心里紧张到极点,反复问着自己:该不该说,该怎么说? 若茗低着头,只顾把手边的书一本本翻看着,也觉得自己情绪有些不对。往日见了他何等自在,怎么今天如此紧张?都是爹爹前几天的玩笑害的,如今一见到端卿,不由自主就想起那些话来。 两人不说话对坐了一会儿,端卿鼓足了勇气,正要开口,忽然叶水心走进来道:“今天送过来的谱子你对过了吗?”待看见若茗,笑道,“茗儿也来了?” 若茗忙起来行礼,道:“伯父有事找哥哥吗?那我先回去了。” 叶水心这些天多曾敦促端卿婚姻一事,此时见他两个都在,房里又没有别人,心想早些把话挑明也好,于是道:“你别着急走,我还有话要说。” 若茗只得又坐下,笑道:“伯父有什么事?” “本来这件事去年就要办了的,因为两番国丧所以耽搁下了,如今端儿又要准备秋试……” 叶水心话还没有说完,端卿已经忙忙说道:“父亲,今天先别说这件事,我自己会办妥的。” 叶水心看了他一眼:“你一味推脱,等着你还不知道要到几时。” “儿子会捡一个合适的时候说明白,父亲放心。” 若茗见端卿神色慌张,不由得也好奇起来,此事必定与自己有关,会是什么事呢?端卿为什么要拦着父亲。 叶水心有些不悦:“过年时我就跟你说了,要尽快跟若茗说明白,你既拦着不让我说,自己又不开口,难道你真想反悔?我决不许你自作主张,即使你林叔父答应,我也不会失信于人。” “林叔父那边我已经告诉他了,父亲放心,儿子决没有反悔之意,只是想缓几日,如今功课还没时间准备,怎么好再谈别地事?大丈夫最患功名不成,其他只能再放一放。” 若茗越听越觉得大有文章,究竟是什么事端卿死活拦着不让自己知道呢? 叶水心摇摇头:“功名固然重要,可这两件事并不冲突。端儿,我越来越不明白你地心思了,希望你最好不是反悔,咱们这样的人家,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出背信弃义地事。” “请父亲放心,儿子绝无反悔之意,只是想暂缓几天。” “又不是要你眼下就办事,说出来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总是……” 话还没说完,就见一个工人急急忙忙进来说:“东家,少东家,刚现上午刻的几块板子都出了差错,这可怎么办?” “都错了?”叶水心皱着眉头道,“端儿你去看看能不能修 端卿生怕自己走了父亲跟若茗说什么,忙道:“这些事若茗更有经验,恰好她在,我想请她帮忙看看。” 叶水心想了片刻,最后才说:“好吧,你带若茗过去看看吧,不过你最好快些把事情讲明白。” “儿子记住了。” 三人走出房门,端卿悬了多时的心这才放下,心知刚才一番对话若茗难免生疑,忙先开口道:“若茗妹妹,今天要麻烦你了,你看看有什么办法补救没有。” 若茗正琢磨着怎么开口问,又见端卿刻意瞒着自己,自然不好问的,如今见他故意岔开话题,更加肯定了先前的猜测,只得答道:“如果问题不大,可以挖掉一块再补上,但是要看板子的厚薄,还有错处多不多了。” “我印象中板子还是挺厚的,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几人匆忙赶去工作间,仔细查看之后,有半数的底版还可以修正,若茗与师傅计议着改了几块,时候已经不早了,端卿生怕她出去又撞见叶水心,忙道:“他们已经知道怎么做了,如今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两人一路默默无语。端卿心里七上八下,苦恼着不知何时才是向她表白的恰当时机,若茗则不住猜测叶水心所指的究竟是什么事,几番想问,又怕端卿为难,只得忍住。 到了林家门口,却见黄杏娘正在门房里坐着,两人不觉都有些诧异,若茗问道:“娘怎么会在这里?” 黄杏娘笑道:“你去找端儿了?好,得了空你们多聚聚。” 若茗笑道:“端卿哥哥整天都在忙,我怎么好老去打扰?娘怎么在这里坐着,难道在等我?” “不是,早些时候方卿来家里,陪你姐姐说了一会子话,后来你姐姐想起来有件绣活交在裁缝铺里该取了,方儿就陪她一起去了,好一阵子还没回来,我就来前头等着。” 若茗笑道:“方卿哥哥怎么大下午的有空跑出来?不会又逃学了吧?” 端卿道:“不是,他们马上要月考,这些天没有开讲,都在家里温书,想必他坐不住,溜出来玩耍吧。” 若茗抿嘴笑道:“可是姐姐又不爱说话,他岂不是更要闷了?肯定是后来坐不住,借故去裁缝铺散散闷吧。” 端卿也笑了:“这还没什么,就怕月考时一窍不通,又被父亲罚背书了。” 黄杏娘微笑着打量眼前两个孩子,男的端正稳重,女的娇小灵秀,多般配的一对儿孩子!想起几天前林云浦曾说起赶紧准备若茗的嫁妆,等秋试之后就办婚事,不由得脱口说道:“端儿也快些准备考试吧,等你金榜题名回来,咱们两家风风光光地把你们的婚事办了。” 端卿大吃一惊,还没想好应对之策,已听见若茗问道:“什么婚事?” “你跟端儿呀,你爹和你叶伯伯早就定下了,都因为国丧,白让端儿等了大半年了。” 端卿迎眼看见若茗惊愕的面容,不由心里一凉,“如今可要怎么跟她说?” 五十七 无眠Ⅰ 林云浦晚些时候才知道此事,虽有些出乎意料,然而想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于是吩咐黄杏娘道:“茗儿知道了也好,但是不要再传扬了,等一切都定下来再说。” 黄杏娘有些疑惑,因问道:“怎么叫做定下来?两家不都已经说好了吗?” “你别管了,总之其他人面前不要再提起此事。” 黄杏娘越想越觉得奇怪,然而她素来清楚丈夫的脾气,只得收拾起一肚子疑惑,收拾安寝。 只是这一夜若茗和端卿无论如何也不能安枕了。 三更刚过端卿立刻前往林家,却又怕离得太近被人现,只得在对面的巷口徘徊,不多时林家双扉洞开,一个小厮打着呵欠出来洒水打扫,不多时便见若茗心事重重出了门。 端卿瞅着那小厮不防备,低声唤了声“妹妹”,若茗见是他,呆了一下,端卿忙道:“你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来至街角一处僻静树林,端卿捡了块干净白石,铺了帕子在上头,请若茗坐下,自己推出几步之外,施了一礼道:“妹妹,我为昨天的事向你赔罪了。” 若茗本能地站起搀扶,临到跟前脸一红缩回手,低声道:“何来赔罪一说?只是这件事太突然了,哥哥是不是早就知道?” 端卿面红耳赤,只得据实答道:“当初议亲之时父亲就告诉了我。” “哥哥为什么不跟我直说?” “当初父亲和叔父商议要捡一个好日子下聘,谁想刚定下来就碰上国丧,只好向后拖延。又怕说出来妹妹不好意思再到我家走动,所以便瞒了下来。” 若茗知道他说的句句属实,心里更乱了。如今此事都已挑明,两家老人都等着成亲的大喜日子,天锡那边该怎么说。自己又该怎么做?听从父母之命。还是信守对天锡地承诺? 端卿见她眉头紧蹙,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忙道:“妹妹不必担忧,我的态度仍和前些时候一样。一切都听凭妹妹的意思,妹妹若是等天锡,我一定想方设法劝父亲退婚。” 若茗虽然尴尬,却又感到一阵暖意,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垂头不语。 端卿许久才又说道:“叔父那边我前些时候已经谈妥了,叔父答应都凭妹妹自己选择,妹妹放心吧。” 若茗大吃一惊:“我爹也知道?” “妹妹别生气,当时我说婚事再缓一缓,叔父一直追问原因,我不得不跟他实说。不过叔父为人开明,应允让妹妹自己决定。” 若茗晕生双颊,低声道:“哥哥想的太周到了……” “你是我最珍视的人,我决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若茗心内一荡。平时只当他是兄长。原来他对我如此之好! 天际慢慢变白,晨雾四起。远处地草地渐渐显出初春地绿意,若茗觉得有些寒意,一念刚刚及此,端卿已经除下外袍,轻轻披在她肩头,若茗此时感动难言,低声道:“哥哥如此待我,我,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端卿苦涩一笑,也低声回道:“虽然与妹妹无缘,但是只要你好,我怎样都行。” 若茗一阵茫然。如果早些知道婚事,还会不会答应天锡呢?从小到大,端卿一直是生活的一部分,习惯了他地存在,习惯了他的照顾、关怀,或许正是因为太习惯了,才不曾认真考虑他对自己地意义。他是兄长,是良师益友,唯独不是意中人。 曾经想过,也曾经和别人议论过,嫁给端卿的女子该多幸福,端卿会是多么好的夫婿,可是,从来未曾想过,端卿也可以是自己的夫婿。 难道真是太过习惯从前简单的生活?如果端卿在一开始就告诉自己真相,事情会不会改变? 若茗正自胡思乱想,忽然听见端卿道:“我找你出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不用担心,一切有我周旋,现在……咱们回去吧,天凉,不多会儿也该有行人走动了,被人看见了不方便。”若茗默默起身,正跟着端卿向外走,听见他重重叹了口气,若茗心头一痛,脱口说道:“你该早些告诉我。” 端卿背对着她,低声道:“如果妹妹心中另有他人,我纵使告诉你又能怎样?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妹妹委曲自己嫁给我吗?” “如果你早些开口……”若茗一阵茫然,早些开口又能怎样? 端卿觉察到她情绪有异,忙转身问道:“会有什么不同?” 若茗从未见过他如此迫不及待地模样,他目光灼灼,内中有期待,有胆怯,有怀疑,然而她能给他怎样的回答?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够如何。 端卿凝视她许久,不见回答,又叹口气,道:“走吧。” 若茗此时却突然觉得不想回去,仿佛脚步一挪,与他的一线联系就会从此断绝。她站在原地,犹豫许久,想说话,又不知该说什么,端卿耐心等着,久久不见她有任何举动,自己也低头沉思起来。 时间好像自此凝固。 卖馄饨的担子沿街走过,挑担的媳妇高声唱道:“馄饨哎,薄皮鲜汤小馄饨哎……” 端卿一惊,忙道:“妹妹快走吧,街上人都出来了,若是被人看见难免招惹口舌。” 若茗忽然开口道:“如果你早些告诉我,不会是这样……” 端卿忙道:“那会怎样?” 若茗茫然答道:“我不知道……但应该不会是这样……” 端卿此时心如擂鼓,鼓足勇气问道:“如果一开始就说出来,妹妹会同意这桩婚事吗?” “会。” 端卿按捺住心内狂喜,颤声问道:“是因为心里有我,还是听从父母之命?” 若茗背转了身,低声道:“我不知道……此前从未想过……我一直当你是兄长。” 端卿一阵失望,喃喃道:“那就是说妹妹只是因为父母之命了……好,我知道你的心意了,我一定会劝解父亲。” “不,不仅仅是父母之命……我也不知道。”若茗满腔心事却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该怎么说。即使嫁给端卿,也不是因为父母之命,然而若说是儿女之爱,十几年来当做兄长尊敬、爱戴的人,怎可能一夜之间变成情郎? 端卿失望之余,又有一丝丝希望:听她话里的意思,并非对自己全无感觉,如果假以时日,会不会有转机? 两人不觉又待了一阵子,天已经完全亮了,街上的嘈杂声越来越大,端卿只得又催促道:“我送你回去吧。” 若茗蓦然一阵心酸,两行泪不知不觉滑下,哽咽道:“哥哥,对不起,之前我并不知道……” 端卿一阵慌乱,抬手想为她拭泪,将到跟前却又放下,道:“没事,不怪你,别哭了,你这样我心里也不好受。” 若茗落了几滴泪,自觉轻松不少,待泪痕干透,便道:“以后再说吧,咱们先回家。” 走出树林,端卿问道:“去书坊还是回家?” 若茗此时心神不宁,料到去了书坊也没法专心做事,便道:“回家。” 两人慢慢走着,端卿想起前日地谈话,忍不住问道:“天锡还没有消息吗?” 若茗为此事已经疑惑许久。年前地时候天锡几乎是五六天就有一封信,为何过了年一丁点消息也没有呢?难道出了什么变故? 端卿见她摇头,又道:“妹妹有没有给他写过信?” “年前曾经写过一两封,年后还没有。” “会不会是余伯父那边有什么变故?最近我看邸报,朝廷里各部官员似乎又有许多变动,或许也牵连了余伯父?妹妹要不就写封信问清楚,也好安心。” 若茗一阵感动,眼前的男子没有一句话不是为他人着想,自己这么多年理所当然享受着他地照顾,从未有一丝回报,反而给他平添许多烦恼,果真是自己错了,还是命运弄人? “天锡为人坦诚,他向你承诺过的事情绝不会中途变卦的,妹妹先耐心等着,如果实在不放心,前些天凌兄不是说找到了牛掌柜吗?我可以趁此机会去趟无锡,一来打听天锡的消息,二来追查下盗版的事情。” 若茗道:“不着急,等他来信再说吧。无锡那边我爹的意思是让我去一趟,等手头这些事忙的差不多了我就过去。”其实林云浦原话是要她和端卿一起去,但是此时怎么好再麻烦端卿呢? 端卿却有些不放心。天锡是急性子,若茗又是他的心上人,既说了过完年立刻来提亲,为何毫无音信?纵然此事有变故,也不能一点消息也没有啊,难道朝廷此次官员变动牵扯到了余应升?可是邸报上又没有他升迁或罢黜的消息,究竟是什么境况? 刚到林家门口便看见方卿陪着黄杏娘和忆茗从内走出,黄杏娘见了他两个会意一笑,方卿笑嘻嘻道:“我今天已经跟爹告了假,陪婶子和姐姐到城外上香,你们去吗?” 若茗没想到居然撞到她们,不觉又红了脸,低声道:“书坊里还有些事,我不去了。” 忆茗早已在心里猜度了许久,这么一大早怎么他两个会在一起? 无眠Ⅱ 晚间黄杏娘来至若茗房中,见她正坐着出神,笑道:“早晨你去找端儿了?门房上说你天不亮就出了门,怎么走的那么早?虽然你们已经定了亲,但彼此来往还是谨慎些好,家里那些人都不知道,万一被他们瞧见,难免瞎猜度,到时候又要惹口舌,以后最好不要早出晚归,有什么话拣白天说吧。” 若茗低声答道:“是,以后不敢了。” 黄杏娘见她神情不快,以为她受了责备不高兴,近前轻抚她道:“儿啊,是不是怪娘没来由的说你?你要知道女儿家一举一动别人都看在眼里,不要说现在还没有说出来,即使合家都知道,只要没过门你也不能跟端儿走的太近,这些礼数我想你都是知道的。” “娘,我并不是怨你说我。” “那你为什么闷闷不乐的?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是头有些闷,身子有些乏,娘别担心,早些回去睡吧,我再坐一会儿就好了。” 黄杏娘如何放心得下!知道这个女儿素来是爽快人,有什么说什么,今日神情可疑,言语吞吐,必定是有事情瞒着自己,她左思右想,独自揣测道:“难道是你和端儿言语不对拌了嘴?早晨时候他好像脸色也不大好。” “没有的事,娘别猜了,快些回去歇息吧,忙了一天了。黄杏娘越觉得不对头,想起听豆丁说若茗今天哪儿也没去,巴巴地在闺中闷坐了一天。饭也没怎么吃,难道她真的和端卿斗嘴了?这孩子,端卿那么好脾气她也能跟人家生气,真是个急躁性子。 黄杏娘觉得有必要开解女儿,转念一想。孩子们生气斗嘴不过是一半天的事。过几日见了面说笑几句便又好了,自己何必多此一举?何况若茗也不是死心眼地孩子。肯定会主动与端卿和解的。想到这里,黄杏娘笑了笑。道:“好了,你们俩从小一起长大的,端儿那么照顾你,你可千万别耍小性子。快些睡吧,娘这就走。” 黄杏娘走后。若茗却又后悔这么着急支开了她。有娘亲在时,虽然心里仍是乱糟糟的,却有一种安稳平和的感觉,如今她走了,豆丁她们也得了吩咐不许进屋,虽然万籁俱寂,耳边却似有几万只草虫嘤然作响,令她又是焦躁,又是难过。 早晨地一幕又一次浮上心头。除了父母。端卿真是天底下对自己最好地人。早些时候告诉他天锡求亲一事。想必他心中十分难过吧?可他居然不动声色听完了自己的心事,还答应帮着在父母面前活动。而且,他不仅说了,也照着做了。 假如自己一开始就知道这个消息,必定会按照父母地安排,选定了日子嫁入叶家,只是,那么做究竟是为了父母之命,还是为了端卿这个人? 她心慌意乱,千头万绪理不清一条出路。答应天锡之时,究竟也是糊里糊涂,天锡既如此多情,自己又与他谈的投机,不觉便回了一个“肯”字,如果当时知道这桩婚事,还会答应他吗? 不会,肯定不会,如果早就知道这纸婚约,她根本不会跟天锡走地那么近。可是,如果当初不答应天锡,究竟是因为父母之命,还是为了端卿这个人? 若茗觉得头疼欲裂。原来所有的症结都在于,根本不知道自己对端卿是如何一种感情。 回想起十六年来的朝夕相伴,他是好兄长,是好朋友,也是最可依靠的人。书坊有难事找他,家里有难事找他,甚至连天锡求亲这样的儿女私情之事,自己瞒了父母,却仍然没有瞒他。 他就是世界上最亲近、最可信赖地那个人,只是,这种亲近和信赖,是爱情吗? 遇到冯梦龙的时候,一切都理所当然,她清楚地看见自己的爱慕,可是对于端卿,这份感情太复杂,她理不出一个头绪。 端卿说过,无论她选天锡还是选他,他都会帮自己达成心愿。那么,究竟该选天锡,还是选他?对天锡有几分爱意,对端卿又有几分?原来一切都在混沌之中! 为什么突然让自己得知真相呢?为什么知道真相却无法做出抉择呢?从小到大,任何事都是取舍分明,为什么今天全都乱套了呢? 痛苦更甚,若茗合身倒在榻上,拿绣被蒙了头。烛光透过被子传递到眼皮上,虽然闭着眼睛,她仍能感觉的清冷中的一点暖黄色。 忽然有一个温柔的声音说道:“你怎么了?” 原来是忆茗。 若茗慌忙坐起,勉强笑道:“姐姐还没睡?” “本来要睡了,去给娘请安,听娘说起你好像不大高兴,我不放心就过来看看。” 若茗忙道:“没事,我好得很,可能早上起得早了,稍有些乏,歇一会儿就好了。” “你别瞒我,”忆茗温柔一笑,“早晨那么早的时候端卿哥哥和你就出去了,你们俩肯定有事,我猜一猜----难道你们吵嘴了?” “没有的事,姐姐别猜了。” “你瞒不过我的,我从小跟你混在一起,你是喜是愁难道我看不出来?更何况你根本不擅长说谎,稍有一丁点瞒人地事就要红脸。”忆茗含笑说道,“告诉姐姐,你们怎么了?难道端卿哥哥欺负你?可是他那样地好脾气,怎么会呢?我又寻思莫非是你欺负她?可是我家妹妹这样乖巧,哪里会无理取闹?我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缘由,好妹妹,干脆你告诉我好了。” “真的跟端卿哥哥没关系,是我身子不畅快。” 忆茗认真打量她一番,摇头道:“你眼睛不敢看我,分明是说瞎话。好妹妹,不管你跟端卿哥哥怎么了,都不要跟自己过不去,听豆丁说你今天连饭也没好生吃?端卿哥哥一向最疼爱你,你要是有什么不好,他肯定比你还难受,他要是知道你因为他不肯吃饭,要他面上心里怎么过得去?” “并不是因为端卿哥哥,姐姐放心吧。” 忆茗见她始终不肯说实话,叹口气道:“小地时候咱俩多亲热呀,不管什么事你都会告诉我。后来你到书坊帮爹爹做事,我整天闷在家里,慢慢地就疏远了,也怪我那时候小心眼,总在心里跟你比较……妹妹,难道你到现在还在生我的气,还是不肯跟我说实话吗?” “姐姐想到哪里去了!我真的只是身子不舒服,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忆茗明知她是虚词敷衍,但见她神情十分倦怠,想来心情很是不好,她不忍心再苦苦相逼,便起身倒了一钟热水,道:“喝点水吧,我待会儿就走,你好好休息。” “多谢姐姐。” 忆茗见她只喝了一口,便端着杯子出神,忍不住说道:“刚才跟娘说话,我听娘话里的意思也十分中意端卿哥哥呢!妹妹,过年时我们说的话你可仔细想过了?我知道你不好意思提,我可以跟三姨商量一下由她出面跟娘说,你觉得呢?” “姐姐!别再说这件事了。” 忆茗笑了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我可是替你着急呢!端卿哥哥也老大不小了,万一他家里这时候给他说了亲事,再想什么就都没用了。妹妹,你知不知道,端卿哥哥心里头可是有你呢。” 若茗一惊,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看得出来。”忆茗想起当时的情形,不觉有些黯然,“端卿哥哥一直不曾谈婚论嫁,也许就是在等你。妹妹,如果你们凑成一对,该有多好啊。” 若茗听她说是猜的,这才放下心来,敷衍道:“婚姻大事自然是听父母的主意,我现在不想这个。” “难道你不想找一个知根知底、情投意合的人吗?”忆茗恳切说道,“大多数姻缘都是凭媒人一张嘴说定的,不知道多少人成了亲才现彼此根本无话可说,更有甚还成了怨偶!像姐姐和你姐夫这样由着媒人撮合还能合得来的少而又少,”忆茗想起和吴慎明短暂甜蜜的婚姻,心头一阵刺痛,“只可惜我命运不济,姻缘不能到头……“姐姐……” “你听我说完。你姐夫这件事让我醒悟了许多,人生在世,多少幸福都是昙花一现,如果不及时抓紧,后悔就迟了。妹妹,你和端卿哥哥如此般配,我真心真意希望你们在一起。” 若茗心下恻然,垂头道:“我知道了,姐姐,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多想了。” 忆茗浅浅一笑:“我知道,我要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也不会有眼下的平静。只是妹妹,姐姐心里委实放不下你的终身大事啊。” 自从忆茗归宁,若茗便查觉到幼年时亲密无间的姊妹情分渐渐回来,今夜这种感觉更甚,感激说道:“姐姐的话我会好好考虑的,你放心吧。” 忆茗笑了笑:“该说的我都说了,之后就看你怎么办。好了,你休息吧,我不絮叨你了。” 若茗送出门外,归来时红烛啪一声爆出一个大大的灯花,深黑色的夜更加寂静了。 五十八 成行Ⅰ 林云浦自从听说凌蒙初在无锡见到了牛掌柜,便有意差遣若茗再去无锡一趟,彻查此事,只是书坊近来活计颇多,一时半会儿走不开,渐渐拖延了下来。 再后来他听说若茗知道了定亲一事,私下里留心观察,现若茗近来总是躲着端卿,万不得已见面时也是尴尬不已,说完正事便慌慌张张离开,而端卿也是欲言又止,百般不自在。他暗笑这对小儿女面皮太薄,笑过之后又稍有些担心:他俩的确十分般配,可是那个余天锡,若茗是不是还惦记着?要是若茗和端卿再这么别扭着,岂不是给余天锡可乘之机?不行,得想法子撮合他们才行。 这天冯梦龙遣人送来了《情史》的定稿,若茗查验之后,林云浦道:“这部书稿一定下来,书坊里就没什么大事了,我琢磨了好长时间了,你最好再去一趟无锡,好好会会那个姓牛的,最好查到确切证据,咱们好好教训他一顿。” 若茗道:“也好,那我收拾一下,这几天就出吧。” 林云浦笑道:“好,那我就去跟老叶说一声,借他们端儿用一用。” 若茗一惊,忙道:“不用麻烦端卿哥哥,我自己去就行。” “胡说,你一个单身女儿家怎么能胡乱出门。” 若茗急了,分辩道:“我又不是第一次出门!何况无锡那边我认识不少,余天锡不说,现在凌大哥和眉娘也都在。墨砚坊也有相识,有什么事只管找他们就好了。” “那都是到了无锡以后才靠得住了,如果路上有什么事你怎么办?你忘了上回出门时你们碰见的恶僧了?” “我这次走官道,绝不赶夜路……” “那也不行,难道我能让你带着豆丁、绣元那两个毛丫头出去冒险?”林云浦偷眼瞧见若茗一脸不情愿。忙又道。“唉,可怜你没有兄弟。不管办什么事都是咱们爷儿俩亲自上阵----算了,让你出门我也不放心。干脆我自己去吧!唉,多少年没出过远门了,如今路上不太平不说,风餐露宿的,我这把老骨头又要受罪喽!” 若茗听见父亲说要亲自出马。忙劝阻道:“爹爹春秋已高,这种小事怎么敢劳动爹爹呢?我去就行了,何况我也去过,路径熟悉,人也都认识。” 林云浦故意摇头道:“不行,不行,你非要一个人去,年纪轻轻一个女儿家独自出门,就算我勉强答应。你娘也不肯。万一路上有个什么闪失,让你爹怎么活呀!不行。我只好自己吃苦受累跑一趟吧!” “我可以从书坊里挑一个得力地帮手一起去,比如账房上的王先生,或梁云林,或李良柯和杨英都行。” 林云浦头摇得像波浪鼓:“不行不行,王先生岁数大了,路上碰见什么危险不但帮不上忙,说不定还会把他吓个半死,到时候你还得张罗他!梁云林那边正在刻《三国》,怎么走得开?他走了谁负责套色那边?李良柯,亏你想得起他!跟我差不多年岁况且又是个滑头,你指望他帮你挑担子呢还是指望他到了无锡尽心尽力帮你?至于杨英,他进书坊才两个月,根本摸不透他的为人,我怎么能放心把你交给他?算了,你既然不愿意和端儿一起走,那只好我自己去了,只求老天保佑,别在路上犯个什么病,那就完喽!” “爹爹!我再想办法,哪怕先约好凌大哥在路上接我呢!” “我才不信你好意思开这个口!”林云浦笑呵呵的,“那个凌蒙初帮了你不少忙吧?咱们又没什么报答人家的,何况他手头上也压着书稿,你不是说邢家还跟他约了期限吗,怎么能为这点子事折腾人家?万一耽误了他写书,我们怎么赔?” 若茗情知父亲闹出这么多说辞都是为了端卿,然而他说地句句在理,自己孤身上路确实不是办法,只得道:“要不再等一阵子?或到时候凌蒙初那边就有眉目了,我们就不用多走这一趟。”其实她心里想地是,再过一阵子也许天锡就回到了无锡,他既熟悉情况,又能放心托付,有他在就不用再去了。 林云浦哪里肯轻易放弃,装模作样想了一阵子,皱着眉头说道:“不行啊,情况一天一变,不早点揪出那个幕后主使,你爹我一颗心时时刻刻都悬在嗓子眼里呀!我一想到《警世通言》或已经有了盗版,一想到《情史》和《醒世恒言》没准儿又要便宜那些无耻之徒,真是气的头晕眼花!咱们林家在昆山也算是赫赫有名,这个哑巴亏吃得太窝囊了!咱们辛辛苦苦忙了大半年,到头来都便宜他们!不行,哪怕我累死在路上,也一定要去一趟无锡!” 若茗再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得答道:“爹,我去,我跟端卿哥哥一起去。” 林云浦心内暗笑,却仍装出一副无可奈何地表情道:“唉,我也不想麻烦端儿,他们那里也是他一个人张罗,真是没办法,都是爹时运不好,要是你有个兄弟就好了!”边说边看若茗的神色,见她一副不情愿地模样,忍不住打趣道,“我忽然想到,这阵子端儿和你似乎不大对劲啊,是不是你们拌嘴了不愿意见面?唉,这可怎么好?要是你两个不肯和好,一路上他也没法照顾你呀!算了,还是我去吧。” 若茗郁闷到极点,却又想不出办法对付这个“顽皮”的爹,只得耐住性子道:“我们没有拌嘴,爹爹放心,这件事女儿一定办好。” 林云浦目的达到,这才哈哈一笑:“好,真是我的好女儿,比儿子还强!我这就去找老叶,借他家端儿一用!”走出几步回头见若茗仍是闷闷不乐,笑道,“你只好盼着你三姨给你添个弟弟吧,等他长大能帮我了,你就轻松了。” 叶水心自然毫不犹豫地应允了,只是他为端卿这些日子来奇怪的表现已经忧心多时,他并不像林云浦一样洞悉事件地原委,还道是端卿有意悔婚,因此犹豫着说道:“老叶,两个孩子的婚事,你的意思是什么时候办?” “端儿不是要参加秋闱吗?修竹堂事情多,他又忙着准备功课,我想还是等会试结束后再说不迟。” 叶水心倒不怕向后拖延,他担心的是端卿万一反悔,怎么向老朋友交代?因此说道:“等到会试之后固然是好,只是我总有些担心,不然咱们先下了聘礼,把这件事情敲定了?” 叶水心想的是一旦下聘,把婚事公之于众,以端卿的品行,断然不会再生枝节,也算是牵制他的一个好办法,他哪里知道中间的变数在于若茗而非端卿呢? 而林云浦虽然知道问题在于若茗,却不知道端卿如何跟叶水心交代的,他希望通过无锡之行,给若茗和端卿一个独处地机会,最好是让若茗明白端卿是最适合她地那个,到时候一切水到渠成,既不会有强迫女儿之嫌,也不会愧对端卿。因此他笑道:“不用这么着急吧?反正咱们心里都有数,两个孩子也都知道,这时候忽然捅出来,若茗怕人笑话,反而不好再跟端卿走的近,这次就不好一道去无锡了。我地意思是顺其自然,等端儿金榜题名之时再行洞房花烛之礼,岂不是锦上添花?” “你说若茗已经知道了?”叶水心暗自叫苦,先前她不知道还好,如今她已知情,无论如何不能让端卿任性胡来,说什么退婚了!不然让人家女儿脸面往哪里搁? “是啊,茗儿他娘不留神说漏了嘴,呵呵,反正他两个从小一处玩大的,当时羞惭了一阵子,后来我看他俩倒还大方,彼此还跟从前一样,并没有扭扭捏捏不肯见面。叶兄,我知道你这里也忙得很,只是我家没有男丁,不得已才向你借端儿,你担待我无儿之人吧。” 叶水心忙道:“哪里话,端儿就如同你的孩子一般般的,任从差遣。唉,我还以为若茗毫不知情哪,既如此……”叶水心后半句话咽在嘴里说不出来,心里焦虑不已:端儿究竟是怎么想的?如今若茗都已经知道了,难道他还要胡说些什么退婚之类的话? 林云浦哪知道他的心思?兀自笑道:“知道了也没坏处,免得路上有什么事若茗不好意思张口。等这趟回来,我让若茗也到你这里帮帮忙,给端儿腾出点时间来温书,以端儿的才学,考一个会元也不在话下,到时候你就等着捷报吧!” 叶水心叹道:“说实话我并不想让他赴试,你难道不知道吗?近来皇上宠信一个叫魏忠贤的宦官,如今他已经升为司礼太监,掌管东厂,朝廷已经乱了套了,端儿偏要这时候趟这浑水。” “大不了不参加殿试,照旧回来帮你料理修竹堂,进退都在他自己掌握,你不用担心。” 叶水心怅然道:“宦官得势,国势不祥啊!” “你我只管印书刻书,管他朝廷天翻地覆哪!难道太监上台就不许卖书不成?咱们只做生意,不谈国事。” 叶水心依旧叹气:“只愿端儿不要卷进去才好。”心中忧虑更甚,端儿的婚事尚未筹划妥当,忽然又要参加科举,今年真是诸事不顺啊! 成行Ⅱ 几日之后若茗和端卿一匹马一乘轿,启程赶往无锡。此次出行不比从前,虽然独处,却时常相对无语,日间唯有赶路而已。 快到望亭时,端卿见车马依着上次的路线前行,不由叹道:“转眼已是半年过去了,想起当日行至此间之时,居然有恍若隔世之感。” 若茗一直卷起车帘观望四野景致,此时正在感慨,听见端卿开口,也点头叹道:“是啊,想上次来的时候多么凶险,幸亏凌大哥及时出现,要不然真是不堪设想。” 豆丁也煞有介事的点着头道:“嗯,多亏了凌老爷,也多亏了小姐机灵,还多亏了小丫头豆丁腿脚麻利,嘻嘻。”说着又推了一把绣元,“要是换成是你,早吓得腿软了。” “臭丫头,显摆多少回了,还说!”绣元不服气,撅着嘴道,“我就不信我还没你胆大,要是当时我在,说不定早就找到救兵了!” 端卿见两个丫头无忧无虑只管斗嘴,不由得笑了,道:“真是羡慕你们两个,整天都快快活活的,好像世上没有一丁点烦恼似的。” 豆丁扑哧一声笑了:“大公子,你又有本事家里又有钱,比我们不知道快活多少哪,怎么还羡慕我们!” 端卿笑了笑不曾答话,若茗此时也心生感慨,轻声道:“快活并不是有钱有才学就能得到的。” “那什么人才能快活呢?”豆丁眨着眼问道。 若茗茫然摇头。 绣元咯咯一笑:“我知道!都要像豆丁丫头这样没心没肺才能快活!” “坏东西,整天奚落我,看我怎么收拾你!”豆丁恨得牙痒。向嘴边呵了一口气,欺身上来挠绣元的痒痒,绣元又笑又躲,闹成一团。 端卿轻叹一口气,如果上次在此地向她说出了心事。如果天锡根本未曾出现。如果之前地一切都没有生,生活该多么简单。又该多么称心如意呢! 他满怀惆怅地望着四周,道路依稀如旧。只是当初来时是浓荫蔽日的夏末,如今是野花绽放的暮春,空气中流动着馥郁的花香,或许也掺杂着她的气息。 行至当初地路口,远远瞧见那处破败地土地庙。当日的情形一一从眼前闪过。为躲避大雨他们进了土地庙,遇见了凌蒙初和松云,然后炸雷惊了天锡地马,引他们误入贼庙,那个漆黑凶险的夜里,两个大男人束手无策,她一个弱女子强忍着恐惧和惊慌,四处奔波援救,要不是她。或自己早已经化为异物了吧!多么值得用一生去珍爱、照顾地女子啊。可惜,她心中的人。却不是自己。 端卿悲从中来,如果一切都能重新来过,我一定不会畏畏尾,不一言,老天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机会哪! 正在悲怆之时,忽然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道:“当初我们就是在那个庙里遇见凌大哥的。” 原来若茗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车,挨着端卿的马走着,同样远远眺望着那间破庙。 端卿忙跳下马来,道:“咱们过去看看?” 两人并肩前行,土地庙依旧破门洞开,依稀能够望见倾颓地廊柱,若茗低声道:“当初咱们就是坐在那个香台底下生火取暖的。” “咱们还把松云当成了男子,我一直在奇怪她怎么那么眼熟。” 若茗含笑道:“后来到了望亭镇你们都还没瞧出来,松云得意了好久。” “那一路真是令人难忘。”端卿也回想起当初情形,微笑说道,“我一直疑惑你怎么与一个年轻男子那么亲近,后来忽然见到她鬓边还有碎,才醒悟到她是女儿身。” “不知道松云姐姐现在怎么样了呢。” 端卿一路行来从未像今日这样与她说过这么多话,心中快乐难言,微笑道:“等咱们从无锡回来,我陪你去苏州看望松云吧,你不是一直惦念着那株眼儿媚吗?可以请松云教我们培植之法,咱们移一株回家去种。” “那最好不过了,我也想看看松云姐姐,还有眄奴姐姐,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空闲,再说你还要温习功课,还是等秋天过后再说吧。” “没关系,只要你想去,我随时都抽得出时间。”端卿暂时忘却烦恼,畅快难言,不觉忘情说道,“茗儿,你还记得从这庙里出去后的事吗?那天过后我时常想,能够结识你,真是我一辈子最大的幸事!茗儿,我时常后怕,气恼自己无用,如果那次你出了事,我绝不独活。” 若茗从未听他说过如此深情款款的话,不由呆了,傻傻看着端卿,他双眸中透出温柔、怜惜的目光,令她一阵安心,又一阵感动。 端卿一言既出,压抑多时的感情如泉水般奔涌而出:“茗儿,我一向嘴笨,不懂得如何向你袒露心意,从小我们在一起,我就知道,你跟忆茗不同,你跟我认识的所有女儿家都不同,因为你是若茗。我不敢跟你说,也不敢跟别人说,一直默默地看着你,我希望你幸福,却又希望这种幸福是我带给你的。茗儿,有时候我夜半难眠之时,会鼓足勇气想要向你表白心迹,然而一到天亮,我又成了不苟言笑地叶端卿,见到你时,仍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若茗莫名其妙有些心酸,含泪说道:“哥哥,我对不起你……” “不,是我对不起你,如果早知道你喜欢地是天锡,我绝不会同意这桩婚事,令你左右为难。”端卿怅然说道,“你还记得吗。冯先生初到昆山之时,我看到你看他的表情,当时我多么惊慌害怕!直到听闻他有妻室,我才放下心来,之后看见你为他伤神。我又是难过又是庆幸。可惜,冯先生走了。还有天锡,叶端卿怎么都不是你眼中地那一个。” 若茗大吃一惊。只道对冯梦龙那一点心动是一辈子无人知晓地秘密,原来他竟然看出来了!她惊慌羞愧之余,又觉感动异常,想来端卿是多么在意自己、了解自己啊,就连这样隐秘的少女心事。他居然也看的一清二楚。 “后来叔父跟我父亲议亲,我心里不知道有多欢喜,连着几个夜里我都不曾睡着,一闭上眼睛全都是你的身影。”端卿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我以为一切都会顺理成章,我和你成亲,照顾你一辈子,让你无忧无虑地生活……可惜。我没这个福分。有时候想起来。真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坚持不让你出门。”端卿苦笑道,“不过一啄一饮皆是前定。我如此平庸,即使没有天锡,你也不会倾心于我。” “不,哥哥,在我心里,你是最亲近、最可信赖地人!”若茗脱口说道。 “真地?”端卿苦涩一笑,“纵然我与你没有夫妻的缘分,有你这句话,我也不枉此生了。” 若茗感动难言,原来他对自己如此深情!为什么自己带给他地却总是伤心呢? “茗儿,这阵子你不怎么愿意见我吧?” 若茗忙摇头道:“怎么会呢,只是我心里惭愧的很,不敢见你。” “你不必惭愧,一切都是我地错。”端卿想起前事,无限悔意,“如果我一开始就向你说明心意,即使被你拒绝,我至少可以及时阻止这桩婚事,都是我优柔寡断拖到现在,才让你如此为难。” 若茗咬了咬唇,如果他一开始就表白心迹,自己会拒绝吗? 许久,听见他极低的声音问道:“茗儿,如果我当初再大胆些,如果我当初跟你说了这些话,你,会拒绝我吗?” 若茗心慌意乱,喃喃答道:“我不知道……” 端卿仿佛溺水之人抓到一根稻草,心中一阵狂喜,她并没有断然拒绝!然而定下神来,才醒悟这个回答如此模糊,一个“不知道”,岂不正是两人茫然情感的写照吗? 又过了许久,若茗低声道:“你容我再想想。这些日子我心里乱的很。哥哥,我不知道我对你,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端卿只觉眼前一黑,两腿软,不由自主“啊”了一声,愣在当地。片刻功夫他反应过来,心内狂喜难以克制,原来她并没有完全抛掉自己,原来在她心里,自己还有一席之地! 四周地景物突然之间变得不同,花更香了,草更绿了,就连几步之外正在窃窃私语的豆丁和绣元也异常可爱。端卿只觉两手微微颤抖,半晌才能勉强开口道:“都听妹妹的。” 若茗不知不觉掉下泪来,使尽力气点头,只觉此身浑不能自主,不是负了端卿,便要负了天锡,天下万事万物,竟没有一个可以两全的法子。 豆丁明知主子说话下人不能偷听,仍忍不住时时偷瞧几眼,被她看见端卿用衣袖给若茗拭泪,忙压低声音说:“小姐哭了,叶少爷在给她擦眼泪呢,他们是不是拌嘴了?” “才不会,你几时见过叶少爷跟人红过脸?我猜是小姐眯了眼,叶少爷再给她吹灰呢!” 豆丁眼珠一转:“我在家时听见三姨娘跟大小姐商量着要撮合叶少爷和咱家小姐呢,嘻嘻,我看这主意不错。” 绣元弹了一下她的鼻子:“不羞,这种事是你乱说的吗?是不是你盼着小姐早点出阁,你也好早点找个小男人?” “呸,看我怎么收拾你!”豆丁捏起拳头便砸了过来,绣元赶紧逃开,笑成一团。 僧寮Ⅲ 静玄等将几个包袱全都拿走,又商量着搜身,天锡不等他们走近,忙将随身带的荷包、钱袋也都扔在地上,冷笑道:“还想怎样?都已在此了。” 端卿也将钱袋掏出扔在桌上,静玄看了看若茗,道:“这个女施主身上呢?” 若茗身上实在不曾带有银钱,裙带上虽系着一个荷包,但因是母亲亲手缝制,断然也不会给他,便道:“我所有的银子都在包袱里,这个荷包里面是空的。”说着打开来映着火光晃了一晃。 静玄见果然是空的,兀自不肯歇手,又道:“空口说不得,搜一搜才算。” 天锡目眦皆红,厉声道:“我看你们谁敢动她一指头!” 端卿也忙挪近一些挡住若茗,道:“包袱都给了你,谁行路随身带着许多银子?你们也太没足尽了,对一个弱女子动手算什么!” 静玄眯着眼睛看了他们多时,忽然道:“哎呀,不是还有一个女的吗?去哪儿了?” 若茗忙道:“刚才我们俩在暗中摸索,走散了,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你这里七拐八拐绕的很,多半困在哪里找不到路了。” 静玄虽觉一个女子不会有大害,仍然不肯放心,忙吩咐小和尚:“你们几个打着灯笼前后找找,早点把那个女的带回来!” 几个小和尚应声而去,静玄在屋里踱了一会子,又回头将几个人打量一番。最后才对火工道人说:“包袱收好了,把门从外头锁上,咱们到前头去。” 静玄等走后,若茗侧耳细听了一会儿,远处隐隐有脚步声。却并没有喊叫抓人的声音。想必豆丁确实已经逃开,并没被抓到。这才松一口气,悄声道:“豆丁大概逃出去了。” 端卿猜测多时。听见这话,顿时松一口气。 天锡惊喜道:“真的?只盼她能找到帮手!” 若茗苦笑道:“深更半夜,她一个弱女子,路上又难走,即便找到援手。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地事了。只希望她能逃出去就好。” 端卿忧心忡忡道:“我唯一担心的就是接下来会如何处置我们。” “钱都拿走了,他们还想怎样?”天锡气呼呼道。 “不然,我们已经见过他们的面目,也知道了这个地方,难道他们就不怕我们出去以后走漏风声?我实在是担心……担心他们灭口……” 天锡一凛,道:“不至于吧?他们有那么大胆吗?” 若茗低声道:“刚听见两个恶僧谈论说此间已经扣押了一个人。” 端卿闻言眼睛一亮:“如果是这样,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只敢扣人,不敢杀人。想必也知道后一种罪过太重吧?” 天锡焦躁道:“即便这样。难道我们一辈子就要扣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吗?” 若茗低声道:“我刚才出去时,悄悄把车夫放走了。如今看来,他们一时还没有现……” 天锡惊喜道:“太好了!若茗,真有你的!” 端卿急急道:“你既然让豆丁和车夫都走了,怎么自己不走?何苦回来呢,唉,我们是男人,不碍事地,你可怎么好!” “豆丁做惯了事地,手脚麻利,体力也比我好得多,逃出去的可能比我大地多,”若茗叹气道,“至于车夫,我们连马厩的马匹一起放了,偏生我不会骑马,刚打开门时那帮恶僧就追了过来,我怕被现后都走不了,只得折回来引开他们。我想车夫熟悉地形,又且老练,他出去总比我有用些吧。” “你总是这样,什么事都考虑地周全,偏偏不顾着自己。”端卿又是感叹,又是怜惜。 “我想只要车夫逃的开,就一定能把咱们救出去,别担 正说时一阵锁响,跟着一个沙弥跳进来,嚷道:“快说,那个女人究竟跑去哪里了?” 若茗猜度他们因为没找到豆丁,所以气急败坏,硬着头皮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们害怕被你们抓住了都走不了,一出院子就分头走了,她去哪儿了我怎么知道?” 沙弥焦躁不安道:“你不许说谎,要不老师父不会放过你的!你们在哪里散的?她去了哪个方向?” 若茗顺口胡诌道:“一出这个院子就散了,我往厨房那边走了,她去了另一头。” 沙弥“咣当”一声甩上门,听着脚步声急急忙忙走远了。 端卿悄声道:“他们要是找不到人,肯定会出门去追,恐怕还会来对付我们,得想个法子才是。” 天锡重又将屋里打量一遍,道:“连窗户都没有,只能从门走,偏偏又锁上了,”正说时猛然顿住,弯腰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匕,笑道,“我怎么忘了,一直带着这个防身,大概总有些用处吧?若茗,等下次再来人,如果只有一两个,我和叶兄就上前制住他,你躲在后边别动,如果顺利出门,大约事情也就成了一半。” 端卿苦笑道:“也只能如此,只盼那沙弥早些进来。” 所幸静玄等人见他们不是书生就是女子,并未放在心上,所以没有捆绑,此时若茗躲在桌后,端卿将外衫除下,准备等人一进门就当头蒙住,天锡则紧紧握住匕,以防对方挣扎抵抗。 三人等了多时,仍未有人进屋,正在忐忑焦急,忽然一阵杂乱地脚步声,跟着是开锁声,三个和尚一拥而至,手里兀自拿着火把,为头的一个嘶声喊道:“那个赶车的是不是你放的?还有那个女人那几匹马?” 若茗心一凉,看来他们已经现车夫不见了,此时唯有强辩道:“并不知道这事,我只跟我的丫头一起出去了。” “放屁!”一个性急的沙弥冲过来便要揪她的衣服,“人是你放的吧,都去哪儿了?” 端卿顿时热血上涌,吼一声:“放开她!”一个跨步冲上来,天锡早已挥舞着匕冲了上来,堪堪刺中那沙弥的右手。 几个和尚都吃了一惊,一个便扯开嗓子喊:“师父,秀才们手里有刀!” 另一个撩起火把胡乱挥舞起来,一眨眼间,不但天锡和端卿,就连起初动手那个沙弥衣服也焦了一大片。此时箭在弦上,不容不,端卿横下心,使出平生力气与几个和尚扭打在一起,天锡也仗着手中利刃,左支右绌,艰难缠斗,一边又喊:“若茗,你快走!” 若茗此时纵有一百个不放心,也只得蹭向门边,试图从人缝中挤出去,然而那个叫喊静玄地和尚一把便将她推了回来,端卿见状,拼命向门边挪动,天锡也奋力冲了过去,五个人缠在一处,若茗趁机出了门,正低着头猛跑,忽听一个熟悉地声音笑道:“小娘子,着什么急呀,我们师父来看你哪!”若茗吓了一跳,猛地停住脚,但见火工道人笑嘻嘻地站在面前,身后是铁青着脸的静玄和尚。 若茗心知不免,于是一言不,道人笑道:“走吧,看看你那两位书呆子哥哥打架怎么样去。”说着引着静玄往屋里去了,若茗只得跟着。 进门时但见天锡脸上已经有两条血痕,想是匕蹭地,端卿眼唇青紫,正挡在门口拼死拦着,忽瞥见若茗折回来了,顿时泄气,一个和尚上前一拳,端卿踉跄着倒了下去。 若茗情急之下顾不得别的,飞奔过去扶起端卿,正要细看伤口,火工道人笑嘻嘻地拍了拍她:“小娘子别害怕,只要你乖乖听话,你这两个呆哥哥都不会有事的。” 若茗有些怔,不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端卿却觉心头猛跳一下,情急之下一把握住她的手道:“他说什么你都别听!” 火工道人笑道:“师父,他们还打着呢。” 静玄不紧不慢走上前去,天锡只觉眼前一花,已经被他夺去了匕,又在他肩上猛地一锤,右臂登时麻起来,连伸手也困难了。 火工道人笑嘻嘻道:“师父威风不减当年,这俩书生算什么,还不值您老人家弹一手指头呢!” 几个和尚慌忙取来绳索,将端卿两个牢牢捆住,静玄道:“捆到地窖子去。若茗正要跟出去,却被静玄伸手拦住,道:“你留下,我有话跟你说。” 端卿越觉得预感成真,慌忙叫道:“妹妹,别管我们,他说什么你都别答应!” 火工道人笑着推了他一把,道:“自己都保不住了,还那么多情做什么。”两个和尚一左一右夹着,推搡着走远了。 三十三 夜雨Ⅰ 来时原想着不知要费多少周折,做好了长期周旋的准备,谁料连走两处竟都如此顺利,几人不免都有些飘然,一心想早些将此事结束,因而商议了马上起程去无锡。 与梦龙说时,梦龙惊诧道:“不过才来了两天,这么着急走?再多留些日子吧,等我把手头事情处理完跟你们一道起程。” 若茗此时满心欢喜,未加思索便道:“好容易有些眉目,我们赶着过去早些解决了,快则五六天,慢则十来天,早些弄完总是利索。既然你还有事,我们先去,回来时再与你会齐如何?” 梦龙犹豫道:“你们几个都是年轻人,不惯出门的,有我在诸事还有个照应,怎么好撒手不管呢?路上又不太平,还是等两三天,我跟你们一起走吧。” 天锡最听不得这种话,忙道:“你这又瞧不起我了!我再年轻,难道连出去走两天都不行吗?有什么不太平,光天化日的还有谁打劫我们不成?我也出过十几趟门了,从没遇见过一遭这种事。” “天有不测风云,万事小心些为妙,我总是不放心。” 端卿也觉得梦龙有些过于谨慎,笑道:“先生放心,我们一路留神,绝不随便兜揽闲事,再说路又不远,应该极妥当了。” 梦龙无奈,只得道:“好吧,那我在家等你们,早去早回。” 此言一出,先看见王氏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原来她一直担心丈夫又要远行,在旁悬心听了多时,此时才算放下心来。 来时一路都是乘舟,天锡早已腻烦,况且走水路不免又要绕道。因此提议雇车走官道。端卿见行李不多。因此答应下来。托店家从车行雇了一辆车两匹马,收拾了行装。翌日一早便往望亭方向去了。 天锡二人骑着马在前引路,若茗和豆丁则高卷车帘。叽叽喳喳一路不休,看见什么都觉新鲜有趣,末了连端卿都说“像提着两只画眉一起走似的”。 中午在路边店随便吃了些,车夫随口说:“照这么个走法,再有一个时辰能到望亭镇哩!” 众人听了。未免兴头起来,马不停蹄往前赶着,不想天公不作美,不多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开始时天锡还兴致勃勃纵马雨中,后来眼看越下越大,白衣已经透湿,几人瞅准一处破败地土地庙,一道烟奔去躲雨。 庙内一派凄凉破败气息。香火早已断了多时。香炉倒在供台前,内中的香灰结成一团。旁边是碎成两半的琉璃盏。就连供台上端坐的土地公土地婆也是鞋耷拉帽耷拉,全无半点尊神风范。 天锡笑道:“不想今日到要跟这俩倒运的神仙共处一室了。” 端卿早从包袱中取出雨布铺在地上,又垫了些衣服,请若茗坐了,自己站在门口守着,远远看见又有两人飞奔而至。 若茗也听见脚步声,奇道:“还有人跟咱们一起淋了雨不成?” 说话时人已奔至跟前,原来是两个少年,一个二十七八岁模样,赭红长衫,棕色官靴,腰悬长剑,星目剑眉,一种英姿勃之气,令人见了精神为之一振;另一个看来只有十七八岁,浅黄长衫,肤色白皙,疏淡眉毛,黑白分明地双眼,虽未说话,却总像噙着若有若无地笑意,观之可亲。 年轻的一个见庙内坐了许多人,不由笑道:“原来遭了雨淋地不止我们两个啊。”语声清亮婉转,十分悦耳。 年纪大些的一个朗声答道:“如何,我早说过咱俩必不是最狼狈地。” 端卿见二人衣冠齐楚,言谈也十分有理,便拱手道:“我们也是刚到,两位兄弟赶紧进来避一避吧。” 年轻的一个定睛瞧了瞧他,微微一笑:“好,那就不客气了。”又向同伴道:“二哥,这庙里脏得很,可有什么东西能铺一铺的?” 自打那两人进门,若茗便觉得年轻的那个十分眼熟,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黄衣少年瞟了她一眼,忽然笑道:“这位姑娘,敢问你这雨布还有富余的吗?” 若茗慌忙站起道:“两位若是累了,不妨你们先坐会儿,我到车上坐着是一样地。” 黄衣少年笑了笑,道:“姑娘真是大方。” 端卿忙道:“我这里还有一块。”说着又掏出一块来,双手奉与那少年,少年又抬眼看了看他,笑道:“多谢。” 那红衣少年始终未曾说话,直到黄衣少年将雨布铺好招呼他时,才道:“三弟,你拿了人家东西,一句多谢就够了吗?连姓名也不问一声,真是失礼的很。” 黄衣少年笑道:“你不说,我倒真的忘了。”说着向端卿一拱手,道:“多承好意相助,在下松江府娄云鹤,未敢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端卿慌忙回礼道:“在下昆山叶端卿,都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娄鹤龄笑道:“原来是叶兄,失敬失敬。”回头又向红衣少年道,“二哥,你呢,要不要我代为致意?” “我自己难道不会说?”红衣少年淡淡道,“在下乌程凌蒙初,幸会。” 天锡眼睛一亮,抢先道:“你就是凌蒙初?久仰久仰!我早听过你的名字,不想竟有缘在此相会!” 端卿也深感意外。凌蒙初在江浙一带的文名虽不如冯梦龙那么大,然而说起来青年一辈的才俊,他也是常被提及的一个。据说他十二岁入学,十五岁拔贡,此后虽然仕途困顿,然而名声却一天大似一天,颇有与冯梦龙齐名的架势。更值得一提的是,江浙一带喜听南曲、传奇,他却反其道而行之,一心扑在杂剧写作上,年纪轻轻便做了《虬髯翁》、《颠倒姻缘》两部出名地杂剧,一时名声大噪。只是他家乡距此甚远,怎会在这破庙里遇见他呢? 凌蒙初见两人都认得自己,微微一笑,道:“不想贱名有幸被二位所知。敢问这位公子是?” 天锡忙道:“我叫余天锡,是无锡人,今日既然有幸在此相遇,这样,如果二位没有要紧地事,兄弟便想邀二位到我家乡游玩几天,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娄云鹤笑道:“二哥,这位余兄真是热情好客,你说呢?” “算了,咱们不是还有要紧事吗?既然已经相识,以后有机会再去拜访也不迟。” 天锡大失所望,仍不甘心,便道:“此地距无锡极近,来回不过一两天功夫,二位即便去盘桓几天,想来也耽误不了多少行程吧?我一片拳拳之心,只盼凌兄能够应允。” 凌蒙初忙道:“多谢余公子一片好意,只是我们实实有事在身,容后再去拜访吧。娄云鹤笑吟吟道:“离无锡委实不远,其实去几天也无妨。” 天锡大喜,正要趁他的话头继续劝说,忽听他话锋一转,向着若茗一点头,问道:“既已互通了姓名,为何不介绍一下这位姑娘?” 端卿见他两次主动提起若茗,未免有些不自在,然而见他一派英气,不像是轻薄之徒,于是代为介绍道:“这位是我同乡,林小姐,闺名不便外传。” 娄云鹤呵呵笑起来:“哦,果然,女儿家地名字的确不能随便向外人提起。”又环顾四周,道,“这一下雨,屋里阴冷潮湿的,林小姐受得住吗?二哥,要不我们去附近寻些柴,生堆火暂时挡挡寒气?咱们这些大男人还好,林小姐娇怯怯的,又淋了雨,怎么经得住呢?” 一句话提醒了端卿,暗叫一声糟糕,怎么忘了这事!若茗来时虽然坐车,但是风吹雨走,许多从窗口飘了进来,她肩头衣服也浅浅湿了一片,万一受了凉,可怎么好? 凌蒙初四下看了看,道:“这么大雨,纵然找到柴火也很难点着。我刚瞧见庙后头有间暗房,我去瞧瞧,没准儿能找到些干柴。” 端卿忙道:“凌兄且住,还是我去吧。” 凌蒙初道:“有什么要紧,你们读书人不惯做这些,还是我去吧。”抬腿就走。 端卿只得罢了,从包袱中取出一件稍厚的长衫,正要递与若茗披着,早见天锡脱下外衫撂了过去,道:“你先穿着,我再找找有没有厚点的。” 若茗还未说话,豆丁咯咯笑了起来:“余公子,你这衣服都湿透了,怎么穿?” 天锡这才想起来,笑道:“我真是淋糊涂了,”忙又找出一件递过去,“喏,你穿这个吧。” 若茗含笑接过,轻声道:“多谢。” 端卿呆了一下,慢慢将包袱收好。 娄云鹤以手托腮,笑盈盈看着。 五十九 障目Ⅰ 一路上晓行夜宿,到了无锡城时正是下午,端卿有心,仍选了从北门入城,经过牛掌柜的泥人铺时,端卿和若茗特意吩咐放慢度,十分紧张地盯着门内,却只有小伙计拿着掸子四处掸灰,非但不见牛掌柜,连杨欢也没有踪影。 若茗有些担心,端卿低声道:“别担心,凌先生既然说见到了牛掌柜,肯定不会再生变故的。现在天色已晚,不好上门拜望余老夫人,不如咱们先找个下处,等安顿下来就去凌先生那边问问情况。” 若茗点头依允,一切安置之后已经是晚饭时分,两人简单用餐之后便按着信上的地址前去寻找凌蒙初,绕了两条街后到了一处僻静院子,敲门之后,果然见到眉娘的丫头篆儿前来开门,见是她们,笑嘻嘻叫道:“小姐、相公,是昆山的叶公子他们!” 眉娘闻声而出,笑道:“你们来的正好,凌郎前些日子还在念叨着要去昆山找你们呢。” 跟着凌蒙初大步走出,道:“怎么来之前也不捎封信?我也好去接你们。有住处了吗?” 端卿笑道:“已经安顿好了,夤夜来访,凌兄不怪我冒昧吧?” “哪里话,快快请进。” 几人分宾主坐下,屋内摆放着不多几件竹器家具,精巧简洁,透出一种潇洒、适意的风范。若茗四处打量一番,笑道:“是眉娘姐姐收拾的屋子吧,果然匠心独具。” 眉娘横波一笑:“妹妹真会说话。我因想着不过是暂住几个月罢了。懒得费心拾掇,屋里乱的很。” 若茗笑道:“要是这间屋子还嫌乱,我那里就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凌蒙初望着眉娘,目光中尽是宠溺、怜惜,道:“多亏有你在。不然这里还不知是什么臭模样哪!” 端卿道:“你们租地房子?” “不是。这院子是邢家的产业,起初邢萦凤邀我们住在他家。一来我们觉得不方便,二来邢老爷曾向眉娘求过亲。两下相见未免尴尬,所以就向她要了这个地方先住着。倒也僻静,正好静下心来写作。” 端卿二人从未听说邢老爷向眉娘求亲一事,甚觉诧异,又见凌蒙初说起之时毫无芥蒂。显见与眉娘逑好甚笃,都在心里替他们高兴。若茗环顾四周,见屋里既有男子用品又有女子妆台,显然两人已经无媒自合,成其好事,不觉微有些惊奇。后来转念一想,凌蒙初是性情中人,不计较形式礼节的,眉娘又是豪侠女子。倒也在情理之中。 端卿问道:“凌兄的《拍案惊奇》如今怎么样了?” 凌蒙初笑道:“原本想回了乌程以后再写的。谁知道因几件事拖延了一下,在这里住了这么长时间。索性就在这里写了,前几日初稿已经做完,这几天正在润色修改,大约再有七八天就能脱稿了。” “交稿之后有什么打算呢?” 凌蒙初爱怜地看了看眉娘,道:“邢萦凤想要我接着这一部书继续写下去,不过我打算交了稿子之后带眉儿去苏杭一带走走,先去看看松云和眄奴,之后回乌程,好好地把婚事办了。” 眉娘闻言秋波低回,红云满颊,唯有垂头含笑而已。 端卿和若茗都是喜出望外,齐声道:“恭喜凌大哥!恭喜眉娘觅得佳偶。” 凌蒙初笑着说道:“眉儿别害羞了,咱们和叶公子、林小姐相识这么久,情同手足,这件事不用满他们。到时候咱们回家办喜事时头一个给他们帖子好不好?” 眉娘含笑点头,又道:“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这么急急忙忙说出来了。” 凌蒙初朗声大笑,道:“你放心,我早已修书给我娘亲,她听见这消息欢喜地紧,巴不得咱们立刻就回去办喜事哪!” 说话间清儿、篆儿两个丫头已经烫了一壶女儿红,摆好了果碟,眉娘亲自动手为众人斟酒,笑道:“事出仓促,没什么好招待地,两位将就用吧。” 四人吃了几杯,兴致越高起来,端卿趁势向凌蒙初提出借《拍案惊奇》一观,凌蒙初毫不推辞,果然捧了出来,若茗不免凑过去一同观看,只读了一篇,已觉得耳目为之一新,不由赞叹道:“凌大哥好文字,真是字字珠玑,令人叹服啊!” 端卿早已翻完了目录,又从中间选了一篇来读,也赞叹道:“冯先生做《三言》,几乎把宋元时留下的旧故事用光了,我一直在琢磨凌兄如何能避开这些旧故事,另辟新境,如今看来我真是坐井观天,凌兄胸中地文字何啻千百万,真是篇篇都有新意,字字与众不同!” 凌蒙初笑了笑,毫不谦虚说道:“叶兄的话正说到症结所在。冯先生博学广闻,他做《喻世明言》和《警世通言》地时候,把唐传奇、宋元旧话本,《夷坚志》、《太平广记》、《搜神记》这些异书上的故事差不多全都用光了,我才下笔时真是艰涩异常,时常枯坐终夜,写不出一个字来。后来我转念一想,何必要从旧事中间找故事呢?我朝风气开化,市民富庶,处处都有新事、新人,我为什么不能从身边选取一些奇闻异事,敷衍成文字,让千载之下的后人见识我大明朝的风貌呢?想到这里,才算是豁然开朗,你也知道的,我这些年一直在外游历,听到地、见到的,甚至亲身经历的故事成百上千,从中间选出几十个不是难事,所以一切还算顺利,十月下旬动笔,到现在将近五个月的时间,总算是大功告成了。” 眉娘含笑说道:“你们不知道他,他一旦提起笔,整个人就如同着了魔一般,灵感一来就喃喃自语,我这两个丫头好几次都以为家里来了客人,我隔窗一看,原来是他自说自话,模仿故事里的人在那里比划呢!” 凌蒙初也笑了:“罢了,这些丑态全被你看见了,以后可怎么在你面前大振乾纲?” 眉娘抿嘴一笑:“放心,小女子虽然荒谬,三从四德还是守的,家里的事件件都由你做主,定让你有做大丈夫的快意。” 凌蒙初哈哈一笑:“怎么,眉儿心里凌某难道称不上大丈夫吗?” 若茗见他二人恩爱异常,又是欢喜又是羡慕。可见世上的事再难预料,当初在昆山结识眉娘地时候,哪里想得到她地姻缘竟会始于无锡一场宴席? 忽听凌蒙初道:“你们去过余家了吗?” 若茗心中一动,未及回答已听见端卿说道:“我们下午才到无锡,不方便登门拜访,还没有去。” 凌蒙初道:“你们最近有天锡的消息吗?” 若茗一惊,忙问道:“怎么,凌大哥也不知道他地近况吗?” 凌蒙初道:“自他上京之后,我只收到他一封信,之后再无音耗。年前与邢萦凤碰面时,她有时候还会提起天锡,年后连她也不知道天锡的境况了。正月里我和眉儿曾经拜访过余老夫人,当时说起天锡,她道天锡在京中跟余大人温习功课,准备参加秋试。后来写稿的事忙起来,已经很久没去过余家了。” 端卿看了看若茗,道:“我们也是年前收到过天锡的信,年后就没了消息,颇有些担心。等明天一早我们去探望余夫人时再问问吧。” 眉娘笑道:“天锡一点消息也没有?连若茗姑娘也没收到他的信吗?” 若茗听她如此问,不由想起当时松云和她拿天锡跟自己开玩笑的事,面皮微微一红,道:“没有,我跟端卿哥哥都是年前收到他的信。” 凌蒙初道:“你们明天去余家问问就知道了,我想也不至于出什么事吧。”又道,“对了,前天我又见了泥人铺姓牛的一面。” 端卿忙道:“可有什么眉目吗?” 凌蒙初摇头:“没有。姓牛的疑心极重,反反复复询问我从哪里得知他也卖书,我猜度着如果说苏州他大概会疑心,于是说从太仓一家书铺打听的消息,他半信半疑的,倒也没有再问。我本来想问他有没有《喻世明言》,又怕说的太具体他会疑心,便随口报了几个市面上流行的本子,他虽然推脱说不熟这个行当,但也没有全然拒绝,只说认识几个贩书的朋友,可以想想办法,于是我跟他约了后天再见面,到时候你们可以一起去看看。” 端卿道:“恐怕不行吧,上次来的时候我们找过他,他已经起了疑心,之后就躲开了,若是我们在场,他肯定不会说实话。” 眉娘笑道:“当然不是要你们明公正道跟在一起问他,凌郎跟他约在一家酒楼里,到时候你们把隔壁的屋子包下来,躲在暗处观察,若有什么想问的,提前告诉凌郎就行了。” 若茗赞道:“正是这么说呢!如此就麻烦凌大哥费心了!” 凌蒙初爽朗一笑:“都是朋友,跟我不用客气,若有什么用的着我们的地方,只管开口便是!” 障目Ⅱ 翌日一早,若茗和端卿准备了几色礼物,登门拜访余老夫人。 余家大宅的门厅沐浴在初升的日色中,仍如去年时堂皇、端正,只是双扉虚掩,透出几分冷清之意。若茗来到门前,居然没有门人上前过问,不得已扣着门上双环敲了几下,才有一个青衣小帽的仆人飞快地跑来问道:“两位有什么事?” 若茗依稀记得这仆人曾经见过,便道:“你不记得我们了?我们是你家公子的朋友,去年曾经在此住过一阵子的,今日特来拜望你家老夫人。” 那仆人想了半天,恍然道:“想起来了,是去年月份的时候在这儿的吧!你们来的不巧了,我家老夫人不在家。” “老夫人什么时候回来?到时候我们再过来吧。” 仆人笑道:“这小的就不知道了。刚出了正月老爷就遣人把老夫人接走了,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若茗吃了一惊,连余老夫人也去了京城?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什么都是一去不返而且毫无音讯呢? 端卿问道:“你可知道你家公子什么时候回来吗?” 仆人道:“这个更说不准了,老夫人走的时候好像说我家公子秋天时候要回来考试,您二位那时候过来就肯定能见着他了。” 端卿见再问不出什么了,只得告辞。若茗心中疑惑更盛,再想不出究竟有什么事把余家一家人都绊在了京城,况且以天锡的性子。如果不是天大的事,怎么会一点消息也没有呢?难道余应升出了什么变故? 端卿见她垂头不语,温言劝说道:“妹妹不必太过担心,既然是余世伯派人接他们进京,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我猜可能是余世伯孤身在外太久。希望一家人能够团聚吧。” 若茗道:“我并不是担心,余世伯位高权重且又老于官场之道。有他在,余家不会有事。我只是有些疑惑。为什么天锡一丁点消息也没有呢?你也知道,他一向是心里藏不住事地人,这不像他的为人。” “也许他手头事情太多了,一时忙不过来?你不是说他与东林党那些人走得很近么,近来朝廷似乎又有变动。以他的性子肯定不会置身事外,再说余世伯年纪也不小了,许多事大概都需要儿子帮忙,所以他一时顾不上写信吧。” 若茗知道他说这些都是为了宽慰自己,心下感动不已,两人既没有可做之事,便商议着不如到凌蒙初那里,与眉娘谈谈讲讲,消遣一天。 凌蒙初此时关着书房门独自在内润色稿件。眉娘见他两个来了。笑道:“多谢你两个来陪我,这些日子凌郎一进书房我就百无聊赖。” 三个人在院中向阳。随意讲些别后情形,眉娘道:“你们知道吗,松云妹妹好像真的要出家了。” 若茗惊诧道:“当真?我曾收到过她一封信,并没有说起。” “当真,是最近一封信里她跟凌郎说的。她与他汤文若先生分别之后,自度今生再没有见面地机会,原本就有些伤感,再加上她与眄奴都是孤苦伶仃地人,天天相伴着一起吃念佛,不觉就有了弃世之意。” “凌大哥为何不劝劝她?” 眉娘苦笑道:“松云心意已决,劝不回来了。这样未必不是好事,松云半生执着都为了一个汤先生,与其因为无缘厮守伤心过完后半生,不如念几卷经书,求一个心平气和。” 若茗叹道:“只是可惜了松云姐姐那样聪敏果决的人。” 端卿静听多时,触动心事,不由说道:“你我也不必为她感叹,焉知她不是心满意足呢?她最大地愿望就是结识汤先生,做汤先生的知己,这些她都做到了,即使后半生青灯古佛,有这些美好地记忆留在心里,人生已经圆满了。” 眉娘笑道:“一向以为叶公子不谈风月,没想到叶公子也是我辈中人!松云若是听见这话,必定引你为知己。” 端卿淡淡一笑,道:“我也是最近才醒悟到,原来人生在世最大的幸福就是与意中之人共度一生。可惜,只有极少数人能这么幸运。我想松云是幸福的,她不但遇到了自己的所爱,而且与之倾心相交,虽然只有短短几天,也足以盘桓一生。” 若茗从未见端卿说过这种话,不由听得呆了。 眉娘越惊奇,道:“这番话真令我刮目相看,原来我们这些自称性情中人的远没有你看地透彻!” 端卿正要答话,忽听一人道:“柳姑娘好雅兴,怎么不见凌先生?” 若茗急抬头看时,原来是邢萦凤盈盈走近。因为她对此间极为熟悉,脚步又轻,所以两个丫头都没看见。 邢萦凤见到若茗,吃了一惊,脱口道:“怎么是你们?”话一出口忙又纠正道,“好久不见,怎么来了也不到我家坐坐?” 若茗道:“我们昨天才到,正打算这一两天去看你呢。” “是吗?欢迎之至。”邢萦凤笑道,“怎么只有你们三个,凌先生呢?为何不出来陪客?” 眉娘笑道:“他正忙着润色书稿,每次一到这时候就在书房里待三四个时辰不出来。若茗他们不是外人,不论什么陪客不陪客的。” 邢萦凤道:“说到书稿,我正是为此来的,上次凌先生说很快就能交稿,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应该很快吧,”眉娘想到她差不多每天都要来看看,显见是对这件事十分关心。于是问道,“不然我叫凌郎出来?” “凌先生正在忙着,不太好吧?”邢萦凤迟疑了一下,跟着却又道,“也好。我把事情敲定了。今后几天就不用再来打扰了。” 眉娘果然敲开书房门把凌蒙初也拉过来了,邢萦凤忙起身道:“凌先生。是不是《拍案惊奇》马上就能交稿了?” 凌蒙初笑道:“再有六七天吧,个别回目需要再斟酌。我还得查查有没有白字、别字。” “白字别字就由我来校吧,先生也能省点力气。” “不,还是我自己来吧,正好趁此机会再把通篇看一遍。” 邢萦凤抡起五指默默算计了一番,松口气道:“再有七天交稿的话。我立刻安排刻印,雕版、绣像、印刷再加上装订,六十天左右紧紧张张能印出一批来,刚好赶在小端午与大端午之间,也好。” 若茗禁不住问道:“为何要赶在端午?” 邢萦凤一边算计,一边匆忙答道:“今年是新皇登基改元的第一年,端午地龙舟赛肯定比以往声势浩大,江浙一带都是水乡,像无锡、苏州、杭州、太仓、芜湖这些地方必定会吸引大批客人前来游玩。如果赶在这时候把《拍案惊奇》印出来。销量肯定大得多,影响也更广。足以令墨砚坊技压群雄。” 端卿和若茗惊奇之余不禁都生了敬服之心。邢萦凤能做到这点,一来是熟悉书坊流程,二来是审时度势,能立刻抓住要害,他两个经营书坊多年,却都没想到利用改元这个大好机会,可知从来都不缺乏商机,独具慧眼的却只有一两个人罢了。 邢萦凤匆匆说完,顿了一顿又道:“你们也是做书本生意的,不妨也趁这个机会推几本新书吧。”话虽如此说,神色却有几分不快。 若茗心想,难道她是后悔把这么重要的商机透漏出来了么?忙道,“倒没有特意要赶这个机会,不过我家最近正在做冯先生地新书,我离家时已经开始雕版,从时间上算地话正好也赶在端午前后上市。” 端卿心中所想正与若茗相同,见她此话意在撇清,也道:“我家一直在刻乐谱,原也不是能令洛阳纸贵地题材,不用赶这个时机。” 邢萦凤淡淡一笑:“我只不过是建议罢了。” 眉娘心思灵透,早觉察到微妙地气氛,笑道:“邢姑娘真是水晶心肝玻璃人,事事都筹划地如此妥当,怪道你父亲事事都倚重你。邢姑娘,若茗他两个刚才说起天锡,不知道你有他的消息没有?” 邢萦凤摇头道:“最近没有,不过我正月间曾经托人给他带过一些土仪,他吩咐来人向我问好。”说完看着若茗笑道,“怎么,连你也没有他地消息吗?” 若茗只得答道:“过了年就没有了。” 邢萦凤又是一笑:“我猜最近几个月他都顾不上这里吧。” “为什么?” “你难道不知道?他没有写信说过吗?”邢萦凤双目炯炯,“如今东林党正跟东厂斗得你死我活,余伯伯当其冲,断不能脱了干系的,我猜天锡正帮着父亲四下活动,他跟着余伯伯这么久,必定知道不少内幕,所以不能随便与外人联络,怕走漏了风声。” 若茗听她说的合情合理,不觉信了七八分,道:“你说的是,大概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没有消息。” “你整天忙着生意上的事,又没有为官地亲眷,这些事情自然不大了解。”邢萦凤道,“我有几个从兄弟在京中为官,认识余伯父和天锡,所以才知道一星半点。只是天锡也太谨慎了,连你也不肯说一声,你肯定很担心吧?” “那倒没有,只是忽然断了联系,有些疑惑。”若茗一语既出,不觉也有些心惊,为何一直以来都只是疑惑,担心之情却不是很浓呢? 障目Ⅲ 凌蒙初与牛掌柜约见的地方是一处两层楼阁的小酒楼,因为没到饭时,只有一两桌有客,饶是如此,牛掌柜仍然选了一个僻静的阁子,背对着门坐下了。 若茗和端卿躲在隔壁,这些阁子是用薄板隔开的,因此隐约可以听见隔壁的动静,凌蒙初也有意将声音比平时提高了许多,几乎是粗声粗气问道:“上回说那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牛掌柜愣了一下,嘟囔道:“干吗这么大声,外头听见了还当咱们吵架,又要招人注意了。” 凌蒙初笑道:“我这不是心急嘛,等你好长时间了,到现在也不给一个准信儿。” “我前儿有急事出门了,今天早上刚回来,连铺子都没回马不停蹄就往你这儿来了,你还吵嚷什么。” “如此说来,牛掌柜还是想着在下这点子事的?多谢多谢!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能拿到书?” “谁跟你说有书了?再过几天我给你准信儿吧,这阵子太忙,我还没来得及去问我那个朋友。” 凌蒙初一阵失望,沉着脸道:“你这不是消遣我嘛!前前后后跟你谈了三回了,你老是这么推脱着,又不说有又不说没有,到底要怎么样?你要是弄不来就干脆明说,我就找别人了,要是有法子,我马上把定钱交了,咱们好生做买卖。”牛掌柜皮笑肉不笑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性急?谁家谈买卖能一锤子敲定?我这不是也得现给你跑嘛!” “怎么轮到我就得现跑?我太仓那个朋友告诉我说,是你登门找到他,才说了几句话这事就定下了。到我这里就这么麻烦?” “太仓那边又另当别论。.那时候我朋友刚好托我找个下家把书销出去,再说人家有买卖柜台,在太仓干这行也有十来年了,我把书交过去有什么不放心的?你空口无凭,又不见钱又不见铺子。我怎么好信你?万一出什么岔子我怎么跟我朋友交代?” 凌蒙初大笑道:“牛老板这话就不对了!你管我有没有买卖铺子,管我是自己个儿卖呢还是到手给别人,只要我把钱如数给你,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难道还吃亏不成?” 牛掌柜咂着嘴琢磨了半天,也笑了:“这么说来你也是二道贩子?” “你呢?”凌蒙初笑呵呵道,“到底是替朋友跑腿呢,还是从中间赚一星半点的?” “无利不起早嘛。说到底也是为了糊口。”牛掌柜端起茶盅一饮而尽,“书我手头地确没有,不过你要是能现银交易,我回头问问我朋友,看他那里还有没有存货。不知道你要什么书?” 凌蒙初向前趴了趴身子,神神秘秘说道:“我得先打听一下,你给我的书是不是跟太仓那边的书一个来路,折扣是不是一样。” “什么意思?” “牛老板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啦,上回那批书是什么货色难道你不清楚?” 牛掌柜笑了笑:“那你说是什么来路?” “总之不是从昆山林家书坊来的。”凌蒙初慢悠悠说道,“不过足以以假乱真。” 牛掌柜不置可否。只说:“折扣还是一样的……16,。” “好,那我想要两百本《喻世明言》,再有两百本《警世通言》。” “《喻世明言》剩地不多了,一百来本吧。《警世通言》嘛,还没在市面上销过,现在风声有点紧,你就不怕被林家人抓到?不然换一本吧,都是为了赚钱,市面上又不止这两好卖。” 若茗听到这里,忍不住低声说道:“原来他们盗版的还不止咱们一家,真是胆大之极。” 端卿低声回道:“这个牛掌柜应该只是穿针引线的。就怕他身后的人大有来头。” 凌蒙初笑道:“你们还真是手眼通天,什么书都找得到吗?” “市面上流行的吧,你若是找冷僻的书,一本都没有。”牛掌柜笑道,“上回我听朋友说还有徽州同庆堂的《玉娇梨》、闽南思敏的《醉红记》,总之市面上好销地差不多都能给你找来几本。” 凌蒙初一一留心记下。又道:“厉害。看来我找你是找对了。折扣都是一样的吗?我若是多进些货是不是能再低些?” “那要看你订的总数是多少了,你也知道。我们的书都是好纸好墨,成本不低,不比麻沙本,不可能一文不值半文交给你。” 凌蒙初见说的入港,他疑心已经去了大半,便诱导他道:“我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市面上有哪些书卖的好,不如你带我去库房挑挑?我也想亲眼的质量再做定夺。” “不行,我们做交易从来都是定好了直接送货。16小说网”牛掌柜一口回绝,“你若是不知道有哪些书,我可以回去列张单子给你挑挑。” “可是我见不到实物,不敢贸然交银子。” “你放心,交钱的那天一定会让你见到实物。” “能不能每都给我带一本看看?”凌蒙初心想,多看几没准儿能摸到一点头绪,便道,“最好是这一两天吧,我为你这事在无锡已经耽搁了好久了,该回去了。” “也好,只要我那个朋友答应,见见书没什么问题。” 端卿低声道:“一两天就能拿到书,看来他们的库房就在无锡。” “要不咱们待会儿跟着牛掌柜看她去什么地方?” “好,等凌兄跟他约定了时间,咱们瞧瞧跟着。看他从哪儿取书。” 凌蒙初也想到了这个问题,试探着问道:“这么说你这个朋友也在附近了?能不能引见一下,今后必定要长期合作的,你行踪不定,我不可能每次都等你这么长时间。” “不行!”牛掌柜断然说道。“有什么事只能找我,只要咱们约好上货地日子,我肯定按时给你送到,银子交货时付清。” 凌蒙初心想多见几次面,套出他实话地机率就更大,于是道:“我听太仓那边的朋友说,你不是可以等书卖完了再收书款吗?这样我周转起来也方便。” 若茗暗叫一声糟糕,太仓那边是一次付清。之后就没再交易过,苏州那边才是先交头款,货出清了才全付清,凌蒙初并不知道这个细节,这下可怎么遮掩? 果然听见牛掌柜道:“你真是从太仓知道的消息?” 凌蒙初何等灵透之人,见他神色有异,忙道:“也不止太仓,我做这买卖有年头了,各地书肆都有我地朋友,零零碎碎听见不少消息。要不我怎么知道你在无锡,又怎么能找到你?” 牛掌柜盯着他看了半天,才道:“头一次货必须一次付清,之后要是再有合作。钱的事可以商量。” 若茗松口气,亏得凌蒙初反应快,总算给遮掩过去了。 此时凌蒙初已然心如明镜。牛掌柜必定是若茗他们追查了许久地贩书人,形貌不符应该是他出门时化了妆,可是盗刻这件事肯定不是他一个泥人铺掌柜的财力、物力所能为,主谋定然是他口中的“朋友”,可是,怎样才能查到这个神秘的朋友呢? 他想了想又试探着问道:“你这个朋友也是开书坊的吧?我看过你们之前的货。纸张还真是不坏,从哪儿进地货呀?” “你问这个做什么?你不是说你家只开书肆,并不印书吗?” “哦,我最近琢磨着开书坊呢,反正也是干这行当的,自印自卖岂不是能多赚点?” 牛掌柜摇头道:“未必见得。你要真是自己开书坊印书就知道我给你地书有多便宜了。实话告诉你。这价钱要是换了一般的作坊,连本都包不住。也只好是我这朋友罢了。” “如此说来你这朋友做的是大买卖?” 牛掌柜顾左右而言他:“时候不早了,要是没什么事就散了吧,明天你到我铺子里来取书单。” “别呀,这几回都没机会请你吃个便饭,正好趁着机会吧。” 牛掌柜推辞了几句,到底还是没走,过卖正在上菜,杨欢忽然急急忙忙跑了进来,一叠声叫道:“掌柜的,掌柜地……” 牛掌柜一脸不悦道:“什么事慌慌张张地?” 杨欢凑在他耳朵跟前急急忙忙说了一通,牛掌柜嘟囔了一句:“当真?”跟着站起道:“我有急事先走一步,告辞!” 凌蒙初吃了一惊,忙道:“那我什么时候去找你?” 牛掌柜只顾走,到门口时才道:“我也不知道,我有急事,恐怕要出门,再说吧,我回来了去找你。” “可是你还不知道我住哪儿呀!” 牛掌柜早已经走远了,杨欢回头说了句:“我们掌柜要你明天把地址留到柜上。” 事出突然,若茗和端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并不敢贸然现身,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动静,这才到隔壁问道:“怎么忽然走了?” 凌蒙初皱着眉头道:“我也不清楚,也许他铺子里有急事吧。” “只好等下次再问了,要不然咱们现在跟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端卿道:“不妥,如今是正午,街上人来人往耳目众多,再杨欢和他在一起,以他的谨慎性子,应该不会去关紧地地方,不如等他落单的时候再跟踪。” 凌蒙初叹道:“他刚说要出门,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逮到他。但愿不要出什么岔子。” 六十 拨云Ⅰ 若茗等人耐心等了三四天,再没有牛掌柜的消息,凌蒙初借故到泥人铺问了半天,杨欢左支右绌,末了才说:“掌柜去徽州办事了,什么时候回来我们都不知道。” 凌蒙初只得问道:“那我进货的事情怎么办?” “什么货?客官要泥人还是年画?只管跟我说就行了。” 凌蒙初没好气答道:“都不要!我跟他说的是书。” “书?”杨欢皱着眉头说道,“我们店没有书呀!您要买书得去东城那边的书市。” 凌蒙初不知他是真糊涂还是装不知,只得解释道:“你家掌柜都知道的,我们已经说好了,难道他临走时没给你交代?” “没有,没交代这事,只说你要是来了让我把你的住处记下。” “从来没说卖书的事?” 杨欢笑起来:“客官,我不知道掌柜的跟你说了什么,不过我们铺子真不卖书,该不会是说年画您老听错了吧?” “你们掌柜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杨欢使劲摇脑袋,“以往他每次去徽州至少得两三个月,要不到时候您老再来看看?” 凌蒙初无奈,只得闷闷出来,若茗在外等了多时,忙问道:“有消息吗?” “没有,那个牛掌柜真是神出鬼没,一下又没了踪迹。”端卿道:“该不会是走漏了风声,牛掌柜又像上次一样躲起来了吧?” 若茗也在揣测这种可能,但又不愿相信。道:“应该不至于吧,咱们才来了几天,认识咱们的人又不多。” 凌蒙初沉吟道:“有可能,只是奇怪得很,他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端卿道:“只要杨欢松口。应该还有转机。” “那个杨欢看起来老实。内里却狡猾得很,刚才我跟他说了那么大半天。他竟是滴水不漏,我才不信他对自家店里做什么生意能一点不知道。要是能把他地嘴撬开就好了。” 若茗忙道:“这铺子不有一半是邢家的本钱吗?杨欢对邢小姐十分敬畏,不然我们央求邢小姐出面斡旋一下?” 端卿道:“不太妥当,牛掌柜做的是盗版买卖,这可是触犯刑律的事,他怎么可能对邢小姐说实话?若是咱们弄错了。此事与他无关,咱们贸然托付邢小姐,她岂不是要埋怨咱们胡乱疑心她的手下?” 若茗听他说得有理,一时也踌躇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凌蒙初想了想道:“我觉得还是牛掌柜得到了什么风声躲起来了,应该就是那天杨欢去报地信,所以眼下能抓住地线索就是杨欢。他只是个伙计,收入不会太多,如果你们用重金收买他。应该能从他身上有些收获。” 端卿点头道:“凌兄说的极是。等我打听到杨欢地住处后就去找他。” “或你们可以假装离开无锡,我猜这样一来牛掌柜很快就会出现。” 若茗赞道:“这个办法好!要是杨欢那里打听不出消息。我们就给他来一招出其不意。” 端卿道:“看样子这个牛掌柜耳目众多,咱们才来了几天他就知道了,而且还知道凌兄是替咱们打探消息的。” 凌蒙初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已经被拆穿了?” “杨欢一报信他就溜之大吉,肯定是知道我们在追查此事,如果他没有怀疑你,应该会给你留一个联络地方式,既然没有,我想多半已经知道咱们是一起的。” 凌蒙初点头道:“对,刚才与杨欢一交锋,我就知道我已经被拆穿了。那个杨欢嘴巴紧得很,你们要小心对付。” 凌蒙初走后,若茗跟小伙计打听了杨欢的住处,当夜端卿陪着她悄悄来到杨欢的家里,杨欢开门见是他们,不由一愣:“两位客官又来了?可是邢小姐有什么吩咐吗?” 端卿道:“我们专程来找你。”说完不等他请,忙闪身进了屋。 杨欢只得跟进来,陪笑道:“有什么事吗?” 若茗开门见山道:“我不跟你绕弯子,还是为上次说的事,你实话告诉我们,你家掌柜是不是在买卖盗版书?” 杨欢笑道:“这是怎么说地,我说过好几回啦,我们只卖泥人跟年画,怎么你们几个尽来问这些!” 端卿抓到他话中的破绽,忙道:“几个?只有我们两个来问过你,你为什么说几个?” 杨欢转了转眼珠,道:“不是还有余家的少爷吗?上回他领着你们来的,后来邢小姐跟我们说了。” 端卿见他虽然答得严丝合缝,神色中却有一丝慌张,便道:“不,你刚才说的不是余公子,你是指上午的客人,你知道他跟我们是一道的对不对?” “客官这话说的,我怎么能知道他跟你们是一起的呢?”杨欢笑嘻嘻地,眼睛却不由自主瞧着别处。 若茗莞尔一笑:“无所谓了,不管你知道不知道,我们只想问你家掌柜弄来地书是哪家书坊刻的?” “我说了好几回了,我们只卖泥人和年画,你们又不信,又只管缠着我问,到底是怎么说 端卿从袖中摸出一封银子,道:“我们并不是白劳烦你,杨欢兄弟,这些银子请你喝杯茶吧。” 杨欢目光灼灼看了看银子,却还是说:“我不能要,你们问地我一点儿都不知道,跟你们说了多少回了。端卿笑道:“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你们掌柜几次三番躲着我们,难道你一点内情都不知道?前天在酒楼,你急急忙忙把你家掌柜叫走,难道不是因为知道我们来了吗?” “咦,前天的事你们怎么知道?”杨欢一脸惊诧。 若茗和端卿相视一笑,道:“别做戏了,你要是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能说得出上午的人和我们是一道的呢?” 杨欢连连摇头:“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快走吧,你们问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快走吧,我还有事呢。” “你放心,没人知道我们来找你,你告诉我们的事我们也绝不说出去,牛掌柜不会知道是从你这里走漏的消息。”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找错人了。”杨欢说着把银子塞给端卿,连声道,“快走吧,深更半夜的让不认人安生。” 若茗俏脸一寒,道:“你不要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实话告诉你,你们在苏州、常熟这些地方的下家我们都已经找到了,只要抓到你们掌柜,衙门里一审,保管全招,到时候你绝对脱不了干系!” “你别吓唬我,我一个跑腿打杂的,老板干什么我怎么会知道?什么干系不干系的,我反正什么都不知道。” 端卿来时已料到他不会利索交代,早准备了一篇说辞,此时微笑道:“你说的有理,老板做什么活计也许不知道,可你是大活计,跟了他十几年,你怎么会一点都没觉察?你们掌柜做的都是违法的勾当,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万一有一天他被抓到,你说衙门里会不会相信你与此无关?难道这么大的买卖你们牛掌柜一个人就能做下来?更要命的一点,你想过没有,不管是牛掌柜还是那个幕后主使,肯定都比你有钱有门路,这事不捅出来则罢,若是捅出来,你认为谁会是替罪羊呢?难不成你以为他们会千方百计护着你,独自承担罪名吗?” 杨欢初时还呆呆听着,后来干脆推搡着端卿道:“你快走,都不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端卿轻巧闪过,笑道:“我说的都是实话,杨欢兄弟是聪明人,肯定也想到过这点。如今我们追查到这里,难保明天还有别人来查,如果你帮我们一把,到时候对簿公,我们自然替你说话,帮你洗脱干系,就算你家掌柜拼命攀扯你,只要我们原诉的不追究,官府也不会为难你,你还能安安心心做你的生意。要是你执迷不悟,我们可就没法帮你了。” 杨欢跺脚道:“你们真是歪缠,我一个伙计,知道什么盗不盗印的!快走快走,要是给我家掌柜看见,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若茗眼前一亮,忙道:“你刚说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你怎么怕你家掌柜看见我们找你?你家掌柜不是已经离开无锡了吗,怎么会知道我们来找你?” 杨欢张口结舌,最后干脆摊开四肢坐在椅上,道:“随你们怎么说,你们要是不走,我也不管了,你们自便吧!” “我们现在就走。”端卿笑道,“打扰杨兄弟一场,无以为谢,这点心意你收下吧。”说完把银子往桌上一扔,早带着若茗出了门。 杨欢叫道:“银子你拿走……”急急追出来时,人已经走得远了,只得怏怏回屋。 若茗走出许久才道:“杨欢一时半会大概还不会开口。” 端卿蹙眉道:“看样子是如此,大概那幕后主使势力太大,他不敢开口。不过听他的意思,牛掌柜应该还在无锡躲着。” “实在不行就依凌大哥说的,咱们装作离开,让牛掌柜自己现身吧。”若茗嘴上说着,心下却更没把握了,原想着应该能从杨欢身上打开缺口,如此看来,这条路也十分难行,这幕后主使,究竟是怎样一个厉害的对手呢? 拨云Ⅱ 凌蒙初听他俩说了当夜情形,也觉十分棘手,道:“杨欢居然要把银子还给你们?真是奇了,看来不是牛掌柜给他的好处极多,就是幕后主使势力太大,他不敢说。” 端卿沉吟道:“种种线索都说明这个幕后主使就在无锡城内,可是无锡有这能力的书坊,只有墨砚坊一家。” 凌蒙初道:“此话不差,所以我一开始就提醒你们留神邢萦凤。只是,这半年来我留心观察,居然没现一点蛛丝马迹,真令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我们从跟上就想错了,盗印的书坊并不在无锡?还是城内还有一家堪与墨砚坊一争高下的书坊我们却不知道?” 若茗道:“这个可能比较小,不要说那么大规模的不可能藏得住,如果真有这么一家书坊,以邢小姐的为人,怎么会听任它抢生意呢?” 几人说到此处,都觉一阵迷茫。邢萦凤虽有嫌疑,但她对此事的态度十分大方,从无避讳之意,再说墨砚坊就摆在那里,如果有什么问题,凌蒙初怎么会一点也察觉不到?如果不是墨砚坊,又会是谁?如果不在无锡,那会在哪里?牛掌柜透露过库房就在附近,难道不在城内而在无锡附近的镇甸? 第二天夜里若茗二人再次去寻杨欢,在外敲门许久,才有一个老苍头探头出来问:“你们找谁?”“杨欢在吗?” “不在。” “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老苍头没好气道:“出门进货啦!”说着“啪”一声把门撞上了。 两人无奈,只得怏怏回到下处。若茗忧心忡忡道:“会不会是他借故躲起来了?” “多半是躲着咱们,如果是他怕咱们纠缠躲起来的还没什么,怕就怕是那个幕后主使知晓了咱们的动向,命令他躲起来地。” 这点正是若茗忧心所在,然事已至此。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商议明天再去泥人铺一探究竟。翌日一早,两人匆匆赶去。果然从小伙计口中得知,杨欢昨天上午出。到桃花坞进年画了。 端卿不肯死心,追问道:“是你们掌柜让他去的?” 小伙计笑呵呵答道:“我们掌柜不在,墨砚坊没货了,杨欢自己合计着要去桃花坞的。” 出得门来,若茗自我安慰道:“这么看来杨欢是自己躲起来的。还好,事情或许还有转机,等他回来再说吧。” “也或咱们假装明天出,然后悄悄折返回来,没准儿这两个人都会现身。” “也只好这样了,咱们去和凌大哥说一声吧。” 两人来到小院,凌蒙初却不在,眉娘笑着迎出来道:“去找邢小姐了,昨儿个熬了一夜把稿子定下了。一大早就拿了过去。还说去墨砚坊看看绣像那部分做得怎么样了。” 若茗奇道:“不是才定稿吗,怎么就已经有了绣像?” 眉娘含笑道:“那个邢小姐真是个精打细算地人。她因掐算着要在五月初上市,所以每一步都给限了时间。她没好意思明着催凌郎,便把她地时间表拿过来找凌郎商议,凌郎既看了她的时间表,也不好拖延,所以初稿刚一写完就给她捎了信,她派人来抄录了一个副本,先拿去琢磨绣像地事了,所以这书还没成型,绣像就已经有了十之五六了。” 端卿和若茗对望一眼,心中都感叹邢萦凤的干劲,又听眉娘道:“凌郎先前看过你们家地《喻世明言》,绣像做得十分精致,他尽心尽力写出这本书,自然不希望落于人后,所以跟邢小姐说了绣像这部分将来他要亲自核对,这不,那么早出门就是为了时间充裕,能把做出来的绣像先看一看。” 三人又说了会儿闲话,看看要到饭时,眉娘正张罗着备饭,忽然听见靴声橐橐,凌蒙初匆匆走了进来,一见他两个,忙道:“我正要去找你们,林姑娘,你看看这个东西。”说着递过一张字纸。 若茗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失声道:“你怎么有这个?” “这么说是你家的东西了。”凌蒙初松一口气,“看来我没有猜错。” “你从哪里得来的?” 凌蒙初一字一顿道:“墨砚坊。” 端卿忙凑过来看时,却是《蓝桥谒浆》的后半部分,并无异样,忍不住问道:“怎么回事?” 若茗道:“哥哥知道冯先生近来交给我一部稿子叫《情史》吧?” “知道,昨天你还跟凌兄说起过----难道这是《情史》地稿子?” “不错,正是《情史》其中一段,怎么会在墨砚坊?” 凌蒙初道:“我早上没找到邢萦凤,邢朴初说她出城了,我把书稿交过去后就提出到书坊看看绣像,大概因为邢萦凤交代过,所以邢朴初立刻答应了。我看完了绣像,路过雕版房时忍不住进去看了看,就找到了这个,混在新送来的稿子里,总共有十几页,我趁人不注意悄悄抽了一页出来。” 若茗疑惑道:“连端卿哥哥都没有看过《情史》,你怎么知道是我们的书稿?” 凌蒙初指着纸的后半截道:“下面有作的评议,我见写着墨憨主人曰的字样,这不是冯梦龙的别号吗?因此猜测是他的书稿。又想起你说过他最近做的《情史》正是文言故事底下加批注地,所以猜到是这部稿子。”端卿两个面面相觑,许久才道:“她怎么会得到这部书稿?她要这个做什么?” 凌蒙初一笑:“难道你们真猜不出来?” “猜到**分,只是不敢相信。” “我早说过无锡城内有能力盗刻你家书稿地只有墨砚坊一家。”凌蒙初道,“只是从未现她的破绽,如今找到这个,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只是我有些担心,下一步你们该怎么办?” 端卿自得知这张字纸是《情史》地内容,便知道是件极其棘手的公案。邢家财大势大,邢萦凤又与他们多有干系,这层窗户纸捅破之后该如何收场?对簿公堂多半是两败俱伤,私下解决吧,以邢萦凤的为人,她会承认吗? 若茗思忖许久才道:“我想最好是跟邢萦凤确认一下。” 凌蒙初摇头:“邢萦凤是块难啃的骨头,你们纵然有证据,也未必占得了上风。” “更何况你们人在无锡,诸事都不如她便宜。”眉娘也道,“要是跟她撕破脸的话,最好是回昆山断案。不过我听说她家多有亲戚在朝为官,你们要多加小心。” 端卿道:“最好不要闹到公堂上,怎么说与邢小姐也是相交一场,如果能劝得她回头,从此收手的话,我们还是不追究了吧。” 若茗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与其到公堂上抛头露面,不如我们私下与她协商,只要她答应从此不做盗版,我宁愿不追究。” “就怕你们存心息事宁人,她也不肯。”凌蒙初意味深长道,“以邢萦凤的为人,如果没有天大的好处,她不会冒这个险,甚至在你们找到无锡之后仍不肯罢手。以墨砚坊的规模和她给各地书商的折扣,她仅从正途所得的利润不算丰厚,我估计她做盗版这块也是为了贴补平时的亏空。我现在最后悔的是已经把《拍案惊奇》交给了她们,若是任由这样没品行的人出版我的书,我宁可把书撕了。只是,书一离手,再想要回来就难了。” 眉娘道:“邢萦凤今天不是出城了吗?邢朴初没那么多心眼,你现在赶过去就说有几个地方要修改,管他要书,他多半会给你的。” “也只能试试了,我这就去找他。”凌蒙初抬脚就走,不想刚到门口便看见邢萦凤从轿中出来,叫道:“凌先生,你今天上午去书坊了?” 凌蒙初暗叫糟糕,只得站住道:“对,我送书稿过去。” “你去了绣像部?听工人说你后来又去了雕版房?” “对。” “你不请我进屋吗?”邢萦凤笑了笑,“难道要在大街上说话吗?” 凌蒙初只得请她进来,邢萦凤正要开口,忽然看见若茗两个,顿时怔住,半晌才道:“你们在这里,好。” 若茗心下十分矛盾,此事邢萦凤虽有最大嫌疑,但她还是希望自己猜错了,况且即使要问,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笑道:“凤姑娘也来了,请坐吧。” 邢萦凤刚一坐下,便瞧见了桌上那张纸,一把拿了起来,向凌蒙初道:“果然是你拿走了。” 凌蒙初目视端卿,迟疑着是否该由自己说起此事,端卿忙道:“邢小姐,我们也正要去找你,请问这部稿子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邢萦凤淡淡一笑,道:“我只不过出去了一个多时辰,我那好哥哥就出了岔子,难道要我生出三头六臂,整天盯在这里不成?” 若茗见她避而不答,好言劝道:“凤姑娘,我们并不想把事情闹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即使之前的事都是你做的,只要你答应今后再不盗印,我们仍然是朋友。” “是吗?”邢萦凤乜斜她一眼,傲然道,“若是我不肯呢?” 拨云Ⅲ 此话出乎若茗意料之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端卿也呆住了,两个人望着邢萦凤,着实猜不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唯有凌蒙初与邢萦凤相处最久,深知此人极难对付,只是追查盗版一事原是叶林两家的本分,他不好先于若茗两个出头,只得静观其变。 邢萦凤见他二人瞠目结舌,轻笑一声,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捏住那页纸,道:“这一页纸能说明什么?值得你二人如此大惊小怪?” 若茗从惊愕中反应过来,愤然道:“说明什么想必凤姑娘比我们更清楚!这书我临出门时才拿到的全稿,怎么你这里已经有了?你能解释的通吗?” “我需要解释吗?即使我有书稿,又能证明什么?” “能证明之前出现的盗版《喻世明言》与你有莫大干系!” 邢萦凤又轻笑一声:“证据呢?难道你从我墨砚坊拿到了盗版书?还是有人明明白白告诉你这是我墨砚坊做的?” “有这一页纸,足以证明你用不光彩的手段从我家得到书稿!” “不错,但是我只是得到了书稿而已,我又没拿来刻印,又没装订成册拿出去卖,你凭什么指责我盗刻你的书?如果我说我只是为了弄明白同行在做什么,提前有个预备,是否也说得通呢?” “你……”若茗见她神情自若,说的轻描淡写,不觉怒火中烧,只苦于她的诡辩句句在理,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端卿知道她急脾气一旦上来就不是邢萦凤的对手,忙道:“虽然眼下我们只找到这一页纸,但是你书坊里还有十几页书,除非你已经将其销毁,否则都可以拿来当做证据,更何况这种事难道你能瞒天过海?只要把雕版房的工人找来一问。自然一清二楚。纵然他们不知道最后的成书什么模样,但是只要拿其中的部分给他们看看,我不信他们对自己刻过的版子没一点印象。更何况,你手下这个牛掌柜虽然能躲过一时,难道能躲一世?假如最后不得不对簿公堂,难道在重刑之下他还为你死守秘密?” 邢萦凤看了看若茗。笑道:“林姑娘。我一向以为你伶牙俐齿。没想到事到临头却是这位叶解元更加难缠。怪道你每次出门都要叫上他。” 端卿听见这话。已然心如明镜。邢萦凤言下之意虽已吃定了他们并不能拿她怎么样。可他说牛掌柜是她手下时她并没有反驳。又夸赞他口齿伶俐。可见他们追查地方向原是没错地。只要能令邢萦凤承认。之后地事情就好办了。 若茗怒道:“究竟是我们难缠还是你自己做地事说不过去?如果你洁身自好。我们再难缠与你有什么相干?”“你们意欲如何?” 若茗压了压火气。闻言道:“凤姑娘。无论怎样我们也是相交一场。我不想把事情闹到无可挽回地境地。所谓雁过留声。一个人做过地事不可能没留下一丁点痕迹。我们一路追查到这里。所得地线索一条条全指向你。就算再愚钝也明白这件事与你脱不开干系。所以。纵然你说破大天。我们一样心如明镜。如果你能听我们地劝说。从此丢开手。那我们就既往不咎。否则……” “否则如何?” “定然到官府出。追究到底。” 邢萦凤淡淡一笑:“那好,我也明白告诉你,你们只管报官好了。” 几人面面相觑,若茗忍不住道:“你为何如此固执?” 邢萦凤傲然道:“是我固执还是你们固执?你们一无物证二无人证,只拿着一张纸就说是我盗版了你们地书,那好。你就拿着这张纸去官府,看他们信不信你。” 若茗看出她吃定自己凭据不足,便道:“牛掌柜躲得了一时,难道能躲一世?太仓、苏州都有人从他手上买过书,这些人我们都已经找到了,到时候官府传唤,难道他能推得一干二净?一旦他伏法,难道他不会交待出幕后主使是谁吗?何况还有杨欢等人,还有你书坊里那些工人。这都是现成的人证。我们不想告官。是为你存几分颜面,你若苦苦相逼。也别怪我们不念旧情。” 邢萦凤笑了笑:“我若料不到这里,就不会听凭你报官。” “如此说来你承认盗版的事是你做的?” 邢萦凤淡淡道:“你说是就是,舌头长在你嘴里,我也管不了你怎么说。” 不但若茗,连端卿此时也有些焦躁了。没想到邢萦凤竟是如此态度,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和解又不肯,难道她已准备好了闹到官府去?是什么令她如此有恃无恐? 凌蒙初一直静听不语,邢萦凤不会轻易服罪是他早已料到的,但她态度如此蛮横却令他十分疑惑。从目前的形势来看,若茗虽没有十足的证据,然而确如她所说,只要找到牛掌柜、杨欢等人,人证迟早会有的,按理说邢萦凤不会对此无动于衷,除非她早已布置好一切,能保证自己全身而退。 几个人僵持了一会儿,端卿道:“还有一件,若说此前的《三言》是你看到了成书之后盗刻地,但《情史》是才拿到的书稿,你居然也有,如此看来昆山必定有你的内应。” 若茗早已想到这里,忙道:“对,即使牛掌柜、杨欢这些人誓死效忠于你,半字不肯吐露,但是昆山见过这部《情史》地只有几个人,只要我们一一排查,迟早会找到你的内应,真相大白绝不是难事。” “还有,若你态度如此强硬是想着我们会在无锡报官,此处是你的地界的话,”端卿微微一笑,“我们可以选择带着你的内应在昆山告官,案件是当地人所为,昆山府衙必定会受理,到时候只需到无锡拘你到案即可,我想你即使在此地手眼通天,也不可能把昆山的关系也打通吧?” 凌蒙初暗叫一声好,难道邢萦凤到这个地步仍然无动于衷吗? 谁料邢萦凤又是一笑,轻描淡写道:“你们一唱一和,我好似在看一出精彩的生旦戏文。” 端卿大出意料,半晌无语,若茗摇头叹道:“凤姑娘,我们认识这么久,今天才知道你如此冥顽不灵。这件事我们一再让步,只要你存心向善,改过自新,我们说过不再追究,你如此执迷不悟,究竟想要怎样?” “我邢萦凤做事一向不走回头路,只要我敢做,必定敢承担后果。你们要是觉得我跟你们的事情有关,只管去报官好了,我不拦你们,也懒得跟你们多费口舌。那一页纸你们觉得是宝贝,是天大的证物,那我就不要了,送给你们好了。”邢萦凤道,“你两位在此好好商量如何找你们地内应,恕我不奉陪了。” 邢萦凤说着起身离开,凌蒙初忽然道:“邢小姐,且留一步。” 邢萦凤道:“哦,凌先生有事吗?” “有事,我要拿回我的《拍案惊奇》。” 邢萦凤愣了一下,问道:“什么?” 凌蒙初傲然道:“我要拿回我的《拍案惊奇》,我不能把我的书稿交给一个盗刻他人书籍,蔑视作心血的人。” 邢萦凤凝视着他,慢慢说道:“凌先生,你要想好,此事与你无关。《拍案惊奇》我花费了极大心血,你去书坊里看过的,这部书如果做出来,肯定是一部难得一见的好本子。” 端卿忙道:“凌兄,我们的事如今还没有定论,你与邢小姐之间早有约定,此事不便中止吧?”边说便与凌蒙初使眼色,示意他住口。 凌蒙初笑了笑道:“旁观清,这件事来龙去脉如何,凌某心如明镜。叶兄,这件事你们也许斗不过他,讨不回公道,但我心意已定,绝不让《拍案惊奇》落入居心叵测的人手里。” “你要想清楚,”邢萦凤淡淡道,“我们有契约,你不能交稿或反悔地话,你要赔偿我的损失,这不是一个小数目。” “凌某虽然家徒四壁,这点钱财却还不能令我折腰。”凌蒙初傲然说道。 眉娘除下头上饰,微微一笑道:“凤姑娘,这些簪环可抵得过契约上的价码吗?” 邢萦凤自进门以来头一次露出气恼的神情。她狠狠瞪了眉娘一眼,道:“这些簪环有不少是家父送给你的吧?” 凌蒙初心知她意在羞辱眉娘,忙握住眉娘的手轻轻一捏,眉娘含笑看了看他,又转向邢萦凤柔声道:“不,这些都是顾先生送给我的,东林书院的顾先生。” 顾允成天下闻名,邢萦凤又岂能不知?当下咽一口气,冷然说道:“凌先生,我待你礼数周全,不想你如此不分好歹。好,待我禀明家父再做定夺。告辞!” 正在此时,篆儿在院中叫道:“相公,小姐,有人从苏州给你们捎来一封信,说是十万火急。” “让他进来。”凌蒙初道,“应该是三弟吧,又怎么了?” 随着话音进来一个满头大汗的男子,双手递过信道:“苏州地眄奴姑娘托我给凌蒙初先生地。” 凌蒙初接过匆匆一看,失声叫道:“不好,三弟病危!” 六十一 香消Ⅰ 若茗等日夜兼程赶至苏州时,已经是子夜时分,苏州城大门紧闭,众人无法,只得在城外旷野升起篝火,暂避寒夜。 端卿与凌蒙初并肩坐在一处,谈起松云的病情,凌蒙初叹道:“三弟素有喘疾,据她说幼年时时常咳喘欲死,请了许多大夫都说此疾无法根治,若不是她家只有她一根独苗,她父母竭尽全力供应医药之资,恐怕早已夭折。后来她父母亡故,三弟说生死有命,遂自作主张从此弃了汤药,开始云游四方。抑或是经常走动锻炼了身体,抑或是心情大好,这些年虽然偶尔引旧疾,却从未有危急之时,这次……希望只是虚惊一场吧!” 若茗忙道:“松云姐姐为人豁达,心境十分平和,即使旧疾重,只要安心调养也不会有大碍,凌大哥放宽心吧。” 眉娘也道:“疾病之事,一半在于心境,你也知道三弟并不是想不开、放不下的人,有了这个底子,天大的病也好了一半了,咱们去了以后好好给她请大夫调养,肯定没事。” “但愿如你们所言吧!”凌蒙初仰头望月,一声长叹,“三弟伶仃半生,身世可怜,天幸她心胸豁达,从不曾将这些事放在心上,若是这样的人年纪轻轻就弃世而去,活着可有什么意思!” 四更过后,城楼上的看守渐渐走动起来,几个人忙忙赶去,焦急地守在门前。将近五更时,四野八乡赶早进城的乡民也渐渐聚拢来,更鼓响时,吱呀呀一声响,门卒慢悠悠推开沉重的城门,守候多时的人群立刻涌了过来。 自万历末年以来,皇帝疏于朝事,关隘之处的守卫也逐渐松懈,是以若茗等人并未出示文引便已轻松入城。一路上策马狂奔。不到两刻钟功夫早已到了松云所在的尼庵。 凌蒙初不及下马,直接拿着马鞭敲打院门,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眄奴自门缝中露出明眸皓齿,拍着胸口道:“二弟,你总算来了!” 几人几乎是一路小跑冲进了内室。此时天未大亮,室中红烛将尽,昏暗的光线令人顿时产生强烈的压抑感。凌蒙初定睛望去,只见松云靠着一只大大的锦垫斜倚在床头,拦胸盖着青布薄被,俏脸涨地通红,樱唇半启,艰难地喘息着。 凌蒙初一见便知情势不好,失声道:“三弟。怎么竟已这样了!” 松云闻声微微睁眼,勉强笑道:“阿弥陀佛,二哥。总算把你盼到了!若茗姑娘,叶公子,怎么你们也来了?” “先别说这些。你转过身来。我给你推拿一下。”凌蒙初说着丢下马鞭。“还记得咱们结伴同游时你犯了旧病。我给你治病地情形吗?别担心。只要我按着**位推拿一番。你再好好休息几天。很快就好了。” 松云果然微微挪动下身子。若茗和眉娘见她行动艰难。忙一左一右扶持着。慢慢将她转过来。背对着凌蒙初。 凌蒙初想了一下。伸出双手沿着松云地背脊由上向下推拿。一边说道:“若是力道大了你说一声。别怕。很快就好了。” 松云靠在眉娘身上。轻声道:“有劳二哥了。你放心。我不怕地。我早已知道有这一天。” 凌蒙初见她这次犯病非比从前。心里早已凉了五六分。只是怕她看见了难受。所以一直强撑着。如今听她如此说。不由得心如刀绞。老半天才答道:“胡说些什么!很快就好了。等你好了。二哥带你去南京找汤先生。” 松云嘴角噙着一丝笑。颤声道:“我已经给汤先生写了信。他就要来了。能够再见他一面。我便是死也能安心了。” “别胡思乱想!等汤先生来时你的病肯定已经大好了,咱们还像上次一样喝酒谈诗,大姐不是会唱曲吗,咱们请她把汤先生的《牡丹亭》整出戏都唱一遍,让汤先生品评一番好不好?” 眄奴忙道:“对,等汤先生来了你也唱,我不是教过你吗?” 松云闭着眼睛道:“好,你们放心,我无论如何也要留着这口气等到汤先生。” 若茗一阵心痛,不由得便掉下泪来。眉娘忙扯了扯她地袖子,若茗忙背过脸在肩头蹭掉泪痕,笑道:“这么说我们有耳福了?我这次真是来对了,既能再见一见举世闻名的大才子,又能听眄奴姐姐的天籁之音,阿弥陀佛,我这是几世修来的好福气!” 松云刚刚几句话已经耗尽了气力,此时无力开口,只得朝着若茗微微点头而笑。 凌蒙初推拿多时,屏息观察松云的反应,见她仍然喘息困难,面色涨红,心知自己已经无力挽回,忙道:“三弟吃什么药?” 眄奴指着案上一只药罐道:“请城里最有名的大夫抓的药,已经吃了将近一个月了。比才病时好了些,但是每到深夜或清晨,还是非常难过,呼吸困难。” “这个大夫要是不管用,就去常熟、昆山或太仓这些地方再请大夫来看,我一会儿就动身!” 端卿忙道:“昆山那边我们最熟,凌兄别急,我这就动身去请大夫,赶得快的话太阳落山之前就能回来。”说着拔脚便往外走,又回头问若茗,“妹妹有什么话要跟叔父交代的吗?” “就说我在苏州有急事要待几天,很快就回去。” 凌蒙初和眄奴都道:“多谢叶兄!” 松云挣扎着对若茗说:“你也回去吧,无谓守着我在这里虚耗。” 若茗忙道:“姐姐别说话,太费神了。你放心,我在这儿也待不了几天,有凌大哥给你推拿,没准儿大夫没到就已经好了,那时候我就可以放心回家了。” 松云知道她是宽慰自己,浅浅一笑。喘疾素来夜间最为沉重,松云此时再也支持不住,倚着眉娘香肩,昏昏沉沉睡去。 众人待松云睡稳之后,小心翼翼将她放平,盖好被褥,眉娘不放心,独自守在床前,其他几人退到香堂,凌蒙初低声问道:“大姐,三弟怎么忽然就病了?” 眄奴垂泪道:“上回三妹给你写信说要落,就在当晚,她见月色极好,就对我说等我落了皈依我佛,就要无喜无忧无嗔,不能再动心了,不如趁着今夜月色晴好,好好玩赏一番。我虽然知道三妹素有旧疾,可是她兴致极高,再说她看起来也十分健好,所以就没拦她。那天她独自在庭中赏月直到三更,又吃了几杯冷酒,四更时就开始热咳喘,我连夜去请地大夫,一直吃药到现在。” “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不大好,要我及早准备后事。”眄奴泪眼不干,哽咽道,“都怪我,要是那天我细心些拦着她,就不会有事了。” “都是命数,拦也无用。”凌蒙初道,“先前相约同游时,多少次吃酒赏月都没事,偏这一次就不行。大姐,等叶公子请大夫回来给三弟再把把脉,如果不行就到附近的州县再找别的大夫来瞧,多几个人看看,机会总会大些。” 若茗柔声道:“凌兄,你切莫过于着急,一个大夫有一种医治之法,若是换得太过频繁,对松云姐姐地病情也没有益处。” 眄奴点头道:“说的有理,我看就等那个大夫开上几天的药吃了再说吧。” 凌蒙初略通岐黄之道,此时要了大夫留下的方子认真看着,眄奴在旁低声问若茗:“与二弟同来的就是眉娘吧?” “对。” 眄奴面露欣慰之色,道:“果然与二弟十分般配,二弟有这样的好女子相伴,我也就放心了。看来我们三人中只有二弟有福气与意中人白偕老。” 若茗闻言不由黯然,一个情字令多少人神伤!松云病危之时还在苦等汤显祖,眄奴更是削出家,自己也为此苦恼许久,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解脱?或许见到天锡时会有一个明确的判断,可是天锡又为了什么一直杳无音信? 辰时未到松云便已醒来,算来不过才睡了一个多时辰,眉娘叹道:“休息不好怎么能于病有益呢?你得多睡会儿才行。”松云苦笑道:“我这病差不多每天只能睡一两个时辰,只好苦捱罢了,我知道这次凶多吉少。” “快别这么说,叶公子回去请大夫了,凌郎也在城里多方打听,有我们在,肯定会照顾好你。” 松云笑了笑,闭上眼半晌不语,最后才道:“你们能来,我的第一桩心愿已经了了,接下来只等汤先生了。南京路途遥远,汤先生年纪又大了,唉,实在不该让他奔波,只是我怕这次不见他,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别胡思乱想,汤先生会来的,你们以后多地是机会见面。”眄奴强撑着说道,“我给你占过一卦,上上签,你不会有事的,你还要陪我过完后半辈子呢。” 松云正要说话,忽然听见女童在外道:“相公找谁?”跟着一人踉跄奔入,高声道:“松云,你怎么样?” 赫然是鬓斑白的汤显祖。 香消Ⅱ 众人立刻起身,汤显祖未及见礼,径直奔向塌边,执住松云双手道:“我接到信立刻赶过来,你觉得怎么样?” 松云惊喜答道:“我很好,见到先生,我的病就好了一半了。” 眄奴递个眼色,众人都忙退出,只留他二人在内低低絮语,半个多时辰过去,汤显祖一脸倦色走出来,倒了一盅开水重又进去,又是半个多时辰,汤显祖慢慢走出来,道:“她睡了。” 眄奴忙进去看护,若茗拿来一个蒲团给汤显祖坐下,汤显祖却将蒲团移向庭中的白衣观音,双手合十,默默祷祝。 若茗见状,忙也跟着默默祈祷。 许久,听见汤显祖一声轻叹,道:“松云看起来很不好,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 众人相对无语,只愿老天垂怜,助松云度过难关。 过午之后,汤显祖命若茗等将松云半抬半扶到门边躺着,斜阳透过花树的缝隙映进来,汤显祖的脸立时显得光影斑驳。松云凝望许久,方才笑道:“真是恍惚若梦,再想不到这么快又见到先生。” 汤显祖心中悲怆难当,低声答道:“只要你好起来,无论你什么时候想见我,只要一纸书信捎到,我立刻就到----或你干脆移居南京,我自与老妻商量,收你做个义女。” “不,我不要做什么义女,”松云笑道,“若我早生十年,我必定不顾世人议论嫁给你,可惜,我没这个福分,今生只能远远仰望先生,爱慕先生。” 汤显祖心情激荡,不禁说道:“只要你能好起来,我一定娶你。” 松云眼睛一亮:“当真?”跟着又微微摇头笑道。“不。人言可畏。况且先生自有妻儿。我不能为了一己之私横亘进来。使你左右为难。” 汤显祖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握住她消瘦地双手道:“你放心。只要你能好起来。之后地事。你尽管放心。” “我自忖是好不起来了。”松云凝视着他。眼中没有畏惧。只有遗憾。“可惜我认识先生太晚。不能时刻聆听先生教诲。” 汤显祖心痛地无法言语。松云见他如此难过。忙转开话题。闲闲问道:“先生近来在做什么?” “修改《紫萧记》。”汤显祖定了定神。“那时我青年时所做。当时外事纷繁未能成篇。这段时间公务清闲。于是拿出来从头再写。希望能比当初好些。” “《紫萧记》?”松云沉吟道。“是先生于万历初年写了几十出之后搁笔未完地那篇传奇吗?” 汤显祖点头道:“松云真乃有心人也!连这个都知道!这个本子一直没有完篇,只有几个至近好友看过,世人多半未曾听说过。”汤显祖说到这里,情绪逐渐好转,微笑道,“如今我正按着昆曲的声腔在改写。等你好了之后,我找一个戏班子排演给你看。” “先生的事,松云岂敢不知?只是我听说当初此剧未完而谣言四起,所以先生才搁笔的,怎么忽然又想起来要写完了?” “此事说起来就话长了。当年我乡试之后参加会试,因为小有名气,所以得中的呼声颇高,”汤显祖笑道,“正所谓盛名之下。难免致祸。那一科张居正的子侄也在闱中,张相畏惧言官攻讦,唯恐他地子侄考中进士会被人指称他徇私枉法……” 眉娘微笑道:“既已如此做,又何必怕人说?张相在位之时,他的子侄因他援系之力入翰林院的却也不在少数。” 汤显祖看了看她,笑道:“你于朝中这些掌故却很熟悉。不错,张相治国虽严,律己却差,他的子侄虽有些才学。但若不是他在幕后安排。也不能轻易考中三甲进士。正因为此,他更要防悠悠之口。所以便准备在那一科取中几个有名气的士人,好让世人知道其中并无情弊。” 若茗恍然大悟:“以先生的才学、名望,必定在他地笼络之中。” “不错,正因忝有微名,这才没能逃过他的网罗。张相的叔父先后两次私下里找过我,许诺只要我宣扬张相的公正无私,替他的子侄说话,就定我为二甲进士,甚至榜眼、探花。” 松云叹道:“以先生的铮铮傲骨,如何肯答应?只怕因此揽祸。” “知我松云也!”汤显祖想起前事,感慨不已,“当时我血气方刚,如何忍得下这等龌龊事?当时便回绝说吾不敢从处女子也,为这一句话,接连两科我都名落孙山。” “可世人由此更知先生高风亮节,更加敬佩、钦仰先生!”松云忙道。 “我落第之后失意而归,偶然翻看《霍小玉传》,心中有所感触,所以动笔写了《紫萧记》,那还是我头一回写传奇剧本。” “唐代传奇《霍小玉传》?李益与霍小玉的故事?” 汤显祖笑道:“正是,你真可谓博学广闻,我说起什么你都知道。” “先生谬奖了,若是松云能有先生的十分之一,我就死而无憾了。”松云双颊晕红,眼波中流露无限爱意,“都因为爱慕先生,我才一直督促自己多读些书籍。” “《紫萧记》取材自《霍小玉传》,但是我稍作了一些改动,原作中李益喜新厌旧抛弃了霍小玉,但在《紫萧记》中,我加入了气焰嚣张的权贵卢太尉,正是他多方阻挠,又以名利相诱惑,李益才最终抛弃了结妻子霍小玉。我写这个人物时,虽然是有感于科举地不利,对权贵当道有所不满,但是平心而论,我并不是以此影射、毁谤张居正。在我心里,虽然对张居正的徇私枉法颇有微议,但是他为国为民所立下的汗马功劳我看在眼里,所以我虽瞧不起他地为人,对他的政举却并没有太多不满。谁知我走得正,却仍免不了招人议论说我影子歪斜,”汤显祖笑了笑,“《紫萧记》才写了二十几出,外面就沸沸扬扬议论开来,说我埋头写书是影射张居正,诽谤时政。现在想起当时情形仍不免心惊,想我当初只把书稿给几个朋友看过,怎么会传出这种谣言?朋友之间难道如此情薄?我一向自负交游遍天下,那时候才知道人面并不等于人心。时至今日我仍不敢深究究竟是谁捏造的谣言,宁可糊涂过去吧。” 松云笑道:“这样才好,难得糊涂。” “谣言四起,我虽自问无愧,但也不想多生枝节,所以就此搁笔。近来在南京闲来无事,翻起当年的手稿,又起了续貂之心,这才拾起来重头写起。” “这么说天下人又有眼福耳福,要看这么一出好戏了!” 汤显祖正色说道:“松云,你每次都这么夸我,毫不犹豫地相信我会做好,真令我心下忐忑,害怕辜负你的期望。” 松云含笑答道:“先生永远不会做的不好。怕只怕松云有负先生期望。” “我只期盼你尽快好起来,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奢望。”汤显祖道,“等你大好以后,我们一起琢磨声腔韵律,将来更要一起教习优伶,排演好这出戏。” “我于声律不通的很,这点你要跟眄奴姐姐或眉娘姐姐商量了。” “好,那我就留在苏州,与你们一同把这出戏琢磨出来。”汤显祖充满希望说道,“我会陪着你,直到把这个本子写完。” 松云惊喜之余,蓦地又生出一股悲伤。以近几日的病情来看,大约在世间的时间不多了,只怕不能看他将这本传奇写完了! 若茗觉察到她情绪不对,忙道:“先生能不能跟我们讲讲《紫萧记》地情况?” “《紫萧记》么,前半部分与传奇所差无几。霍小玉乃霍王的妾室所生之女,霍王死后为嫡室所不容,驱逐出府,沦落风尘,在青楼中得遇长安才子李益,一见钟情,私定终身。两人成亲后同游华清宫,不幸失散,霍小玉拾到紫玉萧,因此得遇皇帝,皇帝有意留她在宫中,霍小玉忠于爱情,严词拒绝。与此同时,李益考中状元,被权贵卢太尉看中,意欲招为女婿,李益贪图富贵,背叛霍小玉,入赘卢家。霍小玉历尽艰险寻找夫婿,家财全部耗尽,只得变卖紫玉萧。一个黄衫侠客得知此事后挟持李益往见小玉,小玉得知其中情形,唾骂薄幸郎后愤然弃世。” 松云沉吟道:“原来还是传奇中的结局。先生,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天下伤心事太多,何苦再叫人抛洒热泪?这次重写《紫萧记》,能不能改成团圆结局,让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呢?” 汤显祖正要回答,忽听院门外蹄声得得,端卿推门匆匆入来,道:“大夫请到了,所幸不负重托!” 注:《紫萧记》,《紫萧记》为汤显祖早年作品,约作于万历五年至万历十年之间,描述李益和霍小玉成婚后在游华清宫时失散,霍小玉拾到紫玉箫,皇帝遣送她回家。李益得中状元,被派往朔方边境军中任职,数年后的一个七夕之晚,李益回家夫妻团圆。本文因剧情需要把《紫萧记》的团圆结局改为李益抛弃霍小玉,叙述与史不同。 香消Ⅲ 此时申时已过,日色早已西斜,若茗抬眼便看见端卿额上豆大的汗珠,想来他是一路飞奔往返,片刻不曾停脚吧?心中油然生出一种宽慰、感动之情,只有这样的男儿才称得上是大丈夫吧? 端卿一语未了,忙又返身从门外车上搀下一位头花白、六旬上下年纪的老人,道:“这是敝处最有名望的6大夫,有他在,松云的病定无大碍。” 6大夫接口说道:“为了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城,这一路上真是马不停蹄啊!若不是我这把老骨头还算硬朗,恐怕早就给颠簸散了!叶解元,你这位朋友有你这样尽心尽力的好友,真是好福气。”说话时已经来到门前,环视众人之后,径直走到松云面前,轻轻按住她的右手腕,闭起眼睛静听起来。 若茗见他鹤童颜,精神矍铄,不由生出几分希望:这大夫如此硬朗康健,经他诊治,松云应该会好起来吧? 6大夫切脉足有顿饭工夫,方才放下松云的右手腕,道:“脉象还算平和。”说着又抬起她左手腕,一边细听,一边向松云脸上瞧个不住。 又过了盏茶功夫,6大夫开口道:“把先前的方子拿给我看看。” 凌蒙初忙从袖中取出递过,6大夫匆匆看过,道:“很好,正中要害。”又道,“外面已经凉起来了,你们把这位姑娘抬进内室吧,只是屋里的火盆要端出来,再把窗户开一扇用轻纱遮住,稍微透点气。” 众人忙照着吩咐办妥,出来时6大夫已经写成一个方子,道:“先前那个方子暂且停了吧,照这个方子抓三贴药来。” 凌蒙初生恐再晚时药铺就要关门,慌忙接过,飞奔出去。 汤显祖见6大夫诸事安排的井井有条,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一颗悬着的心好容易放了下来,看样子松云的病还有希望? 诸事吩咐妥当,6大夫低声向端卿道:“叶解元,你这位朋友的事你可做的了主?” 汤显祖和眄奴都听见了。齐声道:“松云地事跟我说吧。” 6大夫招手令他们到院中。低声道:“病入膏肓。纵使华佗再世也难医治。还是及早准备后事吧。” “你说什么?”汤显祖大惊失色。“刚才你切过脉后不是说脉象平和吗?” “当着病人地面还能怎么说?”6大夫摇头道。“这位姑娘地病是幼年时就有地吧?喘疾原本就难以医治。只能靠平日保养。从她地脉象来看。她早先并没有认真调养。所以这病根越来越深。一旦诱。立刻就成燎原之势。” 眄奴落泪道:“6老先生。请你再想想办法吧!” “即使是华佗也没有办法了。”6大夫叹道。“想必先前地大夫也跟你说过吧?我看他开地方子都是续命地药。想是他接手之初就看出难以治愈了。” 汤显祖不敢相信自己地耳朵,哽咽道:“今天她的气色还好啊,一直有说有笑的……” “我一进门就现了,应该是今天有什么事令她特别高兴,只是你们不懂,她如今的状况,全靠药石之力才续得住一口气,今天的兴奋消耗了她太多体力。依我看已经是回光返照了。” “回光返照?”眄奴失声道,“你是说三妹就剩下几个时辰了吗?” “不好说,若是病人求生心切,再加上药物维持,大约还能支撑几天。但也有可能就在今明两天。” 几人不由都掉下泪来,又怕哭红了眼睛到时候被松云看见,忙又擦干。眄奴拉住6大夫恳求道:“求6先生想想办法,三妹她还那么年轻,不能就这样没了呀!” 6大夫叹道:“要是有办法我能不说吗?为医最大的恨事便是无能为力。这种病本来就难缠,她又是自幼患病,虚耗了许多年,精气神早已经耗的差不多了,除非是神仙才能起死回生。” 汤显祖呆若木鸡,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慢慢转身,一步一拖向室内走去。 眉娘拭泪道:“我们不能老站在外面,三弟会起疑心的。再有汤先生年纪大了。刚才听见这个消息气色很不好。不能让他太难过,万一他再有个什么闪失。三弟就更活不下去了。” 6大夫道:“这位姑娘说的有理,这样,我再开一剂安神养心地药给刚才那位老先生,你们几个记住,在病人面前不要流露出悲伤的神情,她要是问起来你们就说这并没多大要紧,很快就好了。眼下她所剩的时间不多,能欢喜一天是一天吧。这些日子也不用忌讳饮食什么地,爱吃什么就做给她吃,只是注意不要劳神。” 众人一一答应,端卿垂泪接过药方,道:“我去给汤先生抓药。” 眄奴道:“我去吧,苏州道路你不熟悉。” “还是我去吧,你把道路告诉我就行了,你留下来好好陪陪松云。”端卿虽然与松云相识不久,然而松云为人爽快大方,与几人相处都十分愉快,此时乍然得知噩耗,怎能不悲痛神伤? 若茗泪眼模糊,情知这副样子难以入内见松云,忙道:“哥哥,我跟你一起去。” 眄奴把最近一家生药铺的地址详细说给端卿,两人出得门来,若茗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路上行人纷纷侧目,端卿忙用身子挡住她,闻言劝道:“茗儿别难过了,或许还有转机……”话音未落自己也禁不住掉下泪来。 若茗哽咽道:“松云还那么年轻……” 端卿见她哭成一朵梨花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悲伤,此时忘记避忌,忍不住伸手替她拭去腮边泪痕,轻轻拍着她的肩低声劝道:“6大夫医术高明,有他在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可是他刚才把话说得那么绝……” “做大夫的一向往坏处打算,向好处施为。他说的厉害,大概是因为松云妹妹的病情太过沉重,他怕治不好落人埋怨。所以先说出这些话给咱们一个防备,你放心,6大夫起死回生的事情极多,松云妹妹为人豁达,而且汤先生也在,有他足抵得上十副灵丹妙药。大家一起努力。松云的病会有转机的。” 经他一番安慰,若茗心情渐渐平复,眼见路人都在侧目注视自己,忙止住哭泣,匆匆往药铺方向走去。 两人回到庵中时凌蒙初正扇着风炉煎药,一滴滴水珠顺着颊边滚落,不知是泪是汗。 入夜时松云喘息更紧,6大夫取出银针,炙上艾条。按**位一一刺入,如此施为多时,松云脸上涨红渐渐消退。终于长出一口气道:“我好多了。” 6大夫抹去额上细汗,温和笑道:“姑娘心境平和,不惧生死,老朽下针时比平常容易得多。来,二和药已经煎好,喝完就能睡个安稳觉了。” 松云微笑道:“才刚不是吃过一碗了吗?” “我下地不是猛药,全都是养气养神的方子,你吃完药再加上针灸地力量,能保一夜呼吸平稳。只要你睡得好。病也就好了四五分了。” 松云果然依言又吃了一碗,放下时四处看着道:“怎么不见汤先生?” 眄奴忙道:“汤先生一直在客房中,他说要赶早把《紫萧记》写完,好排演起来给你看。” 松云蹙眉道:“夜深了,汤先生年纪大,前几日又一直在赶路,千万不能让他劳累,快去请他早些休息吧。” 6大夫笑道:“姑娘放心,我已经开了安神养心的汤剂给那位老先生。我看他年纪虽大,气血倒还旺盛,瞳孔深黑,面色红润,应当是平常保养有方,所以熬一两夜不成问题。你不用挂念他,只管自己收心敛性睡一会儿吧。” 松云听了这话,面色稍微和缓,只是虽然闭目假寐。仍不时把眼睛张开一条小缝悄悄向外看。想来是挂念着汤显祖。 若茗溜出去敲了半天门,汤显祖才探出头来问道:“什么事?” “先生去看看松云吧。有你在她才能放心睡去。”汤显祖叹道:“我不忍心看。我也怕我见到她时控制不住,令她生疑。” “松云姐姐刚吃了药,昏昏沉沉的,一直撑着不肯睡,我猜她是想见先生。先生也不用多说话,只要安慰她一两句,令她好好休息就行了。” 汤显祖叹口气,慢慢踱至内室,坐在塌边低声说:“快睡吧,等明天醒来,我把写好的章节念给你听。” 没多久果然见松云噙着一丝微笑睡着了。 汤显祖目不转睛地凝望她许久,长叹一声,颓然走至院中,月光下早已站着一人,却是凌蒙初。 两人各自伫立多时,才听凌蒙初道:“三弟睡了?” “睡了。” “有文若先生在此,应该能救回三弟一命。” “我并不是神仙。” “不,”凌蒙初低声说着,像是在安慰自己,“一半是病一半是命,三弟生来豁达,再加上先生在此坐镇,必能创造奇迹。” 汤显祖摇头苦笑:“若能挽回松云一命,我情愿减寿十年,只可惜黎庶之声,未必能上达天听。凌先生,事已至此,只能顺其自然,只要她这些日子心情舒畅,比什么都强。” 凌蒙初木然道:“有你在,她便是去了也是欢喜的。” 汤显祖喉头一梗,低声道:“我这几天便是不吃不睡也要把《紫萧记》写出来,一定要让她看到!” 香消Ⅳ 接下来的几天松云看起来好多了,非但夜里能睡足三个时辰,就连白天也能扶着人慢慢在院中活动。该章节由网提供在线阅读众人十分欢喜,暗自祈祷这是好转的征兆,唯独6大夫摇头道:“非也,一个人体内统共只有那么多精元,她只不过是把剩下的全拿出来用了而已。就好比一盏油灯燃到了尽头,爆出的灯花反而更大,光亮也比平时耀眼,都是所谓的回光返照之兆。” 若茗只盼是6大夫错断,然而凌蒙初又请了一位大夫来瞧,也是这么说。眄奴等绝望之下,只得预备好棺椁等物,然而一瞧见松云日渐舒展的眉头,又觉得是大夫错看了。 汤显祖每天都要陪松云说话,问她对《紫萧记》的想法。有一天松云道:“紫玉萧作为信物,未免有些狼伉,想来一个纤弱女子,整天拿着一管萧跑来跑去,非但不好看,于情理上也觉得勉强。” 汤显祖认真思忖一阵子,问道:“依你之见呢?” “既是定情信物,能够随身携带的小巧之物最好不过,比如女子的簪环头饰,男子的玉佩宝带等等,甚至于绣履、锦袜、香囊、巾帕都可以,这些物事民间常见,情理上也说得通。” 汤显祖赞道:“不错,经你一提,是我豁然开朗,真可谓一字之师!松云,等你好了之后,干脆我拜你为师吧!” 松云羞涩笑道:“先生取笑我,我正是人说的无知无畏,不知深浅就说了出来,你再夸可不是折杀我了吗?” 汤显祖正色道:“我并不是胡乱夸奖,只为你所说的句句在理。我想作为才子佳人的定情信物,一定得是件珍贵、美丽,又象征高洁的东西,紫玉萧虽然附合这几个条件,却像你说的那样,不适宜女子随身携带。香囊、锦袜这些东西又太过平常,至于女子的簪环饰么,”汤显祖看了看眉娘,笑道“我对这些所知甚少,不过自我认识眉娘以来,见她的饰件件精致稀奇.hu想来她是这方面的行家,不知可否请她出个主意?” 松云含笑道:“二姐,汤先生请你呢。” 眉娘嫣然一笑,道:“我所有的饰中以水晶嵌玉凤嘴步摇最为贵重,然而我最喜欢地,却是一支紫玉钗。” 汤显祖眼前一亮,拍手道:“紫玉钗,妙!既与紫玉萧源出一派,又能作为信物随身携带。而且品性高洁,好,就把紫玉萧该为紫玉钗。《紫萧记》该作《紫钗记》吧!” 是夜汤显祖一夜未曾合眼。就着灯烛将之前所写一一涂抹更正。又将之后地剧情推敲出了**分----凌蒙初等人也是终夜未眠。松云地病情突然恶化。喝了汤药仍无法正常呼吸。6大夫闻声而至。照旧取出银针艾条一番救治。见松云勉强合眼。忙将众人叫道屋外。压低声音道:“油尽灯枯。再不可施为。就在今夜明天了。你们早些准备吧。” 眄奴眼前一黑。软软倒下。凌蒙初忙搀起她送至中厅。若茗哭着哀求道:“老先生再想想办法吧!” 6大夫道:“我早已说过。此病已入膏肓。无法医治。她能撑过这些天已经出乎我地意料。想来是她心情极好地缘故。所以异于常理。如今精气已经全部耗尽。老朽无能为力了。” 松云地病6大夫刚到苏州时就已得出如此结论。端卿情知已经无可挽回。遂施了一礼道:“多谢6老先生援手。我们尽快准备。” 若茗还欲再恳求。端卿悄悄握住她地手。低声道:“我们还是多陪陪松云吧。” 几个人围在松云病榻之前。彻夜未眠。看着她被病痛折磨地憔悴消瘦地脸庞.想起结伴同行时地点点滴滴。越心痛难当。其中尤以凌蒙初与松云相交最久。此时心如刀割。若非他性格坚忍。恐怕早已像眄奴一样病倒在床。 清晨时汤显祖未经通知便匆匆赶来,老远就道:“松云,我已想好怎么讲这个故事了!” 赶到近前才现松云双目紧闭躺着,其他人则是泪眼不干,汤显祖心里一凉,不由自主伸手向她鼻下探看,一边颤声问道:“难道已经过去了?为什么没来叫我?” 凌蒙初低声答道:“没有,大夫说就在今明两天。” 此时松云已经昏晕多时,众人只道她神志不清,说起病情时便不再背着她,汤显祖缩回手,仍然止不住两腿软,扶着床栏慢慢坐下,方才有气力问道:“还有救吗?” 众人垂着头不忍回答,汤显祖立刻明白了。 清新的空气透过轻纱慢慢洇进来,众人低声啜泣之时,忽听松云温柔的声音道:“你们都在?为何清早起来便围着我,是不是我大限将到?” 众人猛然惊醒,抬头见松云已经睁开眼睛,微微笑着将众人环视一遍,道:“别哭,我想欢欢喜喜地走。” 若茗见到她仿佛洞明一切的双眸,心中犹如针刺,忽然觉得哭泣和隐瞒对她来说都是没有必要的,忙擦干眼泪,坐在她身边道:“姐姐要不要洗个脸?又是一天了。” “是啊,又是一天了,邀云庵清晨的气息最好闻不过了。”松云微笑着看向门外,“你帮着我洗洗脸梳个头吧,病了多少天,蓬头垢面几乎不能见人了。” 眉娘闻言忙端来热水,几个女子簇拥着仔细给她洗了脸,眉娘又替她松松地绾了一个慵懒髻,跟着命凌蒙初坐在床沿上让松云倚着,自己匆匆忙忙奔出去,不多时拿着一支光彩四溢地紫玉钗走进来,亲手插在松云髻上,笑道:“唯有二妹才配的起这支钗,今日红粉终于得赠佳人。” 松云笑着道谢,又向汤显祖道:“先生的《紫钗记》准备怎么写?” 汤显祖强忍心痛道:“依着你地心意,让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霍小玉和李益终于夫妻团圆了?” 显祖望着她,柔声说道,“虽然多有波折,但是结局美好。你愿意听我讲完吗?” 松云甜甜一笑:“松云洗耳恭听。” “霍小玉元宵夜出外观灯,不小心将头上佩带的紫玉钗挂在梅树梢上,被陇西才子李益捡到。小玉寻钗时与李益一见钟情,李益要小玉找到媒人之后才肯送还紫玉钗。” 松云点头道:“好有趣的开头,如此一来李益不但多才,而且风趣、多情。” “这样才配得起风华绝代的霍小玉嘛!”汤显祖笑道,“第二天小玉的师傅鲍四娘受李益之托手持紫玉钗前去说亲,二人情投意合,喜结良缘。婚后赴洛阳赶考,临别时与小玉山盟海誓,约定高中之后立刻回来迎接小玉。殿试榜,李益高中状元,权贵卢太尉意欲从士子中选一个乘龙快婿,于是下令士子前往太尉府进见。李益知情后不肯前往,卢太尉怀恨在心,上奏天子荐李益到玉门关外参军,不得还朝。” “原来祸由此萌……”松云正说着,忽然觉得气血上涌,难过的无以复加,只是不舍得打断汤显祖,于是强忍疼痛,继续凝听。 “李益一路风尘来到玉门关外,屡建奇功,边境因此清肃。只是他日夜想念小玉,于是画了幅《征人闻笛望乡》图托人带给小玉。卢太尉见李益因功受赏,又气又恨,再次奏请皇上升李益为秘书郎,改任自己的参军,并要求他立刻启程,不准回归长安与妻子见面。李益到任后,卢太尉旧话重提,要招李益为婿,李益百般推辞不肯。卢太尉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派人送信给小玉,欺骗她说李益已招赘在卢府。对了松云,这一段小玉是该相信卢太尉地话还是相信丈夫不会变心?我还没有想好,你说呢?” 松云勉强道:“相信丈夫。” “对,以他两人情爱之坚,霍小玉应该相信丈夫。”汤显祖此时说的畅快,并未留意松云神色,凌蒙初却觉察到怀中的人渐渐冷颤,慌忙握住她双手,试图用身体温暖她,可恨却挡不住她飞快消逝的生命。凌蒙初双眼含泪,意欲打断汤显祖,却感觉到松云微微摇了摇头,他猜到松云是想听完,只得强忍悲痛,继续静听。 汤显祖道:“小玉不相信丈夫变心,耗尽家资寻夫,不得不变卖信物紫玉钗,恰被卢府买去。卢太尉拿到紫玉钗向诓骗李益说小玉另嫁他人,变卖此钗,要李益以此钗聘娶他女儿,李益仍婉言回绝。松云,我昨天只想到这里,接下来的一段我正在琢磨,你说要不要保留黄衫侠客?究竟让小玉自己寻到李益,还是让二人在黄衫客的帮助下重逢?天子给卢太尉什么惩罚比较好?” 汤显祖连问了几声不见答应,抬头看时,才现松云双目紧闭,唇边带笑,一缕香魂早已升,其他人已在旁垂泪多时。 汤显祖只觉心内猛地一空,仿佛最重要的一块不翼而飞,他想哭,却又觉得眼泪不足以见证这一段忘年之情,于是微笑着轻抚松云鬓,默默说道:“若有来生,汤某定当伴你终身。” 六十二 迷局Ⅰ 松云的后事办完之后,汤显祖原本花白的头差不多已经全部成霜,凌蒙初俊朗的脸上也添了几条皱纹,眄奴更是以泪洗面,每天看着松云留下的衣物悲伤不止。 若茗和端卿在苏州已经停留了十几天,如今诸事办完,便向凌蒙初等人告辞,临别时凌蒙初忽道:“叶兄,等我把《拍案惊奇》的稿子要回来就麻烦你帮着刊印吧。” 端卿事出意外,惊喜道:“果真?多谢凌兄抬爱!” 凌蒙初摇头道:“这只是我的设想,东西一旦落入邢萦凤之手只怕很难要得回来。” 端卿闲时也想过这个问题,此时迟疑说道:“有一个人倒可以试试,就是……”望着若茗,却把后半句咽下去了。 凌蒙初已想到他指的是谁,道:“他许久不见踪迹,只怕也难指望。算了,慢慢来吧,我宁可把这书稿烂在手里也绝不交给邢家。” 若茗察言观色,便知他们说的是天锡。当初在无锡之时邢萦凤对余家的百般礼遇众人都是看在眼里的,如果真与邢萦凤正面交锋的话,只怕也只有天锡能够从中斡旋,只是,天锡如今身在何处? 回家的路上两人都是心情沉重,从前只道少年时光还长,谁想生命竟如昙花,刹那间便已凋谢。 将近家门时,端卿再也按耐不住,开口问道:“之前我说的事妹妹想好了没有?” 若茗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心神恍惚。松云之死是她十几年来第一次看见熟悉、喜爱的人永远离去,在她心里引起地震动不啻风雷巨变。而松云对汤显祖那份至死不变的爱恋也使她更加深刻地思虑与身边这两个优秀男人的纠葛,究竟谁是情爱谁是友谊,她越想的深,越觉得这一盘棋难以决断,最后才现自己竟是中军帐中的帅字。眼睁睁看着别人刀光剑影。却只是糊里糊涂坐着,没有动作。更没有动心。 这些曲折心事这十来天中她翻来覆去思量,越想越觉得过去走错了。不仅糊里糊涂答应了天锡地求婚,更在端卿问起时给了一个模糊地回答,此时见他问起,犹豫片刻后断然答道:“想好了。” 端卿不自觉地双手握拳,手心瞬间便握出一层薄汗。不自信地问道:“怎样?”自己听来声音微弱飘忽,便如垂死前的挣扎。 “等天锡回来,我会跟他说亲事作罢。” 端卿只觉眼前绽开了一朵大大地烟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知道傻笑着看她。 然而她抬起头,眸光如水地看住他,慢慢说道:“但是哥哥,你我的婚约也要作罢。” 眼前地光彩散去,一样是暮春的温暖天气。只是刚才那光华夺目的一刻永远消失了。 若茗低声道:“哥哥。我们的婚约希望你能在伯父面前再拖延几时,眼下。我不能嫁。” 端卿艰涩答道:“知道了。”沉默许久,忍不住又问,“为什么?” “我以为你不会问,”若茗轻声道,“因为松云。之前我以为是选择的问题,见到松云对汤先生之后我才明白,不是选择,是动心。唯有真正地爱恋才能那样至死不渝。哥哥,假如我要嫁,我希望嫁给我让我动心的人。” “不是我,对吗?”端卿喃喃道,“难道也不是天锡?” “现在我心中一片空白。”若茗望着他,坦然说道,“对于天锡,更近友情,对于哥哥,更近亲情。我无从选择,也不能选择。” “我等你最后的决断。” “不必等我,”若茗诚恳说道,“因为我也不知道事情会走向何处。” “不管事情会走向何处,叶端卿心里只有妹妹一个,不管你的答案是什么,我都等你,直到你嫁给我,或,嫁给其他人。” “我这样做是不是很自私?”若茗怅然说道,“事实上我应该听从父母的安排嫁给你……” “快别这么说,”端卿忙打断她,“只要你好,我一切都好。你放心,我父亲那里自有我支吾应对。” 若茗心知如何道谢都不足以偿报端卿的一腔深情,索性只是微微一笑,眼前的城门越来越近,终于要到家了。 林云浦多日未见女儿,此时喜上眉梢,拉着手问长问短,乐滋滋地将书坊近些日子的好事一一说给她:“上回那批书刻的十分顺利,先出来地绣像我都看了,真是不错,构图好,画得好,刻地更好,要是能保持这个水平,这批书一上市肯定热卖,咱们家又要风光一回啦!《情史》雕版也在弄,我看这个虽然不能指望大卖,拿来送人倒不错,以后咱们只要跟书香人家打交道,就把冯梦龙的书凑齐一套送上去,又体面又实惠,实跟你说,好多朋友向我打听《醒世恒言》什么时候能有,哈哈,你跟冯梦龙更熟一些,要是方便地话催一催,不过话要说得委婉些。还有那个杨英,越看越是个人才,这才几天功夫绣像部没有不说他有本事的,那可都是李良柯**来的人啊,能这么夸别人不容易!李良柯也没脾气,两个人面上家倒还和和气气的,不过我冷眼旁观,李良柯心里头未必气顺----我是越来越摸不着头绪了,杨英到底是不是他弄来的人呢?好生奇怪。依你看呢?你这些天多留心观察一下,如果他俩不是一路的,就把杨英提拔起来,分管绣像部,这下李良柯那老东西该闷着一口气了。” 林云浦一口气说了一大篇,才现女儿气色不是很好,关切问道:“怎么,还在为你那个朋友伤神?” 若茗叹道:“年纪轻轻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人生真是无常。” “你还年轻,初经离丧所以才缓不过来,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不知要经历多少生离死别。”林云浦认真说道,“比如我、你母亲、你叶伯父,甚至你姐姐,甚至端卿,都有可能先你而去,人正是这样不断经历悲伤之事才慢慢成熟起来,这都是难以避免的事,你要及早从中脱身,不能总念念不忘。” 若茗听见端卿的名字时蓦地心中一痛,本能地脱口说道:“不会,绝对不会的!” 林云浦微微笑道:“怎么不会?爹爹已经五十开外了,还能有几年活头?就是你母亲也已年过四十。再说,人的生死并不都依法自然,天灾**都有可能夺走生命,今天看着是活蹦乱跳的年轻人,难保明天是什么样子。”林云浦原本是想告诉女儿生老病死都是自然之事,开导她不再忧伤,谁知说着说着自己先感慨起来,忍不住叹道,“爹爹倒不怕死,就是担心我死以后留下你们孤儿寡母的,没个男人支撑门户,又没有亲族襄助,难免受人欺凌,唉,只盼能在我闭眼之前能把你们都安排妥当,我就死而无憾了!” 若茗见父亲伤感,自己不免更加难过,又怕继续谈下去父亲伤心伤神,于是宽慰道:“爹爹一向保养有方,娘和几个姨娘又知疼知热,时刻注意您的身体,在我印象里爹爹从来就没有生过大病,小病也少得很,这些都是长寿的征兆。再说爹爹一向心胸开阔,什么事都看得开,心情一好,身体自然就好----爹爹天生就有这许多长寿的秘诀,依我看,肯定能长命百岁。” 林云浦知道她是捡好听的说,捻须微笑道:“虽然我知道你是宽慰我,不过听起来还是很顺耳的,呵呵,真是人人都喜欢听好话。好,但愿如你所说,爹爹长命百岁,能亲眼看着你们姊妹个个嫁入好人家,有生之年再得个儿子报个孙子,那就功德圆满,可以含笑九泉了!” 若茗笑道:“爹爹还是惦记着儿子,希望这次三姨能有好消息吧。” 林云浦知道女儿素来不喜欢自己念叨儿子,忙道:“不是我惦记儿子,只是世风如此,没儿子的被人欺负,夺走家财的事屡屡听说,我不能不心惊啊!若是我命中无子,那就给我个好女婿也行,”林云浦笑眯眯地看着若茗,“比如端儿,若是能招他为婿,比儿子还强些,只是不知道我的乖女儿如何想?”若茗一向对父亲无话不说,她对此事既已拿定了主意,此时纵然害羞,仍然照实说来:“我听端卿哥哥说,爹爹与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十分清楚?不瞒您说,这次出去女儿已经想明白了,我会找机会跟余天锡说不再提那件事。” “那就是你选了端卿?”林云浦喜形于色。 “也没有,”若茗偷偷看了父亲一眼,大着胆子说道,“女儿已经想好了,找一个情投意合的才能嫁。” 林云浦一愣,跟着道:“要是找不到呢?你们女儿家认识人的机会可不多啊。” 若茗脸上一红,道:“那就听爹的安排。”这主意她早已拿定,只是怕伤了端卿的自尊便没告诉他,如今在爹爹面前说起,仍然止不住心虚。 林云浦心中暗笑,什么叫做听爹的安排?分明就是顺水推舟要嫁端卿。虽然女儿时常出入生意场,但是认识年貌相当的男子的机会可是少之又少,更何况是相貌才学能与端卿相提并论的人呢!当下咳了一声,揶揄道:“我女儿真是眼界高啊,端儿那样的人才还只能当候补?嘿嘿,不如现在就听爹的安排好了!” 迷局Ⅱ 若茗听父亲打趣,更觉不好意思,忙忙辩解道:“不是这样,只因我眼下对他二人并无偏好……” 林云浦呵呵一笑,打断女儿:“好了,你别说了,再说这小脸就成蒸蟹了。你知道我并不是那些顽固的父母,你的事我还是主张你自己拿主意,反正你跟端儿也已经商量过,今后的事你自己决定吧,当然,在爹爹看来还是端儿可心,再说你们成了我也好对老叶交代呀,总不能让我厚着脸皮跟老叶说婚事不算数吧?”林云浦边说边窥探女儿的神色,见她越局促不安,又是笑又是怜,忙止住前话,道,“好,这件事你自己慢慢磨吧,你先把无锡那边的情形详细跟我说说。” “盗版的事虽然没有十分证据,但有**分确定是墨砚坊做的。” “哦,原来是他们。” 若茗奇道:“爹爹一点不觉得奇怪吗?难道端卿哥哥已经跟你说过了?” “端儿没跟我提过,不过茗儿,这几个月我静下心来左思右想,已经有几分怀疑是墨砚坊做的。” 若茗更奇怪了,追问道:“爹爹为什么会怀疑墨砚坊?” 林云浦笑道:“按常理推断吧。一开始咱们就知道盗版的书坊必定规模不小,后来你一路追到无锡,到了那里就再摸不着头绪了,那时我就有些怀疑墨砚坊,只是你回来后说起邢家人待你不错,所以我一直半信半疑。第二次你再去。我就对墨砚坊有了五六分怀疑了,这件事无一条线索不指向无锡,而无锡有这个能力的只有他们一家。我又想起你说起邢家小姐的脾气、能耐,更觉得是个胆大心细手狠地厉害角色,说实话。以她家的北京和她的手段。我们要想讨回公道只怕很难。对了,你们是怎么查到她头上的?” “凌大哥在她家的雕版房找到了《情史》地稿子。” “什么。《情史》?”林云浦立刻变了脸色,“怎么会是《情史》?难道书坊里有邢家地人?” “这正是我要告诉爹爹的要事。咱们家有邢萦凤地内应。” 林云浦勃然大怒:“混账,若让我查出来是谁,决不轻饶!” 若茗忙道:“爹爹暂且息怒,女儿后来想过,在我出去无锡之时。只有李良柯见过《情史》的前几卷,我走之后书坊开工,就说不得了,至少雕版部那些人都见过书稿,还有其他人吗?” “除了雕版部就是绣像,这部书地绣像是杨英负责的,总不能是他吧?” 若茗沉吟道:“杨英才来不久,摸不透他的为人,我也不好下判断。只是邢家盗刻咱们的不止一本两本。《喻世明言》出来时杨英并没有来。若这回是他做的,难道邢萦凤地内应不止一个?” “《喻世明言》有可能是上市以后被盗版的。”林云浦蹙眉道,“我一直瞧不透杨英的来路,所以叮嘱过王大器盯着杨英,等我去问问他。” “王大器是李良柯的人,杨英也有可能是李良柯的人,让王大器盯杨英会不会不太可靠?” “这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王大器现在是我的人。杨英来后不到半个月,王大器有一天偷偷来找我,说了很多话,拿他自己的话说是肺腑之言。”林云浦微微一笑,“大概是杨英太过拔尖,他越觉得自己没有出头之日,所以才来找我表明心迹吧。他求我把他调出绣像部,去套色或装订都行,说李良柯专权自傲什么活都不让他们插手,还说李良柯一直在拉拢套色部的人,跟账房上私下里也有来往,我随后查了账房,果然有人跟李良柯走的很近,所以我裁退了账房里地两个人。” 若茗恍然道:“怪道我那时候问你为什么裁掉他们你不肯说。” “那时你正准备去无锡,我不想让你多操心,所以没跟你说。我当时没有立刻答应他,只说会考虑,他痛哭流涕,哭诉什么不得志,又说哪怕不能像周元那样管事,只是换个地方干活也行,总比现在受李良柯压制,一辈子当小工好。” “他跟你说这些,不怕你责备他背叛师门吗?” “我看他是走投无路,所以拼死一搏吧。”林云浦笑道,“对他来说,反正也是没前途,不如早点投诚,万一能打动我还有些奔头,总比现在毫无希望强。” “他有没有说杨英是什么来头?” “他若是知道我也就不用这么为难了。这次咱们招地几个人他都没见过,也没听李良柯说过,看来李良柯准备的很充分啊。” “那他后来有说过杨英有什么不对头地地方吗?” “没有,这个杨英真令人捉摸不透。”林云浦道,“跟任何人都一般远近,看不出亲疏,王大器日夜盯着,从没见他私下里找过李良柯,在书坊里也只是谈公事,其他的话极少说。据王大器回报,倒是李良柯有意无意想跟他多套近乎。” “这倒奇了,难道李良柯自己找来的人还不牢靠?” “我也觉得奇怪,莫非李良柯只是拉杨英来凑数,没想到他被咱们挑上了?也不对呀,李良柯不想这么没算计的人。” “杨英也不像没算计的人,我总觉得墨砚坊的事与他无关。”若茗沉吟道,“当初《喻世明言》被盗版时凌大哥说过,从时间上来看很有可能咱家书坊有鬼,我看还得从《喻世明言》当时那拨人查起。” “范围太大了,《喻世明言》各种版本都有,咱们家所有的工人都接触过。” “再加上《情史》范围就小了一大半,两相重合,只有雕版部和绣像部。” 林云浦蹙眉思量许久,才道:“好,邢家那边我们暂且不管,既然你已经跟邢家人挑明了说,料她们这次也不敢公然再行盗版之事,当务之急是要赶快找出泄露底稿的人,彻底堵上这口子。”说着说着不由又生气起来,“咱们家给的工钱不要说在昆山,在苏州也能排在前几位,怎么会有人做出这种事!混账之极!若是让我找出来,看我怎么收拾他!” “我觉得不一定为了钱财,也有可能邢萦凤许诺将来在墨砚坊给他安排什么位置。” “你细说说你的想法。” “墨砚坊不仅仅咱们是同行,而且是规模更大,底子更厚实的同行,以他们近来的动作来看,颇有独占苏州附近一带书市的苗头,我想咱们家迟早是要跟她们正面交锋的。所以这个内应不一定是为了钱,很有可能他更看好邢家,在为将来谋出路。反正他靠的是手艺,在咱们家跟在邢家一样是讨生活,对他来说没有损失。我想,我们不仅要留意爱财的人,还要留意野心勃勃的人。” “有道理。”林云浦叹道,“我一向自认对手下人待遇还算优厚,居然被人卖了,真是五十年老娘倒绷孩儿。” 若茗道:“人心最难揣摩,我们只要问心无愧就行。” 说到这里,父女俩都闭口不言,各自想起心事,许久,林云浦猛地一拍大腿,喜道:“从墨砚坊找到的《情史》是前半部分还是后半部分?你现在带着吗?” 若茗忙从袖中取出,双手递过道:“我没看过完本,不知道是前边的还是后边的。” 林云浦匆匆扫了一眼,大笑说道:“前半部分,有门!没想到居然从这里破解谜团!” 若茗莫名其妙,怔怔望着父亲,只见他笑呵呵道:“开印的时候因为同时在刻《三国》这些书,雕版和绣像都忙得不可开交,我就把书稿一分为二,前半部分给绣像,后半部分给雕版,令他们先把分到的任务做完再说,如今看来,书稿必定是从绣像流出去的!” 若茗精神为之一振,鼓掌赞道:“爹爹真是神机妙算!” 林云浦得意洋洋答道:“不敢说神机妙算,只能说老天爷这次总算开眼,让我鬼使神差做出这么个决定!绣像部就这么几个人,哪怕咱们一个个排查,也肯定能找出来!你是什么时候跟邢家人翻脸的?” 若茗仔细回想了日期,林云浦道:“先查这天之后绣像那边有谁收到过无锡那边捎来的信。” 若茗赞道:“不错,邢萦凤肯定第一时间把这消息通知了她的人。只是书信来往都是私底下的事,恐怕不好查。” “你怎么忘了?李良柯和他那些徒弟住的很近,谁家有个风吹草动能逃过别人的眼睛?这一点问王大器就行了。啊呀,忽然想到,万一王大器就是那人呢?” 若茗扑哧一笑:“爹爹神机妙算的,怎么这时候糊涂了?王大器要是邢萦凤的人,还跟你讨什么职缺呀,直接去邢家走马上任不就成了?” 林云浦大笑起来:“是我糊涂,刚才一高兴有些冲昏头脑了。不错,王大器这个不得志的家伙肯定不是邢家的人,好,就让他当一回哨探,替咱们出把气力吧!” 迷局Ⅲ 王大器回报的情况毫无头绪,据他说这些天绣像部诸人行动并无异样,家里也没有外来的客人,唯有一天李良柯酉时才回到家里,比平常晚了许多,林云浦忙问:“你可知道他去了那里?” “不知道。该章节由网提供在线阅读”王大器先是摇头,跟着看见东家神色不悦,忙道:“好像是跟人吃酒,我听见他家娘子跟他吵了几句,后来他们的丫头到我家借火,说是厨下火熄了,着急做醒酒汤。” “你有没有问是跟谁吃酒?” “问了,丫头也不知道。” “大约是几天前的事?” “总有个七八天吧,”王大器小心翼翼道,“这消息有用吗?要不我这些天继续留神看着?” “你继续看着吧。杨英平常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他跟李良柯关系怎么样?有没有私下去找过李良柯?” “杨英那人吧,跟谁都一样,我师父倒时常想去兜搭他,可我看他好像对我师父也就那样。有一回我在家里请我师父吃酒,他吃多了说了一嘴,怨杨英过河拆桥,我想着东家吩咐的话就问我师父杨英怎么了,我师父又不理我了。” “杨英有没有私下到他家里找他?” “没有,我们家那块巴掌大的地儿,有一点风吹草动谁都知道,我觉着吧就算他俩有什么来往也不会去家里。” 林云浦想了想,取出一封银子塞给王大器,道:“你先回去吧,继续留心看着就行。” 王大器答应着却不走,欲言又止。林云浦问道:“还有什么事?” “东家,头先我跟您说的事,就是调出绣像部的事您老觉着怎样?” 林云浦笑道:“别心急嘛,现在还需要你盯着李良柯,你走了谁能担这个责任?你放心。只要这件事办好了,不愁书坊里没有你的位置。” 王大器喜上眉梢。连声道谢,倒退着走了出去。 林云浦将此事告知若茗时,若茗道:“爹爹是怀疑李良柯?” “那倒没有,我觉得他犯不着跟邢家勾结,在咱们家他就算是数一数二管事的了。手底下管的人数他最多,说实话,要是这回查出来杨英他们不是他事先勾结好的话,我倒有新提拔他。”林云浦笑道,“这个人有些本事,有又老于世故,只要收服了他,将来还能帮帮你。” 若茗心下颇为不然。道:“一个人若是本心不好的话,早晚得惹出事来,李良柯就是这样。他虽然没做什么大恶,但要不是咱们一直弹压着,他早把咱家的书坊架空。林家书坊就改姓李了。我始终不能相信他,也不大愿意重用他。” “这话就不对了,生意要想做地好,好人要用,奸人更要用。”林云浦笑道,“你在商场中再浸淫几年就知道这个道理了。他算计来算计去无非是为了钱跟权,如果咱们能满足他。他也能为我所用。别的不说,单看他从三十来岁就跟着我干活就知道了。虽然他心地不算纯良,但他为咱们家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你不能只看着他地短处。” “正人君子才知道及时收手,从来没听说过奸猾之徒在钱、权上面有足尽的。爹爹,你不能掉以轻心。” “李良柯哪里算得上大奸大恶?只不过私心重点罢了。没事,你只管放心。他在我手底下干了几十年。我知道怎么对付他。” 若茗见难以说服父亲,只得罢了。又道:“那么杨英呢?” “我有心提拔他在绣像部做事。” “这么一来王大器就要失望了。” “王大器既然要求调出去,我就满足他这个要求,反正封面、扉页那边缺人,王大器没什么大本事,管不了大事,那边人少,正好丢给他,他应该会知足的。” “咱们只顾着查邢家的内应,邢家呢?咱们要不要报官?” “不报官。”林云浦道,“报官咱们多半是白送了钱财还讨不回公道,依我看不如找个中间人两边周旋一下,只要他们以后不这么干就行。” “为什么?就让她们逍遥法外吗?” “咱们无权无势的能主持个什么正义。”林云浦说起时脸上没有一点不平之色,“要是普通地人家爹就满破上花几百两银子整治整治他们,但是邢家,哼哼,我可不想以卵击石,白白给那帮贪官送钱。” “爹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通?邢萦凤态度十分蛮横,肯定不会和解,要是就这么放过她们,我气不过。” “傻孩子,斗得过就跟她斗,斗不过就只能忍着。上会余天锡说过,邢家在朝里有人撑腰,咱们是布衣百姓,钱没人家多权没人家大,一个靠山也没有,这官司怎么打?好在端儿和你都跟邢萦凤相识一场,如果找个中间人好说说,她也许会卖给你几分面子,这事就这么罢了吧。” “邢萦凤哪里是那么好说话的人,”若茗想想闷气,忍不住道,“当初我们已经明摆着跟她说了,她还一口一个你能那我怎么办,真真气死我了!这事她们理亏,咱们只要找到人证,官府难道能睁着眼睛说瞎话不成?” “哼,官府那帮人,不要说睁眼说瞎话,只要给点钱,或上头有人说句话,他连亲爹都敢不认!你经的事还是太少,又没跟官府打过交道的,听爹的,不要再追究下去了,只要把她家的内应找出来,断了她的路就行。” “可是女儿咽不下这口气!” “你以为我愿意受这口窝囊气吗?”林云浦正色道,“若是咱们财大气粗,或爹有个一官半职,哼,看我怎么收拾她!可现在咱们处在劣势,不能硬碰硬,真要跟她硬来,咱们书坊说不定会大伤元气,那时候墨砚坊想独霸江浙书市就更容易了。” 若茗猛然想到方从哲的事,忙道:“邢家倚仗地是邢萦凤的舅舅方从哲,如今方从哲已经丢官回乡,邢家应该不会那么嚣张了吧?” “这个消息确实吗?如果是这样,官司还有得一打。”林云浦说完又皱着眉头道,“不行,还是不能打,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方从哲在朝多年,经他手提拔的官员不在少数,他家的子弟必然也有为官的,就算他跨了台,这股势力未必就垮了。” “树倒猢狲散,他既丢了官,总不能还像从前一样嚣张吧?” “这其中必定有蹊跷,要是邢家只靠着方从哲一人,那个邢小姐应该不敢对你那么强硬。咱们最好还是先摸摸邢家地底细再说----余天锡还没有消息吗?有他在这事可能好办点。” 若茗摇头道:“没有他的消息。爹爹要从他那里打听邢家的底细?”“一来可以摸清邢家底细,二来也可以让他做个中间人,以他的家世,邢家应该不会驳他的面子,这事处理起来就容易了。” 若茗叹口气,明明理在自己一边,想讨回来怎么那么难!难道真像父亲说的一样,现在的世道只认钱和权,已经没有公理存在吗?天锡不是说东林党入朝以后天下就会太平吗? 林云浦见女儿忿忿不语,笑着拍了拍她地肩道:“你慢慢想吧,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爹说的都是对的。” “爹爹,要是邢家死不认账,也不同意斡旋,那怎么办?” “眼下只能从咱们自己着手,尽量不让书稿落到他们手里。”林云浦神色严肃起来,“真是树大招风啊,要不是冯梦龙的书,墨砚坊也不会盯上咱们。不行,我得跟老叶提个醒,以后防着墨砚坊。唉,说起这事我不能不忧心,你跟端儿都是好人家出身,不懂得三教九流的勾当,待人也太过心诚,这件事你们两个出面去做的话就只会跟邢家正面交锋,硬碰硬地干一仗----我忽然想到,端儿今秋会试要是顺利,今后咱们两家的生意就好做多了。” 若茗低声道:“总指望端卿哥哥做什么,他自姓叶,又不是林家地儿子。” “指不指望地上还要看你,”林云浦笑呵呵道,“算了,不说这事,免得你又心乱如麻。你刚回家,多抽点时间陪陪你娘和你姐姐,这几天不用总去书坊,那儿也没什么大事,我应付着就够了。” “姐姐最近气色很好,昨天还跟叶伯母和方卿哥哥出城去了呢。” “是啊,看她一天天好起来,我也放心多了。最好还是及早给她找个合适的婆家,女人家有了丈夫再养几个儿子,这一辈子才算完。你也留心看有没有合适地主儿。” “是不是太早了点?姐夫过世不到一年,太着急吴家万一不肯呢?” “没事,吴家老爷说过不让你姐姐守的。再说现在开始找,到办喜事也就是一年多了,说得过去。” 父女俩正在议论,只见林福点头哈腰凑过来禀报:“老爷,有人找二小姐。” 林云浦笑道:“又是你哪个朋友吧?你这几趟出去认识的人倒是不少。” 林福忙道:“是去年来过的,姓余的公子。” “天锡?”若茗猛吃一惊,天锡来了? 六十三 两难Ⅰ 随着一个请字,余天锡风风火火走进来,躬身与林云浦见礼,跟着含笑对若茗道:“若茗,一别数月,还好吗?” 若茗百感交集,一时无语,还是林云浦在旁笑道:“余公子,怎么这么久不来家玩呢?” 天锡忙道:“小侄年里就到了京城,原想着过了年就能来拜访您,谁知有些俗务缠身一直没法出门,早就想过来看您老了,居然拖到现在,失礼的很。该章节由网友上传,网特此申明” 林云浦暗自诧异,半年多不见,天锡倒比从前礼数周全许多,也少了不少倨傲之气,当下笑道:“余公子太客气了,许久不见,一切都还好吧?这次来昆山是公干还是私事?” 天锡道:“家父命我出来办事,我正好趁这机会来看看若茗。” 林云浦一边让茶,一边寻思,如今人已经找上门来,要是开口就是求亲,该怎么招架?最好让他们先说明白,免得自己为难。于是笑道:“若茗,我忽然想起来书坊里有件要紧事每班,你先陪一下天锡,我去去就来。”又向天锡道,“你先坐,我失陪一小会。” 待走出门外,不由得忧心起来,还以为余天锡从此销声匿迹,怎么忽然又来了?万一他提亲还是件棘手的事,得赶紧告诉端卿才好。 天锡等他走远,这才走到若茗跟前,微笑问道:“还好吗?我很久没有写信来,不怪我吧?” 半年多没见他,面前的天锡比先前瘦了黑了,依然是白衣翩翩,眉目间却似乎多了一分成熟。若茗茫然道:“我很好,你呢?” “不太好。”天锡苦笑一下,“政局变幻莫测,朝廷变乱迭起,我眼见父亲处在风口浪尖之上。心里焦急万分却想不出一丁点办法。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政治清平。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他才能安安心心致仕回家,颐养天年?” 若茗没想到许久不见居然谈的是这个话题,只得顺着他的口气道:“一切自有伯父主张,你不要太过忧虑了。” “我怎么能不忧虑?唉,难道我大明朝国运真要衰落?如今天子一天到晚只惦记着做木匠活。朝事一件不管,这就罢了,他若是不喜欢打理朝政就交给我东林党的重臣也好啊,可他偏偏宠信那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宦官魏忠贤,成何体统!太祖皇帝遗训明明白白写着宦官不得干政,如今可好,魏忠贤既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又掌管东厂。西厂的主管也对他言听计从,更可恨的是齐楚浙党那些余孽,公然认贼作父,甚至还有把儿子、孙子都带上求魏忠贤收做干儿子的!只恨我们当初没有把他们全部赶出朝廷!这帮无耻之徒,枉读了那么多年地圣贤书。孔孟子弟的脸面都给他们丢尽了!” 天锡越说越气愤,面色涨红,愤愤然端起茶碗一饮而尽,道:“过年前我还心存欢喜,指望着天下太平,年后这几个月简直使我心灰意冷到极点,朝廷闹到这般不可收拾地地步。真是有愧我大明朝列祖列宗!” 天锡说了一会子,见若茗总不应声,这才笑道:“罢了,说这些你也不喜欢听,若茗,我好久没给你写信,你怪我吗?” “不怪你。就是有些担心。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还不是朝廷那些闹心事!年后的情势对我们极其不利,父亲已经报了拼死一搏的决心。东林党人在一起商议了许多重要举措。这些事有一点传到魏监耳朵里就是家破人亡的惨祸,所有参与此事的朝臣都约好不出京城,不向外传只字片语,父亲是其中地重要人物,我这做儿子的自然要竭尽全力襄助他,所以我不能向你透露一个字。若茗,你不要怪我,这些都是关乎国运的大事,我不能有半点犹豫。” “我没有怪你,我知道你肯定有事脱不开身。” “还是你了解我。”天锡欣慰地笑了,“只要你不怨我冷落你,我就安心了。最近形势越不好,我这次也是偷偷出京,若茗,最好不要让别人知道你我走这么近,否则说不定会连累到你。不久前我已经把母亲安置在天津一个年伯家里,要是这次父亲出了事,希望母亲能够躲过这一劫吧。” 若茗大吃一惊,连忙问道:“怪道上次我们去的时候没见到伯母!会出什么事,有这么严重吗?” “你去过无锡?”天锡随口问道,不等回答又急急忙忙说了下去,“这件事非常复杂,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总之是父亲要率领东林党人弹劾魏忠贤。魏监气焰冲天,内与客氏相勾结,外有三党余孽辅助,稍有不慎恐怕就要丢掉性命。” 若茗大惊,忙道:“这么严重?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吗?” “毫无办法。”天锡摇头道,“国难来临之时,文官死谏,武官死战,这都是为人臣分内之事,即使为此赔上性命,也是理所应当。唉,只是我担心,即使父亲他们搭上性命也换不回天子的醒悟。” 若茗原想趁着父亲不在时把自己对亲事的想法告诉天锡,没想到一开口便说到了这里,此时只得将私事放到一边,静听他说下去:“我这次来其实是公事,要不然我也不能出京。近来魏监罗织罪名,陷害我党中诸贤,黄尊素等人已经被带进昭狱严刑拷问,还有一些人在他的筹划之中,但还没有动手。家父预备抢在魏监下手之前联合在朝地党人一同弹劾他,但是此举凶多吉少,万一圣听被魏监蒙蔽,言路不通,诸贤都是他报复的目标。所以,家父准备在江浙各处安排一些安全妥当的所在,若是弹劾不成就立刻辞官,把魏监意图陷害的朝臣都隐藏在这些地方,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以后总有机会扳倒奸臣,辅佐圣上。” 若茗这才渐渐明白,想问问情况,又觉得这是东林党的机密大事,自己一个外人不好过问,便把话咽下去了。 天锡察言观色,笑道:“你放心,对你我绝不会隐瞒。我这次来准备在苏州附近找一处妥当地所在,万一有什么不测好安排那些人过来暂避一避。我顺道到昆山,一是来看看你,二来昆山的丁仲元屡次捎去书信向家父示好,家父命我谈谈他的口风,看他可不可信,如果靠得住就可以在昆山也安排一处所在,有当地县令庇护,应该更加妥当。” 若茗情知这些朝廷中事自己插不上嘴,便道:“你诸事留神就好。” “你放心,我自有打算。还有一件,就是年前我心里跟你说的,提亲这……” 若茗忙拦住他道:“这件事我也正要与你商议。” 天锡笑道:“怎么,怪我来得晚了?” “不,天锡,我后来认真想了想,当初对于这件事我思虑不周,行事太过孟浪,我想,我想……” “你想什么?”天锡顿时紧张起来,“出了什么事?你是不是还在怪我这么长时间没有跟你联络?” “不,我没有怪你。”若茗慌忙辩道,“只是回来之后,生了许多事……这几个月来我静下心来想过很多次,越想越觉得当初过于轻率。天锡,我与你十分投机,但是,即使到现在我也不明白这是否称得上刻骨铭心,能不能支撑我们共度此生。” 天锡倒抽一口凉气:“你后悔了?” “不,我只是怪自己当初思虑不周。天锡,请原谅我出尔反尔,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我希望在彻底明白自己的心思之后再做决断,希望作出决定之后没有丝毫遗憾,我不希望因为我的糊涂给你带来困扰。天锡,这件事只有你我心中所想相同,只有我像你待我一样待你,才有可能幸福美满,目前我还做不到这点。天锡,你怪我吗?” 天锡目光炯炯看了若茗许久,坦然一笑,道:“若茗,我相信你不是变心。原本我这次过来就是要对你说,朝中政事变幻莫测,我个人前途吉凶难卜,只能把亲事向后拖延一段时间。没想到你想地比我更多。虽然出乎我的意料,但是若茗,我相信你不是变心。好,既然你这么说,我等你。无论多久我都等你。” 注,天启皇帝喜欢做木匠活计,宠信太监魏忠贤,对于朝事极少用心。他任命魏忠贤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即宦官所能承担的最高职位,并由其掌管东厂。魏忠贤得势之后卖官鬻爵,极力拉拢朝中大臣。齐楚浙党原本就与东林党政见不合,天启初年一直受到东林党排挤,故而不少三党中人转而投靠魏忠贤。更有无耻之徒公然拜魏忠贤为干爹,为天下人所不齿。这个阶段从天启三年延续到天启七年,直到崇祯皇帝登基后才彻底铲除魏忠贤。本文因情节需要,故将这个阶段移至天启皇帝最初登基之时。 注,客氏,天启皇帝乳母,极受宠信,野史多传其与天启帝有私情。客氏是魏忠贤在宫中的对食,魏忠贤也因客氏之力受到天启帝宠信。 两难Ⅱ 若茗当此之时,忽然觉得眼前的天锡与从前大不相同,从前的他哪里能忍下一句不顺耳的话?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天锡笑道:“难道半年不见就不认识我了?总看我做什么。该章节由网提供在线阅读” “你好像变了不少。” “好还是不好?”天锡笑道,“一去半年多,每天听的见的做的都跟从前完全不同,换了是谁都会有些改变的。” 若茗笑答笑道:“比从前稳重,也比从前更加有涵养了。” “我父亲整天说我心里藏不住话,做事毛毛躁躁的,没想到你还说我比从前稳重,可见我从前有多浮躁。”天锡笑着笑着,忽然又有几分惆怅,“我也觉得这半年自己变了,不像从前那样快乐。若茗,要是我没有进京是不是更好?我时常梦见从前咱们这些人在一起游玩的情形,那时候无忧无虑,对我来说或许更好。” 若茗听到这里,蓦地想起松云,心头一酸,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天锡。 天锡惆怅了一会儿,又摇头道:“不对,我是余家的子弟,天生该担当国事家事的,像过去那样躲在父亲羽翼之下享受暂时的宁静算什么?国事如此,怎么能一味贪恋舒适的生活,不闻不问?” 若茗对他的“国家大事”一向有些腹诽,此时不由自主道:“各人有各人的责任,国事自然有朝中那些官员去操 “不对,你我都是大明朝的子民,国运与我们息息相关,我们都不能置身事外!若茗,你不能只顾着你们家的生意,国家的大事你也该多知道些,多参与些。” 若茗禁不住笑了:“我一个开国家大事?谁会跟我讨论国家大事?就算我有什么想法,谁又会听我的?” “不对,要是人人都跟你一样想法。即使朝中那些人做错了,也没人站出来纠正,这怎么行!若茗,今后我有空的话要多跟你说说朝中的状况。唉,要是在无锡就好了,即使我不在。你也可以去凤儿那里谈谈讲讲,凤儿她对朝中的掌故简直是了如指掌,真是个有心人。” 一句话提醒了若茗。登时想起凌蒙初以及林云浦说过地话。忙道:“天锡。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只要我能办到。必定不遗余力。” “我们家盗版书地事已经有眉目了。但是对方态度强硬。非常棘手。我想。或许你能从中说上几句话。” “已经找到了?是谁?报官了吗?为什么我能说话?” “墨砚坊邢家。” 天锡大吃一惊。脱口道:“不可能。肯定是弄错了!” “没有错,我们一路追到牛掌柜,本来就要有进展了,结果邢小姐在凌大哥那里见到了我们,第二天牛掌柜就躲起来了。然后是杨欢,我们头一天去找的他,第二天他也不见了。我们去无锡追查盗版的事只有邢小姐知道,也只有她有机会给这两个人通风报信。” “肯定是弄错了。”天锡笑道,“打死我也不信是凤儿做的。咱们跟她相处那么久了。难道你还不了解她?极热情大方的一个人,虽然有时候口角凌厉了些,但人是好人,绝不会做这种龌龊事。肯定是哪里弄错了,再好好想想。” “不会弄错。”若茗面色凝重,“我们在她书坊里现了冯先生的《情史》,这部稿子我们家刚刚开始雕版,她就已经有了,怎么解释?我们向她求证时她没有否认。” 天锡万分诧异:“肯定是哪里弄错了!凤儿没有否认?那她承认是她做地吗?” “那倒没有。不过我、端卿还有凌大哥他们都认准了是她做的。凌大哥正准备把《拍案惊奇》的稿子要回来不在墨砚坊刻。” “《拍案惊奇》,凌大哥最后把,“你们未免太过武断,也性急了点。凤儿既然没承认,你们又没有别的确切证据,怎么能一口咬定就是凤儿做的呢?朋友一场,别为这个伤了和气,干脆我给你们做个中间人好了,凌大哥在哪里?我去劝劝他。书都已经给了凤儿了。何苦为了这一点子没影的事闹成这样!” 若茗没想到他居然如此维护邢萦凤,顿时气结。跟着转念一想。他两个既是同乡,在无锡时又比别人多些来往,何况邢萦凤极得余老夫人的欢心,天锡向着她又像是情理中事。当下叹口气道:“并不是我们无中生有诬陷她,当时若你在场,你也会明白这事是她做的。” “好了,既然现在还没有定论,若茗,等我有空时就把凤儿你们邀在一起,咱们把话说清楚了就好了。对啦,凌大哥在哪里?” “苏州。” “他怎么去了苏州?”天锡笑道,“哦,我知道了,去找松云了。他们现在好吗?” “松云她,她,”若茗踌躇着不知如何说起,“这半年生了许多事。” 天锡见她神色有异,忙道:“怎么了?” “松云已经病逝。” “什么!”天锡唰一下站直了,“怎么可能!” “我也常常觉得应该是一个噩梦,”若茗双眼禁不住又蒙上一层水雾,“只可惜总也醒不过来。” “什么时候的事?” “三月底。“什么病?” “哮喘,是松云自幼就有地病症。” 天锡掉下泪来,哽咽道:“为什么不给我捎封信?即使再急我也会去见她最后一面,如今什么都晚了。” 若茗见他十分悲痛,劝慰道:“你放宽心些,松云她也不算没福,最后那段时间汤先生一直陪在她身边,松云她是含笑逝去的。” “我是气我自己没有尽到朋友的情分,这么大地事,我居然毫不知情。若茗,我这次出来时间有限,原本想在昆山多陪你几天,这样看是不行了,我马上去苏州----松云的灵柩在苏州吧?” “在,”若茗垂泪道,“她家乡已经没有亲人,所以在苏州选了坟茔,诸事都有凌大哥张罗着,办的很顺。凌大哥他们走了没有我不知道,但是眄奴姐姐肯定是在的。” “那好,我这就去----如果你没什么事跟我一起走吧?我好久没有见你,许多话要跟你说。” 若茗感到一阵温暖,却本能地答道:“我没法走,书坊里许多事情,跟墨砚坊的纠葛也没有了结。” “你还在怀疑凤儿?若茗,朋友之间最要紧的是信任,在无锡时凤儿那样照顾我们,还跑前跑后张罗着帮你们找牛掌柜,你怀疑她,是不是有些牵强?” 若茗有些头疼,这个天锡太容易轻信别人了!压住性子解释道:“我们不是凭空怀疑,的确是在她那里找到了《情史》,你想,我家刚完稿的书她怎么会有?要不是她买通了我家的什么人,她怎么会拿到副本?再说之前你是跟我们一起追查地,有哪一条线索跟墨砚坊对不上?要说不是邢小姐做的,恐怕说不过去吧。” 天锡皱着眉头想了想,道:“《情史》这件事的确十分蹊跷,或许另有隐情吧。若茗,你先别急躁,也别跟凤儿把话说死了,凤儿是个心高气傲的姑娘,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万一你误会了她,这脸面撕破了就很难再和好。” 若茗苦笑道:“她眼里揉不下沙子,难道我就揉的下?我知道你们两个一向要好,但是,这的确是事实。就算我没经验性子又急躁,凌大哥总不会也不分青红皂白吧?”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都是因为这个证据太明白,才让你们判断出了偏差,怀疑起自己的朋友。若茗,你暂且先听我的,不要急躁,也不要认定凤儿是坏人,凤儿的脾气我最清楚,只要你们不先去她耳边聒噪,她就算猜到什么也不会说破,这样你们还能维持一阵子,等我把京里地事情处理妥当我就回来跟你一起好好把这事弄清楚了,到时候依旧是朋友,岂不是四角俱全?” 若茗只得道:“也好。” 天锡想想还是不放心,看见桌上有笔砚,忙道:“我借你纸笔一用,可以吗?” 若茗找来纸张,又替他兑好了墨,蘸好笔亲自递给他。天锡接过却不落笔,看着她道:“难道你不问问我要做什么?”跟着却又笑了,“我是给凤儿写信。这件事其中必有误会,我写信问问她是怎么回事。你放心,凤儿对我向来无话不说,等这封信送到,真相就可大白。” 若茗只得道:“那就有劳你了。” 天锡一边下笔如飞,一边道:“我跟凤儿说直接回信给你吧,我人在京城来回送信费时费力,再说主要是你们之间的问题,我在中间传话,未免要走样。” 片刻之间已经写好,讨了封皮贴上,道:“放心,事情绝不会像你们想的那么糟糕,我最了解凤儿,她不会做这种事。若是我在苏州见到凌大哥,我也会劝他继续跟凤儿合作,大家和和气气,像从前一样开心,多好!” 若茗虽已笃定此事是邢萦凤所为,但见天锡说得如此坦然,不由也犯了嘀咕:有可能是误会吗? 六十四 知交Ⅰ 不久若茗果然收到邢萦凤的回信,而且是派家丁日夜兼程送到的,前后不过几天的功夫。那家丁当面拜见若茗,双手呈上包裹之后并不退下,叉着手恭恭敬敬站在一旁,林云浦命道:“林福,你带着他下去歇歇。” 家丁忙躬身回道:“老爷,我们小姐吩咐过,要立等着林小姐的回信,吩咐我拿到后立刻回去复命。” 林云浦来了兴趣,问道:“平常是你们小姐管事吗?” 家丁恭敬答道:“是。” “那你们少爷呢?” “少爷只管西跨院的人。” “就是说你家的生意都是邢小姐在管着了?” “是。” “这么大的家业,你们小姐着实不易呀。” “是。” “这次只差了你一个人过来,路上没有替换的人吗?” “是。” “太辛苦了。要是有个伴就好了。拿到信还要立刻回去?” “是。” 林云浦一连听了几个“是”字。暗自笑。心想要不是邢萦凤御下极严。这家丁应该不至于一个字也不敢多说。他有心从他口中多探听点邢家地消息。便道:“既这样。你坐下喝口水歇歇。等回信得了再走。” 那家丁见林福挪来一张小杌子。这才侧着身坐下。双手接过茶水。连声道谢。林云浦笑道:“听说无锡那边地官学用地都是你们家印地课本?” “是。” “这样的话生意很好做吧?要是在官府里有说的上话的,我也想活动活动谋这个差事,不知道你们家是怎么得了这个美差?” “主人的事,下人平常不敢过问。” 林云浦笑呵呵道:“你们家规矩真大,我们这里小门小户就没那么多计较。像他,”指着林福道,“闲了时候常在一起拉拉家常,你们小姐不怎么跟你们说话吧?” “是。” “你到了我这儿不用那么拘谨。” “小姐吩咐过。邢家家人在外头不准多嘴。” 林云浦笑道:“隔这么远她怎么知道你说了什么?再说我只是问些闲话,有什么要紧。” “小姐什么事都知道。”那家丁一边说着,不由自主流露出敬畏的表情。 “你们墨砚坊生意越做越大了,现在昆山这边到处都能看见墨砚坊的书,对了,最近你们有什么新书吗?” “小地是府里的下人。书坊的事不清楚。” 林云浦问来问去,总没问到想要的消息,自嘲笑道:“邢小姐御下如此有方,怪不得墨砚坊的生意蒸蒸日上。看来我有机会得向邢小姐拜师学学才行。” 那家丁隐约听出话里的玩笑意味,勉强笑了笑,没有回答。 若茗在旁打开了包裹,迎眼便是《情史》地稿子,匆忙翻过一遍,只有上半部。她猜不透邢萦凤是什么意思,忙拆开是“余公子来信收悉。日前林小姐及叶、凌诸友以盗版一事责余,本不欲辩,只恐天锡兄为此神伤。《情史》乃无意中购自书肆,余见其词旨清新,故供案头清玩,不知乃贵府定稿,实非有意冒犯。今将《情史》完璧奉上,望诸友见此尽释前嫌。重修旧好。” 若茗拿着信沉吟不止,林云浦走来瞧了一眼,低声道:“你信吗?” 若茗摇头。 “我也不信。”林云浦看了看坐在屋角的邢府家丁,低声道,“这个解释太牵强,谁会拿这个东西出去卖?又不是古本,又没有写明是冯梦龙的新作,就算他想卖,也得有书铺愿意收。这理由说不过去。” “况且就算是咱家的工人偷着拿出去卖。也是在昆山,怎么会跑到无锡?” 林云浦嘿嘿一笑:“我看这个邢小姐是看在余天锡的面子上敷衍你,这么看来余天锡这个中间人找的很对,邢家大概是不想得罪这个权大势大的朋友。” 若茗想起当初在无锡时邢萦凤对天锡地种种殷勤,点头道:“邢萦凤与天锡很说得来,几乎每天都去拜望余老夫人,余老夫人也非常喜欢她,已经认了她做干女儿。大概邢萦凤见天锡出面调停这才肯敷衍我,把书稿送回来了。” 林云浦心中一动。道:“邢小姐对余天锡很不错嘛!这么看来《情史》肯定不会被盗版。今后咱们家的书应该也不会再出事了。” “为什么?” “很简单,余天锡不知道这件事之前邢小姐还能无所顾忌。如今他已经知道了,亏得这次咱们没什么真凭实据,她还能敷衍过去,让余天锡不再深究。可是经过这事余天锡肯定会多留心她的行动,邢小姐那么看重余天锡,唯恐余天锡知道她地本性,今后肯定不会再冒险了。不管怎么说,对咱们都是好事。” 若茗诧异道:“爹爹的意思是说以后要装作没事人一样继续跟邢萦凤来往?” “对。” “我怕办不到,一想起她死不承认的模样我就生气。” 林云浦笑道:“生意上的来往嘛,何必那么认真!又没让你天天跟她相处,面上过得去就行了,何苦多一个冤家。墨砚坊现在风头很猛,这个人咱们得罪不得。”若茗近来听见太多类似的言论,先是天锡反反复复说的“为官之道”,接着是父亲谆谆诱导的“生意之道”,似乎众人约齐了来告诉她虚伪才是在世间存活的真谛,此时心中百感交集,茫然道:“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 林云浦疼爱地看着女儿,道:“慢慢来,以后你就明白了。快去回信吧,那人还等着你。” 若茗苦笑道:“怎么写?我半点也不信她,却又不能说我不信,这封虚情假意的回信我该怎么写?” “你就说之前是你误会,如今前嫌尽释,以后继续交往。还有,你要告诉她余天锡十分关注此事,再三表示要彻底弄清误会,还要告诉她余天锡希望墨砚坊和林家交好。” “爹,你不觉得这样是利用天锡吗?” 林云浦狡黠地眨眨眼:“怎么能说是利用?我说地难道不是余天锡的意思?他不是说过希望你们澄清误会,还说要撮合你们再聚一聚吗?好了乖女儿,这些做表面功夫的事不能太认真,邢萦凤肯定明白其中的关窍,这一点,你得向她学学。” 若茗闷闷不乐写好回信,邢家家丁双手接过打了一躬,马不停蹄走开。林云浦望着门口,摇头叹道:“你瞧人家的下人怎么管束的,跟人家一比咱家简直是鸡飞狗跳不成体统!瞧瞧你的豆丁绣元,哪一个不是主子说一句她回十句的!茗儿,这个邢萦凤很有一套,倒让我越来越想会会这路神仙了!” 若茗垂头不语,林云浦看她神色颇为不然,笑着拍拍她道:“你还是我先前说的,心地纯良,没见过世间险恶。如果你一辈子接触不到这些当然是好事,但如今世道不太平,你又抛头露面做生意,迟早会碰到。要是爹现在不告诉你,到时候你更加难以接受。” 林云浦等了一阵子,不见若茗答话,知道她仍没有想通,当下也不强求,晃晃悠悠走了出去。若茗独自坐了一会儿,只觉脑中头绪繁杂,心神不宁,干脆出门,意欲到僻静处散散。 走着走着才现不知不觉到了修竹堂,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端卿已经看见了她,忙迎出来道:“你来了。” 若茗慌里慌张答道:“我来了。”跟着是长长地沉默。 端卿凝视着她,忽然笑了:“自从上次你对我说了那些话之后,总是远着我,即使见面也十分不自在,说完了公事就再没有别的好说。若茗,难道你我相识这么多年,仍然不能免俗吗?即使我们没有缘分,总不至于见了面无话可说吧?” 若茗不由自主也笑了:“是我不能免俗,害你难做。” “好久没见你笑了,今后你我如果能将那件事放到一边,像从前一样相处,我觉得会更好。” “我也真么觉得。”若茗忽然觉得心下轻松多了,莞尔一笑,“从现在起我还是你认识了十几年的若茗妹妹。” “爱说爱笑,做事风风火火,就连走路也比人快上一拍。”端卿微微笑着,目光越过她望向远处,回想着曾经单纯快乐的时光,“真希望能永远那样无忧无虑。” “爹爹刚才还告诫我说世道险恶,要我早些学会虚伪,可是我从来都做不到面上一套心里一套。”若茗半真半假笑道,“是不是这样就做不成大事,帮不了爹,也没办法在这乱世中生存?我是否该早点学会这些伎俩,甚至向邢萦凤学?无论是做生意还是拉拢人心,她做的都比我好多了,哥哥,你说我该怎么办?” 端卿微笑着看住她,认真答道:“不,你什么都不用学,你永远是那个心地纯良、从不会作伪的若茗。无论世道如何险恶,只要有我在,我绝不让你受一丁点委屈,生意上这些龌龊肮脏的一面有我应付就够了。若茗,即使你嫁给天锡,林家书坊的事,叶端卿仍会像如今一样一力承担。” 知交Ⅱ 若茗虽早已知道端卿是世上待自己最好的那个,听见这话仍不能不动容。该章节由网友上传,网特此申明两人沿着小路慢慢走向水边,但见浮萍渐近水岸,野藕正自含苞,看看又是一年初夏。 去年初夏时一干青年男女嬉戏夜游的情形历历在目,转眼已物是人非,野藕年年含苞,开出的都是同样美丽的花朵,而去年里曾经结伴而游的这些人却有了各自不同的命运。 若茗正默默感慨,忽听端卿道:“是不是想起了去年的这个时候?” “什么都瞒不过你。”若茗微笑道,“是啊,我在想去年这时候还是无忧无虑的一群人,怎么眨眼间竟会有这许多变化。” “这大概就是人吧。如同这浮萍,今日在东明日在西,难以预测下一步的命途。”端卿悠悠然道,“也未必是坏事,若不是时时处处都难以确定,生命中也不会有这么多惊喜。比如你、我、天锡、眉娘还有松云,我们这些人天南地北,照理说这辈子应该是陌路,如今居然有缘做了朋友,可见坏的一面也有可能带来欢喜。” “只是这种缘分也像浮萍一样没法长久。转眼间松云就已长逝,眉娘跟凌大哥也要回乌程,从此山高水长,还不知何时才能见面。” “若茗,这段时间你似乎变了。”变了么?”若茗幽幽道,“变成什么样子了?” “多愁善感。”端卿笑了,“从前我认识的若茗妹妹每天都带着笑,没有什么事能让她忧愁,跟她相处永远有如沐春风的感觉。如今的若茗心细如,渐渐开始思考活在世上的苦痛,一天天伤感起来。若茗,你长大了,可是,可是却让我有些心疼。” 若茗听的出了神,不觉顺着他的口气问道:“心疼什么?” “因为我希望即使在你白苍苍的时候。心境仍然像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一样无忧无虑。”端卿轻叹道,“可惜,不到一年的功夫,你已经历了许多,从前地时光难以追回了。” “早晚会有这么一天,不是吗?”若茗微笑说道。“我总会长大,像爹爹说的,总该见到世情险恶的一面。” “可我总希望能将你保护地很好。见不到风雨。见不到人心污秽地一面。永远是那个爱笑地若茗妹妹。” “我现在仍然爱笑。只不过不是从前那样傻笑了。”若茗笑道。“难道哥哥希望我一直作个没见过世面地傻姑娘。出了家门什么都不知道吗?” “妹妹这话可不对。”端卿也笑了。“不管过去还是现在。你从来都不是傻姑娘。” “可也不聪明。”心中地困惑难以抑制。若茗黯然道。“比起邢萦凤。我差了好大一截。爹爹说她那样地才是世情练达。有时候我静下心来回想。地确。无论是能力、魄力还是手段。我都不如她。可是。要我像她那样做事做人。我做不到。大概我永远不能让爹爹满意吧。我想不通。难道做一个成功地商人。做一个通晓世情地人。就必须违背良心吗?” “你不用学邢萦凤。你谁都不用学。”端卿诚恳说道。“你就是最完美地。” 若茗苦笑道:“哥哥是在安慰我吧。其实不仅这件事。天锡时常说起地朝廷里地那些事也让我很困惑。明明是凭着良心做好官就行了。为什么要用那些不光彩地手段政权夺势哪?” 端卿想了许久。才道:“官场原本就污浊黑暗,倒没什么。只是若茗,你听我的,今后天锡再说起官场上的事你只管听着就行,不要多想,这些事与你无关,也不是你能接受地,多想只会徒增烦恼。” “怎么能不想?我看这一年来我就是想得太多了。”若茗苦笑道,“说到天锡。之前我告诉他是邢萦凤盗版了《三言》。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我。哥哥,仅凭这一点。就知道邢萦凤多么会做人,而我又多笨拙。哥哥你知道吗,今天邢萦凤按着天锡的意思给我回了信,交还了《情史》的底本,还说是她无意中从书肆里买到的。最初看到信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此证据确凿的事,她怎么好意思轻描淡写掩盖过去?明明知道我不会信她,她怎么能没事人一样写出这么一封信?可是爹爹看过后却说是我不懂其中关窍,还要我今后不提这事,像从前一样与邢萦凤相处。我想我真的有很多事都不懂,更加苦恼的是,我根本不想学。” 端卿微笑道:“你什么都不用学,没有人比你做的更好。至于邢萦凤,或许她在这世上比你如鱼得水,但我相信,她绝不会像你一样安心。” “安心有什么用?爹爹还会告诉我应该像她一样做,天锡还会更相信她。” “总会真相大白,到时候天锡会知道他错怪了你。” “如果永远没有这一天呢?” 端卿凝视着她,郑重说道:“也有这种可能。可是若茗,我始终相信对你来说,内心地平静快乐更重要,难道不是吗?你不必为迎合任何人改变自己,更不用质疑自己,你和我都知道你做的是对的,至于这个世道怎么说,我想你不用在意,我也不希望你在意。” “为什么?” “因为那样会让你无所适从,会让你苦闷彷徨。若茗,我知道,你也知道,即使换一种方式会让你轻松很多,但若是与你内心的原则相悖,你不会快乐的。若茗,这世上最值得珍惜的事物之一就是你的笑,即使我只剩下一分气力,我也会全部用来保护你,让你远离尘世的污浊,过的安心、平静。”端卿微笑着说来,眼中满是爱怜。 若茗忽然觉得心头地重压消失了。生活原来还是那么简单,就让邢萦凤继续做呼风唤雨、通晓世事的强人吧,我不会学她,对我来说,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含笑望着端卿,心中一片洞明,世事虽然变幻莫定,在他身边永远能找到内心的宁静。 微风吹皱湖水,生出一圈圈微细的波纹,绵绵不断地从荷叶的边缘荡漾开来,浮萍茫然摇摆着,岸边两个人的身影碎成千万缕,下一秒钟又组成了完美的人影。 林宅门前早有一人翘眺望,一看见若茗的身影便慌忙迎了上去,道:“你和叶兄一起出去了?我等了好一会子。” 端卿冷不防,抬头见是天锡,心头蓦地一沉,道:“你来了?” “紧赶慢赶总算又挤出点时间,还能回来看看你们。”天锡再见到若茗,原本想笑,忽然想起松云,笑容顿时僵住了,“我才从苏州过来,凌大哥和眉娘准备过了七七再走,还有汤先生。”若茗向端卿道:“七七地时候咱们也过去吧。” “好。” 天锡叹道:“我那时候应该还在京中,估计没法过来,自从进京之后,处处不自由,唉,虽然能施展胸中抱负,却从此多了一道枷锁。” 若茗想到他去苏州还有公干,问道:“你说地公事办的怎么样了?” 天锡这才露出一丝笑意:“苏州那边很顺利,所以我才有时间再回昆山,我准备在这边也安排一个妥当地所在。” 端卿听天锡说起公事,觉得不方便在此,正准备告辞,天锡却道:“叶兄,我正要请教你,我准备在这边安排一个隐秘的所在,万一将来朝中生变,可以在那里暂避一时,不知你有没有什么好地方?” 端卿踌躇了一下,低声道:“我与东林党人素无来往,这种隐秘之事我参与进来恐怕不妥当吧?” 天锡呵呵一笑,道:“固执于门户之见未免太过迂腐,我与叶兄相识多日,敬你是正人君子,所以这事我从没想过要瞒你。朝中局势如今一日三变,魏监势力越来越大,我们不得不早做防备。叶兄,若你有什么妥当的地方,还请帮兄弟一把。” 端卿摇头道:“我家宅院虽然多,但是都离街市不远,乡下倒有几处庄园,但昆山城中知道这些地方的人太多,难保走漏风声,你容我到别处想想办法。” 若茗也道:“我家地方小不说,且又人多嘴杂,更不好安排人。你先前不是说要向丁仲元求助吗?” “后来我又想了想,觉得与丁仲元来往太少,不可深信。如果情势紧急,可以向他求助,但是藏人的具体地点,我想还是瞒过他比较好。” 几人正说着,忽然梁云林在道旁躬身行礼,嘴里还说着:“小姐,叶大公子,余公子,怎么站在外面说话呢?” 天锡笑道:“原来是你呀,好久不见!我把他俩截在半道上,只顾着说话,忘了进屋了。你刚从书坊里回来?” 梁云林恭敬答道:“正是,承蒙小姐和老爷的关照,拨了一间屋子给我,刚从书坊里出来,正要回去看老娘。” 天锡笑道:“这么说你现在是安居乐业了?” “都是小姐和老爷的恩典。” 天锡正笑着,忽然心里一动,忙道:“梁师傅,你老家的房子还在吗?” 知交Ⅲ 梁云林虽不明白天锡的意思,仍然老实答道:“腊月里我回去过,房子这半年风吹雨打没人收拾,屋顶塌了一个大洞,门板也被人偷了。该章节由网提供在线阅读邻居大哥在稻场跟前盖了新房搬走了,眼下没人照管恐怕朽的更快,我准备等手头宽裕些的时候找人拾掇一下,到底是老门老户住了几辈人,不能丢。” 天锡边听边点头,心中筹划未定,梁云林见他不说话,还以为他怪自己多嘴,忙道:“瞧我,一说起这些琐碎事就没完没了,耽搁诸位的功夫,我这就走。余公子,你在哪个客栈落脚?我一定得过去拜望您一次。” 天锡笑道:“你多心了,我可不是嫌你耽误时间,我是在想,你家老屋既然没人住,能不能先借给我用用?” “没问题。”梁云林一口答应下来,却又疑惑道,“那屋子破的很,余公子要那个做什么?要是想在那边置办产业的话,就去找里长,要不我问问乡亲们,好房子好地多的是,哪个不比我家的破屋强?” 天锡笑道:“我就看中你家的房子了,你放心,我用之前会先派人把屋子收拾齐整,你也省些事。” 梁云林忙道:“怎么敢劳动公子?画匠明天就雇个泥瓦匠好好收拾一回。” 天锡摆手道:“你不用操心了,反正那地方我也知道,如今既没有门板,干脆你也别来回跑腿,我明天自己去看看,找几个匠人收拾好就行了。” “那怎么成!明天我去,要是公子着急,我现在就去找匠人,让他连夜赶回去开工。” “不用不用,”天锡笑呵呵道,“梁师傅,你还是那么客气。我既然说了这事我办,肯定不用你插手。” 梁云林还要再推让,若茗开口道:“梁师傅,你就听天锡的安排吧。” 梁云林面带难色道:“多不好,唉呀,怎么能麻烦余公子?” “不是你麻烦我。是我求你帮忙把房子借我用用。你就听我地安排吧。”天锡笑道。“什么时候你要用房子了只管告诉我。我不在地话就找若茗。我会立刻把地方腾出来还给你。” “公子尽管用。用多久都成。”梁云林小心翼翼道。“明天不用我一起过去吗?” “不用了。若茗和我都去过。明天照旧摸过去就行了。” 梁云林退下后。天锡得意洋洋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梁云林那里又偏僻。风景又好。藏那里再好不过了!若茗。明天我叫几个匠人。你陪我过去一趟行吗?” 若茗却有些顾虑。迟疑道:“李家庄地保长、里长咱们都打过交道。看起来并不是良善之辈。人藏在那里安全吗?” “这个不用担心。我们送人过去一向是趁着黑夜。十分机密。他家附近又没有住户。现不了。再说。就算有人看见了。保长这样芝麻绿豆大地官。只要丁仲元向着我们。谅他也不敢吐露半个字!” 端卿道:“你们明天要带泥瓦匠过去,这样大兴土木难免会有人注意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越少引起注意越好。” 天锡沉吟道:“说的有理,那就干脆让梁云林跟着去一趟吧,房主修葺房子。旁人总该没什么好说的。再说这房子是留着以防万一的,要是父亲他们上书劝谏的事非常顺利,一举击溃魏忠贤阉党,这房子用不上最好!” 天锡说到这里,抬头四顾,笑道:“啊呀,咱们还站在大街上呢,若茗,难道不请我们进去喝杯茶?” 若茗笑着请他二人到:“凤儿给你回信了吗?” 若茗想起此事便有些窝火。便简短答道:“回了。” “怎么说?” 若茗想到林云浦地百般劝导,勉强露出微笑,道:“都是误会,邢小姐说她是从书肆买到的《情史》。” 天锡松一口气,笑道:“我就说嘛,凤儿绝不会做出这种事。”跟着又皱眉苦想,“好生奇怪,《情史》还没有刊印,市面上并不流通的书,怎么会有人拿到书肆去卖?若茗,你得好好查查你家书坊,我猜肯定是你们的工人偷出来卖的。” 若茗见他与真相只有一步之遥,却再次擦肩而过,暗自叹口气,邢萦凤在天锡心里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事实摆在面前,天锡仍然不自觉地找理由替她开脱。 端卿见若茗神色黯然,知道她还在为天锡地不信任伤神,便从旁点拨天锡道:“书坊里肯定有不安分的工人,不过这事还是十分蹊跷。正如你所说的,《情史》还没有刊行,他费这么大功夫抄录一本拿去书肆能卖几个钱?况且又没说明是冯先生的大作,更加不会有人出价----除非是有人指定了要买这本书。” 若茗暗自捏紧了拳头,要是天锡能够听出端卿的弦外之音,提防邢萦凤就好了! 可天锡只是点头附和道:“对,叶兄正说在点子上!说也奇怪,既有人指定了要这本书,怎么最后又流落到书肆里了呢?回头我得好好问问凤儿是从哪家书肆买到的书。” 若茗苦笑着冲端卿摇摇头,端卿沉吟片刻,再次开口道:“非但这偷书的目的说不过去,便是时间上也说不过去。三月初我们离开昆山时《情史》刚刚截稿交到书坊里来,怎么几天的功夫就在无锡出现,还被邢小姐买到?除非是那个工人偷了书连夜逃去无锡变卖,可是书坊里根本没少人,这样看来就是有人专等着那工人得手,然后又专程送去了无锡才说地通。如此一来这事绝非偶然,而是布置的十分机密,为得到这本书下了不少功夫,可见这要书的人多么珍视这本书。奇怪地是,这书才到无锡怎么就流落到街市上的书肆里?还碰巧给邢小姐买到了?若说这一连串都是巧合,那真是巧上加巧,不知得多少个巧合才能出这个结果。” 若茗心内暗暗欢喜,端卿一席话将整件事前前后后不合情理的地方剖析的一清二楚,难道到了这步田地天锡还会相信邢萦凤一戳即破的谎言吗? 天锡蹙眉寻思道:“的确有些奇怪,不过要是细想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墨砚坊是江浙一带有名的书坊,平常跟她们做生意的肯定不在少数,说不定那偷书地认定她们会对这书感兴趣,故意卖给她们。也有可能是谁从昆山买得这本《情史》,读了觉得好,这才带去无锡推荐给凤儿刊印,凤儿又不知道这,“我快成断案如神的狄仁杰了。好了,具体情形我也猜不到,等有机会你们聚在一起时再细说吧。天幸你们的误会解开了,阿弥陀佛,我这颗心可算放下来了。” 若茗苦笑道:“对,误会一场,天幸解开了。” 端卿淡淡一笑,也道:“果真是误会,希望我们几个能快些见面,早些把这件事澄清。不过俗话说清自清,又道是日久见人心,即使不见面,时间长了彼此也都会明白。” 天锡笑了起来:“叶兄今天说话处处透着玄机。” 若茗此时心灰意懒,不愿再与他多辩,轻轻扯了下端卿的衣袖,笑道:“什么玄机不玄机的,我看不是端卿哥哥话里有玄机,而是你听有意,听出了别的味道吧!” 端卿会意,也笑道:“我只是就事论事,一不留神话就说多了,我陪个不是吧!” 天锡呵呵大笑:“你话里也有玄机,我听也有意,你我彼此彼此!不过此处你是地主,说到赔罪,咱们许久没有聚过了,今晚请叶兄做个东不知道行不行?咱们来个把酒言欢,好好聊上一夜!” 当晚端卿果然在烟霞楼宴请天锡,觥筹交错之际天锡闭口不再提《情史》一事,若茗想到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几次想提起邢萦凤一事,劝他当心,可是每次话一出口,天锡不是微笑不语,就是顾左右而言他,末了端卿借斟酒之际俏声道:“算了,此事不要再提,日久之后自有分晓。” 若茗百感交集地看着眼前两个人,忽然现,一向言语投机的未必就是知己。 翌日天锡特地向林云浦告了假,带着梁云林赶往李家庄修葺老屋,将近子夜才回来,见端卿还等着,笑道:“若不是我从丁仲元那里讨了令牌,今晚还进不了城呢。若茗已经休息了吧?” 端卿笑道:“她等了你几个时辰才回去的。怎么样,事情都办妥了吧?” “那是自然,虽然外面看着还是稀破,内中却别有洞天。” 梁云林也道:“墙重新粉了一遍,屋顶修好了,地也铺过,拾掇地极其整齐。” 天锡笑道:“梁师傅可不要对别人说起呀,这事越机密越好。” 梁云林连连点头,天锡又道:“我明天中午走,这一去又不知何时能回来,叶兄,若茗这儿你多费心吧。” 端卿郑重点头,目送他白色身影渐渐走远,夜色更深了。 六十五 意外Ⅰ 林云浦这天巡视过书坊各项进度后十分高兴,站在绣像部便与几个师傅攀谈起来:“看来七八月份的时候这批书就能上市了,这次能这么顺利,多亏老几位啦。该章节由网提供在线阅读” 李良柯头一个接口答道:“东家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岂有不尽心尽力的!这回开个好头,以后照着这路子走下去,像《封神榜》、《玉娇梨》这些市面上流行的书,咱们都可以试试,路子宽得很呢!” 王大器也陪笑说道:“是啊是啊,只要东家一声令下,咱们不吃不睡也要把活计先做完。” 李良柯瞅了他一眼,道:“大器,瞧你这话说的,东家一向最体恤下情的,几时让你不吃不睡了?” 王大器忙附和道:“对对,我说错了,我说错了!” 林云浦呵呵一笑:“大器说的也不算错,头几年咱们忙的时候可不是没日没夜都熬在这里头嘛!这两年名气慢慢做出来了,行市看好,倒是比从前轻松了不少。” 曲大华叮叮当当凿着板子,咧着嘴笑道:“照这么说感情俺还捡着轻闲的时候,来的对了咧!要我说苦点累点咱不怕,只要东家好,对咱们不藏奸不耍心眼子,就是让老曲我天天睡在书坊里头都行!” 林云浦忍不住又笑了,李良柯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曲大华一眼,道:“说的都是什么话,没大没小没上没下的,也不怕东家笑话你!” “俺老曲是个粗人,有啥说不得的。”曲大华傻呵呵地咧嘴一笑,“刚俺的话可不是瞎说,头先我在的那个书坊,哎哟,简直不把人当人使唤……” 李良柯一个年纪小的弟子扑哧一声笑了,打趣道:“不当人使唤还能当什么使?” 李良柯立时瞪了他一眼,那弟子低下头不敢再吭声。 曲大华毫无知觉。继续说下去:“能当啥。当牲口呗!一来活就死命催着。恨不得睡觉时都睁着眼睛替他干活!要不是家里老地小地等着我养活。我早不干了!都得多谢李师傅。让我来咱这儿……” 李良柯慌忙抢着说道:“都是东家做主要地你。曲师傅。以后快别说这种话了。对了东家。这几块板有几个地方刻错了位置。你看还能不能补救?” 林云浦心如明镜。曲大华自然是说自己之所以能到林家书坊来多亏了李良柯地引荐。而李良柯慌忙把话引开。无非是替自己撇清。要使众人相信曲大华不是他私下招徕地人。他明知其中情弊。仗着一向能够弹压李良柯。倒也不放在心上。只管趴着看板子。看了半天指着杨英问道:“杨师傅。依你看这几块板是重刻好还是补一补就成了?” 林云浦进来聊了这么大半天。杨英只是施礼之后便埋头干活。始终不曾插话。如今听见林云浦问起。才道:“这几块板子李师傅昨天已经看过了。有他把关。再加上东家放定。必然没问题。我入行不久。这些事还是听前辈地意见。” 林云浦笑道:“倒也是。老李呀。你还让我看什么。这活你最熟了。你看着办就行。” 李良柯面有得色。一一拣出来比划着。这块可以补补再用。这块最好重刻等等。林云浦面带笑容道:“就找你说地来。” 出得门来林云浦边走边思索。如今绣像部已经成了气候,人越来越多,活也越来越多。眼看成了书坊里最大的一份,再说近来李良柯做事殷勤,做人和气,是不是该对他表示点什么,让他安下心来? 他想起若茗的忧虑,不由地笑了。若茗就是这样,只用老实人,对那些油滑些的总是不放心。李良柯用了几十年了,就算再不好。对老东家总还是有些感情地嘛。不至于坏到哪里,也不至于在书坊掀起什么大风浪----要掀早些年年轻力壮的时候早掀了!最苦的时候都一起熬过来了。现在还怕什么。 李良柯如果有什么不满,大概就是他在书坊这些人中资格最老,跟东主的时间最长吧,如今又加上绣像部活计最重,他担了这么多责任却只能与套色、活字部那些主事平起平坐,所以心有不甘吧!其实也不是不能提拔他,况且也有空缺----书坊里一向都是父女俩张罗,前一阵子若茗走了自己就忙得晕头转向,确实也需要再多个帮手,李良柯老于世故,对书坊里的事了解的一清二楚,如今提拔他,一来遂了他的心让他安分待着,二来也能多个帮手,若茗以后亦可以抽出些时间多与端儿来往,这样岂不是四角俱全? 提拔李良柯一事林云浦计较了多时,以今日愿望最为强烈。只是把他提到二掌柜的位置,那他还要管绣像部吗? 林云浦认真想了想,心说,还得让他管,他走了一时还真找不出合适的主事。王大器不成气候,顶多能当个副手,杨英倒是好,就是资历太浅,不能一下拔那么高。再说,杨英与李良柯地关系始终还是个迷,如果把他提的太高,万一他是李良柯的心腹,这半壁江山可就都姓了李,万万不行! 他顺脚走到了:“东家。” 林云浦颇为意外,刚从绣像部出来,他怎么又跟了来?还有什么要紧事要说吗? 李良柯看到他地疑惑,忙深深打了一躬,弯腰站着道:“东家,我跟着您干活有二十来年了吧,您说这些年我干的怎么样?” 林云浦诧异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有什么机密事要跟我说吗?快坐下吧,别前倨后恭的,咱们几十年的老伙计,干嘛对我这么客气!” 李良柯依言坐下,几次欲言又止,林云浦忍不住道:“有什么话你说吧,别吞吞吐吐的,你跟我这么多年,明知道我是急性子。” “那我就说了。”李良柯停顿了片刻功夫,才道,“东家,我跟了你二十多年,从小伙计做到绣像师傅,又做到主事,按理说我该知足了。只是,只是东家,我这个主事一做就是十来年,如今我的徒弟都到套色部当副手了,我还是个主事,其他那些主事们个个都是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就我一个糟老头子在中间夹着,东家,每次坐在一起议事我都不好意思,我胡子都花白的一个老头,跟他们年轻人坐在一起,不般配呀。” 林云浦面上笑着,心里却更诧异了。李良柯分明是来要官的,这不像他呀!以他地为人跟心机,怎么会明公正道跑来跟自己诉苦,哭着喊着要管事?今天这是唱的哪一出戏,难道他已经失去耐心了?还是说他已经打通书坊各个关节,不怕自己不答应? 李良柯偷眼瞧了瞧林云浦,低声道:“如今我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我那俩孩子又不成器,不肯跟我学手艺,整天在外头瞎晃荡,他娘也管不住他们,我想着吧,实在不成我就告老回去,好好管教管教孩子,将来我老的爬不动了还得指望他们养我哩。东家,如今绣像部架子都搭全了,人也齐,东家再请个高明的人来管着就行了,其他几个部里都是年轻人管事,我跟他们坐在一起不是事呀!” 林云浦亲自倒了一钟茶给他,笑道:“怎么,心急成这样了?你这老东西,几天你都等不了!” 李良柯虽说跟他熟,但还从没这么亲狎地开玩笑,吓了一大跳,嗫嚅道:“东家这是……” “你放心,你说这些我早想过了,而且想了不止一次两次。”林云浦笑呵呵道,“本来准备让你惊喜一下,谁知道你这么沉不住气,自己跳出来了!怎么了老李,你一向不是挺能忍吗?” 李良柯此时如同云山雾罩,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咧着嘴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别提多不得劲 林云浦关子卖尽,其实心里也没谱,他委实猜不透李良柯主动说起此事的原因何在,转念一想,反正也准备提拔他,干脆顺水推舟做成算了!笑道:“我琢磨挺久了,我年岁大了,若茗又是个女孩儿家,书坊里正缺一个老成会办事的,还有谁比你更合适?老李啊,这个人就是你了!就是怕你岁数大精力不够,实跟你说,你当了二掌柜绣像部那摊事你还是不能撂下,你那些徒弟到底嫩些,经验不足,哪个能比得上你?还是你亲自管着我放心些。” 李良柯大喜过望,强忍着心底激荡,推辞道:“东家是哪里话?我可不敢跟你讨官,实在是我老了想回家歇歇。” “好啦,”林云浦摆摆手,“跟我来这套干吗,都老熟人了,你是知道我的,你要是不想往上走我还觉得奇怪,不敢重用你哪!人嘛,总是要往高处走的,你有这想法不是什么坏事。” “东家,您,您让我说什么好呢!”李良柯心花怒放,终于笑了出来,“我不敢嫌辛苦,东家说让我干吗我就干嘛!” 意外Ⅱ 林云浦看着李良柯满是皱纹的笑脸,心内阴晴不定。提拔他倒是早已盘算过的,可是他主动要官这件反常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照他对李良柯的了解,他筹划这么久,安排这么周密,到处拉拢收买人心,弄来一堆人安插在绣像部,又尽心尽力把绣像部的生意做好做大,这些铺垫都是为了往上爬不假,可问题是他做这些事都极力遮掩自己的目的,生怕别人瞧出他的野心,照这么看来,他是想造成书坊里没他不成的局势,让林云浦主动提拔他,可如今他怎么竟公然跳出来要管求事了? 李良柯此时心满意足,又是表决心,又是说感谢,林云浦渐渐不耐烦起来,摆摆手道:“你先回去吧,我找个合适的时间在伙计面前说一说,你到时候就走马上任吧。” 李良柯眉开眼笑正要说话,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观棋上气不接下气地冲了进来,脸色苍白,不及行礼便叫道:“老爷您快回去吧,三姨娘她,她摔了一跤流了好多血!” 林云浦脑袋嗡一下炸了,来不及说别的,拔腿就跑,跑到二门时只觉心跳快的难以忍耐,两腿软的无法站立,靠着门洞喘口气,忍不住向天叫道:“老天爷,你一向对我林云浦不怎么样,这回总不会还这么混账,连我的儿子都不放过吧!” 林福气喘吁吁跟过来,叫道:“老爷,稳婆跟大夫都请来了,直接领进去?” “领进去,快领进去!”林云浦只觉眼前一黑,摇摇晃晃便要倒下,林福慌忙用脊背撑住他,声嘶力竭叫道:“大夫,大夫,您先来瞧瞧我们家老爷!” “不用管我。我没事,让他去看三姨娘。”林云浦闭着眼睛吩咐道,大夫闻言慌里慌张跑进了内宅。 林云浦倚在林福身上足有小半刻钟功夫,才有勇气睁开眼,却仍不敢迈步朝里走。这段时间闵柔会生什么事?还在出血,还是已经好了。孩子呢,孩子能保得住吗? 他万分懊恼地捶着墙,已经八个多月了,八个多月的孩子了,怎么会摔跤,怎么在这时候摔跤!谁跟着伺候她的,这是怎么看的人,怎么能让她摔跤! 林福不敢拦他,可怜巴巴在旁边哀求:“老爷。别捶了,再锤就伤着筋骨了,老爷。老爷……进去看看三姨太吧,她这时候最想着您呢,老爷……” 林云浦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月洞门。脚下虚浮地可怕。犹似踩在铺了一层薄纱地水面上。随时都会掉进无底深渊。花木扶疏间丫头婆子们扑火飞蛾一般跑来跑去。有端水地。有抱着被子、毯子地。还有地只是挂着一额头汗珠慌里慌张来回瞎蹿。 这种慌乱景象反而让他安定下来。还有什么更早地可能呢?大不了就是孩子保不住。他有些心酸。五十多岁头花白地人了。谁知道还能不能再生养了……如果是命中注定。这命途未免太坏了吧。 林云浦缓缓走进闵柔地宅子。人更多了。院子里尽是杂沓地脚步声。一个婆子飞也似地跑出来。兀自扭头向屋内看着。差点撞上了他。林福慌忙伸手撑了一下。婆子吓了一跳。抬头见是老爷。张着手站住直着嗓子叫:“老爷。不好。不好了。好多血……” 林云浦沉声道:“慌张什么。大夫来了吧?” “来了。来了好一会子了!好多血。稳婆也在……”婆子语无伦次比划着。“水。还要热水。” “那你去厨房吩咐好好烧一大锅热水来。太太在里头吧?” “在。在。都在。” “好,你去厨房吧。不许到处乱嚷嚷,搅得人心惶惶的成何体统!” 婆子一道烟跑走了,看不出偌大年龄仍然有这般敏捷的身手。林云浦想到这里,忽然有笑地,于是咧嘴笑了一下,顿时感觉安稳多了。抬眼看见林福仍然跟着,摆手道:“你出去,里头都是女人,在这儿瞎蹿什么。” 林福担心地说道:“可是老爷你……”“我没事了,好多了,还能怎么样?”林云浦又笑了一下,慢慢走近房门,一手挑帘回头吩咐,“走吧,快点!” 林福低着头走了,林云浦深吸一口气,矮身进了屋。 眼前一片忙乱景象,居然没有人注意到他来了。 闵柔满头大汗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嘴巴微张,小声哼哼着;黄杏娘站在床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看得出紧张到了极点,手帕子都攥成了一小团,牢牢捏在手心;忆茗一手抓着帐子低声啜泣,眼睛已经肿起老高;刘桃儿在旁不停地说:“你叫呀,疼就叫出声还好点,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都不是外人,你倒是使劲叫一两声啊”;乔莺儿扎煞两只手目瞪口呆在旁看着,不住喃喃自语;大夫退在边上埋头写药方,稳婆也是满头大汗,两手按在闵柔肚子上,大声喊着:“使劲,再使把劲儿!” 林云浦一惊,难道要生了?慌忙走去大夫跟前问道:“怎么回事,内人有没有危险?” 大夫抹把汗:“接生这事我是外行,有稳婆在就行,我给开点止血养神的药,生完孩子吃上几剂吧。” “你说什么,要生了,能生?内人她没事?”林云浦大喜过望,声音颤抖。 “我不太清楚,看样子是要生了。” 林云浦顿时觉得两条腿又软了,颓然倒在一旁的椅子上,忽然现方卿耷拉着脑袋坐在附近,背对着床榻不敢睁眼看。 林云浦忍不住叫道:“你怎么在这里?” 方卿吓得一哆嗦,语无伦次答道:“我在这儿,一直在,三姨她摔跤了……” “现在是要生孩子了。方儿你出去,这里不是男人家来的地方。” 方卿哆嗦着说道:“三姨在花园里滑倒的,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她弄回房。” “原来是你帮忙,回头我另谢你。”林云浦说着一把拽起方卿,“快出去,产妇房里不干净,没成亲的男人家是最忌讳见的。”推推搡搡撵了出去。 紧跟着功夫大夫也出来了,慌慌张张说:“内眷们生产,我回避一下,回避一下。” 林云浦掉转头又钻进房里,黄杏娘这才看见他,顾不上挪步,抢先叫道:“老爷快出去,生孩子不干净,老爷们不能进来!” 稳婆也在旁帮腔道:“男人不能进这屋子!” 林云浦望一眼闵柔,她似乎已经支撑不住了,平日里温柔的大眼睛如今盛满了痛苦和惊恐,林云浦心一软,大步走近握住闵柔冰凉地手,沉声道:“自家娘们儿生孩子,有什么见不得的!老三命都丢了一半了,不在这儿看着我不放心!” 黄杏娘叹口气不再说话,稳婆撇撇嘴:“生孩子的血男人家最忌讳地,晦气!老爷,我看你还是避一避吧。” 林云浦轻蔑地哼了一声:“晦气什么,还有什么可晦气的!大不了再生个丫头罢了,还能晦气到哪里!”俯下身轻轻拍着闵柔的肩,“别怕,就是个丫头我一样疼,只要你没事就好。” 闵柔的眼泪泉水一般向外涌,稳婆急了,大声叫:“老爷,你别让她松劲儿呀,攒足了劲儿才好生啊!” 刘桃儿刚经生产,比别人更熟络些,赶忙拿来热手巾给闵柔擦着,柔声道:“姐姐别怕,女人都有这一遭,疼过去就好了,都等着你生大胖小子哪!” 林云浦慌乱之中兀自追问稳婆:“要不要紧,孩子没事吧?出血是不是太多了?要不要再找个大夫?” 稳婆此时忙的不可开交,没好气道:“有事没事生出来才知道!血是出的不少,现下大人保不保得住还不一定,你们家怎么看人的,这么大肚子还能让摔了!” 忆茗哇一声哭了起来,抽泣着说:“都怪我,都怪我……” 林云浦莫名其妙看了她一眼,黄杏娘慌忙推她到边上坐下,道:“别哭了,你再哭大家越慌了手脚,你放心,你三姨没事。” 忆茗不敢再大声哭,只是止不住伤心,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半天出不来,黄杏娘只得猛地照她背心拍了一巴掌,忆茗这才缓过气哭道:“都怪我,都是我吓着三姨了!” 林云浦此时顾不得深究,忙喝了一声:“别哭!再不住声你就出去待着,瞧里头都乱成什么样了!” 忆茗立时收了声,却并不出去,只站在边上默默拭泪。 此时闵柔已经疼的死去活来,身下的褥子换了一块又一块,每一条都浸透了血,炫目地红色刺得林云浦一阵阵眩晕,生怕闵柔的生命也随着血流尽。 门外“哎哟”一声,似乎是谁撞到了人,跟着若茗一阵风似的冲进来,脸色煞白问道:“三姨呢,三姨怎么了?”原来若茗有事外出,刚回来便听见这个消息,一路飞奔而来。 林云浦匆忙中只朝她点点头,跟着又回身握住闵柔的手,低声鼓励她使劲。若茗环顾四周,立刻明白此时局势,默默走到忆茗跟前坐下,不再说话。 黄杏娘百忙之中吩咐道:“若茗你出去!没出阁的女儿不能在这儿!” 若茗只得站起要走,忆茗软软地扯住她:“别走,我怕……” 意外Ⅲ 若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定睛看忆茗时,双眸中充满恐惧,亦且有悔恨,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 “是我害的三姨,是我害她摔倒的!”忆茗泣不成声。该章节由网友上传,网特此申明 若茗只得安慰道:“没事,没事的。” “要是三姨出了什么事,我,我也活不成了!” 林云浦听见哭声,更加烦躁,又叫了一声:“忆茗你出去,够乱了!让你三姨安心生孩子!” 若茗当机立断,扯起忆茗就往外走,出来后紧挨着门边坐下,忆茗方才平静些许,低低啜泣着,不再喊叫。 若茗心中惊疑不定,低低问道:“三姨怎么摔的?你在旁边?是不是你没扶住她?” 忆茗只是哭道:“都怪我,要是出了事,我也不活了!” 若茗被她哭得没了主意,正是束手无策,忽然一人走近,低声叫了声“若茗”。 若茗抬头见是方卿,更加奇怪了:“你怎么在这儿?” 方卿耷拉着脑袋不做声,半天才回了句:“三姨没事吧?” “我也不知道。” 正说着乔莺儿也钻了出来。摇着手帕子扇风。说话快地像知了振翅:“哎哟。女人这是得罪谁了。生个孩子跟扒层皮似地。三姐这条命都快搭上了。哪有那么多血流!我地那个妈呀。我是不敢看了。赶明儿我还哪有胆量生孩子!” 若茗紧张地问:“怎么样了?” “还那样。产婆说胎位不对。正在按肚子。又推又掏地……”乔莺儿看了一眼方卿。后半截话咽下去了。 忆茗地哭声又大了起来。若茗忙问:“血流地多吗?” “多啊。我地老天呀。跟血山崩似地。”乔莺儿又瞥了一眼方卿。“叶少爷。你先回避一下成不成?这里头都是结了婚地娘们儿。你在这儿我们说话也不方便呀!” 方卿嗫嚅道:“我不能走,我等着三姨……三姨好了我才能走。” “哎哟,你把人救回来就是天大的好事了,不用再耗着啦!等有好消息老爷肯定会上门谢你的!” 方卿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答道:“不用谢。也不能谢。” 若茗这才知道闵柔是方卿给带回来的,忙道:“原来是哥哥帮忙,等三姨好了,我们一定亲自登门道谢。” 方卿更加惊慌了,连声说:“不,不谢。” 屋里闵柔地叫声渐渐高起来了,混杂着产婆歇斯底里的“使劲,再加把劲儿”,还有林云浦焦急万分的“别怕。有我在呢”! 乔莺儿跺了下脚:“老天,真是叫的我心头要蹦出来了,不行。我得去看看!”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屋里去了。若茗心急如焚,只是不敢进去,正是束手无策,忆茗忽然擦干眼泪,异常镇定说道:“我进去看看,要是三姨出了事,我也不活了。” 若茗吓了一跳,正要叫住她,人已消失在镂纱帘栊背后了。 方卿仍在垂头叹气。若茗一心想冲淡这浓重的令人窒息的焦虑,勉强开口问道:“三姨怎么摔地,当时没有丫头跟着吗?多亏你在,要不然还不知要出什么大事呢!” “丫头?没看见有丫头跟着,就她一个,在芍药花圃后面摔的。”方卿眼中仍有掩饰不住的惊慌,“都怪我,要是我早点看见她,拦住她就好了。” “该死。她的丫头都哪里去了,居然让她一个人走动!” 又一声帘子响,闵柔的贴身丫鬟杏儿慌里慌张跑了出来,若茗一腔急火总算有了泄的地方,厉声道:“你太太出去的时候你怎么不跟着?摔倒了都没人知道,要不是叶家哥哥在,出了大事你担得起吗?” 杏儿哇一声哭了,抽搭着辩解道:“我原跟着来的,还有李妈也在。走到花丛跟前听见叶二少爷在对过说话。太太就打我们回来取手帕子了,谁知道跟着就摔了!真的是太太打我们回来地。不信小姐等太太好了问她去!” 若茗见她神色已知所言非虚,叹口气道:“好了,是我错怪你了,下回千万小心,取个手帕子也不是大事,你一个人回来就行了,怎么能俩人都不在跟前!” 杏儿哭道:“我原说了我留下,李妈一个人回去就行了,是太太非让我们都回来的。” 若茗不觉皱了皱眉,闵柔做事一向稳妥,怎么会这么没算计?只得道:“别哭了,这事不怪你。你太太现在怎么样,好些了没有?” 杏儿这才想起来,忙道:“产婆说快了,太太流血太多身子太虚,让去厨房端些参汤过来吊吊气。” “那你快去吧!” 杏儿一溜烟跑走了,方卿忽然道:“若茗,三姨没事就好,若是有什么闪失,你看着点你姐姐。” “姐姐?”若茗不觉想起忆茗之前的怪异举止,忙道,“姐姐今天说话没头没脑地,到底我也没想出是怎么回事,难道你知道?” 方卿低声道:“三姨摔倒的时候,我正和你姐姐说话……” “难道姐姐在埋怨自己没有及时现三姨摔了?” 方卿欲言又止:“也不全是……” 正在此时,产婆叫道:“出来了,生出来了!老爷,是个小少爷!”接着听见婴儿细如猫叫的啼声,林云浦惊喜的叫声:“儿子,是个儿子!老三,你给林家生了个儿子!” 若茗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脸上喜色犹未退去,跟着便听见黄杏娘焦急的叫声:“快叫大夫,快!” 李妈跌跌撞撞冲了出来,一路高喊着:“大夫呢,大夫走了吗?三太太昏死过去了,快叫大夫!” 若茗此时再顾不得避讳,一头撞进屋里,但见林云浦用被子裹着婴儿站在床前。乐的眉毛眼睛都挤到一起去了,女人们把闵柔围得密不透风,只能听见黄杏娘不断说着“妹妹,你快醒醒啊,看看你的孩子!” 不多时大夫进门,掏出两枚丸药就着热水研开。命李妈伺候闵柔服下,之后才慢慢搭脉看视,向林云浦道:“气血两亏,需要慢慢调养,总要躺足两三个月才能缓过来,不过性命暂时无碍。” “那就好,那就好,需要什么补药尽管开方子,多少银子都行。”林云浦抱着儿子。简直如同天上掉下的凤凰蛋,一刻也不舍得撒手,又道。“给孩子也瞧瞧,不足月落地地,还不知道有没有妨碍。” 大夫果然凑近来瞧了瞧,笑道:“我不是小儿科的,此刻也说不出个大概来,只是看着有些瘦弱,到底是不足月,赶明儿最好请个高明点的儿科大夫来看看。” “一定一定,你先给大人开方子吧。”林云浦此时心满意足。笑呵呵对黄杏娘道,“之后几个月你就多辛苦些照顾照顾老 产婆凑过来道:“老爷,你家太太这身子骨……奶水可不一定足啊,大夫又让她好好调养,你看这……” “这个好说,老四,吟儿的奶妈不是还在吗,吟儿早就开始吃饭了,还要什么奶妈?到时候老三要是没奶就让奶妈过来吧。” 刘桃儿一脸春风顿时变成数九寒天。只是林云浦话不敢不依,瞅人不备撇了撇嘴,心道,有儿子就不要闺女,老偏心眼! 乔莺儿见刘桃儿吃了哑巴亏,心中暗喜,赶忙讨好卖乖,对着林云浦说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等小少爷长大读书中了状元。老爷就是正儿八经官老爷啦!” 林云浦乐滋滋说道:“当初媒婆来说合时就说老三是宜男相。还真没看错!” 刘桃儿心里酸溜溜地,忍不住道:“就是晚了点。” “好事多磨嘛!”林云浦此时心情大好。也不计较她的无礼,笑道,“老蚌生珠岂不是更值得庆贺!” 满屋里欢声笑语,唯有忆茗神色凄惶,守在床前寸步不离,不住问大夫:“三姨怎么还没醒?” 正说时忽见闵柔睫毛微微颤动,跟着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忆茗忙凑到跟前,低声道:“三姨,生了个儿子。” 闵柔苍白的唇边慢慢漾出一丝笑意,嘴角微微动了几下,却没出声,忆茗忙道:“是想看看小孩吧?”忙大声道:“三姨醒了。” 林云浦大跨步走上前,把怀中的婴儿凑到跟前给闵柔看,又道:“老三,你可是林家的大功臣呀!” 闵柔眼巴巴看着孩子,眼泪悄悄滑落。 产婆忙道:“老爷,太太累了半天,最好是歇歇。” “行,你们都出去吧,杏娘,你跟李妈在这儿瞧着,要什么吃地喝地吩咐下人做,我先出去,待会儿就过来。” 黄杏娘答应着伸手接孩子,林云浦却躲开道:“我再抱会儿,只一小会儿。”不顾肮脏,在小孩皱巴巴的脸上亲了又亲,只恨不能把孩子揣进怀中带走。 若茗只觉眼前场面异常温馨,正自微笑着,忽然见忆茗流泪向闵柔耳边说了句什么,闵柔微微摇头,从被子下伸手出来握住忆茗的手,眼中全是悲悯。 若茗不由自主走近几步,听见忆茗道:“都是我们不好,幸亏你没事。” 闵柔有气无力道:“姑娘,你们说的事,不成……” 忆茗正要再说,抬眼看见若茗,忙擦了眼泪,低着头匆匆走开。若茗正待追问,林云浦已将孩子交给黄杏娘,高声道:“老四老五,两个茗儿,都出去吧,别在这儿搅合了!” 六十六 隐情Ⅰ 林云浦自从得了儿子,几乎时刻不离的抱着,一连数日连二门都没出,直到黄杏娘提醒他该办洗儿的宴席时,这才匆匆忙忙拟了请柬丢给林福,自己又忙着抱小孩去了。该章节由网友上传,网特此申明 黄杏娘欢喜之余些微有些心酸,因道:“到底还是儿子合心,咱家三个丫头从没见你这么欢喜。” “话可不能这么说,”林云浦笑呵呵道,“当然是丫头跟爹娘更亲热些,我可不指望这小子长大了能像若茗那么体贴咱们。不过有了儿子,就再不用怕我死后这份家私落到那帮远亲手里了。” 黄杏娘笑道:“老爷那些亲眷都是远亲,多少年没有走动过了,怎么会担心那个?” “现在说起来是远亲,可真要是我一闭眼,抢房子分地时就不这么算了。”林云浦正色道,“我乡下一个邻居就是因为没儿子,刚一咽气族里那些从兄弟就把他的家产分的一干二净,撂下孤儿寡母守着两间破草房,哭天喊地没人管。后来告到县里官家不接状子,告到族长那里,族长又说他家无后,田产理应由族里处置,唉,可怜。我这么多年之所以心心念念想要一个儿子,就是怕我闭眼以后你们受人欺负,如今好了,有他在,我看谁敢动我一针一线。”边说边亲着儿子,逗弄道,“乖儿子,赶紧给我长大大的,早点帮你老爹一把。” 黄杏娘笑道:“柔妹妹这次可是为林家立了一大功啊,老爷要怎么谢她?” “后院的事你张罗就行了,我不插手,老三是个安分省事的,你看着办吧,该买什么吃的穿的尽管买,洗儿的酒席办的热闹些就行了。” 正说着话,若茗走了进来,先到弟弟跟前逗弄了一会儿,跟着笑道:“爹爹。是不是该算算有几天没去书坊了?” “有我的乖女儿在,爹就是一年不去也没关系。”林云浦笑眯眯的。 “尽哄着我给你做苦力,”若茗笑道,“书坊里都还好,不过李良柯今天来问他什么时候能走马上任。” “他直接跟你说的?奇怪,这老小子这回也太心急了吧!” “倒没直接说。吞吞吐吐地。一直问你什么时候回去。我见不得他这副鬼鬼祟祟地样子。直接问他是不是等着问二掌柜地事。他才点头说是。” “你怎么给他回话地?” “我当然说回来问你了。”若茗狡黠一笑。“这烫手地山芋别指望我接。书坊里好久没有老板了。我这跑腿打杂地做事都没主心骨了。特地来问问老爷。准备什么时候回去开工?” 林云浦哈哈大笑道:“你倒会挑挑拣拣!李良柯那里我早就答应过地。你放心。绝不是烫手地山芋。你只需要当众宣布一下就行了。” “这么重要地事情我去说。李良柯岂不是又要窝火了?” “他窝什么火?” “这次可是提拔二掌柜呀,爹爹,你这大老板不出面,把我推到前面支吾,李良柯肯定觉得面上无光,做事自然也不会那么起劲,到最后吃力不讨好。何苦来?所以爹爹,无论如何,你也得回书坊一趟了。” 林云浦笑道:“好,就找你说的办,等把你弟弟的酒席办好了我就回去。” 若茗拿食指轻轻点点小孩的脸,笑道:“小家伙,你这一来,爹爹非但不要你姐姐,连生意都不要了。瞧你多大的面子哟!” 林云浦笑道:“若茗眼红了?哈哈,没关系,哪怕你有十个弟弟,你出阁的时候爹一文钱嫁妆都不少你的!” 若茗一下红了脸,说了声:“我去看看三姨。”转身便跑。 黄杏娘看着女儿地背影,低声问道:“她跟端儿的婚事到底怎么说?” 若茗的打算林云浦并未告诉妻子,此时不免支吾道:“端儿忙着呢,等会试完了再说。” “端儿有好一阵子没来家里了,”黄杏娘不无忧虑说道。“还是早点办完。免得夜长梦多。” “端儿有那么多事要忙,总不能天天往咱家跑吧?你放心。这事我心里有谱。”林云浦嘴里说着有谱,心里却也有些打鼓,女儿心里究竟怎么想?好久没见她两个有什么动静了! 若茗来到闵柔房间时,屋里静悄悄地,丫鬟婆子都不在,只有忆茗靠床坐着,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像喃喃自语般对闵柔说着什么,闵柔正要说话,抬眼看见若茗,忙抬高声音道:“若茗来了,快坐。” 忆茗明显一愣,却不立刻回身,只是问道:“你来了,书坊里没事了?” “刚忙完回来。”若茗说着走近坐下,偷眼看见忆茗脸上泪痕犹未全干,正思忖着要不要问她,已见她别转身子,依稀看见胳膊动了动,似乎在拿衣袖拭泪。 若茗想起当日她的奇怪举动,心内疑惑更盛,闵柔偷眼瞧瞧她们姊妹,忙道:“孩子不在我跟前,你姐姐也没看成。” 若茗笑道:“这么说我比姐姐幸运,我刚在爹那边看见小家伙了。” 忆茗也回转身笑道:“是啊,爹爹整天把弟弟捧在手心舍不得放下,就连三姨想见一面也不容易。” “老爷这么喜欢他,我也安心了。”闵柔微微笑道。 若茗道:“爹爹这次心愿得偿,欢喜的什么似的,刚刚正在商议着大办酒席,咱们家又要热闹一番了!” 闵柔含笑道:“咱们热闹,就怕你娘要忙的天昏地暗了。” 三人说笑了一会儿,若茗怕闵柔倦怠,便起身告辞,原以为忆茗也会跟着离开,谁知忆茗却一动不动坐着,若茗更觉此事蹊跷,原已走到门口,重又折回来道:“杏儿跟李妈呢?好一会子不见她们了,万一你要个什么谁来服侍?” 闵柔道:“她们累了好几天了,刚我打她们出去歇歇。” 忆茗也道:“有我在,要什么我会去拿,你放心吧。” 若茗只得又走开,却又不甘心,到门口时又回头道:“不行,姐姐一个人在这儿只怕照顾不过来,我去叫杏儿她们。”不等闵柔阻拦,三步并作两步跑开了。 杏儿和李妈回来时,忆茗和闵柔都是眼圈红红,若茗只做没看见,笑道:“姐姐你出来一下,我有个花样子要给你看。” 忆茗踌躇道:“我再陪会儿三姨吧。” “待会儿再来嘛!”若茗撒着娇扯住忆茗,笑向闵柔道,“三姨,我好不容易得了空闲能回家待会儿,立等着向姐姐请教一件事,先借她用用,等完了事我亲自送姐姐回来陪你好不好?” 闵柔如何能猜到她的鬼心思?想到她们姊妹整天难得凑在一起说说话,便笑道:“不用送她回来,我这里有人陪,你们姊妹好好亲香去吧。” 若茗拽着忆茗一径到了自己房中,关上房门,这才按着她在椅上坐下,笑道:“姐姐,妹妹心里有个疑团,想请教请教你。” 忆茗心里七上八下,勉强笑道:“我懂的什么呢,还是去问爹爹吧,我想起来了,刚才娘叫我过去呢,我先走了。”站起来便要走开。 若茗笑着按住她,道:“我刚从娘那里过来呀,并没听说叫你,姐姐先坐一会儿,我问句话就完了。” 忆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晌才说:“问什么?” “三姨那天摔跤,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你几次三番说是你的错,今儿又在三姨跟前哭?” 忆茗粉颈低垂,只管搓弄衣带,低声道:“没什么,我觉得三姨太辛苦了,所以才忍不住哭了。” “你骗我,那天你分明说三姨摔跤是你的错,还说她出了事你也不活了,三姨还安慰你来着,到底怎么回事?” 忆茗躲闪着不敢看她地眼睛,低声答道:“我只是觉得因为我粗心大意没跟着三姨,所以她才摔倒。” “真的?”若茗看着她,蹙眉道“可三姨有自己的丫头服侍,与你什么相干?若说粗心大意,也该是李妈跟杏儿两个呀。” 忆茗咬了咬嘴唇,道:“娘曾经吩咐过我多照顾三姨的。” 若茗将信将疑,不由得又问了一句:“真的?我想娘应该只是嘱咐你一句,不会怪你的。” 忆茗心慌意乱地绞着衣角,末了下定决心般一咬牙,道:“那也怪我,都是我不好,三姨在花园看见我,想跟我说句要紧的话,怕丫头听见不方便所以才支走她们的,跟着就摔了,都是因为我。” 若茗此时方才恍然大悟,又奇道:“三姨要说什么机密的话?” 忆茗垂头不语。 若茗见她神色慌张,忽然心底一亮:早些时候黄杏娘说过要给忆茗再寻门好亲事,难道是这事?怪道她不好意思说。忙笑道:“啊呀,既然是你跟三姨地秘密,我就不问了。真是的,那天你跟方卿哥哥两个说话云里雾里的,害我白担心了好几天。” 忆茗抬头看看她,嘴唇动了几下,最后却又低下头,轻声说:“那天我们也吓着了,所以说话没头没脑的。” 若茗如释重负,含笑送走忆茗,正准备坐下好好享受清茶,忽然一愣:不对,那天杏儿说闵柔刚遣走她们就摔了,而且方卿也在场,闵柔怎么会有机会私下跟忆茗说话? 隐情Ⅱ 闵柔身体一天天见好,林云浦有了儿子,整天笑不拢嘴,李良柯走马上任,每日春风满面,林家看起来诸事顺利,唯有二小姐若茗揣了一腔心事,难免思虑重重,难以安心。该章节由网提供在线阅读 若茗几次想再找忆茗谈谈,然而忆茗却留了心,绝不单独和她碰面,若茗几次努力均告失败,终于明白忆茗是不可能告诉自己真相的,转念一想,闵柔如今母子平安,父亲心愿得偿,当时究竟是什么情形,忆茗向自己隐瞒了什么,还重要吗? 一念及此,心下渐觉轻快许多,这天走去看闵柔时,杏儿刚伺候闵柔吃了药,端着药碗去了后厨房,若茗见四周无人,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三姨,我想问问那天的事,可以吗?” 闵柔一愣:“哪天的事?” “就是你摔跤那天,那天姐姐说了许多很古怪的话,还哭了,说要是你出事她也不活了……” 闵柔面色微微一变,笑道:“这傻孩子,对我真是好,亲生儿子也不过如此吧。” 若茗一愣,道:“你是说这中间……没什么隐情吗?” “能有什么。”闵柔微微一笑,“还不是忆茗那傻孩子素日跟我要好,生怕我出什么事嘛。真是个实心眼的孩子。” 若茗试探道:“姐姐说是因为那天你要跟她说几句背人的话,所以支走了杏儿,所以你才不小心摔着了。” “啊,对,就是这样,我想起问她一件事,不好当着下人,所以支走了她们。”闵柔脸上依然带着笑,“这孩子,就为这点事她埋怨自己?怪不得那天哭成那样哪!” 若茗见她神色坦然。不觉信了**分,笑道:“原来是这样!姐姐真是的,早些告诉我不就行了吗,非要藏着掖着,上次问她时吞吞吐吐,说一半留一半的。现在又躲着不肯跟我单独相处,害得我翻来覆去想,还以为这中间有什么故事呢!” “能有什么故事?二姑娘。你多心了。”闵柔地笑容依旧温柔可亲。 说话间杏儿抱着干净褥单走来更换铺盖。若茗慌忙帮着搀扶闵柔。却现闵柔右手死死揪着被子。紧张地出了一手心地冷汗。望着她貌似坦然地微笑。早先地疑惑重又浮上水面:她们究竟在隐瞒什么? 这天若茗刚到:“妹妹。现在有空吗?我想跟你说句话。” 若茗原想带他到:“这里人多眼杂。不如到外面说吧?” 若茗一路寻思究竟是什么机密大事值得端卿如此神秘。却现端卿带着自己一径来到了叶家花园。若茗不由笑道:“难不成这里不是人多眼杂?”“你放心。今日爹爹在前面排演新戏。下人们都在那边。这里再安静不过了。”端卿收起笑容。正色说道。“我有一件十分机密地事要与你商议。若茗。你听见了会很惊诧。但是。在咱们商量出结果之前。请不要告诉叔父和婶婶。” “究竟什么事?” 端卿四下张望一番,这才凑近了,以极低的声音说道:“三姨生产那天,方卿和忆茗在一起,商量他们地婚事。” “你说什么?”若茗失声叫道,“婚事?” “小声些!”端卿忙又扫视四周。确保并无人迹,这才道,“对,他们俩情投意合,几天前已经私定终身。” 若茗许久都没反应过来。方卿跟忆茗,怎么可能!他总是叫姐姐、姐姐的叫着,而她也总是当他是小孩子,怎么可能! “我刚听说时也像你一样惊诧。”端卿低声道,“不过这都是事实。若茗。现在他们有麻烦。我们不能袖手旁观。” 若茗在震惊中只是喃喃重复道:“麻烦,他们有麻烦?” “也许没那么严重。毕竟三姨没事。” “你说什么,跟三姨有什么关系?” “你没猜到?方儿说你追问过忆茗,我以为你猜到了。”端卿顿了一顿,小心翼翼道,“那天方儿去找忆茗妹妹,商议要不要将此事告诉双方父母,三姨恰好听见了,她怕下人走漏消息,于是想法子支开她们,然后她悄悄躲在花丛后面细听了一会儿,现居然是这么件大事,心慌意乱之下这才失足跌倒。” “怪不得那天方卿和姐姐说话那么古怪!” 端卿叹口气:“如果那天三姨出了事,我想他两个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吧,真是老天保佑!” 若茗此时千头万绪,脑中乱成一团,只得说道:“不行,现在我乱的很,什么也想不出来,你容我静一静。” 端卿便不说话,静静守在一旁,许久,若茗才道:“方卿和姐姐,怎么可能!” “具体情形方儿没跟我说,但这件事是千真万确,四月初的时候方儿和忆茗妹妹就已定下了终身。” “他们两个,真是,怎么可能!”若茗喃喃道,“你说他们有麻烦,什么麻烦?” “第一个麻烦是,忆茗现在不肯见方儿了,方儿着急的恨不能闯进你家告诉叔父,而且,以他的莽撞性子,很有可能这么做。” 若茗吓了一跳,忙道:“不行,他要是就这么闯进去,爹会气疯了地!” “对,所以我们要想一个万全之策。第二个麻烦是,方儿是真心喜爱忆茗,但是两家父母绝不会同意,我们的想办法帮他们。” “我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若茗觉得头都大了,“不要说伯父,就连我爹那么开明的人都不会同意这件事的。” “所以我一听见这事立刻来找你,若茗,方儿是我弟弟,忆茗是你姐姐,咱们从小一起玩大的,我不想看他们痛苦,你也不会希望他们活生生被分开吧?若茗,你一向聪慧,叔父又最疼爱你,我们帮她们想想办法行吗?” 若茗苦恼地摇着头,道:“我不知道,太出乎意料了,怎么会这样,让我怎么帮?” 话音未落,假山后地跳出一个人,高声道:“若茗,你一定要帮帮我!”连连打躬作揖。 端卿慌忙拖住他,低声喝道:“糊涂!就是怕人听见才躲到这里,你这么高声就不怕传扬出去!” 方卿抬起头,一脸痛苦道:“哥,我忍不住!不就是喜欢忆茗吗,怎么这么难!现在她也不理我,我该怎么办?” 若茗乍然见到方卿消瘦的面庞,吓了一跳,忙道:“怎么几天不见就瘦成这样!” 端卿看着弟弟,摇头道:“有什么办法,从忆茗不见他以后他就不肯吃饭了,娘每天都在追问,大夫也换了好几个,这样下去迟早会露出马脚的。” 方卿道:“露就露吧,反正我正着急着不知道怎么跟她们开“娘这么大年纪了,你还想让她为你操心吗?”端卿瞪了弟弟一眼,“在我们商量出办法之前,你什么也不能说。” “我都快憋疯了!”方卿憔悴的脸上有着与忆茗同样的惊慌和痛苦,“三姨出事以后忆茗就不肯见我了,她说这是老天给她地警告,还说从前都是错的,从今后她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哥,我真的快疯了!三姨都已经好了,她为什么还这样!” “你小声些!”端卿不得不再次止住他,“虽说下人都在前头,可也难保来回取个东西,你在这么闹,阖府都要听见了,到时候忆茗怎么见人,又怎么跟你和好?” 方卿这才红着眼垂了头,低声道:“若茗,求你了我,你帮我说说话,忆茗她一想最听你地,你告诉她,我对她是真心真意的,老天爷不会因为这个惩罚我们。还有,你帮我照顾忆茗,我想她现在肯定吃不下睡不好,天天在责备自己。” 若茗道:“姐姐比起你来倒还好些,我想大概是三姨一直在安慰她的缘故吧。” “那就好,你不知道,当时看见三姨倒在那里,忆茗她连死的心的都有了,我真怕她出事。若茗,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你一定要帮我呀!” “我一定帮,你放心吧。” 端卿见方卿神情激动,声音不知不觉又高了起来,忙拉住他道:“方儿,你要是想让我们帮忙,就听我的安排。你现在先回房,从今天开始正常吃饭,按时去学堂念书,别让父亲母亲为你担心,接下来的事,我会尽力帮你安排妥当。” “真的?”方卿红着眼睛问道:“你会劝忆茗见我?你会劝爹爹同意我们的亲事?我知道这件事太难做了,哥,我不该给你添这么多麻烦。” “我一定尽力。”端卿郑重答道,“虽然我不能保证事事都遂你地心愿,但你相信我,哥哥一定会竭尽全力帮你。” 方卿重重点头:“我知道哥哥一向最关照我。好,我马上回房,明天我就回学堂。若茗,你告诉忆茗,不用为我担 看着他疲倦的背影一步步融入远处的游廊,若茗叹口气,轻声道:“怎么会这样?” “情之所钟,远远出想象。”端卿幽幽说道,“就如方卿和忆茗,就如我对你,难以遏制,无法停止。若茗,你愿意帮他们吗? 隐情Ⅲ 若茗此时的思绪,的的确确可用“心乱如麻”四个字来形容,茫然答道:“我不知道,太混乱了。” 端卿道:“一个是你姐姐,一个是我弟弟,我们不帮他们,还有谁能帮?” “可我不明白,怎么会是他俩?”若茗喃喃说道,“从小到大他两个都不是最要好的伙伴,况且姐姐也比方卿大,况且她,毕竟新寡……” “所以才说情之所钟,非平常心所能想象。”端卿叹道,“如果要细想起来,从苏州回来时就能现方儿经常和忆茗在一起,当时从未想过这种可能,以为他只是闲着找人说话。现在想来,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情投意合了吧。” “可是爹和娘亲,还有伯父、伯母绝对不会答应的。” “我知道,所以我们更要帮他们。” “怎么帮?” 端卿苦笑道:“你问倒我了,我也毫无主张。” 空气沉闷的令人窒息。许久,若茗才道:“三姨既然知道此事,不如我先问问她的主意。” “你娘那里……” “不能说!”若茗忙道,“我娘一辈子最谨慎,要是听见这消息肯定吓坏了,跟着就会告诉我爹,那样就全乱了。” “好。那就先问问三姨。然后找忆茗谈谈。她此时肯定又怕又悔。你好好劝劝她。别让她跟方儿都把身子熬煎坏了。” 两人枯坐许久。再想不出别地主意。只得散了。 若茗心事重重去了闵柔房里。支走杏儿后。低声道:“三姨。姐姐地事我知道了。” 闵柔笑道:“难道你姐姐有什么把柄被你抓到了?” “我是认真地。”若茗更凑近了些。低声道。“我知道姐姐和方卿地事。也知道你那天为什么摔倒。” 闵柔紧张地按住她。轻声道:“小声些。别让人听见了。忆茗为了这事都快愁出病了!” “我看到了,三姨,我们该怎么办?” “忆茗说以后再也不见方卿了,我想应该没事了。”闵柔低声说。“若茗,你就当做什么也不知道,让这事就这么悄悄过去吧。” “可是姐姐她精神很差,方卿也是,已经不吃不喝好多天了,我们是不是该帮帮他们?” 闵柔摇头道:“不,就让这件事悄悄地过去吧,忆茗现在虽然痛苦一些,过一段时间总会好的。” “可他们是相互喜欢的呀!” 闵柔叹口气。道:“若茗,婚姻大事并不是相互喜欢就行的,忆茗和方卿?老爷绝对不会答应的。” “爹一开始不会答应。如果我们慢慢劝他……” “不可能,”闵柔一改平日的温顺模样,断然说道,“老爷绝对不会答应,老爷对你们姊妹那么好,绝对不会让你们受苦。” “受苦?”若茗糊涂了,“忆茗要是嫁地如意,怎么会受苦?” “你还小,许多事你考虑不到。”闵柔微蹙眉尖。低声道,“叶家老爷绝对不会同意这桩婚事。” “端卿哥哥可以慢慢说服叶伯父……” “不会的,或许别的事叶公子能劝住他爹爹,这件事肯定不行。若茗,要知道你姐姐不仅比方卿大一岁,而且还是个寡妇啊!” “方卿哥哥都不在乎……” “方卿不在乎,可他的爹娘肯定在乎。叶家在城里有头有脸的,怎么能让儿子娶一个寡妇?若茗,要是老爷听了你的话向叶家求亲。头一个受耻笑地肯定是你姐姐,所以老爷绝对不会答应。若茗,忆茗这些天已经安静多了,渐渐的这事也就过去了,你不要再跟她说起,就让她慢慢忘了吧。老爷说再过一阵子就给她寻个好人家嫁了,到时候再生个一男半女,女人这一辈子就心满意足了,你听三姨一句。不要再提这件事。” 若茗从闵柔屋里出来时心里更乱了。闵柔的话句句在理。如果让两边父母得知此事,多半是一场暴怒。两人得偿心愿的机率几乎是零,既然如此,为何不趁着这次闯祸,让这段感情无疾而终呢? 她几乎已经被闵柔说服了,却忽然想起了松云。如果方卿和忆茗之间也是这样誓死不渝的真情呢?她立刻又否定了自己,方卿从来都叫“忆茗姐姐”,即使小时候一起做游戏他们两个也从不搭伴,长大后每次同行,方卿也从不与她多话,怎么能忽然就有了深厚的感情?他是调皮贪玩永远不懂事的少年,她是多愁善感病恹恹的少妇,她们没有交集。 她心慌意乱地走着,若是没有交集,方卿怎么会憔悴成那副模样,忆茗又怎么会日渐消瘦?难道,他们真的相爱?她想起端卿说地情之所钟,难道果然已经出常人的想象? 忆茗的屋子就在前面,若茗深吸一口气,慢慢走了进去。忆茗独自坐在窗前怔,纤细地脖颈在衣领外勾勒出一弯细白的新月,令她忽然生出几分怜惜。 忆茗听见动静,回头见是她,慌忙叫道:“观棋,快倒茶来。” “别叫她,姐姐,我要单独跟你说几句话。” 忆茗慌乱道:“怎么能连杯茶都不到,观棋,观棋!” 观棋急急走近时,只见若茗笑着对她说:“你去豆丁那里玩儿会吧,我要跟姐姐说几句话,悄悄话哦,不能让别人听见的。观棋虽然瞧见忆茗眼里的惊慌,却不得不恭敬退下,屋子里一时只剩下姊妹两个。 许久,若茗才道:“姐姐,你准备瞒我到几时?” “你说什么,我哪有什么瞒你的。” “你和方卿哥哥的事,准备瞒到什么时候?” 忆茗“啊”了一声,双手捂脸,低低地哭了起来,啜泣道:“我不想瞒你的。可我不能说,若茗,千万别告诉别人,我已经不见他了,今后再也不见了!” 若茗关紧房门,低声道:“姐姐。方卿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整个人瘦成了一把骨头,你真的忍心不见他?” 忆茗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失声道:“他不吃饭?那怎么行!你去劝劝他,他一向跟你好,你地话他肯定听!” “过去他是跟我好些,可如今他喜欢的人是你,只有你劝得住他。”若茗叹气道,“姐姐。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 忆茗红着脸道:“我不知道……先是他见我心情不好,时常陪着我走动,一来二去。就成了这样,我,我也糊里糊涂的……” “在三姨出事以前你们准备怎么办?” “方卿要跟他父亲直说,我没同意,还没商量出结果,三姨就摔了。”忆茗低着头不敢看她,声音越来越低,“若茗,你别笑话我。以后不会了,我不会再见他,我再也不胡闹了。” 若茗听了半天并未得到答案,只得挑明了问:“姐姐,你实话告诉我,你跟方卿哥哥果真已经到了谈婚论嫁地地步吗?” 忆茗含泪点了点头,却又说道:“如今还说这个做什么,都过去了,我知道我做错了。这件事是不可能的,以后我再也不见他。” “不,如果你们真心相爱,我和端卿会帮你们。”若茗认真说道,“姐姐,你不要害羞,实话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只有方卿哥哥一个,此生非他不可?” 忆茗又一次捂住脸。低声说道:“我不会再见他。这件事爹和娘绝对不会同意的。” “姐姐,我们先不要管爹和娘怎么想。我只问你,是不是真心喜欢方卿哥哥?” 忆茗沉默许久,最后慎重点头。 若茗犹未敢深信,忍不住道:“从前咱们一起玩的时候,你们似乎并没有多少话说。” 忆茗羞涩答道:“就连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从前我一直当他是小孩子,可是这几个月来,他对我体贴照顾,时时处处为我着想,天冷时提醒我添衣,烦闷时陪我散步,有时候我想起慎明心情低落,他更是好言宽慰我……若茗,这真是一笔糊涂账,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等我现时,已经晚了。”忆茗目光中透露着甜蜜,很快却又黯淡下来,“当时我糊里糊涂,胆大妄为,直到三姨出事,我才意识到这件事有多荒谬。我大他一岁不说,还是个寡妇,我是个不祥的女人,怎么配得上他!若茗,不管你怎么看我,我誓以后再也不见他了,这件事都是我不好,是我误了方卿,你和端卿哥哥好好劝他,忘了我吧,我配不上他,他会遇见更好的女人……”说到后来早已泣不成声。 若茗原来对这段情事存有不小地疑问,如今见姐姐的模样,顿时释然,忙道:“姐姐千万别说什么配不配的话,方卿哥哥心里只有你一个,若是你现在丢下他,可让他怎么活呢!” 忆茗泣道:“我们不会有好结果的,不如现在断了吧,他还年轻,天底下没嫁过人的好女子多得很。” “姐姐,方卿哥哥只喜欢你一个,绝不会另找他人,否则这些天他就不会不吃不喝,瘦的不**形了。姐姐,你听我的,你先见见方卿,好好宽慰他一番,今后的事咱们从长计议。” “还有什么从长计议?爹娘肯定不答应,我只是耽误他罢了!” “只要你们两个心中认定了彼此,我一定竭尽全力帮你们。”若茗听见自己异常镇定的声音,“我,还有端卿哥哥,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帮你们在一起。” 六十七 苦恋 在若茗的耐心劝说下,忆茗终于答应见方卿一面。该章节由网友上传,网特此申明忆茗在家时原准备冷口冷面,让方卿断了心中念想,谁知道一见到他憔悴的模样,所有的决心顿时土崩瓦解,不觉落泪道:“你还好吗?” 虽然只是几天没见面,方卿却觉得有十几年那么漫长,请不自己抓住忆茗的手,道:“我很好,你呢?这些天吓坏了吧?” 忆茗又羞又怕,忙抽手回来,躲在若茗背后说:“我不该见你的,我已经给若茗说了,这事就这么算了吧。” 方卿目瞪口呆,若茗忙道:“姐姐,咱们不是说好了一起商议个计策出来吗?快别这么说了,方卿要被你吓坏了。” 忆茗低声道:“能有什么法子?今天我见他,就是想告诉他,我配不上他,家里人也绝不会同意,今后还是各走各的吧。” 若茗未及开口,方卿已经冲上前大声道:“别跟我说什么配不配的,我早跟你说过心里只有你一个!” 端卿急的跺脚道:“你小声些!让别人听见可怎么办!” 忆茗垂泪道:“那时候是我昏了头,咱们两个哪里般配?我比你大不说,还嫁过人,比我好的女人成千上万,方卿,你权当这是个笑话,都忘了吧!” 方卿急道脸都红了,死命拽住忆茗的手,说道:“哪怕是仙女下凡,我也只是你一个罢了!忆茗,我从来没有嫌弃过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好容易哥哥他们答应帮我们,咱们一起想个法子行吗?” 忆茗绝望地摇头:“能有什么法子?我脑袋都想破了也没有一点主意,若茗也没有,咱们俩天不帮地不助,一点希望也没有。” 端卿忙道:“别着急,也别泄气,咱们慢慢来。总会想出办法的。” 若茗凑到忆茗耳边低声劝道:“你也看见方卿哥哥地模样了。他对你绝无二心。你对他也是。你们俩这样子能分开吗?快别说傻话伤他地心了。” 忆茗啜泣道:“我不想伤他地心。可是如果现在不下决心。将来事情不成。岂不是更难受?” “事在人为。总会想出办法地。”若茗看着神情沉着地端卿。心内安稳许多。慢慢说道。“我和端卿先去探探口风。看情况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端卿道:“这些都是次要。我需要知道地是。你们俩是不是已经下定决心在一起。” 方卿斩钉截铁说道:“我早已下定决心。此生非忆茗不娶!” 三个人齐齐望向忆茗。忆茗低头道:“我不知道……” 方卿急了:“忆茗,你答应过我的!” 忆茗忍不住又哭了:“不成,都是我的错。是我做错了!端卿叹口气,轻声道:“妹妹,我知道你是害怕别人议论所以才这么多顾虑。只要你们真心真意想在一起,何必在乎别人怎么看你们,又何必管他们说三道四?须知他们并不能替你过日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和方卿地感情你最清楚,也唯有你做得了这个决断,方卿他已经说了非你不娶,不知你的心里是否只有他一个?” 忆茗慢慢抬头。看着方卿灼热的目光,终于点头:“我心里也只有他一个。今生今世,若是我们不能在一起,我决不再嫁他人。” 方卿欢喜地说不出话,端卿看着若茗,微笑道:“这么看来你我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希望我们能早些劝服父母。” 忆茗闻言忍不住又哭了:“虽然我们这么说,可是爹娘怎么会同意呢!” 若茗忙安慰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呢?爹爹一向开明大度,说不定会同意的。” 方卿神情沮丧:“可是我爹肯定不会答应。” 端卿道:“我刚才问你们是否认定只有彼此。正是为了这个。方儿,忆茗,如果父母们不答应,我会帮你们逃走。” 这下连若茗也惊得说不出话来,一向沉稳的端卿怎么会出这么个主意! 端卿看着一张张惊诧地脸,平静说道:“不错,我正是建议你们私奔。有些事父亲宁肯死也不会同意,但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痛苦一生,所以。如果此事不成。我会帮你们私奔,先到外面安顿下来。一年半载之后父母火气消了再回来,那时候木已成舟,不认也得认。” 若茗忍不住问道:“你真的这么想?” 忆茗喃喃道:“私奔?我要是做了这种事爹爹会气疯了的。” “吓坏你们了吧?”端卿微微笑了一下,“我没有别的法子可想,我了解父亲,他绝对不会答应。我可以试着向他透些口风,看看他如何反应,但是希望应该不会太大。你们最后先积攒些财物,亲事不成便逃出去吧。” 方卿呆呆地不一言,忆茗嗫嚅道:“不,我不能私奔,这是伤风败俗的事,会把林家的脸面丢尽的。” “如果一直顾虑别人的看法,你和方儿永远没办法在一起。须知在世人眼里,你们俩绝不是一双好姻缘。” 忆茗也沉默了。 若茗看着端卿平静的面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地耳朵。方卿想了半天,如释重负道:“好,如果爹爹不同意,我就带着忆茗走!忆茗,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方卿和忆茗躲在一处尽情诉说别后相思,若茗一边替他们把风,一边鼓足勇气向端卿说道:“你是说让他们私奔?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这话是你说的。” “我也知道。”端卿苦笑一下,“孟浪之极,绝不是我平时地做法,然而我别我选择。” “我们可以好好劝劝爹爹,或请个跟他们交好的长辈来帮着劝劝。” “可是你心里知道这是没用的,爹爹不会同意,对吗?”端卿平静说道,“我不能看着他们因为世俗的压力老死不相往来。” “爹爹一向疼我们,再耐心等等,说不定有希望。” “你果真这么自信?” 若茗哑口无言。 端卿淡淡说道:“不知道你跟忆茗谈的怎么样。方儿那天向我坦白的时候,从他的口气和神情,我就知道这辈子他除了忆茗不会再娶别人,我不想看他们被活活拆散。” “私奔毕竟是件大事,如果传出去,长辈的脸面往哪里放?” “若茗。究竟是脸面重要,还是我们亲人地幸福重要?” 若茗只得答道:“比起脸面,我更愿意看见姐姐过地舒 “那就是了,世间事极难两全,我只能选一样。”端卿叹气道,“忆茗和方儿都不是善于筹划事情的人,我需要你帮忙。” “难道没有别的法子了吗?“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你和我要努力劝说父母,当然不能明说,只是旁敲侧击提一提。随机应变,如果有一丝可能,咱们就坚持下去。如果父母那边没有一点松动的迹象,咱们还是尽快安排他们离开吧。” “往哪里走?” “苏州、无锡甚至乌程,哪里都行,苏州可以投靠冯先生,以他地识见、肚量,肯定不会瞧不起方儿;无锡那里有天锡,不过天锡是个直性子,难以保守秘密,所以这里只是备选;乌程那里有凌大哥和眉娘。他们肯定也会帮忙的。只要准备好银子,到那边置办些田地,差不多就能生活了。我唯一担心的就是,方儿和忆茗不比你我,从小到大从未离家半步,也没独自办过什么事,就怕乍然让他们持家,事事都不顺手。” 若茗惊诧问道:“这么说你已经想过很长时间了?你真的觉得私奔行得通?” “若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想让他们走这一步。”端卿苦笑道。“他们一走,父母必定愤怒、失望甚至痛苦,况且相隔迢迢,想见一面都难,以父亲地脾气,恐怕就是知道他们在哪里也不愿见他们。” 若茗仍存着一丝希望,轻声道:“他们也可以不走啊,如果咱们能把父母说通的话。” “你有几分把握?“应该有一分?不,一点也没有。”若茗想到林云浦暴怒的模样。不由地心惊胆战。 “我有十分把握父亲知道真相会把方卿痛打一顿。并且立时给他娶亲。”端卿苦笑道,“我太了解父亲了。当初我只不过说想把婚事缓一缓,他就勃然大怒,指责我不合礼法,更何况是这件事。” 若茗深吸一口气,道:“对不起,我让你为难太多次了。” “为了你我心甘情愿。”端卿觉得这话过于亲密,不觉有几分害羞,忙别转头道,“希望老天给我们个惊喜,让父亲同意他们的婚事。” 若茗一个疑团在心里亘了多时,忍不住问道:“你怎么能提出这么冒险的主意?绝不是你地作风!要说是方卿的主意还差不多。” “我不想方卿儿重蹈我的覆辙。” “此话怎讲?” 端卿踌躇片刻,方才说道:“方儿对忆茗地心意,正如我对你。然而我优柔寡断,顾忌别人地议论,一再遮掩对你地感情,到头来眼睁睁看着你与我越走越远。若茗,我不愿方儿将来像我一样后悔。这个主意或孟浪,或不合礼法,但是它能成全方儿和忆茗今后几十年的幸福,我宁愿冒这个险。” 若茗怔怔望着眼前这熟悉地面容,一种温暖的情愫慢慢在心中升起,久久萦绕不去。 六十八 真相Ⅰ 这天林云浦终于舍得放下儿子去:“你来的也太早了些,不是卯时五刻才开工吗?” “东家来的也早啊,”李良柯笑呵呵道,“我上了岁数早上睡不着,想起书坊还有这么多事干脆就过来瞧瞧,谁知我一来现王先生也在,呵呵,东家真是善于带兵,手下的人一个比一个勤谨。该章节由网提供在线阅读” 林云浦被他一句话夸得心花怒放,道:“我都好久没过来了,还不知你们背地里怎么骂我偷懒哪!” 李良柯做出诧异的表情道:“哟,谁敢背地里说东家什么,谁有能说出点什么!这书坊要不是东家深谋远虑筹划着,我们能有这好日子?” 林云浦哈哈大笑道:“好了,知道你是恭维我。我这些天忙着在家看孩子,过来的少了,等小孩足月以后我就能抽出些空闲,这段时间你再辛苦一下吧。” 李良柯笑道:“说起小公子,好个相貌!一看就是聪明智慧之相,东家真是后继有人啊!” 王先生搭讪着把账本递过来,道:“这是前半个月的账目,东家看看有没有问题。” 林云浦翻了几下,疑惑道:“怎么底版这里多出这么多钱来?” 李良柯忙将他拉到一边,低声说:“前些时日刻坏的版子比先前多些,我命他们多购了些备用的,就多出这一项费用了。” “是哪几处刻坏的?怎么能多出这么些?” 李良柯一脸羞惭:“差不多都是绣像部。我这些天忙,没老在里头盯着,谁知道就出岔子了。” 林云浦将信将疑。只得先吩咐道:“你跟他们说。今后得小心谨慎些。再这样下去还得了!” “我早已经嘱咐过了。”李良柯欲言又止。“其实。其实只有几个人刻坏地版子多些……” “是谁?” “杨英。”李良柯吞吞吐吐说道。“他这人挺勤快地。心也细。所以我一直惦记说向东家推荐提拔他。谁知道这几天他连着刻坏了十几块版。问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背后打听了一下。有人看见他夜里在外头买酒喝……” “你说什么。他酗酒误事?”林云浦越觉得此事蹊跷。杨英是个精细谨慎地人。怎么会办出这么大地错事? 李良柯忙道:“也不一定。陈中也只见过两次他在外头买酒。说不准是不是酗酒。我已经嘱咐过他了。应该会好些。” 陈中是李良柯的徒弟,因此林云浦听见时半信半疑的。转念一想大可以向王大器求证,便道:“我知道了,你盯着点他。要是下半个月再这样就得扣钱,到时候我亲自跟他谈。李良柯答应着,又道:“也怪我照应不周,东家,这个月的工钱我自己扣一两交到账上,也算是带个头吧。” 林云浦笑道:“算了,我知道就行了,哪有新官上任就挨罚地!” 从账房出来,林云浦指派李良柯到装订部查。自己抢先找到王大器,劈头便问:“杨英这半个月是不是老刻坏版子?” 王大器点头道:“是啊,头先看他挺好的,谁知道这阵子每天都出错,师傅当众训斥过他一回,后来也不见好。” 林云浦此时才信了五六分,心下诧异不减,又问道:“你可曾听说过他买酒的事?” “陈中干活时说过一两回,究竟别人也没看见过。再说他早起来的时候也没什么不对头的,就没人理会。” 林云浦越不解了。看样子杨英连续出错这件事并非捏造,只是他才来时一片叫好之声,怎么忽然就成了这样子? 王大器小心翼翼道:“师傅他当了掌柜,这里就没人管事了……” “我知道,到时候自然安排你,只要你踏踏实实干活就行。” 王大器喜形于色,道谢不止。 林云浦独自在外面走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此事蹊跷。正没有头绪。忽听若茗笑嘻嘻叫道:“爹爹今天怎么舍得放下弟弟来这里?” “来看看你有没有磨洋工啊。”林云浦笑着走进:“你听说杨英的事了吗?” “什么事?” “李良柯没跟你说?怪事,怎么你天天在这儿不告诉你,倒先跟我说起来。”林云浦蹙眉道,“杨英这阵子连着刻坏版子,晚上还喝酒。” “杨英?不会吧!” “我问过王大器,地确是每天都出错。” 这下连若茗也奇怪了,思忖道:“这可不像杨英做的事啊。” “我也这么想,难道他之前谨慎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 “要是假装的话未免装的太像了,最好是把他叫出来问个明白。” “也行,你去叫一声----也不妥,要是给其他人看见了,未免又要议论,还是遣个人叫他过来一趟,别说是什么事。” 若茗道:“干脆让梁师傅去叫他,就说有事请他去套色帮忙,这样别人就不疑心了。” 林云浦点头同意,若茗正要走,忽又站住笑道:“我昨天听说银器王家的儿子说了一门亲事,新娘子是个官家小姐,不过从前嫁过人。” “是么?王家儿子不还没娶过亲吗?够呛,哪有没娶过的男人找个寡妇的----是寡妇吧?” “不是,那个官小姐好像说是跟先前地夫家和离了的。” “就是说被人休了?倒比死了丈夫强些。这世道,这种女人还能嫁个未娶的后生?我看王家是想攀高枝想疯了吧,瞧这门亲事结地!” “说不定新娘子漂亮贤惠,王家儿子不介意呢!” “再漂亮贤惠到底是嫁过一次的,至少折了一半价钱。好了,你赶紧去叫人吧,怎么想起来说这没要紧的?” 若茗答应着走开,心道果然不出意料,林云浦怎么会觉得这门亲事合适呢? 杨英施礼之后静静站在一旁。若茗先问道:“最近你刻版子是不是老出错?” 杨英神色平静,淡淡答道:“是。” 林云浦早已将账本翻开,一行行对着说道:“看这银钱的数目,差不多一天刻坏一块版,这是怎么说的?我从前看你是个谨慎小心的人,怎么能出这老些错!” 杨英道:“东家。此处除了我没有外人吧?李掌柜在吗?” “他不在,就我们爷俩。” 杨英这才说道:“底版有一部分是我故意刻坏地,还有一部分却不是我。” 林云浦愣了半天才说:“你说是你故意刻坏的?” “对,唯有如此,东家才会主动叫我过来问话。”杨英慢慢说来,没有一丝慌张,“如果我猜的没错地话,这些都是李掌柜安排的。” “你说是李良柯?”若茗忙道,“你细细说来。” “月初时东家当众宣布李掌柜今后是书坊的二掌柜。兼管绣像部,从那天起,我刻地版子就开始出问题了。头一天已经刻好检查过的版子第二天一早莫名其妙就出了错。不是挖空了一块,就是哪条主要的线断了,我记得很清楚,这绝不是我刻坏的。这种情形接连出现了三次,我警觉起来,第四天夜里就躲在后面没回去,被我看见是李掌柜动了我的底版。”杨英淡淡说道,“我只是个刚进门的刻工,也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李掌柜。居然这样算计我。” 林云浦冷笑道:“你这话听起来简直如同儿戏,他是书坊地二掌柜,你只是个不管事的刻工,他要对付你多的是门路,何苦在这上头动手脚?” “大概刻工最硬气地就是手艺活,他若是从别的上头想法子撵我,总不那么理直气壮吧。” 若茗道:“你觉得李掌柜是因为什么才这么做?” 杨英淡淡一笑,道:“这其中的原因我不过是胡乱猜度,只有问李掌柜本人才能知道。” “你说李掌柜陷害你。可有证据?” “没有,此事只有我一个人看见过。” “就是说空口无凭了?”林云浦慢悠悠说道,“那我怎么相信你?” “李掌柜弄坏地版子都是没法修改的,我故意刻坏的版子都能修改,只不过我做了小小地手脚,别人看不出来罢了。” 若茗问道:“李掌柜给你栽赃就罢了,你为什么不来告诉我,还要故意刻坏,给自己添麻烦呢?” “我无凭无据。除非东家主动问起。否则要我怎么给东家回禀?况且李掌柜刻坏地版子都是实打实坏了的,版材那么贵。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糟蹋东家地钱财?不如我动些手脚,还能就回些底版。” 林云浦冷笑道:“你恐怕不仅仅是为我着想。你故意刻坏版子,无非想告诉李良柯,你已经惊慌失措,用不着他下手就乱了阵脚,以此来迷惑他,好让他不再生出别的手段暗算你。我说的对也不对?” 杨英淡淡一笑:“东家高明。” “你既然知道我高明,最好老老实实跟我交代清楚,你与李良柯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不算计别人要来算计你?论资排辈,在绣像部你还算不上数一数二地好手!” 杨英定定看着林云浦,片刻功夫后道:“好,我今日就把与李掌柜的过节一五一十全说出来,望东家给我做主。” “那要看你占不占理了。”林云浦瞧着杨英,心内莫名兴奋,这个困扰自己多时的谜团终于要解开了! 真相Ⅱ “进林家书坊之前,我在一家小书坊当学徒,刚刚出师不到两年,不过我的师父是李良柯的同门,所以我之前就认识李良柯。”杨英道,“我能有机会到这里应试,也全是李掌柜的推荐。” 林云浦看了看若茗,笑道:“咱们猜得没错,那老小子找来的果然都是他的熟人。” “大部分都是他同门师兄弟的弟子,要么就是他打过多年交道的画馆的学徒,比如曲大华。那天来应试的一共八个人,其中七个人都与他有瓜葛,只有一个是临时找来凑数的。” 若茗道:“他带你们过来之前有没有交代过什么?” “让我们记住他的恩情,今后为他所用。”杨英慢慢说道,“如果我们不答应这个条件,他就不推荐我们。” 林云浦道:“你呢,你进门以后是不是照着他说的做的?” 杨英淡淡道:“我拿的是东家开的工钱,吃的是东家给的衣饭,怎么会听李掌柜的?就连李掌柜也是东家赏的饭碗。为人要有良心,我绝不能做这种忘恩负义的事。” 林云浦冷笑道:“说的好听!你今日既如此说,为何当初没有告诉我们?你既如此正直,为何当初要答应李良柯的条件?” “林家书坊在昆山数一数二,我们做刻工画绣像的哪个不想到林家书坊干活?李掌柜既给了我这个机会,我万万不能白白丢掉。” “所以你答应当他的心腹?”林云浦笑着对若茗说道,“你看,我早跟你说过人都是唯利是图,只要有好处什么话都敢许诺。” 杨英神色如常,淡淡道:“良心要用在该用的地方,李掌柜原也不是凭良心办事的人。就算我有对他食言的地方,可是我进来以后尽心尽力做事做人,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坏处,不算对不住他。何况如果不借助他的力量。我怎么有机会进林家书坊?” 林云浦这才点头道:“有理。地确不能太过古板。良心这个东西嘛。确实要看对谁。对李良柯可以打个折扣。” 若茗忍不住道:“李良柯是因为你对他食言所以才暗算你?” “我进门后头几个月风平浪静。他私下里找过我几次。要我有什么事向他回报。我一直敷衍着。他虽然对我不满。表面上倒也相安无事。只是这次他做了二掌柜以后。忽然始对我下手。” “难道他怕我提拔你接管绣像部?”林云浦笑道。“我们私下里地确说过你不少好话。但以你地资历。暂时还没法做主事。他不至于怕成这样。” 若茗提醒道:“按常理说杨英虽然做不了主事。但是他那些弟子中唯有王大器资历最老。咱们好几次跟他说王大器才能不足以独挡一面。又多次夸赞杨英。他难免以为咱们会破例提拔。再说不是有梁云林这个先例吗?他也是刚到书坊不久就做了套色部地主事。” “你是说李良柯误以为咱们会让杨英接替他掌管绣像部?也有几分道理。”林云浦沉吟道。“这么说他是想借这个机会让杨英名声扫地。使咱们没法提拔他。” 杨英道:“也许不止这一个原因。我听说李掌柜对别人说我酗酒。” 林云浦笑道:“有这个说法,你怎么辩解?不会又告诉我是他栽赃胡说吧?” “地确如此,而且我隐约猜到了其中原因,他应该是要坏我的名声,让我说出的话无人相信。” “他怕你说什么话?那些刻坏的板子吗?” “东家。我听说咱们书坊的书被人盗版过,可有此事?”杨英一改平日的深沉模样,目光瞬间锐利起来。 林云浦霍地站起,道:“你知道这事?跟李良柯有关系?” “我知道一些线索,大概此事与李掌柜也有些关系。” “快说!” “三月里有一天我和一个相识到酒楼小坐了一回,无意中现李掌柜在楼上地阁子里跟一个人谈话,我原本想进去打个招呼,恰巧小二来上菜,对我说那两位客官吩咐过不能打扰。我只得走开。后来我结了账出来,忽然现把钱袋落在座上了,忙又回去找,正好李掌柜和他的客人结账出门,走过我身边时我听见那位客人说了句临走时小姐嘱咐了好几回,让你这阵子别有动静,提防你家小姐觉察,李掌柜回了句告诉小姐放心,等姓冯的下本书出来我立刻抄一份送过去。我听见这两句。顿时起了疑心。悄悄跟了他们一段路,看见李掌柜的客人住进了附近客栈。显然不是本地人,我更觉得奇怪了。” 林云浦猛地一拍桌子,怒道:“居然是他!混账东西,我自问并没有亏待他,若说是那些不得志的小子们倒还可以理解,在这里除了我就是他最大,这混账居然还吃里爬外!” 若茗赶忙劝道:“爹爹息怒,听杨英继续说下去。” 杨英道:“那天回来以后,我就开始留心李掌柜的动静,无意中听见王大器跟人说起冯梦龙的书在苏州曾见到过盗版,我这才将他们的话对上了号。只是这件事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不敢向东家回禀。还有一件事,《情史》当初送来地时候李掌柜曾**去过一次,说是回家加个班,仔细揣摩怎么构图……” 林云浦怒不可遏:“他是你哪门子的掌柜!以后不许你再叫李良柯掌柜!” 杨英平静答道:“现如今他还是书坊的二掌柜。” “那好,待会儿我就撤了他!”林云浦怒道,“若茗,去把那老小子叫来!” 若茗忙道:“爹爹,此事要从长计议,如今并无凭据,只是杨英几句话而已,即便叫他来他也不服,不如再查访一段时间,有了真凭实据他自然没话说。” 林云浦怒气正盛。脱口说道:“要什么凭据,在我地铺子里,我让谁走,谁还敢不走!” 杨英道:“东家息怒,小姐的话是对的,如今我们没有凭据。即使撵走了李掌柜,也并不能使所有人信服。” “那你们说怎么办?” 若茗还未想到应对之策,杨英已经答道:“我有一个主意,只是不知道妥不妥当。” “你说说看。” “如今整个我接连出错,离走人不远了,所以,如果我去求李掌柜不要撵我,他肯定不会疑心。”说到这里却停住了,看着林云浦不说话。 林云浦只听了个开头。已将杨英的打算猜到大半,不由暗自惊异眼前这个不动声色的年轻人心思之深邃细密,遂道:“你继续说下去。” “我捡一个人少的时候求他。就在这书坊里某个地方,到时候东家最好叫上书坊里其他主事捡一个隐秘的地方听他怎么回答。我猜李掌柜一开始不会痛快答应留下我,接着我就威胁他说听见了那天他跟那人的谈话,他见只有我们两个,应该会透露些风声,到时候众人都听着,自然真相大白,即使撵走了他,他也没什么好说地。” 若茗恍然大悟。道:“这个主意听起来不错。”抬眼却见林云浦紧蹙双眉,并不像十分欢喜地模样,忍不住问道:“爹爹觉得呢?” “倒是可行。”林云浦盯住杨英,“你能确保不走漏风声吗?” “我绝不透漏一字。” “刚才我叫你过来时,李良柯知道吗?” “东家放心,当时是梁主事找的我,李掌柜的徒弟们都看着,应该不会猜到我来了这里。” 林云浦目光如炬:“那你怎么知道是我叫你?” 杨英脸上闪现出一丝惊异,随即又平静下来:“我只是想到近来我频频出错。梁主事怎么会选我去帮忙?这才猜到可能是东家找我来问问情况。” “你刚才说的那些主意都是早已经想好的吗?” “对。” 林云浦冷笑一声:“到目前为止都是你一面之词,你让我如何相信你?李良柯好歹跟了我二十多年,你进,“以眼下地情形,赶我出书坊也不过是三五天的事,东家信我一回,试一试李掌柜,若我错了立刻撵我出去。对您不会有任何损失。” “你如此自信。是早已算准我对李良柯已经起了疑心对吗?” 杨英避重就轻道:“林家书坊生意越做越大,自然是东家英明。” “好。我信你一回,今天收工后,就在绣像部,我带人躲在放版子的隔间,你一定确保李良柯到操作间,如果说起盗版的事,你可以提一下无锡地墨砚坊。” 杨英默默施了一礼,走了出去。 林云浦许久不开口,若茗小心翼翼问道:“爹还在生气吗?为了那个小人不值得。” “生气,也有些害怕。”林云浦道,“杨英说的多半不假,李良柯就是邢家的内应。只是,撵了他容易,牵连却极大,我怕的是撵走他绣像部整个就空了,此外,我更担心的是杨英。” “杨英?” “对,盗版地事咱们一直小心遮掩,杨英怎么会知道?他只听见李良柯一句话就把整件事猜出大半,此人的心机手段绝非久居人下之辈,若茗,要是我们不能收服他,他将是比李良柯更可怕的对手。” 真相Ⅲ 李良柯到绣像部清点完材料,赫然现昨天杨英又刻坏一块板子,笑着对徒弟说道:“就这么个人,亏得东家还几次三番说他是个好苗子,呵呵,这回真是看走眼了。” 王大器奉承道:“也不是人人都能像师父一样好手艺。” 李良柯只觉他的恭维不伦不类,哂笑道:“你也好不到哪儿去。你们算过没有,这是杨英这个月刻坏的第几快版?” 陈中忙道:“我刚算过,第十八块。” 李良柯正要说话,杨英低着头走过来,一声不吭取走版子,低着头筹划起来。 李良柯心中得意,忍不住跟过去,拍着版子说道:“能改吗?都毁成这样子了,不知道这个月得花多少冤枉钱。” 杨英低声道:“我赔。” 李良柯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个月你赔,下个月再这么着你赔得起吗?” 杨英一脸惊恐:“掌柜的,求你了,千万别撵我走!我好不容易托您的福才进来的!” “哼,我看你并不知如何感恩。” 杨英四下扫了一下,见没人注意,急急忙忙说道:“掌柜的,今晚收工后麻烦您来这儿一趟,我有些东西给您,还有些话跟您说。” “收工后?那早晚了我该回家了。”李良柯傲气十足。“有什么话现在说。我先讲好。求我也没用。都是东家说了算。” 杨英低声道:“东家也得听您地。这书坊里东家不在还行。您要是不在就全乱了套了!” 李良柯心里舒服多了。不由笑道:“你到底有什么事?” “有些东西孝敬掌柜。还想请教掌柜怎么做好活计。” “好吧。等收工后我忙完账房地事就过来。” “多谢掌柜成全!” 李良柯乜斜了他一眼:“你别着急谢,我可没说不撵你。瞧你这活做的,丢人!” 将收工时梁云林接到若茗的通知,留下来陪林云浦办事,等他如约赶到时,现账房的王先生和活字部的主事都在,林云浦面无表情命他们坐下稍等。又过了几刻钟才起身带他们到了绣像部,径直走进黑乎乎的隔间,低声道:“不许出声,不许乱动,好好在这儿听着。” 梁云林满肚子疑惑,只得捡个墙角蹲下,不多时听见缓慢的脚步声,跟着是一个熟悉的声音:“你有什么话说?” 梁云林听出这是李良柯,正摸不着头脑。跟着又听见杨英答道:“掌柜地,这是我一点孝敬,从前我不懂事。掌柜大人不计小人过,饶我这回吧。” 李良柯笑道:“我怎么好收你的银子?快拿回去吧,公事公办,我不能答应你什么。” 杨英急了:“掌柜的,您是不是还在生气我一开始没有听您的吩咐,向你老回报书坊里的动静?我知道都是掌柜开恩,我们这些人才有机会进来,只是我那时候胆小不懂事,生怕招祸。又见掌柜有那么多心腹,怕您信不过我,所以没敢往跟前凑。我如今知道错了,今后不管我听见什么消息都跟掌柜说,掌柜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李良柯笑道:“这话怎么说,难道我让你做奸细不成?” “不,掌柜的光明磊落,怎么是这种人?只是书坊难免有一起嫉贤妒能地眼红掌柜的本事,我们这些人一定时刻替您防备着。” 梁云林越听越是心惊。这么说来李良柯居然在培植私党?此时已渐渐适应黑暗,他看见林云浦炯炯有神的目光,越替李良柯害怕。 可惜李良柯并不知道一板之隔外有多少只耳朵听着这一切,兀自笑道:“今后的事再说吧。你还有什么话?” “求掌柜千万别撵我出去!” “你这阵子颠三倒四,活计做成这样,不撵你不能服众啊。” 杨英急了,提高声音道:“我知道最近这几天是我弄坏的,可是一开始并不是我!头一天刻的好好的版子无缘无故就坏了,掌柜的必定知道其中缘故吧?掌柜的。先前都是我不好。您就放过我吧!” “嘿嘿,你风头劲地很。才来几天东家就对你赞不绝口,我有什么本事对付你呢,怎么谈得上放过不放过。” 杨英再次提高声音:“掌柜的,你只要放过我,我保证今后谨慎小心,再不出这么多错,也保证不泄露对您不利的消息。” “哼,要挟我?不错,当初是我找你来应试,不过我早已禀报过东家,说你们这些人是我朋友介绍地。” “不是这事,”杨英稍稍压低一点声音,“是墨砚坊邢家的事。” 李良柯大惊失色,一时说不出话来。梁云林满腹疑惑看看周围的人,王先生和自己一样糊涂,林云浦父女两个脸上却都写满了戒备。 杨英又道:“邢家的事,只要你不撵我,我就什么也不知道。” 李良柯半天才说:“你诈我?哼,你以为我会被你吓着?” “三月里你见过邢家的人,在立升酒楼二层的阁子,《情史》刚送来时你带走过一次,如果我把这些告诉东家,掌柜怕不好解释吧?” 李良柯恨得牙痒,强自镇定道:“捕风捉影,谁会信你!” “其他人或不信,东家就未必了。我听说小姐为了这事几次跑去无锡,掌柜的,怎么这么巧邢家刚好是无锡的……” 李良柯恼羞成怒,黄铜烟袋重重向桌上一磕:“你以为东家会听你一个天天出错快要被撵出去的小工胡说!收起这一套,别以为你胡说八道一通就能吓着我!” “那好,我好像还听见立升酒楼那人说了一句话,你这阵子别有动静,提防你家小姐觉察,你回了句等姓冯地下本书出来我立刻抄一份送过去。这两句话我没有说错吧?我还听说,冯先生前两本书被人盗版了。” 梁云林影影绰绰摸到事情的真相。书被盗版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听东家说过?姓冯的是在说冯梦龙先生吧?李良柯要抄他的书送给邢家,难道是李良柯勾结外人盗自己家的书? 李良柯终于撑不住了,断然截住杨英:“好,我不撵你,但是你把嘴给我管好,要是有一点风声透出去,到时候就不是走人那么简单了!” 杨英还未回答,李良柯便听到一个低沉愤怒的声音从黑暗中响起:“不用了,风声已经透出去了!” 李良柯目瞪口呆看着隔间走出的五个人,林云浦的目光令他手脚冷,强撑着陪笑道:“东家在呀,我跟杨英说笑呢。” “说笑?哼哼,盗版这事我怀疑过书坊里每一个人,但从没怀疑过你!李良柯,你拍着良心说说,我可曾亏待过你?几个主事里头你拿地钱最多,手下的人最多,如今还提拔你坐了二把交椅,你还想怎么样?我真是瞎了眼才找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李良柯一张脸涨成猪肝色,憋了一会儿终于也爆了:“姓林的,你当你对我有多大恩典哪!我三十多岁跟着你干,书坊能挣下这么大家业有我一半功劳,你早该让我做掌柜了!我干了二十多年,到上个月还是主事,跟梁云林这种毛孩子平起平坐,我***够窝火了!别以为你待人多有恩情,我早想好了,上回我跟你说要当掌柜,你那时候要是不答应我早拍**走人了!我告诉你,你这里瞧不起我压着我,外头想请我的多的是!” 若茗见林云浦气的七窍生烟,忙道:“李掌柜,我素日敬你是老人家,事事向你请教,你说的主意我们也从未不理睬,不管怎么说,我家待你不薄,若是你觉得该早些提拔你,就该早点跟我们说,为什么非要勾结邢家拆自己地台呢?” 李良柯气呼呼道:“还要我求你们才想得起?我干了这么久,你们早该想着提拔我吧!你别说地嘴响,你一个毛丫头有什么本事,不就因为是他林云浦的女儿吗?连你都骑到我头上对我号施令,我这口气怎么咽地下!” 林云浦怒道:“要不是你时时培植自己的势力,处处让人不放心,我怎么会不提拔你?要是你像梁云林一样心地纯良,十年前你就是掌柜了!” “呸!少拿梁云林那小子压我,他有什么本事,还不是会巴结你说好话!” 梁云林从未见过这种场面,此时讪讪站在一边,只恨没个地方躲起来。 王先生叹道:“李掌柜,不是我说你,就算你对东家有什么不满,大家这么多年老伙计,说开了不就完了吗,何苦到处拉帮结派,连我账房里的人你都要拉拢?如今还弄出个什么墨砚坊,咱家生意坏了,你能捞到什么好处?” “哼,好多着呢!邢小姐早答应我让我主管她家的绣像和套色两部,工钱比这里多一倍!谁不知道邢家有权有势,比这个小破地方体面了一百倍!我要不是念着多年的情分,我早走了!” “那你现在就给我滚!”林云浦厉声喝道,“滚,立刻给我滚去无锡,顺便告诉邢萦凤,让她今后少打我家的主意!” “我走。”李良柯怒极反笑,凑到近前对林云浦说,“不过我的徒弟我都要带走,姓林的,你有本事就自己个儿把活计全包了吧!” 六十九 庆寿Ⅰ 李良柯这一走,除了王大器和周元,其他徒弟都跟着去了无锡,绣像部一时人去楼空,只剩下杨英、曲大华和王大器苦撑局面,林云浦不得不从梁云林手下抽出两个人来帮忙,一面紧锣密鼓筹备着再次招人。 若茗叹道:“上回邢萦凤还说最想要的就是咱家的绣像手艺,李良柯这一去,邢萦凤该心花怒放了。” 林云浦道:“眼下虽然艰难些,长远看来还是好事。李良柯心术不正,他**来的人多半像他,与其将来时刻防备着,不如现在从根上把风气扭正了。” 正说时杨英过来回事,说完了却不走,林云浦问道:“还有什么话?” 杨英道:“如今绣像部招人,我有一个想法。” “你说吧,我听听合不合适。” “绣像一直是林家书坊一面金字招牌,如今要是从外面招些已经出师的工人,难免与咱家以往的风格有所不同,手艺上可能也有高有低,所以我想,既然现有的几个人都已经够资格带徒弟了,不如现招些学徒分给各人,一边带一边做活,一来前后延续,不至于毁了咱家的声誉,二来相处起来也容易些。” 林云浦沉默不语,李良柯一事让他意识到师徒共事这件事有多少弊病,如今还要这么办吗?岂不是撵走狼又引来虎,杨英比李良柯更是个厉害角色,万一他也拉帮结派弄起来,这生意还怎么做? 杨英观察他的神色,接着又说:“《三国》、《西游》这批稿子基本上做完了,后续活计不紧张,如果招学徒的话,正好趁这个机会练练手。当初李良柯在的时候,绣像部全都是他的徒弟,所以这次他猝然一走才闹的青黄不接的。东家,从这事看来一人带许多徒弟的做法不是很妥当。所以我想,这次招学徒就不限定谁跟谁,我们三个谁有空谁就去指点一下,三个人都是他们的师傅,这样就不至于有什么派别之争了。” 林云浦起初觉得此话极有道理,跟着又想到曲大华是个直筒子。王大器又是半个草包,他们三个一起做师傅,徒弟岂不是全要被杨英收服,到底不还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不由又踌躇起来。 若茗在这件事上也考虑过多时,杨英这个主意倒让她灵机一动,如今见林云浦面带犹豫,想到林云浦大概是忌惮杨英的本事,于是笑道:“杨师傅这个主意不错,只是这样弄地话又显得师徒之间的情分太淡薄了。爹爹。我有个主意,咱们把杨师傅的做法稍改一改,专招有些功底却还不能**做工的半大小子。这些人有基础有主张,师傅们也好带。也不要全不指定师父,咱们只把这些人分成三组,一组跟一个师傅学手艺,隔一两个月就轮换一次,这样既时时有专人指点,又能学到每个师傅的独到之处,岂不是更好?” 林云浦边听边点头。笑向杨英道:“你觉得呢?” “小姐地主意更妥当。” “好。那就这么定了!”林云浦终于松了一口气。 父女俩正在商议招学徒等诸项事宜。忽然看见端卿走了进来。笑道:“父亲让我来告诉一声。要是绣像那边缺人手地话先从修竹堂调几个来用。我们那边这段时间都没有绣像活计。” 林云浦笑道:“好啊。我正愁着呢。改天我亲自登门道谢。” 端卿笑道:“不敢劳烦叔父。不过侄儿来此正是要请叔父大人到我家一趟。” “什么事?” “家母后天五十初度,小小摆了几桌宴席。想请些至亲朋友一起玩一天。” “啊呀,这么大事怎么不早说!我得赶紧告诉你婶子去准备一份大礼了!” 端卿笑说不必,又聊了几句便要告辞,若茗忙道:“我送哥哥出去。”两人出了书坊,若茗道:“现在正缺人手,伯父如此大方,真是解了燃眉之急啊。” 端卿道:“他们在修竹堂也没多少活,到你这里还能练练手。” “修竹堂不做绣像活吗?” 端卿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父亲的脾气,修竹堂整天不是刻乐谱就是刻诗集、文集。有几处需要绣像?套色部更是形同虚设。到现在只招了一个工人。” “这么做的话利润能保证吗?” “勉强收支相抵罢了,只好指望有什么父亲看得上又卖的动的书。或还能回些利润。”端卿笑道,“从一开始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估计到最后还得把乡下那些田亩折卖了来堵书坊的窟窿,文人刻书,多半都是这个结果。” 若茗见他说得轻松,不由得也笑了:“这么说别人做买卖是赚钱,你们倒是赔钱?亏你也不着急。” 端卿笑道:“只要父亲喜欢就行。如今他有了修竹堂这个去处,不用老呆在家里弄乐器,精神比过去好多了,俗话说千金难买人安乐,只要他老人家好,多花点钱怕什么。” 若茗由不得心里一动,此前的《喻世明言》和《警世通言》叶林两家都小小的赚了一笔,之后《情史》是林家单独刻印的,既然修竹堂现在是这种情况,何不就将《醒世恒言》单交给修竹堂去做,这些利润岂不是能稍稍填补下亏空?父亲与叶水心多年交好,肯定会同意这个主张。 她正在心内盘算,忽然听见端卿问道:“方儿他们地事,你可曾探过家人的口风?” “娘那里我试探过,不行,我爹那边我也说起过,听起来也没有通融的余地。”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家也是屡屡碰壁,方儿在旁边听着都快急哭了。我想趁后天寿宴两家人都在之时再旁敲侧击探探口风,如果还是不行,干脆就挑明了说。” “挑明说?不是说实在不行就送他们走吗?” “不试试我不甘心,总希望父母看在亲情地份上能够网开一面。” “可万一要是不行,再想送他们走就难了。” “有你我做内应,应该会好些。”端卿笑了笑,“等母亲寿辰之后我准备去趟苏州与凌大哥商议一下,万一父母不同意,就趁夜送他两个出门,尽快到苏州把婚事办了,生米做成熟饭就难以反悔了,在外面暂避一阵子,等父母气消了再回来。” 若茗惆怅说道:“只是那样的话,再想见他们就难了。” “如果去苏州倒还好,就是怕距离太近容易走漏风声。要是去乌程,真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他们一面。”端卿怅然道,“世间事总是如此难以两全,想见他们就得拆散他们,若是遂了他们的心愿,从此又要天各一方,不知何时才能像从前一样相聚。” 若茗见他心情沉重,忙笑道:“说不定父母会同意呢,现在愁太早了些。” “可能性不大,不过先抱着希望吧。若茗,后天的寿宴除了你家之外还请了间壁刘家和其他几个朋友,你说话时要小心些,不要让旁人听出端倪。” 两人又并肩走了多时,始终没再开口,临别时端卿忽然道:“你是不是把李良柯的事告诉一下天锡?这样便能消除先前的误会了。” 若茗摇头道:“算了,信任不是一朝一夕达成,也不是一两件事就能破除的,让天锡自己慢慢现吧。” 端卿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也罢,那就后天再会吧。” 若茗向黄杏娘禀明庆寿之事,未免又要一同筹备些贺仪,正在商议之时刘桃儿也走了过来,叽叽喳喳出主意,若茗正觉不耐烦,忽听她笑道:“大姐,前儿我听老爷说要留心给大姑娘找个人家,我倒有个合适的。” 黄杏娘心想她娘家并不显赫,她自己也没有多少相识,能找到什么合适的?只是不好却她一番好意,因微笑说道:“是那里地人家?” “是我娘家一个财主,虽说是乡下,他爷爷头先也做过官的,现在人见了都还叫他员外。这财主四十来岁年纪,刚死了老婆,正要寻一个好人家的儿女续弦。” 黄杏娘立刻摇头道:“不好,咱们大姑娘才二十不到,这年纪差的太远了。” 若茗也帮腔道:“再说还是续弦。” 刘桃儿笑道:“年纪大点怕什么,五十岁的老头子娶十七八岁的黄花大闺女还多的是呢!说到续弦,二姑娘,这你就不懂了,你姐姐到底嫁过人,难道还想找个未娶的后生?除非是那外来没根基的。这种人又配不上咱家了。” 黄杏娘道:“续弦倒无妨,但总要是读书人家,年纪差不太远地,像这样远天远地从未听说过的人家,别说我,老爷也不会答应的。” 刘桃儿忙道:“路是远些,可也没出了苏州府,就算是近了。这财主说了,按正头夫人的礼数娶,进门就掌管房奁,当家作主的,多大的体面!我听我兄弟说,他家好体面好排场,差不多的乡绅人家还比不上他呢!” 若茗正要还口,黄杏娘轻轻压了下她的手,笑道:“我猜老爷不会答应。大姑娘年纪轻轻,知书识字的,最好找个三十岁以里地读书种子。要不你跟老爷提一下,看他怎么说?” 刘桃儿一腔欢喜化作泡影,讪讪笑道:“算了,大姐说不行,肯定不行。” 庆寿Ⅱ 五十虽寿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喜欢该小说,请到千a载a小a说a网阅读最新章节若要认真端起排场来,未免让人觉得小题大做,但若是平平淡淡过了,未免又觉对不起这偌大的年纪,怎么说这岁数也是华初生,儿女长成的时候。因此上叶水心为夫人精心安排的这场庆寿宴,上午请的是邻里和好友,晚上请的是至亲的兄弟,既不铺张,又不简陋,正合黄夫人心意。 林云浦向来不当自己是叶家的外人,何况已结成儿女亲家,更觉应该亲近几分,所以林家献上的寿礼比别家分外丰厚,就连来赴宴的人也比别家多,别人家无非是夫妻两个,一坐男席一坐女席,林家除了老两口亲自捧场,两个大女儿也跟着母亲前来赴宴,一进门光是寒暄问候,就花去了一刻钟的功夫。 因叶水心说过生日这天一定要黄夫人歇好,半点家事不做,所以寿宴的一应事务都是端卿张罗,从未办过此事,不免数好杯子少了椅子,顾得住外面罩不住里面,黄杏娘来的早些,指挥着两个女儿帮着张罗了一阵子,黄夫人几番想要起身帮手,都被她按了下了,到最后黄夫人笑道:“到底还是女儿好,儿子中看不中吃,在娘跟前一点忙也帮不上。” 端卿闻言笑道:“可怜我一大早忙到如今,居然连句好话都没听见。” 黄夫人笑道:“若一开始就是忆茗和若茗经手,早弄好了,哪像你忙的一头大汗还道三不着两的。” 黄杏娘笑道:“儿子是干大事的,有几个会打点这些琐碎事?” 说话间席面都已摆好,诸般装饰也都一一安插妥当,黄夫人拉着黄杏娘的手,低低笑道:“要不怎么盼着端儿早些成亲呢!等媳妇进了门,我这当娘的才能歇一歇呢!”一边说,一边笑着看若茗。 黄杏娘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笑道:“快了。不就是几个月的事吗,等端儿秋天里考完试,金榜提名之时咱们来个双喜临门,岂不是更加喜庆?” 黄夫人心情大好,含笑道:“我早说该办的事早些办了,不要理会什么会试。偏这孩子如此执拗,非要先温完了书再说,又得拖延一些时日了。” 若茗在旁听着,少不得一番面红耳赤。偷眼看端卿,他低着头似乎心无旁骛在查点菜单,这些话也不知听没听见。若茗暗自责怪自己沉不住气,心底却是说不出的滋味,有迷茫惆怅,却又夹着一丝欢喜。 忆茗虽然装作若无其事地模样在旁忙着。但一想起要在寿宴之上试探母亲的反应,心里也是怦怦乱跳。两个黄夫人的话她零零碎碎听了几句,些许起了些疑心。然而一想到自己和方卿的将来或许就在今日决定,顿时又将这事抛到脑后去了。 日色近午。客人们66续续到了。寿桃寿面累累拜了一桌。外有送金线挑绣寿星图地。有赠各色玩器地。礼薄地无非是寿面外加缎匹。有那些家道殷实又好排场地送地一色鎏金器皿。富丽堂皇摆在香案跟前。黄夫人低声向黄杏娘道:“好大手笔。等他家有事时还不知道得还多大地礼!” 宴席摆办齐楚。好一番推拉谦让之后。总算坐定。女眷刚好凑够一桌。是以若茗姊妹两个便跟着黄杏娘坐了下。黄夫人道过谢后通桌敬了一杯。跟着叶水心过来答谢。然后是端卿和方卿。几轮下来不觉都有些红晕上脸。等男人们出去后。这里一众妇女七嘴八舌开始述说起邻里间地长短。 若茗一席话在腹中筹划多时。只是辈分低。不好先开口地。谁知恰巧便有一家媳妇提气道:“你们听说没有。银器王家定下地儿媳妇是别家休了地。听说她爹从前是太仓地推事。” 早有人接口道:“听说了。方圆几里早就传遍了。都说这门亲事配地奇怪。” 黄夫人笑道:“只要她两家觉得合适就行。外人也说不上话。” 若茗松了一口气。黄夫人说话到十分开通。或在方卿地事上也会听从儿子地意愿? 又一人笑道:“听说也不是夫家休了地。竟是女家瞧不上原先的夫家破落了,仗势硬判的和离。银器王家有钱,女家有官,因此上做的亲。” 另一人叹道:“可见这世道变了,咱们年轻时慢说是休弃了的女人再嫁,就是望门寡也总要过了两三年才另外寻人家。” 先一人道:“咱们年轻时也没听说谁家没娶过的年轻后生寻一个二婚呀。” 忆茗此时如坐针毡,只觉众人口口声声都是指着自己,只恨没有地方可以暂躲一躲。若茗悄悄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不管她们,只听黄夫人怎么说吧。” 果然听见黄夫人道:“倒也不用那么苛刻,现在嫁过两三次的越来越多,世情不同了,老用咱们年轻时的眼光看是行不通地。” 若茗猛地松一口气,看着忆茗时,脸上也有明显的喜色。 又一人笑道:“银器王家倒也罢了,毕竟这媳妇是官家小姐,能给他家带来不少好处,想想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前儿我听说,清水桥那边韩家的女儿,丈夫死了才三个月就又嫁了,亏他娘家人也不管管,这成何体统!” 若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听见黄夫人道:“的确太不成体统了。如今民风放纵,不像过去那样遵守礼法,也是拦不住的事。只是再嫁这件事非比寻常,至少也要守够三年,也算是对夫家一个交待,哪有这样心急的!” 忆茗顿时面如死灰,手脚冷,低着头不敢看人。仿佛席间众人都在指着她道:没羞没臊,才几天就盘算着找男人! 跟着便有人道:“亏得她夫家不追究,这要是告到官里,再碰见一个明白事理的老爷,至少要判她在家守三年!” 又一人叹道:“如今越来越没礼数了,先不说再嫁这事,只说眼下许多寡妇整天浓妆艳抹到处抛头露面这事,足可见世道一天不如一天了!就算女儿家年轻不懂事,爹娘居然也不好好教导!” 她说话时原没有针对谁,话一出口才想起席上正坐着一个年轻寡妇,顿时后悔不及。黄杏娘饶是涵养好,仍然禁不住红了脸,忆茗更是将头深深埋在两肩之间,又羞惭又委屈,恨不得立刻逃走。 黄夫人觉察到席间的尴尬气氛,忙笑道:“咱们只顾着说话,菜都凉了,该动动筷子了!”又唤丫头添换上新温地菊花酒。 众人纷纷动筷,相邻之人又忙着互相劝酒,一时只听见手镯相碰出的清脆声响,伴着貌似和暖的笑语。 若茗见忆茗仍低着头不吃不喝,忙夹了一箸菜放在她碟中,低声劝道:“快别难过了,她们也是无心。” 忆茗咬着嘴唇不吭声,黄杏娘接着布菜的功夫,悄声道:“吃点吧,你再不吭声黄夫人脸上就不好看了。” 忆茗只得强打精神,面上泛起淡淡笑容,只是眼睛仍不敢看人。邻座的媳妇心存怜惜,忙举杯劝酒,忆茗勉强抿了一口,越觉得羞惭难当。 正在冷场之时,端卿和方卿端着酒杯一齐走进来,再次向众人致意,又引起一阵客套寒暄之声。方卿敬过几杯,趁乱来到忆茗跟前,关切问道:“怎么了,为何脸色这么差?” 忆茗勉强道:“哪有来。” 方卿近些日子一直在她身上用心,她的细微表情哪里逃得过他的眼睛!情知必是席上有什么事惹她伤心,只得茫然劝慰道:“快别伤心了,多想些好事。” 忆茗几乎要掉下泪来,喃喃自语道:“哪里有什么好事。” 方卿束手无策,只得假借敬酒之际向若茗问道:“你姐姐怎么了?刚刚可探听出什么结果了吗?” 若茗低低答道:“刚才伯母言语间透露的生息并不乐观。” 说话时端卿也已走近,低声道:“不成就罢了,咱们还有别的办法,别让忆茗再难过了。” 黄夫人饮完一杯,抬头正看见两个儿子站在若茗姊妹中间,由不得笑道:“端儿、方儿,今天忆茗跟若茗帮了不少忙,快代我敬她们一杯。” 两人有了这句话,越不肯就走,忆茗经方卿一番劝慰,这才稍觉平复,支撑完下半场。 席散之后,端卿借口相送,一路追随若茗详细问了当时情形,沉吟道:“如此说来此事仿佛还有余地,忆茗,若是父母答应你们地事,但是要求你们再等上三两年,你觉得怎么样?” 忆茗不好意思直说,只默默点了点头。 端卿又道:“那好,等我回去跟方儿商量一下,想来只要你同意,他必定也是肯地。趁着这几天母亲心情好,我们拣个机会把事情说出来,之后再见机行事。此事关键在我家,所以你们两个暂且不要动静,若是出了变故,我会立刻通知你们,忆茗最好将行李打点整齐,到时候也好脱身。” 忆茗不由自主又掉下泪来。不到一年功夫,竟似脱胎换骨重生一回,再想不到居然要为一个男子逃出从小生长的家庭,这一切究竟是对是错? 七十 定计Ⅰ 黄夫人寿宴的第二天,端卿借口探访汤显祖再次去了苏州,回来时找到若茗姊妹二人,低声道:“凌大哥那里我已经说好了,如果此事不谐,你们就趁夜逃出,走旱路到苏州,直接去找凌大哥,你见过眉娘的,必定不会认错,到时候她会在苏州给你们安排一个稳妥的去处先住下,等父母这边稍微松口,立时就能回来。该章节由” 忆茗这几日柔肠百结,一时觉得唯有此计可行,一时又害怕远离父母,一时又怕逃走不成翻成笑柄,此时听见端卿如此说,料已没有反悔的余地,不由垂泪道:“要不然再等些时日?我心里委实担忧害怕。” 若茗道:“姐姐,这事越拖的时间长越容易出错,不如就听端卿的主意。” 忆茗思前想后,只得勉强应允。 端卿与方卿商议妥当,先由方卿出面向母亲禀明,若是母亲应允,自然皆大欢喜,若是她不答应,只要没闹到父亲跟前,仍有转圜余地,在此期间端卿再出面劝解黄夫人,只要她肯点头这事就成了一半。若是拖过五六天仍然没有丝毫松口的意思,便向叶水心挑明,要是他也断然否决,便只有按照原定计划逃走了。 这天方卿见母亲一早起来品茶赏花,神情十分愉悦,忙向端卿递个眼色,端卿微微点头默许,跟着自己走了出去,好让方卿说话。方卿先是为母亲添了茶水,接着又凑趣品评哪盆花开得好,那盆花还要再养些时日,等差不多的时候,这才闲闲地开口道:“母亲的寿宴办的挺热闹,真是辛苦哥哥了。” 黄夫人笑道:“是呀,从来他没办过这种娘们儿的事,难为了。” “也亏得那天林婶子跟忆茗她们帮了忙。” “常时我就说养儿子不如女儿,”黄夫人笑道,“只好你父亲时常使唤你们。我这儿竟一点忙也帮不上,什么时候你们哥俩娶了亲,只怕我才能缓口气。” 方卿见话头转到此处,正和他的心意,忙道:“忆茗跟若茗很是能干,婶子说家里离不了她们呢。” “听说若茗只在书坊打点生意。不知道忆茗能不能帮着她娘料理些家事。” 此时越入港。方卿强忍着心内地躁动不安。道:“母亲觉得忆茗怎么样?” “比她妹妹安静些。不大说话常害羞是有地。这孩子。唉。大约也是命吧。”黄夫人想到那天席上关于再嫁地一番争论。不由暗自为忆茗难过。 方卿忙道:“忆茗心细。性情又比较安静。所以有时候显得羞缩些。但人是极好地。家务上也是一把好手。” “哦。你哥哥说地?我倒不知道忆茗还有这么多好处。” 方卿越紧张。不由自主攥住了手:“好处多着呢。言谈温柔。性情和顺。对人更好。要是有她经常陪着您。您就不会觉着闷了。” 黄夫人笑道:“人家地女儿。怎么能天天陪着我?还是你早些娶亲更可靠些。” 方卿话在嘴边正欲说出,忽然丫头过来禀报道:“绣匠铺伙计来讨夫人的示下。前日交代的绣活是月底要还是慢些也可以?” 黄夫人还未答话,方卿已经着忙叫道:“出去!没看见我们在说话吗?” 丫头吓了一跳,瞪着眼睛惊慌地看着黄夫人,黄夫人嗔道:“好端端的做什么大声嚷嚷,让人吓了一跳。” 方卿再也忍不住了,道:“我有话跟您说,让她出去!” 黄夫人只得道:“你先下去。”那丫头莫名受了一番呵斥,慌里慌张跑开了。 赶走了丫头,方卿倒又觉得不知从何说起。黄夫人道:“这么大人了,在下人跟前也不知道尊重,无端叫嚷,一点主子的体面都没有,以后万万不可如此轻浮!你有什么事竟等不得这一时片刻?” 早已下定地决心消失的无影无踪,方卿恨不能立时逃开,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放到以后再说。他犹豫了一会儿,忽然如大梦初醒般现自己已没有退路,要么和心爱的人在一起。要么永远偷偷摸摸。看她为将来担惊受怕。一念及此,方卿终于鼓足勇气道:“母亲觉得忆茗她。好吗?” 黄夫人莫名其妙看了儿子一眼,道:“怎么又说她?刚才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母亲……您觉得若是忆茗做您的儿媳妇,可好?” 黄夫人半天没有反应过来,最后如梦初醒般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方卿硬着头皮重复一遍:“如果让忆茗做您的儿媳妇,好不好?” 黄夫人怔了半日,方才答道:“你哥哥已经看好亲事了。” “不是说我哥,是我,我跟忆茗。” 黄夫人微张着嘴愣了半天,茫然问道:“你跟忆茗?你跟忆茗怎么了?” 方卿的惊惶胆怯全在这无谓的问答中消耗殆尽,忍不住抬高声音道:“母亲,我要娶忆茗!” 黄夫人错愕的表情令方卿茫然无措,一时间两人都说不出话来。 半日后,才听见黄夫人迟疑道:“方儿,是不是我听错了,你刚才说什么,你跟忆茗……” “娘,我喜欢忆茗,我要娶她!” “哐啷”一声,盖碗掉到地上摔得粉碎,黄夫人满面怒容拂袖而起:“你胡说什么,还不快给我闭嘴!” 方卿急了,大声道:“我没有胡说!我喜欢忆茗,我要娶她,娘,你成全我们吧!” “住口!”黄夫人脸上有方卿从未见过地恼怒,这神情他打碎母亲贵重的玉镯时不曾见过,逃学在家时不曾见过,然而今日只是一瞥,方卿便已知道,母亲这次是真真正正生气了,再不是撒个娇说几句后悔的话便能敷衍过去了。 黄夫人一声怒喝出口,顿时觉得手脚冰凉,四肢软,扶着桌子定一定神,想起四周围到处都是耳目,万不可被下人听去了笑话,于是压低声音道:“这话你以后再别让我听见,这次我只当你是一时糊涂,还不赶快给我退下!” 方卿急了,带着哭腔道:“娘,我是认真地,求您了!我喜欢忆茗,这辈子我非她不娶,您就答应我吧!” “住口!”黄夫人只觉热血上涌,声音打着颤道,“你是要成心气死我吗?我已说了这次只当你昏,你还要怎么样!” 方卿又怕又急,忍不住辩解道:“儿子没有昏,儿子是认认真真求母亲成全的!我早已经喜欢上忆茗姐姐了,娘,您一向最疼我,您又喜欢忆茗,您就成全我,替我做个主吧!” “你这个不长进的东西!”黄夫人怒极之下,只觉浑身软,不觉滚下泪来:“你娶谁不好,怎么偏要林忆茗!你口口声声叫她姐姐,你难道不知道她比你大,你难道不知道她嫁过人,丈夫死了才一年不到!你这个糊涂行子,你是成心要气死为娘吗?” 方卿从未见过母亲掉眼泪,顿时慌了,后悔盖过一切,忙双膝跪下,哭道:“儿子不孝,不该惹娘生气。” 黄夫人见他如此,不觉又心软起来,低声道:“你起来吧,这件事我只当没听见过,我累了,你出去吧。” 方卿听她如此声气,遂跪着不肯起来,哭道:“娘,求您成全儿子,天底下我只想娶忆茗一个!” “啪”一声,黄夫人甩了他一个耳光,自己也气得泪落连连,哽咽着道:“儿啊,我一向白疼你了!我辛辛苦苦拉扯你长大,教导你读书上进,操心你吃穿住行,难道我是为了林忆茗养了你这么大吗?为娘的即使不指望你攀什么达官贵人家的女儿,可也不能眼睁睁看你娶一个寡妇,惹得千万人耻笑啊!” 方卿捂着脸哭道:“吴慎明自己掉水里的,又不是忆茗的错,你们凭什么瞧不起忆茗?我要娶她,跟别人有什么相干,她们凭什么笑我?忆茗这么好的姑娘,她们有什么好笑的?就是把这些无聊浅薄地女人装在金盘子里送过来我也不瞧一眼,谁也比不上忆茗!” “你!”黄夫人怒极,忍不住又扬起手来,巴掌正要落下,看见儿子委屈的神情,不觉又心软了,流着泪骂了声:“糊涂东西!” 方卿含泪辩解道:“我哪里糊涂?我就是喜欢忆茗,我喜欢她有什么错!那些笑我的人,让她们笑去吧,她们哪一个比得上忆茗!” “她千好万好,只不该是个寡妇!” “寡妇怎么了,我又不计较,别人有什么好说的?” “糊涂!咱们家难道是贫民小户可以由着那起闲人议论的?你爹爹一辈子的好名声,难道就这么给毁了?” 方卿不觉站起,昂着头答道:“忆茗没偷没抢,规规矩矩一个人,为什么毁坏了爹的名声?我娶她难道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吗?” 黄夫人气的干噎,多简单地道理,为什么他就是不明白?好端端的男人,又不是出身低,莫名其妙娶个寡妇,岂不是要让整个昆山城的人戳着脊梁骨笑话叶家吗?叶家今后如何在城中立足?绝不能由着他胡闹! 定计Ⅱ 端卿躲在不远处听见里头声响越来越大,料到事情不谐,生怕方卿言语不当把母亲这条路堵死了,忙闪身进来,道:“昨日我落了一本书在厅里,母亲可曾看见?” 黄夫人忙背过身拭去眼泪,道:“不曾看见,你到别的地方再寻寻。” 端卿一边答应着,一边装作无心的样子问道:“方儿,你怎么眼圈红红,跟哭过似的?” 黄夫人慌忙答道:“不是哭,方儿说他眼睛痒痒,多揉了几下,是不是方儿?” 方卿只得答道:“是。” 端卿道:“那我带他去看看医生吧。”说着想要带方卿走。 黄夫人本待应允,忽然想起一事,忙道:“你先下去吧,我帮着看看方儿到底问题大不大,要是没什么大事用青盐水擦擦也就好了。” 端卿担忧地看了眼方卿,方卿以目示意他出去,端卿只得告退。 黄夫人听的脚步渐远,这才压低声音问道:“你今天说的,可是林忆茗撺掇你来的吗?” 方卿原要照实回答,忽然多了个心眼,临时改口道:“不是,她并不知道我怎么想。” 黄夫人轻轻哼了一声,道:“这样最好,看起来还算本分。方儿,今天你说的这些胡话我绝对不会答应,你退下吧,对任何人不要说起,就连你哥哥也不要说。你回去好好反省反省,你是大家子出身,这些道理你该明白,要是再执迷不悟,我绝不会像今天这么好说话。” 方卿急道:“母亲。求求您成全孩儿吧……” 话未说完黄夫人断然喝止道:“退下。如果向外面泄露一个字。我立刻告诉你父亲把你送到北边求学去!” 方卿含着一包眼泪慢慢退出。走不上几步早看见端卿半边身子掩在树丛间。快步走上前去。沮丧说道:“不成。被娘痛骂了一顿。” 端卿道:“你先别丧气。等我再慢慢说一说。看看有没有转圜地余地。” “你不是说要假装不知道此事。到时候好帮着我逃走吗?” “你放心。我不会直接跟娘说起。只是慢慢探她口风罢了。等过了三两日还是不松口地话。我和你一起去找爹爹。” 方卿听他说的周全,好容易才有几分欣慰,道:“我想还是先不要告诉忆茗,免得她难过。” “这样最好,你抓紧时间把行李收拾好,先不要装起来,免得人起疑心,垛成一摞先放在柜里。要走时能拿起就走便好。” 两人商议了一阵子,方卿自回屋中收拾,端卿想了想。慢慢踱至黄夫人房中,老远就问:“母亲,那本书还是没找到,你果真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黄夫人原本独自躲在屋里落泪,听得他来了,一边拭泪一边答道:“确实不曾见过,是什么名字?告诉下人相帮着找找。” “算了,我再仔细回想回想到底落在哪里了。”端卿说着走了进来,四顾一看。笑道,“方儿走了?刚才我看他一脸委屈相,还以为是娘在教训他呢。” “哪有的事,他眼睛不舒服。”黄夫人慌忙掩饰道。 “别是害了红眼吧?最近天气干燥,容易染病。” “没理会,若是他难受的厉害就找个大夫瞧瞧。” 端卿搭着腔坐了下来,装作无意中提起的模样道:“说起方儿,我倒想起来这些日子他好像有什么心事瞒着我一样,总是一个人闷闷不乐坐在那里。问他却又不说。” 黄夫人顿时警觉起来:“你一丁点风声也不知道?他一向最依赖你这个兄长,你问他也不说吗?” “我只问了一回,他不肯告诉我,我就没好再往下问了。”端卿生怕母亲起疑心,忙又道,“说来好笑,我自己猜度着是不是该给他定门亲事了?年纪也差不多了,再说过了门也有人能帮母亲一把。” 黄夫人叹道:“要说帮我,那就不如你早点成亲了。” 端卿见话题居然扯到自己身上。忙道:“我总要等秋闱之后再提。反正已是敲定的事,母亲不必忧心。倒是方儿如今还没有着落。须得早些定下来才好。” “他那个毛头性子,做事道三不着两的,谁家女儿肯跟他?”黄夫人想起方卿素日不操心的模样,不觉愁起来,“你像他这么大时早已经中了解元,他呢,见天家逃学,唉,一母同胞,怎么就这么不一样?我想将来他地亲事,总要找个稳重大方能劝谏丈夫的女人家才好,不然就是我一辈子操不完的心。” 端卿笑道:“能劝住方卿?那除非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他才能听进去一句半句。要是随便定一个,以他的顽皮性子,几天功夫就要跟新娘子拌嘴怄气了。” “哪有那么多知根知底,从小在一起的孩子呢!他地事你父亲说了,不着急,慢慢看着,一定得明白事理能襄助丈夫的女儿才行。等你成了亲,再说他吧。” 端卿一瞥眼瞧见案上摊开着一块湖蓝绸子,已经裁剪的初具雏形,大约是给自己或方卿做的外袍,因走近看着笑道:“母亲的手艺越好了,这是给我的还是给方儿的?” “给方儿的。”黄夫人叹道,“虽说外面也能买到,到底是自家做的穿着更熨帖些,只是如今精神一天不如一天,单只裁剪就花了一天多,等做好又不知是哪年哪月了。” “要不怎么说最好早些把儿媳妇娶了。”端卿笑道,“母亲素日就没有留意过跟方儿合适地姑娘吗?” “哪能不操心呢?只是要么年岁不合适,要么性情不合适,总未放定。” 端卿笑道:“刚才说方儿要找个知根知底,说话他听得进去的女子,如今想来,也只有忆茗跟若茗两个。” 黄夫人哂道:“刚还说方儿不着调,转眼之间你也说起胡话来了!哪有拿自己未过门的媳妇跟兄弟比较地?” 端卿呵呵一笑,道:“跟她们姊妹太熟了,不觉忘了这茬。再说也不单指若茗,忆茗不也挺好吗?” 黄夫人警觉地看着他,道:“方儿跟你说了什么吗?” 端卿装糊涂:“什么?我不知道。” 黄夫人素来知道大儿子端方稳重,见他一脸茫然,便信他毫不知情,于是说道:“你也糊涂了,忆茗更不成,年岁不对不说,还嫁过人死过丈夫,这样不吉利的女子,怎么能说给你弟弟呢?” “我竟未听过这种说法,照这么说来像忆茗这样的难道只能孤单单一个到老吗?” “若在过去,肯定是要守节的,只是如今风气变了,人们都不看重礼节了。”黄夫人叹道,“论理林家的事我不该说什么,只是他们家对忆茗未免太松纵了些。忆茗她从公说来还是吴家的媳妇,哪有长年累月住在娘家的道理?更别说出门拜客了。” 端卿心里咯噔一下,忙道:“如今风气开化,若真要这么年轻的女子孤凄凄守上一辈子,未免有些不近人情。再说忆茗从小儿在咱家玩耍的,母亲难道忍心看她如此?” “我自然不忍心,可是礼法就是这么讲地,我也不能为了她坏了礼数。你不必替她担忧,看她家的样子,总还是要她嫁的,”黄夫人沉吟道,“别人的家事,我也不好说什么,可若是她守不到三年就嫁的话,我还真要抽个空跟她娘好好谈讲谈讲。” 端卿越听越觉得母亲这条路走不通,低着头又想了一篇说辞,道:“方儿的亲事要是能像我的一样就好了。” “这话怎么说?” “知根知底,青梅竹马呀。”端卿笑道,“夫妻两个最难得脾气相投,厮抬厮敬的,我时常担心方儿将来定下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姑娘,过了门两人生疏地很,总说不到一处。” “你的亲事是例外,难得有这么合适的。至于方儿嘛,就算没见过面也没什么,我嫁到你家之前也并未见过你父亲,一样相敬如宾过了一辈子。只要女人家守妇道,处处敬着丈夫,能有什么不和睦的?” “唉,要是忆茗没有嫁过人,跟方儿倒还挺合适。” 黄夫人又警觉地看了他一眼,慢慢说道:“即使如此,他两个也不合适。” “为什么?” “忆茗比方儿大不说,而且她的性子绵软懦弱,不是个能辅助丈夫成事的人。方儿本身就没有什么大志气,要是再找这么个媳妇,只怕要庸庸碌碌过一辈子了。无论如何,方儿的婚事我一定要好好拣选,决不能草率胡闹。” 说到“胡闹”两字时,黄夫人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端卿顿时察觉母亲已对自己起了疑心,知道不能再往下说,遂笑道:“那就只好慢慢拣吧,好在我的事已经完了,母亲可以少操一份 黄夫人微微笑道:“对,若茗比她姐姐能干些,性子也爽利,将来对你或许还能辅助一二。等你们完了婚,我也能稍微喘口气了。” 娘俩又闲说了一阵子,端卿告辞出门,方卿正眼巴巴守在屋里等消息,远远见哥哥摇着头,立刻泄气,问道:“不成?” “这两天你常去求求母亲,实在不行就找父亲去。”端卿望着神情沮丧地弟弟,暗自叹道:看来多半得送他们逃走了! 定计Ⅲ 接下来的几天方卿果然依言向母亲恳求了多次,除了让黄夫人更加恼怒,并无一点收获。阅读最新最快章节请到 这天方卿瞅准机会再提此事,刚一开口黄夫人便怒道:“我早跟你说过,谁都行,唯独林忆茗不成!” 方卿叫道:“为什么她不行?娘果真下定决心非要为难儿子吗?” “混账!有你这么说你娘的吗?亏我养你这么大,难道连林忆茗都不如吗?” 方卿忍了多日,此时再忍不住,赌气嚷道:“儿子如今已经大了,婚事理应自己做主,娘要是不答应,我,我就不在这个家待了!” 黄夫人气极,眼泪滚滚而下,哽咽道:“好,你走,算我没养过你这个忤逆子!” 方卿兀自还嘴道:“你不答应我就去找爹,爹爹最明白事理,一定不会为难我!” “凭你求谁,世上绝没有娶个热孝中的寡妇的道理!” “娘要是嫌她在孝中,那我就等着她,你先前不是说至少要两三年吗?好,我就等她三年,看那时候你还有什么话说!” “别说三年,就是你等够三十年,我也绝不答应!” 方卿急了,叫道:“凭什么?” “我早跟你说过。叶家决不让寡妇进门!”黄夫人双目炯炯。“你要是做出这种辱没门风地事。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不认就不认。忆茗又没有杀人越货。又没触犯王法。她辱没你什么门风了!” 黄夫人怒气。斥道:“夫死再嫁这一条就够了!” “难道死了丈夫也是她地错吗?”方卿红着眼睛嚷道。 端卿早已遣开下人。此时听地屋内吵嚷声越来越响。生怕闹地众人皆知。忙走到门口高声问道:“方儿。是你在里面嚷嚷吗?我老远就听见了。不会是你惹娘生气来吧?” 黄夫人原本想着让方卿知道此事断不能行。自己打消念头也就罢了。谁知儿子竟越来越倔。公然与自己顶嘴起来。此时一怒之下。也顾不得别地。遂道:“端儿进来。替我说说你这不争气地弟弟吧!” 端卿暗叫不好,看来母亲此番是下定决心要惩治方卿了!忙走进房中,陪笑问道:“方儿怎么惹母亲生气了?我来替母亲训斥他几句。” 黄夫人怒道:“你自己问他!” 方卿含泪向着端卿,正欲开口,忽然现他使劲朝自己使眼色,于是垂头道:“没什么,是我惹母亲生气了。” 端卿暗叫一声好险,幸亏他及时刹住车,总算没把自己也搭进去。孰料黄夫人却已决心不再隐瞒此事。道:“如今你知道羞耻了?刚才朝你母亲大声嚷嚷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我含辛茹苦教导你,哪成想教出这么个忤逆子!” 端卿见母亲气的双目泛红,又是心疼又是为难。忙上前搀住母亲,劝道:“方儿有什么不对,说两句就行了,母亲何必生这么大气?若是气坏了身子,让方儿今后怎么做人呢?” 黄夫人不觉流下泪来,道:“这个糊涂孩子,心里还有我这个做娘的吗?你都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混话!” 方卿哭道:“我并不是有心触怒母亲,只是娘,你为什么如此固执?忆茗她有什么错。怎么就不如人?怎么我要娶她就是辱没家风了?” 端卿只得配合着做出惊诧地表情,张着嘴一言不。黄夫人苍白着脸向他说道:“听见这你好弟弟说的什么话了吧!” 方卿不依不饶又道:“就是哥哥在这儿,我也没二话!忆茗是个好姑娘,我喜欢她敬重她,我才不管什么嫁人不嫁人寡妇不寡妇的!若是我像那起子俗人一样计较这些,我也就不配跟她在一起!母亲,您一向最疼儿子,您就成全我吧!” 黄夫人落泪道:“这么说你娘我是个俗人,斤斤计较这些不相干的事了?孩儿啊。我都是为你好!” 方卿也落泪道:“母亲要真是为我好,就成全我吧!” 黄夫人断然回绝:“不行,我绝不能让你沦为昆山城的笑柄,我绝不能让人在背后议论说叶家的儿子娶了个寡妇!” 方卿道:“管他们议论呢,哪怕他们当着我地面说我也不怕!我没做坏事没犯王法,他们凭什么瞧不起我!” 端卿见已闹的不可开交,再没法不开口,轻轻拍打着黄夫人后背,低声劝道:“母亲息怒。不妨听方儿把话说完。” “没什么好说的。他跟我说过好几次了,他糊涂我不能糊涂。这件事我绝不会答应!” “母亲,有什么事商量着来,不如听听他的理由。” “他有什么理由?我都不知道林忆茗用什么法子闹的他魂不守舍,连我的话都不听的!” 方卿忍不住辩道:“这事都是我的主意,跟忆茗她没有关系,她如今什么都不知道哪!” 黄夫人冷笑道:“她不知道最好,若要我知道这件事是她撺掇的,今后她休想再踏进叶家大门!” 端卿忙道:“忆茗从小您看着长大地,最温顺和气不过,怎么会是她的主意?娘,您也别生气了,方儿自有他的道理,您就算不同意,慢慢开导他就罢了,何必大动肝火?” 黄夫人闭目养了一会儿神,方才道:“你说地对,我在这里说的嗓子生烟也没有用。方儿,你如今把林忆茗看得比心肝还重,心心念念都是她,等你再大几岁,就知道这不过是少年轻狂,一时兴起罢了。方儿,为娘的都是为你好,若你不能明白事理,只有为娘的出头管教你了!”跟着面色一沉,命令端卿道,“你带方儿下去,除了晨昏定省,其他时间没我的话不许出门半步!要是你父亲问起,就说他不肯好生念书,故而我将他圈禁起来了!方儿,你在我跟前胡说八道我就不理论了,若是在你父亲面前吐露半个字,我决不轻饶!” 端卿素知母亲行事果决,此时见她神色刚毅,情知是下定了决心,只得说道:“母亲千万息怒,保重身体要紧,我这就带方儿下去好好劝道一番,您放心,方儿只是一时想不开,过一阵子就好了。” 两人刚一出门,方卿就忍不住抱怨道:“都是你,说的好好的要帮我说话,怎么到头来反而埋怨我?我又不知道你怎么打算的,不敢再说,要是多争辩一会儿,说不定娘就回心转意了。” 端卿道:“你觉得娘会回心转意吗?” 方卿不由得噎住了,半天方才耷拉着脑袋答道:“看样子不会。” “那就是了,娘生性果断刚毅,你说了这么多天,若是到如今她还不答应,断然是没有指望了,何苦把我也搭进去?若是她连我一同关起来,谁替你在父亲面前周旋?” 方卿由不得喜道:“这么说你马上要告诉父亲了?太好了,爹向来不像娘那么古板,守着许多条条框框一步错不得的,跟他说还有几分指望,他要是答应了,娘就不能不同意。” “你先别高兴地太早,父亲什么态度咱们都猜不准。这几天你早晚去跟娘请安时别再提起此事,只是好好哄娘开心吧,一则免得她气坏了身子,二则也让她不防备,果真要走时也好办。” 方卿一一答应了,忽又愁眉苦脸道:“好几天没见忆茗,不知道她怎么样,怕是为我担心的吃不下睡不下了吧?不行,我得偷个空子溜过去看看她。” “最好别去,娘正在气头上,又且刚刚下令你不得出门,你这时候犯禁,倘若被她知道,非但这事再没有指望,娘更要迁怒于忆茗,我还怎么替你们说话?” “那怎么办?哥,你得替我去看看忆茗,顺道把这边的情形告诉她。” “你放心,我昨天才去看过她,她精神还好,等着你的好消息呢。”说话时已经到了方卿门前,哥儿俩还要进去再说,忽见黄夫人的丫头走来传话:“夫人吩咐我在此看着二少爷读书,不得出门半步,还要大少爷过去回话。” 方卿嘟囔道:“娘真是要逼死我了。”只得送走端卿,闷闷不乐捡起一本书,有一搭没一搭翻着。 端卿赶到母亲房中时,只见她一脸肃容端坐椅上,当头便问:“你实话跟我说,方儿的事你是不是事先知道?” 端卿忙道:“委实不知道,今日头一次听见。” 黄夫人定定看了他半晌,方道:“你一向明白道理,最好别让我失望。方儿的事半个字都不要泄露出去,尤其是对你父亲。” “孩儿不明白,难道能长远瞒住父亲吗?说不定方儿明天就会去求父亲。” “我还不了解他?做什么都是一时兴起,没一点长性,等关他几天把他的心冷了,就不提这茬了。他一向最怕你爹,我料他不敢贸然向他开口。”黄夫人沉吟着又问道,“依你看这事是不是林忆茗跟他商量过的?我总觉着他一头热地话未必挑的起事来。” 端卿吓了一跳,忙道:“忆茗肯定不知道,昨儿我见她时还好端端的,并没提起方儿,我猜是方儿一厢情愿吧。” 黄夫人道:“但愿如此。你退下吧,这些天多开导开导你弟弟,别让他由着性子胡闹。” 定计Ⅳ 方卿只不过被关了一天,早已闷的七窍生烟,恨不能踢天弄井,好好泄一通,只是碍于端卿多次吩咐不得再生枝节,只得强压住性子,等待端卿早日向父亲禀报。1^ 端卿却有自己的难处。黄夫人嘴上说相信他与此事无关,心里却半信半疑,因为她知道小儿子一向糊里糊涂没什么主意,这次这么坚决向自己哀恳,多半有人在背后指点,这个人除了兄弟情深的端卿,还有谁?因为这点疑心,她时不时派人去盯着端卿,生怕他从中透气报信,抑或是把事情捅到叶水心跟前,使他责怪自己治家无方。 端卿从母亲的举动中猜到她的意图,只好规规矩矩行事,生怕一个不小心,把自己也搭了进去。这天跟方卿两个请安回来,方卿四顾无人,遂又催促道:“不是说了今天跟爹说吗,怎么还不见你开口?再关一天我非得急死不可!” 端卿道:“若是父亲不答应,只怕还会把你关起来,所以我说你还是收心养性,做好准备闷在屋里吧。” 方卿急了,道:“你是说笑还是当真?我怎么能闷在屋里呢?忆茗还等着我的消息,我哪能就这么干等着!” 端卿道:“你先别急燥,如今娘已经对我起了疑心,我只能赶父亲找我的当儿跟他说起,况且即使我说了,多半也是不许,你只装作认错的模样别多话,老老实实呆在屋里,让爹娘想不到别处,这样才好把你弄出去。” 方卿嘟囔道:“你可快着点,我忍不了几日了,要是再这么下去。迟早我得撞破房门逃出去不可!” 谁知偏有这么巧,不多时叶水心便打人来叫端卿过去,端卿赶忙去了,叶水心问道:“可是你跟云浦说了什么吗?怎么忽然跑来告诉我说《醒世恒言》他们家不做了,到时候直接交稿到修竹堂?” 端卿细想了一回。笑道:“是了,前儿偶然跟若茗提起,说咱们家刻的这些书只有三言赚钱,其他都是亏本,想是若茗跟他她爹爹说了,所以特地要把这本书单交给咱们做。” 叶水心也笑了。道:“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谁说咱家不曾赚钱?倒让云浦替我担心!” 端卿笑道:“虽不至于大亏,但是不赚钱却是实话。” “我原本也不是为了赚钱。把我毕生收集这些东西都刻出来。让同道之人都能见到。也就心满意足了。” “亏得若茗心细。竟把这些话告诉了林叔父。也亏得林叔父如此多情。送了这么大份人情给修竹堂。”端卿笑道。“父亲说怎样还礼才好?” “罢了。哪有那么多虚礼。暂且记着。日后有机会再说吧。端卿见四下并无外人。趁空便道:“爹爹可知道娘把方儿关起来了吗?” “关起来了?”叶水心笑道。“有这等事?今儿早上他来请安时也没听说起。难得这么嘴紧。方儿又干什么坏事把你娘惹恼了?是逃学还是打坏了什么贵重器皿?” “都不是。方儿这番触怒母亲。是因为婚姻大事。” 叶水心奇道:“婚姻大事?并没听说有人给他提亲呀!难道你母亲心中选中了谁家姑娘他不肯。这才闹将起来?” “是方儿看中了一家姑娘,母亲不肯,所以给关了起来。” 叶水心这才认真起来,笑道:“方儿一向无法无天的,世上还有他看中的姑娘?你娘也是地,就算她不同意,怎么能把人关起来呢?你告诉我方儿看中了谁家姑娘,要是不错我跟你娘说去。” 端卿低声说道:“忆茗。” 叶水心还当是听错了,忍不住问了一句:“我怎么听你好像说的是忆茗?是我听错了吧?” 端卿硬着头皮答道:“父亲没有听错,方儿喜欢上的女子就是忆茗。” 叶水心错愕了半天,怫然道:“怪道你娘要关他,果然胡闹!” 端卿忙道:“从这几天我跟方儿说起的情形看,他并非随口说说,只因心里十分当回事,所以特地向娘讨个示下。” “凭他怎么认真,也都是胡闹!罢了,我只当不知道,由着你娘管束他吧,关上个十天半月,大约他也就抛诸脑后了。” 端卿道:“其实从方儿开始跟娘提起,到现在已经过了五六天了,我看方儿只有比起初时更认真固执,不像是要打退堂鼓的样子。” 叶水心冷笑道:“你那好兄弟,你还不知道他!做什么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想这件事也不会例外。也不知他如何扯上了忆茗,真是乱七八糟!” 端卿试探着问道:“难道就没有一点可能么?忆茗性情温柔容让,要是果真跟方儿成了,对方儿并不是全无好处。” 叶水心目光凌厉看了儿子一眼,道:“你向着方儿?你今日来是不是要替他求情?” 端卿自幼受叶水心教诲,开蒙也是叶水心亲自授课,这些年相处下来,对父亲地为人可以说十分了解。他知道父亲虽然尊崇儒学,对于礼法等物倒并不是一味死板恪守,思想也相当开明,时常有惊世骇俗之举,故而在看重门第、礼法的黄夫人面前他一直否认助着方卿,此时却对父亲实话实说道:“方儿从小到大难得有件事认真,况且从他处置此事的过程,我觉得他一天比一天有担当。父亲,不管世俗人怎么看待忆茗,方儿他丝毫不计较,这难道不是大丈夫的作为吗?您知道方儿一直顽皮好动,有些不分轻重的,可他为了这事却甘愿受母亲责罚,不管母亲怎么责骂始终不肯改变心意,父亲,您不觉得经历此事让他长大了许多吗?再从性情、为人来说,方儿活泼外向,做事甚少考虑周全,忆茗稳重内敛,心思缜密,若是父亲能够成全他们,后半辈子忆茗必定是方儿的贤内助,他两个又是从小一起长大地,感情比外人又分外亲厚些。父亲,这诸多好处,难道您能丝毫不加考虑吗?” 叶水心冷哼一声,问道:“这事还有谁知道?照你说的话忆茗跟他情投意合,自然是知道的,若茗呢?云浦知道不知道?” 端卿没想到父亲一句话便点道破忆茗与方卿情投意合,一时不知如何圆谎,含糊道:“忆茗她,她,未必知道吧?” “显是扯谎。”叶水心盯着儿子,冷静说道:“若换了是你,我还有几分相信忆茗毫不知情,但是方儿,哼,他地肚子里何曾盛得住一句机密话?他要是现心里有了忆茗,哪里忍得住对她只字不提?你就别替忆茗遮掩了,这事我不怪她,显见是方儿作怪,她一向羞答答地话也不肯多说半句,要不是方儿死缠着她,想来不至于如此糊涂。” 方卿与忆茗相恋的详细情形,方卿不好意思细说,端卿自然也不好问,是以他并不知情。如今听父亲一五一十说出来,竟似亲眼看到似的,暗自惊叹父亲对方卿的了解。话已说到这份上,自然不能像对黄夫人一样扯谎说忆茗毫不知情,只得答道:“父亲所见极是,儿子不该扯谎,忆茗她的确知道此事。不过她劝过方儿好几次的,前一阵子甚至不肯见方儿,都是方儿执拗着要跟娘说。” 叶水心点头道:“我就说忆茗是个明白孩子,不像方儿一样胡闹。既如此,越不必管方儿,只要忆茗不去兜搭他,你娘再关他几天,自然就偃旗息鼓了。” 端卿忙道:“孩儿觉得此事并非全不可行。他两个既情投意合,彼此又能相互扶持,父亲何不成全了他们,免得方儿抱恨终身呢?” “你怎么跟方儿一样糊涂!”叶水心脸上薄有怒色,正要斥责,忽又想起一事,忙问道:“刚才你还没说,若茗知不知道,云浦呢?” 端卿见事不谐,便道:“若茗一点也不知道,您知道忆茗她最是脸皮薄的,怎么好意思跟人说?就连我在她跟前也装作不知道,生怕她脸面上难堪,更不要说林叔父了。” 叶水心松了一口气,道:“不知道最好,咱们快些把这事解决了,免得吵嚷出来惹地大家不干净。端卿哀恳道:“请父亲顾念顾念方儿地心情吧,他长这么大,好容易遇到喜欢的人,好容易认真一回,若是横加阻拦,恐怕会变生不测----这几天我见他情绪越来越焦躁,几次摔打东西,再这样下去只怕对身体不利啊!何况忆茗也是个好女子,父亲难道忍心让她伤心?” “我知道忆茗是个好女子,只是她地身份……咱们家多年的名声,绝不能由着别人耻笑。” “父亲一向视这些虚名如粪土,何必在乎那些不相干地人怎么看呢?浮言止于智,只要是切切实实对方儿有好处,能让他后半生幸福和美,忍一时的评议又算得了什么?” 叶水心斥道:“怎么你如此糊涂!我岂止是怕别人议论她是新寡,你也不想想,哪有做哥哥的娶妹妹,做弟弟反倒娶姐姐的道理!自古至今,哪朝哪代有过这个道理!” 七十一 出逃Ⅰ 端卿如遭电掣雷击一般呆住了,为何从未想到过这一点!自从听方卿倾诉心事,一直以来都在为他筹划,竟然从未想到,若是方卿和忆茗成其好事,自己和若茗居然会是如此尴尬的境地! 叶水心见他默然不语,知道已经说中要害,哂道:“亏你平日里做事妥当,居然连这点也没想到吗?冒冒失失就来替方儿说情,也不想想,他要是成了,你还娶的了若茗吗?” 端卿心乱如麻,随口道:“或许可以再想想办法。” “哪有什么办法!明摆着的道理,你要是娶若茗,方儿就断不能娶忆茗,难道你要让我和云浦被世人耻笑一生吗?”叶水心叹道,“你是哥哥,况且又定亲在前,说不得,这次只能顾不上方儿了。再说他们这事本身也不妥当,忆茗比方儿大上一岁,又是新寡,慢说旁人要说三道四,以你娘的脾气,也断不能答应的。所以端儿,你也别多想了,帮着劝劝方儿,早些让这事过去吧。” 端卿从惊讶中反应过来,立刻道:“我劝不了他,这些天我试过许多次,方儿这次是认真的,要是不让他和忆茗在一起,我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傻事。” “你当真劝过他?”叶水心不相信地看着他,“我听你的口气对他十分支持,你哪里会劝着他!听我的话,今天回去好好劝说他一番,把其中的厉害跟他说明白,他一向听你的,只有你能劝住他。” “我的确尝试过劝他。起初他告诉我此事,我便料到你和母亲不会同意,所以当时我便劝他不要太过执着,可惜,我说的话一点用处也没有。”端卿缓缓说道,“父亲,你虽然了解方儿。却没有看见他这次的模样,十几年来这是他头一次认真做一件事,我想他不会放弃。” 叶水心呆了片刻,又道:“那就让若茗去劝劝忆茗,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只要她先断了这个念头,方儿一个巴掌拍不响,慢慢地也就冷淡下来了。” “父亲。忆茗素来柔弱,您这样做岂不是逼得她没法见人吗?” 叶水心一想也有道理,由不得气道:“那你说还有什么办法!” “难道方儿跟忆茗就没有一点机会吗?他两个性情相投,彼此敬爱,父亲也知道他们是一对好姻缘,您怎么忍心拆散他们?” “我不拆散他们。难道要让人家耻笑我叶家长幼无序。婚姻大事草率不堪。难道要世人来耻笑我儿子迎娶一个寡妇吗?” 端卿居然从一向敬爱地父亲口中听见此话。不由又气又痛。沉声道:“忆茗青年丧夫。已是难以忘却地伤疤。我们怎能口口声声说什么寡妇不寡妇地话?这又不是她地过错。况且方儿也不计较。只要他两个好。我们何必多生枝节呢?” 叶水心见他神色都变了。也觉说地过分。叹道:“不是我有意伤害忆茗。委实是事情如此。我不能为了她让人耻笑你们。” “别人怎么看是他们地事。他们糊涂浅薄。我们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就行了。方儿虽然顽皮。一向却是个豁达地人。既是他自己做地决定。以后即便听见什么不好听地话。断然也不会计较。父亲不必如此担忧。” 叶水心摇头道:“我一向看你是个稳妥地孩子。怎么这回瞻前不顾后。没一点清醒?就算方儿是个没心没肺地。难道忆茗也能受地住旁人地议论?就算他俩都受得住。难道你娘也受得住?你明知你娘一生最重礼法声誉。若要让她遭人耻笑。比要了她地性命更加不堪。再云浦也断乎不会答应地。他一向对两个女儿疼爱有加。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她们遭人耻笑。后半生痛苦不堪。” 端卿听见父亲句句在理。一时也踌躇起来。难道真是自己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他站在原地苦苦思索。不错。那些议论地确是世俗偏见。然而每天听着这些风言风语。果真能过地舒心吗?以忆茗心细心多地性子。几乎可以想到每天都会以泪洗面。况且就算父亲同意。勉强完婚。母亲肯定不会给她好脸色看地。方儿还可以到外面躲清静。忆茗却是哪儿也去不得。到时候那一番煎熬。只怕比现在有过之而无不及。 弃家出逃倒似个干净了断地法子,可是他们逃走了,两家岂不是更要遭人耻笑?慢说林家的脸面没处放,以母亲刚强的个性,只怕更要气的寝食难安,到时候万一出个什么事,谁担得起这个罪名! 端卿越想越觉为难,究竟怎样才是两全之法? 叶水心察言观色,已知他有几分动摇,遂叹道:“我只当你早已想清楚了,原来竟也是一笔糊涂账!你不用再琢磨了,这件事没有更好的法子,你还是回去劝劝方儿,早些把这事忘了吧。” 端卿未能驳倒父亲,反倒给自己添了许多不可为地理由,此时只得闷闷答道:“孩儿的确未曾考虑周全。我回去再好好想想,求父亲多疼着些方儿,让他心愿得偿吧。” “你就是想破大天,怕也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听我地,回去好好劝劝方儿。” 端卿无奈,只得告退。将走时忽然灵光一闪,忙又回来求告道:“求父亲暂且莫将我来求您的事告诉母亲,她这些天正在气头上,倘或听见我也帮着方儿说话,怕是更要恼怒,若是气坏了身子就不值当了。”叶水心沉吟着说道:“你所虑的也对,好吧,我暂且帮你瞒着你娘,只是你下去后好好想想我的话,可有一句不是实情?快别跟着方儿一起糊涂了,早一天让他清醒就少一天烦恼。等过些日子我好好替他挑一个媳妇,大约也就过去了。” 端卿走出来,脑中却更乱了。原先未曾想到过的后果一个个跳出来,桩桩件件似乎都会置这场隐秘的恋情于死地。究竟该帮他们达成心愿,还是帮他们跳出苦海?端卿头一次迷茫不知所以,不知不觉朝另一头的林宅走去。 将近到时,转过墙角忽然现青衣地一角在身后一闪,那身影好生熟悉,令他顿时警觉起来。紧走两步闪进一处胡同,果然看见母亲贴身地丫头慌里慌张四处张望着寻找他的影踪,端卿立刻明白是母亲指派来监视自己地,遂走出来叫了声:“夫人派你来的吗?” 丫头吓了一跳,抖衣而颤道:“是夫人让奴婢来地……” “跟着我要查看什么?” “看看少爷是不是去找林家的小姐。” 端卿叹口气,道:“你回去告诉夫人,就说我在外面书肆里逛着,并没有去林家,懂了吗?” 那丫头战战兢兢点点头。 端卿信手摸出些碎银子递给她,又道:“你照我说的告诉夫人,我便不说出你被我逮到的事,如此都得安生。今后夫人若再派你出来,只要不被我现,我也不怪罪你,你可明白?” 丫头似懂非懂频频点头。 遣走她以后,端卿几番留神再未现有人跟着,这才快走几步闪进林宅,一问之下,恰巧若茗在家,遂忙忙往后面来了。 若茗见到他时,不免问起今日情形,又悄声道:“姐姐为这事担忧的好几天没有好生吃饭了,咱们找个清静的地方说吧,免得她听见了心里又没着没落的。” 此言正中端卿下怀,遂走去荷花池畔,视野既开阔,四围又没有遮挡,远近来人都看得见,至此端卿方才开口道:“我今天已经跟父亲说了,他不同意,还要我劝方儿早点回头。还有,他已经猜到忆茗必定知情,我躲不过,只得承认了。” 若茗蹙眉道:“这么说来只有逃走一条路了?” 端卿踌躇不语,若茗疑惑道:“你怎么了?” “今日与父亲谈话,倒使我想起了许多未曾考虑周全的事。”端卿语气沉重,若茗不由感到一丝不安,“第一件是,他两个即使逃走,后半生会快活吗?要知道他们背井离乡,有家回不得,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只能隐姓埋名,还要时刻担心被人得知其中隐情,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究竟值不值得?” 若茗道:“只要两人相互扶助,有多少难事不都闯过去了吗?现有对照,且看凌大哥跟眉娘就是了。” “唉,他两个的情况到底不一样,不管怎么说,凌大哥家里是同意他们的事的,可是方儿他们呢?” 说到此时恰好瞧见乔莺儿朝这里走了过来,两人便都住了嘴,果然见乔莺儿笑嘻嘻走近道:“大公子又来瞧我们二姑娘了?早说你三两天不来是不行的。” 端卿尴尬异常,只得答道:“打从门前经过,想着来拜见婶子。” “哟,我刚从姐姐那里来,可没见你去拜望呀!”乔莺儿越笑的开心。 若茗只得道:“我有些生意上的事情问哥哥,所以叫住了他。” 乔莺儿并不深究,只管笑嘻嘻的东扯西扯不肯走开,两人兴致索然,未免应答不勤,到后来乔莺儿诡秘一笑,道:“好了,不扰你们说悄悄话。”摇摇摆摆走开了。 若茗因她最后一句的暧昧意味,不免有些生气,端卿却叹道:“这正是我所虑的第二件,咱俩不过在这里说了几句话,便惹得人议论,更何况他两个一起出逃呢? 出逃Ⅱ 若茗由不得怔了一下,蹙眉道:“便是议论,他们已经走开了又听不见,管他作甚么呢?” “我不是怕他们听见,我是怕家里人听见。”端卿缓缓说道,“这么件大事必定是瞒不住人的,到时候吵嚷起来,都说林家的女儿跟着叶家的少爷私奔了,让父母脸上怎么过得去?我娘一向是要体面的,若是听见外人这么议论,必定会气的昏,婶子那里只怕也是如此。” 若茗想到此节,心里也有些惊怕,不由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我也不知道。刚才我只说了母亲那里,父亲那里越不好。你想,我父亲和你爹爹都是有身份的人,来往的多是乡绅世家,要是给人知道这件事,怕是以后连个能来往的人家都没有了,叫他们情何以堪?我思来想去,心里焦急的很,又想不出两全之法。” 若茗呆了半晌,方才说道:“原先竟没有想到此节,这可怎么办?总不能看着他两个活活给拆散吧?要不然就不走,慢慢地劝说两位老人家?” “这是第二件,还有第三件,说来却是关乎你我。”端卿觉得脸上微微有些烫,定了定神才道,“这是我一点私心,说来不怕你笑。我父亲提醒我说,哪有做兄弟的娶了姐姐,哥哥反而娶妹妹的道理?” 若茗“啊”了一声,红着脸低了头,喃喃道:“原来还有这一节。” 端卿不敢看她,盯着水面上一朵浮萍,慢慢说道:“也许这件事不过是我痴心妄想,但是既然定了亲,在我父亲眼里,是决不能失了长幼的次序的,仅只这一条他就不会答应方儿的事。” 若茗紧张到了极点,生怕他继续说起定亲的事。然而他许久不再开口,又让她有些忐忑,有些心惊,难道他已经不再看重此事? 端卿也十分紧张,唯恐听见若茗说“这个无妨。我已取定天锡”,迟疑着不敢开口,许久却没听见她有什么动静,不觉心中一宽,看来还有希望? 两人相对无语,四周唯有风吹荷叶,出阵阵柔和的声响。 许久。端卿方才打破沉默道:“若要提他们地婚事。难免就要牵扯你我。虽然不好意思。说不得。也不能不考虑此节。只是若茗。还有一点是我刚刚想到地。如果他两个逃走地话。你和我地亲事。只怕父母一怒之下便会作罢。” 若茗听到这里。忽然竟有几分难过。仿佛与端卿之间细密地联系从此就要切断一般。恍恍惚惚答道:“也许不会吧?毕竟是两家父母亲口说定地事。怎么能因为他们牵扯到咱们?” 端卿于苦闷之中听见这句话。恰如得了佛语纶音一般。忍不住道:“只要妹妹不后悔。我定当极力阻拦他们毁约。” 若茗本意原非如此。见他理解错了。越羞惭起来。又不好明说。低着头不则声。心中却隐隐有一丝欢喜。原来他心里还是这么在乎我。 端卿欢喜过后。想到此后无尽棘手之事。不由叹道:“仔细想来。他们长相厮守所带来地快乐。与他们将要负担地痛苦。以及家里人要担负地议论比起来。竟不知道究竟哪个值得。我想来想去。始终没有结论。若茗。你心里怎么想地?” 若茗之于此事。起先并不知情。知道之后又一切由着端卿安排。自己竟从未认真想过。如今听见他问起。不觉愣了。半天方道:“说也奇怪。我竟没有一点主意。大约从听见他们这事到现在仍未缓过神来吧。” 端卿道:“为什么没缓过神?难道这件事如此出乎你意料之外吗?” “的的确确吓了我一大跳。”若茗想起前情,微微笑道,“先说方卿哥哥吧,他一向顽皮,说起话来没头没脑的,我怎么也没法把他和什么多情种子联系到一起。再说姐姐,她素来最胆小的一个人,我怎能想到她做出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来?别说一开始,便是到现在我仍觉得有些恍惚,若不是时不时看见偷偷抹眼泪,我只疑心是方卿哥哥在开玩笑。” “看来方儿这一下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端卿忍不住也笑了,道,“不管多么不可思议,事情已经摆在眼前。若茗,只是我现在有些动摇,究竟该不该帮他们?” 若茗与他相识多年,记忆中的端卿从来都是胸有成竹,没有一件事能难倒他,只是今日察言观色,见他心中的彷徨、犹豫并不亚于自己,由不得问道:“怎么连你也想不出办法了吗?你若是没了主意,我们就更是摸不着门了。” 端卿叹道:“并不是没了主意。眼下可行之法,一是坐等父母回转心意,二是逃家,第一个办法几乎是没有指望,第二个虽然可行,却有无尽后患,让我进退两难,因此我迟迟下不了这个决心。” 若茗却忽然想到,他说的“后患”,主要指哪个?是说父母受人耻笑,还是定下地亲事有可能作罢?虽是私心揣测,仍免不了面红耳赤,再想不到自己的终身居然与姐姐的私情互不相容,难道天底下的事就这么巧,姊妹俩个始终都跳不出叶家这个圈子吗? 端卿见她不语,只道她也难以抉择,又道:“我又想把这些顾虑告诉他两个,又怕他们知道了左右为难。唉,方儿是个没心眼的,或还能坚持下去,忆茗心细心多,若是给她知道有这么多后患,说什么也不会再见方儿,到时候又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了。” 若茗点头道:“姐姐的确是那样的。”一边说一边禁不住愁上心来,这些天原本已悄悄帮忆茗收拾了大半行李,想起此事原有这么多纰漏,真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 端卿又道:“起初我一心要他们离家,一是怕他们抱恨终生,二来是想到了松云……我怕忆茗妹妹像松云一样始终存着心结,忆茗妹妹没有松云的豁达,此事对于她只怕伤害更深。” “松云”二字却提醒了若茗,顿时豁然开朗,道:“我明白了,无论如何,咱们一定要让他们在一起!” 端卿见她忽然打定主意,不由疑惑道:“你想到了什么吗?” “我不能让姐姐走松云的老路。”若茗断然道,“如果松云不是为了汤先生的名声,她最后地时光完全可以守在汤先生身边,哪怕只是做一个侍书的丫头,或几日得见一面的朋友。只因惧怕人言,松云生生隔断一腔爱慕,直到临死才见到最挂念地人,哥哥,难道我们也要为了怕人议论让姐姐和方卿也这么着吗?” 端卿不由自主道:“不能。” “人言不过一时,我们可以想办法遮掩过去,也可以搬到别处去住,可是姐姐跟方卿却只有一次机会,哥哥,我们一定得帮他们!” 端卿见她神情激扬,双眸炯炯有神,不觉也鼓舞起来,道:“妹妹说的极是,好,我回去跟方儿商议,再做一次努力,看能不能说服父母,你赶快帮着把忆茗妹妹的东西收拾好,不要太多不好拿,到时候有了消息我立刻通知你。” 两人计议已定,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观赏着池上荷花,说起书坊的事,端卿道:“是你跟叔父说的,要把《醒世恒言》交给我们做吧?” 若茗抿嘴一笑,道:“免得你们入不敷出。” 端卿笑道:“这话要让父亲听见,又该辩解说文人印书,原不为钱了。” 若茗还未答话,只见忆茗扶着黄杏娘也往池边走来,若茗忙起身相迎,黄杏娘老远便招呼端卿道:“听你五姨说你来了,怎么不往我那里去坐坐?” 端卿想起方才跟乔莺儿扯的谎,不觉想笑,忙道:“正跟妹妹说着要去拜见您呢,不想一提起书坊的事便打不住,到底耽误了。” 黄杏娘笑道:“罢哟,差不多天天见面地,哪有那么多礼数,什么拜见不拜见地!只要你来时去我那里坐坐说会儿话,我心里就是高兴的。” 若茗含笑说道:“端卿哥哥一直念叨着要去你那儿,只因书坊里事情太多,一说起来就没个完,所以才耽搁了。” 黄杏娘笑道:“没见过你一个女儿家这么卖力气地,每天忙前忙后就罢了,端儿一来,还要捎带上他!怨不得你爹爹把你当成宝贝,一天到晚离不开。还好有你姐姐陪着我,不然我这当娘的可就孤单地很哪!”又笑向忆茗道,“你也说说你妹子,让她别一味只顾着爹,也该到我跟前孝敬孝敬才是。” 忆茗自打看见端卿,眼睛里便掖着一大堆话,又要问方卿如何,又想知道叶家父母怎么说,此时虽然面上带笑,心里却忙乱到了极点,虽然恨不得立时问清,却只能等到人散后再细问妹妹,少不得神不守舍,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若茗在旁瞧着母亲笑意盈盈跟姐姐站在一处,蓦然心酸起来:若是忆茗果真走了,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到这般场面! 出逃Ⅲ 方卿从哥哥处得知父亲已拒绝此事,心焦更又添上五分,热锅蚂蚁一般团团打转,只是嘟囔着:“还指望着爹爹开明大度,又是空欢喜一场!这么怎么是好,非逼着我离家出走吗?” 端卿劝道:“你再耐心一些,如今既父母都已经知道了,干脆捡个时间你当着他俩的面再求一次,我在旁帮腔,若是还有一丝希望,你就不用走,若是不成,起码你走时不会心有不甘。提供最新章节阅读>” 方卿立时便道:“好,现在就去!” “急什么,父亲现在未必在家,就便在家也不娘那里,不如等晚饭前他俩个在一处时咱们进去求求就完了。” 方卿巴不得一声,跟下来的时候便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摩拳擦掌,又是嘟囔着预习到时候的言语,又是揣测父母可能的反应,端卿在旁看的直想笑,便回屋闭目静养,又在心里将出逃的路线筹划了一遍。 几个时辰过后丫头来请吃晚饭,端卿知道父亲的习惯,晚饭前必定要到黄夫人处小坐片刻,略话寒温的,忙忙拽着方卿一径过去,果然听见叶水心的声音,方卿憋了一下午的劲儿,也顾不得有人没人,冲进去咕咚一声跪下,磕头有声,只说:“求父母大人成全孩儿吧!” 黄夫人脸色早已大变,忙喝命丫头们退下,又以为丈夫并未得知此事,紫涨着脸道:“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还不快些退下,休得惊扰你父亲吃饭!” 叶水心摆手道:“罢了,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方儿,你且起来,为父将此事如何不可行一一讲于你知道。” 黄夫人惊诧道:“你已经知道了?”一边用目光寻找端卿。 端卿此时也进了屋,垂手侍立一旁,并不敢回望母亲。 方卿听见父亲要给自己讲大道理,不由得急了,素来知道父亲口才极好,而自己说话东一句西一句。如何能应付得来?慌忙去看端卿想讨个主意,不想端卿偏生低了头,并不瞧他一眼。 叶水心心想方卿既然对忆茗一往情深。必定不会嫌弃她再嫁地身份。故而不从此处入手。反先说众人议论地可怕:“方儿。那天你母亲做寿。你也听见席上地人是怎么说银器王家儿子地婚事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银器王家不过是个普通生意人。照理说自家嫁娶管旁人什么事?仍然逃不过众人议论。且又不是什么好话。想来不知道他家人这些天是怎么难熬地。如今为父地担了些虚名。昆山城里说起来多也知道有叶水心这个人。你和你哥哥地婚事自然有许多人看着。万一行差步错。岂不让人笑话。又让你娘和我地脸面往哪里放?” 方卿张口就想分辩。事先偷眼看端卿。见他微微瞬目示意。于是大着胆子回道:“做人做事哪能样样都考虑地齐全。世上哪有这么周全地事!以儿子地微末见识。只能拣最重要地事来做。比如眼下。爹爹是想儿子后半辈子几十年都和和美美呢。还是想那些浅薄人胡乱夸赞几句呢?” 端卿由不得暗赞了一声。一向看方卿不着调。谁知道也能有这番说辞!虽然说得粗糙了些。难为一语中地。正扣住了父母爱惜子女地要害。父亲要是执意怕人议论。未免就成了方卿说地重他人议论轻儿女幸福地人了。 叶水心不免也怔了一下。但他胸中才识到底非方卿所能相比。只是片刻功夫便又道:“你只说为父母地不顾着你。你且想想你自己。难道为了你高兴。就甘心让父母受人耻笑。一生抬不起头吗?” 这句话未免重了些。方卿红了眼圈。低声道:“儿子不敢如此忤逆。只是父亲。这些都是咱们地家事。外人说什么管他呢!你既能成全儿子。干吗不做这件好事呢?” 黄夫人忍不住插话道:“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做好事?有这么轻轻巧巧便能带过地吗?慢说她是寡妇再嫁。便是她没嫁过人。你俩地事也不合道理。多半也是不成!” 方卿一听母亲声口不似父亲婉转和顺,由不得也动了气,驳道:“什么再嫁不再嫁的,这都是俗人的见识,母亲您不能也跟着人家说她的坏话!” 叶水心断然喝止道:“方儿休得对母亲如此无礼!” 方卿委委屈屈低了头,嘟囔道:“从一开始娘就念叨什么配不上咱家,又是什么嫁过人,我都不在乎,你们穷念叨什么!” 黄夫人气地白了脸,向着叶水心道:“你听听他这是说的什么,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当娘的了!老爷,依我的话还把他关起来,你跟他好言好语他断不会听的,他心里已经没有父母,只剩下林忆茗了!” 端卿见场面僵住,忙上前劝道:“娘消消气,方儿他年纪小,一向有口无心,气恼上来胡说些什么自己都是不知道的,娘素来知道他这个毛病,就担待一下吧。”又斥方卿道:“怎么如此没规矩,把娘气坏了你该如何自处?还不快跟娘认错!” 方卿只得膝行两步,凑到跟前叩头谢罪:“母亲,孩儿知错了,求母亲宽恕。” 黄夫人长叹一声,眼泪滚滚落下,哽咽道:“儿啊,我地话虽不中听,却都是为你好啊!” 叶水心见闹的不像,遂道:“夫人,你消消气,待我跟他说吧。” 黄夫人点头,果然依言退至帘幕之后,默默拭泪不提。 叶水心看着儿子,叹道:“你一向虽然胡闹,对我们倒还有几分孝心,怎么一遇见事就把孝道全都忘了?倘若你把你娘气出个什么好歹,你能安心过活吗?” 方卿泣道:“孩儿知错了。” “你的心事,不是我们固执己见不肯帮你,委实是不能答应。你说不用理那些世俗偏见,可我和你娘终归是要与人交往的,其实何止我们,你若成了家,难道不与人来往不成?难道你要因为这桩亲事自绝于昆山的士绅,从此只闭门自处不成?儿啊,只要你在这世上,便不能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你,难道你果真忍心让我们受人耻笑,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方卿哭着说道:“他们起初看不惯议论,慢慢就好了,没见谁一辈子就这人家的短处不放的!再说大不了我们不在城里成亲,搬去乡下住好了!” 方卿这句话是顺口说出,端卿听了却灵光一闪,忙道:“父亲,方儿地话未必不是一个主意,乡下咱们有房子有地,只要方儿受地住寂寞,让他去那里暂避一阵,等人言平静下来再回来,却不可行?” “你们想的都太简单了!天下没有不透风地墙,难道乡下就没人议论这些个?早晚会传到城里。” 方卿红着眼道:“左右不过是怕人家议论,那好,我拼着等忆茗五年,那时候总没有人说她是什么寡妇了吧?守够五年,我看谁还有闲话乱嚼舌头!” 黄夫人急得在帘后插嘴道:“哪怕她守十年呢,终究是再嫁之人,怎么能不招人议论?咱们家的身份地位怎么能让人耻笑?孩子,你好糊涂!” 叶水心点头道:“你母亲说地正是眼下的世情。若是咱们家是平民小户,或还能躲过些浮议,可惜偏又不是,况且你哥哥读书仕进,万一给人倒腾出这些事来,风评不好,却不误了他的前程?” 端卿忙道:“孩儿是不怕的,大不了不要这个功名,只以方儿的终身大事为重。” 叶水心瞪了他一眼:“你还助着他!早说你该劝劝你这糊涂兄弟,看来你把我的话全都当了耳旁风!” 端卿立刻收声,规规矩矩站在一旁。方卿见哥哥不敢替自己说话,越急了,忙道:“就找我说的,我带着忆茗到乡下去住,你们只说我不在家,神不知鬼不觉的,岂不是好?何苦非要拆散我们?要是做什么都怕人家议论,还有什么事能做的成?” 叶水心正要说话,忽听端卿道:“父亲,您常说生平最爱的便是《牡丹亭》,您还记得上面有一句话,叫做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如今方儿与忆茗情投意合,活活拆散他们于心何忍?方儿说的主意不差,何不就如此办了,成全他们两个?” 叶水心见他拿出生平喜好来堵自己的嘴,不由动了气,斥道:“怪道方儿这回如此执拗,原来全是你调唆的!你也不用拿《牡丹亭》来将我的军,即便是有情也得分能成全的和不能成全的,忆茗再好,不该她是再嫁,你让我如何成全?难道要为了成全她,毁了咱们家几辈子的脸面不成!” “父亲又怎么忍心为了脸面毁了方儿后半生的好日子?” 叶水心怒道:“难道我做出如此决断不是为你好?前日我跟你说的你难道都忘了?你既跟若茗定了亲,方儿如何能娶忆茗?方儿糊涂就罢了,难道这一点我明明白白说与你听你还没有醒悟!” 方卿大吃一惊,脱口说道:“还有这事,你要娶若茗?” 出逃Ⅳ 端卿望着方卿惊诧的脸,只得解释道:“父母做主定过亲。” “什么时候的事?若茗她知道吗?”方卿此时浑然忘记今天的正事,倒忙忙地打听起来,“我怎么没听说?忆茗也不知道,难道你们一直瞒着我们?准备什么时候办喜事?” 端卿哭笑不得,道:“你只管顾着自己的事吧,只管问这么没要紧的干吗?” 叶水心沉着脸道:“怎么是没要紧的?难道你要别人笑咱们家居然连个长幼尊卑都不懂,让作兄弟的反成了哥哥的姐夫?你自己说说,究竟方儿要求的事行得行不得?” 方卿这才回过神来,自惊自怪道:“哎哟,这样一来岂不是忆茗得管若茗叫嫂子?可我也不能让你管我叫姐夫呀!瞧这事闹的,哥,你怎么不早知会我一声?若茗也真是的,倒是跟她姐姐说一声提个醒也好啊,害我我吓了一大跳。” 端卿心中郁闷之极,怪道母亲一直觉得方卿只是一时兴起,认为关几天就能让他忘了这事,这个糊涂孩子,这节骨眼上他不是极力争辩,反倒尽说些没要紧的话,果真是个长不大、没算计的。 叶水心所想正与端卿相同,瞪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自己瞧瞧你这好兄弟,你觉得他是认真的么?依我说你竟不要再帮着他,别为他一时胡闹误了你的正事方卿倒也不傻,见哥哥黑着脸不理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做了傻事,忙又央求道:“父亲,我事先不知道哥哥的亲事,您放心,我绝不会耽误哥哥,只要您答应我们的事,我立刻躲到乡下,这辈子不要什么功名利禄。也不出来抛头露面,保证不让人知道,保证不误了哥哥的前途!父亲,我只要与忆茗在一起,其他的我都能忍,您慈悲。成全我命吧!” 黄夫人忍不住又走出来道:“哪怕你躲到天边,只要你娶了忆茗,这个伦常就乱了,我绝不能由着你胡来!” 端卿察言观色,觉叶水心还有些通融的可能,黄夫人却一丝不肯让步,忙使了个眼色给方卿,方卿会意,扑上去抱住父亲的腿。哭道:“求爹爹可怜可怜儿子!要是爹爹非要拆散我们,儿子宁愿死了吧!” 果然叶水心有些心软,长叹一声道:“不是我忍心。实在是有违纲常,我口口声声对人说着礼仪大道,总不能先让自家儿子闹出这种笑话来吧!” 方卿哭道:“儿子一定躲起来不让人知道,只求父亲可怜!” 端卿也道:“方儿说地未必不可行。父亲念在他一片痴心地份上。再想想办法吧!” 黄夫人却比丈夫更看重伦理纲常。此时断然喝道:“不行。叶家绝不能做出这样伤风败俗地事。此事以后不得再提!方儿退下。好好在房中反省。禁足一个月!端儿你身为兄长。不说好好劝道兄弟。反而助着他胡闹。也给我下去好好反省。没有我地命令不得去见你弟弟!” 叶水心暗自松一口气。原本就左右为难。既不想伤孩子地心。又不愿答应这桩婚事。幸好夫人拉地下脸。替他结了这件棘手地案子。 方卿那里肯走。抱着父亲直哭:“爹爹可怜可怜我吧!” 叶水心百般无奈。只道:“若是别地事还有商量地余地。此事断断不可。” 黄夫人狠狠瞪一眼端卿。令道:“拉开你弟弟。不许他缠着你父亲胡闹!” 端卿只得上前虚拉两下,趁空在他耳边低声道:“松手,看样子不成。再商议吧。” 方卿果然抽搭着松了手。黄夫人高声叫出丫头,一左一右夹着送走方卿。又道:“你两个吩咐给他的小厮,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出门半步,不得见大少爷,听见了没有?” 两个丫头齐声答应,方卿泪痕不干,憋着一肚子气只得走了。 端卿没得吩咐也不敢擅自离开,果然不多时黄夫人便斥道:“亏你还说你跟此事无关,我早料到你要帮着他!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懂事明理的孩子,怎么也跟他一样胡闹!也不想想,他要是跟林忆茗成了,你的脸往哪里放,我跟你爹爹的脸往哪里放?” 端卿低声道:“或许不那么看重脸面活的会更舒心。” “胡扯!越大越糊涂了!罢了,我不说你,下去自己多想想吧,这些天不要再去招惹方儿,听见了吗?” 端卿低低应了一声,转身出门,听见黄夫人向叶水心道:“老爷,我今天僭越了,强出头来管教儿子,老爷恕罪。” 又听叶水心道:“夫人管教的极是,我一时心软,竟不能喝止他们,惭愧。” 入夜时方卿还没有丝毫睡意,眼见小厮们已将铺盖放置外间预备睡觉,又想着端卿不知作何打算,又想着被母亲禁足如何能逃出家去,正没个主张,忽听窗外微微一声咳嗽,正是端卿的声气,心知是他过来说体己话,忙吩咐一个小厮:“你去厨房看看有没有参茶,若没有立时叫厨子起来,现通火给我熬一碗。” 那小厮虽然为难,到底答应着去了,另一个正在灯影下打呵欠,又听方卿道:“你悄悄到老爷书房里给我找一本书,叫做《梦窗琐记》地给我拿来。” 那小厮做难道:“小的不认的字呀。” 方卿忙取纸笔写了,命道:“快去!” 那小厮眼见方卿身边没人,这一去难保少爷做出什么事,不由低声道:“太太说地,让小的们不能都离了这里……” 方卿气坏了,大声嚷道:“你就知道太太,现在太太都睡下了,你看谁能处置你呢!” 小厮吓得一哆嗦,转念一想,何必吃这个眼前亏?太太与他是亲母子,眼下虽然生气,指不定明天就好了。何苦白填在中间遭罪?忙一溜烟跑了。 果然跟着便见端卿闪进来,压低声音急急说道:“看样子父母这里是不会通融了,你做好准备走吧。趁着没人时赶紧收拾东西,我跟忆茗商量出一个彼此方便的时间便来通知你,到时候如果没法进来,就写一个条子从窗户里塞进来。你听见我的咳嗽就到跟前接着。” 说完便要走开,方卿一把拉住他:“你果真跟若茗定了亲?要是我们走了,母亲岂不是要为难你们,会不会带累若茗也落埋怨?” “你不用管这些,我自有主张。” 方卿满心里过意不去,只管说道:“我不知道你们的事,若早知道我也不求着你了,弄的你也为难。你见着若茗了代我陪个不是,就说我能出门时再亲自赔罪吧……” 话未说完端卿便听见遥遥的脚步声。忙道:“快别说了,当心给人瞧见,我走了!” 若茗眼巴巴等着消息。直到下午才见端卿找到书坊里,道:“我娘生气我帮着方儿,一直派人盯着我,好容易才脱身出来。” 若茗心里一凉,道:“还是不行?” “是啊,昨天方儿跪下求了半天,还是不行。忆茗在家吧?咱们商量一个方便的时候赶紧走吧,再拖下去我娘起了疑心,就连我也出不了门了。” 两人急急找到忆茗。还未说话,忆茗已道:“看你们的神色,那件事是不是不成?” 端卿道:“东西收拾好了吗?你什么时候方便出门?” 忆茗垂泪道:“不然就算了吧,我不能就这么丢下爹娘。” 若茗忙道:“快别多想了,方卿哥哥还等着你呢!如果挂念爹娘,等叔父他们消了气,咱们悄悄地回来,可好?” 忆茗越哭得厉害:“我不能这么不孝,爹娘年纪都大了。我一天孝心都没尽到,却要跟人私奔……”说出“私奔”二字时面红耳赤,无限怨念自己居然与这个名声连到了一起。 若茗急了,道:“难不成我们什么事都筹划到了,末了还要劝你?别地不说,都看在方卿哥哥为你费尽心力的份上吧!” 端卿忙道:“若茗别着急,好好跟你姐姐说。” 忆茗泣道:“我不能对不起爹娘,只有对不起方卿了!” 端卿耐心劝道:“爹娘只是一时想不开,等过些时日他们见你们过得和美。自然会消气。到时候你们再回来,还多的是时间尽孝道。若是你现在打退堂鼓。我们家肯定会立逼着方卿娶亲,一生的幸福就付诸流水了!” 忆茗肝肠寸断,却只能压低声音啜泣,难过的恨不能立时死了。想起当日方卿的柔情抚慰,想起与他在一起时地轻松自在,心中百般难舍,又想到他或许另娶别人,一哭的不能抬头。 若茗先前还焦急姐姐一点主意也无,此时见她哭的险些背过气来,心疼上来,忙握住她地手道:“姐姐,事情已然如此,也只能顾一边了!父母这里还有我,还有弟弟妹妹,方卿那边却只有你,姐姐,你莫要辜负了方卿哥哥!” 忆茗终于止住哭,低声道:“你们定个时间吧。” 若茗松一口气,轮指算道:“东西还要一两天才能收拾好,后天母亲说好要去进香,那就大后天吧!” “好,我先告诉你们怎么走,你可要用心记住。”端卿随手拿起案上的眉笔,在绣棚上描画路线。忆茗极力想听进去,无奈魂不守舍,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念道:走了,走了,竟然要走了! 出逃Ⅴ 黄杏娘进香的日子,忆茗姊妹俩照例要跟着吃一天素,所以这天三个人的晚饭只是白粥、莼酱、豆腐、青菜。乔莺儿素来不大礼事佛陀,此时安安稳稳享用着银鱼羹,笑道:“吃那个不嫌腻烦?我一向最讨厌豆腐,怎么做都没味儿。” 黄杏娘微笑道:“我吃着却好,淡而有滋味,你也试着吃一吃,吃惯了还离不了呢。” 乔莺儿向她碟子里张了一眼,道:“也就莼菜酱看着还有些胃口。”又向忆茗道,“大姑娘,你那么瘦弱,该多吃些肉汤,吃素的没气力。” 忆茗此时心中纷乱不堪,呆呆的一句也没听见去,若茗生恐被人看出破绽,忙道:“姐姐早起说心口微微有些疼,吃些绵软的东西刚好。” 黄杏娘关切问道:“不舒服吗?怎么没听你说起?” 若茗悄悄捏了姐姐一把,忆茗这才恍恍惚惚答道:“没事。” 晚饭将毕时林云浦才进来,大咧咧在旁坐下,晃了晃脖子道:“罢咧,吃了一个多时辰的酒,浑身酸疼。” 黄杏娘问道:“又有应酬?” “画馆的吴大用,为咱们借他家的画工,到底给了银子还要请他一顿答谢。”林云浦揉着肩膀四处看了看,道,“又吃?忆茗再跟着你这么吃下去,越瘦得可怜了忆茗心中一阵暖意,灯下看着父亲熟悉的面容,越觉得亲切伤感。心中那个喊着“不走”的声音越叫地响亮了。 黄杏娘笑道:“一个月也就一天,跟佛祖表表虔心,平常大鱼大肉的吃多了,清清肠胃也好。” 林云浦笑一声,道:“不知道多少钱被你白拿去填塞那些和尚尼姑了。” 刘桃儿笑道:“大姐这样诚心。菩萨肯定保佑咱们一家子。老爷地生意这么红火。说不定就是大姐烧香烧地勤地缘故。” 乔莺儿鄙夷她无事献殷勤。冷笑道:“老爷从来不信这些虚地。能挣钱那是老爷地本事。是不是啊?”一边拿眼睛瞟着林云浦。 林云浦就算是傻子也瞧出其中地酸意。哪里会去接这个岔?只管笑道:“两个茗儿今天怎么这么安静。一句话也不说?” 忆茗两个却是心怀鬼胎。一个伤感着即将离家。一个忐忑着唯恐中途生变。如今听见父亲问起。慌里慌张一起答道:“没有。听着呢。” 林云浦奇怪地瞧了瞧她们。笑道:“今儿听吴大用说。清水桥那边新开了一家饰店。都是京城来地样子。赶明儿你俩跟你娘去挑挑。” 忆茗未及答言。眼泪已经控制不住滑落脸颊。乔莺儿瞧见了。笑嘻嘻道:“哟。大姑娘为这点子事哭了?我们这没有地还没哭呢!” 林云浦笑道:“好了,都有,你们谁想去都跟着去挑吧,杏娘你把着点,别由着她们胡乱花钱。” 若茗悄悄地又捏了一把忆茗,忆茗这才抹着泪道:“谢过父亲。” “前些时候你不是说要给做鞋吗,做好了没有?我穿着就算是你谢我了。”林云浦笑呵呵道。 一句话提醒了忆茗,急急忙忙走出去,众人正自诧异,已见她喘吁吁地拿着一双黑缎抠心填花的男鞋走了进来。跟着蹲在林云浦身前,柔声道:“爹爹试试合不合适。” 林云浦笑道:“你们吃着饭呢,急什么,回去再说。” “不,爹爹就在这儿试,不合适我马上回去改。” 林云浦见她神情执拗,只得除下旧鞋。忆茗亲手给他穿上。走了两步道:“大小正好合适,就是垫的芯子有些蹭脚面。” 忆茗慌忙替他除下。一言不又走了。 众人面面相觑,刘桃儿道:“大姑娘这是怎么了?” 若茗情知姐姐是为了离家的事伤感。由不得捏着一把汗,生恐被人看出来,还好黄杏娘道:“刚说不舒服,大概是为那个吧。” 将入夜时若茗一切收拾妥当,换上男装来找忆茗时,现她居然在灯前细心缝补那双新鞋,若茗急了,低声问道:“收拾好了吗?怎么你还没换衣裳?” “都在柜子里。”忆茗头也不抬说道,“我把爹的鞋面拆开了又加了一层绫子里,这下就不磨脚了。” “姐姐,都什么时候了!他们还在外面等着呢!” “就差几针,”忆茗缓缓抬头,低声道,“等我缝完罢。” 若茗见她神情异常沉重,瞬间了解她的心情,于是闭口不言,等着她一针针缝完,细心结好线头,工工整整放在桌上,道:“走吧。” 观棋早已被遣出去和豆丁等做活,两人分花拂柳,径从后面花园而出,园丁此时正对着若茗赏地酒菜大快朵颐,半点声息也不曾听见。 二人在拾翠街转角处被端卿叫住,方卿欢天喜地拉住忆茗,见她穿着件灰色男装,喜得连声道:“好,想得周全,这下谁也找不到咱们了!” 四人几乎是小跑着往城门赶去,方卿匆忙中还不忘向忆茗述说逃家的惊险:“我从下午就装病,闷在屋里不出去,又跟小厮说夜里要早些睡,不许他们进里间,刚我出来时拿枕头和被子堆出个人的模样,那两个小厮被我哥支走了一会儿,我一闪身就跑出来了,还是从后院矮墙那里跳出来的哪!你们怎么出来的,有没有人疑心?” 转眼间已经到了城门,老远听见吱呀呀的门轴声,端卿眼乖,早看见守门军士正要合上城门,赶忙叫了一声:“兵大哥,稍等片刻!”几步抢上去,喘吁吁地拦住,已听见城楼上巡哨之人问道:“什么人在底下喧哗?” 端卿忙道:“干着出城的,兵大哥行个方便。” 巡哨的举着灯往下照了照,见都是书生打扮,衣冠齐楚,倒也不曾疑心,口里说着:“怎么这么晚了才出来?” “路上耽搁了片刻,已有同伴在城郭等着呢,今晚必须出去。”端卿一边说一边摸出几封银子,老远冲巡哨晃了晃,塞进了守卫地手里。 巡哨又拿灯晃了晃几个人,挥手道:“走吧,下次赶早点!” 几人出得城来,都松了一口气。端卿早已定好马匹和旅馆,此时指引着往那里去,安排好住处,道:“四更时我来叫你们起床,立刻往苏州去,进了城照着地址直接去找凌大哥和眉娘,你们都见过眉娘,应该不会认错。我跟若茗得赶回去稳住家里人,免得他们现端倪追上来。虽然不能送你们,好在只有几个时辰的路,你们只管沿着官道走,干粮包袱里有,不要随便在路边吃饭,一切都要自己小心!等家里闹开了,我只当出门找你们,再来苏州打探消息。方卿只管兴冲冲的,忆茗却含着眼泪道:“若真是给家里人追上了,或许也是好事,我心里乱的很,不知道出来是对是错。” 方卿慌忙道:“当然是对的!你放心,只要咱们一走,他们再没有不答应的!到时候你要是想爹娘了,咱们再回来,可好不好?” 端卿想了想又道:“到那里后,你们若是成亲,就托凌大哥或汤老先生给你们主婚,一切礼数汤老先生应该是懂得,能做的都做了,万万不可草率,这样将来你们回来时也好跟父母说。” 忆茗含泪答应了,若茗扶着她进了屋,孤灯残焰,两人分别在即,都是愁眉不展,这一夜哪里睡得着?翻来覆去倒腾着,到后来若茗见忆茗也未睡着,便道:“姐姐,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你……” 忆茗落泪道:“我担心的是父母怎么办。” “他们要是知道你跟着方卿走了,必定也能体谅,或还为你高兴。”若茗沉吟道,“毕竟你有个好归宿才是他们最欢喜的事,再说,还有我呢,你也不会一直在外面,过些时日伯父伯母气消了,自然就回来了,别太担心了。” 忆茗道:“我怕的是传扬出去让爹娘抬不起头来,我真是不孝……” “还有几十年地光景可以尽孝道,眼下只要你好,就是爹娘最大的幸事。姐姐,你一向心重,这次出去只有你们两个,千万不可再像现在一样想着家里,愁眉不展的,那样方卿哥哥也不好受。姐姐,既然已经决定出来,就要好好珍惜,你们过得好,我们自然放心。等风声稍微平息,我一定悄悄去看你们……” 一语未完,便听见端卿叩着窗棂道:“该走了,起床吧。” 忆茗含泪收拾完东西,出门时天边还是一片青灰,方卿骑马站在一株柳树的下,孤独而自由的身影变成了忆茗那天最深刻的记忆。 几人执手相别,走出许久还不舍得松开,最后座下骏马也不耐烦起来,仰着脖子一声长嘶,端卿叹气道:“终须一别,你们快走,一路小心!” 方卿不由得也掉下泪来,双脚一夹障泥,马儿泼剌剌跑了出去,晨曦中回荡着他热切的呼声:“哥哥,早些到苏州看我们啊!” 七十二 余波Ⅰ 叶家二老直至中午才觉方卿不见踪影,黄夫人还道是他憋了几天偷着跑出去玩了,过午后还是不见,黄夫人便道:“早饭不吃就罢了,难道午饭也不吃?还是在外面吃了?好个无法无天的孩子!” 叶水心笑道:“你前前后后关了他快十天,他那猴子似的性子能忍耐到现在就不错了,算了,等他回来你一教训他便是,现在就由着他再逛逛吧。(提供最新章节阅读>” 谁知看看天就黑了,还是没有踪迹,黄夫人等不得,叫过两个小厮叫来一问,才知道从昨天下午起他两个便没有再见过方卿,叶水心猛地一惊,叫道:“不好,这事情不对头!” 黄夫人也反应过来,慌忙吩咐家下人等都到街上寻找打听,一边忧心忡忡问丈夫:“难道昨天便走了?便是赌气也不该这么久,夜里能在哪里睡呢?” 叶水心急的搓手道:“恐怕没有那么简单,这样,你即刻去一趟林家,看忆茗在不在。” 黄夫人猛吃一惊,道:“老爷该不会以为……”后面半句却不敢说下去。 叶水心道:“别管我想什么,你快去看看,林夫人要是问起你做什么,只说闲逛,万不可把方卿这事倒腾出来,他们夫妇两个多半不知情,你要是说出来,两家非得乱了套不可。” 黄夫人只得换了衣服打点出门,心中七上八下,一路上恍惚出神,到落轿时犹觉是在梦中。 却说观棋自昨晚上被忆茗打出去做活,她生性与豆丁不大合得来,嫌她太过聒噪的,与绣元倒还能说上几句话。故而当晚打点完针线,不过与绣元闲说了一半句便闷闷睡了,这天一早急急回房伺候忆茗洗漱,谁知一进门现房内空无一人,妆奁、镜台收拾的干干净净。换下的衣服整齐叠放在床头,脸盆、手巾等物也没有用过的痕迹,她呆了片刻,正在想着小姐一大早去了哪里。忽然见若茗匆匆走来,道:“姐姐已经洗漱完了,刚去散心了,不用伺候。” 观棋只得闷闷退下,出得门来忽然一愣,二小姐这一大早怎么气喘吁吁的模样,亦且连头都只是胡乱一挽便出来了? 至午间黄杏娘见过来吃饭的只有乔莺儿一个,不由笑道:“人越来越少了。怎么连忆茗都不来,难道又病了?” 乔莺儿笑道:“老四肯定又在屋里闹什么新闻。不定偷着做什么好吃地哪!大姑娘没理论。从早起就没见了。” 黄夫人刚打丫头过去问候忆茗。已见豆丁走过来回禀道:“小姐说了。她和大小姐有事出去。中午不回来吃饭了。” 黄杏娘诧异道:“怎么把忆茗也**去了?有没有说在哪里吃?”豆丁摇头道:“没说。只说到晚上回来再跟太太细说。” 乔莺儿笑道:“她们倒会乐。姐姐。甭管她们了。咱们先吃吧。肯定也饿不着她们。” 黄杏娘想起忆茗极少与若茗一道出门。心下少不得有些疑惑。然而此时也摸不到人。只得罢了。 将近晚饭时还没见两人回来。黄杏娘心里直打鼓。问了豆丁又说小姐并没有交待说夜里也不回来。正在担心。忽然家人来报说黄夫人来访。黄杏娘不由怔了一下:这个时候她来做什么? 黄杏娘匆忙出迎,黄夫人勉强笑着叙了寒温,道:“在家闲着无事,老爷又不在,于是过来看看妹妹,近来在忙些什么呢?” 黄杏娘听她话里的意思竟是毫无事情白跑来一趟而已,越觉得奇怪,只得笑道:“还能忙些什么,左右不过是家里那些乱七八糟的。这已快到饭时了,姐姐既然来了,不如就在这里随便用些,反正你回家也是一个人,怪没意思的。” “多谢妹妹一番好意,我待会儿就得回去了,他父……”黄夫人“父亲”二字说出一个,猛然想起刚刚说过的谎话,忙改口道,“他父亲不在家,我更得在家照应着,家里大事小情地,没有人照应着不行。” 黄杏娘越疑惑了,家里既如此离不开她,为何拣吃饭的时候莫名其妙跑来,又不吃又不走,到底所为何事? 两人又随便说了几句,黄夫人装作无意的样子问道:“怎么不见若茗她们?” “若茗跟她姐姐一道出去了,还没回来呢。” 黄夫人顿时松了一口气,看来方卿并没有做出什么糊涂事。因舒心笑道:“她们姊妹倒是要好的很。”说着看看天色,道,“这也好早晚了,家里该摆晚饭了,我得走了。” 黄杏娘留了几次,见留不住便亲自相送,快出门时黄夫人随口问道:“若茗这时候还不回来吗,难道不在家吃晚饭?” “我也正担心着呢,一大早起来就不见了她们姊妹,就听丫头说一道出去了,中午便没回来吃饭,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难道不是跟端儿在一起吗?” 黄夫人只觉脚下一空,险些摔倒,幸而晃了两晃又站稳了,苍白着脸道:“连你也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你今天可见过忆茗?” “别说忆茗,连若茗我都没见到,大概是天亮不久就出去了。” 黄夫人心里凉了半截,强撑着说道:“妹妹回去吧,别送了。”一边十分坚决地止住了黄杏娘。 待到钻进轿里,越觉得腿软头疼,疑心如水泡般越吹越大:方儿难道这么大胆,居然带着忆茗丫头跑了? 黄杏娘左等右等不见女儿归来,胡乱吃了点东西,眼巴巴守着大门瞅着,半个时辰过去才见若茗慢慢走过来,黄杏娘忙迎出去,道:“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吃饭了没,你姐姐呢?” 若茗神情郑重地令她有些心惊,然后她听见女儿低声说:“娘,我有些话要跟你说,不能告诉别人地,哪里方便?” 黄杏娘来至房中,屏退左右,还未问起是什么事,若茗已经扑通一声跪下了,泪流满面,只说:“娘,女儿不孝,娘尽管责骂我吧!” 黄杏娘诧异道:“这是怎么回事?” 若茗垂泪不语,黄杏娘越心慌,连忙拉住她,道:“你起来说话,这里没旁人,有什么事都告诉我,不要怕。” 若茗只是跪着不起来,泣道:“娘肯定会责怪我,可是我也没别的法子,只能做出这种大胆王位的事了,求娘宽恕我!” “你这孩子,是要急死我吗?你快说说什么事!” “娘,姐姐她,她已经走了,这段时间不会回家了!” 黄杏娘虽然字字听在耳朵里,却似根本没任何意义,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这样愣了半天,才问道:“你姐姐走了?走去哪里了?” “姐姐她,她和方卿哥哥一起走的……” 黄杏娘至此时方觉心内渐渐有些明白,一时间还以为是自己理解错了,忙又追问道:“忆茗跟方卿走了?为什么?他们去哪儿了?你为什么说这段时间不回来了?” “娘,你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若茗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细若蚊蚋,“姐姐和方卿哥哥情投意合,他们知道家里不会答应他们的事,所以一起逃走了……” 黄杏娘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响,恰似炸开了一个热油锅,想大声质问,偏又不出声音,只是张着嘴呆坐在那里。 若茗许久不见她回应,忙抬头看时,见她神情呆滞坐在那里,由不得吓了一跳,忙叫道:“娘,你怎么了,别吓我呀?”此时顾不得别地,爬起来又捏又拍,正是手足无措之时,猛然间黄杏娘冰凉的手忽地抓住了她,道:“你帮她逃走的,是不是?天哪,你让我怎么跟你爹交代!” 若茗既帮着忆茗出走,早已预料到这个后果,扑通一声再次跪下,伏在黄杏娘膝头哭道:“我不能看着姐姐一天比一天憔悴,我也是没有办法,娘你骂我吧!” 黄杏娘抬手便是一个耳光,若茗顿觉半边脸火辣辣地,想是肿了起来,也不敢则声,低着头默默流泪,黄杏娘待要再挥手,忽然自己心疼起来,那眼泪恰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骨碌碌滚下来,只说了声:“儿啊,你也太大胆了,这样天大的祸事,能是你担得起的吗?”后面还想说什么,奈何脑中一片混乱,只是泪落不止。 若茗泣道:“我也是没有办法,明知道这件事两家人无论如何不会同意,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分开,我不能不为姐姐着想。” “你说是为了你姐姐着想,可你从小是念过书的,难道你不知道女人家最重的便是名节,你姐姐这一走,从今以后,再也不能在人前抬起头来了!儿啊,你让娘说你什么好呢?现在看着你是为了她好,你可知道你这是害了她一辈子啊!” “娘,这些我都想过,姐姐这辈子不能只为了这些虚名活着,她还年轻,方卿哥哥对她那么好,她们一定会幸福的!” “失了名节的女人,还说什么幸福?”黄杏娘泪眼模糊道,“儿啊,你害死你姐姐了!” 余波Ⅱ 却说黄夫人心里七上八下的回到家中,早撞见眼巴巴等着她的丈夫,一见面就问:“可有消息吗?” 黄夫人快步来到屋里,喝退下人方才小声道:“看样子忆茗她娘并不知情,可是忆茗也不在家。” 叶水心急得直搓手:“这么看来方儿这孩子居然真做出祸来了!” “我说不准,若茗也不在,她娘说一大早她们姊妹便出去了,可是今天究竟谁也没见过忆茗。” 叶水心道:“不用猜了,铁定是方儿跟她一起跑了!这事若茗必定知情,只怕端儿也脱不了干系,只怕就是他的主意!若茗再有能耐,终究是个没怎么出过门的女孩儿,路上一应事情都是端儿最清楚,要是没他筹划,方儿走不远!”说着叫下人:“快把大公子叫来!” 不多时端卿的书童匆匆忙忙过来回禀:“大少爷早上就出门了现在还没回来。” “有没有交代去哪儿了?” “小的问了,大少爷没说,只说夜里要回来的晚些。” 遣走书童,叶水心闷坐椅上,长叹一声道:“不用再问了,肯定是端卿的主意,只怕这时候方儿已经走远了,再难追回!” 黄夫人恼怒之余,不觉又有些伤心,含泪道:“这孩子也真够狠心的,你我都这么大年纪了,他也舍得走开!”“必是前些天咱们回绝的太过决绝,他见没有指望索性逃走算了。”叶水心蹙眉道,“这事再没有别人,肯定是端儿筹划的,等他回来我必定饶不了他!” 黄夫人道:“你还不知道端儿?他要是打定主意,谁也别想从他嘴里问出什么来。” 叶水心怒道:“他闯下这么天大地祸事。不信还能闭着嘴一言不!再没想到这孩子如此胆大妄为。简直比方儿还可恶!” 一语未了便听见脚步声。跟着端卿进来。垂道:“给爹娘请安。” 叶水心一见他几乎双眼喷火。怒声喝道:“你把你弟弟送去哪里了?快说!” 端卿默默跪地。脸上并没有愧悔之色。平静答道:“他已经走得远了。父亲即使现在派人去追。肯定也赶不上了。” “混账!”叶水心哐啷一声摔了杯子。丫头慌里慌张从帘缝里探头。大着胆子问:“老爷。可要进来收拾吗?” 黄夫人慌忙道:“你们都下去歇着。没我地吩咐不得进来。” 丫头赶忙走开,这里叶水心深吸一口气。继续审问:“他带着忆茗一起走的?这事若茗是不是也有份?” 端卿缓缓答道:“方儿是跟忆茗一起走的,过些时日你们消了气,同意他们的事,只怕他们还会回来。这件事跟若茗无关,都是我做的。” 黄夫人又气又急。哭道:“我一向当你是个懂事的,原来不但不懂事,反倒比方儿更加胆大妄为!你也不用瞒我,我刚去过林家,若茗一早出去就没回来。还扯谎说忆茗跟她在一起,她肯定也帮着你对不对?你们里里外外齐了心,都只来哄骗你爹爹和我!” 叶水心摆摆手令她住声,自己开口道:“你倒是好心,这时候了还想着替若茗开脱,只是你送你弟弟出这个家门时,为何不想一想,他只要跨出这一步。就等于自绝于我叶家门庭。休要说什么消了气就回来地话,他做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还指望我认他?我告诉你。这辈子除非是我死了,否则他别想再踏进这家门一步!” 端卿只觉心里突突直跳。正要哀求父亲,黄夫人已经忍不住哭道:“老爷,何苦说这么绝情的话呢!方儿他纵有一万个不是,都看在他年幼无知的份上吧!咱们马上派人把他找回来,神不知鬼不觉的就遮掩过去了,老爷说行吗?” 叶水心见妻子终究是狠不下心,长叹一口气道:“派人容易,只是上哪儿去找?” 黄夫人慌忙道:“端儿,你肯定知道他们去了哪儿,你快告诉我,现在还来得及补救!” 端卿低声道:“娘,我现在不能告诉你,等他们成了亲,或是你们原谅他们了,我一定带他们回来。” 叶水心指着他鼻子斥道:“你听听你儿子这话,你指望从他嘴里问出方儿地下落吗?就算这时候咱们派一千个人出去把附近搜遍,只怕也赶不上了!只要过了今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纵使追回来也没用了!罢罢,都是我叶家不幸,出了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 黄夫人纵然生性刚毅,此时也六神无主,无助地望着丈夫,只说:“怎么办?难道就让他们走了?” 叶水心想了老半天,沉着脸说道:“只当没生这个儿子吧!” “老爷!”黄夫人扑通一声也跪下了,哭道,“方儿千错万错,到底是我十月怀胎辛苦养大的,求老爷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再说这样绝情的话吧!我立刻去找方儿,让他回来跟你认错,啊?” 叶水心慌忙伸手去搀扶妻子,嘴里说着:“夫人快别如此,当此之时你千万不能糊涂,方儿做下如此败坏门风地事,我们绝不能再由着他胡闹,即使他回来认错,你我也绝不能认他,只当没有这个儿子吧!就是端儿,也绝不可姑息,不然你让我如何跟云浦交代?” 黄夫人只是跪着不肯起来,哭道:“跟林云浦有什么好交代的?即使他女儿走了,也不是方儿拐的,都是她自己心甘情愿,老爷怎么能为了别人家的女儿如此绝情,忍心责罚自家的儿子?便是端儿有什么不是,若茗也脱不了干系,这些孩子都是串通一气地,林家不能也不该只怪咱们的孩儿啊,老爷!儿子是我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只看我一把年纪的份上吧!” 端卿见母亲神色慌乱迷离,料知是心中伤痛到了极点,他素来孝顺,见母亲如此伤心,免不得心如刀剜,痛声道:“父亲、母亲,都是孩儿不孝,求二老别再为此难过,方儿他已经走了,叔父那里有什么责罚,孩儿一力承担,此事二老事先并不知情,叔父向来明理,定不会胡乱攀扯责怪。” 叶水心恨得牙痒,怒声道:“你说的轻巧,你怎么承担?你承担得了这个责任吗?你弟弟地前途,忆茗一生的名节,都被你一手葬送!枉你读过那么多诗书,居然做出这样的事!你给我退下,面壁思过,一日不悔改便一日不得出来,再给我出去闲逛我必打断你的腿!” 端卿从未见父亲对自己生这么大气,不敢答话,只是默默站起出门,刚到门前叶水心又一声断喝:“回来!我再问你一句,方儿去了哪里,是苏州还是无锡?” 端卿吓了一跳,哪想到父亲居然说出这两个地名,一时想不出对策,只得闭口无言。 叶水心急的跺脚,道:“我并不是要找他,这样的儿子我不能再认他!我只是想知道,你安排的地方可妥当,方儿在那里安全吗?” 端卿这才知道父亲原是担心弟弟的安全,心下一阵感动,忙道:“极妥当,我有许多朋友可以照顾他,父亲放心,他们断不会草草苟合,我已安排好主婚人,必定照着规矩成大礼。” 叶水心听见“成大礼”三个字,不由又火冒三丈,喝一声:“出去!”转头对夫人说,“你看看他们才多大年纪,做出事居然如此大胆,竟然一点不顾礼法脸面,一味地自以为是!夫人,方儿是断断不能让他再进家门了,就是端儿也不能轻饶了他!” 黄夫人原在担心丈夫拿端卿出气,见只是罚他思过,暗自松了一口气,又想起小儿子有家难归,不由得又落泪道:“老爷,方儿地事还请老爷三思,若是他能认错回家,请老爷务必放他进门,儿子还小,有什么错都是我教导无方,求老爷责罚我,切莫不认方儿!” 叶水心长叹一声,由不得也落下泪来:“夫人,你叫我如何是好?儿子闯下这么大的祸,误了人家女儿一生,难道我就这么算了吗?儿子也是我地,我能不知道心疼吗?只是祸闯的太大,我们没法再替他扛了!” 黄夫人哭道:“老爷不能只怪方儿,难道忆茗就没有责任?他们必定是约好了才一起走地,怎么老爷只是责怪方“夫人啊,方儿是男子,万事都有余地,忆茗有这么一回事,这辈子都抬不起头了,你让我怎么不怪方儿?” 黄夫人猛想起成亲的话,如同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忙道:“他们不是要正儿八经办喜事吗?既然补全了礼数,老爷就恕了他们,早点接他们回家吧!” 叶水心叹道:“夫人,你要想清楚,如果恕了他们,认了他们,端儿跟若茗的事就得作罢,夫人,你让我如何取舍?” 黄夫人呆了半天,不由又掉下泪来:“手心手背都是肉,让我怎么选呢!” 叶水心心乱如麻,怎么早没防着这一手呢?都怪自己大意,原想着不过是闹几天就作罢的事就没有防备,要是能留心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也不至于就被他跑了! 余波Ⅲ 下人们对主子家里事情的了解程度,如果主子知道,只怕会吓出一身冷汗。(提供最新章节阅读>这是一个诡秘的消息渠道,前脚生的事,后脚合宅的人,从贴身的丫头、小厮,到不相干的后厨,乃至打扫、喂马的粗人,居然都能闻到些许声息,只是这消息传播的过程就不得而知了。 若说叶家的下人是几天前便嗅到老爷与少爷们中间生了什么事,那么林家的下人就是从黄夫人来过之后才渐渐觉察到一些不同的声息,虽然天色已晚,这个不安的讯息还是迅传播开来。 先是两位小姐迟迟不归,跟着夫人也不肯吃晚饭,独自关在屋里和二小姐说话,耳朵尖的甚至还听见了几声哭泣。再晚时夫人和二小姐都红着眼睛出来了,夫人想是特地要表明什么似的,故意当着众人的面对观棋说:“你小姐到乡下亲戚那里住了,这段时间不回来,你收拾收拾,以后就跟着我当差吧。” 观棋纵然老实,也疑心夫人讲的不是实话,乡下哪有什么亲戚?夫人和老爷都是无亲无故,虽然四姨娘和五姨娘有些亲属,大小姐也断不会去住他们家,况且大小姐出门,怎么能一点声息都没听见,亦且连丫头也不带? 谁知二小姐就像洞察她的心思一般,跟着就说:“姐姐去的是一个远房亲戚家,你们不曾见过的,都是大户人家,丫头婆子一大堆,所以没有带你,我原也要去住一阵子的,只是这阵子忙走不开,过些时候我也要去呢,你先跟着夫人做活吧。” 观棋将信将疑收拾了东西。刚赶到夫人院里,只瞧见李才家的守在院门使劲冲她摆手,又道:“快别进去,老爷在里头说话呢,夫人已经传下话来,你还在大小姐那边住,不用过来的,等白天来帮着伺候就行了。” 观棋不由自主朝院里瞧了一眼。林云浦高高的身影映在窗纸上,不知怎的竟有些抖,观棋以为是眼花了,揉了揉再瞧,可不是有些抖吗,似乎被什么吓着了,要么就是在生气。然而屋里一点声音也没传出来,观棋只得想。大约是灯焰乱晃,把人影照花了吧? 其实林云浦这时候确实有些颤,半天方才定下神来,问道:“果真是忆茗丫头做出的事?我不信她有这么大胆!” 黄杏娘垂泪道:“当真是横了心,瞒地咱们一丁点都不知道,就这么悄没声响的走了。” “你说是若茗和端卿一起筹划的?”林云浦手心凉,“天哪,让我怎么跟老叶说!”刚说到这里忽地又倒抽一口凉气。“他两个跑了,那若茗跟端儿的亲事怎么办?老叶是个看重礼数的人。有这档子事怎么肯让若茗嫁过去?”“若茗说她想过了,宁可自己不成,也要成全姐姐。” “这孩子,这回祸闯大了!下午黄夫人来时怎么说?” “想是她那时还未确定是不是带着忆茗一起走地。问了问忆茗地情况便走了。” “完了。此时肯定什么都知道了。也肯定是追不回那俩孩子了!”林云浦急得团团打转。“你把若茗叫过来。我再细问问她。” 黄杏娘正要吩咐。林云浦忙又止住她道:“罢了。再叫她不免让下人起疑心。明天再问吧。只是不知忆茗路上安全不?她不比若茗。从没出过门地人啊。况且又跟着方卿那糊涂孩子!” 黄杏娘垂泪道:“若茗说都安排好了。也只能信了吧!” 深夜时两人都还未曾合眼。到后来林云浦在黑暗里忽然说了句:“走了也好。毕竟是她自己挑地夫婿。大概更合心吧!方儿虽然不像端儿那样出息。倒也是个实在孩子。他既不嫌弃忆茗。以后肯定会对她好地。” 黄杏娘哽咽道:“只是再想见她一面。不知道是多久以后地事了!” 天亮后林云浦原想叫过若茗问问清楚,不想一大早叶水心便亲自到访,两人将书房门掩上,黑着眼圈对看片刻,叶水心先开口道:“看来你也知道了?唉,云浦,是我对不住你,没管教好儿子。” 林云浦暗自松了一口气,原本担心叶水心来兴师问罪,没想到他竟比自己还愧疚,忙道:“老叶,是我对不住你,我昨夜回来才知道的,唉,谁知道他们居然这么大胆子!” “我已经想过,今后绝不让方卿再进家门,端卿我也关起来了,虽然现在都来不及了,但我只想让你知道,我叶家对不住你的地方,我们一定尽力弥补。” 林云浦慌忙道:“这是哪里话!嫡亲的孩子,说什么不让进门的傻话!他们要是回来,我敞开大门亲自接他们!老叶啊,有时候你未免太古板了,虽然这事说出去丢人,但只要孩子们过得好,不才是咱们做父母的最大地愿心吗?” 叶水心摇头道:“我知道你曾为情伤,所以对这种事分外宽容,只是我不能允许家里有这么伤风败俗的儿子。” “咱们辛苦一辈子,不都是为了儿女挣家业吗?事情已经是这样子了,他们既然躲出去避风头,咱们就替他们圆这个谎,人不知鬼不觉的,有什么丢人?过两年事情渐渐淡了,不就能回来了吗?老叶啊,你千万别糊涂,何苦跟自家孩子过不去呢?他两个就是怕咱们不答应才想出这么个下策,现在生死还不知道,你何苦说这么绝情的话?” 叶水心听见生死还不知道一句,便如掏心一般难受,嗓子不由得哽住了:“我也是没办法,不能由着他们胡闹啊!说实话我也担心的一夜没睡,他俩都没出过门,要是路上出了什么事……我真不敢想!” “端儿跟若茗都知道他们的下落,依我说他们既不肯告诉咱们,不如就让他们自己去打听方儿的情形,总要有个实信吧?” “断然不行!”叶水心梦醒道,“我已命端儿面壁思过,几个月里不得出门了。云浦,我,我有句话,说出来你别生气,端儿跟若茗的事……如今方儿娶了忆茗,端儿跟若茗不宜再成亲。” 林云浦正是担心这个,忙道:“这有什么关系?他们再般配不过,何苦逼得那一对走了,又要拆散这一双?” “难道要端儿管方儿叫姐夫?还是要忆茗管若茗叫嫂子?”叶水心正色道,“已经错了一次,不能再错。” “你一向潇洒豁达,何苦死要面子,活活拆散一双好姻缘?” “我哪里是为了面子!”叶水心有些恼怒,道,“礼法二字难道都是虚设?我岂能为了儿子乱了礼法!” “要不是这酸文假醋地礼法,方儿跟忆茗也不会被逼的逃出去了!”林云浦一肚子不满,道,“若不是他们逃走在先,我也绝不答应忆茗嫁过去地,早知道你会拿这些礼法跟自己过不去!” “你!真真糊涂!”叶水心从未像今天这般与林云浦互不投机,一甩袖子道,“罢罢,你不拘常法,你潇洒倜傥,你难道要全昆山的人都来笑话咱两家结了这么好的亲事吗?” “笑就随他,我这辈子怕过谁笑?”林云浦傲然道,“只要孩子们过得好,我才不在乎那些俗人胡乱嘲笑。” “云浦!人言可畏,你我都是有身份的人,怎么能这么糟蹋自己的名声?你听我说,咱们一不能认方儿和忆茗,二不能让端卿和若茗成亲,唯有如此才能略微补过一二,逃脱众人口舌。” “我绝不会为了怕别人嚼舌头不认自己的孩子!”林云浦怫然道,“要是他们回来你不肯认,那我认,我让他们住在我家!” 叶水心气的拍着桌子道:“你真是糊涂,你比他们还糊涂!自古淫奔就是大忌,你身为长辈,不说劝导责罚,还替他们说话!” “我只要孩子们好,合婚书你既然给了我,我断没有退回去的道理,端儿这个女婿我要定了,你答应也罢不答应也罢,我绝不退亲!” 叶水心连着两天生气,不觉有些恍惚,身子晃了一晃险些没站住,林云浦吓了一跳,忙伸手扶住他,关切问道:“你还好吧?” 叶水心叹道:“没想到你我这么多年的朋友也闹到这个地步!云浦,你难道不能体谅我一片苦心?” 林云浦也动了情,道:“老叶,你难道就不能体谅孩子们地难处?他们有什么错?如今逃走地逃走,思过的思过,难道还不够吗?何苦连他们回来地路都堵死?” “错就错在他们不该是兄弟姐妹。”叶水心缓缓说道,“这种没上没下的事,我不能同意,我不能让人家戳着我地脊梁骨笑我。” “那你就忍心苦了孩子们?”林云浦道,“大不了咱们搬出昆山,要么就安排方儿到别处----没准儿他们现在待的地方就挺好,这样就不用拆散端儿跟若茗了!” 叶水心摇着头正要再说,忽然林福敲门道:“老爷,先前来过的那个余公子在外头求见!” 七十三 闹宴Ⅰ 天锡在门内等了多时,既不见若茗,也不见林云浦,正在焦急纳闷之时,忽见林云浦走过来,笑道:“好久不见,有什么公干来昆山吗?怎么有空来寒舍逛逛?” 天锡眼乖,见他虽然笑着,脸上却仿佛有些气恼的神色,况又不见若茗出来,遂将真话藏起一半,只说:“有些事情去苏州,遂过来来看望看望伯 林云浦心知他此来必定是为了若茗,只是她此时要么在房中反思,要么便在黄杏娘中赔罪,必定不方便出见的,便道:“余公子真是多情,老夫先谢过了!不过真是不巧,若茗她出去了不能陪话,老夫现在也有客人在书房,要不拣个方便的时候,我亲自设宴赔罪?” 天锡听说若茗不在,顿时没了兴致,笑道:“是我来的不巧了,我也才到贵处,行李都丢在客栈没有收拾,既然伯父也有客人,我就告个罪先退下,容后再来拜访吧。” 林云浦客客气气送走天锡,回去书房时,叶水心一边吃茶一边道:“这个余天锡也真有意思,每次来都巴巴地往你这里跑,倒是端儿他们少有往来。” 林云浦听他的声气分明是疑心天锡与若茗亲厚胜过端卿,忙用言语去他的疑心,笑道:“还不是为了无锡的墨砚坊,若茗托付他彻查那边的事情,所以每次都来找她。”叶水心听端卿说起过墨砚坊盗版一事,见他如此说便信以为真,道:“你准备报官还是就算了?” “只能就算了,顶多请余天锡做个和事老两边斡旋一下,报官的话我料到多半斗不过邢家。” 叶水心叹气道:“所以说我不想立起门户做生意,只要一开张,有多少烦恼事。唉,不说这些。若茗跟端儿的事我想来想去,还是罢了吧,我委实做不出这种违背礼教的事。” 林云浦急了,道:“你真是顽固!方儿跟忆茗已经走了,咱们对外只托个什么缘故瞒过去,谁知道个中就里?若茗跟端儿多好的一双孩子,你干什么非要拆散他们?” “别人不知道,难道我自己也要装糊涂吗?我明知道如此是乱了长幼之序,你非要我知错犯错吗?” “何为错何为对?在我看来明知他们有情却要拆散他们才是错!老叶。水心,你一向不拘礼法,这回怎么如此固执?” “我虽不拘礼法。可也是在小事上。这种关乎名节地大事。怎么能含糊带过?” 两人话不投机。不多时叶水心便告辞而去。林云浦含着一肚子不痛快来至内宅。果然听见若茗在黄杏娘房中说话。他心里有气。进门时不免粗声粗气道:“这下好了。你一向胆大。总算让你吃个亏了。刚才叶水心来过。说你跟端卿地婚事从此作罢。” 若茗心内一凉。原已想过这种可能。原以为对端卿应该不至于如此恋恋不舍。谁知听见这个消息。仍觉沉重地无以复加。一时间居然说不出话来。 黄杏娘一下便急出了眼泪。道:“他真这么说?说地好好地事。怎么能说不干就不干呢?” “还不是咱们地宝贝女儿做地好事!”林云浦咳声叹气坐下茗。你跟端卿商议地时候难道就没想到这个后果?” 若茗只觉喉头哽地难以开口。又生怕在父母跟前露出行迹。勉强笑了一下。仍旧说不出一个字。 林云浦看着她直摇头:“唉,只当你是个明白人,做出事来怎么这么顾前不顾后的!端儿也是,一直说他谨慎小心,居然跟你一起胡闹!如今怎么办,你们帮了他们,顾不住自己,让我如何是好?” 黄杏娘道:“难道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叶家一向跟咱们交好,或只是叶老爷气头上说的?” “叶水心这回来可是一点生气地模样都没有,看样子在家时已经考虑过多次了。他那人你也不是没打过交道,到底是旧家出身,有些个没必要的讲究,唉,我看这事有些玄了。” 黄杏娘焦急的望着丈夫,道:“你们一向最好,再跟他说说吧?” 林云浦看看女儿,道:“你也说句话啊,就这样一声不吭的?” 若茗张了张嘴,仍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觉再待下去眼泪要难以控制,慌忙抽身走掉。 林云浦诧异道:“这孩子是怎么了!”忽又想起天锡的事,忙道:“今天余天锡来了,我推说你不在家,要是他明天再来,你别说漏了嘴!” 若茗一腔愁绪回到房中,正对着窗子呆,豆丁蹑手蹑脚走近,悄声道:“小姐,她们都在议论说大小姐去哪儿了呢!” 若茗梦醒过来,道:“谁议论?不是说过姐姐去亲戚那里了吗,还有什么舌头好嚼?” “她们说咱家从来没这么个亲戚……” “难道主子家的亲戚还要一一告诉她们不成,真是无事生非!你再听见她们乱说就来告诉我,我自去教训她!” 豆丁点头,小声说:“小姐别生气,以后我要是听见谁胡说一定骂她们!” 豆丁退下后,若茗越想越觉心惊,原以为遮掩一下就够了,原来一举一动都有这么多眼睛盯着,推敲着!要如何把这个谎扯圆,保住姐姐地名声呢? 翌日若茗未曾出门,果然不久便有人来报天锡到访,若茗出去时,天锡正在原地团团打转,一见她出来,喜得无可无不可,忙迎上来道:“总算找到你了,昨天我一夜没睡好,又想过来看你在不在家,又怕来的太勤惹人厌烦,可急死我了。” 若茗问道:“不是说回京了吗?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 “还是为了公事。”天锡欲言又止,瞧瞧旁边只有奉茶的小童,这才低声道,“这次不止我一个人,我还带了一个大人物。” 若茗此时地心思哪里能放在这些事上?不过绰着他的口气随便问道:“什么大人物?” “周顺昌周大人。” 若是别人若茗可能未必知道,可这周顺昌是原是苏州有名的大才子和清官,附近几个州县一说起他无不翘着大拇指夸好,因此若茗却知道他地名头,也知道他是东林党的干将,近来在吏部任职的,当下不免好奇问道:“是他?他怎么会跟你在一起?” 天锡压低声音道:“上次我不是跟你说过我爹他们正在起一份百官联名上奏、弹劾魏忠贤的奏章吗?这份奏章十天前已经交到了宫里,直到三天之前圣上还没有一条旨意传出来,我们猜测多半是魏忠贤从中作怪,极有可能圣上被他蒙蔽了。魏忠贤一向心狠手辣,这次若圣上不处置他,他一定会掉转头来对付我们,所以这些天父亲已经游说众人及早辞官归隐,免得落入他的罗网。周大人的名字拍在奏章的前十名,正是父亲命我带来这里护着他的。” “周大人是苏州人,你不是说苏州也有你们的地方吗,为何不带他去苏州?” “世人都知道苏州是他地老家,他若是回去,将来形势起了变化,早晚会被找到,所以我带他来这里先躲一阵子,要是圣上落了魏忠贤,自然高兴还朝,要是事情不成,躲在这里也不会被魏监地人找到。” 若茗叹道:“这么说来你是要在昆山长住了?” 天锡兴冲冲道:“是啊,至少得住上十天半个月的,正好与你们叙叙旧,我也正想你们呢!只不过我得先把周大人安置妥当了,上回李家庄那房子不知道眼下怎么样,夏日雨多,别给水泡坏了才是。对了若茗,你要是没什么事就跟我去看看吧,只当去散心。” 若茗忙道:“近来我家事情挺多地,恐怕脱不开身。” 天锡失望道:“你果真没空吗?唉,我只能待这么一阵子,真恨不得天天跟你在一处。算了,你实在脱不开身的话我去找叶兄一起吧,他主意多,也能帮着参详参详。” 若茗想起叶水心命端卿禁足地事,忙道:“端卿哥哥好像也有事,只怕走不开。” “真的?你们这阵子都这么忙吗?”天锡越失望了,“这下可好,眉娘他们在苏州,你跟叶兄又都忙着,我这次来难道连叙叙旧的机会都没有?” 若茗此时灵机一动,端卿这一禁足正不知要到何时,若是天锡一再上门求见,叶水心未必好意思一直关着他不让见人,却不正是个机会搭救他出来?忙道:“我想起来了,端卿哥哥这阵子却是在忙着预备功课,他父亲不让他出门拜客,不如这样,你多去他家几趟,他父亲见你大老远赶过来,未必好意思不放他出来,你说呢?” 天锡笑道:“他既忙着考功名,只怕埋怨我耽误他温书。” 若茗道:“你也知道端卿哥哥的,他哪有将这种事放在心上的?不过是父母之命应个景罢了,你要是能把他解脱出来,不知道如何感谢你呢!” 天锡笑道:“也好,我明天就去找他,看能不能奏效。说实话,我也想向周大人引见他呢,叶兄处处都好,就是对东林党人颇有偏见,我想只要他见过周大人,必定会明白我东林党人是怎样的君子!” 若茗见他满口答应,这才放下心来,要是端卿能出来,两人好好商议一番,或事情还有转机? 闹宴Ⅱ 天锡果然依足若茗吩咐,当天便去拜会端卿,果然叶水心叫人回复说端卿不在家,哪知天锡并未作罢,翌日连着两次又来求见,叶水心无奈,只得放端卿出来,天锡一见他,便抿着嘴得意地笑,待小童下去后,方才附耳说道:“若茗说你爹把你关起来让你读书,果然不错,不过架不住我这追魂三索人,到底还是把你叫出来了netbsp;端卿这才明白是若茗支使,不由得笑了,道:“你们真能折腾。” “嗨,书本有什么乐趣,要我说不考功名更好,免得在朝堂受那贼太监的气。”天锡笑嘻嘻道,“再说,就算你中了前三甲,照现在的架势,你若是不跟魏太监扯上关系,只怕略好点的地方都没你的份,多半去南京礼部,做一辈子不咸不淡的教官,你说考功名可有个什么趣呢!” 端卿笑道:“若这么说我这书不温也罢。” “这就对了,叶兄,我这次特地来找你,一是想让你见一个人,二是想求你办一件事。” “见什么人?” “周顺昌周大人。” 恰在此时叶水心不放心,走过来看他们说些什么,听见这个名字吃了一惊,打起帘子闯进来,道:“周大人?他在哪里?余公子可否也替老夫做个引见?” 天锡不由得也怔了,半天方才道:“原来是叶伯伯。” “我一向敬仰周大人。唯恨没有机会见上一面,余公子既然能办到,可否给老夫行个方便?” 天锡看看端卿,只得笑道:“倒没什么不能见地,只是一点,这次周大人原是悄悄来的,而且有些避祸的意思,我原本只想悄悄带叶兄他们见一面,若是惊动的人多了,怕会走漏风声。那倒不好了。” 叶水心才从县衙门里抄地邸报。晓得前些日子联名上书地事。早已猜到周顺昌多半是还乡避祸。因此道:“余公子放心。老夫一向仰慕蓼洲先生。只恨无缘见面。今日既有这个机会。老夫定当小心谨慎。岂有泄露消息。令蓼洲先生罹祸地道理?我知道近日宦官为祸。蓼洲先生或在他们网罗之中。老夫只求一见。别地定不多说。” 天锡想了想。道:“那好。既这么说。我就带你们去下处见他。” 端卿忙道:“你方才说地还有件什么事要我做地?” 天锡不由得看了眼叶水心。自己笑了。道:“伯伯在这里。我也就不瞒您了。周大人委实是到此处避祸地。只是我不能在此久待。我走后他地起居饮食。乃至于应对官府这些事项。还要麻烦叶兄照顾一二。” 叶水心一口应承下来道:“余公子放心。这个断乎没有问题地。便是端儿没空。老夫也照看得了。” 爷俩兴冲冲跟着天锡往外走。其中又以叶水心更为兴奋。周顺昌虽然小他十来岁。却与他乃是同科地进士。当年在京中殿试。多曾听人谈起周顺昌地大名。知道是吴地地青年才俊。只是他两个座师不同。是以并未谋面。只是遥相景慕罢了。再后来叶水心辞官还乡。一听闻周顺昌在任上清正廉明。在士林中风评颇佳。叶水心越后悔当初未曾见面。要知昆山向属苏州府辖。他与周顺昌算得上是同乡。当初在京中时若以同乡之名拜访一次。说不定还可成为莫逆之交。及至周顺昌入东林一派。叶水心素来不喜党争。景慕之心这才因此稍减。之后周顺昌从福建任上调回京中任吏部员外郎一职。一力与魏忠贤一派争斗。叶水心私心里赞他不畏生死强势。倒将当年地心情重拾回来。如今听说能够见他。如何不喜? 不多时来至下处旅馆,进门却不见人,天锡登时急出一头汗,连连说:“这可如何是好,要是给魏监的人看见了,那可了不得了!” 叶水心也捏着一把汗,因说道:“近来魏监派人到苏州一带为他建生祠,说不定也来了昆山,万事都要小心为是。” 正在着急,忽听听见帘响,跟着一个方脸微须大眼的官人走了进来,一见屋里众人,愣了一下道:“这都是谁啊?” 天锡见了他,恰如见了活龙一般,喜得跑上前去,道:“周大人,你可回来了,吓死我了,生怕你给那帮阉党瞧见。” 叶水心这才知道是周顺昌本人,喜不自胜正要上前见礼,听见周顺昌道:“我早说不必躲躲藏藏,我辈为人光明正大,便是给魏阉看见又能怎地?难道他不经大理寺审判便想置我于死地吗?哼,要不是你父亲力劝,我是绝不还乡的,整天东躲成什么事!” 叶水心不由自主劝道:“蓼洲先生千万别这么说,阉党行事狠毒,手段非常人所能想象,万不可以常人视之,他们若想害人,只怕还没经大理寺审判便已冤死狱中,东厂暗杀地例子何止千万?远的不说,就看王振时的情形吧。” 周顺昌不由问道:“这位老先生是?” 天锡忙道:“这就是我昨天跟你说起的叶解元的父亲,叶水心先生。” 叶水心早已介绍起自己:“蓼洲先生,你我是同科地进士,你是二甲第十名,我是二甲第二十二名,当初同赴过鹿鸣宴的,可惜无人引见,并未交谈。在下仰慕已久,今日得见,不胜欣喜之至。” 周顺昌听见这一番话,依稀记起这个名字,上下打量一番,又见他只是寻常服色,少不得问道:“叶兄在何处任上?” 叶水心笑道:“十几年前便已还乡,从此再未出昆山一步,每日看花听戏,闲人一个,哪里谈什么任上不任上!” 周顺昌叹道:“叶兄真是明眼人,退步抽身得早,不像我今日含着一口窝囊气躲在这里,直气的头眼昏!” 端卿与天锡不由得相视一笑,天锡便道:“大人何必生气?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等一鼓擒获阉党,大人自然要还朝的,到那时还有许多年大作为呢!” 周顺昌长叹一口气,慢慢说道:“你也走我也走,没想到我东林党也有树倒猢狲散的一天!如今朝中只剩下你父亲和叶相尚在支撑,要想东山再起谈何容易!我早说不该都辞官还乡,留着这些人在朝里,便是吓也吓得魏监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天锡是晚辈,再又从未在朝廷为官,所知均是父亲传授,听见这番埋怨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对答,倒是叶水心道:“蓼洲先生不能这么想,无论在朝还是在野,东林党都是阉党不能忽视的一股力量,要说吓他们,呵呵,只要东林党诸贤都在世上,便足以震慑魏监不敢太过放肆,何必非要在朝廷呆着呢?” 周顺昌道:“只是我们都回来了,越没有人牵制他,越猖獗起来,长此以往如何是好?” “蓼洲先生等辞官归隐,魏监就算想捏造什么罪名,一时也不好找,不比在朝廷时到处是他们的爪牙,不定会指着哪一项陷害了好人,所以蓼洲先生只管放宽心静养一段时间,等时机成熟,东林诸贤一并还朝,一举根除阉党,却不更好?” 一番话说的周顺昌心情好转起来,笑道:“叶先生说的也是。我只为怄一口气,这一路上都愤愤不平地,显是我目光短浅了,今后还要多向叶兄请教才是。” 一句话说地叶水心心花怒放,再没想到自己素来钦敬的人会如此褒奖自己,忙谦逊道:“谈不上请教,若是蓼洲先生在昆山停留地时日长些,还望今后能互相切磋。” 天锡答道:“还真说不好要待多久呢,以后尽有时间见面。” 周顺昌因问道:“你说的那个隐身之所在哪里?” “在城外七八里地地样子,叫做李家庄,极是偏僻少人,阉党肯定想不到那个去处。” 叶水心蹙眉道:“在李家庄吗?好远的所在,那里尽是乡农,要是去了那里,只怕连个攀谈解闷的人都没有。” 天锡道:“这时候以安全稳妥为上,还说什么解闷不解闷的,倒是可以多买些书带过去看。” 叶水心道:“何必买书,我家里那么多书,蓼洲先生喜欢那本拿走便是。” 周顺昌顿时来了兴趣,道:“听叶兄的意思,府上想是藏书极多?” 端卿代为答道:“敝家现开着书坊,做些书本生意。” 周顺昌眼睛一亮:“如此我可要叨扰了!叶兄现在可方便吗?不如现在就去看看?” 叶水心见他如此兴致,不觉自己也鼓舞起来,因道:“既这样,倒不如就在我家住着,家中并没有闲杂人等,断不会走漏消息,不比李家庄却又诸事便宜?” 周顺昌原本就是个耿介之人,素来仗着一腔正气,不把魏忠贤放在眼里,虽然听从劝说回到苏州,心里哪愿意躲躲藏藏?当下也不看天锡的意思,先便答道:“极好,那就叨扰了!” 注:生祠,本人在世时建的祠堂称为生祠. 闹宴Ⅲ 果然当天周顺昌便带着行李搬进了叶家,天锡虽然觉得不妥,却也拦不住他,转念一想,叶水心在昆山颇有些地位,端卿又行事稳妥,在他家想来也错不了,况且以周顺昌的脾气,就算到了李家庄只怕也要召集乡农痛骂魏忠贤,倒不如在叶家深宅大院,由着他向叶水心说去,神不知鬼不觉,岂不更好? 他拿定这个主意,遂不再劝,帮忙收拾了行装,叶水心干脆连他也一并劝道叶宅住下,当晚几个男人把酒言欢,天锡却忽然左顾右盼,问道:“方卿兄弟呢?怎么不见他?” 叶水心不免有些心虚,端卿忙答道:“方儿他到保定府那边求学去了,大约一半年之内不会回来。(提供最新章节阅读>” 天锡想了半日,问道:“保定府那边有什么出名的学堂吗?干吗不在苏州,吴下的天鸿书院文名远播,何必舍近求远呢?这一走叶世伯岂不是要玄念不已?” 叶水心还未想好如何向外人圆方卿这个谎,此时支吾道:“男人出个远门也不算什么,他这么大了嘛!” 周顺昌道:“保定府最有名的应该是云鹤书院,朝中不少人都在那里读过书,令公子去的也是那里吧?” 叶水心含糊答道:“嗯,多读些书是好事。” 端卿这几日在家,早已想好一篇谎话,当下不慌不忙答道:“方儿在家时我们给他打算的是在云鹤书院念书,只是他一向喜欢自作主张,如今出去了没人管束,只怕换了别家书院也未可知。”这么一说,即使在云鹤书院查不到方卿这个人,倒也不会疑心叶家扯谎了。 果然天锡信了,笑道:“方卿兄弟顽皮好动,去了书院可不是加了一道紧箍咒吗?不过回来时昆山就要多一个才子了!” 叶水心口不应心的谦虚了几句。继续推背换盏。宴罢之时望着一轮明月,蓦地心酸起来:要不是为了这些虚名,怎能害的儿子有家难回! 因为周顺昌到来的缘故,叶水心不好再关着端卿,只得放他到外面打点书坊事务,端卿也因此得空,偷跑去林家,还未见到若茗,林云浦已经一头闯了进来。沉着脸道:“你父亲的打算你可都知道了?” 端卿见神色阴沉。忙道:“小侄知道。我定当力劝父亲。” “这样最好。”林云浦见了他。一肚子火气不觉又消了大半。叹道。“你爹真是固执。我怎么说都不行。何苦这样跟自家儿子过不去!” 因是评说自己地父亲。端卿并不敢答言。只是垂手侍立。林云浦还要再说。若茗已经走了进来。她自那日之后并未再见端卿。这些天总听见黄杏娘念叨着叶水心要退亲一事。此时见到端卿不免有些羞惭。见到父亲也在。更添了几分不安。低声道:“爹也在呀。你们说正事地话我先告退了。” 端卿慌忙道:“妹妹且留步。我有话跟你说。” 林云浦重重叹口气。道:“你们俩好好谈谈。我不在这儿拘着你们了。”走到门口却又想起。回头道。“从前你们都跟我说过。要找什么情投意合地人才能成婚。依我看都是空话。眼前再没有比你俩更合适地了!你们最好想清楚。这纸婚约究竟要得要不得。就看你们心意如何。若是你们还像从前那样空谈什么意中人。不如就听老叶地。婚事不提也罢!” 端卿心中一紧。想要恳请林云浦留步。央求他与父亲和解。又不知若茗心意如何。话在嘴边只能咽下。再看若茗时。只管垂着头翻来覆去绞着衣角。一副心事重重地模样。 林云浦走后,房中静的出奇,连远处的鸟雀声也分外清楚。端卿犹豫许久,终于开口道:“妹妹,刚才叔父说的话……不知妹妹心意如何?”他没说出的话是:你可想好了,究竟要我还是天锡,还是继续等什么令你心动的人? 若茗把衣角绞的越紧了,此时心里有千言万语要说,嘴上却一句也说不出。端卿紧张地看着她绞,仿佛在绞自己地心似的,一阵急一阵闷,到最后忍不住轻轻从她手中扯下衣角,道:“妹妹究竟拿定主意了吗?若是不好意思当面拒绝我,就不开口吧,我自会向父亲说。”话一出口立时后悔,要是她果然不开口,怎么办? 等了片刻不见若茗回话,恰如一块巨石投进井里,半天没听见入水的声音,端卿心中空荡荡的,眼前熟悉的陈设也变得陌生冰冷,难受到了极致,苦笑一声,道:“我知道了。”懒懒走向门口。 忽听若茗低低一声:“哥哥且住。” 端卿身子一颤,心中一阵狂喜,慌忙回头,却又见她低了头只管绞着衣角,再不开口。 这一番静等的难受却比刚才更甚,犹如万千虫蚁啃食心肺,只等得额角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若茗原是见他失望走开,急的无法了,顾不得脸面叫住他,只是叫住之后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急得面目紫涨。此时若说由着叶水心解除婚约,自然是违背心意,然而说从此就是端卿了,却又有些迷茫,果真他就是厮守一生的人吗? 端卿紧张地双手紧握成拳,不多时手心地汗水密密渗出,湿的难以握住。眼睁睁看着她,只是不知道那清秀的面容底下隐藏着怎样的心事。 越急越觉得时间漫长,端卿忍不住又道:“妹妹有什么吩咐?” 若茗大着胆子抬眼看他,不觉吓了一跳,但见神色慌乱紧张,嘴唇紧抿双手紧握,哪里是平时那个端方严谨的端卿?尤其是他的目光,竟似燃着一团火似地,令她一刹浑身也燥热起来,头脑却有些恍惚。这一瞥所生的感动,让她油然而生一种悲壮,不由得说道:“哥哥尽管放心。” 端卿有一刹那几乎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似乎整个人都飘在云里雾里。正在恍惚之时,忽然听见一人的声音说着:“你家小姐既然在,还通报什么呢?”跟着天锡抢在林福前头掀帘进门。 若茗一惊之下,慌忙退开几步,面红耳赤道:“你怎么来了?” 天锡一回头看见了端卿,不由得笑了:“怎么叶兄也在?早知你往这里来我就跟你一起来了,也不用林福来来回回通报着,多麻烦。” 刚刚的亲厚稠密太过短暂,端卿在心里怅然叹口气,道:“我是从书坊过来的,所以没叫你。” 其实天锡嘴里说着要跟端卿一起来,见了他在心里却是失望的。来了几天从未与若茗单独谈过,以为今日是个机会,哪知他也在! 天锡不知道其中的曲折,若茗却心如明镜,因而更觉尴尬,慌里慌张跑到门前吩咐上茶,惹得林福多看了她几眼,心说:这是一向的规矩,哪里还用你亲自吩咐?三个人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到后来天锡道:“我来时叶世伯正吩咐说要演《鸣凤记》,还说家里地班子生角不够,要到外面请人配戏,想来肯定热闹,你们不去看看?” 端卿心内一动,道:“从外面请人唱?人多眼杂地,会不会泄露了周大人的踪迹?” 若茗不由问道:“周大人?是周顺昌大人吗?” 天锡笑道:“正是,多蒙叶世伯相助,现在我二人都住在叶兄家里。” 若茗心说叶水心一向不喜欢搅合官府里地事,怎么这次倒网开一面?难道这个周顺昌有什么过人之处吗?耳听天锡又道:“叶世伯说了,周大人只管坐在人丛中听戏,只不要出声,断不会被人认出来的。” 端卿想想也是,不要说戏班子那些人,便是昆山地士绅见过周顺昌的只怕也没几个,只要周顺昌自己不表白身份,应该不会被认出来。因道:“倒也是,周大人闷了这么久,消遣一下也好。” 天锡笑道:“若茗去不去?” 若茗情知叶水心此时气尚未消,不好相见的,便道:“你们玩吧,我家里有些事,这些天出不得门。” 天锡一阵失望一阵担忧,忙又道:“还那么忙吗?别累坏了身子,哪天我带你出去逛逛吧!” 若茗忙道:“这阵子委实没空,怕是出不去。” 天锡失望之下,顾不得端卿在场,忙道:“那我明天再来家里找你,咱们单独说说话?” 若茗见端卿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吃着茶,手里却将茶盏捏的死死的,以至整只胳膊都有些抖了,不由又羞又愧,低声道:“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好了。” 天锡急了,忙道:“有些话只能跟你一个人说!” 端卿心里酸溜溜的,再也坐不住,慢慢站起道:“你们要是有事,我就不打扰了。” 天锡大喜,忙道:“叶兄先走一步,我随后就赶上。” 若茗急了,忙道:“哥哥且住,我还有些事要跟你说。” 端卿情知她是为去自己疑心,此时欢喜如在云端,就连耳边传来的天锡的声音也变得可爱起来“算了,我还是下回再来吧”! 闹宴Ⅳ 《鸣凤记》写的是嘉靖年间奸相严嵩的故事。~~.~~严嵩与其子严世蕃总揽朝政,排除异己,前丞相夏言不顾自身安危弹劾严嵩,被严嵩构陷罪名,遭斩之刑。严嵩为斩草除根,将夏氏一家配边疆,夏言之妾有孕在身,为防迫害逃至杭州,被秀才邹应龙收留。兵部主事杨继盛闻听此讯怒冲冠,连夜上书细数严嵩罪状,甚至指责嘉靖皇帝宠信奸佞,嘉靖大怒,下令将其斩。后岁大比,邹应龙高中三甲进士,与朝中忠义之士联名上书弹劾严嵩,终于扳倒奸臣。 这故事周顺昌早已烂熟于心,如今再看,仍忍不住心潮澎湃。嘉靖时朝堂之混乱正与今日略相仿佛,只不过奸相换了阉党,凡事自有主张的嘉靖皇帝变成了只知道做木匠活事事听由魏忠贤安排的天启皇帝,东林党的日子比当初的夏言和杨继盛更加难过。周顺昌看着看着,不觉热血沸腾,仿佛早又回到人兽同堂为官的京城,正在朝堂之上据理力争,怒斥魏阉孽党。 叶水心一句话打断他的思绪:“我朝文人也算是有心,这些实事改成传奇本子上演,非但看着更加警动人心,也能起到教化民众的作用。” 周顺昌回过神来,赞同道:“不错,若是天下写文章的都能秉持此心,何愁风化不清。只可惜除了一出《鸣凤记》,鲜少有写本朝忠臣义士地本子。” 叶水心笑道:“传奇没有。话本有也就足够了。景文可听过冯梦龙这名字?” 原来这两天相处,叶水心早与周顺昌倾心吐胆相交,故而不称周先生,竟是直呼他的字“景文”,一来亲厚,二来也可瞒过众人耳目。 周顺昌沉吟道:“冯梦龙?哦。想起来了。好像是我的同乡吧?听说他才气有些,可惜不走正途,整天跟歌儿舞女来往,竟不愿意仕进,也算是轻薄文人的典型了。” 天锡性急,就要替冯梦龙分辩。叶水心笑着止住他,道:“景文误听人言了。这位冯先生与我有些来往,绝非外界传闻的轻薄人,我给你看一篇文章就知道了。”起身入内拿出《喻世明言》,翻到《沈小霞相会出师表》一卷,双手奉与周顺昌,笑道。“景文看看这篇文章好不好。” 周顺昌一目十行,越看越是欢喜,赞叹道:“好文字。更兼好胸襟,好见识!这也是我朝故事。沈链以从七品锦衣卫的身份敢于弹劾气势嚣张地严嵩父子,即使父子三人都被杀害,仍然不肯屈服,早已在士林中传遍了!即使我东林党人也以他为楷模,时常说起,感激赞叹不已地!这是谁写的文章?难为他于大义之外故事也说得如此动人,看到痛快处真令我须皆张,快哉,快哉!” 天锡不等叶水心回道,早已道:“这便是叶世伯刚刚说起的冯梦龙写的呢,书是叶世伯刊印的。” 叶水心笑道:“冯梦龙可还是轻薄文人吗?” 周顺昌大笑:“是我错听人言,错怪他了!将来回乡之时一定要拜会一下。” “拜会”二字却让天锡心中一动,忙道:“我倒想起昆山县令丁仲元来了,他多次向咱们示好,如今大人既到了昆山,要不要跟他打个招呼让他照看着些?” 周顺昌原不在意这些事,自然无可无不可,叶水心与丁仲元甚少来往,也说不出意见,唯有端卿道:“以我的愚见,还是不要告诉他地好。丁仲元屡次示好均是在余伯伯主掌礼部,东林党得势之时,难保是真心还是趋炎附势,此时东林党情势危急,万一错看了丁仲元,消息走漏出去,却不害了周大人?” 叶水心点头称是,天锡迟疑道:“丁仲元一向多礼,态度也恭谦的很,不至于吧?” “至于不至于,且看过一阵子他给不给魏忠贤建生祠就知道了。”端卿表情严肃,“昆山是小县,按理说建生祠这事摊不到这里,但如果他抢着盖了,足以说明他是小人,若是他不动声色,还可相信他一二。目前不好妄下结论,周大人地事最好也不要让他知道。” 天锡想了想,点头道:“这倒比我想的更加稳妥,也罢,就这么办吧,等等再说。” 正说时忽听台上锣鼓声分外急促,原来已经演到了杨继盛灯下起草奏章,痛斥奸相严嵩和不分愚贤的嘉靖这段。扮演杨继盛的老生是叶水心亲自调教的优伶,此时演来分外投入,一举手一投足,都把这个乱世孤臣的悲痛、愤怒、舍生忘死表现地淋漓尽致,更兼唱腔悲怆愤激,这老生声音浑厚苍凉,两两结合丝丝入扣,周顺昌一下子便钻进了戏中,台上的杨继盛奋笔疾书,写的双手鲜血淋漓仍不肯停笔,口中还不忘痛斥严嵩父子地罪行;台下的周顺昌嘴巴一翕一张,竟是跟着他念着唱词,就连脸色也红涨起来,显见愤怒到了极点。 叶水心等人见此情形,便不再说话,安静看戏。没多久演到杨继盛将奏章呈上,嘉靖大怒,严嵩推波助澜,杨继盛被打入臭名昭著地东厂诏狱,受到一百廷杖的大刑,筋骨尽折。台上的杨继盛带着手铐脚镣,满身血污仍然不屈不挠,痛斥严嵩恶行,台下的周顺昌要紧牙关,紧握双拳,一双大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叶水心从未见人看戏如此投入,忍不住小声劝道:“景文切莫太过入神,看戏乃是消遣,为这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周顺昌吭也未吭一声,竟是没听见。 叶水心又是好笑又是担心,也只好继续看戏。 不多时演到严嵩篡改圣旨,将杨继盛的名字列入斩名单,杨继盛被押赴刑场。行刑当日,杨继盛面无惧色,慨然与妻子诀别,英勇赴义。杨继盛的妻子张氏将幼子托付家仆,自刎殉夫,双双陈尸刑场。当此之时,严嵩正在府中饮酒作乐,得意着重于扫除劲敌。 周顺昌霍然站起,动作太大以至于椅子也被带翻了,叶水心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问,已听见周顺昌嚷了声:“天底下难道没有王法正义了吗?” 跟着便见到周顺昌一跃跳上戏台,竟然揪住那个扮演严嵩的须生痛打了起来,那须生莫名其妙,只好叫嚷躲闪,又不敢还手,一声声直喊着:“叶老爷救命啊!” 叶水心哭笑不得,端卿、天锡面面相觑。僵了一会儿,众人一齐上前,又是拖又是拽,想把他二人撕罗开,谁知周顺昌竟是卯足了气力,双手如铁钳一般揪住那个须生不放,那须生的假胡子被扯得滴滴答答乱粘在戏服上,冠子也歪斜掉下,嘴里只管说:“老爷住手啊,小的并没有得罪您老呀!” 周顺昌红着眼睛道:“打死你这个祸国殃民的奸臣!打死你这个陷害忠良的小人!” 众人这才明白他为何打人,叶水心忙道:“景文,景文!这不是奸相严嵩,他只是个唱戏的,快醒醒吧!” 众人连喊带拽,终于将周顺昌拉开,回到座位时犹然忿忿说道:“只恨没有打死这奸相!” 天锡噗哧一声笑出了声,忙斟了一杯茶奉上,道:“大人消消气,只是看戏罢了,怎么竟当真了?大人放心,凡是奸臣都不得好下场,严世蕃后来不是被斩示众了吗?严嵩也也沿街乞讨,老病而亡,可见天道是最公正的,奸臣绝不会跋扈到底。”又在耳边悄声说,“大人放心,将来魏忠贤的下场只有比他们更惨!” 周顺昌喝了一口茶,这才渐渐平息,自己想起来不觉有些惭愧,道:“我竟如此糊涂了!” 叶水心忙道:“景文乃是性情中人,可想而知!” 此时戏台上仍是乱作一团,掌鼓的、司琴的愣在当地,不知该不该继续拉,有戏份没戏份的伶人都跑来前台窥探究竟,那挨了打的须生耷拉着脑袋收拾破衣烂衫,领班的却在跑前跑后打躬作揖,唯恐是演得不好触怒了老爷们。一片慌乱之中,唯有琴默抱着琵琶沉默不语。 不多时端卿来至后台,先好言抚慰那个须生,跟着给几个外头借来的伶人分了银子,这须生所得的又比别人多出几倍,乐的眉眼皆开,便是挨打也不计较了,只说:“怎么能让老爷破费呢!下回有什么事,只管叫小的来就行!” 端卿笑道:“都只为你演得太好,所以刚那位老爷当了真这才打了你几下,切莫往心里去。” “哪能哪,小的怎么敢怪罪老爷!”须生眉开眼笑说道。 端卿一走,这须生忍不住又向领班问道:“那位老爷是谁?好么,这脾气,亏我没演秦桧,要不非给打死了!” 领班倒不知道,因问起旁边帮着打点衣包的林家小厮,小厮想了半日才说:“好像姓周?我也不知道,刚听见老爷叫他景文。” 须生笑道:“以后看见他在我就悠着点演!” 注:此事为周顺昌在福建为官时的真事,不过当时看的并非《鸣凤记》,而是演秦桧、岳飞事迹的戏剧。 本站强烈推荐:最好的小说搜索网. 七十四 探亲Ⅰ 天锡得了空闲,慌忙又跑去林家,恰好这天林云浦不在,若茗只得亲自出来相陪,天锡早已是憋了好几天的话,忙忙便道:“昨儿是怎么了,你在撵我走吗?” 若茗低着头不做声。(提供最新章节阅读>天锡倒抽一口凉气,语调酸涩说道:“果然是了。这么说你并不认为我是能够与你相伴终生的人?” 若茗的头越垂越低,有几分想争辩,又有几分不愿开口。 天锡忽然掉下泪来,涩声道:“这才多长时间,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我不明白,当初你我那么投缘,怎么你这么快就变了?” 若茗茫然无措,扪心自问,难道真已经决定了要舍弃他吗? 那天端卿和天锡同在面前出现,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支走天锡,只为让端卿放心。那次之后她想过许久,越想越迷茫,那举动是如此自然,似乎从心底流露着强烈的愿望,要她远天锡而近端卿,然而真的决定了吗?多年的兄妹情意真的可以升温成爱情,而不期而遇的投缘已经被证实只是根基浅薄的好感吗? 她不自觉地望着天锡,看着他伤心、迷茫的脸庞,初识时几乎无时不在的论辩,同去无锡时的谈笑风生蓦然浮上心头,让她有几分不舍,有几分不忍。半晌,低声道:“天锡,我虽然并没有想好今后何去何从,但是我渐渐现,对于你。只比朋友多一点点。” 天锡绝望沮丧之中听见这话,仿佛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忙道:“只要这一点点就够了,你对我终究与别人不一样,这点就够了!” 若茗摇头道:“不够。我不信这能支撑今后几十年地生活。” “可你除了我还有谁?”天锡从未想过还有别人能走进她心里,忍不住道,“我不信还有别人比我更了解你!就凭这点就足够了。今后的时间还长,你会现我才是最合适地一个!” 若茗既不愿伤他。又不想含糊带过,令他继续执迷,只说:“我的确已经很认真地想过,我对你并不如你对我一般笃定,天锡,这件事从此就算了吧。” “不。我知道你是因为咱们很久没有在一起。有些生疏了。若是想从前一样朝夕相处。你肯定不会怀疑这点!”天锡越说越激动。更加相信自己地猜测就是真实情况茗你放心。这次来。我至少要待够一个月。哪怕朝廷天翻地覆。我也不管了!我只要在这里陪着你。时间一长你就会现。你和我永远是最合适地。” “天锡。你听我说……” “不。你听我说。肯定是分开太久地缘故。决计没错!”天锡一想到已经找出原因。不觉又兴奋起来。“咱们认识地时间本来就短。中间又有好几个月没有互通声息。你放心。这次我不走了。管他有什么事我也不走了。我好好陪你。我每天都过来找你。你放心好了!” “天锡。我觉得这不是分开太久地缘故。我当初太过轻率。并没有明白自己地心意。”若茗此时着急与他分辩。话越说越流利。“可是后来生了一些事。逼迫我不得不认真去想。我想了这么多天。直到昨天你来。我忽然明白了。我对你地心意只比朋友多一点点。仅此而已!这不足以让我将后半生交托于你。天锡。你答应过让我想清楚后再做决定地。我想清楚了。你明白我地决定是什么。” 天锡烦躁地在房中团团打转。最后断然说道:“不对。你并没有想明白。你还是在生气我这么久不来看你。咱们什么问题也没有。只是分开地时间太久了而已!你想没想过。你开始猜疑就是在分开以后。这足够证明所有地问题都在于分开太长时间了!你放心。我留下陪你。你再给我点时间!” 若茗正要再说。天锡摆摆手表示不想再听。跟着大步走开。到门前时才说:“你给我点时间。我会让你明白。只是分开太久而已。” 若茗紧跟着出去,叫了几声,他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端卿自周顺昌来后重获自由,他心里早惦记着方卿的情况,几次欲禀报父亲到苏州一趟,总不得空,这天总算见周顺昌不在跟前,忙道:“爹爹,书坊里的纸扎不够了,我意欲到苏州采买一批。” 叶水心洞悉一切地望着他,半天才说道:“你带些银子给他,叫他不要回来,自己万事小 端卿一下便明白父亲已经猜到,心中五味杂陈,低声道:“我会把父亲的挂念讲给他听。” “罢了,这个不用。”叶水心叹气,瞬间仿佛老了几岁,“儿女果然都是孽债,只叫他好自为之吧。” 端卿闷闷退下,不多久黄夫人亲自带着两包银子过来,哽咽道:“这两包每包二百两,还有些银票你贴身收着。” 端卿默默接过,黄夫人也不愿多谈,转身便走,却忽然想起一事,又站住低声道:“问问他们亲事办了没有,若没有催着点,或你就在那里帮着张罗完事吧。” 当晚端卿与若茗商议时,若茗垂泪道:“我也着实惦记他们。” “不如你问问叔父,我想他也未必放心的,让你也去一趟看看也未可知。” 若茗果然去问林云浦,林云浦还在沉吟,黄杏娘已经落泪道:“老爷,咱们既然不好去看她们,难道若茗也去不得吗?趁着端儿过去,便一起瞧瞧她们吧,我委实放心不下!” 林云浦长叹一声,道:“既这么说,好吧,你也带些银子,早些帮他们安置了住处,他两个都不是惯做营生的,告诉他们别学着做生意,操不起那心,也别在家坐吃山空,早些置办点田亩,雇些人种着,一年地吃穿都不用愁了。” 若茗一一答应了,黄杏娘未免又翻出许多衣服来,从夏天地薄罗纱衣,到冬天的大毛衣服乃至皮袄,整整收了两大包袱,又嘱咐道:“这一年内千万别回家,我们跟吴家说她一直在乡下,万不可拆穿,好歹过了两三年,有机会再回来吧!” 第二天一早,端卿过来接若茗,黄夫人自那事之后总未来林家,这天竟然也亲自跟来,若茗见了她,未免有些没意思,见过礼之后便低头不语,黄夫人瞅瞅没有外人,低声道:“好孩子,你听我说一句,你伯父说取消婚约,原也是为你们好,这事情早晚要捅出来,到那时受人耻笑反而不好了。” 端卿正留心细听,忽听她说出这么一句,心内一惊,不由叫了声:“母亲,这事容后再说吧!” 黄夫人摆手令他收声,又道:“好孩子,你放心,婚约这事虽然现在不谈,以后我会劝老爷回心转意,你且耐心等几年,到那时再说,好不好?” 若茗心内一阵酸楚,虽然早已预想到姐姐地事会波及自己,只是事到临头,仍忍不住难过,竟像是早已对端卿芳心暗许一般。 端卿听见母亲这句话,好容易放下心来,谁知道她语调一沉,正色说道:“还有一句,我虽然不主张取消婚约,但我对你和端儿这次的胆大妄为十分生气,若茗,我原看你是个稳妥地孩子,这才把端儿交给你,要是你每次都顺着他,由着他的主意胡闹,叫我如何放心?你又如何能够辅助夫婿?论理你未过门我不该训斥你,只是我早已当你是我叶家的媳妇,所以不怕你恼说了这些话,你可记住了?从今后总要恪守礼法,端儿有什么过火的行为,你谏止不住便来找我,自有我管教他,断不可再像这次一般胡为!” 若茗从未见她如此声色俱厉,心中一凛,慌忙应了几个是字,端卿却心中一宽,原来他从母亲话里听出关于此事她并未疑心若茗也是推波助澜的一个,既如此,便不怕母亲反悔亲事。 若茗这次出门,原本不愿多惊动家人,只说是为了采办纸张去苏州,故而林云浦夫妇都未出门相送,黄夫人来了半天,黄杏娘才听下人回禀说她来了,慌忙出迎,两人相见未免脸上都有些不好意思,原议定了做亲家,谁知道亲家倒是做成了,新婚夫妇却并不是先前定的那对。 好在她两人都是当家久惯的夫人,虽然不好意思,尴尬了一会儿便又恢复常态,互致寒暄,黄杏娘到底心肠和软些,悄声赔了不是,又道:“姐姐也劝劝亲家公,早点消了气吧,都是自家孩子。” “我何尝不劝的,只是这情形实在尴尬。”黄夫人叹道,“也只能等老爷自己想开些吧。” “咱们女人家不论那些个,只要孩子们好就行。”黄杏娘说着说着忍不住又要落泪,“想到他俩都是从没有当家立事的人,我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 “我何尝不是呢!”黄夫人这些天从未向人提起心里的煎熬,此时被她一引逗,忍不住也要落泪,忙深吸一口气,道,“孩子们不听话胡闹,出去吃个亏也好。” 黄杏娘正要再说,忽然见一人快跑着过来,一边喊道:“若茗,我跟你们一起去!” 探亲Ⅱ 来人边跑边喊,黄夫人正在纳罕是谁如此大胆无礼,走近了才现是住在自己家里的余天锡,不由得皱了皱眉,却不曾说话。 天锡来不及与长辈见礼,径直走到若茗跟前,道:“你要出去怎么不说一声?我左右也闲着,跟你们一起去好了。” 当着母亲的面,若茗未免羞惭不已,抬眼看看端卿,端卿忙过来解围道:“我们这次是些私事,不好麻烦你的。” “什么私事?从前不都一起出门的吗?”天锡满心要弥补前几个月不在一起的缺憾,执意说道,“你放心,我绝不添麻烦,什么都是现成带着的,路上还能跟你们说说话逗闷子。” 若茗为难道:“这次的确是家里的私事,不方便。” 天锡认定她是推脱之言,又道:“若是私事,怎么叶兄又跟着呢?” 端卿偷眼看母亲,早已一脸不悦,心知再这么下去黄夫人必定会对若茗心生疑忌,忙道:“我们说的都是实话,你也知道我们两家一向通家交好,故此我才跟了去。你快回去吧,我们很快就回来了。” 天锡一脸委屈,还要再说,黄杏娘已近前道:“余公子,这回因我们的家事所以才托付端儿,外人不便插手的。” 这句话分明将天锡划作外人,天锡总有一千个不平,但是长辈开口,也只能讪讪退下,低声对若茗说:“你路上小 几人走出老远,黄杏娘犹在目送,忽听黄夫人似有意似无意说了句:“这个余公子跟若茗似乎颇为要好。听说他家世不错,在无锡一带也算是望族。” 黄杏娘听出她语气中的猜疑气息,忙道:“似乎是端儿认识他在先,一起来过我家几次。我看他与端儿挺投缘的。这回不是住在你家里吗?” 黄夫人无话。只微微点点头。 却说端卿二人在上路之后。若茗因临出门时那一幕。心下一直闷闷地。端卿便也不多说话。唯将沿途风景一一指给她看。不上几个时辰便已进地苏州城内。亲人相见在即。两人都有些激动。座下马催了又催。转眼已到邀云庵。 凌蒙初应门时笑道:“左右等你们不来。为什么事绊住了?” 端卿不及回答。已忙忙地向内走去。口中说道:“他们在吧?” 眉娘已经迎出来。笑道:“人却不在这里。倒是进来吃杯茶再说。” 若茗后脚跟进来。闻言吓了一跳。忙问道:“不在这儿在哪儿?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千万别是回家去了!” 眉娘抿嘴一笑。道:“如今这里只有我、大姐和凌郎,汤先生也走了,他们也走了,只不过有许多事要跟你们交代,所以你们先别着急,我给你们烹壶好茶。咱们坐下细说。” 两人只得耐着性子进门坐定,眄奴只微微笑了一下,依旧端坐蒲团诵经,凌蒙初近前作陪,道:“令弟夫妇业已在距此十五里外的溪塘口安家了,我们昨日才去看过,一切都好。” 若茗听见“夫妇”二字,心内一喜,脱口问道:“已经成亲了吗?” 眉娘含笑说道:“汤先生临走之前亲自替他们主婚。虽然东西没那么丰盛。却也是极体面的办成了此事。” 端卿与若茗相视而笑,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 凌蒙初从旁取出两叠手稿。放在案上,道:“这两份一个是邢萦凤交还的《初刻拍案惊奇》。一个是汤先生地《紫钗记》,现在交托给你们了。” 若茗喜出望外,再想不到汤显祖居然肯将《紫钗记》付梓,跟着又听见凌蒙初正色说道:“《紫钗记》乃是汤先生为松云而做,内中凝聚多少心血,多少故事,汤先生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刻印地,手稿只这一件,我怕弄坏了于是誊写了一份,你们若是不嫌弃,就拿誊写的交去作坊里吧。” 端卿忙道:“凌兄所虑极是,便是誊写的更好。” 眉娘道:“邢萦凤虽然将《拍案惊奇》送了回来,我却有些搁心,不晓得她那里有没有留下副本,此人工于心计,行动都让人不放 端卿想了想说道:“应该不会,这次是天锡出面周旋的,她为了解他疑心,应该不会再做这种事。” 凌蒙初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希望如此吧,切莫再给你们添麻烦了。” 眉娘抿嘴一笑,道:“邢萦凤倒是很给天锡面子啊。”口中说着天锡,眼睛却瞟着若茗,又道,“听方卿说你们两个也是定了亲的?怎么在无锡时竟把我们瞒了个水泄不透?” 若茗原不知道方卿已经知晓此事,忽然从眉娘口中说出,未免面红耳赤,垂了头不则声;端卿虽已想到方卿必定不能严守秘密,哪料到眉娘居然当面说破,少不得也扭捏不安,暗自却有几分欢喜。凌蒙初笑着举起茶盏递给眉娘,道:“你安静吃茶吧,没得让他们两个害羞不说话做什么!” 半晌,端卿方腆着脸解释道:“不怪若茗,那时候她原不知道。” 这下连一旁打坐的眄奴也笑了,眉娘险些一口茶喷出来,捂着嘴笑道:“罢了,不必解释,我们只等着吃喜酒的,别的一概不管不问。” 若茗越羞缩不安,端卿也忙忙地端了茶碗盖住脸,一口气饮干仍不敢放下杯子,生怕看见他们满是笑意地脸。 凌蒙初虽然笑着,犹恐他们脸上下不来的,忙岔开道:“溪塘口离此并不算远,如今赶过去还来的及,不然就过去看看?” 若茗好容易抓住一根稻草,忙忙站起就走,口中说道:“最好,我正等不及去看姐姐呢。” 眉娘笑道:“你就这么着急忙慌的走了,连包袱也不带么?”说着将她放在桌旁的包袱拍了拍,众人越笑了起来。 端卿讪讪地将包袱拿起,凌蒙初在前引路,出了门复又向西,不多时到了一处开阔地带,迎眼俱是半高的樟树,浓荫密布,底下是一带半深河水,两岸广漠水田,时有翠鸟往来芦蒿之间,婉转而啼,又有扎着丫髻的小童骑着水牛,在浅水中往来穿行。 若茗喜不自胜,道:“真是个好去处,想不到竟有这样安静的所在!” 眉娘笑道:“费了我们多少心思才找到的!说是在城外,其实却在城郭地圈里,进城买东西不过才半个时辰的路程,来回都是大路,极方便的。况又离了城里的喧嚣热闹,他们想避人耳目的话也是个好去处。最妙的是此地一半是读书人家,另一半却是半读半耕,民风极为淳朴厚道地,虽沾了点乡下的边,却一点也不蛮荒,昨日他们小夫妻还说来了之后诸事都极其合意呢。” 凌蒙初道:“只是房子却是赁的,田亩也还没有置办。他们想必是走的匆忙,随身没带多少钱,若是把房子买下,未免日后生活就没了着落,所以我劝他们先赁下了,其实房主是极愿意卖出的。” 端卿忙道:“我们带了些银子,应该够买房的。” 眉娘笑道:“前日在外头买了个十来岁的丫头相帮着烧火打扫,令弟妹在家时想来没做过活,我看倒诸事有一半是生疏的,日后最好再雇几个老成的家人帮着料理才好。依我说最好再买上几十亩水田,总不能坐吃山空吧?令弟听说在家也读书,不如把田地租出去,依旧在家温书备考,将来也有个出路。” 端卿道:“考不考功名地倒还罢了,多读些书倒是好地。” 说话时已经走近一处院落,篱外几株枇杷挂着嫩黄果实,枝头杏子正青,雀鸟乱鸣,树下是一带蔷薇花,疏疏落落绕着半边院墙,门前一只黄毛细犬听见人声,早已呜呜吠了起来。 凌蒙初笑道:“就是这里了。” 若茗见此处清幽干净,比家中更多几分乡村滋味,料想忆茗在此无不如意的,欢喜不尽,迈步向内走去,口中喊道“姐姐!姐姐!” 端卿也忙忙跟进,进了院里却是一带四间清水瓦房,靠西两间厢房,另一侧两间小巧房屋,想是厨房或棚圈。阶下一个布衣荆钗地妇人正握着一把粟米咕咕地唤着鸡鸭,几只绒黄的小鸡欢快地拍着翅膀向她冲来。 若茗定睛一看,不是忆茗却又是谁?欢喜地又叫了一声姐姐,那细犬却比她跑得快,早已冲到忆茗身前,背靠着主人冲外汪汪叫着。 忆茗抬起头,一见是妹妹,眼睛顿时湿了,紧走两步上前,哽咽道:“你可来了,我真想你!” “我也想你呀,你一切可好?”若茗说着也掉下泪来,端卿笑道:“好容易一家人见了面,哭什么?”又四处扭头找方卿,却从厨房背后转了出来,一身农家地两截布衣,赤脚穿着一双黑布鞋,手里提着一把小孩用的半长锄头,两手沾满了泥,只得乍着胳膊边跑边叫:“哥,哥!你不是一两天就来看我吗,怎么现在才来!” 探亲Ⅲ 亲人相见,未免有多少离别契阔说个没完,更兼忆茗是个多情的,那眼泪恰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掉了没住,到后来眉娘笑道:“妹妹别哭了,见面是好事,两下隔得又近,以后有多少面见不得的!快收了眼泪吧,一会儿方卿要心疼了。(提供最新章节阅读>” 忆茗微微红了脸,这才让众人进屋,早有一个身条苗条的丫头端了几盏茶出来,若茗定睛一看,居然是眉娘的丫头篆儿,不由怔住了,忆茗忙解释道:“眉姐姐怕我们没人使唤,把篆儿姐姐给了我们了。” 若茗自是感激不尽,眉娘笑道:“我别的没有,这丫头跟了我多年,凡事还都细心,算是给忆茗一份贺礼吧。” 方卿那里忙着领哥哥各处观看,一一指点道:“这是正屋,这间篆儿姐姐跟青杏住着,青杏是才买的丫头,才十一岁,倒是伶俐非常,刚出去向荷塘那边买荷叶煎汤去了。这边的厢房空着,我们也没家当,要是将来有了儿女,就让篆儿她们住厢房。你们还没看过厨房吧?忆茗收拾的可干净了,她在家从来不做这个的,难为她了。我刚才在后面种花呢,忆茗想种菜,我想种菜除了吃,可有什么意思呢?不如种花还好看些,于是向人家要了些月季枝子,还有菊花,正挖坑呢。背后还有个小鸭圈,每天撒出去在河里游一阵,一天能捡三四个鸭蛋呢!这边是牲口棚,我想着将来可以养一头水牛,我看那些小孩子骑着别提多有趣了,将来孩子大了我带他们骑水牛去。” 若茗听着,由不得笑了。忆茗微微红了脸,低声道:“他就是这样,整天还跟小孩似的。” 说话时方卿已经引着哥哥把家下各处都逛了一遍,回来坐下时,端卿笑道:“怎么你俩都换了粗布衣服?” 方卿抢着答道:“不当家不知道日子艰难的。看着带了那么多银子,哪想到不过才买了几样粗家具就差不多了,以后还那么长时间呢,不省着点花话怎么行?” 忆茗虽知他说话乃是无心,却怕端卿等听了当他是诉苦,忙道:“我们现在凡事都是自己动手,穿那些绫罗绸缎也不方便,倒不如这些布衣。其实穿惯了倒觉得比绸缎好些。又轻快又透气,走路干活都利索。” 若茗忙将包袱打开,一件一件搬出衣服来,道:“娘让带给你的。” 忆茗见大都是在家时穿的,另有几件从未见过,大概是新近才做的,不由得垂泪道:“我以为娘会不认我了。” “爹娘不知道怎样挂念你们呢,只是这段时间没法回去。待风声过来他们自然回来接你。”若茗说着又将银票等物一一拿出,道,“这是爹给的,把这场院买下来,再置办些田地,雇几个下人,日子就过起来了。”那边端卿也把银两等物拿了出来。夫妻俩看着满满地堆了一桌,不觉都哽咽道:“我们不孝,难为爹娘还念着。” 正说时一个十来岁、面目清秀刚留头地小丫头走了进来。忆茗叫了声“杏儿”。指着说:“这就是青杏丫头。最聪明伶俐地。” 青杏只不过一打量。已料定来地都是主人地至亲好友。忙福了几福。声音清脆地请安。若茗看了欢喜。忙又赏了一个荷包。 凌蒙初因说:“这屋主人住在离此不远处。既然有了银子。不如趁着咱们都在。兑银子把房屋买下。早些拿到地契也好安 端卿原也不放心让方卿一个人买卖。听了这话自然依从。几个男人便拿了银子相伴出门。方卿笑嘻嘻交代忆茗:“你给她们做晚饭吧。让若茗看看你地手艺。” 忆茗闻言果真开始忙起来。又是煮鸭蛋又是摘青菜。篆儿早挑出一只肥鸭洗剥去毛。又如法切块。青杏便在灶下烧火。忆茗看着带血地肉块。不免有些厌恶。到底还是皱着眉拿作料腌好。飞了水。笑对若茗说:“跟着邻居学做地老姜焖鸭肉。也不知道对不对你地胃口。” 若茗在一旁帮忙择豆角。见姐姐三下五下洗好了姜。切片切得飞薄。在滚油里和着鸭块一道烹制。心内感慨万千。在家时不要说剁肉煮肉。便是洗葱剥蒜这样地小时姊妹俩也从未做过几次。没想到几天地功夫忆茗已经变成干练地家庭主妇。真不知是奇迹还是生活地磨练。 忆茗一边添水,一边悄声对妹子说:“妹妹,你在家时也多学些家务,别一头扎进书坊不出来。” 若茗漫不经心答应着,忽然听见她又说:“你和端卿哥哥的事我听方卿说了。妹妹,你成亲之后便是当家的媳妇,若是这些事一点不会,婆婆岂不要怪罪?切莫像我一样临时抱佛脚,诸事都是慌乱的,幸好公公婆婆不在眼前看着。” 若茗满脸通红,忆茗悄声笑道:“羞什么,年里我就说你们最般配,到底让我说中了。只是不知道我们这么一闹,公公婆婆那里是不是会怪罪你们?” 忆茗说起“公公婆婆”时未免有些脸红,若茗听着更加脸红。她不愿将实情说出令姐姐自责,忙道:“没有,要是怪我们的话就不会让我们来看你们了。” 忆茗这才放下心,一边用筷子戳着鸭肉看生熟,一边笑道:“在家时只管饭菜上桌张嘴吃了就好,来这里自己一动手,才知道厨房这些事如此繁琐,幸亏方卿不大讲究,每每对付着吃过算了。”又道,“乡下地方不比城里,想买些荤腥只能进城,要么就得杀家养的鸡鸭,不过这里临河,鱼虾倒是极多,或方卿回来时能想着带点。” 半个时辰后-饭菜都已经准备齐全,只是几个男人却迟迟不归。若茗等闲坐聊天,忆茗又把家里的鸡鸭、细犬,还有一只不知从哪里跑来地猫儿一一“介绍”给若茗,说话时语调温柔,眉眼间都是难以名状的幸福安心,若茗看在眼里,越庆幸当初的决定。 天擦黑时男人们方才回来,端卿提着一条草绳穿过的大青鱼,方卿拿荷叶包着一大包虾子,笑嘻嘻道:“娘子,难为你再添两个菜吧!” 忆茗听他叫的亲密,不觉又红了脸,羞答答接过后自去厨房收拾,端卿笑道:“非但房子敲定了,就连水田也看好了几处,价钱也都谈过,看什么时候方便兑银子交地契。” 青杏仍旧烧火,两眼灶一眼蒸鱼,一眼炒河虾并热饭菜,方卿忙着将桌椅都搬出在院里,又点上几根油烛,笑道:“平常我们都点油灯的,这些蜡烛专等着贵客来了才用的。” 端卿自然心疼,忙道:“房子跟地置办以后,剩地银两足够一两年过活,你才离家,忆茗也是娇弱小姐,以后别这么艰难了。” 凌蒙初笑道:“方卿已经做得很好了,是个顶门立户的男人模样,叶兄只管放心吧。” 若茗帮着端菜端饭,一大锅焖鸭肉,清蒸鱼配着红椒丝和细切的葱白,炒河虾鲜红可爱,咸鸭蛋个个流油,又有青豆角紫茄子,黄澄澄的炒鸡蛋,清淡可口的菱粉糕,家常自制的卤豆干、虾酱,满满地摆了一桌子,主食是荷叶莲子粥,在农家饭中也算得上十分丰盛了。 忆茗忙着给若茗夹菜,方卿干脆拿起盘子给每人都分了半只咸鸭蛋,笑道:“怎么才这些?我以为每人一个呢!” 忆茗红着脸道:“这是才来时腌地,还有些滋味,下剩的都是昨天刚腌上的,吃不得,我只好先煮了这几个。” 方卿吐了吐舌头:“怪我没算一卦,早知道你们都来,便提前给腌上了!” 说的众人都笑了,端卿尝了一口鸭肉,赞道:“这是忆茗妹妹做的?好味道!” 忆茗羞涩答道:“才学做菜不久,将就着吃点吧。” 若茗早已各样都尝了些,个个赞不绝口,就连眉娘也道:“才几天功夫就这么好手艺了,比我还强!” 忆茗见众人都在夸,越不好意思起来,又忙给众人布菜,谦逊道:“乡下地方实在没什么吃的,明天到城里买些菜蔬再给你们做吧!” 不多时吃完了饭,方卿抢着收拾了碗筷,又提着茶壶给众人斟茶,忆茗擦桌扫地,又端出一盘子青梅,道:“屋后摘的,只怕酸的很,尝个新鲜吧!” 若茗拈起一个送入口中,果然酸掉牙齿,众人嘻嘻哈哈都尝了,捂着嘴直叫哎哟,忆茗红了脸,忙又去做桂花糖水。 城门将关时凌蒙初和眉娘赶着回去了,若茗与端卿留宿家中,入夜时凉风飒飒,满院花香,若茗摇着蒲扇在丝瓜棚下纳凉,端卿悄悄走近,望着厨房中正忙着浸泡薄荷糖水的忆茗夫妇,低声道:“看到他们这样子,才知道咱们做对了。” 若茗含笑点头,心内几分欣喜,几分艳羡,不知姻缘将落在何处?不知他日可能像姐姐一般琴瑟和合,逍遥度日? 七十五 避秦Ⅰ 周顺昌自在叶家住下后,每日埋头故纸堆中,要么便与叶水心闲谈,从未踏出叶家大门一步。(提供最新章节阅读>幸好他生来耐得住寂寞,虽日日在深宅大院中闷着,倒也从未觉无聊。 这天正与叶水心在一处品评文章,忽然门上来报:“丁大人来拜访周大人。” 叶水心未免一愣,先问:“那个丁大人?”想了想又问:“探访哪个周大人?” 门子恭恭敬敬提过名刺,叶水心一看,居然写着“晚生丁仲元熏沐谨拜”,不由又是好笑又是惊异,随手递给周顺昌,道:“丁仲元怎么知道你在这里?真是奇也怪哉!” 周顺昌看了不解,又递回来道:“丁仲元是什么人?” “昆山的父母官啊。”叶水心笑道,“想来他也有三十七八岁的年纪了吧,怎么投晚生贴?未免也太过恭敬了吧!” “果然奇怪,难道这人素来极为恭谦?” “我与他极少打交道,倒也说不上来。”叶水心笑道,“只是好奇他怎么知道你在这里。” 周顺昌想了想,道:“既然来了,就见见吧,叶兄也可以当面问他如何找到这里。” 丁仲元坐在客厅中,并未着官服,只是寻常服色,一见周顺昌出来忙打点起满面笑容,快步上前拜道:“晚生拜见周大人!” 周顺昌虽然还礼,仍是一脸疑惑,不及寒暄便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又为什么自称晚生?” 丁仲元笑眯眯道:“晚生虽然只比大人小四五岁。只是比起大人地学问、名望。实在差地太远。再说大人乃是二甲进士。又在吏部为官。晚生只是举人出身。委实不敢与大人并肩。只配做晚辈。” 叶水心不觉想笑。这丁县令平时哪有这么卑谦? 周顺昌不以为然。道:“你说地这些并没有多少关联吧?再说我已经辞官。如今是平民百姓一个。你大可不必如此。” 丁仲元忙道:“大人雄才伟略。早晚要还朝匡扶社稷……” 周顺昌不等他说完。摇着头便道:“罢罢。说这些没要紧地干吗!你先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来此所为何事?” 丁仲元碰了一鼻子灰。未免有些讪讪地。便不像先前那么雀跃。微笑着说:“是这样地。晚生昨日到一处人家赴宴。席间叫了一班小戏佐餐。听一个伶人说起曾在叶府搬演过《鸣凤记》。又说起当时有位名叫景文地周大人在场。我一听年纪样貌。再有当时地义举。便断定是周大人无疑。试想除了周大人。谁人能有这样地胆识、气魄?” 叶水心更忍不住要笑了,义举?胆识?气魄?难道是在夸赞周顺昌挥拳打了那个扮演严嵩地伶人吗? 周顺昌面无表情道:“什么义举!说出来让人好笑,我看戏看的糊涂了,也值得到处去说!” 丁仲元一脸笑意都僵在脸上,半天不曾答话,亏他在官场混迹多时。自己难堪了一会儿,到底又笑了,道:“对,这帮市井小民有一点新鲜事便到处去说,大人不想让人知道您在这里吧?我回去便吩咐他们噤声。” 这句话总算说到周顺昌心里了。他虽不屑于隐藏自己的行踪,但也不想惹得人人皆知,掰扯不清,既然丁仲元说好不再张扬,脸色总算和缓,道:“如此最好。多你费心吧!” 叶水心见总没什么可说的。他是长仁厚之心,虽说也觉得丁仲元的举动几乎谄媚。但想到这位父母官从未受过这种冷遇,怕他面上太过难堪。连忙从旁打圆场道:“蓼洲先生既然到了大人治下,今后还指望大人多行方便呢,今日就让在下备个小东,聊为答谢吧。” 丁仲元有了台阶下,满脸是笑道:“怎么当得起!周大人能来昆山,是咱们地荣耀,晚生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哪里好再叨扰呢?” 周顺昌是个耿介之人,素来不善于隐瞒心中所想,此时看了看叶水心,道:“我已经辞官,无拘无束的正好,谈不上什么照顾不照顾的,不用麻烦丁大人了吧?” 叶水心少不得对他递了个眼色,道:“丁大人一片好心,蓼洲何苦执着呢?” 周顺昌瞧在他的面子上这才道:“也好,请丁大人屈尊留步,小酌几杯。” 丁仲元心眼俱开,一叠声道谢,因不是饭时,叶水心便吩咐厨下专拣各色鲜果、干果,并些时新的糕点摆了一桌,又从窖中挑了一坛五六年的黄酒,周顺昌因说:“就不用下人伺候了吧,人一多反而拘束地慌。”于是三人分宾主坐下,一人一把自斟壶,丁仲元当先把盏致意,便说便喝了起来。 酒助谈兴,不觉比初相见时气氛活跃许多,丁仲元见周顺昌比先时和气,不觉大着胆子问道:“晚生前日看邸报,东林诸贤联名上书弹劾九千岁,不知可有结果?” 叶水心不觉皱了皱眉,九千岁乃是那些奉承魏忠贤的人称呼他的名号,给周顺昌听见岂不要惹起? 果然周顺昌当一声撂下酒杯,沉着脸道:“什么九千岁八千岁,无非阉人竖子罢了,你乃朝廷命官,如何也跟着那起没廉耻的说这种话!” 丁仲元吓了一跳,讪讪答道:“晚生最近常听人这么称呼魏忠贤,不知觉说顺了嘴,周大人批评的是。” 周顺昌冷哼一声,道:“那起子阉人趋炎附势也就罢了,我最恨地是那些读过圣贤书却没廉没耻的官员!见了面时左一个九千岁右一个魏大人的叫着,天地鬼神,顶头太阳照着,这种无耻之徒也不怕下拔舌地狱!” 丁仲元除了一头冷汗,连声道:“大人骂的好,痛快!” 叶水心暗自笑,绰着丁仲元的话头问下去:“丁大人一说,我倒也好奇起来,景文,究竟这弹劾的奏章上去以后天子如何答复?” 周顺昌闷闷摇头道:“圣聪被阉党蒙蔽,一直没有答复,唉,真乃朝廷不幸!”说着一仰脖饮尽一杯,一脸忧烦。 丁仲元忙道:“这么说这件大事成与不成现在竟还没有准信?这可真真急煞人啦!只恨我位卑言轻,不能效力啊!” 丁仲元又是叹气又是摇头,哪知一回间透过庭中的镂空花窗忽然见枝叶丛中闪过一个人影,白衣如雪,身形颀长,面目依稀相识,忙定睛看时,那人恰从花间露出半边脸,目若朗星,鼻如悬胆,不是曾拜会过一次的余天锡又是谁? 丁仲元再未想到天锡也在此处,刷地站起身来,口中不由自主道:“那个是余天锡余公子吗?不是我看错了吧?” 叶水心回头一看,笑道:“正是余公子。” “哎呀,怎么不早说他也在这里!”丁仲元慌里慌张跑出去,老远叫着“余公子留步,留步!” 原来天锡一早去找若茗,满心想约她出去好好谈谈,哪知若茗更早便去了书坊,待他寻到书坊,却又跟端卿和林云浦在一处商议正事,天锡耐着性子等了半天,仍不见他们万事,不得已只好回来,预备下午再去。此时听见有人叫喊,回头看是丁仲元,便淡淡说道:“是你呀,你怎么来了?” 丁仲元颠颠儿地凑近了,笑道:“公子来了怎么不说一声?下官也好预备迎接。” “我在这里挺好地,你不用费心。”天锡心情不畅,说完便要回房,丁仲元忙拉住他道:“公子,我正跟周大人喝酒谈天呢,既然你回来了,也去坐坐吧。” 天锡不觉嫌恶地皱了皱眉,丢开手冷冷说道:“说话边说话,何必拉拉扯扯。” 丁仲元一日之间居然两次被人如此厌弃,他虽官职低微,好歹是一县之主,此时的恼恨沮丧可想而知,然又不能翻脸,强忍怒气道:“恩师一向可好?” “好与不好,丁大人时常看邸报应该知道,朝事乱成这样,父亲怎能安坐?” 丁仲元忙道:“才刚我们也正说到这里,那个魏忠贤着实可恶,不除不行啊!” 天锡听这句话顺耳,不觉脸色稍霁,道:“父亲正在想办法,难为你还记挂着。” 丁仲元见他神色和缓,心里不觉又暖了回来,笑道:“我们做学生的,哪能不记挂着恩师呢?何况恩师的一举一动直接关系着朝廷的安稳,便是不相干的人也睁着眼睛看着,暗自叫好哪!” 天锡一路子沮丧至此方冲淡了一半,微笑道:“难为你身在此间还惦记着京城那边的动向。”一边说一边向厅里张了张,“你跟周大人一起吃酒?你怎么知道他在这里?” “嗨,说来也巧,都是上回那个挨打的戏子,把这事当成新闻到处说,我这才知道,赶忙来拜访。”丁仲元越说越来劲,“真是天意,原是来拜周大人的,居然见到公子您,真真是意外之喜啊!公子,可否赏个面子给我,一起进去吃几杯?” 注:晚生贴,古人拜帖有晚生、同年、属官等许多种,晚生表示来拜为受访人的晚辈。 避秦Ⅱ 天锡见他盛意拳拳,低着头思忖一番,虽然叶水心、周顺昌都是长辈,可是丁仲元却跟自己同辈,这席倒也坐得,况且才从若茗那里吃了一肚子闷气,正想要散散心,于是微笑点头,道:“丁大人太客气了,里面都是长辈,我便过去敬几杯酒吧.” 两人一前一后进门,周顺昌问道:“丁大人也认识天锡?” 丁仲元忙不失迭答道:“周大人有所不知,余公子的令尊便是晚生的座师,我刚还跟余公子问候恩师的身体呢!” 非但周顺昌,便是叶水心也没听说过这层关系,都道:“原来还有这一层亲!丁大人这次来对了。” 丁仲元笑眯眯地满斟一杯,亲自奉上道:“这杯子没用过,极干净的,这杯酒问候恩师吧。” 天锡听见是敬自己父亲的,忙避席站了,侧身接过一饮而尽,丁仲元忙接过空杯子又满斟一杯:“这杯权当下官给公子接风洗尘。” 天锡不觉笑道:“丁大人太多礼了,你比我年长,该是我敬你。” “岂敢岂敢,”丁仲元早已举杯道,“这一杯我先干了,原谅我耳目闭塞,竟不知迎接公子。” 叶水心见他如此谦逊,心道,难为他如此尊敬师长,连人家的儿子都当做贵客接待,看起来倒是个忠厚人。不觉对丁仲元多出几分好感。 天锡连饮几杯。他是有心事地人,不觉便有些酒沉了,忙道:“不能再喝了,量浅得很,别撒起酒疯来就坏了事了。” 丁仲元见他眼圈红红的,果然是中酒。不敢再劝。因让他吃菜,天锡将椅子端去下陪坐,看着席面笑道:“叶世伯家里连吃酒都别开生面,这些果子清淡可口,比那些大鱼大肉看着开胃的多。”便说便拈起一个松子送入口中。 丁仲元慌忙将各样鲜果夹在他碟中,叶水心笑道:“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这些不上台面的东西,难为你还夸奖。” 天锡道:“我在林家见着端卿兄了。他时常去林家吧?” 叶水心顿了一顿,道:“都是生意上的事。”心里却叹气,果然得空便去林家,看样子要想断绝他跟若茗的婚事还要费一番唇舌。 丁仲元回想道:“哦,是那次你来一起赴宴地林小姐家里吧?他们家刻地好书,近来越名气大了。” 天锡被他一句话勾起当时回忆。不觉又伤感起来,只微微点了点头。丁仲元早又说起原来的话题:“恩师还在京里吗?我听说近来许多东林党人都辞官还乡了。” 天锡闷闷道:“都是不得已。” 周顺昌道:“我早说不回来,拼着不要这条命。与阉党拼个你死我活也是好的。” 叶水心见他旧话重提,忙道:“不可逞一时之勇。还是要做长远打算。” 周顺昌蹙眉道:“都跟我说做长远打算,唉,我宁可我留在朝廷里,便是死在魏阉手下也比躲来躲去好!” 丁仲元早已赞道:“周大人好气概,好胆识!” 四个人直饮了一两个时辰,后来下人送上粳米饭,并噶饭的菜蔬,这才收了酒杯,每人略用了些饭食,席散之后丁仲元陪着周、余二人在中庭漫步,足又聊了大半个时辰才告辞。 自这日之后,丁仲元有时一天,有时两天,必定要到叶家探访天锡和周顺昌,再后来昆山城的乡绅名流接二连三上门,有要叩见周顺昌的,有要拜望天锡地,叶水心不胜其扰,恨不能闭门谢客,周顺昌更是烦躁不已,待要不见,又怕拂了叶水心的面子,便是天锡也不胜厌倦,他每天只想与若茗盘桓,哪知若茗三天两头不得功夫,反倒是这些不想见地人来个没完。 这天又见了一个致仕还家的推官,周顺昌烦躁起来,道:“这都是谁透漏出去的消息?真真烦死人了,我看我还是离了这里吧!” 叶水心叹道:“先前咱们两个谈谈讲讲何等惬意,都是丁县令这一来,**多少事天锡也一直在担心此事,这样招摇下去,哪里是在避祸?说是招祸还差不多。便道:“照这样情形,以后只有来的更多,周大人,我看就是你说的,早些离了这里,一来安全,二来叶世伯也不用跟着受累。” 周顺昌忙道:“好极,你不是说有去处吗?赶紧走吧,再不然我就回苏州老家待着还清净些。” 叶水心道:“要是为了安全,还是别回苏州吧,就去李家庄暂避一避,一来清净没人打扰,二来我若想去寻你也方便些。” 周顺昌思想片刻,笑道:“也罢,就去那里吧,不过说好了,你的那些宝贝书可要允许我带上一些。” “那是自然,景文看上什么尽管拿好了。”叶水心笑道。 第二天一早,天锡便来敲林家宅门,先找若茗,再找梁云林。若茗刚刚梳洗完毕,正被他堵在家中,少不得出来相见,那天锡兴冲冲道:“我来借用梁云林一天,送周大人去乡下住,若茗,你也出去走一趟吧,你天天这么忙,我看着心疼地很。” 若茗正要推辞,梁云林已经匆匆赶来,道:“余公子有什么吩咐?” “就是你家的房子嘛,今天带人过去,还得麻烦你跟着走一趟。”天锡笑嘻嘻道,“你们家小姐也一起去。若茗吃了一惊,忙道:“我还有事……”梁云林却已热情说道:“小姐也去?那画匠面上真是太有光辉了!还记得上回你们到我家,正好救我出来,就连颜标也是托你们的福才没遭罪,他要是看见你们,还不知道怎么感激呢!” 若茗见他盛意拳拳,只得应下,料想当着这么多人地面天锡不会说私事,心下才略微放宽。 天锡听见颜标二字,皱着眉想了半天,梁云林忙提醒道:“颜标颜大哥,上回为了鲁学正的事被里长绑起来地那个汉子,想起来了吗?跟我一起关在祠堂里。” 天锡这才模糊想起那个面目粗豪的汉子,道:“是他呀,倒是别让他知道了,周大人就是想去乡下躲躲清静,知道的人太多反而不好。”说完却又想起前事,沉吟着道,“哦,我想起来了,颜标这个乡下汉子还是东林党的好朋友呢,不是多亏他放走了鲁匡正吗?既如此,便是他知道周大人在你那里也无妨。” 这一路上梁云林只随着轿子步行,一路引导指路,若茗虽在轿中,天锡却骑着马或前或后的与她说话,一时也不好放下轿帘,只得有一搭没一搭地答应着,好在天锡并未旧话重提,而李家庄很快也就到了。 此时风景恰与去年二人同来时颇相仿佛,依旧是杨柳依稀,河水清浅,就连当初所见的牧童也依然靠在柳树底下纳凉,灰色大水牛半身浸在水中,瞪着小眼睛不住瞧看岸上的一行。 周顺昌掀起轿帘道:“这一路怕被人看见生事,可是闷得可以!”四下里张望一番,赞道,“好幽静的所在,我江南的水乡景色到底比京里耐看许多,这么多年在北地为官,最怀念的便是南里的风土人情,几时海晏河清,我安心在家养老才好啊!” 天锡笑道:“只要诸公熬过这关,一举铲除阉党,这一天也就不远了。”又俯身向若茗低声说道:“你看这景色,与去年的几乎一般无二,令我有多少感慨!古人有诗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今日见了这番景象,真真就是这诗的注解了。依旧是这条河,依旧是这牧童、水牛,只是这一年间朝廷生了多少事,你我之间又生多少事!”天锡目视远方,神色恍惚起来,“去年来时,你与我刚刚相识,彼此还客气疏远的很,再后来渐行渐近,近到同心合意,谈及终身……只是想不到不久后竟又渐行渐远,今日你我的生疏客气,与去年所差无几,只是原因不同罢了。我忽然想起那一句却道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共?若茗,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可还能与你这般同行吗?” 若茗不觉也伤感起来,轻声答道:“你我若能为友,有什么不能同行的?明年这个时候,我邀你到昆山来玩好了。” 天锡苦涩笑道:“你知道我心中所求不是这个。若茗,你有没有想过,你如果弃了我另嫁他人,你的夫婿,他岂肯容你再与我来往?若茗,若是你弃了我,你我一生大约就缘尽于此了。” 若茗心中一凉,不由自主想到,端卿会不会阻拦我见天锡?这个想法令她慌乱、羞涩,难道已经决定是端卿了吗?为何总是这样,把任何有关未来的事都与端卿联系起来呢?她看了看天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满心里尽是感慨、迷茫。 忽听梁云林一声呼叫“颜大哥,你怎么在这儿”,跟着向前跑去,天锡抬头一看,原来早已到了谷场边上的梁家老宅。 注:座师,科举中士子对取中自己文章的考官的尊称。 本站强烈推荐:最好的小说搜索网. 避秦Ⅲ 周顺昌不等轿子停稳已经走了出来,四处望了一番,道:“好个清幽所在,茅檐草舍,正好映月读书.” 天锡犹自沉浸在对往事的感慨之中,此时勉强答道:“幸好叶世伯送了不少书来。” 梁云林早已拉着一人走近,一边恭敬向天锡行礼,一边道:“颜大哥,上回就是这位余公子托人把你放出来的,快谢谢人家。” 天锡定睛看时,眼前站着一个高高壮壮的汉子,大大的面庞,紫红面皮,大眼睛方下颏,哪里像南方人的绵软?说是山东大汉倒有几分仿佛。面貌依稀是当时在祠堂中所见之人。还未容他细看,那人早已扑通一声跪下了,磕头谢道:“颜标多谢余公子救命之恩!” 天锡慌得忙扶他起来,笑道:“这是怎么说,怎么敢受你这么大礼!” 颜标一腔热忱道:“一是谢余公子救我出来,二是谢余公子仗义救了鲁学正,又替他把罪名销了,三是表表我的爱敬之意,我听说余公子的令尊就是朝廷的余大人,东林党出的大忠臣,我颜标虽然是个粗人,心里也敬佩爱戴的很哪!” 天锡不觉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救了鲁学正?” “他去年年底回来过,三月里才走,他把你们救他的事都告诉我了,我一听原来我的恩人也是他老人家地恩人。我就千盼万盼巴着见见您,可给我盼来了!” 周顺昌从旁听着,不由奇道:“你这乡下汉子跟鲁匡正也有来往吗?他好端端的不回家,来这偏僻地方干什么?” 颜标环眼一瞪,粗声粗气答道:“我是乡下人怎么了?乡下人就不配知道国家大事不成?乡下人就不配认识鲁大人?他来找我是因为我还有些见识,分得清那些当官的谁好谁坏,你这个大佬馆别瞧不起人。我虽然大字不识几个,好赖人分的最清楚!” 梁云林急了一头汗,忙拉扯他道:“颜大哥别胡说……” 颜标不等他说完。已经瞪着眼睛道:“我哪里胡说。谁叫他瞧不起人!” 天锡扑哧一声笑了。指着周顺昌道:“你知道他是谁?” “管他是谁。他刚才说地话分明瞧不起我。” 周顺昌不由得也笑了。道:“这汉子真是憨直。” 颜标还有再说。天锡已抢先开口道:“这位是周顺昌周大人。” 颜标啊呀一声。紫红面皮更加涨成深紫。扑通一声又跪下了。道:“我有眼无珠。冒撞了周大人。您大人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您别跟我粗鲁人一般见识!” 周顺昌双手扶他起来,开玩笑道:“为何前倨后恭?” 这文绉绉的话颜标却听不懂,瞪着眼睛只管看人,天锡笑道:“周大人问你为什么刚才那么冲撞他。现在又这么恭敬?” 颜标搔着头不好意思地说:“先前不知道是周大人哇,要是知道是东林党的周大人,咳。便是拽着我地舌头我也不说那种话!真是说嘴打嘴。才说分的清当官的好赖,就把这么一个大清官、大忠臣给得罪了。我真是不长眼,唉!” 周顺昌笑了笑。道:“难为你一个不识字的乡下人也知道东林党,更加难得你居然关心国事。” “鲁学正在的时候教了我好些个大道理。我虽然不认得字看不成书,他说的我都死死记着呢!谁不知道东林党都是好人、清官,哪像里正、保长那帮王八蛋,尽知道欺负乡亲,到处要钱勒索,亏得这些人长了一副人面孔,良心都让狗掏吃了!周大人好好骂他们一通,看他们敢不敢回嘴。” 天锡笑道:“周大人可不是为了骂他们来的。” 颜标道:“我晓得,这些日子东林党有大动作了吧,我进城时听见那些念书的议论说东林党在对付魏忠贤那个老阉狗哪,怎么样,几时宰了这条癞皮狗?” 周顺昌再没想到这么重要的一件政事居然被乡民说地像听书一般,更没想到世上还有“老阉狗”这个词,而东林党弹劾魏忠贤的结果竟然成了杀狗,顿时哭笑不得,道:“你们这些人啊,咳,要我怎么说!” 天锡已经笑得直不起腰了。梁云林多少认识些字,况且进城许久,整天跟若茗这些知书达理的人打交道,自然比颜标斯文有涵养,当下红了脸低声道:“颜大哥,这些都是斯文人,说话留点神。” 颜标嘟囔道:“说的不都是实话?” 周顺昌摆手道:“罢罢,随你怎么说,你怎么在这里?难道知道天锡跟梁师傅要回来?” “我又不会算命,怎么能知道哪!我是想着要入夏了雨水勤,梁师傅又不在家,怕他的房子给雨泡塌了,所以过来看看,要是不行就找几个匠人来修,谁知道来了一看,比先前还新了好些!究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梁云林忙道:“上回我回来时你不在家,那回也是余公子的恩情,帮我把房子里里外外修补了一遍。” “你真是碰见好人啦!”颜标啧啧赞叹。 当下开了门,帮着收拾了铺盖,安置好图书和常用的家伙事,又把带来伺候周顺昌的小童吩咐了又吩咐,颜标在旁瞅着,疑惑道:“怎么你要回来住?” 梁云林道:“不是我,是周大人要在这里住几天。” 颜标喜出望外,大声道:“这样好事!周大人啊,以后我天天来听你讲道理,好歹你别嫌我粗鲁,时常教导我才好。” 周顺昌笑道:“你要是不嫌弃,常过来坐坐吧。只是一件,你讲话如此粗鲁,我想都是不识字不知书的缘故,你可愿意跟着我认字?” “那敢情好!就是我笨得很,鲁学正教了好多次我只学会写自个儿的名字,别地都不行。” 周顺昌听他这么说,想必教他读书认字的过程艰难得很,不由自嘲笑道:“既然好为人师,说不得,慢慢跟你磨吧。” 颜标大喜,忙凑近了道:“那我能打听打听东林党的事吗?魏忠贤那个老阉狗现在还那么霸道不成?他就不怕你们这些大忠臣合起伙来整他?天底下怎么有这么不要脸、这么横行霸道地家伙,这些个狗太监就没一个好地,鲁学正还跟我说过赵高的事呢!” “你且打住,”周顺昌正色道,“你要学认字,头一件就要把嘴里这些粗话弃了,以后不可让我听见这些市井骂人地浑话。” 颜标笑道:“行啊,我粗鲁惯了,早想改,鲁学正也说过我好些回,只是每天在乡下地方待着,见的听地都是这些,没多会儿就忘了。” 且不说他们在旁聊着,却说若茗见总没有可做之事,便走过去将带来的书一一分类收好,又去厨房里帮着小童收拾锅碗瓢盆,正忙着天锡走过来,柔声道:“让我来。”跟着接过她手里地瓦罐,拿起抹布擦拭起来。 若茗见他动作笨拙生硬,料到在家从未做过的,忙又伸手想接回来,天锡道:“让我来吧,也不知还能帮你做几回事。”声音竟有些哽咽,显见伤感异常。 若茗今日以来处处被他带动,不觉也伤感起来,想到曾经给过他那么多希望,如今倏忽翻脸,是不是太过绝情?然而一旦认清当初的同声相应并非男女之爱,又如何维持当日的温度?迟早还不是有这一天!少不得硬下心来,只是淡淡答道:“你做不惯这些,还是我来吧。” 忽听背后颜标笑道:“你们都做不惯这些,还是让我来吧!” 颜标抢过他们手里的活,一边擦洗一边笑道:“你们带了不少菜蔬过来呀,也是,乡下东西少,不比城里头有好吃好喝的。但是周大人以后要在这里长住,吃饭还是个问题,干脆我每天让老婆多做一份饭菜吧,周大人别嫌弃粗糙就行。” 周顺昌远远答道:“我吃饭向来只是为了不致饿死而已,不挑这些,就劳烦大嫂了。” “那感情好,我吩咐我老婆做了给你送过来。” 天锡忙道:“颜大哥,有件事我得先说,周大人在这里的事万万不能让别人知道,如果有人问起,你最好遮掩一下。” 颜标想了半天,道:“我就说是我的远房叔叔来看我,借住在梁师傅这里,这下行了吧!只是你们干嘛怕人知道?难道怕里正找你们的麻烦?你们还怕他?” 天锡正色道:“你不用问那么多,如今情势危急,你知道的越多,麻烦就越大。不过你要明白,消息如果传出去,周大人可能会有危险。” 颜标十分严肃地答道:“我一个人也不告诉,就算拼了命也要保住周大人!” 若茗等刚把屋里收拾齐整,颜标便带着现杀的土鸡、鸡蛋、麻油、家做的豆腐等物件来了,满满地装了一篮子,道:“刚让我老婆收拾的,这屋里凉,放个三五天的坏不了,中午先炖鸡吃吧!” 颜标和梁云林相帮着小童收拾了饭,几个人胡乱吃了,天锡又反复嘱托颜标照顾周顺昌,未时将尽这才动身回城,走出村头老远,仍看见颜标不住朝他们挥手送别. 七十六 祸起Ⅰ 天锡自周顺昌到李家庄隐居之后,便也搬出叶宅,自寻了旅店住下,叶水心也曾十分挽留,只因天锡笑说:“在这里住的尽人皆知,别说给叶世伯凭空添了许多麻烦,便是我自己也绑的死死的,一些事也做不成。况且叶世伯也是知道的,我虽然在这里闲着,其实不知有多少事要打听,京城那边又没个准信儿,所以我还是早些出去住倒还方便些,便是京里有了消息也不牵累叶世伯。” 叶水心听他如此说,只得罢了,见他怕人知道行踪,于是百般替他遮掩,有人来访只说他已经离开昆山,就连丁仲元亲身来过一次也并没见着,一来二去,都知道叶家住的两个“大官”已经走了,叶宅这才得了几天清净,也再没人到处求见天锡。天锡得知此情,十分感恩,他如今逍遥自在于旅店度日,唯一搁心的便是若茗的冷淡态度,再有便是京中杳无音讯了。 这天已是深夜,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打门声。这旅店前面原是铺面,管待往来客人打尖的,后面方是几进房屋,住宿的客人却安排在那里。如今这打门声正从前面铺面传来,店小二正打横在桌面上睡觉值夜,睡眼惺忪爬起来,开门一看,却是一个黑衣皂靴的公人,头戴范阳笠,帽檐压得低低地遮住眼睛,低声道:“我找在你这里投宿的一位客人,叫做余天锡地。” 那店小二好梦被人打断。正没好气,又见不是住店的,未免有些上火,只是见来人腰悬朴刀,足蹬官靴,不像是寻常人等,便也不敢则声。嘟囔着带人径直来到后面,寻了天锡的房,指着说:“就是这里,你自己叫吧。” 来人点一点头,不说话瞪着眼睛只管盯住店小二,小二被他盯得有些毛,慌忙提着灯笼走人,心里嘀咕着,到底什么来头? 这人直到看见小二提着灯笼出了这进院子。这才轻轻将门扣了三下,低声唤道“公子,公子!” 天锡揣着心事,夜里极少睡得很沉,所以这声音虽轻,却也听得一清二楚,忙披衣起床,在窗前低声问道:“是谁?” “余信。” 余信是余应升的亲兵,跟随他三十余年,一向是最得力的心腹家人。天锡认得他的声音,忙把门闪开一条缝,余信闪身进门。一把摘下范阳笠。当先叩头请安,跟着低声道:“事关重大。老爷没有写信,怕给人半道上截了去。只让小的给少爷传几句话。” “什么话?” “禁中地耳目传出了消息,皇帝并没有看弹劾魏忠贤的奏章。反而让魏忠贤念给他听,魏忠贤边念边改,把所有罪行都隐瞒过去,皇帝亲口说了魏公公哪有什么罪,都是那帮大臣混说。” 天锡早已气地跺脚。恨道:“这皇上怎么如此糊涂!” 余信忙道:“少爷小声。千万别被人听见了。” 天锡气愤愤地不说话。余信又道:“魏忠贤得了皇帝这句话。已经不再惧怕东林党。据耳目回报。魏忠贤已经聚集阮大铖等人起草弹劾叶向高、杨涟地奏章。如今还未开始行动。老爷命少爷急忙赶往各地。通知辞官在家地高攀龙、魏大中两位大人。尽量躲藏。请少爷告诉他们。朝中杨大人、左大人只怕不保。希望他们早些躲避起来。好为东林党留些余力。将来好再斗阉党。” 天锡巴不得一声。低头便要穿靴。穿到一半忽然愣住。抬头怔怔问道:“杨涟、左光斗他们如果保不住。那父亲呢?” 余信踌躇半天。垂头答道:“老爷已经写好绝命书。准备以死相争。” 天锡只觉头上炸开了一个焦雷。趿着鞋疾跑过来。厉声问道:“你几日从京中出来地?” “三日前,一路上昼夜兼程,从未合过眼。”余信说这话时由不得眨了眨酸涩的双眼,一脸疲惫。 “三天,三天,说不定魏忠贤已经动手了!”天锡失声道,“不行,你去通知高大人跟魏大人,我去京里找父亲!” 余信一横身拦在天锡身前,低声道:“少爷小声,别让左近的人听见了。京中现在应该还未动手,我出来时老爷算过,至少要得七八天功夫魏忠贤才能找齐狗腿子替他上书,这中间是个空挡,老爷千万叮咛一定要劝说两位大人暂避一避。” “不行,你去通知他们,我去找父亲,他也该躲一躲!” “少爷!”余信索性张开双臂拦住他,“老爷交代过,你不能进京,他已决心赴死,叫少爷保住性命,奉养老夫人。” 天锡的眼泪滚滚而下,泣道:“别人都能躲,父亲为什么不躲?” “老爷说,这一场浩劫总要有人赴义。杨涟、左光斗诸位大人一向是东林党地带头人,联名上书也是他们冲在前面,魏忠贤不会放过他们,一击必中,肯定是要置他们于死地的。老爷和叶辅大人在朝中一向威望很高,还可从中使力,暂且缓一缓高大人他们的事,但是魏忠贤对东林党恨之入骨,早晚也要害了老爷的,只是老爷不能走,老爷一走更加没人牵制魏忠贤,老爷说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多保住几条性命,老爷命我来传信,先要通知高大人他们尽快躲避,他们多半不屑于躲藏,少爷一定要极力劝说,一定要保住他们的性命,告诉他们今后东山再起还要靠他们,现在不能死。等少爷把这件事做完,立刻去天津接了老夫人,到哪个乡下躲起来,即便听见老爷不好的消息也不能出来,等风头过了再说。老爷还说如果少爷被人抓到,一定要有骨气,不能丢了余家的脸。” 天锡泪流满面,艰涩答道:“你回去告诉父亲,他说的我都记住了,我安排好高大人他们的事便赶去天津,让老爷千万保重自己,娘还等着他呢。” 余信一一记在心里,此时右手一扬戴上范阳笠,跟着一躬,飞快地又出了门。 天锡不消一刻钟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吩咐小童在后结账,自己骑着马飞一般来到林宅。此时夜色正深,他在门前踌躇半晌,方才重重扣着门上双环,不多时门子一脸倦意探出头来,一见是他,不由惊问:“公子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我有急事要见你家小姐。” 门子虽觉不妥,然而素常见他常来的,又知道是达官显贵地少爷,少不得硬着头皮进内通报林云浦,林云浦原要打他走,转念一想,如今朝廷动荡不安,天锡的父亲又是站在风口浪尖上的人,难不成出了什么大事?一念及此,不由也慌起来,忙唤醒黄杏娘去叫若茗,若茗也是吓了一跳,还担心天锡是一时冲动要做什么不妥当地事,只得穿戴了出来,却见天锡独自在厅中踱步,映着屋角上一盏孤零零地灯笼,身影越萧瑟。 天锡听见脚步声,抬头见是她,不由得先落下泪来,道:“若茗,多谢你肯出来见我。” 若茗一见他落泪,心中越不安,更加怕是他为了儿女私情事深夜造访,只得问道:“你赶得这么急,究竟为了什么事?” “我马上就要走,朝中出了大事,我们家只怕要家破人亡了!”天锡的眼泪滚滚而下,哽咽道,“我有父命在身,如今要赶着通知几位大人躲避阉党迫害,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若是被阉党抓到……若茗,我不能不来见你。” 若茗心中一凛,脱口说道:“敢是你说地弹劾魏忠贤的事吗?” 天锡语气沉重:“正是,皇帝昏庸,魏忠贤地罪状明明摆在那里却看不见,如今魏忠贤已经聚集了一帮无耻之徒,正要对付我东林党诸贤,父亲已经决意赴死。若茗,我很可能就要成为无家可归之人了……” 若茗心下恻然,柔声安慰道:“天理昭彰,奸人未必得逞,伯父又一向德高望重,那帮人未必敢动他,你放心去做你的事吧。” 天锡长叹一声,道:“阉党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若茗,我此去吉凶未卜,周大人这里还要拜托你照顾。” 若茗忙道:“你尽管放心,有我跟端卿在,一定照顾好周大人。” 天锡又道:“周大人在这儿停留过地事许多人都知道,万一对方狡诈,猜到他仍在此地,若茗,你跟叶兄不要硬碰,最好私下安排一个妥善的地方送周大人走,你们也好早些脱了干系,如果魏忠贤的人问你们什么,你们一概不知,只管推在我的身上,我是不怕他们的,左右已经担着莫大的罪名。若茗,你千万不要以身涉险,万一你有什么意外,我万死莫赎。” 若茗一一答应了,天锡要走时,想了想又转身道:“若是周转不开,可以试着去找丁仲元,他对我还算念旧,应该会帮你。” 若茗点点头,亲自送他到门外,满天星光之下,天锡缓缓自马上回头,柔声道:“若茗,哪怕我死了,我也会一直一直记着你。” 祸起Ⅱ 若茗回到房中,却再也没法合眼,索性坐起身来对着残烛,心中一份怀疑始终挥之不去:这些日子以来对天锡的种种作为,是否太过绝情? 正然愁肠百结之时,忽听黄杏娘在外问道:“还没睡吧?” 跟着黄杏娘当先进来,身后是林云浦。(提供最新章节阅读>林云浦一进来先反手关了门,又指着椅子命黄杏娘坐下,这才说道:“余天锡为什么事来找你?” 黄杏娘忧心忡忡道:“这个余天锡做事也太孟浪了,这么深更半夜惊动的人人皆知,万一传到叶家人耳朵里,又说不清了。” 林云浦道:“你先别说这没要紧的,反正老叶口口声声要退婚,这事他又做不了端儿的主,随他怎么想,只要端儿不糊涂就好。”又想着若茗道,“余天锡虽然鲁莽,倒也不至于一点礼数都没有,他这么深更半夜来找你,是不是有什么大事?” 若茗点头道:“是,据他说朝廷出了大事了,魏忠贤可能就要对付东林党的人,他父亲也难以自保。如今他要去通知其他人暂且躲避,先来告诉我一声,让我照应着周顺昌。” 黄杏娘于这些事一点不知,疑惑道:“谁是周顺昌,为什么要你照应?” 林云浦却倒吸一口凉气道:“照这么说关系重大,你如何照应得了!咱们难道是什么有头有脸,朝里有人撑腰的人物,如果魏忠贤的爪牙来找周顺昌。你岂不是也要受牵连!” “天锡交代说如果情势危急就把周顺昌送走。或找丁仲元帮忙。” “及早送走!万万不要去找丁仲元,那些当官地那些不是凫上水地,见你得势的时候自然千好万好,如今落难了,他岂会理你,说不定还要倒打一耙。你赶紧跟端儿想个主意把人送走才好。” 黄杏娘越听越糊涂。赶着问道:“周顺昌是谁,难道他是朝廷的犯人吗?不会是你和端儿跟他有什么来往吗?” 林云浦急急说道:“周顺昌是东林党地。都是那个余天锡。把人带到这里来藏着。如今他甩手走了。万一魏忠贤来抓人。茗儿就逃不开干系。就连梁云林也脱不开关系。唉。早听说东林党跟魏忠贤闹地水火不容地。现如今撕破了脸。不斗个你死我活哪里会罢手?到处都是魏忠贤地人。苏州他地生祠都修了好几个了。要是苏州知府听见什么消息派兵过来拿人。这可怎生是好!我早说了不该招惹这件事。偏偏老叶一心要跟那个周顺昌结交。非把事揽到自己身上。” 黄杏娘呆了一呆。道:“人到底是你们谁收留了?跟梁云林又有什么关系?” “现正藏在梁云林老家里呢。虽然不是若茗亲手办地。到底她跟着去了一趟。端儿也跑前跑后地张罗。这个余天锡做事一向不机密。他在叶家地时候闹地全昆山都知道。如今他走了。只怕那些人要向老叶要人。要是知道底细地。咱们家也脱不了身。不行。明儿一早我得去找老叶。想个周全地法子把人弄走才好。” 黄杏娘听见竟是这么大件事。神色都变了。慌忙道:“那就赶紧去吧。只是要把周顺昌往哪里送呢?” 一句话问地林云浦也没了主意。蹙眉道:“还真不知道往哪里送。何况如果我送他走。我地干系越大了。唉。真真棘手。看明天老叶有什么办法吧。” 一家人再也睡不着了。相对愁坐到天亮。林云浦来不及备轿。独自便往叶家去了。到跟前时叶家刚刚开门洒扫。林云浦向小厮知会了一声。自己匆匆忙忙便到书房等着。不多时叶水心出来。犹自带着晨困地模样。懒懒问道:“什么事一大早就来了?” 林云浦没好气道:“你还一点不知道哪,我这都着急了大半夜了!” 叶水心笑道:“什么事,大清早就这么大火气?” 林云浦见没有外人,忙道:“出大事了,昨晚上余天锡连夜逃走,临走时跟我们说东林党弹劾魏忠贤的事已经出结果了,皇帝要保魏忠贤。如今朝廷那些东林党从余应升往下没有一个保得住地,余天锡正慌张着去找那些辞官在家地,要他们逃命 叶水心吃了一惊,问道:“这消息可靠吗?” “怎么不可靠?昨晚上余天锡亲身来说的,你没见他那气色,眼泪汪汪地,说连他爹恐怕都要送命。” “你来找我是为什么?” “你怎么这么不开窍,为了周顺昌呀!”林云浦着急起来,“你把这么个活宝揽在家里住了这么长日子,后来又送去乡下,如今端儿、若茗都脱不开干系,你快些想想办法,该怎么脱身才好。” 叶水心低头不语,半天才说:“事情已经闹出来了,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天底下总逃不过一个理字,咱们什么坏事也没做,无非是款待朋友住了几天,难道魏忠贤连招待朋友都不许吗?我没什么好怕的,他要来抓人尽管来,我行地正走得直。就连蓼洲也是不怕的,他早已辞官,朝里地事跟他毫不相干,难道为了他是东林党就要把人抓起来拷打不成?” 林云浦急的直拍大腿:“这时候了你说这些赌气的话有什么用!跟这些当官的讲什么道理呀,更何况是太监做官,越不是人的勾当!什么管待朋友,他才不管你是不是款待朋友呢,到时候一抓了去,都是勾结乱党的罪名!” “那你说怎么办?” “我想着得尽快把周顺昌送走,走得远远的,他能逃过是他的福气,逃不过也跟咱们不相干,就算魏忠贤来抓人,咱们也只是事之前跟他有些来往,现在又不助着他,便是有罪名也不至于太大,送些银子足够完事,你说呢?” 叶水心断然道:“不行,我不能这么办,如今蓼洲先生落难,我若是推他出去,我还是个人吗?今后如何在士林中立足!” “你就算不为自己,也想想两个孩子啊,端儿跟茗儿都跟余天锡有来往,况且周顺昌又住在梁云林家里,将来追究起来,都是不小的罪名,你如今再不把人送走,越闹大了!” 一说到孩子,果然叶水心也犹豫起来,想了半天,最后还是说:“不行,不能送走蓼洲。照你所说不久之后魏忠贤就要大肆搜捕他们,被他逮到肯定是个死字,我怎么能这么对待朋友!” “老叶!难道你要为了一个周顺昌把咱们两家都搭进去吗?” 叶水心蹙眉道:“现如今你能送他去哪儿?我既然交了他这个朋友,自然是要交一辈子的,岂能大祸临头时把他送出去受死来保全我自己?” “两家十几口人的性命难道都要搭在他身上吗?”林云浦一急之下,索性连生意经都搬出来了,“他一个咱们十几个,有这么做生意的?尽是亏本买卖!” “蓼洲为人忠直,无论从朋友大义还是国家大义上讲,我都不能卖友自保,云浦,你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不假,可是这上面却不能讲生意经。” 林云浦急的打转,气道:“算了,你不去赶我自己去!房子是我家工匠的房子,我自然有道理赶他走!只要他一走,茗儿和端儿就保住了,我也不用担惊受怕!都是余天锡闹的,把这么个大炮仗留在这里只管自己走了,哪天爆开了伤了人,却不是他自己!” 正在争执,忽然见端卿走了进来,道:“叔父切莫着急,此事咱们可以慢慢商量。” 林云浦一见他来,便如见到救星一般,知道他关心若茗安危更甚于自己,断不会让若茗涉险,忙道:“你帮着劝劝你爹,难道要为一个外人让咱们两家人受牵连?” 端卿平静说道:“叔父,这件事我父亲说的对,不能只论个人安危而弃了朋友情谊和国家大义。周顺昌为官清正,为人忠直,在苏州一带深受百姓爱戴,我们为他尽力,原是应该的。” 林云浦急了:“可是魏忠贤要杀人也不论是谁,咱们怎么办?” “我已经想好了,天锡一走,众人都道周顺昌跟着他一起走了,再料想不到他留在乡下,就连天锡别人也不知道他是昨天才走,都道是早几天就走了,就算魏忠贤追到这里,也无非叫咱们去问问话,多则讹诈几两银子,不至于为难咱们。当务之急是趁着朝廷那边还没有动静,赶紧通知周大人,再把李家庄那里打点好,别走漏了风声,说不定能逃过这一劫。” “万一被人现了呢?” “人是天锡带过去安置的,未必查到咱们头上,就算查到咱们头上,”端卿淡然说道,“既已答应了帮他,又是父亲的朋友,说不得,就算天大的罪名也只能认下了。” 叶水心面上浮出一丝笑:“不错,这才是叶家的儿子!” 林云浦气的一跺脚:“罢罢,你们爷儿俩都是被那些圣贤书教的呆了,我自去想办法!” 祸起Ⅲ 说是想办法,其实林云浦也无法可想,还能把周顺昌送到哪里去呢?附近既没有更安全的地方,再说他出面找地方未免也脱不了干系,除非是把周顺昌赶出李家庄丢在大路上完事,可这种事他也做不出来,少不得唉声叹气,白白着急罢了。 若茗未免想要跟端卿商量,没等她去,端卿已经来了,道:“你别着急,我自有办法料理。你只要记住一条:周顺昌并没有来过你家,别人也不知道你送他去的李家庄,顶多有人看见天锡来过你家罢了,所以万一魏忠贤的人找上门,你是一概不知一概不应的,万事都推在我头上,就连天锡,也只说是我带了来你家的。” 若茗无限忧心,道:“你想好对策了吗?只管推在你身上,那你怎么办?” “梁云林是实诚人,断不会透漏消息,你说过的那个颜标应该也很可靠,如果没有意外,不至于找到他。就算找到他,也只知道他在我家住过,我也只说是我送他去的李家庄,那时候朝中形势尚未明朗,我就算帮他,也算不上私通东林党。” 若茗急道:“不行,明知道那帮人不会跟你论这些,我不能把事情都推在你头上。” “别傻了,我自有办法。”天锡微笑说道,“我好歹有功名在身,官府那帮人不会太为难我,就连我父亲也是如此。再说我们家世居昆山,朋友到底多些,本地的士绅也多半跟我们交好,出了事不会不帮着说话,把握却又比你们大些,所以只管推在我身上,断不能实话实说,白白受牵累。” 若茗细想一想,他说的确有几分道理。叶家是大户,不比林家外来人又做生意。事事都靠钱打的,或他家能够仗着这些关系逃过官府的追究?毕竟比林家出头顶着把握大得多。 端卿见她不语,料是已经动心,笑道:“你千万别再担心,我已经算准了,这事如此处理是最妥当的办法。梁师傅现在坊吗?你有没有告诉他这件事?若是还没有,需要早些叮嘱他,若官府里追究起来。他也是一概不知道的,就说天锡出银子买了他的老屋。别的他都不清楚,梁师傅是个手艺人,一向跟东林党扯不上关系,我想官府也不会在他身上多费功夫。所以他应该也躲得过。” “我还没想好怎么跟梁师傅说,既然如此,就照着你的主意嘱咐他吧。” “我如今要赶去李家庄一趟,只是路径不熟,还得请他带我过去,周顺昌那边我自去叮嘱他,你放心,我一定把事情处理妥当。” 若茗只得带了梁云林出来与他一起出城。眼巴巴看着他们走了。这才回家。林云浦早已无心生意,就连新生儿子也没心情再抱。正愁坐着思索应对之法,忽见若茗进来。忙问道:“刚才端儿来了?他说些什么?” 若茗把端卿地打算告诉他。林云浦蹙眉道:“不够稳当。叶家人到底是大家出身。读又多。这心肠分外厚道。未免也把别人想地厚道了。万一出了事。我不信这些士绅有几个敢对抗那帮太监帮着他们说话地。” 若茗吓了一跳。忙道:“那怎么办?” “我也没一点法子。”林云浦愁眉不展。“但是端儿说得对。你千万不能把余天锡地事往自己身上揽。你一个女儿家既不方便抛头露面。咱们家又势单力孤。出不得半点岔子。况且就是你揽下来也于事无益。谁都知道余天锡和周顺昌都是在他家住着。眼下只有照着端儿说地把事情都推给他。保住了咱们。就算他们家出了事咱们也能照应一下。决不能两家人都搭进去。”一边说一边又叹气。“依我地主意便把周顺昌送回他老家。我打听过了。周顺昌家就在苏州。干吗不让他回去呢。他一走。天大地事也跟咱们没了关系。” 若茗见父亲如此焦急。只得道:“天锡也只是说情势不好。至于到底怎样。他也没得到实信。父亲别太担心了。”“还能怎么样呢。自古都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东林党都是些只会做文章地生。怎么斗得过那些太监?唉。早说不该掺和朝廷地事。到底还是没逃过。好端端地给自家招祸。都是这个余天锡啊!” 若茗听见这话。未免想到都是因为自己认识天锡才带来这么多事。不免低了头自责。林云浦一转眼看见她地神情。才意识到自己说地过了。忙道:“你别多心。这事不怪你。就算你不招惹他。只要叶家认得。早晚他也会来咱家。都是命啊!” 若茗眼巴巴直等了大半天。才见端卿和梁云林回来。梁云林想是已经得了端卿吩咐。一见面便说:“画匠都记下了。小姐放心。断不会说错话惹事地。” 若茗忙谢了他,端卿招呼她到房,这才说道:“周大人一听这消息,倒有些坐不住的模样,直说不能躲在乡下清净,我好容易才劝住他不让他乱走动,现在有颜标照看着。只是我看他地模样,说不定真会跳出来自,当初他在我家时就一直说不想躲起来,天锡也是左劝右劝的,我只好吩咐颜标看住他别做傻事。” “李家庄那边有动静吗?有没有人现他们?” “暂时还没有,颜标对外面说是他的亲戚,那里地广人稀,也没有人留意别家的事。” 若茗松了一口气,如此说来周顺昌还是有机会在李家庄躲到整件事平息的,端卿也道:“魏忠贤对付东林党,我想应该主要针对朝廷那些人,周大人辞官既早,官职又低,一向只有声望却无实权,魏忠贤未必揪住他不放。” 若茗于这些官场上的勾当不大通,听见端卿这么说,想来是没错的,几乎放了一半心,想到这两天的彻夜焦虑,不免有些后怕,天锡口口声声谈地都是朝廷地大事,然而事到临头,居然连余应升也是束手无策,只能到处叫人躲避,难道这朝廷的事,果真如此可怕,竟没有一点道理可讲吗? 端卿道:“其实我更担心地是天锡。周大人再多问题也只因为他是东林党,而天锡不但是东林党要人的儿子,亦且这件事他从头到尾之情,还到处通风报信,如果余应升被逮,我想他难逃干连,希望他能早些脱身吧!” “京城那边有消息了吗?” “现在还没有,如果魏忠贤要动手,消息传到昆山也是五六天以后地事了,就算他要抓周大人,等缇骑进城来回也要十天左右,现在我耳目闭塞,一无所知,只能坐观事态变化。” 天锡那晚上在星光下再三不舍的模样不由得浮上心头,这一年来地缘分说浅不浅,说深又不够深,如果他出了事,该怎么办? 端卿似乎猜到了她心中所想,跟着便道:“天锡虽然危险,却也有一个好处,余应升似乎早已经把家里人的退身之地安排好了,就从他从余老夫人去天津就知道。我想他只有天锡一个儿子,应该也会替他安排,妹妹别太担心。” 若茗见他在这危急之时还体恤自己的感受,心中又愧又喜,母亲常说的一句话不由得浮上心头:有端儿这样的好夫婿,还求什么呢! 端卿正说着,忽见若茗以手托腮,怔怔坐在那里,似乎出了神,只是颊上两片红云,又似在想少女心事,这副娇羞、婉约的模样他许久未见,一时心动不已,便也停住不说,怔怔地只顾看她。 房中一时寂静无语,许久,忽听林云浦在外一声嗽,道:“端儿来了?周顺昌的事办得怎么样?” 若茗从冥想中惊醒,慌忙站起,端卿的遐思猛地被打断,只道林云浦已经看见刚才那副痴呆模样,心慌意乱,低着头道:“已经说服了他好生在家躲着。” 林云浦确实从窗外看见端卿盯住若茗出神,此时见他惊慌,不忍他尴尬,便道:“我刚从后边过来,正想去找你,你来了最好。依你看这件事有几分把握?” “侄儿不好说,听天由命吧,不信老天如此不公。” “唉,老天一向不公。”林云浦叹道,“既然你们父子一定要护着周顺昌,我也没话说,我早起听若茗说了你的主意,很好,你别怪叔父自私,委实不能把两家人都搭进去,如果你们有事,我们在外头也好照看你娘,便是方儿和忆茗也有个依靠。” 端卿忙道:“侄儿都明白的。” 林云浦再想说什么,又想到此事别无他法,最后只叹了一声气,欲待要留,又无话跟他们说,再想起他两个难得独处,说不定还有什么私房话,于是摇摇摆摆走了。这里又撂下端卿和若茗独处,端卿想走又不舍得,只坐着小口小口啜着茶水,若茗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偷眼看着端卿,忽然一个念头跳了出来:若是他为此事惹祸上身,我该如何自处! 七十七 追捕Ⅰ 六月初时林家书坊《情史》一应工作均已告竣,就连绣像部也在杨英和王大器的主持下挑上来七八个十五六岁的小学徒,边学边做,渐渐有了起色,先时刻的《西游》、《三国》等本子都已上市,虽不如三言那般热络,但每天零零碎碎卖出去的,所得利润也就不在少数,着实比往年宽裕许多。(提供最新章节阅读> 只是林云浦因为心头梗着周顺昌这档子事,一直无法放心,早已取出五六百两银子放在家里,只说:“要是官兵上门,还得靠现银子打,唉,这次至少得破一千两的财!” 若茗久未听见京中动静,倒没觉得事情有如此危急,暗想东林党一向势大,又都是达官显贵,难道说败就败了不成?就算败了也要有一番挣扎,岂能像天锡说的竟连性命都保不住吗? 林云浦听见她的想法,直摇头道:“官场上却比咱们做生意的更加狠上百倍,得势与失势,一天就能倒换过来。”又道,“你只看着吧。” 若茗似信不信,照旧只管打理书坊事物,岂料这天中午,端卿急急忙忙走来,凑近了低声道:“果然出事了,才从京里得的消息,东林党的杨涟、左光斗已经死在诏狱,余应升几天前被押往刑部候审,只怕凶多吉少,就连叶向高也获了罪,罢了官押返回乡。” 若茗心惊胆战,原来果如父亲所说,成败只是一夜之间的事!东林党中杨涟的事情她最常听人说起,此时由不得道:“那杨涟不是当初辅助皇上登基的功臣吗?皇上难道一点不念旧?” 端卿叹道:“只怕皇上根本就不知道,如今事事都是魏忠贤操持,皇上竟是不闻不问,由着他来。若茗,先时我说的你要记住了,我得赶紧去看看周顺昌。” 端卿这一去就是一天,若茗等到傍晚还没见他的踪迹。心焦火燎,向林云浦讨主意时。林云浦唉声叹气道:“早知道有这一天!等端儿回来我好好说说他,再别往李家庄跑了,现在这节骨眼上再往那里去岂不是专一给人把柄抓!” 直到晚饭过后才见端卿走来,面上深有匆忙之色,道:“回来后先向家父复命,跟着便过来了。叔父等急了吧?” 林云浦不由问道:“这么说竟是你爹命你去的李家庄?” “正是,爹爹得到消息后即刻命小侄去安排周顺昌,交代他从即日起不要出门半步。” 林云浦蹙眉道:“说了多少次了。你爹就是不听。先前还能推说不知情。如今都知道了还去帮着他。这不是惹祸上身吗?周顺昌怎么说?” 端卿听见他质疑父亲。无话可说。只道:“周顺昌好像得了余家送来地消息。京里地事情已经知道了。我今日还从他那里听说。魏忠贤派去抓捕地缇骑还没有到无锡。高攀龙便已投水自尽。东林党土崩瓦解之日看来不远。其他那些人像顾大章、魏大中都被安上了罪名。只等带去京里审讯。” 林云浦捏着一把汗。道:“周顺昌怎么办?早晚要轮到他头上!” “他官职比这些人都低。就算缉拿他也不是在头一拨里。还能再拖一时片刻。只是他已经坐不住了。口口声声要回苏州老家。坐等缇骑来抓。说这才是君子所为。” 林云浦纵然着急。这时也不由得嗤笑一声:“果然东林党都是些书呆子。大祸临头不赶紧跑。还有站出去由着人抓!这样傻地人怎么都得过天天勾心斗角讨好皇帝地太监!” 端卿不好评价。只说:“我足劝了他一下午。加上颜标也从旁劝说。好容易说地他暂且安静下来。只是魏大中是他地亲家。他听见说收押魏大中地人已经离京几天。算到再过一阵子囚车便要从苏州经过。他便一定要回苏州送一送亲家。我们怎么劝他只拿定了主意不改。我看早晚还是麻烦。只怕要有负天锡地重托。” 林云浦早已在心里嘀咕了多少声呆子,此时听见周顺昌冒死也要送别亲家,却感动了他的心肠。他与叶水心一向交好,且又结了儿女亲家,试问若是叶水心被捕,自己能不送别吗?哪怕是冒死也在所不惜!一念至此,反倒理解了周顺昌,便叹口气不再驳斥。 端卿又道:“看他地架势,只要得了确切消息,肯定是要回苏州去的,我告诉了父亲,他也没法子,只说拖一天是一天吧。” 林云浦叹道:“也只能这样了。周顺昌虽然呆,倒也是个好人,可惜这世道天不佑好人啊。端儿,你这些天不要再往李家庄去了,早晚被人看见,那就祸事大了。周顺昌性子倔强,他认准的事你就是亲身去劝也拗不过来,你何苦担着性命干系两边奔波?我听见说丁仲元已经派人在城隍庙跟前挖地基准备建魏忠贤地生祠了,昆山早晚是魏忠贤的天下,你千万不能拿性命作儿戏,你要是有个闪失,可让若茗怎么办呢?” 端卿听见最后这句,由不得向若茗看去,但见她红晕上脸,眉尖微蹙,神色中透露着无限担忧,却并没有反驳父亲之言的意思,端卿心中一热,不由自主答道:“侄儿记下了。” 自此叶家便日夜注视衙门里的动静,恰巧丁仲元新近雇下的一个长随是叶家的家生子,早年间开恩放出去的,并没要身价钱,如今叶水心向他父亲一说,无有不同意的,早极口答应把衙门里的事一件件都记下,凡有关联的就向叶家透信。 哪知叶家还在算计着丁仲元,丁仲元这天倒一乘小轿自己跑来了,也并没有像往日那样官威浩荡,随从带了一堆,只是贴身服侍地下人并四个轿夫,进了宅门见了礼,便堆上一脸忧色道:“叶兄可听见近日朝廷地消息了吗?” 叶水心装糊涂,道:“老朽多年不问政事了,如今又有生意,哪有功夫打听这些个。” “叶兄当真不知吗?”丁仲元俯身向前,低声道:“东林党败了,一败涂地!杨涟、左光斗死在东厂的诏狱里,叶向高受了申斥,就连恩师他老人家也下了狱,败了,果真败了!” 叶水心不知他此来何意,含糊答道:“朝廷里地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今日你胜,明天我败,不好说。左右我是无官一身轻,在家消消停停的倒好。” “叶兄一点不担心吗?” “我担心什么?” “余公子在你这里住了许多天,这事遍城里地人都知道,何况周顺昌在这里也是许多人都见过的,叶兄就不想着怎么样洗脱关系?” 叶水心定睛看着他,一时摸不透他心中所想,只得道:“那都是以前地事,难道谁没个亲朋好友不成?朝廷也不至于为了从前的旧账赶紧杀绝吧!” 丁仲元笑道:“叶兄说的是,自然是不会的,只是我今日来,却有一件事要求着叶兄。”忽然便滴下泪来,“恩师他老人家我是救不了了,现如今我能帮一个是一个,也不枉恩师教导我一场。叶兄,周顺昌一向跟你最好,我听说他从你这里走了以后并没有回苏州老家,你可知道他在哪里?” 叶水心沉吟不语,丁仲元摸出一方手帕来擦着眼泪说道:“我今天没带人来,就是怕走漏了风声。叶兄切莫怀疑我,我都是为了报答恩师,周顺昌若是躲在昆山,早晚会被人现,如果叶兄知道什么消息,不妨告诉小弟,小弟到底是一方父母官,还能出几分力气,说不定能帮着逃过此劫,若是叶兄知而不告,不是我小看人,叶兄到底是平头百姓,拿什么跟东厂斗呢?我也只是凭一腔热血,随时都会掉脑袋,只是如今顾不得这些了,叶兄,周顺昌与你最好,他没回家多半还在昆山左近,叶兄,你要是知道他在哪里一定要告诉我,我派人收拾个极妥当的地方把他藏好,也是我对东林党一点景慕之心,这乱世里头,也只有我们互相扶持罢了!” 叶水心听他说的诚恳,况且眼泪汪汪,若说是作假,几曾见几十岁的男人又是父母官的在治下百姓家里哭成这样的?不由得信了他,嘴里便说:“丁大人如此多情,老朽岂有疑心的道理?不瞒你说,周顺昌确实没有回苏州,他就在附近……” 一句话还未说完,忽然端卿急急忙忙走进来,朗声道:“父亲,周大人派人来捎信,说他已经离开昆山,另寻避难之处了!” 叶水心和丁仲元同时吃了一惊,丁仲元直追着问:“几时的事?你可知道他去了哪里?” 端卿一脸为难道:“来的是个小孩子,问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人已经走了,我不得已只好打他走了。” 叶水心唉声道:“糊涂,前儿不是好好的嘛,怎么说走就走了,你怎么劝的人!” 丁仲元拍着桌子道:“晚了一步,只晚了一步!” 追捕Ⅱ 丁仲元走后,叶水心唉声叹气道:“怎么回事,景文也太沉不住气了,这时候能去哪儿?不是现等着被东厂抓吗?他让谁家的小孩儿来报的信,你怎么不把人带进来好好问问?” 端卿见左右无人,这才压低声音道:“周大人并没有走,这些都是我编出来骗丁仲元的。~~~~” 叶水心瞪大眼睛,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父亲,依我看丁仲元并不可信,他这次来,多半是要套出周大人的下落,好去向东厂邀功的,周大人的下落不能告诉他。” 叶水心疑惑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是真心?余应升是他的座师,他对景文和余天锡又那么恭敬、客气,刚才说起来感慨的都哭了,我看不像是作假。” “父亲可知道丁仲元已经在城隍庙附近为魏忠贤建生祠了吗?” “这种事难免的,他在官场上混,自然要应个景的,要是别的地方都建唯独他不建,岂不是明白告诉人家他与东厂对抗?非但乌纱帽保不住,性命也难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再说他是在杨涟等人被抓,东林党穷途末路的时候才开始建生祠,想必是扛不住了才出此下策。” 端卿摇头道:“父亲有所不知,孩儿今天特地去城隍庙附近看了看,瞅空问了打地基的工人,他们告诉我说,丁仲元早在一个多月以前已经相中了这片地方,早已令他们跟着风水先生来踏勘过几次,相准了方位朝向,只等着黄道吉日动工。那时才是四月间,东林党与魏忠贤胜负未分,父亲想,他这举动难道不是向东厂示好吗?如何敢信他?” 叶水心听的目瞪口呆,诧异道:“你可问明白了?不是那些工人弄错了吧?” “绝不会错,我问过几个人。都是这么说的。” 叶水心愣了半天,道:“多亏你回来的及时,险些被他把实话套了出来。” “我听见丁仲元来了。赶着过来躲在窗外听。见您要说实话。不得已只好闯进去打断了。” 叶水心垂头不语。心中无限感慨。丁仲元竟如此煞费苦心。人心地险恶当真令人咋舌! 虽然挡过了这一招。端卿仍不敢掉以轻心。那天父亲险些吐露实情。丁仲元必然已经嗅到蛛丝马迹。若是他多一个心眼派人去查实。只怕这纸里就包不住火。怀着这个担心。端卿越比从前谨慎。果然一两天后丁仲元地长随入夜时悄悄闪了进来。径直找到端卿。低声道:“今天有俩人鬼鬼祟祟去找县太爷。我在门外偷着听见了周大人地名字。县太爷还问他见没见过咱们家老爷。” 端卿心里咯噔一下。忙问:“你见过这俩人吗?” 长随摇头道:“没见过。听口音就是本地人。我还听见说明天派衙役跟着他们去抓人。” 端卿猛地急出了一头汗。慌忙谢了他。返身便跑向叶水心地睡房。隔着窗道:“父亲。丁仲元已经找到了。我得连夜过去通知周大人!” 叶水心光着脚赶出来道:“城门已经闭了,你怎么出去?” “给些银子吧。实在不成就一大早赶去。”端卿说着已经走远了。 纵马来到城下,果然被巡夜的兵士拦住。端卿摸出银子好说歹说,却有一个认得他是叶家的公子,总算网开一面放他出城,踏着依稀星光一路狂奔,天幸并没有出事,半个多时辰便赶到了李家庄。 周顺昌早已睡下,开门见是他,脱口道:“敢是抓我地人来了吗?” “丁仲元明天一早就派人来,周大人赶紧走吧!” 周顺昌兀自诧异道:“丁仲元?他不是几次三番要跟我们结交吗,怎的翻脸无情?” 端卿来不及多说,慌忙进屋叫起小童收拾行装,却见地上横着一人,一翻身坐起,粗声粗气道:“那帮狗贼真的要来抓周先生?” 原来不是别人,却是颜标怕周顺昌出事,日夜在此守着,连家都不回的,如今见端卿夤夜赶来通知,知道事关重大,早爬起来拍着**道:“我跟周先生一起走,路上有我,谁也别想碰周先生一个手指头!你们等一下,我回去告诉我老婆一声。”说着撒腿便跑。 这里刚把衣服收拾完,颜标已经满头大汗回来了,身上也背着一个小小包袱,道:“走吧,周先生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端卿忙问道:“周大人准备去哪儿?” 周顺昌不假思索道:“回苏州老家。” 端卿大惊失色,忙道:“若是回苏州,我今夜就白来这一趟了!正是怕你有危险这才连夜赶来,你若是回去,岂不是自投罗 周顺昌神色平静如常,朗声道:“我早已准备回去了,杨涟、左光斗都死了,我一个人偷生有什么意思!何况我东林党既不能扶大厦于将倾,难道连以身相殉都做不到吗?再过几天,我的亲家就要从苏州经过,我这就去陪他。” 端卿急出了一头汗,急急说道:“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何苦再去填限?当此之时能保住一个是一个,东山再起不愁没有时候。” “东山再起自然有你们这些年轻后辈,我已经老了,只好去陪老朋友,黄泉路上也是个伴。”周顺昌笑道,“你不用再劝,我早已拿定了主意,即使你今天不来,我也是明天后天就要回去的,多承你们父子一直以来的关照,今生无以为报,暂且记在来生吧。” 端卿听他话里的意思,竟是准备赴死,这一急非同小可,一边自己劝解,一边招呼颜标:“你也不劝劝你先生,好容易这些天平安无事熬了过来,难道非要送上门去才行?” 孰料颜标低着头想了半天,说道:“回去也不一定是送死,在这里无依无靠,别说贼太监来抓,就算保长里正之类地过来,我看也未必挡得住,回家去人多,大家又都尊敬周先生,肯定不会让那帮狗贼把周先生带走。” 端卿急道:“你明知道他们来抓人第一个就要去苏州的,这时回去了哪儿跑得了?” “在这里也是一样,”周顺昌接口道,“丁仲元既然知道这个地方,难保不会顺着路追下去,我还能逃到哪里?丧家犬一样跑来跑去,更容易被抓。就算要死,我回去看一眼家人闭了眼时也安心些。” 端卿左右劝不住,心中又气又闷又笑。想这些天担惊受怕东躲地,结果却让人大摇大摆回去送死,这可忙的什么劲,说出来真真让人笑掉大牙! 这里一番耽搁,早已过了几刻钟,颜标瞅着外头天色,皱着眉头说道:“别争了,赶紧捡个地方走吧,往前去天越黑,这路就更不好走了,再耽误一阵子天又亮了,要走也走不远,更容易被人撞见,倒是早点说个地方我们走吧。” 端卿只咬牙不肯让回苏州,到后来周顺昌倔脾气上来,怒道:“我要去哪里也不用跟你商议,就算送死也是我自找,与你无干,你快走吧!若被人看见你在这里,连累了你一家人,你怎么对得起你父亲?你快离了这里,我主意已定,必定要回苏州!” 端卿无奈,只得让步,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向苏州方向走去,想起多日的奔波担忧如今都成徒劳,心内无限感伤、郁闷。 日出后端卿方才回城,向叶水心一说,叶水心也直说“景文过迂”,然事已至此,嗟叹惋惜都以于事无补。 向晚时丁仲元再次上门,只是这次并不像前次一样和颜悦色,反而带着大队官兵,气势汹汹闯进门来,大咧咧在厅中坐下,只说:“叫叶水心出来!” 叶水心见势头不好,忙将家里的事想黄夫人嘱咐了几声,这才弹冠整衣,踱着方步出来,笑呵呵道:“丁大人来此有何贵干?” 丁仲元鼻子里哼一声,喝道:“好你个私通东林党,暗自卖放朝廷钦犯地狂徒,左右还不快给我拿下!” 叶水心高喝一声“慢着”,众兵不免都顿了一顿,这里叶水心冷笑道:“不知丁大人为何事要拿了老朽?” “你心知肚明!我问你,周顺昌是不是你送去李家庄的,昨天是不是你儿子连夜出城通知他逃走?” 叶水心冷笑道:“我当是什么事,原来是找周景文!敢问丁大人,谁人看见了我送他去李家庄,又是谁人看见我儿子通知他逃走?” “李家庄的人都见过叶端卿,怎么不是你们送周顺昌去的?昨晚上巡夜的也证实叶端卿宵禁之后冒夜出城,不是通知周顺昌,又是为了什么?” 叶水心呵呵大笑,道:“原来如此,丁大人果然做得好戏!难道前天不是丁大人亲口告诉老夫,要搭救周顺昌吗?怎么才几天功夫就翻脸不认人,敢是投靠了新主子吗?” 丁仲元恼羞成怒,嚷道:“还不快把他抓起来!” 众兵正要上前,端卿一头闯进来,高声道:“人是我放走的,与我父亲无关,要抓就抓我吧!” 追捕Ⅲ 周顺昌踏上回家道路的那一刹那已经决定与朝中诸友同生共死。他从余信捎来的消息中得知天锡去协助高攀龙和己的亲家魏大中暂避锋芒,如今高攀龙投水尽,魏大中被押往京城,看来这两人都没有听从天锡的劝解躲起来,都是抱着殉道的决心在家等着阉党来抓。周顺昌原本就是耿介的脾气,早有必死之心,如今有这二位做榜样,越不管不顾,立意赴死。 颜标思来想去,未免觉得不值,嘀咕道:“其实躲了这么大半天了,这时候回去送死,可不是辜负了叶家的好心嘛!” 周顺昌叹道:“就算我辜负朋友,也绝不能负了道义!” 颜标虽然粗鲁,却于道义的关节上十分看重,这时听他如此说,便也不再分辩,暗也下定决心,若是东厂来抓周顺昌,除非先杀了己,否则绝不让他们得逞。 两人因是步行,足走到天擦黑时才进了城,周顺昌便一径走回家里,他家人早得了书信知道他在外躲避,此时乍然见他,未免都有些惊诧神色,周娘子便落泪道:“你这时候回来做什么?文书都已经下来了,你的名字也在上头!” 周顺昌道:“他们来抓就让他们来吧,我周顺昌不是抱头鼠窜之辈!娘子,你可听说亲家马上就要来咱家了吗?” 周娘子道:“亲家不是也让抓起来了吗?怎么会来咱家?” 周顺昌微笑道:“上京须得从苏州经过,等亲家来时你好好收拾一桌酒席,我亲与他践行。” 周娘子哭道:“你还不快躲出去,难道非要告诉天下人你在家里?” “我意已决,你不必多说,照我吩咐做就是了。” 周娘子素来知道丈夫的脾气,多说无益,只得抹着眼泪退去收拾房屋。 却说逮捕周顺昌地文书虽然早已签下。然而东厂地缇骑从京城赶来却要几天地功夫。周顺昌倒捡了这个空子稳稳当当在家吃茶看书。静等魏大中过境。他在苏州一向颇得民心。这次大摇大摆回家。亲朋、邻居非但没有躲避。反而更加佩服他地胆色。纷纷于他接风洗尘。就连不相干地百姓听见他回来了。也要登门向周娘子道声喜。拍着胸脯保证若有缇骑来抓。必定拼死护住他。一时间苏州城街头巷尾议论地都是周顺昌不怕魏忠贤地消息。最后连苏州巡抚毛一鹭也知道这个朝廷钦犯正在家中安坐。可他拿着一纸缉捕令。愣是不敢上门。只好等缇骑进城。由他们去捅这个马蜂窝。 三天之后。抓周顺昌地缇骑没来。魏大中倒先被押着进了城。早已有人向周顺昌透了消息。周顺昌一路跑去。傲然截住来人。要把魏大中带回家款待。那东厂地缇骑眼中何曾有人?只瞥了他一眼。大模大样道:“你好大地胆子!朝廷地钦犯你也敢拦?” “呸!什么朝廷。谁不知道是魏忠贤做地勾当!” 领队吓了一跳。哪曾见过这么不怕死公然辱骂九千岁地傻子?呆了半天没反应。跟着周顺昌一道来地百姓早已一窝蜂把魏大中簇拥着向前走了。 领队又气又惊。纵马跟来。拿马鞭子指着周顺昌道:“喂。你是何人。敢如此大胆!” 颜标一把拽下他地鞭子摔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道:“告诉你那死太监主子。我家主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周顺昌周大人!” 令一个缇骑哦了一声,附在领队耳边道:“也是钦犯,咱们出来时另一队人马正要来抓他。” 领队见周顺昌人多,料到硬碰是要吃亏的,狠狠说道:“先饶你小子一天,看你狂到什么时候!” 这一天周顺昌与魏大中把酒言欢,吃地好不惬意,直到向晚时分才把人交还给缇骑,两人执手告别,周顺昌只说:“你先走,我不久就来伴你。”魏大中含笑套上枷锁,头也不回的去了。 第二天周娘子正在择菜,忽然邻居飞也似的跑来,道:“东厂的狗腿子来了!人已经进了城,百姓们跟着州学的秀才拦住马正在说情,街上也不做买卖了,大家伙凑了几百两银子,只求道上不为难先生。” 周娘子心乱如麻,料到这才再不能免,含泪道:“真是多亏了你们……” 话音未落周顺昌已经走出来,平静说道:“求他们也没用,那些人丧尽天良,岂肯好生相待。” 邻居一脸诚恳道:“他们钱都收了,能不办事吗?我们也不求别地,听说他们手狠的半道上就把人打死了,只求这一道上别打你,别少了你的吃穿,安安生生到京里就行。” 周顺昌长叹一声,道:“乡亲父老一片深情,周某如何担得起!” 果然直到中午缇骑才磨磨蹭蹭上门,宣了圣旨之后,那为头的缇骑叫文之炳地挺胸凸肚道:“看在你老实的份上,今天暂不押解,容你多呆一天与家人告别,你可知道感恩?”一边伸出手来,做拈钱地手势。 这架势分明是再要钱,周围跟来的百姓无不憋了一口气,早起已经凑了五百两给他,如何这等贪得无厌?周娘子会意,便要进屋拿钱,岂料周顺昌拦住他,气冲冲向文之炳道:“我没有一文钱给你,要命却有一条!” 之炳勃然大怒,叫道:“好你个不知趣地老东西,看来是缓不得了,来人,押了他即刻上路!” 人丛里一人越众而出,冷冷说道:“早上那五百两,敢莫诸位未曾收下?既然银子入手,为何言而无信?说好在家多停一日,出尔反尔,难不成诸位竟不是世间之人?” 之炳越加恼怒,指着鼻子道:“你是谁,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乌程生员凌蒙初,路见不平,人人都能说一句公道话。” 原来凌蒙初正准备还乡成亲之时,忽然见苏州城人声鼎沸,众人纷纷捐钱捐物,要去营救一人,一打听才知是为了周顺昌,凌蒙初虽与周顺昌素无往来,然见百姓如此拥戴,必定是为国为民地清官,于是与眉娘商量了暂缓几日,留下看事态展。上午随众在城外亲眼见文之炳收下五百两银子,答应不为难周顺昌,谁知不多时就反悔,一时看不下去,便出头斥责。 之炳哼了一声,道:“我当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一个秀才也敢说三道四,阿呸!左右于我把周顺昌铐起来,要是有废话阻拦地,一并拿下!” 缇骑答应一声簇拥上来将周顺昌反剪了双手,另一人拿着枷就要往脖子上套,颜标气的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咣当一声打翻了枷,挥拳就要冲上,凌蒙初按住他,又向文之炳问道:“你们来抓周大人,究竟奉了谁的旨意?” 之炳得意洋洋道:“九千岁魏公公!怎么样,你们这些刁民还敢再放屁我一并抓了!” “我当是谁,原来是魏忠贤,这么大气派,我以为是皇上呢!”凌蒙初冷笑着向众人道,“原来周大人被逮,都是东厂这些狗贼的主意,圣上被他们蒙蔽,必定一点都不知道啊!” 众人正在愤怒之时,听见这句话早叫嚷起来“东厂凭什么抓人!”“抓人要天子下令,你们是什么东西!”“快滚出苏州,滚得远远的!” 之炳见势不妙,努了努嘴,一个缇骑慌忙拾起枷准备套上人拉走再说,颜标眼疾手快,一脚踢翻了他,跟着叫了声:“打这些狗娘养的!” 周围那些多是卖豆腐、挑水、贩鱼鲜的小市民,没读过多少书只认得死道理的,他们一向知道周顺昌是好人,东厂是坏蛋,坏蛋欺负好人,焉有不上之理?一个二个抡起拳头便冲了上来,凌蒙初见缇骑手中都有兵刃,生怕伤了百姓,他原有武艺在身,于是上前一一夺了众兵手里的朴刀,这一下百姓的拳头更无拦阻,不多时几个缇骑便已满地打滚嚎叫,文之炳仗着武艺,打翻了近身前的几个百姓,连滚带爬上了周家房梁,放声吼道:“大胆刁民,胆敢阻拦东厂抓人,你们不要命了!你们等着,待会儿知府就带兵过来收拾你们!” 一语未了,早从人丛中飞出几只木屐,正砸在他头上,登时头破血流,接着便有几个大胆的爬上屋顶连拖带拽把他拉了下来,众人早看他不顺眼,一阵拳打脚踢,顿时呜呼哀哉。 谁知知府带兵过来那句话提醒了州学的秀才,他们原未动手打人,只在边上看着,此时便商议了一起去求苏州巡抚上奏朝廷为周顺昌辩冤,百姓成群结队跟着到了巡抚衙门,毛一鹭早听见城里闹了起来,如今见人都围在家门口,吓得带着小老婆钻进茅厕,犹颤声向外问道:“谁是带头闹事的?” 一个鼻青脸肿的缇骑叫唤着道:“周顺昌的家人颜标,一个乌程的秀才凌蒙初带着刀的!还有几个短打扮的小贩,我都记着长相,过后再认!” 注:缇骑,明朝时东厂下属的特务人员。 注:天启六年,魏忠贤派缇骑到苏州逮捕周顺昌,苏州城乡数万人齐集,为之呼冤,打死缇骑二人。后在军队镇压下,周顺昌被解至京城,酷刑打死。带头喊冤的苏州市民颜佩韦、杨念如、沈扬、周文元、马杰等五人被处死。中学课本上有张傅《五人墓碑记》专记此事。本文依史实虚构此节。 七十八 囹圄Ⅰ 端卿被逮入狱已然有七八天的功夫。那日丁仲元上门抓人,原是要带叶水心走,后来见端卿自认罪名,转念一想,叶水心是个有年岁的人,万一受不得牢里的苦死了,他家人岂肯干休?端卿好歹年轻,便是受些刑也无所谓,况且余天锡头一次来时也是端卿作陪,想来他们渊源更深,就连前日给周顺昌报信也是端卿亲身去的,抓了他岂不比抓他爹强?于是便令衙役将端卿下在狱中。 谁知还没来得及审问端卿,昆山城的秀才便已联名上书为端卿求情,原来端卿为人慷慨好义,他家原比别人富裕些,在县学时常接济同窗,人缘极好,况他又是昆山城十几年来唯一一个解元,名声连贩夫走卒都知道的,所以他前脚入狱,后脚同窗便凑齐了为他求情。 丁仲元明知道抓端卿唯一的罪名便是私放朝廷钦犯,如今人既抓来了,唯有尽快将钦犯的下落问出来才能了事。哪知他头一次升堂尚未问出端倪,已经有人来报说周顺昌回了苏州,公然端坐家中,只等缇骑来抓。丁仲元不由目瞪口呆。他抓端卿只为他私放朝廷钦犯,如今钦犯安安稳稳在家等着认罪,还有什么私放不私放的罪名? 这样一来,端卿便成了烫手的山芋,丁仲元左右为难。放了吧,料到叶家人不会干休,他们又不是平头百姓,岂有白白让人把儿子抓去坐牢的道理?不放吧,有什么理由再押着他? 丁仲元难受到了极点,只觉头上这顶乌纱帽岌岌可危,唯有每天命人看紧端卿,不让他与外界通一点消息,拖一日是一日。却又不敢为难他,每日好茶好饭地伺候着,自己倒似热锅上的蚂蚁。镇日想不出对策。 正在焦头烂额之际,忽然苏州府衙派人通知各州各县严防暴民闹事,丁仲元抓住来人一通好问,才知道苏州为了周顺昌激起民变,打死缇骑两人,围困了巡抚衙门,到最后知府带了几千兵丁出面才救出毛一鹭,如今已将带头闹事的凌蒙初、颜标等人囚禁狱中。正传谕附近州县看好治下的东林余孽,以免暴民再次闹事。 丁仲元听见这个消息。恰如惊蛰时一声春雷,将他这条蛰伏多时困虫唤醒过来,当下乐不可支,也不顾时辰不早。即刻命人将端卿自狱中提出,升堂审问。 端卿这几日在狱中连家人的面也未见到,外面的消息一点不知,但他既知道周顺昌预备束手就擒,那他的罪名早晚站不住脚,便也不着急。此时忽然听见说要提审,自己也疑惑不知道为什么事。又见狱卒气势汹汹,不似平常和气模样。心里便早做了防备。 来到堂上,丁仲元一拍惊堂木。沉着脸问道:“叶端卿,你可知罪?” 端卿平静答道:“学生何罪之有?” “你卖放朝廷钦犯。私自勾结乱民,还不知罪?” 端卿淡淡答道:“周顺昌大人在昆山之时。朝廷地旨意还未颁下。待旨意颁下之时。学生便送他还乡等候提审。不知大人所谓地卖放朝廷钦犯从何说起?” 丁仲元冷笑道:“你还不知道吧。周顺昌在苏州公然拒捕。煽动暴民作乱。打死朝廷钦差。现在已经被重兵押往京师了!” 端卿吃了一惊。面上却并不露出。只说:“这都是周大人离开昆山以后地事。学生并不知情。” “哼哼。你不知情?这带头闹事地两个人都跟你有莫大地干系。一个叫颜标。一个叫凌蒙初。叶端卿。这两人你识也不识?” 端卿心中怦怦乱跳。颜标闹事在他意料之中。为何又扯上了凌蒙初?况且自己与凌蒙初相交一事。丁仲元怎么会知道? 丁仲元见他不语。得意洋洋道:“颜标这个乱民。先前在李家庄时就不老实。跟余天锡也有瓜葛。还有你。李家庄地里正作证。曾见过你去找颜标。当时周顺昌也躲在那里。还有凌蒙初。他不是有本书在林家印吗?林家一向跟你家来往密切。你别以为我看不出这中间地关联!叶端卿。你老实交代。他们带头闹事。是不是你调唆指使地?” 端卿冷然答道:“若说与颜标有关系地,恐怕不止学生一个吧,知县大人你不是也曾卖放给余天锡一个人情,放过颜标吗?” 丁仲元没想到他说出这句话来,一想余天锡原跟他是朋友,自然把这事告诉过他,当下恼羞成怒,高喝一声:“好你个嘴硬的刁民,来人啊,于我重打三十大板!” 端卿高声叫道:“学生有功名在身,岂是你说打便能打地!” 丁仲元狞笑道:“你还不知道吧,如今朝廷已经下了新谕,凡是跟东林党有瓜葛的,无论有没有功名,都能打得!杨涟、左光斗哪一个官职不比你大,还不是照打不误!来人,快于老爷我上刑!” 两旁衙役如狼似虎,当时不由分说,按倒打了三十大板。端卿自幼大家娇养,莫说挨打,连重话也没听过几句,几曾受过这种折磨?一板板钻心的疼。他只咬紧了牙关不肯呻吟,不多时青衫已遍布血痕。 一时行刑完毕,丁仲元狞笑道:“如何,交代不交代?你怎么跟乱民勾结的,颜标可是受了你地支使?” 端卿早知便是认下罪名也逃不了皮肉之苦,况且认了罪更加连累家人,只冷冷答道:“学生无罪可招。” 丁仲元见他如此刚硬,恼羞成怒,喝一声:“再打三十大板,不信你嘴硬还是我的板子硬!” 端卿原已带伤在身,先时还觉火辣辣的疼,到后来竟是毫无知觉,二十板刚打完,行刑的衙役叫了声“老爷,昏过去了!” 丁仲元定睛一看,果然面白如纸,浑身上下血肉模糊,料知他必不曾经过如此苦打,一时也怕闹出人命,遂悻悻命道:“先拖下去,明天再审!” 一时退堂还衙,自己想了又想。周顺昌自开始逃脱已是极大失职,若是以后被人翻出来,魏公公难免要治罪,如今要是不弄出一个替罪羊,自己如何了账?这叶端卿端的是不能放!只是他若是咬紧了牙关硬是不招,该如何是好? 他左思右想,一时没了主意,正在焦急之时,忽然想起,那凌蒙初的书不是在林家书坊刻印吗?不久前林云浦还曾特地来求见过,言下之意请他如当初三言一样襄助一二地,就连当初三言也是因为余天锡的缘故他才帮着美言了几句,如今两相对照,这林家既与余天锡有关系,又与凌蒙初有牵连,更兼跟叶家十分相好,不找他却去找谁? 既有了出路,丁仲元欣喜难耐,即刻叫出李家庄地里正好一通教导,原是要他诬赖林家与周顺昌有关联,曾经去过李家庄的,哪知里正却说周顺昌在李家庄住地房子原是林家书坊的工人梁云林地,这一喜非同小可,看来余天锡和周顺昌的同党尽数在昆山,而且尽数在我掌控之下!若是能将这两家连根拔起,九千岁跟前,丁仲元却不是头一个忠心之人! 丁仲元喜得心痒难挠,当下带领一干得力之人,不顾天黑,径直奔往拾翠街林宅。却早已有林家家人在街头望见了,因林云浦几次三番嘱咐他们探听衙门动静,于是撒腿便往家跑,气喘吁吁叫着:“老爷,县太爷往这边来了!” 林云浦正与黄杏娘和若茗商议如何搭救端卿,听见这消息,叹道:“果然来了,早知道免不了这一出。” 慌忙整了衣冠,取出早已备下地千两银票,并一封封装好的银子,这才来到前门,恭素候着。 果然不多时见前面一乘四人小轿,后面耀武扬威的皂隶跟着,一行人看看来到门上,林云浦一边躬身行礼,一边倒退着将人引进屋里,不等丁仲元下轿,已经趴下叩头,口中高叫:“父母大人亲身来访,小的无尚荣耀!” 丁仲元冷笑一声,掀帘道:“你倒也知趣,起来吧,我有话问你。” 林云浦只跪在地上说:“父母大人跟前,岂有小人立足之地?还是跪着合我的身份。父母大人有什么吩咐小的洗耳恭听。”一边又使眼色给林福,林福会意,早拿出准备好的现银子把屋外跟来的亲兵、衙役一人一封打了,那些人抽开一看,竟是十两一锭的雪花银五个,无不心花怒放。 丁仲元没料到林云浦居然如此恭敬,心里便松了三分,道:“你跪着我也看不惯,算了,起来站边上伺候吧,我有话问你,你却得老老实实回答我,若有隐瞒,都是死罪。” 林云浦忙一骨碌爬起来,道:“父母大人开天恩,小的若有一句不实,天打雷劈。” 早有下人端来极好的老君眉,又是时新的细点果子,林云浦净了手亲自给丁仲元奉上,口中说道:“老父母大人贵脚踏贱地,不嫌粗鄙,稍稍尝一口吧。”一边趁奉茶之际,却将两张五百里的银票向他手里只一塞。 这些事丁仲元原是惯经,一见数额极大,欢喜不已,想他一年俸禄加上火耗不过一二百两,如今林云浦出手阔绰,怎不让他喜欢,当下笑道:“你果然是个知趣的。” 注:火耗,旧时百姓上交的赋税要折变成银子,碎银子铸成大锭官银中间的损耗由地方官决定,往往高于实际损耗,乃是俸禄之外的一项补贴,称为火耗。 囹圄Ⅱ 丁仲元有了笑模样,林云浦心里也松了一口气,为了保住全家性命乃至叶家父子,他忍了这么久的委屈窝囊,又白搭进去一千多两银子,此时也不敢心疼,只说:“父母大人爱民如子,小的怎么能不关心孝敬。” 丁仲元笑道:“你比叶水心有眼色得多。好,我问你,你可知道余天锡的下落?那凌蒙初与你家关系有多深?再有一个梁云林,他可是在你手底下做事?” 余天锡、梁云林一事林云浦早已料到,只是如何又扯上凌蒙初,当下一边琢磨着回答,一边递眼色与林福,林福早得过吩咐,但见事情不好便要通知梁云林逃走,于是只推说下去伺候茶水,一道烟走了。 林云浦想了想道:“余天锡么,原是叶端卿跟他认识,带着来过我家两次,哦,不对,三次,前两回是去年,第三回是上个月叶端卿带他过来,说要买梁云林的房子,我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梁云林有房子,又怎么看中那么个乡下地方,可真是够奇怪的!不过余天锡出的价钱合适,梁云林也没话说,当场就立了契约兑了银子,梁云林连家都没回就把房子脱手了,果然是好买卖!只是我想来想去不知道余天锡要那房子干吗。老父母怎么会知道梁云林?可煞奇怪。余天锡从叶家出去以后就回了无锡老家,老父母要找他,去无锡管保没错。” 丁仲元听见这话滴水不漏。心中似信不信,照这么说来林家跟余天锡竟是一点关系也没有?就连那个梁云林也是事外之人?他得了林云浦好处,原本可以放手,只是一想到若是抓住余天锡,在魏忠贤面前又能立一大功,这一千两银子又不算什么。于是继续追问:“梁云林现在何处?李家庄地里正现在外面候着。即刻叫梁云林过来对质,要是你有半句假话,哼哼,这立时就能见分晓的。” 林云浦装作失惊的样子道:“哎呀,早知道老父母要找他,小的就不让他走了!他老娘病得爬不起来。他一早告了几个月的假要带老娘去外地瞧病,只怕这时候已经走了!要不然我吩咐人去看看他还在不?” 丁仲元忙道:“赶紧去找人!”又叫来四五个快手跟着去书坊找。 林家下人见了主子眼色。自然带着那几个快手东绕西绕,磨蹭了半天才往书坊去,那些快手晚上出来办差已是牢骚满腹,又收了林云浦的银子,不想为难人家,于是跟着绕了几圈。没精打采进去拿人。 这里丁仲元又问:“照你说余天锡回了老家?那凌蒙初呢?” “余天锡地事,小地原本不清楚,都是叶端卿的朋友。老父母问叶家应该更清楚。至于凌蒙初,那也是叶端卿的朋友。有部书给他们刻印,他家工人又不全,所以暂且搁在我这里,将来印好了叶水心只给我本钱的,卖书什么的都是叶家的事,所以不要说这本书,就连凌蒙初这个人小地也没见过,老爷要是问他的事,叶端卿肯定知道。”林云浦虽然不知道找凌蒙初所为何事,但想来不是好事,于是只往端卿身上推。 丁仲元又是一愣,半天才说:“这么说凌蒙初竟然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别说凌蒙初,就连梁云林,当初要不是余天锡跟他认识,又托叶端卿向我推荐,我也是不收他地。原本说好梁云林在我家只待两三个月,等叶家的修竹堂开始营业就回去的,哪知道修竹堂一拖再拖,到现在还没要人。小的早打算等梁云林看好病回来就让他去叶家的。” 丁仲元沉吟不语,最后才说:“不妨事,你说的这些,只要把梁云林带到,都能对证出来。” “叶端卿现不是犯了事在衙门里押着吗,老父母问他就知道了。”林云浦料到端卿必定会护着林家,忙抢着回答。 丁仲元抱着一肚子讨好卖乖地雄心,原指望一拿就准,再揪出一个叛党,哪知道一一说来,竟然与林云浦半点关系也无,有些扫兴,瞧着银子面上却又有些高兴,想了半天说:“我回去自然会审他。” 又过了一阵子,快手喘吁吁回来禀报:“书坊里并不见梁云林,有个叫杨英的作证说他一大早就请假走了,小的们四处找,刚才在后街上看见有个人有些厮像,已经追过去了,小地自个来回禀。” 林云浦又惊又喜,惊的是梁云林居然没走脱,被人看见在街上,喜地是杨英居然肯出来做假证,看来此人倒与自己一心,今后可以重用的。于是苦着脸道:“哎呀,早知道老父母要他,小的打死也不放他走,都怪我糊涂,该打,该打!” 丁仲元一件事也没办成,未免有些不爽,冷冷道:“你要是有罪也跑不脱,也罢,等抓住梁云林问了再说。事情弄清之前你们家一个人也不许出城,老老实实在家呆着,随时准备听审。” 林云浦恭敬答应了,丁仲元寒着脸起身,林云浦又弓着腰一直送到大门外,又托出一盘子银子并各色珠宝,拿红布遮着亲手递上,只说:“小的一家人性命只在老父母身上。”丁仲元见礼物贵重,这才有了些兴头,微笑而去。 却说梁云林得了林福的信儿,慌里慌张往外跑,迎头撞见杨英来找他,未免要问,他也来不及说,只是撒腿向外,林福不得已解释道:“衙门说他私通东林党,要抓他,杨师傅,要是你透露说是我跑来报信,东家一家子都是个死。” 杨英不说话只点点头,林福自去回话。这里杨英却站在套色部不远处,等了一阵子见快手都来了,装作不经意走过,果然被人叫住问梁云林,于是答道:“梁师傅一早就请假走了。” 那些快手原没兴致抓人,大致问了梁云林的长相穿戴,便去街上撞大运,杨英看着他们走远,这才慢慢回去绣像部。 哪知梁云林出了门却不知该往东还是往西,犹豫了好一阵子,把时机都错过了,这边快手在街上只走了一刻钟便看见他,喊叫着追了过来,梁云林慌不择路,一径顺着向西去了,抬眼看时,早已到了叶家门口,正要进去,忽想起叶家正在遭官司,哪能再去添乱?慌忙又朝后边跑去,刚跑过一树枇杷,旁边忽地闪开一道小门,把他拽了进去。 梁云林一颗心几乎跳了出来,抬头却是琴默,脱口道:“琴姑娘,衙门里抓我呢,我得赶紧走!” 琴默示意他噤声,领他到了一处房舍,梁云林一见绣幔软帘,分明是女子闺房,慌得就要出去,琴默一把拉住他,按在椅上,却又开箱找出几件女子衣服,道:“自己换上,捕快马上就来了。” 梁云林羞得满面通红,却苦在一生老实,不知道如何拒绝人,只得躲在床背后换了,琴默默不作声又拉他在镜台前坐下,替他挽起髻,擦上脂粉,梁云林本就白皙,自己对镜照时,也是一个年轻红妆。 这里刚收拾好,已听见外面吵嚷道:“这是女人家的闺房,你们进来不得!” 又听快手啐道:“老爷办案,什么闺房不闺房!刚看见走到你家墙边上不见的,前头一路拦着不让我来,你再挡别叫我踢你!” 琴默忙将梁云林推在床上,连鞋也不及脱,胡乱把被子抖开与他并肩围坐,床头抽出一根红线缠在手上,翻出一个花样笑道:“该你了,看你怎么翻!” 说话时捕快已经闯了进来,迎眼见两个女子偎坐一处,正在交线为戏,沉着脸道:“见有个男人进来吗?” 琴默惊叫一声,扑在梁云林怀里搂着脖子,身子刚好遮住他的脸,娇声道:“姐姐,他们是谁,好凶!” 梁云林羞得满面通红,捕快撇撇嘴四面看了一遍,见并没外人,这才道:“要有人进来就到县衙告诉我去!”大摇大摆走了。 梁云林滚下床,跪在地上面红耳赤道:“小人冲撞了琴姑娘,琴姑娘恕罪!” 琴默慢慢起身,淡淡道:“你不必如此,你的事我都知道,你是为了周大人才惹上罪名,周大人是清官,你是好人,我本该救你。” 梁云林颤声道:“琴姑娘方才那样……小人连累了琴姑娘的清名,死了也补不回来!琴姑娘放心,今天的事我一个字也不透露出去!” 琴默淡淡道:“我原是在江湖上飘荡过几年的,还谈得上什么名誉,你放心,我不怪你,我若怪你,方才也不肯救你了。”说着从被中翻出梁云林的旧衣掷给他,自己出了门。 梁云林换回衣服,只觉鼻触仍是她衣上的淡淡体香,一时又是感激,又是惶恐,不免心旌动摇,正没个开交之时,却见她拿着热水、手巾进来,道:“你快擦了脸上的胭脂,先躲在屋里,等天黑时我送你走。” 梁云林接过手巾,再也压抑不住心中激荡,脱口道:“你放 琴默一怔:“什么?” 梁云林认真说道:“等我安顿下来,就来接你。” 琴默怔怔望着他,不觉两行清泪滑下,落在盆中,激起一圈又一圈小小涟漪。 注:父母大人,旧时县令称为父母官,故唤作父母大人,又尊称老父母。 注:交线,闺中游戏,以细绳撑在手指上翻出各种花样。 囹圄Ⅲ 叶家当天得到长随捎来的信,说端卿挨了打昏迷了半天,叶水心老泪纵横,当即坐上轿子往素日交好的士绅人家走动,到处诉冤,只求解救儿子。那知世态炎凉,十家中只有一两家答应往丁仲元跟前说情,其他一听见与东林党有瓜葛,早白了脸叫送客。 叶水心半夜才回家中,黄夫人正在灯下垂泪,见了他慌忙问道:“商量好了吗?” 叶水心叹道:“无事之时谁不说亲道故,一个个比亲骨肉还亲,怎么有一点子事就像躲瘟病一般躲着,人啊,人啊!” 黄夫人登时泪如雨下,道:“难道端儿没指望了吗?” 正说着忽听林云浦的声音在外道:“大哥,嫂子,方便进来吗?” 黄夫人此时顾不得避忌,忙道:“快请进来。” 林云浦走进来见了礼,这才道:“今儿丁仲元去我那里了,你可知道?我前前后后打点了将近两千两银子,看样子不大会再找我的晦气,只是一件,我将余天锡和凌蒙初都推在端儿身上,说我不认得他们,大哥,不是我落井下石,我委实是要留住我好营救端儿出来。” 叶水心忙道:“早已商量过诸事只推在端儿身上,你不必解释。只是如何又扯上了凌蒙初?” “大哥还不知道?我问了跟来的衙役,说是苏州为了抓周顺昌闹起来了,打死了两个缇骑,带头的就是颜标和凌蒙初。如今已经压在牢里,丁仲元就是为这事才有了胆子拷打端儿。” 一听到“拷打”儿子,黄夫人眼泪又下来了,泣道:“亲家,如今怎么救端儿?” 林云浦面有难色道:“说不得,大哥大嫂别顾脸面,去求一求丁仲元吧,若是送礼。我家里三四千银子还拿得出,丁仲元是个贪酷的角色,端儿地事他拿不住凭据,咱们多送些银子应该能行。” 黄夫人正点头。叶水心怒道:“我绝不与那个狗官低头!” 林云浦知道他地脾气难劝。只是看着黄夫人。黄夫人哭道:“难道要看着儿子死不成!” 叶水心道:“纵死何妨。我们读书人家。决不能向赃官摇尾乞怜!” 林云浦使个眼色与黄夫人。跟着道:“大哥说地也对。不如这样。我反正已经给他跪也跪了。钱也送了。我这脸面豁出去跟他求情吧。也不值什么。大哥只管咬住一点:余应升是丁仲元地房师。丁仲元从前向余应升和余天锡献过不少殷勤。周顺昌他也接待过。余天锡他也大摆筵席讨好过。大哥只管联合上城里地士绅拿这话问他。看他能不能脱开关系。这事有目共睹。全城人都知道他来拜会过周顺昌和余天锡不知道多少次。” 叶水心叹道:“城里地士绅。哼。不知几家肯说句公道话。躲祸地倒不少。好。云浦这主意很是。我明天就去问问丁仲元。他若敢动端卿。我豁上老命不要。哪怕去告御状。” “不。告御状没有。你就告诉他。若是他执意诬陷端儿。你就向东厂告他跟余应升勾结。” 叶水心怫然道:“我岂能跟东厂沆瀣一气!” 黄夫人救子心切,忙道:“亲家说的有理,他最怕地就是东厂!” 林云浦道:“又不是真让你跟东厂结交,无非吓唬吓唬他罢了,你放心,我猜他断不敢冒险。” 叶水心见如此说,低着头寻思了半天,方才说道:“既这么说,我唱白脸你唱红脸,一个威逼一个利诱?” 林云浦点头道:“好歹先把端儿弄出来再说。” 几人正然说着,忽然有人在外轻轻叩门,叶水心从门缝里看出去,却是那长随跟着父亲一起候在外头,慌忙让进来,长随急急说道:“半夜方才得空偷跑出来,老爷等急了吧?我已经安排狱卒照顾少爷,身上棒伤认真调养一番,两三个月就能好,老爷请放心,一切有我在内照顾。只是丁仲元把人看的极严,连我也见不到,老爷最好去衙门里打点打点,下回丁仲元要是提审,好歹让行刑的人下手轻些。” 黄夫人不顾身份,垂泪应道:“一定,多谢你了。” 那长随又急急忙忙说道:“要是没大事我也不敢轻易出来,只是我听见里头吵嚷,说是在城门口抓到了余天锡,丁仲元已经连夜提审,不知道会不会再牵连老爷?老爷及早提防。我得赶紧回去了,回头丁仲元捞不到人只怕要疑心。”说着打了一躬,慌忙走了。 叶水心心下惊疑,怎么天锡又来昆山做什么,怎么会被丁仲元抓住?却不知他这一头如何了结? 林云浦拍手道:“好,正主儿找到了,端儿有救了!” 黄夫人忙道:“这话怎么说?” “丁仲元无非就是要抓东林党献宝,端儿的罪本来就模棱两可,料他也不好下手地,如今余天锡落在他手里,正是一个活宝贝,他还留着端儿干吗,岂不是平添负累?大哥明天赶紧找些人去衙门理论,给他敲个警钟,我再从中花些银钱,只怕人就能出来了。” 黄夫人喜形于色,忙道:“极好,极好,亲家要多少银子尽管开口,哪怕我卖房子卖地,儿子一定要救出来。” “现在不提这个,我先走动着,端儿也是我的女婿,又是替若茗受过,我便是花些钱也是该党的。如今太晚了,刚来的路上巡夜的士兵已经敲了我一记竹杠,我得赶紧回去,再被他们看见又是一场事。”林云浦说着拱手告辞,快步出了门。 这里黄夫人一夜未曾合眼,天刚一亮便伺候丈夫梳洗了,坐着一顶小轿四处约人去衙门评理。 却说端卿挨打之后,又兼牢里潮湿阴暗,底下只有稻草铺着可以存身,如今周身俱是酸疼地,自己看是,大腿上没一处囫囵皮肉,转侧也是难的,只得上半身撑着,勉强趴在稻草堆上,疼的一刻未曾睡着。将近午夜之时,只听牢里一片喧嚷之声,又听见狱卒叫道:“快拿凉水来,又昏了一个!” 端卿心道,不知哪个无辜之人平白受罪。正在默然之际,忽听一人哭道:“这是什么世道,昆山难道没有王法吗?凭什么抓我,又凭什么打我?” 这声音静夜听来分外熟悉,静心一想,不是天锡是谁?端卿大吃一惊,怎么他也进了这里? 跟着又听见啪啪两声,一人狞笑道:“你还当你是贵公子,耀武扬威老爷伺候着你呢!你还做梦呢!告诉你,现如今你是乱党,谁都打得,再吵嚷我再给你两嘴巴子!” 天锡挨了嘴巴,却不言语了,狱卒们累了一天,不多时也都散去,一时间牢内又静了下来。端卿正在苦思如何跟他透个声息,忽然听见他那边传来一线低低哭声,越哭越伤心,端卿忍不住叫道:“天锡,你别哭了,我也在这里!” 天锡忽然听见他的声音,心中一喜,跟着一痛,原本还指望他能搭救则个,原来他也在这里!不由得哽咽道:“叶兄,你怎么也进来了?” 端卿忍痛答道:“无非为周大人的事。你先忍耐几时,咱们都是无辜之人,料想丁仲元不敢将咱们关押太久。” 天锡哭道:“你是无辜之人,我可逃不脱!我爹已经问了贪污的重罪,如今正在抓我,要判流放哪!还不知我爹是死是活!我想着来找若茗,谁知道还没进场这帮人就把我抓来,丁仲元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居然拿我邀功!” 端卿正要劝解,狱卒已然吼道:“作死呢,深更半夜不睡嚎什么丧!”跟着一个人便走到端卿跟前,隔着栅栏拿棍子戳了两下,端卿只咬牙忍痛,却听见天锡叫了几声,想是也挨了打。 狱卒散去,端卿又道:“你放心,若茗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 天锡想应声,又怕狱卒来打,他已吃了不少板子,听见挨打两字魂也丢了一半,哪里敢应声?唯有默默垂泪而已。 端卿半天不见他回应,便也不再吭声,朦胧合眼,一时醒一时睡地,刚听见更鼓敲了五下,跟着便是橐橐的官靴声,几人闯进来大声叫道:“老爷提审余天锡,快给我带上去!” 天锡缩成一团不肯走,到底被两人拖了出去,大堂上丁仲元一脸狞笑,高声道:“快说,你跑来昆山是要联络那些乱党!” 天锡一见案上满满一桶朱签,顿时心胆俱裂。早先听见过杨涟、左光斗都是被打得肢体破碎,兀自不肯屈服,竟至于被活活打死,当时除了敬佩之外,更立下效仿之心,哪知事到临头,挨打竟如此之痛!颤声道:“并没有乱党,只是从这里经过。” 丁仲元一声冷笑:“你当本官是三岁小孩吗?如今到处在抓你,你不躲着反而大摇大摆进城,不是为了联络潜伏地乱党是为了什么?来人啊,给我上夹棍,看他招与不招!” 天锡只觉一丝凉气自背心只穿到顶门,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丁仲元一见他昏倒,怒道:“拿凉水来泼醒了,继续审!” 七十九 患难Ⅰ 叶水心赶到衙门已经将近午时,丁仲元审过天锡正在衙中养神,忽报地方绅士若干人并叶水心一起求见,他自然知道所为何来,闭着眼睛自己想了一会儿,如今余天锡已经抓到,留着叶端卿也没多大用处,若说放他也不是放不得,只是,林云浦无事之人还献了一千多两银子,叶端卿的价码是不是该更高些?他踌躇了半晌,最后决定至少两千两才能放人,主意拿定这才穿上公服,晃晃悠悠出去。 前面果然站着五六个乡绅,叶水心在最头里,一见他来,其他人又是作揖又是寒暄,唯独叶水心寒着脸一言不,丁仲元一下便拉下脸来。众人看不对头,忙上来陪笑道:“叶公今日特地招了弟等一道,要向老父母讨个请,叶公,刚才在路上不还念叨着老父母的恩典吗,怎么一进来却不说话了?” 叶水心哼了一声,冷冷拱了拱手,道:“县令大人好大的官威,又是好结实的面皮呀!听说昨天把小儿打了个死去活来,我禁不住想问一句,前日是谁到我家来口口声声要救周顺昌的?怎么一眨眼功夫就成了头一个缉拿朝廷钦犯的?” 众人一听是这几句,不由得都变了颜色,叶水心的兄弟跟着来的,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衣襟,急出了一头冷汗。 丁仲元果然变了面皮,一腔敲竹杠的欢喜都变成恼怒。冷笑道:“我当你是来讨情地,原来竟是讨伐!没关系,本县已经拿住了余天锡,只要他一开口,叶端卿绝逃不了干系,我不信昆山城还治不住叶端卿这个叛逆!” 众人都慌了。便有一个笑向丁仲元道:“叶公想是心疼儿子心疼的糊涂了。竟说出这么不中听的话来,老父母宰相肚里能撑船,千万别与他致气。刚路上还感念老父母的好处,说要当面致谢呢,一时糊涂说错话是有的,老父母千万息怒。”一边又推叶水心道:“刚才路上叶公不是说要亲身来谢丁大人吗。怎么忘了?”一边又悄悄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劝你说几句软话吧。打的是你儿子,难道你不心疼?短处捏在人家手里,你这时候硬碰硬做什么?” 叶水心被众人挤住,不得不和缓了脸色,作揖道:“请大人高抬贵手,小儿本无过错。都是大人一念之间地事,只要您高抬贵手,在下定知恩图报。” 丁仲元气犹未消。懒懒道:“我可敢指望你报什么呢,只要你那张利口少说几句岂不什么都有了?就怕你管不住!” 叶水心压着火气道:“若是我口舌惹祸。我在这里给你赔不是,请你高抬贵手,只要从公判决,早日放小儿回家,我自然三牲六畜大抬大摆来谢你地恩典。丁仲元冷笑道:“照你这么说我先前竟是没有从公判决,徇私枉法了?我既然是这种人,又如何敢接你三牲六畜?况我又不是死人,你抬这些祭拜死人的东西给我做什么,安心咒我不成?” 叶水心火气直往上撞,叶二老爷见势不妙,慌忙扯住他,自己凑上前去陪笑说道:“家兄言语有不妥当的地方,老父母大人大量,何苦与他计较。他年岁大了,说话糊涂是常有的,都请老父母担待,早日放出舍侄才好。”一边说一边往他袖里塞银票。 丁仲元背过身去瞧了一眼,抬头见个“二”字,心中一喜,再往下看,却是“二百两”,不免有些丧气,但一想这只是当叔叔的孝敬,做爹肯定更多,少不得又兴头起来,笑道:“都是一县之内,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一边笑眯眯端着茶盏,只看着叶水心不做声。 众人眼乖地便瞧出是要钱,忙使眼色与叶水心,叶水心忍气道:“若是放出小儿,情愿以白银千两孝敬。” 丁仲元砸吧着嘴道:“叶大公子何等人物,才值千两吗?啊,这话不对,本县又不是赃官,要你的银子干吗?” 叶二老爷忙道:“此外再奉上古玩字画,在下虽然不才,额外也有几百两孝敬。” “我手底下这些人也没少操劳,这点够吃地,够喝的?罢,我并不是赃官,只是给手下人要点辛苦钱……” 一语未了,叶水心已经勃然大怒,吼道:“魏忠贤论钱卖官,你还没巴结上他这一套倒学了个十足!好你个贪得无厌、欺师灭祖的狗官!” 丁仲元气的拍着桌子道:“放肆,衙门中是你跳闹喧嚷的地方吗!” 众人忙要劝时,叶水心一甩袖道:“你们不必劝我,我不受这口窝囊气!丁仲元你给我听着,你难为我,莫以为我拿不住你!你跟余应升什么关系?你给他写过多少表忠心的书信?余天锡几次来哪次不是你跑前跑后奉承?说我跟东林党勾结,我看你跟他走得更近!你揪着端儿不放是吧?好好好,我与你拼个鱼死网破!我明天就上京,去东厂告你巴结余应升,大不了我跟你都是个死!” 丁仲元哪想到他有这一手,尤其是书信一句听得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四月间他还给余应升写过信,若真是让东厂知道,这条小命也保不住了!慌得茶水洒了一袖子,强撑着说:“胡说,本县都是从未真心与他结交,都是为了套出他们谋逆地实情。” 叶水心冷笑道:“你到诏狱的时候再向你的魏公公剖白吧!”想起林云浦交代他唱白脸地事,又添了一句谎话,“你给余应升的信,我手头现就有一封,莫以为我在朝里没有朋友,凡事切莫做绝了!” 丁仲元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众人瞧出诀窍,忙上来打混道:“两位切莫说僵了,一切好商量。老父母消消气,叶公也静静心,不过是小事一桩,犯不上动肝火。依我说老父母有余天锡在手里对魏公公也有了交代,不如就放了叶公子,叶公看在老父母辛劳地份上,也该慰劳一番,两家各得其所,如何?” 叶水心原本也不想去东厂告什么状,如今见好就收,袖中掏出一千两银票往前一扔,恨道:“拿去!” 丁仲元脸上下不来,只当没看见,叶二老爷慌忙拾起来塞给他,陪笑道:“父母大人千万笑纳,小侄的事就拜托您老了!” 众人怕再留着又生事端,慌忙告辞,一出衙门便纷纷埋怨叶水心说话不中听,叶水心气愤愤的,抿着嘴一言不。 这里丁仲元却又气又急,恨得摔了茶杯推了桌子,拿出银票来,到底不舍得撕,只想不出法子怎么整治叶水心。来回踱了几圈,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慌忙叫来衙役,吩咐道:“点起十来个人去拾翠街叶水心家里走一遭,他家有一件重要的赃证,是书信模样的一件东西,你去了也别说找什么,只说老爷吩咐来查赃,将他家彻底翻个一遍,凡是书信都拿来交给老爷,其他的家伙,由着你们处置吧!” 衙役听见最有一句,知道老爷意思是任由他们搜罗人家的金银器皿,这样肥美差使如何不喜?巴不得一声,连忙点起人马浩浩荡荡去了。 丁仲元见人马出门,心中恨道:只要我找到书信,不信治不住一个叶水心!只是眼下这口气难消,忽然想到端卿现在牢里,不由得一声狞笑,再叫声升堂,将端卿提上来,不由分说先是三十大板,跟着取来夹棍,只问:“你爹跟余应升什么关系?跟余天锡有多深交情?快说!余天锡已经进来了,不怕你不招!你今天要是不招,将来余天锡招了,老爷加倍的打你!” 端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眼见天锡几番过堂后气息奄奄,哪里肯往他身上泼脏水,咬紧牙关只说:“与余天锡曾是朋友,来往过几回,其他一概不知。”丁仲元明知从他身上问不出什么,无奈在叶水心那里一口气难消,于是将火气全撒在端卿身上,又是夹棍又是大板,好在长随已给公人使了钱,下手皆不是很重,饶是如此,几番折磨下来,端卿也气若游丝。 却是叶水心出了衙门,不免要送这些一通求情的朋友回家,如此便又耽误了半个多时辰。此时众衙役早已赶至叶宅,不由分说闯进家中,家人就打,见家伙就抢,金银细软一件件往怀里藏,但凡笨重拿不走的统统推倒打碎,家中又无男人照应,唬的黄夫人躲在内房中几个丫头围着痛哭,早有人跑出去到处找叶水心。 叶水心得了信赶回来时,家中已是一片狼藉,黄夫人披头散,哭的哽咽难言,黄杏娘在旁柔声劝慰,林云浦满头大汗,兀自在相帮着收拾,叶水心气红了脸,吼道:“还有没有王法,丁仲元,我与你势不两立!” 黄夫人抹着泪道:“那些衙役见东西就抢,又把书房里的信件全拿走了,多亏亲家来得快,塞了许多银子才打走,幸喜地契都没少。” 叶水心目眦俱裂,恨道:“我去找丁仲元算账!” 林云浦一把拉住他:“糊涂!你若是早肯服软,哪有这桩祸事!” 患难Ⅱ 入夜时天锡周身痛的无法入睡,想起从前轻裘骏马,狡童美婢,往来俱是名公贵族,结交的都是名闻天下的豪士,哪料到有一天居然会在这阴暗潮湿、处处散着腐臭气息的牢狱里过夜!想起这几日所受屈辱,忍不住低低饮泣。 正自难过,忽听端卿遥遥说道:“快别哭了,哭也无益,早些睡了,明天丁仲元难免还要过堂。” 天锡不由自主又抖起来,哭道:“没想到丁仲元如此狠毒!” 端卿道:“我以为你已经安排好后路了,怎么这时候又回来被他抓到?” “我安排好母亲,想到若茗,终是放心不下,只说丁仲元与我家有旧,想必不会为难,所以大着胆子来了,没想到他是这么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端卿正要回话,忽然听见狱卒的脚步声,忙闭了嘴倚在墙上假装睡熟,心中思绪翻腾,看来天锡是为了若茗才落入囹圄,这一番深情委实难得,若是有机会出去,定当竭尽全力救他,要是若茗喜欢的是他,就成全他们吧!往日想到此节,不免心酸,此时居然心神空明,一片宁静祥和。 翌日一早,果然拖着天锡又去过堂,端卿这里眼巴巴送了他出去,刚要躺下,忽见狱卒神神秘秘来回道:“叶解元,有人要来看你,我见你们可怜,网开一面,待会儿人来了你莫要声张,要是被老爷知道了,不但我得了不是,你也吃不了兜着走。” 端卿心如明镜,知道必是家人花了重金才得了机会进来。只是怕他们见了自己的挨打的模样未免悲苦,忙将破衣勉强掩住,又要了水将脸洗了洗。闭着眼晴养神,静等见人。足又过了一顿饭功夫,才见一个青衣小帽的小厮进来,端卿只疑惑是谁,走近来一看,大吃一惊。居然是若茗! 他由不得脱口说道:“怎么是你?快出去吧,这里肮脏的很,不是你待地地方。” 若茗早已哽咽难言,勉强答道:“没敢让伯父伯母来,怕他们看见你挨打心疼。我爹给了牢头一百两银子,好容易我才进来。”又盯紧看了看他,失声道:“哥哥,怎么打成这样子了!” “没事,看上去重,其实都是皮外伤,养两天就不碍了。妹妹快回家吧,这里又脏又臭没法待,要是丁仲元找上你们。什么事都推在我身上。” 若茗又怜又愧。此时纵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口。怔怔望住他。半天方才说了一句:“你放心。我今生决不负你。”端卿如电掣雷击。顿时呆住。 却说天锡上堂之后。不等挨打便叫道:“丁仲元。余家往日并没有亏待你。你拿住我也没话说。只管把我解去京里便是。何苦左打右打?我实在没有同党。你拿住我足够向东厂交差。为何非跟我过不去?要是我扛不住寻了死。你怎么向东厂交代?” 丁仲元连着几天拷打。见他虽然喊疼害怕。却说不出什么。也知道他并没有同党。只是今天他提他上堂。却是另有所图。昨天衙役回来。虽搜罗了三四十封书信。他逐一看了。没一件是他给余应升写地。他想到把柄还在叶水心守着握着。真真寝食难安。思虑了大半夜。才想出一个主意。此时听见天锡喊冤。便笑道:“我也不想打你。好歹你我还是旧相识。罢了。要不打你也容易。我只问你。你跟叶端卿相识多久?” 天锡见他问这个。不免一愣。道:“一年有余。” “太少。我不信才认识一年你就把周顺昌交给他。他又肯担着性命替你跑腿。要是你说五六年还可信些。说不定叶家跟你爹也相识。” “叶家并不认识我爹。去年我来昆山才认识地叶端卿。” 丁仲元冷笑道:“你要是这么说我就没法替你开脱了,来人啊,再打!” 板子打到身上,天锡才渐渐明白,高叫道:“你是要我拖端卿下水,说他也是东林党?” 丁仲元笑而不语,一边点点手让衙役住了棍。天锡哎哟着喊疼,又道:“我不能这么坑人。” “反正他也跑不了。要是他也是东林党,你把他挖出来就是大功一件,说不定东厂能网开一面,救他还是救你自己,就在你一念之间。”丁仲元笑微微地,心道,只要余天锡招供叶端卿是东林党,当堂就能把叶端卿打死,叶水心也跑不了,那时候哪怕有十封信也没用了! 天锡被拖下堂时,丁仲元的话犹然在耳边轰响。伤口越疼的厉害,搅得他的思绪也翻腾不止,不知何去何从。 两人拖着他扔进牢中,远远听见啜泣的声音,天锡尽力望去,见端卿牢房跟前趴着一个小厮,想是来探监的,不由心酸,他还有家人来看,我却已家破人亡了!往日富贵如同烟云,一夜便飘荡无踪! 忽听端卿道:“天锡回来了,你去看看他。” 天锡还在纳闷,早见到一张熟悉亲切地面孔,脱口喊道:“若茗!” 若茗慌忙道:“小声!”一边眼泪汪汪打量他,白衣破碎不成模样,身上俱是血痕、污秽,头散乱黏在脸上,颊上两条鲜红的鞭痕,忍不住哽咽道:“你也受苦了!” 天锡见到他,伤不觉好了一半,哭道:“你快想个办法救我,丁仲元要打死我呢!” 端卿远远道:“你放心,你是钦犯,不到京里他不敢下手。” “可这样一天天挨着也不成,再打两天就成残疾了!若茗,你快救我!” 若茗滴泪道:“我一定想办法。如今丁仲元已经有松口的迹象,要是端卿哥哥能出去,我们一起活动,早晚救你说来。” 丁仲元公堂上的话不觉又在耳边盘旋,想想居然他说的是实而若茗说地是虚。生死都在丁仲元手里,如今要她去救,她能如何救?更何况还要等端卿出去,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莫说救人,若是有能耐,如何自己还关在里头! 若茗见他呆呆坐着,还道是他身上疼,不免安慰几句,又将带来的精细点心从栅栏里塞给他一些,自己折身回到端卿跟前,垂泪道:“丁仲元已经收下伯父的银子,应该就快放人了,哥哥再忍耐几日,好歹救你出去。”又将包袱里的干净中衣拿出来,低声道:“外面衣服换了怕丁仲元疑心,你且将里头的换了,好歹舒服些。” 端卿接下一件,另一件指着天锡的方向道:“给他吧,他比我打的重,又没人照应。” 若茗依言送去,这边狱卒已经开始催促,只得含泪别过,心内惶不已。 这天剩下的时候丁仲元倒没有提审,只是天锡六神无主,身子竟像坐在惊涛骇浪中的一条小舟之上,漂来荡去没个定时,一时思量救自己,一时又想起仁义道德,一时疼惜家事,一时又想起若茗,直到卯时,牢门上大锁哐当一声响,又来提他过堂了。 丁仲元坐在昏暗地大堂上,也未点蜡,一张脸半明半暗,低声问:“给你一夜工夫,你可想明白了吗?究竟要不要出叶端卿?” 天锡舔舔干涩的嘴唇:“容我再想想。” 丁仲元冷笑一声,一抬手下人端上一碗粳米粥,又是一碗蒸蛋,若在过去天锡还要嫌粗糙,如今竟如见了龙肝凤髓一般狼吞虎咽下去,丁仲元笑道:“你要是招供,天天都是好饭菜,一直到送你上京,若是不招,依旧像前几日一样对待。你好好想想。” 天锡左右为难,不觉又掉下泪来,喃喃道:“我不能平白无故冤枉他。” “哼,要做好汉你就得忍住这个苦,要是忍不住,趁早听我地话招了他,非但不受皮肉之苦,包管你上京之前在这里住的舒舒服服,如何?好歹你爹对我有过好处,我焉能一点不照顾你哪!我给你指了一条明路,走与不走,却都看你自己了。” 直到回去牢房,犹未有个决断,端卿关切问道:“怎么这么快,没有为难你吧?”天锡不敢答话,只是对着墙壁默默垂泪。 下半天若茗却又来了,这次带着食盒,装着各色糕点并两壶参汤,天锡喝了几口,略觉心头舒服些,远远看着若茗地身影在端卿跟前忙来忙去,不觉鼻子一酸,想道:若是为自己害了端卿,与丁仲元有什么分别!只是挨不得这疼痛肮脏,若是丁仲元再逼,不如死了算了!不知这牢房的墙壁是否撞得死人? 正在纠结,忽然牢门外杂沓地脚步声,又听见女人的呵斥,跟着牢头、狱卒纷乱着嚷道:“老爷吩咐不许见,这是朝廷重犯!” 女子清亮地声音叱道:“红儿、玲儿,还不把这些肮脏鬼给我撵的远远的!我看谁敢挡本姑娘,没瞧见我手上拿的是朝廷的赦书吗!谁敢再挡,就是冒犯朝廷,死罪难逃!” 狱卒撒腿跑来,催促若茗道:“你快躲起来,给人看见我就完了!” 说话时那女子已经到了跟前,抬眼四望,扑在天锡牢门前哭道:“哥哥,我来迟了几日,让你受苦了!你放心,我已经求了赦书,你马上就能出去,我立刻带你走!” 若茗正躲在暗处,听见这声音十分熟悉,大着胆子偷眼一瞧,来人削肩细腰,面若秋水,眸中透出一股清冷寒光,脸庞比先前越消瘦可怜,不是邢萦凤又是谁? 患难Ⅲ 邢萦凤此来,非惟若茗吃惊,就连天锡也十分意外,滴泪道:“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邢萦凤一看见他,早已滴下泪来,泣道:“我上个月知道伯伯出了事,立刻赶到京里,原想若是有力量,一定要救出伯伯,不想他与厂公结的宿怨太深,如今东林党几个领头的都死在狱中,没有人敢揽这件事,我只好先舍下此事,四处托人照顾伯伯不要受刑。后来听见判了你流放之罪,我快急死了!赶着去求我几个在朝里为官的表哥,好容易才求到一纸赦书,我八天前出的京城,以为你在无锡,谁知到处找不到,我忙乱了几天,后来才听说你被昆山县抓捕在狱,我又慌忙赶了过来,哥哥,你快跟我出去吧!” 若茗在暗处听见这些话,心中也是一热,邢萦凤虽然行事果决狠辣,对天锡倒是真好! 天锡也热泪盈眶,从栅栏中伸出手来握住她纤细的手指,哽咽道:“难为你了。不管我是死是活,我都感念你的恩德!这一路上受了不少苦 邢萦凤含泪笑道:“没事,我都扛得住,只要你没事就好。” 若茗忍不住走出来,轻声向邢萦凤道:“凤姑娘,好久不见,实在多谢你了。” 邢萦凤乍一见她,不免吃了一惊,向天锡问道:“她来看你的?她怎么不救你出去?” 天锡忙道:“她来看叶世兄,顺便给我带点东西,这些天多亏她照顾。” 邢萦凤看了看若茗。虽然并未翻脸,却也不大高兴,冷冷道:“这里是你家乡,照理说是该由你照顾哥哥,你怎么让他受这番苦楚!他被打成这样,你难道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为何不出去求求人,哪怕少挨些打也是好的!” 话虽不中听,但若茗此时计较不得,仍然微笑道:“凤姑娘一路辛苦了,若是天锡能能够脱困。我一定赔罪。” 邢萦凤冷冷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对天锡道:“哥哥,你道我为你求这一纸赦书容易吗?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为了一个不相干地男人在京里跑了十来天。我,我都不知怎么跟舅舅们解释……”一边说着,一边早泪流满面。 天锡见她比从前更瘦。纤腰竟然不盈一握。心下也十分感动怜惜。含泪道:“妹妹对我地好我都记下了。容我今后慢慢报答。” 邢萦凤不答。只是泣道:“我两个舅舅家地表哥。并我姑姑家地表哥。如今有在刑部地。有在吏部地。也有在锦衣卫上当差。我挨个去求了。又哭又跪。他们都说我疯了。为了一个无亲无故地男子居然远行千里。抛头露面去求人。哥哥。我不怕丢脸不怕吃苦。我所做地一切都只为保哥哥一命。哥哥。我这番苦楚你可体谅?” 天锡地眼泪吧嗒吧嗒落在手背上。哽咽道:“凤儿。我原来不知道你对我这么好。你放心。只要我保住这条命。今后一定好好报答你。” “你可知道该如何报答?” 邢萦凤一语未了。丁仲元已经寒着脸闯了进来。喝道:“快把这目无王法、大胆犯禁地野女人给我拿下!” 邢萦凤带来地丫头并几个护卫地家人慌忙拦在身前。丁仲元越生气。又叫了一声:“快来人。都死去哪里了!” 早见邢萦凤慢慢站起回,冷冷道:“你就是丁仲元?就是你抓了我余家哥 “好大胆的女子,竟敢直呼本官名讳!你来找余天锡,哼哼,你必定也是东林党的余孽!来人哪,快快押了她,老爷要亲自审问!” “不用你审,我地来历我一一细说给你听。”邢萦凤示意家人退下,慢慢走到丁仲元面前,平静说道:“我姓邢,无锡人氏,一个舅舅是前任辅方从哲,另一个舅舅无官无职,但有一个学生现任东厂副指挥使,我姑丈现任陕西道巡抚,一个表哥现任吏部员外郎,一个表哥现任大理寺少卿,还有一个表哥现任刑部给事中。我父亲并无官职,只是商人,我也只是平头百姓,丁仲元,你若是要治我的罪,尽管报上,我绝不皱一皱眉头。” 这篇自报家门听的丁仲元额上豆大的汗珠不住滚下来,原来这女子如此大有来头!她的亲戚哪一个不比自己官职高出许多,更有在东厂和吏部任职地,不用说都跟魏忠贤有瓜葛,岂敢得罪!慌忙陪笑道:“下官有眼无珠,得罪邢小姐,切望恕罪!小姐怎么到这里来了?这肮脏的地方不是贵人来的,快请到府里坐一坐,下官定当好生款待。” “我不得不来,因为你有眼无珠,抓了无罪之人。”邢萦凤自袖中取出赦书,冷冷说道:“白纸黑字,丁大人应该不会不识字,自己看一个字地看过去,只见写地明明白白,乃是赦免余天锡一概罪行,即日放出,底下彤红的大理寺、刑部、东厂三个大印。丁仲元慌忙低了头,双手将赦书举过头顶,恭恭敬敬送到邢萦凤面前,高声道:“下官误抓好人,下官该死!”又向身后喝道:“还不快放了余公子!” 狱卒巴不得一声,飞跑着开了牢门,恭恭敬敬扶出天锡,又忙着给他摘掉身上地稻草,丁仲元满脸堆笑道:“恭请余公子和邢小姐到前面叙话。” 天锡忙道:“凤儿,叶世兄也被他抓了进来,你让他也放了吧。” 丁仲元几乎要脱口说道:不妨事,我马上放人,多少人都放! 邢萦凤顿了一顿,慢慢向身后望去,却只是沉吟不语。丁仲元心中突突乱跳,糟了,难道她见叶端卿挨打太重,心里生气吗?看样子他们都是相识,这一番得罪只怕不轻,两个都是她的朋友,这祸闯大 谁料邢萦凤想了半天却,道:“丁大人先出去,我有几句话要跟余家哥哥商量,待会儿再去见你。” 丁仲元忙道:“小姐请随意,随意。”又吩咐牢头快送来香茶,自己倒退着出了门,只觉两腿软,心内感慨不已,怎么如此倒霉赶上这世道,东厂跟东林党还没搅清,怎么又摊上一个两边都有瓜葛地人,这是倒的什么霉! 他身影刚一消失,邢萦凤便道:“哥哥,我刚才说地你可听见了?你今后要如何报答我?” 天锡正色道:“妹妹说什么就是什么,倾我所有罢 这里若茗低声向端卿道:“她既然有办法,何不也求求她,早些救你出去?” 端卿摇头道:“不能求她,你刚才没听见她报的那一串官职吗?如今在朝为官,又能说的上话的哪一个不是魏忠贤的鹰犬?我不能求东厂的人来救我。” 他声音虽低,邢萦凤却早听见了“鹰犬”二字,向他那边望了一眼,冷冷笑道:“原来还有人喜欢待在这里。哥哥,你是否嫌弃我是求了厂公才救的你?” 天锡此刻但知能够逃出这鬼地方,哪里管是谁来救!忙道:“顾不了那么多,先出去再说。” 邢萦凤冷笑道:“还是哥哥明白,那些不知道自己生死的,怎么还有脸去评论!东厂怎么了,东厂既能把人放了,就能再把人抓回来,到时候吃亏的不知道是谁!哥哥,老伯母现在哪里?我立刻派人去接了来,必定要把你们安置妥当。伯父我虽没力量救出来,但是有我照应,在诏狱也不会吃太大亏。” 天锡慌忙作揖道:“全靠妹妹了!” 邢萦凤微微笑道:“只是一件,从今后你切莫再提东林党,也切莫与东林党的人来往,若是他们找上你,你立刻到官府出,这样方能脱开干系,不然给东厂的人知道了,又是一桩罪过。” “多谢妹妹,我一定牢牢记着。” “你先别忙谢我,你只说今后如何报答我?” “但凭妹妹吩咐。” “好,我只要你做一件事,”指着若茗道,“我要你从今往后,再也不见她。” 天锡大吃一惊,顿时说不出话来。若茗靠着牢门坐下,低垂了头,一言不。 邢萦凤看看她,又看看天锡,笑道:“我不喜欢林若茗,她处处与我为难,哥哥却处处护着她,这让我十分不快。哥哥,你可答应从此不见她?” 天锡此时早已心如明镜。往昔与若茗的滴滴答答,走马灯一般从眼前闪过,心中委实难以割舍。只是抬眼一看邢萦凤神色,知道她素来说一不二,若是不答应,她翻脸无情,难道从此老死狱中?或者流放边境? 几天来所受的种种苦楚越疼的难耐,天锡心乱如麻,看向若茗时,她坐在阴影中,虽瞧不见脸色,只是身形绰约可爱,令他又爱又怜,越舍不下。 邢萦凤淡淡一笑,叹了口气。 天锡被这细微的声响惊醒,猛抬眼看见她手里的赦书,舌头便似不受控制,脱口说道:“我听你的,我跟你走,从此不见林若茗!” 注:厂公,对掌管东厂的太监的尊称,此处指魏忠贤。(,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6章节更多, 八十 关雎Ⅰ 几天之内,昆山县鸦雀不闻,无论东林党还是东厂,都似从没生过的事情一般,一点声息也无。叶水心急的白了一半头,几次往衙门里去,丁仲元只是闭门不见,越连升堂也不肯了,长随趁夜出来透信,只说丁仲元懊恼异常,一些证据没有,一个人也拿不住,如今已有撂挑子不管的念头,端卿只在牢中关押,并未再受拷打,叶水心这才渐渐放心。 只是一件,自那日众衙役打伙来砸抢之后,叶家贵重的摆设之物要么损毁,要么被抢,一所大院落空空荡荡,尽是碎瓷片、破砚台,乃至叶水心的藏书也被撕毁不少,好好一座大宅顿时有了萧索气象。黄夫人连日受惊,又兼担心儿子,心疼旧疾又犯,不能理事,每日只躺在床上求医问药,叶水心因此又平添一段烦恼。 若茗已许久没有心思打点书坊,就连林云浦也无暇他顾,只把刻印的事交给杨英,账务的事交给王先生,自己带着女儿,日逐在叶、林两家,走马灯似地忙个不住。若茗每天亲自给黄夫人奉汤侍药,俨然如女儿一般,又指挥着将内宅收拾的干干净净,黄夫人心里无限感激,暗自打定主意,无论丈夫怎么说,这个媳妇绝对要认。 叶水心久已不管家务,如今端卿不在,恰如失了一条臂膀,只得强打精神计算这次的损失。只是田租、地契、账务何等繁杂,他哪里惯做这些事?顾了这个忘了那个,时常急的火冒三丈。只得将修竹堂所有生意暂且停下,专心照应家里。黄夫人见他如此忙乱。少不得抱病将家里损毁以及被抢的东西列了单子,又细细告知地租、赋税等各样情形。叶水心花了七八天功夫好容易理出头绪,一见家道已如此衰落,一愁眉不展。 这天林云浦刚来,他便道:“这一次除了打点丁仲元地银子,光这宅子里毁的东西就值两三千银子。多年积攒地古董、玩器全没了。我素日又没有积蓄,如今手头剩下的还不到一千两,照家里往年地开销情形,顶多再能支撑两年。雪上加霜的是今年年成不好,春季的租子还没有往年一半多,来日交税时只能吃老本。修竹堂前几个月勉强收支相抵。如今端儿不在,我也没精神管,一件活没接。只租金和工钱两项一月就要几百两银子,唉。这一次我家着实吃了大亏了!还不知下半年能不能维持下去。” 林云浦劝慰道:“只要地契、房契没丢就好,下半年要是年成好尽能补得上。端儿回来后生意接着做,不愁没有生计。你尽管放心。别的帮不上忙,钱我还攒了些。” 叶水心一声长叹:“只要丁仲元还在昆山,这地方,就没法再住。” 两人相对无语,都起了移居的念头,只是往哪里去? 半晌,林云浦回过神来,懒懒说道:“刚得地消息,颜标、杨念如这些在苏州带头殴打缇骑的已经被当众处斩,这事应该告一段落了,想必端儿也快出来了。” 叶水心不觉老泪纵横,道:“原来衣冠之辈还不如这些市井小民有侠义之心!像丁仲元这样的禽兽,为何他偏托生在读书人家!” “只是我奇怪,怎么没听见凌蒙初的消息?按理说他跟颜标罪名差不多,难不成那些人怜他有才,法外开恩?” 两人正想不出原因。忽然听见外面一声喊:“爹。娘。我回来了!” 叶水心身子一震。拔腿边往外跑。却是一身布衣地方卿。欢天喜地往门内跑来。叶水心历经离别。此时顾不得矜持。一把抱住儿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泪如雨下。 方卿也哭了多时。只说:“孩儿不孝。家里边可曾受了牵连不曾?听说这边也在到处抓东林党。” 叶水心叹道:“你哥哥给关在牢里。你娘现今病着。” 方卿大吃一惊。撒腿便向内宅去。一边喊道:“爹你招待一下凌大哥!” 叶水心这才看见门内站着一个黑衣地青年。剑眉星目。相貌极为俊朗。只是神情萧索。令人难以亲近。 方卿这没头没脑一句“凌大哥”,叶水心也不知他是谁,却好那青年走进来躬身施礼,道:“凌蒙初见过叶老伯。” 林云浦忍不住道:“你没事吗?听说颜标已经处斩 凌蒙初看他半天,方才道:“这位敢是林老伯?” “对,老朽林云浦,凌先生快请进屋坐。” 几人进了屋,林云浦忍不住又问,凌蒙初淡淡道:“我蒙人搭救,保住性命,正要返乡,恰好令公子听见到处抓人,放心不下也要回来探望,我便顺道送他一程。” 林云浦听他嘴上虽说地轻巧,脸上却一派悲恸神色,似是藏着无数伤心事,却又不便追问。三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却见方卿和若茗一起进来,若茗一脸欣喜道:“凌大哥你没事?太好了!眉娘 凌蒙初紧抿双唇,只勉强挤出一个笑向她点头致意,却并不答话。 若茗虽有无限狐疑,当着长辈却不能再问,只得招呼着摆饭,众人虽都存着心事,依旧饮了几杯绍酒,说了些寒暄客气之话,更有方卿久未归家,不知有多少话要问,席间这才热闹几分。 若茗虽没有入席,然而往来之际,早现凌蒙初一言不,只是蹙眉饮酒,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直忍到席散之后凌蒙初到花园散步,这才跟了出来,轻声问道:“凌大哥,你既要还乡,怎么不见眉娘姐姐?” 凌蒙初沉默许久,苦涩答道:“眉儿,眉儿,这一生我再也见不到眉儿了。” 若茗大吃一惊,忙问道:“难道是为了在苏州的事?难道官司牵连了她?” “是我牵连了她。”凌蒙初眼中渐渐泛起一层水光,“我与颜标一起被逮,原是判了斩立决,眉娘连夜赶去无锡,自愿嫁入邢家,只求邢老爷出面救我。我就这么出来了,只是再也见不到眉儿……”凌蒙初地声音渐渐低下去,“若是我事先知道,宁愿死,也绝不让她去……” 若茗明知该安慰他几句,无奈没一句觉得合适,只能默默陪着他垂泪。凌蒙初伤感片时,复又苦涩一笑:“我们义兄妹三人,竟没一个得了好结果,眄奴青灯古佛,松云少年早夭,我又注定要孤独终老……” 风吹草低,蝉声盈耳,水面上浮萍聚了又散,散了又聚,若茗感伤难言,谁不道他们是一对神仙眷侣,哪知花红不过百日,也只是浮世中一段憾然的姻缘。 凌蒙初停了多时,又道:“我出狱后冯梦龙来找过我,劝了我好些话,又给我凑了些盘缠,还要我告诉你一声,他地书就快写完了。看到他让我有许多感慨,同是在世为人,同是吃文字行当这口饭,他何等然洒脱,我却何等抑郁沉重。从今后,我只一心一意奉养老母,安静过乡村生活。若我有福,《拍案惊奇》能像他的《三言》一样众口称赞,便是我前世积德 若茗默默陪着他走了一阵子,到花园门时,凌蒙初道:“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若茗刚要走,却听见他道:“人世间情缘最为难得,叶公子为人端正,待你一片热忱,愿你好生珍惜。” 当晚林云浦在家设宴为方卿接风,虽然碍着不知道叶水心怎么想未曾明说方卿与忆茗之事,然而一举一动里都是以女婿地礼相接待。叶水心经此一番磨折,将儿子看的比任何事都重要,早已在心里原谅了方卿,此番方卿回来一句埋怨话也未曾听见,只受到爹娘欢天喜地地接待,心中只悔未曾带忆茗同来。 黄夫人也抱病前来,在黄杏娘跟前一再夸赞若茗懂事,又拉着她的手悄悄道:“等我病好了,咱们一起去苏州探望忆茗,你说好不好?”黄杏娘喜得两眼含泪,点头不住。 平时叶水心夫妇到林家,几个姨娘都不上前,如今吃了一半,叶水心便道:“请几个姨娘也来吧。” 林云浦愣了一下,再看黄夫人,也说:“让她们都来 不多时闵柔几个进来,告了坐坐下,个个局促不安,不知为何忽然叫她们来,叶水心看一眼黄夫人,黄夫人笑道:“妹妹们别拘束,今天有喜事,特地叫妹妹们一起过来。”拉过方卿,笑道:“我们已为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聘定了你们家忆茗,今日正是定亲的喜宴。” 林云浦夫妇事出意外,先是面面相觑,接着喜上眉梢,林云浦便道:“小女少不谙事,以后都靠亲家调教,方儿多担待吧!” 内中唯有闵柔约略猜了个大概,松口气想,这一桩孽缘终于了结!乔莺儿一向惯说嘴,忙道:“大喜事,大喜事,早说是一双佳偶呢!” 方卿又惊又喜,心知从此可见天日,顾不得别的,当即跪下先向林云浦夫妇道:“小婿拜见岳父岳母!”又转向叶水心夫妇,含泪道:“孩儿谢过父母大人!”(,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6章节更多, 关雎Ⅱ 余天锡脱罪,颜标处斩,梁云林不知去向,凌蒙初无罪开释,眼见手里的王牌一张张丢掉,丁仲元懊恼不已,越觉得牢中的叶端卿碍眼。只是受了叶水心一场气,难道就这么白白放掉?因此只延捱着不肯放人。 方卿在家等了几天,不断头的听见说哥哥要出狱,却久久没有下文,他不放心忆茗一人在家,只得先回苏州,说好有消息就来。叶水心虽然也十分挂念,但他既恨丁仲元狠毒,又知端卿没有罪名终要出来的,便不肯再去求丁仲元。丁仲元怀着一腔私愤,越将端卿看的紧了,虽然未曾拷打,却也严令不得探监,林云浦心疼女婿,瞒着叶水心向丁仲元送了五百两,十天之后终于开释出狱。 端卿临水自照,眼见蓬头垢面周身遍布伤痕,便没敢直接回家,先打一转到了林家,林云浦见到他,几乎要落下泪来,只见身上脸上都是刚刚结痂的血痕,仍旧是入狱时穿的青色长衫,早已经零落破碎不成样子,好在里面穿着若茗送去的中衣,不至于太破落,头披散着,许多已经打结,十根手指有五六根都已经扭曲,沾满了血污,看来丁仲元下手果然狠辣。 林云浦心中暗骂了一句“王八羔子”,慌忙令林福取衣服端水,将端卿里外的衣服都换了,梳篦了头,洗净了手足,伤疤之上都涂了药水,收拾完之后,虽然一块块疤看去仍是触目惊心。好歹没才进门时那样凄楚可怜。 恰巧此时若茗从叶家回来,听见端卿来了。三步并作两步跑进书房,一见端卿便两泪交流。泣道:“哥哥,终于回来了。” 端卿微笑道:“快别哭了,我不是好好的吗?刚刚洗漱过的,好容易才将牢房地气息丢掉。” 若茗哪里忍得住眼泪,正在难过之际。林云浦道:“别只顾着哭了,快让他回去看看爹娘吧。” 若茗答应着,却又舍不得与他分开,于是一路跟着他来到叶家,到门口方说:“我回去了,明天再来照顾伯 端卿知道她不好意思。便也不挽留,目送她走远,这才进门。家人一瞧见他,早高声叫着向内跑去:“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叶水心抢出门来,看见果然是儿子。由不得老泪纵横,一把抱住哭道:“端儿。你受苦了!” 黄夫人在丫头的搀扶下也赶了出来,扯住端卿地胳膊哭了不住,又细细向脸上看着,落泪道:“脸上这么多伤疤!丁仲元收了银子还打你,老爷,难道咱们就拿他没有办法道:“这都是才进去时打的,没事,已经好多天没过堂,一直在牢里养着,除了脏点,别地都还好。娘,外面风大,咱们进去说吧。” 黄夫人颤巍巍地扶住儿子。虽然进屋只有几步路。仍然不住地瞧看。生怕一不留神儿子又不见了踪影。叶水心在后面跟着。乐地合不拢嘴。 当晚一家三口坐在一处吃饭。说起方卿回来地情形。黄夫人笑道:“我看方儿穿地戴地都是平常。忆茗看起来不甚会打理家事。真让我不放心。要是能过去照顾着就好 叶水心道:“你又来了。我怎么看方儿比从前懂事了呢?可见娶了媳妇还是好。再说若茗那么能干。忆茗是姐姐。难道还不如她吗?” 黄夫人笑道:“我不过白说一句。不放心罢了。端儿。你是去过地。你觉得他俩怎么样?” 端卿笑道:“他两个极好。如今方儿种花栽树。忆茗养鸡做饭。都比在家时能干多道:“果然如此就最好了。如今既已说明白了她俩地亲事。干脆过一阵子就让他们回来。大大方方地成了亲过日子。我也放心。他们诸事也有了依靠。岂不两全?” 叶水心沉吟道:“再等等吧。毕竟忆茗服丧刚满一年。万一有人说三道四。她听见岂不要难堪。” 一句话说的黄夫人也踌躇起来,蹙眉道:“说到这里,我还是有些担心外面的言谈,真要是他们回来,肯定免不了有人议论,唉,却又让我心烦。” 叶水心道:“由他们去吧!我如今诸事都看开了,我叶家为难至极的时候,遍城地故交只有三四个肯出来说句公道话,真心替咱们打算的,除了二弟就是云浦,如今咱们扛过来了,难道他们倒又找到话柄来乱嚼嘴不成?谁若在背后议论,我就当面问着他,我落难时你这些仁义道德忘到哪里去了!” 端卿笑道:“我已经出来了,父亲何苦跟他们计较?人们凡事先顾忌自己安危也是常情,再说丁仲元如此歹毒,他们自然畏惧害怕不敢上前。” 叶水心叹道:“端儿倒比我想的明白。说起婚事,你是哥哥,原该你先娶亲地,哪知道阴差阳错,倒让方儿抢了先。端儿,经过这一回事,我想通了许多道理,若茗是个极好的孩子,难得你们一心,又难得云浦和我如此相好,从前是我太迂腐,如今你回来了,不如明天就去她家把你们地婚事定下来吧!” 端卿既已知道若茗心意,此时自然大喜,只不好说出口,黄夫人笑道:“极好,我一直盼着若茗过门呢!就是明天吧,如今也别讲究什么黄道吉日了,端儿能回来,就是最好的日子了!” 翌日一早,叶水心和黄夫人穿戴了,叫上二老爷做媒人,套上车子郑重赶往林家,并不像往日那般自己进门,而是将车马停在外面,吩咐门房通报。林云浦得了消息,早已猜到事出有因,慌忙携黄杏娘一同出迎,叶水心老远就笑道:“今天老夫携家眷亲自上门提亲,云浦不怪我简薄 林云浦忙笑道:“岂敢,你我通家之好,还论这些做什么,快请进吧!” 此时合宅都已得了消息,刘桃儿兀自疑惑道:“大姑娘地亲事不是那天已经定了吗,怎么今天又来?难道是说那天不够隆重,所以特地再送庚帖?”乔莺儿猜道:“是不是那天没有媒人,所以今天补一次?” 唯有若茗猜到是怎么回事,欢喜中透着羞涩,躲在房里不肯出来。 刚一落座,叶水心便笑道:“两个孩子的事咱们原来就商议过,庚帖也换过,我今日带着舍弟权作媒人,把这事敲定了,好商议一个好日子过文定。” 林云浦笑不拢嘴,只说:“都看你们地意思,哪天都好!” 黄夫人含笑道:“近来家里遭了难,亲家也是知道的,聘礼我们一定尽力置办,只怕还是简薄,你们多担待 黄杏娘忙谦道:“咱们两家不论这个,只要孩子们好就行。” 这里谈笑风生,一边遣人通知内宅,三个姨娘听见,个个都说应该,却又有些疑惑:两兄弟娶两姊妹,亲上做亲倒是不错,只是这次序又不对,该谁先嫁谁后嫁呢? 五日之后,叶家隆而重之的下聘,虽然家道不比从前,叶水心仍是极力置办,林云浦一再说随意便好,然而叶水心想到林家诸多好处,仍从所剩不多的积蓄中提出一大笔,大吹大打、风风光光地把事情办叶水心又亲自登门,要与林云浦一醉方休。两人都将客人交给夫人接待,在书房中支开洋漆小几,自斟自饮,好不自在。叶水心便道:“端儿的事情办过,再把忆茗跟方儿的事重新办一次。只是消息传出去难免有人背后议论。论理我却不怕他们,只怕忆茗听见了心里难过,亲家可有什么法子吗?” 林云浦早已想过多时,此时娓娓道来:“经过端儿这一桩事,我一直觉得只要丁仲元不走,昆山便没法待。你们俩已经结下冤仇,难保以后他生个什么名目暗地里整治你,依我说不如先去外面过几年舒心日子,每年只过来收收租子,横竖那混账东西任满了是要滚蛋的,到时候再回来岂不是好?正好也躲开这些闲人的议论,咱们耳根清净。” 叶水心笑道:“我也有这个念头,只是往哪里去才好?” “不然就去方儿那里?听若茗说那边甚是清净,住的都是读书种子,也不辱没你。再说从周顺昌一事看来,苏州人都是有血性的汉子,比咱们这里人情厚密多了,想来去那儿无不合心的。” 林云浦想了一会儿,笑道:“倒是个好主意,我回去跟内人商量一下,她一直惦记着方儿,听见这消息肯定高兴,只是你的书坊怎么办?” “一挪过去呗,在乡下开书坊,岂不还省些租金?我早想好了,你我年纪大了,若茗嫁过去还得操持家务,今后书坊就得仰仗端儿了,修竹堂已经两个多月没有生意,再办起来诸事困难,不如咱两家合伙在苏州另开一家,原有的工人愿意跟去的就跟着,不愿意的算清工钱走人,一应家伙都是现成的,带过去就行,岂不更合式?你我也可以歇歇,安静养老。” 叶水心独力张罗过几天书坊,早有甩手之心,此时极口说好,只等回家跟黄夫人商量。当下两人饮到梅梢月上,叶水心醉醺醺地扶着端卿回去了。(,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6章节更多, 关雎Ⅲ 移居一事渐渐敲定,先遣了心腹家人跟方卿夫妇打了招呼,林云浦又亲自过去置办了房舍,租好了厂房,这边逐日忙着收拾行装,叶家女人少,若茗少不得过去帮忙,这几月她与黄夫人日日相见,比亲母女还亲,黄夫人见她言语爽利,手脚勤快,胸中又颇有经纬,一觉得这门亲事做的好,倒比叶水心更加高兴。w书友整~理提~供 这一番直收拾了将近一个月才诸事妥当,叶水心的意思,便要若茗和端卿在此结了亲一起走,林云浦一来舍不得女儿,二来觉得诸事忙乱,办喜事未免仓促,于是说到苏州后再办,叶水心笑道:“到那边人生地不熟,只怕亲友来的太少,面上不好看。” “你我心知意知就行了,管这些做什么?再说两地隔的又不远,实心要来的肯定也来得了,怕什么?” 叶水心想想也觉有理,便找来天文生拣了两个黄道吉日,一个搬家,一个迎娶,提前将喜帖在亲友中散了,众人免不得道喜,又听说他要搬家,那些厚道的便伤感起来,直说大喜之日一定赶去。 书坊这边,修竹堂早已关张,说了前往苏州之后,只有三五个年轻人愿意一起去,林家书坊却大半都说要跟东家共生死。林云浦虽然高兴,但想到那些岁数大、有了儿孙的再要迁居未免太麻烦,便从厚了遣散费,嘱咐他们另寻门路,若是生计无着尽管去苏州投奔他。绣像部自梁云林走了以后,周元好容易出头。哪里舍得下?早将忠心表了又表,一心要跟着走。杨英因为梁云林一事深得林云浦信任。此时自然也要跟着的,他新招的小学徒但凡愿意去地。也都额外给了安家费 如今诸事齐备,雇了十来辆大车拉家具细软,又是十来辆骡车拉雕版等物,粗重的器具都已舍了,林云浦将自家宅院租了出去。叶水心却留了一房家人在家照看,只说丁仲元走了之后还回来。 将走地前一天,琴默却忽然说不走。叶水心还当她不好意思再跟着,忙道:“你切莫见外,别说我了,就是你林伯伯也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照顾好你。如今我们都走,怎么能单留下你一个?快别说了,收拾了东西走吧。你林伯父在那边已经给你留了一个院子,极是清净。你们爷俩单住在那里岂不好?” 琴默微笑道:“师父代我向林伯父道谢吧,我委实不能过去。” 叶水心听见这句话。又惊又喜,她居然肯说一个谢字。看来已经不再恨怪林云浦,只是她为何不肯走? 问了多次,琴默只是不肯说,末后若茗背人处细细问了,回来叹道:“她是要等梁师傅,当初梁师傅走时说过,只要一安顿下来就来接她。” 众人都是大吃一惊,不知他两人几时定下的约定?细想一想又觉十分合适,梁云林宽厚诚实,必定能好好对待琴默,如果能成,不失为一桩好姻缘,只是又担心梁云林不知去了哪里,几时回来。琴默只淡淡答道:“他一天不来我等一天,一年不来等一年,我只管替他奉养老母,和我爷爷一起度日罢了。” 林云浦原要带着梁云林地老娘一起到苏州地。如今听她如此说。只得把梁老娘送去叶家跟琴默一起住着。不免又想到她今后衣食无着。于是厚厚置办了一份妆奁。只当是送女儿出嫁。亲身送了过来。琴默哪里肯收?再三再四推辞。末后林云浦垂泪道:“我欠你姑姑太多。她已经去了我没法尽心。你要是再不让我有机会偿还。这辈子就是死了也难以几套衣服饰。其他地坚辞不要。林云浦无奈。悄悄买了三十亩上好地水田。将地契硬塞给杨五。这才放心离开。 启程当天。昆山几乎半城地人来相送。念起叶水心素日厚道待人。不免都落了几滴眼泪。害地叶水心几乎后悔离开。最后想起端卿入狱时家里地冷清。这才狠下心肠。与众人挥手作别。 方卿在苏州天天带着家人往新宅子里忙着打扫。忆茗也尽力置办了一些家具玩器。种了些新鲜花草。将两所院落收拾地极为洁净。到达那天十分炎热。家中早晾好了荷叶绿豆汤。拿井水泡着鲜藕、红杏、枇杷、莲蓬。众人一下车便有这些解暑之物。都夸赞忆茗想得周到。黄杏娘多时未见女儿。见她装束与在家不同。待人接物也大方许多。心中又喜又怜。紧紧拉住双手在屋里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两家虽然只隔了一道院墙。但端卿和若茗成婚在即。两家父母半玩笑半认真下了命令。成亲前不得再见面。如此一来。反倒不如当初自在。即便在书坊里忙碌时。只要一听见那个人来了。这一个不免也得拿起脚就走。虽然心中都是不舍。也只能远远张望几下背影。或是隔墙听几句笑语。饶是端卿稳重。这十来天也是度日如年。每日对月长叹。恨不得明天就将喜事办了。 如此望眼欲穿地熬着。好容易良辰吉日到了。林家二老爷既是亲戚又是媒人。提前五六天便带着家眷来了。住下后对乡邻、风物都是赞不绝口。只恨没有一同迁居。过后两三天。宾客6续来到。家中房舍不够。只得向乡里地大户人家借地方。邻居见他们排场既大。人物又都整齐有礼。无不乐意为他们腾挪。两家只借住这一条不免又欠下人情。干脆又制了一批喜帖。将邻居们也遍了。 新婚当天。两家因住地太近。将人从东抬到西未免太过简单。索性轿子从林家出来便绕城转了一圈。端卿骑着高头大马。穿着簇新地吉服在前领路。这一番地志得意满。比当初高中解元还欢喜十倍。一路上想着若茗地笑脸。乐得连装喜糖地袋子都拿不牢。才出门便撒了一地。慌得豆丁飞也似地跑回去又取了几袋。 叶水心和林云浦心满意足,况且内中又有黄夫人、黄杏娘和忆茗照应,诸事不必操心。于是放开怀抱大笑大吃,竟是一事不闻一事不管,黄夫人一时操心席上菜蔬不够,一时要张罗舞狮,一时又要接待宾客,忙到极时又笑又怒。啐道:“这样大好日子,咱们忙地连儿女都见不着,他们倒好。一味高乐不 黄杏娘笑道:“说不得,咱们挣命罢了。只是你娶了媳妇。今后凡事都有人帮忙,我却是打走了女儿。今后少一个帮手,比起来我比你更凄惨呢!” 说地黄夫人也笑了。忙道:“一家子骨肉,还分什么嫁呀娶呀,这婆家跟娘家只隔了一道墙,爱去哪儿便去哪儿,我绝不拦地,不信你看忆茗,他们小两口单守在一处过,我不也没说什么不是?” 说地忆茗红了脸,羞道:“妈若是这么说,我们明天就家来住吧。” 黄夫人笑道:“别,你们小夫妻正是难舍难分,我怎么能当碍事的恶婆婆?” 李才家地在旁凑趣道:“一年半载生下个胖小子,小两口就不得不回来求婆婆照顾啦!”说的忆茗越羞地抬不起头。 这边乡下的小孩子早凑成一堆商议着要去闹洞房,又有自告奋勇躲在床底下偷听的,绣元在旁边听见了,慌忙来找豆丁,两个人生怕小姐吃亏,一左一右把住洞房门口,前面又派了观棋把守,恰如门神一般,一个小孩子也没放进去。 若茗进门后独自坐在喜幛中,又羞又喜,只垂了眼帘瞧着地面,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向晚时才听见端卿脚步虚浮地踏了进来,早有喜娘递上秤杆,若茗从障面底下瞧见秤杆的尾巴,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却半天不见动静。正在疑惑,忽听端卿道:“叶端卿何德何能,今生得与妹妹相伴,老天待我何等之厚!” 若茗只觉鼻子一酸,忍不住便要落泪,想起正是好日子,忙又忍住,忽觉眼前一亮,盖头已经掀起,珍珠障面摇摆的缝隙中,早已瞧见端卿熟悉、亲切的面容。 端卿乍见美人,恍惚如在梦里,况又多喝了几杯酒,眼花地难忍,忙揉了揉眼,仔细一看,可不是心心念念想着的那个人吗?如今她一张俏脸笼在红烛光晕里,神情亦喜亦悲,越令人心旌动荡,难以割舍。端卿情不自禁,脱口说道:“今日得与妹妹成亲,叶端卿心满意足,今后定当一心一意对待妹妹,此生绝不相负!” 若茗含泪带笑答道:“此生绝不相负。” 喜娘见他们说情话,忙忙退下,只剩下豆丁与绣元两个守门的一句句听地真真切切,无不捂着嘴偷笑。又听见里头端卿的声音道:“今朝花正好月正圆,如此良辰美景,怎能辜负?”跟着是倒酒地声音,豆丁大着胆子偷眼一看,两人交叠了右臂,正在喝交杯酒,端卿含情脉脉的目光看地豆丁也觉脸上一热,忙低声招呼绣元:“快看,姑爷跟小姐喝交杯酒呢!” 两人正偷瞧得有趣,忽然扑扑两声红烛吹熄,跟着是帘钩与帐子上的挂地金压枕相碰出的清脆声响,豆丁捂着嘴笑道:“歇了,歇了!” 绣元红着脸吃吃笑个不住,忽然想起从前若茗教过的诗,岂不正与眼下的情形相符?忍不住念出声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豆丁撇嘴悄声道:“就你会念,难道我不会么?”探头向里,高声念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跟着咯咯一声笑,扯着绣元跑了出去,绣元百忙中反手一勾,五彩盘花帘应声落下,将洞房遮了个密不透风,此时纵然满室春色,却非外人所知了。 (全本完)(,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6章节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