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觉醒》 前传 龙之征服(预览) 有少数读者抱怨看不懂本作的背景,小生在这里顺便提一下,《帝国的觉醒》取意于刘慈欣大大的《西洋》,写作计划中也另包括一部以郑和为主角的中篇《前传:龙之征服》,用以纪念郑和下西洋600周年。现在将第一节的开头部分献给大家评赏,就当作个广告好了,希望各位读者能够喜欢^_^ *** 第一节云和山的彼端 西元1420年,非洲,索马利亚,摩加迪沙沿海。 这是明朝舰队打算到达的最远的地方,永乐皇帝也只让走到这里,现在,二百多只船和两万多人,静静地等待着返航的命令。 郑和沉默地站在“清和”号的舰首,他面前,印度洋笼罩在热带的暴雨中。四周一片雨雾,只有闪电剌破这一片朦胧时,舰队才在青色的电光中显现,“清远”号、“惠康”号、“长宁”号、“安济”号……如同围在旗舰四周纹丝不动的巨大礁石。众多的非洲酋长在船上欢宴三天后已上岸,激越的非洲鼓声从雨中隐隐传来,岸上棕榈林中打鼓的黑人狂舞的身影如暴雨中时隐时现的幽灵。 “该返航了,大人。”副将王景弘低声说。在郑和身后,站着远航统帅部的全体,包括七名四品宦官及许多的将军和文官。 “不,继续向前走。”郑和说。 在统帅部其他人的感觉中,这一刻空气和雨滴都凝固了,“向前?!到哪里?!” “向前走,看看前面有什么。” “那有什么用呢?我们已证实建文帝不在海外,他肯定死了;我们也给圣上搞到了足够的珍宝,该回航了。” “不,如果天圆地方,大海就应有边缘,大明的船队应该航到那里。”郑和的双眼渴望地看着雨雾深处,看着他想象中的海天连线。 “这是违抗圣命,大人!” “我意已决,不从者可以自己回去,但最多只能带十艘船。” 郑和听到身后有剑出鞘的声音,那是王景弘的卫士的剑;接著有更多的出鞘声,那是郑和卫士的剑,然后一切都沉默着,郑和没有回头。 象来时一样突然,暴雨停了。太阳的光柱剌破云层,天水相连处金光灿烂,显示出无法抗拒的神秘诱惑。 “起航!”郑和大声发令。 西元1420年6月10日,明朝舰队浩浩荡荡,撞开印度洋的滚滚波涛,向好望角驶去…… ----摘自《西洋》,刘慈欣著 西元1421年8月3日清晨,北非,马德拉群岛,丰沙尔。 温和的海风轻拂着微波起伏的大海,黎明的晨曦驱散了浓厚粘稠的雾幕,营地中三两散落的房舍从刷有斑驳白漆的百叶窗后逐一投射出昏黄的***,一股鲜活的生气在鸡鸣犬吠中慢慢浮现。一名身穿蓝条纹粗麻罩衫的年轻葡萄牙水兵推开吱嘎作响的木门走了出来,在低矮简陋的棚屋前伸者懒腰。清新的海风扑面而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摸出一顶皱巴巴的水手帽歪戴在头上,一边搓着眼睛一边骂骂咧咧地登上飘扬着蓝白色国旗的港口了望塔,心里着实充满了对温暖被窝的眷念和对这份苦差事的抱怨。 朦胧惺忪的睡眼首先把警惕的目光投向了东方遥远的地平线边缘----五百英里外的非洲大陆便是穆斯林强盗们的天堂。千百年积累下来的丰富航海知识再加上对海洋性情了如指掌的老练水手,摩尔人轻快的阿拉伯船能够毫不费劲地穿越这段并不算远的距离,随时发动一场迅猛而致命的突然袭击。 仇恨是断断续续维持了几个世纪的长久战争所带来的必然结果。在任何一个虔诚的基督徒眼中,那肮脏头巾下的阴沉双眼怎么看也只能属于面目狰狞生食人肉的魔鬼奴仆所有,和他们除了用刀剑之外没有任何对话可言。称霸小亚细亚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领土囊括上下埃及的马木留克王国、觊觎南地中海霸权的突尼斯王国、控制摩洛哥的斐兹王国,盘踞格拉纳达的摩尔部族,异教徒的阴影始终在整个地中海翻腾滚涌的波涛间时隐时现,成为基督世界长久以来挥之不去的梦魇。 怎能容忍浸透基督吾主神圣鲜血的髑髅地被异教徒卑污的脚所践踏? 怎能容忍承载罗马帝国昔日荣光的拜占庭被异教徒肮脏的手所毁灭? 怎能容忍通往遥远东方黄金世界的贸易线被异教徒贪婪的心所阻断? 必须夺回我们失去的一切!僧侣们如此高呼,领主们如此高呼,商人们也同样如此高呼。发动新一场圣战吧!奉天父的名义用鲜血来涤荡被玷污的圣城! 在狂热的情绪不断蔓延的同时,一位年轻的葡萄牙王族却没有迷失在人云亦云的愤怒之中。他站在萨格雷斯半岛高耸的海岬角,映出几许忧郁神情的碧蓝色双目遥望着眼前同样碧蓝的大海。“这一望无际的大海才是我们的天注之命啊……” 海面上雾气在不断消散,哨兵轻松地看着眼前宁静的一切,带着满意的神情把头转向南面陌生而充满了神秘诱惑的广阔海洋。海天相接的尽头,一抹绵延数里的青灰色浮影在清雅的淡蓝色背景下显得分外醒目。哨兵一把抓下水手帽,痉挛的右手将它捏成皱皱的一团,他的眼睛由于惊惧而瞪得滚圆,颤抖的嗓音在清冷的宁静中发出声夜枭般刺耳的尖叫:“敌情!” 次日,即大明永乐十九年六月廿七,郑和舰队,旗舰“清和”号议事堂。 …… tobecontinued [原创]现实时空中的明代税收 这篇文章是《帝国的觉醒》构思阶段写的参考资料,数据大多引自黄仁宇大大的论著《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曾经在铁血历史区贴出。现在略加补充修改,以作为本文的背景史实。 *** 由于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根深蒂固的小农意识和节俭为上的保守思想 明代的社会经济始终没有摆脱以传统农业为基调的局面 在国家财政税收上则表现为农业税的主体地位 驱逐了蒙古入侵者后,久经战乱的中国百废待兴 在战前的宋朝,国家财政收入已经达到了惊人的16000万贯 这样的财政收入在中国王朝史上也应该是登峰造极了 即使这其中含有通货膨胀因素 考虑到宋朝每年多达3500英吨的铜产量和5000英吨的铁产量 这样的财政收入相对于如此巨大的生产总值完全可以实现 值得注意的是,宋代的财政结算单位全部以贯来进行 换言之,已经出现了资本主义“数目化管理”的雏形 而到了明代,多年的战乱加之政府管理不慎导致的宝钞信用破产 财政结算的方式反较之宋代大为落后 明代前期对金银严格管制,禁止民间流通 税收也以征收实物为主 当时田税的结算单位是石, 这是古代通用的谷物计量单位,明代一石约相当于今天的107.4市斤 无论白米和小麦,一律以此结算并在统计时进行简单相加 田税的交纳单位是亩,1亩=240平方步=6000平方尺 朱元璋曾经试图因地制宜地详细划分每亩田地的税额 但是纵观帝国上下,平均亩产从西北的不到半石到江南的超过4石,差距多达8倍 在无法精确管理的古代,模糊才是最好的原则 几乎在明朝建国初始,帝国的田税制度就差不多稳定了下来 通过低税收低开支的无为而治,令饱经战乱之苦的人民得以休养生息 在财政收入最高的永乐年间,帝国田税基本保持在3200-3300万石 可是鉴于永乐皇帝大规模远征蒙古,七下西洋,大修北京城这样的宏伟工程 我们有理由相信大部分开支,以极低的代价作为额外徭役转嫁到了税户身上 成为了一笔不可考的隐性税收 永乐年间的重税使得民间不堪负荷 于是有了安南的背叛和江南富户拒绝缴税的事件 为了平息民间的怨气,后来的皇帝轻微的调整了税额 使之长期维持在2500-3000万石的水平 值得注意的是,相对于明帝国超过10亿石的粮食总产量 国家平均税率只有不到三十分之一 而欧洲同期仅教会的“什一税”就是这个数目的三倍! 17世纪日本德川幕府的重税更高达逢二抽一! 然而,征收实粮不仅对官方而言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对民间,它更是及其沉重的负担 把粮草从主要产地江南运送到北京,成本往往数倍于粮食本身 而这些耗损都必须由税户自己承担 因此,官方允许把田税的部分或者全部,以折价成银两或其他实物的方式缴纳 以云南为例,用贝壳或水银缴纳都是允许的 考虑到白米和小麦的市价不同,各地运费也有差别 一石的折价最少0.27两,最多1.8-1.9两 田税除部分交到国库太仓府外,相当部分留在各地官府供地方财政使用 在会计帐簿上也仍然采用石予以结算 除了田税外,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的各种税名 桑茶畜牧等也需要缴纳各种农业税 而田税之外最重要的税收则是盐税 盐税源于官方的食盐专卖,结税单位是人 因此往往也可作为估计人口的依据之一 通常盐税收入相当于明朝田税的10%左右 除以上收入外,明朝还可以通过种种合法抑或非法的途径获得几乎与盐税相当的收入 这不仅包括对手工业者的税收,还包括买卖官位等等 在西元1570-1580年间 明财政收入如下: 田税及其他农业税:折银2500万两 盐税:200万两 其他收入:3xx万两---- 合计:30xx万两 *** 相比之下,直到清康熙治下的最后十年(西元1712-1722年) 完全使用白银结算的满清财政收入才重新恢复到140年前明神宗万历年间的水平 同一时代,大陆彼端的英国,1714年财政收入为1000万英镑 以当时币值,一镑价值4盎司白银,约合中国旧制3两 因此恰好也是3000万两 考虑到两国人口上的巨大差异,税收轻重不辩自明 而拥有10万人口的典型商业国威尼斯,16世纪财政收入合黄金27万两 人均税收相当于明朝中后期的150倍 (以16世纪中期中国金银比价1:11计) *** 常有人认为,明万历初年,财政收入为320-330万两 后期崇祯通过征收“辽饷”和“剿饷”疯狂压榨,岁入一度达到2100万两 这大概是因为明代税收使用钱粮双制,而结算单位也不相同 考据者只考虑了帐簿上现金收入的缘故 实际上,万历年间,太仓府每年现金收支都在银800万两以上 太师张居正死后,北京粮仓中存粮可支用十载 太仓府与内库存银1000万两 这笔财政赢余成为了后来“万历三大征”的有力保障 如果明朝税收仅300余万 难道张居正可以将十年中财政收入总数的三分之一省下来存库备用? 尽管如此,由于明代最后70年(万历-崇祯)中 有多达1亿两白银通过贸易流入中国 使物价上涨了40%(实际上是白银贬值了30%) 考虑到这个因素,以及明末人口应该达到1.5亿左右(由盐税增加所知) 两项征税大体应在700-900万两左右 平均每人每年不到50文钱 (铜并没有贬值) 这明显不是所谓的饮鸠止渴 *** 那么,明朝的经济是如何崩溃的呢? 客观上的原因是明朝中期开始的亚冰河期 当时气候的急剧下降使北方的农业基础渐渐崩坏,北方边疆的屯田制度也无法有效实行,陕西山西的流民更铤而走险以致爆发李自成等起义 制度上的原因则是由于大部分的税收都摊到了贫民身上,造成富者愈富贫者愈贫。地主不但偷逃田税,索取的地租更高出国家税收数倍。随着土地兼并的进行,自由民愈少佃户愈多,人民的负担也就愈重。 另外,明朝并没有完善的财政部门,各地应缴税额百年不变,一定程度上也造成了不良后果。崇祯末年美洲和日本白银流入量减少也是引起经济动荡的原因之一。 帝国近卫军编制情况 神机军编制: 师指挥部及辎重部队1120人; 下辖三个军团,军团人数4180人: 军官、杂役、工匠、车夫等1044人; 战斗员3136人: 重战车128辆; 大将军炮64门,炮手320人; 后膛子母铳长径炮128门,炮手384人; 轻战车64辆; 虎蹲炮128门,炮手256人; 火箭战车64辆;操作手128人 新式燧发枪1024支,火枪手1024人; 骑射燧发枪1024支,枪骑兵1024人; 合计人数13660人,战马4000匹,驮骡3000匹 骠骑军编制: 师指挥部及辎重部队1120人; 师直属火器部队1284人: 军官、杂役、工匠、车夫等292人; 战斗员992人: 鸟铳256支,鸟铳手256人; 重战车64辆; 大将军炮32门,炮手160人; 后膛子母铳长径炮64门,炮手192人; 轻战车64辆; 虎蹲炮128门,炮手256人; 火箭战车64辆;操作手128人; 下辖三个军团,军团人数3799人: 军官、杂役、工匠等539人; 战斗员3260人: 斥侯骑兵120人:轻皮甲,强弓一张,箭三十支; 火枪斥侯100人:轻皮甲,骑射燧发枪一把; 跳荡骑兵480人:轻皮甲,鸟铳一把,马刀一把; 骠骑兵800人:缀铁皮甲,臂张弩一张,矢二十发,马刀一把; 突击骑兵800人:铁甲,三眼铳两把,马刀一把; 骑兵权勇队960人,预备队; 合计人数13801人,战马10800匹,驮骡2500匹 骁武军编制: 师指挥部及辎重部队1120人; 师直属骑兵部队1468人: 军官、杂役、工匠等208人; 战斗员1260人: 斥侯骑兵120人:轻皮甲,强弓一张,箭三十支; 火枪斥侯100人:轻皮甲,骑射燧发枪一把; 跳荡骑兵240人:轻皮甲,鸟铳一把,马刀一把; 骠骑兵400人:缀铁皮甲,臂张弩一张,矢二十发,马刀一把; 突击骑兵400人:铁甲,三眼铳两把,马刀一把; 下辖三个军团,军团人数4388人: 军官、杂役、工匠、车夫等932人; 战斗员3456人: 刀牌兵480人:铁甲,橹盾,朴刀,八尺长枪各一; 强弩兵640人:布甲,神臂弓一张,矢三十发,腰刀一把; 弓箭手640人:布甲,强弓一张,箭五十支,腰刀一把; 长枪手640人:皮甲,丈二长枪一柄; 鸟铳手320人:布甲,鸟铳一支,腰刀一把; 重战车64辆; 大将军炮32门,炮手160人; 后膛子母铳长径炮64门,炮手192人; 轻战车64辆; 虎蹲炮128门,炮手256人; 火箭战车64辆;操作手128人; 合计人数15752人,战马1600匹,驮骡2000匹 外籍朝鲜兵团编制 下编10旅(两个为预备队),兵团总部560人(含卫队) 旅:4个团,外加军官30人,杂役工匠50人,直属部队1024人,共9944人 团:4个营,外加军官17人,杂役工匠33人,2210人 营:5个卒,外加军官10人,杂役工匠25人,540人 卒:10个两,外加军官1人,101人 两:2个伍,10人 伍:一名鸟铳手(伍长)、两名掷矛兵、一名白刃格斗兵、一名长矛手,5人 地名详解(不断更新) 大陆: 亚细亚洲:亚洲 欧罗巴州:欧洲 利未亚洲:非洲 墨瓦腊泥加洲:澳大利亚 新大陆:美洲 海洋: 大明海:明帝国本土领海,相当于今渤海、黄海、东海和南海 北海:又名鲸海,今日本海 小东洋:第一岛链与第二岛链之间的海域 东南洋:三大群岛以南的太平洋海域,包括珊瑚海和斐济海 大东洋:除上述外的太平洋海域 小西洋:马达加斯加岛以北的印度洋海域 西南洋:马达加斯加岛以南的印度洋海域 利未亚海:几内亚湾及赤道以南的大西洋海域 大西洋:赤道以北的大西洋海域 北冰海:今北冰洋 界海:环南极大陆海域 海峡和岛屿: 景宏海峡:今白令海峡,因王景宏首次穿越而得名 北钥群岛:今马德拉群岛,按《里斯本条约》归明帝国所有 蛮达加卡岛:今马达加斯加岛 城市: 西京:今纽约 阿力山达:今埃及亚历山大港 满剌加:今马六甲 真实时空中的明帝国海外贸易 [绿影蓝刀]:这是蓝刀非常欣赏的一篇论文,也可以说它所提出的思想和提供的资料对《帝国的觉醒》影响非常之大。我们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机会,可是现在……却只能在梦中重新来过---- ps:从作者的用词来看,似乎和蓝刀一样有点小小的“帝国情结”啊,呵呵~~   明帝国的海外贸易----孕育生机的开始  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 姬水寒  1573年6月中旬,一件在当时的菲律宾土著看来无关紧要的小事,于今天被正式载入史册。两艘挂着西班牙国旗的大帆船从马尼拉港驶往墨西哥海岸的阿卡普尔科,船上载着绸缎712匹、棉布11300匹和瓷器22300件,总值30万比索,折白银7.5吨,贸易利润高达600%。这就是被称作“马尼拉大帆船贸易”的首航。至此,马尼拉确立了它作为中介港的地位,由西班牙人经营着明帝国与美洲的贸易,他们从帝国的商人那里获取丝、絹、瓷等高级奢侈品,并将之转口到美洲以换取白银,再将这些白银作为支付给明帝国商人的硬通货。这条航线利益巨大,西班牙王室本在1579年王家法令中承诺给予新西班牙、秘鲁和危地马拉的所有西班牙商人通航权,但很快地,王室发现自己犯下了一个愚蠢的错误,大量的西班牙商人被吸引到这条航线上来,白银流量以每年一倍的数量增长,到1597年便达到了创记录的375吨。西班牙人深感忧虑,1587年一名忠诚的西班牙官员在写给国王菲利普二世的密信中谈到:“许多白银和银币都被运到马尼拉去交换中国的货物,虽然部分仍留在那里,但其余全部都被中国商人运走。”菲律宾总督于1597年复述了这一事实。次年,马尼拉大主教再次向西班牙国王做出汇报:“每年从新西班牙运来的一百万银币全都违返陛下的命令,落入中国异教徒的手中。”王室并非袖手旁观,1593年时王家禁令已被颁布,西班牙王室力图以此限制白银的流出,并将此条航线交由王室专营,但作用有限,西班牙商人不顾禁令以走私的形式予以回应,白银以平均每年80~125吨的数量继续流入明帝国。  大规模贸易的倾向并非始于今日,隆庆元年海禁大开前早有人冒险涉足,但明帝国与美洲的间接贸易确由西班牙人开启。自此以后,帝国的商人被巨大的利润吸引到东南亚,数万人集中在吕宋,带去丝织品、棉织品、瓷器、茶叶、布匹、锦段、丝绒等商品,换回自美洲运来的白银。福建晋江人李廷机曾谈到:“弟生长海陬,少时尝见海禁甚严,及倭讧后,始弛禁。民得明往,而稍收其税以饷兵,自是波恬,或言弛禁之便,盖以贫民籍以为生,冒禁阴通,为患滋大,而所通乃吕宋诸番,每以贱恶什物,贸其银钱,满载而归,往往致富。”张燮在<东西洋考>中曾提到:“东洋吕宋,地无它产,夷人悉银钱易货,故归船自银钱外,无它携来,即有货亦无几。”从帝国本土来到这里的海船技术先进,每艘造价仅千余两白银,而所获每每过万,财富的积累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多,帝国的官员、将领大都参与进来,形成一个巨大的南方利益集团。  【注:本篇中所有度量衡皆已换算为十进制】  因为大部分属走私贸易,得到一个确切的数据绝不可能,但一个简单的推导可以说明,100~125吨白银是一个合理的数据。因为当时从阿卡普尔科运往马尼拉的白银平均每年运量达到了150吨,根据当时的航海资料和西班牙官员的信件可以得知,其中的绝大部分都被作为支付给帝国商人的货币而运走,如果排除这个唯一可能的解释,我们找不到任何理由说明那些白银的去向。万历十年,棉价每匹0.3两白银,绢价每匹0.7两白银,按照每匹最低获利十倍的价格计算,历年自帝国输出的商品根本无法统计,当时普遍的说法是,“从智利到巴拿马,随处可见质优价廉的中国丝绸。”“他们的丝织品质地优良,所要的价钱只是我们所要价钱的三分之一,他们很容易与我们竞争。”很显然,这样高的价格优势只能出自一种情况:规模化生产。  有充足的资料可以证明,帝国充分参与了这场由西班牙发起的美洲掠夺运动,并且从中受益良多。据估算,作为明帝国纺织业支柱的江南地区17世纪初产棉布已达2500万~3000万匹,丝织品70~100万匹,然而如此之高的产量仍然因海外贸易的巨大需求而导致价格持续攀升,巨大的利润刺激促使生产者改进技术、提高产量,至中清时棉布可年产8000万匹,丝织品600~800万匹。不仅从业人数急剧增加,技术上也出现了新型的机种,值得注意的是,纺纱的工作效率远远落后于织布,使纺车成为技术进步的瓶颈,虽然后来出现了足踏多锭纺车,但仍未从根本上解决这一问题。生产技术前进的动力只有一个:市场需求。究其根本,阻碍中国发生技术革命的最大因素就是没有足够的市场需求。流入的资本虽然数额巨大,但相对于庞大的中国市场仍然显得过于乏力,中国的市场相对于中国的庞大人口基数仍然太狭小,如果中国的商品输出能够持续增长,迫使全世界持续地以白银甚至黄金作为硬通货支付给中国,那么中国将自发地兴起工业革命。  世界并非没有给中国机会,相反…中国曾经以庞大的商品生产能力赢得了白银的大量流入,它曾理所当然地将以一个伟大帝国的姿态继续君临东方,可这一切都因为明帝国的灭亡而光芒黯淡。如果所谓的“康乾盛世”能够称之为盛世,那么我们要将因无效的人口增长和无效的土地获得而抵消的资本集中称之为什么呢?集中的资本、与资本数量相对应的人口、庞大的市场需求,我相信它们三者可以成为技术革命的支柱,很显然,明帝国的灭亡使我们离它们越来越远,并最终于1840年堕入深渊。例如,根据当时的资料统计,福建省所产的粮食只能养活其本省人口的一半,另一半人必须自谋出路,于是他们选择了海洋。另一方面,帝国政府无力组织农民垦荒,它也没有能力将流动的农民限制在土地上,这最终导致了它的败亡,但却孕育着无限的生机,我们本应欣喜地看到由于粮食价格上涨而导致的人口限制迟迟没有出现,1911年的革命者们却惊恐地看到了这样一种情况:农村人口过于庞大,城市被无数贫穷的乡村包围,传统工业中最先进的部分已经破产,四处是一片萧条的景象。美洲农作物的传播和清廷的专横造就了4亿人口,但这样的人口增长毫无效率,他们只会消耗大量的资源而无助于国民经济内涵的转变,谁告诉你们美洲财富的流量可以随着中国人口的增长而增长?诚然,我的假设倾向于将可能当作必然,它也确实滑翔在一根钢丝线上。那就是一个颇为软弱的帝国政府,它无力组织大规模的垦荒运动,无力将农民禁锢于土地之上。但请不要忘记这样一个事实:明帝国的人口增长率远比它的后继者来得低。这其中存在三个因素:美洲作物此时尚未大量种植,限制了人口的直接增长;频繁的天灾和弱化的帝国政府管理体制,共同导致了流民的增加以及开垦荒地的效率低下;美洲白银流入而改变的农业结构对人口增长的影响被抵消了一部分。  有一种说法是棉桑导致人口激增,曾雄生在它的<明清桑争稻田,棉争粮田与圈地运动之比较>一文中论述到:“据明万历年间归安人孙铨的估计,蚕桑生产和水稻生产两者所需要的劳动力的比例为100:5,棉花也需要比高粱多一倍以上的劳力,于是桑争稻田和棉争粮田必然导致中国农村人口的增加。因此,种桑种棉面积的增加,就意味着对劳力的需求加大,也就是说桑争稻田和棉争粮田必然导致了农村人口呈不断增长的趋势。”可事实并非如此,栽种水稻与栽种棉桑不仅在劳动时间上存在差异,它们的劳动力也完全不同,后两者的主要劳动力是老弱妇嬬,在无棉桑可种的情况下他们显得多余,在这时不仅弥补了劳动力的不足,甚至为家庭挣得了额外的收入,所以棉桑导致人口激增的说法言过其实。我无意忽略它们的影响,但我同样注意到了,帝国市场自动地通过外部输入大米的方式缓解了这个矛盾。盲目地限制棉桑并不可取,由于海外市场的巨大需求,粮食价格的上涨必然无法紧跟丝棉价格的上涨,平易这种价格差距,从外部输入大米是一条必要的途径,它们主要来自东南亚,通过以物以物的方式获得,“暹罗米”便在这一时期为人所知。清帝国出现的农业劳动生产率明显降低与自明帝国开始的美洲白银的流入有着直接的关系。先前我们谈到,由于巨大的利益诱惑,帝国南方的农民将稻田改种桑树,北方的农民将粮田改种棉花,粮食产量的下降于是成为必然,田地被分割成碎片,以前用作大规模生产的劳动工具不再具备使用的价值,劳动生产率开始下降。明帝国可以通过大量兼并田产的方式加以弥补,但在清帝国这种方式却被强大的政府力量所阻止。如果明帝国能够坚持下去,如果它的整个体制不那么混乱不堪,它是能够熬过这段艰难岁月的。如果朱由检选择逃到一直忠于帝国的南方,帝国或许可以抛开早已成为累赘的北方各省,得到脱胎换骨的改变。在财政上,粮长制度将像洪武年间一样行之有效,经济管理体制将抛开北方单纯而并不富产的农业所带来的负面影响更趋务实,帝国财政也不会如此无效率地被用以维持如同陕西那样的贫瘠之地。  马尼拉大帆船的航行远远无法满足帝国对白银的迫切渴望,至少有三条主要贸易航线存在于帝国与他的四邻之间,如果我们将吕宋形容为帝国与美洲的中继站,那我们不妨将马六甲视作帝国与欧洲的桥梁。早在隆庆元年的那份诏书颁布以前,马六甲就驻扎着许多帝国的商人,那些来自福建的人与来自浙江的人形成了比较明确的分工体系,前者通常由于到来的时间较早而负责当地的商业运营,后者由于家乡作为商品输出地的有利条件而负责船货的运输,这些帝国的商人和葡萄牙人、荷兰人、亚美尼亚人和阿拉伯人一起经营着获利极大的印度-东南亚-中国贸易航线,或许因为包含一些信仰的因素,葡萄牙和荷兰人扮演了一个颇具攻击性的角色,他们与当地的穆斯林展开竞争,并多次试图以武力驱走穆斯林商人,取得香料群岛的控制权。明帝国的商人则从帝国本土运来大量的纺织品、瓷器和草药这样的生活用品,换回的主要是香料,还有不少珍珠和玛瑙。越南、缅甸和暹罗作为这一地区贸易体系的分支,作用不可低估。尽管他们与帝国的贸易大都以朝贡贸易的形式存在,但对生产力非常落后的他们而言却是极其重要的,这使得他们可以通过宝石换取不少生活必须品,有时为了获得某些诸如纸张、铁器这样的东西,他们可以冒险进行走私。  马六甲与中国的航线起初也是以走私的形式存在,它的另一端很可能在距浙江舟山百里之遥的双屿港,那里地势险要,悬于海洋之中,在被走私集团占据以前,是个荒无人烟的小岛。它的腹地是浙江,帝国最富产丝绸的省份,同时也是帝国粮食和税收的主要来源之一,那里水运交通发达,在历经多年的发展后,繁荣富裕作为一条真理已深入人心,它的城镇化远远高于全国平均水平,人们享受着白银大量流入带来的种种好处。双屿的走私贸易是在1548年被朱纨摧毁的,根据他的说法,“海寇勾引各夷占据双屿港相传二十余年”,可以推断,双屿港早在1528年以前就成为了国际走私贸易的一个重要据点,海洋贸易或许因为帝国政府的禁令而受到了限制,但商品的大规模输出从未间断,同样引自朱纨的说法,“土著之民,公然放船出海,名为接济,内外合为一家。有力者自出资,无力者转展称贷,有谋者诓领官银,无谋者质当人口;有势者扬旗出入,无势者投托假借。双桅、三桅车樯往来。愚下之民,一叶之艇,送一瓜。运一樽,率得厚利,训致三尺童子亦之双屿为之衣食父母。”每日往来双屿与外洋之间的船只上千艘,这些人在那里筑码头,建仓库,设医院,开商店,盖教堂,其繁华程度可见一斑。浙江巡抚朱纨如此厉行海禁,被冠以“专擅妄杀”的罪名落职按问,最后仰药自尽。  双屿虽被破,朱纨却身首异处,官员们不再敢于谈论海禁,大量的贸易活动被转移到月港和澳门继续进行。1567年,帝国政府最终宣布开放海禁,其间还间隔着嘉靖三十年的海禁放宽。根据当年朱纫自己的看法:“大抵制海中之寇不难,而难于治窝引接济之寇;治窝引接济之寇不难,而难于治豪侠把持之寇。”<明史>记载:“舶主皆贵官大姓”。大量的资料可以证明,帝国的南方利益集团早已深受海洋贸易的影响,他们大规模地参与了国际贸易,并使帝国成为其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在这个时候,他们在北京的宫廷里拥有大量的代言人,已经能够直接影响到帝国政府的决策,帝国政府不再像以前那样被农业情结深重的保守主义者们所把持,相反,他们中的很多人已经在白银的诱惑下选择转换阵营。  马六甲的这条航线可能将大量的白银带入帝国,而且也是海洋贸易的主要渠道,否则就无法解释长期以来困扰帝国的白银缺少问题是如何得到解决的。葡萄牙人登上了澳门,开辟了一条从里斯本到果阿,从果阿经马六甲再到澳门的航线。可以断定的是,在英国工业革命以前,我们找不到任何欧洲商品向亚洲大量输出的记录,即使为他们自己所称道的纺织业,其最低成本价格也在中国商品的三倍以上,尼德兰最好的棉织品的质量仍不能与产自中国杭嘉湖的丝绸相比,这促使西班牙、法国和英国先后采取行动限制中国商品的流入。根据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资料可以证明,1602-1682年中国的瓷器输出达到了1600万件。因为种种因素,大量产自美洲的白银的确通过葡萄牙人的航线源源不断地流入帝国,中途经过了印度,有一部分长期滞留在那里,其余大部分来到东南亚,通过购买香料的形式置换掉一部分,剩下的汇合马尼拉航线的白银被中国的商人运走。留在东南亚的那些白银一部分通过穆斯林商人回到印度,其余部分由于拥有香料和宝石的交易而放缓了流入中国的速度,但最终仍然来到了中国。此外,葡萄牙人通过澳门得到了特殊的贸易地位,由于日本自始至终都无法得到与帝国直接贸易的权力,所以葡萄牙人可以通过转手中国货物获得每年二百三十五万两白银的收益,现代的日本学者对此颇有微词,认为日本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然而,如果日本在初始的官方贸易时便遵守游戏规则,他们是不会落到如此境地的。  帝国政府禁止与日本的贸易确有充分的理由。早在朝贡贸易时,他们便常常没有国家作为信誉担保,他们所谓的朝贡不过是地方番主为了获得与帝国的贸易机会而产生的自发行动,逾期不归已被他们当作赚取利润的必要手段,他们的番主不仅在朝贡贸易时相互之间大相争执,甚至通过与帝国的海盗集团勾结的方式掳掠东南沿海,帝国的东南沿海深受其害。杨守陈在<议倭>中指出:“倭拏舟载其方物戎器,出没海道而窥伺我,得间则张其器而恣肆侵扰;不得其间则陈其方物假称朝贡。”“倭夷来朝,利与中国关市久留,鄞守臣趣有司牵海舶行,倭操短兵操乎,杀纤夫数人,知鄞县朱讷驰骑入其曹,语译者以祸福,约三日出关乃定。”必须指出的是,由于没有涉及到多少幕府的利益,幕府对颁发“勘合”(朝贡的证明,国家保证信誉的证书)并没有严加审核,致使其成员组成异常杂乱。“今朝廷未纳其贡,而吾郡先罹其害。芟民稼穑为之舍馆,浚民脂赏炎之饮食,劳民筋力役使防卫,昼号而夕呼,十征而九敛,虽鸡犬不得宁焉!且彼且纵使无道,强市货物,善谑妇女,貂珰不之制,藩宪不之问,郡县莫敢谁何,民既哗然不宁矣!”帝国希望通过禁止对日贸易的形式遏制危害的蔓延,却反而加重了危害。倭人与中国的海盗勾结,肆意妄为,无恶不作,严重干扰了正常的贸易秩序,所以在1567年海禁大开时帝国政府仍然坚持禁止对日贸易便在情理之中了。  值得一提的是,日本虽然由于先前所述的原因而被排斥于直接贸易体系之外,但是它却是帝国白银的几个主要来源之一。日本富产白银,日本人在石田、但马、佐度、甲斐、秋田等地开采银矿,用“银山银吹”的方法使矿渣分离,提高了白银产量,从而使白银成为他们的主要硬通货。当时日本市场上中国商品的价格非常高,一斤丝市值六两,一斤丝绵市值二两,红线一斤七十两,水银一斤三两,每一针值银钱七分,一口铁锅值银一两。银矿的大量开采促使日本的白银价格持续降低,而此时由于银荒所导致的银价居高不下却困扰着明帝国,这无疑大大刺激了日本白银的对外输出。“让白银继续留在国内造成高昂的物价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输出白银以换取明帝国的商品,然后再将商品运回国内高价销售才是获利的良方。”抱持着这种想法的人必然不在少数,即使他们无法用现代经济学的观点解释当初的经济现象,但人类是被现实利益所驱动的一种生物,他们总会想方设法赚取利润,在这一过程中,经济学的规律就显现出来了。  这样的走私让人由衷欣慰,因为它是以商品持续而大量的输出为存在前提,白银和黄金源源不断地流入帝国的腰包,全世界不断地向帝国支付硬通货,这一直支撑着帝国工业的发展。现在,我们将视野回到1550年。我们注意到世界上最具活力的两个商品生产地区,在西方是法国北部、英国和尼德兰,在东方则是中国的江南。它们都依靠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从美洲运来的大量黄金和白银支撑其工业生产,这些贵金属源源不断地流入最终造就了技术革命,却没有使得它们的运输者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从中获得最大的利益。然而,西班牙并非没有下意识地保护本国工业,但面对国内低廉的白银价格所造成的高通胀率,那些黄金和白银持有者根本无意服从王室的命令。事实是:黄金和白银的数量远远超过了西班牙所能承受的极限,对外输出是缓解危机的必要手段。英国、法国北部和尼德兰的纺织业最先尝到好处,接下来这种趋势开始向世界蔓延,不久以后到扩散到中国。  大量的白银流入在导致物价上涨的同时,解决了一直困扰帝国政府的白银短缺问题,使实施银本位真正成为可能。我们必须注意到,由于帝国发行纸币的失败导致了对白银和铜钱的迫切需求。后两者最终成为相互竞争的货币,虽曾一度出现铜钱价格持续上涨的情况,但我们也应该看到,那种建立在社会对铜钱普遍认可基础上的信用关系是经受不住私钱泛滥的打击的,最终的事实证明了这一点,帝国的最后一个皇帝朱由检继位时,白银与铜钱的比价是1:3000,黄金与白银的比价跌到了1:13,显示美洲白银的流入持续增加。16世纪末17世纪初时,西班牙市场金银的比价浮动于1:12.5到1:14之间,而同时期明帝国的比价却浮动于1:5.5到1:7.5之间,如此悬殊的汇率差距在今天必然因金融资本的迅速流动而立即平衡,但限于那时的信息、交通因素,这样的平衡显得非常缓慢,并且是以帝国黄金的输出为代价,这样的趋势无法持续很久,白银的不断流入必然导致金价的上涨,从而在某个临界点形成对黄金的迫切需求。张居正的一条鞭法正是建立在银本位的基础之上,在他通过帝国政府的名义正式宣布改革前,民间早已储备好大量的白银用以支撑帝国的货币信用,被货币危机折磨了近百年的明帝国从此步入了新的时代。  城镇开始迅速发展,大批新兴市镇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其中很多都是以专业生产丝棉著称。这些市镇人口普遍超过两千,无暇统计他们之中有多少受益于海外贸易而发达,因为帝国政府从未承认海外贸易是其税收的主要来源,帝国的海关数据也支持了这种论断。但根据当时的记载,“富商大贾数千里辇万金而来,摩肩连袂。”“闽广人贩其归乡者,每秋航海来贾于市,无虑数十万金。”“标布盛行,富商巨贾操重赀而来者,白银动以万计,多或数十万两,少亦万计。”而万历后期福建月港的统计是29000两白银,其余主要港口都低于这个数字。由此,我们不难推断大量的税收被逃避了,帝国损失的尽管难以统计,但其数额必定极其惊人,因为1567大开海禁前,几乎所有的货物都是通过走私渠道输出境外的,那一部分流失的税收无法统计。  如果我们承认帝国的权力阶层广泛参与了这场利益追逐,那我们就不应该像某些学者所指称的那样将明帝国的商业繁荣贬为“畸形繁荣”而否定帝国的商业成就;如果我们承认中国官场并不如他们如宣称的那样公正无私,那么我们就有充足的理由肯定整个帝国的权力阶层对商业活动的热衷;如果没有这场海外贸易,帝国的南方是无法远远地将北方抛在后面的;如果没有这场海外贸易,江南的农业结构中传统粮食作物的比例将高得多;没有这些人以及他们所带来的大量用作硬通货的白银,张居正的改革根本无法实施,或许…他所面临的那些问题都不会出现,不是吗?  偏见和愚信总是人们所固有的,尤其当他们不断地接受那些被认定为真理的所谓真相时,这种病症显得尤为突出。毕竟,在盲目的崇信和执著的渴求中包含的,是对真理的渴望和追求,按照精神分析学的说法,这种追求将导致情绪的剧烈浮动,并造成凭空的猜测和无端的幻觉,从而引导我们滑向谬论的深渊。有一点必须明确----我不认为世界上存在任何除宇宙以外的另一个绝对,甚至在我们本身也无法对宇宙的性质做出确切的答复时,我们又有什么资格论断一种妄想的绝对呢?如果我们断言一种事物是所有事物的根源,那么我宁愿承认矛盾是一切的根源。我承认历史的绝对存在,拒绝承认历史的绝对性,一种事物的产生不过是无数事物运动的结果。我非常悲伤地看到,人类惯于以他们的愚昧和无知断言他们所膩想的事实,尽管我承认这确是矛盾的衍生物,然而我所存在的这种状态不也是如此?事实是,我们存在于自我的悲哀中无法解脱,于是诳念像野草一样从石缝中钻出来,并主导世界。  如果不幸读到这段批判性宣言的人认为我的言论中隐匿着一种不可救药狂傲,我得向您坦承这点,并且我深以为荣。但是,当我面对我所断定的巨大谬论时,我不得不严厉如斯,因为它们看起来是如此地强大,使得于我必须回之以更为凶猛的攻击。问题在于,有什么事实足以论证明代的中国人和他们的帝国政府莫明拒绝巨大而可观的海外利益?并且这种解释的理由是诸如:“儒家思想重农仰商的结果”这样的论述。我不想论及这种思想的起源,这脱离了本篇所要论述的范围,但我绝不相信有人会在1000%的贸易利润面前止步,就像意大利并不怜悯斯拉夫人的鲜血而用他们的自由换取穆斯林的财富一般。 参考书目: <中国经济通史.明代经济卷.下> <明清杭嘉湖社会经济研究> <白银资本> <十六世纪中国明代财政与税收> <中国税赋史> <中国价格史> <江南的早期工业化> 第一节 郑和的遗产 西元1582年4月15日凌晨,北美,西京,郑和广场。 东方海天相接的尽头早已蒙上一层浅浅的鱼肚白,现在,明媚娇艳的朝霞又在这清新的底色上重重地捺下一笔鲜活的绯红。一百支牛骨号角同时吹响雄浑的音符,在数万双急切的眼睛注视下,火红的明日从碧波荡漾的海面一跃而起,灿烂的光采使得整个世界都镀上了绚丽无比的金色。城市一下子沸腾起来,欢快的音乐中夹杂着鞭炮的噼啪声。身着朝服的行省官员们端着盛满美酒的铜樽,与千千万万百姓一道陷入狂欢。 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日子,新大陆的任何一个中国居民都有理由尽情地挥霍他的喜悦:正是在一百六十年前的今天,郑和舰队在哈得孙河口登陆,迈出了明帝国在美洲的第一步。 广场的正中央矗立着靖海侯郑和戎装配剑的铜像,浩荡皇恩不但讳去了他宦官的鄙下身份,封侯进爵这等殊荣旷典更可谓前所未有。这位伟大的航海家、大明日不落帝国的缔造者正沐浴在金色的晨光中,棱角分明的面孔上折射着耀眼的光芒。他高大的身躯背向终日奔流不息的哈得孙河,脸上的神情威严肃穆,右手高举,直指广场尽头的总督府衙,脚下的黑曜石基座上刻着四个镏金篆字----“天外有天”。 “古来有如靖海侯之威仪乎?出西洋,使万国,平锡兰山,征欧罗巴,辟地千里……”抑扬顿挫的颂词声悠悠传入耳中,西洋总督申时行微笑着结束了与最后一名乡绅的谈话,沿着广场边缘走向自己的府邸。 光洁如玉的石板大道在脚下发出清脆的轻响,奇花异草的浓郁芬芳扑鼻而来。在总督府的红漆大门前,申时行转过身,把广场四周的如画美景尽收眼底。北面那片金碧辉煌正是兴建于明英宗天顺年间的西洋行宫,那位怀着对蒙古深深恐惧的俘虏皇帝,重登帝位后的第一道圣旨就是征发移民四十万,在新大陆大兴土木,构筑一座远离兵祸的世外桃源。正德十四年,素有“浪荡天子”之称的明武宗巡视新大陆时对这座富丽堂皇的东方宫殿大为赞赏,下令扩建到如今超过两千亩的规模----这差不多是北京紫禁城的两倍之多。尽管此后的六十年间再没有等来过皇帝的临幸,行宫依旧忠实如许地苦候着遥遥无期的下一次巡视,成百上千的宫女太监们也就伴着这青翠欲滴的琉璃碧瓦,镂金嵌玉的雕梁画栋于此间终老一生。 南面樯桅林立之处便是纽约港,西半球最大的海港,大明帝国庞大贸易网的中枢。北至马德拉、休达,南及好望角,东达爪哇、满剌加,南来北往熙攘不断的商队都在这里汇集。来自帝国本土的丝绸、瓷器、茶叶以及各种精美艺术品;南洋的香料、珠宝、象牙;欧洲的银器、骏马、橄榄、葡萄外加新大陆和非洲的各类土产,无不是商人大贾们青睐的佳品。 当然,没有首辅大臣张居正的改革,也不会有今天的西洋。走进自己的书房时,申时行不无感激地想到,这位目光敏锐的政治家也许是朝中第一个真正认识到西洋行省战略意义的重臣。大量的移民与宽松得几近非法的政策使得行省的经济急速发展,不仅如此,总督府甚至还被授权组建自己的陆军和武装舰队。作为回报,行省也为大明王朝提供了数不尽的财富和利润,每年上缴的税款占到了帝国财政收入的七成以上。 天已大亮,外面的喧嚷渐渐消褪,看着墙上悬挂的巨幅帝国全图,总督得意地将手中的法兰西葡萄酒一饮而尽。自己并没有辜负首辅大人的赏识:九年任期内,明军坚定无畏的步履越过汹涌河流踏过不毛荒漠,深深楔入新大陆广阔无垠的腹地;暴风骤雨般的铁蹄践踏过阿兹特克的农田与村庄,把天青色的战旗插上了科诺奇蒂特兰城的高墙。尽管这场未经朝廷批准的战争使得京城大小官员们议论纷纷,但占领地内丰富的银矿产出无疑堵住了不少流言蜚语,急需巨额流通银两来改革全国赋税制度的首辅大人也极为满意。 现在,向南美派出的探险队又带回来了好消息,而且居然赶上了这样一个重要的日子里。申时行迫不及待地做出了决定,立即接见探险队长,要是能赶在三年后首辅大人的六十大寿时,送上一个物产丰富的新殖民地作为贺礼那该多好啊。他整了整身上的官袍,对早已候在一旁的管家做了个手势。“让他进来。” 萧弈天步入总督书房时仍然穿着探险队的装束:墨绿色的斗篷覆在轻质皮甲外,上面绣着西洋舰队的海龙标志,腰间的配剑与火枪在进门前已经交给了门房保管,而那双沾满泥泞的军靴踩上总督府名贵波斯地毯时着实让总督皱了皱眉头。当然,申时行知道眼前这位年轻军官可不是什么小地方来的乡巴佬,尽管年仅十八岁却参加过阿兹特克战争后期的几乎所有重要战役,在军队上下拥有极好的声誉和威望,无疑是行省新一代军官中的佼佼者。 “你有重要的发现要亲自报告老夫?”申时行问道,脸上故意摆出一副不甚关心的神情,两眼仔细打量着对方:那是一张线条分明的面孔,由于热带烈日的曝晒而略显黝黑,清澈的目光中闪烁着青年的活力与激情,笔挺如剑的鼻梁以下,尖尖的下巴稍向前突,暗示了主人随和却又不失自信的坚毅性格。 “是的,总督大人。下官率领探险队全员共四十人,假道巴拿马地峡进入南美,一直向南走了两个月,最终在丛林彼端的群山深处发现了一个土著人国家,也就是传言中地处南方的印加帝国。我们在那里停留了一个多月,对这个国家做了深入详尽的考察,印加帝国面积广阔,人口众多,土地富庶,盛产黄金和各类珍奇珠宝。根据已经掌握的情况,他们的军队虽然多达数万,但却没有马匹车辆,也不知道使用铁器与火药,装备和战术都极其落后。另外,在回程路上,下官已探明一条从海上直达巴拿马的海路。”说到这里,萧弈天拿出草绘的地图双手奉上。 “不错。”申时行粗粗看过,把地图放到一边,从桌上拿起纸笔。“行军路线和沿途的战略要地都标注得很详细。不过----”他拖长声音,直到看到那年轻军官的脸上露出因惶恐而不自然的表情。“现在局势新定,行省各地都需要用兵,兵力很是紧张,可能一时无暇顾及。这样吧,你说说征服印加估计需要多少兵马?” 萧弈天咬着嘴唇沉默了片刻,说出一个显然经过深思熟虑的数字:“两千!五百火枪手、五百弓弩手和六百骑兵,外加一百火炮战车。” “很好,”总督信手在纸上添了最后几笔,“你现在坐船去哈瓦那军港,把这张条子给俞大猷总兵,让他调拨四千兵马和一应水陆战具。本督委任你为远征军统帅,全权征服印加帝国。” “遵命。”萧弈天将委任状揣入怀中,行了个大礼,转身疾步走出。 申时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嘴角不由微微一动,他再次把目光投向那张帝国全图,一双燃烧着兴奋火光的眼睛,映出南美大陆那片仍然标记着未知的空白。 第二节 踏入黄金的国度 西元1582年6月,新大陆,巴拿马海岸某处。 大明西洋行省的远征军舰队已悉数降帆落锚,在岸边整齐排成一线,无数黑森森的炮口直指前方未知的土地。帝国的海军最远只能到达这里,再往前就是大明西洋霸权的极限,儒家文明的灯塔无法企及的荒蛮边缘。舰队与陆地之间,无数小艇来往不息,把远征军全体将士连同马匹辎重一并源源运上海滩。 萧弈天缓步登上旗舰“福广”号高耸的船艏楼台时,年近八十的西洋总兵俞大猷正在那里审视登陆的进度,见到这位年轻有为的后辈军官,老将军不由眉宇一舒,微笑着迎上前来。“前方路途遥远山水险恶,萧指挥使可要小心啊。舰队无法继续前进,剩下的就要靠你们自己了。把近百艘船的部件运到海边组装,这个工程可不小啊。” 萧弈天挺直身躯,心有不甘地望向南边连绵不绝的安第斯山脉,几个月前,探险队也同样在那里不得不弃舟上岸。“只有一百多里路!”他恨恨地说道:“只差这一百里!要是我们能在这里挖开一条运河,连通两大海洋,大明的海军就可以通航无阻,我们的军队也就可以直抵印加帝国城下。在杭州,我们的祖先不是曾经创造过比这宏伟三十倍的运河工程吗,要是大规模征发阿兹特克人的话,以行省的财力几年内运河就可以完工。” “也许吧。”俞大猷宽容地接受了这少年意气,他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这不是一个军人应该想的事情,哪怕他是指挥使或者行省总兵。只有获得政治上的权力才是实现抱负的最好途径,首辅张大人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好好努力吧。” “两位大人,”参谋于庆丰也登上了艏楼,“很抱歉打扰你们的谈话,远征军各部已经尽数登陆,最后一批小艇已经准备就绪,远征军统帅部全体人员等候您的指示。” “总兵大人,下官就此告辞了。”萧弈天抱拳道。 “老夫在哈瓦那等你的好消息。” 一个月后,南美,秘鲁,通贝斯城外某处。 萧弈天策马立于岸边一处陡峭的山坡上,顶盔贯甲全副武装,裹着鲨鱼皮鞘的战刀配挂在腰间,墨绿色的披风在咸湿的海风中猎猎狂舞。副官胡波、参谋于庆丰、卫队长陈应龙三人带着一队火枪骑兵紧随其后。远处苍翠的群峰间,印加土著开垦的玉米农场随处可见,通贝斯城的花岗岩高墙隐隐现于重峦叠嶂的山谷之中。 “我们到了。”年轻的远征军统帅举鞭向南虚指。“通贝斯,印加帝国的北疆重镇,城南有条大道直通印加首都库斯科,行程约三千里,只要拿下这里我军便可长驱直入,一举征服印加!” “大人,”于庆丰犹豫了一下,上前道:“我军远道而来,士卒疲惫,辎重粮草不足。千里奔袭,恐于兵法不利。” 萧弈天微微一笑,“胡副官,你看如何?” “于参谋所言甚是,山高路远,辎重车辆沉重难行,请大人再作定夺。” “我军远征千里,利在速战。”萧弈天断然道:“如果陷入苦战,火药战具耗尽,将何以为继?我几个月前走过这里,前方的道路宽逾一丈,平坦坚实车马易行。我们必须要在援军到来之前重创印加主力,至于粮草的问题,倒是可以就地征集。” 谈话间,明军将士已经在滩头立起营寨,开始埋锅造饭。米饭的清香随风飘入鼻腔,萧弈天挥一挥手,众人一同纵马驰下斜坡,直奔营中而去。 次日清晨,通贝斯郊外。 三通战鼓响过,明军大队鱼贯而出,在通贝斯城的花岗岩高墙外开始集结。按照西洋行省的步骑兵标准野战战术,六百名刀牌兵在前锋组成楔形队列,这些步兵都借鉴了欧洲重步兵装备,身被甲胄,手绰蒙有牛皮的六尺巨盾,配有长于近身格斗的朴刀,是城市巷战的主力和野战防御的中坚。刀牌兵之后是六百精锐弩手,他们装备了射程多达三百步的强弩神臂弓,这种蹶张弩在中**队中的历史可以一直追述到宋神宗熙宁年间,轻便的皮甲使弩手们灵活机动,而前列的刀牌兵又可以为他们提供足够的防护力。步兵的两翼斜后方萧弈天部署了八百名骑兵,缀有钢片的皮甲和锋利耐用的马刀是明帝国骑兵的标准配备,但与帝国本土骑兵不同,远征军所有战马都是西班牙马与中亚马种的混血,体形高大神骏,具有优良的速度和耐力。依照兵种的不同,还备有骑兵弩或火枪作为远战武器。这次行动中,为了节省宝贵的物资,萧弈天没有派出火药部队,而是把他们留在营中继续修葺加固。 辰时刚过,明军就吹响了进攻的号角。通贝斯城头的印加祭司们惊惶失措地看着这些全副武装的陌生人兵临城下,骏马的嘶鸣让他们手脚无措,钢铁的寒光令他们肝胆俱裂。天青色的海龙战旗迎风招展,明军的潮水般涌过城门,花岗石的长街在军靴的践踏下咔咔作响。 通贝斯城的地方官是一个年老昏聩的贵族祭司,他手扶金杖,颤颤巍巍地来到远征军面前:“尊敬的陌生人,不知你们由何而来,这里是伟大印加王萨伊里-图派克的土地,太阳神赐万物众民与我主,尔等手执兵器……” 不等战栗一旁的阿兹特克翻译说完老祭司罗嗦的对白,萧弈天已经不耐烦地以征服者的方式作出了回答。陈应龙一声断喝纵马上前,手中的战刀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刀锋过处,那官员连人带杖被一斩两截。周围的印加人群顿时炸了锅一般四散逃去。训练有素的明军则各自开始行动:骑兵们挥舞着马刀在大道上疾驰,驱赶着乱成一团的印加土人;刀牌兵在街头设立街垒,向城市各个重要建筑发起冲锋;在步兵的掩护下,神臂弓手们登上高处张弓搭箭,射杀任何敢于反抗的土人。 “大人,印加人已经向首都示警的信使已经逃出城外,要不要派骑兵赶上去----”胡波举起右手作出一个向下斩击的动作。 “不用。”萧弈天嘴角一动,露出一个冷酷的微笑。“我就是要让他们通知库斯科。对了,你吩咐下去,不要杀太多印加人,我们还需要他们的劳动力和食物供应。等局势稍定,征召土人在这里修筑半永久性要塞,我们将要在这里长期驻军。” “遵命。” 昏黄的烛光在班驳的四壁投下摇曳不定的影子。陈应龙手握剑柄站在墙角的阴影里,纹丝不动好像一尊青铜雕像。石室中央的案桌上摊着一张手绘的印加帝国地图,于庆丰伏在案上,对着地图圈圈点点。在他身旁,胡波不安地来回踱步,萧弈天则负手立在石窗旁,出神地看着窗外的金黄色的圆月。这里本是印加金字塔祭坛的密室,现在远征军统帅部整个搬了进来,它便立刻成为了运筹帷幄的军事重地。 “大人,这个计划实在太危险了,请您三思。”于庆丰终于抬起头来,神情极为严峻。 “可这是最好的计划!”萧弈天头也不回地说道,“印加军队从得到警报到集结进攻通贝斯至少要一个月的时间,利用我军的高机动性,完全能够在他们的进攻路线上各个击破。” “我军已在印加有了立足之地,往哈瓦那报捷的战鹰已经放飞,援军两个月就可以赶到,我们只需要坚守待援,用强弩火枪迎击----” 萧弈天转过身来:“如果等到印加王亲征,这里恐怕没有一个印加人会再和我们合作,我们就会被围困孤城,如果他们围而不攻,切断水源,甚至往水里下毒,我军将不战而败。相反,我军的最大优势不是火力而是机动性,野战相对更为有利。” “可是大人,”胡波忍不住插话道:“您将面对敌人好几十倍的优势兵力,没有足够的火药维持久战,也没有足够的战争物资,过多的辎重也会严重影响机动力的发挥,我愿替大人前往。” “不行!你必须留在这里负责要塞修建与防务!”萧弈天斩钉截铁地回答:“吾意已决,休要多言。三天后,我亲帅步骑两千五百人出征。庆丰,你和胡波一起留下。” 于庆丰突然站起身,上前一步双手抱拳:“庆丰愿随大人左右,与大人共危难,同进退。” 萧弈天略略一怔,随即恢复了常态:“好吧,你们各自准备一下,安排留守士卒;庆丰,你拟订一条进军路线,我们三天后卯时出发。” 第三节 风云际变 西元1582年7月23日上午,新大陆,秘鲁,通贝斯近郊。 迎风挥扬的海龙战旗轻捷地掠过山谷中高大苍翠的热带乔木,明军闪亮的铠甲在浓密的树丛间时隐时现。远征军突击队在指挥使萧弈天的率领下,沿着蜿蜒山间的印加驿道向印加帝国首都库斯科行军。这支由两千五百人组成的快速部队由统帅部按照萧弈天的作战计划组织而成,以机动性作为首要,同时具备足够的轻重火力支持以及良好的野战能力。行进在队伍最前列的是六百名披坚执锐的火枪骑兵,他们的军旗左上角经特许纹有一个火红的朱雀徽记,这个象征极大光荣的徽记可一直追溯至天顺年间,其时兵部尚书于谦因土木之变中拥立新帝景泰保卫北京,在英宗复辟后获罪流放新大陆督造西洋行宫,成为了西洋行省第一任总督兼总兵。他身在西洋却仍然心系故土,始终将北方游牧民族视为中国的第一心腹大患。蒙古军队精于骑射骁勇无比,两军交战时漫天箭雨往往令明军难以抵挡,于谦认为惟有以精锐火器克敌,于就任的十二年中大力兴建火器制造工坊,更募集能工巧匠不断研究改进新式火器。天顺七年,于谦组建了第一支火枪骑兵部队,号朱雀营,以大红朱雀徽印为记。这支拥有近一百二十年历史的部队参加了西洋行省历史上几乎所有的战争,战果辉煌功勋卓著,是行省陆军中最为显赫的一部。 朱雀营之后是萧弈天亲自坐镇的中军,由四百常规骑兵和同等数量的神臂弓手组成。再往后便是一百辆军车排成的辎重长队。这种大型偏厢战车每辆需骡马八匹,可装载两门火炮外加十余石粮秣物资,侧面设有蒙以牛皮的护板,既是重要的辎重运输工具,在野战中更是攻防俱备的利器。由于半数的火炮留在通贝斯协助防御,突击队的辎重物资总共可支用一月有余,沿途还可以从印加人的村庄获得补给,带着预见到了胜利的踌躇满志,明军将士们踏上了通向黄金之国腹地的征服之路。 几乎同一时刻,印度洋,霍尔木兹海峡。 一支中国商船队逆着仲夏的季风向南缓缓航行,他们的目的地是明朝在非洲最重要的藩属城市麻林地。到了那里,船上贵重的货物将在港口卸下,由大型远洋货船转运到欧洲各个友好港口;商队则会带着不菲的利润开始下一趟航行。这支商队属于新大陆著名富商林太平所有,共包括四艘货船和一艘五百吨级护航舰,主要在印度洋各港口间巡回贸易,偶尔也到东南亚采购一些利润极高的香料。在富庶的南亚谋生,船员的红利自然不会少,此刻,看着鼓鼓的舷舱内满载的象牙玉石一直将吃水线压到了接近极限的高度,水手们心情也格外轻松愉快,不当值的水手悠闲地坐在甲板角落里,一面尽情地享受着夏日清朗的海风,一面用呼幺喝六地赌着尚未到手的薪水。 护航舰“春昀”号船长舒时德曾经在帝国西洋舰队中服过役,有指挥小型战船的经验,多年从军的训练让他始终笔挺地站在了望台上,在大家松懈的时刻依然保持着军人特有的警惕。海天交接的远方,几点模糊的灰影引起了船长的注意,凭着自己丰富的经验,他断定那是五艘挂着偏斜方帆的双桅阿拉伯船。由于两支船队相向而行,双方的距离在迅速拉近,阿拉伯船主桅顶端高高飘扬的红新月五星旗令舒时德放下心来----是奥斯曼帝国印度洋舰队的巡航快船。既然有军舰在附近,海盗们自然不敢前来捋虎须,舒时德感到了几分轻松,他回转过身,缓步向通往下层的舱门走去。 就在舒时德拉开舱门的一刹那,身后猛然传来一声闷雷般的巨响,紧接着舰身猛的一震,海水直溅上他脚下的甲板。舒时德单手扶定舱门,回头望去,不由大惊:土耳其人已经展开了战斗队形,从前方对商队形成包围之势,猛烈的炮火正向己方倾泄而来,他来不及多想,条件反射地下达了还击命令:“炮手就位!左满舵,右转帆!右舷接敌!” 缓慢的航速现在成了春昀号最有力的盟友,中国式硬蓬帆的优势也在此时彻底表现出来,护航舰高昂的船艏劈开前方迎面涌来的海浪,灵活的舰身几乎以最小转弯半径横过右舷,舷侧的十六扇炮窗已经尽数开启,愤怒的炮手们立刻用钢铁与烈火做出了坚决的回答。 第一轮齐射并没有给敌船造成太大的损失,超过半数炮弹落入了海中,徒劳地激起冲天浪花。尽管如此,一艘双桅船被击断了主桅杆,甲板也中弹起火,航速明显慢了下来,很快就只能退出战斗;相比之下,土耳其人的第一次炮击的战果要差得多,二十炮中仅有一枚炮弹击中了护航舰的甲板,却没有造成任何的人员伤亡。现在的敌我比例为四比一,但护航舰两侧都装备有十六门舷炮,阿拉伯船却前后各只四门,双方的火炮数量刚好是一比一,想到这里舒时德略为安心,他指挥着春昀号借助风向往东南退却,同时始终保持将舷侧的火炮对准敌船。 第二轮炮击开始了,一个个火球依次咆哮着离开滚烫的炮膛,在空中撕开道道绯红的伤痕。火光至处,桅折舵碎木屑纷飞,春昀号再次奋勇击伤两艘敌船,自己也付出了五处中弹的代价。更为严重的是,土耳其人的援军出现在了左翼前方,受此鼓舞,剩下的两艘双桅船张起全帆,乘风疾驶而来,试图逼近距离以发挥自己撞角和接舷格斗的优势。 “我们必须放弃商船了。”舒时德的声音依然冷静,却带着深深的愤怒与遗憾,他望向左舷数量众多的敌船,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张全帆,转东偏东南位,全速摆脱敌人。” “船长,你不能这样做!”船主的代表出现在他的身后,“作为护航舰在任何时候不能丢弃商船!” “难道要让我的手下白白牺牲吗?”舒时德怒道:“你自己看看周围有多少敌人!” “停止抵抗,向他们投降!满足他们的要求!” “投降?”舒时德一把拽住代表的外衣,粗暴地将他拖到甲板边沿。“你以为他们是普通的海盗吗?睁开你的眼睛看看,看看他们桅杆上的旗帜!他们不是海盗,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士兵!这不是什么抢劫勒索,这是一个军事行动,是一次进攻一场战争!该死,奥斯曼土耳其已经向我们宣战了!”他放开手,任凭浑身瘫软的代表滑坐到地上。“弟兄们,战争已经开始了,我们必须突破敌人的包围,把战争的信号带到友好的港口,让我们的军队能够作好战争的准备!现在,我命令,全速突围,向最近的友好港口进发!大明帝国万岁!” “大明帝国万岁!”水兵们狂热地高呼着,一张张被硝烟熏黑的面孔上闪亮着坚毅的神色。伤痕累累的春昀号扬起风帆,如同困斗死地的猛兽般直迎向前方樯桅林立的憧憧黑影。 …… 西元1582年7月23日,奥斯曼帝国舰队在印度洋袭击了三支中国商船队。 西元1582年7月24日,奥斯曼帝国五万铁骑入寇匈牙利。 西元1582年7月27日,奥斯曼帝国舰队炮击明帝国北非要塞休达。 西元1582年7月28日,莫卧尔帝国两万大军围攻明帝国印度藩属城市卡利卡特。 西元1582年7月29日,撒马儿罕帝国率中亚诸国攻打明帝国西域藩属国哈密、吐鲁番。 西元1582年8月3日,蒙古鞑靼诸部联军进犯蓟门,为明军戚继光部击退。 …… “万历十年注定将会作为一个多事之秋而被永远载入历史的记忆。西历七月九日,本朝最杰出的政治家之一,首辅大臣、太师张居正大人不幸病逝。噩耗尚未来得及传遍帝国的每一个角落,鞑靼-穆斯林联盟,这个中国有史以来最危险的敌人,几乎同时从好几条战线向我们发动了显然是蓄谋已久的全面战争。而这时,还远在印加战场上的首相大人,却因为另一个噩耗,抢在历史的车轮前多迈了一小步……” ----摘自兵部侍郎,内阁大学士于庆丰自述 西元1582年8月20日,新大陆,秘鲁,印加驿道前往库斯科途中。 “什么?俞大猷俞总兵去世了?”萧弈天目瞪口呆地看着通贝斯要塞送来的急报。“十月前不会派出援军?突击队已经走到了这里,难道要我们功亏一篑不成?” “大人,俞总兵去世,总督府循例必须在三月内委任新任总兵。大人平素功勋卓著信望甚高,想必也是总督大人考虑的人选之一。定是总兵府中有人怕大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建功扬名,因而故意不发援兵,想逼得远征军无功而退,也使您无缘出任这一要职。”于庆丰挥手令信使退下,上前娓娓道出自己的想法。 “那我们该怎么办?于参谋,你倒是说个主意啊。”萧弈天犹在颔首深思,陈应龙先性急地叫了起来。 “大人,陈队长,庆丰倒确是有个办法,只是太过冒险,还请大人定夺。” 萧弈天点点头,“说吧,庆丰。” “原来的计划是将集结中的印加军队各个击破,这样虽然较为稳妥,但短期内难有大的战果上报,不外歼敌几许枭首若干,很可能被总兵府压住隐瞒不报。若是等到他们集结完成,印加王御驾亲征之时,我军集中精锐铁骑,一举将其俘获。这样,我们以国王为质退回通贝斯要塞,大人择日亲自将他和缴获的一应战利品押送回西京,这等破军虏帅的大功有谁敢隐瞒?到时候,总兵的位置可就非大人莫属了。” “好主意,庆丰,平时可看不出你这么能干啊。”萧弈天眉宇一舒,轻松笑道,“传令!派出游骑四下打探,准备与印加大军决一死战!” 第四节 太阳之血 西元1582年8月27日黎明,新大陆,秘鲁,印加帝国境内某处谷地。 萧弈天率领明军在这里已经驻扎六天了。根据前天返回的斥侯报告,印加军队显然发现了突击队的行踪,已经集中兵力全速向这里扑来,估计在今天早上就可以进入战场。和于庆丰预想的完全一样,夜郎自大而又骄矜傲慢的印加王萨伊里-图派克亲自统帅六万印加士兵御驾亲征。这样一来,明军的计划可以说一开始就建立在了一个完美的开端上。 东方的天空现出了一抹不断延展的惨淡灰白,群星逐渐黯淡,最终尽数消隐在日出前的天幕之中。萧弈天轻手拉开帐门,手握宝刀绕营巡行。清冷的夜风大声叹息着掠过营房上空,用碜骨的冰手展开满营飞扬的旌旗,贴着脸颊把寒意直送到耳边。燃了一夜的篝火旁,伙夫们正在准备着早饭,白米的清香让人怀恋起久别的故土,不远处,一队巡逻的夜哨顺着木栅矮墙慢慢走来,精钢锻就的铠甲随着他们整齐的步伐铿锵作响。 当最后一位斥侯飞马驰入营区大门时,远处的山峰才刚刚披上了一道华美的金边,大部分士兵还没来得及放下手里碗筷,中军帐前就敲响了紧急集合的战鼓。虽然不太是时候,可是印加人终究还是来了。 计划是早就拟订好了,明军各部士兵立刻拿起武器各就各位。六天的漫长等待中,突击队已经建起了一座坚不可摧的防御阵地,在迎击土著军队的正面,明军设下了一道拒马木栅,向外斜指的尖头木桩高至齐胸,对土人们来说几乎是不可逾越的天堑,而木栅的每一处入口更是被刀牌步兵的巨盾堵了个密不透风。一百辆火炮战车依地势排放在拒马后侧,炮手身后堆满了炮弹与火药;朱雀营的士兵大多下马步战,在战车之间排成单列散兵线,余下的作为预备队编入了突击骑兵的行列;神臂弓部队则分成几个小队,提供最主要的远程火力支持。明军阵地的左翼倚山涧而设,从正前方直到右翼都是一块山区少见的山间平坝,是骑兵穿插突击的良好场地。因此,萧弈天把全部预备队都部署在了右翼的伏击阵地,总共有多达一千名骑兵在木栅和壕沟后蓄势待发。 大约辰时一刻左右,一小队印加土著出现在视野内,他们一面快步跑上前来,一面大声吆喝,要求明军统帅在阵前面见太阳神的子孙并亲自谢罪。萧弈天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要求付之一笑,只带领朱雀营五十余骑离开了阵地。 印加人的大部队集聚在明军的防线前大约五百步,依照身份地位组成了无数个方队。当先是身穿花格彩衣的两千名印加近侍,他们没有任何武装,唯一的职责就是清扫印加王御驾前的道路。近侍们身后是三个土著仪仗队,身着色泽欢快的五彩华服,用嘹亮动人的歌声和舞蹈颂扬历代印加王的卓著功勋。随着萧弈天一行的步步接近,印加人群犹如潮水一般,齐步退向两侧,印加王萨伊里-图派克的御驾便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这掌握着超过一千万人口生杀大权的印加君王此刻慵懒地坐在一抬豪华得令人咋舌的巨型轿舆正中,他身上是天仙巧手织就的锦衣玉袍,头上的皇冠乃纯金打造,精雕细刻巧夺天工,脖子上一挂绿宝石项链,晶莹剔透碧若滴油。单说这座下轿舆,通体上下都是镶金嵌碧,多根一丈来长的轿杆全以银皮包裹,四周插满五颜六色的鹦鹉羽毛,由多达八十名身披豹皮头戴羽冠的贵族领主扛在肩头。在那御座两旁,又有轿子吊床不计其数,坐着大量披金戴银的高级官员。多达千名印加武士簇拥在四周,他们抬着巨大的银盘,里面盛着各色金银器皿。 “我的天啊,这里的金银珠宝比紫禁城里还多!”身后有人失声道,萧弈天也不由低声惊叹,本来只想活捉印加王回国邀功,却没想印加人自己送上一道丰盛的美味大餐。“传下令去,战斗时不得贪要财物延误战机!若是生擒到印加王,我萧某决不会亏待众弟兄,保证人人都能衣锦还乡饱享陶朱之富!”他上身略略后仰,急促而轻声地向随从们吩咐道。 “你可就是那什么明国的统帅?”萨伊里-图派克突然高声喝道,萧弈天身边的土著翻译顿时一个哆嗦,几乎坠下马背。“你们怎敢侵入这块太阳神赐与我先祖,又世代相传直到我手中的土地?你们怎敢杀我子民占我村庄?你们必须在马上向伟大不朽的神祗以及他神圣的代言人,我,印加之主萨伊里-图派克道歉,并赔偿你们无礼举动带来的一切损失,然后永远离开这天赐的圣土,再也不许回来!否则----”他抬起手,指着身后成千上万蠢蠢欲动的印加士兵们。“正午到来之前你们的血将会成为太阳神飨用的祭品!” “我感到诚惶不安,陛下。”萧弈天用自己所能做出的最戏谑的声音回答,“您天神般的军队带给了我们莫大的恐惧,我衷心地对您表示歉意。”他停顿了片刻,满意地从印加王脸上看到了预期的笑容,接着突然提高了嗓音:“我衷心地对您表示歉意,因为从这一天开始,这块土地将不会再由太阳神和他的代言人来统治!这个国家将会陷落!在旧王国的废墟上将会飘扬起大明帝国不落的旗帜!”火枪骑兵们一起欢呼起来,接着同样的声音从明军的阵地远远传来,相形之下,印加一边虽然人员多出二十多倍,却沉浸在死一般的寂静中。 “你作出了选择,将军。”萨伊里-图派克终于结束了沉默,“你可以回去了,让你可怜的手下准备好承受太阳神的怒气吧。” “荣幸之至,国王陛下。”萧弈天微微一躬身,回马向明军阵地而去,火枪骑兵们跟在他身后,手持长枪,警惕地分成两列徐徐退去。最后一名火枪手刚进入阵地,印加军队便从萨伊里-图派克御座两边蜂拥而出,如水银泄地一般掩杀而来,明军的阵地也同时敲响了战鼓。 “距离四百步!”印加武士的怒吼如同席卷万物的飓风,就连大地也在那雷霆万钧的脚步下瑟瑟战栗。成千上万**上身的印加人出现在地平线上,在他们自己践起的尘雾中时隐时现。明军的阵地上响起了一阵嘶哑的吱嘎声,好几百具神臂弓同时张弦上膛。清晨的阳光下,黑亮的箭头闪耀着恶毒的光芒,在空气中散发出嗜血的杀意。 “三百步!”印加军团的步伐在渐渐加快,他们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大声咆哮,拥挤在一起相互推揉。这些面目狰狞的蛮族就好像一片幕天席地的红褐色乌云,挟着枪林刀海滚滚而来。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只剩下整齐到几近单调的弩机轻响,清脆得好像那不是杀人的利器而是一尊摔到大理石地板上的景泰蓝精品花瓶。致命的碎片应声四溅,在停顿的时空中掠起无数涟漪,把死亡倾泄到密集的人群中。钢铁的暴雨撕裂了印加人涂满花纹的皮肤,洞穿了他们虬结饱满的肌肉,吮吸着他们鲜活的生命。庞大的印加队列为之一颤,却丝毫没有放慢脚步,土人们推开身边的伤员,越过脚下的尸体自动补上死者留下的缺位。鲜血溅上他们汗湿的脸颊,血腥味涌入他们扇动的鼻翼,这些几乎陷入癫狂的战士们双眼发红,迎着漫天流矢蜂拥而来。 “两百步!”神臂弓手们一刻不停地忙碌着,张弓、上膛、起立、射击!每一记飞矢破空劲响,便意味着又有一名土著在箭雨中丧生。然而在印加人巨大的数量优势面前,几百上千的伤亡根本算不了什么,印加王坚信只要英勇的战士们冲到明军阵前,这些数量少得可怜,身体弱不禁风的外乡人就会被立刻淹没在棍棒与战斧的海洋之中。侧翼的骑兵阵地前沿,萧弈天却悠然自得地装填着火枪,似乎对眼前的战局毫不担心。 “一百步!”朱雀营火枪手排成的单列横队从盾牌防线后站起身来,他们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分成三组轮流向前方射出致命的弹丸。明军的大炮也发出了怒吼,拌有毒药的铁砂四下横飞,任谁沾上都是骨断筋折。印加人简直被这魔鬼般的武器惊呆了,几乎同一时刻,萧弈天纵马跃出伏击阵地,大队骑兵紧随主帅,如同一把锋利无匹的战刀斜斩入印加人后方。第一个挡在明军马前的土人为骑士们天神般的威仪所震慑,他呆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高大的骏马和闪亮的铁甲。没等他举起手中的狼牙棒,火枪的铅弹已经透胸而过。他向后退了一步,然后立即让战马撞得倒飞出去,像一个破布娃娃般被践在乱蹄之下撕了个粉碎。 土人的反击开始了,一个高大强壮的蛮族战士抡起狼牙棒奋力砸向一名纵马上前恣意砍杀的明军士兵,后者却只是在马上晃了一晃,反手一刀削下了他半个头颅。在明军的铁甲面前,木制狼牙棒和青铜战斧这等粗陋的武器就如同玩具一般可笑。 印加军队陷入了极大的混乱之中,这些蛮勇的战士一生当中从来没遭遇过这样的敌人:他们有着雷霆一般迅速而致命的武器,山鹰野豹一般的速度,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前列的土人在火器的硝烟与巨响中仓皇后退,后队却在明军马刀的驱赶下尽力向前。一时间相互践踏死者不计其数。 萧弈天在混乱的人群中来回冲杀,墨绿的斗篷上溅满了斑斑血迹,手中幽蓝色的刀锋折射着摄人的寒光,锋芒过处,土人们无不魂飞魄散溃不成军。他猛一抬头,看到远处印加王的轿舆正在卫兵们的保护下缓缓退却。“活捉印加国王!”萧弈天高声喝道,穿过混乱的战场单骑驰向那座黄金的轿舆。 豪华的轿舆现在成了印加王逃跑的沉重负担,抬轿的领主们慌乱地试图加快速度,手无寸铁的近侍们则试图空手抵挡明军的冲击。越来越多的骑兵正向这边赶来,御轿周围的卫士也越来越少。国王徒劳地吆喝着,试图给疲惫的手下们再鼓上一把劲。 骑兵们已经围住了印加王一众人等,一个又一个领主丧生在雪亮的马刀下,可是立刻有人在他们倒下前接过轿杆扛上肩头。眼见一时难以得手,陈应龙领着七八名铁甲骑兵策马冲过来,强行撞翻了沉重的轿舆。抬轿的印加人个个翻倒在地,萨伊里-图派克也从那高贵无比的鞍凳上滚了下来,弄得灰头土脸好不狼狈。他仰起头,萧弈天的刀尖已经指到面前,一星阳光倒映在冰冷的刀身上,带着几分无奈的惨淡。“太阳神似乎不再眷顾您了呢,”年轻的统帅竟然露出了一丝甜甜的微笑,“尊贵的陛下。” 大屠杀进行了足足一整天,到了夕日西坠黄昏降临之前,明军终于吹响了收兵号。这凄厉无比的号角声在一个半世纪前巴黎城下那场惨烈的战斗之后,多少年中一直是欧洲君王们午夜惊起汗湿重衣的梦魇,如今它在印加帝国上空的回响又将伴随多少孤儿寡母祭奠亡魂的彻夜号哭? 萧弈天沿着战场慢慢骑行,目力所及之处,印加土著的尸首堆积如山,连山涧中的湍湍急流也被染了个通红。幸免于难的土人们除少数得以逃生外,大多作了俘虏,此刻他们正在明军士兵的指挥下或是搬运战利品或是打扫战场清理尸体。西方的天际,一线残阳低悬在地平线上,殷红的晚霞血一般地刺眼,萧弈天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身躯一晃,几乎坠下马来。 “大人,您怎么了?”陈应龙和于庆丰连忙抢上前来扶住主帅。 “没事,没事。”萧弈天自嘲地苦笑一下,“想不到我也会晕血呢。下令,明天一早班师回朝!记住,我们现在并不安全,庆功宴回通贝斯再开,今夜仍然要加强戒备,看好印加王和一众俘虏,不要让他们跑了!”他顿了顿,笑着补充道:“可以先给弟兄们漏个口风,等回到通贝斯,每人赏银五十两,突击队加倍!” 第五节 龙隐于渊 西元1582年9月12日,新大陆,秘鲁,印加帝国境内某地。 明军大队在平坦广阔的山道上急速奔行,手中高擎海龙旗帜的掌旗使们纵马越过笨重的战车纵队,矫健的身影在高大的热带灌木丛间一闪即逝。稍作远处,重装步兵们纷纷把盾牌挂在装满战利品的马车两厢,空着双手徒步行军;神臂弓手们紧随其后,手端强弩催动俘虏长列。一支骑兵部队远远落在队尾殿后,警惕着任何可能的追兵。 与眼下急行的一幕不相衬的是萨伊里-图派克的豪华轿舆,这个大家伙排在战利品的第一位,由八十名高级俘虏扛在肩头全速行进,衣冠光鲜整洁神情却略显委顿的印加王半躺在上面,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明军士兵,宛若参加一次例行的皇家巡游。 长时间的强行军使得轿舆的行进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轿夫们呼吸沉重,口沫四溅,脸颊上挂满大粒的汗珠。解押的军官一挥马鞭,俘虏队中立即有八十人上前接过轿杆,整个交接的过程在无声中完成,换下的土人喘息着退到俘虏队列尾端,新的动力驱使轿舆获得了更快的速度。就在这时,萨伊里-图派克大声抱怨起来。 “他在说什么?”队伍前列,萧弈天低声问道。 “大人,国王说行军速度太快了,他很不舒服。”翻译战战兢兢地回答,在土著人眼中,这位一天内歼灭印加帝国六万大军的明军统帅如同战神般威严,恶魔般可怖。他生怕受到迁怒,畏缩着退到一边。 “是这样啊……”萧弈天沉吟片刻,回马驰出队列,“保持速度,继续前进!” 萨伊里-图派克惊愕地看着萧弈天等十余骑由远及近,沿道的明军士兵纷纷向年轻的统帅致以尊崇的欢呼,这在印加王听来不啻是临刑前的最后挽歌。他心惊胆寒,在御座里缩成一团。 “怎么了,尊贵的国王陛下?”萧弈天已经来到面前,勒马与轿舆并行。阴冷的声音使印加王如若坠入冰窖,不敢正视他黑亮的双瞳。“听说您贵体欠恙?” “不、不,伟大的将军----”印加王喉头发干,嘶哑着声音哀求道:“我愿献出一半的土地和财富,只求您的宽恕,能够饶我一死。” “一半?”萧弈天咧嘴微微一笑,“您的命可真值钱哪。” “不!”印加王闻言魂飞魄散,惶恐叫道:“不!您要黄金吗?全都拿去吧!我可以带领国人离开库斯科,远徙到你们不愿涉足的荒芜之地,所有的一切都请您拿走吧!黄金,土地,珠玉,一切都是您的,只要留下我这条性命就行了!” “陛下,这是伟大的太阳神赐给您祖先曼科-卡帕克的土地,不能----”一名抬轿的俘虏突然插嘴道,从他尊贵华丽的服饰来看应该是皇家祭司。 “闭嘴!”萨伊里-图派克粗鲁地喝骂道:“你这卑微的奴隶怎敢在我面前插话?假若太阳神赐这块土地予我的祖先,他可曾在哪次战争中给我们些许的帮助?要是太阳神有丁点守护我土的意愿,我们又何致今日之败?不要多说了,我才是这块土地的主人!”他转过头面向萧弈天饶有兴趣的笑脸,方才的汹涌气势一下子烟消云散:“将军阁下,请原谅我们的愚笨和无礼,赦免我们渺小的生命吧。” “你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国王陛下。”萧弈天拖长嗓音,如同一只把玩着猎物的小猫般得意地笑了起来。“你的性命还是个未知数,看到他们的武器了吗----”他指了指身边的朱雀营骑士,后者端起手中的火枪向印加王虚虚一瞄。“对,就是这种你们所谓的神之武装,要是您不听从我们的命令试图逃走,或者您的手下企图来搭救您,那么他们会奉命立刻枪毙您;要是周围的居民拒绝与我军合作,那么我们将把您的血洒遍大地;要是我军受到你残余部队的袭击,那么您的头颅就得挂上通贝斯的高墙。如果,您和我们好好合作的话,我可以保证,这只是一次为期一年的观光旅行而已,您将有机会,亲自参观一下我们的世界。”他特别把“我们的”三字加上了重音。“旅行结束后,您可以回到这块土地,继续做您的国王。” “真的吗?”国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不杀我?我还可以继续为王?” “是啊,”萧弈天尽可能和颜悦色地说道:“只要您乖乖地和我们合作,听从我的吩咐,每年缴纳足够的金银贡物,为大明帝国的代理人提供各种物资与人力的帮助。您就可以继续做您的印加国王,甚至,大明帝国会支持您对其他国家发动战争,扩大您原本就不小的国土。怎么样,陛下?或者您更愿意一场尊贵的葬礼?” 看萨伊里-图派克那感激涕零的样子,不用翻译也知道他说了什么。萧弈天暗自吁了口气,不带任何感情地说:“现在拿出您的诚意吧,陛下。叫您的贵族们到附近的城镇去,我需要劳动力和食物补给。” 西元1582年11月8日巳时,新大陆,北美,西京。 到家了。萧弈天第一个从舷梯上跳下,快步走过码头长台,踏上阔别多月的故土。石板大道尽头,巍然矗立着西京的黑色城墙。眼下,吊桥垂放,城门洞开,两队卫兵在城下排成队列,迎接凯旋而归的远征军。 一名侍卫牵过坐骑,萧弈天翻身上马,一声唿哨,全军按照预定的队列开始向凯旋仪式的终点郑和广场徐徐前进。 外包铜皮的两扇城门之后是一条高大宽深的花岗石甬道,两壁遍设火炬终年不熄,御敌的三道铁栅已经升起。甬道尽头,大道两侧拥挤着千万狂热的平民,他们努力涌向城市卫兵组成的隔离线,冲着远征军将士们挥舞着手中的鲜花,用大声欢呼来表达自己的喜悦与骄傲。士兵们则挥手回以友善的致意。城楼上大概也有不少民众,或许都是地位较高的名流,随着高处无数花束的挥动,纷纷花瓣如雨而下,飘落在将士的铮铮铁甲之上,于这初冬时节形成了一道别致的景观。萧弈天摊开手,一片玫瑰花瓣缓缓飘入掌心,带着一丝别致的清香----这个季节,只有哈瓦那才有如此娇艳的花卉吧----他痴痴地想着,嘴角钩起一丝微笑。 簇拥着统帅的朱雀营大队过后,排成十列纵队的印加俘虏们从甬道鱼贯而出,为首的自然是萨伊里-图派克的豪华御轿了。这些俘虏身着彩衣,头顶银盘,盘中盛满缴获的各色金银器物。西京民众何尝见过这等景况,连同卫兵一道,瞠目结舌,尽数呆在当场,忘记了继续挥手与欢呼。 远征军前队已经到达郑和广场边缘,申时行早已率众位官员等在那里。萧弈天挥手止住大队,俯身滚鞍落马,迎上前抱拳行礼:“指挥使萧弈天,奉总督令南征印加国,幸不辱命,凯旋归国。俘印加国王以下八千口,斩虏首四万有余,请大人示下。” “很好!”申时行满意之极,亲自走上前去拉着萧弈天双手。“你没有让老夫失望,更没有辜负已故总兵俞大猷俞老将军对你的举荐。现在,”他陡然提高了嗓音,整个广场顿时静了下来,“以大明皇帝之名,本督委任你为西洋行省新任总兵,任命即刻生效!”话音未落,四下里号角齐鸣,士兵们狂热地敲打着手中的盾牌,扯着嗓子为敬爱的统帅欢呼,围观的民众更不断抛来一束束鲜花,喧天锣鼓声中,但听得总督轻声入耳:“凯旋仪式结束后到老夫府上议事,帝国正面临着战争威胁。” “大人,时间如此紧迫,您还有空在这里闲逛?”陈应龙低声咕哝道,“刚升官就要出远门,总兵府积压的公文可还多着呢。” “我不是让庆丰去办了吗。”萧弈天满不在乎地回答,此刻两人正身着便服走在西京的繁华大道上。“在原始森林里钻了那么久,你就不想在这闹市上看看?再说了,这也不是闲逛,我要和一位老朋友见面,没有此人的帮助,下一步行动可就难了。见面的地点是在----见鬼,常年在外,西京的变化还真不小----龙渊阁?我想就是这里了。” 陈应龙猛抬起头,但见锦旗飘扬,龙渊阁三个斗大篆字登时映入眼中。他稍一迟疑,见萧弈天已经揭帘而入,连忙快步跟上前去。 这龙渊阁乃是新大陆首席富商林太平的产业,西京城内第一号出名的酒楼。两层建筑临江而立,传统的中式三重飞檐上借鉴了西欧哥特式风格,整体造型别致美观。雕梁画栋的素色木墙之上饰以欧式教堂的彩绘玻璃天窗,显得奢华之极却不落俗套,紫檀方桌上精美的银杯玉盏更令这满堂华贵平添了几分清雅。西京城内的各色名流雅士无不将其视为清谈会友的绝佳去处。 萧弈天向侍者出示了一张预约单,依照他的指引走到楼梯口。两人尚未举步,从二楼便传来一个清甜的女声:“萧,你迟到了。” 陈应龙惊讶地抬起头,但见一名少女靠在楼梯护栏上,雪青色套装上围着一圈红色围脖,方格短裙下的长袜颜色与上衣相近,但略为更深。尽管墙角的欧式壁炉里炭火熊熊,在这个季节这样的穿着也大为古怪。他一时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该等在楼梯口履行卫队长的职责,此时萧弈天已经开口介绍了。 “应龙,这位是瓦莲莉娅-安德烈娜-瓦西卡小姐,帝国最杰出的探险家。” “您好,瓦莲莉娜安德莉娅……小姐”这一长串名字着实让陈应龙吓了一跳,他仔细打量起眼前的这位绝色少女:尽管长发黑若乌木,但高鼻阔目,皮肤白皙,殊不同于中国女子,一双倩兮盼兮的剪水秋瞳中微略带着一丝碧绿,想来应该是欧洲一带的民族。 “叫我瓦莉娅就可以了。”那少女微微一笑,引着两人坐到一张早已摆好酒具的桌前。“萧,你在印加的征服看来很顺利哦。今天一早进城就赶上了你们的凯旋仪式。来,先敬你一杯。” 萧弈天略一颔首,端起桌上的白玉酒杯,笑道。“中国有一句古诗叫做‘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今天这意境倒也大抵相仿。瓦莉娅,最近几个月你可有什么新的发现?” 瓦莲莉娅轻轻晃动酒杯,杯中的波尔多葡萄酒殷红如血,醇香四溢,令人不饮先醉。“南美探险队解散后,我就去了西京西北的五大湖地区,在那里的土著部落中生活了一段时间。如果不是收到你的鹰信,我还会继续向西直到新大陆的尽头哩。对了,你这么急着找我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战争。”萧弈天平淡地说道:“回到西京前我收到了欧洲战争的消息。奥斯曼帝国对我们宣战了----不止是大明,甚至包括整个基督教欧洲。” “因此让我回来?拜托,我是个探险家耶,难道要征召我去上前线吗?” “现在我改变主意了。”萧弈天笑了起来,“一次回家的公费旅游怎么样,我是指下诺夫哥罗德,外加和南美探险队同样的报酬。” “这可不是个好主意。”瓦莲莉娅苦笑道:“伊凡四世会把我的头挂在克里姆林宫门上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家父正是得罪了沙皇,这才变卖家资来到新大陆。我可宁愿去北非沙漠里找金矿!” “雷帝可不敢碰帝国的特使。整个欧洲也没有哪个君主敢这么做。” “特使?可是我----啊,谢谢。”瓦莲莉娅对陈应龙微微一笑,后者正为两人斟满酒杯,作为卫队长,这样的谈话他没有资格也没有兴趣参加。 “明天我将起航出访欧洲,由于帝国缺少欧洲问题专家,你以顾问的身份和我们同行,然后再作为特使单独前往俄罗斯,具体任务我会在路上告诉你。现在,先给我讲讲欧洲当前的局势吧。”萧弈天以不容反对的口气说毕,上身向后微微一靠,举起酒杯扬了一扬。 “好了,好了,真是拗不过你。”瓦莲莉娅叹了口气。“真是的,靖海侯横扫欧洲已经有一百多年,你们却仍然对欧洲缺乏足够的了解,不知道这是天朝帝国骄傲的矜持呢,还是压根没想过下一步的举措呢?” “大概两者兼而有之。”萧弈天耸耸肩,两手无奈地一摊:“继续说下去吧。” “欧洲的政治局势比较复杂。”瓦莲莉娅快速整理了一下思路,轻启朱唇娓娓道来:“英格兰、法兰西、西班牙和神圣罗马帝国是欧洲最具实力的传统四大帝国,北方的丹麦和瑞典则是波罗的海新兴的海上强国。东地中海区域,贸易城邦威尼斯与热那亚的海军是对抗土耳其人的重要力量,西班牙的海上势力则主要集中在撒丁岛以西。 “名义上,罗马教皇是君临整个欧洲的唯一宗教领袖,但是近年来在中欧出现了几个新兴教派,在法国和神圣罗马帝国,新教与罗马教派的矛盾非常激烈;英国教会则宣布不受罗马教廷管辖。不久的将来,宗教矛盾很可能演变成一场欧洲大战。 “英法两国是多年的宿敌,西班牙也曾与法国兵戎相见。瑞典除了和神圣罗马帝国的汉撒同盟不和外还长期与俄罗斯对抗,不久前与波兰和立窝尼亚骑士团结盟,打退了伊凡四世的多次进攻,令俄军伤亡惨重,相信他们对英国的北海霸权也有所觊觎。 “对了,神圣罗马帝国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集权帝国,而是由三百多镇诸侯组成,每届皇帝从七大镇诸侯中选出。最后我想说明一下,在欧洲君主之间,信义是根本不存在的,背叛与出卖层出不穷,他们的保证绝不能过于当真。不知这样说是否清楚?” “看来我可找对人了。”萧弈天满意地端起酒杯,“欧洲诸国之间的矛盾就是外交运作的基石,认识这一点才能够进一步控制它们。要是我有权的话,一定聘请你为帝国的专职顾问。” “谢谢,不过我还是更喜欢探险家闲云野鹤的生活,你能为我的探险行些方便,提供些资助就好了,我倒是很愿意做帝国的专职探险家哩。”瓦莲莉娅说完自己也不由笑了起来。 楼外日已西斜,两人又对酒闲聊了一会,起身准备离去。刚走下楼梯,一名中年男子忽然迎上前来,“这位公子,您的酒钱已经结清了,我家老爷请公子入内堂一叙。” 萧弈天闻言一怔,连忙问道:“不知你家老爷是?” “小人是龙渊阁前堂掌柜徐福,我家老爷便是店东林太平林员外。” 三人面面相觑,均不知如何与这豪商扯上了关系,萧弈天吩咐道:“应龙,你送瓦西卡小姐回她的寓所,我见过林员外后自行回去。”话毕,他目送两人走出店门,回头对徐福说:“请先生带路。” 当龙渊阁掌柜停下脚步时,两人已经来到一扇紫檀大门前。从适才穿过的暗门和楼梯判断,这里应该位于酒楼的地下室,恰好与哈得孙河水面大致齐平。萧弈天心中暗自寻思:这徐福仪表不俗,颇有文人雅士之风,显非池中之物,怎肯屈为一店掌柜,不知那林太平又作如何。 思索间,徐福已经推门入内,这间密室摆布却与楼上大为不同,家具装潢朴实无华,墙上悬一口骑兵刀,刀鞘黝黑,其上隐有龙纹。一扇临江暗窗透进几许光线,一名身着宝蓝色长衫的中年人正背对两人浴在这光影之中。 萧弈天上前一步,两手抱拳:“晚生萧某,见过林员外。” 那人转过身,可见他年纪约在五十上下,两眼目光如炬,神采奕奕:“萧公子,我们也不必多作寒暄了,老夫知道您的身份,萧弈天总兵大人。” 萧弈天有点尴尬地回答:“不知员外有何事相叙?” “公子想必知道地中海的战事吧?” “你----”萧弈天不由一惊,为了不造成过多影响,土耳其人入侵的消息被官方严加封锁,林太平一介商贾却如何得知?他强自镇定下来,沉声问道:“不知林公何以知之?” 林太平笑道:“老夫不仅知道这个,还知道公子明天就要远使欧洲,等到结束了在欧洲的使命之后,再押送本年度的税银前往北京。” 萧弈天再也按捺不住,喝道:“林公在总督府倒是耳目灵通得很,可知依本朝律法贿赂官员作何等罪状?” 林太平呵呵一笑,“公子误会了,你还太年轻,不知道除了钱之外,信仰也可以有同样的力量。事实上,我所知道的比总督府还要多,土耳其人不仅在欧洲兴风作浪,印度洋的航线也受到了他们的破坏,如果这两条航线一旦中断,西洋行省的贸易帝国神话立刻就会土崩瓦解。相信公子你也不愿看到这样的结果吧。” 萧弈天怒气稍敛,却仍然心存疑惑:“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林太平缓步踱到墙边,出神地看着那把长刀,声音变得悠长凝重:“从阿兹特克战争开始,我们就已经关注你很久了;南美探险队的成立,乃至你今日的任命和出派,老夫也予以了极力促成。本来应该给你更多的时间来磨砺和成长,可惜现在时不我待。”他从墙上摘下刀,郑重地交到萧弈天手中,“此刀名曰‘霜岚’,乃是洪武朝外番进贡的宝物,已在老夫家中保藏了数代,今日相赠,盼公子成就一番大业,不负我等所望。” 萧弈天缓缓抽刀出鞘,一袭寒气顿时扑面而来,只见那刀通身冰蓝透亮,精光四射,确是一件罕世珍品。“晚生还有一事不明,你我素昧平生,何以----” “到了广州,一见此刀自然有人前来相见,那时你自会知道。”林太平有点疲倦地摆了摆手,“徐福,送公子离去。” 第六节 欧陆行纪 次日清晨,西京军港码头。 出访欧洲的舰队早已准备就绪,自旗舰“福广”号以下共三十一艘,其中排水量在千吨以上的三桅战舰十五艘,其余均为轻型护航舰。使节团成员共两百四十四人,随行护兵则超过五千之多。 由于萧弈天特地命令于庆丰留在西京处理总兵府事务,今天他只是前来码头送行。两人站在福广号艏楼上,沐浴在清新的海风与晨光之中。五个月前,也正是在这艘船上,俞大猷将军亲自把两人送上征服印加的道路,而今物是人非,怎不让人感怀万分? “俞老将军曾经说过:‘海上之战无他术,大船胜小船,大铳胜小铳,多船胜寡船,多铳胜寡铳而已。’帝国如今很可能正面临着全面战争的威胁,军备不整何以为战?”萧弈天眉头深锁,紧张地来回走动。“庆丰,我们离开这段时间,你一定要抓好王恭厂的生产研制工作,全力生产装备新式火炮的精锐战舰。以我们现在的海陆军实力,与土耳其人全面交战还没有多少胜算。必要的话,我授权你征集所有的民间造船厂,费用直接向总督府支取。” “大人,时间太过紧迫了。”于庆丰回答:“图纸已经交给造船专家了,问题是我们现在缺乏能够生产大型战舰的造船厂,不仅是西洋,帝国本土也没有如此等级的船厂。永乐时代东南沿海的超级船厂都在后来的禁海时期被全部废弃,如果没有王景弘大人在西京保存下来的航海资料,我们现在连千吨级的三桅战舰都造不出呢。” “那就马上修建新船厂!”萧弈天斩钉截铁地说:“要能够生产宝船级战舰的巨型船厂!半年之内,我就要在里斯本看到一支新式舰队!” “是!”于庆丰坚定地回答:“大人放心,五个月内保证完成三十艘两千吨级新式战舰。” 萧弈天放缓了口气:“庆丰,我不是要故意难为你。战争迫在眉睫,时间是不会等待我们的,我们也输不起这样一场战争。你多想想办法,无论如何要按期完成。另外,质量千万要保证,找几个可靠的人来监工,水兵和炮手的训练也不能落下。” “大人您放心吧,庆丰定不负大人所托。大人,起航时间快到了,我这就回总兵府安排。” “拜托你了。”萧弈天一抱拳道。 西元1582年12月20日,西欧,葡萄牙,里斯本。 这里是当年郑和舰队到达欧洲的第一站,今天是巴黎城下那场神话般的战役的纪念日。当大明使团舰队放慢航速进入塔古斯河口时,瓦莲莉娅暗暗提醒自己。这并不是一个巧合,萧弈天刻意选择这样一个时间与行程,本身就是对欧洲君王们的一种无声的威慑。时隔一百六十年,欧洲大陆的人们将会再次听到大明军队凄厉嘹亮的军号声。 从舷窗向外望去,一队圣殿骑士在码头上排成整齐的迎接队列,白色斗篷在海风的鼓动下不安分地跳跃着,上面绣的红色大十字架分外醒目。作为大明在欧洲最忠实的盟友和属国,葡萄牙长期为帝国欧洲军团提供物资供给,同时也承担起使团接待所和中转站的职责。这些把对帝国尽忠视为与宗教信仰同样重要的圣殿骑士们更是一支强有力的盟军。 瓦莲莉娅轻轻合上舷窗,从衣橱里拿出一件厚实暖和的欧式女大衣。外面的天气糟透了,相信舰队里大多数人的心情也大抵如此。在北钥群岛,也就是葡萄牙人所称的马德拉群岛,帝国官员向使团报告了首辅张居正的死讯,这来自遥远东方的噩耗此时甚至还未传到西京。栋梁倾圮则祸乱将生,探险家独特的直觉使瓦莲莉娅敏锐地意识到一片不同寻常的阴云正笼罩在大明日不落帝国的上空。 舱门突然被轻轻敲响,萧弈天的声音从门后传了进来:“瓦莉娅,我们该上岸了。” 葡萄牙国王暨圣殿骑士团大主教堂-曼努埃尔二世小心翼翼地在使团贵宾们面前陪着笑脸。与其说是平等的盟友,倒不如说葡萄牙是明帝国的半殖民地藩属国,这个欧洲西陲小国先是屈从于郑和的武力,在巴黎大会战中站在明军一边,而后又创立里斯本教派,公开与罗马教皇分庭抗礼,若没有明帝国的支持,小小葡萄牙早成为西班牙的囊中之物了。 “萧大人,一接到您的消息,小王就遣使向使团行程中的各国君王作了通报。不知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陛下,小使确有一事相托。”萧弈天站起身,从瓦莲莉娅手中接过一卷白绸帛书,双手递上。“请立刻派人将这封信送到罗马,交给教皇格里高利十三世陛下。” 曼努埃尔国王接过帛书,小心地将它装入绸袋,用火漆封口,取下戒指按上葡萄牙王室的纹章。做完这一切,他把绸袋交给身边的近侍,“马上到港口,找一艘到罗马的快船。”那人鞠了一躬,立刻快步消失在王宫门外,国王又转过头,神色恭敬依旧。 “陛下对信中的内容不感兴趣吗?”萧弈天嘴角一钩,瓦莲莉娅从他脸上看到了熟悉的调皮笑容:又有人要被愚弄了。 “萧大人信中定然是军国大事,小王万万不敢多言。若大人还有别的要求,尽管吩咐便是了。”曼努埃尔二世小心地回答。 “您错了,陛下。这封信与葡萄牙王国有着莫大的关系。”萧弈天以一种悠闲慵懒的口气慢慢说道:“奥斯曼土耳其人近来的活动,想必陛下比小使更为清楚吧?” 国王心头猛然一阵激动:随着几个月前奥斯曼帝国对马耳他岛的攻占,红新月旗便长驱直入西地中海。西欧各基督教国家的商船队受到土耳其舰队的大肆劫掠,贸易往来几乎陷于停顿,经济严重依赖商业活动的葡萄牙自然首当其冲。在这个关头,能够得到中国的武装干涉可是再好不过了。“萧大人,但凡帝国需要,我葡萄牙举国上下定听从您的调遣。” 萧弈天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举国上下就不用了,半年之内,还会有三十艘战舰和两万士兵前来增援,只要陛下准备好足够的供给物资就行了,打仗的事嘛,就不用劳烦了。”他拍拍手,两名使团随从走到大殿中央缓缓展开一卷巨幅手绘地图,上面笔画清晰线条流畅,正是地中海沿岸山川邦国之图。 瓦莲莉娅站起身,优雅地走到地图前,向国王和萧弈天款款各行一礼。“帝国的计划是组成一支同盟舰队,于明年夏天对马耳他之敌发动打击。以一系列的海战,最终把战线推进到巴尔干半岛,在雅典-罗德斯-克里特的三角地带形成对抗奥斯曼帝国的海上防线,把土耳其海军限制在爱琴海和塞浦路斯岛临近海域。当然,空缺出来的势力真空会得到妥善分配,帝国将会满足于马耳他和希腊两座军事基地,目前我们还在斟酌对地中海南岸的利益分配----哦,我说走题了----在给教皇陛下的信中正是要求组成这样一支同盟海军,相信热衷于海权扩张的热那亚和威尼斯一定不会拒绝。加上来自神圣罗马帝国和意大利各国的十字军,这样应该就足够了。” 国王感到喉头有点发干,“尊贵的女士,您似乎忘记了帝国的忠实盟友葡萄牙呢。” “哦,”瓦莲莉娅故作惊讶地盯着对方,“正使萧大人不是已经说过了吗,葡萄牙只要为帝**提供好给养就可以了。再说,你们有足够的军舰和士兵参加战争吗?” 曼努埃尔二世显得有一点尴尬,“葡萄牙对帝国忠心耿耿,为帝国效力是我们的义务。既然还有半年的时间,小王可以征召一支参战部队,新服役的船只也可以弥补军舰数量的不足。只要得到帝国的许可,葡萄牙军队随时都可以投入战争。” “这个……”瓦莲莉娅似乎有点迟疑,“我们的计划中没有……” “瓦莉娅,为什么不接受国王的好意呢?”萧弈天开口道,“这样吧,在尽可能不打乱原有部署的前提下,你给葡萄牙军队安排一下。” “大人!”瓦莲莉娅声音中带着不满,“好吧,我看看……西地中海南岸怎么样?从休达一直到突尼斯,六百海里直线距离内的所有滨海城市,你能够控制多少就放手去控制多少,换句话说,帝国授权葡萄牙自主征服这一区域,以作为对正面战场的支援,陛下觉得如何?” “一切听从帝国的安排。”曼努埃尔二世强压着心中的狂喜,谦卑地点点头。 “那好,划分给葡萄牙的海域势力范围也就是沿海狭长一线:向东至西西里岛,往北与西班牙平分撒丁岛以南的海面。在这个范围内葡萄牙对所有城市拥有总督权和专卖权,同时也有继续向南探索殖民的权利,《里斯本条约》无条件适用于上述一切已知或未知地区。”瓦莲莉娅面无表情,用念文告的语气大声宣读,当她言毕准备行礼退回座位时,不由和萧弈天交换了一个狡黠的笑容。这是战前的第一个胜利,她想,现在,让我们到英国去大展拳脚吧。 西元1583年1月16日,西欧,英国,伦敦。 船队顺着泰晤士河缓缓上行,两岸的景色笼罩在一层英格兰冬天特有的薄雾之中,航道中的来往商船都小心避开这队庞然大物。 铮亮的皮靴踏上伦敦码头的厚厚地板,瓦莲莉娅带着一丝厌恶打量着眼前肮脏狭窄的街道和成群佝偻着身体缩成一团的乞丐。几个浑身泥土的小孩好奇地围了上来,得到几个银币的赏赐后又飞快地跑开了。她向萧弈天的方向看去,后者似乎正对码头上的一艘商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瓦莲莉娅走到萧弈天身边时,正赶上那商船的船长走过踏板用英国式的礼节向两位访客脱帽致意。这个英国人年纪大约四十上下,身材高瘦,一头栗色的短发,髭须和两鬓修剪得整整齐齐,身上的绅士服略显陈旧却干净得体。他说着一口悦耳的拉丁语,显然受到过良好的教育。 “这艘是你的船吗?”瓦莲莉娅问道。 “是的,小姐。我是弗朗西斯-德雷克,金鹿号的船长。”那人优雅地躬身作答。 “德雷克船长,能带我们去皇宫吗?”萧弈天插话道,“我们可以在路上慢慢聊。” “荣幸之至。”德雷克回答,转头向金鹿号上的人吩咐了几句。“两位,请跟我来。” “萧,你好像对那个船长很感兴趣。”在王宫大殿外等待时,瓦莲莉娅问。 “好船长永远都不会多。”萧弈天回答,“我们的时间紧张,要培养自己的船长已经来不及了,如果不能说服英国参战,我至少要在这方面得到足够的补偿。”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伊丽莎白一世突然出现在门口,这位已经年近五十岁的英国女王头戴红褐色假发,静若止水的脸上,白色浓妆突显出王室的威严。“请两位特使随我来。” 漫步于皇家花园的幽深小径,伊丽莎白女王以随意的口吻问道:“不知特使此次前来有何贵干。” “小使此来欧洲主要是为了对付奥斯曼帝国。”萧弈天毫不讳饰地说,“我希望能够从欧洲各国得到我需要的支持。” “如果这样,那我只能让你失望了。”伊丽莎白回答,“相信你在来的时候也看出来了,现在的英国,国敝民穷,内外交困,根本没有能力应对一场对外战争。我们对加莱不得已的放弃就是最好的证明。况且,奥斯曼人离英国毕竟是太远,我无法说服议员和领主们来支持这样一场百害而无一利的战争。” “我明白。”萧弈天点点头,“可我并没有要求贵国向地中海派遣舰队,事实上,英国的利益是在北海。” 三人在一棵苹果树下停住脚步,一时间陷入了沉默之中,伊丽莎白一世显然在揣测着萧弈天的真实用意,瓦莲莉娅也一下子摸不着了头脑。过得片刻,女王再度开口:“你是指北欧的瑞典吗?” “正是。” “中国要对瑞典开战?” “一个稳定的北海才符合大明的利益。”萧弈天微笑着着说。 说出的话具有如此明显的威胁意味,却带着一副似乎毫无心机的表情,这个年轻人该有多么可怕?女王心中暗想,我正在和恶魔的使者讨价还价。“你是要让英国以非战争方式来削弱瑞典?” “如果陛下愿意的话。” “英国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好处?”萧弈天轻松地往树干上一靠,“一个英国的北海啊。” “英国没有足够的国力和财力这么做。” “帝国有这个财力。”萧弈天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显然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我可以在职权内批准一百万英镑的长期低息贷款,外加同等价值的香料专卖份额----每年。” “听起来很优厚。” “还有更优厚的,”萧弈天直起身,“如果陛下允许,我希望在英国征召一些雇佣兵和海员,待遇不错,他们缴的税相信也不会少。” “很有说服力的提议。”英女王回答,“唉,特使先生,我很惋惜手下没有像您这样精明能干的后起之秀,希望在伦敦的日子能给您留下美好的回忆。” “谢谢陛下,使团还要在贵国停留几天,但愿不会错过任何值得一看的名胜。啊,对了,明天我们想前往剑桥大学参观,陛下能为我们找个向导吗?” “没问题。”伊丽莎白终于笑了起来,“祝你们愉快。” “再次谢谢您的好意,陛下。” 西元1583年1月30日,西欧,瑞典,斯德哥尔摩。 “这将会是最艰难的一次会谈。”萧弈天事先就这么说过,接下来的事实又一次证明了他准确独到的眼光。当然,瑞典缺乏对帝国的足够敬畏是一个方面,而特使们的要求也实在令他们难以接受。 “这不可能!”查理九世几乎是在发出怒吼,“你居然叫我把立窝尼亚拱手让给俄国人?你这小小的使者怎敢来对我发号司令?你知道瑞典在立窝尼亚上付出了多少代价吗?” 萧弈天脸上依旧挂着亘古不变的笑容,“当然,否则我也不会在此如此耐心地试图说服您了。没关系,我有得是时间,假如您没空的话,我可以先走访一下您的盟友:波兰--立陶宛王国和立窝尼亚骑士团。别太固执了陛下,既然一条锁链可以从任何一环断开,您为什么不亲自去做这一环呢?” “你这是政治讹诈!”查理九世怒道。 “您站错队了,国王陛下。”萧弈天不慌不忙地说:“既然奥斯曼帝国是大明帝国的敌人。那么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盟友,至于敌人的盟友,我现在不是正在劝说你退出反俄阵营吗?” 查理九世咬牙切齿,“俄国是你们的盟友吗?” “目前看来是了,至少英国和德意志的汉撒同盟也是。如果俄国的封锁不能得到解除,那我不得不下令封锁整个波罗的海。” 朝堂上死一般的沉默,自瑞典国王以下的大臣们无不噤若寒蝉,要么放弃鲜血换来的战略优势,要么与最强大的海上帝国为敌,这个选择对任何人而言都是痛苦而艰难的。 “您在浪费自己的时间,陛下。”萧弈天步步紧逼,“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英国已经在开始着手向东扩展势力范围了,您应该花点功夫好好想想对策,而不是坐在这里和我聊天。当然,武力解决是不被允许的。” 这句话就像往表面平静的油锅里丢了一块石头,大殿一下子沸腾起来,瑞典的文臣武将们一起大声喝骂,相互争吵埋怨,国王则耷着脸坐在宝座上一言不发。 “各位请安静一下。”人群突然纷纷向两边让开,那个声音的主人便走上前来。萧弈天定睛看去,只见此人年纪三十上下,长发如雪双眸似海,面色若玉剑眉轻扬,身披流苏武官服,端得是俊朗非常。正惊异间,忽觉瓦莲莉娅挨近耳边轻言入耳:“这位是赫德拉姆-约阿其姆-伯格斯统,瑞典海军提督,是瑞典国中有名的强硬派。” “国王陛下,”海军提督朗声说道:“臣伯格斯统提议换一种裁决方式。” “卿的意思是?” “以一名骑士的方式,陛下。” “明白了。”查理九世点点头,对着萧弈天说道:“特使阁下,由于难以决议。本王建议如伯格斯统卿所说换一种方式。战争对两个国家都没有好处,因此我们就让两个人之间的决斗来选择吧。” “陛下?” “这是最好的方法,特使阁下。” “好,就这样。”萧弈天耸耸肩,“应龙,把霜岚拿上来。” “对不起,特使阁下。”国王站起身走下台阶,第一次觉得占尽上风,“骑士决斗是不用刀的,要我们为您准备一套合身的装备吗?” “陛下,请贵国的第一骑士接受我的挑战吧。”瓦莲莉娅突然开口。 “瓦莉娅!”萧弈天吃了一惊。“你----” “萧,我可是枪术高手,胜算也比你大得多吧。”瓦莲莉娅抿嘴微微一笑,“再说了,这件事毕竟事关俄罗斯的利益,我希望能够由我手中完成。” “我知道了,小心。”萧弈天压低声音说道。“别太勉强了,不行的话我就跟他们来硬的。” 半个时辰后,演武场。 瑞典方派出的正是提议人赫德拉姆,此刻他身着银色全身甲,手中的花梨木长枪长逾一丈,盾牌和马衣上都绘着醒目的独角兽纹章,在和熙的冬日下光彩照人。他先行进入校场,策马来到观礼台前,向国王和特使致意。 等到瓦莲莉娅进场时,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她没有穿枪术比赛常用的全身护甲,而是换上一套淡绿色护身软铠,头戴描金碧玉冠,左手挽缰右手绰一柄八尺斧枪,艳胜玫瑰,靓若彩凤,轻驱坐下白马,飒爽英姿,款款进得场来。 两位骑士相互举枪致意,纵马各自奔向校场一头,隔着半人高的护栏开始加速对冲,碎砂铺就的跑道在马蹄暴践下尘土飞扬。大明使团的成员们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须知若没有盾牌保护,那丈二长枪一击之力足以穿透轻甲造成致命伤害。此刻但见两人距离急速拉近,瑞典人立起盾牌,长枪向前突刺,直指对手心窝而去。 不知是谁低低惊呼一声,萧弈天右手紧握霜岚刀柄,麾下人众也各各暗擎兵刃准备发作。但见这千钧一发时,瓦莲莉娅一个低身伏鞍,让过这雷霆一击,两匹快马霎时间错身而过。未到跑道尽头,瓦莲莉娅便猛然勒马回缰反追上前。此时赫德拉姆败势已现,刚来得及减速转身,对手已经来到面前,灵巧轻便的斧枪切入长枪的攻击范围,轻易将他钩下马来。 全场突然一阵寂静,继而欢呼四起。技惊四座的美女骑士巡马来到观礼台前,礼貌地向惊愕的国王行了一礼。“陛下,有请您宣布胜利者。” 查理九世叹了口气,却不知为何感到心里轻松了许多。他苦笑着望向萧弈天,“特使阁下,您可有一位了不起的‘瓦尔基里雅’啊。俄罗斯的问题就按照您的意思了。” “谢谢陛下成全。” 西元1583年2月14日,西欧,立窝尼亚,里加。 “前往俄国的路已经完全畅通了。”萧弈天说,“下面到莫斯科的路上就只能靠你自己了,一路小心。” “萧,你也要多保重,”瓦莲莉娅显得有些黯然神伤,“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萧,答应我一个要求好吗?” “说吧,瓦莉娅,只要我能够办到。” “萧,我----”瓦莲莉娅迟疑了许久,最后幽幽叹了口气。“答应我,永远不要对俄罗斯发动战争好吗?” 萧弈天犹豫了片刻:“我答应你。只要力所能及,我一定全力阻止两国开战。” “谢谢。”瓦莲莉娅勉强一笑,转身走下码头踏板,“再见了,萧。” “等等,瓦莉娅。”萧弈天突然道:“有个问题一直忘了问你,什么是‘瓦尔基里雅’?” 瓦莲莉娅回头嫣然一笑:“北欧神话里的女武神,战士的保护神。” “于是,在那个冬天的早晨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我的女武神。她就像一阵山间清风,永远不可追寻地消失在了我的生活中。带着一丝莫名的怅然,舰队起航向罗马而去。用不了多久,整个世界的格局都将在那里改变。” ----摘自帝国首相萧弈天回忆录 第七节 龙鹰盟 西元1583年3月29日,北非,摩洛哥,休达。 孤立在非洲大陆西北一角的休达要塞曾经是基督教文明在北非的唯一立足点,葡萄牙人将它喻为穆斯林沙漠中的一滴水珠,随时都有灰飞烟灭的危险。因此,当明帝国要求依照《里斯本条约》接管休达和马德拉群岛之时,大多数人反而如释重负,欣然接受了这一现实。毕竟把这个吞噬了无数人力物力的危险无底洞交给盟友总好过留在自己手里。 经过了帝国多年的苦心经营,休达俨然成为了西地中海最牢固的钢铁堡垒。城市高矗于阿尔米纳岬角之上,三面环海,沟通城市与非洲大陆的西面则横亘着一道宽广的护城运河,要塞高墙上遍设的钢铸炮台虎踞鹰顾,足可以令任何最危险的敌人望而却步。 城堡塔楼顶层,帝国休达要塞指挥使慕容信光陪同萧弈天俯瞰城南练兵场,此人原籍湖北荆州,算是西洋军中为数不多的本土军官,其族乃昔年燕国宗室余脉,荆襄有名的缙绅贵胄,因父母早丧,以十四之冲龄承及家业;自幼博览群书,尤喜孙吴纵横之术,胸中素怀韬略,有神鬼难测之机。十六岁时拜入首辅张居正门下,奉命派往西洋就任,成为帝**中最年轻的指挥使。 “萧大人,末将有一个疑问,望大人指教。”慕容信光放下手中的千里镜,遥指场上手执长弓腰悬箭囊的英国武士,问道:“在英国招募有经验的船长这我能够理解,但是这些弓箭手有什么用?我们不是有自己的神臂弓部队吗?” “英国长弓射程和威力都与神臂弓相仿,但是射速差不多要快三倍。我想以后大量招募他们来取代神臂弓部队的编制,你觉得有什么不妥吗?”萧弈天也放下千里镜,两人走出塔楼,顺着雉垛林立的胸墙上绕城缓行。 “大人,就目前看来至少有四个问题。”慕容信光回答:“第一,英国雇佣军与我军交流困难,配合也不够理想,当然,这点可以通过训练来弥补----只要让他们听得懂基本战术命令就行了;第二,我向英国来的工匠询问过,长弓需要的箭矢必须采用专门的水杉木制作,加上长弓部队惊人的射速,实战中将会为我军带来极大的补给问题。第三点实际上是我个人的推测,训练一名长弓手应该非常困难,这样的精锐部队根本不可能大规模出现在战场上,更不可能完全用他们取代普通弓弩部队。” “嗯?”萧弈天骤然停下脚步,“你说得很有道理,那么第四个问题呢?” 慕容信光压低声音,“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果担任远程火力掩护的长弓部队阵前脱逃,我军将何以拒敌?” “你的意思是解散这些长弓兵?” “不,英国长弓确实是最为优秀的弓箭部队,配合火枪兵作战定能取得卓越战果。但是,只能把他们作为战术辅助单位,绝不能过于倚重,更不能完全取代本国弓弩部队。” “嗯。”萧弈天点点头,“我们到港口去看看那些英国船长吧。” 与此同时,新大陆,北美,西京长岛。 一圈黑色的高墙将超过十里见方的区域与城市其他部分分隔开来,大队披坚执锐的黑袍卫兵昼夜不断地在城头巡逻,日间时常可闻枪炮之声大作经久不息。这里,就是大明帝国西洋行省武器制造工业的核心,由首任总督于谦亲自督造,集火器研发生产与试验为一体的军工基地----王恭厂。 又是一轮重炮齐射,远处有几面小旗挥动。靶场观测高台上,一名参谋疾步走到于庆丰身边,“大人,这一批火炮还是全部合格。只剩下十天时间了,如果生产出来的每批火炮都要实弹检验,恐怕时间不够。是不是----” “绝对不行!”于庆丰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的话,“送到船厂的四千门新式火炮中,绝对不能有一门废品!每一门炮都必须通过实弹检验,要是出了差错,你们谁也脱不了干系!船厂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三十艘军舰昨天已经全部下水,但是,大人,舱内和甲板上的设施还没有完工。” “来不及了,这些可以在航行途中来完成。吩咐王恭厂总管给舰队送去更多的火药铁弹,起航前所有炮手都必须上船操练演习。这样,我下午亲自去布鲁克林船厂一趟,你留在这里继续监督生产。对了,那些征发来修船厂的阿兹特克人呢?先不忙打发他们回去,安排他们到各个需要人手的地方帮忙。” “是!” 西元1583年4月23日,南欧,意大利,罗马。 今天正是圣乔治日,无数教士纷纷走上街头唱起颂诗歌咏这位传奇英雄,各座教堂的主教们也举行了大规模的庆祝活动,如此盛大的声势简直前所未有。然而,罗马城内却没有丝毫节日的欢乐气氛,街道两侧的民宅无不紧闭房门,市民们小心翼翼地躲在窗帘后,在大队士兵杂乱的脚步声中心惊胆颤。 法尔内塞宫正殿,教皇格里高利十三世高居御座,两名红衣主教侍立一侧,堂下站满了来自各地的君王与所携兵卫。当葡萄牙国王曼努埃尔二世进殿时,堂上响起了一阵不满的嘘声。国王却满不在乎地穿过人群,直走到教皇面前。 格里高利十三世脸色一阴,沉声喝道:“曼努埃尔国王,您不是曾说我是玷污神明的假僧侣吗,现在您又到罗马来干吗?” “为您引见一位尊贵的客人,陛下。”曼努埃尔二世以不卑不亢的语气回答,“这位是中华帝国的特使,萧弈天总兵大人。” “萧----弈天?”教皇眯起眼睛打量着葡萄牙国王身边那位年轻的中国使者。“就是你要求我召开这次会议的?你要求组成一支对抗奥斯曼帝国的联军?” “正是。”萧弈天上前躬身行了一礼,“请教皇陛下下令发动十字军与土耳其人作战。” “我们凭什么要听你的?”一个粗野的声音突然从一旁传来,法国国王亨利三世推开人群大步上前。他足足比萧弈天高出大半个脑袋,身材魁梧粗壮,头上的金冠闪闪发亮。“中国人和土耳其人一样,都是该死的异教徒!” 萧弈天一听明白此话,脸色顿时转寒,手握剑柄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这是向我国宣战吗?”此言一出,陈应龙等立即拔剑出鞘,法王的卫士也各各拿起武器。 眼见争斗一触即发,自教皇以下的各位君王连忙将两人好言劝开,亨利三世率众怒气冲冲地冲出大殿,明军兵士也收起了武器。 “使者不要生气,我们来谈谈联盟的具体事宜吧。”格里高利十三世极力打着圆场,刚才险些发生的流血事件让他着实吃惊不小。那该死的布洛瓦人,难道他忘了杀害明帝国使者曾经给欧洲带来过什么样的后果吗? 萧弈天怒气稍敛,暗暗下定了要让法国付出足够代价的决心。“好的陛下,首先说说兵员问题吧,欧洲与奥斯曼帝国交战久矣,想必在座各位都深深了解土耳其人的实力。在这一点上,小使所知就大大不如各位了。” “奥斯曼海军主力现聚集于希腊附近,由阿里-帕夏统军,各型战舰约有三百艘,兵力在八万到九万之间。马耳他分舰队司令为乌勒齐,拥有百艘左右的实力,兵力接近两万。”威尼斯公爵格列马库开口说道,威尼斯与奥斯曼帝国进行过多次海战,彼此实力都非常了解。 “那么联军至少需要同等数量的兵力了,”这次说话的是神圣罗马帝国鲁道夫二世,“八万士兵和三百艘战舰。神圣帝国可以提供两万五千士兵,但是需要威尼斯的军舰运送。” 会议很快就有了结果,威尼斯和热那亚各提供一百艘军舰和五千士兵,西班牙派遣六十艘军舰和两万士兵,剩下的六十艘战舰和两万五千士兵则由明帝国包揽。葡萄牙不参与主要海战,但必须在正面战场交战的同时向北非派遣不少于一万两千士兵。 真正引起联盟争吵的是经费问题和战后利益划分问题。萧弈天坚持各国自筹军费,各盟国却大多面临着严重的财政问题,在利益划分上也存在极大矛盾。 “如果战事持续半年,联军总共需要大约五百万两白银作为军费,其中三百万必须由你们自己承担----教皇陛下已经承诺筹集其中一部分了。”萧弈天说道。“当然,明帝国可以提供给你们贷款,只要用战利品什么的来偿还就行了,用土地来交换也可以。” 鲁道夫二世当即作出了决定,放弃神圣罗马帝国在地中海的利益,换得了几乎全部军费份额的免除。只要能打倒奥斯曼帝国,帝国在陆地上的收益可绝不会少。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则迟疑不定:“海战哪里会有多少战利品?我该怎么支付贷款?总不可能也放弃地中海的利益吧?要是这样的话,我宁愿退出同盟。” “是吗?”萧弈天耸耸肩,“不参加同盟可是不会有地中海势力范围的哦。西班牙有什么愿意转让的领地吗?这我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尼德兰怎么样?”腓力二世犹豫了半天,还是显得有点难以决定。“我把尼德兰转让给中国,代价是三百万两白银如何?” “三百万?让我想想,对了,尼德兰在哪里?” “北海,法国和神圣罗马帝国之间的一块领地,有几个很好的港口。”腓力二世终于下定了决心:近来英国在北海活动日益频繁,途经英吉利海峡的尼德兰航线处于皇家海军的直接威胁之下,与其大代价保有这块孤悬海外的领地,不如干脆主动放弃。 “是阿姆斯特丹那里吗?”萧弈天翻着地图,装作不经意般问道。 “对,对。我可以保证这块土地的价值。” “两百五十万,外加每年十万的专卖份额。” “成交!” “另外一个问题。”格列马库公爵说道:“亚得里亚海和爱奥尼亚海都处于奥斯曼帝国海军的势力范围之内。威尼斯和神圣罗马帝国的舰队不可能穿过土耳其人的封锁线与主力会合,因此,你们必须先行抵达爱奥尼亚群岛,两军会合后再一同进攻奥斯曼海军主力。” “五万士兵,超过两百艘战舰,足够拿下马耳他了。”热那亚总督踌躇满志地挥挥手。“这方面没有问题。” “那么各位,”格里高利十三世走下御座,“光荣属于忠诚无畏的战士,值此神圣之日,我以天主的名义允许你们在军旗上绘以无上光荣的十字徽章!你们是新时代的伟大十字军战士!现在,回国作好走上荣耀之路的准备吧!” 西元1583年6月4日,地中海,马耳他附近。 从西洋连夜赶来的新式舰队已经与主队会合,现在萧弈天手头各型舰只总共有八十艘之多。在于庆丰的指引下,萧弈天与慕容信光一同参观了这些威风凛凛的海上霸王。 新式战舰名为“共工”级,舰身全长80.5米,甲板宽11.2米,基准水线4.5米,满载水线5.4米,四重桅杆上六张中式硬蓬帆高悬,各桅间更张有辅助小帆。相对于传统中式帆船而言,船型狭长吃水较深,逆风操纵性能优越。船体共设有六层舱室,上三层为火炮甲板,两舷轻重火炮计120门,其中36门6寸重炮是王恭厂新近研制的子母铳长身径后膛炮,口径约187毫米,弹重30公斤,射程不小于1500米,备有子铳七具。战舰水线以下以铜皮包底,满载水线以上两尺位置,环船身一周密布长达三尺的钢钉以防敌军艨艟冲撞,甲板上层女墙外缘也装有两圈钢钉,防止敌水兵登舰接舷格斗。船体艏楼艉楼较低,内藏旋转式基座重型弩炮前后各五,对正面敌舰构成了强大的中近程攻击力。舰艏高出水面两尺处设有登陆舱门,放下踏板可为舰载士兵提供快速登陆通道。战舰标准排水量2000吨,满载排水量2500吨,满编战斗乘员650人,是各国现役排水量最大火力最强的无敌战舰。 “大人,我们的实际兵力超过三万,歼灭马耳他驻防海军自然没有问题,可是如果不与欧洲联军配合就登陆马耳他本岛,恐怕很难避免较大伤亡。”众人走上甲板尽情享受初夏的海风之时,于庆丰略带担忧地说道。 “欧洲联军貌合神离,我们孤军进攻马耳他正合其意,等到我军得胜建功,他们为了争夺战果反而会更加拼命。况且,攻打马耳他也不是无利可图,我和欧洲君主们有一条协议,要是我军独力攻陷马耳他,帝国就可以把整个西西里岛和马耳他一同纳入势力范围。”萧弈天一面说着,一面饶有兴趣地观察女墙上精美的浮雕。“打败土耳其后,西班牙可以获得巴利阿里群岛和撒丁岛的总督权;热那亚可以得到科西嘉岛和大半个第勒尼安海;威尼斯则可以重新收回亚得里亚海和北爱奥尼亚海的统治地位。欧洲各国都会满意于所得利益,而帝国将控制从西西里到塞浦路斯的整个东地中海。如果葡萄牙进度顺利的话,我们甚至可以把整个北非从土耳其人手中分离出去。” “大人,我们已经从北面接近马耳他,风向西北偏北,前锋发现奥斯曼海军舰只!”了望哨上的水手突然高喊起来。 “组成战斗队形,以鱼丽阵迎战!” 旗舰迅速打出变阵的旗号,原本排成飞燕队形行进的各舰立刻按照战术计划转向变阵,三十艘主力战舰排成两列斜纵队,迎向前方的奥斯曼海军,十五艘三桅战舰和三十艘护航舰穿插在主力舰行列间,以金鹿号为首的五艘北海三桅横帆战舰则分散在前后。 土耳其方面战舰数量大约只有二十艘,且多是轻型的巡航舰,面对大明帝国绝对数量优势的舰队,他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撤退。两队战舰在海面上追逐交火,不时有船中弹起火。 西边的海面突然升起一片阴云,乌勒齐的主力舰队已经倾巢而出,超过八十艘中型阿拉伯船分两组以密集的鱼鳞队形席卷而来。而原本望尘逃遁的巡航舰队也迂回与主舰队并为左中右三队,妄图形成夹击之势。 萧弈天阴沉地冷哼一声,“鱼鳞阵?阿拉伯人难道连基本的战术常识都没有吗?信光,这里就交给你了。庆丰,随我去舰长室。” 看着两人走下主甲板,慕容信光心里兴奋与感激相互交织,总兵这么说显然是在表明对自己的信任,自先师首辅大人故去,终又得遇明主,欲展抱负也不再是黄粱一梦。他大步登上艏楼,对这支有生以来指挥过的最庞大军队下达了第一道命令:“主力战舰以两列单纵队分别穿插入敌军两翼间隙;三桅战舰抢占上风,横向纵列左舷接敌,集中火力攻敌中军;护航舰迂回攻敌左翼;北海战舰包抄至敌军下风待命,各舰火力准备!” 乘着风势,共工级战舰的两支纵队如同虎入群羊冲进敌阵。虽然这样的近距离炮战不能突现出新式火炮的射程优势,但是两舷同时接敌却在无形中把火力加强了一倍。更兼阿拉伯战舰普遍将火炮安置在战舰首尾两端,为了攻击侧面的中**舰不得不转向脱队,一时间各船相互碰撞阵形大乱。 又是新一轮齐射,无数灼热的火球拖着燃烧的痕印飞入奥斯曼舰队之中,犹如千年末世的流星火雨般令人敬畏。土耳其军舰樯倾楫摧溃不成军,火光中,但见破碎的船体残片随波飘散,落水的土耳其人挣扎在被鲜血染红的海水中,无助地等待着死神的召唤。 乌勒齐此时早已是焦头烂额,己方阵势已乱,两翼被分割穿插动弹不得,欲前则害于明军三桅战舰队众炮齐射的威力,左翼更受到大批护航舰围攻,全军覆没已是在所难免。那些巨型战舰简直是海上的魔怪,每一次轮射己方便有十数艘战舰折戟沉沙,偶有幸免企欲上前登舷格斗,高逾八米的船舷让水兵也只能望之兴叹。眼看手下船只已经所剩无几,乌勒齐发出困兽般绝望的呜咽,跌跌碰碰地走下甲板,未几,船长室内传来一声火枪的闷响…… 马耳他岛的陆战在沉闷和无趣中缓缓进行着。共工级战舰围着瓦莱塔城一阵狂轰,轻而易举地摧毁了大部分岸防碉堡和炮台,继而在码头边一字排开,降下登陆舱门,放好踏板,蜂拥而出的骑兵便冲进城中,恣意砍杀着已经毫无斗志的土耳其士兵。 接着,第一座碉堡投降了,低迷的士气像瘟疫一般迅速漫延,失去了海军和守将的士兵们或者丢掉武器逃得无影无踪,或是神情木然地举起投降的白旗。到了6月10日,整个马耳他岛已经完全臣服于大明日月双龙旗之下,而明军的全部损失不足百人。 正如萧弈天所预料的一般,欧洲联军立刻从马耳他战役的完胜看到了战利品的炫目光芒。奥斯曼帝国海军也被看作一颗香甜可口的软柿子,6月18日,西班牙和热那亚联军抵达瓦莱塔,使得战舰总数增加到240艘,兵力也达到了六万人。 6月25日,联军抵达爱奥尼亚海,神圣罗马帝国-威尼斯方面军也与大队会合。根据可靠情报,奥斯曼帝国主力海军在阿里-帕夏的统帅下已经在希腊科林斯湾完成集结,现有战舰350艘,兵员九万人,停靠在勒颁多港备战。联军方面有战舰340艘,士兵八万五千人,双方实力大体相当,挟马耳他胜利之威,联军在萧弈天与西班牙公爵唐-约翰的联合指挥下进入帕特罗湾,绘有十字的金狮鹫战旗与天青海龙旗交相辉映,直逼当年屋大维击败安东尼的阿克提莫岬角。 大战在即。 第八节 血海龙吟 第八节血海龙吟 西元1583年7月2日寅时三刻,希腊,勒颁多海域。 一艘西班牙卡拉克级双桅横帆战舰悄无声息地滑过漆黑深邃的水面,借着微弱的星光警惕地观测着四周的动静。远方水天相接之处,隐隐镶着一道朦胧的绯红色花边,那便是奥斯曼大军水陆连营彻夜不熄的烽火。火光摇曳,水波荡漾,一时竟迷蒙了瞭望哨兵敏锐的双眼。左舷方位似乎有绰绰黑影缓缓逼近,在昏暗的背景下几不可辨,哨兵犹豫了片刻,终于吹响了警哨。十余支火把几乎同时燃起,突如其来的光亮在海面上投射出阿拉伯战舰淡淡的剪影,此刻两船已是近在咫尺。 水手们纷纷冲上甲板,利用身边一切可及为掩护,各各操起弓弩枪炮向敌船猛烈射击。两艘战舰顶着如雨矢石,全力转舵回航,退出敌方射程后直趋本营示警。 刺耳的警哨声早已穿透空旷的夜空传回两军营寨,天色未明,欧洲联合舰队便排成阵势,缓缓迎向出营查看的奥斯曼舰队。不知是否出于争功的心理,刚愎自用的唐-约翰公爵没有通知明帝国舰队一同出击,这个愚蠢的决定几乎将联合舰队的数万水兵推进了毁灭的深渊。 天亮之后,明军营地。 “那个该死的混蛋真是疯了!”萧弈天站在旗舰船头低声吼道,“就凭他那些人想和土耳其人决战?这不明显是想要和我军争功吗?他们走了多久了?” “哨兵报告过欧洲联军营地中的异动。”于庆丰回答,“那时刚到卯时。” “将近半个时辰,他们应该已经接战了。”慕容信光截断他的话头,“我们的舰队已经整备就绪,但愿赶过去还来得及。” “看他们的运气了。”萧弈天冷冷地说。“分十艘共工级战舰和十五艘三桅战舰为一军,由信光你来指挥;再以护航舰和北海战船共三十五艘为一军,交给德雷克负责;其余二十艘战舰编为中军。目标勒颁多,全军进发!” 与此同时,勒颁多海域。 联合舰队共有战船240艘,其中四分之一为装备火炮的中型战舰,按照唐-约翰公爵的战术计划,共分成五个战术分队。左中右三队各有帆浆两用快船48艘、卡拉克级中型船20艘;前锋20艘快船一字排开,剩下16艘快船充当后卫。 “我们的战术非常简单:利用中型船的优势中央突破,集中火力围攻奥斯曼帅船,把那些异教徒一举歼灭。”三十六岁的唐-约翰公爵得意洋洋地站在旗舰“圣徒号”艏楼之上,对着下属军官们踌躇满志地说。“此仗一旦结束,奥斯曼人对基督世界的威胁将会一去不复返,整个地中海将重新平静在我们脚下,而诸位都将作为这场传奇圣战的英雄,被世世代代永远称颂在不朽的史诗之中! “现在,”他伸手遥指前方地平线上渐显清晰的憧憧黑影,奥斯曼的舰队正在向这边全速接近。“英勇的新十字军将士们,向天主证明你们的力量吧!天主将永远与我们同在!” 奥斯曼海军方面的战舰数量为216艘,平均地分为三个分队。在水兵们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中,两军的先头部队短兵相接。红星月旗与银色十字紧贴在一起,土耳其弯刀与西洋剑锋芒相抗,弩箭飞射的轻响中夹杂着火枪嘶哑沉闷的咆哮。英勇的战士们在接舷并行的船只间跳来跳去,倾尽自己的所有武器与技能同敌人生死相搏。不时有战船在激烈的碰撞中折断了龙骨进水沉没,更多的情况下是被敌军水兵占领后放火焚烧,落水后还有幸一息尚存的水兵们在浮满尸体和碎木板的海水中苦苦挣扎求生,徒劳地躲避着流矢的杀伤。 超过十万人拥挤一起相互厮杀争斗,鲜血与烈火染红了天空和海洋,把这个美丽的港湾变成了一片血腥惨烈的修罗杀场。尽管土耳其士兵骁勇善战势不可挡,联合舰队火炮战船的优势还是逐渐显现出来,奥斯曼海军的两翼阵形已经支离破碎,阿里-帕夏的中军渐渐陷入了联合舰队的包围之中。 唐-约翰公爵亲自登临艏楼炮台,指挥着十多艘战舰朝着阿里-帕夏的帅旗猛攻,他几乎已经看到了胜利女神在前方不远处向自己招手,可惜就在此时属下惊惶的叫喊声打破了他美满的幻境。公爵转过头,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接近150艘阿拉伯战舰不知何时已经占据了西北上风方位,现在正散开队形全速包抄上来。联合舰队与阿里-帕夏本军鏖战已久,如何敌得过这三万多如狼似虎的生力军?两下里兵锋一交,银十字顿时溃不成军,陷入被动挨打的尴尬局面。 孤军深入的圣徒号擒王不成反倒被奥斯曼战舰围了起来,尽管舰艏重炮一刻不停,却丝毫不能挽救这大厦将倾的可悲局面。一艘纵帆船强行靠了上来,几名土耳其水兵立刻挥舞着弯刀和火枪跳过甲板,与唐-约翰公爵的亲兵扭打成一团。 公爵面若死灰,却依然努力保持着骑士骄傲的笔直挺立姿势,戴着金盔的头颅高高昂起,两眼死瞪着飘扬在桅杆顶端的黄金狮鹫旗。“如果注定要命殒此地,且让我死在最后的光荣之中。”他默默念叨着,缓缓阖上疲惫的双眼。 一阵凄厉的号角声突然从西面传来,不甚嘹亮却有着极其强大的穿透力,它盖过了双方士兵杀红了眼的疯狂喊叫,盖过了战舰枪炮齐鸣的隆隆大作,把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笼罩在整个勒颁多海湾之上。这个声音曾经回荡在里斯本街头,让葡萄牙国王缩在龙椅中瑟瑟发抖;这个声音曾经翱翔在伦敦塔的上空,令英国贵族们个个俯首贴耳噤若寒蝉;这个声音曾经奏响在巴黎郊外的血海之中,教欧洲君主每每午夜惊起汗湿重衣。这是大明帝国的军号声,在欧洲人颤栗的记忆中,它有一个令人敬畏的名字---- 龙吟! 军号长吟声中,明帝国舰队分成三队加入战阵。慕容信光指挥的左军突入阿里-帕夏舰队的右翼,德雷克率领右军从侧后进击土耳其的增援部队,萧弈天自率中军二十艘共工级战舰杀入重围救援圣徒号。 奥斯曼舰队右翼经过前面一阵厮杀,阵形已乱,兼之船体带伤士卒疲惫,在慕容信光军毁灭性的雷霆打击下立刻土崩瓦解。四散溃逃的船舰与联合舰队残部混在一起,反倒阻挡了明军左翼的前进路线。 “准备神火飞鸦。”慕容信光咬咬牙,“对前面所有阻碍我军行进的目标进行无差别攻击。”下达这个冷酷无情的指令后,他有些动容地转过头,不忍眼见接下来的血腥场面。 命令立刻以旗语传达到了左军的每一艘战舰,装备了神火飞鸦的旧式三桅战舰立刻开始攻击准备,共工级战舰则用重炮开道,甚至凭着船身坚固直接从乱军中犁出一条通道。 中军旗舰上,萧弈天有些惊讶地向左望去,一场不折不扣的大屠杀映入眼帘。明军旧式战舰都在甲板上备有大量发射神火飞鸦的强弩,弩箭上缚以纸鸢,纸鸢腹中内置火药火油,点燃射出后借风势滑翔,射程可达一里有余。一时间近百架弩炮次第发射,在海面上空形成了一片火云。高速落下的弩箭若击中敌船,火势立即四下扩散,足以在短时间内吞噬一艘无防护设施的小型战舰,即使不中落水,火油也可浮在水面继续燃烧,对小船仍是不小的威胁。明军战舰水线下包有铜皮,水线上则蒙以牛革,中式硬帆也比欧洲软帆耐燃得多,自然不惧寻常火攻;那些欧洲小型快船和阿拉伯船可就遭殃了,即使侥幸逃过飞鸦直击,也难从火海中逃生,更何况共工级战舰毫不留情地冲撞过来,小型快船若被拦腰撞上,往往便折为两截登时沉没。 “大人,为了及时完成战术合围,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于庆丰从旁轻声说道。“欧洲人打乱部署在先,这也怨不得我们。” “我知道。”萧弈天点点头,“不过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下定这样的决心,也确实是位可造之材。来吧庆丰,现在是我们上的时候了。” 随着旗舰帅旗挥动,共工级战舰分成两列斜纵队,以侧舷迎敌加速冲击。奥斯曼战舰抵不住明军密集的重炮齐射,在炽烈如火的打击下纷纷中弹起火。 一艘阿拉伯主力战舰幸运地躲过了来自北面的强弩飞射,仓皇扯起满帆企图逃出火海范围,却不幸地一头撞进了共工级战舰的重炮射程。明军的第一发炮弹便击中了它的主桅中部,随着一阵不祥的吱嘎声,高逾十米的主桅从中折断,轰然倒下的过程中更压折了左舷几乎所有的浆杆。现在这艘战舰已经丧失了几乎所有机动能力,如同一盘美味的蛋糕贡奉在明军犀利的钢刀之下。 大大小小的炮弹凌空飞来,在硝烟笼罩的空气中划出道道刺耳的尖啸。坚实的橡木船体在6寸重炮面前并不比一席轻纱能提供更多的防护。水手们躲在被洞穿了无数次的船板后瑟瑟发抖,无助地向真主祈祷,希望这艘船能够挺过如此大劫。 可惜真主此刻并未降临此地,随着一枚重达30公斤的炮弹穿入,舰身下舱发出了令人心悸的断裂声。龙骨折断,伤痕累累的船体再也无法承受自身的重量,整个从中拦腰断为两截相继沉没,落水的士兵们来不及呼救便被生生卷入了象征死亡的漩涡中。 “你在新大陆的工作进行得很好。”萧弈天满意地看着奥斯曼舰队毫无还手之力的颓势,“新式战舰性能优越,看得出来将士们也都受到过了良好的训练。” 于庆丰谦逊地躬腰答谢,“大人,我们在新大陆已经拥有每月七到八艘共工级战舰的生产能力,每艘造价约为三十万两白银,如果要想继续生产下去,这么庞大的军费开支恐怕行省财政难以承受----每年行省上缴朝廷的税银总额也不过两千四百万两啊。” “你来欧洲之前对那边怎么安排的?” “八月下旬以前再生产十六艘,然后以每月一艘的速度等候大人的下一步命令。” 萧弈天点点头,“这个安排很合理,不过要记住质量永远是第一位的。你可以让那些工匠们设计生产一些中小型快速战舰,作为共工级的辅助力量。” “庆丰明白。大人小心----” 一道黑影擦着萧弈天脸颊掠过,直钉入他身后的舱板。那是从土耳其战舰射来的弩炮,六尺长的箭身竟没入船体木板半尺有余,若是再偏得些许,他可就真的要以身殉国了。 “卫兵!”于庆丰纵身挡在萧弈天面前,高声喊了起来。“护送总兵大人离开甲板,旗舰立刻退后到安全位置。” “继续前进。”萧弈天淡淡地说,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旗舰是全军的灵魂,战斗一旦打响,中军帅旗只进不退。而我,我的岗位就在这里,只要帅旗不倒旗舰不毁,每个士兵都可以知道,他们的统帅在炮火矢石中与他们同战斗共进退。现在,目标圣徒号,全速突击!” 深陷重围之中的圣徒号全身上下早已是千疮百孔,主帆的索具在土耳其人的上次冲锋中被割断大半,已经基本失去动力。唐-约翰公爵手握骑士剑,金色重甲上血渍连连,身边水兵大多带伤,数量已不足百人。甲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数百具尸体与动弹不得的重伤员,其中土耳其人略占多数。部分船体已经着火,可是人们已经没有力气和心思去扑灭它了。手中的剑已缺口,脚下的弩用尽了箭矢,残破的锁子甲挡不住伤口流出的汩汩鲜血,十字军战士们疲惫地喘息着,睁大因失血而模糊的双眼,等待着敌人的下一次冲锋。 又有两艘土耳其船同时从两舷靠了上来,联军战士们发出嘶哑的呐喊扑向敌人,对他们中大多数而言,这可能是一生中最后一次战斗了。 唐-约翰公爵举起长剑,用尽全力斩向面前的敌兵,剑锋穿透了土耳其人的锁子甲,从右肩一直斜劈到肺叶。敌人挣扎着倒下了,长剑也随之砰然折断。公爵有点惋惜地丢下相伴多年的爱剑,站直身体,扶正因用力过猛而震歪的头盔,在混乱的战场上放声大笑。 一艘巨舰突然杀入包围圈,躲避不及的奥斯曼战舰都被直接撞为两截。巨舰靠近圣徒号船舷,萧弈天第一个纵身跳下,陈应龙带着卫队亲兵紧随其后。 霜岚出鞘,寒气顿时笼罩一丈开外,刀剑断折之声不绝于耳,土耳其士兵无不血溅甲板挡者披靡。明军战舰女墙上,火枪手们居高临下,精准地将一个个敌兵远程射杀。 甲板上很快就没有了活着的土耳其人,唐-约翰公爵茫然地睁大布满血丝的双眼,环视身边所剩无几的战士,两腿一软扑倒在地,血污的面颊上泪水纵横。萧弈天低声吩咐了几句,两名士兵上前扶起仍然沉浸在悲痛和悔恨中的公爵,搀着他登上明军战舰。联军伤员也各自起身转移,用不了多久,“圣徒号”便在熊熊烈火中结束了它短暂的征途,连同舰上数百亡魂一道沉入了冰冷幽深的海底。 德雷克手扶刀柄在金鹿号甲板上不安分地来回踱步,海上生涯几十年,指挥这样的武装舰队却是第一次。隆隆炮声中他似乎听到了来自自己灵魂深处的密语:是的,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去他的什么贸易商队吧,我所向往的,是统兵十万的海上霸主,我所要作的,是纵横四海的海军提督! 他猛地拔出战刀,快意地欣赏着映在锋口上的明日,心头涌动着对战斗的渴望。“全队半速行进,展开战列!左舷接敌,保持炮击距离!” 我感谢您,总兵大人,感谢您和您的帝国,是你们把我带出那个平凡庸俗的世界,是你们给了我这个机会,这个认识和实现我毕生梦想的机会。天青海龙旗下将闪耀着这个显赫的名字----我是德雷克,我是大明帝国的常胜蛟龙! 夕阳西斜,明军把舰队分散开来,在漂浮着无数残碎船板的海面中搜救幸存的联军士兵。奥斯曼帝国的地中海舰队已经全军覆没,350多艘战舰无一幸免,九万土耳其水兵葬身鱼腹,阿里-帕夏本人也战死在明军重炮之下。联军赢得也并不轻松,由于西班牙亲王唐-约翰公爵的冒进,欧洲联军付出了近200艘战舰和超过五万伤亡的惨重代价。明舰队方面则仅有十余战舰轻伤,伤亡总数不到五百人。 “也许,这个两败俱伤的结果正是对我们最有利的。”舰队开往罗德斯岛的路上,于庆丰对慕容信光这样说。“相当长的时间内,无论是战败的奥斯曼帝国还是战胜的欧洲十字军,都没有能力动摇帝国在地中海的至高地位了。” “但是为什么要接受土耳其人的媾和请求?”慕容信光皱起眉头怀疑地问,“奥斯曼帝国现在正处于摇摇欲坠的最紧要关头,只要再加一把力就可以让它粉身碎骨,这个一劳永逸的道理总兵大人没理由看不出来啊。” “我也对萧大人这样说过,你猜大人怎么说。”于庆丰耸了耸肩,回答道:“他说帝国的全球战略不光是有地中海,不能把时间和精力全都耗在这里。条约一定,我们还要马上赶往南洋,护送装运税银的货船回国。” “你觉得真的只有这一层含义吗?” “你是说让他们……鹬蚌相争?”于庆丰压低了声音。 “大人从来也没相信过欧洲联军吧?” “倒也是……你小子果然不简单,难怪有‘智狼’这个雅号。” “嘿嘿,叫您见笑了。”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西元1583年7月20日,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土耳其皇宫。 啪地一声脆响,苏丹穆拉德三世用力把精致的象牙水烟袋摔到地板上,满堂文武噤不敢言。“整支舰队就这样一下子全没了?希腊告急,突尼斯告急,埃及告急,中国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陛下,中国人已经答应了我们的媾和要求,不过……”一名大臣小心翼翼地开口。 “不过什么?快说!”苏丹没好气地喝道。 “不过……他们的要求……非常苛刻。” “讲!” “奥斯曼帝国必须放弃地中海内所有利益,除爱琴海以外不得保有任何武装舰船,放弃自签约日为止中国及其盟军占领的所有土地和城市,割让亚历山大港给中国,保证中国商人在帝国境内与穆斯林商人享有同等权益……” “混蛋!”苏丹大骂起来,“马上召回在匈牙利的部队,与中国人决一死战!” “陛下,陛下息怒。”群臣连忙围上前来,“帝国初败,现今士气低迷政局不稳,不能再和中国人打了。” “现在你们又害怕了?要不是当初你们极力怂恿开战,又怎会落到今天的地步?”穆拉德三世怒不可遏,“签下了这样一份和约,我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列代先王?还有什么面目去见伟大的安拉真主?” “陛下!”一名武官突然急匆匆地闯进大殿,满脸惊惶失措,全然不顾苏丹不悦的眼神。“陛下,北方急报,俄**队攻入克里木汗国!” “什么?”穆拉德三世一下子从座位上跳起来,又颓然重重坐下。“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有敌人的详细情况吗?” “据报,进犯的俄**队总数超过十万,指挥官是下诺夫哥罗德的梅尔库罗娃女公爵。” “一个女人?雷帝伊凡任命一个女人做他的司令?” “是的,陛下。她以北欧女武神‘瓦尔基里雅’自号,战术运用非常巧妙,是一名极其危险的对手。克里木汗与她第一次交锋便兵败身亡,汗**队大部被围歼,王子请求我们立即提供增援!” “瑞典人和波兰人在干什么?该死,我们是有协定的!” “他们很可能不会出面了。”那武官迟疑地说道:“有传言说,那位女公爵身边有一支中国士兵组成的卫队,她……甚至这次进攻很可能与中国人有着莫大的关系。” “这么说我没得选择了?”苏丹咬牙切齿地低吼道。“或者干脆拼死一战?” “陛下,”一名黑衣文官进身上前,“不如先答应中国人的条件,等那些朋友们对中国下手的时候,我们再……” 穆拉德三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此法甚好,就按你说的办。告诉中国统帅,叫他们马上停止下一步军事行动,我们接受所有条件。” “陛下圣明。” 第一节 山雨欲来 西元1583年9月3日,西欧,北钥群岛,清和港。 萧弈天一行沿着码头缓步巡视,西京来的大队商船上,水手们正忙碌地把一个个沉重的木箱从船舱内搬到码头货台上,这其中自然包括了将送往北京的巨额税银。 一名青衣男子正指挥账房们清点货物,见萧弈天前来便笑着起身迎接,此人相貌清朗谈吐脱俗,正是那西京龙渊阁掌柜徐福。 “您好,总兵大人。”徐福脸上露出一副难以描述的笑容,“还记得在下吗?” “徐掌柜的,敢问林公身体可好?”萧弈天抱拳回礼,“没想到是你亲自来了。” “在新大陆,我们多少还是有些影响力的。”徐福指指身后的商船队,“这些都是林家商会的船,林老爷子让我来给公子问个好,喏,你要运的银两都在这些船上,总共1200万两。” “1200万两?”萧弈天不解地问道,“不是要交给北京2400万两吗,怎么差了那么多?” “公子有所不知,西洋行省财政从来都只调拨半数的款项,船队在沿途购卖中原需要的商品,在广州抛售补足差额。这样一来可以减少行省财政支出,二来多余的盈利可以冲抵运送成本,还可以作为行省在本土各机构的运营资金。” “那么,我在路上还要兼职当商人了?这个可不是我的专长呢。”萧弈天笑道。 “这个公子可以放心,”徐福抬手叫来一名船员,“这位是舒时德,春昀号的船长,正是他突破土耳其人的包围第一个把战争的消息带回新大陆。舒船长是老海员了,以前也在军舰上干过,海战经商都是把好手。老舒,以后你就跟着萧大人吧。” “正好我这边缺几个人手,庆丰,你给舒船长安排一下。”萧弈天亲热地拍拍对方的肩膀,“这些都是才下水不久的新式战舰,先一道去参观参观如何?” “老舒,你先去吧,我和萧大人还有话说。”徐福抄着手不紧不慢地说,“公子请这边走。” 两人走下船台,在海滩上边走边聊,脚下的金色细沙被碧蓝的海水冲刷着,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温润的海风拂面而来,令人倍感心旷神怡。 “公子平定地中海,使帝国商队得以往来畅通无阻,这等功勋不输当年于谦总督再通欧洲之举啊。”徐福轻声赞道,“只是不知公子欲如何治理这新征之地,又如何继续对欧洲的控制呢?” “这个……我把德雷克留在了雅典,他手下有三十多艘战舰,更兼海战经验丰富,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萧弈天迟疑地回答。 “光有占领军是不够的,还需要有制度和法律的保障。”徐福笑了笑,语气犹如慈父一般温和,“清晰严明的制度可以让当地居民得到安全感,不必担心占领军的血腥屠杀和暴君的横征暴敛,从而可以继续战前的平凡生活,甚至比以前更好。西洋行省的精神在于包容,为君者要把每一座城市都一视同仁地视为自己的臣民。要记住虽然火可以毁灭征服一切,却永远没有水来的长久。” “谢谢先生教诲,晚生受教了。”萧弈天郑重地点点头。“那么我又该如何应付欧洲呢?” “此战欧洲国家与土耳其两败俱伤,公子已经赢得了足够的时间,也开辟了一条全新的道路。欧洲各国如今必定急缺资金,纷纷对国内加重赋税,我们可乘此良机,向欧洲提供更多的高息贷款,一方面可以加深欧洲经济上对我们的依赖,另一方面则可借机低价控制当地一些有战略价值的产业。作为附加条件,帝国还可以通过谈判获取更多的利益,比如降低针对帝国商队的各种税项等等。” 萧弈天听得不住颔首,继而不好意思地笑道:“先生说的甚是,晚生一介武夫,这些道理都不是很懂,可叫先生见笑了。” 徐福淡然一笑,“公子莫要过谦,俞老和林公都对公子所视甚高,怎可妄自菲薄?” “晚生另有一事不明,”萧弈天道,“以先生之奇才,却如何甘居人下做那区区掌柜?先生若有意,便坐镇雅典,统管这地中海如何?” 徐福哈哈大笑,“我乃方外之人,本来就无仕官之心,至于为何在龙渊阁嘛,公子日后便知。”他突然间又正色肃容,“我不过是早生了几十年,多了这许多经验阅历,又哪里说得上什么奇才,公子天资聪慧智勇双全,加以时日,必为不世之栋梁。哎,我们先不说这个,公子此番可是第一次回旧大陆?” “正是。”萧弈天点点头,“先生可有什么指教?” “公子须牢牢记住,旧大陆吏治不比行省,官员大都昏聩爱财,**之风盛行,公子从广州到北京一路上少不了要与他们打交道,这点却万万不可忽略。” “依大明律,贪污受贿折银八十两即是死罪,他们怎能如此大胆?” “公子有所不知,”徐福叹道,“当今天下,贪官污吏相互勾结欺上压下祸国殃民,不出京城十里之外大明律法便已无能为力。故太师张公行‘一条鞭法’,丈量天下农田,无论达官贵胄,一律依土地面积与产出征收钱粮。可就是这样一条造福社稷的律令也受到地方官员们重重阻碍难以执行。行省每年两千多万税银,又有多少入得了太仓库?西北军备急缺资金,宫里却依然大肆挥霍。自万历陛下以降,文官爱财,武官怕死,长此以往,大明万里江山何以为继?” 萧弈天却是默不做声,等两人又走了几步,才未置可否地问道:“依先生之意该当如何?” “先贤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轻。”徐福嘴角微微一扬,朗声说道:“想我泱泱中华,从先祖炎黄二帝算起,立国四千年有余,秦汉之霸,隋唐之威,统八荒而御**,狄戎蛮夷不无宾服。有宋一代,积弱难振,檀渊盟,靖康耻,先有契丹北踞之忧,后有女真破国之辱,蒙古铁骑,破关灭国,天下黎民受得何等苦难。幸得我太祖洪武皇帝,驱除鞑虏,光复中原;又得成祖文皇,遣靖海侯出西洋使万国,方建今日之万世基业。民富则国强,国强则外侮不至,若是朝纲败民怨起,恐杞人之忧不远矣。” 萧弈天点头叹道,“我们人微言轻,就算有这报国之心又能怎样呢?” “这当然不是一个行省总兵所能够做的。”徐福意味深长地说:“只有获得政治上的权力才是实现抱负的最好途径。好了,时候差不多了,我们往回走吧。” 西元1583年9月7日,北京,紫禁城,司礼太监冯保住处。 冯保倚窗坐在棋枰前,手拈一枚白子,出神地打量着眼前的残局。窗外桂香轻飘入室,房间里书画长悬布置雅致,诗情画意油然而生。 鸟笼中传来声声娇啼,把冯保从沉思中惊醒过来。这局棋乃是多年前与首辅张居正所奕。两人都是棋坛高手,一番争斗竟杀出难得一见的三连劫,循环往复胜负难定,最终握手言和。司礼监与文渊阁的密切合作也在这局棋中拉开了序幕。 世间已无张居正,冯保幽幽叹了一声。张居正的卒去使得十年来两人苦心构建的权力体系猝然崩溃。朝堂上下,积怨已久的顽固派与那些追权逐利的小人已经结成了利益同盟,一个想要致自己于死地的同盟。 太师张居正,那个一度重权在握、天下无人胆敢忤逆的首辅大臣,过世不过一年,便已被加上欺君毒民、接受贿赂、卖官鬻爵、任用私人、放纵奴仆凌辱缙绅等多条罪状,归结到一起,便是结党营私,居心叵测,妄图把持朝廷大权的弥天大罪,褫夺太师官阶,三个儿子都被罢官,门下众人无不作鸟兽散,而今单凭自己掌握的司礼监和东厂又怎能与强大的文官势力长期对抗? 屋外远远传来大队人众整齐的脚步声,在禁宫空旷的长廊中幽幽回响。冯保浑身一颤,一声清响,手中的棋子落在了青玉棋盘上,恰好停在劫材死地。 门口的竹帘被粗鲁地一把掀开,帘后现出大汉将军们闪亮的黄金甲,这些禁宫武士面无表情地排成两列,手扶剑柄巍然肃立。冯保认出了人群中那名满脸狞笑手秉圣旨走上前来的青衣宦官----他是司礼监的人,自己平素最为信任的手下。 “上谕:司礼太监冯保,犯欺君蠧国等十二条大罪,本应判处极刑,姑念尚有微功,从宽发往南京闲住。钦此。” 冯保只是疲倦地笑了笑,起身取下鸟笼,轻轻打开笼门,“走吧,你自由了。” 当日晚,北京,首辅王锡爵宅中。 一张楠木方桌端端正正摆在密室之中,上首坐着王锡爵和许国两位大学士,下首依官职围着十余名身着便服的左班文臣,俱是朝中死硬的倒张派。 王锡爵从桌上端起一杯清茶,得意地抿了一口。“冯保应该已经在流放南京的路上了吧,哼哼,张居正死了,冯保抄家流放,看看现在谁还能够和我们作对。” “王大人,东厂与锦衣卫如今都在我们掌握之下,不如派人赶上去,把那冯保----”一名官员倾起身,右手成掌在脖颈间一抹。“不要留任何机会。” “没这个必要。”许国沉声道,他是文渊阁次辅,除王锡爵外地位最高的文官。“冯保已成丧家之犬,圣上现在正对张冯一案焦躁不安,赶尽杀绝反而是暴露我们自己。旧势力已经在我们面前土崩瓦解,现在关键趁势是把张冯两人最后残余的党羽一气除掉!” “不错,首先是戚继光。”王锡爵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此人总督蓟州军务,经略京城东北防务,手中握有十万精锐之师。张居正一死,他还能听从谁的摆布?现在的戚继光就是伏在北京城门外的一头猛兽,谁也说不准他什么时候会暴起反噬。当务之急就是要先下手为强,奏请皇上削去他的兵权,或者调出北京。那时候他一个小小总兵又能做什么?” “我们可以参奏他与张居正图谋作乱。”又一官员道:“就算没有他们谋逆的证据,他们却有谋逆的实力,这莫须有之名嘛,哈哈……” “要是走漏了什么风声……”有人低声说道。 “不用担心。”王锡爵笑道:“东厂、锦衣卫、禁军、京军,城中所有的要害部门无不在我们控制之下。只要在朝中没有人能和我们抗衡,皇上还不是一样在我们掌握中?当然,你们定要切记,不到鱼死网破之际,绝不可轻易暴露我们的真正实力,谋逆作乱之罪名可也不是等闲。” “我却担心另外一个人。”许国突然皱起眉头,“西洋总督申时行!” “有这么严重吗?”王锡爵一怔,“一个小小的行省能够破坏我们的计划吗?若是他们胆敢和我们作对,大可起倾国之兵将其尽数戮灭。” 许国摇摇头,“申时行乃张居正所亲手提拔,西洋文武官员也多为张居正的门生,西洋百姓受张居正治下重工商轻耕织政策蛊惑,大多对其忠心不二。何况西洋行省远及天涯,我们的势力难以企及。近来西洋屡有征战捷报,每年税额更是高得惊人,可见他们军力财力尽皆不弱。再者,通往西京途中都是水路,帝**队缺乏训练不习水战,若是与西洋军交战根本不堪一击。” 王锡爵不耐烦地来回走了几步,“那你的意思究竟是?” “西洋税船用不了几个月就能到达北京,到时候我们可利用这笔款项大大增强我们的实力,随时作好迎击国内叛军的准备。至于西洋方面嘛,没有了张居正撑腰,朝中那些老道学们还不拿他们说事?我们的人也要积极支持响应,奏请皇上废除西洋行省的诸多特权;同时,派人与申时行接触,争取把他拉拢到我们这边。若实在不行,就允诺日后大人执掌天下之时,他可在西洋自立为王,依朝鲜例称臣纳贡。” “唔,此言甚善,想那申时行定会答应。”王锡爵抚掌大笑,众官员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位大人,那些阉党真的可以相信吗?”有人怯生生地问道。 “他们不会比那些蒙古鞑子更可靠。”王锡爵脸上的笑容顿时凝结,语气也随之转冷,“但是现在我们必须同时依靠这两方面的力量。等到大局已定,你我共享荣华富贵之时,鞑子嘛也许还可以与之划地分治,这些阉贼却必须一个不留。”他停了停,又开口问道:“杨巍杨尚书,你此次回京,可有带回什么消息?” 被点名的官员站起身,抱拳颔首向两位大学士行了一礼,“属下此行见过了蒙古瓦剌部使者和锦衣卫几名密探,为大人带回了需要的情报。瓦剌人已经重新集结起蒙古诸部的大同盟,其势力在长城外东西横亘超过两千里,十万精锐蒙古突骑随时待命。” “随时待命?”许国不由哼了一声,“他们不是从去年夏天就开始攻打九边镇了吗,怎么现在还停在关外啊?” 杨巍讪笑两声,继续说道:“瓦剌使者说,蓟州总兵戚继光军容严整难以突破,现在他们在等候撒马儿罕帝国的友军增援,预备在明年开春集结二十万大军,转道山西入关,要求我们做好接应准备。 “另据抚顺守城游击李永芳报告,建州左卫苏克苏浒部指挥努尔哈赤起兵攻陷图伦城,城主尼堪外兰南逃。现在那努尔哈赤向我大明频频示好标明忠心,一意寻求朝廷封赏。如何处理还请大人定夺。” 王锡爵抽身坐回原位,显得有点漫不经心,“小小建州,就算闹得天翻地覆又能如何?不用理会,随便表彰一下就可以了,还有别的事吗?” “对了,还有一事要禀告大人。近年在陕西山西一带出现了一个神秘的帮会组织,如今其活动范围已经渗透到长江沿岸,锦衣卫怀疑他们以贩私盐为主要资金来源,可能还有其他的走私活动。目前仅知道他们的首领自号‘黑妖狐’,更详细的情报还需要进一步彻查。” “这些狐鼠之辈倒不用多管,让他们把水搅得越浑越好。”许国满不在乎地说,“你继续和瓦剌使者保持接触,约好动手时间。” “是!” 西元1583年9月9日,东欧,克里木半岛,俄军军营。 “你说什么?明军主力舰队已经离开雅典,现在正开往北京?”瓦莲莉娅一脸不高兴地看着战战兢兢匍匐在地的俄国信使。“你就这么回来了?什么都没办成?” “禀告公爵,小人在君士坦丁堡蒙奥斯曼苏丹穆拉德三世召见,与他们签定了协议,从今日起,克里木汗国便为我大俄罗斯所有。公爵为沙皇陛下立此大功,陛下定会……” “好了好了!”瓦莲莉娅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恭维话,歪着头想了想,脸色开始转和,“唔,毕竟还是国事要紧啊,对吧?” “嗯,公爵大人明鉴……”信使一时弄不明白公爵的话是否是对自己说的,含糊地应承道:“大军停留此地已久,请下令班师莫斯科。” “你插什么嘴啊?”年轻的梅尔库罗娃女公爵突然又娇声叱道。“还不给我出去!” “是,是。”信使根本不知自己为何惹恼了这手握重权的少女,连忙抱头鼠窜逃出营帐。 “小姐,萧大人身负国家重任,地中海战事又耽搁了不少时间,”一直肃立旁侧的亲卫队长突然开了口,“赶赴北京的事可万万迟不得。” “嗯。”瓦莲莉娅懒懒地应了一声,向后斜靠在椅背上,左手撑腮,自言自语般说道:“哼,好不容易等仗打完,还以为会来看看我呢,居然连个招呼都没有就走了,真气人。算了,回莫斯科吧,不会有人来接我们啦。” “是,那我出去通知各营准备回京。” “别忙----让我想想。”瓦莲莉娅一下子站起身,“把地图给我。对,就这样,一回下诺夫哥罗德,我们马上准备东征事宜。” “小姐,东征不是一定要等萧大人的来信约定时机吗?” “不!”瓦莲莉娅咬着嘴唇道,“我现在就要行动!下诺夫哥罗德与帝国相距万里,我们的军队未必来得及接应明军。今年之内,我就要你做好东征古楚汗国的准备。” “是,小姐。”卫队长低头敬了一礼,转身揭帐出营。 瓦莲莉娅独自静静地站在营帐中央,眼里闪烁着奇怪的光芒。萧,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听到我的声音在世界的另一边响起。唉,只要是你的愿望,就算让我成为一名屠戮异族的刽子手也在所不惜。 第二节 天朝弃民 西元1583年9月20日,北京,紫禁城,皇极门暖阁。 王锡爵在应宣觐见之前仔细地最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着装:黑色细纱朝冠在头上戴得端端正正,腰间束着一条金丝白玉带,宽大的绯色罗绢朝服上一对仙鹤穿云翱翔,姿态优雅精美绝伦,与朝冠同样颜色和材质的白底朝靴更是光洁得一尘不染。他满意地拍拍手,挺起胸口敬候宣召。 朱红大门带着年事已久的吱嘎声缓缓开启,空置多年的房间中隐隐带着一丝陈腐的气息。在门口两名手持拂尘的青衣小宦一起躬身行礼的同时,王锡爵看到了本朝万历陛下朱翊钧被秋日骤然照亮的龙颜----疲倦的双眼中尽是掩不去的焦虑,微胖的圆脸上带着淡淡的忧愁----这位年仅二十一岁的帝国最高统治者君临天下最强大富庶的国度已有十一年,而今他正经历着有明一代朝堂上最为尖锐的权力斗争。 “爱卿请起。”见王锡爵匍地行礼,朱翊钧有气无力地吩咐道,“朕今阅众官参谏西洋总督申时行本,均言西洋行省近年法度败坏祸乱朝纲,不循祖制而专行各项奇技淫巧,不知王卿以为如何?” “陛下,西洋总督府多年来不依朝廷建制,大权独揽,私掌官军,擅起兵祸,这些都是不争之实。然前首辅张居正却不听谏言,一意孤行任用私人,实乃社稷之害也。” “又是张先……张居正?”万历皇帝冲动地从龙椅上站起来,又颓然坐回原位,“朕自先帝隆庆六年六月登基以来,历十有一年,外廷依仗张居正,内廷依仗大伴冯保,却不知原来这两人结党营私,竟然祸害到如此程度!”他深深吸了口气,“张居正已经身败名裂,冯保也已远放南京,两人昔日的党羽现在大多烟消云散,真的有必要对西洋行省大加惩戒吗?吏部下次官员考核时,把申时行调回京城,另换一员肱骨重臣便是了。” “臣窃以为此举不妥,”王锡爵立刻作出回答:“有此先例不除,各地官员心中怎能服气,十余年来,各地不满西洋行省的奏章何止百千?如今张冯两人新去,朝堂中局势未稳,陛下万万不可姑息迁就。” “西洋行省每年税银接近两千万,相当于太仓岁入的六成左右,如果陡然禁商务农,朝廷的财政收入实在难以维持。”皇帝仍然心存疑虑。 “陛下,西洋之民长期受张居正与申时行邪说蛊惑,对朝廷的忠心恐怕……”王锡爵见万历帝尚在犹豫,便放出了最后的一击。 朱翊钧闻言为之一惊,“王卿何出此言?” 王锡爵干笑一声,“陛下,请容微臣为您讲一段本朝旧事。” “说吧。” “宣德六年秋,南泓伯王景宏率清和等舰返回中国,昔靖海侯远航随员中尚有近两万滞留西洋,他们在今西京一带屯田建城,此乃西洋行省之最初雏形。纵贯正统年间,这些人多次抗命屡召不回,南泓伯本人也于正统六年率第一批移民再出西洋不复返京。 “天顺初年,兵部尚书于谦因获罪英宗,远镝西京督建西洋行宫,除征调的四十万官吏军民外,随行数万亲兵均为精忠死士。这些亲兵再加上靖海侯旧部就构成了西洋行省的核心,时历一百多年,他们仍是新大陆最显赫最有威望的家族。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这些家族的意志,一定程度上就可以左右西洋总督府的决策。” “这……这也没什么不对的啊,各省地方都要仰仗士绅……” “陛下有所不知,新大陆远离北京,法度政令大多与中土不同,那些军人后裔相互联姻,形成一个庞大的特殊阶层,世世代代要么身居高位,要么弃政从军,早已牢牢控制了整个行省。他们的忠勇微臣不敢怀疑,但这颗忠心却不是为陛下而跳动的。” “那他们到底是对谁尽忠?申时行?张居正?” “臣要说的却不是他们,”王锡爵从皇帝的话音听出了抑制不住的怒气,他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向前再逼一步。“是靖海侯郑和跟首任西洋总督于谦。” 朱翊钧恍然失笑:“爱卿说笑了,这两人早已死去百余年,焉能与朕为敌?” “微臣所言非虚,请陛下再作考虑。” 万历心念一转,语气随即变冷:“这么说来,西洋行省内早就已经是军政一体了?这等大事为什么不及早向朕禀报?” “首辅张居正。” “这还了得!”万历帝龙颜大怒,“立刻将申时行革职查办,命西洋行省克日内解散一切水陆军队,拆除所有两桅以上船只,禁止与外番再行私自通商,有违令者一律处以极刑!” “陛下此举万万不可,”王锡爵连忙劝道:“若是如此急切,申时行必反,只可徐徐缓图。” “依卿之言当作如何打算?” “降旨好言安抚申时行,先令其禁海停商,再削其兵权。” “就依卿言,文渊阁可即刻拟旨。” “陛下圣明。” 西元1583年10月19日,南非,好望角。 泼墨般的雷雨云随着狂风无休止的鼓动,在阴郁的天空中翻腾涌动,与之相和的是大海不知疲倦的愤怒咆哮。昏暗的海水夹杂着苍白的泡沫,被千斤之力高高擎起,以毁灭一切的雷霆万钧之势扑向陆地,让自己粉碎在每一块岩石的棱角上,呜咽着化为无数水滴飞散而去。坚强如故的岩石默默地承受了这永恒对手亿万年不变的鞭挞,在一次接一次的冲刷下耐心地等候着未来。 一道银色的闪电打破了天地一色的混沌,在这神秘凝重的黑白背景中摄下了两个轮廓清晰的身影。他们挺身肃立在山崖巅峰,蓑衣下斗篷紧裹,在暴烈的雨幕下一动不动。 “我们在浪费时间。”萧弈天开口说道,平静的语气中带着不容执拗的决心。“风暴会一直持续到明年春天!” “在这样的天气下航行?”舒时德极力分辩道:“就算是最老练的船长也不敢这么做!没有星象指引,无法校正航向,舰队会在暴雨中迷失的!” “就算是迷航也不会比抗命更让我恼火。”萧弈天冷漠地回答,“我是军人,你也当过兵。这就够了,军舰上只有命令和服从,没有讨价还价。现在告诉我,船长,告诉你的长官,最快到满剌加要走哪一条航线?” 多年从军的习惯使船长不假思索地做出回答:“普通商船常走的航线途经摩加迪沙和卡利卡特,这条路在夏天顺风顺水,现在这个季节却是寸步难行,加上大半个印度洋都已经在穆斯林联盟的控制之下,就算可以走这条航路,恐怕也是危险重重。我曾经听莫卧尔商人说过,如果从麻林地横穿大洋,利用东行的洋流,只要一直保持航向,不脱离海流范围,大约五旬日就能到达满剌加了。” “很好,就按你说的去做。”总兵隐在斗笠下的面孔看不出任何表情,然而舒时德明白这短短一句话下潜藏的满意。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顶着再次冒犯的危险上谏。“大人,我们没有关于这条航线的水文资料,沿途也不会经过任何城市,茫茫大海,没有什么路标灯塔,冒这个险真的值得吗?” “值得?”萧弈天一下子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盯着舒时德,眼里燃烧着狂热的火焰,连雨水流进了领口也浑然不觉。“短短一百多年,帝国上下就已经丧失探索进取的精神了吗?看看你脚下的陆地,看看你背后的城市和灯塔,这里是好望角!一百六十三年前,我们帝国最伟大的航海家、靖海侯郑和大人正是从这里转舵北行。那同样是个西风凛冽暴雨倾盆的冬天,摆在他面前的同样是没有路标没有灯塔的茫茫大海!甚至从来就没有人知道远航目的地在哪里,还有多远!恶劣的天气、陌生的世界、满怀恶意的土著人,在这所有一切不利因素的包围之下,靖海侯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前进! “这世上有什么能抗拒我们的决心和意志呢?是天时?地利?还是人为?越过好望角,于是我们发现了欧罗巴洲;不选择原路返回而继续西行,于是我们得到了新大陆;十年持续不断的探索,在浮冰间艰难前进,于是我们找到了返回本土的景宏海峡。要是畏惧风险,担心失败,哪里来今日如此的大明盛世?哪里来这日不落帝国的锦绣山河?” 年轻的统帅缓了口气,开始从激动中平息下来,语气也平和了许多:“我不是不了解,这一百多年的太平盛世,已经使太多的人习惯于安居乐业的生活,逐渐开始忘却冒险与进取,忘却那段太平盛世到来前的烽火岁月,忘却那些曾为和平而流淌的热血……然而,当没有人还记得这一切之时,那便是乱世降临之日,便是最最可怕的国家衰亡之兆!” “我明白了,大人。”舒时德敬佩地点点头,心底油然浮生一股得遇明主的喜悦。徐先生,您确实没有看错人,这位青年将领不仅有着远远超越年龄和外表的卓绝见识,更有着我们所需要和珍视的潜质----那种能够指引一个帝国前进方向的能力。他微微偏过头,把视线移向山岬环卫下的港湾,风雨中千百点***摇曳不定,整个舰队四十多艘大小战舰正静静地等候着统帅的命令。“舰队在今晚就可以完成起航准备。” 西元1583年12月2日,东南亚,满剌加海峡,亚齐。 城市处于极度的恐慌之中,天朝上国的无敌舰队就在目力可及的范围内,以与那巨大的船身不相衬的轻盈和优雅滑过微波的水面,同舷侧炮窗后千百门散发出死亡般凝重气息的待发重炮恰成鲜明对比。 几艘穆斯林军舰奉命上前发出警告,却徘徊在火炮射程边缘踯躅不前。当空皓月怎会与这些区区秋萤争辉,大明战舰对之视而不见,甲板上旌旗招展金鼓齐鸣,耀武扬威浩浩荡荡,直奔满剌加而去。那高高飘扬在重重云帆之上的双龙日月旗,在惊鸿一瞥间深深烙入了亚齐人震颤的心灵,铭刻在了他们战栗的记忆之中,以至于几个世纪以后,在中华帝国身陷战争泥潭的最艰难时刻,当地的穆斯林仍然保留着先辈们对天朝上邦的无比敬畏。 亚齐已经被舰队远远抛在了背后,到满剌加的行程只剩下不到两天,舰队上下两万多官兵都松了口气。满剌加从郑和时代起就是帝国忠实的属臣,城南港口建有木城一座,内有帝国水军专用的多座仓库,储备军用粮草超过十万石,其他一应物资不计其数,船到满剌加,不但舰队可以得到必需的粮水补给,士兵们也可以借机上岸休息两天,放松一下两个多月来时刻紧绷的神经。 然而,当第三天清晨到达满剌加时,就连萧弈天本人也大吃一惊,先前舰队统帅部预想过在满剌加可能看到的种种情况,却万万没想到会如此严重:木城和仓库化为一片废墟,残垣断壁间焦黑的灰烬早已冷却多日,不但物资被洗劫一空,一百多名护兵也被尽数杀死。 围观的人群突然让出一条道来,闻讯赶来的满剌加苏丹宾塘匆匆走到明军将领面前开始诉苦:“自从去年春天开始,莫卧尔、爪哇等国便多次遣使威胁,逼迫我国与大明断交,我满剌加虽孤悬海外,却世代受大明恩泽,如何肯与此等奸徒为伍,因此决计不从。六个月前,爪哇举倾国之兵渡海入侵,小王派一快船急赴中土告急,请求上国出兵援救,不料竟被拒绝,满剌加国小民贫,不敌爪哇大军,只能忍辱屈服。小王劝天朝军官入城暂避,他却定要率众死守木城,与爪哇军力战一日,终无一生还,城内粮秣物资尽数被劫。我等不敢擅动废墟,留待天朝使者来时为证,今日你们总算来了。”说到这里,宾塘不由老泪纵横,周围众人更是唏嘘有声。 “国王莫要伤心,”萧弈天咬着牙说:“南蛮鼠辈竟敢犯我中华天威,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我军明日就杀奔雅加达,教他们知道我天朝上国的厉害!” “陛下,现今我大明在贵国的军用粮仓被劫,舰队没有了物资补给,还望陛下相助。”于庆丰在一旁说道。 “一定一定。”苏丹连声应道:“小王定当倾全国之力,为二位将军效力。” 几天后,爪哇岛,三宝垄。 这里是靖海侯下西洋时游经的故地,也是南洋华人侨商主要聚集地之一,萧弈天听从了慕容信光和舒时德的建议,战前先来这里来拜会当地华人商会领袖孙光耀。 从旗舰上远远望去,三宝垄城中显得死气沉沉,港口码头上也没有往日般出迎同胞的当地华商。带着疑惑与不安,明军舰队下锚登陆,萧弈天带了一营卫兵亲自入城前往商会察看。 明军士兵们四下散开搜索,但见空旷的街道两侧,店铺居所无不关门闭户,平素里茂盛繁华的贸易都市现在竟如同座空城一般。座落在华人社区中心的商行会馆更是一片狼藉:半块金字牌匾草草丢在一边,早已蒙尘多时,大敞着的馆门上结满了蛛网,室内翻倒的家具残碎不堪。一切都在向人们无声地诉说着屋主们的遭遇。而有过在满剌加的见闻,自箫奕天以下的每一名士兵显然都不会对此再存有什么误解了。 报复立刻开始。一间间房门在沉重的军靴下无奈地敞开,愤怒的士兵把早已魂飞魄散的当地土人从各个藏身之处拖了出来。钢刀出鞘,长枪上膛,只等统帅一声令下。 “大人,你真的要屠城吗?”于庆丰轻声问道,“这么做对您的声望和仕途都会有不好的影响。我们现在又是在回国途中,很难说朝中的政敌会不会借题大肆发挥。” “他们屠杀了中国臣民,这一条就已经足够了,更何遑袭击帝**队,恶意破坏军用建筑设施,每一项都是死罪。” “可这些都是平民!朝廷一直提倡德泽天下,阿兹特克战争已经让行省四面树敌,现在没有首辅大人的支持,我恐怕会对大人不利。况且这些侨商……” “况且这些侨商都是为朝廷所不齿的‘天朝弃民’,对吗?”萧弈天突然暴怒地喝道,霜岚刀应声出鞘,冬日的金色光晕沿着幽蓝的刀锋缓缓游走,寒气四溢令人不敢正视。“如果他们是弃民,那么更加远离中土的我们是什么?你不要忘了,到底是什么把孤悬海外的西洋行省凝聚成一个不可战胜的整体?是我们共同的祖先和共同的理想!我们都是炎黄子孙,都是华夏子民!”他骄傲地扬起左手,朝向身前顶盔贯甲全副武装的明军士兵大声宣布:“帝国的常胜军团、无敌舰队,并不只是朝堂之上争斗的工具;任何一位帝国的臣民,无论身在何时何地,都在大明军队的保护之下!与任何一个中国人为敌,便是与他身后的帝**队为敌,便是与整个大明为敌!我们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同胞,绝不会把他无助地遗留在洪荒之地,让他独自面对野蛮国度的威胁和刑讯!今天在此我以西洋总兵、行省舰队提督的身份宣布: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什么‘天朝弃民’,普天之下,率土之滨,只要是华夏子民足迹所至,便是帝国永恒的利益之所在,便是帝**队随时准备拔剑捍卫之所在!为了每一个同胞的安全,我们不惜一战!”在士兵们的欢呼声中,他优雅地做了个谢礼的姿势,然后侧头压低声音道:“我可以放过这些人中的半数,就算是为了你的缘故吧。抽签也好、掷色子也好、饶了老弱妇孺也好、留下青壮年劳力也好,一切都随你的便吧,我仁慈的参谋。不过……我想不会有下次了。” “在那一刻,我深深地震慑于首相残酷的正义观,直到很久以后,当年那位年轻军官的理想成为帝**队永恒的信念之时,我才真正意识到,能够亲历那个史诗般的场面,是何等的幸运与光荣……” ----摘自兵部侍郎,内阁大学士于庆丰自述 ***** 西元1583年的12月,从西洋归来的萧弈天舰队为爪哇带来了帝国无情的报复。尽管地处热带,寒意却一直透入每一个爪哇人颤抖的心灵深处。在第七座城市上空升起浓黑的烟柱后不久,一名谦逊的特使送来了爪哇王苏哈来自丛林深处的问候。 条约通过的速度前所未有,苏哈王的特使按照他们民族特有的慷慨大度放弃了进一步讨价还价的权利,对最苛刻的条文也不予异议。出于惊讶之余的敬意,萧弈天率领统帅部全体军官出席了签约仪式,亲自给条约盖上自己的总兵大印。带着苏哈王丰盛的礼物----堆满码头的金银香料珠翠碧玉,舰队上下抛开仇恨,与爪哇使者依依惜别,满意地踏上了返回中土的航程。 这确实要比做生意赚钱快多了。起锚之时,舒时德若有所思地对自己说道。 第三节 使命的召唤 西元1584年2月11日,广州。 新年刚过,到处仍是张灯结彩锣鼓不绝,烟花爆竹留下的花纸碎屑与淡淡烟气令这座城市充满了节日喜庆的气息。在人潮拥挤的珠江码头,几名身着长衫的商人正急切地等待着。消息前天就已经传到了,来自西京的税银押送船队将于今日抵港。多年来,押运船队一直都是在此卸下货物兑成现银,面对这个显然违规的公开秘密,地方官员们出于平衡个人开支和繁荣地方经济的双重考虑,明智地选择了缄默,甚至还多多少少提供了些小方便。唯独令人不解的是,这笔总值两三千万、获利超过四成的买卖连续多年都被海泓商会独得,引得好事之人对商会掌柜蹇尚其人身后背景一再猜测。 此刻,率众等候在码头的正是蹇尚本人。两千四百万两现款----其中三分之二用黄金结算----早已备好多日,而西洋舰队的到来却迟了一个多月,不由不让他感到几分不安。印度洋的动乱已经持续得太久,以致整个帝国都开始感到焦虑----西洋贸易线每中断一个月,帝国的仓库中就会积压150万匹棉布和5万匹丝绸,换言之就等于是本土市价的白银五十万两再外加六至八倍的外销利润。丝棉织品的价格每天都在下跌,成百上千的作坊面临着破产的危机,数十万、也许上百万雇工受到了失业的威胁,各省的官员们也发现自己的钱袋在不断缩水。遭受影响的并不仅仅是纺织业,南方各港口内堆积如山的好几万件瓷器也同样令人感到苦恼,这些精美而脆弱的工艺品早已应该被转卖到欧洲,在贵族豪宅中接受绅士名媛们的惊叹和赞美,同时也替原主赢得丰厚的利润回报,现在却不得不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中冒着被打碎的危险蒙尘终日。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被突至的危机冲昏了头脑,在它面前惊惧而不知所措,至少蹇尚就是一个例外。这个精明的商人无疑比他的同行们看得更远、想得更深。帝国本土的商品积压必然意味着海外的货物紧缺,蹇尚可以预计到,此时欧洲与新大陆的市场上,纺织品与瓷器的价格正在一路上扬;同时,由于白银流入数量的急剧下降,帝国的物价已经开始全面下跌。战争的阴霾终将消散,如果在这个时候倾力投资,大量兼并纺织制瓷工坊,收购积压商品,日后必定能够获利甚厚…… 从灯塔的方向传来一阵骚动,西洋舰队顶着北风缓缓驶入珠江口,在灯塔旗语指挥下整齐划一地降下主帆,侧过船身进入泊位。巨大的铁锚刚刚沉入江底,旗舰上就迫不及待地放下几艘小艇划向码头,迎接他们的是雷鸣一般的欢呼和掌声----在与世隔绝一年半之后,税银押送船队的来到对于这座严重依赖贸易的城市具有极大的意义:穆斯林封锁线已不再是不可逾越的铜墙铁壁,至少,对于帝国当局的武装舰队来说确是如此。 萧弈天纵身跳上码头,身后跟着舰队统帅部的全部成员。“以前的提督是怎么做的?我们先去拜会地方官员吗?还是去驿馆?或者找地方卖掉货物?”他漫不经心地问道,左手轻松地搭在霜岚刀柄上。 经验丰富的舒时德义不容辞地挑起了商业顾问的职责。“大人,您应该先去和海泓商会掌柜蹇尚会面,他是行省的固定合作商。根据惯例,两广总督明天会在海泓商会的会馆大厅与您私下会面。” “蹇尚?这个人在广州有官方背景吗?”萧弈天一下子想起了徐福的嘱咐,顿时心头大为不悦,“我不想和这些人打交道!” “啊,大人……嗯……咳咳,大人,请容我向您介绍海泓商会的蹇尚掌柜。” 萧弈天顺着舒时德的指点看去,但见那海泓商会掌柜正含笑向这边走来。此人一副商人装扮,身材瘦削,双眼乌亮灵动,精明干练的劲头一望而知。 “小民蹇尚,见过总兵大人。”蹇尚一上来便恭敬地行了一礼,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大人,请随我到敝馆一叙,府上已备好为萧大人接风的酒席,两广总督----” “蹇掌柜,在商言商,让我们先谈谈生意的事吧。”萧弈天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蹇尚茫然地看着总兵大人的脸色,继而飞快地瞟了舒时德一眼。当然,行伍出身的萧弈天并没漏过他的这个动作。“大人,我已经备好了八百万两白银和一百六十万两足成黄金----按目前的市价总计银两千四百万两----只等您清空货舱即可。卸下的货物堆在码头就行了,小人自会安排人手收货。” “我想先说明一下,蹇掌柜,行省已经决定重新考虑与贵商会的合作关系。”萧弈天回答,脸上的表情寒若冰霜。 蹇尚简直被这句话惊呆了,他怔了片刻,确定对方不是在开玩笑之后把所有的怒气都发在了舒时德身上:“老舒,这是怎么回事?” “蹇掌柜,总兵大人还不了解情况,我会向大人说明的……” 萧弈天冷笑着插入两人的对话:“舒船长,有什么话你可以现在就说。” “大人……”舒时德尴尬万分,他局促地瞟了瞟静候在一旁的于庆丰等人,用眼神向萧弈天示意再三。“大人,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还是到蹇掌柜府上再谈吧。” 萧弈天点点头。“应龙、庆丰、信光,你们留在码头打点事务。带路吧,蹇掌柜。” 蹇府也许是广州城内最显赫的豪宅了,高大的朱漆府门之内,水色青石板铺就的中院不染一叶,当面照壁上一副水墨中堂,仔细看去,竟是用欧洲进口的大理石马赛克拼成,真是不惜工本穷尽奢侈之极。 两人跟随蹇尚转入中堂就座,立刻有女侍送上茶点。白玉盏中,碧绿的茶水芬芳扑鼻,入口齿间犹有余馨。近旁一对宣德乌金香炉更是异香四溢,令人闻之神清气爽。饶是如此,三人间的气氛却一点也不轻松:一副受骗上当模样的蹇尚对舒时德怒目而视,后者则无可奈何地望着萧弈天看不出半点表情的冷俊面孔。 “老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蹇尚终于怒吼出来。“你们居然什么内情都不告诉他!就这样让他来和我会面!” “冷静点!这可是林公和徐先生的意思。”舒时德干巴巴地回答,同时小心地看了萧弈天一眼,“他们二位想让总兵大人自己去了解情况,而不是通过我们的口中说出来。” “这简直是疯了!”海泓商会掌柜低声嘟哝道。“怎么可以这么随便地相信一个人……” “请注意你对龙渊阁的态度,蹇兄。”舒时德生硬地回答:“再者,总兵大人的角色也和你想的不一样。” “他可能会出卖我们!”蹇尚坚持道,毫不避讳身旁的萧弈天。 “这种险我们必须得冒!”舒时德大声道:“因为林公已经把霜岚给他了!” “霜岚?”蹇尚怔了一怔,转头再次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位年轻英俊的军官,口气也恭敬了许多:“霜岚真的在你手上?可以让我看看吗?” 萧弈天从肋间解下霜岚,平举着递给蹇尚。后者带着近乎崇拜的神情双手接过,虔诚地抚摸着鲨皮刀鞘上泛着暗光的龙纹。“真的是它……”他喃喃地抖动着嘴唇,“潜龙出渊,这个时刻终于到了……” “你现在可以把秘密全盘托出了吗?”萧弈天平淡地说,“我已经等得够久了。” “是的,大人。”蹇尚抬手将宝刀奉还,刹那间,他身上的商贾之气一扫而尽,内敛不露的英武神气令人不由为之动容。“我一切听从您的差遣。” “那么说吧。” “这将会是个很长的故事,或许您也已经听过其中很多片断了。”蹇尚挠挠头,继续说了下去:“不管怎样,在开始之前,再来杯龙井香茗吧,这样的好茶在西京可稀罕着呢。” “龙渊阁的故事可以一直追溯到本朝成祖文皇年间。永乐十八年,帝国舰队第六次出使西洋,在靖海侯郑和大人的坚持下,越过好望角,征服欧罗巴洲,最终发现了新大陆。可惜天妒英才,永乐二十一年三月,靖海侯大人不幸逝世。在他的弥留之际,南泓伯王景宏大人率六位副使及诸位文武官员在病榻前立誓:舰队但有一人一船尚存,当戮力向西,不入天涯海角绝不动摇西返中土的决心。 “郑和大人的葬礼之后,舰队便开始着手回国的准备。大约一万人留在了登陆点也就是现在的西京筑城屯田以备万一。其余的人分四路开始探索这块未知的土地,寻找通往西方的水路。没有人能够想到,这一找便是足足十年。 “每一次远行与探索都开阔了我们的视野,也拓展了大明的疆土。终于,到了宣德五年,南泓伯穿过景宏海峡,开辟了我们企盼已久的西行航道。第二年秋天,这路舰队到达辽东,长达十三年的远航终于落下帷幕。 “船回故土,包括已故的郑和大人在内,舰队全员都得到了厚重封赏。然而,十三年斗转星移,北京早已物是人非。宣德帝没有先皇的雄心大志,文武百官也因六下西洋的巨大开支颇有腹诽。在南泓伯回国以前,帝国已经颁布了禁海令,现在更要求撤回留守西京的两万士卒,永远放弃新大陆。对他而言,这个命令实在难以接受。放弃新大陆,不但使整个舰队十年的心血化为泡影,又如何对得起靖海侯大人的在天之灵,如何对得起欧洲战场上以身殉国的将士们?最终南泓伯抗命不从,更于江南一带秘密征集了数万移民迁往西洋,从此海天两隔再未回国。 “几十年后,第一任西洋总督于谦带罪就任,为英宗督建新大陆行宫,虽身在西洋然不忘中土,切齿于朝堂上下奸党误国自己却无力回天。他饱读史书,深知大治以后必有大乱,深忧百年后社稷败祸大厦将倾之时,无忠勇义士挺身护国,令帝国重蹈北狄入寇五胡乱华的滔天大祸。思虑再三,于谦总督决定在新大陆建立一个特别机构,作为帝国面对内忧外患之际的最后屏障。 “出于安全起见,这个特别机构的一切活动都只能在暗中进行,而商业活动则无疑是组织最好的保护色。于谦总督亲手为这个机构建立起核心权力圈,并将其命名为‘龙渊阁’。多年以来,龙渊阁成员一直坚持从郑和舰队船员以及于总督亲兵的后人中选拔,其使命便是为帝国大限来临时的崩溃和混乱建立一道最后防线,而构筑这一防线的关键就在于及早发觉帝国衰败的预兆,在那个关键的时刻寻觅一位年轻的勇士,动用组织的全部力量来培养和辅佐他,让他能够拯救即将崩溃的大明帝国----或者,让他能够重建一个崭新的大明帝国。 “历经一百多年的苦心经营,龙渊阁已经拥有了庞大的组织规模、严密的管理机构和一如既往的坚定信仰,借助严格的成员审查制度在帝国各地都建起了可靠的分支机构,为组织提供稳定的资金和情报来源。而海泓商会则正是龙渊阁在中土所有分支机构的总领。 “为了便于众多的组织成员辨识那位勇士、主导中华帝国觉醒的关键人物。龙渊阁准备了一样信物以供相认,这件宝器原是洪武大帝时外邦的贡物,洪武帝将其赐予永乐文皇,文皇又赐予靖海侯,令他统率帝国舰队号令西洋诸王。靖海侯殁后,此宝由南泓伯代管,其后一直存于龙渊阁密室。这件宝物便是----大人手中的霜岚。” “等等,你的意思是说……我,我就是那个人?”萧弈天为之瞠目结舌,几乎拿捏不住手中的茶杯。“不,这不可能!” “大人,霜岚就是最好的说明。” “不可能是我……为什么是我……你们一定弄错了!龙渊阁一定弄错了!” “大人,霜岚现世,帝国必定面临危机,你是我们的唯一希望!” “我不是什么救世主,也不想当什么救世主!”萧弈天歇斯底里地吼道:“我要做的只有我自己!不是别人手中的提线木偶!” “您误会了,大人。”舒时德开口道:“您仍然是您自己。没有人会命令您去干什么,唯一不同的就是现在您身后有着整个组织的倾力支持,可以去放手完成您的任何抱负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你们完全可以去找别人,去找一个位高权重野心勃勃的人----甚至可以就是皇帝陛下。” “并不是这么简单。”舒时德回答,同时惊讶于对方能如此之快地冷静下来。“事实上,不是使命选择了您,而是您的才能选择了这个使命。龙渊阁要找的是有资质左右历史的人,然后给予他展现才华的机会。不管您引导帝国走向何方,我们都相信您的选择。” “林公和徐掌柜都是龙渊阁的成员?” “是的,您的恩师,已故前任总兵俞大猷将军也是龙渊阁核心成员之一。”蹇尚回答。 “就按你说的办吧,蹇掌柜。”萧弈天端起香茶轻抿一口,已经完全回复了往日的平静。“备好银两,我们三天后启程。” “是,大人,请允许我随行为您打点沿途一切应酬。” “当然。” 次日,萧弈天一行在蹇尚的陪同下拜会了两广总督赵志皋。海泓商会的声望与夹在名帖中的巨额银票无疑给了总督一个良好的印象。他亲切地接待了这位来自远方的年轻同僚,承诺为他提供一切力所能及的帮助。在总督府的关照下,西洋舰队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物资补给。二月十四日,舰队离开珠江口,从海路直接驶向陪都南京。 深夜,西京,总督府。 两名家丁快步穿过花园间的小径,手中的灯笼烛火昏黄摇曳。跟在两人身后是一名头戴斗笠的男子,他身着皂衣,帽檐一直压过眉心,把脸孔隐在黑暗之中。 三人在一幢红瓦小楼门前停下脚步,但见申时行身披长袍,抄着手站在台阶上。 家丁们默默地退到远处,黑衣人摘下斗笠,上前一步俯身半跪:“在下南京锦衣卫千户王佐,参见总督大人。” 申时行微一颔首道:“王千总不远千里而来,不知有何要事?不知冯大人在京可好?” “大人!”王佐悲愤万分,话音带着连连颤抖:“冯大人于五个月前被治以欺君蠧国等十二条大罪,圣上念旧情免其一死,现在已被放往南京行宫拘禁。” 总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冯保大人服侍皇上多年忠心不贰,怎么会现在一夕获罪?首辅大人过世不过半年,皇上便开始清理前朝旧臣,着实令人寒心啊。” “首辅大人……皇上已经下诏褫夺张相上柱国封号与文忠赐谥,罢免了三位公子的一切职务,又派兵抄查张府,逼死张家上下十余口,其情惨不忍睹。” 申时行脸上的惊讶显然多过愤怒:“若是如此,你为何……” 王佐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起身双手递给申时行:“大人勿要疑心,冯大人对此早已有所准备。我等在南京收到了示警信号,立刻按照先前安排付诸行动。在下冒死赶来西京,一路上无不险象环生。这是他预先写好的密函,请您过目。” 申时行借着灯笼的微光草草看过书信,那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确是司礼监主管的亲笔字迹。他低头沉吟了片刻,又问道:“现在朝中由谁掌权?” “在下临走之时,圣谕详情尚未传到南京。想必首辅王锡爵,次辅许国,司礼太监张诚张鲸等人正是其中主使。大人,情势现在对我们极为不利,请您一定以国家社稷为重,勿要辜负张冯二位大人所托。” “我明白了,”申时行点点头,“你先到馆驿休息,我还要作些准备工作。” “明白,在下时刻听从大人的调遣。” 看着王佐在家丁的引导下消失在视线尽头,申时行缓缓吸了口气,放声道:“你现在可以出来了。” 房门吱嘎一声轻响,一个身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这下你相信了吧,申时行。张居正和冯保的势力已经完全土崩瓦解,你不是个傻瓜,可不要弄错了自己的效忠对象。” 申时行的声音有点沙哑:“我当然效忠于皇上!” “我原本还以为你会更聪明一点呢!”那人不高兴地回答:“我们才是帝国的真正统治者,要和那位大人作对,就等于是在你的棺材板上钉钉子!” “我看不到加入你们的行列有任何好处!”申时行极力抵抗道。“除了**裸的威胁以外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在西洋行省这个边缘地带,总督就是当之无愧的土霸王。不过,难道你不想试试看当一当真正的西洋之王吗?” “西洋之王?” “没有赋税,不用任命,五年一贡,子孙世袭----这个提议怎么样?” “你可以代表那位大人的意思吗?”申时行问道,显然已经开始动心了。 “那是自然。” “还是让我们进屋去吧。”申时行不动声色地说,“为皇帝万岁干上一杯。” 第四节 平静下的危机 在前往南京的路上,西洋舰队数次靠港补给物资,也让长时间漂泊海上的水兵们有机会上岸透透气。公历三月初,舰队进入了福建省地界,在泉州停船休整。 数个世纪以来,泉州一直是中华帝国最重要的海港城市之一,早在唐朝时便跻身于四大外贸港口之列。宋元两朝,刺桐港之盛名更是远播天下,享有东方第一大港的美誉。由于地处江左富庶之乡,又兼偏安南隅鲜经战祸,泉州府农桑繁荣手工业发达,纺织与瓷器工业居于全国之首,所产绫罗绸缎、青白瓷器、铜铁器物以及糖、酒、茶叶、桂元等,都是出口外销的上等佳品。洪武永乐年间朝廷两度设福建市舶司于此,专司南洋属国朝贡商务。成化时,朝贡贸易日益式微,市舶司也迁往福州,泉州官方外贸港口的地位开始急剧衰落,取而代之的则是民间走私集团的迅速崛起,大批货物先偷运至南洋,再转手到新大陆与欧洲市场谋取更大的利润。然而,蒙古-穆斯林联盟的敌对行动无疑给这座城市的前景蒙上了阴影,无利可图的武装走私集团们开始摩拳擦掌蠢蠢欲动,准备铤而走险来进一步挑战官府的权威。 这一危机还带来了另一个更为严重的影响:大明皇帝已经统治了这块大陆超过两百年,现今衰弱的势头正在各个角落不断浮现。面对频繁的天灾和席卷全国的土地兼并,帝国既没有力量向西北边疆发起大规模的垦荒运动,也无力将失去土地的农民继续禁锢于原籍。数百万流民在各州府间徘徊往来,出卖自己的劳动以换取一家老小明日的生计。 可是通往西洋的贸易线业已中断,失业带来的饥饿和恐慌足以将这些安分百姓变为最危险的流寇与暴徒。衣衫褴褛的贫民们充斥着泉州的每一条街道,城市的治安与卫生都在急剧恶化,而地方官府空洞的安抚和再三克扣的救济只会让局势变得更糟。 萧弈天等人在泉州看到的正是如此局面,但这还仅仅是庞大帝国的一个小小缩影而已。 “如果我们真的负有你所说的使命,那就应该为帝国解决这个难题。”萧弈天私下对蹇尚和舒时德说道:“饥饿的流民可能会做出最疯狂的举动,甚至是一次全国范围的暴乱。要是我们坐视这种事情发生,那么这将会是一场百年不遇的浩劫。江南地区的繁荣将毁于一旦,已有的经济基础也会不复存在。” “我们的人已经开始行动了。”蹇尚报告说:“海泓商会的下属商号在广东、福建和南直隶控制了很多破产的纺织和陶瓷工坊,招募流民继续从事生产。但是我们的资源非常有限,要是航线始终无法开通的话……” “这个不成问题,”萧弈天回答:“我的舰队可以提供护航。你有能力接纳多少流民?” 蹇尚心里默算了一会,道:“以当前的粮价,一户五口人家每年柴米支出当在银二十两上下,每户可出一名精壮劳力,再算上生产必需的成本,以商会现在的能力,在江南五省的范围内总共可以承担流民二十万户,计人口当有百万之数。再多的话,也没有足够的工作安置他们了。” “一百万还是不够……”舒时德叹了口气,“五省范围内的流民至少还有两百万!要是能接管更多的工坊就好了……” “我倒有个主意。”蹇尚突然来了灵感,“现在大多数工坊业主都在观望局势变化,既不敢冒险继续生产也不愿卖出产业。我们就大量收购瓷器和丝棉织品,促使他们重新开工。这样一来不就两全其美了吗?对了,我们可以发起一个行会组织,以总会的名义向那些入会的中小业主低价收购商品,再统一运往海外销售。这样一来,那些中小业主不必担心商品积压,也不用承担海运的风险;海外的买家也能得到我们的信用保证;我们则可以掌握更大的贸易圈,控制更多的人力物力资源;对官府而言,则减少了流民增加了税收。这样一举四得的事想必一定能得到各方的支持吧。” “好极了!”舒时德由衷地赞道:“要是能够控制如此庞大的资源,对大人日后的事业也必定会大有裨益。大人,如果您批准的话,可以要求龙渊阁为我们调集更多的资金。” “听起来很不错。”萧弈天也点了点头。 “这还只是第一步。”蹇尚越说越是激动,“你们想想,作为一个统一联合体大规模采购低价原料、雇佣工人,包括和官府打交道,这都会带来巨大的经济利益!我们甚至还可以向那些中小业主们提供低息贷款和最新的技术支持,在这个基础上逐渐加强对他们的控制!最后,这好几百万人口本身就是最重要的资源,您甚至可以依靠他们建立起自己的私人武装!” 萧弈天似乎突然来了兴趣:“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只要可行的话,我一定全力支持。去找你最信得过的人来办这件事吧。记住,绝对不能留下任何可疑的迹象,无论你、我、海泓商会还是西洋行省都和这个新组织没有一点关系!” “是,我明白。在离开泉州之前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对了大人,您给取个名字吧。” 萧弈天嘴角微微一钩:“就叫‘瓦尔基里雅商会’吧。” “瓦尔……基里雅?”蹇尚茫然地重复道,扭头望向舒时德,后者只是耸了耸肩。“好吧,大人,我是说……好主意,利用洋人……对啊,我去找个南洋人来做名义会长。” 萧弈天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可是个西洋名字。” “瓦尔基里雅商会的建立是帝国经济史乃至世界经济史中的一个里程碑,此后一百年间,这种新式的经济组织----我们叫做‘泉州行会’,而欧罗巴人称之为‘辛迪加’----在世界各地广泛地流行起来,他们结构稳定实力强大,拥有无可比拟的活跃生命力。在其带动下,大量资本迅速集聚,新兴技术迅速推广,人们在这一百年创造出的财富甚至超过了过去一千年的总和!而这一切都推动着历史向一个命中注定的方向前进: 到了万历十五年,工业革命的朝阳已在东方的地平线下蓄势待发,它那溶化无尽黑暗的纯洁晨光为我们昭示着美好的希望:一个崭新的黄金时代,一个中华日不落帝国的时代……” ----摘自《万历十五年:帝国觉醒之前夜》,著于西元19世纪末 西元1584年3月18日,帝国浙江行省,舟山群岛附近海域。 萧弈天惊愕地看着远处海面上往来不息的帆船队,如此非常时刻,浙江行省竟然还能继续她的日常贸易,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这些商船大多十分简陋,造型式样也不尽相同,大小多在千料以下,一看便知道属于民间私商。尽管如此,若是每天都能保持这样的流量,累计起来也着实可观了。“这些船队载的是什么货物?要送往哪里?” “这些都是民间走私船,货物主要是纺织品和铜铁器皿。”蹇尚回答:“目的地我想应该是六横岛的双屿港。” “双屿?是靖海侯舰队驻扎过的那个双屿港吗?”于庆丰问。“他们在哪里做什么?” 蹇尚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道:“正是。不过六横现在已经不是帝国海军基地了,正好相反,那里是海盗与私商的大本营。” “私商?”萧弈天越发不解了。“区区的海盗商人也能够割据海岛?浙江沿海的卫所和海防水师在干什么?” “这些并不是普通的私商,他们不但与倭寇勾结,和官府也颇有交情。” “倭寇?”这次轮到慕容信光大吃一惊了:“我少年时在荆州就听说沿海诸州府已经十余年未闻倭患。这才不过短短数年,怎么形势竟会变成这样?” “是这样----”蹇尚解释道:“沿海的倭患其实从来就没有平息过,即使在戚继光大帅坐镇浙江,亲率大军围剿之时,仍有零散的倭寇在沿海岛屿活动。他们利用与当地盗匪的密切关系继续从事走私活动,同时四处流窜逃避官军追捕。后来北方边防吃紧,戚帅奉调前往蓟州,他的继任者无力也无心继续与倭寇的长期作战,最终与他们达成了妥协。 “倭寇犯边的最初目的在于与我朝重开商贸,倭奴国小民贫,急缺各种生活用品,而其国中又盛产白银,因此往来贸易有厚利可图。由于过去倭国朝贡使团鱼龙混杂劣迹斑斑,朝廷下诏禁止与其通商。一些海盗私商贪利忘义,勾结倭国武士劫掠我国海疆,终于酿成大患。依在下之见,要根除倭患,必须得双管齐下:其一,提精锐水师,袭破倭人营寨,进而登陆倭寇本岛,以雷霆万钧之势迫其国主屈服,仿朝鲜例俯首称臣;其二,重开与倭国贸易,这样不但可获得巨额利润,也可以降低帝国工业对印度洋航线的依赖程度----当然,只有帝国商人才能得到贸易许可。这样一来,便可一劳永逸地解决倭患了。” “现在朝廷对商人的限制太多了。”于庆丰叹道:“本土商人在社会上毫无政治地位,更得不到帝国的扶持和保护,还随时可能被贪官污吏勒索盘剥,也难怪这些私商们要铤而走险触犯刑律啊。” 舒时德点头同意道:“别的尚且不论,就说嘉靖年间围剿倭寇的数十年中,海防总兵官们不辨良莠无论忠奸,将犯边倭寇与本国私商一并尽数剿灭,虽然重创了敌人锐气,对本朝商业也造成了不小的损害,更激起了民间的强烈仇恨和抵触。唉,倭寇不熟地理,若无内应即寸步难行,要是他们在歼灭倭寇的同时对本国商人加以扶持,倭患又何以致数十年不灭?” 萧弈天仰起头,眯着眼望向空中变幻不定的云霞,脑海里突然产生出一个疑问:“倭患危害我朝海疆前后近两百年,曾多次深入内陆攻取城池,他们到底有多少常备武装部队,又拥有怎样一支海上劲旅?” 蹇尚笑了笑,“于参谋,你是久经战场的行家,你来说说吧。” 于庆丰斟酌了片刻,道:“据我所知,仅是在浙江地方便设有十六个卫所和四个千户所,麾下主客兵总计二十万。而南京留都兵部尚书辖下的守城兵力约有十二万,一应水陆战具无数。倭寇能够纵横我大明海疆数十年,殃及沿海六省,劫掠卫所乡镇过百。依在下之见,其中装备精良能征惯战的精锐兵力应不少于二十万之数,舰队规模当尤在我军之上,如此方能一次集中数万军力发动突袭。” 蹇尚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下你可猜错了!倭寇入犯的部队,多不过两千,少则数十,他们的船舰大小不足千料,甚至还比不上海防卫所的巡哨战船。” “以两千人兵力深入湖广内地?这不可能!”萧弈天等齐齐惊呼起来。能在百倍于己的兵力包围中从容出入,而对手还是威震寰宇无敌天下的大明帝国正规军!这该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啊?最可怕的是,这支军队居然就出没在帝国大门外,随时威胁着帝国的庞大海上利益甚至包括帝都本身的安全。 “他们的装备有多先进?”于庆丰试探着问道:“也许我们可以找门路向他们购买一些回来研究仿制。有了这些样品,我们可以很快武装一支更强大的海防舰队。借助数量的优势或许可以阻挡他们的下一步进犯。” “当然,我们还需要对他们更多的了解。”萧弈天补充道:“这次任务结束后我们就去日本,一定要得到第一手的详尽资料。” “可是……如果倭人那么厉害,戚南塘将军是怎么打败他们的?”慕容信光也犹豫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与倭人作战未尝败绩,是吗?” 蹇尚笑得越发得意了。“谁说过倭寇厉害了?他们的装备甚至还比不上普通的帝**队呢,戚将军从义乌乡下召募了几千民团矿工就打得他们落花流水,只短短一年中便肃清了浙江境内的所有来犯倭寇。” 众人都露出一幅上当受骗的忿忿表情,唯独萧弈天脸色阴沉了下来。“蹇尚,你是在向我们暗示帝**队的现状吗?” “大人英明。”蹇尚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回答:“现在的帝**队已不再是洪武永乐年间的王霸之师,不再是靖海侯麾下所向披靡的精锐劲旅。我们的帝国实在是老了,垂暮的死气已经蔓延到了王朝的每一个角落。就说这海防大业吧,北起辽东、南至广州,沿海诸卫所军户缺额出藉者十有六七,剩下的也多是训练不足武备不整的老弱残兵。内无能征之将帅,外无善战之士卒,这样的军队又如何能保卫社稷决胜天下?”他放慢了语速,声调中带着几分诱惑的意味:“这样的军队,又怎不让人起轻慢之心,怎不让人想要取而代之?” 萧弈天没有再说话,蹇尚也见好就收地安静下来。一片沉默之中,西洋舰队越过熙熙攘攘的商船群,把舟山群岛远远抛在了后面,舰艏高昂的龙头直指向大明帝国的心脏…… 西元1584年3月21日,帝国南直隶行省,南京,秦淮河码头。 成千上万的南京市民在码头周围挤成一个半圈,个个努力伸长脖子向中心望去:来自万里之外的西洋税船此刻正停在港内,而比那充满传奇色彩的庞大舰身更引人注目的就要数旗舰甲板上新增设的一排绞刑架了。 此刻,萧弈天也正轻松地靠在舷墙上,满意地看着这一了不起的杰作。前天晚上,一群胆大包天的海盗居然盯上了押运舰队,还一直尾随其后进了长江口。早已注意到他们的萧弈天命令旗舰故意减速落队。当自以为得计的海盗们呐喊着发动冲锋时,身经百战的西洋水军们毫不费劲地将这群乌合之众一网打尽。 按照总兵大人对待敌人一如既往的冷酷风格,所有被俘虏的海盗都在简单的审讯后被处以极刑。处于对陪都百姓们的小小敬意,行刑地点就选在了秦淮河码头,而眼前万人空巷来观的盛大场景令他相信这确实是个不错的安排。 “蹇尚?” “是,大人。” “我从不知道南直隶总督也会有兴趣来看处决犯人。”萧弈天戏谑地说道,右手遥指不远处的一架八抬大轿,一队护兵正拥簇着它穿越兴奋的人群。 “大人,要我代您去迎接吗?” “是的,”萧弈天咧嘴一笑,“我会在舰桥指挥室等他。” “您无权处决这些人!”南直隶总督徐民式恼怒地说道,同时将手中的青瓷茶碗重重地顿在桌上。 “放轻松点,徐大人。”萧弈天满不在乎地回答:“不过是几个小蟊贼罢了,大人专程赶来与下官相见不会就为了这点小事吧。” “你应该把他们交给应天府衙门!” “这样的小事下官应付得了。” “你这是越权!我要上参本向圣上禀明!”徐民式简直要暴跳如雷了。 “西京总兵府可以自行搜捕刑讯任何危害帝国海上利益的盗匪流寇,这可是本朝武宗毅皇帝的敕令,大人不会不知道吧。” 徐民式顿时为之语塞,久于世故的他立刻明白眼前这位年轻人并不是可以随便唬住的善与之辈,于是口气明显松了下来:“萧大人,你把这些匪徒全数绞刑示众,于南京官员面上可不太好看啊。要是传到京师,说南直隶官员治理海疆不力,放纵匪盗横行,危及户部税船……呵呵,这等玩忽职守的罪名我们可担当不起啊。” 你本来就是在玩忽职守!不是刚才还说要参我一本吗?萧弈天心头暗自骂道,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如此确是下官忽略了,不过大人尽可放心,这等小事,只要无人上疏奏明,料京师也没空过问。” 看着总督一脸晦色,侍立在旁的蹇尚连忙出来打圆场:“徐大人,大家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话就明白说吧。” 徐民式看看蹇尚,又转头看看萧弈天,一副恍然的样子。“既然萧大人也是明白人,那本官就直说了吧,您要处决的这些人大多和本地士绅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若是把这些人统统处死,呵呵,我们也不好交代啊。不如看我薄面,把这些胆大包天的混蛋家伙移交应天府,嗯,不知您意下如何啊?” 萧弈天往椅背上微微一靠,左手轻托在下巴上,“大人,既然他们都是本朝臣民,如何又不识轻重劫我船只。嗯,应龙----传令上去,停止行刑!先把他们羁押牢中,择日移交应天府。” 徐民式满意地点点头,道:“萧大人果然深明事理,本官和南京各位大人已在岸上备好了酒席,请大人移步赏光吧。” 萧弈天嘴角一动:“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是夜,秦淮河上某酒船…… 常驻南京的官员但凡五品以上者全数列席,徐民式陪着萧弈天坐在上首。看那紫檀几上,大小银盘重叠各色玉盏陈罗,盘内尽是海味山珍,盏中都是琼浆玉液,堂下莺歌燕舞,席上杯觥交错,暖融融一团和气,也端得是穷尽奢华之极。 蹇尚早已差人送出大笔厚礼上下打点,诸位官员们自是心领神会,对萧弈天亲热非常,生怕得罪了这位来自西洋的大财神。 不幸的是,未及酒过三巡,搅局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一名全身披挂的明军副官悄悄走进大厅,贴墙轻步走到徐民式身旁,附耳交谈几句后又匆匆离去。萧弈天挑眼看去,但见徐民式脸色突变,忍不住出声道:“大人,有什么公务的话您就先行离去吧。” “没什么没什么……”徐民式端起酒杯重重灌了一口,脸色才稍微放缓:“几个小蟊贼犯了点事……来,别让这点小事坏了大家的兴致。” 正当众人都要举杯相和时,厅门突然被重重推开,秦淮河微寒的夜岚裹着一个黑影迎面扑了进来,令人不由为之一颤。 “徐大人,”那黑影忿忿不平的大声说道:“倭寇已经进犯尧化门,现在正向钟山灵谷寺一带突进。南京城兵力多达十二万,为何放纵鼠辈横行于目下!” 萧弈天定睛看去,但见那人顶盔贯甲,身形魁梧高大,一对虎目灼灼如电,显是一员不世猛将。他心中喟叹一声,表面上却不动声色,静静看着眼前这一幕的发展。 徐民式脸上早已是红一阵白一阵,他大声喝道:“王石坤,你好大的胆子,一个小小的指挥使,怎敢此咆哮搅扰我等公务?” 王石坤却毫不退让:“兵临城下,诸位大人难道就是在这里议事办公运筹帷幄的吗?外面的倭寇尚且不足两千,若是各位惧敌不敢出战,我愿自率所部官兵前往迎敌!” 总督勃然大怒,一摔酒杯站起身来:“大胆狂徒!左右还不与我拿下!” “且慢!”萧弈天也站起身来:“徐大人息怒,今天难得大家高兴,何必如此动气呢?权且看在下官面上,如何?” 徐民式左右看了看,终于咬着牙同意了。“今天看萧大人面上不和你计较,还不快滚!” 王石坤重重地哼了一声,一转身大踏步向外走去。看着他渐渐融入黑暗的背影,萧弈天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第五节 社鼠城狐 深夜,南京城内某处房舍。 一点摇曳的烛火照耀着整个房间,王石坤没精打采地靠在桌前,桌上一坛烈酒已空去大半,心里却仍是气愤难平。突然,房门上吱嘎的一声轻响,声音虽然不大,在这万籁俱静的夜晚却显得分外响亮。王石坤吃了一惊,挺身跳起,右手下意识地抓过钢刀。他定了定神,向窗外低喝一声:“是谁?” 木门缓缓地开了,一个裹在黑袍中的身影随即闪了进来。面对王石坤充满戒备的神情,那人付以淡然一笑:“慕容信光,西洋萧弈天总兵麾下休达指挥使。” “萧弈天?就是今天酒船上和徐民式坐在一起的那个毛头小伙子?”王石坤不屑地说:“哼,天下做官的都一般黑,徐民式的客人还会是什么好货色。” “若非我家总兵大人出言,你现在可不会有闲在这里喝酒。”慕容信光提醒道。 “还不都是一丘之貉。”王石坤嘀咕了几句,又道:“你到底来做什么?” “大人派我来相询倭寇之事。” “倭寇?你们又有什么目的了?” “我们双方的目的都一样:消灭倭寇,保我大明海疆平安。” “哼,你们又不是本地官员,倭寇犯疆虽然闹得厉害,与你们又有什么关系。” “古人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大人义胆忠肝,一心以匡扶社稷为己任。倭人胆敢犯我中华天威,其罪不赦!”慕容信光耐心地解释道:“只可惜这里是南直隶地界,公开行动一定会受到南京官员们的阻挠,总兵大人知将军之忠义,故派我深夜来访,向将军详询倭人之虚实。” “若是我告诉你之后,你家将军会去截击这批倭寇吗?” “我们的水兵正在往莫愁湖一线集结。只要你说出敌人的位置和动向,我马上回去禀报总兵大人。所以……不要再拖延时间了,我来之前就已经敲过三更了!” 王石坤沉默了片刻:“你等等,让我先拿张地图出来。你们远道而来,总不会连这个都准备了吧……” 次日巳时,钟山东麓,灵谷寺附近。 钟山一带的村庄在得到倭寇来袭的消息后早已逃得十室九空,值钱的财物和牲畜也大多被带到山林深处藏了起来。倭寇们昨晚在营地附近搜索了很久也一无所获,于是,在首领铃木良和的指挥下,这群浪人武士继续向南行军,逐渐向南京城靠近。 铃木良和站在山道边一块巨石上,得意地审视着自己手下的军队:两千名士兵排着两列纵队蜿蜒在山间,前锋与后卫各五百名“黑吉倭”都是来自对马、萨摩两州的精锐武士,近千名战斗力较弱的双屿海盗则居于队列的中段。这支部队自不久前在海安登陆之后,一连突进数百里未尝遇到有力抵抗,现在更抵近了大明帝国的南方副都,战功之盛可谓前所未有。 今天早上,一个小头目突发奇想,建议越过钟山后再折向西行。据说那里有一座中国皇帝的陵墓,想必少不了价值连城的陪葬品,随便捞一把带回去都是富可敌国。铃木良和对这个主意深以为然,就算找不到皇帝的宝藏,回日本之后也可以把这段经历大加吹嘘:在这个世界上最强大国家的内陆,老子不但如入无人之境,还在他们几十万大军的眼皮底下挖了明朝皇帝的祖坟!哈,国内的傻瓜们,给那些大名卖命有什么用?老子在这里随便走一趟都抵得上国内好几年的军饷! 带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与向往,铃木良和得意地仰起头,眯起眼睛望向高处的山巅。在明媚的阳光映花双眼的同时,他听到了一声尖锐的哨声,紧接着,一支飞箭洞穿了他的胸口。 事态的突然超出了任何人的想象,日本武士们惊讶地向已然命丧黄泉的统帅望去,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暴露在了死亡风暴之下。 从第一支箭矢落入人群中开始,倭寇的行军队列就如同炸了锅一般,狼奔豕突乱成一团。在这无处藏身的狭窄山道上,一株半枯的古树、一块布满苔痕的顽石,任何可能躲过箭雨的地方都成为宝贵的避难所。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开的头,为了争夺活命的机会,不久之前还是战友,现在纷纷拔刀相见。鲜血浸透了土地,尸体堵塞了山道,当明军的第一波箭雨逐渐平息之时,蹲在角落里苟延残喘的活人已经不足两百之数。 忽闻山谷中号声悠扬而起,明军大队披坚执锐全装惯束,自两翼蜂拥而来。面对中华天威,筋疲力尽肝胆俱裂的倭寇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缴械投降。 可惜他们连这个最后的机会也没有了。随着陈应龙一声令下,千百把钢刀齐齐举起,雪亮的刀口上倒映出倭寇们恐惧的眼神…… 三个时辰后,西洋舰队水营。 “想不到倭人的目的竟然是孝陵!”王石坤不由心有余悸,“要是洪武帝的陵寝真的被他们破坏,大明万世社稷毁于一旦,我泱泱中华又体面何存?那时圣上怪罪下来,这里人人可都是不赦之罪啊。” “这还得感谢将军您及时提供的情报啊。”萧弈天笑道:“我料那徐民式不敢向上禀报此事,小生也不愿居此一功,后面的处理就有劳将军了。大不了随便编个故事敷衍过去,什么倭寇分赃不均以致内讧云云……哈哈……”众人一起大笑起来。 于庆丰道:“虽是如此,我们也不便久留。待到明日补给完毕后,还是及早出发为好。” “唉----”王石坤俯首叹道:“行伍半生,空费光阴二十余年,今日方遇萧大人这等英雄人物,实在是石坤生平一大恨事。他日若有机缘,石坤愿追随大人,效鞍前马后之劳,刀山火海亦无所惧。” 萧弈天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天下虽大,何处又不能精忠报国?只要行事无愧于天地本心,对得住社稷黎民,你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呢? 王石坤点点头:“大人的话,石坤一定铭记在心。” 西元1584年4月10日,帝国陕西行省,西安府。 一匹骏马沿着城中宽广的大道疾速飞驰,淋漓的汗水随着每一记沉重的喘息不住滴落,而那身着黑衣脸蒙面罩的骑手犹嫌不足,兀自大声喝叱着舞起长鞭,纵马从一群惊惶的市民中狂飙而过,留下一路的抱怨与叫骂声。 拐过街角,骑手在一幢大宅前滚鞍落马,随手把缰绳和马鞭递给迎上前来的侍从,匆匆跨过几级台阶冲进大门。内庭石道两旁肃容侍立的卫士显然与此人甚为相熟,不发一言任他飞步直入。 骑手入得内堂,眼前顿时豁然开朗,原来这宅中竟有如此洞天:琉璃作瓦、白玉为地、镂花梁、盘龙柱、看不尽的神笔彩绘、数不清的鬼斧浮雕,好一座恢宏雄伟大殿,比起皇帝行宫来也不遑多让。大殿中央九重阶上,背对正门负手站着一个紫衣青年,骑手上前一步单膝跪下道:“启禀教主,江南急报,双屿港铃木良和十八日前在南京被明军击毙,麾下两千余人全数覆灭。” 高堂之上,那教主回过身来,但见他脸上戴着一个木刻面具,上面以油彩绘出一只火狐的面部,着实惟妙惟肖,巧夺天工。“徐民式绝对不会有这等胆量,是谁干的?”他的声音听起来甚为悦耳,却带着一种令人战栗的寒意。 “教主圣明,是西洋行省押运税银的护兵,属下正在着人详查他们的底细。” “不用查了。”教主冷冰冰地回答。“勒颁多大败奥斯曼海军的西洋总兵萧弈天,除了他还会有谁?” “属下无能,请教主责罚。” “我并没有怪你……”教主沉思了片刻,又道:“马上送信给半天云陈淇美,叫他即刻出动拦劫西洋税船。” “教主,若是萧弈天的话,小人恐怕陈淇美不是对手……” “哼,要是横扫西洋的杀人王萧弈天真像传言中的那么厉害,就算对付十个半天云也不在话下----本座就是要陈淇美先去试探一下虚实。约定时日将近,萧弈天在北京出现只会坏事。嗯,如果那帮海盗失败的话,我们就必须做好准备随时应付与萧弈天的正面冲突了。” “教主,代价如此之大,是否……” “你是要教本座应当如何做吗?” “小人不敢----”骑手惶恐之极,俯身伏地道。 “你还不快去!萧弈天舰队离开南京已有十多天,陈淇美也未必能在到北京之前截住他们。若是耽误了时间,你该如何负责?” “是,小人马上便去!” 骑手如来时一般匆匆退去,只留下那教主独自一人站在大殿上默默自语:“把你的真本事都统统拿出来吧,萧弈天萧总兵;我黑妖狐会在这里等着你的……” 西元1584年4月28日,帝国山东行省附近海域,萧弈天舰队本队。 今日天气着实不错,万里晴空碧蓝如洗,暖洋洋的春日照在身上简直像要把人融化一般。吃过午饭后,旗舰上的高级军官们都陆续来到舰桥顶层天台,在清新海风与和熙日光中尽情享受自己的惬意。 萧弈天把自己舒服地放松在一张特制的吊床中,这个习惯是昔日印加丛林探险时养成的,他眯起眼睛,任凭和风轻柔地从脸颊上拂过。 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总兵微微抬了抬眼皮,刚好看见慕容信光略带忧郁的面孔。“信光,有什么事吗?” “大人,如果您有空的话,我想与您私下谈谈……” “有什么话就说吧。”萧弈天指了指旁边一张空着的吊床,“休息时间,不用太拘束了。” “大人,你觉得我们为这样一个朝廷卖命值得吗?”慕容信光环顾四周,见众人都所距甚远,听不到两人的谈话,便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嗯?你说什么?”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听到如此之话,饶是萧弈天也吃了一惊。 “大人,自正月船抵广州,舰队已经在中土航行了两月有余。这些日子里,沿海各州县的大小官吏我们阅得无数,却有几个是真真正正的栋梁之材?有几个能胜这封疆一方保土卫民的重任?文官爱财,武官畏死,偶尔有一两个忠义之士,也不能见容于这藏污纳垢的浑浑官场。有官如此,我大明江山社稷何以为保?我大明亿万百姓何以为保?” “信光……”萧弈天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呐呐地说道:“你说的这些……” “信光本生于湖广荆楚之地,自幼饱读兵书,一心但求以学报国,驱北狄征南蛮,复我浩荡中华。可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蒙先师张相恩典,令信光远赴休达任职,方才得入大人麾下。大人,无论您日后作出什么样的决定,信光都坚信您是为社稷黎民而计,坚信您会领导我们走入一个新的盛世。” 于庆丰不知什么时候也站了过来:“大人,信光说的不错。对我们这些西洋臣民而言,中土就是我们心中永远的故乡,梦中永远的希望之地,绝不能看任这些贪官污吏把她毁掉!南京的事已经伤透我们的心,绝不能让这种事在我们的同胞身上重演!舰队的全体士兵都誓死效忠您,这就是我们的决心。” 萧弈天心中油然升起一种误上贼船的感觉,先是蹇尚和舒时德,现在又是这两位得力助手,想来赵匡胤黄袍加身的情形也不过如此吧。他苦笑一下,道:“你们两位该不是要劝我反出朝廷吧。” “大人,蹇掌柜对您说的话我早就猜得**不离十了。”慕容信光又道:“可您一直瞒到现在,难道就真的不肯相信我们吗?我们在战场上一同与您出生入死过,难道您竟然还怀疑我们会不顾大义出卖自己的统帅吗?” 萧弈天感到心头一阵暖意,眼角也微微湿润了。他翻身从吊床上站起来,紧紧握住两人的手:“抱歉----我……” “大人能够明白就好。”于庆丰笑着说。“我们会永远战斗在您身边。” 就在此时,瞭望台上突然响起急促的报警声:“海盗!全舰注意,正前方海盗来袭!” 陈淇美带着赞许之情放下手中的千里镜。西洋押运舰队刚一发现海盗的踪迹,立刻改变队形摆出战斗的架势。单凭这一点,他们的战斗力就与朝廷海防水师有着天壤之别,看来黑狐教使者让自己出动全军倾力一击的要求也并非没有道理。 两支舰队的距离渐渐拉近,此时不用千里镜也能依稀看清来船。押运船队数量约在四五十之间,全都是千吨以上的巨型船舶。相形之下,陈淇美麾下的战船虽然多达一百五十之数,最大的却也不过是百吨级的千料福船,在总吨位上反而处于一比五的劣势。出于谨慎,他派出由二十艘船组成的前锋,对押运船队进行试探性的攻击。 西洋舰队早已经排成惯常的鹤翼阵形,海盗前锋部队刚与其接战,立刻便面临着对方的两翼包抄。在这种情况之下,西洋战舰舷侧重炮的威力能够得到最大发挥,而擅长接舷格斗的海盗们则面临着成为活靶子的悲惨命运。 陈淇美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前锋船队在炮火下走向覆灭,多年的海盗生涯,使他深深明白必要的牺牲是多么重要。至少,现在他对眼前这些巨型战舰已经有了初步的了解,能够避开锋芒,对准敌人的弱点狠命一击了。 随着一声令下,海盗船们争先向前突击,漆成纯黑的群帆在海面上涌起一股毁灭的黑潮。他们以密集的鱼鳞队形,悍不畏死地扑向前方的押运舰队。 正如陈淇美所想的一般,西洋战舰的首尾两端是攻击力最弱的部位,面对正面蜂涌而来的敌人,编队必须转向以侧面相迎。然而如此一来,鹤翼之形不攻自破,左右两翼也会失去照应,为人所乘各个击破。只要抓紧这个时机,集中所有海盗船袭向一翼近身缠斗,令其余的战舰投鼠忌器,这便相当于废去了他们一半战力。利用小型船机动灵活的优点,兼以数量上的巨大优势,定然能够以弱胜强。 转眼功夫,百数十艘海盗船便围上了萧弈天旗舰所在的左翼,他们利用舷炮死角大射速慢的缺点,很快突入了内层防御圈。而西洋舰队的右翼分队也确实只能游走在战场周围,偶尔开炮轰击一些脱离战线过远的海盗。 情势危急,可萧弈天也显非善与之辈。陈淇美很快注意到明军的左翼舰只在如此不利局面下仍然打着满舵向侧面机动,他脑中念转如电光火石一般,立刻意识到了明军这一举动的目的----方圆阵! 方圆阵是东方陆军的标准战术队形之一,但略识用兵者无人不知。当己方处于劣势之时,以密集队形的重装步兵,借助战车橹盾等战地工事,构筑环形收缩防御圈。长枪、强弩在外,机动兵力在内,是一种以牺牲攻击力和机动力为代价将防御力发挥到极致的兵阵。 可是,眼下出现在海盗们面前的这座水上“方圆阵”却明显同人们脑中的原有概念相去甚远:明军左翼二十多艘巨舰首尾相衔结成一个巨大的圆环,拥有同样兵力的右翼则在外围圈成了一个更大的同心圆,两个大环不断旋转,在碧波万顷的海面上构成一幕别样的奇景。 进退两难的海盗们却没有心境来再作欣赏了:方圆阵一成,明军内环舰队的外侧舷炮群也同时结成了一个不再有死角的完美整体,女墙上更架起了无数弓弩火枪。若此时想再强行靠舷突击,不但需要冒着密集的炮火流矢,单是被那满帆全速行进的巨舰的舷侧长钉擦上,也足以对小船造成致命的伤害;可撤退的危险显然更为巨大,明军的外围舰队虎视眈眈,正等着海盗们四散逃窜时大开杀戒。 虽然仲春未过,陈淇美额头上却已经沁出细细的汗珠,想不到自己横行海上十数载,今天却要落败于此----不,不止是落败,这苦心经营多年的常胜舰队也难逃全军覆没,甚至自己的身家性命……“你到底是谁?难道是我命中注定的克星吗?”他昂起头,狂怒地看着眼前铜墙铁壁一般的无敌舰队,发出了自己一生中的最后一个命令:“弟兄们,现在是最后的背水一战了!跟着我,全军冲锋!” 半个时辰后…… 西洋舰队已经重整了队形,继续向北京方向前进。方才一场恶战之中,左翼各舰均有不少受伤水兵,随军医士正在甲板上紧张地进行救治工作。 萧弈天斜靠在一个木桶旁,左臂上缠着一卷渗有血迹的白布,他远远看见慕容信光走了过来,便举起右手打了个招呼。 “大人,你怎么可以如此以身犯险?”慕容信光略带责怪的说道,语气中却充满焦急之情:“旗舰上有的是水兵,我们也远未到落败之势,您怎能不听陈队长和于参谋的劝阻,亲自上阵与敌酋厮杀呢?要是万一您----” 萧弈天用带着笑意的眼神止住了他的话:“身为一军之帅,这是必要的行动。好了,先不说这个,那些带下去的俘虏怎么样了?” “于参谋正在下面审问他们,有几个骨头不够硬的已经招了一些。”慕容信光咧嘴一笑,“他们的首领----就是被您干掉的那个海盗头子----叫做陈淇美,外号半天云,是沿海一带势力最大名头最响的海盗王。这次陈淇美似乎得到了什么消息,专门等在我们的航道上准备抢劫送往京中的税银。当然,这些也都不可全信,于参谋还在加以反复盘问,大概明天午时才能得到确实可信的供词。” 萧弈天幽幽叹了一口气,拉住慕容信光伸来的手,费力地站起身:“这个陈淇美也确实是个人物啊……我们在地中海对付土耳其正规海军尚且如此轻松,想不到在中土却让这小小海盗一下子找出了重型战舰的弱点。” “可大人您不是也马上做出了正确的应变吗?水战和陆战一样,官兵素质和战术运用始终是胜利的关键,再加上我们先进的装备……” “我担心的正是这个,我们对武器装备的效用也许太过于相信了。以舰队目前的实力,要对付一两支海盗流寇或者蛮夷国家的土著军队确是绰绰有余,可如今我们面前这块历史上名将辈出的伟大土地对于战争艺术有着数千年极其深刻的了解。在一个真正的帅才面前,我们自以为得意的无敌舰队或许只是昂贵而脆弱的玩具。唉,现在还没到京城,就已经有麻烦找上门了,以后的日子……该死,那个叫陈淇美的家伙下手还真狠啊!” “大人!医士,快过来!” 第六节 平阳猛虎 半个多月后,直隶天津卫。 充满理想与浪漫的海上旅程已经走入了最后的尾声,现在,该是脚踏实地的时候了。如果说,正是波澜起伏永不平息的海洋赋予了西洋商人们的开拓进取的冒险家气质,那么,眼前这厚实而凝重的广阔陆地则是帝国最好的写照。 自从涿鹿之野那场史诗般的战役以来,命令与征服的故事已经在这块土地上延续了超过四千个年头。万骨铺就的地基托起了帝国的宏伟,鲜血染红的官袍见证了将军的勋荣。可是在岁月冷酷而精准的脚步下,又有什么是真正的永恒呢?最强大的帝国也永远实现不了万世一系的美梦,再俊美的皮囊也终究摆脱不了化为枯骨的结局。当时代的烟嚣接连落幕,英雄的面容如走马灯般匆匆变换后,能够始终不变的就只有与这土地同样厚实凝重的农民们了。无论时代如何治乱交替,无论王朝如何兴衰起落,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永远是他们的命根子,男耕女织的田园风光永远是他们生活的主题。 在万历陛下的统治时期,从辽东到两广,自陕甘到江浙,第三帝国辽阔的疆域内居住着大约一万万臣民,可他们中有谁能够想到:在万历十二年这个原本普通的年份,他们的命运将随着整个帝国而改变,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支来自遥远西陲的小小船队…… 六十万斤价值连城的金砖银锭,至少五千名护送士兵,超过三百里陆地行程。无论在何时何地,这都会是个棘手的难题。不过,手眼通天的蹇尚再一次发挥出了他了不起的外交才能,凭着海泓商会的金字招牌,他不知从哪里弄到了四十艘五百料漕运船,甚至还在京郊通州码头预订好了运货车队。这样一来,漫长枯闷的押运行变成了惬意的水上春日观光游,即便是最挑剔的人也无话可说。 按照萧弈天的指示,慕容信光统帅舰队本部留在塘沽港,两万士兵枕戈待旦,随时等待着总兵的下一步命令。其余人员则随同萧弈天溯海河而上,直奔帝国的核心中枢----北京。 此刻,萧弈天一边品茶一边观赏着天津城中的繁华景象。这是一家海泓商会旗下的高级酒楼,位置座落在海河边的繁华地段,虽然比起龙渊阁相去甚远,二楼雅阁却也是天津城内出了名的清雅去处。 居高远望,浓浓春色入眼,画意诗情油然生于心中。萧弈天等自幼生于新大陆,来京途中经过江南地区时又恰逢晚冬,如今这中土春景着实令人心醉。 正当众人为这眼前美景心旷神怡之时,邻座却传来与此佳境不甚和谐的低沉的吟唱声。萧弈天回过头,但见一位年过五旬的老者倚在窗边击节而歌: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歌声虽不大,却将辛弃疾此词雄志未酬华发早生的悲凉与无奈表现得淋漓尽致。再看那老者,身形高大威武,两眼闪亮如炬,眉宇间一股军人特有的英气。萧弈天一时为之动容,忍不住以岳武穆元帅《满江红》相和: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愁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老者先是投来惊异的目光,继而也低声伴唱起来。一曲终了,两人俱是抚掌大笑,那老者道:“这位少年英侠,如蒙不弃,可否过来同饮一盅。” 萧弈天起身抱拳行了一礼,移步坐到对面。那老者递来一杯酒,笑道:“想不到公子年纪轻轻,竟能领会得这《满江红》中深意。老夫生平阅人无数,今日能得遇公子,也算一大幸事了。” 杯中的透明液体清澈晶莹,乃是帝国本土特有的烈性黍酒,与西洋惯饮的红酒口感大相径庭。萧弈天刚啜了一口,一团辛辣的火焰便顺着喉咙涌入腹中,几乎将他呛得咳嗽起来。他红着脸回答道:“前辈过奖了,适才前辈所吟《破阵子》一词,意蕴深隽,实在令人叹服。” 老者一阵苦笑,脸上浮现几分愁色。“辛岳两位俱生于宋室南渡,山河破碎之时。可叹那赵氏昏君,偏安江左不思复国,更兼奸臣当道,自毁不世栋梁……” 萧弈天点头道:“其实本朝又何尝不是如此?前首辅张居正大人----” 老者突然手掌一摆,阻住他继续说下去。“公子当心,这里不同于新大陆,缇骑和厂卫的密探比比皆是。老夫自不惧此等鼠辈,可公子年纪尚轻前途无量,莫要因言而误啊。” 萧弈天不解地问道:“前辈如何知道晚生从新大陆来?” 老者爽朗一笑:“我戚南塘镇蓟州十余载,一年一度的西洋押税使可见得多了。不过,像你这么年轻的倒还是第一个。” 萧弈天惊讶地合不拢嘴:“戚……南塘?您就是戚继光戚老将军!” 戚继光微微点头,左手捋着颔下的长须,“怎么,老夫不像吗?” 萧弈天有点尴尬地回答:“晚生原本想交完差后到蓟镇拜会老将军,却不想……” “拜会?”戚继光摇摇头,“没机会了,前几天圣上的御旨到了蓟州,调我前往广东任总兵职。我现在就正是在奉旨南下的路上。”说到后面,他郁郁地叹了一声。 萧弈天心中立时生出一阵酸楚,帝国第一名将戚继光的英名举世皆知,在崇尚战功的新大陆更是有着非比寻常的威望,所著《纪效新书》更成为西洋军队练兵的标准操典。如今亲眼相见,却让人生出廉颇老矣之叹。他看着老将军须发皆显花白的刚毅面孔,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了半晌,他支吾着说:“不知戚老将军能否在天津多盘桓几日,晚生办完公事后还望登门与老将军促膝一谈。” 戚继光笑道:“老夫失意之时能得遇公子如此知己,此生无憾矣。” 萧弈天大喜:“蹇尚,你去为老将军安排好食宿事宜。戚老将军,请容晚生为您介绍这几位朋友。” 西元1584年5月12日,北京,紫禁城内。 “万岁,西洋总兵官暨押税使萧弈天已经到了通州码头。户部官员正在查点税银准备运往太仓。”司礼太监张鲸尖着嗓子说道:“礼部官员询问明天的朝会是否要宣他见驾?” “准。”万历皇帝头也不抬地说,继续把玩着手里的玉如意。 “万岁,”张鲸贴近一步压低声音道:“朝中大臣们知道了西洋押税使来京的消息,纷纷呈上谏书参本,要万岁下旨撤销西洋行省。” 万历帝无趣地把玉如意丢在一边。“朕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西洋之事只能徐徐图之。朕已经下旨让西洋禁海停商,撤销建制之事就先搁下来吧。对了,首辅对此有什么看法?” “王首辅力排众议,主张维持西洋现状,再逐渐削去申时行的兵权。可是下面的官员群情激愤,首辅一时也难以说服他们。” “朕知道了,明日就召他朝会觐见吧。” “万岁圣明。” 萧弈天轻松地漫步在北京街头,押运的税银已经交接给了户部官员,准备明天早朝的觐见也不忙于现在,能够偷闲出来走走随便收罗一些情报也不失是件乐事。 在任何初到此地的外乡人眼中,北京总是有种令人敬畏的气质。会产生这种想法并不奇怪:自大明皇帝以下,四千名文武官员整日处理着来自全国各处地方的文件,这些文件的及时传递依赖于无数条快速驿道,它们如同千万条敏感的神经一样时刻感受着遥远边陲上的一举一动。随这种想法而来则是一个有趣的错觉,好像这座城市本身就是维持帝国庞大身躯正常活动的一台精密机器,高大的城墙内有帝国的思维在运行,宽阔的街道下有帝国的血管在搏动。京城里人们的举手投足甚至一颦一笑也能在远方的世界掀起波澜与风暴。 这种错觉固然可笑,却也反映出了一定的现实情况。京城里街头巷尾的谈话也许在某种意义上就代表了朝廷的态度,各地官员可绝不会放过这个跟风的机会。因此,当萧弈天在茶楼酒肆之中一再听到文士们对西洋行省尖酸刻薄的批评时,心头也不由一阵悚然。 再听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多的收获了,萧弈天叹息一声准备离开。就在此时,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跃入耳中。“你们说了这么多还不够吗,跟着那些老夫子人云亦云有什么意思?” “若秋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中有谁去过新大陆?”那个声音的主人继续说道。萧弈天定睛看去,只见那人约莫二十四五岁上下,头戴淡蓝方巾,身着素色长袍,肤色白净相貌清秀,说不出的书生意气。“那些老夫子们又有谁真正去过新大陆?捕风捉影地听到什么便大做文章,这就是他们所说的王道吗?” “吴若秋,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这句话显然说得有些过火,同桌几人都急得跳起身来。“古人云:‘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西洋行省不行耕织而习商贾之术,这就是对先贤之道的践踏与亵渎!” “史记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又曰‘工而成之,商而通之’。难道这些也是对先贤的亵渎?”吴若秋轻蔑地哼了一声。“如果不是西洋每年上缴国库的两千万两纹银,国家的财政如何运行?就说万历十年的黄河水患,治理河道赈济灾民一共花了多少银子你们知道吗?难道这些银子都是你们读圣贤书读出来的不成?”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谋其功。’西洋行省那些奸商们哪个不是趋利忘义的市井之徒?哼,依我看本朝应该效仿古人,禁止商人穿戴丝绸长衫,子孙三代不得参加科举会试。” 吴若秋反驳道:“圣人亦人耳,既不能高飞远举,弃人间世,则自不能不衣不食,绝粒衣草而自逃荒野也。故虽圣人不能无势利之心。从此观之,财之与势,固英雄之所必资,而大圣人之所必用也,何可言无也?故曰,虽大圣人不能无势利之心。则知势利之心,亦吾人秉赋之‘自然’矣。”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大怒。“吴若秋!你拜李贽那惑众妖人为师,已是有辱斯文。现在竟公然谤言先贤!实在是为人所不齿!” 争论到这样的地步自然不可能再进行下去了。无论吴若秋如何涨红着脸为恩师辩护,文士们对他的话都嗤之以鼻,全数拂袖而去。 等那帮年轻的卫道士们骂骂咧咧地走出茶楼店门之后,萧弈天立即起身向满脸失落的吴若秋走去。“适才听得兄台所论,雅量高致见识深远,令人钦佩不已,不知肯否与在下一叙?” “哪里哪里。”吴若秋淡淡地说:“都是转述家师的话罢了,还谈不上什么见识。” 萧弈天拱手道:“尊师一定是位不世高人,若是有幸,望兄台代为引见如何?” 吴若秋奇怪地看了萧弈天一眼,略微提高声音道:“家师李贽,现居于湖广麻城。” 萧弈天的反应却完全处于吴若秋意料之外。“真是可惜,在下事务繁忙,恐怕无暇南行与尊师相见了。有劳代为转告,改日若有闲暇萧弈天定当登门拜访。” 吴若秋一愣,怔怔地看着萧弈天道:“你当真愿意去拜访家师?” 萧弈天犹豫了一下,决定对他和盘托出自己的身分:“在下萧弈天,西洋行省总兵官兼本年度税银押运使。” 第七节 庙堂之上 西元1584年5月13日寅时,北京,宣治门。 萧弈天匆匆赶到时,参加早朝的官员们已经排成行列准备入宫觐见了。过不多久,随着一阵钟鼓齐鸣,厚重的朱色宫门徐徐开启。上千名官员依职位高低文左武右排成的巨大方阵开始缓慢地向金銮大殿进发,无数顶黑纱朝冠在这红蓝两色海洋上不断涌动,显得蔚为壮观。一名纠察御史开始清点人数,奉特诏觐见的萧弈天自然被排在了前列。一切就绪以后,赞礼官挥舞起响鞭,宣告大明皇帝的御驾亲临。 万历陛下朱翊钧正襟危坐在大殿尽头的龙椅上。透过烛火摇曳的昏光,他远远望着殿外广场中匍匐满地的群臣们,眼看他们在未明的天色下向大殿三拜九叩,耳听几千人震耳欲聋的山呼万岁声,年轻的皇帝心底油然生出一种莫可名状的落寞之感。 无数双朝靴的杂乱脚步声从汉白玉台阶下传来,有资格面见龙颜的高级官员们开始列队进入大殿。在第一位大臣跨过檀木门槛之前,朱翊钧已经恢复了他应该出现在早朝上的面容:威仪镇定无懈可击----身为帝国皇帝,哪怕一位年仅二十岁的皇帝,这可是必修的课程之一。 六部官员例行的政务报告永远是那么枯燥冗长,而这些报告的内容只是每日沉篇累牍书面奏折中的沧海一叶。皇帝不耐烦地偏起头,朝冕上悬在眼前的十二串珍珠一阵颤动,他厌倦这一套繁文缛节已经很久了。数不清的文件等着批阅,数不清的请示等着答复,这些麻烦的官员为什么不能像内廷太监们一样体贴地为自己分忧呢?难道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做吗?难道他们离开了自己就一无所用吗?如果真是如此,朝廷花上大笔俸禄来养这群尸位素餐的老家伙们又有什么用呢? 尽管心中想法如此,朱翊钧脸上却没有表露出丝毫。庞大的文官集团是帝国统治的支柱之一,与之公然冲突的可怕后果在他叔祖正德时的爆发已经足以令皇帝引以为戒。事实上,传统与伦理已经赋予了文官集团太过于强大的能量和足够的凝聚力,这远是皇帝个人所无法抵御的,因为中华帝国皇帝的权威本就产生于百官的俯伏跪拜之中,除此之外几乎一无所有,名义上他是天子是帝国统治者,实际上却受制于廷臣。 万历陛下并不是一名真正的无能昏君,事实上,他早已从张居正案发后最初几个月的慌乱与迷茫中清醒过来,开始抱着疑虑来审视身边这些永远站在道德和正义一边的臣下。而以他的智慧也足以朦胧地认识到,自己的皇帝之位对于帝国的日常运行几乎无足轻重。在王朝创制两百年以后的今天,帝国皇帝已经不再是国事的处置者,而是处置国事时一个权威性的象征,他的任何个性与意志的表露,都只会为自己带来更多的责难和不满。 这个难以接受的真相使朱翊钧心中产生了一种抵触情绪,他不再关心那些繁琐的政务,而宁可把时间花费在声色犬马之上。经他亲自批阅的奏章越来越少,直至最后这项工作由秉笔太监们完全接管。面对不可战胜的文官集团,年轻的皇帝最终只能选择无为而治。 然而今天的朝会却由于萧弈天的缘故变得非比寻常,以致于万历陛下开始急切地等待着例行报告的结束。同那些以伦理纲常为武器的文官们相比,掌管国家机器的武人尽管在帝国的统治中不可或缺,但同时也隐藏着更大的危险:节度使们拥兵坐大,最终导致改朝换代的例子在中华帝国历史上数不胜数。为了避免重蹈覆辙,本朝自开国以来便竭力限制武官的权力。就通常而言,武将的兵权决不会超过一省范围,而他们分散在各自防区的部属们还必须同时接受地方行政官员们的直接指令,甚至连部队的军需保障与行政管理也都要受制于文臣。这样做固然极大削弱了帝**队的战斗力,却有效地预防了大将跋扈干政的可能。 然而,这一制度显然没能在西洋行省发挥作用。在那个远离本土的边缘世界,包括科举制度在内的传统人事任免体系都无法有效开展,于是朝廷的影响力便大大弱化,再加上行省历史中浓厚的军事背景和张居正时代的刻意偏袒,最终造成今日申时行独揽大权的局面。当朝廷意识到这一潜在危险后,西洋最高武官萧弈天的到来便具有了特别的意义。 早朝的程序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丝一毫也不容打乱。漫长的耐心等待之后,朱翊钧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到一位年轻的军官随着赞礼官指令走出队列。他年纪大约与万历相仿,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种职业军人的特殊气质,朱锦朝服胸前一头猛狮作势欲扑,咄咄英武之气令人侧目。 “臣,西洋总兵、税银押运使萧弈天参见陛下。” “平身。”万历不带任何语气地说道。 “陛下!”未及萧弈天站起身,从左班臣中突然闪出一人,“西洋行省总督申时行大胆妄为,败坏法度不循祖制,令其人不务农桑而专行商贾左道,此乃乱朝纲惑人心之大罪也!臣请为社稷计,撤销西洋行省建制,将四品以上官员一应革职查办,海外所有百姓克日内迁回中土,从此以后片帆支橹不得出海!” 朝堂上顿时一片喧哗,各部官员们争相附和出言,一时唇枪舌剑乱成一团。王锡爵在旁冷冷地看着这起闹剧,身为幕后主使,他不能也不需要直接参与对西洋行省的指责;恰恰相反,在必要的时候,他还应当出面回护以笼络人心。更重要的是,要在皇帝面前制造自己与百官意见相左的假相。 尽管西洋行省多年来一直是千夫所指的焦点,愿意为之辩护的仍然大有人在。王锡爵注意到亲西洋的官员大多来自东南沿海海外贸易发达的省份,对他们而言,与新大陆的贸易线畅通与否直接关系到自己钱包的大小。在现实利益的驱动下,这些南方官员毫不犹豫地抛开了圣贤经纶,主动成为了西洋行省在朝中的天然盟友与代言人。 王锡爵又转头望向萧弈天,后者正在极力与文官们争辩。这不由令他感到几分意外,根据本朝一贯的看法,出身于武举的将领,大半生都在戎马倥偬之中,能辨鲁鱼者十无一二。平常的谈话间,可以随口引出几句儒家经典和史书上的教训已是实属不易,若说与文官们当堂辩论相互诘问,恐怕只有本朝武将中文采最高的戚继光、俞大猷两位方能做到。眼前这年轻军官看起来也不过刚满二十,平心而论,有此才华也实属罕见。如果能将他收为己用的话,对自己的大业不啻是如虎添翼。哼,申时行算得了什么,要说荣华富贵能比我许诺的更多吗?要是能够笼络到他最得力的手下,那只老狐狸还有什么可自恃的? “够了!”万历皇帝终于出声喝止了群臣的争吵。“西洋行省的事朕自有主张,祖制固然不能违背,可现实情形也要兼顾,此事可容以后再议。” “陛下,是非曲直不可不辨,有过则改方是正道。”一名谏官说道,“为人君者,不可以个人喜恶来掩去黑白之分,请陛下三思!” 万历心头暗怒,声音也提高了几分:“这不是今日朝议的重点!朕再说一遍:西洋之事择日再议!萧卿家,”他不再理睬那谏官,转头对萧弈天说:“朕已有谕,着西洋行省暂缓海外通商事务,与西洋诸国的联系即刻移交鸿胪寺,凡我大明境内限制建造两桅以上船舰,禁止沿海省份向新大陆移民,旨书数月前已经遣使送往西京。” “陛下,此举万万不可!”萧弈天脱口叫了出来,随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然而事情紧迫,如果朝廷真的要禁海停商,新大陆长达一个半世纪的苦心经营顷刻之间便会化为乌有,在欧洲的全部既得利益都将不复存在,大明海上帝国的梦想也要胎死腹中。因此,哪怕冒着触怒皇帝的危险,也不能放过据理力争的一丝希望。 “陛下,昔靖海侯有云:‘国家欲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财富取于海,危险也来自海上……一旦他国之首夺取南洋,华夏危矣。’若是全面实施禁海令,帝国的海疆就完全失去了舰队的保护,要是敌国引一支精兵渡海来袭,我们就只能处于被动挨打----” 皇帝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国家军备以西北为重,沿海纵有来敌,也不过是强盗匪寇之流,如此小患岂可危言耸听?” “陛下!如若禁海停商,西洋行省的财政将会大受影响,没有这么一大笔银两上交朝廷,国家军备不是更捉襟见肘吗?” “朕知道该怎么做。”万历冷冷地回答:“说起军备,你们押运税银的舰队不是太过张扬了吗?统数万兵力进入直隶,仅此一条就可以定你不轨之罪!” 萧弈天惊出一身冷汗,连忙伏地解释:“陛下恕罪,南洋航线海盗众多,又有爪哇莫卧尔等回教国家素与大明为敌,普通商船根本无法通行,我们恐怕税银被劫误了大事,这才特别安排重兵护卫,决不敢有生异心。” 万历哼了一声,道:“这番便算了,下次再犯决不轻饶。等禁海令实施之后,水师凡船只两桅以上者全部拆毁,西洋驻军合编成六个卫所,其余的一律消去军籍就地解散。” 萧弈天缓缓站起身来,两眼死盯着脚下。“臣萧弈天谢陛下圣恩。”他咬着牙说道:“西洋行省定会为陛下的旨意做一个满意的答复。” “很好。”朱翊钧丝毫没有注意到这恭敬下燃烧的怒火,他满意地挥了挥手:“散朝!” 很好!躬身退出大殿时王锡爵对自己说道,比原先预想的还要好。西洋行省已经被朝廷的愚蠢逼上了绝路,要想逃脱禁海停商的威胁,他们的唯一选择就是站在我这边了。 把狂喜深深藏在心头,这老谋深算的野心家向萧弈天走了过去:“萧总兵,不知可否赏光到府上一叙?” 当天凌晨,山西大同,明长城某段。 离日出还有大半个时辰,黑暗依旧君临大地。黯淡的星光下,万里长城模糊的剪影如一条矫健的巨龙盘绕在起伏的群山间,忠实地守护着帝国的北疆。 一个火把在长城上微微闪烁着,好似一颗落地的残星。塞外来的晚风大声呼啸,要把这不起眼的生机熄灭在无尽的黑暗中,可那火焰不屈的跳动却没有片刻的停息。 老兵靠在雉垛上稍作休息,随手将火把插入石墙缝中,从腰间解下装酒的皮囊灌了一口。自从前年夏天蒙古人攻打蓟镇以来,长城九边镇一直处于高度戒备之中,巡哨次数几乎超过往日的三倍。不过真要说起来,如果鞑靼瓦剌两部联军进犯,恐怕除了蓟州戚继光以外也无人能敌。大同镇名义上辖有十五卫共八万四千边防军,实际上在籍兵员不到十之四五,其中又大半是老弱病残。以老兵所在的百户所为例,年轻力壮的士兵不到二十名,遇到紧急军情时甚至连出哨都不够,不得已只好拿这些老兵们凑数了。 蒙古人,又是蒙古人。老兵解恨似的再猛灌了一口,心头却是一阵酸楚。整整十年了,天空中的大雁去了又回,树上的叶子落了又生,惟有心头那段最沉痛的回忆始终无法忘却。那年春天,蒙古俺答汗犯边,鞑靼骑兵在帝国边境大开杀戒,将长城沿线数十市镇夷为平地。等到蒙古兵退出关外,老兵告假星夜赶回家中时,只远远看到黑色烟柱直冲天宇…… 酒已经喝光了,老兵直起身,拔出火把继续向前走。前面不远是一座烽火台,日夜都有士兵戍守,到那里烤烤火顺便再要口酒喝总好过继续在外面受冻吧。 登上烽火台顶层,老兵一眼看到三名年轻士兵围坐在火堆四周,烤肉与烧酒扑鼻而来的香气令人垂涎。出于多年养成的谨慎习惯,老兵还是先细心检查了一下烽火台的设施:直径丈许的生铁火盆中,拌着硫磺硝石的干柴堆成小山;狼烟炉里燃料充足,号炮膛中也灌好了火药。他满意地走向火堆,和战友们打了个招呼坐下身去。 风声中带着几分莫名的怪异,似乎有铁器在石头上轻轻刮擦,老兵警觉地抬起头,却只见夜阑平静如许。可能只是个错觉吧,重新举起酒袋时,他这样想到。 弩弓沉重的弦动声突然响起,三名士兵未及明白怎么回事便倒成一片,每人心口上都插着一支漆黑的弩箭。老兵正想跳起身,但觉背心里一凉,便慢慢地滑倒在地。 “四个人,比预想的多了一个。”有个沙哑的嗓音从后面传来,老兵感到腰上被踢了一脚。“嗯,是个糟老头子!先不忙管这些尸体,随时可能有哨兵经过这里,保持警惕。约定的时间马上就到了,千万不能出什么差错。” “是。”另外两个声音一起回答。 像是给这番谈话添上一个注脚,西北得胜堡方向突然传来一声炮响,尽管遥远的距离已经令其微弱得几不可闻,常年戍守边关的老兵却仍然能够立刻明白它的意义。 “我们的人已经拿下丰镇,”第一个声音说:“可惜还是没来得及阻止他们点燃烽火,该死,居然连号炮都响了一声!” “这点小问题影响不了大人的计划,我们已经切断了明军的烽火系统,在午时以前便可以拿下戒备松弛的云州。等北京得到消息时,二十万大军业已兵临城下,大蒙古汗国的复兴就是指日可待了。” 蒙古人……老兵模糊地想,背上的伤口感觉不到任何疼痛,残存的意识却在一点一点地流失,他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同时也保持住心中熊熊燃烧的愤怒。是蒙古人!当我已经死了吗,你们失手了啊,鞑子混蛋!你们已经害了我的亲人,我不会再让你们毁了我的国家! 一声困兽的咆哮在黎明的星空中回荡,三名黑衣人瞠目结舌地看到一具“尸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起身,从火堆中抽出一根燃烧的木条,笔直扑向满是干柴的火盆。三具弩弓同时扣响,锋利的箭镞瞬间穿透了老兵的胸膛。然而结局已经无法挽回,老兵瘦弱的身躯在弩箭的巨大冲击力作用下加速扑向火盆,用尽全身仅存的力量将木条猛地插进柴堆。 一声爆响,明黄色的火焰翻腾着从火盆中升起,灿烂的光芒远达数里之外,灼热的火花飞溅上老兵饱经沧桑的脸庞,点燃了他微白的须发。但这一切都已经无关紧要了,老兵空洞的双眼从跳跃的火光中看到了妻儿们阔别已久的笑脸,在这温暖的笑容中,他安详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然后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倒在了早已被自己鲜血染红的烽火台上。他没能看到,远方的山巅接连升起一束束火光,把警报传向帝国的首都;他没能看到,一轮明日从东方地平线下喷薄而出,照耀着这片他穷尽一生来守卫的土地,他的祖国。 西元1584年5月14日清晨,蒙古大军入寇的急报传至北京…… 第八节 我自狂歌血自流 “情况大体上就是这样,”萧弈天疲倦地往椅背上一靠,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看来朝廷这次是要打算动真格的了,禁海停商、削减军队,这无论那一条都是我们所无法承受的。” “光是禁海停商一条,对行省的打击便是毁灭性的!”舒时德忧虑地说道:“难道皇帝不知道帝国的东南沿海省份同样也会因此损失惨重吗?” “不仅如此,”于庆丰补充道:“削减军队会使西洋直面欧陆各国的强力反弹。他们已经见识过了我们的富庶,也从贸易中获利甚丰。如果帝国势力突然退出了欧罗巴,他们会怎么做?只要有那么一丁点进取精神和对利益的追求,他们就会主动来寻找我们。总有那么一天,欧洲的航海家会发现好望角,然后是霍尔木兹和满剌加。面对我们在南洋留下的巨大势力真空,他们没有理由去抗拒这个巨大的诱惑。一旦欧洲人在南洋站稳脚跟,帝国的危机就真正到来了。” 萧弈天放下茶杯,目光有些游移不定。“可是现在中土的舆论导向就是这样,几乎所有文人都众口一词对我们大加批判。虽然朝中也有为我们说话的官员,但他们的声音毕竟太过于微弱了。我想我们始终在犯一个错误:忽视了文官和他们代表的几百万读书人的力量。” 于庆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您的意思是……拉拢他们?” “不,要打倒他们!我们要用自己的价值体系来诠释古代经典,用属于我们的声音压倒那些腐儒们的声音!” “可是大人,我们该怎么做呢?”于庆丰问道。 “有个叫李贽的文士,庆丰你可曾知晓?” 于庆丰歪着头想了想,回答道:“李贽?应该是在云南任过知府的那个李贽吧?这个人是王明阳心学派信徒,在南方颇有名气。如果能把他竖出来作招牌的话一定对我们大有裨益!不过那个李贽为人放羁,万历八年辞官后就不知所踪……” “此人现在湖广麻城,”始终默默坐在一旁的蹇尚突然开口道:“大人有什么吩咐吗?” 萧弈天得意地露出笑容,“蹇尚,找个可靠的心腹马上赶往麻城与李贽会见,就说西洋行省想请他----哎,这种事你比我清楚,该怎么说你自己拟定吧,记住,可以答应他任何金钱地位方面的条件!对了,走之前先在京中找一个叫吴若秋的年轻文士,他是李贽的弟子,你们可以提我的名字。就这样,快去快回。” 蹇尚掀开门帘走了出去,萧弈天继续对两人说道:“如果李贽愿意的话,我们起码获得了一定的舆论影响力,对抗文官们也不算太困难。不过,当朝首辅王锡爵的立场我却始终没能摸透。昨日早朝此人持中立态度,始终不发一言;散朝后却又邀我去相谈,言辞中颇有拢络之意。我担心他有什么……计划。唉,现在最迫切问题始终是皇帝的圣旨,要是不能说服圣上回心转意,别的做得再多也是白搭。” “大人勿要焦虑,”于庆丰道:“实在不行的话我们就劝服总督在西洋自立为王,那时帝国鞭长莫及,也管不到我们了。” 萧弈天剑眉一竖:“绝对不行!要说自立为王,谁比当年靖海侯、南泓伯他们更有资格,谁比于谦总督更有资格?你们绝对不要忘记,我们永远是炎黄子孙!永远是中华的子民!帝国本土不仅是西洋行省的经济后盾,更是我们永恒的精神家园!脱离了中国,新大陆就是无根之树、无源之水!哪怕处于最危险的逆境之中,叛国也是绝对不允许的!” 于庆丰羞赧地低下头:“对不起,大人。我----” 萧弈天挥挥手道:“不用说了,这不算什么大错。我们再来好好想想----” “大人!”蹇尚突然一阵风般地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声叫道:“我们的人从兵部探听到紧急军情,蒙古大军再次南下,前锋已经突破大同防线!” “什么?”三人同时站起身来,于庆丰与舒时德连忙翻出地图,在萧弈天面前展开。 “蒙古人什么时候发动攻击的?兵部的反击计划是什么?”萧弈天一面细细察看地图,一面向蹇尚问道。 “消息今天清晨才飞马送入北京,由此推算蒙古人的进攻时间应该在昨日丑时至寅时之间。由于事起仓猝,兵部正在召开紧急会议,皇上与内阁全体成员都会出席。” “这是正统朝瓦剌也先进犯的老路啊!”萧弈天叹道:“太行八陉中,飞狐、蒲阴、军都三陉是直隶西北藩篱,只要被蒙古骑兵突破其中任何一处,千里沃野之上就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们了。” 于庆丰道:“军都陉是京师门户,戍守兵力最为雄厚,如果蒙古人攻打居庸关的话,前有雄关当道,后有大同重兵断其后路,侧面还会受到宣府守军威胁。只要他们稍有战略头脑便不会以身犯险。蒲阴飞狐两陉距离甚近,可相互照应,不足之处就是紫荆关防守略显薄弱,当年也先便正是从此处破关进逼北京。以在下愚见,紫荆关应该是蒙古人的主攻方向。” “不错。”萧弈天略一颔首,道:“庆丰与我所见略同。只要大同方面坚守不出,京军配合宣府偏关两镇边军主动出击,来犯的蒙古军队便是瓮中之鳖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能不能从这次蒙古入侵中渔利呢?要是西洋军队为帝国立下战功,说不定----” “对啊!”蹇尚第一个附和道:“要是土木之变历史重演,我们不就可以勤王立功了吗!” “胡说!这不是咒我大明打败仗吗?”萧弈天笑骂道:“老舒,你马上去一趟天津,叫慕容信光做好战斗准备,顺便再拜访一下戚老将军,把局势向他解说一下,能请到老将军秘密来京最好。蹇尚,你布置好手下,不管有什么新的动静,必须保证舰队能够马上得到我的命令。庆丰,这两天你随时关注军情,拟订出作战计划。” “是!”三人一起回答道。 5月19日,山西雁门关。 关前黑压压一片,尽是蒙古大军连绵不绝的临时营帐。宁武已经失陷,偏关镇守将更是临阵投降。雁门关现在已是帝国山西防线的最后支撑点,要是被敌人破关而入,中原锦绣河山便直接暴露在蒙古人的铁蹄面前了。 自昨日午时开始,蒙古军队已经发动了足足八次进攻。敌人抛下的尸体堆积如山,明军的损失也相当惨重:包括指挥使在内的大半官兵英勇捐躯。此刻,关外正在重新集结准备再战的蒙古兵有数万之多,而守军中尚有战斗力的则不足五百名。 被硝烟熏黑的雁门关城内,残存的明军将士们默默地集合到一起。他们大多都已在先前的战斗中负过伤,经过简单地包扎后又站到了最前线。千户陈晋靠在只剩半截的旗杆上,指挥着战士们草草收拾战场,从尸堆血河中捡出尚有用处的武器和物资。自从指挥使死后,职位最高的他便自动担起了统领的重任。 战鼓声从敌营中远远传来,又一批蒙古士兵排着整齐的队列走上战场。他们数量多达三千,个个手持皮盾腰悬弯刀,推着各式攻城器械徐徐向前推进。 陈晋叹了口气,拄着长矛挺直腰杆站起身来,举头上望,挑在矛尖的日月双龙旗已经在战火中变得残缺焦黑。环顾四周,明军士兵们疲倦的面容和血渍斑斑的衣甲令他喉头一阵哽咽。城楼前一字摆开几十坛烈酒,陈晋揭下头盔,舀了满满一掬大口饮下。烈酒入腹,化为一股冲天豪气,他高高擎起长矛,让每一个士兵都能看到那面猎猎飘扬始终不曾倒下的旗帜。 “弟兄们,在我们身后,是毫无防备的晋南各县,是生养了我们的土地,是我们的家啊!千千万万百姓关注着这里的战事,因为他们的性命全都依赖雁门关的保护----这其中也包括了我们的家人!要是蒙古人突破雁门关,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难道那些嗜血的野兽也会懂得仁慈吗?不!他们只懂得手中的屠刀! “帝国的主力军队正在全速向这里赶来!我们多支撑一刻,便是为友军的集结多赢得一刻时间!便是为帝国最后的胜利多增添一分希望!便是为我们的亲人们多争得一分逃生机会!今日在此我们一同生死与共,以生命来谱写传说,用行动来创造历史!有那么一天,传说将会被颂为传奇,历史将会被塑为史诗。只要中华火种不灭,后人们将在我们的墓碑前洒着泪水歌咏今天这场伟大的战斗!我们这些最平凡的人都会成为历史的英雄!哪怕上苍注定我们无人将能幸存,我们仍旧可以骄傲地对自己说:面对数十倍的敌人,我们英勇战斗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我们无愧于国家,无愧于身为军人的使命!弟兄们,干下这碗酒,拿起你们的武器,让我们为明天战斗到底吧!” 一阵狂热的呼喊声中,已经见底的酒坛被纷纷砸碎。酒精在一双双赤红的眼中灼灼燃烧,令他们忘却了身上的疲劳与伤痛,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愤怒和复仇的渴望。 城中的滚木擂石早已用尽,御敌的箭矢也所剩无几,蒙古人毫不费力地接近了关城,架起云梯木楼开始攀登城墙。然而上面等待着他们的却是一场真正的恶战,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明军士兵们挥舞着手中的大刀,在蒙古兵散乱的队列中左冲右突,疯狂砍杀着刀锋所及的每一个敌人。他们的盔甲已经残碎不堪,他们的武器已经满是缺口,他们伤痕累累疲倦已极,但就是这样一支部队,却令数十倍装备精良的敌人几个时辰以来无法前进哪怕小小一步。 即使野蛮强悍如蒙古人也要在这钢铁的意志前屈服了,一度征服过半个世界的大军在这些浑身血污衣衫褴褛的战士面前瑟瑟发抖,他们脸色苍白眼神惊恐,几乎拿不住手里的弯刀和战斧。士气就这样一下子瓦解了,在第一个蒙古兵转身后退的同时,整个百人队、整个千人队,甚至整个军团都开始丢下武器各自逃生。他们围在云梯边相互拥挤争夺,混乱中坠城而死的不计其数。在抱头鼠窜的乱军身后,明军士兵们沙哑的歌声从城楼上传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歌声起初并不大,可是慢慢的,越来越多的战士加入了进来。衰弱得几乎站不稳脚步的战士们用最后的气力放声高歌,这些古老的词句似乎有着难以描述的魔力,在群山间久久回荡不息,粉碎着蒙古士兵的战斗意志。越来越高昂的歌声中,明军将士们相互搀扶着挺直腰板,在日月双龙旗下站成整齐的方队,他们眼里闪亮的光芒,在蒙古人心中留下了挥之不去的梦魇。 鬼力赤焦躁不安地看着自己的手下,他们神情慌张手脚无措,在明军的战歌中委靡不前。方队的阵脚已经散乱,战旗也是东倒西歪。大汗交给自己的八万大军已经折损了好几千人,雁门关却依然坚如磐石不可动摇。如果到了今晚还不能拿下这处通往晋南的必经之地,大汗的下一步计划就无法进行,这次策划已久的入侵也将功败垂成。光是想到大汗震怒的样子,鬼力赤脸上就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掌旗官挥动手中的令旗,指示下一组士兵准备进攻。没有用的,鬼力赤悲哀地想,九次进攻,持续的时间一次比一次短,取得的效果一次比一次差。士兵们已经丧失了斗志,在他们惊惧的眼中,那些明军简直是来自地狱的魔鬼。要让他们攻下这座金汤要塞,这种可笑的想法甚至连鬼力赤自己也难以相信。 “你在浪费时间,将军。”一个阴冷的嗓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八个万人队,居然攻不下一座小小的雁门关,大蒙古帝国的军威何存?” 鬼力赤堪堪打了个寒颤,每次和黑狐教使者在一切时他都会有这种不舒服的感觉。“雁门关是明人在山西的防御重点,我们不可能轻易突破……只要敌人援军不到,今天日落以前,我一定可以拿下雁门关。” “真的吗,鬼力赤将军?”那使者轻蔑地问道:“西路大军已经顺利拿下了宁武关,可你的进度却不是那么令人满意啊?” 鬼力赤被使者的冷嘲热讽激得恼怒起来,“这里是两军交锋的战场,不是你们这些阴谋家该出现的地方。” “你这话只能进一步表明你的愚蠢,将军。”使者冷冷哼了一声,“大蒙古帝国当年就是亡在了你这样的莽夫蠢汉手里。南人最值得我们学习的就是谋略之道,可怜你们却把它当成卑劣的骗术伎俩。你在雁门关付出了数千蒙古勇士的性命却不能动其分毫,我们不费一兵一卒便控制了整个陕西!这样看来,到底是谁不该出现呢?” 鬼力赤被这番话噎得答不上来,干脆别过头不发一言。使者却不肯放过他:“珍惜一下战士们的生命吧,将军。停止这次进攻,你这愚蠢的举动只是让他们白白送死。” “停止进攻?你疯了吗?离日落还有一个半时辰,拿不下雁门关我们就完了!” “我是说把你的人撤下来!”使者不耐烦地回答:“让我的人上。” “你的人?他们能干什么?”鬼力赤不解地问,黑狐教使者带来的那百余名武士他不是没见过,可那些全身上下裹着黑袍面无表情的家伙到底能派上什么用场他就实在想不出了。 “愚蠢!”使者第三次吐出这个词。“要不是因为我们黑狐教,你们怎么能够突破丰镇长城?没有我们的帮助,你们怎么能攻下大同?偏关守将怎么会那么容易投降?你就好好等着看吧,看看我们是怎么表演的。” 陈晋靠在墙头雉垛上,远远望着蒙古军营中的动静。敌人停止进攻已经整整半个时辰了,这种不同寻常的异动让他感到一阵忧虑。明军士兵们最初的亢奋和狂热随着时间的推移正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则是不可抗拒的劳累与疲倦。环顾四周,不少士兵刚一靠着墙坐下来便沉沉入睡,战事最激烈时也不曾脱手的武器滑落在地上。陈晋叹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也是浑身酸痛眼皮沉重,于是便顺着墙慢慢滑坐到地上。脚边散落着几柄损坏的抬杆,他伸过手捡了起来,脸上露出痛惜的神情。这些所谓的新锐武器一发放下来就被监军们当作宝贝细细收藏,连平时原本少见的训练也舍不得拿出来一试。可是真正到了战场上的时候,不少抬杆口径与配发铅弹大小不合,即使勉强能够射击几发也往往炸膛损毁,不但不能有效杀伤敌人,反而伤了好几个自己人。城楼上架设的神威大炮情况也好不了多少,炮手们早已拿起刀剑自动加入了肉搏的行列。一想到这些昂贵的武器派不上什么用场,陈晋便忍不住要摇头叹息,西北军费本来就不算充裕,这些银两要是能够用到更重要的地方该有多好啊。 陈晋撑着矛杆缓缓站起身。决不能阖上眼,他不住地对自己说,只要蒙古人还没退兵,雁门关就谈不上什么安全。脚步僵硬而沉重,他蹒跚着绕城巡行,尽自己的最大努力鼓舞着精疲力尽的士兵们。走到城楼西角时,不远处一个黑色的物事突然跳入眼中,他慢步走了过去想要看个究竟。 一柄铁锚!三股锚齿紧紧钩在女墙上,锚尾上系着的长索直垂下两丈余高的关城。陈晋心头暗惊,顺着城墙找了过去,很快又发现了另外两柄相同式样的铁锚。这段城墙斜倚着陡峭山崖,平时根本没有人会去注意,可现在却不同了,毫无疑问,蒙古人的精锐突击队已经潜入关城内,正在暗中等候时机突下杀手。想到这里陈晋不由感到头皮阵阵发麻,他几步冲到城楼前,大声呼喊士兵们起身备战。 几乎就在同时,近百名黑衣人犹如从地下钻出来的一般,向休息中的明军发起迅猛攻击。这些黑狐教的精锐刺客久经训练冷酷嗜血,对近身格斗和暗杀极为擅长。面对如此生力军,明军士兵们无论在战斗技能和体力上都落于绝对下风,唯一可以倚仗的就只有同仇敌忾的气势与决心了。面对这场不折不扣的屠杀,他们勇敢地战斗,以坚强的意志来对抗敌人雪亮的刀锋,在几百人的口中回响着同一个声音: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不断有人倒在屠刀之下,忠魂的碧血深深浸透着这块古老的土地。明军的数量在急剧减少,战士们却始终没有放弃抵抗。意识已经模糊,决心却不曾动摇,手中的武器一刻也不停息,只要血红的双眼看到敌人便扑上前去拼个死活。 战斗已经渐入尾声,黑狐教武士们在尸体中穿行,给尚未断气还在哼着战歌的士兵仔细补上一刀。令人惊异的是,明军的歌声虽然已经微弱到几不可闻,却始终若有若无地回荡在关城上不曾中断。一名武士弯下腰,把弯刀架上明军伤兵的脖子。“你们的指挥官在哪里?” 那士兵挣扎着扬起满是血污的脸,明亮的眼睛逼视着对方,毫不畏惧地呸了一声:“你们这些鞑子强盗!帝国会为我们报仇的!”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武士面无表情站起身,在尸身的衣甲上擦了擦染血的刀锋。“继续找。”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循着歌声,黑狐教武士们慢慢走入城楼四下搜索。很快,他们在仓房门前停下脚步,那永不停息的歌声正是从里面传来的。 推开厚厚的大门,武士们看到一个黑影拄着根长矛靠坐在一堆木桶上,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他的衣着打扮,不过那该死的战歌却实实在在是从他口中吟出的。 “你是谁!”有人喝问道。 陈晋没有回答,他专注地唱着,用自己的全部生命来唱着,对蒙古人手中的强弩和弯刀视若不见。等慢慢围上来的黑狐教武士们习惯了黑暗,终于看清他手中的矛头上闪烁的那一丝绯红的微光时,他们的脸色立刻变白了。 那是一截燃烧的火绳。 陈晋满意地笑了,在他的身后,是几十桶满装的火药。再往后,整齐地堆放着雁门关要塞储存的全部物资。这些东西宁可付之一炬也绝不能落到蒙古人手里!他早在地上洒满了火药,只要火绳一落地……是时候了,他平静对自己说。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脚下坚实的大地突然震动起来,爆炸声惊天动地,惊得蒙古军中人喊马嘶乱成一团。被掀落马背的鬼力赤狼狈地爬起身,带着深深的恐惧向前方雁门关望去。在那高大的城楼背后,一股巨大的黑色烟柱慢慢升起,在如血残阳的掩映下凝成一个难以捉摸的形状。一面被火燎去大半的日月双龙旗从城头飘落,随风坠入尘埃之中。在他的耳边,明军将士高昂的歌声似乎依旧余音未绝,令他心头一阵久久的战栗。 在付出了七千四百具尸体的惨重代价后,蒙古大军终于进入了已成为一座空城的雁门关。而就在同一天,二十五万明军离开了北京,以急行军的速度通过居庸关向宣府挺进。 第一节 漠北狂潮 自从蒙古入侵以来,西北各边防军镇便进入了高度备战的状态。通往北京的驿道上,信使们策马狂奔往来不息,将每天的第一手急报送到帝国的决策中心。 明军主力的反击计划是王锡爵一手制订的,兵部尚书杨巍则负责在庭议上递交给内阁讨论。按照这个计划,将从京军三大营属下调选精锐二十五万,出居庸关迎战蒙古铁骑,空缺出来的京城防务则交由禁军接管。明军主力进入河北怀来城后,与宣府边军会合,将届时以超过三十万的优势兵力与蒙古军队展开会战。大同守军则应该同时主动出击,配合主力部队切断蒙古军队撤退的后路。 然而,明军的计划似乎从一开始就带着几分失败的预兆。数十万军队仓猝出动,别的尚且不说,单是清点各营在籍兵员便是个极大的难题。五军、神枢、神机三大营原定满额兵员逾四十万,实际在籍的却只有一半,五军都督府不得不从蓟镇借调了五万精兵权以充数。等到士兵们准备就绪时,军需物资却远未备齐,作战关键的火器与箭矢尤其不足。作为权且之计,明军主力分四路先后进发,辎重则落在最后。 前锋部队刚至居庸关,大同沦陷的急报便传到北京,围歼蒙古军的计划顿成泡影。失去目标的明军开始向北开进,准备与来自宣府的八万大军会合后缓步推进。可没过多久,北京的信使又飞马带来了晋北三关失守的急报,令统兵将领以最快速度驰援恒山一线。朝廷的想法是要他们伺机夺回雁门关,把入侵的蒙古军队包围在晋南,活活困死在黄河与太行山这两大天险之间。 并非所有人都对朝廷的军事战略点头认同,至少都指挥使龙兴汉就是其中一个。他是是本次行动蓟镇方面的唯一全权代表,五万蓟州精锐部队效忠的唯一统帅。信奉纪律崇拜秩序早已被训练成了戚家军的第二天性,人们相信,就算明知前面是条黄泉路,这些拥有钢铁般意志的士兵也会毫不犹豫地排成纵队慷慨赴死。正是出于对这种情形的恐惧,戚继光受到了毫无理由的猜疑,终于被远调广东。即便如此,蓟州军仍旧固执地保留了他们的忠诚,对朝廷派来的新任总兵置之不理,后者作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军事白痴倒也坦然接受了。 自从离开北京以来,以步兵为主的明军在八天中已经连续行军了将近七百里。从未上过战场以致经验不足的京军各部早就被强行军拖散了队形,而兵员素质的低下和训练的缺乏更加剧了这一局面,最终整整二十万大军在近百里地面上混杂成一团;而唯一军容整齐的蓟州军马在穿越这些乱哄哄的散军时则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烦。无可奈何之下,龙兴汉不得不命令自己的部队放慢行军速度,不紧不慢地跟在队列中间。 朝廷的命令真是蠢极了。龙兴汉不满地想,要是这样下去的话,等到了恒山前线二十五万大军早成一盘散沙了。在蒙古人好整以暇的二十万铁骑面前,这支抛弃了辎重和友军增援大老远跑来的疲惫之军简直是一份丰厚的大礼。要是真打起仗来,蓟州精锐有必要陪着这些训练生疏士气低落的友军白白送死吗?笑话!保存实力才是我军的首要任务吧,戚大帅多年的苦心经营怎能如此毁于一旦?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大帅,要是您还在蓟州该有多好啊,这些鞑子军队在我们的钢铁雄师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阳原县城远远出现在前方地平线上,过了它再往西行便是山西地界。龙兴汉下令部队就地扎营休息,在与蒙古人接战以前,绝不能让士兵们过于劳顿。至于那些不知死活的京军,他可没有能力去顾及他们了。 “将军,您看!”一名军校突然高声叫了起来,龙兴汉眯起眼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但见后方远处烟嚣翻滚,隐有一骑绝尘而来。没过多久,劲疾的马蹄声随风传来,其间夹杂着零星铃声。 “是六百里急报!快备马!准备接令!”久历行伍的龙兴汉马上听出了铃声中的紧迫,心头一阵紧张,难道又有失利的消息? 骑手策马狂奔到离军前约有半里之遥时,突然身子往下一沉,连人带马翻倒在地。龙兴汉等连忙迎上前去,但见那马鼻口中都有鲜血流出,竟然已经累得当场暴毙。还好那传令兵倒无甚大恙,他吃力地从怀中摸出一卷帛书,双手递给龙兴汉:“将军,六百里加急!蒙古大军袭破太原!井陉守军不战而降!皇上命各军速入紫荆关防卫京师!” 两天之前,北京,首辅王锡爵府。 堂上悬着一张巨幅地图,其下围坐着十数名便装官员。杨巍站在一旁,为众人讲解当前局势。 “现在那二十五万军队离大同估计还有四天路程,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数日之内前锋就可以与蒙古人遭遇。大人,目前的进度和我们的计划配合得很好,该有所行动了。” 王锡爵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现在京城中三大营余兵不足四万,将领全都是自己人;禁军和锦衣卫也在我们的控制之下,厚积薄发的时候终于到了!各位,三天后的此刻,就是我与诸君共享荣华富贵的时候了!” “大人,我始终有一个疑问。”许国犹豫着说:“损失二十五万大军和割让两个行省,这付给蒙古人的代价是不是太昂贵了?我们原本可以通过谈判把损失减到最少……” “这算不了什么。”王锡爵回答,“那些军队并不忠于我们,留在京中只会是更大的祸患。至于陕西山西两省嘛,我们本来就已经失去了西洋行省的资金供给,以中土之力,继续维持这两省的巨大军费开支实在难以承受。与其白白消耗国力,倒不如把这两个贫瘠落后的地方送给鞑子做个顺水人情。要成大事,就一定要舍得付出代价!” 许国坚持道:“大人,此时京师兵力空虚,若蒙古那些阴险鼠辈背盟来攻,又当如何是好?” “就凭他们?”王锡爵轻蔑地哼了一声,“这山西两省可不是白白送给他们的。鞑子兵一路疾速推进,对占领州县大多控制不稳。他们生性残暴嗜杀,必然会激起当地百姓的强烈反抗。如此一来,哪怕他们兵力再多,短时间内也难有余力和我们作战。哼,就算那些鼠辈有背信弃义之心,景泰元年的教训想必他们也不会忘记吧。想要攻下北京城?简直是痴心妄想!” “大人……不,圣上英明!”许国一开此头,众官员们纷纷附和起来,有阿谀奉承之辈当即就要下跪行叩拜之礼。 王锡爵哈哈一笑:“诸君且住,等到事成后论功行赏时再行此大礼不迟。” 就在此时,一员心腹家臣匆匆走出后堂,凑在王锡爵耳边低言了几句,后者登时变了脸色。迎着众官员询问的表情,他咬着牙迸出几句话:“蒙古人已经攻陷了太原,他们的前锋正在穿越井陉向正定府突进。混蛋!他们居然真的动手了!” 西元1584年6月3日,直隶,保定府附近。 没有人知道这支疲劳已极的明军是如何来到这里的,短短七天中,这些士兵们不可思议地重新集结起急行五百里,穿越蒲阴陉的险要山道进入冀北平原。尽管半月来的强行军付出了减员近半数的惨重代价,剩余的十多万士兵到底还是抢在了蒙古人的前面,在通往北京的路上设下了防线。 蒙古大军是在两天后抵达保定的,山西直隶两省军民的英勇抵抗不但给他们造成了数千伤亡,还极大地拖延了时间,为明军赢得了宝贵的先机。然而,即便如此蒙古军队总数仍然超过十六万,较明军多出大约三成,在战斗力上更有着无可比拟的优势。 “我不同意!”明军帅帐中,龙兴汉恼怒地吼道。“敌强我弱,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跟蒙古人拖时间!正面决战只会导致我们的防线全面崩溃!” “速战速决,这是皇上的命令!”主帅不冷不热地回答,他是一个典型的帝国旧式军人,勇敢粗豪却绝谈不上头脑清晰,只把遵守命令奉为唯一的金科玉律。 “这只会让我们的士兵去送死!要是保定失陷,京师就完全暴露在蒙古人面前了!” “这用不着你管!”主帅也发火了,从帅案上一把抓起令牌虎符,道:“你要抗拒军令吗?” 龙兴汉哼了一声,转身走出大帐。背后传来主帅的怒喝:“传令全军,明日出营迎战!” 次日清晨,保定府南郊。 明军大队在平原上款款铺开阵势:中军五万步兵面向南方作鱼鳞阵,三万骑兵以叶型阵斜列于左翼,四万蓟州兵以方圆阵陈于右翼,两万战斗力较弱的士兵充当后军预备队。当整军完毕十多万士兵一起竖起他们手中的长枪时,华北平原上仿佛突然平地升起一片金属铸就的密林。随着掌旗队长们的口号,庞大的方阵开始缓慢却坚定不移地向前移动,如同山般不可动摇,有着压碎一切的宏伟气势。 南面的蒙古军队也做好了战斗准备,他们列出的是当年成吉思汗最擅长的大鱼鳞阵。十六万铁骑腰悬弯刀手执硬弓,勒住坐下马蓄势待发。但听中军一声唿哨,三万前锋离开主队,向大明的中军发起了试探性的攻击。 蒙古骑兵们策马驰到明军阵前约两百步之遥时,原本整齐的队形突然如炸窝的狂蜂一般四下散开,这些彪悍的射手大声呼啸着,把密集的箭雨往明军的头上倾泻而下。然而反击立刻到来了,中原的强弩无论在射程和准确性上都远远超过了蒙古人手中最好的复合弓,火枪的齐射更非血肉之躯所能抵挡,不少蒙古士兵一箭未发便在明军猛烈的火力中栽下战马。 明军方阵的脚步没有停止,眼看离敌人越来越近,重步兵们越过射手阵线,挺着手中丈二长枪向前挺进。在如此铜墙铁壁前,最胆大的骑兵也只能望而却步,他们向右迂回想要避开咄人的锋芒,却正好迎上了明军骑兵集群冲锋。然而这些蒙古汉子没有丝毫的畏惧,在一通飞射之后毫不畏惧地拔出腰刀与手斧,冲进对方密集的队形贴身肉搏。帝国羸弱的骑兵显然无法与这些马背民族相比,他们很快放弃了歼灭这支前锋部队的奢求,重整队形准备退出战斗。可就在这时,蒙古阵地上突然响起了雷鸣一样的马蹄声,骑兵冲锋时万马奔腾的场景就好似黄河决口一般,但见一道不可阻挡的黑色潮水向帝**的阵地急速席卷而来。 蒙古军的大前卫、右前卫、右翼三部共五万五千人攻向了明军的左翼,这些士兵大多是来自撒马儿罕帝国的穆斯林轻骑兵,他们披着条纹头巾,手中挥舞着圆月弯刀,逞雷霆万钧之势杀向明军。与此同时,左前卫左翼两部则缠住明军的其他部队防止增援。 面对数量近三倍于己的精锐蒙古骑兵,帝国骑兵们的命运只能像烈日下的露珠,顷刻间蒸发在了蒙古人暴怒的铁蹄下。敌人的矛头马上转向了两侧受敌的中军,士兵们努力地战斗着,一个人倒下,立刻有人补上空位,顶着死亡的箭雨继续前进。然而死板笨拙的步兵方阵根本无法抵挡来自侧翼的箭雨,强弩手与火枪手也无法同时应对来自多方面的攻击,士兵们的脚步开始散乱,如林的长枪也开始抖动。当阵形终于难以维持时,穆斯林骑兵发起了新的一轮冲锋。于是,山动了…… 帝国中军的十个方阵开始退缩,一个接着一个,最后演变成一场恐惧中的大逃亡。士兵们丢盔弃甲仓皇逃窜,慌不择路之下反倒冲乱了试图上前增援的后队。好几万大军在蒙古人的追逐下相互拥挤践踏,损兵折将尸横遍野,伤亡不计其数。 龙兴汉悲哀地看着这一切,一个士兵的愚蠢只会葬送他自己,一个指挥官的愚蠢却会毁掉整个军团的万千条生命。现在通往北京的道路已经畅通,帝国也由于这场战争到达了危机的最边缘。不管怎么样,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为帝国保存更多的士兵。唉,若不是急行军中抛弃了所有车辆战具,蓟州军的铁甲车队多少还能抵挡蒙古人一阵,为友军的逃生多争取一些时间吧,现在只能让他们听天由命了。 蓟州军团开始收拢队形,刀盾手和长枪兵在外,掩护着强弩火器徐徐而退,如同一只巨大的刺猬,随时警惕着来自各个方向的危险。回防京师已经来不及了,如今之计惟有退回紫荆关再作打算。 蒙古主帅并非没有注意到他们的举动,能在乱军中有条不紊地全身而退,如此劲旅若不早除必是后患。此刻鬼力赤手下尚有本军与后殿共计四万人尚未出动,只要令旗一挥,马上就能投入战场。可蓟州军的三足乌旗号令他动摇了,蓟镇戚家军的威名远播天下,长期被蒙古人视为头号大敌,光这就足以让人考虑再三了。况且原本还应该在晋北长途跋涉的明军却突然出现在保定府,这意味着明廷已经发现了蒙古军队的真实意图。此刻,大梦初醒的王锡爵一定在疯狂地调集各地兵马增援北京吧,战机转瞬即逝,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与其费时费力歼灭这样一支作风顽强的精锐步兵,倒不如抓紧时间直扑北京为上。 决心一定,鬼力赤便不再多想。随着蒙古中军战鼓节奏的改变,蒙古军队开始从两翼收拢阵形,在完成对明军阵地的最后一次绞杀之后,十余万蒙古骑兵开始重新集结,准备向兵力极度空虚的保定城发起攻击。 发生在西元1584年初夏的这场大战,即史书中所称的“甲申保定之役”,明帝国由京畿重地调集的二十五万大军于短短几日中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除蓟州军龙兴汉部安全撤回紫荆关外,其余各部尽数覆灭,蒙古军斩首超过七万级!至此,帝国黄河以北之地已沦陷过半,在北京和蒙古人刀锋之间,只剩下最后一道防线----卢沟桥。 6月5日晚,北京。 “保定战败的消息已经得到了证实,”许国对王锡爵说:“十几万蒙古军队正朝我们席卷而来。现今之计,惟有发出勤王诏,调集天下兵马进京护卫。” 王锡爵背着手来回踱步,紧绷的脸颊略略发青,“召各地勤王军入京,就等于拱手让出对京城的控制,我们好不容易获得的优势可就全毁了!” “大人,京中剩余的部队根本无法与蒙古人抗衡,而那些地方军能否及时赶到还是个问题呢!要是就这样放弃北京顺水路逃到南方的话,不但丧军辱国,还把自己白白送入地方大吏的势力范围,到那时可更为不妙啊。”许国冷静地分析道。“若援军能够击败蒙古人,日后还另有机会。” “鞑子兵力如此之强,我恐怕……” “大人,只能作此一试了!申时行的西洋舰队就在天津卫,也许还能稍微抵挡一下。” “该死的鞑子!”王锡爵不甘心地说:“这么好的计划就……真是可恶!” “大人!” “好吧,我现在就去求见皇上。”王锡爵叹了口气,“看来真是低估那些家伙了。” 次日,北京驿馆。 “勤王诏?太好了!”萧弈天惊喜地叫了起来,“这样一来,就可以把信光他们名正言顺地调进京中了!方圆几百里内我们是唯一的主力部队,在友军到来之前,完全可以在卢沟桥阻击蒙古军。这将是我们与朝廷讨价还价,要求开放海禁贸易的根本筹码!” “这可是以十几万人的损失为代价啊。”于庆丰低声叹道。 萧弈天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句话,却只是微微一笑:“这不是你我所能改变的,假如我们不在京中,他们的结局也不会改变。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珍惜这一机会,让他们的死更有意义。” “多谢大人明示,”于庆丰点了点头。“我只是心中略有不忍。” 萧弈天道:“如今再怎么多想也没有用了,事已至此,好好拟定一个防御计划吧。别忘了,我们可是连一丁点失败都承受不起啊!” 舒时德突然推开门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表情:“大人,有人要见您。” 萧弈天漫不经心地望向他的身后,一时竟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于庆丰也不由失声叫道:“胡波?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二节 决战中的较量 面对众人惊异的神色,胡波不动声色地疾步上前俯身半跪。“参将胡波拜见总兵大人。” 萧弈天定了定神,沉声道:“胡波,你不是驻守在印加通贝斯要塞吗?怎么到中土来了?” “大人,”胡波脸上犹豫的表情转瞬即逝,他起身答道:“除下官之外,申总督也来了。”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萧弈天还是着实一惊,可胡波接下来的话更为震撼:“除了必要的守军之外,我们的部队已经倾巢而出。二十四艘共工战舰、三十三艘辅助船只以及四万士兵正在塘沽外海等候指令。”说到这里胡波略微顿了顿,又接着补充道:“总督大人是用总兵衙门的印信调动这些部队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萧弈天心头已有了分寸,却仍然装作惊惶不安之状。“申大人调集这许多军队到中土来干嘛?行省的海上利益该靠什么来保证呢?” 胡波压低了声音,“大人,您还不知道吧,朝廷已经颁下圣旨,命令行省禁海停商。您想想,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申大人把圣旨抄在广场示众了十几天,愤怒的百姓就在总督府门口围了十几天。结果申大人出去见他们,声泪俱下地说要冒死上谏,求皇上撤回圣旨。这样一来,行省上下都是同仇敌忾,要求总督大人以武力对抗朝廷的暴政。我们为了赶在您的舰队返航之前会合,不惜冒险穿越景宏海峡,万幸靖海侯南泓伯两位大人在天之灵护佑,一路上竟有惊无险未折损一人。大人,申总督和在下隐姓埋名秘密潜入北京,就是要来找您商量现今的对策。” “申大人现在何处?” “下官马上就可以带您前去与大人相见。” “嗯,很好。”萧弈天又问,“你们过天津时可曾见过慕容指挥使?” “没有,”胡波回答道:“我们看到了您的舰队在港口停泊,但是出于安全考虑,申大人认为还是不要暴露行踪的好。” 萧弈天点了点头,“中土锦衣卫势力甚大,确实要多加小心。胡波,你现在立刻带我去见申总督吧。对了,接下来还有件事,你说你们的舰队停在外海是吗?” “正是。” “这里是我的令箭,让外海的舰队进天津港,一同并入慕容指挥使麾下。现在中土的局势你们应该也有所听闻吧,皇上已经颁下了勤王令,有了这个借口,我们的军队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进入京畿重地了。我现在写封信,你给慕容指挥使带去,他自然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是!”胡波斩钉截铁地回答,他停了停,又道:“大人?” “还有事吗?”萧弈天正在桌前奋笔疾书,头也不抬地问道。 “编制上我仍然是您的直属副官,”胡波平静地说,“能为大人效力是我的荣幸。” 一个时辰后,北京某地。 “你现在应该知道圣旨的事情了吧。”申时行此刻显得异常兴奋,“说说有什么看法。” “下官在早朝上曾想劝谏圣上收回成命,可惜未能成功。”萧弈天咬牙切齿地说道,“如果真要按圣旨上说的做,我们就根本毫无立足之地了啊。军中有不少弟兄提议与朝廷决裂,我们自己在新大陆独立建国,可是依下官想来……” “怎么样?”申时行急切地问。 “下官想来此举不妥,旧大陆不但是我们的战略后方和资源产地,也是主要商品集散地之一,与它的联系直接与行省的兴衰密切相关。从这个意义上讲,独立建国无疑是自绝后路。可是,下官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还请总督大人示下。” 申时行紧紧盯着对方,努力想从那双清澈的眼睛中看出些什么。“弈天啊,我们当今之计,既不是顺从朝廷的苛政,也不是妄自尊大地独立为王。你想想看,行省四百万黎民的命运系于你我之手,唯一的出路就是揭竿而起,推翻暴君,建立一个属于我们的新帝国!”他见萧弈天似乎尚在犹豫,便上前拍拍这年轻将领的肩膀,道:“那时候,我为君王,你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执掌天下兵马大权的大元帅。老夫膝下无子,唯有一小女,正与将军年岁相当。若你我结为姻亲,老夫百年之后,这锦绣江山难道还会落入他人之手?” 萧弈天受宠若惊般单膝跪下,拱手道:“弈天何德,能受大人如此厚爱?大人但有所命,虽万死亦不相辞。” 申时行大大松了口气,伸手将他扶起,又道:“现在京中防守薄弱,合你我之军,当有六万之数,可以一举控制北京防务。到时候,明朝皇帝还不就在我们手中任由摆布?” 萧弈天连连点头称是,“大人,此刻一切有利因素都在我们这边,蒙古人的入侵吸引了朝廷的全部注意力,倾巢而出的北京守军也在保定被蒙古人几乎全歼。若非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光是三大营的二十万京军负隅顽抗,我们的胜算也要大打折扣。如今任凭朝廷和盟国人去两虎相争,我们只消坐收渔利就可以了。” “千载难逢?”申时行放声大笑,“你想得太天真了!实话告诉你吧,蒙古人入侵的大体时间,我早在离开西京前就已经知道了。三大营会离开北京主动出击,然后被蒙古联军以优势兵力一举击破,所有这一切,我就如同身在北京一样清楚。” “这怎么可能?” “这当然可能。”总督满意地回答道,萧弈天的忠诚对他而言就是成功的保障,他眯起眼睛,仿佛已经看到坐在龙椅上接受百官朝拜山呼万岁的盛景。“你以为蒙古入侵是一个偶发事件吗?错了,事情没这么简单。蒙古人不过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而已。只是现在,这颗棋子突然不再满足于自己的身份,想要和背后的那只手一较高下。”他嘿嘿冷笑两声:“棋局已经渐入**,现在是该将军的时候了。” 萧弈天不由打了个寒颤,意识到一个惊天阴谋正在慢慢揭开面纱。他喉咙发干,颤抖着声音问道:“大人,您的意思是……蒙古人……这是您的计划吗?” “我要有这样的能力就好了。”申时行冷哼一声,“策划了这次蒙古犯边,并以此为由调走北京城中的几乎所有部队,除了首辅王锡爵,谁还有这样的本事?至于目的嘛,不外乎就是控制京师局势,然后逼宫政变之类了。你绝对想不到的是,他甚至还派出心腹游说我们对此保持中立和缄默,条件是允许新大陆自立为王。哈,想来说服那帮蒙古蛮子的代价也应该不菲吧。真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既没料到蒙古人突然暴起反噬,也更不会想到我们将改变立场介入争斗。这局棋,他输定了。” “大人,那么我们的计划是……” “让蒙古鞑子占领北京对未来的新帝国一点好处都没有!其他各省的勤王军也绝不会和我们站在同一条阵线反对朝廷。我们的盟友只有一个:时间!赶在勤王军进入北京之前击败蒙古人,天下就是我们的了!” “大人,我们还有一个盟友:戚继光的蓟州军。”萧弈天也亮出了自己的底牌:“戚老将军现在和我们站在一边。”他简略地向总督解释了几句,中间自然有意无意地省略了不少。 “嗯,好极了!”申时行欣喜若狂地拉着萧弈天双手,“我就知道你是个不可多得的副手!快去准备吧,年轻人,挡在我们面前的还多着呢!” 西元1584年6月14日,北京南郊,浑河北岸。 萧弈天在纸上写下最后一个字,封入木盒,然后摁上自己的印章,扭头望向侍立在旁的蹇尚:“这两封信必须在三天之内送到。” 蹇尚一言不发地接过两个木盒,转身走出大帐。萧弈天长吁了一口气,对陈应龙做了个手势,“召集所有士兵,三通鼓后接受检阅。” 六万来自西洋的精锐明军于浑河边摆开阵势,迎风猎猎招展的天青海龙旗遮天蔽日,精锻钢甲的淡灰色光泽寒气四射。三通鼓后,萧弈天身穿亮银锁子甲,肩披流金白虎袍,全装惯束威风凛凛,在众将簇拥下走上点将台。面对这位富于传奇色彩的一代名将,士兵们用力敲击着手中的武器,以热烈的欢呼表示自己由衷的敬仰。 “帝国的勇士们!”萧弈天举起双手,示意士兵们安静下来,“为你们的幸运感到骄傲吧,一百二十年的梦想终于在今天变成了现实!因为西洋士兵的军靴终于踏上了中原的土地!若是于谦大人尚在人世,他也会为你们自豪的!” 一阵雷鸣般的欢呼淹没了他的嗓音,萧弈天微笑着等到这股浪潮过后,又大声说道:“你们可还记得,于谦大人毕生的心愿是什么?” 六万个声音一同整齐地回答:“驱除鞑虏,复我中华!” “现在,”萧弈天从腰间拔出霜岚,刀锋直指当空骄阳,“蒙古铁骑已经深入帝国腹地,朝廷无能,保国卫民的重任只有交给西洋的战士了!我们当以这皇天后土列祖列宗之名起誓,让西洋的战刀饱饮鞑子们的鲜血,用敌人的首级祭奠于谦大人的在天英灵!” 看着眼前骤然间沸腾的军团,萧弈天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将士们的士气令他非常满意,现在,该是让敌人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6月15日,初次交锋。 鬼力赤恼火地看着帐下两位惶恐不安的副官,自昨天起,一支神秘的骑兵部队便开始不断侵扰蒙古人的侧翼。这些士兵骑着健壮的高头大马,手中的强弩威力和准头都同样惊人。他们往往以十数人一组,远距离狙击哨兵和斥候。若是派兵出营迎战,人少则被登时射杀,人多时又只能眼看着他们从容逃离----毕竟在速度方面,蒙古矮种马只能算得到中下水平。 今天一大早曾有百余名撒马儿罕轻骑兵忍不下这口恶气,跟在一组敌军后面穷追不舍,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明军设下的死亡陷阱:大群火枪骑兵从天而降般出现在他们四周,一阵近距离齐射之后,闻声赶来的蒙古后续部队能够找到的就只有千疮百孔的焦黑尸体了。 明明是游牧民族擅长的战术,现在却报应不爽地降临到了自己的头上,看着越来越厚的伤亡报告,鬼力赤拿不准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确定:明军的指挥官已经不再是以往那些莽撞无能的庸人,恰恰相反,他深谙用兵之道,对蒙古军队的情况更是了如指掌。这些明军不仅装备了臂张弩、骑射火枪等先进武器,马匹的品种也与中土大不一般;至于单兵战斗力和士气更高出了不止一个档次。到了这个份上,任何人都会明白:自己这下遇上真正的行家里手了。 是寻找明军主力决战,还是直扑近在咫尺的北京城呢?鬼力赤有点犹豫不决,要是黑狐教使者尚在军中的话,他应该会有很好的建议吧。 帐门突然被一把掀开,一名斥候飞快地跑了进来:“报告将军,前方发现明军阵地!敌人数量约在两万左右!” “好!”鬼力赤一拍巴掌站起身来,副官们连忙如释重负地让到一边。“马上给我集合全军,天黑前拿下这个阵地!” 眼前整齐的步兵方阵令蒙古人终于找回了几分熟悉的感觉,要对付这样的敌人早已是轻车熟路。蒙古突骑从两翼包夹,配合正面骑兵冲击,再顽强的步兵方阵也无法与之抗衡。鬼力赤兴致勃勃,亲自率领前卫部队杀奔前去。 明军方阵前列劲弩齐射,带着倒钩的三角箭头着实对蒙古人造成了不小的伤害。可是,蒙古士兵们狂喜地看到,敌人未曾接战便已开始全线退却,这大概是保定之战在明军心底留下的阴影所致吧。他们唿哨着扬起马鞭,加快速度冲向胆怯的敌军。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鬼力赤暗暗对自己说,这与连日来遭遇的凶悍敌人简直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一定有什么问题。他回手勒住缰绳,胯下战马一阵长嘶,前蹄悬空立了起来。不错,明军的战阵是在后撤,但这绝不是败退!他略略扬起头,远望敌阵中徐徐后退却不曾动摇丝毫的如林旌旗,心头骤然升起一阵寒意。“停止前进!全军后退!”他放声高喊,可嗓音却被淹没在了雷鸣般的马蹄声中。 明军的前锋步兵确实在整齐有序地撤出战斗,他们身后,一组重型火炮战车编队如同潮水退去后现出的礁石一般,横亘在了蒙古铁骑们面前。结实的偏厢木板之后,数不清的大口径火炮和滑膛枪对准了绝望的骑士们。 扇形攻击锋现在已经乱成一团,不少骑手因为勒缰绳时用力过猛连人带马摔倒在地。所有人心中都是同一个念头,只想能化作飞箭逃出这个该死的陷阱。 大地在怒龙的咆哮中颤抖不息,刺鼻的硝烟味几乎让人感到窒息,鬼力赤不知道明军到底有多少火器在同时射击,可他看到了自己的部下们在一瞬间血肉横飞的惨状。这些大炮身短口阔,膛中装填的并非普通球形弹丸,而是千万紧紧塞在一起的钢珠铁片。虽然射程不远,可一旦爆发,它们灼热的锋利边缘能够像划开一张纸般轻易穿过蒙古兵的皮甲,把里面的肌肤皮肉撕个粉碎。当几百门这样的大炮一同发出怒吼时,钢铁的火焰足以杀死百步以内的任何敌人。一片空白的脑子里终于闪过了个理智的念头,鬼力赤命令后卫部队即刻上前接应----要是汉人的骑兵乘这个时候发起冲锋,眼下这些惊慌失措的士兵只能是刀俎下的鱼腩了。 可是明军并没有发起冲锋。恰恰相反,战车队在第一轮的射击之后便马上转为机动,重新隐没在同样缓缓后退的步兵方阵之中。就这样,十几万蒙古大军眼看着天青海龙旗大摇大摆地渐渐远去,竟不敢造次上前追逐。 “真是活见鬼了。”等明军消失在视野外之后,鬼力赤悻悻地骂道:“十几万大军,竟然奈何不了区区两万汉人!不但伤不到他们一丝汗毛,还白白折损五千多人,这种仗根本没法打了!” “将军,”副官小心翼翼地说,“敌人战术诡异多变,我们要是不掌握主动的话,只怕非但拿不下大都,倒要陷在这里被汉人军队慢慢拖死。” 鬼力赤重重哼了一声:“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出来!这样吞吞吐吐的,和那些满肚子坏水的汉人有什么分别?” “是,是……”副官连声应道:“小人的意思是,明军现在一定兵力空虚,才用这些伎俩来拖延时间。我们离大都只有不到三十里路,只要不和跟他们过多纠缠,集中全部力量直扑大都城下。汉家朝廷就是大人您掌心之物了。” “嗯,此计甚好!”鬼力赤摸了摸下巴,呵呵地笑了:“把所有斥候都派出去,打探一条通往大都的捷径,在此之前不要理会汉人的任何挑衅!” 当晚,明军大营帅帐。 萧弈天惊奇地看着眼前这方巨型沙盘,上面用陶土捏出北京城周围的地形详情。山川起伏、河流纵横、城郭关塞无所不包罗其中,再加上巧妙细致的着色,不但看上去精美异常,敌我态势和战略部署也一目了然。 “我们连日来对蒙古的袭扰应该已经取到了预期的效果。今天交战以后,伏兵发现蒙古斥候大量出动,在浑河左岸寻找渡河通道。”于庆丰手持一柄长鞭,在沙盘上轻轻地指点道。“这与我们战前的分析完全吻合,蒙古军队不愿再浪费时间等待主力决战,他们想要渡过浑河直接攻击北京。只要能够控制住浑河右岸,防止蒙古人强行渡河,那么这里就是他们唯一的必经之路----卢沟桥。” “你分析的很好,”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众人闻言都尊敬地让到一边,等待那老者走近前来。“但是决不能被动地放任他们渡河。只要有一个蒙古兵到了北京城下,从政治上来讲,我们就输定了。” “戚老将军说得是,”萧弈天略一颔首,道:“信光,明天一早让游骑小队全部出动沿浑河右岸巡哨,除了卢沟桥附近以外,只要看到探路的蒙古斥候一律就地射杀!要是人手不够的话,我把所有骑兵都交给你调遣----包括朱雀营在内。” 戚继光补充道:“这样还不够。明天我们要对蒙古人发动最猛烈的一次全面侵扰,彻底破坏他们对周围环境的侦察能力;至于蒙古人的斥候嘛,不能一昧地斩尽杀绝,这只会提醒敌人我军已在浑河岸边布防,甚至令他们觉察到卢沟桥是一个陷阱!”他从于庆丰手中接过长鞭,熟练地在沙盘上比划着。“比如这里,还有这里,都是难以渡过的险要崖谷,可以不用那么重视;但是另外一些地方,就决不能放任何一个蒙古人活着过去了!” 萧弈天用心察看沙盘,不时在手中的地图上做着记录。等到戚继光说完之后,他才问道:“戚老将军,我们手头兵力只有蒙古人的三分之一,若是他们分几路齐头并进令我军顾此失彼,又该如何是好呢?” “他们绝对不会这么做。”老将军捋着花白的胡子爽朗笑道:“北京兵力不足是蒙古人所恃的重要优势,分兵则会令这个优势完全丧失。蒙古兵进入北京固然是我们的失败;可是如果占领了北京,军队却受到重创甚至被包围全歼,这对敌人来说是完全无法接受的。所谓兵法就是一种赌博,计策越高明需要冒的风险也就越大。在这种情况下,谁有胆识把自己置身险地,谁就能赢得最后的胜利。一个被种种限制束手缚脚的将领是不可能打胜仗的。” 萧弈天点点头:“晚生明白了。”他又略微抬高声音道:“就让蒙古人的野心在我们的剑下永远终结吧!” 第三节 卢沟晓月 6月16日上午,直隶浑河以南,蒙古军队大营。 “我们已经彻底陷在这里了,”鬼力赤怅然叹息道:“昨天出去探路的斥候,十停中只回来了不到一停。此刻汉人的游骑兵就在营外伺机偷袭,对周围的侦察根本无法进行,我们的十几万大军也就只能一动不动地龟缩在这里慢慢等死。” “将军,可是我们已经得到有价值的情报了啊!”一员副官道:“只要通过卢沟桥,用不着半个时辰就能兵临大都城下!到那时候----” 鬼力赤一边摇头一边打断了他的话:“你不觉得这事不大对劲吗?” “将军,您的意思是……” “现在卢沟桥是我军已知的唯一渡河道路,汉人军队在那里重兵把守倒不为奇,但如果是毫无防备……这就有点问题了。失去了对战场的侦察能力,我们实在无法判断这条情报的可靠与否。昨天下午我亲自察看过敌人遗弃的营地,在排兵布阵上能够有如此造诣的统帅,决不会看不到卢沟桥这么大一个缺口。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卢沟桥是他们故意设下的一个陷阱。那么,如果敌人真的在卢沟桥设伏阻击我军,那样狭窄的地形,我们当如何迎战?” “将军,那么我们该怎么办?要派出斥候进一步侦察吗?” 鬼力赤苦笑一声:“派斥候?让他们去白白送死吗?在这样的战场条件下,我军所能做的只有紧紧收拢部队,不留给敌人任何一点分割包围的机会。至于卢沟桥这一把我们必须得赌,否则等到明廷援军完成战略合围,大蒙古帝国就一点胜算也没有了。” “如果兵分几路同时强渡呢?”副官建议道:“也许这需要承受巨大的损失,但如此一来我们肯定可以突破南军的防线直达大都!” 鬼力赤看起来有些犹豫不定:“如果汉人丢失了大都该会怎么样呢?在中国的历史上,他们的首都曾经不止一次沦陷过。可是几乎每一次,他们都在南方重整旗鼓,倚长江天险继续抵抗。可是,我们承受得了这十几万军队的损失吗?或者反过来说,为了占领区区一个大都赔上这十几万军队值得吗?”他看到副官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不由叹了口气,道:“所以说我们现在没有任何选择----狭路相逢勇者胜!即使明知道是个陷阱,也只能向前一步,奋勇杀出条血路来;否则根本没人可以活着回去。没有可供犹豫的时候了,通令全军,一个时辰后拔营向卢沟桥全速进发!” “一支游骑小队报告说蒙古人已经全军拔营直奔卢沟桥而去。”明军帐内,于庆丰激动地说:“我们的计划成功了!” “很好!”萧弈天背着手立在沙盘前,把目光投向那座精致小巧的卢沟桥模型。“是决战的时候了!” 一道六尺高的盾墙横在卢沟桥东头,一杆杆丈二长枪从盾墙间隙中伸出,精钢锻造的枪尖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盾墙之后是三排火枪手横队,这些轻装步兵手托滑膛枪以半跪姿势时刻待命,腰间的子弹袋和火药囊已经拉开系绳。左右两翼沿河岸各部署了三列神臂弓士兵。这样一来,当敌人发动进攻时,他们可以担任良好的远程火力掩护而不必担心被对方骑兵冲到跟前。为了稳妥起见,盾墙前还加设了一排拒马,这样的防御在骑兵面前简直可谓是牢不可破的铜墙铁壁了。 浑河对岸,鬼力赤仔细观察着明军的防线。显而易见,敌人的兵力配置非常合理,要是贸然进攻的话,近百丈长的狭长桥身便是一个良好的死亡陷阱。哪怕用鲜血染红桥下的浑河水,也未必能够突破明军的防御阵线。 然而,鬼力赤又感到了几分疑惑,明军为什么要摆出这种固守桥头的姿态呢?难道他们煞费苦心摆了这么个疑阵就只是为了拖延时间阻挡我军渡河?这完全没有道理!要是等到我军半渡之时发动突袭,拥挤在桥上的整齐行军队列只能成为他们炮口下的活靶子。他微微眯起眼睛,注意到这支数量仅有千人的明军似乎并没有装备对集群杀伤力最大的重火炮战车,难道是因为急速行军战车跟不上队列的缘故吗?这样说来,今天早上卢沟桥确实没有防卫,这支明军是发现我军行动后匆忙赶来的。对,一定是这样!他懊悔地低下头,要是能够早点拿定主意,或者方才行军时速度再快一些,结果也许就会完全不一样了。我们的十万铁骑将如同水银泻地一般淹没这支来不及展开队形的明军,然后…… 后军突然一阵涌动,鬼力赤恼怒地回过头,大声喝骂道:“这是怎么回事?” “将军!”一名军校纵马来到他的身边,“后方出现敌人的主力,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什么?”鬼力赤只听见耳边嗡的一声,脑子里竟是一片混沌,不知如何是好。 “将军,军情紧急,请快下命令吧!”副官在旁连声催促道。 “后殿、本军、左右两翼四部向后转,后殿分散展开,作前锋迎敌!”是本能而非理智驱使鬼力赤下达了这个命令。变换队形的忙乱马蹄声令他略微清醒了一点,决定先驰到阵前观察明军主力的布阵情况。 从后方包抄蒙古军队的这支奇兵正是萧弈天亲自率领的三万西洋军主力。他们适才一直埋伏在附近的树林中,专等鬼力赤的大队过后,便立刻现身切断蒙古人的退路。此刻,他们已经趁敌人惊慌失措之时将部队部署完成。四百辆重型战车首尾相对结成一条宽达千丈略呈弧形的火力线,同时也是明军的防御基线,八百门大将军炮一齐对准了蒙古军团。每两辆偏厢车之间又停有一辆火器战车,这种轻战车由人力推动,车身正面装有利刃,中置一具巢式火箭发射匣,只要点燃引火绳,匣内一百四十四支火箭便可依次疾射而出,在攻击范围内形成密集的火力网。一次射击完成之后,操作手可以很方便地换上预装好的新发射匣,因此,尽管存在着射击精度和机动力上的不足,它卓越的射速和威力却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点,在这个时代的战场上无疑是最可怕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再硬的强弓也无法穿透偏厢车的厚实装甲,更何况在那木板中还特意夹了一层半寸厚的实心棉絮。车厢内隐藏着不知多少火枪手,但见无数支鸟铳从枪眼中伸出,散发出的凌厉杀气令人不由胆寒。车队后方,隐约可见明军的骑兵部队分列两翼,保护中军不受侧面攻击。 若是对寻常帝**队而言,这个阵形太过于松散了。一千丈的宽度,何处不可被作为敌人集中兵力的突击点呢,缺乏纵深的薄弱防线只要被从中突破,在肆虐的骑兵刀下远战兵种是几乎毫无还手之力的。 可这个公理并不适用于西洋明军。构成防线主体的重战车本身就是一座移动的堡垒,单是车身自重就在六百斤以上,骑兵雷霆万钧的冲击对它们根本毫无威胁。相反,大将军炮和巢式火箭的威力则足以轻易消灭任何排着密集队形的来犯者。 这样的敌人可不是鬼力赤所愿意面对的,他毫不犹豫地下达了撤退的命令,毕竟再怎么强大的步兵也不可能追得上骑兵的马蹄吧。 蒙古军的两翼以散兵队形迅速展开,准备通过明军毫无防备的两侧逃逸。蒙古骑兵们轻驱坐下战马,一阵风般从明军射程以外掠过,很快便冲到了包围圈的边缘。突然间,当头几匹马前蹄一软跪了下去,背上的骑手在惯性作用下被抛出老远。后面紧紧跟随的战士大多刹不住疾驰的奔马,一个接一个倒在了绊马绳与陷马坑组成的连锁陷阱之中,被坑底的尖刺戳得血肉模糊。余下的士兵惊恐地拉转马头,头也不回地向本军逃去。 鬼力赤面色铁青,这样的结果显然是他始料不及的,由此看来,这一切都是明军卑鄙的诡计了!他们早就在这里布下陷阱,想要在这里全歼我军吗?他抬首四望,西面是明军的主力,战车重炮的威力毋须怀疑;而南北两面都是难以逾越的陷阱群;那么生路就只有东边一条了。他转过身,将目光再次投向那弯优美的弧线----卢沟桥。他们正是想要我军去闯这道死亡防线,这才是他们的阴险用心所在!鬼力赤对自己说,可是,我有选择的余地吗? 卢沟桥宽仅能容五名骑兵并行冲锋,长度则相当于十五秒的全速疾驰,强行攻击是必死之势,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一百五十比一的巨大数量优势了。蒙古士兵们在百夫长们的催促下涌上卢沟桥,开始了一场悲壮而惨烈的自杀式冲锋。 明军阵地上神臂弓齐射,几乎同时火枪横列也发出了怒吼。锋利的弩箭与致命的弹丸在骑兵们耳边嗡嗡擦过,不断有人惨叫着翻身坠下马背,又或者因马匹受伤落地而被袍泽们踏成肉泥。不过,神臂弓和滑膛枪缓慢的射速毕竟还是留给了他们不小的机会,胜利的天平也开始渐渐向另一边倾斜。 “是时候了。”不远之处,隐蔽在灌木丛中的于庆丰小声下令道。“预备队行动!” 顷刻间,十排弓箭手从草丛中站起身来,他们行动整齐训练有素,夹层布甲外是一水的绿色紧身衣,手中的紫杉木硬弓长达两米,从蒙着黑布的脸上依稀可看出殊不同于中原人仕的金发碧眼。他们便是萧弈天从英国招募来的秘密武器----八百名精锐长弓手。 一名优秀的长弓手每分钟可以往300米的距离外准确射出十二支箭,由于弹道弯曲延伸,不但可以有效越过己方部队形成致密弹幕,同时还能够在最大射程上保持原有杀伤力。不出所料,长弓队密集有力的打击立刻让蒙古人吃尽了苦头,只用片刻卢沟桥上便人马尸体堆积如山,几乎令后面的蒙古骑兵无法继续前行。 不过,让人吃惊的事情又一次发生了:先是火枪手和神臂弓部队,继而是重装步兵和长弓手,整支明军部队在占尽上风的时刻开始依次退出阵地。他们疾步奔入河岸边茂密的树林中,骑上显然早就准备好的快马向西遁逃。蒙古大军追之不及,只好眼睁睁度看着他们呼啸而去。 目睹如此情形,鬼力赤也只能苦笑几声自认倒霉。放眼卢沟桥上,好几千具残碎的尸体横七竖八地挤在一起令人马几乎无法插足,血水沿光洁如玉的桥身滴滴淌下,将湍急的浑河水染得通红。他们全都曾经是塞外草原上叱咤纵横的勇士,现在却了无生气地躺在异国冰冷的土地上,即将化为一堆尘土永远消逝。 付出了如此之大的代价,结果却完全不能令人满意。帝国一方的伤亡不足三百,甚至为数不多的几十具尸体也都在撤退时被全部带走。然而危机远没有结束,萧弈天的帝**主力一直在向这边逼近,虽然极为缓慢,却有着不可动摇的坚定和摧毁一切的可怕气势。按照这个速度,今天日落之前便可到达卢沟桥西岸列下车阵。 所幸攻占卢沟桥为鬼力赤赢得了不少时间,以重火炮车兵为主力的帝**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对轻骑兵发起追击吧,等到日落时分蒙古大军早就已经在北京城下了。想到这里,他冷笑一声举起手中的马鞭高喊道:“勇士们,中原的都城就在我们的马蹄前方,那里有无尽的财富在等着你们!现在,全军突进!” 蒙古骑兵潮水一般涌过卢沟桥,含泪践踏过同胞们的躯体,用愤怒来取代被留在身后的痛苦,朝着北京一路进发。然而,行不数里,他们却又一次迎面撞上了明军的防线。与在卢沟桥不同的是,这一回蒙古人需要面对的是慕容信光率领的三万劲旅。 在帝**队威力巨大的火器面前,蒙古人明智地选择了后退。鬼力赤清楚地知道,自己又一次陷入了敌人的连环套中,左右两侧想必和对岸一样布满了反骑兵工事吧。关于这一点,他没有兴趣也没有时间去证实----要是卢沟桥这条唯一的退路被追兵切断,那么一切都完了。十几万大军在汉人逐渐缩小的铁桶包围中不会有任何生还机会,仅有的希望就是赶在明军前面重新控制卢沟桥! 鬼力赤与萧弈天的部队几乎同时到达浑河两岸,显然双方都不认为主动进攻是个好主意,于是各自在河边陈下战阵对峙。残阳夕照,帝**队开始以车阵为依托安营扎寨;蒙古人这边却不敢有丝毫松懈,刀不离手马不离鞍,警惕地注视着对岸的一举一动。 没等天完全黑透,帝**营中早已经燃满了篝火,顺风飘来的烤肉香味令鬼力赤大为光火。他恨恨地灌了一口马奶酒,嘟哝着使劲咽下干硬的饭馕。“就地扎营!各部轮流休息!” 鬼力赤在喧闹中醒来时已是子丑相交,副官平静地向他报告了敌人夜袭的消息。好在明军此次劫营主要是出于战略方面考虑,虽然搞得敲锣打鼓气势汹汹,实际上却没有给蒙古人造成多大的损失。尽管他们隔着河释放火箭烧毁了不少蒙古军帐,但火势很快就得到了控制。 然而这样一来,蒙古军中的士气也随之跌落到了最低点。失去了安全感的士兵们,斗志和勇气都在冰冷的黑夜中迅速流失,就连大将鬼力赤本人也再不敢就寝,只得硬撑着眼皮绕营四下察看。 尽管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对岸的中国营地中却有无数火把星星点点,将深邃的夜空照得通明。抬望眼,残如银钩的下弦月当空西照,雪样的流光铺洒在横满尸骨的大地上,带着一种别样的血色冷清。“这就是卢沟晓月吗?”鬼力赤喃喃地说,“果然无愧是燕京十景之首啊。可惜今夜过后,再也没有故地重游的机会了……” “将军,”一个万人队长打断了鬼力赤的思绪,月光下但见他满脸血污,左眼上蒙着一圈黑布,“东边的敌人也包围过来了!” “将军,我们还有十几万弟兄,趁现在和明军决一死战吧!”副官在旁建议道。 “等等,”鬼力赤摆了摆手,这两天的战斗激烈非常,因而始终没能静下心来好好想想,现今总觉得遗漏了什么。“明军这几天的战法太过诡异了,我们每走一步都应该谋定而后动,以免落入敌人的下一步圈套。” 副官不以为然地撇撇嘴,道:“他们的战术看起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虽然这两天以来我们阵亡了一万多部属,可是主力并没有受到致命伤害。哼,那些汉人就是胆小怕死,每次刚一接战便逃之夭夭,真是教人不痛快!” “刚一接战便逃之夭夭?”鬼力赤低声重复着,脑子里突然一个闪光。“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这些该死的南人曾有过好几次机会能把置我军于死地,但他们全部放弃了,每一次的战斗也都以小规模胜利之后的退却而告终。你觉得这该如何解释?----这说明他们比我军更珍惜兵力,宁可使用复杂而不可靠的计谋,也不愿在正面对决中损失士兵。这,就是他们的弱点!只要看出这一点,我们就知道该如何逃出这个该死的牢笼了!” “我还是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很简单,明军不想和我军拼命,妄图以圈套困死我们,我军就要反其道行之!如果黎明前我们向西岸发起一场同归于尽的冲锋,就一定能从他们的防线边缘冲出一条血路,这样怎么说也好过合围之后全军覆没的下场吧。” 副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将军,昨天不到两千名明军守桥已经让我们损失惨重了,现在对面可是三万大军啊!” “你们不要害怕,”鬼力赤镇定地回答,“我们的部队在卢沟桥上无法展开,敌人也同样面临这个问题。何况你看他们的布阵,前锋战车横队离桥头一百丈,这分明是惧怕我军冲锋的威力。有了这一百丈空间,突围就不再是不可能!你传下令去,一个时辰后全军向西突围!在此之前,前锋士兵每人准备十斤泥土一包,后队士兵每人准备掘土工具一件、五斤泥土一包,限一个时辰备齐!” 战车上的帝国士兵们紧紧握着手中的火枪,感到自己胸膛中的跳动随着蒙古骑兵的逼近逐渐加快。这些蒙古人一定全都疯了,居然排成如此紧密的队形想要强行通过卢沟桥,难道就真的不怕死吗? 由于开火的命令迟迟没有下达,士兵们只能眼看着第一排蒙古人冲过桥头,整齐地扬起右手----却不是什么秘密武器,只有无数个布包雨点般飞入河中。扔掉布包后的蒙古士兵立刻低身伏在马背上,全速冲下引桥后立刻折向南行。遥望浑河对岸,数以万计的蒙古人挥锄扬锹一刻不停,把千万担泥土甚至辎重车乘倾入浑河的急流中。 萧弈天放下千里镜,缓步走下瞭望台,能想出填河断流这样的办法,蒙古将领也确实不是庸才。可惜啊,他冷酷地笑了笑,对侍立一旁的陈应龙挥挥手。后者立刻拉开手中的强弓,把早已准备好的鸣镝箭笔直射上天空。 得到了任意开火的命令,帝国士兵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杀敌报国的好机会。车阵上大小火器一齐射击,顿时枪炮之声大作,刺鼻的硝烟笼罩了整个战场。由于夜间能见度不佳,目标又都在急速运动,因而出膛铅弹大多落空。但具备面杀伤能力的大将军炮就截然不同了,每一记炮响,都有十数人马翻倒在地。面对如此猛烈的火力,卢沟桥上的蒙古人一时竟被封在桥头难以再前进一步。 然而蒙古军毕竟人多势众,等第一批自愿为战友们争取时间的万余伤兵损失殆尽时,卢沟桥边的河中已经出现一道小小的土墩;很快,土墩变成了一座土坝,浑河水面不断降低,渐渐现出卵石密布的河床来。 “现在正是时候!弟兄们,冲啊!”鬼力赤一把扔下铁锹,翻身滚鞍上马。数以万计的蒙古人如水银泻地一般策马沿河滩冲下,涉过浅水向对岸狂奔。 明军的轻火器战车队也投入了战斗,随着一阵火药喷射的嗤嗤声,数万支利箭拖着淡蓝色的尾烟激射而出。当这些燃烧的流星飞临到蒙古人头上时,就如同火雨天降一般,以灼热的锋矢洞穿敌人的甲胄与身躯。蒙古人密集的骑兵编队顷刻间遭受到沉重的打击,好几千人惨叫着化为一个熊熊火团,身上兀自刺猬一般插满长箭。 此时最前面的蒙古人已经越过200多米宽的河床登上了对岸,他们无心与帝**队继续交战,只是在一昧向南狂奔的同时漫无目的地乱射几箭,根本无法对车阵造成任何伤害。 “左翼炮队换实芯弹,集中火力轰击河中的土坝。”萧弈天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吩咐道:“让他们尝尝水淹七军的滋味吧。” 草草赶建的土坝哪里抵挡得住帝国的大炮轰击呢?仅仅第一次射击,坝身上就出现了好几个大小不一的缺口,在土坝束缚下原就不甚安分的浑河水如今得了宣泄之处,从缺口处汹涌而出。激烈的水流在坝身上不断地撕扯出更多的裂缝,千疮百孔的土坝转眼间就彻底屈服在这莫大威力之下,瓦解成数不清的土块随着河水奔流而下,气势汹汹地扑向下游河床中挤成一团的蒙古士兵。 人与马都在波涛的咆哮声中惊呆了,眼睁睁看着那翻腾跳跃的白色浪花由远及近,最终横扫过河岸,把一切避之不及的生物席卷一光。 万幸的是,洪水来时蒙古军大部已到对岸,鬼力赤咬咬牙,狠着心率领幸存的士兵仓皇逃出帝**队的火力网。先前剩余的土包此刻又派上了用场,蒙古士兵们填平陷马坑,又下马拔刀砍开鹿角木桩,终于逃出了帝**的重重包围。 是役,十四万蒙古大军除鬼力赤所率四万余人逃离战场外,余部被帝**尽数剿灭。其中,毙于火器矢石者五万有余、丧于陷阱埋伏者亦过万、受伤被俘者八千零四十三人、葬身洪水者约在三万上下,帝国两百年来北疆战功莫过于此。由于兵力损失巨大,辎重物资也在逃亡时全部弃去,蒙古人不得不在保定收拢残军,一番劫掠后顺着来路败退而去。而明军方面除派出八千骑兵从后追击掩杀外,其余部队一律向京城近郊靠拢,开始准备下一步更重要的行动。 第四节 螳螂与黄雀 6月18日,北京,王锡爵府。 王锡爵靠坐在鱼池边的太师椅上,手捧一杯热茶,若有所思地看着水面上波动的涟漪,“你说蒙古兵真的被击退了?” “是的,大人。”许国在旁回答道:“西洋勤王军在丰台卢沟桥击溃蒙古主力,俘敌八千,斩首五万,敌将仓皇遁逃。卢沟桥上尸积如山,血流盈河。西洋总兵萧弈天今早呈上功劳簿,希望能在献俘仪式后面见圣上。” 王锡爵放下茶杯,从盘子里捻起一把鱼食慢慢洒入池中。“这个并不重要,现在外患已除,我们该行动了!就在后天一早的献俘仪式上动手!” “大人,这是不是太仓促了?”许国问道:“虽然外省勤王军都还没有进入直隶,但西洋军可就在北京城外啊。他们能在短短几天内消灭蒙古十几万大军,这等战力绝对不容小看。我们是不是再多等几天,待西洋军离开京师……” “我一天也不能再等了!”王锡爵道:“蒙古的背叛已经浪费了我们太多的时间,难道还要等到东窗事发之时吗?西洋军的问题完全不容担忧,申时行已经接受了我们的条件;前日萧弈天派心腹送来的书信也隐晦地承认这一点。如今万事俱备,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 许国叹了口气,又道:“好的,大人。明天我们的部队将控制京城各处要害,在献俘仪式上控制百官和皇上,届时也就是您的登基大典了。” “嗯,”王锡爵终于满意地笑了,“你还是让礼部安排好萧弈天的觐见事宜。到那时候,可就是朕来接见他了,哈哈……。” 当晚,丰台西洋军临时营地。 “大人,追击蒙古残军的部队送来报告,蒙古人向保定方向逃窜,沿途俘获掉队伤兵无数,请求指示。”于庆丰看完手中的书信,双手呈给萧弈天。 “这都多亏了戚老将军的不世妙计啊,”萧弈天笑道:“围三阙一,虚留生路。既令敌人心存生念,不致作困兽之斗;同时又尽最大可能对其有生力量进行杀伤。现在蒙古进犯的二十万大军五停中已去了四停,余下的全都也是士气低落的惊弓之鸟。经此一役,可以说蒙古各部十几年内都难有力量再度犯边。至于那些伤兵……想来也没有为他们准备粮食和补给,可总不能为此耽误追击敌人的大好时机吧。” “大人的意思是----”于庆丰抬起右手,在脖子上轻轻一抹。 萧弈天面含笑意轻轻点头,“现在先不忙说这些,庆丰,我们的友军做好战斗准备了吗?” “戚大帅出马,自然不会有问题。”于庆丰微微一躬身,道:“三万蓟州兵今早已经到达预定位置。对了,蹇尚派人送来消息,城中禁军调动频繁,王锡爵可能就要在这两天动手了。” “不错!”申时行从后帐走了出来,胡波紧跟在他的身后。“弈天,让士兵们做好准备。我刚从礼部官员那里得知,献俘仪式将在后天一早于午门举行。王锡爵如果想要在这两天动手的话,这就是最好的时机。我们正好给他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是,大人。我们的部队明天就可以会同蓟州兵,一举控制北京。” 申时行犹豫了一下,又道:“弈天,老夫记得你上次说过王锡爵对你颇有拉拢之意?” “大人!” “老夫怎么会怀疑你呢?”申时行笑道:“我是要你去和他们假意接触,令王锡爵放松对我们的戒心。” “是,大人。我……明白了。”萧弈天低头应道,当他再抬起头时,申时行已经转身欲走,胡波却飞快地转过头,朝自己作了一个诡异的笑脸…… 6月19日卯时三刻,北京,金吾前卫军营。 指挥使段天明伸了个懒腰,晃晃悠悠地从案前站起身来。昨夜他与帐下诸将饮酒直至深夜,现在脑袋还有点晕晕乎乎的。按照上司的命令,金吾前卫要在午时前控制防区内所有要害部门直到次日酉时,这个任务可来不得半点怠慢。若有差池,轻则革去军职;重则脖子上的吃饭家伙也难保无恙。他从墙上摘下佩剑披挂,一步一摇地向门边走去。 门外似乎很有些喧闹,段天明心头着恼,上前一把推开门,张口就骂道…… 他的满腔怒火很快消散得无影无踪,这不能说和捅到眼前的十多支鸟铳没有关系。看着这些士兵毫无表情的面孔,段天明背上汗流浃背,煞白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 为首的火枪手身着百户装束,他一言不发地从段天明手中抢过佩剑,随手丢在墙角。佩剑落地时发出“当”的一声,段天明这才注意到那里早已堆了数十把兵器,看样式应该属于自己的亲兵队所有。而它们的主人们此刻正委顿在几丈开外,面对枪口一动也不敢动。 “段天明指挥使,”火枪手百户以蓟州南兵特有的语调,或者更清楚地说,冰冷平静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说道:“我部奉命解除金吾前卫的武装,从现在开始直到明天酉时,金吾前卫的防区由蓟州军接管。请您和您的部下不要做出什么过激行动,我们已经得到授权,可以随时向任何反抗者开火。” 段天明只觉膝盖一软,顺着门框就慢慢滑坐下去。当蓟州兵把绳索套在他身上时,已有些发福的指挥使脑子里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上司们气急败坏的样子。“管他呢,”段天明对自己说,“反正这也怪不得我。” 巳时,兵部尚书府。 杨巍负手站在书房正中,得意地看着墙上悬挂的京师防卫图,十多名参将围在他的身边。这里可以说就是京师全部武装力量的指挥中心,全城二十二卫禁军的一举一动,都在房间主人的牢牢掌控之下。 “离预定时间还有一个时辰了,”杨巍漫不经心地问道:“二十二卫怎么连一点消息都没有?这帮兵头也真够没用的。” “大人,”一个参将回答道:“上月组成远征军时,除司礼太监张鲸手下的锦衣卫之外,其余二十一卫都有相当数量兵力被征调。现在要一下子控制如此多的要害部门恐怕还有点人手不足吧。” 杨巍略一哼声,道:“但愿如此,要是这回误了事,我可饶不了你们!” “大人请放心,下官这就去……”参将的话突然被推门声打断,众人扭过头,惊讶地看着那名跌跌碰碰冲进房来的军士。“大……大人,外面来了好多兵,他……他们要……” “什么乱七八糟的?”杨巍皱着眉头斥道:“慌张什么?跟着我出去看看。” 尚书府门口,五十多名卫兵如临大敌,紧张地看着眼前全副武装的来犯者,手中的长枪微微颤抖。 “我再说一次,给我让开。”萧弈天手持短筒三眼铳,毫不畏惧地面对眼前的枪阵喝道。在他身后,三排火枪手一齐发出怒吼,抬起火枪作势欲射。尚书府卫兵们既怒且惊,止不住心中的恐惧步步后退。 “不想死的退下!”萧弈天一声断喝,毫不犹豫地开枪撂倒领头的卫兵队长,随手扔掉火铳换出霜岚。得此号令,第一排火枪手立刻扣动了扳机。硝烟中,二十多名卫兵挣扎着倒下,与此同时第二排火枪手上前一步摆出火力掩护,枪中已没有子弹的首排士兵拔出腰刀准备近身格斗。 尚书府卫兵们的心理防线崩溃了,他们丢下长枪四散而逃,此时恰值杨巍等人走到门前。 “这里是怎么回事?”杨巍喝问道,他走上前来,正好与萧弈天四目相对。“你……你是萧弈天?”兵部尚书在几十支黑洞洞的枪口前打了个寒战,语气立马和缓起来:“不知萧大人驾临寒舍有何要事?” 萧弈天微微一笑:“没什么,就是请杨大人帮个小忙罢了。”他挥挥手中的霜岚,“还不请杨大人进屋详谈?” 酉时,王锡爵府。 “大人,禁军诸卫已经控制了全城所有要地。只要一声令下,北京就都在您的手掌心里了。”杨巍满脸媚笑地朝着王锡爵一躬身,道:“等到明天献俘仪式过后,大人可就是新朝的开国之君,坐拥万里江山的万岁爷了。” 王锡爵心头十分受用,表面上却不动声色。“诸位,现在万事俱备,就只待明日一搏了!杨巍,等明日控制好局势之后,你马上带一支劲旅突入后宫,将张鲸那阉贼当场杀死!事成之后,你就是首功一件!” 许国贴近一步,道:“大人,萧弈天又派人送来一封书信,说有要事向大人通报。”他从袖中摸出一个锦袋,恭恭敬敬地双手递上。 王锡爵接过锦袋,小心地揭开封口火漆,从中取出一卷帛书。他轻声读着信上的文字,脸色渐渐显得严峻起来。 “大人,有什么不利的消息吗?”许国紧张地问道。 王锡爵恼怒地把帛书扔在一边,“申时行也到北京来了。” “什么?”许国大吃一惊,“他怎么会来这里?” “你自己看吧。”王锡爵指了指地上的信,“申时行集结了西洋行省全部军队秘密来到中土,要在明天的献俘仪式上和我们作对!” 许国捡起帛书草草看了看,“如果西洋行省的六万大军要和我们开战的话,恐怕我们手下这些禁军完全不是对手。毕竟连蒙古铁骑也败在了他们手下……” 王锡爵哼了一声,满不在乎地说:“他这是自寻死路!萧弈天写这封信的目的不言而喻,可以说现在他已经正式倒向我们这边了。得不到军队的支持,申时行凭什么和我们作对?我这就给萧弈天写封回帖……”他突然怔了怔,改口道:“书信太不安全了。杨巍,你派个心腹去跟他谈谈。不就是想要功名利禄吗,你告诉他,只要在明天的献俘仪式上和我方合作,待寡人登基之日,荣华富贵任他挑选!” “是……”杨巍脸色有点发白,低头小声回答:“我马上去办。”话毕,他立刻转身向门口走去。 “好极了!”王锡爵得意地笑了起来:“要是能得到萧弈天麾下精锐部队的支持,还有谁可以阻挡我们呢?哈哈哈哈……” 6月20日,卯时,午门。 花岗岩石板上泛着冰冷的青光,大汉将军们手中雪亮的长戟齐列如林。上千名文武百官身着朝服在广场上列成左右两个纵队,面向午门城楼屈膝跪地山呼万岁。三记响鞭过后,号角齐鸣,万历皇帝朱翊钧在大队禁军护卫下君临城楼。 一名纠察御史捧着班齐牌走向城楼,郑重而小心地将其放进红锦丝袋内,由城上的礼官提升上楼献在皇帝面前。 万历陛下径直走到门楼前楹当中的黄幄龙椅前坐下,满意地挥挥手,示意仪式开始。在众百官的朝贺声中,侍臣挥动响鞭,“引献俘!” “……天佑我大明江山社稷……破蒙古大军十四万于卢沟桥……斩首五万级,获敌虏八千……自洪武永乐之后,武功之盛无出其右……”冗长的颂词声中,两名红衣礼官缓缓推开外宫门,八千名蒙古俘虏浑身挂满锁链镣铐,排成方阵鱼贯而入。一队队帝国武士手执长枪在旁警戒维持秩序。等这个庞大的队伍到达献俘位时,俘虏们全部匍匐在地行叩拜礼,由刑部尚书走出队列上前奏报:“执献丰台所俘蒙古各部八千零四十三员于陛前,此等化外蛮夷尽皆顽逆之徒,不习礼教,积恶难返,屡次冒犯天朝,杀我边地军民,实乃罪无可赦。依律当押赴市曹斩首示众,请万岁恩准。” 皇帝微微点头,用最威严的声音回答道:“拿去!”他话音未落,身旁两名带刀侍卫同时高声重复道:“拿去!”由近及远,大汉将军们依次联声附和,到最后整个广场上都回荡着他们雄浑的嗓音,似乎天地之间也被震得嗡嗡作响。 大理寺官员引着这些俘虏前往法场而去。城楼上礼官高声宣布皇上的旨意:四品以上官员移步奉天殿,稍后对西洋勤王军自萧弈天以下全体将士论功行赏。 皇帝的圣谕钧旨却被端门外的一阵喧闹掩住,众位官员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朝宫门外望去,但见刀光剑影闪烁不断,西洋行省的无数士兵荷枪实弹涌进广场。皇帝的卫兵们结成防线试图阻挡这些侵犯者,可是火枪的密集射击立刻将他们如风中的秋叶一般轻易驱散。硝烟散去,西洋士兵向两侧让出一条通路,申时行迈着官步来到广场中央。在他身后,萧弈天和胡波两人戎装佩剑左右相协。 “大胆申时行!你……你要做什么?”朱翊钧颤抖着声音问。可是根本没人有暇理睬他,西洋军队已经攻上了午门城楼,平日忠勇过人的大汉将军们在火枪面前一筹莫展,战不片刻便溃不成军。城上的抵抗很快结束了,全副武装的士兵纷纷在城楼上占好有利位置举枪警戒,甚至都不屑于对吓瘫在龙椅上的皇帝陛下多看一眼。 整个广场已经完全处于西洋军队的控制之下,申时行同样清楚的是,戚继光的蓟州兵已经协助慕容信光部接管了整个北京城的防卫。他得意地一步步走向王锡爵,后者则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 “你食言了,总督。”王锡爵轻蔑地环顾四周吓得直不起腰的同僚们,平静地开口道。 申时行嘴角微微一动,露出一个嘲讽的笑脸。“如果一个帝国摆在眼前唾手可得,为什么要满足一个小小的西洋之王呢。这我倒不明白了,首辅王大人。” 王锡爵摇摇头,道:“难道你认为凭这些士兵就可以坐稳天下吗?” “你不也是这样打算的吗?”申时行反诘道:“把二十万大军献到蒙古人的屠刀之下,让整个京城成为你野心的赌注,到底是谁更愚蠢一些呢?” 百官群中一阵窃窃私语,王锡爵却毫不在乎,他继续说道:“请你记住申总督,背叛者的下场就是被人背叛。” 申时行轻轻哼了一声,“你指的是昨天那封书信吗?”他残忍地欣赏着王锡爵一下子变得惨白的面孔,继续说道:“让老夫来向你介绍一下吧,小婿萧弈天,新帝国未来的继承人。” “你!”王锡爵咬着牙,“想不到我王锡爵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自以为机关算尽,却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竟然让你这只老狐狸渔翁得利!罢罢罢,谋大事不成唯有一死,姓申的,要杀要剐就任凭你了。” “很好,”申时行笑道:“这样才像我中华帝国的首辅。”他缓慢而坚定地抬起右手,命令道:“把他带下去,和蒙古俘虏一同斩首!” 一片寂静。 申时行惘然地左右四顾,又重复道:“把王锡爵带下去!” 寂静依旧,广场上几万名士兵如同钢雕铁铸一般,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你们听见了吗?把他带下去!”申时行高声喊道,嗓音中带着抑制不住的恐慌。“把王锡爵给我带下去!把这里的人统统拿下!” 一阵凄厉的笑声打破了沉默,王锡爵摇摇晃晃地上前两步,嘲讽地发出大笑:“背叛者的下场就是被人背叛啊,申时行申总督。离龙椅只有一步之遥,这失败的滋味是不是很难受?哈哈,真是可笑,如果一个帝国摆在眼前唾手可得,为什么还要慢慢等你这老家伙一命归西呢?黄雀在后?哈哈哈,这黄雀又孰知身后满弓待发的利箭呢?” 申时行转过身,充满期待地看着萧弈天的双目:“弈天,你……” “我们两个都是愚不可及的蠢人啊!”王锡爵打断了他的话。“被人玩弄于股掌……” “你闭嘴!”申时行粗暴地喝道,他突然又放低声音道:“弈天,老夫向来视你若子,一刻也不曾亏待于你。况且老夫已有言在先,愿招你为驸马,将来一同执掌天下,你又何苦如此呢?” 萧弈天微微侧过身,不敢直视总督的双眼,他喉咙一阵发干,用变调的声音轻轻说道:“把他们带下去,两个一起。” “你们都听到了!”胡波高声重复他的命令:“总兵大人有令,王锡爵申时行两人,为祸社稷杞乱朝纲,予以拿下,押送大理寺候审!现在帝国面临颠覆的危险,所有臣民都应该负起自己的责任。萧大人不畏艰险,于此危难之际代理首辅一职,是帝国上下应当学习的典范!” 数万士兵一起发出欢呼,声如雷鸣播向远方,仅仅过得片刻,各个方向传回同样热烈的欢呼:那是散布在北京城中各处控制局势的西洋蓟州联军士兵的声音。在这欢腾海洋的中心,萧弈天忍住泪水举目望天,任凭申时行远去的咒骂声回荡在耳边经久不散。“对不起,总督大人,为了帝国的未来,我只能这样做……” 第五节 谁家天下 一个接着一个,大明帝国的文武百官们在萧弈天面前依次屈膝匍匐在地。黑色朝冠上的两羽纱翅微微颤动,好似无数只扑翼待飞的鸷鸟。他们众口一词地罗列着王锡爵欺君毒民杞乱朝纲的不世罪名,简直是十恶不赦罄竹难书。 “那么,你们都是无罪的忠良了?”萧弈天厌恶地问道:“许国许大人,你身为同僚,难道就一点作为都没有,只能眼看着王锡爵为所欲为吗?各位都是国家的重臣,理当匡扶社稷,作万民之表率,可是你们又都做了些什么?”他阴沉着脸,道:“杨巍杨尚书,把王锡爵的党羽们都介绍给大家认识一下吧。” 杨巍迎着同僚们惊惶的目光站起身,从袖口里掏出一卷帛书,大声地念了起来:“文渊阁首辅,大学士王锡爵;文渊阁次辅,大学士许国;文渊阁大学士马信;大学士……”每当一个受人景仰的高贵姓名魔咒般从他口中跃出,百官群中都会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叹声,被念到名字的官员则往往脸色惨白地跌坐在地,有的甚至当场晕了过去。 一阵清风拂过,令萧弈天肩头的流金斗篷随之猎猎舞动,他长吁了一口气,挥手示意杨巍停止宣读那一串似乎无穷无尽的名字,如电的目光从众官员脸上一扫而过,凌厉中略略带着几分疲倦与怅然。“这就是你们爱国的方式吗?在我们的帝国内外交困之时还仍旧忘不了争权夺利,为了一己私利就无视公道党同伐异。你们这帮满嘴仁义道德的假道学们啊,平日里读得耳熟能详的圣贤书都到哪里去了?口口声声说的忠孝节义都到哪里去了? “我知道你们这些文官素来瞧不起武人的血气之勇,可是请你们记住,正是我们手中的刀剑无数次从外族手中拯救了中华帝国,正是我们手中的弓弩创造了你们所谓的太平盛世!要是没有了这点带着血腥味的刚烈,你们所称道的繁华与优雅不过是一座精美而虚妄的海市蜃楼,任何一阵蛮荒的风暴都能带给它致命的毁灭!而你们呢,却一再证明了自己是自毁长城的行家里手! “靖海侯的舰队环航世界扬威海外的时候,你们做了什么?是千方百计的阻挠和破坏!戚继光元帅转战数省力战敌寇的时候,你们做了什么?用猜忌和谗言将他镝调广东!新大陆的万千将士为了帝国的光荣与梦想战斗的时候,你们做了什么?命令我们禁海停商解散军队!山西各镇军民流尽鲜血保家卫国的时候,你们又做了什么?把他们统统出卖给残暴无行的蒙古人!你们啊,真是一群尸位素餐的寄生虫。” 不少官员们羞赧地低下头,更多的则是出于恐惧。一时广场上鸦雀无声,惟有萧弈天严厉的声音在红墙间回响:“不错,正和你们所期盼和猜测的一样,大多数官员都不会受到株连的惩罚。但是不要忘了,帝国现在处于危急时刻,军队将执行戒严管制。如果有任何人执迷不悟,继续危害国家社稷,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说罢,他径直穿过人群走向午门,再不往脚边多看一眼。“护送皇上回宫!” 半个时辰后,奉天殿。 万历皇帝委顿在纯金铸就的龙椅上,心惊胆寒,不知道如何是好。节度使拥兵自重甚至逼宫叛乱,这样的事只在他阅读前朝历史时隐约有所耳闻,却从来没想到竟会亲身经历其中。眼下,萧弈天率领众将领戎装配剑立在大殿正中,两侧的西洋士兵手执利刃怒目以向。朱翊钧暗暗倒吸一口寒气,感到自己气数已尽。 “陛下,”萧弈天温和地说:“反贼王锡爵等已经被臣拿下,京师局势也得到了控制,请陛下不用惊慌。” “将军!”朱翊钧几乎从龙椅上滑了下来,“万望将军顾怜我大明列祖列宗留下的两百年基业……” “陛下不用惊慌。”萧弈天加重语气重复道:“大明天朝威德遐被,四方宾服,军民上下团结一心,驱鞑虏惩内佞,必然国祚昌隆,有万世一系之气运。” 皇帝惊疑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他还不习惯这样语气的对话,嗫嚅着说不出口。 “臣对帝国赤胆忠肝,绝不敢有生贰心。”萧弈天平静地说,“因此还请陛下不必多虑,只要臣在京中一日,就不会让人威胁到您的皇位。” 皇帝心中稍定,以商量的口气说道:“既然反贼王锡爵等已被关押,萧爱卿即可代行首辅之位,西洋之兵亦可返回新大陆驻地,禁海之事可容日后再议。” 萧弈天反驳道:“王锡爵勾结蒙古人犯我天朝,阴谋虽未得逞,但山西已落入敌手。他在外省的同党们也不会善罢甘休。因此,我们绝不能放松警惕。臣以为,现在已经不是谈判与退让能解决问题的时候了,只有运用军队的力量来消灭一切威胁!保定战役中京军丧师二十万,已经无力继续保卫陛下的安全。这一重任就只能有赖西洋的精锐勤王之师了。” “如此也好……”朱翊钧惟有点头屈从。“那就任凭爱卿安排吧。” “国之大事不可有一日耽搁,”胡波手按剑柄走到御阶下,厉声道:“请陛下速发圣谕昭告天下,委任我主萧弈天为文渊阁首辅,奉大明天子之名执掌天下。” 两名士兵立刻把文房四宝奉上御案,万历皇帝无奈地提起御笔,小心地左右看了看,颤抖着手写下诏书。玉玺印下的朱砂尚未干透,胡波已上前一把抢过,回身双手递给萧弈天:“请大人过目。” “胡波,勿要对陛下无礼。”萧弈天轻描淡写地说道,他草草看过诏书,随手交给身边的于庆丰。“陛下,为臣事务繁忙,就此告退。请陛下早作休息。”说罢,他转身大步离去,众将士们跟随其后鱼贯而出。朱翊钧这才敢长出一口大气,感到背上贴身锦衣已是一片汗湿。 当晚,丰台萧弈天大营。 “大人,我不明白,眼下京城已在我军掌握之中,为什么不乘此机会废黜万历皇帝呢?”筵席上胡波悻悻地问道:“将士们可都盼着一睹大人黄袍加身的威仪啊。” “现在这样不好吗?”萧弈天脸上看不出些许胜利的喜悦,他微微仰头饮尽杯中美酒,轻声反问道:“皇上已经撤销了禁海令,一切都将回复正常。你我以及诸位兄弟也少不了一生的荣华富贵,还有什么缺憾呢?” “大人,天下虽大能者居之。您才是众兄弟心目中的明君啊!您可不要顾忌那些腐儒说的什么千古骂名,夺门弑兄的李世民如何,黄袍加身的赵匡胤如何,百年之后谁又不是名正言顺的真命天子呢?” “千古骂名?”萧弈天嘴角一动,笑容中却掩不住疲倦与哀伤。“我还怕什么千古骂名?卑鄙小人萧弈天、冷血刽子手萧弈天、见利忘义的萧弈天、背叛故主的萧弈天,我已经恶贯满盈罪不容恕,再加上个谋逆篡权的暴君萧弈天又算得了什么?” “大人,那是无知庸人的妄语,切切不可当真。”于庆丰接道:“忠者自忠、奸者自奸。时间自然会辨明一切,大人不必太在意了。” “我从来就不在意这些,也从来不期望他们中有哪一个能够理解我。”萧弈天摇摇头,“可你们就能真正理解我吗?”他斟满酒杯,再次一饮而尽。“你们能理解为什么我要背叛申大人吗?” 在座的心腹军官们都沉默了。 “申大人多年来待我如同亲子,无论如何我本都不该起反噬恩主之心。可是,胡波,当你和申大人出现在北京的时候,一切都不一样了……从那时起,我突然意识到,我一直以来尊敬若父的申大人,竟和王锡爵一样把天下看成他们实现野心抱负的舞台。当我听到申大人口中平静自若轻描淡写地说出王锡爵等人的惊天阴谋时,你们知道我心中是多么的震惊吗?四千年来,多少人为了这皇位勾心斗角机关算尽,多少百姓在战火中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就为了一个人的野心,这值得吗?更有甚者如王锡爵,不惜引狼入室,把这大好的万里江山出卖给蒙古人,这值得吗?” 萧弈天第三次放下见底的酒杯,用清冷的眼神环顾过全席,继续缓慢而严厉地说道:“今天,诸位与我一道匡扶天下,将来都是大明的功臣,帝国的良材。可是,我希望你们同样能够明白,这万里江山不是哪一个人的江山;这天下,不是朱家的天下,不是王家的天下,更不是萧家的天下!它是我们每一个华夏子民的天下、是我们每一个炎黄子孙的天下!你们必须记住,我们以大义之名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帝国的不朽社稷!这,就是我们和王锡爵之流的区别!”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从腰间拔出霜岚,猛地插在桌上。冰蓝的刀锋上映着摇曳的***,与统帅眼中的寒光一样摄人。“我萧弈天以尺寸战功出于行伍之间,后世子孙如有才德,何尝不可出人头地?若非大器,纵有万世基业也难保不落入他人之手。大丈夫在世,当以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计,愿诸君与弈天共勉之!” 众人都怔了怔,一齐起身道:“大人说的是,我等当为这百姓之天下而竭心尽力!” 年轻的新任首辅挥挥头,将霜岚慢慢收回刀鞘。“弈天今日心绪杂乱,不觉多饮了几杯,在众位弟兄们面前失态了。时候不早了,大家各自休息去吧。” 西元1584年6月22日,六科廊房张贴出了帝国新任首辅萧弈天的第一道政令,天下为之震动。 “罪臣王锡爵等欺君罔上为祸朝廷,究其源,乃职官不当之过!”萧弈天在政令中这样说道。“自即日起,重设中书、尚书、门下三省,以良才能臣任之。令中书省总领户、礼、工、兵四部以及事务;尚书省专职编撰发布政令;门下省掌刑吏二部并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三处。”三省的最高官员,中书令、尚书令与门下令均受命文渊阁,而后者直接对皇帝,或者更准确地说,对江山社稷负责。 原班文渊阁大学士全部被以“空谈误国”的理由免去职务,自萧弈天以下,另设新任大学士六名,分别在六部兼任左侍郎,他们是:吏部侍郎胡波、户部侍郎蹇尚、礼部侍郎吴若秋、刑部侍郎慕容信光、工部侍郎舒时德和兵部侍郎于庆丰。此外,又设枢密院,与中书、尚书、门下三省平行,设枢密使大元帅戚继光、副使慕容信光,总理一切军务战事。 “中书尚书门下三省及枢密院官员,务必在两旬日之内拟定下属各衙整改计划,上报内阁审批通过并及早推行实施。如有延误,责有司从严查办。”政令以严厉的语气作了结尾。 同一日,刚成立的帝国枢密院也向全国各行省发出指令,命两京十三司的省级以上地方军事官员,包括所有总督、提督、巡抚和总兵,务必于冬至日抵达京师,由统帅部予以考核并下达整改任务。 正当百官们惊疑不定地揣摩上意时,文渊阁内召开了初次内阁会议。 “我们现在已经走出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第一步,可是事情并不会这么简单。”萧弈天总结道:“来自南方的报告指出,印度洋航线的重开已是刻不容缓。我们至少要在这上面投入两万精锐和一半的现役海军舰船。同时,蒙古军队仍然盘踞在山西,各省官员的态度也还阴晴未定,这都要求我们做好最坏的打算。” 于庆丰起身发言道:“大人,我们现在最缺的还是人手。朝中那些官员都不足取信,儒生名士们又大多不愿同我们合作。从长远看,必须尽快培养出忠于我们的得力干将。” 萧弈天点点头,“一年半以前我曾访问过英吉利的剑桥大学,至今仍感触良多。若秋,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在各地挑选聪颖少年若干,送往剑桥学习。为时暂定三年,以观其效。如果可行的话,我希望将来能在北京建立起帝国自己的剑桥大学。” “是,下官一定不负大人所托。” “信光,军事方面还有什么问题吗?” “大人,我带来了戚元帅的建议。”慕容信光道:“原京师守军包括三大营和二十二卫计官兵五十六万名。除去保定一役的损失和缺额虚名,现在被我军解除武装的尚有十万。通过加以教导训练,也许可以让他们为我所用。” “我建议在蓟镇设立基地,将这些士兵按照新大陆标准分批重新训练,交由蓟州军官统领。”于庆丰道。“这样一来,我们手中可供调用的兵力将超过二十万,勉强可以应付近期内可能发生的不测。” “就这么办吧,戚老元帅对这个任务想必是驾轻就熟了。”萧弈天笑道。“南洋航线我想托付给老舒来办,顺便护送学生们前往剑桥。嗯,还有,派人前去西京拜会林公,委托龙渊阁暂代我们管理西洋。如果需要和穆斯林作战,你还可以全权调动包括欧洲舰队在内的所有行省武装。当然,最重要的是,用兵在即,朝廷的财政税收一定要得到保证。你离京期间工部的事务就由蹇尚代理吧。” 两人一同点头领命,萧弈天又道:“信光,你领两万人马前去收复山西一地。放心,路上会有一支蓟州兵与你会合的。你们先在那里重建防务,等待内阁的下一步命令。” 蹇尚突然插话道:“大人,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为备不时所需,请内阁下令立即清查太仓钱粮存量。” 于庆丰赞同地补充道:“北方粮草严重依靠南方供给,如果他们态度坚决地反对内阁的话。恐怕这对我们将会是个严重的打击。” “我明白了。”萧弈天若有所思地回答:“离南方摊牌还有一段时间,我们一定要抓紧机会。必要的时候,也许可以考虑一些非常手段。” 两天后,百忙之余的帝国首辅由于庆丰和陈应龙陪同出现在军器局火器校场,亲自主持火器改良研讨会议。 按照内阁决议,军器局应尽快熟悉从新大陆带来的新型火器,加以仿制和量产。因此,来西洋舰队的火器专家已提前进驻军器局,指导中土的同行们对现有武器加以改良。西洋先进的火药配方、燧发枪和长身径后膛炮技术令旧大陆匠人惊奇万分,而他们提出的一些问题和建议也令新大陆专家印象深刻。 “北京那些皇家工匠们并不像我们原先想象的那么死板。”多年后,当时的一名朱雀营军官在回忆录中写道:“相反,他们很快掌握了这些新式武器的制作工艺,还利用自己的精湛技艺和丰富经验给了我们很多帮助。很明显,他们中不少人都曾经有过各种改良火器的新奇思想,可惜却一直被埋没在紫禁城的深宫高墙之内。” 一名在军器局服役多年的老工匠在参观子母铳后膛炮射击演示后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令在场的西洋军官们兴奋不已:“你们为什么不把这种预装弹方法运用在单兵火器上呢?这样的话不但可以大大提高射击速度,士兵们装填弹药的难度也降低了很多。” “我们没想过这么多,”那军官坦率地承认,“设计子母铳原本只是为了提高火炮射速。不过,骑兵们在颠簸的马背上射击,装填弹药是最大的难题。要是真能够制作出骑兵用子母铳,火枪骑兵纵横天下的梦想要成为现实也就为时不远了!” 老工匠立刻得到了重奖,由首辅亲自授予他正九品散官职位,外加赏银两百两。“如果谁能制作出骑兵子母铳样品,官授正七品,奖金是现在的十倍!”萧弈天补充道。“从今往后,我国工匠但凡有新奇创想或巧工发明者,经工部核实评议,一律按此例嘉奖。” 当年冬天,军器局呈上了有史以来第一柄燧发后膛枪样品,该枪长3尺8寸2分,枪口内径3分3厘,重7斤2两。随枪附子弹100发,这些子弹都是用油纸将铅丸与火药预包成圆筒形,筒底涂有引火硫磺,以油纸贴封;战时只需撕开封纸将其填入枪膛即可射击,有效射程一百五十步。由于样品完全合乎要求,内阁当即兑现了重金奖赏的承诺。至帝国万历十四年,这种新式火枪已经大量生产,成为了帝国主力部队的制式装备。 第六节 分裂的帝国 西元1584年7月2日,太行山东麓,正定府西郊。 鬼力赤遥望远方衣甲鲜明旌旗招展的明军队列,绝望地看着他们整齐的阵形逐渐展开,如林矛戟好像一道雪亮的死亡屏障,横亘在蒙古残军与前方的山隘之间。从对方的旗号上看,这正是在保定会战中幸存的蓟州军龙兴汉所部。他们撤自紫荆关后,依照萧弈天和戚继光的密信指示,绕到蒙古主力的大后方奇袭井陉口,一举截断了敌人退入山西的后路。 自浑河一战逃出生天,蒙古军中粮草辎重不余分毫,士气也随之低落到了极点。断了炊的蒙古骑兵们在冀北平原上大肆劫掠破坏,却又激起了当地民兵武装的猛烈反抗。明军的追剿轻骑更是日夜穷追不息,一旦赶了上来,往往便是一场毫不留情的杀戮。 好不容易到得正定,迎接这帮残兵败将的却是蓄势已久的钢刀,这残酷的现实令鬼力赤几乎无法直面。环顾四周,十几万大军如今只剩区区不到两万衣衫褴褛神情恍惚的幽灵,一个月前的意气风发豪情壮志现在也早已片片飞散化为乌有。进是铁甲当关,退有追兵来袭,他一时倒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将军。”一只胳膊从旁伸过来拉住马缰,鬼力赤猛扭头看去,黑狐教使者黑色兜帽下阴沉的面孔令他打了个哆嗦。 “将军,”使者加重语气道:“我们的行踪尽在萧弈天掌握之中,山西已是去不得了。” 鬼力赤此刻心中已是一团乱麻,“眼下该怎么办?我们岂不是要被活活困死在这里?” 使者的话语依旧平静如水:“从正定折往南下,甩掉追兵后直入河南地界。” “你疯了?” “我希望,”使者瞟了他一眼,“这只是你一时冲动的修辞性说法,将军。” “南面只会深入敌人的腹地!”鬼力赤带着被愚弄的心情继续大声吼道:“把我们所有人的性命一同葬送在你的疯言臆语之中!” 使者轻轻叹了口气,“你们这些粗莽武夫都是一个样,只知道从纯军事的角度来考虑问题,相信只凭一股血气之勇就能征服中国这种无稽妄想。将军,你的失败并不等于大蒙古帝国的失败。早在你们恍然不知之时,教主早已做好了安排,现在时机终于成熟了。萧弈天即将看到,他所面临的将会是一个分裂的帝国!” 突然失去鬼力赤余部的行踪,龙兴汉感到分外疑惑。未及数日,前往收复山西的各路明军也先后抵达正定府。龙兴汉与慕容信光经过一番商议,决定不再理会这支残军的下落,经井陉口向太原进军。 部署在山西全境的蒙古军队总共也不过两万,以近八万明军的兵力进击不过是牛刀小试。尽管如此,两名将领还是小心谨慎地制订了作战方案,开始步步为营地收复国土。 一切都是那么顺利。8月13日,明军收复代县。经历过近三个月的屈辱后,雁门关重新回归了帝国的怀抱。漫步在残破不堪的关城之上,抚摸着被血渍浸透犹然散发出淡淡硝烟味的城台砖石,耳边仿佛还能听到明军士兵拼死搏杀的呐喊声在天地间久久回响。上至统兵将官,下至普通士兵,身处此境无不潸然。 山西全境收复在即,以内阁和枢密院之名义,慕容信光在雁门关举行了盛大的阵亡将士悼念仪式:于关内树碑林一座,其上有自雁门关指挥使以下全部两千三百零七位忠烈殉**人的姓名,以上官兵一律追升三级,并依此向其遗属发放一笔丰厚的恤金。此外其余死战阵亡的山西守军也循此例酌情处理。 这是萧弈天交给慕容信光的另一个任务:重新鼓舞因山西失陷保定惨败而备受打击的军心士气。因此,慕容信光不但邀请了山西各州府的官绅名流出席,把仪式搞得分外隆重;还主动提出要奏请内阁,将雁门关保卫战中令侵略者肝胆俱裂的《秦风-无衣》定为帝国的正式军歌。此外,他对自发组织民团抗击蒙古人的地方士绅予以了重重褒奖,至于临敌不战而降的军官则一律严惩不贷。 由于山西省在蒙古人短暂的掠夺式统治中遭受了严重的破坏,慕容信光在悼念仪式后宣读了内阁草拟的政令:免除大同府钱粮赋税十年;免太原府赋税七年;免沁州、辽州赋税五年;免汾州府赋税三年;减平阳府、潞安府、泽州三年赋税各半。 但是,慕容信光接着强调道:由于蒙古入侵造成的军事空虚,枢密院决定在山西五府三州范围内实行军事改革。全省所有军户限今年内到所属卫所登记造册,最后一次出丁服役。自万历十四年起,山西省全境改行募兵制,凡已登记的军户一律销籍转民,由国家按名册提供官田耕种。募年十八以上、四十以下民壮自愿效者十万入伍,供给衣食住所外另有饷银每月二两。士兵年满五十后退伍还乡,由枢密院拨银八十两为养老资财。因伤残提前退伍者另加一百二十两赔偿金;殉国死难者则向遗属发放恤银五百两。如果士兵在服役期间立有战功,则在上述标准的基础上按功勋级别予以增加。 除了经济上的优厚待遇之外,枢密院还责成地方政府给予军人及其家眷种种便利特权。例如:百户以上的军官退伍后可在地方州县出任保民官之类的乡绅职位;立有二秩以上功勋的士兵地位与秀才相当,拥有面见地方官员免跪等多项权利;现役军人家属名下产业一律减税三成,战死者遗属则免去赋税三年等等。 至9月7日,尚书省与枢密院的公文同时到达太原,对上述所有条款均以法令形式予以确认。新任首辅刚毅果敢而不失仁厚的作风赢得了山西军民的一致拥护,人们很快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开始集中精力重建几乎全部毁于战火的家园。尽管不少儒家文士对武人地位的迅速提高表现出极大的不满,他们酸腐的声音却被完全淹没在了威武雄壮的赳赳战歌声中。 不过,随之同来的另一份绝密文件则令慕容信光大为不安:萧弈天令他克日赶回北京,理由只有短短的四个字:“南地有变”。 就在慕容信光兵发山西的同时,直隶的军政改革也拉开了帷幕。7月12日,万历帝降旨加萧弈天太师衔,官拜内阁首相,总管天下一应军政事务,六位大学士及枢密院大元帅戚继光也各有封赏。当月17日,辽东总兵李成梁遣长子李如松进京拜见首相,表明了关外明军拥护内阁的态度。几乎同时,山东三司也联名上书表示支持。 然而并非事事都这么如意。7月22日,舒时德的手下送来了瓦尔基里雅商会的密信,内称南直隶总督徐民式密谋以“清君侧”的名义武力对抗内阁,并已向邻近各省派出密使游说;而目前浙江、福建、广东、江西、湖广五省态度尚不明朗。 最糟糕的消息终于到来了。7月25日,李贽一行到达北京,他向萧弈天提供了一个重要情况:鬼力赤的蒙古残军在河南境内出现。河南都司王双是王锡爵的亲信,他不仅接纳了这支敌**队,还调集河南各卫军陈兵于黄河南岸,公然摆出了与北京分庭抗礼的架势。 “那么,这等于是明目张胆的叛乱了。”萧弈天仔细审视着地图,拿起朱笔在开封府上轻轻画了个圈。“对于这种事情,决不能姑息迁就!” “太师,如果河南与南直隶的叛党结成同盟,那么我们与南方省份的陆上联系将被截断。南方的粮食也无法通过漕运供给京师。如此局势对我们极为不利。”戚继光忧虑地说。 “只要我们还控制着海洋,这个问题就不算严重。”萧弈天放下地图长叹一声:“我担心的是南方五省到底会投向那一边。” 戚继光道:“浙江福建军队多是老夫的旧部。若太师肯准,老夫愿亲往说之。” 萧弈天摇摇头,道:“老元帅怎可轻涉险地,何况现今我们人手不足,京中更是离不开您啊。不如您修书一封,我派人从海路送去。” “如此也好----对了,”戚继光忽又想起一事,道:“辽东总兵李成梁曾与老夫相熟,此人英毅骁健,素有大将之才。麾下一支精锐铁骑,纵横关宁师出必捷威振绝域,自来边帅之功莫盛于此。此次能够得到他的全力支持,对我们而言不啻又是一大幸事。再者,我曾听成梁介绍过关外的情况。那建州虽然是边远苦寒之地,但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如果我们能够组织人手大量开垦的话,一定能够使之成为京师的稳固后方。” 萧弈天疑惑地抬起头望向戚继光,道:“建州的情况我倒不太熟悉,可是听说当地土蛮活动十分猖獗,时常兴兵犯我州县。若是在那里大规模屯垦,一方面土蛮的长期骚扰劫掠难以应付;另一方面也意味着辽东军必须留驻在关外,无法给予我军在南方的平叛行动有效支持,这样部署看起来似乎有点得不偿失啊。” “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戚继光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得意地笑了起来:“平定南方的叛乱不过是迟早的事,难道太师就没有更进一步的打算吗?” “老元帅的意思是……” 戚继光从桌上拿过地图慢慢展开,向萧弈天指点道:“两千年来,北方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一直是我华夏帝国的心腹大患。虽然我们据有长城雄关,但防得了一时未必就防得了一世,若被他们冲破边防则势必如同洪水决堤汹涌不可阻挡。历史上这样的悲剧也曾多次发生,而每一次都意味着长久的动乱和巨大的灾难。要解除这个威胁,”他的手指越过绵延不绝的群山,划过长城沿线的边防重镇,最终停留在了蒙古高原的腹地。“最好的办法,就是一劳永逸。太师请看,奴儿干都司位于鞑靼部落东面,与长城九边恰成犄角之势,利于分兵合击,而战时由此就近补充粮草也能有效地缓解国家的财政压力。因此,想要彻底控制蒙古,就必须先平定奴儿干。欲最终平定奴儿干大大小小数百家部族势力,就必须及早在建州打下坚实基础。 “至于李成梁的关宁骑兵,我本来就不打算让他们参加南方战事。一者,当地野人的牵制令辽东可派出的兵力大打折扣;二者,李成梁虽有为将之能,但此人心气骄矜恩威无度,绝非可委大任之帅才;三者,辽东军久居北地,南下难免水土不服,白白影响了我军士气。因此,不如就让他做个封疆大吏,令其全权提督建州经略。” “好吧,”萧弈天苦笑一声,“运至京师的米粮,八成以上来自南方各省,其中又以南直隶为最。按照户部清查的结果,太仓存粮可支十年之用。可真到了打起仗来,到底能支持多久还是个问题。开发建州也可以说是逼不得已了。我们现在什么战备物资都很紧张,要说勉强够用的也就只有银子了。就这样吧,发布一道政令,鼓励直隶、山东、山西、陕西四省无地少地的农民迁往辽东屯垦,除按人头分配一定数量的田地外,每家农户还可以得到若干银钱用于农具、种籽的购买。”他说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信光刚要去了一大笔军费,这里又得大大破钞。照现在的花钱速度,太仓也很快就要见底了,当这个家还真是难啊。蹇侍郎,现在户部和工部都是你在主持,怎么样,给我们指几条财路吧。” 蹇尚道:“大人,所谓‘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现今之计还是应当在北方四省推行重商政策,鼓励农户们多种植棉茶桑麻,也劝说地主士绅们兴办工坊。这样一来,不仅可以做到藏富于民,国家的税收能得以大大提高。” 萧弈天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你说的这些都不是旦夕之功,等到那时候仗也该打完了。我要的可是马上就能够实实在在摆到眼前的银子!” 一直坐在角落里不吭气的于庆丰突然开了口,“大人,办法也不是没有,但大都是饮鸩止渴,只能救得了一时之急。” “说来听听。” “其一,除了户部掌管的国库存银外,朝中各部门都另有独立账目,其中又尤以太仆寺所贮为最多。过去朝廷财政吃紧时也往往从这里调用,我们也可效仿之。其二,据说大内库房中供皇室使用的专门款项累积可逾金银亿万,实在不行的话也无妨借来用用。其三,我们还可以打打贪官们的主意,发抄家财的同时也顺便清除一下王锡爵在京的残余党羽。” “最后这个主意不错!”胡波一拍手跳了起来,“大人,就让吏部来办吧,保准让他们那些贪官污吏一个都跑不了!” “蹇尚、若秋,你们的意思呢?”萧弈天又不动声色地问道。 吴若秋犹豫了片刻,道:“我们已有言在先,对能够悬崖勒马弃暗投明的王锡爵余党一律不再追究。现在若以雷霆手段假吏治之名将他们一举铲除,未免有失信用。昔日汉高祖刘邦入关中时,与秦地百姓约法三章,以显汉军之宽仁。现在北方人心未定而南方叛乱欲起,恐怕不宜……” 萧弈天轻轻哼了一声,“不仅如此,若被逼至走投无路,他们狗急跳墙式的反扑会对我们的战略大局造成不小的影响。如果他们和南方叛军互通声气,成为潜伏在我们身边的内应,岂不坏了大事?但是----”他突然话锋一转,“这些贪官污吏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又侵吞了多少国家资财。治吏乃治天下之根本,如果不能还百姓一个政治清明,我们和王锡爵之流又有什么区别呢?就算要冒着与整个体制为敌的风险,我也绝不会作出任何的让步与妥协。胡波,这事交给你了,哪怕把整个直隶的官场翻个底朝天,也绝不能姑息放过任何一人。” “太师大人!您这样做等于是在把更多的官员推向叛乱!”吴若秋争辩道:“治理国家和行军打仗不同,一眛强硬是不行的。” “你对大人还不够了解。”胡波在一旁冷冷地答道:“在我们这位主公看来,只要手中握有一柄足够份量的大铁锤,那么一切问题都会成了任你敲打的小铁钉。别说一个直隶省了,要是整个帝国的官僚体系都已经腐化了,大人也会毫不犹豫地把它砸个粉碎。在他和大明国运之间,是绝对容不下任何障碍存在的。” 吴若秋心头一震,不由微微抬起头望向萧弈天。在那令全天下都为之战栗的凌厉眼神中,他看到了自己所期冀的东西:冰冷阴沉的杀气之下,熊熊燃烧着一腔火热的赤诚。如果一定要把天下托付给某一个人的话,那么眼下就是最好的选择了。“我明白了,大人。” 文渊阁的雕棂大门突然被一把推开,陈应龙猛然闯了进来,“太师大人!一大群太学生聚集在承天门外,加上来自各地的文人儒生足有好几千人。他们吵闹着要求向内阁各位大臣陈疏意见,希望停止在直隶等地的改革等等。四周围观的百姓很多,附和他们的人也不少,这样下去我怕要出事的。” 萧弈天点点头,“不用惊慌,自古所谓‘文人造反,十年不成’。难道我们还能怕了几个区区书生。况且,他们不过是受了些挑动和唆使,真正的幕后主使才是我们要对付的目标。庆丰,即刻调集城防部队,关闭外城九门,宣布全城戒严;胡波,把吏部和刑部所有信得过的探子都派出去,混在人群中打探消息;对了,蹇尚手下耳目众多,让他协助你;若秋,你是礼部的负责人,先出去和他们谈谈。我随后就到承天门。” 看着四人点头领命而去,萧弈天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扭头朝戚继光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看来摊牌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 “太师大人请宽心,”戚继光慰道:“敌人的准备时间并不比我们更充分。那些不甘失势的旧官僚煽动太学生们闹事,不仅打乱了我们的部署,也同样令南方的叛党措手不及。我们借此机会可以名正言顺地对王锡爵余党开刀,也就逼迫南方提前动手。这样一来,说不定对我们还更为有利。” “但愿如此吧……”萧弈天长叹一声,眼中第一次现出了几分迷茫。“为了能让汉唐盛世得以重现,前面还得有多少崎岖坎坷,还要有多少精魂忠烈来为之献身沙场啊。我们费了这么多的努力,付出了这么多的代价,流了这么多血这么多汗,到头来真的能够带给帝国真正的强盛,带给百姓真正的富足吗?翻开历史,那个王朝的基石不是千千万万仁人志士用自己的尸骨和着鲜血砌就的?它们中又有哪一个最终没有背弃原先信誓旦旦的理想呢?推翻了一个腐朽残暴的旧王朝,新王朝又随着时间推移变得更加腐朽残暴,这个以暴易暴的怪圈就这样在历史的延续中不断往复循环。抛开盛世的浮华光影,真正留给人民的到底有些什么呢?还不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真的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努力也会是这样的结果……” 戚继光走近年轻的太师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以慈父般的温和语气说道:“你现在不正是在为了江山社稷而努力奋斗吗?看看你身边的伙伴们,上至列位内阁大臣,下至普通的西洋军士兵,他们对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命令都毫不犹豫地去坚决执行,毫无畏惧地去面对由此带来的任何后果,不管这命令是多么地违背常理离经叛道。究竟是什么产生了这样的力量呢?是他们对你的信任! “身为一位统帅,最重要既不是纵横天下所向无敌的武功,也不是运筹帷幄决战千里的谋略,而是下属对你毫无保留的信任,敢于以身家性命相托付的信任!有了这样的信任,将士们在最危急的情势下也不会动摇分毫,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决不会被你的怯懦所抛弃;有了这样的信任,将士们对最离奇的命令也不会产生怀疑,因为他们知道你所指引的道路一定能到达目标。现在,你还要怀疑自己来辜负大家的信任吗?” 萧弈天惭愧地笑了笑,“多谢老元帅的教导。”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道:“政治上的权力已经具备,那么现在,该是实现我们毕生抱负的时候了。” 第七节 图穷匕见 承天门前围集着好几千名儒生,若加上看热闹的百姓则足有万人,阵阵纷杂的吵闹声嗡嗡不绝于耳。礼部和国子监的大小官员早已尽数赶到现场,极力劝说学生们各自离去。吴若秋在城楼上看着眼前这一切,心头不由焦急如焚。今日之事必须妥善解决,否则新内阁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形象将迅速恶化,甚至整个儒学集团都会群起为敌。 手执长戟的承天门守卫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吴若秋快步上前直走到金水河边,尽最大的嗓音高喊道:“请诸位都安静一下!我是礼部左侍郎、内阁大学士吴若秋!请你们的代表出来说话!” 众人闻言只略略一顿,忽然间爆发出一阵更为猛烈的喧哗。几千人一起呼喊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在空气中相互交织,最终凝聚成一片震耳欲聋的混响。然而这喧哗并没有持续多久,吴若秋敏锐地注意到人群中一个灰影举起手坚定一挥,即刻间数千人的声音竟如一体般嘎然而止。他正全神贯注想要看清那灰影的面目时,一名儒生走到他身边,“吴大人,请让萧太师出来与我们相见。” “你可以代表所有这些人吗?”吴若秋打量着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家伙,“我是礼部直接向内阁负责的官员,你们的要求可以由我直接向首相大人转述。请先报上你的姓名吧。” 那人昂起头梗着脖子哼了一声:“要我的名字干什么?让锦衣卫以后好抓人吗?” 吴若秋只得报以苦笑:“你不愿说就算了,难道我们要抓人还用得着先问姓名吗?好吧,把你们的要求提出来吧。” “诸子百家,独以儒术为尊。”只见对方眼皮一翻,傲慢地说道:“申时行在西洋不务正业而专行奇技淫巧,不事农务而偏好商贾之术,视圣贤教化于无睹。这也罢了,如今萧弈天又在中原大兴左道,重商而抑农,尚武而轻文。这样下去中华几千年礼教岂不是要被败得干干净净。你吴若秋本也是孔孟门生,为了自己升官发财,怎么如此地不知羞耻为虎作伥?” “你说什么!”吴若秋脸皮一下子涨得通红,旁边的几位礼部官员连忙将他拉住好言劝说,生怕闹出什么事来。 “吴若秋,你还是退到一边去吧,让你的主子赶快出来。”话中的轻蔑语气如此明显,围在后面的文士们闻言都是一阵哄笑。 吴若秋毕竟年轻气盛,他一下子挣开身边的众人,径直走到那狂生面前与他怒目相对,紧咬的牙齿间似乎要迸出火星。“我会让你为今天说的话后悔的!” 狂生摇摇头,“你又能把我们怎么样呢,礼部侍郎大人?” “怎么样?”吴若秋恶狠狠地提高声音回答:“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凡是限期内离场回家的学生,今天的事朝廷一律不予追究;否则,为首煽动者下狱候审,胁从闹事者革去功名,终生不得再参加科举!” “你在威胁我们,大人。”对方却不为所动,挑衅的意味甚至更加浓烈。“是谁给你这样的权力呢?” “身为大明帝国礼部侍郎,我有权剥夺任何不尊礼法轻狂小人的功名!” “原来是这样。”狂生举起双手在空中用力一拍,“请文宣神位!” 密集犹如一块铁板的人群向两边缓缓退开,在突然间空出来的位置上,四名身着礼服的太学生如退潮海滩上的礁石一般傲然挺立。他们共同抬着一个高大的漆金红木牌位,迈着缓慢而坚定有力的步伐向庄严肃穆的宫城大门走来。吴若秋定睛一看,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只见那牌位正中上书一排金字:大成至圣文宣先师孔子神位。 “礼部左侍郎大人,”狂生从同伴手中接过沉重的孔子牌位,用力将它捧在怀中,“请您在先师孔圣人面前教教我们什么是礼法吧。” 吴若秋紧紧咬着牙盯住狡猾的对手,怒不可遏却又无可奈何。他一掀官袍正要屈膝跪地,一只手臂却突然横在了面前。他回头一看,不由轻呼一声:“老师!” 李贽收回手臂抱在胸前,面无表情地说道:“若秋,你退下吧。这里交给老夫来应付。” 吴若秋惭愧地点点头,转身退到一边。 “你是什么人?”狂生喝问道:“我们要见的是首相萧弈天,让萧弈天出来!” “老夫乃麻城李贽。”李贽脸上依旧平静得看不出半点表情。“萧太师就在后面的承天门城楼上,只要你够资格,他自然会与你相见。” 狂生哼了一声,用力举起手中的神主牌位,直向李贽走了过来。 “大胆!”李贽突然断喝一声,身边的两名执戟武士一同横起兵器封住对方来路。“你是何人?胆敢在此亵渎至圣先师?” 狂生一怔,脚步也为之一顿,“我乃孔孟门生、儒学弟子。举先师牌位理所应当,何谓亵渎之有?你休要在此胡言乱语。” 李贽道:“你既然自称圣人门生,想必对先师传下的学问娴熟得紧了?” 那狂生仰首一笑,“儒家十三经典我无不烂熟于心,你如此一问莫非是要考较于我吗?”他把神主递到一旁,挺胸昂首道:“那就请吧,若是有半个问题回答不出,我立刻离开此地。” 李贽冷笑连连,从身边一名士兵手中接过一张硬弓一支羽箭,“请射承天门楼上的左数第三面旗。” 狂生脸色骤变,一把推开李贽递来的弓箭,“你这算什么?我说的是考较学问,不是这种舞刀弄枪的粗鄙把戏!” “你说是粗鄙把戏?”李贽摇摇头,“夫子座下弟子三千,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礼、乐、御、射、书、数谓之六艺,不知你懂得了几样?”他扳着手指,自言自语一般说道:“辱骂官长,已经大失礼数;文弱无力,御射自然也不行;却不知你可通音律?可懂算术?唉,若是六艺中缺了五艺,纵然写得一手漂亮文章却又如何?老夫方才就说过,以你之才品,奉此牌位简直是亵渎先人。”他不紧不慢的语气、一本正经的表情令得士兵群中发出几声哄笑。 狂生怒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六艺也有轻重先后,岂可一概而论?朝廷让军兵士卒也受到与读书人相同的礼遇和尊重,这不是大大的有辱斯文吗!” 李贽仍然摇着头,“礼官长于礼;乐师长于乐;车夫善于御;军士善于射;书生精于书;账房精于数。这都是先师传下的学问,只有先后却无贵贱。朝廷看重你们这些读书人,那是希望你们能够用平生所学报效君王社稷乃至天下的百姓,谁教你们去恃才放旷轻贱他人?” “那么内阁一意推行商贾之道呢?”狂生言辞间已褪去几分锋芒,脸上却仍有不平之色。“令百姓争相趋利,这也是先师传下的学问?” 李贽微微一笑,“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孔门十哲’之一的黎阳公端木子贡也是此道中人,夫子对他不仅没有丝毫的轻视,还屡屡加以称赞,又以瑚琏喻之,身为商贾又有何鄙下之理呢?史记上又说:‘子贡结驷连骑,束帛之币以聘享诸侯,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夫使孔子名布扬於天下者,子贡先后之也。’要是当年追随夫子周游列国的都是你这等轻狂少礼的无用之辈,恐怕一行人早就客死荒野了。天下之大,各行各业都有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你若还在此一昧纠缠,也实在是不知羞耻了。”他举起右手摆了摆,提高嗓音继续道:“我知道你们都有这样一种想法,十年寒窗苦读,好不容易学业有成,可朝廷现在的改革却又让你们失去了凭功名出仕的大好机会。对此你们当然会有所不满,我说得对吗?”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喧闹,从几千个纷杂的声音中,李贽还是听出了他们的回答。“是的,你们当然会这么想。可是你们凭什么这么想!究竟是为了自己付出的辛劳,还是为了身为读书人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自负?你们要知道,朝廷的官位并不属于你们哪一个人,而是属于整个江山社稷!朝廷的俸禄更不是来自于书本上的空谈,而是几千万老百姓忍着烈日酷暑肩挑背扛一点点积起来的。你们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心安理得地享有这一切? “孔子创立的儒家学派,举手投足无不以仁字当先。可是你们看看王锡爵许国之流,哪一个不是学问精深的儒家弟子,哪一个不是凭着满口仁义道德谋取职位的?他们实际的所作所为呢?嘴上一套心里一套,这就是单凭一篇文章定功名的最大弊病! “朝廷并不是从此以后就不再尊重读书人了。恰恰相反,我们会尽力给予读书人旷古以来最高的地位和荣誉。但是,这里所说的读书人绝不是以荣华富贵出人头地为目的的沽名钓誉之辈,更不是只知道背诵圣贤文章的迂腐文人,而是真真正正有才华有能力的国家栋梁!如果不能认识到这一点,仍然把读书当成通向功名之路的敲门砖,那么我可以告诉你,这个梦最好连想都不要想!……” 就在李贽慷慨陈词劝退那些书生文人之时,帝国的秘密警察机构也在全速运转着。对在京所有官员的调查步步展开,雷厉风行有条不紊,厚厚的报告不断送到胡波桌前。承天门事件尚未从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中消失,吏部便公布了各部二百三十七名大小官员贪污公款以及收受贿赂的罪证,据未经证实的小道消息,这些人都与承天门事件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在报由内阁首相批复的都察院公文上写着相同的判决:斩立决,家财抄没入公,亲属一律罚作官奴。 另外,超过两千名官员由于“主动”退还赃款和相当数量的罚金而暂时免于刑罚。内阁同日公布的一项法令宣布:允许官员们通过经商或出资兴办工坊的方式获利,但在缴纳税款、支付工钱等方面都必须与民间产业一视同仁,并接受吏部和都察院的共同监督。一旦发现以权谋私,将视同贪污予以最严厉的处罚。 8月14日,南京,徐民式府。 “这是一个阴谋!”徐民式恼怒地咆哮道:“被杀头的全是我们的人,投向萧弈天的就退还赃款!这明明是针对我们来的!” “大人,请保持耐心。”一名幕僚师爷在旁小心地劝道:“我们还没有做好与内阁决裂的准备,军队还没能集结完毕,其它省份的态度也还阴晴不定。等到冬至的时候----” “等到冬至的时候,萧弈天就已经踩在我们的头上了!他现在疯狂地清除异己敛集钱粮,就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战争做最后的准备。他手里不仅拥有来自西洋的精锐水师,还得到了戚继光跳荡铁骑和李成梁关宁铁骑这两支超一流王牌部队的效忠。如果等到北京把一切都准备就绪,我们可就真的要成任人宰割的案上鱼腩了!如今之计,必须先发制人,一举打乱北京的部署,让他们陷入被动局面!” “大人,现在浙江、福建、广东、江西、云南五省都还没有表明态度,而直隶山东山西责处于内阁的绝对控制之下。”师爷坚持道:“如果在得不到支持的情况下贸然开战,南直隶与河南将单独面对北方三省的进攻。更可怕的是,如果浙江、江西倒向北京的话,我们将面临着腹背受敌的绝对劣势。最好还是按照原定计划缓缓图之,先建立起对北京的大封锁圈,截断他们的钱粮供应路线,彻底瓦解北方军队的战斗力。” 徐民式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如今时不我待,这计划再好又有什么用?你不会连这其中的利害都看不出来吧?” “大人,正是因为事情太过明显,我才怀疑是对方的打草惊蛇之计。” “你未免也太过小心了。”徐民式回答:“我军的北面防线依托黄河天险,萧弈天空有几十万雄兵也无计可施。而江南各省的兵力与南直隶、河南相去甚远,他们就算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和我们对抗。更何况,蒙古虽然新近丧师二十万,但他们对长城沿线的威胁仍未解除。在这种状况下,再考虑到北京的财力物力,萧弈天能够动用的兵力还会有多少?哼,得不到南方的钱粮支持,我倒看他那几十万大军靠什么来作战!” 西元1584年8月18日,南直隶总督徐民式在南京洪武门宣读了讨逆檄文,称萧弈天身为人臣犯上作乱挟持天子独揽大权十恶不赦罪不容恕云云,又号召天下官军民众群起响应,共同匡复社稷以立非常之功。有得其首者,赏银两万两,官拜四品;部曲偏裨将校诸吏降者,勿有所问。广宜恩信,班扬符赏,布告天下…… 作为对此公开挑战的回应,8月23日,文渊阁以万历陛下的名义宣布南直隶、河南两省叛乱,令枢密院克日发兵平定。同一天,十万内阁军队分别从直隶真定、山东衮州两地出发南下,兵锋戟指处,叛军无不挡者披靡望尘逃遁。至9月7日,大军以不可阻挡之势席卷黄河以北一应州郡,与南方叛军隔河列阵相对。同一日,慕容信光奉命离开太原,以最快速度赶回北京复命。 然而,反叛的火花并没有因此而熄灭,短短一月之内,湖广、四川、贵州、广西四省的封疆大吏们都对徐民式的讨逆檄文群起响应,命令所辖范围内的所有军队集结准备与北京开战。而云南三司则会同当地各部土司联合发表声明,宣布云南省在这次内战中保持中立,不向任何一方提供任何具有军事意义的帮助,内战期间云南地区应上缴的钱粮贡物将于战后向战胜方一次结清。这样一来,除了陕西和江南四省尚未表明态度以外,帝国其余十一个省份已经分裂成两个对立阵营,大规模内战的到来已经不可避免。 9月11日,帝国浙江行省,杭州府,西湖某画舫。 这是一次绝密的会议,杭州军队几乎倾巢而出,无数艘大大小小的战船在画舫周围数十里的方位内设下一道又一道严密的防线。以免船舱内的贵客们受到任何人为或非人为因素的影响。 如果在这时候,有人悄悄走上画舫宽敞华美的甲板,轻轻掀起掩在窗外的素色纱帘。他将被眼前的所见深深震惊:大厅中分席列座着大明帝国三个行省的三司长官以及内阁大学士工部左侍郎舒时德。在如此敏感的时刻,浙江、福建、广东三省的最高官员们秘密同内阁重臣会晤,这个消息若是走漏的话,想必定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的。 “舒大人,”浙江布政使道:“我们代表江南三省的所有百姓感谢内阁重开西洋航线的努力。但是,你们所提出的要求超出了三省的能力范围,我们完全无能为力。” “正是如此,”福建总兵也附和道,“光是徐民式手下的几十万南京卫军就几乎相当于我们三省战力的总和,更何遑湖广四川等内地省份?我还是那句话,只要利益能得到保障,江南三省就可以一如既往地忠于内阁,但在处于内阁军队直接可靠的保护下之前,三省决不会做出任何足以触怒南京的行为。我们可以提供北京所急需的钱粮,但必须由你们自己运离杭州!” 舒时德感到有些恼火:“你们的意思是要我一边为你们西行的商队保驾护航一边往北京运送十万火急的战略物资?各位大人就这样不负任何责任地隔岸观火。” 广东布政使笑着打起圆场:“其实也不能这样说,只要你们能平定南直隶的叛乱,打通钱粮漕运路线,同时为我们解除这一最大的军事威胁,南方的钱粮物资还不是全都哗啦哗啦流进北京的仓廪嘛。到那时候就什么都不劳烦大人您操心了。南方三省的军队也自然会加入首相大人的麾下,参与到平叛战斗当中。喏,现在三省的长官都在这里,我们完全可以向你保证这一点。我说得对吗,各位大人。” 几位官员都异口同声地保证着,显然之前早已互通过声气。舒时德也只好点了点头,毕竟首相大人原本也没指望这些老油子们能出上多大的力。“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 “等等,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浙江布政使突然补充道:“徐民式说首相萧大人‘犯上作乱挟持天子’,这种荒诞不经的话我们自然不会相信。可是,为了能在道义和舆论上站得住脚,我们也必须得到您的保证。” “保证!什么保证?” “当然是皇上与首相君臣之间的亲密与信任啊。具体是什么倒无所谓,关键是必须要有这样的真凭实据,您明白吗?这同样也是我们参与平叛的另一个必要前提。” “我想是明白了。”舒时德回答,“我会如实向萧大人转呈的。” 第八节 女武神在飞驰 西元1584年春,西西伯利亚平原,额尔齐斯河流域某地。 一阵马蹄声从草甸上空笼罩的朦朦薄雾中传来,急骤暴烈犹如节日盛会上狂乱的鼓点,其间依稀可辨飞矢破空的轻响与火枪低哑的嘶鸣。随着清晨第一缕阳光的照耀,这层水气织就的轻纱开始渐渐消散,草原上的各色景象也在朝露的清洗下慢慢明晰起来。 一小队骑士在广阔的大地上纵马飞驰,他们数量约在百人上下,从衣着上看应该属于某个信仰伊斯兰教的鞑靼部落。这些战士神情疲惫衣衫褴褛,浑身上下血迹斑斑,手中的牛角短弓却始终握得紧紧的。队列中央的一匹黄鬃马上伏着一位双目失明的老者,他的服饰显然较其他人要考究得多,应该是位部落中的大人物。 在这队人马后方约有百步开外,接近五百名骑兵犹如猎狐的猛犬一般穷追不舍。他们头戴红顶皮草毡帽,身披宽肩黑斗篷,黄色军裤下套着长统皮靴,腰间挂着火绳枪或桦木弓,手里挥舞着雪亮的弯刀,胯下的顿河马雄骏非常。这些如狼似虎的精锐勇士如影随形般贴在鞑靼人身后,一逼近射程便把密集的箭雨和铅弹射向前方。虽然自幼生长于马背的鞑靼人无人不是弓马娴熟,但面对这些无论凶狠残忍还是骑术箭术同样不遑多让的对手,胜利的希望恐怕也很是遥不可及。 突然前方一声号炮炸响,面面旌旗竖起,成百名手捧十字弓的士兵从沼泽茂密的草丛中站起身来。目瞪口呆的鞑靼士兵猛提马缰止住奔势,不知所措地看着从各个方向围上来的敌人,终于慢慢地一个接一个丢下手中的武器。 一匹白驹以优雅的步伐走出队列,骑手轻捷地翻身跳下马来,制作精致华美的麂皮长靴毫不犹豫地踏过沼泽的泥浆。“游戏结束了,古楚汗。”一个女声从蒙面的白纱后传了出来,清甜悦耳却又带着一种不可捉摸的冰冷。 那双目失明的老可汗勉力从马背上撑起身子骂道:“你们这些无耻的强盗!侵占我族领地的异教徒!真主是不会饶恕你们的!” “老一套了。”女骑士不以为然地冷笑道:“从阿兹特克到西伯利亚,每个部落首领都是这么说的,我也没工夫和你浪费口舌。命令你的余部停止袭击我的补给线,老古楚,否则等待他们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决不!”古楚汗大声喝道:“我的人民决不会放弃抵抗的!” “你还真是顽固啊,”女骑士被激怒了,“这么说是我自己在浪费时间了。我可没有更多的工夫来耗在你这块烂泥里!”她转身翻上马鞍,坚定而冷酷地举起右手向下一挥,“哥萨克们,动手吧!” 一把把马刀高举过头,钻石般璀璨的阳光在刀锋上闪烁着。女骑士勒马转身而去,不再理会身后的怒骂与惨叫。“萧,你现在到北京了吗?等着我,我会尽快来到你身边……带着你驱除鞑虏的梦想与计划……” “小姐,”卫队长不知什么时候已来到瓦莲莉娅身边与她并辔而行,“您现在孤军深入太过冒险了,如果古楚汗的族人想要为他复仇的话,我恐怕……” 瓦莲莉娅轻轻摇着头,“我根本不在乎这个……叶尔马克-齐默菲叶维奇的前哨侦察部队已经离开得够久了,我担心……总之,不能因为任何理由耽搁行程。你对西伯利亚还不了解,要是冬天的时候被困在大草原上,这对我们的军队来说将会是一场灭顶之灾。” “小姐,我们已经前进得太过匆忙了。这里离莫斯科行程超过四千里,通往北京的路上可能还有另外两个这么远。如此之长的补给线是任何军队都无法维持的。谨慎的做法应该是步步为营,在占领区修建要塞,组织移民……” 瓦莲莉娅抬起手止住了卫队长的话:“照那种方式我们再过五十年也到不了中国的。萧的计划你和我同样清楚,现在的任务就是不择手段不惜代价地在西伯利亚开出一条道路来,至于巩固占领区的事情我当然已经有所安排。如果鞑靼人还要坚持抵抗的话,我们的后续部队同样会毫不手软地彻底消灭他们。”她停顿了一下,又道:“越往前走,离中国也就越近。你们跟随我也差不多有一年了,相信用不了多久,大家就都可以各自回家了。” 卫队长略一迟疑,道:“小姐,萧大人的命令里没有提及任务结束的期限,各位弟兄们追随在您的身边也都是心甘情愿的。不管您走到哪里为谁做事,我们都是您忠诚的卫士。” 瓦莲莉娅终于忍不住发出银铃一般的笑声:“那可真是太谢谢你们了,队长。” “梅尔库罗娃公爵小姐!”一名哥萨克飞马向两人奔来,“齐默菲叶维奇队长的来信!前哨部队在鄂毕河上游发现了通往另一条水路的陆上通道。” “太好了!”瓦莲莉娅兴奋地拍拍手:“这样一来我们又能向东方前进一大步了!唉,可惜没有关于这个地区的准确地图啊……队长,帝国也没有关于这个地区的详细资料吗?” 卫队长耸耸肩,“迄今为止,帝国对泰西地区的了解几乎全部来自于本朝初年从蒙古人手中缴获的文书图碟。即便如此,在靖海侯的时代以前也很少有人相信那些东西。根据阴阳官的牵星计算结果,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北斗出地高度为五十九度少。在如此之大的地域,要想依赖蒙古人的地图来准确定位是很困难的,何况我们也不知道东西偏差。” “那么看来我们只有靠土著向导引路了,”瓦莲莉娅一下子泄了气,“我倒真希望能够信任他们。” 卫队长惟有报以苦笑:“幸好您还给西伯利亚汗国留了不少活口。” 瓦莲莉娅娇嗔道:“谁叫他们不肯接受我的和平提议啊,我又没时间跟那个老头慢慢磨嘴皮子。再说了,‘征服一个地区最便捷的方法就是赶尽杀绝’,这可是你们萧大人教我的耶。对于以后遇到的部落也一律这么办,要么臣服;要么,就彻底毁灭。” 西元1584年4月24日,古楚汗的继承人马梅特库尔率领汗国残余的抵抗力量向俄罗斯西伯利亚远征军总司令,下诺夫哥罗德的瓦莲莉娅-安德列娜-梅尔库罗娃公爵宣告投降。西伯利亚汗国臣服于俄罗斯,接受由沙皇任命的总督来管理。另外古楚汗国必须全力支持远征军的进一步行动,包括立即提供至少为期一年的给养。 4月28日,除少数官兵留下来修筑及戍守托博尔斯克要塞以外,远征军的主力哥萨克部队在瓦莲莉娅的率领下溯鄂毕河而上向叶尼塞河流域进发。不久之后,征服西伯利亚的第三梯队----来自东欧平原的大批皮毛商人、农民、冒险家们将以和平移民的方式进入这个地区,彻底巩固莫斯科对此地区的统治。 整个上半年之中,远征军一直马不停蹄地向东方行进,在西伯利亚纵横交错的水道网络中艰难地寻找着前进的道路。7月初,瓦莲莉娅下令在叶尼塞河上游建立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要塞,把俄罗斯帝国的领土前沿进一步向东扩展了数千里之多。到同年8月,远征军沿叶尼塞河支流安加拉河进入贝加尔湖地区,开始修筑伊尔库茨克要塞。至此,俄罗斯军队已经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悄悄抵上了蒙古人的后心。怀着狂喜而略带焦急的心情,瓦莲莉娅静静地等待着发动致命一击时刻的来临。 “俄罗斯对西伯利亚的征服是一个非凡的成就,土著部落在他们面前雪崩般相继瓦解,远征军的推进速度快得令人惊愕。事实表明,额尔齐斯河流域的古楚汗国仅仅是一个内部没有坚固实体的薄弱外壳。一旦将它刺破,俄罗斯人便能在短短一年之内长驱直入近万里而遇不到激烈的对抗。尽管身为女子,瓦莲莉娅-梅尔库罗娃此刻证明了她同样具备一个庞大帝国缔造者的品质。先前萧弈天在美洲为帝国所做的事,她在西伯利亚也为俄罗斯做到了----而且或许还更为出色一些…… “一连串史诗般的胜利令这年轻的女公爵名扬天下:沙皇之前已经慷慨地赦免了整个梅尔库罗娃家族,恢复了他们在下诺夫哥罗德的采邑。现在又赐予瓦莲莉娅‘哥萨克女王’的称号。从西伯利亚到诺曼底,从亚历山大到斯德哥尔摩,‘女武神’的神话不断流传,令俄罗斯的敌人们心惊胆寒。 “然而,在万里之外的莫斯科,沙皇伊凡四世已于3月18日不幸驾崩。如果说俞大猷的死讯带给了萧弈天一个打开通往帝国权力巅峰之门的机遇;那么,雷帝的死对此时的瓦莲莉娅而言,只能说是一个不幸的开端……” ----《梅尔库罗娃公爵传》 西元1584年9月18日,陕西西安府黑狐教总坛,灵狐殿。 一袭紫衣的黑妖狐端坐在九重云阶之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大殿上分陈两列的下属们。“你们说萧弈天已经调遣了十万军队南下?这个消息真的可靠吗?” “启禀教主,属下们说得都是千真万确。现今他们的主力已经到达黄河北岸,分别与徐民式和王双所部隔河对峙。” “萧弈天手里并没有多少有力的王牌。李成梁的关宁铁骑是必须留在关外的预备队,未及万一绝不可动用。剩下的就只有六万西洋水兵以及戚继光的十万混编车骑兵,”这两支部队中又有大约八万尚且停留在山西,两万驻防在蓟州,另外还必须除去留守北京的卫戍部队。短期内能够集结起的应该不会超过三万……”黑妖狐自言自语一般喃喃说道:“如此看来那十万人中绝大部分都应该是直隶、山东的普通官军吧。光凭这些老弱残兵就想在正面战场上和徐民式的优势兵力抗衡吗?萧弈天,你的风格应该是集中主力雷霆进击啊,难道还另有所图吗……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萧弈天并没有足够的物资来白白浪费,南下的十万非主力部队又根本没有发动一场有效全面进攻的能力。那么,他们的作用自然就只是纯粹的威慑意义了。是了!萧弈天这样部署根本不是为了进攻南方省份,恰恰相反,他是要防备徐民式的军队渡河北上! “教主,”有人终于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如果徐民式的军队进入直隶、山东的平原地区的话,北方的内阁军队不是更容易发挥出他们的骑兵与火器优势吗?” “闭嘴!”黑妖狐看也不看他一眼,继续道:“萧弈天这么做定然有他的道理,这无疑说明河北兵力比我们原先预想的更为空虚,甚至于没有把握在平原地区成功狙击南方军。那么他的十几万部队到哪里去了呢?”他突然打了个寒噤,一下子从座椅上跳了起来:“蒙古!他要向蒙古进军了!” “教主,这怎么可能?”大殿上众人顿时面面相觑惊呼不断。 “如果萧弈天的主力离开直隶地区,那么他们会出现在哪里?”黑妖狐激动于自己大胆的推想,两眼在面具后闪闪发光。“第一种可能是从海路南下,以萧弈天最熟悉也最为擅长的登陆战方式闪击南京。由于徐民式的主力都被吸引到黄河沿岸布防,空虚的城市根本无法抵挡数万精锐步兵的奇袭。这个战术郑和一百多年前就在伦敦用过,可以说是西洋军队的标准战术之一。但是,本座决不相信他会这样做。理由非常简单:要是南京被攻陷,徐民式军将再也无法组织起足够的士气和后勤反攻北方,而回救南京则正好会给萧弈天一个围城打援的良机。因此黄河北岸的防线就显得完全没有必要,萧弈天手头的资源容不得如此浪费,他也根本不是这种过分谨慎的人。 “那么,第二种可能是什么呢?不是南下,那么就只有北上了!内阁在直隶地区不仅兵力空虚,而且主力相当时间内还无法返回驰援。是什么限制了西洋军队以海军为依托的高机动力呢?只可能是他们所不熟悉的内陆大漠了!种种迹象都在表明,对萧弈天当前行动最可能的解释就是以南下部队掩人耳目,主力却北上出关奔袭蒙古!” “可是,现在南方尚未平定,他……” 黑妖狐已经恢复了平静,冷冷地回答道:“这就是萧弈天与你们这些庸人蠢才的差别了。大蒙古帝国刚刚承受了直隶惨败的重击,数年之内都难以恢复元气,现在只要再加把力轻轻一推便会立即土崩瓦解。相反,如果萧弈天把注意力全都放在内战之上,主动让出一个喘息机会的话,他恐怕再也无法等来下一个挥师北上的良机了。” “教主神机妙算,我等都是自叹弗如啊!既然是这样,那我们就向徐民式点破萧弈天的计策,让他北渡黄河直扑北京!” 黑妖狐只是不屑地哼了一声:“笨蛋!萧弈天既然有所准备,肯定就是有恃无恐的了。再说,如果让徐民式知道内阁军的真正目标是蒙古,他只会开开心心地据守黄河坐观虎斗。你以为这些节度使们真舍得拿出自己的本钱和内阁拼命吗?”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要马上向归化发出警报吗?” “不,这也不是解决的办法。”黑妖狐想了想,又说道:“即使得到警报,大蒙古帝国现在也无法无力跟汉人作战。我们必须拖住萧弈天,打乱他的全盘部署。哼,萧弈天毁掉了本教的宏伟计划,现在该是还以颜色的时候了。” “您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可以公开与朝廷敌对了吗?” “不,这一切并没有超乎我的计划之外,我仍然有足够的棋子和他较量。” “这场较量真是越来越有趣了,萧弈天。”目送着属下行过礼后退出大殿,黑妖狐默默地对自己说道:“赶快结束这一切到陕西来吧,我简直有点等不及想要和你直接交手了。” 即便是精于谋术如黑妖狐,也难以对一切变数全知全能。没有人能够预料到,就在当天深夜,一起突发事件震惊了整个帝国。 身为帝国权力最高掌握者,萧弈天却并没有接受官僚阶层那一套奢靡的风气。虽然执掌天下已有三个月之久,年轻的首相一直把自己的住处安排在军营之中。属下们多次就人身安全甚至国家颜面的问题劝说过,但迄今为止,首相府的设计蓝图仍旧无辜地躺在萧弈天案前,上面压着小山一般的公文。 平常而言,军营里的戒备也不算松懈,但相对于被保护者的身份和重要性而言可就太过于单薄了。当一个五人巡逻队拐过墙角消失在黑暗中的一刹那,一个黑影疾风般窜过火把照耀下的青砖地面,悄无声息地向大营中间奔去。 有那么一刻,执勤的岗哨似乎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他怀疑地对着眼前的虚空揉了揉眼睛,把这归结为疲劳和紧张引起的错觉。可是就在下一瞬间,有个坚硬的东西在他的后脑上用力一敲,他便像个填满棉花的布袋一般软软倒下。 入侵者在继续前进,他娴熟无声地击倒每一个固定岗哨,巧妙而迅捷地躲过每一支巡逻队,最终在首相行辕前停下了脚步。行辕周围是一圈五丈有余的空地,被拒马上遍插的火把照得通明。入侵者略一犹豫,左右打量片刻之后如离弦之箭一般扑向映着***的行辕大门。 可是他几乎立刻停下了脚步,眼睁睁看着另一个黑影缓步从暗处走出,不偏不倚地挡在了行辕大门前。 陈应龙裹在黑色披风下的高大身躯斜对着入侵者,左手斜提着一把骑兵刀,垫着软底的军靴令脚步如黑豹一般无声无息。“站住!”他冷冷地说,右手从披风下探出,慢慢握上刀柄。“不管你是谁,绝不允许再前进一步!” 两人都再没说处一个字,默默地相互打量着。直到巡逻队的脚步声穿过夜空由远及近。入侵者翻手从袖中抖出一把长剑,几乎同一刻,陈应龙也拔刀出鞘。两人以难以想像的速度扑向对方,手中的利器猛烈交锋,耀眼的火花伴着金属刺耳的嘶鸣声四下飞溅。转眼间,两人已经兵刃相接数十合,胜负之数却仍在五五之间。 整个军营都从这异样的喧哗中苏醒过来,随着无数火把的点燃,成百上千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从营房中涌出。值于此时,想要继续冒险行刺已经没有可能,武技与己同在伯仲之间的陈应龙姑且不论,但是堵在行辕门前的数十名火枪手便已令人难做他想。更何况,时间每拖延一刻,四周手执刀剑蓄势欲击的士兵更多上一分。想到这里,入侵者虚晃手中长剑,奋力向后一跃退出战斗。陈应龙也不追击,冷冷地看着刺客突破士兵的包围逃之夭夭,返身重新隐入行辕门前的阴影之中。 尽管内阁没有对外透露任何消息,到了第二天傍晚,几乎整个北京城都在谈论着首相遇刺的话题。一些对内阁心怀不满的文士则声称这是萧弈天一手导演的阴谋,用意在于以此为借口对异己分子发动新一次大规模清洗活动。 不论真相如何,没有人愿意成为借口的牺牲品。行刺的消息传出不久,万历陛下的特使便带着礼物出现在内阁成员们面前,以皇上的名义表达了对首相大人的慰问。一众官员们自然也不甘落后,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依次登门来访,言明自己支持内阁的立场。 “看到这样的结果,连我都不禁要怀疑昨天的事是否真的出于自己的一手导演了。”等最后一个来访者也离开之后,萧弈天不由开起了玩笑:“这样一来,我们反倒得到了更多的‘支持’,大概行刺者对此也是始料不及吧。” “不管怎么说,大人您必须换个更安全的住处了!”在场的内阁成员们,连同陈应龙一起异口同声地回答。 第一节 信长的野望 西元1584年9月20日,日本京都附近,安土城天守阁。 金色的木瓜家徽高高悬挂在城堡内外各个显眼的位置,来自各地的大名们跪坐在地板上,恭敬地聆听着主君的指令。五十岁的织田信长头戴南蛮笠,身穿装饰有蝴蝶图样的黑色和服,外罩大红色南蛮天鹅绒披风,腰间别着短刀,双手按膝坐在垫有虎皮的大殿首位上,用仅剩的左眼冷冷地轮流打量着分列两旁的家臣部属们。自从两年前的本能寺之变失去了一只眼睛后,这位日本的实际统治者变得越发残暴凶狠难以琢磨。虽然歌舞声从阁外悠扬传来令人不禁神往,在他的面前,战场上统帅万军的将领们也不由噤若寒蝉。 “怎么了,有什么不满意的吗?”织田信长突然瞪起眼睛喝道:“这里的歌不好听吗?酒不好喝吗?摆出这样一副臭脸来干什么?” “织田殿教训的是----”德川家康在旁讪笑着附和道:“如今大人已经统一天下,功勋威名盖世无双。我等追随大人布武天下,自然----” “统、一、天、下?”织田信长打断了他的话,怪里怪气地重复道,一字一顿的阴冷语调令德川家康不由打了个寒颤。“天下?我们花了二十多年时间统一的日本诸国,不过是六十六州之地,和海那边的朝鲜、大明国比起来,不过是弹丸小岛而已!” “大人!”众人都被这话中隐含的野心震住了,有人甚至低声惊叫了起来。 织田信长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我织田信长将要创建的武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要横扫朝鲜、琉球,然后吞并大明国的四百个州,更不用说什么安南、天竺!我要让那些骄傲的明国人和朝鲜人匍匐在我第六天魔王的脚下!我要让天下所有的书籍都歌颂着我布武天下混一宇内的威仪!我要让整个世界都在我织田家的军威前瑟瑟发抖!” 一记弦丝断裂的清响,歌舞声嘎然而止,天守阁中的空气在这深深的沉默中越发冰冷。突然,一个阴鸷的笑声打破了周围凝重的氛围,数十道目光不由都集中在羽柴秀吉瘦削干枯的脸颊上。 “猴子,你意下如何?”织田信长循声望去,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冷笑,上唇的髭须微微颤动,令奉剑在旁的侍童不由晃了晃身子----了解织田信长的人都知道这往往是他动怒杀人前的征兆。 可是羽柴秀吉却并没有说出什么令主君大发雷霆的话。恰恰相反,他清了清嗓子说道:“你们还不明白织田殿的话么?统一六十六国的勋荣已经成为历史了!从今天起,织田军的眼中不再仅仅是日本这个弹丸之岛,我们要把织田家的军旗插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又是片刻的犹豫之后,家臣席上终于爆发出一阵迟来的欢呼声,当然其中究竟有多少出于本心毫无疑虑则又另当别论。总而言之,羽柴秀吉这番恰到好处的话令织田信长非常满意,他接着说道:“猴子刚才说的很好,你们要记住永远不要把眼光拘泥于脚下,要有向外看的信心和勇气!不错,经过二十多年的战斗,织田军完成了从未有人实现过的盛大武勋----将六十六国合为一统,给长达百年的战乱划上了句号。但是,千万不要忘记,我们更多的理想和野望仍然不得不被困在这贫瘠狭小的岛国之内,被四周深不见底的海水日复一日地冲刷和冷却!你们往海对面望望吧!那边是富庶到流油的土地,是地大物博的朝鲜和大明国!大明国虽然土地广阔人口众多,但他们重文轻武民风羸弱,早已不复有古代中国人囊括天下的雄心壮志!这样大好的土地,让这些劣等种族占有简直是白白的浪费!既然连他们自己都不再记得起古代的伟大荣光,那么就让我们来为他们合上双眼吧,也算是对他们的祖先----给予我们文明之光的大唐人一点小小的敬意。” “织田殿,我们明白您的意思。可是----”家臣丹羽长秀禁不住开口问道:“我们现在真的有实力能够和大明国作战吗?” “能!”织田信长斩钉截铁地说:“在过去的战乱时期,我国很多浪人都背井离乡,他们迫于生计成为海贼流寇,侵扰朝鲜与明国的海岸达百年之久。从这些来自前线的第一手情报当中,我们可以清楚地了解到明人的军队实力。很显然,他们已经太久地沉迷于这并不太平的太平盛世,忘记了武力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途径。要对付这样一支军队,诸君会没有信心吗? “再者,明国现在可以说是一只被群狼包围蚕食的巨象,面对接踵而至的危险没有丝毫还手之力。今年年初,蒙古人攻入长城以内,斩首逾百万级,虽然最后被勤王军击溃,但中国北方已经受到了严重的破坏。一个月之前,南中国地区多个省份公开叛乱,直到现在叛军仍然与进剿的京师直属军对峙于黄河一线。换句话说,如果再除去女真乌斯藏这些蛮族地区,真正处于现今的大明国朝廷统治下的土地,不过相当于其总体版图的十之一二罢了。在这样一种环境下,诸君还认为渡海出兵是火中取栗吗? “最后,我对大明国的了解并不是什么空穴来风。那里不仅有海盗私商作为眼线,还有热情为我们通风报信的盟友。诸君相信我的决断吧,大明国马上就要遭受一次毁灭性的打击,而能否从中分羹一笔就要看我们行动的速度了!” 这次轮到德川家康说话了,“织田殿,您的话是否可以理解成我们要起倾国之兵来和大明国开战----马上?” “对极了,德川殿。”织田信长的独眼冷冷地盯住德川家康,似乎要一直看透他的内心深处。“回到你自己的领地之后马上集合兵力,我们在秋天结束之前就要西渡发兵!” “那么,我们的出兵计划呢?” “就在这里!”织田信长拍拍手,立刻有两名侍童抬着一座巨大的屏风从后堂走出,屏上赫然是一面巨幅军事地图。他伸出手沿着地图上的标记比划着:“我们的第一步计划就是西渡对马海峡进攻朝鲜!在灭亡了李氏王朝之后,再以朝鲜为跳板占领女真地区,继而逐步蚕食中国的四百个州!最后,凭借中国的庞大资源力,整个世界都将是我军的囊中之物!” “但是----织田主公,在短短几个月内发动这种规模的战争是不可能的!”有人大声说道。“我们根本就没有足够的海船供大军渡海作战!” “不,我们有……”一个恍若梦游般的声音回答道,有人认得他是九州地区的一位大名。“按照织田殿的命令,西部沿海地区从大半年前就开始大规模造船备战,想不到竟是为了攻击大明国!” “放心吧!”织田信长一脸鄙夷地回答:“在现阶段我们还不会也没有必要和大明国作战,只要能够拿下朝鲜,各位就都是大大的功臣!谁第一个攻入汉城,他就是朝鲜八道的总大名!” 回答他的是一阵激动的欢呼,大名们的疑虑已经被彻底打消,现在满脑子里只有贪婪与嗜血的狂热。他们热切地讨论着出兵的细节,为尚未到手的势力范围和战利品争论不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天守阁外重新响起了艺妓优美婉转的歌声: “人间五十年,与天相比,不过渺小一物 看世事,梦幻似水 任人生一度,入灭随即当前 此即为菩提之种,懊恼之情,满怀于心胸 汝此刻即上京都,若见敦盛卿之首级 ……” 9月21日,帝国京师,萧弈天临时官邸。 这里原本是前任首府王锡爵的府第,经历了三天前的行刺事件之后,帝国权力圈的核心成员们不能容忍自己的领袖受到哪怕再多一点的人身威胁。他们以最快的动员速度将这座被查禁封存的豪宅翻修整理一新,几乎是强行地将萧弈天和整个大本营转移到此。现在,在京的内阁成员们集合在议事堂内,围着一张檀木圆桌举行例行会议。 “我还是反对您的出兵计划,大人。”慕容信光翻看着手中的一大叠文件,略带忧虑地说道:“远征漠北……不管怎么说,这太过艰难了。当年永乐陛下以举国之力发动亲征,劳师多年却始终不能取得任何决定性的战略胜利。以我们目前的实力,无论是兵员人数还是后勤补给都完全不能和那时相比。何况您所计划的是一次为期仅仅半年的高强度闪击!相信我,大人,这个计划可以说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赌博,万一……不够顺利的话,我们的整个全局战略都将受到毁灭性的影响。” “你这么认为吗?”萧弈天回答:“要给蒙古人致命一击,现在是最好的时候!我们的佯动部队正在黄河与叛军对峙,不管徐民式还是王双都不会敢于轻举妄动。而这个机会一旦错过,恐怕很难再次得到了。毕竟,内战对我们而言只是不得已情况下的藓疥之疾,北方游牧民族的威胁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啊!” “大人,我也同意信光的看法。”于庆丰插话道:“当前制约我军的最大问题就是粮饷,京师贮存钱粮固然充足,可远征蒙古也足以将其耗尽!即使舒时德的江南之行能见成效,我们与叛军的战斗在物资供应方面仍然难免捉襟见肘。” 萧弈天微微皱起眉头,“那么,你们其他人的意思呢?” 蹇尚跟着点头称是:“现在北方人心尚且不够安定,如果把所有兵力都投入前线的话恐怕会有人趁机……前几日闯入行辕的刺客就是最好的说明啊。” “主公,大家说得都很有道理。依我看来,欲攘外则必先安内,还是先平定南方的叛乱吧。”胡波也附和道。 “四人反对……”萧弈天耸耸肩,“你呢,若秋?也说说吧。” “我对军政方略是一窍不通……也没有什么好的看法……”吴若秋红着脸说。 萧弈天点点头:“没关系,就算你互不相帮好了。那么,现在是四对一……好吧,把攻打蒙古的计划丢到一边去吧,我们暂时用不上它了。” “大人!”于庆丰有点窘迫地插话道:“我们并不是要----” 萧弈天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打断他的话,“你们可能还不太明白我设立新内阁的用意。你们六人,也包括你们未来的继任者,分别兼任六部左侍郎,也就要在内阁会议上充当该部门的发言代表,从该部门的角度来分析思考。这样一来,首相才能通过你们的建议来把握全局,由此才能保证我们的帝国不致在政略上出现什么严重的偏颇。为此做出一些谋略上的牺牲,我认为是值得的。那么,你们以后也要牢记这一点,履行好自己身为内阁大学士的责任!”他看到众人尽皆点头,便继续道:“还是回到刚才的话题吧,既然攻打蒙古的计划被否决,我们就必须把目光转向别的地方了。唉,但愿我们不会给蒙古太多的喘息机会。” 于庆丰道:“大人,虽然闪击蒙古不太现实,但并不表示鞑子们就可以舒舒坦坦放松休息。我建议让龙兴汉在山西精选健卒数万,装备良马火枪和轻型骑兵弓弩,按季出关侵袭蒙古。春夏之交是马群的繁殖季节,目标以大同关外的草原牧场为主,要多备毒箭以便射杀母马和马驹;夏秋之交是谷物出穗季节,目标以偏关外的河套耕地为主,要多备火具焚烧敌人的农田,必要的话甚至可以往土里撒盐加以破坏;秋冬之交是牧民做过冬准备的重要时期,此时要猛烈袭击他们在各处的定居点,要尽一切可能地多摧毁他们的粮仓,夺取甚至烧毁他们越冬的存粮;到了冬春季节,则于各处关隘加强戒备,对胆敢铤而走险的犯边牧民予以迎头痛击!如此一来,别说喘息了,我看过不了两三年蒙古就会彻底崩溃。” “于兄的主意棒极了!”慕容信光接口道:“我也为大人奉上一条‘驱虎吞狼’之计。令李成梁在奴尔干发出公告,不管是哪个部族,只要每斩获蒙古人首级一个,便可到帝国官员处换取生铁一斤!这样一来,女真野人们贪于小利,必定前往毗近蒙古部落大肆猎杀。这样无形中也降低了辽东受到的威胁可能。把这两条计策加在一起,相信够鞑子们受的了。” 萧弈天略带惊讶地仔细听着两人的妙计,嘴角的笑意也越来越浓。“能够如此不战而胜自然是最好了,你们就自己放手去执行吧。对了,信光,我看了你在山西军改的计划案,总体来说这样的精兵路线我是比较赞成的。可是所需的开支似乎超出了我们可以承受的范围。我有这样一个想法:把部队分为近卫军和国防军两个编制。前者不但拥有最先进的装备和最充足的物资供应,官兵待遇也要相应高出一些----当然战斗力也必须要与之相对应,其职能主要是作为机动作战的主力部队;后者则主要是边防和维持地方治安,一定情况下也可辅助近卫军在边境附近作战。我和蹇侍郎就这个问题也作过讨论,他的建议是将两个编制的供给系统也分开设置,近卫军后勤系统由兵部直接管理,国防军系统则可以让地方上负责。近卫军的编成就交给枢密院研究执行吧。” 西元1584年9月24日,帝国枢密院正式发布军队改组令。新建的近卫军编制包含四个兵种----帝国海防军,徽号为青龙,统辖一切大小军舰及水兵军港;帝国神机军,徽号为朱雀,是完全以火器装备的重装混成部队,由火枪骑兵、火枪步兵和重战车炮兵组成;帝国骠骑军,徽号为白虎,一支以骑兵为主力的快速机动部队;帝国骁武军,徽号为玄武,是善于山地战和巷战的精锐步兵。 除海防军外,近卫军均以师为基本战略单位,一个主力师由三个军团及若干师直属部队组成,兵员大致在一万四五千人左右,师长和军团长分别相当于原来的都指挥使与指挥使。第一批编入近卫军的军队包括六万西洋兵和部分蓟州兵、辽东兵,计有海防军三万、神机军两个师、骠骑军三个师和骁武军三个师共十四万六千人。此外,内阁成员们一致同意精选出三千菁英西洋士兵充当首相的专属部队,平时驻守京师护卫首相府,当首相亲征时----几乎没有人怀疑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随驾充当大本营亲卫队。亲卫队士兵的衣甲和军旗上绘有黑色麒麟徽号,拥有检查整肃其他部队、逮捕违纪官兵的权力。 在抽走了大多数精锐部队之后,帝国枢密院手头尚余有数量多达十八万的国防军,其中十万在黄河北岸与叛军对峙,其他的大多集中在长城沿线的边关以及蓟州训练营中。他们的编制将继续沿袭原卫所军,略有不同的是都司辖区将按照山川关隘等地形因素作大幅度调整,原则上杜绝以后出现任何地方军倚险而踞对抗中央的可能,同时也不致因为军事辖区与行政疆域重叠导致驻军和地方官员关系过密。 与内阁方面的大动作相比,叛军阵营的动静要小得多。徐民式的十万“北伐靖难军”自从到达黄河南岸徐州-淮安一线后便裹足不前;而王双的豫军在一次试探性进攻失败后,也只是忙于在开封前线修筑堡垒。内地各省的军队名义上是急速调动驰援前线,暗地里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希望等内阁与徐民式斗个两败俱伤之后再从中渔利。 经过长时间的缄默之后,江西继云南之后第二个宣布中立,同时声称战争结束前任何进入江西地界的外地军队都将被视为发动攻击,届时江西将自动加入另外一方。而浙江、福建、广东三省仍然没有公开表明态度。背地里,大批钱粮通过海上源源不断流向北京;而与此同时,他们与徐民式特使的讨价还价却也一刻不停。一方面不愿与江南三省彻底翻脸,另一方面由于海上战力的缺乏,徐民式恼怒之余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内阁的仓库不断得到充实。此刻,他只能寄希望于那人许诺的援助能够尽快到来了…… 第二节 天下第一骑 万历十二年,即西元1584年在帝国上下紧张的备战气氛中退出了历史舞台。随着一个万物复生的新春到来,大地得以渐渐愈合被战火撕裂的伤口,各方势力也都从冬季的严寒中苏醒过来,开始准备在新的一年中大展拳脚。 然而对关外的蒙古人来说,一五八四年是一个冷酷而不堪回首的惨痛回忆。二十万精锐骑兵,其中包括十万来自撒马尔罕帝国的友军,竟然被一支仅有己方数量三分之一的汉人军队击溃。损兵折将姑且不提,败在这帮羸弱阴险的汉人手中对成吉思汗的子孙们来说是何等的耻辱!兵临城下却又功亏一篑,这又是何等的痛惜! 然而这并不是噩梦的结束。从10月底入冬开始,四万明军铁骑分为二十个大队从长城沿线各处关隘同时北上,对长城沿线的蒙古牧区发起全面的扫荡战,目标主要是蒙古牧民的越冬定居点。 自永乐陛下驾崩以来,本朝军队近两百年来再未踏出长城边关半步,主动出击劫掠之事更是从未有过。再加上游牧民长久以来对汉人根深蒂固的蔑视,使得他们从来也没有想过,当战火来到自己身边,在自己的土地上熊熊燃烧吞噬生命的时候该是怎样一个场景。就这样,帝国的骑兵大队轻而易举地突入几乎毫无防备的蒙古腹地深达数百里。按照于庆丰的秘密指令,骑手们尽可能以轻型连弩作主要武器,虽然威力不足以致命,但用慢性毒药淬炼过的短矢能够造成难于治愈的可怕伤口。他们夷平所到之地的每一处牧民定居地,射杀驱散所见到任何一群牲畜,把无数座蒙古包连同宝贵的越冬粮食付之一炬。由于可以从蒙古人手中夺取到足够的补给,帝国的扫荡行动持续了足足二十天,当最后一支明军在边防部队的掩护下徐徐退入张家口时,长城以北三百里内已是哀号恸哭不绝于耳。 归化城是此次军事行动中唯一的幸存者。它距长城的直线距离仅有两百里,帝国轻骑若早上从杀虎口出发下午即可袭至城下,因此最终能够逃过一劫反而令人倍感意外。当然,终于得以松一口气的蒙古贵族们把这归结为汉人欺软怕硬的劣根性表现。经历过俺答汗多年的苦心经营,归化拥有关外最完善的城防系统,再加上城内的三万精兵----这也是蒙古目前仅剩的资本了,自然不是那些胆小如鼠的家伙们胆敢前来冒犯的。 然而,蒙古人很快就要为自己的愚蠢和目光短浅而烦恼不已了。归化城未遭到明军劫掠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牧区,吸引着大批没有存粮过冬的牧民向那里集中。在他们心目中,归化就是当前的最后依托,是安稳度过这个严酷寒冬的唯一希望。冬季尚未过得一半,蜂拥而至的难民就已经超过十五万之多。起初贵族们还能打开仓廪向难民们发放救济食品,可随着流民数量越来越多,城中的卫生与秩序状况都在迅速恶化。终有一天当衣衫褴褛的乞丐们躺满大街小巷、身上由毒箭造成的伤口开始腐烂变质散发出阵阵恶臭、为了少得可怜的一点配给粮在光天化日之下敢于铤而走险之时,人们的同情心就渐渐烟消云散化为乌有了。更为严重的事到底发生了,儒略历十二月中旬的一天,市政官员向黄台吉大汗报告了城中粮食即将告罄的恶讯。如今离开春还有好几个月,可供宰杀的老弱牲畜在扫荡活动后已经所剩无几,河套地区来年春耕的谷种则绝对不能动用,盟友的救助更是难以指望,惟一的办法只能是削减救济粮了。如此一来城中百姓与难民之间的矛盾也在急速升级,百姓将难民们视为与自己争夺食物或者说过冬生存机会的害虫,难民们则因周围越来越多的敌对意味愈发仇恨起不肯与自己患难与共的同胞来。 不久之后,救济粮份量再次减到了原来的四分之一,这远远不够一个成年男子一顿的饭量;而城市居民的配给包括奶食油茶等副食也减了一半。恐慌开始笼罩这座城市,饥饿的难民警觉地张大眼睛,争夺一切可以果腹的东西,甚至不惜相互残杀。另一方面,市民们也要求宰杀母兽和幼驹、分发谷种以渡过难关,这当然遭到了黄台吉汗的严正拒绝。走投无路之际,难民们结成团伙开始公然打家劫舍,甚至企图闯入城中最后几座尚有余存的粮仓。激烈的武力对抗每天都在城中上演,死亡人数节节攀高不断上升,局势已经彻底失去了控制。各大部族首领,特别是未受到明军袭击因而实力得到保存的部族,都开始蠢蠢欲动,想要趁机争夺大汗的宝座。 黄台吉汗不是没有做过努力,事实上他曾多次组织军队试图入侵明帝国抢夺粮食。然而,蒙古人面临的一切困境无不都在帝国的算计之内。坚壁清野的战略早已在长城以外得到了坚决地贯彻,戍边的国防军各部也都是早有准备严阵以待。每当蒙古骑兵们徒劳无功地空手返回归化时,他们都会沮丧乃至于绝望地看到城中的情形因为驻军的外出而进一步恶化。 终于,一支叛乱的部队把城里仅有的一点粮食洗劫一空,而他们在逃亡的过程中还挟走了一大群牲畜,这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暴动席卷了整座城市,道德与秩序在求生的**面前轻如鸿毛,每个人都疯狂地为生存而厮杀,一心想要在毁灭末日到来之前夺得更多的食物。 三百多年的文明生活一夕之间灰飞烟灭,蒙古人又重新倒退回了游牧时代。上自大汗和他的贵族们,下自普通的平民百姓,所有人都如同将沉之船上的老鼠,争相逃离归化这座被长生天遗弃后又遭死神之眼凝视的城市----或者更确切地说,已经是一座即将被淹没在死尸和火焰下的废墟了。 “即便兵部侍郎于庆丰本人也一定没有想到,万历十二年的冬季扫荡战能够带来如此惊人的结果:在饥饿以及随之而来的暴乱中,十四万鞑靼人悲惨地死去,其中相当部分是妇女和儿童;蒙古南部最重要的军事基地归化城也成为了一座被遗弃的废墟。那些苦苦熬过寒冬的人则面临这一个同样严峻的春天:现有牲畜数量尚不足去年同期的一半;河套地区的万顷良田因为谷种不足陷入荒废;致命的瘟疫从归化的废墟上开始如野火般四处蔓延…… “面对南方严阵以待的长城雄关,还有那不知什么时候到来的下一次灾难,蒙古人所能做的唯一正确选择就是后退。万历十三年春天,黄台吉汗在一次政变中丧生,新任蒙古大汗下令所有部族退回大漠深处,以把边境线北移三百里的方式,与帝国咄咄逼人的兵锋脱离接触…… “归化的毁灭充分证明了游牧民族‘帝国化’的局限性。他们落后的生产力----无论择水草而居的游牧,还是河套地区的半原始式的农耕----无法为一个庞大的帝国,甚至仅仅是一座高度发达的大城市提供足够的物资供应和储备。与此同时,城市的高墙反而限制了他们轻快的马蹄,令他们失去了自己在战略上最具优势的机动性。当蒙古骑兵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被迫与中华帝国的精锐步兵开展他们所不熟悉的城市攻防战、阵地争夺战时,失败就已经提前被历史所预定了。” ----《明史-鞑靼列传》 西元1585年3月,俄国西伯利亚前线,伊尔库兹克要塞。 一支多达数万人的哥萨克骑兵在要塞前排成战斗队形集结待命。瓦莲莉娅骑着白马款款来到军前,她身着亮银轻甲头戴描金玉冠,飒爽英姿非语言可描述,手中绣着银色女武神徽号的金色燕尾旗在风中猎猎招展。 “俄罗斯同胞们!”瓦莲莉娅清脆甜美的声音在旷野中回响,哥萨克们挥舞着手中的军刀,为心目中的女神而高声欢呼。美丽的女公爵一摆手示意他们安静下来,继续说道:“同胞们,在过去的一年半之中,我们的足迹从黑海之滨一直延伸到了这深处内陆的蒙古高原,把数千里美丽富饶的土地纳入了祖国俄罗斯的怀抱,在人类征服史上记下了最伟大的一页!我要为此而感谢你们! “是创立更加卓著功勋的时候了!没有哪个俄罗斯人能够漠视金帐汗国带给我们祖辈的苦难,没有哪个俄罗斯人能够忘记十三年前攻破莫斯科大肆掠夺残杀的鞑靼人有着怎样一副狰狞凶狠的嘴脸,没有哪个俄罗斯人能够拒绝内心深处向蒙古人复仇的渴求!现在,我的同胞们!前方就是敌人的大本营,就是那些蒙古鼠辈的藏身之处!让哥萨克战马的铁蹄震撼大地,让祖国母亲俄罗斯的愤怒将敌人化为灰烬,让整个蒙古利亚在我们不可阻挡的兵锋前屈膝颤抖吧!基督在上,将护佑我们战无不胜,用穆斯林的鲜血向圣洁者献祭吧!我引领你们来到这遥远的东方,来到这被蜂蜜和牛乳浸透的迦南地,我也必将引领你们走向永恒的胜利!” 说到这里,瓦莲莉娅不得不再次挥动旗帜结束那一再打断她的欢呼声。“蒙古人一直把他们自己标榜为世界最好的战士、天生的骑手,可我们俄罗斯人难道不曾面对面地打败过他们吗?我们不是曾把那些只懂得虐杀妇孺、屠灭城市的野兽们赶出了我们的家园吗?文明,决不会被如此的野蛮战胜!奉昊天之命、以圣父之名,我们将彻底打垮这群嗜血的野蛮人,让全世界都来称颂哥萨克的威名!让全世界都知道,我们是真正的‘天下第一骑’!” 蛰伏于伊尔库兹克的大半年中,瓦莲莉娅不仅命令哥萨克游骑四出打探,同时还通过武力控制了贝加尔湖附近乞儿吉思、不里牙惕等几个鞑靼部落,也从他们口中得知了蒙古当前面临的困境。更何况不久之前,沙皇许诺的的后援和粮食也从西西伯利亚运抵要塞。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现在都是出兵的最佳时机。 唯一令人不安的是雷帝伊凡四世的死讯----这条噩耗足足用了一年才随着援兵到达遥远的东方前线,而新沙皇登基的消息甚至比噩耗本身更为糟糕。伟大的沙皇、“全俄罗斯和西伯利亚的统治者”一夕龙御宾天后,这东西横跨四千英里之广的庞大帝国竟然由一个先天弱智的低能儿来继承。外戚波利斯-戈都诺夫,依仗其妹是沙皇费多尔的王妃,把俄罗斯帝国的大权紧紧握在手中。 无论沙皇怎么变化,这都是留里克王朝的事啊,和我梅尔库罗娃家族没有任何关系。十四年前,以“阴谋叛变”罪夷平下诺夫哥罗德的不正是雷帝的特辖军吗?瓦莲莉娅试着说服自己内心深处的阴郁:逼得梅尔库罗娃家隐姓埋名流亡海外的不正是雷帝本人吗?不,这不是真的。我怎么可能会对这种消息感到不安呢?从六岁起就离开这个国家,我怎么可能还对它有丁点感情?我的身份可是中国的特使啊! 年轻的女公爵暂且搁下心中的重重矛盾,率领大军踏上了南下的征途。这些自幼生长于森林与草原交界处的哥萨克战士不仅是骁勇无比的马上勇士,更是精于埋伏与潜行的天生猎手。到4月下旬,哥萨克们已经悄无声息度过阿鲁浑河,不知不觉地摸到和林城下。 和林原是成吉思汗旧都,自忽必烈汗迁都北京后渐渐衰落。洪武三年,大明帝国太祖皇帝起义兵驱逐鞑虏光复中原后,又令大将军徐达、左副将军李文忠、右副将军冯胜,分兵两路出长城北征,在沈儿峪口、骆驼山两地大破蒙古余部。元顺帝太子爱猷识理达腊仓惶逃往和林,身边仅余数骑相随。洪武十三年春,西平侯沐英师出灵州,渡黄河,历贺兰山,践流沙,一举踏破和林城。此后洪武永乐两朝虽用兵不断,可惜六十年苦战却终究未能给予敌人致命的一击,等到永乐陛下驾崩,帝国的北疆转为全面防御,最终失去了这个平定蒙古的机会。到后来瓦剌崛起、帝**土木堡惨败,蒙古的战略重心再次南移,和林也再次失去其都城的地位。 如今,留守和林城的蒙古贵族大多是处于鞑靼联盟权力核心以外的下层领主或者与黄台吉汗不和的部族首领。在得知归化贵族们遭受的巨大损失之后,不免起了争权夺利之心。然而他们没想到的是,如今的大后方可并不比归化前线安全多少。 4月28日夜,化装潜入和林城中的俄国间谍打开城门,两万五千名哥萨克骑兵从藏身之处蜂拥而出,在夜色的掩护下冲进了这座成吉思汗的王都。 这一夜,燃烧的城市在星空下随着炽焰的狂舞泛起异样的光影;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似乎让脚下坚实的大地也在微微战栗。哥萨克骑兵在街道上左冲右突,手里锋利如电的弯刀在火光掩映下流动着嗜血的快意,把一颗颗大好头颅斩落尘土。每当骑手们从一间屋棚前疾驰而过,总有数根火把拖曳着优美的抛物线准确地穿门而入。皇宫中那些伟大可汗们踏遍大半个世界搜刮来的珍奇异宝被抢劫者们散乱地遗落在泥地上,来自不同文明的建筑大师们苦心孤诣的杰作被轻率地付之一炬。在出身低下的哥萨克士兵眼中,那些散发着艺术之美的金银器皿根本不如熔成块后来的方便,精致高雅的内府家俱也比不上一坛烈酒来得实在。于是,在他们粗豪的军靴下,昔日那个大蒙古帝国留下的最后一点荣光也不可挽回地随风而去了。 唯一有可能阻止这次大毁灭的就是梅尔库罗娃公爵本人。在战斗刚一开始时,她率领由中国士兵组成的亲卫队掌管了城门,亲自控制起部队的进入来。然而从此之后,瓦莲莉娅便只是高高站在城楼之上,略带怜悯地鸟瞰着脚下的人间地狱,任凭毁灭的火光照耀着她清冷绝美的面孔。甚至有个靠得最近的士兵声称听到她喃喃的声音: “对于一个把毁灭当作武勋、残忍当作英勇的民族,还有什么比魔鬼更适合用来称呼他们的呢?那么,作为主忠实的仆人,我们所应该做的就是让魔鬼回归地狱吧。” 来日午时,瓦莲莉娅命亲卫队官兵吹响了代表封刀令的牛骨号角。哥萨克们带着鼓鼓囊囊的大包小包穿过烧焦的残垣断壁来到城外空地上。所有的贵重战利品都被交出集中堆放在一起,一半上缴给沙皇、六分之一按军衔分给高级军官、三分之一按人头分给士兵;价值不高的则由获得者自己处理;粮食马匹等战略物资则一律由辎重部队统一接收。 当夜,和林城中死者数以万计,蒙古帝国多年积蓄的价值难以估算的财物被洗劫一空。为了避免大堆死尸引发瘟疫,瓦莲莉娅下令在城中堆积木柴后彻底焚烧。三天后,俄**队在阿鲁浑河上游数里处建立起自己的要塞,定名为车尔勒格斯克。用不了多久,被夷为白地的和林城就将永远消失在大漠炽烈的风沙之下,永远消失在人们模糊的记忆之中。与之同去的,也许还有一段叫做大蒙古帝国的梦般的历史。 西元1585年7月,俄罗斯军队进入河套地区,在九原地区驻扎等待下一步行动。 第三节 朝鲜倭患 西元1585年3月11日,朝鲜国庆尚道,釜山附近海面。 一艘朝鲜渔船满载着沉甸甸的鱼虾向海港驶去,五十多岁的船老大满意地看着手下的船员们熟练地扬帆操缆抢风穿行。天公作美,这次出海顺利得几乎难以置信,收获之多在他几十年海上生涯中也是前所未见。等到了城里,真该好好犒赏犒赏这帮年轻水手了。 有几名水手突然停止了手中的工作,指着天边低声议论着什么。船老大疑惑地走到舷帮,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放眼望去:远处的海面上黑影憧憧,无数插满旌旗的战船穿过滚滚波涛向釜山方向快速行进,它们的舰首上无不清一色地漆着一个醒目的金色木瓜徽号。 “我的天啊,是倭寇!”船老大不由踉跄向后退了几步,手足一阵发冷。“竟然这么多船!” “我们还是赶快转舵避开他们吧。”船员们都围了过来,有人颤抖着声音说。 “不!”船老大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们必须赶在他们的前面回到釜山!把倭寇来袭的消息报告给郑拔将军!” “没用的,他们人太多了!釜山守军也抵挡不住啊!您看,这根本不可能是什么倭寇,日本是向我们开战了!”水手长绝望地摇着头。“再说,我们的船速也没有那么快啊!” “如果挽救不了釜山,至少还能尽早通知王京!”船老大坚定地说:“敌人所要毁灭的,可是我们自己的家啊!如果船不够快……”他出神地凝视着远处的敌船,一咬牙说道:“就把所有的货全部扔掉!” 众人一下子愣住了。把货扔掉?这损失未免也太大了吧。 “你们听不见我的话吗?我让你们把船舱里的鱼虾全部扔掉!全部倒到海里去!这次出海的红利回去我照样发给你们!”船老大一下子吼了起来。看着船员们如梦初醒般忙碌起来,他突然感到浑身一阵无力。在他慢慢滑坐到甲板上之时,不少船员都听到了一句喃喃的抱怨声:“混蛋,真是活见鬼了……” 日本侵朝大军的先遣部队分乘战船七百艘在釜山登陆时,离守将郑拔得知日本大军来袭的军情不过区区一个时辰。凭着城中数百官兵,想要和先遣军团的一万八千人抗衡简直是痴人说梦。即便如此,朝鲜军民仍然团结一心,与十数倍于己的敌人拼死血战至最后一人。 付出近千伤亡之后,先遣军团长蒲生氏乡终于进入了一片狼藉的釜山城。同一日,日本水师九鬼嘉隆部在巨济岛击溃庆尚道节度使元均所部;泷川一益率东路军攻陷蔚山城;丹羽长秀率西路军登陆固城,守城将领不战而弃城逃亡。 在朝鲜南部海岸展位脚跟之后,大将柴田胜家率领后续部队十五万进入朝鲜。日本侵略军分三路向朝鲜内陆挺进。半月内接连攻克晋州、庆州、尚州各处重镇,兵锋直指王京的南大门----忠州。 3月29日,朝鲜元帅金命元率军十八万与柴田胜家会战于忠州城下。然而朝鲜国素来崇文轻武,又兼天下承平日久,不免武备松弛;加之官场**党争炽烈,军队由上而下不免士气低落缺乏训练,与日本饱经内战砺炼的虎狼之师比起来战斗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在日本武士的猛烈攻击下,朝军阵地被不断分割压缩,情势岌岌可危。战至未时,朝鲜元帅金命元竟然舍弃十余万部属独自仓皇逃生,如此一来,朝军的抵抗立刻土崩瓦解。柴田胜家乘机命令猛将佐久间盛政率骑兵预备队迅猛追袭,跟在溃逃的乱军后面冲入忠州城。是役朝军主力被一举歼灭,几乎毫无防备的王京完全暴露在了日本疯狂的野心面前。 4月1日,李朝宣祖国王在敌军度过汉江之前狼狈出城北逃,京城守将李阳元不战而降。日军进入王京之后大肆屠杀劫掠,将这座号称“小中华”的繁华都市付之一炬。至此,尽管残余的朝鲜水师仍然在全罗道水师左军节度使李舜臣率领下不断袭击日军海上补给线,等到羽柴秀吉率领的第三波十万大军登陆之后,从战略上讲朝鲜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日本人锋利的倭刀了。 4月13日,朝鲜国平安道,义州秘密行营。 文武百官中跟随朝鲜国王李昖到达中朝边境的不及十之一二,其他的若非丧生于战火便是乘乱隐匿。至此关头,人心冷暖忠佞不辩自明,国王也只能喟叹一声罢了。 由于南方军港已经尽数落入敌手,得不到陆军袍泽支持的李舜臣水师也只能退至义州护驾。好不容易定下心来的宣祖李昖立刻降旨任命李舜臣为水陆兵马大元帅,总领一切对日作战军务;又令大将权憟为南方义兵经略,统率京畿、江原、忠清、全罗四道义兵敌后作战。 如今在宣祖眼中,李舜臣就是唯一可依仗的力量了,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君主之尊,大小事务都要问过李舜臣才放心。“依爱卿之见,现今之计该如何是好啊?” “大王,”李舜臣回答:“倭贼兵力雄厚势不可挡,我军主力尽丧难以为敌。虽然短时间内我们通过袭击敌人海上补给线的方式争取到了一定的战略优势,可这毕竟不是长远之计。况且随着敌人在陆上节节胜利步步进逼,水师的作战空间已经越来越小。而义兵在正面战场上的作用也并不理想。现今之计,惟有以水师和义兵的联合作战延缓敌军前进速度,同时速速向大明求援。恕臣言语冒失,若大明不发救兵,则朝鲜必亡。” 李昖长叹一口气,疲倦地靠在座椅上。“不是本王不肯向天朝求援,近来听闻大明国内动荡不定,先是蒙古鞑子破关入侵,接着击溃鞑子军队的节度使居功骄矜,以武力控制北京,挟持神宗皇帝与南方省份发动内战。在这种情况下,本王实在怀疑他们还会不会在乎我们朝鲜的生死;或者换句话说,即便大明有这个想法,他们是否又有东顾的闲暇和力量呢?” 李舜臣点点头道:“大王说的甚有道理,可是我们必须尝试这条唯一生路!如果大明人还有一个帝国高瞻远瞩的品质的话,他们必定会明白:倭贼之图朝鲜,意实在中国;救朝鲜,非止为属国,实为保中国之稳固!如果他们拒绝援救,那么这不但是朝鲜之大不幸,也是中国之大不幸,天下之大不幸!” 李昖如同捞到救命稻草一般急切地问道:“那么爱卿可愿亲为使者前往北京?如能说服天朝出兵援救,则我国之危将尽化解于将军之手矣。” 李舜臣片刻的犹豫之后欣然回答道:“舜臣甘愿以此七尺之躯挽狂澜于即倒,莫说前往大明求援,就是赴敌营蹈死又有何惧?只是现今大王身处险地,却教舜臣放心不下。舜臣此去日久,倘倭贼进逼实在危急,大王可渡过鸭绿江入明境暂且避难,舜臣亦必于北京全力斡旋。若天意**我国,大明竟不肯出兵援救,舜臣也当即刻返回,誓与家国三千里河山共存亡!” 李昖长声喟叹道:“我朝鲜国有爱卿这样的忠臣良将,上天何忍亡之?可惜本王今日方识得将军忠勇,识人用人不当以致破国之辱,实在后悔莫及啊。” 李舜臣道:“大王切莫过份自责,那些误国害民的奸佞弄臣才是今日的罪魁。只是臣此去请大明出兵,如果他们提出苛刻条件,依臣愚见当以全国保民为上,尽可咬牙答应。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李昖虽然昏庸无能,却也不至听不出这话中之意。他当即解下腰间金牌,唤近侍递与李舜臣。“爱卿此次替本王出使北京,一言一行均代表本王之意。大明国提出的条件爱卿尽可自行斟酌裁定,事关朝鲜国安危存亡之大利益,任何人不得质疑毁谤!” 李舜臣单膝跪地,双手高举过头接过金牌。“臣领旨谢恩。” 5月20日,帝国京师,萧弈天临时官邸。 萧弈天翻看着手中的文件,心思却全然没有在此之上。“今天朝会上朝鲜使臣的求援请求你们怎么看。”他发问的口气听起来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可在座的心腹们都了解首相内心的忡忡忧虑。 慕容信光首先开口道:“大人,朝鲜不仅是帝国最忠实的属国之一,也是东北边疆的重要藩篱。救援朝鲜就等于稳固了帝国建州直隶山东一线的安全。如果任凭日本吞食朝鲜,势必徒增倭贼嚣张气焰,彼等虎狼之心,必得陇望蜀意欲图我天朝。与其纵虎为患,倒不如现在就斩草除根。” “慕容侍郎所言极是,”吴若秋应道:“若坐视朝鲜灭于倭患,帝**威何存?众多属国又岂不寒心?若秋闻大人曾在南洋立誓:‘普天之下,率土之滨,只要是华夏子民足迹所至,便是帝国永恒的利益之所在,便是帝**队随时准备拔剑捍卫之所在!’如今的朝鲜可就正需要帝国拔剑捍卫啊。” “我们也都同意对朝鲜出兵援助。”蹇尚与舒时德快速地交换了一下目光,齐声道。 “我也同意。”这个是胡波的声音。 萧弈天把目光移向一直不曾开口的于庆丰,“庆丰,你的意思呢?” “朝鲜固然不可不救,”于庆丰冷静地回答:“但是我们却没有足够的能力全面介入朝鲜战争!因此我建议有限度地介入,在不影响帝国大战略的前提下尽可能援助朝鲜复国。” 萧弈天点点头,道:“详细说说吧。” “首先,长城以南的兵力已经不能再抽调了,现在唯一可以动用的就只剩下李成梁的辽军。可令李成梁调派两个师的近卫军和两卫国防军克日入朝援救,短期目标是遏制倭军攻势,解除朝鲜燃眉之急。 “据朝鲜方面报称,倭军总数当在二十万以上。李成梁的四万人马无疑能够将敌人各部分别击破,可要想光复朝鲜全境,把倭子赶下大海则未免力量过于单薄。可我们也再没有多余的兵力可投入朝鲜----大规模征兵对北方三省的人力财力来说都不现实。因此,在第一阶段粉碎倭军攻势两军进入对峙之后,主要的兵力应该来自于朝鲜人。对旧京军的训练已经基本完成,从现在起,我们应当要求朝鲜大量派送新兵前往蓟镇接受训练。这样一来,我们的兵员压力自然会大大减轻。 “最后一个问题是兵力空虚的建州。为了避免女真蛮子扰边造成不必要的损失,除了原来的‘驱虎吞狼’之外,还要再加上一条‘两虎竞食’计,令蛮子部落之间相互争斗无暇南侵。借此机会,令李成梁寻机逐个消灭蛮子部落,逐步增加农业移民扩大屯垦范围,也是一箭双雕之便。” “很好!”萧弈天一拍扶手站起身来,“就依你说的办!应龙,朝鲜使臣在外面等得也够了,让他们进来吧。” 三名朝鲜使臣在陈应龙的引领下走入议事大堂,但见萧弈天身着特制的帝国首相麒麟纹紫绸朝服,威仪非常地坐在当中席位上,六名红袍大学士则分坐在下首两旁。李舜臣上前行过一礼,朗声道:“朝鲜国使臣暨水路兵马大元帅李舜臣,率小女李华梅、小侄李菀拜见天朝首相萧太师大人。” 萧弈天略一点头,炯炯目光审视着三人:正使李舜臣年纪约在四十上下,线条分明的脸上长须翩翩,虎目中精光似电,一番儒将风度现露无遗。左首一名青年将军,身材魁梧高大。周身上下一股勇武之气;右首则是一名年尚不及二十的美貌少女,黑色短发下是一张俏丽动人的瓜子脸,小巧可爱的鼻梁之上深邃乌黑的双眸轮转灵动,金边勾勒的玄色外衣剪裁得体典雅大方,斜挂右肩的大红披风更为佳人添得几分赳赳英武冷艳之气。萧弈天心头不觉一凛,伊人倩影不由浮现在脑海之中:从阿兹特克神庙前的偶遇,再到印加丛林中的艰难旅途,土著士兵的围追堵截下逃亡的惊险,打开印加王宝藏石窟大门时的喜悦,南征凯旋归来重逢于西京龙渊阁,又一同出使欧洲,最终在里加分道扬镳……一幕幕的回忆飞快掠过眼前,伴随着一阵阵温馨的喜悦与怅然的失落---- “大人?”侍立一旁的陈应龙小声提醒道。萧弈天猛地一惊,有点尴尬地意识到自己刚才走神了。他连忙收摄心神,把注意力集中到朝鲜使者的讲话上来。 “……太师大人,”李舜臣偷眼看得大明首相已经从遐思中清醒过来,便开始把话转向正题。“倭军人多势众,我朝鲜国小民弱难以抵敌。还请天朝兴兵为我国除去倭患,敝国上下当永世不忘天朝再造之恩!” 萧弈天不动声色地回答:“李元帅,今天早上在奉天殿圣上不是已经把我国的难处向各位使者言明了吗?南方的动乱----想必你们来的路上就已经听说过了----令我们损失了八成的税粮和数百万两白银的岁入,以及几十万骁勇善战的军队。更麻烦的是,我们还需要调动相当数量的北方军队去评定这场叛乱!天啊,圣上现在一定为此事烦恼的不得了。” “当然,我们完全理解贵国当前面临的困难。”李舜臣恭敬地附和道:“正因为如此,我们会更加感激天朝无私的帮助。尽一切努力配合天兵作战,争取早日将倭寇赶回老家。” 年轻的首相却只是轻轻摇头,“李元帅,中朝两国友谊源远流长,若是皇上降下旨意出兵援助贵国,本相定当全力以赴尽快提供必要的准备和协助。可如今圣上尚未拿定主意,我等为臣子的又怎好越庖代俎呢?” 李舜臣心头暗自轻哼一声,大明帝国真正的主宰到底是谁,这一点你可别想哄骗我。大凡打起官腔来叫苦称难,都是心中有数开始捞好处谈条件了,对此中朝两国莫不一般。虽然自己从来对这一套不以为然,可事关家国存亡大义,只能硬着头皮奉承到底了。“萧大人年纪轻轻便已居于一人之下,真是前途无量啊!天朝万岁对大人您的真知灼见想必也是言听计从,还请大人在万岁爷面前为我国美言几句。”他右手微微一招,但见李华梅上前一步,变魔术般款款捧出一个尺余见方的锦盒。“这千年人参是我朝鲜国难得一见的天成宝物,不仅能够祛除百病延年益寿,相传还有起死回生的神奇功效。由于此宝参极为难得,我国数百年的珍藏也仅有这区区十八株。前日敝上临幸义州,金银珠宝大多遗在王京落入贼手,惟有这价值连城的宝参带在身边。今早朝会上献给了万岁爷九株,取的是九五至尊之数。剩下几株舜臣不敢轻与辱没,还请太师大人尽数笑纳。” 陈应龙从李华梅手中接过锦盒捧到萧弈天面前,首相却只未置可否地摆手示意他放在一边。“李元帅,本相刚才已经说过了,主意还是要圣上来决定的。当然了,我素来是以两国友谊为重,主张出兵援助的----甚至写封折子劝劝圣上也是不是不行。不过,李元帅总要给本相几个合适的理由啊。” 李舜臣立刻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道:“太师大人,如果天朝大军能够驱除倭寇,您将看到朝鲜永远的忠诚----不仅是对大明,也是对您个人的忠诚。” “话可不能这么说,”萧弈天摆摆手道:“既然我是大明的臣子,这两者也就没什么分别。李元帅也是明白人,你想,帝国现在处境也不好过,要是在这关头出兵朝鲜的话,难免不被议论为空糜钱粮;最终的结果也不过是把倭贼赶回老家,将局势回复到战前的水准。这大笔的钱粮物资,再加上士兵的劳顿伤亡,如果还没有半点好处的话,恐怕我这首相也担不起如此干系吧。” “那么依太师大人的意思是……” “出兵当然可以,只是路途遥远粮饷供给困难,希望贵国能负担起援朝兵马至少一半的粮草。”萧弈天终于把话转到了正题上。“” 李舜臣点点头,“这是当然。就算自己咬紧牙关,我们也要优先保证天兵的粮食供给,让战士们在和倭贼战斗的时候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对此太师大人尽可以放心。” “下面是第二条,贵国应向正面战场提供不少于十万士兵协助我军,并由我军将领全权指挥。这些士兵投入战斗前必须先在帝国蓟州训练营接受半年的训练,战争结束后指挥权再移交贵国。” “没问题。” “第三条,将济州岛转让给大明作为海军基地。贵国有义务保证济州岛物资的充足供给和储备,作为交换济州基地则向你们提供尽可能的武力支持。本条自大明军队进入朝鲜境内之日生效。” 李舜臣下意识地犹豫了片刻,毕竟割让领土可不像出点钱粮派点兵这么简单。“太师大人,这一条有必要吗?” 萧弈天淡淡一笑,“当然有必要。你们据有济州那么多年,可是当战争真正到来之时,朝鲜‘水师’派上了什么用场呢?朝鲜的三千里海疆,还是交给大明的无敌舰队来保护吧。” “朝鲜水师还在继续战斗,您将会看到我们不断取得胜利的!”李华梅忍不住插声道。 “华梅!”李舜臣连忙呵斥一声:“怎可对太师大人如此无礼?” “没关系。”萧弈天对那双略带怒意的剪水秋眸还以甜甜一笑,“我知道全罗道李家舰队是朝鲜水师最精锐的一部,也知道开战以来你们一再地重挫了倭寇水军。可这有什么用吗?再多的战术胜利,如果不能转化成战略优势的话就没有任何意义,反而是白白损耗自己的有生力量。你们放弃对倭寇补给线的进一步袭击转而北撤不就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吗?我说得对吗,李元帅?” 李舜臣微微仰起头,开始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眼前这名身居高位的年轻人来。“诚如萧太师所言。那么,您还有别的要求吗?”反正济州岛已经落入倭寇手中,国君想来也不会对此吝惜吧;朝中众臣又有几人具备看出济州岛战略地位的眼光呢?再说朝鲜地处大明这一超级大国身边,也就注定永远只能仰人鼻息了。与其把有价值的东西留在自己手里惹人眼红,倒不如干脆送出去消灾的好。 “这其实是对你们好,”萧弈天补充说道:“协议一旦达成,大明舰队就可以立即奔袭济州岛,彻底切断倭军的海上补给线。对了,还有最后一个条件,是我临时补充的:希望你们三位能加入大明的军队。” 李舜臣闻言大吃一惊,“太师,您这是……” “你放心,我对贵国没有恶意,只是觉得以元帅这样的才能待在朝鲜太委屈了。元帅若来我国,本相可以委任你为大明海舰队提督。当然,人各有志,如果你们不愿意的话,本相也决不强求。”萧弈天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李舜臣拱手谢道:“多谢太师好意。只是李某虽不才,也曾听闻贵国有‘忠臣不事二主’之说。何况如今我出使天朝于家国危难之际,若应了太师之请,难免有弃主求荣之嫌。还望太师能理解我的苦衷。” “是这样啊。”萧弈天点点头,“我说过不会勉强各位的。那么就这样定了,我会奏请圣上调遣四万辽东军入朝,你们则要保证每月供应30000石粮食和20000石草料到部队营地!” 李舜臣好歹松了口气,“舜臣代朝鲜黎民谢过太师大人的无量功德。” 西元1585年5月21日,帝国枢密院诏令辽东总督李成梁速调四万辽东军入朝鲜抗击日本侵略军。同一日,内阁遣使节前往日本,向织田信长递交勒令克日退出朝鲜的最后通牒。 第四节 帝国攻略 一转眼到了六月初夏,帝国新权力中心已经确立有整整一年了。如今,在萧弈天的铁腕统治下,原来**糜烂的政治局面不复存在,昌明奋进的政治新秩序已经在北方站稳了脚跟。在旧官僚体制的灰烬中浴火重生的是一个以内阁为核心的高效一统的新帝国。 如果没有强大的军力作为后盾,任何新秩序都难免颠覆于内外敌对势力的威胁之下,因此军事整改始终是内阁最为关注的环节。经过枢密院和兵部官员们的一番努力,而今的帝**队已经焕然一新。高度职业化的近卫军兵精械利,是一支质重于量的机动作战劲旅;相反,以戍卫边防为主要任务的国防军则更注重对防区地理民风的熟悉,以便随时应付突发不测。两者互为补充,构成了大明帝国攻必克守必固的坚实保障。 经济方面,由于内阁极力鼓励发展工商,甚至允许官员们开办或直接投资工场商行赢利,北方三省出现了空前的经济繁荣。尽管战争的火光仍在南方地平线上密布的阴云中时隐时现,逐利往来的熙熙人群还是毫无畏惧地穿梭于两军对垒的黄河两岸,满载着货物和现银的马车也在两京之间的驿道上往来不绝。如果再算上从海路前往通州码头的商船队的话,流入北方的粮食物资简直多得不可计数。而西洋行省的财政支持也给予了内阁充足的现金支付能力,能够从容地应付改革与备战的大量开支。 徐民式并非对前线的情况一无所知,可是当得知南直隶好几家重量级商会也都明里暗中地参与了这场“通敌”贸易时,他也只能在叹口气后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初要不是得到这些大商会的支持,他连这个南直隶总督都根本别想当上。现在虽然有了黑狐教作为发动内战的后台,可到了落实处始终还是离不开地方士绅的鼎力支持,哪里还敢得罪这些财神爷呢? 目前在南直隶的十数家大小商会财团中实力最雄厚的当首推瓦尔基里雅商会,这个新近成立不久的商会在短短两个月内一举控制了南直隶、浙江、福建、广东六成以上的制瓷和丝工场,近乎取之不竭的财力令人咋舌。就是这样,那个据称是南洋华商避难回国的会长还不满足,又趁贸易中断物价连连下跌之时派人在各省四下大批收购囤积成品丝瓷。等到南洋航线复开之时,据说欧罗巴市场上的丝绸价格已经涨到了原来的三倍,上等瓷器的价格更是翻了两番。如此漂亮的一手令各界对那个挥金如土的家伙大有改观,按照最保守的估计,瓦尔基里雅商会获利净值决不会少于五千万两白银。能一把赚上五千万的人----而且还懂得用大把红包孝敬打点----自然是人人愿意与之深交了。 然而徐民式所不知道的是,瓦尔基里雅商会正是萧弈天亲自指示蹇尚创办的。会长林振衣本出身于江南官宦世家,其父乃是世宗朝兵部尚书,因得罪严嵩而获罪罢官,家道从此没落。林振衣少年时即随叔父出洋谋生,数十载商海翻滚下来,在吕宋爪哇一带也倒是颇有名气。他身在异乡多年,每每见到朝廷不惜血本遣使团耀武四海宣威百国,却不肯给南洋的华商们哪怕半点庇护。当三宝垄街头那个年轻军官英武的身影连同他激昂慷慨的宣言一道在南洋华人中颂为救世的传奇之时,林振衣心中早已暗暗定下了自己终生效忠的对象。他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在南洋的家业,通过与舒时德的关系加入西洋舰队,至此忠心不贰地追随在萧弈天身边。 除了经营商会为主公筹集大笔资金外,林振衣的另一个职责是掌管龙渊阁在江南地区的地下情报网:借助大笔军费赞助和个人贿赂从地方官吏甚至徐民式那里打听到无数重要抑或不重要的情报,大至叛军未来一段时间的调动布防计划,小至带兵将领之间的私人交情或是矛盾。只要内阁方面有了解的兴趣,详细的报告就会通过绝密的途径送到蹇尚手中。不过,瓦尔基里雅商会拥有的最后一项资源连林振衣本人也没能意识到,因此当他看到来自北京的最新指令时心中的震惊也就不足为奇了。 林振衣再次将目光投向手中那张薄薄的纸条,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一排小字,是把用切口写成的指令译出来的结果:中秋前募五万自愿者训练备战所需军器不日运抵勿误。 各个行省内为商会劳作的雇工加起来总数超过四十万,算上他们的家小则足足有两百万之多,从中精选区区五万精壮男子参加军事训练并不是什么难事。何况这些人原本大多是失去土地的流民和被工场辞退的劳工,商会给了他们这雪中送炭般的工作以养家糊口,无形中也就得到了他们的忠诚。拥有如此庞大的人口资源,即便想要控制江南地区也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了。这的确是一步好棋,可莫非这步棋早就在主公的计划当中了吗? 7月11日,朝鲜平安道,安州附近。 根据设在平壤的前线指挥部通报的情报,有多支此前被击溃的朝鲜残军开始从各个方向往平安道博川附近靠拢集结。位于战线最前锋的日本侵朝第五军团长黑田长政判断原本躲藏在鸭绿江畔的宣祖李昖可能在博川现身,便急令前军约五千人在侍大将后藤右兵卫率领下全速北进,妄图一举生擒朝鲜国王。 此刻,后藤右兵卫正挥舞着手中的长枪喝令部队加速行军,在这狭窄的山间道路上,日军只能排成纵队以长蛇阵前进。队伍最前列是五百名骑马武士,他们身被重铠手执长枪,是整个队列的先头精锐。骑兵后面跟着八百名弓箭手,他们手里提着竖起来高过一人的长弓,背上迎风招展的指物醒目地绣着黑田家军徽;再往后是由长枪武士和长枪足轻构成的步兵主力八列纵队,密集如林的竹矛整齐划一地指向天空。整条队伍的后卫由装甲厚重精于格斗的薙刀武士部队担任,大将的身边则有分外精锐的野太刀武士贴身保护。 炎炎如火的夏日令长途奔袭的日本士兵苦不堪言,轻装的足轻尚能忍受,武士们厚厚的甲胄内可早就像蒸笼一般了。他们纷纷摘下面当挑在武器上,更有甚者还解开具足的绦带大敞着胸脯,这些有违军纪的行为后藤右兵卫看在眼里却也不以为然,毕竟在朝鲜打了那么久的仗,那些高丽人连一点像样的抵抗都没有,让士兵们放松一下也没啥大不了的。 一场遭遇战就这样迅速而又悄无声息地到来了。随着一声鼓响,雨点般的箭簇从左侧的山坡上飞射而下,在毫无防备的日军队列中嘶鸣着散布死亡。原本整齐的队伍突然间炸了锅,目瞪口呆的日本人乱成一团,丢下武器抱头鼠窜的足轻们毫无章法地在狭窄的山道上狼奔豕突,把后藤右兵卫恼怒的连声喝骂也抛在脑后。 第二波箭雨很快又接踵而至。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一次齐射主要瞄准的是日军长蛇阵的首尾两端,所用的也是火药助推的特殊箭矢,箭杆上还特别涂有硫磺和巴豆等发烟物。当千百支拖着长长尾烟的利箭呼啸而至时,一股刺鼻呛人的气味也随之充斥到空气中。长枪骑兵和薙刀武士们被这毒烟呛得咳嗽连连泪水横流,几乎完全失去了战斗力。 “目标就在山坡背后!全军突进!突进!”后藤右兵卫举起手中的长枪催促道。在弓箭手的火力掩护下,长枪武士和足轻们勉强整了整队形,在挥舞着大小半太刀的双刀武士带领下一窝蜂向山坡上涌去。 但见那山坡后竖起一面朱红大旗,一个斗大的“李”字迎风招展,刹那间,坚实的大地也在暴烈的马蹄践踏下微微颤抖。成百上千名骑兵越出掩蔽地带,如下山猛虎般朝日本人席卷而来。日本武士们一下子慑于如此惊天动地的威势,如秋风中的树叶般战栗不断,甚至有人掉头脱队而逃。估摸着已经进入射程,当头第一排的骑兵们纷纷举起手中的三眼铳,瞄准日军密集的队列一阵齐射,趁着敌人惊惶失措的瞬间换手拔出腰间的马刀,直冲进人群大肆砍杀。明军压倒性的火器攻击早已令足轻们吓破了胆,一个个手脚发软握不稳手中的长枪,而他们仰攻山坡时散乱的队形更无法对骑兵雷霆万钧的冲锋起到丝毫的阻挡。明军攻击线好似一把锋利无匹的马刀,暴风般迅猛地扫过大地,所及之处敌军无不人仰马翻。借着山势的俯冲势头更令骑兵们如虎添翼,如同利刃划过黄油一般轻易突破日军的阵线,被战马撞翻和践踏致死的倭人不计其数。 “弓箭武士,射击!”情急之中,后藤右兵卫也顾不得许多,竟命令弓箭手往自己的同胞头上放箭,试图阻挡正与之混战成一团的明军。然而,由于制作工艺的落后,日本军中大量装备的仍然是名为丸木弓的单体弓,由于弓身偏长满开角度小的缘故,箭矢飞行速度慢而弹道也较为弯曲,最大射程仅在**十米之间。辽东官兵常年与建州土蛮作战,那些女真部落自来以渔猎为生,男女老幼无不弓马娴熟,牛角短弓射出的箭矢迅疾无比,和他们比起来日军的弓箭根本不值一提。 只看那箭雨落入人群,身被精钢重甲的明军但凭周身叮当作响也只作浑然不觉,即便坐骑中箭也往往未及致命;反观日军可就大不一样了:廉价的竹甲令足轻部队在箭雨下死伤惨重,而来自己方的攻击更让他们原本不高的士气低落到了极点。不知是谁带的头,足轻们发一声喊向后仓惶退却,一下子将己方的后卫阵形冲得大乱。明军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队骑兵立刻突进弓箭手方阵之中,手中雪亮的战刀恣意挥砍着四散而逃的敌人。 更多的明军从各个方向包抄了上来。眼看败势难以挽回,后藤右兵卫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嗥叫,挥舞着长枪拍马冲上前去,要只身与明军将领“一骑讨”。 可惜接下来的事并没有如他所愿,因为一支弩箭立刻从几乎零距离上洞穿了他的头盔。日本侵朝第五军团侍大将后藤右兵卫,就这样来不及哼一声便结束了武士“樱花般刹那绚烂即永恒”的一生;没等他从马上坠下,射出那一箭的明军士兵已经飞马而来,干净利落地枭下了敌将的首级。 安州遭遇战的消息令日军上下格外震惊,多达五千士兵竟然被一战全歼,自入朝以来如此惨败前所未有。而闻讯前往驰援的第五军团本部半道上也遭到伏击,黑田长政本人在旗本武士们的拼死护卫下逃得性命,属下士卒却大半丧于敌手。待到肃州收拾兵马时,一直充当侵朝急先锋的第五军团已经仅剩下两千余名伤兵败将了。 坐镇平壤的大将柴田胜家心里不由犯起了嘀咕,第五军团的一万八千人竟然在短短两天内损失殆尽,这和进入朝鲜以来所战皆胜的情况反差未免也太大了。据退回平壤的黑田长政描述,敌军不仅数量众多,骑兵和火器的使用比例也都相当高,无论是单兵战斗力抑或将领能力都远非朝鲜军队可比。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柴田胜家以及大多数日军将领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鸭绿江对岸的大明国终于不能坐视朝鲜的灭亡,开始武力介入这场战争。 与大明国正规军作战显然已经超出了原定的计划,柴田胜家决定在得到主公的直接命令前采取更谨慎的态度。各军团应当立刻停止前进,防止被敌人利用空隙所乘。平壤的第六军团迅速进驻安州填补第五军团溃败留下的空隙。位于黄海道的第九军团则必须克日赶到平壤与第四军团共同负责城防。同时修书两封,一封向织田信长报告大明兵马入朝的消息;另一封则发给王京的羽柴秀吉,要求他的第二梯队尽快北上援助。 7月12日,帝国京师,刑部衙门某处。 走进这个密室的时候,吴若秋心中便充满了疑惑,在文渊阁和首相官邸以外的地方召开内阁大学士会议,这本身就不循常理,何况昨天收到的书信还是由慕容信光和于庆丰联名发出的。不大的密室内,另外五名大学士都已经到齐,在简短地打过招呼之后,胡波首先开口说道:“慕容侍郎,现在你可以说说叫我们来的目的了吧。你背着萧大人把内阁大学士们召集到一起,恐怕不会只是来这里参观参观这么简单吧。” 慕容信光微一摆手,“胡兄请少安毋躁,我们还要再等一个人。” “谁?” “我!”话音刚落,卫队长陈应龙揭开门帘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名身着黑麒麟制服的军校。他轮流打量着慕容信光和于庆丰两人,眼光中漾着一股寒意。“应龙先把丑话说在前面,首相卫队已经包围了刑部衙门,要是今天的谈话内容对萧大人有所不利的话,我会马上下令逮捕你们二人。”他转向两名手下,“你们先到门外等候。” 慕容信光耸耸肩,装作没看到陈应龙凌厉的眼神,“让我来告诉大家发生了什么事吧:昨天下午,枢密院收到来自山西的急报,有一支俄罗斯军队出现在河套地区。” 胡波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这种事应该在内阁会议上向首相报告!” “不错,如果仅仅是一支军队的话确实应该如此,”于庆丰接口道,“但那支俄**队的将领是瓦莲莉娅-梅尔库罗娃公爵。” “你说是谁?”胡波和陈应龙同时叫了起来。 “新大陆最负盛名的职业探险家、西洋行省前欧洲问题特别顾问、西洋总兵府派往俄罗斯的特使,瓦莲莉娅-安德烈娜-瓦西卡小姐。” 没有什么比这个名字更让人震惊了,胡波和陈应龙面面相觑,舒时德则在旁小声向不明就里的蹇尚和吴若秋解释其中缘由。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陈应龙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你更应该立刻报告萧大人!” 慕容信光解释道:“大人和那个俄国女孩的关系你们现在都应该清楚了,他一旦得知此事,多半会立刻派人将其迎入北京。可是这么做会使我们的立场非常被动。如果南方叛军借此大造谣言的话,对我们是非常不利的。这一点我相信蹇侍郎你最为清楚。” “不错。”蹇尚点点头,“旧大陆国人对华夷之防的观念根深蒂固,万一大人在这个关头和那异族女子……一个非我族类的首相夫人恐怕真的会令我们失去民间很多支持的。” 于庆丰又补充道:“事情绝不仅如此,如今俄罗斯与我国是盟约之邦,尚且一切好说。可一旦等到蒙古灭亡,两国之间有了相邻边界,日久难免不会摩擦生隙。要是这种事情发生,俄罗斯便成了敌国,我们又该如何面对天下人?” “可是,我们插手这种事会不会太过僭越了?”吴若秋好不容易插口问道,“这可是首相大人的家事啊。” “当初在西洋行省的时候自然是大人的家事,”于庆丰道:“可现在他是帝国的最高领袖,那么这事也就关系到帝国的国祚,大人未来的伴侣虽然不能称作皇后,可照样是母仪天下万民敬仰!让一个异族人来当成何体统?大人也常常说为了社稷不惜牺牲一切,我相信他一定能够理解我们的良苦用心。” 陈应龙第一次点头表示赞同,“可你们考虑过没有,我们是不可能永远把这事瞒着萧大人的!要是想不出办法,你们说的一切就都是空谈!” 慕容信光突然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那就先下手为强!” “你疯了!”胡波吓了一跳,“难道你想把那帮俄国人全部----” “当然不是!”慕容信光白了他一眼,“我是说大家不妨换个角度想想。” 吴若秋脑子里突然一个闪亮,“舒老,江南三省是否要求我们保证皇上与首相君臣之间的亲密与信任?” “是啊,那又怎么样?和我们现在说的有关系吗?”舒时德心不在焉地回答。 “如果大人成为皇亲国戚呢?岂不是一举两得?” 众人都是一愣,继而陈应龙孔武有力的大手便重重拍在了吴若秋肩头,痛得后者一个哆嗦。“好小子,真有你的!” 于庆丰笑道,“我想皇帝应该也不会拒绝的,如果首相府和皇室联姻,也就等于做出了不会废帝自立的保证,可以说这场政治婚姻对双方都有好处。那么,若秋,你身为礼部主事,和皇室接触商谈的任务自然就交给你了,只要皇室方面公开提出婚事,我和信光保证说服大人。当然,婚礼方面一定要尽量争取和他们谈判,绝不能有任何损害首相府尊严的礼节!” “还有!”慕容信光摆出一副恫吓的表情,“一定要抓紧时间!我们可瞒不了多长时间!要是皇帝还有犹豫的话,你该知道怎么做吧?” 吴若秋苦着脸点点头,“反正这不会是件容易事。” 第五节 平壤鏖兵 辽东总兵李成梁对枢密院出兵朝鲜的计划始终兴趣不大。在他看来,坐镇辽东才是李家将门的本钱。调动关宁精锐驰援朝鲜,胜不能据其地为己有,败则丧尽自家精锐不说,还要成为朝廷上下一致声讨的罪人。更何况,联系到军队改制,枢密院此举未免有借机夺取兵权之嫌。然而抱怨归抱怨,老谋深算的李成梁自然不会当面抵触以授人口实;再说倭寇要是到了鸭绿江边,首当其冲的可还是辽东。他以年近六十无力远征为由,令其子李如松、李如柏二人领军出征,自己则亲自坐镇辽东都司,继续作他的东北王。 李如松等二人随父帅征战多年,无论兵法谋略抑或实战经验都是旧大陆将领的个中翘楚。早在出征前李如松便已详细了解过朝鲜的人文地理情况,根据当地向导的介绍:朝鲜北部和西部地区有着大量崎岖陡峭的山峦,部分峰岭的险峻绝壁甚至高达千米以上。这些山区大多生长着高大的常青阔叶树木,以致到了夏秋季节整个半岛都仿佛覆盖在成片金色和红色交织的美丽林海之下;但到了冬天,来自辽东地区的暴风雪往往沿着南北走向的山脉长驱直入,给大地笼上一层好几尺厚的积雪。山岳之间的羊肠小道蜿蜒曲折,令骑兵和车辆辎重难以顺利行进。反过来说,这里是轻装步兵实施运动战的天堂,他们可以在广阔森林的荫蔽下自由行动,无声无息地发动一场场埋伏和奇袭。 考虑到朝鲜的地形不利于长距离机动,明军援朝部队分为东西两路进入战场。李如松率领一师骠骑军和一个军团的骁武军沿朝鲜西海岸的平原地区南下,在博川安州一带击溃日军第五师团,继而威胁平壤。以步兵为主力的李如柏部则经云山行进至宁边,在渡过清川江后一直向东突进到宁武,迎面扑向丹羽长秀率领的日军第二军团。 与其父不同,李如松是抱着全力以赴的态度参与到朝鲜战争中来的,他对日本悍然入侵大明属国既惊且怒,一意要在战场上给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野蛮人一些教训,一些足以让他们终生无法忘记的教训。 7月11日,李如松率军在博川通往安州的道路上以伏击的方式接连击溃日军第五军团的前锋和本军。挟此胜利之威,明军迅速南下一举攻陷安州,进而直接威胁到朝鲜失陷的北都平壤。手握大军的李如松踌躇满志,通告全军要在年内结束战争,班师辽东欢度来年春节。 日军方面,由于第五军团已经几乎完全失去战斗力,黑田长政被派往黄海道与前田利家第九军团换防,后者则应当在完成交接后迅速北上,充实平壤的兵力。 7月20日,明军兵临平壤城下。 柴田胜家现时手头共有两个军团约三万人,数量比李如松大约多出一半。他自恃己方兵力雄厚,下令出城迎敌。在金森长近和佐久间盛政两名军团长的率领下,两万多日军气势汹汹地从城北玄武门蜂拥而出,背靠护城河整队备战。 大将柴田胜家勒马坐定军阵之中,连连挥动手中军扇,“布鱼鳞阵!” 两位军团长得令,立刻指挥旗下士兵列成长枪队、弓箭队、武士队、骑兵队等二十多个个小方阵,分四列次第部署展开。一时间人马如山旌旗如云,倒也着实巍为壮观。反观明军主阵的表现却似乎不太出众,三个骑兵方阵以略显松散的队形陈列在前。其后是大队步兵披坚执锐护定中军,两翼又各有一彪骑兵侧卫。虽然勉强不算违背兵法,如此宽松且纵深不足的正面恐怕在鱼鳞阵厚重如山的中央突破下很快就会土崩瓦解的。 “全军前进!”柴田胜家心中暗忖原来大明**队也不过如此,不知黑田长政那个笨蛋如何会吃上如此大亏。日军大队开始缓缓向前行进,足轻们手中的长矛密集如林,层层叠叠向明军阵地上涌来;弓箭手左手执弓右手搭箭,只待敌人一进入射程便万箭齐发;手握刀柄的武士部队是日军步兵的主力,他们有着普通士兵难以比拟的惊人剑术和格斗技能;排在最后的是为数不多的骑兵,由于日本土产马种品质低劣身材矮小,用他们去和明军铁骑正面争斗并非上策,只好作为预备队和追击残敌之用。 李如松眼看着日军一个个方阵逼了上来,唇边却只是浮起一丝淡淡的冷笑,他自腰间抽出战刀,高高举起擎向天空。“骑兵前队,车悬出击!” 明军前阵的三个骑兵方阵突然如炸群的狂蜂般散开队列,数千骑兵在大地也为之颤抖的马蹄声中朝敌军奔驰而去。 虽然早已听说大明军队骑兵了得,柴田胜家却越发不以为然:骑兵冲击之势虽然雷霆万钧,但却必须借助密集队形来发挥威力,像这样分散的队列根本毫无冲击力可言。当明军骑兵渐渐接近时,日军大队开始停止前进,排在外围的足轻士兵发一声喊,十多列竹矛一同举起,锋利的矛尖指向眼前来势汹汹的敌人。一切都像训练场上讲述的一样简单,只要那些骑兵们胆敢冲上前来,保管连人带马给捅上数十个窟窿。 可是事情往往不会正如希望的那么简单,明军骑兵们并没有傻到用血肉之躯往这铜墙铁壁上撞,他们在长矛密林前数十步开外便勒转马头右转,在从敌阵前奔驰而过的同时往密集的步兵方阵中猛烈射击。每当射出一箭或是放上一枪,骑兵们便绕着大圈退到后方,等装好弹后再度猛扑上来。他们的队伍前后相衔构成一个巨大的圆环,在日军的攻击范围外若即若离地不停旋转。日本军中普遍没有装备盾牌,而足轻士兵的铠甲则素来以薄弱著称,以致无论复合弓还是鸟铳都可以在较远距离上造成有效杀伤。一些善射的明军士兵甚至越过足轻们的头顶把箭雨直接倾泻到日军弓箭手方阵中去。 一时间,无数来势迅急的箭矢和弹丸在日军的头顶、身边四下乱飞,带着嗡嗡的尖啸声宣告一次次死亡的降临。不断有人闷哼一声跌倒在地,后面的足轻则小心地上前一步补上位置。骑兵狂野疾驰带起的旋风令他们感到窒息,火枪沉闷的咆哮声更另他们肝胆俱裂,整个阵线在无助地颤抖,士气低落的士兵们不可抑制地慢慢向后退却。 “保持队列!”柴田胜家高声尖叫着,再也强装不出起先的高深姿态。他惊恐的双眼早已看出,明军的战术正与“军神”越后之龙上杉谦信招牌式的车悬阵如出一辙。“面对车悬之阵时,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逃命!”七年前的手取川合战,上杉谦信神乎其技的战术让他深刻地明白了这个道理。可是现在我能够下令撤退吗,柴田胜家低声对自己说。情况是如此明显,只要长矛足轻部队能够坚持到明军弹药用尽,胜利的天平就会开始向己方倾斜;反过来讲,若是长矛方阵耐不住打击骤然崩溃的话,明军骑兵会立刻从腰间拔出长刀如狼似虎般猛扑上来的,到时候可就兵败如山无可挽回了。“骑兵两翼向前!” “骑兵两翼----向前!”侍大将们高声重复着主将的话,指挥位于军团最后列的骑兵方阵重新集结整队,分成两组从侧翼缓步前移,准备在适当的时候给予明军有力的一记反击。 然而明军后方的两支骑兵队伍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跟上前来,他们在车悬大圈的两侧列成突击的楔形阵列,静静地等待着投入战斗的时机。 柴田胜家不仅埋怨起自己来,一开始便被敌人的车悬战法吸引了太多注意力,竟然忘记了他们还有别的部队在行动。此刻双方的两翼骑兵相互牵制,谁也不愿轻举妄动以失先机。可那该死的车悬仍然在高速转动,如同绞肉机一般不断吞噬己方士兵的血肉。 想要足轻们继续坚持下去是不可能的。事实上,如果不是几名侍大将一直在声嘶力竭地高呼阵线崩溃的可怕后果,没人能够相信他们竟然可以直面中华人强大的致命火力如此之久。换而言之,也许他们已经被眼前飞驰的死神吓掉了魂也说不定。死神,谁说不是死神呢!柴田胜家眼神中流露出恶毒的怨恨,这些骑着高头大马、皮甲上缀满闪亮钢制鳞片的骑士,手中的强弓和鸟铳无论射程威力或是准确度都远远超出了日本人的想象。可织田主公不是说大明军队在我日本武士面前只有闻风而逃的吗?不!这和情报里说得完全不同!我们都犯了一个大错误! 在密集箭雨的打击下,足轻部队的伤亡率已经超过了七成。由于人数的急剧减少,方阵队形早就已经无法维持,在大将们的催促与威吓下,后排的弓箭手甚至是武士心不甘情不愿地补上前排,硬着头皮从尸堆血海中捡起长枪,心里拼命祈祷不要被箭矢射中。 好在这时明军的车悬大阵已经渐渐停了下来,在急速奔驰中精疲力尽的骑兵分成几队慢慢向后退去。日军将领们心头终于松了一口气,虽然刚才己方的损失几乎超过总兵力的三分之一,但好在大多是足轻这种廉价的炮灰部队,主力并未受到太大损失。只要己方的强力步兵一鼓作气冲上前去,似乎已经黔驴技穷的明军就只有望风而逃的份了。柴田胜家一下子振奋起来,急急挥动手中军扇:“中央突进!” 在明军的不对称打击下苦苦忍耐良久的日本武士们一起发出骇人的嗥叫,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向明军阵地疯狂地冲去。他们背甲上往往插着数面指物家徽旗,不但头盔上装有长角,面罩上更绘着各色花纹,远远望去好像是一群半人半鬼的魔物。 在李如松看来,倭人这种单逞匹夫之勇的行为简直是白白送死。他面带不屑之色地扬起马鞭,身旁的副官立刻举起一面玄武旗,左右各摇动两次。 “火箭准备!”前线军校看到中军旗号摇动,立刻按照预订的战术计划发号司令。位于步兵军阵第一行的士兵立刻采用半蹲姿,放下手里的长枪,从怀中摸出火折晃亮。第二排的士兵则用力拉开手中硬弓,搭箭控弦虚瞄前方目标。 “射击!”辽东军的每支箭上都装有一个助推火药喷管,射击前由第一排士兵用火折将其点燃。箭矢离弦之后,弓箭手们立刻抽身后退,由第三排士兵上前继续射击。步兵军阵中这样的火箭手一共部署了三排,加上后方替补射手和弹药补给员,能够以每分钟十二发的速度接连射击不息。而明军这种特制的火箭在火药燃气推动下,射程和威力几乎可与重型强弩比肩,要穿透日本武士的铠甲可谓毫不费劲。战场上又一次响起了密集的呼啸声,火药喷射的浓黑尾烟道道纵横交错,中箭的日本武士大多当即倒地难以动弹,更有的甚至被巨大的反冲力带出老远。 “撤退!撤退!”柴田胜家看着眼前这场单方面屠杀简直怒不可遏,可纵是盛怒之下,他也有足够的理智认识到一昧蛮干的后果,“全军撤回城内坚守待援!”话音刚落,他立刻掉过马头,在旗本亲兵的护卫下朝城门退去。在他身后,成千上万的日本士兵在片刻的惊愕之后开始撒腿狂奔,局势很快演变成了一场乱糟糟的大溃逃。 明军自然不会放过这个难得的良机,居于两翼的骑兵预备队立刻出击,秋风扫落叶一般掠过敌军溃散的阵线,用铁蹄与长刀来干净利落地打扫战场。 “拉吊桥!关城门!”军团长佐久间盛政眼看着明军骑兵大队跟在己方溃兵后呼啸而至,心头不禁阵阵冒汗。所谓兵败如山倒,这种情况下,绝不能让对方趁势冲进城来。他猛地拔出武士刀,率领五十多名亲兵逆着滚滚人流向城门冲去。 此时未及入城的日军尚有数千之多,在明军骑兵的驱赶和屠戮下,他们惟有不顾一切地向城门这一仅有的生路涌去。在他们纷乱的脚步下,护城河的吊桥根本就没法拉起来。明军的锋线越冲越近,佐久间盛政心下焦急,从身边武士手中抢过一把野太刀,在头顶舞过一圈后斜斩在吊桥上,“都给我退下去!” 几乎被明军吓破了胆的士兵们对军团长的喝斥置若罔闻,见自己的话并没起到丝毫作用,情急之下竟真的挥刀将一名逃兵斩为两截。亲兵们一见军团长出手,也纷纷拔刀向挤上吊桥的袍泽们砍去。 那吊桥本身宽亦不过一丈,五尺长的重型野太刀一旦挥舞起来,霸道十足的纵横锋芒立刻将其完全封住。止不住脚步冲上来的逃兵们无不血肉横飞,其余的也都在恐惧中仓皇后退。佐久间盛政一步一步地向吊桥对岸走去,手中轮转如飞呼呼生风的野太刀片刻不停。当他两脚踏上实地之时,平壤城厚重的包铜大门轰地一声紧紧关闭;下一秒钟过后,吊桥也在铁链绞动的磔磔声中慢慢升起。面前的溃兵早已逃散,佐久间盛政发现只有他们数十人孤零零地面对着中华人的庞大军势。 佐久间盛政不愧是位勇将,但听他狂嗥一声,举起大刀便向前冲去,“柴田家佐久间鬼玄蕃盛政在此,何人敢与我一骑讨?” 三眼火铳沉闷而致密的声音骤然响起,短短瞬间,一切又都归于平静。 平壤城下的这场惨烈会战,李如松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伤亡,一举击败日军侵朝第四第六军团的三万大军,迫使敌人陷入被动的守城待援局面。据枢密院编撰的帝国高句丽战史记载,此役日军阵亡约一万两千人,伤者不计其数,为辽东军俘虏者达三千一百七十四名。日军汹涌北上的逼人攻势被一举遏止,嚣张气焰也被大大打消,这也标志着朝鲜战场开始渐渐进入两军相持的阶段。 7月22日,帝都北京,景亲王府。 王府门卫惊恐地看着一支黑麒麟百人队由远及近,他们全身衣甲甚至包括手中武器都是醒目而凝重的墨黑色,整齐而坚定的脚步声带着一种无形的威慑感。闻讯匆忙从府中跑出来的景亲王朱载圳率众家丁毕恭毕敬地列队迎接,生怕有丝毫的怠慢触怒了这不速的贵客。 指挥这支卫队的军官举起手中的黑色军杖,杖头栩栩如生的麒麟雕像在阳光下显得晶莹剔透。刹那间,整支部队如钢雕铁塑般纹丝不动地定在了原地:论起气势,这支百人小队比起千军万马来也不遑多让;说到军容,举手投足之间竟有如一人!这便是帝国百万军中最精锐的劲旅,由陈应龙将军指挥的首相御卫队----黑麒麟军团。 借着黑麒麟军团的摄人威势,吴若秋款款走到景亲王面前,拱手行了个礼。“小生吴若秋见过老王爷。” “呵呵,吴大学士光临令本府蓬荜生辉,老夫不恭有失远迎,实在抱歉得很啊。”朱载圳陪着笑脸道:“还请大学士入府中就座----来人啊,在后院设下酒宴,另备席位款待吴大人的各位随行护兵。” 酒过数巡,老谋深算的景亲王也终究沉不住气了,他试探性地向吴若秋问道:“吴大学士此来可有什么要事……” “没什么没什么!”吴若秋一面打着哈哈,一面扑在桌上大快朵颐,“就是最近事务繁忙,偷闲来找老王爷您聊聊天放松一下。” 景亲王微微一愣,随即会意地点点头,右手不经意般打了个手势,远远侍立一旁的管家便转身退了下去。“吴大人身居高官要职,自然能者多劳了。您说这事务繁忙,难不成是南方战事吃紧?又或高丽那边……” “没这等事。”吴若秋摆摆手,“叛军一直被压制在黄河以南,只要近卫军整编完成南下,徐民式不过是刀俎下的鱼腩了。至于高丽,哈,李成梁总兵的两位公子已经率领大队辽东兵前往援助,哪有什么可担心的?再说我一介书生也懂不得这些军国大事,光礼部的本职工作就够我忙的了。” “这样……”景亲王暗自思索着,礼部事务大多是因循守例的工作,是什么需要烦劳最高长官呢?他又亲自为吴若秋倒上一杯酒,好奇地问道:“老夫冒昧,不知近来礼部有什么重要活动呢?是提前准备一场凯旋典礼吗?” “不……不……”吴若秋已经有些半醺了,“你知道,首相大人已经年满二十一岁,却至今尚未娶妻。我,我们计划……今年之内为大人选立一位正室。不过……我们始终没有物色到适当的人选,如果耽误了吉日良辰,那……那可就大大不好了。” “说的是,”景亲王点点头,“如果大人不嫌弃的话,老夫或许能够帮上些小忙,为首相大人物色一位门当户对的……绝代佳人。您看……” “那……那就有劳老亲王您了……”吴若秋眯着眼笑道,“时辰不早,小生也要告辞了。” “吴大人请留步,”景亲王上前一步,从不知何时出现的管家手中接过一个礼盒双手奉上,“一点薄礼,还请吴大人勿要嫌弃。” 吴若秋在手中掂了掂礼盒,感觉份量极重,内中大抵是金银之物。他不由笑了笑,随手把礼盒放在桌上。“除了首相大人之外,吏部侍郎胡波可是不会和谁讲情面的。老王爷就莫要给小生添麻烦了。” 目送吴若秋离去,景亲王不由陷入一阵沉思,半晌,他抬起头对管家低声道:“备轿,我要立刻觐见皇上。” 第六节 覆雨南京 吴若秋对景亲王府的神秘访问之后不久,皇室即放出消息,称道先帝第五女瑞安长公主已满及笄待嫁之龄。与往常不同的是,礼部并没有发出徵选驸马的榜谕,这不能不钩起人们的种种猜测。 实际上,景亲王朱载圳很快正式回访吴若秋,向他私下表明了皇室的观点:瑞安长公主乃皇上的同母亲妹,不仅人长的美若天仙,论门第、学识、教养在帝国内都是首屈一指。既然萧弈天也尚未婚娶,不如干脆就当驸马好了。皇上对这一亲事也很感兴趣。 然而景亲王没想到的是,吴若秋竟然对此一口回绝。“这样的事我没法向首相和内阁同僚们交待,”吴若秋说,“您也知道公主大婚的礼仪。萧太师心高气傲,恐怕不会接受公主的‘下嫁’吧。而内阁六学士中,于、胡、舒、慕容四位都是西洋军人出身,他们更可能把这看作皇室的羞辱而非赐恩。所以,我还是宁可去哪位公卿大人家寻访寻访。” “是这样……”景亲王心中尚有不甘,接着说道:“唉呀,吴大人您可这回把本王害苦了。” 吴若秋故作不解道:“老王爷此言何意?” 景亲王故意哭丧着脸,道:“前日本王答应帮大人给萧太师物色一名正室夫人,不知怎得竟被皇上知道了。我那瑞安皇侄女今年正是二八待嫁之年,太后心疼这个宝贝女儿,让皇上给她选一位好驸马。皇上就看中了您家大人,责成本王办理这桩婚事。这番回去复命,我可怎么和皇上交待啊。吴大人,您可一定要帮本王这一把啊!” 吴若秋皱着眉头半晌不说话,景亲王在旁不由焦急起来。正当他认为此事无望之际,吴若秋终于开口了:“老王爷,你看要不这样,我们在礼仪上作些变通如何?” “您的意思是……” “如果采用现在的礼仪,令太师大人对公主以下事上显然会激怒以于庆丰和慕容信光为首的武官集团。即使萧大人能够接受,他们也会千方百计地阻扰。我们不如从礼法中找一些漏洞,既能让军方坦然接受,皇家也不至过于难堪。” 景亲王略略来了些精神,“请吴大人明示。” “你想啊,本朝历来的所有驸马,都是从在京官员军民子弟中挑容貌齐整、行止端庄、家教良好的少年会选。萧大人虽然年纪不大,却是帝国内阁最高首脑,官居太师位极人臣。这驸马都尉嘛,呵呵,到底算圣恩还是算谪贬呢?” “明白了,”景亲王点头称是,“我会和皇上商议……变通一下的。那么太师府那边……” 吴若秋神秘一笑,“包在我身上了。” 大明万历十三年,即西元1585年7月28日,万历帝诏告天下,封帝国内阁首相、太师萧弈天为护国忠武王,授金册金宝,岁禄万五千石,冕服车旗邸第皆下天子一等,这是大明立国两百一十七年以来,册封的第一个异姓王。紧接着的第二道圣旨则宣布护国忠武王萧弈天将迎娶瑞安长公主为王妃,礼仪上则同时参照亲王纳妃和公主出嫁的标准。 于庆丰和慕容信光果真成功地说服了萧弈天以政治大局为重接受这场婚事,不过首相大人表示希望把婚礼延期至来年新春举行,以皇叔身份负责主婚的景亲王愉快地一口答应下来。至于护国忠武王的封号,据说萧弈天听过后只是淡然一笑,“不知道我死后的谥号又会是什么呢。” 萧弈天与皇上亲妹瑞安长公主订婚的消息令天下也为之震动。本就已经拥有帝**队的效忠,现在又加上皇室的暧昧的支持态度,除了自己的理智和信念以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约束萧弈天急剧膨胀的权力了。 对此最为恼怒的当属身在南京的叛军首领,帝国前南直隶总督徐民式了,自举起“清君侧”的反叛大旗一年以来,萧弈天在北京的地位不但没有丝毫动摇,倒反而愈加巩固。如今他已与皇室联姻贵为亲王,令得南方愈发师出无名了。想到这里,他忍不住一阵心烦,拂袖将桌上的茶碗摔在地上。 老管家连忙指挥仆人们小心地上前打扫碎片,这大半年以来,老爷的脾气越来越不好,就连今天这中秋佳节也无把酒赏月之兴,大概是北方又传来什么不利的消息了吧。这年头啊,听说皇上都被那些从海对面回来的军阀软禁起来,要什么“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不,连南京城都能听到大炮的声音的了…… 徐民式的反应可要剧烈地多,一听到城北传来的隆隆炮声,他便立刻从座椅上跳起身来,因惊恐而发白的脸上冷汗连连。“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谁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北方乱党已经打过来了吗?谁快去给我看看!快去把人都给我叫来!赶快啊,叫他们拿出主意来!”他喘着粗气跌坐回去,“把府中值钱的东西都收拾好,我们可能要做逃离南京的准备了!” “大,大人!”正当徐民式惊慌失措之时,一名亲信猛地推开门闯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不好了!北方军队在法云寺附近登陆,市民哗变开城迎接……” 早在今年6月,枢密院便认为奇袭南京的时机已经成熟,出于种种考虑最终将决战时间定在了中秋之夜。两个月前,近卫军一个师的兵力在青龙军舰队运载下起航离开天津,从海路直扑南京的东大门----尝州江阴县。 9月3日,长江航道江阴段。 和后来演义故事中的描述不同,三十多艘巨型战舰在黎明黯淡微弱的晨光中逆江而上进逼城池之时悄无声息令人感觉不出丝毫战争的意味,只有滚滚江流拍击在船体上单调而重复的清响隐隐可闻。 与江阴官员担心的恰好相反,传说中威力巨大的共工级战舰并没有使用它的大口径长程主炮轰击城市的沿江防线,反而排成长列停在城市火力范围的边缘,摆出一幅封锁的架势。既无交战之虞,地方官们也就不主动发起进攻了:早听说北方军队战斗力极其强大,又何必赶着上去给徐民式拼命?再说,内战迟早都会结束,要是北方获胜的话----目前看来可并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这也算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嘛;要是此战南方胜利的话,痛打落水狗也好过第一个上前捋虎须啊。 抱着这种想法,江阴知县大笔一挥批准了商会代表的要求:不就是倒卖一些粮食蔬果之类的补给品给北方军队吗,反正对类似的行为一直都在发生,南京也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何况代表还许诺将此次获利与自己对半平分。千里当官只为财,干嘛和白花花的银子过不去呢?知县提出的唯一附加条件就是要求北军绕过江阴继续西进。 足足到了黄昏时刻,唯一被授予交易全权的瓦尔基里雅商会才勉强做好了准备:整整一百二十艘五百料船的庞大阵容令所有局外人尽皆目瞪口呆----这可是真正的大手笔啊!这支奇特的船队在桅杆上悬起商会的青鸟旗,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向江心的“敌舰”驶去。 双方显然已经有过多次的接触和交易经历,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交涉与寒暄,货物的运送在接舷后立刻开始。从城墙上远远望去,无数肩挑背扛的身影在船只间往来不息,一直持续到天完全黑透,船身城头点起无数明晃晃的火把时方告结束。北军的战舰继续停留在江心,商会的船只则带着大赚一笔的轻快心情返回港口。 此时街上早已空无一人,城头也只有寥寥几名士兵保持警戒。看到船队返回港口,他们漫不经心地走上前去,打算随便讨几个赏钱。 “几位军爷辛苦了!快来船舱里喝杯酒解解乏吧!”商会代表似乎怎么也抑不住脸上的笑容和心头的兴奋,隔老远便热情地主动招呼起来,手里的钱袋故意晃得叮当作响。 “哈哈,那我们兄弟几个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哨兵把总脸都快笑开了花,带着手下弟兄大步上前与商会代表亲热地拍着肩膀,几人一起朝最近的一艘商船走去。 突然,一只有力的手从后面捂住把总的嘴,接着他只感到后心一凉,意识连同眼前突然定格的一切便如同摔落地面的瓷器般碎裂开来片片飞散。几乎同一时刻,整个哨兵小队都遭到了同样下场,在无声无息中被尽数歼灭。 陈旖岚放开左手,任凭那把总的尸体软软滑倒在地。他朝着商会代表略一点头,“今日能够兵不血刃拿下此城,实在有劳林兄的大功啊。” 商会代表笑笑道:“这都是上头的神机妙计,我林海天有什么功劳了?其实我倒挺羡慕你们这些武将的,不像我,整天呆在这江阴小城闷也闷死了。哎,别说闲话了,快叫船舱里的兄弟们都出来吧。” 上千名顶盔贯甲披坚执锐的骁武军士兵从船舱中蜂拥而出。在林海天手下的商会人员指引下迅速前往控制城中各处重要地点。这一过程早已经过无数次的精心谋划与讨论,执行起来自然是轻车熟路了。 次日早上,当江阴城的百姓从睡梦中醒来之后,惶然发现一夜间城头旗帜竟然变换了颜色。虽然江心的舰队已经不知所终,街头却出现了身着玄武袍甲来回巡逻的北军士兵,平日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知县进了大牢,深得民心的商会代表林海天坐进了衙门大堂。街头巷尾私下谈论的百姓们一致认定昨天晚上没有听到丝毫的动静,更没有哪个置身局外的目击者。这不能不让人们对北军近乎神迹的强大产生敬畏和崇拜。 舰队的总指挥阎渔樵是当年追随萧弈天征战欧洲的一员重将。与这个充满闲云野鹤般隐士气质的名字截然相反,阎渔樵是首相铁血政策忠实的崇拜者和奉行者。有传言说,除了元帅戚继光和六位大学士以外,他就是首相麾下地位最高的军事主官了。 在阎渔樵的指示下,蛰伏在江南地区的北军间谍开始群起活动,把一夜之间袭取江阴的传奇事绩添油加醋地广为流传。很快,镇江扬州等各地府县的地方官员在内阁舰队军前闻风而降,阎渔樵不费一兵一卒便深入长江口数百里之遥,兵锋直指南方叛军的首府----南京。 中秋之夜,傍晚戌时,南京城中。 滴漏莲华壶中不断重复着单调的滴水声,李家南略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清澈的涓涓细流在青铜水道精美的兽头花纹间淙淙流动。镂有银线刻度的指示浮标随着水位的提高慢慢升起,终于到达了一个预先设定的高度。转眼间,一个灵敏的机括被触动了,铜壶宽大厚实的底座中齿轮和机簧吱吱嘎嘎的运转声不断作响,最终牵动着小巧的铅锤在铜钟上敲出声声清音。 李家南一下子来了精神,他疾步走到屋门口,朝着院子里的或站或坐的数百名雇工模样的人高喊:“时间到了,开始行动!” 院里的人们立刻行动起来,他们奔进院落两厢的库房中,把一个个木箱抬到空地中码好,这些大小形制如出一辙的木箱长约五尺有余,宽厚各三尺;上面贴着一个斗大的“铜器”标签,看上去十分沉重的样子。李家南慢慢走了过去,伸手接过旁人递过来的铁钎,用力插进一个木箱的顶盖中,铁钎的尖端似乎刺到了什么坚硬的物事,发出一记沉闷的金属撞击声。李家南脸上微微泛起一丝微笑,他两手使劲一用力,木质箱盖便挣脱了铁钉的束缚滑到一边,现出内中填充的枯黄稻草茎条来。旁边一名雇工俯下身,小心地拨开稻草捧出里面的货物,顿时令场中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叹声。 在斜挂东天的明亮月光下,但见那人两手间流动着一弧荧荧的冷光,李家南上前细细打量:原来是一把仿倭刀样式的制式军刀。他伸手一弹刀身,响声清脆悦耳,显是以极好钢质精心锻造的上乘之品。此时已另有人撬开其它的木箱,从中取出同样精美有如工艺品的矛戟、刀牌、弓弩、火器之类、,有的木箱中甚至还整整齐齐叠有数十件轻装甲胄。李家南心中默算了几秒钟,点点头道:“抬出去分发给外面的兄弟吧。” 同一时刻,同样的事在南京城各处瓦尔基里雅商会控制的工场中发生着。这些兵器衣甲都来自于北京大内府库贮存的御林军装备。内阁以“贸易”的方式将之移交给瓦尔基里雅商会,后者再利用自己在江南的特殊地位把它们以“铜铁器皿”的名义堂而皇之地穿过两军对垒的封锁线运回南京。即使路上偶尔遇到盘查诘问,白花花的银子就是比总督府印鉴更有用的信物。 短短半个时辰中,瓦尔基里雅商会已经组织出了多达五万人的武装力量。这些义兵都来自于商会下属各工场雇工的家庭,最近几个月来按照《纪效新书》的标准操典进行了大量的军事化训练,兼之事先许以丰厚薪赏和恤金的鼓舞,实际战斗力绝不在军纪败坏士气低落的南方叛军之下。 趁着夜色的掩护,这支新军便分成十数队分别前往控制城中各处要冲。一路上,也有不少城市守军试图阻拦他们,但当义兵们一鼓作气冲上前去时,大多数敌人便立刻作鸟兽散了。只是,在攻打内城的时候终于有了些麻烦,忠于徐民式的少数亲兵及时关闭了城门,利用城墙的优势据险顽抗,义兵们一时强攻不下,伤亡也开始渐渐扩大。 更为不利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前往接管玄武湖一带的义兵遭到了不明武装力量的抵抗,从敌人清一色黑衣蒙面的外观和极强的单兵战斗力上来判断,应该是和徐民式素有关联的海贼一伙。这些武士精通格斗和暗杀技巧,手中持有各种各样的奇门武器,甫一接战不免大占优势。不过,义兵们毕竟受过严格的阵列训练,面对如此强敌仍能按照操典整队迎战。刀牌手在前列组成人墙与敌人缠斗,后排的士兵则用长枪戈戟之类的长兵器从人墙后往敌人身上使劲招呼。可惜狭窄街道上的巷战不利于大部队展开阵型,面对以精兵为主的海贼们,义兵不免渐渐落于下风。情急之下,不少装备弓弩火器的义兵干脆一脚踢开街道两边的民居房门,不由分说冲上二楼从临街窗口向敌人猛烈射击,好歹也算扳回了几分。 最终以及时雨身份出现锁定局势的还是阎渔樵的大军。庞大的北军舰队慢慢抵近秦淮河口,在集中重炮压制叛军岸上火力的同时放下小艇开始登陆。商会义兵的配合也十分到位,他们趁叛军惊慌失措时发起突然攻击,很快便控制了定淮门城楼,为登陆友军提供了一条入城的安全通道。 参与攻打南京的神机军士兵基本上都是西洋军队中的萧弈天旧部,对海军陆战队突袭城市这一西洋标准战术简直熟得不能再熟。他们以十数人为一队组成散兵在街道上穿行索敌,如果遇到优势敌人的强力反击,就在猛烈火力掩护下且战且退,与友军会合后再图围歼敌人。在这一成熟战术兼以先进武器装备面前,叛军士兵不是被各个击破就是被引至优势兵力包围之中予以歼灭。至于据守内城顽抗之徒,携带虎蹲炮等重武器的后续部队则以一个高密度火力覆盖简单明了地解决问题。 到最后继续抵抗的便只有那些“海贼”了,当他们奋力击退又一支义兵后,终于发现自己已经深陷北方大军的重围之下。而数百支燧发枪瞄准之下,任有再强的武艺也毫无用武之处。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上前来,北军士兵手中火把跳跃的光辉为他头上低拉的兜帽所阻挡,令那张脸孔隐没在了阴冷的黑暗之中。“投降吧,”陈旖岚开口说道,声音中听不出半点情感,“否则你们都是死路一条。” 一名黑衣武士发出连声咆哮,以挥舞手中的战镰扑上前来的方式作出了回答。陈旖岚微皱眉头,翻手用力一挥----但见寒光闪过,那武士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慢慢向后仰身倒下,眉心正中插着一把匕首。 “还有谁想试试吗?”陈旖岚举起右手,另一柄飞刀在他指间闪耀着银光。敌人慑于他的威势,开始畏缩地向后退却。然而转瞬间,高昂的战意压倒了本能的恐惧,他们一下子从处于溃散边缘的残兵败将变成了悍不畏死的勇士,高声呼喊着一些含混不清的口号朝着对手冲了过去。 陈旖岚带着怜悯的眼光摇摇头,闪身退到火枪手队列之后,“开火!” 一阵齐射,火药燃烧特有的刺鼻硝烟味顿时笼罩了整条街道,射出子弹的火枪手们立刻退后装弹,由后排士兵上前继续射击;整个队列由三排火枪手组成,可以每分钟六次齐射的速度循环往复射击不息。这种三段式射击法相传创立于两千年前的战国时代,在横扫天下挡者披靡的秦国大军中得到广泛应用,更随着千古一帝秦始皇御**吞八荒的勃勃野心一同载入史册,是军阵威力最完美的诠释。 人的血肉之躯绝不可能抵挡这铁与火的无比威力。强作困兽之斗的黑衣人们一排排地倒在了呼啸的子弹下,甚至都没有机会冲到对手面前举起手中的武器!战斗结束的如此之快,当李家南匆匆赶到之时,现场已经看不到一个活的敌人了。 李家南紧锁着眉头,俯到陈旖岚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后者剑眉一竖,向士兵们大声道:“给我仔细搜搜这些尸体,稍后把死者所有遗物都送到旗舰。”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记住,是所有遗物!” 南京,大明帝国的又一座皇城,终于也屈服在我们的军靴和战刀之下了。站在城楼之巅,远眺长江之水滚滚东逝,阎渔樵心中充满了难以名状的激奋之情。再也没有谁能够违抗首相大人的意志,再也没有谁能够阻断商品洪流的畅通无阻,再也没有谁能够妨碍中华帝国的又一次崛起!反对者定将被消灭,阻碍者定将被粉碎!让世界在巨龙的怒吼中战栗发抖吧,虽远必诛的时代又将回来了。 第七节 虽远必诛 两名士兵将徐民式押到了阎渔樵面前。刚知道北军入城的消息,这南直隶总督便收拾金银细软带着家眷向城外逃去,彻底把自己先前的慷慨激昂和旦旦誓言忘在了脑后。当他匆匆赶到东门时,满怀欣喜地看到城门周围晃动的仍然是南兵的衣甲。他定下神来,尽力让自己回复到平时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外表,趾高气扬地向前走去。 “大胆!”当几名士兵上来阻拦盘查这一车队时,徐民式愤怒地咆哮了起来,仿佛自己并非逃难而是一次普普通通的出巡。“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我是谁?你们的长官呢?叫他马上过来,带人护送我离开这里。” 士兵们互相看了看,不由咧嘴笑了起来,徐民式犹在不知底细地叫嚷着。突然间,一个高大的身影映着火光走了过来,厚重的铠甲随着他步伐起落铿锵作响。“大明孝陵卫指挥使王石坤在此,门前喧闹者何人?” “王石坤,你来得正好!”徐民式大声道:“快叫你这些该死的手下让开!还有,这东门不用再守了,带上你的所有人马,护送我从驿道离开。别管其他的了,敌人已经攻进城了……你,你要干什么?” 王石坤缓缓拔出大刀,身边的士兵也配合地擎出各色武器。此刻,他低沉的声音比这中秋寒夜更能让人心悸。“徐民式,你走不掉了!” 阎渔樵冷冷地盯着眼前这挑起内战的罪魁祸首,厌恶地看着他面对死亡时的惶恐和绝望。“看看你的样子,没有献身于理想的执着,更没有面对死亡的勇气。哼,甚至还不如那些甘愿殉身战败的海贼喽啰,你这条卑劣而肮脏的豺狗。” 原本匍匐在地的徐民式撑起身来向他爬去,口中发出连声哀求:“是,是,我是卑劣而肮脏的豺狗,阎大将军,您就放过我这条微不足道的狗命吧。” 阎渔樵飞起一脚将他踢开,“虽然门下省对叛国者的裁决是唯一死刑,但要下令杀掉你这种东西简直是我的耻辱。”他顿了顿,细细玩味着对方眼中一刹那萌起的惊喜,又补充道:“我会把你绑在菜市口的行刑柱上,让南京的百姓来给予你最终的审判----把他拖出去。” “不要啊大人!”徐民式尖声嚎叫起来,“您听我说,这不是我的本意----”他在士兵铁钳般的手臂下拼命挣扎着,“我从来没想过要背叛皇上!我和首相大人也有过交情!我是被迫无奈的!都是黑狐教!是他们……是他们逼我的!” 阎渔樵本已转过身不再理睬,可徐民式的最后一句话实在分量太重,令他终于挥挥手道:“先放开他。” 徐民式又连滚带爬地扑了上来,想要紧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大人,谢谢大人!” 阎渔樵不耐烦地举起脚,徐民式慌忙后退几步。“说吧,黑狐教是怎么回事?”他指指近旁的一座香炉,里面刚插上一炷天竺薰香。“你有半炷香的时间。” 徐民式紧张地瞟了那香炉一眼,赶忙把自己所知的一切尽数托出,虽然言辞间颇有混乱,也不乏夸大捏造甚至凭空推测,但也足以令人动容了。 阎渔樵皱起眉头沉默不语,如果徐民式说的都是事实,那么从西洋舰队到达本土开始,身边就一直笼着一张看不见的巨网。不,它的目标并不单是西洋舰队,这是一张要把大明这条巨龙窒息在沉睡中的巨网,一张要把中华帝国的觉醒扼杀在萌芽的巨网。倭寇、海盗、鞑子、叛军,尽管难以看出会有任何联系,实际上都是同一盘棋局中的棋子,都是随着丝线在这巨网上翩翩舞动的皮影傀儡。而黑狐教,一个表面上微不足道的走私团伙,实际上却是这盘棋局的弈者,在幕后牵动丝线操纵傀儡的真正元凶。 阎渔樵收摄心神,眼神重复冰冷地看着徐民式,“你说的都是真话?” 徐民式不住点头哈腰,满脸绝路逢生的灿烂笑容。“当然了,给我一千个胆子也不敢骗大人您啊。” 舰队司令嘴角微微一动,“不错,将死之人通常都不会说谎的。”他突然从腰间拔出火枪,指着徐民式在惊恐中一下子凝结成冰的笑脸。“同样,只有死人才能保持永远沉默。” 一声枪响,阎渔樵放下火枪,掏出一张白绢擦擦手。“不管你说的对本方是否有利,我是永远都不会原谅变节者的。” 陈旖岚从一旁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大包东西,“将军,这是城北那些黑衣人的部分遗物,商会方面认为他们也都是黑狐教的人,我想在这件事上徐民式并没有撒谎。黑狐教,这个我们从来没有注意过的敌人,也许比我们所能想象的更为强大也更为危险。” 阎渔樵点点头,“不错,现在还不能打草惊蛇。你马上赶回北京,向首相大人报告这里的一切。” 南京的光复令相持一年之久的战局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南直隶数十万军队顷刻间土崩瓦解,失去斗志的士兵们或者逃散,或者转投入内阁阵营。山东的内阁军队随即度过黄河进入南直隶,与阎渔樵会合后进逼河南。 以最快的速度,浙江、福建、广东三省联合发表了早已拟定的声明,正式宣布支持内阁的平叛战争,一应军队钱粮均任凭调动。这样一来,内阁控制的省份已达八个,其中更大多位于沿海及江南的富庶地区;而叛军方面,虽然仍控制着五个省份,但综合实力则远远不及。何况黄河天险已为双方所共有,河南独自面临着内阁大军来自两个方面夹击的压力。 在帝国的最高首脑们眼中,平定徐民式余党的叛乱已经不再是个问题。只要阎渔樵的兵锋所及之处,叛军们只有望尘逃遁的份了。现下唯一的威胁,就都来自于那个始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黑狐教了。 10月15日,北京,天相殿。 自去年中央官制改革之后,礼部侍郎吴若秋便提议调整改建北京的皇城布局,用他的话来说就是“用建筑来确定内阁在帝国统治中的永恒地位,让皇室复辟永无可能”。改建的重心则是承天门与大明门之间的宫廷广场和千步廊。经过慎重考虑,萧弈天正式批准了这一建议,责令礼部会同工部联合实施。 按照吴若秋的规划,在原来承天门外东西长365米,南北宽125米的皇室庭院的旧址上修建一座内阁议事大殿,此殿名曰“天相”,取自象征宰相权柄的天相星之意。天相殿东西各有一附属建筑:东厢是负责编撰发布政令的尚书省,西厢是掌管刑名吏治的门下省,这也正表明了两衙署在国家行政运作中的重要性。天相殿以南是一个面积超过18000平方米的广场,在通往殿门的36级汉白玉台阶前塑着一对青铜人像:东边是一名手执笏板锦袍束带的文臣,雕像基座上书“德被四海”;西边是一名顶盔贯甲手按剑柄的武将,基座上的文字是“威服天下”。文武二像各高4.5米,底座高2米,衣褶须发纤毫毕现形态举止栩栩如生。 广场以南,原来长540米宽65米的御道得以保留,但千步廊被拆除,两侧的红漆宫墙也向外大大移动,在金水河与大明门之间扩出一个近50万平方米的行政区域,其整体宽度达到750米,这恰好与北面的紫禁城宽度相等。御道两旁按左文右武排布的衙署有些许调整,左首以中书省为先,其下依次是户、礼、工三部及翰林院、鸿胪寺、钦天监、太医院、会同南馆;右首以枢密院为先,其下是吏、刑、兵三部,通政使司、太常寺等等。宗人府等与国家行政无关的皇室机构则全部迁移到宫城以内。 方位坐北朝南的天相殿重檐三层面阔七间,规模形制仅略低于奉天殿。在它的面前,数百年来一直是至高皇权象征的御道天街----那条长达十里,起于奉天殿,经午门、端门、承天门、大明门、正阳门,最后止于永定门的刀削般笔直的宽阔大道----几百年来第一次有了阻断;皇帝无上的威严第一次要屈从地绕道而行;象征宇宙天地四方中心的北京中轴线上,第一次有了一个不属于皇家的建筑!换句话说,天相殿直接处在太和殿与各部门衙署之间,也同样是在太和殿与皇城的正门----正阳门之间。不管文武官员还是世俗百姓,能够直接面对的就只有内阁威严雄奇宏伟壮丽的天相殿;昔日的权力中心紫禁城则退缩到金水河后的高墙之内,隐没在了天相殿的余影中,仅有落日余晖中的那片金碧辉煌依稀承载着几分逝去的回忆。 尽管天相殿的巍峨气势不输于任何一间皇家宫殿,但其整体用色却较为朴实清淡,没有皇宫那种令人震撼和压抑的咄咄之势。大殿内的装潢布置更以冷色调为主,七层绘有麒麟浮雕的云阶之上是帝国首相的座位,左右两旁则供六位大学士列席。大殿中还安置了可容纳百人的阶梯席位,由朝会时文武百官所用。首相座位之后十数步,抵近北墙的位置另设有一排座椅,供皇帝及随驾人员出席旁听。 大殿的东、西、南三面墙上,在贴近穹顶的高度绘有一幅“山河社稷图”,该图横联三壁宽逾百米,包罗大明两京十三司以及西洋行省数万里中华锦绣河山的壮美景色。从辽东皑皑雪原到南海茂密雨林,从大漠万里黄沙到西洋无垠碧波,一幕幕美景一桩桩奇观,令殿中人不免产生一种把祖国江山尽收眼底的温暖感觉。而首相背后的一整面北壁则是张巨幅万国全图,位于全图正中上部的中国本土位置标有“大明一统”四字。而地图顶部的龙首浮雕两侧则是八个遒劲刚猛挥洒有力的大字: 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这是中国四千年信史上最脍炙人口的一句豪言壮语,其原创者是大汉西域都护骑副校尉陈汤。在那个遥远的时代,我们的身体中仍然余留着先秦尚武的彪悍血统,有着对金戈铁马大漠黄沙的憧憬向往和天朝上国不可动摇的高贵自信。 然而,拥有强大武力的第一帝国如同一堆熊熊燃烧的烈火,终于过早地耗尽了燃料不可挽回地走向熄灭。盛世之后接踵而来的则是长达三百六十年的大动乱,而这一期间发生的“五胡乱华”更成为华夏大地千百年苦难的开端。虽然天下又在一个叫杨坚的人手中得以匡复,第二次帝国盛世也得以再现,可那个横槊狂歌饮血啖敌的民族魂已经离我们而去。也许隋唐帝国创造出了更甚前朝的经济和文化繁荣,却永远无法令民族精神回再复到昔日那种高傲自信的状态……或者说那种境界。 当第二帝国也走向灭亡之时,我们已经在琴棋书画诗酒茶的文化温柔乡中沉靡得太久太深,以至于忽视了战争阴云下塞外蛮族觊觎财富的灼热眼光。中兴的宋室空靡亿万军费打造出的豪华大军却总是抵敌不住辽人金人简陋而勇猛的部落勇士。毁灭的号角终于在塞北高原上吹响,铁木真率领骁勇彪悍的蒙古骑兵以不可阻挡的势头水银泻地般横扫过北方大地。华夏最后的一点刚烈骨血在南方拼死抵抗了四十四年之久,终究难以力敌。崖山战败,中华天祚第一次断绝于外族手中,甘愿蹈海殉死的忠臣义士多达十余万,令海天也为之变色。 英烈的鲜血把整个民族从堕落与沉沦中唤醒,义兵们用生命点起复国的烈火,数十年苦战终于将蒙古人逐出中原。于是第三帝国在火后的余烬中重生,尽管元气已经大伤,中华文明又迎来了一个新的太平时期。然而,要想取得永久的太平,唯一的途径就是不断的战争,不断将潜在威胁扼杀于摇篮的战争! 如今,在帝国权力中心重新祭起那古老的豪言,是要重拾那秦汉时制霸天下的威势吗? 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帝国对黑狐教的容忍已经超过了克制的极限,既然一意要选择为敌,那么就让它知道逆批龙鳞之后被无情粉碎的下场吧!大明护国忠武王萧弈天的眼角闪过一丝寒光,“集结我们现在能调用的所有近卫军部队,立刻进攻黑狐教的总部!” “大人?”舒时德不解道:“我们现在还没有查明黑狐教的总部位置所在啊。” “陕西,而且很可能就在西安。”萧弈天冷冷地回答道,脸上没有半点表情的波动。 “大人,您是如何知道的……”军官们大都不会问出这种问题来质疑上级,吴若秋却耐不住自己的惊讶与好奇。 萧弈天顺着汉白玉石阶慢步走下,嘴角微动,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庆丰,你想必也早猜出了吧,就说来给大家听听。” 于庆丰点点头,“全国十五个行政区中有十二个,若非支持我方就是投向叛军,另有江西、云南宣布中立,唯有陕西由始至终不发一言,这同当时王锡爵在御前禁海大争论上的表现简直如出一辙。既不能受我方管辖节制,更不能公然敌对招致进攻,对阴谋者而言这是最好的策略。因此我首先怀疑的对象就是陕西。第二,种种迹象表明,黑狐教和蒙古人关系甚密,甚至对失去价值的蒙古残军也不放弃,单纯说是利用棋子恐怕难以解释这点。而最邻近蒙古便于联系的也正是陕西。第三,黑狐教的主要活动大多分布在河南、江南一带,从我们的角度来看正处于相反方向的陕西自然是最不容易注意到的地方。第四,近一年多以来,来自陕西的文书,特别是边塞军情报告的数量大大减少,剩下的也不过是些官样文章。由此我怀疑陕西可能已经完全陷于黑狐教控制。虽然我不敢说百分之百肯定,但陕西确实是敌人的最佳藏身之处。” “那么大人,我们的进攻路线呢?”慕容信光问道:“陕西据有黄河及潼关天险,而要进攻潼关,就必须先拿下河南。” “那就拿下河南吧。”萧弈天淡然回答,仿佛只是在决定什么穿衣吃饭之类的琐事。 慕容信光点点头:“明白了。以我军目前的整备状况,最迟半旬之内就可以投入河南的战斗。明年您大婚之时就可以听到攻克潼关直入西安的喜讯了。” “不是听到直入西安的喜讯,”萧弈天轻声更正道。“是直入西安。” 人们都一下子愣住了。“大人?”慕容信光迟疑地看着首相的清冷的双瞳,小心问道:“您的意思是要亲自驾临西安吗?” 萧弈天静静地盯着慕容信光看了几秒钟,“是,攻克潼关后我要亲自率兵向西安进军。” 六名大学士面面相觑,互相从同僚眼中看出了震惊和不解的神色。于庆丰劝谏道:“大人,您根本没有亲征的必要!不管黑狐教再怎么诡计多端,从军事意义上讲他们已经彻底完了。蒙古、日本、叛军,当所有王牌都亮出的时候,只有实力才是决定胜负的唯一途径。至于决胜沙场,相信信光已能胜任,大人您就不用烦劳了。” “大人,请您听从于侍郎的谏言吧!”蹇尚接着道:“这个国家需要您甚于任何一人!您的岗位应该是在这天相殿之上总理全国!一意亲征的话,不仅会荒废国家政事,反而……反而给了敌人一个孤注一掷威胁国家的机会。” 萧弈天微微举手一摆,众人便不再做声。“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也知道你们说的都正确。可是……对,这不是一个理智的决定,我完全同意这一点。但这并不妨碍我依旧迫不及待地希望亲自前往西安,直接面对黑狐教的幕后主脑。因为……那里有种东西在吸引着我。” “一个值得面对的敌人?”慕容信光一字一顿地说道,语气中的确信更多过疑问。 “没错。”萧弈天返身走回阶顶,上等锦缎织就的墨色披风拖过地面沙沙作响。“我想在毁灭这个敌人之前亲自见他一面。” “您没有这个必要!”于庆丰道,“我们可以把他擒到北京来!再说,那种狐鼠之辈根本不配称为大人您的对手!” “不,你不明白。”萧弈天怔怔地望着那幅万国全图,眼中闪过一丝略带迷茫的神采。“我能感觉到,黑妖狐并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阴谋家,他……他败给我们,并不是由于自己的计谋能力不足,而是……大家手中的棋子强弱实在相差太多。假如大家拥有相同的力量,我想胜负之数很可能会和现在截然相反。况且----”他顿了顿,似乎在调整自己的思路,又像是留给属下们细细品读的时间。“我并不认为黑妖狐在面对失败之时会束手就擒甘当阶下囚。虽然我和他从未谋面,但我相信,他和我是同一种人……会以一死来成全自己宁作玉碎的高傲。” 10月18日,帝国浙江行省,金华府。 竹笛悠扬,一个骑在牛背上的牧童沿着水道慢慢走来。不管遥远的北方曾经发生或是正在继续什么样的激烈战争,都与这安详平和的田园画意沾不上半点关系。天真纯朴的他是如此的兴高采烈,就连笛声中也带着一股清新的欢快。 突然,躺倒在牛背上的小牧童慢慢放下口边呜咽轻鸣的竹笛,呆呆地向上望去。那天空,不再是人们熟悉的如洗碧蓝,它是一层黯淡阴霾的幕布,一层有着铅的色泽和厚重质感、覆盖在整个世界之上、隐去光明散播幽暗的云幕。平地里突然卷起一阵朔风,衣衫略显单薄的小牧童不由打了个哆嗦,眼前浮现起无数斑斑点点的白花来。不!他猛地甩甩头,擦亮眼睛再次望去:可不是自己的什么幻觉,这些带着一丝寒气纷纷扬扬飘落在树枝上、草地上、牛背上、甚至自己摊出的手掌上的,竟然是一片片晶莹剔透的六角形颗粒。 城市或是农村,无数人放下手中的工作举头望天,怔怔地看着这熟悉而陌生的天空,怔怔地看着这早得匪夷所思的初雪。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东西,可如今在这个不适当的时节出现,它便也带着说不清的诡异和险恶。 惊愕之余,府衙书记在簿册上录下了如此的记载:“万历十三年九月,金华白日飞雪盈尺,山尽白。” 第八节 黄金末裔 “怎么可能!”萧弈天重重地把报告扔在地上,“秋天未过江南会降大雪?这明摆了是攻击内阁的又一阴谋!什么瑞兆恶兆,这种把戏能骗得过谁?” 于庆丰起身上前拾起那份报告,轻轻放回到首相的桌案上。“大人,我想还是先派特使前去证实一下的好:如果是地方官捏造之词,那么到时对相干人等严惩不怠也不迟;相反,如果情况属实的话……大人,我从不相信什么凶吉义理,可是您不觉得今年北京也冷得特别早吗?” 见萧弈天沉默不语,蹇尚也开口道:“大人,那些说恶兆的人也许是居心叵测,但天象异动也确实值得我们注意。洪武十四年杭州也曾六月飞雪,当时有没有人将其看作是主上无德臣下不忠的警示姑且不论;但那年江南大旱赤地千里确是不争的事实。民以食为天,农业是国家发展强大的根基。如果今年的奇寒预示着来年南方的旱灾的话,我们也就必须及早作出准备。” 首相沉吟了片刻,点头道:“南方一旦发生大旱,钱粮严重依赖漕运供给的北方也会受到波及。蹇尚,户部的粮食储备还有多少?” 蹇尚摇摇头,“太仓库中存粮都是要保障京师百姓以及近卫军出征的,现在国家四处用兵,这批粮食绝对不可轻易动用。至于地方粮仓,由于近十数年来各地水旱天灾不断,想必也没有多少存余。要是明年真的发生大旱,恐怕……” 萧弈天一下子站起来,双手撑案身体前倾,“最迟明天午时,我要看到一份钦天监的书面报告----如果言之无物或者不尽不实的话,那钦天监正就可以请骸骨还乡了。老舒,我有两件事要你去办:第一,派人即刻前往西京,让他们组织商船尽可能多地收购粮食运至南京;第二,派人分别前往占城、满剌加、吕宋、爪哇等南洋友邦,要求……不,命令他们配合我国在当地收购稻米。阎渔樵的舰队不是正闲在南京吗?让他立刻赶往南洋,要是有人不予合作,那么他会知道该怎么办的。 “蹇尚,你也要让瓦尔基里雅商会做好准备,提前囤积一些粮食,特别是多从那些地主大户手中收购些,在饥荒到来时就地赈济灾民。另外,你配合胡波监督好那些地方官吏,如果真有旱情,不得强征民粮,更不能借机克扣赈济钱粮!至于……若秋,替我起草一份罪己表。明日的朝会上我要当众宣读。” “臣内阁首相忠武王太师萧弈天……未能效圣人以仁德礼信平天下……轻动兵戈以致战祸荼民……天降警示……恳请辞去忠武王封号及太师头衔,降官两级,以谢社稷万民……” 内阁如此之快的反应令意图借此生事的官员们措手不及,皇室则准确地心领神会了箇中含义。万历陛下稍后即降旨安抚首相:“起兵平叛乃朕之主张,忠武王替朕代行天道,何罪之有?今国家安危存亡系于一体,忠武王奉朕之命受命于危难兢业护国,乃国家之栋梁也!辞官降级之事莫再提及。若萧爱卿仍旧心存不安,可自罚俸半年以赈金华军民。自今日起,任何人不得再议此事,否则一律以诽谤重臣论处!” 此时,钦天监的报告也送到了萧弈天手中,今年黄淮江浙等地降水均较往年为少,粮食作物大面积歉收;据预测,明年中国主要粮食产区将面临寒春和旱夏的双重打击,国家税粮可能会减少三成以上。“天象之示尚不明朗,”钦天监正以极不肯定的语气在结尾补充道:“但这寒冷干旱的怪异天气或许可能会比我们所想象的持续更长。” 西元1585年12月12日,率两个近卫军师南下的龙兴汉在河南兰阳县与李家南领军的东路部队会师,以八万人的兵力进攻开封府。叛军大将王双兵败身亡,河南全境也接连光复。 1586年2月8日,忠武王萧弈天与瑞安长公主的盛大婚礼在北京大明门举行,由景亲王朱载圳主婚。万历帝也亲自出席,降旨大赦天下以表喜庆。婚后第三日,萧弈天便离开北京,在陈应龙及黑麒麟卫队随同下前往潼关指挥进攻西安的战斗。 令留守北京的于庆丰等人始料不及的是,首相刚刚离京,边塞即传来了俄罗斯西伯利亚远征军总司令暨大明西洋行省前欧洲问题顾问、西洋总兵府密使瓦莲莉娅-安德列娜-梅尔库罗娃公爵入境前来北京的消息,令众人顿感头疼不已。 “胡侍郎!你是这里唯一和那女孩见过的人,自然该由你出面!” “什么?接见外国来使是礼部侍郎的职责啊!和我吏部没关系!” “喂喂,这事当初明明是于侍郎和慕容侍郎提出的,你们不出面怎么行?再说,她是首相大人派往俄罗斯公干的专使,不能算是外国使节!” …… 争论最终没有任何结果,六人也只好一同前往大明门迎接俄国特使。出于颇带内疚的心理,他们将仪仗队定为接待友邦君王的标准,同时谕令沿街官兵百姓出迎。当瓦莲莉娅身披白虎皮袍、头戴描金玉冠出现在人们面前时,无数支号角的声音在北京城上空久久回响。六位大学士玉带官服,热情地迎接这身份特殊的使节。 “萧没有来吗?”面对这天朝最高规格的礼仪,瓦莲莉娅也只是歪歪头,用纯正的中文问道,淡绿色的眼眸中带着几分失望的黯然。 胡波硬着头皮上前回答:“大人离京出征西安叛军去了,我们……这里不便详谈,还是,还是到驿馆再说吧。” 各怀着重重心事,六位大学士与瓦莲莉娅默不出声地走过光洁如镜的青石大道,他们并没有如先前所说的前往驿站,而是把美丽的俄国使者带到了天相殿前。 “……萧大人在卢沟桥击败了前来进犯的蒙古十六万大军,又接连挫败了前任首辅的叛国阴谋。从一个小小的总兵,转眼间成为帝国权倾天下的最高领袖……”吴若秋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会,看到对方没有任何反应,也就知趣地不再做声了。 瓦莲莉娅静静地看着高大巍峨的天相殿,突然转过身,一双绿瞳直直地盯着胡波:“我知道你们在隐瞒我什么,说吧,胡副官,萧怎么了?” “瓦西卡小姐……”胡波感觉喉咙里好像梗了一块棉花,要用尽气力才能艰难地吐出一个个字来:“萧大人已经完婚了。” 瓦莲莉娅不敢相信地呆立在原地,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失去神彩的双眼,美丽的面孔愈发苍白。“是么----”过得半晌,她才轻轻吐出两个明知故问的字。 “是的,就在十日前,同中国公主,皇帝的亲妹妹。”于庆丰补充道:“希望小姐您能理解,为了今日帝国不致在内战中分裂崩析,同皇室联姻是我们唯一的选择。大人也是为了江山和社稷着想才同意这一举措的。” 瓦莲莉娅无力地笑了笑,“江山社稷----”她一边摇头一边拖着软软的步伐向南走去。“是啊,我怎么忘了……他爱这四个字甚于一切,至于我、甚至包括他自己,在他的国家大义需要时都不过是随时可以割舍可以牺牲的东西罢了。” “小姐,您----” 瓦莲莉娅停下脚步,略略偏过头来,眼中闪动着无限哀伤。“替我转告萧,他的计划执行得很顺利。俄**队已经攻克和林并建立了稳固的前进基地,随时可以配合帝国对蒙古发动最后的总攻。另外,去年大漠气候异常寒冷干旱,开春后蒙古部族可能迫于生计再次冒险南下,要一举歼灭蒙古,这是个不可多得的良机。”她哽咽了一声,又道:“我明天觐见皇帝之后就要返回基地……料理军务,麻烦你们为我安排行程,谢谢----” 同一日,陕西潼关。 城头上绘有狐脸标记的黑狐教“灵狐旗”已经被夺下扔在地上,数万帝国士兵呐喊着冲进洞开的关门,把猛烈的火力扫向那些四散而逃的黑衣武士。 能够如此轻易地夺下西安的东大门,龙兴汉并没感到太多的惊奇。陕西的卫所军显然早已被解散,顽抗帝国大军的都是那些黑狐教徒。问题在于,这些教徒虽然有着不惧死亡的疯狂和凶狠,也接受过较为严格的武术训练,论起单兵战斗力非但卫所军远不能及,就是近卫军中最善格斗的骁武军也要落于下风;但是,战争并不仅仅是格斗而已,更不是简单的士兵战力叠加。面对依兵法行军布阵的千军万马,再强的武林高手也无丝毫用武之地。 坐镇西安运筹帷幄的黑妖狐并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要把这数万教徒训练成战场上令行禁止的士兵不仅行动上过于张扬,代价也过于巨大。反过来说,武术练习所需的场地和成本远远较小,也不会那么引人注目。再说,按照黑妖狐自认为万无一失的行动计划,中国将在不知不觉中被分裂肢解,根本到不了需要动用这支后备力量的地步。黑狐武士,充其量只需要执行暗杀之类特种任务就足够了。 未估计到的变数来自于萧弈天和他所代表的西洋行省力量,不但轻易抵挡了蒙古十六万大军奔袭北京这雷霆一击的最强杀着,还反戈一击令大伤元气的蒙古诸部北退数百里。至于徐民式、倭寇、海贼这些不入流的家伙,黑妖狐根本就不相信他们能够对付得了萧弈天。而当内阁大军毫无预兆地朝向陕西进发时,能够用来勉强抵挡的也只有这些武士了。 久经战阵的龙兴汉自然不会拿这些散兵游勇没办法,他命令神机军的火炮部队在关前一字排开,朝着关城上下一阵狂轰。大将军炮、后膛西洋炮、虎蹲炮、克虏炮……一刻钟的密集火力准备下来,关城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残砖碎瓦,呛人的硝烟味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令人几欲作呕。缺乏战争经验的黑狐教武士们一开始便把主要防线布置在城楼上,以致在第一轮战斗中便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数百人顷刻间在火海中化为飞灰。 黑狐武士很快改变了应战方式,他们利用卓越的野战技能潜出关城,试图接近并消灭内阁军的火器部队。只是,这同样落入了龙兴汉的算计之中。在三排火枪阵列面前,高喊着冲上来的武士们不过是白白送死罢了。 潼关的大门终于被轰开了,骁武军士兵一手举盾一手执刀,蜂拥进这座千年雄关的大门。龙兴汉知道,他的任务已经圆满结束了,数日之内,帝国的最高首脑忠武王萧弈天便会抵达军中,接过指挥权亲自进攻西安。那时候,才是真正的决战呢。 3月11日,帝国陕西行省,西安府。 黑妖狐独自负手站在灵狐殿中央,聆听着外面杂乱的枪炮声和喊杀声。大殿里的婢女仆佣们早已经逃得一干二尽,平日里的众位亲信也个个不见踪影。内阁大军已经攻破城墙,现在的黑狐教便已是一艘将沉的巨舶,一艘被搭乘的老鼠们急于逃离的巨舶。 黑妖狐并没有逃,也根本不想逃。他只是平静地站在灵狐殿中,安详地欣赏着天窗上精美的彩绘。心若止水的他是在等一个人,一个他穷尽此生全部时间来等候的人……一个真正的对手、天定的夙敌。 殿外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继而一切都安静了下来。雕金大门发出吱吱的轻响,慢慢朝两边分开,一道金色的阳光从门缝中挤了进来,用简洁明快的线条勾勒出一个英武的身影。 “我知道你会来,”黑妖狐没有移动投向高处的目光,轻声说道。“进来吧。” “是,我来了。”萧弈天身着戎装走了进来,两名黑麒麟卫兵随手拉上了殿门。“我来看看以一人之力和天命对抗的黑妖狐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黑妖狐哑然失笑,“真正以一人之力对抗天命的恐怕是忠武王你吧?若不是你的出现,在这世界上又有谁能阻止我呢?”他收回目光透过木刻面具仔细打量着对手,“萧弈天,如果我们两人易地相处,你还有几成击败我的把握?” “一成也没有。”萧弈天认真地回答道:“无论谋略或兵法你都在我之上,别说易地相处,就算是大家公平较量,我的胜算也只有三成。我之所能战胜你,完全是因为雄厚国力的支持。” “还有你那些得力的手下。”黑妖狐发出一声悦耳的叹息,“不像我身边都是些废物。” 萧弈天点点头,“就个人内心来说,我是很希望能和你来一次公平的较量。可是关系到国家的命运,我决不能为自己的小小心愿而冒险,每一步行动都必须狮子搏兔般全力以赴。因此,如果要说我们两人之间的对决,你才是真正的胜者。” “你是个诚实的人。” 萧弈天侧身走上前去,“我有必要对死人说谎吗?黑妖狐,虽然我对你有英雄相惜之意,但你毕竟是国家的敌人,为江山与社稷计也决不能放你一条生路。” “英雄相惜之意?”黑妖狐微微一笑,“能被你,身兼大明忠武王、太师及内阁首相,横扫新大陆、欧罗巴、亚细亚三洲,年仅二十岁时便获首功逾十五万级的‘征服者’、‘杀人王’萧弈天相惜,任谁都是莫大的荣幸了,可惜啊,我并不能算是英雄。”他抬起右手,轻轻揭下了几乎从不离身的火狐面具,露出了自己的真实面目。 “你……是女人?”萧弈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随着齐肩的长发飘落而下,黑妖狐的面具之下竟然现出一张清秀的面孔,精致可爱的五官配上因长期不见天日而格外白皙的脸颊有种令人心动的美丽。而一双上挑的秀眉更点缀出几分赳赳英武之气。 “没想到会输给一个女人吗?”黑妖狐对萧弈天的如此震惊显然有些不满。 萧弈天脸色一沉,“我没想到帝国最危险的敌人竟然是一个女子!没想到身为女子,你竟然也有着如此的野心,以致不惜勾结外敌背叛自己的父母之邦。” “野心?”黑妖狐大笑起来,“或许应该叫做执着和信念吧。父母之邦?”她转过身背对萧弈天,“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回答是一阵沉默。 “我叫霭敏,奇渥温-孛儿只斤-霭敏。” 萧弈天剑眉一竖,左手按上霜岚刀柄,“奇渥温?你是蒙古人!是了,难怪你有如此阴险恶毒的居心!原来是想要光复昔日那个所谓的大蒙古国!” “稍安勿躁,忠武王。”黑妖狐,或者更应该叫她的本名霭敏,轻声说道:“正如你刚才所说,没有必要对死人发火吧。”看到萧弈天放下左手,霭敏微笑着继续说了下去:“我的姓氏来自于四百年前的那个伟大的英雄----成吉思汗。当然,在你们汉人眼中他是个屠夫、刽子手,就和你在我们蒙古人眼中的形象一样。我的母亲给了我这个姓氏,她是成吉思汗的第17代嫡孙女,奇渥温黄金家族最后的传人。” 萧弈天道:“我记得黄金家族,特别是奇渥温一裔在蒙古早就失去了原先的统治地位。从这个意义上讲,其它蒙古部族而非我大明才是你奇渥温族的敌人。” 霭敏摇摇头,“成吉思汗之后的蒙古败就败在大家窝里斗,就像一把零散的箭被一根根折断。我的目的是整个蒙古的复兴,而不是单单哪一个部族或者家族。我们这一支苗裔近两百年来一直居住在陕西境内,学习你们汉人的先进技术文化,特别是兵法和战术;同时暗中积蓄力量,为蒙古重新入主中原作好接应的准备。唉,我们选择了一个正确的时机,一个你们汉族王朝最衰弱最腐朽的时机,却没有能预料到你的出现。” 萧弈天嘴角泛起一丝冷笑,“一切都结束了,奇渥温-霭敏。帝国已经渡过了她最脆弱的时期,在内阁的领导下,中国的力量每一刻都在增强。如果你们蒙古人继续自不量力螳臂当车的话,只会让自己粉身碎骨的。” 霭敏苦笑一声,“我的使命已经结束,他们爱怎么做我也没办法了。”她转回身来重新面对着萧弈天:“我们两个是同一类人……一类为了自己的国家民族、为了所谓的江山社稷天下大义可以舍弃一切毫不后悔的人!我们殚心竭力地为民族复兴这个梦想而奋斗,永不止步绝不退缩,哪怕担上全天下的误会和骂名!为了这脆弱的信念,我们违背本心地去无情杀戮,去策划一个个邪恶歹毒的阴谋,哪怕为自己保护的人所不齿!我们把自己的一切都献上了梦想的祭坛,先是自己的生活,然后是传统、荣誉、良心,甚至于生命;而我们得到的回报,就只有不被理解的孤独一生----这就是理想主义者的宿命!”她幽幽叹了口气,向萧弈天走近一步。“最为可悲的是,当两个理想主义者,比如你和我,当我们的梦想发生交错的时候,也正是我们因为彼此而不再感到孤独的时候,其中一个人的梦想就必须结束。而这次你赢了,我的朋友。” “霭敏!”萧弈天的声音显得有些沙哑,“走吧。离开这里,离开中国和蒙古,永远不要再回来……你的使命已经结束了,去过属于你自己的生活吧。” 霭敏轻轻笑了起来:“你不是要杀我吗?” 萧弈天摇摇头:“如果你是个叛国者,我绝对会令人追杀你直到天涯海角。可你我都是为了自己的民族国家而奋斗,各为其主难免惺惺相惜。” “谢谢你,萧弈天。”霭敏柔声回答:“但如果换作是你,会选择逃避吗?” 萧弈天再次沉默不语。 “是了,你也必定不会的。梦想与信念,我们的一生已经被牢牢地拴在了上面。就如蜂之刺、蝶之翼,一旦破灭,也就该是我们生命终结的时候了。”霭敏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现在轮到我了。” 萧弈天轻声问道:“你有什么遗言吗?” 霭敏偏起头想了想,“你可以帮我个忙吗?” “说吧。” “给我半天的时间,”霭敏回答:“我只想用自己的身份,一个普通年轻女孩的身份度过这最后一日,然后毫无遗憾地坦然面对死亡。” 萧弈天一言不发,转身向殿外走去。 “萧弈天,”霭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谢谢你。另外……好好呵护你的梦想和信念……让我的死更有价值些。” 当夜,忠武王下令全军退到城外就地犒赏全军,大宴一晚后次日凯旋。正值午夜钟声敲响之时,突然有士兵指着西安城中惊叫起来,在那个方向,天边也被火光映成金红。往那边飞快看了一眼,萧弈天只是轻轻摇摇头,示意士兵们不要大惊小怪。尽管相距遥远,他敏锐的军人眼光仍然能准确地判断出火情的位置----那里正是黑狐教总坛灵狐殿。 霭敏已经脱去了黑妖狐的紫色长袍,换上一件普通女孩的装束,在烈火环伺的大殿上尽情欢舞着。谢谢你,忠武王萧弈天,让我在生命结束之前能有这样一个回归自我的机会。请接受我的祝福吧,带着它去把你的梦想变成现实吧----一个强大的中国、一个中国的时代。其实有一点你没有说错,虽然我是蒙古人,可中国也是生我养我的父母之邦,我的……另一个梦想和信念寄托之地…… 一声房梁崩塌的巨响,曾经华美奢豪如同皇帝行宫的灵狐殿顷刻间化为了一片燃烧的废墟。 第一节 喋血汉江(上) 4月15日,北京。 事先没有任何张扬及宣传,萧弈天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北京。奇渥温-霭敏的死始终如一片挥之不去的阴云笼罩在心中,令他久久难以释怀。而当属下们小心翼翼地告诉他关于瓦莲莉娅的消息时,这位年轻的首相也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挥手示意他们离开好让自己独自安静一会。 “第一次,我在首相大人的脸上看到了不属于他的神色,一种混合着伤怀、悲痛、疲惫和落寞的复杂表情。一直以来,我所认识的是一条有着无尽智慧与力量的苍龙,它永不动摇的意志足以吞天噬地。然而,此刻巨龙最柔弱的心房上却正插着一枚锋利的棘刺,令它登临天顶的每一步都不得不带着更深切的痛楚淌过自己鲜血汇成的溪流。 无论身处险象环生的战场、还是面对咄咄逼人的政敌,首相大人的脸上永远是钢铁般的刚毅和不可动摇。但是今天,神祇的面具也怅然迸裂,令我们瞥见一颗凡人的心灵在簌簌滴血……” ----摘自兵部侍郎,内阁大学士于庆丰自述 然而,仅仅过了半个时辰,于庆丰和慕容信光不得不硬着头皮重新走进首相府。“大人,很抱歉再次打扰您,可是……朝鲜战场送来了紧急军情。” “霭敏果然说的没错,”萧弈天带着苦涩的笑容着从躺椅上站起身来,“把一切都献上梦想的祭坛,首先就从自己的生活开始。来吧,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大明军队对平壤的包围已经持续了大半年。柴田胜家在上次会战惨败之后下定了死守待援的决心,不但把城防工作安排得密不透风,还命令士兵以“自愿协助御敌”的名义,把百姓强行押上城墙充当苦力和炮灰。 李如松的策略则是围城打援,以优势兵力将日军分散的军团各个击破。在接连几次大捷之后,朝鲜方面士气也因之大振,不少义兵和先前逃散的溃兵都前来投奔效力,令西路明军的数量超过三万之多。 最先赶到增援平壤的是蒲生氏乡的第一军团,他们收到消息后便沿着大同江河谷全速西进,一方面是为了驰援主帅,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尽快脱离不利地形下孤军深入的窘境。据说,右翼的丹羽长秀军团已经在宁武被东路明军击溃,现在独自位于战线突出部的第一军团随时有面临敌军两路夹击的危险。考虑再三之下,蒲生氏乡认为和主力靠拢更为妥当,何况明军久围平壤已成疲师,正好让自己捡个软柿子捏。 这日,第一军团行至离平壤仅十里处,四出侦察的忍者探明并报告了明军营寨方位,蒲生氏乡便决定连夜发动奇袭。当晚,三千日本武士人衔枚马裹蹄,向着明军一处较为孤立的营地悄悄摸去。夜黑风高,只听见日军士兵包着棉底的木屐踏在草地上沙沙的轻响。离明军营地只有一里远近了,在蒲生氏乡的示意下,武士们放慢了步伐,弓着身缓缓向前挪动。 哨楼上依稀可辨出一个穿戴着朝鲜衣甲的身影,两名忍者跃出队列,以猫一般的敏捷和沉静窜到哨楼下,四肢并用飞快地爬了上去。 蒲生氏乡在看到那个身影消失的第一时刻便跳起身来,右手一挥腰间的武士刀应声出鞘,“武士们,给我冲啊!” “冲啊!”日本武士们发出一阵疯狂的嗥叫,挥舞着手中的武士刀乱糟糟地向前猛冲。他们掀开挡在木寨门口的据马,水银泻地般从缺口滚滚涌入。突然间,冲在最前列的武士突然脚下一空,翻身向下摔去;后面的人一时去势甚急刹不住脚步,也就跟着滚成一团。原来,明军竟然在营中贴近木栅栏内侧的位置掘有一圈宽逾八尺深近一丈的长壕,平日用草席遮住表面上覆浮土,乍看上去和平地无异。壕沟底部密密麻麻植有无数半截削尖的竹筒,陷下去的人可以说毫无生还之机。辽东军与建州土蛮交战日久,对夜袭之类的雕虫小技再为熟悉不过,这壕沟正是防备劫营的一招厉害杀着。 随着日军的连连惨叫声,明军营中一记号炮冲天,顿时***大炽,无数全副武装的朝鲜义兵源源不断涌出。他们左腕套着一个两尺见方的小圆盾,背上还负着一袋十多支四尺来长的标枪,借着火光把手中的利器连同国恨家仇向壕沟对面惊惶失措的日本人狠狠投去。 留在后面指挥战斗的蒲生氏乡已经明白过来大事不好,明军显然对自己这手早有防备,如今偷鸡不成自己这三千精锐反倒要陷在此处了。看来,这座孤营正是明军故露破绽的诱饵,自己却不知天高地厚地懵懂一口吞下,现下要想脱身却不是那么容易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明军营中放出的号炮显然是个预先议定的暗信,未及半刻,日军的背后便响起了大队兵马奔腾之声。李如松骑着一匹花骢马,身披虎头亮银甲,手绰一柄丈二长枪,引着五千铁骑飞驰而来。远远看见日军强进未果不得不退的颓势,李如松一声唿哨,明军立刻分为五个千人队,各逞楔形锋锐,挟雷霆万钧之势恶狠狠分斩向日军队列各处。 以步兵为主的日军奇袭部队如何挡得住数千骑兵冲锋的强力打击?五个千人队就好似五把锋利无匹的尖刀,深深刺入敌人阵列的要害,将日军散乱的队伍拦腰截为几段。明军骑士们还不满足,用缰绳和马刺驱动着座下战马,令它们愤怒地咆哮起来、暴跳如雷地践入日军密集的人群中,将其一个个撞倒踏碎在铁蹄之下。 日本武士们自然会拼死顽抗,可面对一大群来回冲撞的骑兵,他们能够做出的抵抗并不比未开化的印加人强得了多少。倭刀虽然锋利,伤人却全赖尖端数寸,难以对一匹奔腾跳掷的骏马造成致命伤害。更为严重的是,倭刀长而薄窄的刀身正是其最大的脆弱点,一口精心打造的好刀往往数战下来便不敷使用而损毁。此时两军交战,明军士兵手中的马刀带着冲锋的巨大惯性而来,倭刀往往一合便被斩为两段,更有甚者因为刀锋嵌入马身而生生折断。失去了武器的士兵们在惊恐中四散逃窜,反倒进一步冲乱了己方的队伍。 蒲生氏乡于乱中仓皇逃离之时,身边仅余有数十骑。李如松见他逃得狼狈却也不加追赶,只是指挥部下清剿残余敌军后开始打扫战场。怀着深深的惧意和复仇的怒火,蒲生氏乡朝着自己的军营飞奔而去,准备明日重整旗鼓再寻战机。此时他已经纵马直上一道低矮的山脊,下面的谷地之中就是己方营寨。猛然间,他浑身打了个冷颤,一下子收紧缰绳,座下战马受惊之余止住脚步,长嘶一声直立起来。一众日本人呆呆地停在山脊上,以难以言表的神情俯瞰着山脚下的营地。 那里曾经是万人大军的宿营地,现在却只是一片烟柱滚滚的火场。将熄余烬散发出的暗红微光和随夜风飘来的焦糊味仿佛在无言地嘲笑着日本人的不自量力。将这里夷为平地的明军主力早已经得意扬扬地班师凯旋了,今夜有将近一万五千的日本士兵被尽数歼灭,这个成绩足以好好夸耀一番,以至于他们都不屑于设下埋伏将落网者斩草除根。也正因为如此蒲生氏乡才得以幸存,带着植根心底的恐惧向南方一路奔逃。 然而脱逃并不等于脱险。两天之后在黄州郊外,一队朝鲜义兵发现了因马匹倒毙瘫倒在路边、疲倦、饥饿而惊惶失措的前日军第一军团长,于是干净利落地枭下了他的首级。 继蒲生氏乡之后,第九军团长前田利家也急急忙忙地从黄海道赶来救援,却被李如松引军伏于半道一举击溃。得知这个恶讯,柴田胜家的决心终于动摇了。自己统帅入朝的九个军团已去其六,还外加一个被困在咸镜道山中进退维艰的第三军团。就靠这种添柴加火式的增援,再多九个军团也不够明军吃的。倒不如主动放弃平壤,南下去与山内一丰、细川忠信两个军团会合后再作谋定。主意拿定之后,柴田胜家便派出一名忍者在天亮前潜出城外,将一支缚着书信的箭射到明军哨楼下,躲在暗处等着明军士兵将它捡起送入帅帐。 李如松展开书信,就着晨光细细阅读。其时中华文明光耀四海,朝鲜、日本等东方国家无不倾心,社会上流多以精通汉文汉诗为荣。平壤是朝鲜的三京之一,要找个把精通汉语的通译更不在话下。那书信上的汉字虽然书法上毫无风格,却也颇为工整,词句间勉强还算得上通畅达意。李如松读罢放下书信,左手撑额陷入沉思。 过得约摸一炷香时间,明军营中飞马驰出一骑直趋平壤城西北七星门下。骑手从背上解下硬弓,满月一箭将回信射上城楼,箭镞正中匾额中央那个“星”字。明军将士见状一起大声喝彩,而日军方面则个个心惊胆寒。 一名忍者轻捷地爬上城楼,取下回信送到柴田胜家手中,柴田胜家颤抖着手将那薄薄的白绢展开,却久久不能把目光移上去。踯躅了一会,他闭上眼睛,将手中轻若无质却又重如泰山的绢书递给身边的通译。“念给我听。” “大明备倭总兵官李如松告倭国大将柴田胜家喻:尔等擅动兵戈犯我属国,触怒天颜以致不赦之罪。虽以吾之兵力,足以一举将尔歼灭,但吾闻上天有好生之德,蝼蚁蚊虫尚且有偷生之念,何况乎人?今既尔等有惭惭知罪之色,又愿让城别走避退上威;吾亦不忍尽杀人命,且退围兵开生路,全尔士卒性命。汝若肯依,限三日内退尽城中之兵,否则时机稍纵即逝,待吾起大军攻城,届时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柴田胜家长长吁出一口气,走到城墙边探出身去:“请转告大明国将军!”他的声音在朝鲜的凛冽的朔风中带着一种奇怪的音调,“我接受大明的条件,愿在三日内撤出平壤,换得我全军将士的性命!我军三日后从城南芦门出城渡江南下,大明既是讲究信誉的天朝上国礼仪之邦,将军也答应过解开包围放我们一条生路,就应当说到做到,真心放我们走,不要从后派军追杀!” 等在城下的骑手勒转马头奔回本阵,不一时又匆匆返回。“我是李大帅帐下副官尹成浩,我家将军已准尔等速速退出平壤,我军决不阻拦追击。” 闻听此言,城上的日本士兵们无不欢欣若狂,不少伤兵们相拥喜极而泣,庆幸自己能够绝路逢生。柴田胜家也是倍感欢畅,从士兵的反应来看,己方早已没有了拼死一战的信心和勇气,若是真的被中华人提兵硬攻,恐怕顷刻之间就要士气崩溃了。还好那敌军主将迂腐之极,居然会网开一面放过自己,想来这也许正是天照大神的保佑吧! 三日之后,柴田胜家依约打开芦门,直至此时他仍然对自己好得令人不解的运气心怀疑虑,更难以相信明军将领会如此大发善心。这几天来,莫名的惊惶一直令他寝食难安,生怕明军到时单方面撕毁约定尾随追击。经过反复考虑,他决定派出五百骑兵作前导出城试探,随后跟随由两千步兵组成的第一梯队;足轻、弓箭手以及柴田胜家本军约八千人作为第二梯队在半个时辰后分批出城;大将金森长近率领三千精锐野太刀武士留在最后,为前面的士兵争取逃脱明军可能的追击的时间;此外,另有一千名骑兵在左右两翼来回巡哨掩护。在安排了这一切后,柴田胜家仍然惴惴不安,他让自愿留下的四百多名伤员在城头坚守到最后一刻,等大部队脱险后再开门让明军进驻,这样万一事有变故退回的本军也能迅速进入尚未落入敌手的城市。 第二梯队本军出城的预定时间已经到了,先头部队前进的方向却依旧没有传来半点枪炮厮杀的声音。柴田胜家咬一咬牙,一马当先驰出城门,回头高声喊道:“英勇的武士们,蒲生殿和前田殿已经用自己的成仁证明了我们当前处境的危急。平壤是中华人布下的一个陷阱,再多的援军都会被他们逐个击破,对我们根本就毫无帮助。不管前面是否有敌人的埋伏,这已是我们唯一的生路!现在,大家跟我来!只要能安全渡过大同江与南方的友军会师,我们就安全了!” 日本士兵们排着略为散乱的队形跟在主帅身后涌出城门,经历了好几个月的围困,充盈在他们心中的早已并非高昂的战意,而是植根心底的恐惧和惊惶。他们踯躅犹豫裹足不前,狐疑地左顾右盼,生怕明军骁勇的骑兵突然杀到跟前。而等到离开城门百余步后,同样的心情和想法却又驱使他们加倍快速地向前狂奔,拼命想要远离这危险死地逃往向安全的南方。 不到一里之外的一处山坡上,尹成浩脸色阴沉地望着远处丧家之犬般惶惶而逃的日军。看看他们,肮脏狼狈疲惫不堪,只要一个冲锋就可以把这些士气低落的倭贼彻底打垮!他使劲握了握手中的刀柄,尽力抑制住率领手下冲上前去畅快杀敌的念头:李大帅的将令是严厉而不容改变的,自己在此只是为了监视日军的撤退,并不允许有任何自作主张的行动。几日来他也多次劝谏主帅乘日军溃逃时衔尾追杀或半道截击,可李如松只是不以为然地轻哼一声,回答道:“我军奉天威远来讨凶贼扶弱邦,时刻不可忘记以德服人之意。倭人主动提出以城池换生路,既然答应便不可食言,否则空教他人笑我大明天朝言而无信。” 尹成浩闻言着急起来,“大帅,自古有言‘兵者,诡道也’,战场上何必跟他们讲什么仁义道德;何况放虎归山怎么说都不是明智之举啊!” “大胆!”李如松怒喝一声:“难道这点道理本帅还要你教?那倭军士气丧败已成溃兵之势,今日放他去了,难道来日还敢再回来送死?我们的任务是协助友邦复国,并不是叫你把敌人斩尽杀绝!等倭子退出平壤的时候,你引两百兵马在附近监视他们的动向,但绝不可擅自出击,否则军法处置!退下去吧!” 看着尹成浩悻悻退出帐外,李如松又再哼了一声,低下头开始继续起草重创敌军光复平壤的捷报。真是个没头脑的家伙,中央要的是攻城略地的捷报就行了,何必再多此一举呢?这场围城战无论最终战果还是给倭子的教训都足够了。等我大军南下的时候,看他们还不闻风丧胆望尘逃遁?若是用计将他们一举杀灭,却又怎能显出我的本事? 就这样,拣得一条性命的柴田胜家等人沿大道向南一路狂奔数百里,直到平山方才刹住脚步,入京畿道向驻扎开京的加藤清正部靠拢;而第七、第八军团闻听平壤溃退的消息后也速速南下收缩。入朝时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柴田大军,短短几个月间便遭受了明军毁灭性的打击,再加上撤退途中朝鲜义兵不断骚扰伏击、开小差和伤员掉队的情况比比皆是。比及到了开京,十五万大军仅剩下不足四万冻伤饿殍的幽灵了。 先遣部队的惨败震惊了日本朝野,第二梯队的总指挥羽柴秀吉尽管素来与柴田胜家不和,却也亲自前往开京了解情况。坐镇国内的织田信长在收到明军参战的情报之后也不敢怠慢,从九州四国再征集了十万士兵入朝援助。这样一来朝鲜的日军人数仍然在二十万以上,相当于明军的五倍以上。然而羽柴秀吉清楚地知道,日军人数虽多,却不得不分散在占领区控制维持秩序,各军团之间过于分散缺乏联系,没有对明军形成压倒性的数量优势。 如今明军已占领平壤,下一步肯定就是攻击开京和王京。而现在这一地区即使算上败退回来的柴田军也不足七万,装备和士气都远远不及新胜的明军。要想败中求胜,这不能不说是个严峻的考验。 西元1586年2月隆冬,李如松率领三万联军自平壤挥师南下,在沿途没有任何抵抗的情况下进入江阴,朝鲜百姓无不箪食壶浆以迎天兵。面对不远外严阵以待的开京守军,李如松也不以为然,于开京北门外三里分左中右三军设拒马挖壕堑摆下营寨。 羽柴秀吉在城头望台上远远眺望着明军的营地,过了好长时间,他终于点着头走下石阶,干枯瘦削的猴脸上现出一丝狡黠的笑容。“明军此仗必败。”他对急切等待着的众位属下说道。 将领们脸上的怀疑之色各各显露无遗,“羽柴殿,您怎么能这么肯定?” 羽柴秀吉摇了摇手中的军扇,啪地一声将其合拢,指点着远处明军大营隐约晃动的***。“明军虽强,依我观之却有三败:现在是隆冬风雪时分,此时长途行军不仅令士兵疲惫,后勤补给也会倍加困难,此其一也;我军居于城内,彼等处在野外,不从速而从缓,令士卒久困于苦寒,此其二也;我军虽新败,但主力犹存,况且岛津、毛利、宇喜三位殿下正率军全速前来增援,彼寡我众,此其三也。只要能够好好利用这三个优势,我军又岂能不胜? “我见那明军大营排布用兵,虽然严整雄厚颇有大将之风,但却也带着几分骄矜孤傲之气。唐人所谓‘骄兵必败’,那李如松自恃无敌,心怀轻慢贪功冒进,却不知已犯兵家大忌。这也是天命要他败在我羽柴秀吉之手!” “那么,羽柴殿,我们应该怎么做?” “放弃开京,退守王京。” “这……”众将不由都泄了口气,还以为主帅有什么破敌的妙计,没想到还是要撤退。尚未交战便把城池让入敌手,这简直连柴田胜家都不如。 “你们怎么能明白此中的道理。”羽柴秀吉看透了部下们眼中的神色,不由鄙夷地摇摇头,“我正是要以退为进卸去他们的汹汹来势,令敌人在行军中士气衰退倍加疲劳。等到了王京与来援的三个军团会合后,我军兵力超过三倍于敌,优势便十分明显了。况且李如松见我们一再弃城逃亡,无形中也助长了他的骄心,令我们胜算更大。如果说在开京决战胜负还是六四之数的话,那么到了王京我就有十成的把握大败明军!” “羽柴殿神机妙算,自非我等可妄加猜测。”众将领们讪笑着奉承道。 “那还等什么?”猴子大喝一声,“都去做好准备!今天晚上我们连夜撤出开京!” 第二节 喋血汉江(下) 晨光从远处的山峰顶端照射过来,令得这黎明的雪原笼上一层变幻的金色光影。开京城楼上已经看不到羽柴秀吉的金葫芦旗迎风飘扬,空荡荡的墙头更看不到半个日本士兵。李如松策马立于城门之下,波澜不兴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在他身后,是自尹成浩以下的数万联军将士。他们都怔怔地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开京,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意味。 “怎么,日本人也学会用空城计了吗?”尹成浩小声嘀咕道,一拉马缰走到主帅身边。此时开京护城壕上的吊桥已经放下,城门也正在缓缓打开,他举起手中长枪迎空一招,“所有部队注意,准备战斗!” 士兵们早已组成了攻城战斗队形,闻听有令,数万人一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回答。一排手执巨橹的士兵上前走出方阵,高举手中的盾牌以备来自前方的箭镞矢石;长枪手们站定弓步,手中紧握的长枪密集如林不动如山;弓箭手也举起硬弓对准前方,把箭的右手虚搭在弓弦上作势欲射;火器操作手也晃亮手中的火折,凑近火绳做好随时射击的准备。 随着城门的逐渐开启,李如松也慢慢举起右手,一时间,军官们的视线都集中在了那只手上:只要它向下斩落,数十张嘴将同时下达发动攻击的命令,将从那门中出来的敌人彻底消灭! 只是那只手却始终没有落下来----在大军面前打开城门的竟然是一群当地朝鲜百姓!一时间数万人目瞪口呆,不知日本人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李如松却似乎没有太多的意外,只听他轻叱一声,座下花骢马便直径直向城门走去。 “大帅!”尹成浩一甩鞭追了上去,伸手拉住李如松坐骑的辔绳。“大帅,当心别中了倭人的诡计!” “你胡说什么!”李如松用鞭梢点点城门口那些前来迎接明军的百姓,不耐烦地回答:“倭人畏我兵势,早已不战而逃。本帅兵不血刃光复开京,哪里有什么诡计好怕的!”他挥手迫开尹成浩,驱马来到一名白发老者面前:“这位老乡亲,现在城里的情况怎么样了?” 那老者慌忙作个大揖,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说道:“天朝派来的将军果然是我等的救星,城里本来有好几万倭人,抢劫杀人无恶不作,昨日将军在城北扎寨,倭人们便都趁夜从南门逃走了。今早城中不见一个倭人,我们才敢打开城门出来迎接天兵。” 李如松回过头看了尹成浩一眼,大声发令:“全军进城!” “国内有什么消息吗?”坐在开京行宫内的王座上,李如松一面喝着朝鲜军使送来的劳军酒,一面漫不经心地翻着面前的文书。 “军情通报:龙兴汉将军攻克开封,获叛军大将王双首级;内阁政令:于山西、直隶两地迁五万军民入辽东屯垦;内阁政令:田税降为十五征一,按当地粮价以银两结算,贩运粮食蔬果进港免税;内阁政令:对经商之人……” “行了行了,看来都不是重要的东西,和我们也没什么关系。”李如松点点头让尹成浩不再说下去,“如柏那边怎么样了?” “二将军入朝以来所战皆胜,歼敌约在三万上下,据最近的消息他们已经进入江原道,正向太白山区进军。” 李如松抚髯一笑:“如柏干得不错,如此一来我辽东大军已经消灭了十万左右的敌军,可以说是立下不世大功了。现今朝鲜三京已复其二,最后一座王京用不了多久也是我手中之物了。尹副官,让部队在开京休整两日,后天一早便出发向王京进军!” 尹成浩闻言一惊,“大帅,我军接连行军多日将士劳顿,更皆此时天寒地冻作战困难,不如先暂留开京,等开春解冻后再图南下!” “没这必要!”李如松不耐烦地回答:“你没看见一路上的情形吗?倭人在我们面前就像一群毫无还手之力的麋鹿,根本毫无抵抗不堪一击!照这样下去,别说打仗了,现在就算使劲追也连敌人的影子都看不到。因此,我们的任务只有一个:追击!追击!还是追击!别说区区一个王京,我要提兵南下直入忠清道、全罗道,把那些倭人鼠辈赶下大海!” “大帅!”尹成浩固执地恳求道:“我们在前一段时间的战斗中箭矢特别是火箭消耗很大,如今天气寒冷木质坚硬,难以生产补充;接连的雨雪天气也让我们白白损失了不少火药;最为关键的是,军中粮草问题非常急迫。随着我军逐渐南下,国内运送粮食的周期越来越长,而朝鲜人提供的那点粮食勉强只够半月用度。倭人留给我们的开京几乎找不到半点粮食,直到现在部队都是靠在平壤的缴获来维持。这样下去士兵们要如何作战?” 李如松开始恼怒起来:“他们只要走到王京就行了!朝鲜官员说王京城外的龙山粮仓储有粮食六七十万石,只要占领王京,这些补给就足够我们一直打到釜山!至于箭矢、火药、炮弹什么的都不重要,我们能够兵不血刃占领开京,也就能兵不血刃占领王京!” “大帅!”尹成浩第三次求道:“这万一是倭人引诱我军深入的计策----” “不要再说了!”李如松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本帅已作的决定岂容你来多言?你既然那么关心粮草军备的补给,那就给我去当督运官好了!拨你两千朝鲜兵马,两旬日内把下月的十万石粮草运至王京,如若有误,军法处置!” 尹成浩低下头,深深吸了口气,“属下遵命。” 西元1586年3月3日,李如松率军进逼至王京城下。 虽然明知人数远远不及敌军,骄纵踌躇的李如松却不以为然。他将自己手头的兵力集中在王京北门,摆出围一厥三的架势想要逼迫日军像先前一样弃城出逃。 然而围了半日不见收效,李如松心头便焦躁起来,他下令把所有长程火炮集中到前线,对准城头进行密集火力覆盖。这一招倒是大出羽柴秀吉所料,由于制作工艺的落后及资金的限制,绝大多数日本军队连最简陋的木炮也难以一见,至于明军这些各式各样数量众多的先进火炮自然更是闻所未闻。此时明军阵线上万炮齐发,这种阵势可是日本人从来没见过的,只听见暴烈如春雷般的一轮炮声过后,咻咻的弹丸破空声不绝于耳,一阵燃烧的火雨倾泻在了日军的头上,顿时惨叫声不绝于耳。 “退下城墙!寻找掩蔽!”侍大将们忙乱地喊着,可是为时已晚,部署在城头上的千余士兵转瞬间已经死伤惨重溃不成军,剩下的也连忙逃下城去。明军炮手又轰过一轮,见城上已无活人不免有些失望,而来时匆忙未备齐攻城所用的云梯等战具,步兵也只能看着空荡荡的城墙兀自兴叹。 李如松不免有些懊丧,又围了大半个时辰见日军死不出战,心下更是气馁,惟有下令鸣金收兵。待回到营中,下令连夜赶制一批云梯,属下们却回报说天寒木硬难以动工,李如松顿时勃然大怒,将手下将校们狠狠训斥了一通。 恍然间不觉十天已过,其间明军每日围城攻打却始终占不到多少便宜。日军吃过大炮的苦头之后再也不敢在城头安置重兵,反倒是逼迫朝鲜百姓上城驻守充当炮灰。明军也觉得这种战斗十分没劲,却无他法可想,只能这样干耗下去。 3月13日,李如松得报云梯制成,便兴致勃勃地下令攻城。对于城头上的朝鲜百姓,只象征性地一次火炮齐射便足以将他们驱得四散而逃。三千名朝鲜义兵推着云梯敌楼缓缓接近城墙,准备登城强攻。 得到明军强攻的消息,日军便一窝蜂拥上城来,用弓箭和早已准备妥当的擂石滚木向下狠命攻击。明军也不甘示弱,重炮齐发自不待说,弓箭手也凭借射程的优势将火箭直射上城头,令得城头上连连有人向下滚落。 在己方远程火力的掩护下,朝鲜义兵们勉强登上了墙头,拔刀向身边的敌人狠狠砍去。可突然间一队日本武士挥舞着双刀冲了过来,武器之利战技之精立刻让手足无措的朝鲜人落于下风。此时城头上敌我缠斗,明军后方的炮火投鼠忌器也不得不减弱下来,日军趁此机会更加疯狂地反扑过来。虽然源源不断有义兵登上城头,可面对穷凶极恶的日寇,朝鲜人的墙头阵地在不断收缩,越来越多的人丧生于锋利的倭刀之下。 “集中火力,向城上开炮!”李如松突然直接对炮兵下令道。他手头明军以骑兵为主,仅有一个军团的近卫军步兵也要作为野战的支持力量,用来强攻坚城实在不划算。此时眼见朝鲜义军抵敌不住,也惟有出此下策以求大量杀伤敌军。 此时朝鲜义军能在城墙上容足的已经不到两百人,面对狂吼着汹涌而来的敌军实在有种力不从心的绝望之感。突然间听得后方惊雷巨响,看到面前敌手眼中现出不敢相信的惊惧,霎那间,周围的一切变为通红一片----那是火的颜色,同时也是血的颜色。 队形密集的日军猝不及防堤暴露在这雷神般的打击下,一时间伤亡极其惨重。朝鲜义兵虽然也遭到不分敌我的无差别攻击,但由于人数不多,和敌人的损失比起来自然微不足道。片刻之前还不可一世的日本武士一下子崩溃了,他们不等明军发起第二次炮击便仓惶逃下城去。死里逃生的朝鲜士兵陡失强敌,一下子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王京城中突然响起一阵激越的金鼓之声,不解其意的明军心头一阵紧张,连忙调遣更多士兵登上城头严阵以待。 谁知好一会不见日军的动静,城楼上的士兵们登高极望,也只看见城内旌旗纷乱不知何故。突然间马蹄骤响,李如松派往监视王京各门动静的哨马尽数飞驰回来。“大帅!倭人大开东、南、西三面各门,大军尽数出城向南而去!” “该死!他们又要逃走!”李如松大为震怒,“打开北门,步兵列队进入王京;骠骑军三个军团立即南下分别追击逃跑的敌人!” 易飞是李如松手下三个骠骑军军团长之一,他祖上是移居辽东的汉族军户,世代在辽东都司帐下任职。易飞虽然接替父职时岁数不大,却在对抗土蛮的战斗中屡立奇功,年仅20岁时便升任指挥使,内阁军改时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骠骑军军团长。 此刻,他率领三千铁骑追击出东门南逃的日军时,心头始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虑。厚达半尺的积雪上,日军留下的脚印清晰可见,令得追踪并不困难。可是,为什么这三路日军不合兵一处交相掩护地撤退呢?再者,敌人为何不走大路偏要挑这崎岖难行的小道?联想到日军撤退那恰到好处的时机,他心里不由一阵悚然,该不会中了敌人的诡计吧? 易飞心头一个激灵,举起手中马刀高声下令:“全军停止前进!斥侯出动哨探周围敌情!其余部队向中军靠拢!” 可惜为时已晚,前驱部队刚接到命令尚来不及停住脚步,已有数十人连同战马一起摔倒在地,后面的士兵既惊且怒,连声大喊起来:“陷阱!前面有绊马索!” 便趁明军这片刻的慌乱,无数日军从道路两边的隐蔽处冲了出来,他们头戴角盔手舞长刀,发出骇人的吼声向惊愕的明军士兵发起猛攻。山坡高处更立起黑压压一片弓箭手,把如雨的箭矢倾泻到明军头上。然而近卫军也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腩之师,在短暂的手足无措之后重新振作起来,大吼一声纵马冲向敌军。 一场追击战反倒变成了伏击战,猎人转眼间成为了猎物。这个变化显然不会令人高兴得起来。易飞大喝一声,反手砍倒一名日本武士,同时环视战场飞快地估计局势。在数量上,日军显然比己方多出数倍,而明军仓促还击陷于贴身苦战,骑兵雷霆万钧的冲锋优势根本发挥不出来,如此与步兵对战反而落于下风。此番正是需要当机立断的时候,一片刀剑交接的叮当声中,易飞竭尽全力放声大喊:“弟兄们,我们此番中了倭人的诡计!大家跟我一起向北杀出重围!” 骑兵们听得军团长命令,奋力摆脱各自为战的不利局面,一起向北涌去。孰料敌人竟在北面的路口上部署了十排长枪武士,誓有将明军全歼的决心。面对如此险恶的局势,明军士兵心头不由升起同仇敌忾之意,他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如同疯虎一般瞪着赤红的眼睛向前方的敌人扑去。面对明军拼命式的打法,以足轻为主的日本军队不禁生出几分怯意,纷纷向后退却。明军的突击骑兵得此良机,连忙将战刀插回腰间,擎出三眼火铳向威胁最大的枪阵猛烈轰击。 三眼铳沉闷的响声刚过,数百名骑兵已经如山崩岩流般倾泻而至,硬碰硬地正面撞上日军的枪阵。锋利的枪尖刺穿了厚厚的铠甲,最前排的人与马转眼间被刺得千疮百孔,殷红的热血大股大股地喷射出来,溅了日军士兵满脸满身。然而这巨大的惯性并不是几重竹枪所能够止住的,已经了无生气的尸体依然翻滚着撞进枪阵,把一名名士兵压倒在地。转眼间,枪阵整齐的队列在这巨大无匹的力量前扭曲变形,终于达到了自身的极限分离崩析。更多的明军士兵立刻涌了上来,潮水般淹没了这支小部队,以最快速度朝着王京的方向而去。 正当三路追击部队分别遇伏溃败的同时,李如松的本军也正列阵准备入城。此时李如松手头尚有一万五千多人,其中九千是朝鲜兵。先前登上城楼的士兵已经打开城门放下吊桥,明军大队步兵便排成五列纵队长驱直入。 李如松正待策马走上吊桥,城中突然响起了火器击发声。他心头剧震,不敢相信地左右四顾。这片刻的犹豫救了他一命,突然间,护城壕上空爆起一团巨大的橘黄色火球,四丈来长一丈来宽的吊桥从中折断碎成数十片纷扬落下,上面的近百名士兵或者被当场炸死或者落水溺亡。所有人都对此景目瞪口呆,而就在这一刻,喊杀声大起,两个全装满员的日本军团竟然出现在明军的斜后方! 李如松一时手足无措,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反观己方情形则大为不利:骑兵已尽数派出追击逃敌,而杀敌最有效的火炮为了运进城中已经装入辎重车,步兵更有近半数陷入城内,余下的大多是不利近战的弓箭手或者战力低下的朝鲜义兵。眼看敌人的三万生力军咆哮着冲了过来,素来自视甚高的他倒当真慌了神。 杀上前来的是加藤清正军团和羽柴秀吉本军,这两支队伍的战斗力在侵朝日军中可算是首屈一指,现在不惜血本地同时动用,也正表明羽柴秀吉对李如松本军的重视和将其一举歼灭的决心。 在日本虎狼之师的强力冲击下,朝鲜军队就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一般被快速驱散。明军士兵借以辎重车为防御工事拼死护定李如松,日军一时倒也难以得手,令指挥城外战斗的日军大将加藤清正也不免心下焦躁。此次第二梯队总指挥羽柴秀吉定下计策,要分三处歼灭贪功轻进的明军李如松部:岛津义弘、宇喜多秀家、毛利辉元三位军团长分别率本部埋伏在城外五里处截击明军追兵;黑田长政、金森长近、山内一丰各领五千兵马作饵,但听信号响起便开城门向预定位置佯退;细川忠信领五千兵马守城,情况不妙时便自行撤退并发出信号;加藤清正领两个军团共三万兵马伏于城北,伺机包抄李如松本军;羽柴秀吉自带一万五千人藏于城中,负责歼灭入城的明军;另外,又派忍者在吊桥下绑了无数火药罐,单等明军半过之时引爆炸桥。 到现在为止,各部计划都进行得非常顺利。明军的每一步行动都落入早已设下的陷阱,想到这里加藤清正不得不对羽柴殿的神机妙算深表钦佩。可是,自己苦战了大半个时辰却始终拿不下这仅余四五千人的李如松残部。眼看城中羽柴殿亲自指挥的战斗快接近尾声,自己可也要加倍得努力才是啊!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在加藤清正作此想法时,一支明军的骑兵队突然出现在他的左翼,令他几乎魂飞魄散。“怎么?中华人还有援军吗?” 这支骑兵只是易飞的骠骑军团,他深知倭人的毒辣计俩绝不止于此,是以率队脱险后仍然全力疾驰,力求赶回本军救援。此时他手下只余下大约一千五百人,不但几乎个个带伤,弓箭弹药也尽数用光。饶是如此,眼见主帅身处险地,疲惫不堪的战士们依然鼓足勇气抖擞精神,发一声喊冲向敌军。一方面是出乎意料猝不及防,另一方面是对中华骑兵的畏惧心理;数十倍的敌人竟然在这群伤痕累累血染征衣、精神与体力都接近极限的战士们面前畏缩退却,任凭他们杀入重围。 “大帅!在这里困守也不是办法!我们还是杀出去吧!”易飞直冲到李如松面前才勒住马步,但见他一身锁子甲早已是残破不堪,连人带马都仿佛在红色染缸中滚了一圈,湿漉漉地倒也不知是敌人还是自己的血。 李如松此刻已经镇定下来回复冷静,他估计了一下易飞带回来的人数,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心头愧疚,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低声问道:“易团长,你的部下还能再战吗?” 易飞并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抬头看了看战火正炽的四周:联军的外围防御阵线已经濒临瓦解,身被玄色重甲的日本武士接连从辎重车的间隙中挤了进来,手中巨大的野太刀毫不怜悯地劈倒一个个联军士兵。他悲愤地闭上眼睛,刹那间又猛然睁开,放射出一股炽烈的光芒,“大帅请放心,我易飞今日定要为大军杀开一条血路!”他一挥手中战刀,“弟兄们,横竖是一死,就让我们放手当回英雄吧!骠骑军,向北进攻!” “向北进攻!”近千名骑兵一起举起马刀,发出震天价的高喊。虽然他们已经人困马乏浑身酸软,曾经锐利无比的刀锋上也已经布满了缺口,心中却始终燃烧着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那温暖的热流顺着血脉流过士兵们的四肢百骸,赋予他们恍若天赐的无敌力量。 那团火焰,叫做忠诚与信仰。 骠骑军士兵们狂热地冲进日军的队列中,四下挥砍的马刀划出一道道雪亮的光圈,敌人的头颅便在这光圈中拖着血箭此起彼落。日本人被彻底震慑了,这些已经杀红了眼的大明国士兵如同一条条暴怒的猛龙,在他们喷着死亡怒火的双睛下,任是谁也要肝胆俱裂丧失斗志,眼睁睁看着他们扑到面前爪抓翼扑极尽所能地将自己撕成粉碎。 即便刀剑之利也阻挡不了这群死士:一道新的伤口算得了什么,浑身上下早已没有一处完好;多流点血又算得了什么,哪怕生命也已经准备好在此燃烧,为了中华----我们的祖国。 日军的阵线开始动摇起来,骠骑军士兵冲到哪里,包围圈便从哪里瓦解,最终被撕开一条若有若无的裂口。 “弟兄们,就是此刻,冲啊!”李如松一直指挥着其余部队配合骠骑军突围,此刻见敌军阵脚浮动包围溃散顿时大喜过望,立刻下令全军对准这一薄弱点狠命冲击。双方战到此时都早已是强弩之末,明军却在士气和意志上占有极大优势令日军万难抵挡。如同巨大的水坝上一旦出现裂缝,从这里喷涌而出的激流只会更加猛烈地撕扯坝身,令这表面一如平时般坚实的巨坝顷刻间便土崩瓦解。 此刻情形正是这样,残余的联军已经脱困而出,加藤清正自问已没有能力再生作为,却也不愿眼看着到嘴边的鸭子白白飞走,便催动大军尾随追击。明军残余部队虽然以轻装步兵为主,却因为连日来极度的疲劳难以甩掉追兵;双方一刻也不停息地向北狂奔,即使夜间也能看到两条火把组成的长蛇在山间蜿蜒疾行。 劳累、伤病和失血过多令明军在不到一百里的行程中减员多达三成,更不用说日军前锋追上来时的厮杀。而下一步又该怎么办,李如松心里是一点底都没有。入朝大半年来,明军取得的全部优势就在短短一天内丧失殆尽,从王京直到鸭绿江,上千里河山都直接暴露在了日军的屠刀面前。眼下仓皇败退辎重尽失,拿什么来抵御强敌呢? 当敌人又一次在背后出现的时候,李如松几乎已经失去抵抗信心了。他回转马头,怔怔地看着日军的黑色洪流从天边席卷而来,将明军后卫冲得七零八落。我要死在这里了,他对自己说,连同李家的荣誉也一起葬送…… “为帝国而战!”右侧的山坡后突然响起一阵高呼,霎时间天地也为之战栗不息,数千骑兵出现在绝望的士兵们面前。他们身着朝军衣甲手挺长枪,在尹成浩的率领下迎面冲向蜂拥而来的日军。 “展开队列!”尹成浩用朝语大声命令道,朝鲜骑兵一面减慢速度重组队型,一面绕过溃退的友军从侧翼扑向敌人。锋利的长枪尖借着迅疾的奔势洞穿了漆竹甲,深深刺入敌人的心脏,两百列宽的骑兵横队立即冲垮了日军的长蛇阵,他们驱赶着惊慌失措的日军,迫使他们放弃追击向后退却。 “大帅,倭人已退,请你放心。末将自当断后掩护大军。”尹成浩见日军退去心下稍定,连忙来到李如松身边。 李如松怆然一笑,“断后掩护?事到如今我们还能朝哪里去?王京惨败,我军已经无力再战,汉江以北千余里倭人均可长驱直入。只要敌人穷追不舍,我们再怎么做也都是于事无补的。” “大帅,北撤难以摆脱敌人,那么我们就向西好了。”尹成浩建议道:“末将此次闻讯前来接应大帅,押送的粮草辎重都暂存于仁川港,我们可以在那里构筑防御阵地背水一战。我还派人知会了朝鲜的李舜臣将军,相信他很快就会来援助的。” “好吧……也只能这样了。”李如松幽幽叹道。 尹成浩部的突然出现令加藤清正着实吃了一惊,他万万没想到穷途末路的明军竟然还留了如此漂亮的一手伏兵,仓促之间不敢应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手再次逃脱。此时羽柴秀吉已经下令兵分三路大举北进,量明军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己方的围追堵截,想到这里加藤清正也就不太在意了。 至此,王京会战以明军的惨败而告终。李如松所部原有一万七千明军和几乎同样数量的朝鲜兵,比及到达仁川时只剩四千三百三十九人,其中约有两千为明军。而战斗中表现最骁勇的骠骑军易飞部,全军团三千多战斗员经过一次次惨烈的厮杀下来仅余下一百零三名伤员和四十九匹战马。如果单从数量上而言,日军方面的损失甚至比明军更大,参战的十一万部队中伤亡达到了四万之巨,令得作为主战场的王京郊外积尸遍野血流成河。即便如此,他们的损失却是值得的,此刻明军已经彻底丧失了作战能力和战场主动权,接下来的日子里还有谁能够继续阻挡日军的铁蹄呢? 第三节 仁川之围 西元1586年3月15日,朝鲜京畿道,仁川。 好几百名不着甲胄的联军士兵奋力挥镐挖掘战壕,更多的人则把一根根碗口粗的尖木桩钉入地下作为围篱,就连军官们也脱下铠甲亲自参与挑筐担土。上至大军元帅,下至中朝两国普通士兵,大家心里都抱着一个相同的念头:一定要在倭人军队杀到之前完成这条防线,这牵系到数千条性命安危的生命线。 这里是仁川,大明援朝军队在西线的最后一处立足地。四千多士兵与一千运粮民夫被围困在这狭小的海滩阵地上,防线外则围伺有三万穷凶极恶的日军虎狼之师。 联军在王京会战中损失了几乎所有辎重与大炮,虽然之前被遣往运粮的尹成浩在仁川预存了大批物资,但大炮火枪等战具却难以得到补充。为了弥补兵力和火力的不足,联军利用地形连夜部署了一道宽五百步的正面防线,防线前竖有两道半人高的木栅栏,其外另有条一丈宽八尺深的长壕和若干御敌矮墙;当时天气正值寒冬,士兵们从海湾中取水泼洒在防线外围,北风吹过立即化为厚厚一层坚冰,令地面湿滑难以立足。 尹成浩押运的物资中有三千斤火药,分三十桶整整齐齐地码了好几车,此时却因为火器不够派不上什么用场。在修筑防线时易飞突然心生一计,连忙去找尹成浩一口气要来了足足十桶。让手下士兵把这一千斤火药散装成十斤左右的小桶,分散埋放在两道木栅之间,用泥土和雪块半掩起来。当一些朝鲜民夫不解地开口询问时,这位军团长只是苦笑一声,回答道:“要是第一道防线失守的话,我们可能就只有靠这些东西来救命了。” 3月17日,日军大将加藤清正率三万大军出现在瞭望台哨兵的视野中,被逼进墙角的联军战士们终于要直面这可怕的敌人了。 加藤清正虽然和明军交战时间不长,可吃过的亏却不少。他谨慎地派出一千名足轻作攻击前锋,想试探明军火力的强弱。足轻们弓腰缩身,手提竹矛一路小跑向联军阵地而来,心里却是十分不情不愿。 “张弓!预备!”眼见日军进入弓箭射程,联军军官挥舞着手中略显残破的战旗,分别用中朝两种语言高声喊道,六百多名弓箭手在木栅栏后站起身,用力拉开手中硬弓,虚虚瞄准空中。“试射!”早已准备就绪的弓兵队长闻言立刻放开右手,一支雪白的羽箭带着破空的清啸离弦而出,划过一条美丽而优雅的弧线落入日军队列中,绽放出一朵鲜红的血花。 “全体放箭!”军官又一挥手中战旗喝道,顿时六百多只箭一起从联军阵地上空升起,如同一群嗜血的飞蝗般密密麻麻扑面而来。但听日军队中惨叫连连,约有一百人被弓箭射中,其中大多立即丧失了战斗力。 “蠢家伙们!还不快散开队列!”足轻侍大将单足跪在地上,大声向不知所措的士兵们吼道。足轻们这才恍然大悟,连忙分散以躲避明军致命的钢铁暴雨,更有机灵的干脆蹲下甚至趴在雪地里,一点点向前慢慢挪动。此时明军第二波箭已至,效果却明显不如先前。由于日军队列分散,大多数箭支都白白浪费,仅仅杀伤了不到六十人。 “停止射击!”一直在旁观察战果的尹成浩连忙止住了正要下令再射的军官,在这个距离上攻击散兵队形的敌人杀伤效果太差,和箭支的损耗比起来简直得不偿失,倒不如等敌人更近时射击有效。于是士兵们放下弓箭,重新隐没在掩体后,透过木栅的缝隙来监视日军的一举一动。 日军足轻们小心翼翼地爬了几步,见明军不再放箭也就大着胆子站了起来,仍旧保持着散兵队形向前逼近。看看距离到了五十步左右,尹成浩突然一声大吼:“平射放箭!” 明军操典中规定“步兵必善弓弩枪”,其中“射以十二矢之半,远可到、进可中为程。远可到,将弁百六十步、军士百二十步;近可中,五十步。”对弓马娴熟训练有素的辽东军来说,射中五十步之外的敌人并不算是什么难事。他们再次站起身来,两脚如铁钉般纹丝不动地踏稳地面,左臂不偏不倚地端至水平,右手搭箭开弦拉个满月,敏锐如电的眼光捕捉着敌人移动的身影。没有片刻的犹豫,一旦确定了目标手中的利箭便迅疾如雷地穿透敌人的心脏。这一轮齐射,被当场射杀的日军多达两百名,带伤的也不下七八十人。 日军被这凌厉的攻击吓了一大跳,不少足轻几乎就想要跳起身向后逃去,然而理智使他们选择了立刻卧倒,匍匐着慢慢接近联军阵地。他们已经发现,明军设下的御敌矮墙正是自己最好的掩护,只要躲在这几堵石墙后面,再凌厉的箭雨也拿自己没办法。甚至,还可以探出头去…… 探出头去?不少日本士兵都抱有这样的想法:从矮墙后面探出头去,用自己手中的丸木弓对明军进行反击。然而,往往是刚有哪个不怕死的勇士探出脑袋,十多支利箭便狠狠地飞了过来,把他钉成一只活脱脱的刺猬。用不着多少教训,足轻们就彻底打消了这个和自己脑袋过不去的想法。 “狡猾的中华人!”加藤清正被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有咬牙切齿地瞪着明军的阵地。利用矮墙降低对手的机动力,使己方的远程火力能够发挥最大限度的压制效果,这等防线虽不说是牢不可破,却也要让人大费周折。现在空有绝对优势兵力却无计可施,这不能不令自己气恼非常。突然间,他灵机一动,右手连摇几下军扇呵呵笑了起来。“中华人要逞弓硬箭利,我们就趁夜间突袭。我倒要看看他们在夜间如何阻挡我的三万大军!传令,今日暂且休战,各部队原地驻扎;待天黑后再作行动。” “尹副官,倭人那边怎么一下没了动静?我看这事有些蹊跷。”晚饭时分,易飞带着一群民夫把饭菜酒水送上前线,自己则一手端一个食盒走到尹成浩身边。 尹成浩毫不客气地接过食盒大快朵颐,一面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回答道:“倭人今天的损失应该不会超过五百,以他们过去的战场表现来看是断然不会在乎这点伤亡的。我看是他们不愿硬攻我们的坚固防线,下一步不外乎两条路,一是围在外面耗到我军弹尽粮绝被活活拖死,二嘛……” “就是夜袭劫营了!”易飞抢着说了出来。 “不错,”尹成浩点点头,“若是要想围死我军,那倭子们可就打错算盘了。以仁川现在的囤粮数目,这六千多人就算要坚持个三五月也不成问题。可如果敌人夜袭那就真的不太妙了,这一招倒不可不防。” 是夜,三更时分。浓密的黑云在夜风的推动下不断翻腾涌动,将残月微弱的光晕整个地隐去。一片昏暗的天地间万籁俱静,令人简直难以相信这是一处即将发生激烈厮杀的战场。 加藤清正亲自披挂整齐,点起三千武士部队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接近明军的防线。在他们后面更有五千预备队,准备在最关键的时刻投入战斗。他们在冰凉刺骨的雪地中慢慢弓身前进,小心地穿越明军的火力范围,最后一直聚集到矮墙后和在那里等候了足足大半天的足轻们会合。 白天的时候加藤清正已经对明军阵地的前沿布防有了大致的了解,此刻他命令足轻们就地掘土以图填平明军设下的壕沟。没想到明军早在壕沟四周泼水成冰,一铲铲挖下去只觉冻土坚硬如铁,根本难以撼动分毫。 对面挥铲击冰的声音早惊动了明军士兵,木栅栏上顿时点起无数火把,弓箭手们纷纷站起身猛烈射击。然而此时天色阴暗,十几步外就难辨人影,明军漫无目标的射击对躲在暗处的日军并不能构成多大威胁。而日军方面则仗着人多,瞄准火把的位置将箭镞如雨一般射回来。明军弓箭手一时间抵挡不住,渐渐被敌人的火力所压制,还击也稀疏了下来。加藤清正见此情形欣喜若狂,他在队伍中来回奔走,鼓励士兵们加倍努力地行动。 此时日军后方的主力也没空闲,上万人一起挥镐掘土干得热火朝天,将一包包土块源源不断地送往前线。只过了短短半个时辰,约有五十步宽的一段壕沟便被填至将平,日本武士们见胜利在望,不由高兴地嗷嗷直叫。 “武士们,冲啊!”加藤清正从腰间拔出打刀,在头上挥舞着高喊道:“第一个突破中华人防线的,赏金十两!得敌大将李如松首级者,赏金二十两!” 即使是在盛产金银的日本,十两黄金也相当于普通市民一年的收入,对武士们而言还是很有诱惑力的。日军的士气一下子高涨起来,好几名武士已经一马当先冲了出去。紧接着,数千人一齐涌上填平的壕沟,悍不畏死地冲向明军。 明军的弓箭手们一刻不停地射着,眼前的敌人是如此密集,几乎随便放出一箭都能听到一声惨叫;然而即便拉到手臂酸软,敌人却似乎仍然无穷无尽一般。“火铳手,上!”尹成浩瞪着血红的眼睛吼道,“长枪手,准备接敌!”一阵沉闷嘶哑的响声,木栅栏上腾起一片灰蓝色的烟雾,两百多柄各式火铳一起击发,登时将日军打倒了一大片。 面对明军的猛烈火力,日本武士们没有躲避,也根本不想躲避。他们已经在四周不断的喊杀声中变得嗜血疯狂了。转瞬间,已有几十名日本武士冲到木栅栏前,他们有的用竹枪和倭刀往栅栏内乱搠乱砍,有的干脆就爬上栅栏想要跳进里面去。明军弓箭手和火铳手只能发一声喊向后退开,由手挺长枪的朝鲜士兵前来御敌。 双方隔着木栅激战多时相持不下,联军的长枪对战倭人扁头竹矛时颇具优势,但却难以抵挡倭刀之利,往往一击之下便被迎头削断。而试图爬进栅栏的日军不是被长枪搠个穿胸,便是被后面的弓箭和火铳活活射死。他们数量虽多,但拥挤在狭小的区域中进退不得,却也占不到多少便宜。时间一分一秒渐渐过去,日军久战无功不免心下焦躁,一干人众发起狠,竟从后面抬出一根圆木,开始拼命撞起栅栏来。那栅栏本就建得颇为仓促,那里经得住如此折腾,不多时便歪斜将倾。日军士兵大受鼓舞,连连发出得意的欢呼声。 “把霹雳飞雷都拿出来!”易飞哑着嗓子向手下吩咐道,“快点!” “现在?”尹成浩犹豫着说,“霹雳飞雷应该留在最关键的时候动用才对。” 易飞苦笑一声,“尹副官,难道现在还不是最关键的时候吗?只要倭人撞破木栅栏冲了进来,我们就只能放弃这第一道防线。” “放弃是迟早的事!”尹成浩反驳道:“要是我们过早动用这些后备力量的话,等到真正陷入绝境的时候又该怎么办?” “我还是觉得先顾眼前好,”易飞叹道,“您说呢?” 尹成浩摇摇头,“我不知道。”他看着摇摇欲倒的木栅叹了口气,“就照你说的做吧,但愿这个决定不会让我们后悔。” 加藤清正看着明军的防线一点点濒近崩溃,心头有着说不出的喜悦。猛然间,他看到栅栏背后的联军士兵如海水退潮般向后撤去,胜利在望的感觉一下子令他充满了力量。“武士们,中华人已经战败了!冲啊,用你们手中的宝刀将他们全部杀掉!” 日本武士们大声吼叫着扑上前去,他们杀戮的**等不及圆木撞开栅栏,只想立刻翻过这道障碍冲上去杀个痛快。他们没有注意到的是,联军主力确实在撤退,但却有一小队士兵从后面勇敢地迎了上来,把一个个沉重的木盒抛过栅栏掷进日军群中。 木盒在一大堆包裹着盔甲的人身上碰撞翻滚着,从它漆涂蜡封的表面伸出一根长约三寸的火绳,上面闪亮的火花跳跃着扑哧作响。有那么一刹那间,加藤清正惊讶地发现周围喧闹无比的战场一下子寂静犹如寥无人迹的荒原,只余下一个若有若无的嗡嗡声在耳边回荡。他茫然四顾,看到周围的景物似乎都隔着一层朦朦薄雾,如同被鬼神的怪力扭曲过一般。加藤清正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说向前是因为周围的每一个士兵在向后退却,令他不由产生一种策马狂奔的感觉。“怎么回事?”加藤清正伸手拉住一个从身边跑过的足轻问道,此时他感觉自己的声音就像来自虚空一般飘缈。 “加……加藤老爷,”那足轻的脸色比他脚下的积雪还要苍白,他哆嗦着,承受不住自己的重量似地跪倒在地,嘶哑着声音喃喃说道:“这是鬼神的军队……操纵雷和火的军队……我们这些凡人是无法战胜他们的。” 加藤清正气恼地将那足轻推倒在地,瞪着眼睛环顾四周:攻势已经彻底瓦解了,被作为攻城槌的圆木静静地躺在地上,周围横七竖八倒了一片焦黑的尸体。稍作远处,更多的尸体填沟塞堑,在木栅栏前堆成小山。无论武士还是足轻,已经没有人能够坚守战位,数千士兵如同受惊的野兔般向后狂奔逃命。 “加藤殿,快离开这里!”旗本亲兵们好歹没有忘记自己的主帅,不由分说地拉着他朝营中逃去。在仓惶逃窜的过程中,加藤清正好不容易从亲兵们混乱的讲述中听明白了中华人使用了些什么样的“无法理解的武器”。 当那些木盒砸到头上时,几乎没有哪个武士在意这些不痛不痒的东西,在他们看来中华人还不如扔些石头来得干脆。可是突然间,接连不断的爆炸声令所有人都呆如木鸡,这些不起眼的木盒突然炸裂开变成一团团巨大的蓝色火球。无数炽红的铁蒺藜从中迅疾飞出,轻而易举地划开日军士兵的铠甲,撕裂肌肤烧灼皮肉。顷刻间,好几百人倒在了利刺与毒火之下,更多离得稍远的人则像加藤清正一样被震得头昏目眩两耳失聪。这致命的一记重击令日军的士气彻底崩溃,士兵们丢下武器狼奔豕突,唾手可得的胜利转眼间无影无踪。 “八嘎!”加藤清正狠狠骂了一声,知道今晚已经无法再有作为,只得气鼓鼓地宣布收兵。待各部清点下来,一夜苦战折了一千余人,其中还大半是精锐武士,带伤的也有四五百。至于明军那边则阵亡九十七人,伤一百有余。虽然日军的伤亡多出十倍有余,但相对孤军困守死地的明军来说却也并不太过吃亏。 次日清早,明军在栅栏上竖起停战旗,命人高声喊话让日军前来搬运死尸。孰料日军畏惧明军如虎,叫得半晌竟无人胆敢前来。无奈之下尹成浩只好下令将尸体一把火烧掉,再派人重新掘开壕沟立稳栅栏。 日军那边也不清闲,加藤清正料想明军粮草不多难以持久,便打定了久围的主意。他亲自观察了周遭地势,命令手下士兵掘开一道弧形的长壕,长壕两端直入海湾,将明军阵地彻底地孤立起来。 3月22日,联军士兵终于从海天相接的地平线上看到了希望,那是由朝鲜水陆兵马大元帅李舜臣率领的舰队,由四十五艘护航龟船和一百五十艘各色民船组成,紧急前来救援被困的友军。 在仁川泥泞的海滩上,明军的最高指挥员们浑身裹满尘土血污,以这种极不体面的方式与友军而且是附庸国的统帅会面。如此细节令中华帝国未来的无数修史者们为之愤怒不已,认为李如松的骄傲自大令帝国丢尽了颜面,对此辽东李家受到什么处罚都不为过。 然而当时李舜臣在李如松面前却并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恰当的表情,他好言安慰这位年轻的败军之帅,为朝鲜军队的配合不力以及情报上的失误表示歉意,还坚持要向帝国首相上书解释。最后,两人谈到了目前的严峻形势,以及要将五千军民安全撤离所面临的困难。 仁川是汉城的西边海上门户,但却并不是一个适合大规模军事行动的重要军港。大明海潮水巨大的落差不但迫使舰队在潮汐线上疲于奔命,更造就了一片宽达五十里铺满腐臭烂泥令大军行动不便的滩涂。由于以上原因,几千人登船逃离将是个艰巨而漫长的过程。在此期间,如果日军趁机攻击的话,由于防守力量的逐渐薄弱,留在最后的士兵往往不是被敌人冲破防线就是自行溃散涌向舰队逃生。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发生,己方都可能会承受巨大的损失。 “元帅请放心,我会让最精锐的部队守在最后。”李如松对着李舜臣的疑问这样回答道,自然,他心里的底气也并不充足。 “不,总兵官大人。”李舜臣似乎看透了李如松的内心,他斩钉截铁地拒绝道。“我舰队里有精锐水兵三千六百人,他们会掩护您安全退到义州。”他看到李如松怀疑的眼神不由微微一笑,“您的部下久战多日身心疲惫,不如让他们好好休息一下。这些士兵都是我从南方带来的亲兵,论战斗力并不弱于普通日军。只要将军您到达安全的地方,我们也就随之撤退。” “那……好吧。”李如松点点头,“尹副官,你让易飞挑五百精兵留在最后协助元帅。” 23日,大多数明军士兵排成长长的队列趟过深及膝盖的烂泥缓慢向前挪动,朝鲜民船尽可能地靠近陆地,把一个个疲倦得马上就要倒下的伤兵拉上甲板。按照最理想的估算,这个过程需要持续整整一天。海岸边,运不走的辎重----包括好几万石粮草和上千斤火药----被装好车整齐摆放成一排排工事。等到全军撤退的最后时刻,它们可就是御敌的最好阻碍。 防线对面,站在高处望台上的加藤清正几乎一开始便发现了明军撤退的迹象。他脸上不由露出了兴奋与失望相交错的表情,这次可要被九鬼那家伙分去一大半功劳了。他摇摇头,示意身边的武士吹响军号:“全军进攻!” 第四节 身死为国殇 一千两百名朝鲜水兵站在御敌的木栅栏前,北风夹着雪花在他们身边打着螺旋,把细小的冰晶纷纷扬扬洒在人们的衣甲上。远处,日本士兵漆黑的身影在雪雾中若隐若现,式样各异的角盔与漆甲令他们看起来如同半人半鬼一般可怖。 “预备!”李舜臣举起手中的长剑高声命令道,他身披国王钦赐的鱼鳞重甲,头戴圆顶亮银盔,盔顶一簇红缨突现出他崇高的武将身份。朝鲜士兵听得元帅发令,一起从背后袋中擎出标枪作势欲投。日军一路北进时沿路烧杀抢掠作恶多端,其中尤以西线的加藤清正为甚,这些水兵大都来自陷落敌手的全罗、忠清两道,家眷中罹难者自不在少数。此时,他们燃烧仇恨的炯炯目光穿过眼前朦胧的雪野,如利箭般刺向渐渐接近的敌人。 “放!”估计敌人的前锋已经进入射程,李舜臣将手中剑用力向下一劈,同时小声地默念道:“为了我苦难深重的祖国。” 千余支标枪呼啸着从栅栏顶飞过,朝鲜士兵们立刻又摸出了第二支。他们不用去看第一发是否命中:有着这样一颗复仇之心来引导又怎么会失手呢? 一轮又一轮标枪呼啸着落在日军的头上,锋利的枪尖穿透了他们漆甲的金属板,以着弓箭无法与之相比的巨大动量深深扎入敌人的身体。被击中的日本士兵哀叫着倒下,很快便因痛苦和失血奄奄一息。缺乏对远程武器的防护令日本军队在整个乙酉朝鲜战争中都吃尽了苦头,他们的打刀难以磕开朝鲜人沉重的标枪,对明军迅疾如电的箭矢也无能为力;他们的盔甲由多片上过漆的金属板甲横向缀接而成,能够有效吸收倭刀巨大的切割力却不能抵御箭矢投矛的穿刺伤害。尽管死伤甚大,日军对朝鲜军队却有着毫不畏惧甚至可以说是轻蔑的心理优势,他们挑衅地大声吼叫着,顶着密集的标枪冲了上来。 日军这次冲击防线的战术有所改换,他们兵分几路同时冲了上来,用事先准备好的土包填平土包;手执巨剑野太刀的重装武士上前猛砍栅栏的木桩,只见木屑四下飞溅,不一时便在木桩上砍出一大块缺口。 朝鲜士兵们大多已经扔完了标枪,见此情形纷纷从腰间拔出短剑准备格斗死战。李舜臣却摇摇手示意他们后退至第二道防线。 第二道木栅栏与第一道相距六十步,中央留有一道八尺宽的大门,等到前线的士兵们退回来以后,守门兵士立即拉上厚厚的木门,用木桩和铁链将其牢牢固定。“完毕!” “火箭手就绪!”负责第二道防线的易飞高声下令道,“检查弹药!” “完毕!”五百明军一起用同样响亮的声音回答。 有几根木桩已经被沉重的野太刀劈断,木栅栏上出现了好几处缺口。 “勇士们!”易飞从马背上跳下来,浑身未愈的伤口令他哆嗦了一下。他从身边一名军官手中接过火把,将它悬在灌满油的火沟上方。“在我们身后,有一万联军士兵正在登船,这是帝国历史上最大也是最危急的一次滩头撤离行动,它的成功取决于我们的坚固防守。”他松开右手,让火把翻滚着落进火沟,一条火线立即咆哮着升腾起来。“第一列,点火!” 弓箭手们弯下腰,把挑着油布的箭伸进跳跃的火焰中,将它变成一支明亮的火炬。 第一道木栅栏已经被多处突破了,日本武士从缺口蜂拥而入,在宽阔的空地上重整队形。 “第一列,瞄准目标!第二列,点火!”弓箭手们屏息凝气,拉开弓弦对准预先确定的目标。 “冲啊!”数千日本武士一同发出骇人的吼叫声,将雪亮的长刀高举过头,疯狂地向明军冲了过来。几乎同一时刻,易飞下达了最后命令:“第一列,射击!第二列,准备补射!” 两百多支火箭拖着浓黑的尾烟,像流星雨一般洒落而下。当这些箭支迎头落下的时候,日本武士们本能地做出躲闪的动作,但他们旋即发现那些火箭的落点集中而有规律,隐隐有所暗指。未及他们明白过来,遭受火箭射击最密集的二十处地面纷纷燃烧起火,似乎预先浇有松脂一类的引火物。紧接着,大地剧烈地抖动起来,从地下升腾起明蓝色的魔火,转瞬间便将周围武士们尽数吞噬。呛人的硝烟中,不少人捂着被灼伤的双眼尖声哀号,更多的则为深深的恐惧所攫住,丢下武器向后退却。 “不要慌!”加藤清正大声怒吼着,“不许后退!这不是什么魔法!给我回来!”他挥刀砍倒一名溃逃的足轻,“再有后退者杀无赦!” “加藤殿!”一名旗本武士颤抖着声音说:“要是对手是‘人’的话,我们光荣的武士就算牺牲性命也绝不后退半分!可这些中华人放出与我们作战的是无形的妖魔啊,用火焰和毒息掳人灵魂的鬼神!我们凡人的力量怎可与之相斗?” 加藤清正感到又好气又好笑,由于缺乏炼制火药所需的硝石,日本的火药供给严重依赖进口,再加上火器制作复杂价格高昂,大多数武士终其一生也难得睹其威力。“什么妖魔鬼怪的?中华人用的是‘火药’,明白吗?就和忍者们用的暴炎弹大致一样,只不过威力更大得多罢了,没什么好怕的!羽柴殿已经允许我们使用在王京缴获的中华大炮,今天下午就可以运到战场投入使用,到时候你就可以好好见识一下了。快!给我稳住部队,继续前进!” “可是加藤殿,这样冲上去不是白白送死吗?” “嗯,这样的确不行。”加藤清正点头称是,他皱起眉双手加额左右看着战场。“必须想个通过的办法才是。”沉吟半晌,他突然拍手大笑起来,举起手中军扇得意地下令:“命令部队在木栅外重整队列,在日头中天以前要填平壕沟挖开木桩。我已经知道怎么破中华人的火器陷阱了!” 明军士兵远远看着日军起劲地干着土木活,心头尽是茫然不解。过了约莫两个时辰,后方伙夫送上了午饭,士兵们便放下武器席地用餐,戒备的眼光仍然不时扫向对面的敌人。 这时日军已经将第一道防线的木栅与壕堑清理干净,又有支队伍分数十人一组从后山抬出十几根两丈来长的圆木。他们将圆木一根根在离明军阵地约三百步距离上横向排开,每根圆木分别由四名骑兵用套索拖着,其上浇有油脂一类引火物。等到准备就绪,侍大将一挥令旗便有足轻上前点燃圆木,四名骑兵立刻拖着它向明军阵地疾驰而去。 “快!弓箭手!放箭,放箭!”易飞心头大惊,颤声叫了出来,“拦住他们!” 明军阵地万箭齐发,可日本骑兵却根本不待进入射程便回身斩断绳索,勒马向两边迂去。沉重的圆木则拖着呼呼火舌乘着巨大的惯性滚向明军设下的雷场,所到处留下一条隐隐暗燃的印迹。转眼间,已有五六处地面被圆木点燃,下面的火药桶也此起彼伏地炸响。日军见排雷成功顿时欢呼雀跃不断,立刻开始准备下一次投放。 等到十几根圆木滚出过后,明军埋放的火药桶已经被触发大半,阵前也被扫出一条六十步宽的通道来。加藤清正眼见胜利将近,踌躇满志地下令道:“进攻!把中华人赶到海里去!” 明军阵中,易飞悲哀地叹了口气,“是我低估倭人了。弓箭手,自由射击吧。尽量为大队争取更多的时间。” “易将军不要担心,”李舜臣在一旁答应道:“日军虽多,我们两国却也不乏忠义敢死之士,大家就算豁出性命,也要坚持到大队登船撤离!朝鲜水兵们,准备接敌!” 中朝士兵们一刻不停地将手中箭矢和标枪雨点般倾泻到敌军大队中,他们早已经置生命于度外,一心只想多杀几个敌人。他们虽然人数只有敌人的十分之一,英勇和坚毅却胜过倭人十倍百倍!坚韧的漆甲在精钢打造的箭簇前迸裂,形制骇人的角盔被锋利的标枪洞穿,倭人猩红的污血在雪后的大地上四下横流,被踏在积雪上的凌乱脚步践成一滩滩难看的泥浆。日本武士们在这浩然意志面前惊愕万分,但与生俱来的残忍和偏执本性却令他们战意愈发高昂,没有返身逃跑而是瞪着血红的眼睛怒吼着冲了上来。 敌我两军都陷入了战斗的疯狂之中,士兵们隔着木栅栏用长矛和刀剑互相格杀,弓箭手则退在后面提供火力支持。易飞已经挤到了队伍最前端,用骑兵刀狠狠砍杀着敌人。突然间,一个浑身漆黑的日本武士攀上栅栏跳了进来,端着薙刀向他刺来;易飞猛一闪身让过着致命的一击,用手中的刀尖挑开敌人头盔的面罩深深刺了进去。下一个瞬间,他又将拔出来的刀身从栅栏缝隙中捅了出去,立刻听到又一声刺耳的惨叫。犹有余温的鲜血溅满他的衣甲,顺着甲片间的缝隙聚成细流滴下,在刺鼻的腥气中也分不清来自敌人还是战友。身边不断有人倒下,可对面死的敌人应该更多吧,易飞用尽浑身的力气将骑兵刀刺进一具铠甲时这样想到。身着南蛮甲的野太刀武士仰面倒下,被血液钝化的骑兵刀也从中砰然折成两截。该死!易飞扔下手里的刀柄,在被血污蒙住的脸上胡乱抹了一把,舔舔发干的嘴唇从脚下捡起一柄野太刀。我干掉几个倭人了,十三个?还是十四个?就算十三个吧!他怒吼一声,将野太刀四尺长的巨大刀锋狠狠砸在一个探出栅栏的头盔上。看着那个脑袋软软地矮下去,他一时豪气冲天仰头大笑,高声吟起南朝诗人鲍照的《代出自蓟北门行》。 羽檄起边亭,烽火入咸阳。 征骑屯广武,分兵救朔方。 严秋筋竿劲,虏阵精且强。 天子按剑怒,使者遥相望。 雁行缘石径,鱼贯度飞梁。 箫鼓流汉思,旌甲被胡霜。 疾风冲塞起,沙砾自飘扬。 马毛缩如猬,角弓不可张。 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 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 他的声音感染了身边奋勇杀敌的将士们,不仅是中国士兵,就连不太明白诗中语句含义的朝鲜士兵们也用生硬的汉语低声和歌。毋须更多的解释,敌忾之气在袍泽之间沸腾,令他们血脉贲张忘记劳累与伤痛加倍勇猛地迎向敌人。 日军再一次被迫退了,他们不能相信世上竟会有比自己更加顽强的敌人,不能相信世上竟会有比武士道更为坚毅的信念。这一切的不可能令他们失去斗志,丢盔弃甲向后方跑去。在他们身后,联军士兵低沉浑厚的歌声如同魔笛奏出的音符般久久在山野间回响:“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 易飞拄着野太刀顺着木栅栏慢慢走过。脚下,精魂的鲜血染红了圣洁的白雪,深深浸入这片承载了太多不幸的土地;北风悲哀地嘶鸣着,想要用晶莹的雪花来掩盖英烈的躯体。他在人群中看到了朝鲜元帅李舜臣,后者正坐在雪地中拭着宝剑。“李元帅,”易飞向他走去,“此战干掉了多少倭人?” “二十二。”李舜臣抬起头微微一笑,伸出右手两个指头晃了两晃。 易飞笑着在他身边坐下来,“行啊,比我多整整五个呢。李元帅,我看倭人今天是拿我们没办法了。倒是我们最后登船的时候可要小心他们乘机反扑才是。” 李舜臣将宝剑插回腰间,拈着颌下髭须沉吟了片刻,反问道:“如果你是加藤清正会怎么做?” 易飞心下一懔,回答道:“如果我是倭人统帅,自然会把这看作全歼我军的大好时机。可是,就凭他们要打进来又谈何容易?李元帅,你真的担心……” 李舜臣摇摇头,“我也说不准,可是----” 突然间,木栅外一声开山裂石的巨响,两人身边二十余步外的雪堆轰然炸开,纷扬的雪花溅起一丈多高。“怎么回事?”两人一同站起身,不解地向栅栏外望去。远处的日军阵地中,不少士兵围在一起好像在研究着什么。很快又是火光一闪,又一处雪堆轰的炸开,这次倒是在木栅之外。 李舜臣脸色有些发白,“易将军,这大炮不是天朝独有的利器吗?怎么倭人也有了?” 易飞不免有些尴尬地回答,“先前王京城下一战,我军丢弃的很多辎重补给来不及销毁,内中便有几车这种虎蹲炮。从刚才的两炮来看倭人似乎还不太懂得使用,兴许对我们的威胁还不算太大。” 李舜臣再次摇头道:“不能这样想,眼下日军得此锐器必定气焰大炽,而我军的士气却会大大下降。等不到他们用熟之时,恐怕我军已经撑不住了。对此,我们必须作好哪怕是最坏的打算!” 易飞无声地点点头,两人便都不再言语,只是盯着远方朦朦的雪雾,心里默念着同样的话:坚持啊,仁川! 加藤清正满脸怒容,恶狠狠地盯着不知所措的手下们:从刚才的几次试射看来,好不容易得手的中华大炮根本就派不上一点用场。弹道学知识的欠缺令工兵们难以准确控制炮击的方位和距离,对火药武器的陌生也让他们动手时困难重重。更有甚者,一门虎蹲炮因为装填火药过多而当场炸膛,飞溅的炮身碎片反倒令周围的己方士兵倒了一大片。 “一群白痴!”加藤清正高声骂道:“你们就不会把大炮推近点吗?给我一个劲地轰啊!不要怕炸膛,少装些火药不就得了!” 日军炮手硬着头皮将大炮推上前去,每前进十几步就停下点火试射一次。虽然精度仍旧不敢恭维,可十炮毕竟还是能中一二炮,被击中的栅栏顿时木屑飞溅裂开老大一个缺口。日军见此大受鼓舞,加倍努力地向明军阵地疯狂开火。 向来以火力猛烈著称崇尚远程打击的明军今天却反被敌人压制。炮弹呼啸着在前后四下横飞的感觉并不好受,眼看着阵地防御在炮击下逐渐瓦解的滋味更是苦涩。联军士兵无可奈何,只能散开队形匍匐在雪地中躲避致命的流弹。 “照这样下去还能顶多久?”易飞趴在地上大声朝李舜臣问道,尽管近在咫尺,隆隆的炮声却令两人不得不提高对话的声音。 “半个时辰!或者更短!只要栅栏被轰开,倭人的步兵冲上来我们就完了!” “那么我们现在就退守滩头行吗?” “再等等吧。” “不行了!”易飞用力摆摆手,示意李舜臣向阵地外看,“倭人的步兵已经上来了!” 李舜臣伸手拍掉缨盔上溅满的雪粉,抬起头透过木栅栏上的缺口向外望了望。日本人的炮火已经停了下来,成千上万的武士部队排着黑压压的方阵逼了上来。“你说得对,我们该撤了。不过,抓紧时间再狠狠教训一下敌人吧!” 联军士兵们排成散兵线且战且退,手中的弓箭一刻不停地射向敌人。李舜臣率领一队千余人的骑兵徐徐断后,一旦日军追兵逼近便冲上去厮杀缠斗一番。好在敌人对联军士兵的战斗力颇有余悸,特别是骑兵冲锋的巨大威力曾令他们一再大吃苦头。日本武士挥着野太刀大声呼喝,却畏缩着不敢上前。联军乘机又是一轮劲射,将手中最后几支箭也射向了敌人的弓箭手们拔出腰刀挑断弓弦,又用力将弓身折断丢在雪地里,空着手退进最后的滩头防线。 李舜臣率队撤入阵地时已经是申酉之交,海滩上的士兵绝大多数都已经登上船只等待撤退,阵地里只剩下担任后卫的三千多人。辎重车组成的防线外,日本武士大队已经完成合围之势,黑压压一片如同一座不可动摇的巨城。他叹口气,向易飞走了过去,“易将军,你带着手下先上船吧。” 易飞已经换上了骑兵铠,正在给新换的战马套鞍辔,闻听李舜臣的话不由一愣,“李元帅,我可是要和你一起上阵杀敌的,怎么能抛下友军先走?别说我自己了,就是我军众多兄弟们也不肯答应啊!” 李舜臣脸色微变,劝道:“易将军,你们的士兵虽精悍却不善水战,落在后面容易为敌人所乘,还是为士兵们的安全着想啊!” 易飞点点头,回答:“我让他们先行登船就是。元帅,如果你不走,我也一个人留下来,最多不过一起光荣地战死在这里得了。!” “别这么说!”李舜臣一下变得严肃起来,“身为朝鲜国水陆兵马大元帅,这是我的职责和义务!易将军,你们是天朝派来的援助我国的军官,出了什么意外的话,我国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现在京畿战区败局已定,请你们速速退至安全地带再作打算。” “李元帅!” “不要再多说了,易将军。”李舜臣一板脸严肃地说:“护送每一个前来援助我国的天朝官兵安全离开是我的任务,也是我一生戎马中最大的荣幸。易将军,我知道你们一直都在尽力战斗,也感谢天朝能为我们作出这样的牺牲。如果上天一定要让我国就此灭亡的话,我李舜臣自当挺身迎赴国难,以一死来报效国家。” 易飞沉默了良久,终于缓缓开口道:“我明白了……”他再也说不出什么,只有用力拍拍李舜臣的肩膀,“多加保重。” 李舜臣郑重地拱起手,“将军保重。” 满载着联军士兵的船队终于迎风拉起长帆,顺着退去的潮水驶向外海。李舜臣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挥舞手中满是鲜血的宝剑,大声喊道:“弟兄们,准备撤退!” 朝鲜水兵们应了一声,踏着脚下的血河向后退去。与他们激战正酣的日军怎肯轻易罢手,步步进逼杀上前来。一时间,令人难以立足的海滩上数千士兵在生死搏斗,他们喘着粗气在泥泞中扭打挣扎,把沉重的武器向敌人砍去。情势危急,水兵们不敢久战,一旦得到机会便甩开日本武士反身向停靠海边的战舰跑去。战斗只持续了大约一刻钟左右,朝鲜水兵以阵亡过千的代价撤出了这段死亡海滩,几十艘龟船起锚摇橹向大队追去。 “元帅大人!敌舰来袭!”未及喘息片刻,一名水兵突然指着海上大声叫了起来! 什么!李舜臣腾地站起身来,疾步走到舷窗边向外望去。南面的海上黑影憧憧,竟有多达数百艘战船破浪而来。“不好,是倭人的九鬼水军!他们朝运输船队去了!”李舜臣狠狠地一拍窗框,“快!展开长蛇队列,马上进入战位挡住他们!绝不能让运输船队受到攻击!” “哼,李舜臣,今天就要你葬身此地!”日军旗舰上,水军大将九鬼嘉隆手握佩刀阴冷地说道,“命令全军,以‘鹤翼之备’迎敌!” 几百艘大小战舰徐徐逼了过来,大型安宅船是突击的主力中坚,关船和早船则躲在后面伺机冲锋突击。他们倚仗数量上的巨大优势,慢慢从两翼包抄朝军。 “敌人摆出的是鹤翼阵!元帅,还是中央突破的战术吗?”侄子李菀向他问道。 李舜臣沉默了片刻,他扭过头看看窗外渐远的运输船队,喟然长叹一声:“全军一字排开,单列横队迎敌。” “元帅大人!”李菀不解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提醒道:“鹤翼阵的薄弱之处在于旗舰所处的中央位置,如果我们以横列迎敌不是正中了敌人下怀吗?” 李舜臣摇摇头,“我说过了,‘绝不能让运输船队受到攻击’,也绝不能放过一艘敌船越过我们的阻击线。明白了吗,”他的声音骤然间显得有几分沙哑,仿佛突然苍老了很多。“在大队安全以前,哪怕全军覆没,我们也绝不能后退半步!” 第五节 苍龙一怒 夕阳将落天边一片绯红,微波轻拂的海面闪烁着金色的余辉。四十五艘龟船在海面上排成六百丈宽的战列,上千支橹桨一动不动地斜插水中蓄势待发,等待着与日军水师交锋的时刻。一通冲锋鼓响,日军大舰队气势汹汹地杀将过来,他们相信百艘安宅船和大量轻型船的战力足以彻底压倒李舜臣的不败神话。 “发炮!”龟船舰首部位的龙头突然一齐喷出烟火,几艘日军战舰的龙骨处顿时爆起一朵朵火光。这种船用铜火铳是大明本土舰队同类装备的仿制品,虽然威力和射程比原物略逊一筹,比起帝国近卫军青龙舰队的武装更望尘莫及,但在和倭人对阵时威力却已绰绰有余。反观九鬼嘉隆水军,虽然数量上大占优势,但安宅船装备的日式木炮不足以对龟船的重甲造成有效伤害,实际上可以说在炮战上根本没多大胜算。不过,人数上压倒性的优势却并非不能弥补这一点。 一艘龟船仅在舰首装有两门火铳,远距离毁伤力根本不足以阻挡近十倍的敌人。日军舰队兵分三路包抄,转眼间便将朝鲜军各艘战舰分割开来,逼迫他们各自为战。朝鲜水兵并不示弱,毫无畏惧地摇动长橹,一面迎头飞快地撞向敌人,一面从舷侧枪眼往外发射箭矢枪弹。 在十丈多长一丈来宽的龟船面前,日军的小早船往往一触即沉,根本谈不上接舷格斗,较大的关船也难以起到什么作用。然而名震东瀛的九鬼嘉隆也并非浪得虚名,自从去年李舜臣率领龟船大队一再重创日军海上运输线后,他便有心专研击败这个头号对手的方法。此刻但见日军旗舰上连打旗号,众多舰只立刻依令变阵。转眼间,每艘龟船都被两艘安宅船从舷侧撞击,只听一阵噼叭作响,三艘船百余支长橹都一齐应声折断,龟船顿时失去了行动能力,杀伤力也随之减了大半。 李舜臣苦笑一声,这九鬼嘉隆确实不简单,敢于损伤两倍数量的安宅船来消灭自己这支舰队,也确实是下得血本啊。此时虽然朝鲜水兵们仍然拼命向外射击,只要日军敢于拼命,十倍的兵力根本不可能会落败。正感叹间,脚下突然猛烈一震,似乎又有什么靠了上来。 “又是两艘安宅!”李菀从舷窗缩回头,从身旁的箱子上抓起又一个散落的箭袋。“元帅大人,我们被敌人完全卡住了!” “没关系。”李舜臣平和地说,“猎犬终需山上丧,将军难免阵中亡。咱们做军人的,出来做的莫不过是刀头舐血的营生,迟早都要还的。” “叔父!” “我的死并没什么值得惋惜,”李舜臣双手背在身后,仰头望向虚空,“因为,它将对战局产生更深远的影响。我所遗憾的是,不能亲眼看到那条苍龙忿怒的炽焰如何涤荡这个乱世,让我们的宿敌在火光中灰飞烟灭。” “该死!”萧弈天暴怒地一拍桌子,震得案上的水晶墨砚猛地一跳,“李如松怎么会如此糊涂!贪功冒进落入敌人的陷阱,损兵折将姑且不说,还害得李如柏的东路军被困,朝鲜大元帅李舜臣殉国!数万将士大半年来的战果付之东流!王京一役损兵折将数以万计,辎重兵器丢弃满地!哼,我倒要看他如何上表给自己请罪?” 于庆丰等听到首相的声音越发冰冷,心下都是一凛,情知他已动真怒难以劝阻,只能小心将话引开,“大人,李如松的罪孽再大怎么处罚也是以后的事,现在朝鲜局势岌岌可危,随时有被倭人占领吞并的危险。我们必须当机立断,作好再发援军的准备!要不然的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东北桥头堡落入敌手了。” “朝鲜是绝对不能放弃的!”萧弈天一字一顿地说。 “那么大人,我们从哪里调派这支新援军呢?”慕容信光问道。“我们现在的兵力并不充裕,实在需要的话,也只有蓟州军营中的五万朝鲜士兵可敷使用。” “他们绝对不行!”于庆丰反驳道:“没有近卫军作核心力量,别说这些训练不到一年的新兵,就算国防军也不一定能打败那些久经沙场的倭**队,江南倭患就是最好的证据!” 慕容信光摇摇头:“我们现在手里还有六个师兵力的近卫军,其中一半驻守在陕西、南直隶与河南三省,将要南下继续与叛军作战;另外三个师遵照首相大人的命令在京畿地区集结,准备出张家口攻击蒙古。援朝军队至少需要两个近卫军师,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放弃追剿叛军和彻底消灭蒙古两大战略中的一个。此外,青龙舰队又大半出洋未归,朝鲜水师又已经全军覆没,我们几乎没有什么海上优势。” “这点我倒是同意,”于庆丰接着说道,“而且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补给,朝鲜方面的供应能力令人很不满意,而从本国陆上补给的话由于路途遥远的缘故也很有些鞭长莫及。我的建议还是多多利用海军,毕竟这才是我们熟悉的战术。” “没关系,海军的问题并不算什么,毕竟我们剩下的舰队实力也相当可观。”萧弈天用手肘撑着桌子,脸上一副苦恼的样子,“可是这么说我们必须放弃对蒙古的攻击了。” “没关系的,大人。呃,梅尔库罗娃小姐答应过,俄军会继续对蒙古作战,直到彻底消灭他们。”于庆丰安慰道。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萧弈天沙哑着嗓子回答:“当初的计划是让瓦莉娅说服俄国协助我们对付蒙古,并不是要让他们占领蒙古!如果被俄国据有长城以北的大漠地区,那么这个盟友也就和敌人相去不远了!李如松不仅害得我们在朝鲜失尽优势,还要因为丢了蒙古跟俄罗斯反目成仇!真是死有余辜!” “那么枢密院就照此制订作战计划了,”慕容信光道:“我明天亲自给您送过来。” 萧弈天沉默地点点头,两人便行礼准备退下,却又被首相的声音喊住:“那个……李舜臣有个女儿对吗?她也在仁川海战中阵亡了吗?” 于庆丰想了想,回答道:“是有个叫李华梅的养女,大人曾经见过的。她现今应该是在蓟州那便协助朝鲜兵训练吧。知道养父罹难的消息一定会让她很伤心,您的意思……是要让她休假节哀吗?” “不,”萧弈天摇摇头,“那个女孩很像一个人……我,想要给她一点帮助。” “大人,您尽管吩咐吧。”于庆丰和慕容信光知道首相说的“那个人”必定是瓦莲莉娅,有点心虚地低下头。 “我要让李华梅当这次援朝部队的主帅,给她个一报父仇的机会。” “大人?这怎么行!”两位大学士一同惊呼起来,首相的如此决定也未免太过意气用事了吧。 “我会为她安排好参谋人员的!”首相执拗地回答,“如果李华梅真的没有统兵打仗的才能,就算让她当一个名义主帅也好啊。不过,我还是相信自己眼睛的判断。别忘了,正是这双眼睛给了你们展露才华的机会!” 西元1586年4月16日,枢密院下达了重组平倭援朝大军的命令,任命已故朝鲜国水陆兵马大元帅忠庄公李舜臣之义女李华梅为帝国平倭提督,统帅骠骑、骁武军各一师、朝鲜兵五万、海防军一万、大小舰船两百五十余艘,山东(含辽东)三司以下一应军民皆受其节制。提督直接向内阁负责,可不必请示自行决定战和事宜,朝鲜境内所有联军部队均无条件接受其指挥;任命李家南为副将,协助提督处理一切军务;任命原备倭总兵官副将尹成浩为帝国朝鲜战区专使,负责与朝鲜方面的协调联络并指挥帝**中的朝鲜籍士兵;任命原帝国骠骑军军团长易飞为帝国平倭先锋官,是平倭大军中的首席大将;任命陈旖岚为锦衣卫千户,率领一支精锐小队随军行动。 5月23日深夜,朝鲜海峡,对马岛。 帝国舰队六寸径重炮的轰鸣声如天边的惊雷一般在海面上翻滚涌动,炮口喷出的火光就像道道撕裂天宇的闪电。成千上万的联军士兵冒着瓢泼大雨跳下登陆艇,在舰队火力的掩护下向敌军的城塞猛烈攻击。 等到次日天亮放晴时分,战斗已经基本结束,李华梅在诸位将官的陪同下登上对马岛海岸。放眼四顾满目疮痍,焦黑的弹坑中横七竖八地躺着日军士兵残碎的尸体,对马岛主和他十八岁的嫡子在天守阁中切腹自杀,剩余的武士见逃脱无望便一齐聚在主公身边举火**,联军几乎毫不费力便控制了这座岛屿。在尹成浩的指挥下,朝鲜士兵和征发来的当地居民开始在岛上修筑炮台、仓廪和临时军港。 几乎同一时刻,另一支明军舰队在易飞的率领下攻克朝鲜海峡西端的济州岛,这沉重的一击如同两支有力的手臂,一左一右将日军的海上生命线牢牢扼住。消息传到长崎,织田信长也不敢怠慢,连忙下令九鬼嘉隆率水军主力火速驰援,务必夺回对马岛。 6月1日上午巳时,晴,丁未风向。 当熊本九鬼水军出现在西边海天相接处时,对马海港瞭望楼上早已敲响了警锣。明军由十二艘共工级战列舰、九艘六千料三桅战舰、十八艘三千料护航舰、二十五艘两千料大福船和二十二艘轻型战舰组成的特混舰队驶出海港,背倚对马岛摆出迎战的架势。 九鬼嘉隆的舰队包括三艘铁甲船、九十五艘安宅船、一百十七艘关船和六十五艘小早船,仅战斗舰在数量上就达到了三比一,可是真正说到战斗力却根本难以望及明军项背。他谨慎地调整队形,以铁甲船和安宅船在外围、关船小早船在内的方圆阵缓缓逼向明军。 “提督,您呆在旗舰指挥室里就行了。”李家南走到甲板上,对戎装按剑的李华梅低声说道。“这些倭人鼠辈我们自会解决的。” 李华梅垂下长长的睫毛,幽声回答道:“李大人,您知道倭人水军的主帅是谁吗?” “提督,我知道您和九鬼嘉隆有杀父之仇,可您的千金之躯出现在这充满鲜血硝烟的战场恐怕不太合适吧。” “您觉得我只是个应该在闺房妆阁中对镜待嫁的小女子对吗?”李华梅问道,“我知道帝国内多数人都是这么想的,认为我是一场政治博弈的筹码,是被包装亮丽送到战场上的花瓶,用来展现大明帝国保卫藩盟的意志与决心。” 李家南尴尬地陪着笑,“哪里的话,提督您不要多想。”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却如明镜一般清楚这个平倭提督的任命在国内引起了多少流言蜚语。不少文人墨客慑于刑部秘密警察的可怕不敢公开诽议,却在私下大肆议论李华梅的美貌,甚至在诗赋文章中暗示首相任命这位少女作统帅不过是个博红颜一笑的绯色闹剧。 李华梅摇摇头,“我不会在意那些凡夫俗子们怎么说的。于公,身临战场是我作为统帅的职责所在;于私,我与那九鬼嘉隆有国恨家仇,怎么说也决不能放过他。”她抬起左手,轻轻拨了拨过耳的如缎黑发,抿起嘴笑着说道:“还有,我也要替忠武王争口气,证明他永不出错的眼光。” 李家南点点头,“那就请您下令吧。” 李华梅上前一步,望着前方日军滚滚而来的舰队,清冷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杀气,“中型船编队,全速往右翼机动截断敌军退路!战列舰编队,侧舷准备接敌!轻型船编队,左翼机动抢占上风位置!” 训练有素的帝国舰队立刻依令而动,柔软耐磨的绳索拖着长长的青帆迅速升上桅顶,巨大的船身从平静的海面上滑过,在船尾抛下一道道细碎的浪花。十二艘战列舰一齐偏过舰身,舷侧密布的炮门在吱嘎声中缓缓开启,露出炮窗中黑洞阴沉的巨炮。 “开火!”战列舰超过一万料以上的巨大舰体在重炮齐射中一阵摇晃,火光在三层火炮甲板的舷窗间依次闪过,从舰首直到舰尾,仿佛一支灵巧的手指在拨动着以火焰与毁灭为音符的三弦琴。有那么一瞬间,浓烈的黑烟如同巨龙的吐息,将编队整个地笼罩其中;接下来,炽红的炮弹划过天际,令空气中也带上了一股金属与硫磺的气味。烈焰在洞穿的甲板上肆虐,海水从折断的龙骨灌入,日军的前锋在这场可怕的流星雨中颤抖着步入毁灭,粉碎的船只残骸与尸体在燃烧的海面上飘忽不定。 日军在这前所未见的龙之怒面前心惊胆寒,九鬼嘉隆心中更是如有死灰一般,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就好像寓言中的井底之蛙,平时自以为傲的什么海贼大名、第一水军之类的称号就像小孩过家家一样浅薄可笑。和这些无坚不摧的无敌战舰比起来,朝鲜的龟船算得了什么,自己的铁甲船又算得了什么?在这雷神之矛似的重炮之下,再坚实的船身又如何能受其一击?面对武装到牙齿的巨大船身,火铳大筒之类的粗陋火器又能有什么用武之地?至于跳舷肉搏撒石灰丢火坛这些伎俩更是根本不值一哂。 无奈之下,九鬼嘉隆惟有下令散开队形躲避密集火力伤害,这样一来却使己方陷入一片混乱之中。仓皇间各自转向的船只互相碰撞,挤在一起动弹不得。一些被击中燃烧却尚未下沉的安宅船更对小型船造成了不小的威胁。那些被卡住的船自然也就只能在明军炽烈的炮火下自求多福了。 就在此时,明军旗舰又发出信号,处在上风位置的四十七艘轻型战舰立刻乘着风势向日军冲了过去。这些大福船和海苍船虽然名为“轻型”,实际上与日军的主力舰安宅船属于同一等级,战斗力上甚至还略占优势。此刻一起乘风冲了上去,舰首大炮不断地齐射,把死神的咒诅投射到日军致密的队列中去。同一时刻,三桅战舰与护航舰编队在下风处降下半帆减慢船速,以侧面的舷炮远远牵制敌人,阻止他们在混乱中向北逃遁。 李华梅满意地看到日军已经被逼进包围圈内,便以清美的嗓音高声命令道:“战列舰编队转乾位全满帆,行进中自主射击!” 明军战列舰队开始徐徐移动,同时始终保持着长列队形以右舷朝向敌人猛烈开火。黑色的舰身上每一轮火光连闪,便意味着又有一阵火雨毫不留情地洒落在鬼哭狼嚎的日军头上。 九鬼嘉隆的旗舰是一艘重型铁甲船,船身宽12.7米,长53.3米,满载排水量1500吨,船身水线以上包有外敷铁板的箱式装甲,两舷各有百余支橹桨。这种六千料级的巨舰单论舰身大小而言,与大明帝国舰队序列中第二等级的三桅战舰处于同一水准,防御力甚至凌驾于后者之上,不足之处在于它的火力和机动性。日本没有制造大型火器的成熟技术,因此连铁甲船这种绝对主力舰也只不过装备了三具大筒,远程杀伤微乎其微。另外,由于铁甲带来的巨大重量,铁甲船实际载重量比明军同级战舰要低上两成,再加上单纯靠人力划桨驱动,铁甲船的速度和续航力都不能满足远洋作战的要求。这三艘铁甲船都是九鬼嘉隆为对付李舜臣的龟船队专门在釜山建造的,可是终究因为航速过慢没能参与仁川海战,这不能不令他感到几分遗憾。也正出于这个心理,九鬼嘉隆一听说明军舰队突袭济州对马两岛的消息后,兴奋之下便把这三艘原本以为再也派不上用场的宝贝带出来了。 此刻,顶着明军密集炮火还能勉强撑住的也就只有这三个宝贝了,明军的炮火虽然威力惊人,但在如此遥远的距离上已经不足以洞穿那层厚厚的装甲,超过50斤重的炮弹与铁板重重拥吻之后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撒手坠入水中,在铁甲上留下一处深深的凹痕。 战列舰上的明军炮手显然发现了这几艘敌舰的与众不同,不需要更多的命令,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炮口对准了日军的铁甲船。刹那间密集的弹雨呼啸而来,将铁甲轰得不住乒乓作响。 旗舰上的日本士兵在第一次中弹的震荡中同声惊叫起来,直至听到全舰无损伤时才缓缓舒了口气,在接下来的一连串炸响中对望着呵呵笑了起来。看着士兵们的高兴劲,九鬼嘉隆却丝毫都没有喜悦的感觉,多年船上征战,这位海贼大名对水战是再为熟悉不过,在一片沉闷的金铁之声中,他敏锐的耳朵辨别出了一些异样的细微声音,令他脸孔一下子变得煞白。 那是船体的木质结构渐渐裂开的噼啪声。 通常情况下,滚烫灼红的六寸炮弹在八百步距离上能够穿透十寸厚的橡木板,而同样距离上却完全无法破坏铁甲船的装甲。但是,炮弹的巨大冲击力会被发生形变的铁板完全吸收,由铁甲下的木壳船体承受。虽然效果没有直接击穿明显,但这个力量却更大更强,足以震碎船壳撕裂龙骨,给船只造成严重的内部损害。此时明军万炮齐发,表面上铁甲船没有受到什么实质伤害,实际上内部已受致命重创,沉没了不过是迟早的事了。 “提督!丙午方向发现敌人舰队!”瞭望台上的军士大声喊了起来,李华梅略微一怔,拿出千里镜快步走到左舷遥望南方天际。只见海天接处无数黑点若隐若现,从船只外观形制看来应该属于运输船一类的辅助舰只,总数约在百艘左右。她立刻下达命令,让港口出动预备队,用八橹船和哨船这些快速小型舰种去追击毫无防御能力的敌人。 这些运输船见己方落于下风,早就委顿在后面不敢上前,此刻见明军旗号晃动,港口中似乎又有战舰杀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他们顾不得重围之下的己方前线战舰,匆忙划开桨一溜烟向西面逃之夭夭。 未及多时海上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包括三艘铁甲船在内的日军战舰无一幸存。面对胜利,明军默默地降下半帆减慢航速,近百艘军舰在海上围成一个巨大的圆环,圆环中央则是一片水火交映的奇特地狱景象:千疮百孔的军舰在一片燃烧的火海缓缓下沉,水兵们为了躲避灼人的烈火不得不跳下大海,在一片苦涩的汪洋中拼命挣扎,把身边漂浮的每一块木板当作救命稻草。 旗舰上,提督李华梅站在甲板前端,双手扶着女墙,俏丽清秀的脸上微微泛着红光,说不清是因为对面的战火映射的缘故还是因为内心波动不已的兴奋。“父亲,您看到了吗?倭人的水师已经完了!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将被迫撤离朝鲜,离开我们美丽的家国!父亲,您未能完成甚至为此献出生命的事业,我将为您继承。以这大明提督的名义,我要让那狂妄的敌人付出必要的代价!” 第六节 治国方略 4月下旬,被解除备倭总兵官职务的李如松垂头丧气地回到辽东,令他惊讶的是,父帅李成梁竟然亲自率军等候在鸭绿江边。 “你这个没用的败家子!”李成梁在驿馆里阴沉着脸大发雷霆。“出征前我再三告诫你不要贪功冒进,这下子好了?一下子被倭人吃掉了两万精锐部队!你让我怎么去和首相交代?” “父帅大人……”李如松羞赧地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李成梁重重地哼了一声,“北京现在还没有宣布对你如何惩处,但这并不意味这他们会就此不再追究!萧弈天此刻是在看你的反应,若是上表请罪,正中了他借题发挥的下怀;若是不写,便更有理由说你死硬到底不知悔改。唉,难办啊……”老头子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从枢密院的政令来看,萧弈天的计划已经开始着手了,要以这次战败为借口从我父子手中褫夺辽东的军政大权。京中那些‘朋友’此时都是指望不上的,只能靠我们李家自己了。此番回辽东,你务必要谨言慎行,最好留在府中反省反省,千万不要再闹出个把柄什么了。” “是。”李如松轻声回答,“那么请罪表……” “这个你不用操心!”李成梁警惕地四周看了看,确定没有旁人偷听之后才小声说道:“只要辽东离不得我李家,萧弈天也就绝不会翻脸反噬。唉,都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想不到我李成梁今日也险些到了如此地步。” 李如松似乎仍然不太放心:“父帅大人,您的意思是……” 李成梁不悦地瞟了他一眼,心下甚是一阵不满。他年纪已近六旬,自然指望长子如松能够继承父业成为下一代的辽东王,没想到这个平时看起来也颇具章法进退有度的爱子竟然如此不中用,被一场败仗就弄到手足无措,简直毫无半点将门虎子之风。“这还不清楚吗?现在帝国正在朝鲜用兵,辽东就是北面战线的大后方,要是这个大后方乱了起来,除了我李家还有谁能镇得住局面?等到奴尔干的各部土蛮都闹起来以后,你再把请罪表送去北京,那时自然无人与你为难。” 5月3日,辽东建州卫。 一个猎户骑着马悠悠从大道上走来,脸上却是骂骂咧咧地一副晦气。迎面而来的一小群骑手见状纷纷勒住坐骑,内中一个青年汉子上前问道:“这位老哥,什么事如此闹心呐?” 那猎户抬起头定睛望去,只见此人年纪约在二十六七上下,身材生得魁梧健壮,脸庞黝黑鼻直口方,好一副赳赳英武之气。他愣了片刻,摇摇头叹道:“别提了,俺今日一早便去那明人衙门换铁,没想等到他们开门办公时居然说什么库存不足停止兑换。当时各部族在场的也有四五十人,登时便要与那些官吏争执,却被一群军兵涌出驱散了。”说到这里,那猎户忍不住狠狠唾了一口。 那汉子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所谓“换铁”指的是大学士慕容信光提出的驱虎吞狼之计:但凡奴尔干都司辖下女真诸部族人,无论老少贵贱,只要斩获蒙古人首级一具,即可到帝国辽东任一官衙兑换生铁一斤;经过会同多方商议讨论之后,于内阁正式颁布《奴尔干猎头令》时更将赏格提升至十斤。女真人不懂得开矿冶金,日常生活所需要的铁严重依赖帝国的特许贸易,一担百斤铁器在马市上价值相当于十斤人参,而这种官炉炼出的优质生铁更是有价无市。因此,有不少女真族人干脆当起了赏金猎人,他们或者只身前往或者结成小群,向西潜入蒙古势力范围猎杀落单的牧民。一些实力较强的部族也从中闻到了诱人的气息,公然有组织地突袭蒙古村庄,用枭来的首级换取生铁,再交给掳来的汉人铁匠打造成兵器增强自己的实力。 等那猎户走远,众骑手们上来围在青年汉子身边,乱纷纷道:“努尔哈赤部长,这已经是我们了解的第七处,看来整个奴尔干的官衙都停止换铁了。” 努尔哈赤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向南方望去,“如果真的是生铁紧缺,也决不会是整个奴尔干一同停止兑换啊。况且猎头令是内阁颁布的政令,断然不会有什么库存不足之理。现在很多部族手中都还余有大批蒙古首级尚未及兑出,情急之下难免不会与明人起什么冲突。” 一名骑手笑道:“前日我在辽阳酒馆里听到叶赫部的人吹耀他们奇袭捕鱼儿海,枭得人头近千级,这下子一百担生铁可就化为泡影了。还好咱部长早有远见,让族人们不要贪图这些小利。哈哈,现在叶赫部长可要气得跳脚了。” 努尔哈赤却没有高兴的心思,“这样一来,参与猎头令的各个部族都会感到上当受骗,继而仇视明国,甚至可能在换铁地点发生激烈冲突,奴尔干就会陷入一场大动乱当中!” “这不正好吗?”有人问道,“乱世出英雄,这正是我们苏克苏浒部崛起的大好时刻啊。” 努尔哈赤摇摇头,“乱世吗,不错,这确实是一个令所有渴望建功立业的英雄豪杰向往的乱世。可惜啊……”他举头向南方望去,喃喃地谈了口气。“告诉所有族人,要想在这场动乱中活命甚至得利就得不折不扣地听从我的安排。不管在什么时候,没有我的命令绝对不可以参与和明国敌对的活动,我们不仅要保持中立和缄默,必要的时候甚至要投向明国一边。要是有人违我命令的话,不管是谁一律严惩不贷!” 整整一个五月,辽东地区的动荡混乱超出了人们的想象。执有蒙古人首级前去换铁的女真人在各地衙门前吵闹不休,在李成梁的暗中授意下,各地都派出军兵大力弹压。刚烈的女真人自然奋力反抗,结果双方都各有损伤。 这样一来辽东的民族矛盾严重激化,其中又数最为支持猎头令也从中受益最多的海西女真各部的反应最为激烈。5月10日,海西女真叶赫、哈达、乌拉、辉发四部组成联军两万,攻破沈阳城防从库中劫走两万斤生铁和其他物资无数,辽东总兵李成梁一面组织兵力严防死守,一面将急报飞速送往北京。 “回去把我的原话传达给李总兵,”萧弈天看过急报后冷冷地对辽东军使说道:“不管真相是什么,这种事都绝对不能姑息!海西四部必须重严处理以儆效尤!你先在驿馆歇停一日,等枢密院的正式命令下来后再火速返回辽东。” “是。”使者唯唯诺诺地点头告退,萧弈天却又从后面喊住了他。 “把这个也带回去。”首相从桌上拿起一折尚未打开的帖子,随手丢在使者脚下。“把这份请罪书也带回去吧,错已铸成还有什么好说的?看在往日李家报效帝国多有功劳的分上,本相暂且饶过李如松一条性命,削去所有官职,留在其父帐下戴罪立功!” 一直等到那使者退出殿外,于庆丰等人才慢慢走上前来。“大人,您准备就这样放过李成梁那只老狐狸?” 萧弈天看了看于庆丰,“现在辽东的局势还离不得李家,我们也没有更多的精力去花在那里,李成梁便正是吃准了这一点。” 慕容信光不由哼了一声,“李成梁想要把辽东的水搅浑令我们不得不倚重于他,可没这么便宜的事,他是必定要为此付出代价的!大人,就令他限期平服辽东土蛮诸部,否则就以镇守不力的罪名跟他算算总账。” 于庆丰点头表示同意,又补充道:“李成梁在辽东位高权重,若要欺上瞒下甚是容易。我以为可以委派一人充当监察官常驻辽东都司,一方面令李成梁心生忌惮不敢过度妄为,另一方面也可以让我们了解辽东的正式情况。” 萧弈天无意识地用手指轻叩桌案,放慢声音道:“你们有合适的人选吗?” 于庆丰和胡波交换了一下眼色,后者上前一步道:“大人,我举荐吏部员外郎李书林。” “李书林?”首相轻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好,就任命他为辽东监察使兼锦衣卫千户,官拜正四品,有密折弹劾地方官员的权力。想要和天相殿耍手段,我也不会让李成梁轻易蒙混过去。让人警告李成梁一下吧,既然辽东是他搞乱的,李家就必须要给帝国一个交待!如果他不能及时平息辽东的动荡局势,那么也就用不着他继续镇守了。单以武力的话,帝国随便派一个师的近卫军都可以扫平奴尔干。” 吴若秋趁众人一时不语迟疑地问道:“大人,您对女真人的态度是否太过严酷了。既然您已经知道是李成梁搞的鬼,为什么不但不惩处他还要迁怒于无辜的女真平民呢?” 萧弈天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到底是书生意气啊,庆丰,把你的见解说给他听听。” 于庆丰略一颔首,微笑着对吴若秋道:“控制奴尔干是我们议定已久的一步棋,现在不过是借题发挥,逼迫李成梁和女真人斗个两败俱伤罢了。处不处死李如松,罢不罢免李成梁,这些都是小事,关键是要借李家这把刀消灭任何敢于反对我们的女真部族。至于无辜,哈,打起仗来哪里有什么无辜?土蛮部族人人弓马娴熟英勇彪悍又怎么说得上无辜?我们的辽东政治非常简单,不管哪一个部族,不管为了何种事情,只要胆敢南下犯边劫掠,就要让他们明白犯中华天威应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不错。”萧弈天接口道,“对于那些夷狄部族,我们要的就是绝对忠诚!虽然是李成梁的故意挑动,但这绝不能成为给叛乱部落开脱的理由!从今往后,绝不可再有纵容四夷的事情出现。臣服或是毁灭,他们必须从中作出抉择!” 吴若秋仍旧心有不忍,“不管怎么说,他们毕竟也都是中华的子民啊。子曰‘有教无类’,四海之内皆为兄弟之邦,这么做是否……” 萧弈天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话,“你错了,大学士。根本没有什么兄弟之邦,这种迂腐的论调在我的内阁里是不应该出现的。魏晋有五胡乱华之祸,宋时有蒙古灭国之难,就是本朝也有土木之变的旧害,这都不是礼教道德可以解决的。上古舜帝伐三苗时化干戈为玉帛,此举固然为世人所称道。但是不要忘记,这一切都是以大兵压境为后盾的。如果没有相应的军事实力,你就连跟敌人谈判的资格也没有!” 吴若秋似乎已经有些动摇,嘴里却仍然坚持道:“可是一昧滥杀始终是不应该的嘛,而且这样做很可能会激起当地人更激烈的反抗。” 帝国的年轻统治者哑然失笑,“兵者,凶器也;孙吴之术即为杀人之术,无论用多么美妙的大义和字眼来掩饰,这终究是事实。战场之上,武者胜于力,谋者胜于智,也只有武力和智谋都不如人者才会搬出仁义之师这样的招牌。若要论滥杀一词,我十五岁束发从戎,到前年午门兵变为止刚好整整五载,其间斩敌首共计十五万级,恐怕满朝文武无出右者。” 胡波微笑着插话道:“大人,你的军功都是战场上的真实数字。可不像旧大陆将领那样斩杀平民枭首冒功啊。” 萧弈天略一点头回应属下的恭维,继续说道:“我在新大陆时曾经参与过阿兹特克战争的多次战役,每次都莫不是杀人盈城,他们不也最终屈服了吗?到中土来的路上,我一口气夷平了爪哇七座城市,杀戮平民十余万,他们不也向我们请罪乞和了吗?不为兵锋所屈服,如此刚烈的民族我倒还没有见过。”他停了停,又自言自语般补充道:“假如真有的话,那就更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了。” “那么大人,那些没有参与动乱的女真部族呢?”吴若秋又问道:“要是李成梁在辽东不分良莠地滥杀一通,这只会有损大人您的威信啊。” “不会的。”于庆丰解释道:“李成梁的阴谋貌似精明实际上却好比饮鸠止渴一般。辽东局势一旦陷入混乱,他的声名和地位必定随之下降;但如果迅速平定动乱的话就会前功尽弃。这将迫使他在乱与治之间的钢丝上颤颤巍巍地继续走下去。拖得越久,他犯错误的可能性也就越大,在辽东的威望也就越低,那时我们要令人取而代之可就容易得多了。” “列位大人,请不要在这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上浪费时间了。”蹇尚忍不住打断道:“我们目前所面临的问题可比区区一个李成梁严重得多!从今年开春以来,帝国境内气候异常祸乱不断,受灾地区涉及各个行省。据报,陕西中部发生了严重蝗灾,幕天席地的虫群所过之处赤地千里草木不毛;南方的浙江已经两个月不见滴雨落下,田地干旱龟裂,照这样下去今年只有颗粒无收;还有山西、河南、南京、山东、福建、广东……所有的省份都在告急。根据户部目前掌握的材料,估计今年江南的粮食产量仅能达到正常年份的一半,北方的形势则可能更为糟糕!” “情势有这么严重吗?”萧弈天疑惑地问,“我们不是早就在作准备了吗?难道从南洋各国调集的粮食不够吗?” 蹇尚惟有报以苦笑,“大人,您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如今天下大旱,那么点粮食哪里够得了呢?中土两京十三司,正常年景的粮食总产量超过十三亿石,而今年能有七亿石就不错了,这六亿石的差额该如何填补呢?如果想靠海运的话,姑且不论那些南洋小国是否有如此庞大的生产能力,光是运输就是一个难以解决的大难题!我们假定海船一年之内可在产粮地和卸装港口之间往返六趟,则需要千料船十万艘之多;还不说把这些堆积如山的粮食分散运往各地粮仓又需要多少人力物力。” 听户部主官这么一说,萧弈天和其他的大学士们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萧弈天皱起眉头问道:“那么蹇侍郎,难道我们就对这场危机毫无还手之力吗?你是主管经济的,不会没有应对的办法吧。” 蹇尚道:“大人也不要太过担心,虽然今年粮食大量减产,但据我们的计算却并非不足维持民生。以我国目前在本土的人口,单是维持的话每年大概需要五亿石,这个数字已经考虑到了日常损耗和其他用途。” 萧弈天松了口气,“这样的话还有什么问题呢?我不是已经下令降低田赋了吗?实在不行免去重灾区的赋税也未尝不可。” 蹇尚道:“大人,事情并不这么简单。六亿石粮食的确足够全国百姓食用,但前提是能够分配到所有人手中。帝国的赋税平均每亩地不过七到八升,实际上并没有造成百姓多大的负担,就算全部免去也无足轻重。”说着,他从袖中摸出一张折子递了上去,“这是户部的详细核算,请大人过目。” 萧弈天仔细审视着户部的报告,一面点头道。“嗯,你继续说下去。” “在江南苏松嘉湖等重税区,一亩上等良田可收获粮食七石有余,而田税约为一石五斗,但是佃户需要向地主交纳的地租却高达五石以上。也就是说,一亩田产出中两成为帝国征收、五成为地主所得,留给农户自己的不过三成。其他地区田税和地租都相对较轻,可农户留下的也不会超过五成,再加上田地贫瘠的原因,实际收入反而远少于江南。这为数不多的粮食除了自己食用以外,还必须留够卖掉换钱维持家用的部分,民间疾苦盖源于此。像今年这样的灾荒季节,地主们自然都会囤粮待价而沽,从而引发各地米价飞涨,贫困人家恐怕就只有翘首以待国家的救济了。”蹇尚叹口气,又道:“另外,各地皇庄和官田大多是免税的,一些富户便往往通过贿赂地方官来钻这个空子,不但国家财政受到损害,也间接加重了佃农和自耕农的负担。按照帝国的一条鞭法规定,田税以白银为唯一缴纳方式,但农户卖出的粮食通常是以辅币铜钱为结算单位的,这就迫使他们必须向官府或富户兑换。地方大户勾结官府,以一贯铜钱一两的官价囤积白银,而兑换给农户时却要卖到1200甚至1500钱一两。您别看这数量不大,全国3000万石田税加起来可是足足有上千万两的可渔之利!” 萧弈天郑重地抬起头,“别卖关子了,把你早就想好的对策说出来吧。你是想借灾荒之际整肃帝国的财政制度对吗?”首相的嘴角微微一钩,“你这招借题发挥我可熟悉得很啊。” 蹇尚点点头,“是的,大人,我已经整理出一些初步的想法。首先,减轻农户负担问题,可以通过国家立法来限制地租的最高比例为两成五分。这样可以极大地提高佃户的生活水平,比减税要有效得多。第二,调整田税征收方案,田税由地契持有者支付,税额以土地过去三年产量的平均值为标准,原则上贫瘠者轻膏腴者重地少者轻地多者重。第三,改革税制杜绝富户逃税,可令天下皇庄官地与民田一同课税;设立独立运作的钱粮税务衙门,直属户部不受地方官府节制。第四,稳定市场,将铜钱的价值强制确定为1000钱恒等于一两白银。钱粮税务衙门以铜钱为单位征收田税,兑换成银两后上缴国家财政。严格监管铜钱的发行和流通,税务衙门兼为官方银钱兑换机构,不得以任何理由拒绝合法兑换。民间凡私自熔毁仿制铜钱或以私价兑换银钱或拒绝接受铜钱支付者,一律依法严惩不贷。第五,制定赈灾法令,在紧急情况下帝国官府有权向拥有百石以上粮食库存的富户强制购买粮食。收购价以当地过去三年同期粮食价格的平均值为参照。” 萧弈天把目光从手中的文卷上移开,疑惑地盯着蹇尚,“把地租减掉一半?光是这一条富户们就会群起反对的。这么做有什么切实的理由吗?” “降低土地价值,”蹇尚立刻毫不掩饰地回答:“确切地说是降低耕地的价值。地主们将会发现投资商业和工坊的获利远远超过地租收入,而把土地用来种植桑棉也比种植粮食更有价值。土地价值的下降又会导致土地价格的下降,这将极大地促进土地兼并的发展。” “我有异议!”于庆丰插话道:“你这样做短期之内必将导致农田面积的大幅减少,只会令粮食短缺的局面更加恶化!现在军户制度已经取消,部队的后勤系统全面依赖国家财政,藏富于农的政策已经行不通了!至于土地兼并的危害,各朝各代都有定论,还用我详述吗?” “于侍郎您误会了,”蹇尚平静地回答:“土地兼并确实会发生,但和以往的完全不同。如果土地所有者只是为了出租更多土地给佃户的话,我保证新税法会令他损失惨重。但是,如果雇佣长工那就完全不同了,支付工钱后的利润相信比两成半的地租划算多了。并且经营同样面积的一块土地,需要的长工大大少于佃户,多余的人口只能涌入城市成为雇工,这些人没有土地羁绊,很容易即可令他们移民海外,这些人口将有助于我们拓展大明的疆土,建立一个真正的日不落大帝国!至于粮食短缺您也不用担心,赈灾法令可以保证帝国度过这一段艰难时期。” 于庆丰吸了口气,“你是说将多余人口流往海外?” “是的。”蹇尚说道:“辽东、朝鲜、南洋、利未亚、新大陆……外面是一片广阔的空间,只要我们有当年靖海侯征战天下的雄心壮志,整个世界都将是帝国的囊中之物。” “蹇侍郎说的你们意下如何?”萧弈天有些急切地问道,“可以推行吗?” 舒时德首先道:“我赞同蹇尚的提案。现在帝国本土和西洋行省之间只有好望角一处领地,其他都是藩属的国家或自治领。无论从军事或商业角度来说,都令我们处于不利地位。要是将满剌加到好望角之间的殖民地扩至十处,不但帝国舰队可以在小西洋常驻,往来商业航线也会繁华很多。” “就战略上考虑,我支持蹇侍郎。”慕容信光也道。 “我没意见。”这是胡波和吴若秋的声音。 “如果真的如你所说,那么我自然是支持的。”于庆丰最终也转了风向,毕竟蹇尚描述的帝国前景太过诱人,令身为军人的他实在难以抵挡。 “那么大家的意见都统一了!”萧弈天激动地站起来,“蹇尚,你放手去做吧!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帝国都会全力给予你支持的!要是有人阻挠新法的话,军队就是你坚实的后盾!” “谢首相大人的信任,”蹇尚微微一躬身,“属下必将竭力为您的帝国大业打下万世不灭的基础!” 第七节 光复釜山 6月15日,辽东都司,总兵府。 李成梁坐在垫着虎皮的座椅上,双眼阴晴不定地盯住坐在对面的建州指挥努尔哈赤。“你想要亲自带人去北京进贡?”他拖长声音道:“现在辽东正处于动乱时期,内阁的命令已经下达到了东北各个边镇,沿途军事重镇都处于警戒状态,这个时候上京可不太容易啊。” “这个就全靠总兵大帅您的扶持了,”努尔哈赤恭顺地笑道:“我们此次准备的贡品清单在这里,总计虎皮十五张、豹皮十五张、黑貂皮四十张、鹿皮五十张、熊掌二十对、上等野参五百斤、名驹五十匹、珍珠五十斤、榛松蘑菇鹿狍野猪等干鲜特产各一百五十斤。”他起身上前,深深弓下腰将礼单双手捧给帝国总兵。 李成梁不以为然地接过礼单,漫不经心向上面一瞟,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单子上的贡品数目竟然比努尔哈赤所报的少了许多。他是久经官场之人,如何不明白内中关窍,登时嘴角微微一钩,笑道:“时时进贡本是你对天朝帝室的拳拳孝心,虽然局势有所不便我们却也不好阻拦。这样吧,本帅知道你跟海西部那些蛮子大不一样,就给你一张入关进京的特许证吧。不过----”他捻了捻胡子,语气一转道:“亲自进京就没什么必要了。我也不瞒你,如今朝廷对进贡使团的待遇可不比从前,内阁首相忠武王萧弈天萧太师定下了规矩:除补贴往来路费之外,赏赐银钱物品不得超过贡品市价的总和。另外,有内阁在那里瞪着,就算你亲自前去,皇上也不会因为龙颜大悦封你个什么官职头衔。” 努尔哈赤脸上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谢谢总兵大帅的提点,小的不过是想去帝国京师见见世面,岂敢再有非分之念。若大人觉得不妥,小的不去便是了。” 李成梁又略带得意地露出微笑,摆摆手道:“你误解本帅的意思了。现在海西四部作乱为祸,奴尔干的局势简直一塌糊涂,这个时节你离开本部不怕出什么意外吗?” 努尔哈赤恍然大悟地连连点头,“小的愚钝,幸亏大人明示,不然可要被奸人所乘了。” “哈哈哈哈----”李成梁终于大笑起来,看到这些边荒蛮夷们露出如此憨傻神情时他心中总免不了流露出这种难以言表的得意。 “总兵大帅,”建州卫指挥仰起头,黝黑的脸膛上闪动着那种一观便是毫无心机的狡黠,“既然海西四部不遵天朝教化南下劫掠,他们便是我等帝国忠良的公敌。小可愿率领本族部众为帝国和总兵大帅征讨此獠,敢请大人恩准。” “嗯,很好!”李成梁兴致正高,轻松地一口允诺下来,“为帝国尽忠是你建州指挥的本分,哪里还需要本帅批准?唔,本帅刚接到枢密院的命令,海西四部的行为已经被定为叛乱,辽东军队正要整装前往讨伐。你既然有这份心思,正好可以出一点力。要是在战斗中还立下点功勋的话,也正好可以向内阁保举你做个将军。” 努尔哈赤立刻翻身屈膝跪地,“大帅对小人恩重如山,虽万死亦难报寸恩!” 就在这时,李如松匆匆走了进来,“父帅大人,辽东监察使李书林求见。” 李成梁向后慢慢一靠,“努尔哈赤,你退下去吧。” “小人谨准大帅将令。”努尔哈赤又起劲地行过大礼,这才在辽东总兵满意的笑容中起身离去。骄矜的家伙,且慢慢沉浸于自己的得意之中吧。借着你的愚蠢,建州的势力才能够在白山黑水之间茁壮成长。等到我女真各部统一羽翼成熟之时,也正是你们汉人把肮脏的爪子从奴尔干挪开的时候了。 总兵府前院,一名身着白绸便服年仅二十岁上下的青年男子悄悄注视着从大堂内走出的女真部长,用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微声音对身边的随从耳语道:“我看此人绝非池中之物,让锦衣卫密探好好摸清他的底细。”说完,一丝笑容浮上他的脸孔,帝国辽东监察使李书林走向亲自降阶相迎的辽东总兵,仿佛多年不见的老友一般亲热地打起了招呼。 正当辽东军在建州女真的支持下对海西女真发起进攻之时,帝国平倭提督李华梅也在组织对侵朝日军的全面反击。占领济州对马两岛之后不久,帝**在强大海上力量的掩护下同时从釜山和长兴两处登陆,将日军的退路一举截断。 长兴所在的全罗道是故大元帅李忠庄公舜臣任水师左军节度使时镇守的旧地,自从失陷敌手以来各处义兵的抵抗就从来没有停过。起初有日军的毛利辉元军团一万五千人坐镇全州,强力镇压之下义兵的抵抗多多少少还是会收敛一点,可后来柴田胜家溃败王京防线吃紧,朝鲜南部的驻军都被紧急征调前线。前来接替防务的第三梯队大多是在本州四国一带临时征召的足轻部队,非但不熟悉驻防区的地理人文情况,作战能力和实际经验也都难以与毛利辉元军团相比,原本已经渐渐淡化的反抗便又炽烈起来。等到帝国平倭先锋官易飞率领大军出现在海岸上时,大受鼓舞的义兵们立刻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争先投入帝国平倭军麾下。在这些友军的向导和助战下,易飞轻而易举地夺取了长兴城,建立了后续部队源源不断开入的牢固阵地。 釜山的形势却远没有如此乐观,在此组织防卫的日军主将是外号“雷枪斩”的马场信次,此人是日本战国甲信大名武田信玄手下四名臣之首马场信房之子,在日本本土领有伊豆、相摸、上总、下总、武藏五处领地,有五国一太守之称。虽然手下只有三万训练不足的足轻部队,马场信次却对此并不太担心,他完全相信自己手下的直属兵力----七百名精锐“雷备队”骑兵能够抵挡中国人的抢滩行动。 17日上午,帝国舰队云集到釜山海岸边,开始用舰炮对日军的防御阵地进行火力准备。午时刚到,旗舰上便升起下令登陆的信号旗,上百艘登陆舰和小艇迅速向海岸挺进。 登陆战的主力是尹成浩指挥的朝鲜兵团,作为第一支正式编入帝**序列的独立外籍部队,其总编制兵力达到十万之多。由于军团编制中没有重型火炮,轻火器的数量也相对较少,主要职能是作为近卫军主力的侧翼掩护或担任辅助攻击任务。按照和朝鲜方面进一步谈判磋商之后签订的《中朝共同防卫协定》,明帝国在任何时候有义务保护朝鲜国不受任何形式的军事侵略或威胁,而朝鲜国的军事义务则是保证外籍兵团的兵源和部分军费。协定中规定,除现役外,朝鲜国应当随时保证登记在册的预备役军团兵不少于十万,且必须是年龄在十六至二十四岁之间、身体强壮勇敢坚毅的健康男子。预备役士兵被外籍兵团录用后需到帝国蓟州军营中接受为时不少于半年的严格中式训练,合格后方正式载入军籍。所有外籍士兵应当在帝**中服役十五年,其间所有薪酬待遇包括退休金和伤亡抚恤都与普通国防军相同。此部分费用由帝国和朝鲜国按四比六共同承担。 此刻第一批踏上釜山土地的是朝鲜兵团第一旅的士兵,他们在蓟州大营经受过为期三个月的兵种训练和同样时间的战术训练,参战前也按照战场需要进行过整备换装,实际战斗力可以说和帝国国防军不相上下。他们刚一跳下运输船,便在齐膝深的海水中按照作战操典组织起来,由两名手执大型方盾的掷矛轻步兵、一名使用朴刀或铁钩的白刃格斗兵、一名长矛手和装备鸟铳的伍长构成一个基本战术单位,相互掩护着向海岸上挺进。在他们背后,近卫军的炮兵部队则忙着将沉重的火炮和弹药卸到专用的登陆筏上,几人一组将其推上海滩。 日军的短促突击就是在此时开始的。转眼间,密密麻麻的足轻士兵从隐蔽处涌了出来,平端着手中的扁头竹矛向帝**冲过来。此时登上海滩的朝鲜兵团数量只有两个营一千人,而近卫军的大炮在登陆筏上是无法提供火力掩护的。 可是帝国朝鲜兵团并非战争初期不堪一击的朝鲜正规军,也不是散兵游勇般打游击的地方义兵。面对汹涌而来的敌人,他们没有哪怕片刻的惊惧,而是立刻由散兵状态转换为战斗队形,各个伍之间相互靠拢,以百人的卒为单位结成与敌人抗衡的战阵。 一切都和训练场上一样。 掷矛兵们排成单列横队半蹲在地,把盾牌紧紧靠在一起构成橹墙。伍长们在盾墙后面举起鸟铳,瞄准迎面冲来的敌人。密集的火器击发声接连响起,帝**的阵线前随即升起一排灰色的浓烟,有超过一百名日军被鸟铳击中,惨叫着纷纷扑倒在地。然而对于汹涌而来的数千人而言这只是沧海一粟,滚滚洪流只是略为一滞,便又流畅如初地杀将前来。 伍长们已经退到后列装弹去了,掷矛兵则纷纷站起身,将手中的标枪奋力投向敌人。惨叫连连声中,日军的前锋已经冲到面前,手中的竹矛对着帝国士兵一阵乱刺。可是在铁皮镶边外衬牛革的厚实硬木盾牌面前,这种盲目而纷乱的攻击根本没有什么实际上的用途,反倒是躲在后面的朝鲜长矛手每每看准机会从盾墙后突然发难,刺杀了不少日军。 “真是愚蠢啊。”帝国朝鲜兵团指挥官尹成浩在自己的座舰上用千里镜观察着战场局势,“正面冲击拥有强大防护力的盾步兵,完全是毫无意义的自杀行为呢。”他放下千里镜,对身边的参谋说道:“向旗舰发信号,登陆受阻,请求舰队进行一轮火力急袭。” 一分钟之内,十二艘主力舰的侧舷同时喷射出大团火光和烟雾,犹如上百条火龙在齐声咆哮,七百二十枚炮弹如暴雨一般倾泻到密集的日军队列中。就算晴天里落下雷霆霹雳也不会比这让人们更心惊胆寒了,转瞬间,数以千计的士兵在焰火般华美的霰弹风暴中灰飞烟灭,炽红的实芯弹在人群中尖啸着飞过,如同锋利的刀刃般削去一块块焦黑的躯体。日军的队列被从软肋处撕开一处巨大而狰狞的伤口,令它整个痛苦地颤抖起来。 作为一名老练的副官,尹成浩不会漏过任何粉碎敌人的大好时机,此时见日军阵脚松动,立刻下达命令:“以两为单位,散兵短促突击!” 朝鲜兵团的编制与帝国其他序列的部队大不相同,一个“两”由左、右两个伍组成,左伍长又兼任两长,既可以分开独立作战,也能合并起来组成一个十人小队。收到指挥官的命令后,两长们立刻指挥小队收缩正面宽度进行战术变形。四名掷矛兵分别处于前排和左右两翼,用手中的盾牌来保护整个小队;两名长矛手负责攻击前方敌人;格斗兵则从侧翼提供掩护;两长和右伍长居于小队后卫位置,用鸟铳远程杀敌。 以大方阵发动冲锋的日军面对帝**机动灵活的散兵队伍一时有些无所适从。如果从正面进攻,效果和方才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而如果要从两与两之间的空隙锲入攻其侧翼,长而笨拙的竹矛在这种环境下决不是格斗兵的对手。 面对无法战胜的敌人,最明智的办法是逃跑,最愚蠢的办法也是逃跑。 当看到好几千日军发一声喊转身逃跑之时,露出会心微笑的并不止是尹成浩一人。 朝鲜兵团的士兵们开始追杀那些溃逃的足轻,这并不太容易,尤其是同时需要保持队形不致散乱----毕竟在主力部队登陆建立防线前,安全还远远谈不上。追出约摸五百步距离,尹成浩座舰上吹响了收兵号,士兵们朝着倭人远遁的背影唾了几口,以两为单位交替掩护徐徐而退。 日军的阵地上突然竖起一面皂色大旗,数百名骑兵以锋矢之备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之中,他们排成大三角形的突击队列,气势汹汹地杀奔前来。 “敌骑来袭!快结枪阵!”营长们挥舞着军旗高声喊道。朝鲜士兵们又重新紧紧聚在一起,掷矛兵在外围保持半蹲姿势,将手中盾牌并排立起。 “一百步!”伍长们用鸟铳向敌人猛烈开火。 “五十步!”掷矛兵起身投出标枪,又立刻蹲下身子躲在盾牌后。 “准备接敌!”长矛手们齐声大喝,将手中的丈二长枪倒向前方,架在掷矛兵的盾牌上。 “接敌!”日军的骑兵挟风雷万钧之势狠狠撞上帝**的阵线。这些骑兵全都身披南蛮铠头戴角盔,手绰一柄薙刀,背上则插着写有“雷”字和马场家红黑底双波纹家徽的战旗。两军相交的一刹那,首先是无数战马的连声嘶鸣,在密集的枪林前,冲在最先头的雷备队武士纷纷从倒毙的战马上摔了下来。然而单单一排枪阵如何能挡得住数百骑兵的集群冲锋呢,几乎只是在转瞬之间锋矢的突出位置就已经从朝鲜士兵的方队中撕开了一道裂缝。武士们大声呼喝着,一面舞动薙刀左右挥砍,一面驱动坐下战马强行向前冲撞。阵线的突破口在日军的强力冲击下变得越来越大,如决口之堤般一发不可收拾。 “一营迂回截断敌人退路!三营组成滩头阻击阵线!二营向两侧疏散,以卒为单位重整建制!”正在尹成浩迟疑不定时,从旗舰上发出了这样的信号。帝国平倭提督李华梅见军情危急,干脆越级对朝鲜兵团直接下达命令。 训练有素的帝**士兵立刻行动起来,被拦腰截为两段的朝鲜二营散开建制,向两翼迂回避敌锋芒;刚刚登上海岸的三营以枪阵徐徐迎上前去,防止敌军进一步突破扩大战果;方才没有受到太多损失的一营则填补上二营留下的空隙。三支部队站定阵脚,顿时将雷备队围在了中央。 此时日军的局势大为不妙,眼看四面皆是敌人的混成编队,标枪铅子如雨点价纷扬射来。又兼战场狭小沙土松软不易发挥骑兵冲锋的优势,只能猛挥薙刀试图阻止帝**冲上来贴身肉搏。由于白蜡木枪杆当不得薙刀之利,往往一合之间便被削成两截,失去武器的朝鲜长矛手们在刀锋所迫下不住后退。一些掷矛兵则勇敢地顶起盾牌,在木块四下横飞的噼啪声中冒着被战马冲撞践踏的危险挤了上去,一得到机会便将手中的短矛狠狠刺入马腹。当雷备队武士连同座下战马一起翻倒在地时,格斗兵便上前将其一刀杀死。 马场信次远远看着心下骇然,连忙命令手下的足轻部队前去救援。可明军既已下定决心要吃掉这块到手的肥肉,又岂能眼看着被人夺走,当下主力舰舷炮瞄准日军前来的方向一阵覆盖射击。一时间钢铁与火焰的风暴轰鸣着肆虐大地,足轻们早被这鬼神般的威力吓破了胆,没等明军的炮弹落到自己头上便转头狼奔豕突。非但没有完成救援任务,刀枪军器倒是丢落了不少。 雷备队眼看孤立无援行将待毙,只能做拼死一搏以图突出重围。为首的武士举起薙刀,下令全队朝着帝**第一营与第二营结合部全力冲突。明军忌惮敌人冲锋威力强大,不敢正面阻挡,只从侧面以标枪鸟铳狠命攻击,待敌人前锋冲出包围圈时,再由两面一起压缩。一时间枪挑箭射,有不少武士被击落马背,活活丧生于自己人纷乱的马蹄之下。 突出包围圈的行动很快变成了一场灾难,薙刀骑兵们无心与帝**过多纠缠,几乎毫无抵抗只顾各自逃生。朝鲜兵团尽一切努力想要尽可能多地杀伤敌人,最终还是迫于机动力的差距无奈地放弃了。 这天的战果令双方都不甚满意,帝国朝鲜兵团阵亡三百一十九人,伤四百零七人,伤亡总数七百二十六人;而日军方面阵亡一千四百五十二人,伤八百五十人,总计两千三百零二人;其中雷备队武士失去战斗力者为四百三十六人,减员率达到六成之多。虽然帝**的伤亡交换比达到了惊人的一比三,但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拥有强大的海上火力支援的结果。实际上,三个朝鲜营没能全歼数量相当于己方一半的日军骑兵,这也充分说明了敌人并非不堪一击的鱼腩之师。在李华梅看来,这种硬碰硬的正面消耗战并不应该是帝**队作为。 而日军方面,足轻部队的全面溃败固然是在意料之中,但连最精锐的雷备队骑兵也黯然铩羽而归,这样的结果可就令人难以接受了。令马场信次更为心惊胆寒的是,帝国方面派出的阵容仅仅是二流的朝鲜部队,不但没有骑兵参战,火器的配备率也远不如正规明军。即使这次能够侥幸重演王京大捷的幸运,可谁又能保证海对面那个大帝国不会派出第三批、第四批远征军呢?据说大明拥有一万五千万人口和两百万兵员,战争动员力接近无限,难道信长公就一定要我们跟这条可怕的巨龙死斗到底,让日本的血在朝鲜这块土地上白白流干吗? 不管敌人心中是怎样想法,等到18日帝国平倭提督李华梅踏上家乡的海岸时,釜山登陆区已经集结了八千朝鲜士兵和两千近卫军士兵,今后一周之内,往来不息的运输船队还会为这条战线补充更多的士兵。 马场信次并没有固执地困守釜山,在失去制海权的情况下,保留海岸根据地已经再没有什么意义,倒不如集结起有生力量寻求敌军主力决战。抱着这种想法,他主动选择了向北撤退。于是,在战争爆发一年零三个月之后,李华梅兵不血刃光复釜山,将朝鲜境内之敌的退路彻底封死。 第八节 驯服猛兽 当明帝国将森严冷峻的目光从北地的瀚海大漠上移开,开始着手应付那场席卷整个大陆,即将持续足足大半个世纪的冰河之灾时,长城以外的整个蒙古世界都重重地出了口气。边境上集结备战的两个精锐中国近卫师被紧急调往局势失控的朝鲜战场;奴尔干女真部族对漠南蒙古的猎头行动也因为辽东的动乱告一段落。在经历了整整两年由血与火谱写的战争之章后,蒙古人终于有了个能够好好回顾反思的喘息之机。 究竟是谁说服了已故的黄台吉汗,令他敢于冒失地同远在大陆另一边、根本从未了解过的穆斯林世界结成联盟,一同参与进这起令人难以想象的巨大阴谋,竟然不自量力地想要彻底颠覆和毁灭那个统治七海号令世界的超级强权?这个历史的秘密已经随着联盟的瓦解被蒙上了一层历史的尘埃,深深地掩埋进了归化大汗府和西安灵狐殿残垣断壁的瓦砾之下。为了这个不切实际的狂想,蒙古付出了超过五十万条生命的代价,这差不多相当于战前人口的三分之一。 不管怎么说,继续跟中华帝国对抗无疑是不明智的:即便是在战前,帝国也拥有相当于蒙古各部联军十倍的兵力和一百倍的人口;掌握了世界上最先进的军事技术和最完备的边境防御;更重要的是,这无与伦比的军力后面还有深不可测的强大经济实力作为后盾。这直接导致了两国力量对比处于一种完全不对称的境地。对蒙古而言,这是一场需要全力以赴的战争;可对中国来说,这不过是她宏大弈局中的一处劫杀而已,只要尚且无关大局,便用不着投入太多的精力。和这样的对手交战,倘不是走投无路下的拚命,便是利欲熏心下的愚蠢。 如今,至少在短期之内,帝国已经放弃了旨在彻底毁灭蒙古的复仇计划,而来自遥远泰西世界的哥萨克便成为了威胁的首要来源。到西元1586年6月,瓦莲莉娅-梅尔库罗娃公爵的远征军以车尔勒格斯克要塞为依托,攻占斡难河与庐朐河上游的肯特汗山地区,将外喀尔喀七部各个击破,俘虏牲畜人口无数。随着援军的不断到来,俄军总数已经达到八万人之多,对西伯利亚走廊的控制也愈发稳固。 6月20日,梅尔库罗娃公爵下令动员六万俄军溯营令哥河而上出击漠西蒙古。根据从当地牧民处获得的情报,漠西蒙古也即中国所谓的瓦剌,包括准噶尔、杜尔伯特、土尔扈特、和硕特四大部族,其中又以准噶尔与和硕特两部为强。四部闻听敌人来犯,在“丘尔干”盟长和硕特贵族拜巴噶斯的协调下组成了六万五千联军,进军乌里雅苏台迎战俄军。 6月23日凌晨,俄罗斯远征军统帅部。 “齐默菲叶维奇队长,敌人的兵力分布情况全都探明了吗?”瓦莲莉娅在指挥桌上铺开地图,左手端着烛台,右手执定马鞭在图上轻轻敲点着。 叶尔马克-齐默菲叶维奇手撑桌面,略微伏下身子贴近地图,“公爵大人,我已经根据您的指示派处斥侯全方位监视敌军。就目前的情报来看,敌人的营地可大体分为三处:和硕特部的两万五千骑,在我军西南偏南方向十五俄里驻扎;准噶尔部两万骑,在和硕特左翼约八俄里的位置;杜尔伯特与土尔扈特两部各一万骑,营地在和硕特部右翼五俄里的位置;此三处敌营略呈直线正对我军。” “是这样啊,”瓦莲莉娅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看来和硕特就是瓦剌人的核心力量了。好吧,齐默菲叶维奇队长,继续保持对敌人的监控,一旦敌军有什么动向,我希望能够马上知道。另外,立刻调集两万哥萨克骑兵,分头夜袭敌军左右两翼!” 叶尔马克不由瞪大了眼睛,嘴角的淡黄色髭须不住抖动,“公爵大人,敌军左右两翼都各有两万人马,虽然我们有夜袭的优势,这样贸然攻击也是毫无意义的!” 年轻的女公爵骄傲地转过头来,手中闪耀烛台投下的阴影令她美丽的面容带上了几分神秘莫测的意味。“你应该在听到命令后马上付诸执行,齐默菲叶维奇队长;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时间向我发问。不过----”瓦莲莉娅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既然你已经问过了,我就再给你一个额外的任务。西南方四俄里处有一处山坡,是蒙古军前来的必经之地,你率五千人到那里埋伏等候。” 叶尔马克愣了片刻,悻悻地回答道:“是,下官一定誓死抵挡敌军,决不放一个鞑靼兵过去就是了。” 瓦莲莉娅忍不住笑出声来,“谁叫你誓死抵挡了?你只要看到敌人大军杀来,装模做样地跟他们杀上一阵,用游斗拖延时间,然后就算完成任务了。” “就这样?”叶尔马克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就这样。”瓦莲莉娅抿着嘴笑道:“打到一定的时候你们就自行撤退好了。不过记住有两条:第一,不许往大本营方向跑;第二,尽量不要损失太多人。” 哥萨克队长呵呵笑着摸摸脑袋,“公爵大人请放心,和鞑靼兵正面硬碰硬都不怕,打游击难道还会难倒我们吗?这个任务保管完成!” 一个时辰后,和硕特部军营。 离日出尚有几个小时,密密麻麻的火把却已经把天地间照得通亮。激越的号角声中,蒙古骑兵们身着牛皮袍甲,背悬双曲硬弓,腰别阔刃战斧,以若干个千人队组成战阵。正在众人乱纷纷挥动手中火把喧闹不止时,拜巴噶斯盟长在一组亲卫骑兵的拥簇下策马走了出来。“和硕特勇士们!我刚接到杜尔伯特与土尔扈特两部部长的求援急报,狡猾而卑鄙的罗刹军队趁着夜色向他们发动袭击,现在两部军队跟敌人混战一团局势不明,正是我们和硕特部建功立业彪炳勋荣的大好时候!勇士们,跟我一起去杀尽敌人吧!” 蒙古骑兵们高举手中的火把震天价吼了起来,百夫长们举起手中的军旗猎猎挥舞。正当全军上下士气高昂即将出发的时候,细碎的马蹄声中人们就着火光看到一骑飞驰而来。 那骑手手中举着一面准噶尔军旗,浑身上下尽是血迹斑斑,他直冲到拜巴噶斯面前才勒住马步,神情显得万分焦急,“拜巴噶斯盟长,我是准噶尔部族的军使,罗刹人刚刚冲进了我们的军营,现在情势对我军大为不利,请盟长立刻调兵前去增援!” “怎么?”拜巴噶斯雷也似的吼了一声,“左右两翼都遭到了罗刹人的夜袭?该死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问你,到底来了多少罗刹兵?” “这……”军使嚅嚅地说:“当时事起仓猝,哨兵刚来得及发出警报,罗刹骑兵就像饥饿的狼群一样冲进我们的营地北角,他们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提着弯刀,左冲右突来回厮杀,混乱中根本弄不清他们有多少人----当然,肯定非常多就是了。” “好,我知道了。你先下去休息吧,准噶尔的勇士。”拜巴噶斯摆摆手,立刻有两名士兵上来将准噶尔军使扶下去歇息。 “盟长,现下我们该如何是好?”一名万骑长走上前来问道:“要分兵两路去援救我们的盟友吗?还是集中兵力先击破一支敌军?” 拜巴噶斯看起来似乎一时有些难以拿定主意,“我军对罗刹人并没有压倒性的兵力优势,如果分兵救援的话,单单一万兵马也并不一定能起到扭转战局的决定性作用,弄得不好可能还会陷入久战;如果集中兵力援救一翼的话,代价很可能就是另一翼的崩溃,要是不能歼灭敌人相当数量的有生力量的话同样是得不偿失。” “盟长,那该怎么办呢?” “在草原上遇到狼群的时候,首先要把头狼干掉!”拜巴噶斯抬起右手揉了揉太阳穴,咬牙切齿地吐出了这样一句话。“趁离天亮尚早,全军马上出发!直接攻击罗刹人的本军。他们既然敢于同时攻击我军两翼,则必然是已将精锐主力尽出;空虚的中军就是其最大弱点。只要我们集中优势兵力,一举摧毁罗刹人的大本营,那么就算拼着两翼被击溃的代价也是值得的。” 万骑长点点头,举起手中的军旗当空一招,“盟长有令,目标罗刹人主营,全速进击!” 两万五千和硕特骑兵在黑夜中快速策马疾行,手中的火把接连相映如同一条巨大的火龙。尽管将士们已经在竭尽全力地急行军,拜巴噶斯心头仍然焦急如火,不住地催促属下们加快步伐。情况明摆在那里,双方都是不留余力地抢攻,谁能够先突破敌人的防线,就可以合拢兵力把对方的主攻部队一举粉碎。这是一场时间的竞跑,罗刹人占有先机,和硕特就只有靠局部的兵力优势来弥补了。 正当拜巴噶斯分神遐思之际,前军突然一阵混乱,“罗刹人!我们中埋伏了!” 大群哥萨克士兵从山坡上的掩蔽处探起身来,拉开手中的桦木硬弓用力射向毫无准备的敌人,蒙古军队陡然遇袭慌乱不已,手中明晃晃的火把反而成为隐在暗处的弓箭手的最好目标。密集如雨的箭簇在和硕特士兵身边嗡嗡乱飞,不时在他们的盔甲和身体上划开一道创口痛饮鲜血。 “都别慌!稳住阵脚!”拜巴噶斯毕竟不是没上过战场的雏鸟,他借着微弱的火光迅速打量了一下四周局势,心中立刻镇定下来。“敌人的数量并不太多,我们仍然处于绝对上风,各部以千人队分组突击!” 从前锋接敌的时候开始,后续的骑兵队便开始收拢因急行军而拖长变形的队列,以千人队为单位陈列在主将周围。等到盟长发出命令,立刻有五个整备好的千人军团以密集的突击队形扑上前去。在越过前队一团混乱中的袍泽们之时,冲锋线略为一滞,在短暂的调整之后冒着箭雨冲向漆黑一片的山坡。 眼看着蒙古人气势汹汹地冲了上来,叶尔马克发出一声唿哨,原本趴在地上射击的俄国士兵都立刻跳了起来,身手敏捷地跳上早已准备好的快马,一边后退一边把手中的箭矢往蒙古军的密集的冲锋队型中连珠射去。 蒙古士兵们咒骂着用手中的牛角弓奋起还击,然而此时天色仍旧黑暗难视,对于以散兵小分队分散开的哥萨克,他们还击的弓箭根本没有准头可言,几乎收不到任何成效。反观俄军这边,由于蒙古军人数众多队形密集,再加上顿河马与蒙古马相比所具有的速度优势,在这场游斗已然占得莫大优势。面对蒙古人咄咄逼人的锋芒,他们轻快地化整为零向两翼迂回避开,而当对手心中气馁准备收兵之时又如附骨之蛆一般跟了上来,令敌人痛苦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对于每一个大陆农耕文明而言,数百甚至上千年以来,边境上从事游牧的蛮族部落始终是个挥之不去的梦魇,一个能够令得无数军事家耗尽一生殚精竭虑地穷思对策的梦魇。快马、强弓,机动力与攻击力的第一次完美组合,对于以步兵为主力的农业文明而言是几乎不可战胜的威胁。白登围、靖康耻、兵败土木堡,这是中华帝国历史上永不磨灭的屈辱;而远在大陆另一头的罗马帝国也曾经有被安息弓骑兵夺旗斩帅的切肤之痛,至于两次阿提拉和成吉思汗这两次黄祸更不用赘述。在经历了千百次战场考验和付出亿万鲜血为代价之后,军事家们最终得出了一个完全正确却又几乎毫无意义的结论:对付弓骑兵最好的方法也就更好的弓骑兵。然而面对自幼便弓马娴熟的游牧民族,农耕帝国又该到哪里去找更好的弓骑兵呢?因此,在一百多年前,中华帝国的传奇将领、西洋行省之父于谦总督几乎是偏执地提出了当时尚不成熟的朱雀营方案:从欧洲引进速度更快的良马,结合威力更强的骑射火器,创造出一种全新的兵种火枪骑兵----弓骑兵更快更强的变种。至于欧洲,在对金帐汗国野蛮残暴的统治进行誓死反抗时,对策已经自然产生了,那就是被后世称做“天下第一骑”的哥萨克骑兵。 蒙古军的几个千人队左冲右突跑了几回,却始终拿敌人没什么办法。密集的冲锋队型是极好的箭靶子,可真要散开队伍在大草原上追逐混战却也胜算不大,毕竟今天的蒙古军队已经不是成吉思汗时代的铁军了。 “别跟他们玩了!”拜巴噶斯终于忍不住咆哮起来,“这支罗刹军队明显是敌人派来扰乱我们的疑兵,再和他们多加纠缠一点用都没有!敌人的用意就是拼命拖延时间把我们引上歧途!别管这些散兵游勇了,此处距离罗刹大本营只有七八里路,只要一鼓作气杀到那里就能够消灭他们!留五个千人队断后,其他的部队直接冲过去!” “队长,我们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吗?”看着蒙古大军消失在山坡后,一名哥萨克问道,“没有干掉多少人,也没有阻止他们通过,我们在这里设伏到底有什么用意呢?” 叶尔马克耸耸肩,“既然美丽的公爵小姐让我们这样做,自然有一定的道理,反正她交待的都已经照做了。现在我们只消喝着伏特加等天亮就行了。” “对了,队长……”那名哥萨克压低了声音犹豫地说,“我听说,呃,梅尔库罗娃公爵把我们千里迢迢带到这里来是因为中国----” “不要瞎说!”叶尔马克低声喝道,“这些都是不可信的谣言!公爵小姐以女子之身亲自发起这场东征,不辞辛苦为国开疆掠地,是俄罗斯的伟大女英雄!以后军中绝不允许再有此类的流言!明白吗?” “是。” 太顺利了!随着离敌军的大脑和心脏越来越近,拜巴噶斯心中狂喜不已,摆脱了叶尔马克的“疑兵”之后,接下来再也没有遇到哪怕一支罗刹军队的阻截。看起来,罗刹指挥官果真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一举击溃己方两翼之上,大本营内兵力空虚以至于只能派出区区五千兵力来故布疑阵。哼哼,狐狸再怎么狡猾,这样的小把戏又怎么瞒得过老练的猎人呢? 闪烁了整个夜晚的群星已经不知不觉地隐没在幽暗深邃的天幕背景下,再过一炷香左右就是日出时分,换而言之现在也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在这淹没一切的黑暗中,拜巴噶斯看到了罗刹军营中的***,他激动地举起手中的弯刀,放声高喊:“勇士们,冲啊!” 蒙古骑兵驱动战马朝向目标全速奔驰,不料突然间变乱陡生。冲在最前排的若干战马一下子踏失前蹄跪倒在地,将背上的骑手甩出老远。后面的骑兵收不住冲势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重蹈前车之鉴。正当蒙古人在陷阱和绊马索前慌乱踯躅不前时,无数火箭从四面八方疾射而来。在火光中,拜巴噶斯惊惧地看到一圈憧憧黑影围了上来,数以万计的哥萨克士兵冲锋时的咆哮声令天地也为之震动。 “这是一个陷阱!” 瓦剌四部被俄罗斯军队征服的消息很快在草原上传播开去,令残破的蒙古部族联盟心惊胆战。面对眼下的不利局势,新任蒙古大汗扯力克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我要和中国停战结盟。”扯力克在联盟会议上说。 “大汗,这怎么行啊?”立刻便有人反对道:“中国和我们打了数百年的仗,这样的仇恨可不是随便一笔就能够划掉的!远的姑且不说,卢沟桥血战的仇该怎么算?他们掠我边民造成的大饥荒又该怎么算?” “那么你的意思就是要把这几百年的战争再继续下去了?”扯力克冷冷地盯了那人一眼,他是漠南蒙古一个部族的首领。“我倒想知道,你凭什么做到这一点?现在我们所有的部众加起来一共也只有十五万户,兵力则不足五万。接连经历了饥荒和严寒之后,各部现有的牲口数恐怕不足正常年景的一半吧。今年天气如此怪异,要过冬可不容易啊。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难道你还想让族人们饱受战争之苦吗? “现在罗刹人进军大漠的势头大家都已经看到了,外喀尔喀和瓦剌各部都已被他们吞并,接下来的矛头也就要对准我们了。平心而论,就算中国和女真土蛮不作趁火打劫,我们又有多少把握能战胜凶狠残忍的罗刹人?” “大汗,战败了大不了死在疆场上罢了,有什么丢人的?咱们成吉思汗的子孙怎么能向以前的敌人屈服呢?” “你这么说不对,没有韧性的木头做不了好弓,一昧刚强吃亏的只会是我们自己。”扯力克回答道:“要是被罗刹人打败了,我们成为了刚烈的英雄,子孙后代却要做一辈子奴隶。要是向中国人弯一下腰,今天看起来失去了勇士的荣誉,日后却能避免更多的灾祸。我们要像草原上的狼学习,再明知不敌的时候,首先要远遁以求自保,然后再图长远。” 那首领似乎还有不甘,“可是大汗,向罗刹人屈服不是一样的吗?” 扯力克仰头哈哈一笑,“罗刹人可以在大漠上生活,但是从事农耕的中国人不行,这就是关键!在长城以北维持一个常备军对中国来说毫无可能,北方的牧场对他们也没有什么价值,中国需要的是一个安稳的边疆。用一个虚设的封爵换取和平与贸易的承诺是我们双方最好的选择。因此,我决定以藩国的身份向中国臣服,当然是名义上的。” 7月22日,北京,天相殿。 “我不可能答应你们的要求。”萧弈天直接了当地对扯力克的使者说,“帝国的有关条律已经废除了原有的册藩制度,包括现有的十一个藩国也要逐渐整改调整。从今往后,我大明的所有藩属国应当对帝国承担相应的政治、军事和经济义务。” 使者不由愣了一下,这和中华帝国多年来的外交政策完全是大相径庭,“忠武王大人,小使为何没有听到贵国鸿胪寺官员提及此事?” “哦,不错。”萧弈天微微一笑,接下来的话却令对方为之气结,“在本国,大明律只有内阁才有权决定增删补改,所以我刚才就把它调整了一下。” “忠武王大人,您这是在戏弄我国吗?” “也可以这样理解吧,”萧弈天的声音显得有些轻描淡写,但蒙古使者却感到一阵寒意。对方就像一头收起锋利爪牙懒洋洋晒太阳的雄狮,在打着呵欠的慵懒神态下透着内敛的杀气。他打了个哆嗦,突然间意识到对方极易招人轻视的年轻脸孔下隐藏的另一身份:有杀人王之称的铁血统帅萧弈天。 “忠武王大人,”使者屈服地换上更谦恭的语气,“我国是真心想要放弃和中华帝国的对抗,请您接受我们的停战要求。在这个基础上,我们还可以作进一步的商量。” “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了。”萧弈天的声音中带着一种不容违抗的威严,“这里不会有什么讨价还价,你们的唯一机会就是全盘接受帝国的条件。否则,战争决不会停止,若是你们过得了俄国人这关,就还有机会感受一下帝国的震怒。回去吧,让扯力克好好想清楚。” 9月6日,在俄国咄咄兵势下走投无路的蒙古部族联盟接受了萧弈天提出的苛刻条件,以受保护国的身份向大明帝国臣服。扯力克以联盟首领的身份前往北京签订《中蒙北京条约》,条约分汉文和蒙文各一式三份,内容大致如下: 蒙古部族联盟应该在大明帝国的协助下建立国家,国君人选及继承方案由蒙方自行决定,但必须由中国监督并予以册立承认。蒙古国具有独立的内政自治权和人事任命权,但在包括且不限于战争的紧急情况下应接受帝国的建议或指导。蒙古国的外交事务由帝国鸿胪寺代理,未经允许不得擅自与除中国外任何国家建立外交联系。 蒙古国具有独立的立法权和司法权,但一切法律均不得与大明律相冲突。帝国公民在蒙古国触犯刑律应交由帝国有关当局裁决处理。对针对帝国或帝国公民的犯罪行为之审讯应该在中方的监督下进行。蒙古国有义务保证境内帝国公民的人身及财产安全。 蒙古国应实现财政自理,但调整税率应得到中国的许可。不得设置任何针对帝国的贸易壁垒,抽收进出口货物的税率由中蒙共同议定。 任何针对蒙古国的敌对活动将被视为针对帝国,帝国亦有义务在任何时候保护蒙古国不受任何形式的军事侵略或威胁,蒙古国则为帝国提供五万现役骑兵和十万预备役兵员。服役时间和薪酬待遇参照朝鲜例为标准,军费的一半比例由蒙古国负担。未经帝国许可,蒙古国在战争中无宣战权和停战权。 几乎在《中蒙北京条约》签订的同时,中俄两国的使者也正在为《中俄密约》的签订而握手言欢,条约中商定以斡难河-瀚海戈壁-居延海为界,将原蒙古地区划分为两部。东南为帝国的藩属蒙古国,西北则为俄罗斯所有。 对帝国而言,将蒙古一分为二是眼下所能得到的最好结果,既消灭了这个北方宿敌的威胁,又避免了前盟友俄罗斯独吞战果的可能。然而人们都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中俄密约》的签署,并没有得到远在莫斯科的沙皇首肯,而执掌朝中大权的波利斯-戈都诺夫,更是个贪婪无度的小人…… 第一节 燃烧的樱花 当羽柴秀吉得知釜山落入敌手的消息之时,日军已经再次成功地将战线推进到了平壤附近。由于之前李如松大军的溃败,朝鲜地方抵抗力量士气大为下降,而日军也吸取了之前冒进的教训,放慢脚步以野蛮恐怖的殖民统治来巩固对占领地的统治。 无论西线战局如何,李如柏的两万步兵仍然深深锲入日军的右翼战线,令他们如鲠在喉进退两难。由于东线山区地形决定了大兵团作战的艰难,迫不得已之下,羽柴秀吉集中了北方战线一半的军力以步步为营的谨慎手段把明军包围在金刚山一带,试图以长期围困的方式令明军弹尽粮绝不战自乱。 负责包围圈总调度的是日军大将宇喜多秀家,除两万本军外,他还可以全权指挥另外两个一万五千人的军团,从北、西、南三面构成一道直至海滨的弧形阵线。 帝**方面,李如柏虽然据有险要地势不惧敌人仰攻,但军中的粮食却越见匮乏。尽管手下参将提出利用日军兵力分散的弱点各个击破的突围方案,优柔寡断的他却久久难下决定,最终以太过冒险为由否决了这一计划。 于是双方都做好了长期对峙的打算,李如柏命令手下士兵以小分队为单位四出打猎,同时也可以兼起巡哨游击的作用。他们往往在树丛中端着强弩一动不动地潜伏好几个时辰,耐心地等待着飞禽走兽或者日军官兵出现到视野中。这种不甚正规的作战方式令宇喜多秀家大为苦恼,以致于最后不得不派出忍者部队与明军展开一场别具特色的山地丛林战。 7月10日,沉闷的战局突然有了转机,一支五十人的明军部队出乎意料地从日军防御线的结合部穿了过去,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了敌人后方。这个小队的头领是一位名叫史威的军官,其祖上曾经参加过帝国永乐年间对北元伪帝的远征,在捕鱼儿海追击战中因伤与大队失散最终流落关外以打铁为生。史威自幼便勤习武功,少年时即已有小成,百十里内无有敌手。后来在一次蒙古部族间的内讧中,史威与妻儿失散于战乱,他激愤之下投身绿林,凭借过人的武艺与胆识成为横行于漠北乃至奴尔干一带,令过往商队闻风丧胆的盗魁。他十多年前由于机缘巧合弃恶从善投效到李成梁帐下,成为辽东军中一员猛将。 此时史威潜伏在树丛中小心地窥探着日军的营地,这里已经处于敌人的防御线的最外围,是存放补给物资和减员部队休憩整顿的场所。因此,尽管前线上两军的斥侯交战不断,这里却几乎感受不到太多战争的气息,偌大一处囤粮重地竟然只有十余日军哨兵懒散地抱着长矛来回踱步,或而背靠空旷山坡上的松树干享受着盛夏的和熙阳光。 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时辰,史威仍然保持着最初的耐心,不管怎么说这和身为强盗的时候在商路上守株待兔比起来只是小事一桩罢了。很快到了傍晚时分,西斜的落日透过树叶间的点点缝隙将斑驳的金红色光影洒在地上,毫无警惕之心的日军士兵开始三三两两结伙准备晚饭。当灶坑中火焰腾腾水沸米香的时候,一名武士站起身朝树林走来。史威停止口中的慢慢咀嚼,将吃了一半的干粮塞回腰间的口袋,贴着地面缓缓爬向敌人。突然间他一跃而起,如同扑向猎物的山豹般迅猛无比,一眨眼的功夫便已经窜到了武士的背后。他左手按住敌人乌帽子兜与胴甲的接口处,轻车熟路地扳开喉轮,右手中探出一把匕首干净利落地插进日本士兵的咽喉。整个动作兔起鹘落,骤然遇袭的武士只来得及闷哼了一声便软软向后滑倒。 不一会儿,全身日式铠甲装束的史威缩身弓腰走出树林,狰狞的面甲遮住了他的本来面目,愈发昏暗的天光也使他得以有惊无险地接近敌人。史威飞快地扫视了一眼日军营地,草地上东一处西一处分布着十几堆营火,围坐成团的日军士兵约在百十人上下。他怕被引起敌人太多的注意,不敢走近坐在中央喧哗笑骂的其他武士,小心地坐进外围一圈足轻士兵中。 没想到的是,周围的足轻突然跳起身来,一脸惊异地看着史威哇啦哇啦叫个不停,远处的武士们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来。史威不知道日本军中等级森严,足轻士兵面见武士要恭顺行礼口称老爷,断然不会有同灶吃喝的道理。再加上史威身材高大,从敌人身上剥来的铠甲极不合身,更兼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令人不得不心生怀疑。 史威自己心头有鬼,一下子跳将起来拔刀出鞘,落日映在倭刀薄薄的锋口上,道道致密的纹理荡漾起血一般殷红的流光。转眼间,两个足轻士兵已经被劈倒,他再一个虎跳上前,将倭刀刺入第三个士兵的胸口。这时其他的士兵们也都抓起武器扑了过来,史威连忙疾步后退,想要拔出倭刀迎击。不料倭刀形制狭长薄轻利于削砍不利于击刺,刺入敌人身体后竟被肌肉牢牢夹住一时拔将不出,而足轻士兵的长矛又接连不断刺来。情急之下容不得多想,史威不得不放开刀柄拔出肋差,在敌人主力近身之前且战且退。 史威在枪林中左闪右避,伺机用手中的肋差斩断了好几支竹矛。突然间,一个身影闪到他面前,挥手示意足轻们退后。此人头戴装饰有水牛角肋立的唐冠胄,身穿一套缥丝威的切付小札二枚胴具足,腰间别着一对倭刀。他揭开面当大声喝道:“吾乃肥前武士山下松太郎,兀那唐人可敢与我一骑讨?” 史威虽然听不懂对方说的日本话,但看他从足轻们手中接过一把倭刀轻轻扔了过来,傻瓜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他将肋差插回腰间,脚尖一挑将刀握在手中,双臂运力斜斩向敌人。山下松太郎右手一翻闪电般拔出太刀,两弧刀锋使劲撞在一起激射出耀眼的火花。他冷哼一声,手中的太刀如毒蛇吐信闪电般攻向对手。史威眼见倭人刀势狠辣霸道,便以刀为剑,或挑或挡,走的都是轻巧灵动的路子。山下松太郎久战无功不免心下焦躁,右手卖个破绽,左手却悄悄拔出肋差从下面直刺过来。 这出其不意的一招令史威毫无防备之下不免手忙脚乱,他情急之下兵行险着,以包着鲨皮的刀鞘生生架住这致命的一击。然则此时先机已失,大凡习用太刀的日本武士多擅使长短双刀,紧要时刻以肋差配合迎敌。此时两朵刀花连连袭来,迅疾如电的攻势直令人眼花缭乱,再加上史威手中兵器又不趁手,只能一手持定太刀一手绰着刀鞘勉强与敌人周旋。 正当史威心下暗自叫苦时,树丛中突然沙沙连响,数十支弩箭疾射而出,登时将日军射倒一大片。山下松太郎耳中听得自己人惨叫连连不由心头剧震,手上动作也不免为之一滞,立刻被史威抓住机会反击。 日军士兵震惊之余怒吼着冲向树林,然而弩箭精准而密集的射击立刻将他们尽数击杀在数十步外。少顷,五十名明军士兵手端强弩以三列散兵线走出树林,他们对已落下风的山下松太郎置之不理,只是从火坑中抽出燃烧的木条向粮仓走去。 “不!”山下松太郎低吼一声,踉踉跄跄向后退去,史威胸有成竹也不再进逼,束手负剑冷眼盯着他。只见日本武士跪倒在地,丢下太刀将肋差换到右手,用力刺入自己的左肋,忍着巨大的痛苦用力向右横切过整个腹部,接着刀势一转向上反拉直至心脏。帝国士兵们饶有兴趣地冷冷看着他完成这一不可思议的举动,最终垂着头扑倒在地。 “好了,”史威不屑地走上前去将日本人的尸身一脚踢倒,“真是一群疯狂的暴徒!弟兄们,把这些仓库全部烧掉!让这些倭寇们也尝尝断粮的滋味吧!” “八嘎!”宇喜多秀家拍着桌子大吼起来,“十万石粮食就这样被唐人付之一炬?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粮场不是有三千护兵吗?怎么被敌人这么容易端掉了?” “宇喜殿,话可不能这么说。”黑田长政分辩道:“前几日不是您自己说要巩固前线才把粮场护兵调走大半的吗?剩下那点人就连给各处军营押送粮草都嫌不够,还谈什么守备?出事的时候粮场也就一百来人,大明人当然是当仁不让一口吃下了。话又说回来,谁能料到这些唐人会出现在离前线五十多里的大后方?” 宇喜多秀家悻悻地哼了一声:“算了,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我刚收到羽柴殿的军令,唐人的舰队已经封锁了对马海峡,釜山也落入了敌人之手,现在大军已经决定放弃北进伺机撤回日本。羽柴殿让我们可以根据战况自行决定,要是一时啃不下李如柏这块硬骨头的话,可以向西撤退与大军回师南下。” 黑田长政冷笑一声,“笑话,当然是一同南下了,要不大军走了我们还留在这里等死吗?” 宇喜多秀家道:“但这是朝鲜腹地的最后一支大明军队了!只要能够消灭他们,朝鲜的三千里河山就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们!只要能等到信长公的援军?” 黑田长政放声哈哈大笑,“醒醒吧老兄,哪里还会有什么援军?能够救我们的就只有我们自己!离开战场返回日本,这才是唯一的生路!” “你这个懦夫!”宇喜多秀家咬牙切齿地说道。“一个真正的武士应该战斗到最后一刻再以切腹来完成光荣与尊严之路。” “懦夫?”黑田长政拼命笑着直到自己几乎喘不过气来,“这没什么好丢脸的,在安州的时候我就已经和死神见过一次了!光荣与尊严之路,哼,你以为我害怕这个吗?你不知道,你根本就不会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恐怖!你有过这种感受吗?当千万枝箭矢在你耳边呼啸,身边的武士一个个惨叫着倒下,敌人的铁骑从尚在喘息呻吟的伤兵身上践踏而过,以雷霆之势向你逼近。头上的天空也被箭雨遮蔽,脚下的大地也在马蹄下战栗,这才是真正的战争,稍一犹豫就会有人流血死亡的战争!不是我们玩的那些儿戏!朝鲜已经牵制了我国三十五万的陆军兵力,超过二十万官兵在战争中丧生,他们都是经历了统一战争的老兵,是我**中宝贵的精锐之士啊!且不说现在对马海峡已经被大明国封锁,就算海路依然通畅,信长公又能往这里调派多少兵员呢?就算派来大军增援,那些毫无战斗经验的新兵又如何能与大明人的虎狼之师抗衡呢?” 宇喜多秀家砰地一拳砸在桌案上,心有不甘地说:“难道我们就只能功亏一篑吗?” 黑田长政嘿嘿一笑,“你所能做的不过就是在溃败和更大的溃败中选一个罢了。至于我嘛,呵呵,”他从桌下摸出坛清酒,一把扯开栓口的草绳。“就当个浑浑噩噩的傻瓜好了。” 包围金刚山的五万日军在一夜之间退得干干净净,沿途丢弃的军器营帐不计其数。心有余悸的李如柏但恐是敌人之计,下令全军朝西北方向徐徐后退,撤入京畿道补充休整。南逃的日军虽然人数仍然多达十万,但经过长时间的苦战军心动摇将卒疲惫,一路上不断有人开小差私自逃散。 李华梅在南部沿海取得的大捷和日军罢兵南撤士气低落两大消息传开之后,饱受外族压迫凌辱之苦的朝鲜军民无不心怀振奋之情,因为残酷镇压而渐渐式微的义兵活动也再度炽烈起来。每天傍晚时分,总有朝鲜义兵小队身着农夫装束埋伏在日军营帐附近的水源处,专等日军士兵前来汲水时便从草丛中抓出预先藏好的弓箭猛烈攻击。甚至白天行军之时落单的士兵也不免难逃义兵们燃烧着灼灼仇恨的追杀。 无力上阵杀敌的老百姓们也不会放过这个痛打落水狗的机会,向导们故意将日军引入歧途,让他们在崎岖蜿蜒的山道上耗费体力,拖着沉重的脚步落入义兵们的陷阱。水井和食物里被投下了毒药,强占的民房在深夜总会燃起大火,疲劳、恐惧乃至于绝望的情绪像滚雪球一样不断扩大,蔓延到全军的每一个角落。士兵们早已成为惊弓之鸟,在风声鹤唳中尖叫着四散而逃。最后就连各位军团长和大将们也被都深深浸没在了这森冷刺骨的氛围中,整天闷在营中借酒浇愁,将行军防务等诸事一概抛在脑后,对属下军士的减员也不管不问。到了羽柴秀吉率军进入庆尚道,停驻丰基等待与马场信次部会合之时,十万大军已只余下区区四成。 会师以后的日军约有七万五千人,此时整支部队都已经完全失去组织性成为一伙流寇,完全是出于从众保命的心理将这群散兵游勇聚集在一起。他们一路烧杀劫掠胡作非为,直窜到迎阳湾边的浦项港。 帝国平倭提督李华梅早已通过地方百姓将日军的行动了解得一清二楚,驻守釜山的大军分水陆两路齐进,将日军直逼入长馨岬的九龙浦内。数万日军士兵拥挤在长宽均不过二三十里的滩头上,海上有战列舰的猛烈火力轰炸,陆地上狭窄的通道也被明军堵得水泄不通。每天都有武士在绝望中切腹,逃散投降的足轻更不计其数。迫不得已之下,羽柴秀吉只能派出使者前往明营向李华梅求和。 “日军全体官兵放下武器,交出所有器材物资,仅携带粮食淡水由海路离开朝鲜?”帝国提督大帐内,李华梅看罢日使递交的书函,随手丢到一边,冷冷哼道,“你们有资格提出这样的要求吗?” “提督大人,”使者道:“我军将士尚有七万之多,如若走投无路拼死一战的话,这样的结果相必提督您也不愿看到吧。” “是吗?”李华梅站起身来,伸出白皙修长的玉指轻轻拂了拂额前的刘海。“那你就回去告诉羽柴秀吉整军准备一战吧,草长得越密,割起来才越有劲哩。秋收季节快到了,本提督也不想和你们多耗时间耽误农时。五日之内,我定要结束此战。”她走到青铜滴漏壶前瞅了瞅,接着说道:“马上就到午时了,我军将于未时初刻发起攻击,请使者早回本军吧。” “不!提督大人!”日本使者连忙摆手道:“我们可以再商量!您也把条件说出来吧。” “投降。”李华梅轻描淡写地回答道,“这是你们唯一的活路。” “提督大人,您的意思是?” “自羽柴秀吉以下将领都前来帝**前乞降!交出所有军器物资,全体官兵一律解除武装按俘虏论处!这就是我军的条件,没有任何更改的余地!” 9月9日,恼羞成怒的羽柴秀吉一口回绝了帝**的劝降条款,下令麾下日军拼死突围。 地平线上隐隐升起一抹黑线,继而幻化作千万个模糊的人影,数之不尽的日本士兵如同涨潮时汹涌的巨浪,朝着明军阵地席卷而来。 尽管敌人数量众多,帝国士兵脸上却毫无惧色,前有壕堑拒马长枪巨盾,后有重炮火铳强弓硬弩,如此坚固的防线根本不是毫无组织的日军所能突破的。此时带火的箭矢如飞蝗一般激射而下,火光落处日本士兵纷纷惨叫着扑倒在地。再过得片刻,各式火器也把怒火倾泻到敌军群中,日军抵敌不住如此猛烈的火力,冲锋之势也渐渐减弱。 “提督大人请看,”一处小山顶上,李家南站在旌旗伞盖下对李华梅说,“以我军防线之固,敌人是无论如何也突破不了的。” 李华梅举起千里镜望了望战场,断然下令道:“命朝鲜兵团让开一条道路,放倭人过去。” “提督大人,这怎么行?”李家南惊道:“这不是白白放敌人一条生路吗?” 李华梅嫣然一笑,道:“我正是要给他们一条生路,让倭人心中不存死斗之志。当敌军从防线缺口一拥而过之时,也正是他们精神上最脆弱之刻。我们可以等到倭人突围近半之时从两侧发起强力攻击,把斗志全无的他们拦腰截断!脱围而出的敌人必定会仓皇逃窜无暇反击,正好派出精锐骑兵从后面追击驱赶!这样是不是比对付七八万负隅顽抗的困兽要好得多呢?” 李家南后退一步单膝跪下,“提督高见!属下等但听提督将令行事!” 李华梅含笑点点头,她知道这位副官及其背后所代表的军方已经认可了自己的指挥才能。“李大人,这是我们在朝鲜打的最后一仗了,干得漂亮点吧。” 当日沉西山大战落幕之时,九龙埔的地面已经横陈了三万多具日军士兵的尸体,羽柴秀吉在突围途中死于乱军,其下将佐大多率队投降。 至此,乙酉中日战争朝鲜战事正式结束,为期一年半的战争中帝**付出了大约两万的伤亡,而朝鲜军民伤亡达到七十余万;至于日本方面,参战的三十八万大军尽数覆灭,其中绝大多数战死或失踪,四万零九百二十七人为帝国所俘虏。按照内阁特使带来的建议,李华梅命令将日军俘虏不分高低贵贱一律卖至朝鲜矿山充当奴隶,售卖所得用来充抵军费开支。 第二节 兵临城下 10月的北京被笼罩在一层铅灰色的云幕之下,细碎的雪粒纷扬洒落,积在房檐屋梁街角树梢之上,为帝国京师的市容点上一抹银妆。 忠武王府内,两尊麒麟鎏金铜炉中通红的栗炭火燃得正旺,袅袅热浪在西域进贡的大红色织金羊绒长毛地毯上蒸腾翻滚,令暖室中增添上几分融融春意。萧弈天身着黑色便装,懒洋洋地靠在堆满皮草靠垫的坐榻上,侧身倾听着内阁大臣的例行报告。 于庆丰翻开手中的一沓文件,从中抽出几页递到首相面前,“平倭提督副官李家南奏报,远征军已全歼朝鲜境内之敌,所得俘虏全部卖至朝鲜矿山为奴,共计白银二百万两有余。朝鲜王室已向我们支付了总额的四分之一,其他部分将以咸镜、平安、江原、庆尚四道矿山五十年内出产量的一半来结算,包括金银铜铁铅和硫磺等,按照战前生产水平预计年收入不会少于十万两。根据朝鲜方面提供的资料,他们的大多数矿山都开工不足,如果我军能提供更多奴隶的话,产量还可以大大提高。” “很好,”萧弈天略一点头,从侍从手中接过一杯暖热的黍酒,“奴隶不过是战争的副产物而已,只要李华梅的舰队登陆倭国,别说四道,就是让整个朝鲜的矿山满员运转也不成问题。把大批奴隶输入朝鲜,让他们的矿山能够生产出廉价的金属,让他们的田地能够生产出廉价的谷物,而这一切都正是帝国所需要的。作为回报,我们可以向朝鲜供应瓷器、茶叶、铜器、药材和丝棉织物,从经济上把这个国家牢牢置于帝国统治之下。蹇尚,此事就由你来具体负责。” 户部尚书恭顺地点点头,“大人请放心便是。另外,新法实施到现在已经有四个月了,正如先前预计的一样,在瓦尔基里雅商会的带动下江淮及沿海地区都开始了大规模的土地兼并,我们也迁发了三十万户无地的佃户前往夷洲和琼州开辟新土地。” “各地贮存的粮食还足够吗?特别是迁发出海的百姓,可一定要保证他们的食物供应!” “粮食的储备量比去年同期低了很多,但到明年夏粮收获之前,基本供应仍然能够保证。随着南洋稻谷的不断调入,相信情况很快就会得以好转。”蹇尚回答道:“大人,我想吴侍郎倒是可以给您一个这方面的好消息。” 萧弈天微微一笑,把酒杯放回紫檀桌几上。“哦?若秋怎么也插手管起户部的事情来了?快说来听听。” “大人,蹇侍郎是在开玩笑呢。”吴若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回答道,“两年前,您下令派往英吉利国学习的百名少年学子们前日已经回来了。” “唔,你不说我都快忘记这事了。”萧弈天直起身接过吴若秋呈上的文件,“好吧,你下去后安排一下,明日我在天相殿接见他们。蹇尚所指的就是这个事吗?” “不,大人。”吴若秋又继续道,“学员们回国的时候,西洋行省的林太平托他们带了几船货物交给您,说是给大人救急用的。” “嗯,林公送来的东西?都有些什么?” “这个……”礼部侍郎犹豫着回答道:“是一些中土没有的瓜果种籽之类,若秋孤陋寡闻辨识不得,只能烦请舒侍郎为大人介绍了。” “老舒?” 舒时德从袖中摸出一张清单,“大人,这些都是新大陆特产的作物,以前的众位总督因怕引起朝中大臣非议,不敢私自引进中土。总计有番薯一万五千斤、番麦一万斤、阳芋一万斤、番柿种籽千五百斤、其余各色蔬果两千斤。番薯和阳芋耐旱高产适应性强,可在江南山区及遭受旱灾的地区推广种植;番麦耐寒,除在缺水山区种植外还可以在直隶、辽东大力推广。这些高产作物正可以解我们目下的燃眉之急!” “太好了!”萧弈天兴奋地站起身来:“蹇尚,把这些作物种籽各取五十斤保藏,其他的送往各地示范推广!阳芋的播种季节快到了,要尽快安排下去,优先供给夷洲和琼州的迁户。户部再出一道政令,鼓励往来商船多多携带这类种籽,国家可以给予一定奖励。说到番麦,万历九年我前往印加探险的时候,那可是漫山遍野都看见当地土人开垦的旱田……” “大人!”胡波不愿见首相因忆景思人而致伤感,连忙转移话题道:“大人,那年您征服印加国回来之后便一直为国内政事所累,后来帝国对那里的开发占领似乎不如您原先预想的彻底啊。” “啊,是了!”萧弈天惊喜地叫了起来,“运河!对,现在我已经拥有了当年所不能想象的政治权力,现在该是实现那个抱负的时候了!老舒,拟一道命令,着西洋行省征发二十万阿兹特克劳工在中美地峡开凿一条运河,工程标准应该以能通过靖海侯宝船为准,入海处还要有军营和大型港口!蹇尚,你可以着手组织移民到西洋行省,等运河修通之后,再向新大陆西岸发展!” 舒时德并没有马上表示同意,而是低声说道:“大人,在这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如胡侍郎先前所说,我们把注意力完全放在帝国本土已经太久,对于西洋行省忽略得太多。现在帝国的海军大半都集中在大明海,李华梅部要登陆日本,阎渔樵部要在南洋督运粮食,仅剩下的德雷克部又必须在地中海跟土耳其人周旋;这样一来,小西洋航线的安全根本得不到保障。这条航线关系到帝国本土生产的大量丝棉陶瓷和海外购进的各种珍奇异宝的流通,可以说是帝国的经济命脉,请大人务必给予重视。” 萧弈天叹口气,“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说吧。” “在小西洋投入至少三十艘共工战舰。” “这不可能。”首相断然回绝道:“青龙军现有共工战舰八十四艘,二十四艘配属给了李华梅的平倭军,阎渔樵那里也有三十艘,另有五艘拨给德雷克替换地中海舰队的老旧船只。剩下二十五艘中,直隶海防至少需要十艘,这是为了应付辽东和朝鲜的不时之需;新大陆也需要留够同样的数量,那么小西洋方面我就只能先给你五艘,然后再每月补充一艘。” “这哪里够啊?”舒时德牙痛似的皱起脸道:“行省的生产能力不是有每月八艘吗?” “那是生产线全开后的维持速度,”于庆丰回答,“一艘战舰的生产周期要四个月,就算马上扩大生产规模也要再等四个月才行。再说,八艘共工舰的造价就是两百四十万两白银,整个行省一月的财政收入还没那么多呢。还有,八艘战舰需要五千多官兵近千门大炮,一年的开支用度要好几十万,你先问问蹇侍郎户部有没有你这笔钱的预算吧。” “行行行,每月一艘就一艘吧。”舒时德连忙道,“可从其它地方多调几艘总行吧?” 于庆丰忍不住笑道:“还不知足哪?小西洋上可还没有哪股势力能够对抗五艘共工啊。” 舒时德愁眉苦脸地回答道:“可是您也想想啊,那么大个小西洋,十多个藩属城市近百个友好港口,我这区区五艘战舰该去保护哪里啊?” “好了,您也不用太费心,”沉默多时的慕容信光也开口道:“就让那些商船自己来保护自己怎么样?” “慕容侍郎,这样不太好吧?让民间拥有海上武装的话,万一发展到以后尾大不掉可就难办了。”吴若秋首先表示疑问。 “嗯,其实新大陆那边早就有人这么做了,”舒时德道,他自己在追随萧弈天前就曾经做过商船队的护航舰舰长,“主要是购买海军退役的三千料护航舰,价格约在两万上下。” “吴侍郎说的问题我们可以通过严格的法令来控制。”于庆丰也表示赞同,“除了限定武装商船的大小及火炮数量外,还可以通过颁发特许状的方式,只有对帝国做出过一定贡献的商会才可以组织武装船队,贡献越大特许状等级越高,能够拥有的武装船队规模也就越大。拥有特许令的商会必须每年向帝国缴纳一定数量的费用,否则该特许状将被取消。至于贡献,举个例子,我们前面所议的鼓励装运高产作物种籽就是一例,装运得越多,对帝国的贡献自然也就越大了。” “不错,”萧弈天做出盖棺定论,“这样不但减轻了帝国海军的负担,也鼓励商人们多多为国效力。通过出售特许状和武装商船也可以增加一大笔财政收入。就由户部、工部和兵部会同一起拟定个方案吧。” 西元1586年10月15日,帝国内阁颁布《商业航海法令》,规定普通商船不得装备舷炮和两门以上甲板炮,船员也不得持有轻火器;只有持特许状的个人或商会才能向帝**方定购武装商船,船只大小不得超过五千料,火炮数量不得超过四十门,火枪不得超过百支。特许状共分为二十等,由户部和工部官员联席审议评定后,按照申请者对帝国的贡献大小授予相应等级的特许状,其年费从一千两到近二十万两不等。商会继承人可以继承原有的特许状,但功勋计算要重新开始。 第一至五级的特许状由精制松木框镶边,其上刻有幽兰报春图。持有者可以向帝国造船厂购买一定数量的武装商船,或者将已有商船予以改装,但大小和武装均不得逾制。 第六至十级的特许状以衮金紫铜镶边,上面铭的是寒梅映雪图。持有者不但可以拥有更大规模的武装商船队,还有权在任何海域自行搜捕海盗,如若俘获盗酋可不经帝国官方审讯直接处死,所得战利品则需将其一半上缴。 第十一级至第十五级的特许状外皮为白银镂空劲竹迎风图,素色绸缎上绣着靖海侯航海图的水纹。持有者可任意攻击敌对势力的船只,封锁港口捕获渔船和商队,所得战利品只需向朝廷上缴四分之一。 更高等级的特许状以金丝织成的雄鹰松柏图为皮,内中绣着万国全图的淡黄色精织绸缎之上是当朝皇帝的御笔亲书。持有这种黄金特许状的商会已经相当于帝国的辅助海军编外舰队,不仅能恣意攻击敌对势力的港口城市,也可招募训练义兵进行地面作战,甚至以帝国的名义开辟殖民地修建要塞港口,作为代理地方官实施统治。由于颁发该级特许状所需的功勋标准极高,以致此后近百年间都只有瓦尔基里雅商会拥有唯一一张十八级的黄金特许状。 后世的历史学家们一致认为《商业航海法令》是中华帝国大航海时代开始的标志,由于特许状授予条件的严格,达不到条件的小商会往往不得不依附于拥有武装船队的大商会,通过缴纳一定费用换取航行安全,继而又逐渐演变成为以商船作资本投入按载货量计算分取红利的辛迪加模式,股份制公司的雏形也就这样在十六世纪末的江南沿海诞生了。 正当帝国境内的大小商会千方百计想要赢得一张特许状之时,登陆日本的计划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划当中。庞大的舰队在对马海峡中聚集,后续部队也源源不断开进釜山,10月18日,壹岐岛主在重重围困下宣布向明军投降,战火已经进逼到日本本土的边缘。在发起正式攻击之前,李华梅命令舰队首先对日本沿岸进行为期一旬的火力准备。 帝国的战列舰队以雷霆之势横扫九州北部的肥前、筑前、丰前三国沿海,在封锁港口的同时,又调集战舰阻断九州与本州之间的海上要冲关门海峡,数十艘中型战舰则组成驱逐舰分队,四出劫杀倭人的运输船队。 11月2日,肥前国,长崎城。 “竹本君,大明国海军这几天的攻击减弱了很多,想必他们快要开始登陆了吧。”茶道室内,跪坐在草席上的肥前国大名大村纯忠伸出短粗肥胖的双手捧起茶具,向坐在案几对面的中年人问道。“你看他们会首先进攻哪一国?” 被称为竹本的男子略一躬身,小心地回答道:“主公,依属下看来,明人的主攻方向若非丰前,那便是我肥前国了,只怕进攻我国的可能还要略大几分。” 大村纯忠两手一颤,几滴茶水便从碗沿溢了出来,他慢慢将黑陶茶碗端到唇边,却又踯躅着久久不饮,“竹本君此言当真?” “主公请想,明人的登陆部队是经对马、壹岐而来,锋锐所指正是我肥前和筑前、丰前三国,如果敌人在丰前登陆,那么便截断了九州诸国通往本州的要冲关门海峡;但是,现在关门海峡本已经处在他们的封锁之下,这么做似乎意义不大。如果在筑前登陆,他们将面临肥前、筑后、丰后、丰前四国的四面夹击,作为登陆的一方也不甚有利,而若是取我肥前,一则不必腹背受敌,二则可借长崎港口之利,将援军和粮饷物资源源不断运至。因此,他们最可能的主攻目标就应该是长崎。” “岛津义久公从九州南部调集的军队现在在哪里?”大村纯忠身子略往前倾,睁大浮泡的眼睛死死盯着中年人:“他们为什么还不快前来援助我国?” “主公,岛津殿已经从萨摩、大隅、肥后、筑后、丰后六国调集了总共十万联军,但因为难以判断明人的主攻方向,故而停留在筑后国等待后发而动。如若北部三国任意一处受到明人的攻击,联军都会以最快速度赶到救援。” “那即是说受到攻击的大名在此之前只能自己坚持了。”大村纯忠哼了一声,“竹本君,如果我军不幸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就拜托你协助我成就光荣的武士道路吧。” 大村纯忠话音未落之际,手中的茶碗突地猛然一抖,一汪微绿的茶水溅在他纯白的武士服上。房屋的木制框架在雷霆的咆哮中嗡嗡作响,下空的地板在怒涛的震撼中格格战栗,持着茶杓的侍姬不知所措地瘫软在地,被这神祇的震怒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来了。”大村纯忠失魂落魄地爬起身来,踉跄着踢开掉落在地的茶碗走到门口。“他们来了!” 历史上日本曾多次面临来自大陆的武力进犯,而规模最为庞大的当属西元十三世纪蒙古帝国的两次入寇。其中第二次所谓“弘安之役”,以蒙古铁骑及其仆从军十万之数仍不能取胜,反倒因台风毁船之故尽数罹难。 这两次战争的主要登陆点都在长崎附近,由于日本军民奋起浴血抵抗,令得蒙古入侵者在复出惨重的代价之后始终难以侵入内陆。漏洞百出的战略计划、骄矜自大的战术部署、对后勤补给问题的习惯性忽视、不善近战的蒙古兵和心存狐疑的仆从军,再加上一场莫名其妙的“神风”,一场浩浩荡荡的大举入侵就这样惨淡收场。蒙古帝国疯狂的对外扩张就像一个越吹越大的肥皂泡,终于扑地一声被自己无止境的野心涨得粉碎,原先浮动在外表的流光溢彩转眼间化为梦幻般的过眼云烟。然而,那堆积成山岳的尸骨、那流淌成河川的鲜血又岂是能够简简单单忘却的数字? 两次战役不仅使日本有了大规模反登陆作战的实战演练机会,大陆国家集群机动多兵种协同的战术意识更给日本幕府当局留下深刻的印象,令他们后世的战争有了质的飞跃。 此刻大明帝国的舰队前来攻打长崎,虽然事发仓促,却也并非出于日本守军的预料之外。为了避免损害长崎未来的战略价值,帝**队没有从海港正面攻击,而是选择城市北郊的海滩作为主力突破方向。尹成浩率领的一支分舰队已经在前一天依次攻占平户、中通、福江等近海岛屿,一方面杜绝了腹背受敌的危险,另一方面也为前线士兵提供了更为近便的补给基地。平倭先锋官易飞则率舰队继续扼守关门海峡,令对面下关的幕府军队望而兴叹无计可施。 肥前大村家的私人武装早已经在海滩上修筑了不少木栅糊泥的矮墙,用意在于抵消中**队的骑兵优势,阻止大兵团的迅速突进。按照大村纯忠的命令,领地内所有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子都要在中**队登陆时应征作战,因此当帝国朝鲜兵团的士兵们登上长崎海滩时,迎接他们的就是这些手执各色武器从矮墙后冲出的民兵。阴险的敌人意图把这些低贱的农民作为廉价炮灰,让他们来耗尽中**队的箭矢火药,消磨帝国士兵们的战斗意志。让平倭远征军重蹈当年蒙古人弹尽粮绝的覆辙。 然而帝国拥有悠久历史的战争艺术远非昔日那个发迹塞外的游牧民族所能比拟,更不会做那种只携带两月补给孤军进击的蠢事。按照《中朝共同防卫协定》,朝鲜国需要承担帝**中朝鲜兵团军费的六成,换而言之即是说每月向前线输送五万石军粮。另外,帝国每月从南洋诸藩并琉球国运送五万石军粮至前线,又从南京调集大批作战军器装备,对拥有世界上最庞大民用商船队的帝国来说,这点运送量根本不在话下,何况沿海有的是想要削尖脑袋争着承接这笔运送业务挣取功勋的商会。尹成浩更是早就用宣祖李昖支付的“购倭奴款”在朝鲜趸买了粮草八十万石,加上从日军处的缴获以及先前结余总计百万石之多,如此一来至少一年之内都不必为粮食问题担忧了。 至于海滩上的登陆作战却是平凡得毫无新意。衣衫褴褛手执农具的民兵,或者直接说就是农民们在军容整齐衣甲鲜亮的帝国大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虽然有武士押阵催促他们向前猛冲,也往往不及交锋便自行溃散。逃兵们在致密炮火的追逐下乱哄哄挤在一起向内陆逃去,沿途中相互推揉践踏死者无数。帝**队利用这个时机迅速建立起滩头阵地,舰队也放出运输艇把更多的士兵送上海岸。 旗舰“青鸾”号的甲板上,李家南快步走向倚着女墙遥望海岸的提督李华梅,“提督大人,我听说您下令对倭人一律格杀勿论?” “不错。”李华梅放下千里镜微微侧过身来,清澈的双眸从副官脸上一扫而过。“你觉得这样不妥吗,李大人?倭贼不也在朝鲜做了差不多同样的事情吗?” “提督大人,属下不想质疑您的决定,但我现在转达的是枢密院的指示,同时也是忠武王大人和内阁的意思。”李家南坚决而委婉地回答道:“对于倭国的主力部队,您尽可以放开手脚自主行事;但对于停止抵抗的民兵以及手无寸铁的平民,还请提督高抬贵手。” 李华梅柳眉轻轻一挑,不悦地说道:“难道我们还要装扮成一支仁义之师吗?李大人,朝鲜和倭国素来一衣带水,对这些衣冠禽兽的作为行径再了解不过了,对这样的蛮夷野兽根本不能有什么仁义可讲!我也绝不相信这种毫无说服力的迂腐之言会是忠武王大人的命令!” 李家南不由觉得有些可笑,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位忠武王的美丽崇拜者:“提督大人请想,我们不辞辛苦远渡重洋到这里究竟是来干什么?” 李华梅头也不回地飞快回答道:“当然是来惩戒冒犯帝国天威的倭人了。” 李家南苦笑着摇摇头,“如果仅仅是这样,忠武王大人为什么还要专门下一道命令让您自行决定战和事宜呢?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是哪个将领又会主动选择和谈呢?想必大人的意思正是要您全无顾忌地放手跟倭人作战到底。” 话中提及萧弈天,少女提督顿时来了兴趣,她转身面对副官,嘴角泛起动人一笑:“对啊,仅仅一点惩戒算得了什么?忠武王大人是帝国无可替代的引航者,是引领我们走向胜利巅峰的伟大领袖!中国的古代先圣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忠武王大人就算要把倭国彻底征服也没什么不好的,不过是在镶满珍玉奇瑰的黄金皇冠上多增添一粒宝珠罢了。” “说得好!”李家南笑吟吟地鼓掌道,在帝**方特别是近卫军官兵们心中,忠武王萧弈天就是帝国当然的最高领袖,万历皇帝早就应该主动退位让贤了;在他们私下甚至半公开的谈话中,出现些“犯禁”的言辞根本就不足为奇。“既然提督您要为大人的金冠缀上这颗宝珠,”李华梅听到这里清冷的俏脸顿时微微一红,少女娇羞的神情油然而生,李家南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那么您希望这是一颗光彩夺目的奇珍呢,还是一颗有瑕疵的次品呢?” 李华梅眨了眨眼睛,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你的意思是……” 李家南小心地斟酌着措词,“如果我们逞一时之快将倭国夷为不闻鸡犬不见人烟的白地,这对大人的天下霸业有什么用途呢?只有从根本上征服它,把它变成一块富庶膏腴的领地,为帝国源源不断地提供奴隶和战略资源,这颗皇冠上的宝珠才能发出动人的光芒。” “好吧!”李华梅轻松地笑了起来,“让我们先把这第一颗明珠拿到手吧!” 第三节 长崎晚钟 大村纯忠站在城堡高处向港口方向望去,尽管清晨的海雾令视野模模糊糊看不分明,他却能想象到密如蚊蚁的中**队涌上海滩将日月双龙旗到处插遍的情形。一刻钟以前,逃回城中的溃兵将港口失陷的消息传播开来:中国舰队借着大雾的掩护悄无声息地驶入海湾,前一天登上陆地的步兵同时自后方发动攻击。大多由足轻组成的守军仓促间腹背遇敌首尾难顾,兼之指挥战斗的侍大将在接战之初便被舰炮击毙,剩下的部队乱作一团四散而逃,把凿沉港内船只淤塞港口的命令忘得一干二净。 如今中国人已经在岸边站稳了脚跟,长崎便成为了不可守之地,这一点看看城中军民的心态就可一目了然。商人们以平时难以想象的低价把库存的货物抛售一空,结清款项之后就急匆匆地离城出逃;町人工匠和农民更是带上全部家当沿路向东逃难。传言和恐慌像野火一样迅速蔓延,通往其他各藩的道路上很快便挤满了拖家带口的人群,狭窄的山道上只见人头涌动却半晌前进不了分毫。 “主公!”竹本四郎顺着天守阁前的曲折坡道向他走来,“城里的人都快逃光了,好不容易才征到五百多民兵,再加上城堡中的八百名武士也不过一千三百来人,要是中国人发起进攻的话恐怕只能退进天守阁死守待援了。” 大村纯忠怅怅地望着天守阁前那一大片樱花树,严冬将至,花叶均已凋零只余下光秃秃的树干在朔风的号哭中瑟瑟战栗。今年的冬天会特别寒冷吧,不知它们还能不能撑到来年春华怒放的时节啊。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竹本君,岛津殿的援军何时能够赶到长崎?” “至少……至少还要三天。”竹本四郎欲言又止地顿了顿,终于还是补充道:“如果途中没有遇到任何阻拦的话。现在逃难的灾民堵塞了大道,行军十分困难。再者,明**队的主帅又是在朝鲜打败羽柴秀吉公的李华梅……” “一个女人?”大村纯忠重重地哼了一声,“不过是趁秀吉公和李如松拼得两败俱伤之际渔翁得利罢了。让一个女人来指挥大军,这种荒唐事也只有明人才干得出来!” “主公,您绝不能小看这个女人,她是朝鲜名将李舜臣的义女,家学渊博不在辽东李如松之下,而对战场态势的战略驾驭尚有过之。纵观大明国上下,能够在战场与她一较高下的也不会超过五个人。就算岛津殿的十万大军能及时赶到,恐怕也未必能够抵挡明军的攻势。” 大村纯忠似乎不太满意这个回答,他又接着问道:“竹本君既然素来自负于用兵之道,那么你自认和李华梅较量又是孰胜孰负?” 竹本四郎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答:“单以现在的兵力对比,恐怕连明国的战神戚继光也不奢求取胜;但如果拥有对等的兵力和后援支持,我大概有五成的把握取胜。” “仅仅五成?不行,这样还不够,如果由信长公亲自出马呢?” “主公请恕我直言,当今之日本论兵法恐怕无人能出在下之右。” 大村纯忠扫了他一眼,“你就那么自信?” 竹本四郎略一颔首道:“天下兵书皆出自大唐,无论日本或者朝鲜都不过是不求甚解地模仿罢了。而真正的用兵之道虽然源自兵书,却又脱离于兵书之外。” “所以,真正的兵法大家只可能是你这样的唐人,对么?” “主公!”竹本四郎大声道:“我早就已经放弃唐人这个身份了!我和您一样,同是天皇陛下和织田大将军的忠实奴仆!您也应该知道,我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明国的灭亡!” 大村纯忠冷冷地盯着竹本四郎,逼视入对方的游移的眼中,直到他不安地垂下头才用和缓的语气说道:“别在意竹本君,你的推荐人和我都同样相信你的忠诚,也知道你和明国朝廷的恩怨。但是,现在明**队已经侵入日本,你也应当为自己的忠诚作出证明。” 竹本四郎缓缓吸了口气,“我已经说过了,光靠这一千来人就想在战场上打败李华梅的八万大军是根本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采取非常规的手段。” “你说吧。” “首先我们必须要放弃长崎。” “这怎么行?”大村纯忠不由愕然,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道:“身为武士,在战场上奉献自己生命来获取光辉灿烂的闪光瞬间是最为光荣的骄傲,怎么可以逃之夭夭把未沾鲜血的国土弃给敌人?不!我要在这里坚守到最后的时候,为天皇陛下和织田大将军尽忠!” 真是无畏的匹夫之勇。竹本四郎在心中暗骂,嘴上却说道:“主公,对天皇与大将军而言,一次壮烈而毫无意义的失败和不甚名誉的胜利比起来哪个更为重要呢?为自己的光荣和骄傲去追求必败的不归路,却不考虑国家因此受到的损失,这等于是把自己的名节置于了对天皇和大将军的忠诚和爱戴之上!难道这就是您选择的尽忠方式?” 大村纯忠脸庞一下子涨得通红,他嚅呐了半天才低声嘟哝道:“武士的精神是你所不能理解的!呃……算了,先来听听你的主意也没什么不好的。说吧,你又有什么‘不甚名誉’的鬼主意了?” 竹本四郎用一个恭顺的弯腰隐饰去心中的冷笑和不满,清清嗓子说:“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只要能够除去主帅李华梅,那八万群龙无首的明军还不就是一盘散沙罢了。” 大村纯忠摸摸嘴上的小胡子,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你确定这么做有作用吗?明军在正面战场上的军力始终远远超过我们,即使没有李华梅的所谓‘唐兵法’,九州的大名联军仍然难以和他们抗衡。且不说李的副官如何继承她的指挥权,唐国本部也会尽可能快地派来新任统帅----哼,如果我们运气足够好的话,来的说不定会是戚老虎本人呢!” “你对唐人还是不够了解,主公。”竹本四郎摇摇头,“为了控制野心勃勃的下属,减少体系中勾心斗角的权力斗争----这似乎已经成为他们的一种天性----唐人将权术制衡的技巧发挥到了极点。权力金字塔只能有一个顶点,一人之下的第二号人物永远不能存在。以现在的明国为例,护国忠武王萧弈天就是那个定点,真正的‘超级领袖’;位于权力体系第二位的是萧弈天的六名亲信,他们分别在明国政府的六大部门担任副职。 “你也许不太明白,但其中确有几点非常值得玩味:由六人中最具将才的慕容信光除负责刑部之余还身为最高军事机构枢密院的副元帅,这显然是为了制衡元帅戚继光麾下的本土军官势力,而军队的管理和后勤又受制于兵部和户部;而掌管人事大权的则是萧弈天过去的副官胡波,传闻他在两年前的午门事变是个相当关键的人物,也是忠武王的首席心腹。这六人虽然掌握了明国的全部力量,但相互交叉的职权却使得没有谁不受到其他人的制约。” “那么,如果萧弈天突然死亡的话……”大村纯忠若有所思地喃喃说道。 “没有任何人具备足够的声望和威信来继承他的统治地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同时得到本土和西洋两大军官集团的效忠。”竹本四郎回答,“这种现象不仅仅存在于明国的庙堂之上,他们的军队也是如此:名义上李华梅之下的第二人是副官李家南,但此人没有军方背景,威望也不足以统帅八万大军,更难以让高丽军指挥官尹成浩和明军指挥官易飞听命于他。如果李华梅意外身亡,这三人势必互不相让,而明廷指定新统帅至少还需要三个月时间,此期内正是我们取胜的最佳时机!” “好!大大的好!”大村纯忠腆着肚子大笑起来,“竹本君,你真无愧是九州第一智囊啊!那么我们该如何除掉李华梅呢?” 竹本四郎阴阴一笑,“首先当然是放弃长崎,以空间所失赢时间所得,为援军到来争取时间。不但可令敌我包围之势互换,同时又长其骄横之心,令他们越发麻痹大意。我军借此时机集中尽可能多的忍者部队,一举突袭明人的指挥部刺杀李华梅。与此同时,九州联军再悄悄潜回长崎,以预先蛰伏在城中的浪人们为内应,趁他们失去指挥的混乱之际突然发起攻击。如此一来,击破明军的概率将在八成以上!” “我相信你,竹本。”大村纯忠犹豫片刻之后回答,“不错,除了你以外我还能寄希望于谁呢?” 青鸾号巨舰孤傲地停泊在长崎港湾内,西斜的残阳将饱蘸浓厚血色颜料的画笔毫不吝惜的挥洒在她淡青色的巨大甲板上,在金丝楠木上过漆的光滑表面泛起鲜活的流光。同级的共工战列舰已在完成任务之后离港开往南方封锁萨摩诸藩的港口,只剩她以提督旗舰的身份独自鹤立于一群轻型护卫舰和登陆舰之中,犹如侍从拥簇下的女王一般高贵醒目。 现在大军的统帅已经离开了她的旗舰----两个时辰以前,传令官将帝**队攻占长崎城的消息送到了青鸾号,李华梅立刻下令将指挥中心移至陆上,准备着手下一步同九州联军的作战。 此时明军的主力部队已经全部完成登陆,攻击之势也缓缓张开。按照李华梅的指令,外籍朝鲜第一旅向东进攻岛原半岛,第二旅北上控制西彼杵半岛,第三旅和第四旅往谏早方向进发,务必先于日军控制此处陆上要冲,先前战斗中伤亡较大的第五旅再度登上运兵船向天草岛进军;而作为总预备队的两个近卫师则拱卫在长崎天守阁的提督指挥部左右构成环形防线。 当李华梅策马进入长崎城中时,锦衣卫千户陈旖岚心中着实捏了把汗。这次战争中提督的人身安全由自己全权负责,这可是顶头上司陈应龙的直接指令,要是有什么闪失的话自己可就万死莫赎了。虽然名为千户,实际上陈旖岚手头可用的锦衣卫密探只有不足两百人,为了这个短短的入城仪式他可谓是费尽心机,先找李家南讨了一纸便宜行事的手令,调动一个军团的骁武军以“维持治安”的名义进入长崎城,要把一切潜在的危险提前扼杀。 一时间长崎城内大小街道内都是全副武装的明军巡逻队,不管是在任何场合,只要有日本人携带武器就以违反军管戒严令的名义逮捕,反抗者一律就地格杀。至于李华梅前往天守阁所经的行道,两侧民房都要严格搜查,把可疑人物统统羁押起来,街道上只允许老人和儿童走动。 在军队的铁腕手段下,这一繁杂的任务仅仅用了一个多时辰即顺利完成,被逮捕和击毙的倭人约有三千之众。即使是这样,陈旖岚仍然难以放心,他又命令属下的锦衣卫密探和一些精干的士兵换上便装混入人群,于是整座城市中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他无处不在的控制。 城门的方向传来了一阵欢呼声,陈旖岚心里没来由地跳了一下,他直起身子立在一栋民房上,和脚下街道上的众多士兵一同怀着热切的心情等待着女神的降临。随着欢呼声的接近,一队骑兵排着整齐的四列纵队慢慢进入他的视野。他们身被闪亮的银色明光重铠,左手执定的长枪斜指穹空,腰间悬一把形如新月的马刀,那上百匹战马不仅体型大小均一,更为难得的是一水纯白看不见丝毫杂色。 在亲卫队官兵群星捧月之下款款现身的就是明军平倭提督李华梅,她骑着一匹温驯优雅的白马,不着甲胄而是穿一件金边墨缎武士服,肩上挂一领猩猩红的织锦披风。原本拼命敲打兵器高声欢呼的士兵们在看到她本人的一霎那都惊得说不出话来,手上的动作也不知不觉停顿了下来----毕竟又有多少人有机会近距离观察这位美女提督呢? 陈旖岚同样痴痴地望着那个俏丽的身影,心头涌起一阵苦涩的感觉。提督虽然在军中有着成千上万的崇拜者,但她尊贵的身份和地位却是高不可攀的。就说这一百骑的亲卫队便是调自墨麒麟御卫队,能得到神明一般的忠武王如此厚爱那是何等的殊荣?除了忠武王以外又有谁配得上她的智慧和美貌呢?他幽幽长叹一声,能够担任保卫华梅提督的重任,在普通官兵的眼中也是一份难得的殊荣吧,能有这样的机会自己也已经很满足了。 直到深夜子时时分,陈旖岚仍然在天守阁前的广场上来回巡逻。这是占领敌城的第一天,谁也无法预测到底会发生什么,只有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做最坏的准备。天守阁上层的纸窗后隐隐映出的昏黄微光已经熄灭,想来提督已经安寝,但愿不要出什么事影响她歇息才好。他出神地凝望了一阵,转身没入浓厚的黑暗中。 广场上光秃秃的樱花树林突然一阵轻轻悸动,来自北方的朔风呼啸着贴着地面席卷而过。缩着脖子躲在避风处的士兵们没有注意到,一些快速移动的黑影出现在远处的房顶上,悄无声息地向明军的指挥中枢接近。 转眼之间,第一个黑影已经如轻捷的猿猴一般跳上天守阁城堡的外墙。他虚虚瞄了瞄距离,便从腰间解下带着钢爪的长索。不料尚未来得及抡圆抛出,一把长剑带着强烈的寒意已经刺到面前,逼得他翻身跳开到一边。 “你休想再往前一步!”陈旖岚咬着牙沉声说道,剑尖始终不离对手的咽喉。他借着微弱的星光仔细打量着对手:那人身材矮小精瘦,穿着一套黑色的夜行劲装,面部也隐在着黑色面具之下,只现出一对精光四射的小眼睛。“你是倭国忍者?” 那忍者冷冷一哼,双手从腰间拔出一对拳剑,飞快地猱身扑上前来。陈旖岚低吼一声,手中长剑快若激电迎上前去。战不数合,锦衣卫千户卖个破绽,忍者求胜心急,不顾一切地将拳剑狠命刺出,自己面前却空门大开。陈旖岚侧身闪过这凶狠毒辣的奋力一击,一横剑身干净利落地抹过敌人的咽喉。 陈旖岚刚要俯身察看横扑在脚下的尸体,突然听得耳边风响,他条件反射般向旁一跳,不假思索地从腰间摸出一把飞刀回敬过去。 一声沉闷的惨叫,接着是重物坠地的扑通一声。陈旖岚轻轻抚摸着脸颊上新添的血痕,嘴角因为愤怒而抽动起来。眼前,四名忍者排着半圆形包围圈慢慢接近过来,更远的地方,是密密麻麻的黑影,人数足有上百之多。“我再说一次,你们休想过去!”陈旖岚怒喝着一振长剑,一簇剑花朝向最右边的敌人舞去;与此同时,他左手已握定另一柄飞刀,预备送给第一个前来助战的敌人。 战斗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日方有两名忍者倒在了地上,陈旖岚则在背上又添了一处伤痕,所幸忍者短刀利于刺击而非砍削,较钝的锋口所致伤势也并不严重。 “不要跟他纠缠了!留下二十人,其他的直取目标!”忍者部队的首领怕夜长梦多再生变故,压低声音对身边蠢蠢欲动的下属们吩咐道。转眼间,上百条黑影跃上墙头,轻捷地直扑天守阁而去;余下的二十来人则各自站定方位将陈旖岚团团围住。 “不要走!”陈旖岚虽然听不懂日语,却不难明白发号施令之人的地位。他不顾自己身陷重围的困境,反倒向忍者首领接连射出两把飞刀。 “嗯?”那首领哼了哼,一缩身子躲过暗器的攻击。他转身跳回墙头,慢慢向明**官走来过来。“我的,甲贺上忍东乡小新,”他用生硬的汉语说道,“你的,胆量,大大的有。敢与我,单打独斗否?” 陈旖岚眼角余光扫到周围二十余名忍者慢慢散开包围圈,他心中暗思擒贼必先擒王,当下也不作回答,纵身扑向东乡小新,同时大声喊了起来:“有刺客!卫兵!卫兵!” 透过天守阁的无数窗框可以看到城堡内刹那间***通明,数十名锦衣卫密探踢破窗纸飞身而出和来袭的忍者战成一团,腰刀和月牙镰相击的点点火星在昏暗的残月下闪耀,手里剑激射的呼呼风声与袖箭钢制机簧的咔哒清响在凝重的夜阑中回荡。 “你……卑鄙!”东乡小新见刺杀李华梅的行动受到阻扰,心中不由大怒。他从背上解下一柄三尺来长的折叠杉木棍,握住棍端的机关用力一扳将它拉开至六尺长,手腕用力一抖棍尖便如巨蛇吐信般击向陈旖岚。 陈旖岚不屑地哼了一声,“你一个刺客还跟我谈什么道义?”他自知手中轻薄的长剑不可能和坚实的木棍硬接,便稍稍后退以避其锋芒。不料那东乡小新极擅棍术,将一杆长棍舞得密不透风,无数棍花如蛟龙出海般接连袭来。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在这种情况下陈旖岚不但长剑根本近不到对手身边,反倒被击中了好几下。他心头念转如电,突然虚晃一剑向后反跳出圈外,左手摸出一柄飞刀投了过去。东乡小新身形一晃,以间不容发之险堪堪躲过飞刀,手中的攻势却也为止一滞。陈旖岚要的就正是这个瞬间的破绽,他一个箭步上前,用左肩硬接住磕过来的木棍,右手向前一探将长剑刺进敌人的胸膛。 东乡小新低下头,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心口上那道如星般的寒光,猛然间他大喝一声,一扬手向陈旖岚挥出四枚手里剑。陈旖岚在一击得手之时已有防他鱼死网破之心,刚见忍者手腕运转,立刻闪身躲向一边,顺手拖动长剑在敌人胸膛上拉开一道深可见骨的重创。 “东乡大人!”四周的多名忍者一同叫了起来,各自擎出兵器便要围上来厮杀。此时东乡小新一击不中重创下已无力再战,拄着长棍慢慢跪倒在地,呼吸也越发急促起来。陈旖岚自负武艺高强,对那二十余名下忍并不太过忌惮,反倒分神往激战犹酣的广场瞄了一眼。来袭忍者虽然数量上颇具优势,但他们擅长的本是谍报和暗杀,跟锦衣卫的反间专家们正面打斗起来自然落于下风。而被惊动的中国卫兵也源源不断赶到天守阁前增援,看来今晚提督是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陈旖岚尚未来得及收摄心神,突然感觉背后风响,纵令他身手如何敏捷,这近在咫尺的一击也是避无可避了。他只觉背心一寒,接着就是一丝麻痒扩散开去,显然是中了什么喂毒暗器。他一个侧跳转过身来,正好看到东乡小新软软地扑倒在地,射出毒针的长棍也滚到了一边。真是该死!他低骂一声,屏息凝神抵抗着突然涌起的眩晕感。忍者们略显模糊的身影在飞快逼近,陈旖岚瞪起充血的眼睛,大吼一声挥剑冲了上去。“提督大人!” 当锦衣卫千户伤痕累累的尸体滚下墙头的时候,天地间的万物都似乎凝固在了一片寂静之中。万籁间只听得城郊一座山寺悠远浑厚的三更钟声盘旋在群山之间,声声悲鸣如同永不消逝的挽歌一般久久在夜穹下回响。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第四节 决胜九州 各位读者新年好!小生又回来了!从今日起恢复正常和书评管理^_^,呵呵 “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明人很生气,后果很严重!”竹本四郎放下手里的书卷,一字一顿地对大村纯忠说道。 “那又怎么样?”大村纯忠粗声粗气地回答,“别忘了可是你建议我去暗杀李华梅的!这下好了,一百多人就回来了五六个,九国的忍者部队几乎全军覆没!现在依照你计策行动的十几万联军已经在谏早和明军守备部队遭遇,困在狭窄的地峡中部进退两难!这就是你所说的胜利?这就是你对我一番信任的报答?哼,我根本就不该相信你的混蛋计划!” 竹本四郎端起桌上的茶碗轻轻抿了一口,不紧不慢地说:“一百多忍者却杀不死一个女人,你们所告诉我的可不是这种实力啊。” 大村纯忠一时为之气结,他恨恨地一捶地板,嘴唇微微颤抖了几秒钟,这才镇定声音说道:“不管怎么说,他们好歹还是冲到了离明人司令部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虽然消息走露身陷数万人重重包围,却足足杀伤了好几千敌人,其中还包括明军的卫队长。虽然没有完成暗杀敌将的首要任务,但也大大震慑了敌人的军心,打击了他们的嚣张气焰,对我军而言更是一次极大的鼓舞。” 竹本四郎微微一笑,所谓身陷重围杀伤几千人云云一听就知道是幸存者谎报战功脱卸责任的夸大之词。他也不说破,只是吹了吹碗中的茶粒香沫,继续说道:“不错,如果死在那些忍者手里剑下的是李华梅本人,您那么一说确实不为过分;但是,主公,杀死一个忠心护主的卫士只能激怒敌人士兵,令他们心生同仇敌忾之气。如果早知道只能是如此结果的话,我宁愿一开始就从来没提过这个计划。” “哼!你说得倒轻巧,现在弄成这个样子你说又该怎么办?” 竹本四郎满不在乎地放下茶碗,站起身向门口走去。“主公,现在部队的指挥权已经全部集中在岛津义久公手里,无论您还是区区在下都用不着对此多加操心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脚步,扭头向桌上指了指道:“对了,主公。那里有一本唐人的最高兵法奥义《孙子兵法》,您不妨借这个空暇好好研读一下。我想岛津公的指挥期并不会持续太长。” 11月10日上午,日本九州岛,谏早。 尹成浩站在四丈来高的瞭望台上,手扶千里镜远远眺望着远处。谏早防线的北面,是岛津义久率领的十万日军攻击部队。此刻,震天的太鼓声中,无数乱哄哄挤在一起的黑点构成了数十个大小不一的方阵,随着领军大将们的指挥步步走上前来。看着眼前这一切,尹成浩面无表情地从台沿护栏上抽出一面绘着双剑交叉图案的银白色旗帜,朝着前方用力一挥。“安息吧,战死在异国他乡的弟兄们。你们的仇恨,我将要倭人用百十倍的鲜血来偿还!” 明军在一线的部署包括四个团共8840人,算上接合部的空隙正面宽度约为十五里;另外左右斜后各有一个团掩护侧翼,剩下两个团作为预备队部署在主战线后方一千五百步的位置。两支旅属部队共计2048人则留在尹成浩身边作为最后可资动用的力量。 对于明军以堂堂之阵坚壁以待的正统战法,岛津义久反倒觉得颇为棘手。本来按照兵法来讲,迂回侧击和穿插包抄是破敌的首选。可是姑且不说信长公远征朝鲜时六十六州精锐尽出,丧师三十八万后国内几已无能征之将善战之兵;就算是在战前的盛极之时,无论是训练程度又或军伍配合上,长期以来一贯崇尚个人英雄主义的日本军队都根本无法和中国的新式职业军队相比。而一次成功的大规模战术机动对军队的组织纪律性和将领的战场掌控能力都是个严峻的考验,如果贸然攻击敌人的侧翼却又不能一举冲垮其阵线的话,在机动中队形愈加散乱的己方只会成为遭致单方面屠杀的更好目标。 考虑再三,岛津义久决定以孤注一掷从正面主攻。他断定,中**队的防线正面宽达十五里,几乎可以说没有留下什么防御纵深。己方以五倍的兵力,再将攻击范围缩小到仅仅三里,如此高密度大比例的兵力投入,足以粉碎任何负隅顽抗之敌。 更何况,大村纯忠主动提供的一些情报表明:中国登陆九州的部队中,最精锐的近卫军部队只占到不足四成,现在戍守谏早的两万军队全都由战斗力较弱的朝鲜士兵组成,不但没有日军最怵的骑兵配合作战,装备火器的质量和比例也不可同日而语。再加上乙酉战争中侵朝日军对武备松弛士气低迷的高丽王军所战皆捷,往往刀兵一交之下已定胜局。各地卫戍军更视倭寇凶狠胜虎,凡侵略者所到之处尽皆闻风而逃。柴田胜家横扫南方四道时,前锋有时一日中竟可趋进百里,深入朝鲜腹地犹如无人之境。多达数千人的守军在不足百名武士面前溃散逃窜,拥有上万人的城池不敢反抗数十名驻守的日军,这样的事在为时仅一年有余的战争中层出不穷。有如此战报传回日本国内,难怪留守本土的大名也不禁对朝军生出轻蔑之心。 然而,把帝国朝鲜兵团当作普通的朝鲜部队,犯上这个错误是必须以付出鲜血为代价的。 午时前后,四千名日本士兵向明军朝鲜第三旅〇九团的防区首先发起试探性的进攻。最前面是排成散兵队形的弓箭武士,主要提供远程火力支援;队伍的中段是二十排长枪足轻组成的厚重方阵,他们是日军部队的主要中坚作战力量;个人战技优秀的武士部队则留在最后,预备在关键时刻发起冲锋来一举决定胜负。 朝鲜士兵们眼睁睁看着敌人的身影由远及近,紧握住兵器的右手手心里微微沁着冷汗。那些矮小猥琐有如猱猴的倭人大多身穿黑色漆甲,狰狞可怖的头盔顶上竖着一对牛角似的肋立,长长的金银细丝披挂满身,看起来倒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这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在明军阵前一站恰似黑云压城般,令数量上处于一比二劣势的朝鲜士兵们颇感压抑。 日军弓箭武士们在明军防线前五十步的距离上停了下来,从背上解下超过自己身长的丸木大弓,把一支尖头箭从箭壶中抽出搭在弓弦上。在下级军官们的发令声中,他们用力拉开绞紧的弓弦向上举高四十五度,虚虚瞄准明军的上空。 “就地防御!”随着朝鲜团长一声令下,士兵们纷纷举起盾牌以卒为单位相互靠拢。前排士兵单膝跪地撑起盾墙,后排士兵则将巨橹端在头上护住上空,百千面盾牌鱼鳞般密密麻麻重叠在一起形成一个个盾阵。说时迟那时快,转眼的功夫几千支箭簇已经飞射而下,如瓢泼的暴雨似的倾落在明军头上。铸铁箭头借着沉重的下落之势狠狠砸在裹着牛革的盾牌上,躲在下面的朝鲜士兵们只闻听噼叭之声不绝于耳,从盾牌上传来的力道也越发沉重。他们咬紧牙关,在这足以撕裂常人神经的巨大恐慌和压力下努力坚持着。让士兵们拥有钢铁一般的意志,这是西洋军队操典中所一再强调的重点,也是从实战中得出的宝贵经验。 永乐十八年的巴黎会战,靖海侯郑和以区区两万五千兵力一举击溃十万教会联军,迫使欧洲诸国签订城下之盟,帝**威一夜之间扬名四海。官方战史中记载,帝**在加莱登陆时从船上卸下了大量舰炮,用马车随军运至战场。当欧洲联军一进入射程,他们首先面对的是霰弹和弩箭的轮番齐射,排在前列的三个联队转眼间就损失殆尽…… 实际上,当年的舰队日志中记载的第一手资料却完全不同:人们在打扫战场时发现,教会联军留下的五万五千具尸体中,致命伤来自正面的只占不足一成。霰弹没有透过他们沉重的甲胄,弩箭没能击穿他们坚实的盾牌,但是几乎永不停顿的攻击所带来的恐惧、那森冷如冰的恐惧,轻而易举地袭进了他们内心脆弱的深处,令他们在自己的恐惧和动摇下丧失了斗志,土崩瓦解为一群待宰的羔羊。一个胆怯者的转身后退眨眼间成为了整个联队的溃散,接下来便是低落士气如瘟疫般的蔓延。成千上万的战士在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情况下,便被退却下来的败兵裹着向后逃去。在帝国骑兵的驱赶追逐下,紧紧挤成一团的欧洲重步兵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死于乱军中相互践踏者数量殊不逊于倒在明军刀剑之下的亡魂。 将勇气和意志的作用正式提高到战争决定性地位的是西洋军队之父于谦,当时的土木堡一战,四十万行途疲惫缺粮少水的大军在数万鞑靼铁骑的冲击下迅速瓦解,真正拿起武器抵抗的士兵十不足一。惨痛的战争教训令于谦认识到,一支军心涣散动摇的大军可以被轻易击溃,而决意死战到底的少数士卒却能够击败数量上占绝对优势的对手。要击败敌人,首先需要摧毁他们的意志;在这一点上,骑兵集群冲锋和箭矢火器齐射都具有同样出色的效果。 因此,在着手建立西洋军队之时,于谦摒弃了帝国卫所兵亦军亦农的军户制度,转而建立起一支精锐干练的职业军队。他从移民中挑选出最强壮、最敏捷、最勇敢的青年入伍,给予他们高额的薪酬和世上没有其它任何军队能够想象的严酷训练和考验。其中一项重要的内容就是在密集的箭雨下组成盾阵抗击…… 日本军队在倾泻过五轮箭雨之后,弓箭手们开始停止攻击缓缓后退。厚达二十排的长枪方阵越过散兵线大踏步向明军阵线走来,第一排的足轻士兵将手中长枪放至水平,将密集如林的枪尖对准前方。 看到敌人已经冲到三十步之外,明军在号角声中解除了盾阵队形,千百面盾牌发出哗啦啦地一阵轻响,如同一条巨龙伸展开盘旋的身躯抖了抖自己紧收的鳞片,将无数折断的箭矢摔落在地。几乎在帝**队整好队列的同时,日本军中有数十法螺号大作,顿时几千人一同向明军猛冲过来。 纷乱的脚步激起了漫天的尘土,两军的锋线带着闷雷一般的咆哮狠狠撞在了一起。虽然日军手中的竹枪有较远攻击范围的优势,但却很难突破帝国士兵装备的大型方盾,反倒是帝**的投矛和长枪却能够轻易洞穿足轻们的劣质铠甲。交战良久,日军尽管已付出了巨大的伤亡却始终难以前进一步,岛津义久不由发起狠来,命令弓箭部队只管向前方无差别攻击,同时又点出五千人迂向侧翼包抄。 九团团长朴树骑着一匹矮脚蒙古马在士兵们身后来回奔跑,一面挥舞着手中的团旗喊个不停。苦战了两个时辰,轮番攻来的倭军已是己方总兵力的四倍有余,不管伤亡交换比再怎么高,但随着士兵们体力的逐渐耗尽,形势对明军越发不利起来。 该死,朴树恨恨地唾了一口。在朝鲜作战的时候,倭寇总是在帝**压倒性的火力面前一触即溃,想不到回了老家倒是变得凶悍顽强了很多。他咬咬牙,决定把留作预备的最后一个营也顶上战场。 “朴团长!”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名身披大红斗篷手举黄铜节杖的军使从后方疾驰而来。他纵马直冲至朴树面前这才猛一拉缰绳令马直立起来,大声说道“尹专使有令,〇九团立刻与倭人脱离战斗,向后行军两千步就地休整待命。” “我明白了。”朴树验过节杖后双手捧还给军使,“只是倭人在此缠斗不休,恐怕……” “这是尹专使的命令!”那军使厉声回答,“难道你忘了在蓟州是怎么受的训练了吗?” “是,我明白。”朴树顺从地点点头,“请回报专使,九团自当执行命令。” 岛津义久趋马出阵,遥遥望着明军不断远去的旌旗,心中兀自狐疑不止。从交战一开始他便盼望着敌人快些在己方的雷霆攻势溃散败逃,然而真到了敌人退兵的时候,他倒觉得心口一下子扑通扑通直跳。敌人就这样败退了吗,应该是个陷阱吧?他回想起过去耳闻关于中**队恐怖战力的种种传言,突然又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好在此刻已近酉时,他正好寻得借口收拢部队放弃追击。 “岛津殿!”一名忍者临空几个起落轻捷地跃到主公马前,单膝跪地向他报告道:“处于我们正面的明**队在继续退却,南方数里外另有两千左右的敌军正赶来与他们会合;我们两翼的明**队似乎有向此处靠拢的迹象。情报报告完毕,请主公定夺!” 岛津义久微微眯起眼睛,脸上的皱纹狰狞地抽动起来,他烦躁不安地用手中的军扇敲着马鞍,大声道:“你准确地告诉我,大明国在这一线究竟部署了多少兵力?” “我们的左翼有两个两千人的联队、右翼一个,另外大明国在后方还部署有一万左右的兵力。如果他们向我军发起进攻的话,接敌大概需要半个时辰左右的时间。” “好!那就往左右两翼各分出一万五千兵力,其他部队随我连夜进袭明军!”岛津义久猛一挥军扇道:“明人既然想要布一个陷阱来拿我,我就要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让他们贸贸然一口吃下,梗在喉咙里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当太阳落山的时候,岛津义久率领的六万多士兵已经深入明军第一道防线之后多达三里远。然而,在前方等待他们的是整装备战的帝国朝鲜第十二团和第十六团。日军集中了两万兵力一连朝明军防线发起了三次冲锋,但最终均以失败告终。 冬天的夜晚很快将黑暗笼罩在了阴森的战场之上,对峙的两军将士纷纷点起了火把,数万点星星火光将夜空也镀上了一层血色。尽管主要的战斗已经平息,夜晚却是特种作战的天堂。日本忍者和帝国锦衣卫潜行在夜幕的掩护之下,不时有短暂厮杀惊破原本难得的宁静。 一夜恶战下来,双方各有所得。明军的伤亡远远低于对手,但日军也成功地防备了数次小规模夜袭,基本上可以说战了个平手。然而,次日天色尚未完全放明,忍者头目便匆匆闯进岛津义久的军帐,“岛津殿,我们被包围了。” 尹成浩满意地通过手中的千里镜看着眼前的杰作:六个团的帝**队在日军周围布下了一千步宽两千步长的椭圆包围圈,将六万日军围困在了地峡中段。另有两个团则分别北上牵制住敌人的两支后卫部队。战斗进行到了这一地步,可以说谏早战役已经是胜券在握了。 从天色蒙亮开始,岛津义久便开始疯狂发起突围。足足五个时辰中,六万日军一刻不停地向最薄弱的九团防区以车悬战术进行强攻,试图在包围圈上杀开一道血路。 “冲锋!冲锋!”双方的军官都嘶哑地咆哮着,挥动军旗指挥着数以千计的士兵投入战斗。为了一处不足百步的阵地,身穿不同铠甲服色的几万人交错在一起拼命厮杀。鲜血流淌在雪地上,仿佛纯白丝绒上娇艳的刺绣。 朴树靠着白蜡木杆的长枪勉强直起身,仰头把手中酒袋里最后几滴冰冷的液体倒进嘴中。炽烈的朝鲜黄酒在唇边激起一阵辛辣的暖意,可惜顷刻之间就被极度的疲劳驱赶得无影无踪。在之前整整一上午的战斗中,第九团遭受了成军以来最惨烈的战斗:敌人的数量多达三十倍,个个杀红了眼满心只有拼命的念头。在巳午之交的时候,两百名野太刀武士竟然突破了九团的第一线阵地,跟在他们后面还有好几千蚂蚁般蜂涌上来的足轻士兵! 朴树手头已经没有什么可动用的后备力量了,能够派往增援的也只剩自己一人。于是他往怀里揣了一袋黄酒,腰间右侧挂着火枪和弹药袋、左侧插一把腰刀,提一柄长枪全副武装出现在战线被突破的口子上。他带着十多名军官在敌群中冲进杀出,身上无一处不被鲜血浸透。在团长的鼓舞下,朝鲜士兵们加倍奋勇地拿起武器杀向敌人,一鼓作气冲散武士们的队形,将他们驱逐击散。 然而转眼间又是一支日军扑了上来,日本武士挥舞着手中的利不可当的双刃顶着火枪的轰鸣向前猛冲;巨大的野太刀所及之处,盾牌的碎片木屑一起四散飞出;竹柄扁头的长枪在混战中阴险地寻找着空隙;半疯狂的弓箭手几乎是抵在敌人面前将利箭射出。日军的新生力量瓦解了明军的反击势头,武士的木屐也再次踏上阵地的边沿。就在他们再一次就要拥吻胜利的时候,帝国士兵的新一次冲锋又将他们撕得粉碎。双方如是再三地展开拉锯战,日军一次次攻破明军阵地,却又被〇九团的战士们一次次夺回,唯一的区别就是战场上死尸的不断增加和活人的不断减少。 ……当日军又一次冲上来的时候----无论进攻方还是防守方都已经没有人记得这是第几次了,就好像只是一次例行公事般简单----朴树只是惋惜地丢下空空如许的酒袋轻叹一声,无论他还是周围的士兵都已经严重体力透支,大概撑不过这一次了。不过,他侥幸地想,补给线被掐断的敌人处境大概也不比我们更好吧,至少他们今天才只吃过一顿饭呢。 突然间,朴树听到身边的士兵欢呼起来,他努力睁大眼睛向前望去,看到短短几秒钟前还悍不畏死的日军乱成一团向后退去。朴树不敢相信地搓了搓自己的眼睛,又随手拉住身边一名高兴得呵呵傻笑的军官。 “团长,我们胜利了!包围日军的另外五个团已经撕碎了敌人的侧翼和后卫力量,将他们的本军一截为二。尹专使率领的两千增援部队也赶到了我们侧翼……”那军官突然收口不再说下去:他看见自己的长官慢慢滑到地上,带着一脸满足的微笑进入梦乡。 11月13日,李华梅率领两个近卫师抵达谏早战场。为期三天的谏早战役终以帝**的彻底胜利而告终。是役,帝**阵亡两千一百二十六人,伤三千三百七十四人;日军阵亡四万九千余,被俘三万八千一百零三人,统帅岛津义久切腹自尽。 至此,九州地区的日军主力已经几乎全灭,而帝**队除伤亡最为惨重的第三旅〇九团需要回国休养整编之外战斗力基本没有太大的损失。况且,11月12日帝国朝鲜第一旅渡过有明海占领猝不及防的熊本城;同一日已控制天草诸岛的第五旅则登陆萨摩川内港进逼鹿儿岛。这三路大军兵势一经展开,九州便只能成为帝国的囊中之物了。 第五节 以夷制夷 “帝国万岁!忠武王万岁!” 成千上万的马蹄暴烈地擂击着雪后的大地,雷鸣似的闷响在银妆的天宇间滚滚流动,地在惊悚地颤抖,天在无助地哭泣。数千骑银盔白马的帝国骠骑兵横刀纵马跃出蒙蒙雪雾,巨大的楔形攻击锋狂扫过雪面,将谏早郊外的新雪践成零乱一滩烂泥。 在骠骑兵前方仓惶逃窜的是溃败的倭国九州联军残部,在得知己方主力被围歼的消息之后,士气低落的他们无心与帝**继续战斗,在两个近卫师的冲击下一触即溃。尾随追击的骠骑兵毫不留情地突入四散逃窜的敌人当中,暴怒的战马将倭人撞翻挤倒踏碎在蹄下,锋利的军刀拉过他们的咽喉饱饮热血。随着楔形箭头的左右摆动,两条整齐如削的三角斜边如剃刀般将成片的敌军割草似的扫倒在地。 谏早城边,庞大的明军部队按若干个方阵分列成队。李华梅在亲卫队的簇拥下来到军前。她微笑着举起手止住士兵们狂热的欢呼,提高声音道:“弟兄们!大明的勇士们!整个帝国都将为我们今日的胜利而喝彩!你们就是大明的英雄!让倭狗躲在他们矮小简陋的山洞中瑟瑟发抖吧,帝国不可战胜的大军将要主宰整个世界! “前日抵达长崎的运输船队从南京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两个月前,大明靖乱提督龙兴汉将军率十万大军攻克剑阁天险长驱直入成都平原,四川总兵陶圣旒集结八万叛军在广汉背水列阵作困兽之斗;龙将军布三才阵分段以火器迎击,将叛军尽数驱入江中一举击破。帝**威所至,贵州广西两省逆党不战自降。如今内战平息大明天下一统,两京十三司已经尽数归附忠武王大人麾下!” “帝国万岁!忠武王万岁!”士兵们用手中的兵器使劲敲击着盾牌高声欢呼。震耳发聩的声音令李华梅不得不稍事停顿,等士兵们安静下来之后继续说道:“忠武王大人已经发布命令,今年之内再往倭国战区投入一师近卫军、五卫精锐国防军、一旅朝鲜兵团共五万两千人,另从南直隶和朝鲜沿海征集十五万民夫资运军器粮草。到援军抵达之时,我们的兵力将达到十三万之多,物资粮饷的供应都会更加充足。平倭指挥部已经作出决定,立刻发动对敌人的全面战争,尽快控制倭九州全境。这样来年开春之后就可以及早使用前来增援的生力军为先锋登陆本州岛。 “当然,我知道登陆长崎以来的连续行动令全军上下非常疲劳。但是我的勇士们,国家养兵千日,现在正是用兵之时!帝国和忠武王需要你们的效忠!当前倭人的主力已被击溃,我们的三路大军正在向他们的城市节节挺进。倭九州现在就是一栋人去楼空摇摇欲坠的破房子,只要努力再加一把力就可以轻易推倒!勇士们!现在我命令,全军向佐贺行进!”---- “提督大人,”李家南带着两名参谋走进谏早城中的临时统帅部,“装载粮饷的车队已经从长崎运到,计军粮十万石、银钱十五万两,经下官清点数目准确无误,请您过目。” 李华梅接过物资清单草草扫了一眼,不解道:“这些不都是副官权限内的事吗?” “不错。”李家南点点头,举手示意参谋们把一个大木箱搬到桌上。“只是有些情况需要向您通报。”他揭起盖着兵部印章的封条打开箱盖,伸手抓了一把闪闪发亮的硬币递到提督面前。“您看,这是帝国户部今年铸的新万历通宝,内阁计划用它逐渐代替散碎银两的流通。” 李华梅饶有兴趣地看着从副官的指间叮当作响落下的银币,“它的币值?” “银质万历通宝每枚重四钱六分,价值铜钱五百枚;另外还有一种金质大通宝,单枚价值相当于现行的十两白银,也就是银钱二十枚。兵部要求从下个月起军饷发放以及军备物资的就地采购都使用它们来结算。” “那么,我们在倭国缴获的金银就不能使用了?”李华梅疑惑地问。 “兵部的意思也并非如此。”李家南回答道:“事实上,我军在倭国作战每月需要花销国库八十万两。这么庞大的一笔开支不但令户部官员颇有腹议,帝国也没有太多的储备金来维持长期作战的巨大开支。因此,内阁希望我们做好以战养战因粮于敌,尽可能地减轻国家的负担。户部已经派锦衣缇骑带着样币铸模前来长崎建立铸币厂,特别准许我们把从倭国缴获的所有金银依样模铸成钱币。提督大人,倭国自古来盛产金银,再加上往朝鲜贩送奴隶的收入,我估计军队的银钱开支能够完全自给。再就是军粮的问题了,负责戍守肥前地区的第二旅对所占各城的仓廪进行了详细的清理查点。虽然缴获的金银数量巨大,但粮食储备却极为缺乏。如果情况是这样的话,我们的粮食来源还是主要依赖于海运输入,十三万大军一月需要粮草秣料二十五万石有奇,这无论对连续两年遭受大面积天灾的帝国还是新近经历战祸的朝鲜来说都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李华梅用纤纤食指轻轻叩着桌面,“李副官,也许情况并不像你所想的那么严峻。倭人去年大举三十万兵众侵略我国,就算他们再怎么省吃俭用,再怎么从当地劫掠,算上运途的损失开销每月也要三四十万石粮食吧。乙酉之乱持续了一年半,总共的支出就是六七百万石,耗费了这么多的军粮物资,仓廪空虚并不奇怪,关键是不误春耕,保证来年粮食的出产。” “是!”李家南接口道:“我军进攻长崎之时,地方百姓大多举家逃散荒废了很多田地。现在九州全境不日都将为帝国所有,是该到尽快恢复正常生产秩序的时候了。” 李华梅摇摇头,“召集流民的困难姑且不说,现在肥前地区的土地户口资料都已下落不明,重新整理收集需要大量的时间以及人力物力。要不还是请求帝国往这里输送移民怎么样?那些逃到山中的倭人就任他们自生自灭好了。” 李家南想了想,摇头道:“提督大人,此举不妥。一则开拓殖民地需要耗费大量钱粮,短期之内对我军弊大于利;再者对倭人的驱逐清洗会激化矛盾,不利于今后的战略部署。” “那么你的意思呢?”李华梅轻声向李家南问道。 “下官认为,我们要尽量避免直接统治日本。” “嗯?”李华梅柳眉一动,道:“你详细说说。” “提督大人,如果我们想要在倭国建立起直接统治的话,就首先需要从帝国调集大量有经验的官员和驻军,建立和维持一套有效率的管理体系,这样一来光每年的行政开支就要几十万两。您再想想,我们来到这里为的是什么?是土地和人口吗?不,我们需要的是财富!是更多的财富!只要我们在这里扶植起一个傀儡政权,让它代表帝国的利益来统治这块土地,替我们收税征粮开矿经商,就可以为帝国带来巨大的利润!至于制度方面,就算和战前完全一样也未尝不可啊。换句话说,就是在实行‘以夷治夷’的同时,又通过军事、政治和经济手段把他们牢牢地掌握在手心里。” “你的意思是在倭人中找一个代理?有合适的人选吗?” “目前还没有。”李家南陪着笑脸低声回答道:“不过我想从倭国众多领主中找几个软弱怕事而又贪权好利的家伙不会太难吧。实在不行的话,下官也自有应对的办法,请提督大人不必担心。” “提督大人!李副官!后方紧急军情!”房门突然被重重推开,甲胄铿锵声中尹成浩全身戎装走了进来。“岛原一揆众发动暴乱,参与者多至数万以上,卫戍的第二旅第七团一部近千官兵被围困在城中!第二旅旅长金晟已经率领五千士兵全速赶往岛原参战,同时派军使向指挥部紧急求援。” “什么?”李华梅腾地站起身来,“好大的胆子!我----”她瞟了李家南一眼,又闷闷不乐地坐了回去。“李副官,你看----” 李家南笑着站了起来,微微倾身道:“提督大人,必要的惩戒不同于无意义的屠杀。现今肥前局势不稳,对占领区的动乱绝对不可以姑息迁就,否则各地必然群起效仿。他们既然选择了和帝国为敌,对帝国而言也就没有利用价值了。现在的关键是尽可能快地解决好这个问题以儆效尤,就请提督放手下达命令吧。” 李华梅眼睛一亮,从军案上的签筒中捻出一支兵符,食指一弹掷向尹成浩。“好!尹专使,你马上带着第三旅赶过去,不惜一切代价平息这次动乱。我记得禁刀令已经颁布有好几天了吧,不管是一揆众还是浪人武士,只要随身携带尺兵以上者,一律就地格杀无论。你可以放心,不管岛原发生了什么事,这都在平倭远征军统帅部的计划之内。” 尹成浩一把接住兵符,得意地笑道:“提督大人,就请您放心好了。要是一旬之后岛原地区还有半个敢于顽抗的倭人,我尹成浩就提着头来向您请罪!” 李家南微微笑道:“专使也是帝国的老行伍了,剿灭乱民这点小事可根本难不倒你。只是务请沿途多加小心,不要让士兵们伤亡太大了。” “成浩谨领将令!”尹成浩抬手一揖,又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李家南又扭头朝向李华梅,“提督大人,把只有三个团兵力的第三旅调往岛原之后,我军在北线仍然有四万之多,攻打兵力空虚的佐贺,甚至于九州的任何一座城市、一个藩国都是绰绰有余。可是,随着我军占领地域的越来越大,被牵制陷于防守的兵力也会越来越多。虽然帝国将会予以您更多的援助,但这毕竟不符合我们的战略利益。” “我明白。我明白你的意思!”李华梅不住地点着头,“你就是说建立一个傀儡政权是吧?我知道啦,你就直接说吧,我们要到哪里去找这样一个愿意当傀儡的家伙呢?” 李家南轻轻地抓着下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不过,”他伸手虚指墙上的巨幅地图,“九州地区有倭人的九名大名,我想他们之中总会有一两个折服于帝国的文明……或者说是强大的。” “但愿如此,”李华梅耸耸肩,道:“这样倒是能够为我们省下不少事。那么李副官,你的意思是要我派兵四出去攻打他们的城市,追猎这九个大名吗?我们的锦衣卫部队在长崎夜战中损失很大,要完成这样的任务恐怕是力不从心啊。” “提督大人请不必烦恼。”李家南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执长鞭指点着上面的山川图形。“大人请看,这是倭军谏早战役的攻击锋线,这是他们之前的集结地点和行军路线。如果那些俘虏所言不虚的话,倭人发起长崎夜战正是为了配合在正面战场上的攻击。” 李华梅看了他一眼,不解地问道:“这能说明什么呢?” 李家南右手手腕一翻,竹鞭嗤地一声划过地图。“倭人针对提督的夜袭失败之后,谏早方向的敌军部署并没有什么改变,下官认为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们根本不知道夜袭的结果!换言之,敌人的战略指挥中心并没有在谏早前线!” “有道理。”李华梅也站了过来,“我记得倭人来袭大军的指挥官是个大名是吧?” “正是!” “那么,指挥长崎夜袭的那人至少应该有同样地位,对吗?” “而且,敌人能够轻易避开我军在长崎城中的诸多驻军迫天守阁,从他们对城内地形环境的熟悉情况来看,策划者很有可能就是那不知去向的肥前大名。”李家南点头回答道。 “那么,你认为他躲在哪里呢?” 竹鞭的尖头停在了地图上,有节奏地轻轻敲打着纸面。“佐贺!只有这里,倭人囤积粮草与战备物的重地,才是最适合运筹帷幄的地方。而攻击佐贺对我们而言也是一举两得的利事。” 李华梅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如果我是他的话早就逃掉了,哪里还会等到大军围城之时。” “如果他真的逃离佐贺,那么对我们也就没什么太大意义了。”李家南认真地回答道:“要真是我们所需要的‘投机者’,他就会留在佐贺,留在那里坐等我军。” “为什么?我不明白?” “提督大人出身堂堂将门世家,自然不会明白这些权谋暗术。”李家南小心地斟酌着措词回答道:“九州的沦陷已成定局,而在我军舰队的重重封锁之下,想要逃离是断无可能。像一国大名这样的人物,更不可能长期藏匿于占领军的眼皮底下。因此,他最好的出路就是投降,凭借自己的特殊身份和才识换取我们的认同和倚重,此时最好的见面礼可就是非佐贺莫属了。” “可是,这样毫无节操的话,不是太过卑劣了吗?” “诚如提督大人所言。然而要统治倭国,完成忠武王大人的宏图霸业,我们就必须要使用这些卑劣的投机家----只有他们才会为了自己的蝇利出卖一切。” “也包括出卖我们?” “是的。”李家南坦言承认道:“但是,只要帝国能够保持对倭人的足够武力威慑,投机家们就会把投效帝国看作最有利可图的方案。今后,只要我们在这里推行尊君崇圣的教化,应该很快就能培植出忠于帝国的代理人。” 李华梅眨巴眨巴眼睛,又道:“那万一他不是我们需要的人呢?” 李家南嘴角一牵笑了起来:“那就取他的头颅去报功好了!再说了,佐贺是东出肥前的重镇,俘虏们又供称城中囤积了不少粮草,单是拿下这座城市便已经不枉兴师动众了。提督大人请放心,若是那些大名们不肯遵从我天朝教化,下官也自有计策应对。”---- “九州已经是不可守之地了。”竹本四郎负手站在窗阁前,望着下面慌乱成一团的人群轻叹一声。 “你骗了我!”大村纯忠尖叫着跳到他面前,挥舞着手中的唐纱团扇大声吼叫。“明国大军又接连攻占了肥后、萨摩、大隅三国,如今九州已去其四,他们的兵锋却根本没有丝毫的延缓!不错,岛津义久已经切腹自尽,可我们丧师十万也再没有兵力可对抗明人了!这就是你所说的战略吗?” 竹本四郎不屑地哼了一声,“胜负乃兵家之常事,何况事有可为不可为,岛津的兵力虽然远远胜过明军,但说到用兵之能不及李华梅十之一二,他的失败当然未出我意料之外。” “可恶!”大村纯忠骂道:“你竟然把我们的十万大军就这样出卖给明人!我早就应该想到了,你们这些该死的中华人都是不可信任的!” “给我安静!”竹本四郎猛地回过头来,一反常态地高高在上逼视着昔日的主公。“我生平所学俱无不是为了能一手葬送朱明帝国,这区区一城一地之得失又算得了什么?九州亡了,不是还有本州、四国吗?这数千里山川何处又不能成为明国士兵的葬身之地?” “你!”大村纯忠闻言浑身一震,颤抖的手指几乎戳到了竹本四郎脸上。“你这个混帐!你是要把我们和你的私怨绑在一起,让整个日本因为你的歹念和明帝国的庞大战车相撞!你!你是在利用我们!” 竹本四郎阴恻地笑了起来,森冷的笑声令得大村纯忠一阵发栗。“愚蠢的倭人,难道你还认为我是真的相信你们的什么武士道,忠于你们那个什么狗屁天皇吗?哈,别犯傻了!” 大村纯忠咬着牙喝道:“你的阴谋是不会得逞的!” “哈,那么谁又能够阻止我呢?是你吗?”竹本四郎继续背过身,对他看也不看一眼。“明人就快来了,你有什么话还是对他们说吧。” 大村纯忠两眼一瞪:“难道你就能跑得掉吗?” “哼,就算明人封锁了九州的所有海路,凭我家族四十多年的苦心经营,再加上我不为常人所知的身份,难道还逃不出去吗?只要到了本州见到织田信长,他无边无际的野心自然会成就我的伟大计划。” “你!”大村纯忠伸手去摸腰间的武士刀,不料对方手腕一翻,长剑已经抵到眼前。竹本四郎剑尖不离他的咽喉,小心地弯身从桌案下拎出早已准备好的包袱,慢慢退向门口。“念在主仆一场的份上,在下就不劳您相送了,大村纯忠大人。”话音未落,他一闪身跳出门外。“等明军来的时候,请代我向他们的统帅致意。”---- 帝国近卫军的重步兵军团在几乎没有遭受任何抵抗的情况下开入了佐贺城。他们头顶饰有金红锦雉尾羽的镔铁盔,身上厚重的鳞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左手持住漆有黑色玄武图案的大型方盾,右手扶定腰间的虎头刀柄,整齐沉稳的步伐无时不在彰显天朝帝国的威武与自信。街道两旁,数以千计的平民用呆滞的眼光默然地看着他们,似乎一切都与己毫不相干。 岛津殿的十万大军已经灰飞烟灭,平时耀武扬威的领主和武士们在中华大军的铁靴下狼奔豕突,刚刚经历过战国之乱的平民还没有太多忠诚的观念,茫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些全副武装的异族人。更何况,带领他们献城投降的本来就是这肥前国的大名----大村纯忠。 “降将大村纯忠,拜见天朝提督。”双手奉上着厚厚一叠土地户籍资料,大村纯忠屈膝跪地,长作一揖拜倒在地。 “请起吧。”李华梅高傲地略一点头,大村纯忠连忙爬起身来,点头哈腰地退到一边,垂手立在两列将佐的最末位。“提督大人,这里是肥前国的民政资料,大人要治理这片土地,这些就是最宝贵不过的帮助。” “唔,”李华梅挥手打断他生硬别扭的汉语,“我军此次前来尔国,是因为你们的大将军织田信长不宣圣化,胁持我大明帝国钦册的倭奴国王,武力攻伐帝国藩属。故此龙颜震怒,令本提督帅天兵前来予以惩戒!” “是,小人明白。”大村纯忠一个躬身,恭敬地回答道。 “神威如嶽,神恩如海。”李华梅继续娓娓说道:“虽然你们屡犯天威在先,但帝国也并不愿妄取尔国尺寸之地。除对马、壹岐以及部分沿海岛屿以外,九州乃至于本州、四国等一应土地都由你们自己来管理。大村纯忠,你献出佐贺城为百姓避免了一场刀兵之祸,这是大功德一件。本提督便行使帝国授予我的权力,以帝国内阁之名指令你为倭国九州太守。” 大村纯忠一怔,继而欢天喜地地跪倒在地。“多谢大人恩典!” 李华梅摆摆手,“好了,你下去吧。具体有什么事务李副官会和你商讨的。” “是!”大村纯忠应了一声,却又嚅呐着说道:“大人,小的要向您禀报一件大事,有个对手您一定要当心!” “哦?”李华梅满不在乎地应道:“倭国还有谁值得做我们的对手?” “其实,他是个……明人。”大村纯忠悄悄抬眼看了看,低声说道:“他是,是五峰先生的后人……” 第六节 岛原的烈火 (vip章节已!)---- 大明嘉靖三十八年冬十二月二十五日,浙江杭州府官衙死牢深处。 黄铜铸就的大串钥匙咣啷乱响一气,顺着青石甬道远远传来的脚步声显得略有几分空洞。年过半百的老狱卒摸索着将套着精钢链条的三道大锁逐个开启,迎着扑簌簌掉落的积尘拉开厚重的铁门。 浙直总督胡宗宪在牢房门口微微候了片刻,等待室内纷扬的尘埃略略散去才一步迈了进去。他爱惜地掸了掸自己身上的绛红色官服,又掏出一方手绢掩住口鼻,这才朝着蜷曲在墙角谷草堆上的那团黑影轻咳了一声,道:“五峰先生近来安好啊?” 那黑影咕哝了几声,沙哑着嗓子回答道:“不劳您挂念。胡大人,您今天有空到这大牢,是给汪某我带行刑令来了吗?” 胡宗宪不由尴尬地笑了几声,挥手示意随从亲兵们各各退下。“五峰先生,虽然宗宪一向存有招安贵部之意,但皇上有喻,海商如先生等悉数‘一意剿灭,魁首不赦’……” “胡大人不必多言了,汪某被你羁押在此两年有余,早知道逃不出这一劫数了。”黑影慢慢坐了起来,“说吧,什么时候?” “今日午时,斩首于市曹。”胡宗宪背着手长叹一口气,“宗宪是为先生可惜啊,空有一身能干的本领,奈何要去落草为寇呢?” 五峰一挺身回答道:“朝廷一意孤行实施海禁,以致于沿海一带民生凋敝,吾为民请命,何罪之有?唉,死吾一人是小,恐苦了两浙百姓。胡大人身为国家重臣朝廷栋梁,明知其中利弊本应当直言上谏,却奈何反做朝廷的鹰犬,逆天道而行之?汪某倒是窃为您可惜啊。” 胡宗宪微微一笑,“那么五峰先生又为两浙百姓做了些什么呢?不错,走私贸易让不少人家发了横财,这其中想必还有不少朝廷命官吧。可江浙沿海多年的边患,强人盗寇白日里明火执仗横行于市,数十万平民惨遭杀戮掳掠,这就是先生的天道吗?勾结外夷祸害中华,这就是先生的正义吗?”他贴近对方耳边轻声道:“时间也许会证明海禁是个错误,但是这绝不应该是和自己民族与国家为敌的理由。作为一个叛国者,你将永世得不到谅解和饶恕,无论现在,还是将来!”他转身慢慢向牢门外踱去,“来人啊,为五峰先生送行!” ……---- “提督大人!提督大人!”李家南匆匆来到李华梅的面前,“我想起来了!倭人说的五峰就是嘉靖年间前横行于帝国万里海疆近二十年,后来被帝国浙直总督胡宗宪以招安为名诱杀的巨寇‘五峰大船主’徽王汪直。” 李华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红着脸低声道:“帝国的这段历史我知之甚少,还是给我详细说说吧……” 李家南心头一凛,暗骂自己此番失了计较,这李华梅提督本是朝鲜国故大元帅李舜臣的义女,对帝国几十年前的历史旧案自然不甚了解。他连忙赔笑答道:“那时候帝国海防兵备懈弛,再加上朝廷听信无知儒官的妄语,在沿海各州府实行海禁,虽片帆只影亦不得入海。尽管如此,海禁越严,走私利润越高,趋利而往的人依旧络绎不绝,就连成祖文皇帝时的帝国海军基地双屿港也长期成为他们的据点。这些人一方面亦商亦盗,与倭寇也多少有些缠扯不清的关系,甚至于伪作倭人大肆劫掠也时有发生。 “海商中要论登峰造极者则非汪五峰莫属了。他本名汪直,原是徽州歙县柘林人,早年前往倭国侨居,利用走私赢利组织起一个庞大的武装集团,就连海防水师也要避其锋芒。这些武装集团与倭国浪人勾结为祸一方,终于激怒了朝廷。由于海商们和当地百姓乃至于官府关系千丝万缕,三番五次的严剿效果并不见佳,而胡宗宪也改变了策略,一面与汪直积极接触寻求招安,同时在海商头目们之间大行离间之计,诱使他们分化瓦解甚至自相残杀,而五峰本人最终也被他诱捕。 “当时朝中对海禁一事仍然争论不休,因而胡宗宪只是将汪直羁押大狱听候发落,不料其余部竟啸聚如蚁,从海上蜂拥而来与官军对峙。于是情势急转直下,嘉靖陛下震怒之余下令‘一意剿贼,贼首不赦’,于嘉靖三十八年腊月将汪直斩于杭州。海商们忿于朝廷的背信弃义,对两浙之地展开疯狂报复,戚继光大帅这才临危受命前往戮贼。不过经此大乱之后,江南地区的海禁到底还是宽松了许多,广州通往西京的航线也得以重新开放。说起来,这还算是汪直对国家的一点点贡献吧。” “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李华梅单手撑着下巴,以慵懒的声音回答:“可废除禁海令不是西洋行省多少代人一直在争取的吗?从这个意义上说,汪直也应该算是开辟帝国航海时代的先行者之一了。” “大人,千万别这么说。”李家南连忙摆手止住她继续说下去:“即使是在汪直的时代,自满剌加以西旧帝国的海禁令也是形同虚设。汪直原本可以在新大陆成为一名‘合法’的商人,一位像南泓伯大人、于谦大人、忠武王大人这样的爱国者,可是他没有。因为他缺少一种为民族为国家计的抱负,一种统观全局的能力和为天下先的气节,最终选择了‘要挟官府,开港通市’的不归之路。海禁是一个错误,但如果想用错误的方法来纠正,到头来不但无论如何都没法成功,于国于民也是莫大的不幸。以至于海商们能力愈大,对国家和百姓的祸害也就愈甚。” “那么,那个什么竹本四郎就是汪直的后人?时隔数十年,他还要坚持向帝国复仇?” “恐怕正是如此。”李家南道:“传闻汪直在长崎平户遗有家室,想不到他们竟能如此隐忍,想来确实令人不敢小觑。” “好吧,”李华梅站起身来宣布本次谈话的结束:“不管他是谁,帝国的征服大业绝对不能受到任何的阻扰,也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扰!不管他是竹本四郎或者别的什么,螳臂当车的唯一下场就是被碾个粉身碎骨!”---- 西元1586年12月2日,筑前国福冈城。 大村纯忠身着华丽的唐锦华服,在六名奉旄仕童的陪伴下迈着端庄的步伐缓慢而郑重地登上天守阁前的礼台长阶。他小心地踏上掺有金丝的大红南蛮地毯,在两列金甲羽盔的帝国仪仗兵面前略略止步,恭谨地弯下腰从他们手中交错的戟钺下一一钻过。在这条由各色旌旗和雪亮兵刃组成的长廊尽头,帝国平倭提督李华梅带着统帅部的高级军官们站在猎猎日月双龙旗下,以天朝帝国所应有高傲神情俯视着他。 “臣大村纯忠顿首于大明提督面前,并代吾王恭问天朝皇帝与帝国首相安好。”大村纯忠深深吸了口气,在高声诵出早已演习多次烂熟于心的台词后,他上前一步单膝跪下,蜷曲如虾的身子几乎把脑袋触到了地板上。 “天朝皇帝赐汝平身,”李华梅清美有若玉圭相叩的嗓音中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亦问候汝家倭王安好。” “大明提督在上,”大村纯忠直起腰,却依旧跪地不起,“今有逆贼织田信长作乱,挟持国主祸乱吾邦,不思尊王化崇圣贤反有螳当辙蛇噬象之意,妄兴兵祸自取灭亡,此乃吾国君民之大不幸也!臣斗胆请求天朝皇帝,助吾国平乱靖难,拯吾君于奸佞之手,救吾民于水火之中。”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李华梅高声回答道:“天朝皇帝已经注意到了织田逆党发起的动乱,陛下特诏令吾等率大军前来匡扶汝国,协助贵国的忠义之士来解救你们的国王。现在,我以大明帝国皇帝陛下和首相大人赋予的权利,正式任命你为九州太守,组织一支义军向京都进发!你所需要的全部援助都将得到帝国的慷慨给予!”她白皙纤长的手指轻轻一动,一名军校端着漆盘走上前来,红色的纱垫上放着一柄装饰华丽的长剑,一方金印和一面青铜古镜。“天朝皇帝赐汝国君剑玺镜三宝,永世相传以之为信!” 大村纯忠的脑袋再一次耷到了地上,“臣谨为吾国敬谢天朝再造之恩!”---- “大村纯忠那个混蛋!”安土城天守阁内,噤若寒蝉的众人纷纷低垂着头,不敢抬眼直视大殿正中狂怒似癫来回奔走的主君。 “他竟敢,竟敢……嗯?他怎么可以这样做!”织田信长把手里的讨逆檄文重重地丢到漆几上,左右来回走了几步,又不甘心似的返身一脚将它蹬翻,上面的金银器具哗啦啦滚了一地。“逆贼----织田信长?他凭什么敢这样说我?这个混蛋,他竟然投降了明人,现在还要倒过来对付我们!反了,反了,全都反了!我一定要抓到他,把这个该死的流氓碎尸万段! “大村那头平户蠢猪以为自己能够仰仗中华人的庇护躲起来是吗!看我征集五十万大军踏过海峡,踏平他中国主子的防线,把蠢猪从他肮脏猥亵的窝圈中拖出来!”暴怒之下的织田信长猛地从腰间拔出长刀临空挥舞,像是在和假想中看不见的对手搏斗。 “织田殿息怒,”一名来自关东地区的大名小心地开口道:“我看逆臣大村并没有想要躲起来……”他突然注意到身旁德川家康拼命挤眉弄眼的暗示,不由踯躅起来,嚅呐着说不出口。 “那逆贼什么?说啊!”织田信长挥手一摆斗蓬,一个箭步跳上前来,手中的刀锋一直指到他的面前。“说下去!” “我……”那大名战栗着仰起头,被织田信长冰冷阴森杀气四溢的独眼吓得又埋下头去,浑身筛糠一般抖个不停。“织田殿……” “说下去。”太刀往前微微一递,可怜的大名咽喉上几乎已经感受到了来自刀锋的寒气。 “逆贼打出了清君侧的旗号,他们宣布成立九州道义军,要在中华人的援助下……救出天皇,他们还要……还要……” “还要什么?” 主君忿怒的咆哮令大名的声音带上了哭腔:“登陆本州,进军京都。” “混账!”织田信长俯身一把将他拽了起来:“进军京都?让他们做梦去吧?来人啊,把这个该死的东西拖出去,给我重重地责罚他!” 两名旗本亲兵立刻冲了上来,如狼似虎一般将瘫倒在地的犯人拉走,左右的领主们纷纷侧目垂首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自己也成为下一个牺牲者。 “你们听着!”余怒未息的织田信长狠狠地将太刀掷到地板上,令这把名贵的珍器发出一声抱怨的哀鸣。“一个月之内,我要你们把领地内的全部力量都动员起来,在我前往讨敌之前,一定要看到整装待发的五十万大军!现在,都给我滚回你们的领地去吧!”---- “德川殿请留步。”当臣属们排着长队鱼贯走出天守阁之时,突然有人从后面拉了拉德川家康的衣袖。他回过头,认出是北陆名将上杉景胜。 “上杉殿有什么吩咐?”德川家康转过身,堆起一脸殷勤而亲切的笑容问道。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德川殿请随我来。”上杉景胜左右看了看,示意德川家康跟他同行。绕过广场上的樱花树林又行得片刻,一辆绘有上杉家徽的马车出现了两人面前。 “德川殿,信长公要求我们在一个月内征集五十万兵马和叛军作战,不知您意下如何?”两人一钻进马车,上杉景胜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德川家康瞟了一眼挂着厚厚布帘的车窗,马车的车轮在城市铺满碎石的大街上碾过,御马细碎的脚步足以掩住车中的谈话,这确实是个私下交谈的好地方。他不动声色地打起了太极拳:“上杉殿原来是说这事啊。看来信长公这次是真的动怒了,唉,此中祸福并非我家康凡眼所能看透啊。” 平素豪迈直率不苟言笑的上杉景胜如何是老谋深算的德川家康的对手,他连忙急切地问道:“既然如此德川殿可否听在下一言?” 德川家康微微一笑:“但说无妨。” “据西南传来的消息,现在整个九州都已经臣服于明人扶植的傀儡势力,如此一来叛徒大村纯忠的势力即达到了290万石,差不多相当于国家总体实力的七分之一。” “不错,这我自然清楚。” “一个月之内募集五十万兵力啊,按除去九州以外的各国算下来的话,就需要每万石两百七十人左右的动员力。”上杉景胜说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这已经相当于中等富庶领地全民动员的极限了,何况那些较为贫瘠的地区呢?” “是四百人,”德川家康不带任何语气地补充道:“如果算上覆灭在朝鲜的三十万大军。” “好吧,不管是一万石三百人还是四百人,反正在我看来这也没什么区别。”上杉景胜不满地抱怨道:“春耕时间快要到了,领地里的年轻男子却是越来越少,再这样下去我只有派女人们配着薙刀和肋差上战场了!” “是啊,”德川家康还是那副令人琢磨不透的表情,“听说岛津义久在谏早合战的惨败就是这么回事:九州是朝鲜战争的直接后方,兵员和物资消耗都高得惊人。为了征调和明人作战的十万大军,动员力竟然超过了一万石五百人!据说真正上战场的士兵一半是老人和十几岁的孩童,在明人的大军面前那还不是一触即溃?不过话又说回来,明军从平户一路杀至福冈,弄得沿途血流成河尸积如山,如此想必九州的那些叛逆们也纠集不起多少力量来反攻了吧。” “血流成河尸积如山?确实不错,”上杉景胜接口道:“肥前的岛原一揆暴动德川殿应该知道吧?” “当然……”德川家康点点头,心头不由自主地浮升起一阵惊惧。岛原农民们趁明军主力北上驻军不足的时机揭竿而起,短短几天之内就啸聚了数万之众。城中不足千人的守军不敢与他们硬拼,只能凭借障碍街垒负隅困守在城市一角。然而,日本人的噩梦很快就到来了----朝鲜兵团总长尹成浩率领第三旅七千官兵气势汹汹地回师杀至,随他同来的是帝国提督李华梅“执尺兵者杀无赦”的严令。 反抗是毫无意义的。乙酉倭乱尚且余烬未息,帝**中的朝鲜士兵们对烧杀抢掠无所不为的日本人可谓恨之入骨,再加上又有一切后果由统帅部负责的承诺,下手自然不会有丝毫的同情。他们首先控制了出入岛原地区的所有交通路线,继而以卒为单位分散开来逐个清剿外围的村庄集镇,将人们逐渐向城市方向驱赶。与此同时,第二旅旅长金晟的五千精锐士卒搭乘战舰自有明海登陆接应城中的守军。 震惊天下的岛原大清肃终于开始了,一万多全副武装的朝鲜士兵按照编制序列的组织认真地检查了包围圈中每一寸土地每一座建筑。从身上佩戴刀剑的浪人武士到手执农具的农夫,任何拥有潜在武器的人都不加警告立即射杀。平息暴乱的整个过程轻松而单调,士兵们分成十人小组在大盾牌的掩护下齐头并进,包围、分割然后是单纯的歼灭,就算放下武器也绝不饶恕。多达两万人死于野外的战斗,而被捆绑成串押至开阔地带清点审查的人数目差不多与此相等,其中又有六成左右被判处有罪公开处决。等到西海道九州太守大村纯忠派遣官吏前来接管这个地区时,岛原城周围十里已几乎不闻人烟…… “不论老少良莠一尽屠灭,这就是顽抗到底的下场。”上杉景胜惴惴地说,话音中竟似带了几分颤抖。“最可怕的是,他们竟然对贵族领主们也是如此凶残。就因为没有及时宣誓效忠明朝,轻则褫夺家产重或杀头灭族,总计不少于180万石的田产就这样集中到了明**队的名下,然后再由他们分赏给投降的大名。像大村纯忠这样的人,原本不过领有肥前藩40万石高,现在一下子激增到超过100万石之多。虽然明人征收四分之一的产量作为年贡,但合计起来毕竟还是有增无减啊。更何况他们不需要负担织田幕府的沉重兵役,还可以得到大明**队的保护……唉,反倒是我们劳民伤财,最后倒还要担惊受怕。” 德川家康微微眯起眼睛,身子向后一仰靠在松软的垫子上。“上杉殿对敌人的情况很是了解啊,不知您又可否听我一言?” 上杉景胜眼睛一亮,“请德川殿不吝赐言!” “织田公给了我们一月之期集结部队,这个任务能否完成姑且不论,明人可不会傻呆在那里等我们反攻!这足足一个月的时间,他们的铁蹄又将攻占哪些地区?”德川家康故意拖慢声音,营造出自己所需要的效果。“我恐怕后果比我们所能想象的更为严重呢。”不留给对方一点思考的余地,他抬高声音又道:“上杉殿请停车,本人还要赶回领地料理急务,恕不能久陪了。” “这只老狐狸!”看着德川家康远去的背影,上杉景胜怔了半晌之后终于愤愤地骂了出来:“白白磨了半天舌头,竟还是什么都没从他那里套出来!” 起点中文网www.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第七节 釜底抽薪 (vip章节已)---- 战争局势的进一步发展令德川家康等人大失所望,已经完全控制九州的明帝**队并没有发动他想象中的冬季攻势,从安土城前来催促调兵的使者反倒越来越多。据留在京都的眼线报告,织田公身边多了一个自称竹本四郎的家伙,极力怂恿鼓励他和敌人死战到底。不得已之下,他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从领地里征召了四万多士兵----其中大多是不堪作战的老弱病残之辈,把他们派往京都与大军会合。 西元1587年1月5日,织田信长兴高采烈地在安土城郊检阅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四十万军队。他骑着高大的骏马,身着红线衮边的铁黑色当世具足,左手挟着装饰精美的头盔,腰间左右各插一把太刀,神情严肃地看着一个个步兵方阵走过。一小队旗本武士和近臣们紧勒住坐下不安分的战马站在他的身边! “竹本君,看看我手下的大军吧!”织田信长的脸色显露出一种病态的兴奋,他激动地抬起右手,指着眼前黑压压的钢铁蚁群笑道。“你来自被明国人占领的土地,亲眼看到过他们的旗帜和士兵。现在告诉我,他们那些羸弱的大陆人能够抵挡这样的军队吗?” “不,绝对不能!”竹本四郎微笑着在马上躬了躬身,“这世间没有任何军队能够抵挡它的前进----抵挡武士的力量、大将的勇气,还有您无上的威仪。” “哈哈哈哈!”织田信长仰头开怀大笑,“我将亲自指挥这支强大的军队,与西国十七藩的十万军队会师之后,从关门海峡和丰后水道分别登陆九州!我要把明人那可怜的军队一扫而尽,让无耻的叛徒们知道他们应当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他没有看出来,对吗?”在稍远的地方,上杉景胜指着影影绰绰的军团小声地对德川家康说道:“从他面前走过的士兵都是从各领地精选出来,最年轻健硕的武士和足轻。至于其他的部队,但愿永远都不要被他见到。” “信长公的观察力比以前下降了很多。”德川家康旁敲侧击地回应道:“若是在过去他断然不会被我们这些小伎俩欺骗的。” 上杉景胜点点头:“是啊,您说得对,现在的信长主公和以前大不相同了。我不明白,是什么令一个英武有为的主公变成现在这样,这样一个冷血顽固偏执疯狂的……暴君呢?” “打住!”德川家康立刻警觉地抬起手,“这种话怎么可以随便说出口?上杉殿你也太不谨慎了!如果刚才的话传到信长公的耳朵里,恐怕你有再多的头也不够他砍。” “嗬,事实本来就是这样……”上杉景胜不满地哼了一声,最终还是把声音压低了几分。“说什么要‘布武天下’,我看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不断膨胀的野心罢了!战争持续了几十年,六十六国的土地上那一处不是洪泽般的血海和山岳般的尸堆?好不容易让国家得到了统一,难道这还不够吗?为了征服朝鲜,我们和这世上最为强大的国家爆发了战争;为了这个空泛不切实际的狂想,日本已经付出了三十万士兵的代价!现在竟然还要再拿更多五十万条性命来做毫无意义的牺牲吗?” “你说得太多了,上杉殿,”德川家康再一次低声喝止道:“和你所做的相比更是如此!我简直不敢相信竟然会在你这里听到如此不谨慎的话!够了,既然你我二人都不必参加这次远征,那么就都回自己的领地去吧。别搞错了,那里才有事情需要我们去做。”---- 2月16日,安芸藩广岛城。 织田信长不耐烦地在海港前来回踱步,眼中的愤怒可以令得天神战栗恶鬼逃遁。“你说什么,四国的大名们集体向叛逆投降了?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猛地站住身,一把拽住信使的衣领,“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主公息怒,就在立春那天夜晚,明人的水军把数以万计的精锐部队送上了伊予藩的海岸,一夜之间深入内陆五十余里。各藩大名慑于敌人的军威……纷纷不战而降。” “混账!身为高贵的武士怎么可以向敌人临阵投降?” “信长公明鉴,明国人在九州只要稍稍遇到些抵抗,往往便要把当地领主抄家灭族,单是在肥前藩的岛原地区被处决的一揆众就在三万以上。反过来说,投降归顺者则反倒有丰厚的封赏。如此一来,那些心存侥幸贪生怕死的家伙们自然置尽忠大义于不顾了。”竹本四郎摇着团扇站到织田信长身后,慢条斯理地说道:“依在下看来,对于这些民族的败类,信长公大可不必姑息放过。他们不是害怕明人痛下杀手吗?既然如此,我们也不用对他们客气,就让有罪的人们瞧瞧,唐人剑与武士刀,到底哪一样能够让他们看到更大的威严和恐惧!” “不错!”织田信长满意地大笑起来,两手一松将信使推到一边。“竹本君说得再正确不过了!正是我们的纵容造成了那些大名的胆大妄为,他们现在必须对此付出代价!等到我彻底消灭明**队之后,所有叛徒都将受到最严厉的惩罚!同样的,为了避免今后再有类似的事情,所有地方大名以及石高十万以上的领主都必须将自己的继承人送到军中作为人质!” 竹本四郎恭顺地点点头,“信长公英明!”---- “倭国六十六州已有十三州为我军所控制,可是……”帝国平倭远征军旗舰青鸾号指挥殿内,尹成浩用手中的藤杖轻轻指点着新近绘制的巨幅倭国地图,略带不解问道:“可是属下还是没能猜出您的下一步战略意图。根据我们已知的情报,织田信长已经新征集了超过四十万大军,一路西来试图与我军决战。据属下看来他们有渡海攻击的意图,我军可以最大限度地发挥海军的绝对优势趁其半渡而击之,这样最大限度地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不是比攻占四国更好吗?” 李华梅坐在黑底红纹的漆案面前,捧起茶香四溢的描金瓷杯轻轻抿了一口,神秘地摇摇头笑道:“尹专使,你不用担心没仗可打。我们这次要打的猎物可比你所能够想象的大多了。” “那可就再好不过了!”尹成浩乐呵呵地放下藤杖,走到漆案对面坐了下来。“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跟李副官争取到这个出战的机会。” “哼,你还好意思说!”李华梅佯作怒意地板起脸嗔道:“是谁让你在岛原大开杀戒的?三万多人啊,竟然连报都不报告一声就杀了个干干净净,你也实在是太胆大妄为了吧,知道自己该是什么罪吗?” “呵呵,我这消灭掉的不都是暴民吗?‘身藏尺兵立斩不赦’,这可是您亲自吩咐的啊!”尹成浩陪着笑脸道:“属下还不是认认真真为提督办事吗?” “身藏尺兵?锄头草耙什么的能也算是武器吗?” “那是当然了!”尹成浩故作认真地回答道:“既然是暴民,就一定不可能全副武装打扮得像正规军一样。所谓揭竿而起嘛,手里有柄木棒就已经不错了。” 李华梅再也绷不住脸,终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好吧,严酷的政策对倭人多少能起到一些威慑作用,这次能得到四藩大名的归顺便算是将功补过吧,再看你如此能说会道的份上,我也就不予追究了。不过,下一次可绝对没这么好的事了!知道吗,这三万多人若是贩卖到朝鲜等地,那可就是一百五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啊!这笔账我又该如何来和你算?” “那是,那是。”尹成浩心下大为轻松,连忙陪着笑脸答道:“您就算把我一起卖了,可也值不了这许多钱啊。不如这样吧,您尽管把攻打倭国最艰难的任务交给我,属下保证给您完成任务,那时战利品什么的还不是想要多少有多少?这区区一百五十万又算得了什么?” “绕来绕去还是想要任务吧,”李华梅掩嘴轻笑一声,款款站起身来向地图走去,“可是李副官再三叮嘱我不要放纵你再惹出什么事情来啊。万一又闹出个什么大屠杀大清洗什么的,就连我也很不放心啊。再说了……” “提督大人,您可千万不能这么说!”尹成浩吓了一大跳,连忙道:“您要是不高兴的话,等打完了倭寇怎么处罚属下都行,就是这当头千万手下留情啊。” “那可不行!再说了----”李华梅慢悠悠地拖长声音道:“我还想派你去攻打京都呢。” “呵呵,”尹成浩长长出了一口大气,突然又猛地瞪圆了眼睛跳起身来:“您说什么?京都?您要派我去攻打京都?” “怎么,不满意吗?”李华梅背对着他淡淡地问道。 “这个……”尹成浩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犹豫着说道:“大人,京都固然是样最大的战利品,可您该不会在这之前就一直放我的假吧?如果真是这样我倒宁愿找别人交换交换。” 李华梅微微蹲下身,捡起尹成浩起先丢下的藤杖,“哼,架子倒还真是不小啊,竟然还要跟我挑三拣四?易飞将军率领的帝国海军前锋马上就要登陆大阪了,要是你看不起攻打京都这点功劳的话,不妨和李家南副官换一下:由他来领兵打仗,你回九州去接替他的工作怎么样?” “真的么?”尹成浩喜出望外,一下子跳起身站到提督身后。“真的要去攻打京都了吗?太好了!属下可是早就等着这一天了!您就放心吧,属下一定不负您的重望!不过……”他挠了挠头,又不好意思地笑道:“放过敌人主力而奇袭他们的大后方,提督大人高明的战略意图实非我等所能心领神会啊。” “呵呵,”李华梅笑着用藤杖拍了拍地图,“你看,从四国岛东北部的德岛出发,距离大阪只有两百多里水路,海军重型战舰在一昼夜之内就可以到达那里!这就是我坚持首先攻击四国的原因:利用这里众多的海港,帝国的制海权优势可以得到最佳的发挥,我们的陆战部队能够绕开本州西部,避免在那些崎岖复杂暗藏危险的山地中与倭人数量庞大的民兵纠缠。 “看看京都所在的位置的吧,”藤杖镀银的闪亮尖头停留在了地图上京都的位置,那里有一个用浓墨重重蘸上的标记。“城北的琵琶湖将本州中部割裂出两条地峡,使这里成为整个岛屿最狭窄之处,也就是兵家必争的险要之地。只要控制了这里,令敌人首尾难以相顾,将他们一截为二。”---- 17日上午,大阪前线。 一轮火器齐射,蓝灰色的硝烟刹那间掩蔽了战场,可是转瞬之间,成百上千的朝鲜外籍兵顶着盾牌出现在尚未完全消散的烟雾之后,冒着箭雨矢石冲上前去。亡国之恨是他们的铠甲,破家之仇是他们的利剑,倭人的阵线在复仇怒火的打击下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前进!”远征军前锋官易飞骑着青鬃马越过一**潮水般向前涌动的士兵,手中宛若新月的军刀尖上挑着自己的红缨金盔打着圈来回挥舞。他猛地一勒缰绳,令得战马长嘶一声站了起来,“弟兄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是我们杀敌建功的时候了!参与九州战斗的部队已经获得了首级五万、俘虏四万的功勋,我们绝不能输给他们!勇气和意志将证明一切!让大明不败的神话远播蛮荒,让帝国威武的旗帜飘扬四海!” 由于早有岛原作前车之鉴,大阪外围的抵抗倒是并不十分猛烈。仓促征集起来的足轻部队基本上都是一触即溃,领军大将和地方领主们纷纷投降向易飞表示效忠,普通士兵则成千成千地被包围分割成为战俘。 真正的战斗是在大阪城下开始的。镇守大阪的大名三好秀次是羽柴秀吉的养子和继承人,他亲自率领家臣和千余名武士登上城头抵挡明军,被强征的足轻和民兵乡勇则超过一万。 尽管拥有舰队充足的后勤支持,易飞也并不想白白把兵力和火药耗费在这些廉价的炮灰身上。毕竟大阪城是羽柴家苦心经营多年的重要基地,除坚固高大的城墙之外还拥有两重幽深的护城河。城市中心的天守阁虽然尚未修筑完工,但加上内城三道护墙的防御力也不可小视,直接强攻绝非上策。 最终的解决方案来自于倭人降将的献计,从当天下午酉时开始,易飞下令调派三千士兵和八千战俘连夜砍伐树木赶造攻城武器。整整一夜之中,大阪城郊密如繁星的火炬将远处的地平线映得通红。到了次日清晨,城墙外已经排开两百多具大型投石机,分列在四门之外蓄势待发。 “这是最后的警告!”一名俘虏举着白旗跌跌碰碰地跑到大阪城下,隔着护城河用日语高声喊叫。“马上投降,大明将军可以饶你们不死!否则,顽抗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混蛋!给我放箭!”三好秀次在城楼上尖声叫道,“放箭!” 城楼上顿时箭如飞蝗般落下,可怜的战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已是浑身刺猬一般。几乎在他丢下白旗向后倒去的同时,易飞从腰间拔出军刀向前一挥:“攻击!” 投石机粗糙布满斧凿之痕的长臂在战俘们的用力拉拽下发出吱嘎声缓缓降下贴近地面,立刻又有两人上前装填弹药。只听明军军官一声令下,便有数百道火流星拖着浓黑刺鼻的尾烟直飞向大阪城。 随着每一颗流星降到地面,便有一大团青色火焰绽裂开致命的狰狞笑容,撕裂天空的一道道黑色伤痕纵横交错久久不能消散,燃烧的大气当中弥漫着刺鼻的焦味,守城的日本军队一时竟被这末日般的景象惊得呆了,惶惶然看着火舌奔袭而来也不知所措。 “该死,这是硫磺的气味!”三好秀次见不少士兵掩着口鼻咳嗽流泪,心下一凛顿知原委。“都躲到通风的高处去!不要接近那些蓝色的毒烟!” 他话音未落,第二波火焰弹已经飞临阵地上空,那些装满了火油与硫磺混合物的瓦罐落地即炸,飞溅开的火油将火势四下传播,对于城中密集的木制建筑能够造成巨大的伤害;而硫磺燃烧时产生的滚滚浓烟足以令最坚强的战士丧失战斗力。这种投石机是根据三百年前由蒙古人南侵时带入中原的西域回回炮仿制而成,使用沉重的铅锭作为杠杆前部配重,有效射程超过三百步。 由于日本地方火山温泉众多,硫磺储藏量和出产量都极为巨大,通常百斤仅值银二十两,尚不及大陆市价的三分之一。投降的日本将领们带人在大阪近郊半买半抢,很容易就在一天之内搜罗到了好几万斤。有了这许多堆积如小山一般的硫磺,帝国投石机攻势的顺利进行就自然不在话下了。仅仅两次齐射,大阪城中已经腾起好几十处火光,虽然当天海上平静无风使得火势不至于迅速扩大,但反过来讲聚集在城中的毒烟也更加难以消散,极大地增加了救火工作的难度和危险。 “躲开毒烟!”三好秀次刺痛的两眼早已是一片模糊不能视物,鼻腔和咽喉甚至胸腔中如同烈火焚烧一般难受,他勉力摸索着站稳脚步,用微弱的嘶哑声喊叫起来:“到高处去……到开阔的地方!” 武士们扶着墙垣东倒西歪地走动着,他们头痛欲吐呼吸困难眼不能见口不能言,不时有人捂着涕泪横流的脸庞一下子栽倒在地,或者在漫无目的的狼奔豕突中一头扑进火海。一些位于城楼高处的人幸运地躲过了毒烟与火焰的侵袭,却暴露在了帝国士兵火力所及的空旷处。但见城下军校令旗一招,便有无数密集的弩箭和炮弹激射而至,城头上转瞬间便已看不到半个活物。 武士们尚且如此狼狈,城中的足轻和乡勇们更是不堪。眼看城中四下火起,军心大为动摇,竟有数千人发一声喊各自四散回家。足轻侍大将村下野树拔刀一连斩杀几人,没想到逃散的人反而越来越多。这样不行!村下野树对自己说,覆巢之下无有完卵,眼下城破之势已成定局,自己再怎么做也是无力回天了,倒不如…… 又有几道火流星拖着尾烟从人们头上斜斜掠过,其中一发击中了咫尺之外的神社鸟居。瓦罐碎片连同青色的火焰一起四下飞溅达十余步外,其中几道炽烈的闪光射入散乱的足轻队列中,顿时有十数人惨叫着扑倒在地,四周的士兵只是以麻木的眼光瞟了瞟在地上连连翻滚的同胞,捂着口鼻冷漠地向旁移移脚避开他们身上的火焰。 “你们听着!”村下野树一挥手中的长刀喝道:“织田公……织田信长无道,挟持天皇陛下意图谋乱作反……”他短暂地停顿了一下,觉得自己的口号毫无新意和说服力,干脆直截了当地改口说:“听着!不管你们是跟随三好秀次顽抗到底,还是逃窜回自己家中引颈待毙,在明国人的火焰投石机和长枪重剑下都只有死路一条!你们想要活命吗?那就跟我来吧,开城向明国人投降吧,否则一城百姓都难逃岛原之鉴!”话音未落,他手绰长刀疾步向城门走去。留下面面相觑的足轻们在犹豫了片刻之后,也纷纷推搡着跟在村下野树身后涌去。 “什么,倭人开城投降了?”易飞正坐在瞭望台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大阪城中的大火,因而传令兵带着村上野树匆匆跑上台来之时他不由扫兴地皱了皱眉头。“方才耗用了多少硫磺?” “大约两万多斤。” “才只花了四千多两银子?”易飞撇撇嘴,意犹未尽地叹了口气,“要不干脆继续吧?把剩下的几万斤也一起用掉好了。” “将军!”村上野树两膝一软跪倒在地,连声恳求道:“城中已经没有抵抗的力量了,请您放过城中的百姓吧!” 帝国先锋官斜着眼瞪了过来,“你能保证城中不会再有任何抵抗?” “是,是!”村上野树心领神会,忙不堪地答应道:“在下当率领本部足轻先行进城为天朝大军开道。”---- 两天后,京都。 数百名皇室宗亲公卿贵族身着最华贵的和服垂首附耳恭敬地分列在京都南门外的御道上,在他们的背后,城市旌旗倒伏四门洞开,如同一桌美味可口的宴席般毫无防备地摆在了帝国大军的面前。这也难怪,仅仅拥有三百石岁米的正亲町天皇,可以说手头连一个能真正指挥的士兵都没有;那些所谓的“公家大臣”们同样个个穷得可怜不说,还都是些文弱无能的书生腐儒。面对城外好几万全副武装的帝**队,他们所能做的也就是开城迎接了----正如几百年来他们对每一位有实力率军进京的诸侯一样。 尹成浩指挥着庞大的帝**队在离城门三百步外停下了脚步,从京都城楼上望去,中国人如刀削斧凿一般平整的队列像是一道不可逾越的死亡之墙横亘在京都盆地的南大门,他们铁青的衣甲刀兵在大地上泛起一片金属的光泽,令得空中的云彩似乎也黯淡了颜色。 真是遗憾啊!尹成浩眯起眼睛远远望着城下的日本人,眼里流动着恶毒而无奈的诅咒。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个大战的机会,该死的倭人却竟然投降了!他略带嫉妒地狠狠盯了身边的易飞一眼,后者则一摊手回以无辜的笑容。 黑色的钢铁城墙从中间分开一条通道,李华梅的亲卫队排着四列纵队以最优雅高贵的姿态按辔徐行。这一百匹战马步调整齐划一,听起来竟如同一人一骑,却又有着千军万马的宏大气势。那些宗室贵族们哪里见过如此阵势,未及人马来到面前早已是个个汗流浃背两腿发软,连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口。 京都城门前,正亲町天皇在两名近侍的搀扶下迎了出来。他脸色苍白如纸,哆嗦着嘴不知该说什么好。“陛下!罪臣来迟了!”大村纯忠机敏地从李华梅身后抢出,扑倒在天皇面前嚎啕大哭:“罪臣来迟,累得陛下在逆贼手中受苦多日了!” “爱卿……”正亲町涕泪交错,一把扶起大村纯忠相拥而泣,四周的宗室公卿们无不唏嘘落泪。 “陛下,”大村纯忠勉强拭去眼泪,拉着天皇站起身来,“臣斗胆替陛下做主,请来了大明天兵匡复我国,这位便是天朝提督李华梅将军。” “提督大人。”正亲町天皇朝着李华梅深深一拜,苍老的声音中充满了无奈。“小王恭迎天朝大军。”---- 预告---- 中日战争行将结束 帝国将要面对的下一个挑战者又会是谁? ----“俄国到底还是背叛了我们。” ** 欲堑难填 两大帝国终于走上了对抗之路! ----“大人,请您容许我出任大明帝国泰西征讨军的指挥官。” ** 面对帝国的震怒 自毁长城的俄国人将何去何从? ----“大公阁下,您这是在给自己的棺材板上钉钉子!” ** 又有谁 能够阻挡帝国征服一切的无敌战车? ----“终于,我们还是要在战场上见面了,我的……爱人。” …… 敬请关注 《帝国的觉醒》 第七章义断恩绝 起点中文网www.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第八节 第六天魔王 (vip章节已发布)---- 织田信长狂怒了。 从来没有!没有任何人胆敢如此和他作对!一而再、再而三地挫败了自己天下布武的宏伟计划不说,现在公然趁大军远征的时机,先取四国再占大阪,兵锋直入近畿,让五十万大军白白劳师千里却被困在海边进退两难!更可恨的是,正亲町那个老家伙竟然把明国人迎进了京都,等于向全天下宣告了与自己的决裂!德川家康!那头狡猾而又无耻的白眼狼!明国人刚一进入京都,他便急不可耐地率领东国三十余藩诸侯投靠了过去。那明国女提督倒也豪爽,轻描淡写地几句话就把织田一系在东海的几百万石领地放手交与他们去瓜分。他们倒也胆敢!看着吧!他怒啸一声,挥拳重重地砸在了漆案上。等我织田信长回来的时候,看看你们该如何面对第六天魔王来自地狱的永恒怒火吧!---- 姬路,京都西大门。 李华梅的承诺终于还是兑现了,四个朝鲜旅、两卫国防军和一师近卫军,六万六千以上的兵力聚集到了尹成浩的手上,外加超过十万倭奴以资苦力,令他在前线指挥部前的山脊上散步时腰杆笔挺显得分外自得。 当然,如此庞大的军队并不是要他屯守在这里为天皇看家护院或是出来野营踏青的,据投诚的日本大名们提供的情报,织田信长已经率领四十万军队气势汹汹地杀奔而来。这姬路城堡是五年前羽柴秀吉亲自督造的关西要塞,扼守神户以西,是西国诸侯进京的必经之路。城中有以城门楼相互连接的大小三座白漆绘金的天守阁,再辅以数道郭墙和护城壕,说是关西第一城堡也不为过。 然而,尹成浩并没有把这座金城汤池选作自己的指挥部。被倭人敬畏地称为“岛原鬼神”的自己不需要这种安全;藏身于避难所中来指挥部队也不是他的风格。更何况,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一昧防守并不是最佳的战略,若是被围困孤城粮草断绝,士气低落的守军便只有死路一条。想要以少胜多,唯一的可能就是进攻。 进攻! “我交给你这个任务,并不是给你个机会痛痛快快地杀人盈野,知道吗?”临行前李华梅交待的话又开始在他耳边回响,声音虽然不大却有种无形的威势震得耳中嗡嗡作响。 “织田信长穷兵黩武想要和我军决战,多年的战乱以及他的孤注一掷使倭国人口大为减少,很多地区的青壮年人口甚至已经接近维持正常生产的警戒线,真是令人苦恼啊。”李华梅秀眉轻轻一皱,又马上舒展开来,继续道:“农田征收的年贡,金银矿山的开采,再加上往朝鲜贩运奴隶----哪一样不需要充足的人口和劳动力?单单是为了这一点,就不允许你再大开杀戒了!至于如何把敌我伤亡都减到最小,相信这难不倒久经行伍的尹特使吧。” “是,属下明白。”高大魁梧的尹成浩在娇小的提督面前低垂着头,额角沁出几滴汗珠---- 3月5日,上午辰时。 远处的地平线上浮现出一道几乎难以察觉的黑线,在初春的薄雾中若隐若现。六支日军的万人大队排成一条长逾十里的宽广阵线,缓慢而固执地向姬路防线压了过来。被黑色盔甲包裹起来的大军如同溃出堤坝的洪水般漫过大地,刹那间使得天地也为之变色。 在山脊下一处绝壁的阴影中,竹本四郎阴郁地看着蚂蚁行军般涌过山谷隘口的士兵,不由隐隐叹了口气。对直逼九州的数十万大军视而不见,却闪电般假道四国突袭京都,不但避开了一鼓作气的锋芒,更给予了离乡远征的日本士兵们士气上沉重的一击。从明军开进京都的消息传到军中起,就不断有士兵开小差;等到得知东国三十余藩也反戈相向时,四十万大军的士气就无可挽回地一落千丈冻结成冰。每一个傍晚、深夜、黎明甚至白昼,来自关东的士兵都在几十几百地逃亡,以致漫长的回程尚未过去一半,部队的非战斗减员已经达到了两成以上。这种不正常的情况最终惊动了织田信长,他亲自率领一支百人亲卫队日夜搜捕逃亡士兵,最后足足抓回了三千多人,当着全军面前用最残酷的手法处以极刑。如此雷霆手段下来才稍稍稳住了军心,然而被震慑住的东国士兵们却也进一步丧失了斗志,如泥人瓦狗浑浑噩噩地得过且过,行军速度大为减慢不说,数十万人的庞大队伍竟看不到一点生气。 对手到底技高一筹啊。竹本四郎沮丧地摇了摇头,或许是自己表现得太不尽如人意了?这围魏救赵本来就是中华兵法的著名战例之一,自己单单考虑到了日本狭长的地形,却忽略了中国人压倒性的海军优势在战争中的巨大作用,终于后方失火犯上了兵家大忌。 那么,现在如何该用三十万士气低落训练不足再加上长途行军疲惫劳顿的民兵击败六万好整以暇的精锐中国部队呢?望着远方的明军阵地,竹本四郎又陷入了沉思---- 军号声响,朝鲜兵团的士兵们迅速整队出营,在堑壕和拒马后排阵迎敌。按照尹成浩的部署,整个姬路防线的兵力按三列阵分布:两个朝鲜旅作为前锋驻扎在城西二十里的山隘道口,彼此间相距九百步;另两个朝鲜旅彼此相距三千步里,位置距前锋二千步;其余两万六千中**队押后构成了主帅本军兼预备队,位置距前锋三千六百步,也就是十二里,相当于步车混编部队一个时辰的行军距离。 数百步外,日本大军兵锋已近,这打头阵的数万人显然都是用来作炮灰的足轻部队,仅仅装备了最廉价的护甲和长矛,平时也根本没有经受过正规的军事训练。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排成密集的方阵一面呐喊着为自己打气冲上前来。明军阵地前顿时挤满了一大片涌动的黑色,两军士兵奋勇格杀厮杀,殷红的鲜血浸透了大地。足轻部队抵挡不住中国的精锐劲旅,在丢下了数千具尸体后很快开始溃散撤退。 然而竹本四郎却对此战果非常满意,“看起来明人布下的是大鱼鳞阵,利用宽大纵深逐层次第设防,想要以空间换时间,逐步消耗我方的士气和战斗力。” “鱼鳞阵?哼,我方的兵力是敌人的五倍,他们再怎么加大纵深也是毫无意义的!”织田信长大声道:“马上给我传令,前军十五万足轻以鹤翼之备攻敌!将他们这第一道防线包围起来,三面夹攻一举歼灭!” 竹本四郎摆摆手止住了传令兵,他皱着眉头继续远眺着明人的防线,不时低头审视手里的地图。半晌,他又转过头来,“织田殿,依臣下看来此举不妥。” “怎么?” “鹤翼阵以精兵集于两翼展开机动延伸左右包抄,其要点一贵于两翼之速、二贵于本军之固,最忌为敌人中央突破;而鱼鳞阵虽兵形雄厚专擅中央突破,弱点却在于两翼和后方的空虚。这两种阵型互为克制,一旦在战场上相遇最为凶险。明人兵力虽少却胜在精锐,要是接战之后我军不能在两翼位置迅速突破,则势必被他们冲击本军。” 织田信长来回踱步沉思了片刻,猛地一拍手道:“不错,却是如此!那么军师不妨把你的计策说来听听?” 竹本四郎嘴角浮现起一丝阴笑,“明军现在最大的弱点就是兵力不足,他们这个大鱼鳞阵表面上威势如山实则外强中干,违背了鱼鳞阵密集浑厚的要旨。既然他们自己暴露出了这么个弱点,我军怎能不礼尚往来?依在下看不如以十万足轻为正,布鹤翼之备迎战明军;另以十万精兵为奇,以锋矢之备插入他们左右两翼之间的空隙,将其分割包围逐个击破!” 织田信长点点头,“好吧,穿插的部队就由我来亲自率领,至于这场仗就全权交给你了。” “在下谨遵大将军令!”竹本四郎恭顺地回答,没有人注意到,他阴霾的眼中刹那间猛地一阵闪烁。 “前线左翼接敌!” “前线右翼接敌!” “倭人突破我军前线两翼结合部!” “前线左翼被倭人三面包围攻打伤亡惨重,请求增援!” “前线右翼阵地告急!” …… 不断有身披红袍的军使高举着铜杖一路飞驰直入大营,战局不利的消息接踵而至。尹成浩俯身趴在一张巨大的战场地图上,按照书记官的报告将一个个象征敌我军队的木雕士兵雕像摆来放去,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涔涔落下。 失策了!真是失策了!本想以鱼鳞之形诱使倭人摆出左右包抄的鹤翼态势,,此时隐藏在后面的预备队就可以突然发动,以锋矢阵一举击破鹤翼最脆弱的中央位置。没想到敌军中竟也有高人,识破了己方的部署和战略,利用时间差来了个“其人之道还治彼身”。现在的战场态势对明军分外不利,第一道阵线已经被突破,两个朝鲜旅处于十倍于己的敌人包围之下,想要全身而退已不可能;而预备队主力赶往救援至少需要一个时辰,现在只能寄希望于第二线的两个旅先冲上去顶着了。真是该死,提督大人吩咐的是尽量生擒敌兵,想不到自己竟在这小河沟里翻了船,要是弄不好来了场损兵折将的惨胜,估计自己只能提前回国去都察院报道了。 前线的朝鲜兵团阵地已经有多处失守,日军的攻击却仍然如汹涌的潮水一般无穷无尽。按照原先的计划,两名旅长各留下一个团断后,其余部队开始向后徐徐退却以待与二线援军回合。 然而,从阵线缺口蜂拥而入的日本士兵越来越多,他们几乎是毫无阻挡地进入了明军防线空虚的中腹。竹本四郎也敏锐地把握住了局势的进一步变化,命令鹤翼阵全线收缩向鱼鳞阵转变,进一步中央突破扩大战果。在午时到来之前,冲过明军第一道防线的日本士兵已有十五万之多。 然而日军的好运似乎也在此时到头了,两卫帝国国防军的出现有力地遏制住了他们的前进。和以近战肉搏为主的朝鲜兵团比起来,国防军大量装备的强弩硬弓能够给敌人带来巨大的伤害和恐慌,其高昂士气和严格训练更是日军足轻所望尘莫及的。 可是国防军的出现却也并没有带给竹本四郎太大的震撼,他的注意力早已被吸引到了其他的地方。早在巳午之交的时候,来自明军第二队列的另外两个朝鲜旅已经赶来加入了战斗,他们绕过了日军的前锋部队,像两柄锋利的尖刀一样从两翼凶狠地捅了过来。在这支生力军的迅猛攻击下,日军担任两翼侧卫的部队迅速溃散,留下几乎全由老弱残兵组成的中军抵挡不住,立刻被拦腰撕为两截。 现在的战场局势十分微妙凶险,明军与日军各分两段相互截击追杀,缠斗在一起难解难分。竹本四郎盯着地图的脸色也越来越凝重,现在日军方面没被圈入混战尚能正常指挥的还有十万,其中却有一半是溃散后重新集结的惊弓之鸟,根本派不上什么大用场;反观明军方面,先前两个朝鲜旅在脱离战斗之后便不知所踪,他们虽然已各受重创但战斗力仍然不可忽视。更为值得忧虑的是,要说明军仅仅有一万余预备队是无论如何也讲不过去的,这猜不透的牌才往往是最危险最不可捉摸的啊。 “军师!”一名浑身是血衣甲残破的长矛骑兵纵马冲进日军本营,“紧急军情!我军后方受到两支朝鲜军队的攻击,数量各在数千人上下!请求立即派兵支援!” “终于现身了!”竹本四郎轻叹一声,把手中的最后两个乌木武士雕像摆在地图上,用右手里的折扇轻轻往前一送。“把最后的预备队也派上去吧,我手里的牌已经是出完了,现在该明人亮出他们的底牌了。”---- 尹成浩从副官手中接过一面骠骑近卫军旗,朝着前方的杀声震天的战场用力一挥,银蓝底色的旗面迎风展开,现出一头威武神勇的白色猛虎图徽。“骠骑大军听令!今天是我们征服倭国的最后一战,敌魁织田信长就在前方!帝国的勇士们,用你们手中的长枪和军刀去猎取胜利吧!骠骑军,进攻!” 一队帝**乐队从大军中走出,他们举起上等黄铜铸成的精美乐器,吹响号角擂动战鼓,用最大的音量演奏起帝**歌----《秦风-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上万名帝国士兵和着歌声一起发出暴怒的咆哮,惊天动地的歌声如同炸雷一般在战场上滚滚回响。这些来自古典时代的字句和音符似乎有着一种难以描述的魔力,使得高声颂唱它们的帝国士兵加倍奋勇善战。稀释淡化了近两千年的高贵血脉在歌声中复苏,沉睡埋藏了无数个世纪的刚烈血性在歌声中觉醒,大地战栗长空号哭,古老先民的伟大灵魂终于在漫长的漂泊流浪之后找到了归宿,在后裔子孙的心底化作团炽烈的火焰熊熊燃烧。 “骠骑大军,进攻!”军官们举着军刀高声呐喊着,成千上万只马蹄如疾风暴雨般践踏在尘土飞扬的地面,大地也在这如嶽神威下战栗不已,无数细小的石块瓦片被巨大的震波激起,在地面上弹跳着噼噼叭叭响个不停。上一个瞬间还在奋勇战斗的日本士兵们惊愕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不敢相信地看着挟裹着死亡旋风呼啸而来的铁骑。 “突击骑兵,开火!”浑身披挂精钢重甲的突击骑兵们纷纷从腰间摸出火折,小心地揭开竹盖迎风晃出火星,另一手则平端起以麻绳吊在胸前的三眼铳,瞄准前方密集的敌群。一连串沉闷的炸响过后,骑兵们又放手抽出锋利的马刀,借着迅急无匹的马势冲入敌群,挥舞长刀左右劈砍。 残碎的衣甲随着刀势的起落而飞扬,淋漓的血肉在沉重的挥砍下溅起老高。转眼之间,数以万计的日本士兵在骑兵的集群冲锋下粉身碎骨,更多的失去抵抗的意志开始溃逃。短短几分钟之内,战局就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胜利的天平开始不可扭转地向明军倾斜。 参加战斗的日本士兵大多数是被强征入伍的足轻役兵,其斗志和战力都同样难以令人满意。在帝国近卫军摧枯拉朽的强大攻势之下,这些胆小的农夫很快便丢盔弃甲四下逃窜。二十多万大军转眼间只剩下千余名精锐武士死死守护在织田信长身边,其余尽皆一哄而作鸟兽散。明军却也不多逞杀意,留下骠骑军和国防军的两千余轻骑拦截驱赶,其余各部则一齐杀奔织田信长残部据守的高地。 “弓箭手,准备!”两千多名弓箭手排着稀疏的散兵线从军阵中走出,每人身边都有两名朝鲜士兵护卫。他们在日军防线前百步左右的位置停下脚步,解下背上的牛角双曲弓,从箭壶中抽出一支白羽箭虚搭在弓弦上待命。威力和射程都更胜一筹的神臂弓部队则端着弩机站在后排,装有三角锥箭镞的穿甲矢配上撅张弩强硬的弩机能够对重装步兵造成最致命的伤害。 “放箭!”明军阵地上骤然间升起一片黑云,几千支箭簇尖啸着扑上天空,又如同一群铺天盖地的嗜血乌鸦般加速俯冲落下,精钢打造的利镞带着劲疾的来势栽入地面深达两寸。日军阵地上顿时响起一阵鬼哭狼嚎之声,无处掩蔽的武士们在箭雨下宛若待宰的羔羊般无奈,冒死突围那更是异想天开。 “我们出来,你们不要射箭!”山坡上突然传来生硬的中文喊话,尹成浩抬起右手示意弓弩部队暂停待命。李华梅提督交待得很清楚,俘虏比斩首要金贵得多,自己没理由要对他们赶尽杀绝的。他世代久居辽东关外,精通蒙、朝、日三国语言,此时便亲自驱马走到阵前,深吸一口气高喊道:“我大明帝国向来重誓守诺,只要你们放下武器出来投降,就绝不再加以伤害!” “我,第六天魔王织田信长在此!”听得这一声回答,明军上下都是一阵欢欣鼓舞,若能斩杀或者生擒敌人统帅元首,这可是天大的军功啊!尹成浩也喜不自胜,连忙道:“织田信长听着,我是大明平倭提督麾下朝鲜专使尹成浩,如今你已到穷途末路之地,如果敬伏天威弃剑领罪的话,我帝国皇帝一向以仁德慈悲为先,或许还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织田信长重重地哼了一声,“我织田信长岂是贪生怕死之人?尹成浩,今日我败在你的手里,乃是中了你们唐人的诡计。你虽为胜者,可敢与我一骑决胜?” 尹成浩冷冷一笑,将领在战场上的作用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单挑这种斗力不斗智的把戏只会带来愚蠢而毫无意义的牺牲,只有妄逞匹夫之勇的莽夫才会以此为荣。他暂且不语暗自盘算着将织田信长诱到阵前乱箭射杀。 “尹殿大人,”一个早已投降明军的日本大名见尹成浩久久不作回答,便凑过脸来小声说道:“我国习俗中对武士精神极为看重,因此要想消灭一个人,最好就是在杀死他之前先杀死他的声名;如果我军不能接受织田信长的挑战将他打倒的话,恐怕对帝国的声誉有所影响。可惜织田信长那家伙的剑术又颇为高明,否则……” “好了!”尹成浩不高兴地哼了一声,那大名连忙噤口不敢再言。“难道我尹成浩还会怕了他不成?既然你们倭人喜欢武士精神崇拜强者,那么我就成全你们吧!”他从侍卫手里接过一柄长枪,策马冲到阵前,“来吧,织田信长!”---- 伴随着一阵雷鸣般的怒吼,一匹浑身漆黑如墨的巨大战马以风驰电掣般的惊人速度疾冲下山坡。马背上的骑手全身黑甲,手舞一柄十字长枪朝着尹成浩捅来。 尹成浩是久历过战场的老兵,那里把这点阵势放在眼里。他低头伏鞍避过织田信长的全力一击,右手用力一抖枪尾,白蜡木杆的枪身如有灵性般跳起,精钢枪头直指敌人的咽喉。织田信长不料对手竟有如此一招,情急之下以枪杆勉强架住,却也十分狼狈。尹成浩趁机穷追猛打,一柄长枪舞得如蛟龙出海一般,招招都是夺命的凶狠杀着。中式的白蜡木枪杆质硬沉重又极具弹性,再配合上刚柔皆备的上乘枪术,仅十余合下来织田信长便已难于招架。他干脆两手一丢枪杆,纵身跳下马背,同时拔出武士刀摆了个进击的架势。 “哼,马战不行就来步战了吗?”尹成浩不屑地冷笑一声,扬手将长枪远远丢到一边。他翻身滚鞍下马,从腰间缓缓抽出腰刀。如果亲自枭得织田信长的首级,倭国上下必然大为震摄,自然不敢忤逆帝国天威,这样一来提督应该不会再多加追究我此战的责任吧。尹成浩心头暗自想到。 “呀!”织田信长怒喝一声箭步扑了上来,手中高举起武士刀以万钧之势当头劈下。面对这滚滚洪水般迎面而来的刀势,尹成浩却只是嘴角轻轻一抽,以厚实的刀脊缓慢而凝重地迎了上去。 两刀相交火光四迸,尹成浩的腰刀比倭刀重出数倍,自然在战斗中大占便宜。电光火石的一合之间,倭刀薄薄的锋口上已经崩出了缺口,织田信长顾不得心痛爱刀,手臂一抡又横斩过来。 可是这一击到底还是没能如愿。尹成浩曾在朝鲜和日本武士混战多次,对他们的刀法再为熟知不过。倭刀轻巧锋利却又擅走狠辣刚猛的路子,刀体的坚固程度自然成为最大的弱点;再者倭刀术专以锋尖以下数寸的“物内”部位伤人,倘若被对手欺入杀伤范围之内则攻击力必大打折扣。借着织田信长反转手臂时停顿的一刹那,尹成浩已经近得他身前,刀头一偏刺向敌人胸膛。 织田信长大吃一惊,左手急忙拔出短刀堪堪架住这致命一击。此时他虽然双刀在手,但先机已失胸前空门大开,尹成浩再趋前进逼递得数招,织田信长便也再也支持不住,脚下一个不稳摔倒在地。 “结束了,第六天魔王。” “不!”织田信长突然暴喝一声,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双手握定太刀刺向对手。 正在幻想提督满意笑脸的尹成浩多少有点得意忘形,猝不及防之下只觉腹部一凉,锋利的倭刀已经透体而过。在四周千万道惊呼声中,他忍痛低下头,狂怒地盯着使劲拽着刀柄的织田信长,一字一顿地说道: “拔不出来是吗,笨蛋?”雪亮的刀口抵上了织田信长的喉咙,“你的刀上没有血槽啊!”---- 西元1587年3月5日,明军在姬路城西郊击溃最后一支抵抗的日本军队,自织田信长以下斩首六万八千一百四十五级,俘虏十九万七千五百六十六人,己方阵亡则不足七千。数日后,帝国平倭提督李华梅与正亲町天皇在京都签订《丁亥条约》,主要内容包括:- 日本为大明帝国藩属国家,其国君人选及继承方案自行决定,但必须由帝国皇帝册立承认,必要时亦可被黜免。日本具有独立的内政自治权、人事任命权和外交事务权,但在包括且不限于战争的紧急情况下应接受帝国的建议或指导。未经帝国许可,日本在战争中无宣战权和停战权。 日本将对马、壹岐以及五岛列岛一切主权及财产永久转让给帝国政府;将长崎、大阪两城无偿借予帝国用作海军基地,为期五十年,期满后帝国有权以每年白银五万两的租金无限期延长租期。 日本须向帝国交付白银三千万两作为战争及军费赔偿,其中一千万两由帝国转交朝鲜。日本可以用境内金银矿山所有权折价支付。 日本一切法律均不得与大明律相冲突。帝国公民在日本触犯刑律应交由日本有关当局裁决处理。对针对帝国或帝国公民的犯罪行为之审讯应该在中方的监督下进行。日本有义务保证境内帝国公民的人身及财产安全。 日本不得设置任何针对帝国的贸易壁垒,抽收进出口货物的税率由中日共同议定。帝国商人有权在日本开办商会和工坊。 任何针对日本的敌对活动将被视为针对帝国,帝国亦有义务在任何时候保护日本不受任何形式的军事侵略或威胁。为了保证帝国援日军队的正常供给,日本需按年提供军费,数量按日本粮产总额的两成计算。 然而,真正被日本诸侯们关注的是规定战后势力划分的《丁亥条约-附约》,其中规定: 并九州、四国地区十三藩为福冈道,石高410万石,设福冈将军;并山阴、山阳、近畿地区二十四藩为神户道,石高580万石(其中120万石为皇室年贡),设神户将军;并北陆、东北地区十藩为仙台道,石高430万石,设仙台将军;并关东、甲信地区十藩为江户道,石高420万石,设江户将军;每任天皇的人选需由四将军商议裁定- “如果说丙戌战争帝国有什么目标的话,那么现在的结果无疑已经超出了我们之前最大的狂想。”青鸾号离开大阪回国的时候,独自站在舰艏看着陆地渐渐远去的李华梅自言自语地说道。“现在,我回来了!” 第一节 同盟反目 (vip章节已!)---- (魔兽世界客户端首发,狂赞一个~~~~^_^今早小生可是去排了四个小时的队啊!不过看到海报和提袋还是觉得物有所值地^_^)---- “尊敬的国王陛下:在长达半年的海上行程之后,我终于到达传说中的神奇之地----中国。赞颂主的伟大,马可波罗是对的,中国的强大、繁荣和富庶远远超出了我们所能想象的极限。从他们南方的贸易重镇广州到帝国首都北京,海上路程和斯德哥尔摩到里斯本的距离相当!换句话说,仅仅是中国本土的面积就相当于整个基督世界,更不用说他们在丝绸航线上数以百计的大小殖民地了。 “说到丝绸航线,这可以说是中国当局的最高机密了。不止一个中国人告诉我,丝绸航线不仅仅是一条黄金打造的财富之路,更至关中国本土这个庞大‘乌托邦’不受外敌入侵的重要性。每当天色将晚星辰浮现,或者船队需要测定方位修正航向的时候,他们总是要求我进入船舱回避。在这样严密的防范之下,根本就不可能打探出什么有价值的情报。 “不过,除此之外中国人对我似乎并没有更多的戒心,这也许是因为他们所特有的骄傲和自信之缘故吧,从这些毫不掩饰的话语中我了解到了很多我们前所未有的知识:包括中华帝国的历史、文化、经济、政治等等。然而最令我惊讶的莫过于听他们谈到我国的宿敌----俄罗斯……” 西元1587年5月22日,山东海岸。 晚夕的残阳向海岸线迷蒙的山影之下缓缓沉落,幽暗深沉的水面滚动着粼粼流光,将海天间的万物尽皆渲成一袭金红。在这绚丽的晚霞美景之中,一行风帆高张的帆船便是最好的点缀了,它们乘着清新的晚风,不疾不缓地沿着通往天津的航线前进。 为首的一艘帆船桅杆上悬着帝国日月双龙旗和商会联盟的马头旗,它胀鼓鼓的船身吃水颇深,内行人一望便知舱中放满了大宗贵重货物。此时,船主正乐呵呵地腆着肚子从瞭望台陡峭的木梯上小心翼翼地蹭下来,只要货平安到了北京,跑这一趟起码有三倍的赚头。 当船主的目光扫到左舷边上那个黑斗篷下的身影时,原本愉悦的心情顿时不再复有。他没好气地走了上去,语气冷淡地说道:“朋友,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那人抬头看了看天色,满不在乎地回答:“是您多虑了,船主先生。现在既不是日当正午,天空中也看不到任何星辰,在这种环境之下您根本用不着担心什么。” 船主斜斜瞥了他一眼,“从西洋到中土的航线是帝国的最高机密,一百多年来向不为外番所知。你是第一个从海路来到帝国本土的欧罗巴人,途经南京的时候鸿胪寺官员已经把我的船号登记注册,要是航线的机密资料从我这里泄露的话,那可是杀头灭九族的重罪啊!哼,真是倒霉,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我被商会联盟选上。” “千万别这么说,”黑衣人回答道:“我是代表一国前来觐见帝国皇帝的使者,不是来窃取情报的间谍。没有测绘所需的天文仪器,再怎么老练的水手也无法判定航线位置,更何况我还一直遵从你们的安排,整天窝在船舱足不出户。我想,这一路以来我已经表现出足够的诚意了吧。” “算了吧,”船主阴沉着脸转身向下层舱室走去,“我关心的是船队的行程,只要能尽快到达天津,把你交给前来迎接的帝国礼部官员,这次任务就算圆满结束了,我也好去安心赚我的钱。老实说吧,要不是送你到天津能够有特许状功勋可挣的话,我才不接这趟任务呢!” 黑衣人无可奈何地一摊手,扭头望向东边的海面。突然间他浑身一震,失声叫了起来:“那……那是什么?” 船主的脚步停在了舱门前,他漫不经心地朝着黑衣人所指的方向瞟了一眼,“啊,那是近卫军的海防舰队,听说帝国大军远征倭奴国打了场大胜仗,眼下这应该就是他们在凯旋回国了。”说完,他不耐烦地推开舱门,随着嗒嗒的脚步声消失在了黑暗中。 “真是天作之功啊,”黑衣人感叹着将目光重新投向海面的憧憧帆影,慢慢揭开斗篷的兜帽,露出一头银白如雪的长发。他看着那庞大无匹的编队披着金红的霞光破浪而来,高耸出海面两丈有余的船身旁侧,众多黝黑的炮口折射着森冷的肃杀之气,雕梁画栋的舰桥主楼上青龙战旗迎风飘扬,四根高逾百尺的桅杆上张着六面大得匪夷所思的巨型硬帆。这是大多数欧洲人闻所未闻的奇迹,也许只有圣经传说中的诺亚方舟能与之媲美。“这就是勒颁多海战中轻易毁灭奥斯曼舰队的海神战舰吗,真是不属于凡俗尘世的传奇造物啊!” “这不过是一万三千多料的共工战舰,”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靖海侯到达你们欧罗巴洲的时候,他老人家的坐船可比这要大上好几倍呢!” 黑衣人连忙转过身,惊讶地打量着眼前的老者,“您是在南京上岸的那位先生?您……也会说拉丁语?” 老人微微笑了一笑:“我年轻的时候在西洋做过好多年的生意,现在人老了,就想回家落叶归根了。唉,要不是在天津的分号遇到了点小麻烦,老夫原本打算这一辈子都不再离开江南了。” “老先生,您还见过比这更大的船?” 老人摇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怅然,“没有啦,靖海侯的时代已经过去一百几十年了,江南沿海的船厂里长出了野草,海港中也淤起了泥沙,已经有好几代人没见过万料以上的巨舰了,就连这些新锐战舰也全都是萧忠武王从西洋带回来的。” “和这些战舰比起来,我国的海军简直是不值一提的小小玩具。”黑衣人由衷地叹道:“能指挥如此一支舰队,不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向往啊。想必只有帝国最出色的将领才能享有这一殊荣吧!” “青龙海防军是我们帝国最为重要的一支武装力量,它的指挥权通常只会交给最可靠的亲信将领,出不出色倒是其次。”老人不以为然地回答:“比如这次远征倭奴国吧,十几万大军的最高统帅竟然是一个异族少女!唉,古有周幽王烽火一笑戏诸侯,这红颜祸水往往是不吉之兆啊,市井间的流言蜚语可是早已闹得沸沸扬扬了。” 黑衣人的眼睛一阵发直,“那个俄罗斯少女当上帝国的将领了?” “俄罗斯?”老人摆摆手说道:“不对,她是朝鲜故水陆兵马大元帅忠庄公李舜臣之女李华梅。听说前年倭奴作乱朝鲜的时候,李舜臣出使北京恳求帝国出兵援救,这才将她献给了忠武王。可那忠武王妃是当今皇上的亲妹妹,就算王爷再怎么宠这小姑娘……” “那么俄罗斯的瓦莲莉娅小姐呢?”黑衣人似乎对老商人的罗嗦不太感兴趣,直截了当地打断他的话问道。 “俄罗斯?瓦莲莉娅?没听说过。”老人木然地摇着头。 “没听说过?”黑衣人眼睛都快直了,“您真能肯定忠武王身边没有一个俄罗斯美人?” “反正从来没听人提起过。对了,你刚才说到俄罗斯,老夫倒是听说这两年关外出现了一群自称俄罗斯的部族,他们时常抢劫商队掠夺财货,使通往瓦剌各部族的贸易受到了严重的干扰。不久前在西北固原边境,国防军的戍边将士还和一帮俄罗斯匪寇发生了小规模的战斗,枭下的十余首级都尽数传谕九边……” “盗匪是吗?”黑衣人冷冷一笑,嘴角却漾动着抑制不住的喜悦,“看起来俄罗斯已经失宠了。” “失宠?”老人不解地望向他。 “似乎有什么事情令俄罗斯从帝国的伙伴名单上消失了呢,”黑衣人自言自语一般说道。“想必女武神瓦莲莉娅的地位也会相应变化吧。呵呵,这个消息真是太好了。老人家,很高兴能和您进行这一场愉快的谈话。”---- “……中国的首都北京,传说中天堂以下最宏伟壮美的城市,据说拥有一百万以上的人口,这个数字相当于欧洲一个中等国家人口的总和。北京王城距离海边大约有三十法里的路程,这段距离经由一条河流连接,因而前往北京就必须换乘内河航运的平底船。不过,在那个称为塘沽的海港,我有幸目睹了一场盛大的凯旋仪式。仪式的主角是一位美丽的东方小姐,看起来,我们的老朋友萧弈天似乎得到了一位新的‘女武神’。 “我的向导兼翻译告诉我,中国刚刚向她的东方邻国派遣了超过十万的远征军,瓦解了对手的所有抵抗,征服了这个拥有好几百万人口的国家。我不由感到几分庆幸,因为四年前我们面对中国的时候,选择了屈服而非对抗……” 5月27日,直隶塘沽港。 帝国皇家仪仗队的官兵在港口的广场前排成整齐的方阵,他们身穿用贡锦织就内衬牛皮甲片的铠甲,上面用金线精心绣有各色龙虎图纹;缀着大红色雉尾的紫金虎头盔在阳光下闪耀着华贵的光芒。随着一百尊巨型号角同时发出的长吟,武士们抡起五尺来长的大槌狠狠敲打起一人多高的大鼓,将《秦王破阵乐》的激昂慷慨久久回荡于海空之间。 两列礼官牵着红地毯一直走到码头边,朝着青鸾号的巨大船身单膝跪下。在御卫队的护卫下,帝国平倭提督李华梅铮亮的军靴优雅地踏上了不染纤尘的红地毯。鼓乐愈加激昂,李华梅身前的两名御卫队军官一个大步分别跨到地毯两旁,将手里的军旗纹丝不动笔直指向碧蓝的穹空,用最大的声音高喊道:“大明威武!” “大明威武!大明威武!”数万军民一起振臂高呼,士兵们用带鞘的长刀敲击着盾牌,用长枪跺击着地面,欢呼声如雷霆一般滚过挤满围观民众的大街。 “可惜这里不是西京啊,”李家南在后面小声地叹了口气,“那里的狂热民众可是会用无数玫瑰花瓣来迎接凯旋的将士的,那场景才叫壮观呢!” 李华梅只是微笑不语,不远处,一名手持黄金节杖的帝**官正向她走来。“以帝国皇帝与首相的名义,诏平倭提督李华梅接旨!” 四周转眼间鸦雀无声,数万人跪伏在地,恭敬地聆听帝国最高统治者的玉旨纶音,钦使展开圣旨,高声宣读道:“上谕:东海有倭奴国,民风顽劣不循教化,屡纵盗匪扰我大明海疆,更于乙酉年大兴干戈擅起战祸,攻略帝国之友邦朝鲜,此诚明犯帝国天威也!今有平倭提督李华梅奉天命征讨倭贼,破其王城,斩其魁酋,远播大明之威!特封李华梅为飒玥郡主,赐郡主府邸一座,俸给一万石,冕服车旗与公主同!” “臣妾李华梅谢恩。”李华梅木然地回答道,眼前一片迷蒙,不由浮现起不久前朝鲜宣祖李昖在王京迎接帝国大军凯旋的仪式---- 虽然在迎接场面上远远及不上帝国的华美威仪,但难得的是李昖亲自出城至仁川港以下礼相迎。美丽的女提督几乎不敢相信能够在如此接近的距离上看到自己的国王,本能地想要按君臣之礼上前拜见。 两支剑柄一左一右从后面伸了过来,轻轻拦在她身前。正当李华梅惊疑不解的刹那间,李昖已经恭敬地弯下腰去,“小王拜见帝国平倭提督,敬谢大明帝国对朝鲜的再造之恩。” “大王!”李华梅轻呼一声,“妾身如何担当得起----” 李家南和尹成浩压低到几不可闻的声音突然传入她的耳中:“大人,您是帝国的统兵大将,直接受命于内阁和首相,言行举止都是帝国皇帝与忠武王大人的代表,朝鲜国王自然当以事钦差礼相迎。” “提督大人,”李昖走了过来,“此番大人为帝国立下如此不世战功,帝国皇帝和忠武王殿下想必都会有重重封赏。小王斗胆,提前为大人准备了贺礼,以略表……略表我朝鲜君民对大人的拳拳感激之情。”他原本就是荒淫好色之人,见到李华梅的美貌早已是心神荡漾,不由暗自骂起李舜臣,既有女如此为何却不献与本王?不管怎么说,如今借他一千个胆子也不敢去轻薄帝国的平倭提督,更何况还是帝国首相忠武王萧弈天关系暧昧的红颜知己。 李华梅却沉默着,从宣祖李昖,还有四周朝鲜军民的眼中,她看到了敬畏、羡慕……还有几分陌生。你已经不再属于朝鲜了!她听见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回响:现在的你,是中华帝国的臣民,有着天朝的高贵和威仪,整个世界都会在你的面前鞠躬致敬…… ……那么,忠武王大人,如今已经成为华夏人的我,会不会离您更近一点呢?---- “……无疑的,萧弈天已经真正掌握了整个庞大的帝国,这个结论一度令我焦虑不已寝食难安:拥有了中华帝国的强大军事资源,萧弈天的敌意对我国而言就意味着灭顶之灾。甚至只要他稍为施加一点压力,我国在和俄罗斯人的斗争中也会落于绝对下风。 “然而,和萧弈天的会面却是十分的顺利----顺利得出乎意料,他甚至公开表露了帝国对于我国的友善意图。尊敬的陛下,我认为这是一个相当明显的提示,在中国和俄罗斯的联盟之间已经出现了裂痕,这也正是我们所期盼和需要的……” 6月2日,北京。 绘满龙纹的皇家旌旄在南海子猎苑的林木间飘扬而过,皇家羽林军和首相御卫队的骁骑们手执强弓长箭,大声呼喝着纵马飞驰,将林苑中的大小猎物往中军驱赶。 飒玥郡主李华梅也受到皇室的邀请参加这次围猎,她一身精致优雅的蓝色丝绒猎装在周围清一色的盔甲群中显得分外亮丽醒目,织锦银冠左鬓斜别着一束碧绿如玉的雉羽,银灰色的缎面披风下挂着一张制作精美的冰蓝色长弓,与坐下的雪白骏马构成一幅绝美的剪影。除了死神般冷酷无情的御卫队官兵之外,几乎临近的所有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略带嫉妒地看着她形影不离跟在忠武王身边。当然,也没有那个不知趣的家伙有胆量走近到他们附近十步之内。 “华梅,在日本的战事真是辛苦你了。”萧弈天温和地说道,今天他的装束是一套纯黑若漆的镔铁鳞甲,皇家军器局的工匠们还细心地将每一片鳞甲都雕上了麒麟图样,仅有铠甲边缘与束甲丝绦是一抹细细的醒目血红;缀有羽饰的华美玄盔上布满浮雕抑或镂空的精致图纹;宽大的墨色披风下散发着肃杀的气息,强烈的威压令人不敢直视。 “能够为大人尽力,华梅很高兴……”李华梅脸上微带绯色,娇羞地低下头去。 “呃----”帝国忠武王有些尴尬地移开目光,拉开手里的双曲重弓瞄准远处灌木丛中若隐若现的一只麋鹿。“华,华梅……嗯,你在日本的战功为本朝两百年来前所未有,皇上封你的是个郡主,我这里嘛……你想要什么奖赏呢?” 李华梅出神地看着那支白羽金箭迅疾如电般射出,数十步开外,那麋鹿应声而倒,一名御卫队士兵赶忙飞马向猎物驰去。她踯躅了良久,转过头来凝视着萧弈天,“大人,如蒙您不嫌弃的话----华梅只求能够继续为大人效力,扫五胡定七蛮,驱夷击狄,成就天朝帝国的万世基业,除次之外……别无所求。” 萧弈天幽深的眼里闪过一道淡淡的哀伤,“华梅,你真的和她太像了……” “瓦莲莉娅姐姐么?”李华梅执著地对视着忠武王的双眸,“大人,您希望我成为她的影子吗?如果----” “华梅!”萧弈天猛地打断了她的话,犹豫了片刻之后沉重地说道:“你刚从日本回来,想必还不知道陕西北部边防的情况吧。在河套前线,俄罗斯人不断进犯我们的边境,他们和蒙古人以前做的一模一样:袭击城池村镇,抢窃牲口粮食,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截至最新一轮边情急报,半年来仅陕西一地我边军和俄罗斯人的冲突就多达百起以上,人员伤亡超过三千,这已经超出我们所能容忍的极限了。” “大人,您的意思是要对俄罗斯开战吗?”飒玥郡主低低惊呼道,“那瓦莲莉娅姐姐……” “你是支持我的,对吗,华梅?” “是,当然……可是,忠武王大人,”李华梅小声说:“俄罗斯可是我们的盟友啊!” “他们的所作所为已经超越盟友的本分了。”忠武王的声音开始变得森冷阴沉,“在一连串的无往不利之后,帝国的臣民已经不习惯看到、听到失败的消息,更不能容忍蛮夷狄戎之类冒犯天威侵我疆土!如果不给予俄罗斯人以惩戒,‘虽远必诛’就是一句空话!” “可是瓦莲莉娅姐姐----” “华梅,别说了!”萧弈天沉默了半晌,重新换上温和的语气说道:“走吧,陛下在前面等着我们呢。”---- “……正如我一再向您建议的一样,陛下,我国的政策绝不应该是和中国对抗----那是足以毁灭我国的愚蠢!相反,我们要尽可能和中国绑在一起,利用这条巨龙的可怕力量来削弱和消灭我们的敌人!不仅是俄罗斯,还有英国、甚至汉撒同盟!让中国人去统治整个世界吧,到那时候,至少瑞典也能成为北海的头号霸主。 ----您忠实的仆人,赫德拉姆-j-伯格斯统” 第二节 涌动的暗流 vip章节已---- 欢迎大家加入qq群5150244讨论,本群由[阿飞三角]提供---- “帝国内阁邸报:大明飒玥郡主李华梅征东海倭奴凯旋,献虏首十五万级于午门!”酒楼里的说书先生手里拿着一张从托人从六科廊坊抄出的公告榜,向围在身前的一大群酒客眉飞色舞地说道:“各位看官或许已经听说过了,那日飒玥郡主的座船达到通州码头的时候,一千多人足足花了三个时辰才把从倭奴国带回来的战利品全部搬上岸来。骡车排成的长龙一眼望不见头,那一箱箱的可都是真金白银啊!” “乖乖,照你这么说那该有多少银子啊!”几名酒客不由哄闹起来,“听说那倭奴国土地人口尚不及我大明两京之地,哪里会有这许多战利品?” 说书人微笑着摇摇手中的折扇,啪的一敲桌面,“各位看官,您还别不信!我有个亲戚正是通州码头的军士,那天晚上还随队护送骡车进城了呢。你们知道吗,那一辆辆大车里全是黄澄澄白花花的金银,算起来价值总有四五千万贯!看看铸币局的情况就知道了,那里整天整夜烟火不息还不就是为了尽早把这几千万两金银铸成钱币嘛。”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感慨地叹了口气:“唉,活了大半辈子,倒是第一次听说仗还有这种打法。秦皇扫百越、汉武定匈奴、隋炀征高丽、唐玄讨云南,自古以来凡华夏与四夷为战,那一次不是弄得劳民伤财中原疲弊?故而所谓‘天子有道,守在四夷’,却从来没听说过国库越打仗越充实的事情。” “所以说嘛,当今首相忠武王殿下雄才大略,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圣贤!”说书人激动得口沫横飞,“《孙子》有云,‘故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萁杆一石,当吾二十石。’这才是最上乘的兵法啊!听说现在帝国的臣民可以在倭奴国免税经商开矿,收益可是田产地租的好几十倍!” 立刻有人应声附和道:“可不是嘛,那些拥有百顷千顷良田的财主们还有什么了不起的?远的不说,就这京城德胜门外有户破落人家,前年跟别人借了百两银子的债去西洋经商,上个月回来的时候已经有近千两银子的家身了。如今啊,帝国的大军前脚打到哪里,立刻就有精明的商人后脚跟了过去。贩卖军需粮草,收购战利品,这些都是赚钱的买卖啊!” “这些算什么?我听人说啊江南很多工坊都在托人找门路向帝**购买倭国战俘呢!这些奴隶只要给他们管吃管住就行,又不用出半分工钱,哪怕打死了官府也不会过问,在南京一个战俘的价格可都已经炒到两百银币了!” “哎,你可别说啊,昨天你们看到送急报进京的军使没?陕西那边又要打仗了!” “打仗好啊!等帝**队凯旋的时候,咱们也买几个鞑子奴隶去!” “没见识了吧!这回陕西犯边的可是俄罗斯人!” 酒客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不时传出一阵阵哄堂大笑,店家乘着众人兴致正高,端茶送水也愈加殷勤。在酒楼靠窗一角,却有两人没有参加这场喧闹,反倒露出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 “我们当初支持萧弈天,是为了协助他匡扶国统,并不是要继王锡爵之后塑造另一个挟天子以令天下的独裁者。”李贽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现在的他是一意孤行穷兵黩武,这和我们的初衷相去太远了。” “卓吾先生,您说得不错。萧弈天自当政以来,就一再打压读书人在社会上的地位,反倒重用那些鄙下的贩夫走卒之流。如此轻贱文人成何体统?” 李贽摇摇头,“萧弈天做的未必全错,但他实在是走得太远了!抬高工商士卒的地位、整顿财政吏治、为国家选拔各行业的有用之材,这些本来都不是坏事。但如果不明白中庸的道理,不加以调和让步而一昧蛮干,这样只会纠枉过正造成更大的祸害。” “是啊,”他的同伴附和道:“内阁不计后果地限制地租,虽然表面上提高了佃户的生活水平,但也造成了地价的大幅下跌。在全国各地,土地兼并的浪潮愈发猛烈,失去土地的流民多达数十万计。他们或者成为地主的长工,或者进城到工坊干活,实际收入反而不如从前。唉,如此苛政历朝历代可是前所未闻啊!” “这还不是为了便宜那些商人?”李贽冷哼一声,不屑地回答。“失去土地的农民越多,工坊就能以越低的价格雇佣到工人。不错,这些商人为帝国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和收益,但这并不等于帝国的一切政策都应该倾向他们!”他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又道:“前日我听若秋所说,内阁已有意向在天相殿设立一个议政院,让士绅甚至平民也参与到帝国行政决策中来,让帝国的决策层能听到更多庙堂之外的声音。” “这不是很好吗?” “问题在于议政院的人员构成!”李贽脸色铁青,显是极为气恼:“内阁预定的席位分配中超过三分之一是大商人和工坊主,再除去留给四品以下官员和门吏差役的席位,还有乡绅耆老贩夫走卒等等……最终读书人能够得到的不足两成,可以说在里面根本就说不上话!自秦汉以来,也从没有哪个朝代轻觑儒家孔孟之学到了如此的地步!” “是啊,卓吾先生,您现在可以说是中原文士当之无愧的领袖人物。全国数十上百万读书人----他们已经被内阁的暴政剥夺了科举出仕的大部分希望和机会,都期待着您为我们争取一个公道啊!” 李贽摇摇头:“哪怕是对于一个帝国皇帝而言,庞大的读书人阶层所施加的压力也是难以拒绝的,但这对萧弈天毫无意义。出身行伍的他,习惯于用武力来代替商讨和妥协来解决问题。要想他让步,唯一的可能就是让他别无选择。” “但是,萧弈天拥有强大帝**队的效忠,单凭我们是无力和他对抗的。” “不只是军队,”李贽皱着眉头朝大厅中间那群酒客呶呶嘴,“看看那些凡人们的想法吧。商贾和工坊主们支持他,因为内阁的政策给予了他们前所未有的地位和权利;农民们爱戴他,因为他们的短视只能鼠目寸光地看到更低的地租和赋税;士绅和平民们更把他视为战神再世,因为帝国的荣耀每一刻钟都在得到增强。 “事实即是如此,民众们总是有一种偏执的狂热。他们渴望封狼居胥这样的胜利,追求万国来朝的威仪,崇拜引领帝国走向辉煌之路的铁血领袖。萧弈天做到了,他给予了民众他们所愿意看到的一切:胜利、征服、土地、财富、奴隶……然后再让他们为这些毫无实际意义的东西付出代价。天可怜见,征服海对面的几个岛屿对江南的一个农夫意味着什么?一场凯旋仪式和更沉重的赋税,仅此而已。可悲的他们却还要为此鼓掌喝彩!” “卓吾先生,您的意思是我们得不到任何的支持了?” “不,还有人比我们更恨他。”李贽干瘦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就是那些坐拥千百顷祖传田产却变得一天比一天更穷的人。”---- “真是不可思议!”于庆丰把一叠半寸厚的报告放在枢密院副帅阁的檀木桌上,“你看,这里是乙酉战争的财务支出报告:一千五百万两白银的直接军费,八百六十万的抚恤金、奖赏以及其他开支,总值四千七百二十万银万历通宝,相当于帝国太仓一年入账的七成。” “战争总是要花钱的。”慵懒地躺在圈椅上的慕容信光挪动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端起一杯清茶贴近唇边。“我只是很感兴趣蹇尚侍郎拿到这份报告时是怎样难看一副表情。” 于庆丰开心地笑了,“什么也没有。事实上他高兴得不得了。看吧,这里是战争的收益帐目表:首先是倭人支付的半数战争赔款即白银一千万两,嗯,准确地说是七百五十万两白银和五十万两黄金,剩下的一半以年产值折合八十到一百万银币的矿山永久开采权代替;按照《丁亥条约》规定,倭奴国每年还要向我们支付一千万石谷物,折价约六百万银币;另外,平倭远征军从占领地各城市得到了大量贵重战利品,总价值相当于两千五百万银币;最后一项收入来自于战俘,朝鲜战场上捕获的四万战俘已经以四百万银币的价格出售给了朝鲜王国,来自倭奴国本岛的第二批总数超过二十五万,就目前的进展来看达到四千万银币毫无困难。” 慕容信光几乎把茶倒在了自己身上,“四千万!你不是开玩笑吧?那么----”他拿过报告迅速浏览了一下:“总数是……八千五百五十万银币,再加上约七百万的年金!” “八千八百万,”于庆丰补充道:“这是考虑了差价和火耗以后的数字,总的盈余则超过四千万银币。哈,这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啊,蹇尚都快高兴疯了。” “你们兵部怎么能这么便宜他?”慕容信光笑道,“军队挣的钱当然应该由军队来花了。我这里可还有两个师的近卫军没换装新式后膛火枪呢。” “就算削减所有官员的俸禄也不会少你的军费,这可是忠武王大人亲口说的。”于庆丰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至于这笔钱嘛,还是要先交给户部销账的。” 慕容信光动作夸张地摇摇头,“难道我就不会心痛吗?话说回来,那个女孩在倭奴国的表现真的很不错啊。” “就一个十九岁的少女而言简直是天才了,”于庆丰漫不经心地回答,“不过她好歹也是出身将门啊。嗯,又多了一个瓦莲莉娅吗?” “这方面你完全不用担心。”慕容信光放下茶碗站起身来,神色略显阴沉。“李华梅是地位尊贵的大明飒玥郡主,和非我族类的俄罗斯人完全不同!如果可能的话,我倒希望她真能成为忠武王侧妃。” 于庆丰苦笑着摇摇头,“上次你不是说再不过问大人的家事了吗?怎么,给长公主做了回媒还嫌不够?还要再来一个郡主?” 慕容信光重重哼了一声,“我才不去过问呢!上次被你拖累的还不够吗,好端端的扯上我干吗?拜托,别再提这个危险的话题了好吗,我才不到三十岁,不想这么年轻就被御卫队秘密处决。好吧,忠武王大人让我们给予参战建功的军队荣誉性的奖励,你看这事怎么办?” “我昨日和大人谈过,他已经同意了兵部的提案:在所有立下卓著战功的近卫军团军旗上添加一道特别的龙纹徽记,按照功勋的大小和次数分为金银铜三等。功勋军团可以得到帝国兵部的政策倾斜,优先获得装备和兵员补充,甚至获得经费自行扩大编制,参与辅助作战的国防军卫也可以参照此例。金龙近卫军团可以提升为御卫队,金龙国防军也可以提升扩编为近卫军。现在就等你们枢密院把功勋单位的名单报过来了。” “我改天派人给你送过去。”慕容信光重新拿起财务报告,审视片刻后道:“乙酉战争我军的伤亡并不算小,兵员减员大概在三万五千左右。辽东军的损失当然不用太过操心,但我们自己的士兵缺额就必须要尽快解决了。最近的几次军事会议都和俄罗斯有关,我琢磨着快要和他们动手了。唉,六个师的近卫军,还是不太够用啊。” “说到底你还是瞄上了那几千万啊。”于庆丰笑着从他手里抢过报告,“你说的我们不是不清楚,兵部如今也正在对驻守各地的国防军进行全面清查。名义上我们帝国拥有两百万军队,可实际上呢,在籍的往往不过十之三四,真正有战斗力的更为缺少。我的计划是将国防军削减到一百个卫,加上禁军八卫共六十万五千人;相反,近卫军的数量需要大大增加,先期目标是达到十二个师共十八万人。如此一来,再加上十五万外籍兵团和八万海防军,枢密院就有了随时往海外投放四十万士兵的能力。” 慕容信光不以为然,“我不要计划,要实实在在能够上战场的士兵!陕西边境上的摩擦越来越激烈,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成为战争的导火线!一旦忠武王大人定下了战争的决心,帝**队就必须马上开赴前线。” 于庆丰轻轻皱起眉头,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你觉得战争真的会爆发吗?我是说,还有没有缓和的余地?” “没有。”慕容信光毫不犹豫地回答,“这次边境冲突已经带上了太多政治意义。刑部的探子向我回报,京师的大街小巷都已经开始议论纷纷,几乎所有的民众都支持……或者不如说是要求我们与俄罗斯开战。甚至可以这么说,一次惩戒性的军事行动已经不足以安抚他们,民众想要看到的是一场征服敌人的全面战争,让我们战无不胜的军队去震慑他们、驱赶他们、毁灭他们!然后带着一张条约和满车满船的战利品、赔款和战俘凯旋而归。” “这么说大人当年的构想已经实现了。”于庆丰脸色一变,喃喃地说道。 “你说什么?” 于庆丰却没有作正面的回答,“据说古代的君王喜爱豢养一种獒犬,使用死囚犯人的血肉来饲喂它们。这些畜生食髓知味,从此便不再进食其他食料,成为最残暴凶狠的食人兽。” “你的意思是----” “中国的民众已经尝过了战争之血的鲜美,因而他们渴望着战争,渴望着敌人更多的血。为此他们会狂热地支持忠武王大人,支持这个不断带给他们胜利的‘神’。”于庆丰激动地一把抓住慕容信光的胳膊,“真不敢相信,大人他真的以一己之力做到了!一千年以来,帝国的边境不断退缩,一次次的失败使得人民在战争的阴影中只能看到苦难,令他们对战争愈发抗拒和畏怕,就像摇尾乞怜的叭儿狗一样任人宰割。哼,要想不被狼吃掉,自己就必须变得比狼更加凶狠、更加令人畏惧,甚至……把狼也变成自己的食物!”---- 1587年6月11日,蒙古国,阴山西麓。 广袤的大草原上,一望无垠的碧绿间星星点点散布着数不尽的牛羊马匹。一长列马车像条黑色的长蛇般蜿蜒前行,车上沉重的货物压得车轮吱嘎作响。这支队伍大约在百十人上下,他们身穿臃肿的毡衣,在初夏午后的阳光下满脸都是细密的汗珠。领队的货主仰头遮着脸看了看偏西的日头,招呼众人停下来歇脚。很快,人们三三两两坐在了一起,拿出干粮埋头吃喝起来。 “老爷,你快看那边!”一名伙计惊愕地喊了起来,远远指着西面地平线上升起的滚滚烟尘。 “在那里嚷嚷什么?”货主站起身来,一手扶着头顶的毡帽高声道:“怕什么,我们才不会遇到危险呢。这里可是在蒙古国境内,帝国公民是受到保护的!” 尽管如此,伙计们还是一个个把没吃完的午饭揣回怀中,站起身走到一辆辆马车旁,警惕地注视着逐渐由远及近的马队。没过多久,已能分辨出来人约在百骑左右,约有半数身着蒙古族服饰,其余的则是金发碧眼的异族人。 这一群骑手呼啸着冲到商队跟前,先示威般的围绕人群飞驰了几圈,这才停了下来。为首的一名异族人策马上前,颐指气使地挥着马鞭,大声呵斥着什么。 “队长问你们车上都装了些什么?为什么要擅自入境?”一名蒙古装束的汉子翻译道。 “我们是帝国的商人,这些车上装的都是待售的货物。”货主不慌不忙地回答,“您看,这是过关时办的文牒手续。” “这里是大俄罗斯帝国的领土,只有俄罗斯大沙皇签发的通关文牒才有效力!”马队首领一挥马鞭将货主递过来的证件打落在地,瞥着眼高声吼叫道:“我要扣留你们所有人!没收车上的一切财物!” “这里是在蒙古国境内,我们是大明帝国的臣民!”货主毫不让步地一口回绝道:“你没有这个权力!” “我的话就是权力!”首领大喝一声,从腰间拔出弯刀,“哥萨克的军刀就是权力!” “你们这是公开抢劫!”货主脸色大变,不由往后退了两步,后背抵上了马车的车厢。 哥萨克队长脸上露出邪笑,“你说对了。” “这样的话,”货主也笑了起来,“我们可要自卫了!” “你!”哥萨克队长惊呼一声,不敢相信地看着对方手中变魔术般出现一把上膛的弩机。那百多名商队伙计也纷纷从马车的各个隐蔽处拿出各色武器,更有甚者直接射出袖箭飞刀什么的。俄罗斯人一时猝不及防,转眼间便已有三十多人坠下马背,其余的也各各为机弩刀枪所指动弹不得。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哥萨克队长绝望地吼道,在刚才刹那间的搏斗中,对方的人手表现出了颇为专业的军事素质,这显然不是商队护卫这类散兵游勇所能具备的。他们之中倒也有几人为哥萨克的马刀所击中,但毡衣破裂之处竟然反将刀锋弹开,下面露出铁甲的黝黝光彩。 “大明国防军宁夏卫所部。”货主冷冷地回答道,“动手吧,一个活口也不要留。”----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派出去的狩猎小队又是一个人也没回来!”俄国车尔勒格斯克要塞内,一名身材粗壮高大的男子正满腔怒火地在会议室中来回走动,一面挥舞着拳头高声喝道:“梅尔库罗娃公爵,您不是想沙皇陛下报告说远东地区的政局已经安定下来了吗?怎么现在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瓦莲莉娅抱着手立在一旁,美丽的脸庞上冰冷若霜。“请您弄清楚,尤里-苏伊斯基大公,我向来都反对您一直坚持的狩猎计划!我想需要再次向您重申一遍:瀚海沙漠以东的蒙古聚落是受到中国人保护的,而中国是我们的同盟!是谁授权您在盟友的国境内‘狩猎’的?” “大俄罗斯帝国的扩张不需要任何的限制!”尤里蛮横地答道:“从莫斯科到这里几千哩荒无人烟的路程我们都走过来了,怎么会被一纸薄薄的条约束缚住手脚呢?更何况,您私下和中国人签订的那个什么所谓《中俄密约》根本就不具有任何效力!” “您这是什么意思,尤里阁下?”瓦莲莉娅气得俏脸发红,“远征军离开莫斯科的时候沙皇陛下亲口授予过我便宜行事的全权!” “不错,可是您签约的时候伊凡陛下已经驾崩了!哼,没有征得费多尔沙皇和戈都诺夫国舅的同意就擅自和外国缔结协议,多亏陛下看在您过去的功勋上才没有深究!要知道,前些日子莫斯科城中可是有不少的谣言说您是中国派来的间谍……” “苏伊斯基大公,您太过份了!”瓦莲莉娅厉声喝道:“我要提醒您,在中国人的帮助下,我国不费一兵一卒就得到了立窝尼亚的出海口!别忘了这是我们劳师十万苦战二十多年也不曾获得的!还有克里木地区的光复呢?难道这就是我们对朋友的回馈吗?” “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谁知道那些黄皮肤的家伙们安了什么心!不管怎么说,已经陆陆续续有五六百名俄罗斯士兵失踪了,您的盟友必须给我们一个交待!如果他们不愿意回答的话,我倒不介意亲自登门拜访。” “你疯了吗!”瓦莲莉娅吃惊地叫了起来,“你该不会想要和中国发动战争吧?” 尤里阴恻地笑了起来,“为什么不呢,梅尔库罗娃小姐?您应该会比我们更清楚,中国是多么的富庶、多么的繁华!他们的国库里是取之不尽的金银珠宝,他们仓廪里是堆积如山的稻米谷物;您竟然要我们的勇士在这样一座巨大宝库面前止步不前?让他们在唾手可得的丰盛宴席面前啃着黑面包?如果我们中有人疯了的话,您说会是谁呢?” “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判断能力吗?我们二十五年战争所不能得到的东西,对中国来说却只是举手之劳!全欧洲畏如虎狼的奥斯曼土耳其,在中国的力量下也只能俯首求和!难道你认为俄罗斯会有力量和这样一个大帝国开战吗?” 尤里却冷漠着不为所动,“我说过,开战的决策权在于费多尔沙皇和戈都诺夫国舅。” “我是远征军最高指挥官,我有权拒绝执行这样的命令!” “那么您就被免职了,瓦莲莉娅-梅尔库罗娃小姐。”尤里平淡地回答:“这是沙皇陛下和国舅大人临行前授予我的权力。” 第三节 分道扬镳 整整一天之中帝国的京师都在令人窒息的闷热暑气下沉默着,蝉虫微弱却似乎无所不在的刺耳嚣叫令人们更加烦躁不安。好容易到了申时前后,一道漆黑如墨的云线出现在了遥远的天边,在南风不知疲倦的鼓动下朝向城市飞快涌来。 不过多时,偌大的北京城已经完全被覆盖在一片黑暗之下。低沉的云海似乎触手可及,夕阳的残光透过厚厚的阻碍照射到地面已经几不可见。虽然只是申酉之交,城中却已如同傍晚时分一样幽暗。然而眨眼间,伴随着巨大轰鸣的一道道炽白的电光又将天地间照得雪亮,巨大雨点纷纷落下,击落在积满炙热尘土的街道石板上噼啪作响。 装饰华美精致的一品官轿在礼部侍郎府的红漆大门前停下,两名头戴斗笠身披长斗篷的家仆举着伞上前揭开轿帘,小心地将吴若秋搀扶出来。正当他在众家仆的拥簇下走进府邸大门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苍老声音:“若秋!” 吴若秋一怔,继而回过身恭敬地弯腰致礼,“老师,怎么是您?许久不曾见了,老师身体可好?” 李贽顺着街边不急不缓地走了过来,他身穿一件淡蓝色略显陈旧的布袍,手里拿着一把巨大的雨伞。“今天闲暇无事,特地来拜访拜访我最得意的弟子,你不会不欢迎吧?” “老师哪里的话?学生事务繁忙未能应时前往看望老师,已经是大大的过错了。”吴若秋笑着将他迎进府中,吩咐下人立即准备酒席。 “若秋,听说你前几日忙于殿试的事情,时时要到深夜才能回府是么?”李贽坐在紫檀木椅上,接过侍女端上来的香茗,闲聊中不经意般问道。 “正是如此。”吴若秋点点头,向自己最尊敬的师长解释道。“今年的殿试比往年推迟了一个多月,所有生员的答卷都要由礼部初阅,然后挑选出最出色的呈给内阁和皇帝陛下御览。为了保证结果的公正,我们尽可能减少了参与阅卷的官员人数,因而每人每天要评阅超过一百份试卷。” 李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吗,那么今年的考生们表现怎么样?” 吴若秋迟疑了片刻才回答道:“不甚理想……实际上,绝大多数的试卷甚至根本就不合要求。许多考生只知道照搬大段大段的经典片段,再不就是堆积罗织词藻的空洞文章,对考题上的问题毫无自己的见解。像这样的文章就算文采再好,对帝国而言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我们要的是有用的治国人才,而不是些只会书文赋词的无聊文人儒生。” 李贽轻咳了一声,对吴若秋的话显然有些不满,“这并不奇怪。像《战国策》、《资治通鉴》这些军政论著,曾有涉猎的生员十无其一,能够真正理解并回答出试卷上考题内容的更是凤毛麟角。第一次出这样的题,考生们不习惯是很自然的。”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可是,时间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为什么还没看到礼部放出皇榜呢?京城里可是有成千上万考生焦急地等着这一消息呢。” “您说的对,我们明天正午之前就会将上榜名单公开的。”吴若秋点点头回答,“问题是,目前各科都未录取满员,为了避免造成不利影响,我们才一再延迟发榜时间,希望尽可能不放过一个有用之材。不过,忠武王大人的指示是宁缺毋滥,因此到底还是留下了大约三分之一的缺额。内阁计划在立冬后再补开一场恩科,至少能够补足今年的名单吧。” “立冬?为什么不提前到秋季呢?”李贽不解地问道:“何必让各地生员们在京师多停留几个月呢?这样对他们大多数人而言都是个不小的负担。” “恩科并不是专门针对这些生员设立的。”吴若秋解释道:“从今年起,每届殿试之后的当年冬季都会有这样一次恩科,这次冬闱和其他考试不同,对报名参考人员的身份并没有任何要求。无论秀才、举人、贡生,还是根本没有任何功名的工商平民,唯一的条件就是拥有帝国所需要的才能。” “你胡说些什么!”李贽终于按捺不住怒火大声喝骂起来:“怎么可以让那些人也参加科举?若秋,你也是孔门中人,怎么会如此的糊涂!” “恩师----”吴若秋惊恐地低下头,却又不解地反问道:“您之前不是常常教导我,工农士商四民同样是国家不可或缺的……” 李贽重重地怒喝一声:“愚蠢!不可或缺是一回事,地位高低又是另外一回事!所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儒家门生的职责就是辅佐君王治理国家!” “老师,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别人就没有这样的能力啊!”吴若秋坚持道:“伊尹姜尚都是出身低贱的贤者,他们的才能为举世所称道;而出身孔门却欺世盗名的书呆子、假道学难道还少了吗?” “这是两回事!”李贽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吴若秋,你难道胆敢不听从我的话了吗?” 吴若秋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老师,眼神中流露出说不尽的悲哀,“恩师,您变了----不,您一直就没有变,是这个时代变了……您和那些满腹经纶却名落孙山的考生一样,你们已经不属于这个时代了……恩师,您今天来是为了要我……要我在内阁中为儒生们说话是吗?” “你倒还算聪明!”李贽哼了一声,“内阁对儒生们的恶劣态度必须得到改变!中华的国祚更绝对不能为那些西洋的商人和士兵所窃取!萧弈天非法夺取的独裁权力也必须归还给皇帝陛下!改变的一切都应当重新回复原样!” “对不起,老师。”吴若秋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回答。 “你说什么?”李贽震怒地喝道:“你竟敢背叛我!” “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吴若秋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老师,时代已经变了,传统儒家内圣外王的治国方略已经不再适合!只有萧弈天大人才是能引导这个国家成为世界强权的唯一人选!若秋对大人的效忠,是不可动摇的。” 李贽猛地站起身,“你可真是我的好学生!”他带着满腔怒火拂袖而去,正好撞上兴冲冲走进门来的吴府管家。“大人,酒席已经……置办好了。”他不知所措地偷偷看了看李贽远去的背影,又惶恐地望向主人。“你看这……” “赏给下人们吧。”礼部侍郎疲倦地回答,他模糊的眼前最后一次浮现起恩师的容貌,“老师,恕学生忠孝不能两全,请您好自为之……”---- “边情急报!”归化废墟以东五十里的蒙古王庭,一名蒙古骑兵高举着写在羊皮纸上的边报飞驰入城,王庭护栅前两名持矛的卫兵上前拉住马缰,从他手中接过纸卷向大汗的帷帐走去。 “罗刹国十八万大军兵犯阴山,前锋距王庭不足千里!”扯力克汗展开纸卷小声地读着,“天啊,他们怎么会有如此多人!阿思巴鲁右丞相,我们现在可以动用的有多少兵力?” 右丞相的额头上在微微冒汗,“启禀大汗,我国现有人口十五万户,却要负担起帝国五万精骑和十万预备役士兵的军事义务,仅此一项便需要向每户长期征召一名壮丁。现在这十五万士兵都在千里之外的河套地区接受训练,得不到帝国枢密院的命令他们不会有任何行动。除此之外,我们所能够动用的就只有三千王庭卫队和一万两千轻骑兵。” “一万五对十八万?”扯力克失声叫了起来。 “是的。”阿思巴鲁低声回答,“在必要的时候,我蒙古国男女老幼都是弓马娴熟的战士!当然,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损失,我们最好还是向帝国通报军情,请求内阁派兵支援吧。” “不错!”扯力克不住地点着头,“立刻派轻骑前往北京求援;另外,有请帝国派驻王庭的指挥使前来商议军务。”---- 数天之后,北京天相殿。 “俄国到底还是背叛了我们。”萧弈天平静地将报告丢到桌上,“甚至比我们预想的还来得更早。” “十八万?俄国竟然在漠西蒙古派驻了如此之多的军队?”舒时德不免感到几分惊讶,“他们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就是要和我们打仗?” “这其中应该有大约一半是漠北和漠西各部的蒙古人。”慕容信光解释道:“据我们获知的情报,俄罗斯帝国在泰西地区拥有十至十二万士兵,其中八至九万由车尔勒格斯克要塞直接指挥。除去必要的留守部队,我估计他们可以动员约七万人投入战斗,其他的则是征召来的蒙古人。” “那么慕容侍郎,以蒙古国现有的军力,你认为他们能够支持多久?” “一场战斗。”慕容信光回答,“一旦俄罗斯人的主力步步进逼,扯力克汗就只能被迫撤出王庭,现在他唯一所能做的就是等待我们的援军。” 萧弈天点点头,“庆丰,军队的整备情况如何?” “大人,近卫六师之中,驻守在居庸关的神机第一师、驻守在飞狐陉的神机第二师、驻守大同镇的骠骑第二师这三支部队一直处于良好的战备状态之下;从日本战场回国的骠骑第一师、骁武第一师、骁武第二师经过近三个月的休整补充,也可以随时领命出战。在宣府、大同、山西三镇,战斗力较强的精锐国防军也有十六卫之多,这两者加起来共十七万六千人,是帝国北疆的绝对主力。 “另外,在九原驻有蒙古骑兵团五万人和正在接受训练的十万预备役士兵;蓟州和山海关两地分驻有七个旅的朝鲜步兵团。只要您一声令下,四十万大军便可齐头北进予以敌人迎头痛击。”于庆丰手里拿着兵部的卷宗却不着一眼,如数家珍般侃侃道来。 萧弈天转身朝向那幅巨大的万国全图沉思了片刻,脸上的神情愈发沉重,“信光,你是内阁中最擅兵法之人,我现在问你,如果要把俄罗斯人的进攻长期阻挡在瀚海大漠一线,你需要多少人?军费多少?” 这个听起来没头没脑的问题令其余各人瞠目结舌不知所措,慕容信光却只是迟疑了片刻,便果断地回答道:“大人,如果是要把敌人挡在蒙古国边境外不越雷池一步的话,我需要神机、骠骑、骁武各一师,加上五卫国防军和五万蒙古突骑共十二万人,军费开支大约每月两百万银币。但如果您的意思只是把敌人牵制在瀚海的话,则最好换成五万蒙古突骑和十万预备役蒙古兵。我的计划是将他们分成三组,一组在前游击扰敌,两组在后方屯垦放牧,每两个月更换一次。这样一来,不但可以将每月开支减少到五十万银币以下,还可以最快速度完成对预备役士兵的实战训练。” “很好。”萧弈天满意地点点头,“和我计算的大致差不多,能够这么快的做出准确回答,你对军务很熟悉嘛。那么,如果我要你全歼俄罗斯人的十八万大军,你又需要多少军队钱粮呢?” 慕容信光低垂下头,“小人愚昧无能----” “如果要你歼敌过半,消灭俄人主力呢?” 慕容信光愈发惶恐不安,“大人,臣不敢担此重任。” “如果,只是要你重创敌人,打击他们的士气呢?” 慕容信光艰难地思考了良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臣没有十足的把握。” 萧弈天和蔼地笑了笑,“信光,你今日怎么如此畏缩?说说看,难在哪里?” “我们面临的问题其实也正是历朝历代对蒙古无可奈何的原因。”慕容信光回答道:“敌军以骑兵为主,一旦遇险即可轻易远遁脱离包围。我主力骑兵数量不足,而蒙古骑兵的马匹速度也及不上俄国人的西域良驹。当年血战卢沟桥,我们是占了地利的优势,可在适合骑兵集群作战的关外大漠之上,寻求主力正面决战极为困难。况且就算能将他们打败,我也实在没有把握能够将其追击歼灭……” “没关系,”萧弈天拍拍枢密院副帅的肩膀,“换了谁都是一样的,要是帝**队真能在漠北一劳永逸地战胜游牧骑兵的话,当初我也就根本不用邀请俄罗斯人前来了。但是,请大家注意,如果不能重创敌人,解决俄罗斯在泰西地区的主力部队,那么我们的战果也就毫无意义,因为敌人随时都可以卷土重来!” “忠武王大人的意思是和敌人决战不如把他们牵制在边境上?”蹇尚若有所思地说,心里揣摩着首相的用意。“可是这么做似乎没有太大的实际意义啊。” “大人,您是想尽可能腾出更多的兵力吗?”于庆丰也感到迷惑不解,“您还准备对别的地方用兵?” “不错,我所拟订的计划就是围魏救赵!”萧弈天脸上露出狡黠的微笑,他返身走到万国全图前,豪情万丈地展开双臂,“组织一支远征军直接进攻俄国的本土!” “这不可能!”六名大学士一同惊呼起来。 “为什么不可能?”萧弈天反问道。“据我的了解攻击俄国濒临海洋的本土远比深入蒙古大漠容易的多,况且俄罗斯那个胆大妄为的沙皇也必须要明白一件事:中华帝国完全有能力把战火燃遍世界的任何一处,包括他那可怜的国土,没有谁能够逃脱帝国的愤怒!” “可是跨越六个月的航程去进攻世界的另外一端……”于庆丰仍然坚持自己的反对意见。“我们将不得不保持两线作战,并且相互间的信息延迟达到数个月之久。历史上从来没听说过有类似的战术啊。” “历史上也从来没有过一个如此庞大的帝国!”萧弈天自信地回答,“多年来,我们是凭借什么不断获胜的?是敢于去想人之所不敢想,为人之所不敢为!正是凭借这种精神,靖海侯大人越过好望角永不停息的风暴发现了欧洲和新大陆;正是凭借这种精神,南泓伯大人穿越北冰海的冰雪世界回到了中土;正是凭借这种精神,于谦大人一手缔造的西洋大军征服了莽莽丛林深处的阿兹特克和印加;正是凭借这种精神,今天我与诸位能够站在这里,亲手治理世界上最强大繁华的帝国!” 大学士们沉默了,舒时德满怀敬意地走上前去:“忠武王大人,正如过去的每一次,您的智慧和意志折服了我们。我们相信您的选择并永远拥护您的决策。” 萧弈天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的眼睛,满意地从中看到了信任和支持。“很好,那么就按此方案定议吧。调九原骑营的十五万蒙古兵从俄罗斯人的右翼进击,迫使他们后退至瀚海边境。另外,派遣八万主力军队从水路前往欧洲,和欧罗巴方面军回合之后从立窝尼亚登陆,直接攻击俄罗斯的心脏莫斯科!枢密院尽快就此制定一个详尽完备的攻击计划,会同户部和兵部估算出军费开支,初期费用就用乙酉战争的收益来支付吧。”---- 也就在帝国最高首脑们决定世界命运的时候,北方的蒙古王庭正面临着最严峻的考验。 俄罗斯大军的前锋由叶尔马克率领的一万五千哥萨克和同等数目的外喀尔喀蒙古骑兵组成。他们沿途一路疾速挺进,几乎没有遇到任何值得一提的抵抗,很快于6月20日的清晨到达蒙古王庭外围防线。 守卫王庭的部队包括一万五千蒙古士兵和三千大明国防军,尽管在人数上处于绝对的劣势,他们却怀着同仇敌忾之心坚守着这最后的防线。早在数天以前,人们便已将妇女孩童们迁往安全的地方,牛羊牲畜也转移到了南方的草场,现在,是男人们之间用快刀利箭说话的时候了。 五百辆大篷车在王庭西北围成一个半径三百多步的大环,车上满装着大堆用来挡箭的谷草,外面涂有厚厚的一层泥浆以防火攻,车顶更装有三架御敌强弩。每辆大车之间以铁链相连,四角上留有供士兵出入的栅门。营盘中央是士兵宿帐篷和战备物资存放地,粮秣淡水足够支持半月所用。 20日中午,俄军阵地中派出五千外喀尔喀骑兵,对联军的防线进行试探性攻击。他们如同一片汹涌的潮水般席卷过大地,大声唿哨着在防线外围来回奔走,企图试探出防线的最大火力范围。 可是指挥战斗的大明指挥使并不是只懂得被动防御,士兵们悄无声息地拉开了车阵背面的栅门铰链,三千名蒙古轻骑兵挽缰缓缓鱼贯而出,从侧翼向敌人包抄过去。他们先是小心地接近敌人,等到一入射程便组成环形车悬阵把雨点一样的箭镞猛烈倾泻过去。 外喀尔喀人立刻张弓还击,两队蒙古骑兵顿时在广阔的草原上厮杀成一团,飞蝗一般的箭雨密不透风地尖啸着四下飞射,挥舞着战斧和狼牙棒的手臂在血花中交错,本是同根同种,奈何如今却要各为其主兄弟相煎。战不多时,人数较少的联军抵挡不住外喀尔喀部的彪悍,开始渐渐向后退却。外喀尔喀的战士们早已杀的眼红,此刻见敌人势弱怎肯放过如此良机,连忙驱动胯下战马紧追上来,不觉早已进入车阵的射程范围。 “放箭!”明军指挥使一挥手中长剑,立时有数百支箭矢带着劲风射向外喀尔喀士兵,这些三角锥形的破甲镞能够轻易洞穿他们的皮甲和轻装头盔以造成致命的伤害,令得转眼之间便已有超出百人坠下战马。当弩兵们使劲绞着机簧给弩弓上膛的时候,从大车后面又接连响起弓弦的阵阵轻响声,约有两千名明军弓箭手在军官们的指挥下通过间接瞄准对外喀尔喀骑兵覆盖攻击。虽然明人的制式复合弓无论威力和准确性都远远及不上强弩,但它们优良的射速却可以很好地弥补这一点。更何况,在疾驰的马背上中箭坠地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撤退!撤退!”外喀尔喀酋长拉转马头大声喝令,蒙古骑兵楔形的攻击锋好似钉上盾牌的箭矢一般猛地停了下来,在自身的巨大冲力下四分五裂砰然断折。数千人马乱纷纷挤在一起,惶恐地寻找着后撤的方向。 然而此时联军的轻骑兵也已经回转过队列,他们反过来对外喀尔喀骑兵构成包抄之势,以密集的箭雨封住敌人的后撤之路。受困于两面夹击之下,士气低落的外喀尔喀骑兵根本没有丝毫还手之力。若非俄军营中旌旗摇动兵马涌出,恐怕能死里逃生者未必可及三分之一。 这边外喀尔喀兵方才大败而归,那厢俄军又有五千轻骑迎了上来。这次敌人的领军将领吃一堑长一智,无论敌人如何诈败引诱也绝不上前,只远远吊在车阵的射程外和联军骑兵对射。没想到突然间身后响起雷霆般的滚滚马蹄声,原来联军营中万余骑兵早已乘机出动占据了有利攻击位,此时随着指挥使一声令下,顿时万箭齐发势不可挡,一下子便将俄军的阵形冲得零散不堪。犀利的战斧把士兵们一个个拽下马背,精准的弓矢在混战中几乎具有和刀剑同样的威力。在联军近三倍兵力的围攻之下,俄人转眼间丢盔弃甲溃不成军。联军将士们士气大振,奋勇上前追击逃敌,直冲到俄军阵前三百步外才回转马头洋洋而去。 短短一个时辰的战斗,叶尔马克部便已经损失了超过四千士兵,另有带伤者不下三千,与此相比联军的伤亡仅有区区两千左右。敌人狡猾多变不可捉摸的战术令俄国人感到不知所措,叶尔马克面对这眼前仅仅不到两万士兵的防线第一次感到迷茫和恐惧。要是梅尔库罗娃公爵小姐在这里就好了,指挥官挠着头想,只有她的智慧才能够引领我们战胜这些黄种人吧。不管怎么说,在苏伊斯基大公率领主力部队到来之前,自己可没有兴趣再去检验一次敌人的防御能力。面对没有太大胜算的局面,叶尔马克迅速作出决定----他吩咐全军就地扎营歇息,同时派出上千名哥萨克骑兵四散巡哨监视联军的动向。 布下如此多的岗哨并非毫无用处,至少当天傍晚时分哨兵们便把一个身穿中国服饰的人送到了叶尔马克面前。 “你是前来探查的奸细?”俄罗斯指挥官坐在火堆前就着伏特加大口啃咬烤肉,含糊不清地问道。 “我是大明帝国的使者。”那人猛地挣开哥萨克们按在他肩膀上的手,高傲地回答道:“我奉大明王庭宣慰司指挥使大人之命前来会见俄罗斯指挥官。” “我就是。”叶尔马克放下手里的烤肉,边舔嘴唇边打量着对方。“你们要投降了?” 使者冷冷地瞟了他一眼,反用居高临下的口气回答道:“我来给你和你的士兵指条生路。” 叶尔马克冷笑一声,“说来听听?” “离开蒙古。”使者一字一顿地说,“在帝国被真正激怒之前,你们还有这个机会。” “是吗?”叶尔马克站起身,从烤肉架上拿起一把匕首,“知道吗,我随时可以下令杀了你。难道你就不害怕?” “害怕?”使者轻蔑地哼了一声,“我来这里就没有抱着活命的打算。” “那你就去死吧!”叶尔马克怒吼起来,“割下他的头,明早扔还给他们。” 使者的脸色有些发白,坚毅的神色却一往不变。“动手吧,罗刹蛮子,帝国会为我报仇的。” 第四节 铁血首相 1587年6月20日,北京,天相殿广场。 四千名文武京官按照所属部门和职位高低站成方队,相互交映的红蓝两色官服在广场上形成了一片涌动的海洋。稍作远处,大明门少见地对京城的平民敞开了官府的神秘,数万民众和普通士兵聚集在广场南端御卫队士兵的封锁线外,兴奋的喧闹声嗡嗡不绝于耳。 滴漏铜壶的纯银指针停在了未时的刻度上,两百名乐官一起奏响了雄壮浑厚的军乐曲。在民众狂热的欢呼声中,一队御卫队士兵从天相殿中正步走出,直到汉白玉台阶前才向两侧分开队列。一个头戴紫金冠身披玄色斗篷的英武身影顿时出现在人们面前,他便是帝国的传奇领袖,被奉为神明般的帝国内阁首相忠武王萧弈天。 在萧弈天停住脚步的刹那间,御卫士兵们一同顿响手中的长戟,用力发出震耳欲聋的高喊:“帝国威武!忠武王威武!”远处的封锁线外,市民们也狂热地跟着呼喝起来,汇聚在一起的巨大声浪在广场上空久久回荡不息。 萧弈天抬起双手示意人们安静下来,他犀利如电的眼神在广场上仅仅一扫而过,却令数万军民尽数生出由衷的敬畏之情。 “士兵们,朋友们,帝国的臣民们!”一切都在突然间安静了下来,只听到首相铿锵有力的声音在人们耳边回响。“昨天,蒙古汗的使者给我带来了一个坏消息:罗刹人的大军越过边境向王庭发起进攻,他们的人数达到十八万之多。而我告诉他说,‘这确实是个坏消息,如此之多的敌人,意味着户部又得为帝国士兵准备一大笔赏金了’。” 广场上响起一阵轻松的哄笑声,就连御卫队士兵们的脸上也露出了会心的微笑。首相稍作停顿之后又继续说道:“那些贪婪、无耻,毫无荣誉感的罗刹人,他们背叛了条约,背叛了我们!难道我们可以容忍如此的放肆妄为吗?可以容忍他们朝着帝国的荣耀恣意唾骂嬉笑吗?我所要说的是----不!决不! “任何胆敢冒犯帝国的人都必须给予他们足够的教训,让他们懂得什么叫做尊重,什么叫做敬畏!中华帝国的子民们,大敌当前,我召唤你们的勇气和力量!请记住,你们是高贵的汉人,是伟大黄帝的子孙!华夏并不是一个空洞无力的概念,她就存在于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之中,是值得我们为之抛洒热血的存在!朋友们,这是我的帝国,也是你们的帝国,是我们所有人的帝国!现在,拿起武器!让我们如铁石般坚强,心存中华以及一切我们所能为她的效劳!为帝国的荣誉尽上我们的责任! “我们准备在这个艰难的时刻支援朋友,那些英勇无畏的蒙古人!这是任何聪明人都不会逃避和拒绝的使命!他们不仅仅是帝国的盟友,更重要的是,当我们朝向海洋征服世界的时候,蒙古人守卫着我们的后背!卧榻之旁,又岂容他国染指?勇敢的中华子民们,我要对你们说:愿力量和荣耀与你们同在!”他猛地上前一步振臂高喊道:“现在,和我一同走上这光荣之路,去追寻更多的财富和荣耀吧!” “帝国威武!忠武王威武!”看着眼前无数支手臂挥动组成的沸腾海洋,听着雷鸣般不绝于耳的欢呼之声,帝国首相萧弈天的嘴角浮现起一丝微笑。“民心如此,尚可一战。”---- “大人,枢密院已经制订出了两个出兵方案供内阁参考。”慕容信光放下手中的两份计划书,又在两名军官的帮助下铺开地板上的巨幅万国全图。“一是大军经过西洋航线出发,沿经好望角、北钥群岛、休达、尼德兰,在立窝尼亚的里加登陆;另一方案是从阿丹直入红海,由陆路前往帝国要塞阿力山达郡,在那里换乘地中海舰队的船只前往雅典,再从爱琴海经伊斯坦布尔海峡进入黑海。在克里木地区登陆,北上进击莫斯科。和第一个方案相比,这条路线可以节省超过一个月的行军时间,同时我国在东地中海上拥有希腊、克里特岛、罗德岛、尼克西亚、阿力山达等多处领地,在后勤供应上占有较大的优势。另外,帝国也没有了主力舰队长期离开大明海的危险之虞。但是,第二方案的缺点也非常明显,首先是军队的陆上行军距离增加了将近一倍,这意味着更长也更脆弱的补给线,以及敌人更多的民兵和游击组织。最重要的是,我军将不得不穿越奥斯曼土耳其人控制的伊斯坦布尔海峡,冒着被他们从后面捅上一刀的危险和俄国人作战,其利弊种种还请大人定夺。” 萧弈天只是付以淡淡一笑,“也就是说枢密院拿不定主意,所以让内阁来决定了?慕容大学士,不,现在你不是内阁大学士、枢密院副帅和刑部侍郎,我也不是帝国首相,就让当年的休达指挥使慕容信光和西洋总兵萧弈天来讨论这件事吧,你认为那条路线更好?快回答你的长官,指挥使!” “我……”慕容信光踯躅着难以回答,“大人,后一个方案显然风险更高一些……” “可是枢密院还是没有否决掉它!因为它的优势也同样显而易见,对吗?”萧弈天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失望地摇摇头道:“身居高位之后就不再有当年的勇气了吗?就开始爱惜起自己的声名了吗?你们明知道这一战略的价值,却不敢冒险去将它付诸实施,真是可笑。试问,自古以来有哪一条高明的计策不是先将自己置于险地?有哪一个伟大的统帅不敢于为胜利而冒险?如果你们没有这个胆量的话,就让我萧弈天来决定吧!” “大人!深入内陆作战对我军大为不利啊!” 萧弈天冷笑一声,凌厉的眼光随即扫了过来,令得枢密院副帅心头一阵发寒。“这么说来内陆作战是帝**的软肋了?我们是世界上最庞大的帝国,也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可今天我的元帅竟然告诉我,我们战无不胜的军队竟然不敢踏进敌人的内陆!这种毫无道理可言的观点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呢?永乐皇帝的军队曾经不止一次深入蒙古人的腹地达数千里之遥!于谦总督也有过率军深入新大陆林莽追击土蛮的历史!就是我自己,不也带领过四千轻锐孤军直捣印加帝国的经历吗?要说帝**队离开了舰队就不能战斗,这如果不是因为你们已经产生了某种依赖心理,那就是不折不扣的谎言! “在苍茫的大海之上,帝国青龙舰队是所向无敌的王者之师,但这还远远不够!因为帝国的利益不仅仅是这海洋,还有那广袤无垠的大地!甚至有那么一天,我们头顶的万里苍穹也要屈服在中国人的羽翼之下!我中华帝国的战士们,不管是骑兵、步兵还是神机兵,都要有在任何地方与敌人作战并消灭他们的决心和信心!当战争到来的时候,我们不用去问敌人是谁、有多少,只要知道在哪里能把他们从巢穴里拖出来就够了!” “大人,还有个问题,关于军费……” 忠武王径直走到桌前拿起枢密院的报告飞快浏览了一遍,不禁愕然:“预计超过四千五万银币?你这个数字也太大了吧!” “我们只是假定了战争进展顺利,并且能够在一年以内结束的情况。”慕容信光回答,“这个数字是由蹇尚大人提供的。” “那么,蹇侍郎,”萧弈天扫兴地坐了下来,懒洋洋地问道:“这场战争能够捞回本吗?” 蹇尚苦着脸摆了摆手,“大人,以我们对俄罗斯的了解,他们的土地对于帝国并没有太大的价值,既不便于直接统治,也难以从傀儡政权进一步获利。” “那么,我该如何向子民们兑现许诺的财富呢?”萧弈天苦恼地追问道,“人民难以理解诸如国家安全这些大局,他们所希望看到的只是凯旋的军队和闪亮的战利品。” “奴隶!”慕容信光不假思索地脱口回答,他对这中日战争中最大的财源至今记忆犹新。 “慕容大学士说得不错,”舒时德也附和道:“新大陆长期以来都是人手不足,出于安全考虑也没有大量使用蛮族奴隶,现在正好可以往那里输送俄罗斯人。” “听起来似乎不错。”萧弈天动心地点点头。 “大人,我还有一个想法。”沉默已久的于庆丰也开口道:“大人想必还记得假道灭虢的典故吧。听说小西洋的莫卧尔帝国极为富庶膏沃,大军凯旋的时候为何不在那里盘桓数日?顺便也可报报万历十二年他们攻打卡利卡特的一箭之仇。话说回来他们好像也是唯一一个尚未为此付出代价的国家了吧,光凭这一点就已经有很充分的理由了。” “既然如此,那就没别的问题了。”萧弈天满意地回答,“调近卫军神机第二师、骠骑第一师、骁武第一师,国防军府军五卫,外籍兵团朝鲜第三旅共八万官兵依照枢密院第二方案组成泰西征讨军进攻俄罗斯,即刻启程出发。征讨军指挥官由----”他飞快地扫视了一遍站在堂下的几名军官,“平南将军阎渔樵担任,荡寇将军龙兴汉为副将。散会。” “请稍等一下,忠武王大人,我还有异议!” “怎么?”准备退出门外的将领们都停住了脚步,已经开始埋头收拾桌上文件的萧弈天也迷惑地抬起头来,“飒玥郡主?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李华梅移步走上前来,殷红如血的丝锦斗篷在纤尘不染的大理石地面毫无声息地擦过,她昂首挺胸地坦然承受着四面汇聚来的惊讶目光,睁大眼睛盯着忠武王一字一顿地说道:“大人,请您容许我出任大明帝国泰西征讨军的指挥官。” 大殿中一片寂静,众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萧弈天迟疑地问。 “大人,我要求率军前往俄国为帝国效力!” 首相沉默了片刻,“阎渔樵将军?” “咳,忠武王大人……”阎渔樵小心地斟酌着措辞,“丙戌战争已经证明了飒玥郡主杰出的军事指挥能力,和臣相比她无疑是更好的指挥官人选。当然以臣下之愚钝见解,自然不能代替内阁的决策。” “信光,你觉得呢?” “如果能够请到飒玥郡主大驾参与我们这次行动,枢密院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了。”慕容信光微笑着说:“您是帝国的女英雄,当代的花木兰、穆桂英,能够在你的指挥下战斗,想必士兵们都会大受鼓舞的。” “嗯。”萧弈天未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又把目光转向于庆丰,直至看到他默默地点点头。“好吧,现在我正式任命大明飒玥郡主李华梅为帝国泰西征讨军的指挥官。龙兴汉将军是你的副帅,他是一位稳健精干值得信赖的指挥官,你们在俄国的合作将会非常愉快。就这样吧,此次军事会议结束,内阁大学士们留下。另外……华梅,小心点。”---- “大人,您还有什么事吗?”将军们在行礼致意后便走出了大殿,六名大学士则朝着忠武王走了过来,于庆丰首先开口问道。 “蹇尚、老舒,自从和叛军开战以来,我对国内的经济民政情况一直关注得不太够。”萧弈天沿着绘有精美浮雕的台阶慢慢走回座位,用最平淡的语气说道:“现在国内外的局势已经渐渐明朗清晰起来,要想对外采取积极主动的帝国战略,财政便是最根本的保障。现在就由你们两位来向我们介绍一下吧。” 蹇尚向前稍稍迈出一步,快速整理了一下思路后说道:“大人,帝国的主要计划财政收入可以分为田税、盐税、商税、杂税四大部分。在万历十四年中,由于大面积天灾的影响,帝国境内粮食严重歉收,总产量仅为七亿六千万石,征取税款为九千零四十万银币----” “慢着!”萧弈天惊讶地打断了他的报告,“你确定没有算错?我记得在张居正大人的时代,帝国每年田税仅有三千万石,折合银钱也不过六千万上下,怎么现在粮食减了产税款反倒增加了一半?农民的负担会不会太过沉重了?” “大人对此倒不必多虑,如今佃户的生活比起以往可好多了。”蹇尚笑着摇摇头,“在实行新税法以前,皇庄以及王公贵戚的田产都是免税的,很多地方豪强也与官府勾结,虚报土地,偷逃税额,造成国家财政紧张入不敷出。前年我们借着平息叛乱和政治改革的机会对各省的田地数量进行了一次详尽准确的调查,得出的实际田亩数比原来登记在册的多出了将近三成,税源自然也扩大了许多。” “好吧,继续。” “第二笔收入是盐税,这一项和过去相比变化不大。去年的数目是六百五十万银币;第三笔财政收入来自商业的税收,据目前的核算为六千二百九十万银币;其他杂项收入包括官窑矿山等为四百万银币。上述四项总计为一万六千三百八十万银币,合银八千一百九十万两。呵呵,说起来大人您可是也缴了将近两千银币呢。 在经常性开支方面,地方官衙薪俸行政开支为五千六百万;军费日常开支为六千一百七十万;另外还要算上新大陆的靖海运河修建工程拨款两千四百万,总计一万四千一百七十万银币,年度财政盈余两千两百一十万,算上乙酉战争的收支则为六千两百九十万!户部已经将详细帐目存档记录。” “你的意思是说帝国去年的财政盈余足以再打一次中日战争?”萧弈天被这数字深深地震惊了,起身向他走了过来。“真是难以相信啊,两年前我们还在为资金紧缺而苦恼呢。” 蹇尚笑得满脸红光四射,露出十足一副守财奴的表情:“大人,好消息还不止如此,根据我的计算,今年国家的财政收入应该可以达到一万八千万银元,如果农业产出得到恢复的话也许会更为乐观。户部的计划是向工部和兵部各增拨一千五百万用于基础建设开支,另拨五百万作为黄河治水专款,请大人予以核准。详细的文件将于明日内送到天相殿。” 萧弈天微微颔首表示同意,“听起来不错,我看了过后会尽早给你批复的。老舒,对你那笔钱我有个建议,看看能否主要用于帝国境内的道路交通及水运建设?在帝国境内建起发达的快速交通网络,从而提高帝国对边疆地区的控制能力。另外,要是你嫌钱多的话----”首相调皮地笑了笑,又继续说道:“不妨花点钱把江南沿海的帝国造船厂修缮一下,看看刘家港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 “大人说的是,请容我下去后组织工部官员复议一个方案出来。”舒时德立刻回答道。 “那么,蹇尚,”首相又把头转向户部侍郎那边,“我想知道帝国南方的民生情况,越详细越好。” 蹇尚立刻换成一副严肃的样子,“我立刻派人和林振衣联系。” “不。”萧弈天摆摆手,“我要派一个更为亲信的人去----若秋,你替我去一趟吧。” “大人!”吴若秋闻言一愣,不解地说:“我恐怕办不好这个差事,还是请您----” “我,命令你去。”萧弈天的声音一下子转为严峻,“在这一时期,你不适合留在北京,就替我到江南去微服私访一遍吧。” “大人,我不明白。”吴若秋委屈地分辩道。 萧弈天冷冷地注视着他的眼睛,逼得吴若秋垂下头去。“你不明白吗?那就先去南京吧,等三个月后你回来时就知道了。先下去准备一下吧,明天一早出发。” 吴若秋惶然地行过礼退了下去,留在殿上的大学士们不由面面相觑,慕容信光上前说道:“大人,吴侍郎此去江南,是否需要我从刑部调几名精干的密探暗中护卫?” “不用了!”萧弈天猛地一挥手,转身走上云台,高声喝道:“来人!” 大殿一角的帷幕后立刻响起一阵金属碰撞的铿锵作响,陈应龙头戴羽翎冠身着轻质环甲,肩披绘着黑麒麟徽记的灰色长斗篷,迈着军人的步伐手按刀柄走上殿来。他身后跟着两名军校,左边一位全身墨色重甲,腰间悬一把长刀,一副标准的御卫队装束;右边那位却穿着精干简练的丝质海蓝色劲装,脸上蒙着一张青铜面具,显然是类似锦衣卫之类的密探首领。 “大人,御卫队听从您的命令!” “立刻派两名密探着便服暗中跟随吴若秋,掌握他的安全以及行踪。必要的时候可以便宜行事,明白吗?” “明白!”陈应龙立刻朝着身后的密探队长吩咐了几句,后者随即转身消失在帷幕后面。 “大,大人。”胡波鼓起勇气,微微颤抖着声音问道:“吴侍郎是否做了什么不应该的事情----” “你实在没有必要问这么多,胡波。”首相的声音突然又变得温和起来,全然没有了刚才的冷酷无情。“事实上,我是在帮助若秋远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从他的作为来看,要是留在北京无疑很快就会深陷其中。当然你们也可以放心,要是若秋之前曾经说错了话站错了队的话,我是决不会还为他费这么多事的。”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分别看了慕容信光和于庆丰一眼,“若不是为了帝国的至高利益,我也决不想对自己的朋友动用这至高的权力。” 第五节 死亦为鬼雄 “今天早朝吴若秋没有出席,更奇怪的是竟然没人知道他的行踪。”京城一处宅屋的密室内,几个蒙着黑袍的身影围坐在昏暗的烛火之下,其中一人压着嗓音说道:“当然,从其他五位大学士的反应来看,他们无疑都是知情的。” “吴若秋会不会把我们给出卖了?”另一个黑衣人惊惶地问道:“要是这样的话----” “杨巍大人你怕什么?”坐在一旁的李贽重重哼了一声,“吴若秋所知道的人就只有老夫一个,就算刑部秘密警察前来抓人,也轮不到您担惊受怕吧。” 杨巍恼怒地盯了李贽一眼,“是,我没你卓吾先生有气节,比不得你敢于为了真理牺牲的精神!可我也要告诉你们,我杨巍是经历过万历十三年午门兵变的人,萧弈天有些什么样的手段我比你们这些夸夸其谈的文人要清楚得多!当年的王锡爵、许国、申时行,哪个又是善与的人物?最后还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被萧弈天玩弄于股掌?诸位,我们在这里谈论的是谋反的勾当,不是你们那些对酒赋诗的风雅玩意儿!要是有一个人走漏了风声,在座诸位都是要被灭九族的!” 李贽满不在乎地说道:“若秋这个不肖小子老夫还是很了解的,就算他不肯加入我们的行列,却宁死也绝不会出卖老夫。” 杨巍脸色有些发白,转过身去不再开口。李贽又继续说道:“今年这次殿试是萧弈天的最大失误,他把先贤的义理经典一概弃若敝履,反倒考较一些无聊的奇技淫巧!像什么论春秋无义战,评新政田亩税制,观孙子兵法……都是考些有辱斯文的粗鄙东西,弄得最后上榜的考生只有原定名额的区区六成!虽然礼部放出消息说立冬后开恩科加试,但他们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让读书人和没有功名的山野村夫同堂考试,这简直是对儒家圣贤的莫大污辱!如今国内已是一片民怨沸腾,各地的文人们对内阁都有很大的意见。我听说很多地方官员和士绅也心怀不满。自古以来,未尝有背离民心而单以武力得天下的!依我看来,萧弈天便是在一步步走向自我覆灭的道路!” “卓吾先生说得甚是,”又有一人站起身来,义愤填膺地挥着拳头说道:“要是任由萧弈天这鲜廉寡耻不择手段的暴君横行下去,我中华必国将不国!大明国两百多年的祖宗基业也必将毁于一旦啊!” “千户大人,”杨巍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您是李成梁总兵麾下的心腹将官,倒是给我们说说李大人准备怎么付诸实际吧。在我们这些人当中,你家总兵可是唯一一个拥有兵权的啊。” “呵呵,杨大人你该不是在说笑吧。”那人尴尬地笑了两声,“萧弈天对我们辽东军素有戒心,前年的乙酉战争便把我们的弟兄当作炮灰送上朝鲜战场。自从少主率领的主力辽军在王京被倭人以诡计击溃之后,奴尔干也因为守备军力不足陷入了混乱之中。现在东北百十个部族混战不休,辽东边军也只能依托长城守住辽南的屯垦区,想要自保都已经很勉强了。再说萧弈天在蓟州和山海关两地部署了十卫国防军和六旅朝鲜军共十一万六千人,相当于我们现有军队的三倍,更不用说驻防北京的神机第一师‘朱雀’和首相御卫队‘黑麒麟’了。您是帝国的兵部尚书,自然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一点。要是军事政变可行的话,您为什么不亲自动手呢?” “因为六部的尚书都是虚职,担任左侍郎的大学士们才是真正的实权人物!因为兵部根本没有调动一兵一卒的权力,只有完全由军人组成的枢密院才能指挥军队!”杨巍大声回答,语气中充满了不忿。 “所以说要对付萧弈天只能靠各位名士的号召力了,”李成梁的使者微笑着说:“就让骄矜自满的萧弈天把这个教训铭记在心吧,看看我们的圣人之道是如何以柔克刚的!” 真是一群疯子!杨巍恼怒地忍受着众人的兴高采烈,他慢慢退到房间一角的椅子上颓然坐下,心头暗自骂了起来。难怪古人都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李成梁明摆着就是让他们去上奏死谏,甚至拉朋党搞串联什么的,自己好躲在后面渔翁得利。哼,萧弈天是依靠兵变夺取最高权力的统帅,在帝**队中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和威望。至于在平民百姓心目当中,马踏四夷扬华夏天威的征服者萧弈天与改税减租杀贪官豪强的青天首相萧弈天都是同样受人爱戴的。同时拥有一百五十万大军和一亿五千万臣民的效忠,没有哪一个独裁领袖还会去在意几十万读书人陈腐无用的言论。像他这样一个年轻有为雄心似天的军人政治家,不是被官僚阶层的所谓清议牵制和淹没的无可奈何的皇帝所能比拟的,对于没有价值的反对意见他随时有着说不的准备! 我才不会蠢到陪你们这帮家伙送死呢!杨巍默默地对自己说,要想在政治斗争中做个不倒翁,首先就要懂得始终站在强者的那边---- 6月25日,蒙古王庭。 一波外喀尔喀士兵顶不住密集的箭雨溃散了下去,然而转瞬之间却又有更多的敌人冲了上来。他们一手举着圆盾,推动蒙有一层牛皮的巨大箭垒缓缓接近联军以大车连接成环城的防线。箭镞带着嗤嗤的风声在他们身边激射而过,直没入箭垒木板寸许后兀自瑟瑟颤动不已。不断有士兵中箭倒下,可随着俄罗斯督战军官的高声喝令,越来越多的战士悍不畏死地冲了上来,对联军防线的攻势反倒愈加猛烈。 只听得连声闷响,已有数座箭垒抵上了两米多高的车城,外喀尔喀部的士兵们倍受鼓舞,纷纷挥舞着手中的弯刀从箭垒上跃向车顶,和守卫的联军将士近身肉搏起来。当第一个敌兵落到大车顶篷的时候,时间仿佛也随之凝固了。无数俄罗斯人、中国人还有蒙古人的目光都会聚了过来,怔怔地看着这预示战局转折的一幕。可是接下来,就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间,十多支长枪一齐当胸搠了过来,将不久之前的英雄捅成破布一般。 然而杀死一个敌人决不可能改变防线失守的命运,千疮百孔的尸体尚未落到地面,又有数名敌兵执盾举刀的身影出现在联军士兵面前。在付出了十余具尸体的代价之后,外喀尔喀人开始在车顶站住了脚跟,依靠那似乎无穷无尽的后援一步步突入联军的阵线。 此时联军的弓箭压制因为防线上的缺口已经渐渐稀疏了下来,外喀尔喀士兵见有机可乘更是骁勇无比地涌了上来。防线的被突破处由一及二,由二至三,不觉间已经达到了十数处之多。在敌军猛烈如炽的攻击下,整个车城防线早已是支离破碎,半数以上的强弩都已经不能使用,操弦手们都不约而同地拔出腰刀上前和敌人死战。 “指挥使大人有令,放弃车城!全体后退!”一名身着明军服饰的军官右手仗剑,左手挥动着国防军的白底苍鹰旗,高声向中蒙两国士兵们喝道。他话音刚落,训练有素的帝国士兵立刻以小队为单位相互掩护着退出阵地,蒙古士兵在稍作一愣神之后也跟着向后跑去。 “敌人逃跑了!快追上去!”外喀尔喀士兵的欢呼声在各个方向次第响起,不少莽撞的家伙直接跳下篷车舞刀追杀过来。 “放箭!”明军队中一声怒吼,数百名蒙古突骑越过友军队列疾驰而来,但听得弓弦不住连响,箭借马势来意更疾,转眼间便把追上前来的百余敌军钉在了地上。 车城上的外喀尔喀士兵见此情形无不骇然,他们不敢再行造次上前索战,只是纷纷换取弓箭射将回来。可是排成散乱散兵线的他们如何是蒙古精锐王庭卫队的对手,一阵如雨如暴的飞箭之后,只听见扑通扑通的人体坠地不绝于耳。王庭卫队们绕着周长一千余步的车城飞驰了两圈,这才得意洋洋地掩护着己方步兵鸣金后撤。 “想不到小小一座车城也竟然会如此棘手。”远处的山坡上,一直在遥望着战斗进程的尤里-苏伊斯基大公烦躁地来回走着,周围的数十名将佐尽皆噤口不言。“用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折损了如此之多的士兵,居然才突破最外围的防线?照这种速度何时才能征服漠南蒙古?什么时候才能打到中国去?” “哼,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狂妄地想要征服中国吗,苏伊斯基大公?”瓦莲莉娅冷冰冰的声音从一旁传了过来,年轻的美女公爵在亲卫队的簇拥下策马走了上来,碧绿的眼瞳挑战似的望向俄军指挥官。 “你已经被革除军职了,梅尔库诺娃公爵小姐。”尤里不快地回答道,“这里没你什么事。” “你误会了,大公阁下。我只是在返回下诺夫哥罗德之前来向俄罗斯远东最高指挥官通报一声。”瓦莲莉娅清美的嗓音带着戏谑与嘲弄,“怎么,您在这里似乎很有些麻烦呢?” “这用不着你操心!”尤里气得呼哧呼哧大口喘着粗气,恼怒地吼道:“那个该死的叶尔马克在哪里?让他把哥萨克前锋团也派上去!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今天之内一定要给我拿下这座车城!” 瓦莲莉娅惋惜地叹了口气,摇摇头说道:“你真是对士兵的生命毫不珍惜呢。” “难道像你这种妇人之仁还可以赢得战争吗?”尤里轻蔑地反驳道,“沙皇陛下和戈都诺夫大人正是看到你的所谓仁慈才让我前来接替这远征军指挥官职务的。” 少女不屑地哼了一声,拉转马头便要离去。“沙皇可不是派你来打败仗,让俄国的勇士们白白上前送死的!” “你这个小女孩懂得什么?”尤里暴怒地喝骂起来:“我将为大俄罗斯赢得胜利!一次又一次无尽的胜利!” “胜利?大公阁下,您这是在给自己的棺材板上钉钉子!”瓦莲莉娅渐远的冰冷话音从身后传了过来。“为俄罗斯的国运着想,我倒宁愿你在这里惨败一场。”---- 防线终于彻底崩溃了。 一刻钟之前,最后一千多名王庭卫队的骑士们以惊人的勇气向冲进车城的俄**队发起了最后一次冲锋,他们纵马横刀在外喀尔喀士兵滚滚而来的洪流中来回冲击践踏,用铁蹄和马刀书写自己最后的忠诚。有那么好几次,敌军在他们暴风骤雨的打击之下已经濒于崩溃的边缘,却又在援兵的加强下挺了过来。蒙古士兵们被吞没在这似乎无穷无尽的海洋当中,就犹如晨光下的露珠一般迅速消逝。 “放箭!”随着敌军的步步逼近,联军弓箭手们以几乎零距离的定标向前无目标平射。以这样近的距离、这样密集的敌人,连瞄准都不用就可以造成巨大的伤害。然而敌人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成千上百的外喀尔喀步兵顶着盾牌强行冲了上来,和联军士兵混战成一团。 “呵,终于挡不住了吗?”联军阵地中央,明军指挥使负手望着纷乱的阵线,幽幽地叹了口气。在他身边,一只眼睛蒙着黑布的蒙古王庭卫长低声道:“指挥使大人,我们还有三千多士兵,全力一搏的话您还有突围的希望。” “突围?要是士兵们都战死在这里,大明帝国的荣光受到玷污,我一个人活着又算什么?”指挥使缓缓摇着头道:“我是帝国委派的宣慰司指挥使,我的使命就是捍卫帝国在此地不可动摇的利益。就算是死,也绝不退缩!” “大人,您是真正的英雄!好汉子!”王庭卫长激动地说:“大明帝国的战士个个都是好样的!能够与你们并肩作战,是我们蒙古男儿的莫大荣幸!今日我二人看来是要死在这里了,若蒙大人不弃,你我二人结为兄弟,一同与那罗刹贼人死战到底如何?” 指挥使微笑着从身边的辎重车中挑起珍藏的最后一坛美酒,略带不舍地揭开封泥,猛灌了一口后递给王庭卫长,“战场上也顾不得那许多繁文缛节了,喝了这坛酒,我们就是结拜的好兄弟!哈,‘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就让我们和罗刹人好好拼杀一场,换一个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归宿罢了。” 王庭卫长骄傲地一笑,将半空的酒坛递回了过去。“蒙古的儿郎们,拿起你们的弓箭和弯刀!让我们用自己的热血来浇灌这家园的草场吧!” “说得好!”指挥使把见底的酒坛猛地砸碎在地:“帝国的勇士们,听我命令,销毁辎重!” 几支火把凑近了堆积如山的物资,只听砰的一声,炽烈的火焰从一架架满装粮草的大车上升腾起来。火光当中,大明王庭宣慰司指挥使从背上解下跟随自己十多年的月牙雕弓,痛惜地抚摸着刻有精美花纹的弓身,一咬牙拔出长剑挑断弓弦,再用力磕断弓背丢进火中。“全体士兵,准备接敌!” 弦断弓折,士兵们从腰间拔出短剑,以殉道般的庄严步伐从火与烟的世界中走过,整齐走向迎面扑来的敌人。他们的人数在不断减少,俄军的包围圈也在不断收缩,可那刀兵相击的铿锵却始终在草原上如泣如诉地回荡。 一个多小时以后,当尤里-苏伊斯基大公捂着鼻子小心翼翼地走进余烬未息的车城时,他感到的不仅仅是震撼。一万五千联军士兵,在防线崩溃之后全部选择了战死,竟无一人被俘投降----当然,俄**队付出的代价是这个数字的好几倍。 越是接近联军防线的核心,满地令人无法落脚的断臂残肢越是表明了之前战斗的残酷。几乎每一具联军士兵残缺不全的骸骨手中都紧握着崩口卷刃的兵器,相互交叠浸泡在早已经干涸的血泊中。大公缓慢沉重的步伐突然停了下来,在他的面前,是围成一圈堆积如山的尸体。尸堆中央,一副残缺不全又被大火燎得焦黑的盔甲依稀可辨出明朝军官的身份。折断的长剑深深插入被鲜血浸透的大地,被烟火熏黑的旗杆上看不出曾经威武飘扬旌旗的模样,只有那已毫无生机的手一如既往将它紧握,笔直不移分毫地指向天顶。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暑日烈阳之下,在场的俄罗斯人尽皆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 “尤里这个十足的白痴!”瓦莲莉娅独自立在幽静深邃的星空之下,充满哀伤的黯淡眼眸投向身后东方地平线上连绵山峦隐约的棱线。尽管相距万里之遥,透过那天际阴郁的浓厚云层,她敏感的内心还是略带几分惊惶地捕捉到了北京上空不断积聚着愤怒与力量的风暴漩涡。萧弈天已经震怒了,帝国已经震怒了,整个中华都已经震怒了!在这东方巨龙的雷霆之怒面前,敢于捋虎须触逆鳞的俄罗斯将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呢,想到这里她纤细的娇躯也不禁颤抖起来。 “萧----”四年前的圣瓦伦丁节,波罗的海的北国朔风粗鲁地扯拽着少女紧紧裹住身体的雪青色丝绒厚斗篷,即将独自踏上遥远路途的她却仿佛浑然不觉,玉绿色的眼眸中只是写满了绯色的依恋和不舍----或许还有深藏于心底的一点点隐约的忧虑。“答应我,永远不要对俄罗斯发动战争好吗?” 这个多少有些不合时宜的要求令少年沉默了。年仅十八岁便成为世界第一强国的高级将领,命令与征服的生涯对他而言只是刚刚开始。要放弃一个梦想,哪怕只是梦想的一小部分,对年轻气盛的男孩子来说是很艰难的。然而临别女友的要求到底还是占了上风,少年在片刻的犹豫之后回答道:“我答应你。只要力所能及,我一定全力阻止两国开战。” “谢谢----”一丝泪水从眼角滑落,冰凉的感觉如同划过天际的流星一般转瞬即逝,瓦莲莉娅猛地扭过头,让自己的泪容背对着恋人的方向。“萧,你会遵守你的诺言吗?你会吗?”瓦莲莉娅默默地摇了摇头,对你而言,还是那个**更为重要吧。那么在你的心目中,我又到底是在怎样的一个位置?是和那个中国公主一样只是你宏大目标中的一颗棋子吗?为什么,为什么你是中国人?为什么我是俄国人?为什么你我要相遇在科诺奇蒂特兰……” “大人,已经快过子时了。”万里之外的北京,陈应龙顺着水青石阶一步步走上忠武王府的观星台,来到仰头望向璀璨群星的萧弈天身后。“请您早作歇息吧。” 年轻的首相慢慢垂下头,眼神显得有几分游移,他沉默了片刻,伸手指了指观星台上的两张石凳,示意陈应龙一同坐下。“应龙,你是家父的旧部,可以说从小看着我长大。名义上虽有主仆之分,实质我视你却有如兄长一般。” 陈应龙一拱手朗声回答:“应龙蒙大人与老主人十数年厚爱,虽效死亦无以为报!” 萧弈天摆摆手,略带疲倦地继续说道:“自从那年午门兵变,我从个小小的二品总兵官转眼间成为位极人臣权倾天下的帝国首相,已经有整整三年了吧。既然这三年来你可以说几乎寸步不离我的左右,不妨回答我一个问题----”他褪去了咄咄英气的双眼落寞地望了过来,“这三年中,我是否变了很多?” “大人!” “算了,你不用回答了。”首相幽幽叹口气站起身来。“我已经不再是阿兹特克战场上那个初生牛犊的小军官,也不再是印加丛林中那个无忧无虑的探险队长,就连那个西洋总兵官萧弈天,也在一步登天的时候耗尽了所有的梦想和野心。我拥有了自己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巨大权势,可这令我真正快乐过吗?” “大人!”陈应龙想要说些什么,可首相坚定地一挥手制止了他。 “那些我所痛恨厌恶的人仍然身居高位,因为我需要他们来对付我的敌人;道德清高的人却一个个倒在了密探的中伤和刺客的匕首下,因为我的政策容不下任何的阻碍。以御卫队长身份总领锦衣卫和东西二厂的你应该最为清楚,和三年前相比,帝国秘密警察的数量增加了将近四成,甚至连昔日的同伴和好友身边也布满了我的耳目!为了帝国不致走向分裂,我娶了一个自己从来就没有喜欢过的公主!为了同样的理由,我又伤害了自己唯一所爱的人,一次又一次……”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这不是真正的我,不是。” “应龙愚钝,不能解大人之惑。”陈应龙上前单膝跪地,急切地说道:“臣只知道‘欲建非常之功,必行非常之事;欲行非常之事,必需非常之人。’” “非常之人?”萧弈天慢慢地咀嚼着这个字眼,脸颊上紧绷的肌肉微微一动,“是啊,总得有个人来做这‘非常之人’。”一道炽白光芒划过天宇,首相如释重负地抬起头,看着那流星叹息一声:“该是下决心的时候了。” 第六节 叛徒的忠诚 [vip章节已]  “雁行三列!寅甲方向接敌!”草原上突然响起一阵喧嚣的吆喝声,数百名蒙古突骑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一处低矮的山脊上。随着队长的一声号令,骠悍的马队如同一阵旋风般横扫过大地,带着不可阻挡的万钧之势以六路纵队扑向前方惊慌失措的俄罗斯人。 沉重的马蹄令地面战抖不已,无数细碎的石片跳动着发出噼啪之声,随着冲刺速度的不断提升,蒙古突骑们开始默契地渐渐放松队形,彼此保持着一丈左右的间距。 从俄罗斯人的角度来看,大队骑兵冲锋的情景无疑是极为震撼的。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极尽所能地组成紧密队形:手执长矛的重步兵组成反骑兵枪阵,掩护身后脆弱而威力强大的弓矢和火枪部队。转眼之间,挟着滚滚烟尘而来的蒙古突骑前锋已经接近到了差不多两百米的距离内,俄国弓箭手们用力张开手中的桦木弓,开始寻找着猎杀的目标。半蹲在地的火绳枪手也装填好了火药铅弹,点燃火绳准备射击。 “放箭!”一波散乱的箭镞从俄国阵地上飞射开来,几乎同一时刻,蒙古骑兵的纵队也从中间分开,左右两拨骑士各自向外一拉马缰,两支三列纵队如斜行的雁群一般插向俄国人的两翼位置。虽然疾驰的马背上颠簸难耐,这些自小长于马背的天生战士们却丝毫不以为然,拉开牛角硬弓把长箭连珠射向挤成一团的敌人。 在蒙古突骑令人吃惊的精准箭术下,一支支尖啸的飞矢巧妙地躲过笨重的矛兵方队,如嗜血的乌鸦一般俯冲进俄军弓箭队中,引出一连串带血的惨叫声。反观俄军方面,由于蒙古军在射程外突然转向,已经点燃的火绳又势必不能再熄灭,造成整整一轮火枪全部射空;弓箭部队也因为没能准确预算敌人的动向,以致于命中率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对突骑们而言,一切都和训练场上的练习别无两样。搭箭、张弓、瞄准、射击,每五个马步便是一次齐射。由于采用了宽松的三列队形,蒙军能够将火力最大限度地投射到俄国人拥挤的侧翼,受到的反击却被限制到了最小程度。仅仅四五轮箭雨之后,俄军下层兵士中为数众多的外喀尔喀人便丧失了斗志开始狼奔豕突乱成一团。 蒙古军指挥官敏锐地把握住了敌人的混乱,却没有立刻下令全军突击,反倒指挥着两支突骑部队继续绕着大圈倾泻箭雨。和那些豪气冲天却没有多少头脑的普通蒙古军官相比,他有得是智慧和耐心将猎物驱赶至因绝望而崩溃的境地。他满意地微微抬起头,让一丝阳光映上他满是笑容的脸庞----那是一张有着典型华夏人特征的面孔…… 数个时辰之后,姗姗来迟的俄罗斯帝国远东方面军先遣大将叶尔马克率领一支精锐哥萨克骑兵队赶到了早已沉寂许久的战场。他皱着眉头审视着地面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和兀自冒着袅袅余烟的辎重车,脸上满是说不出的懊恼和郁闷。 “将军,这支运输队所有的人员都在这里,鞑靼人没留一个活口。”一名哥萨克士兵咬着嘴唇走了过来,“这已经是第九次了,近半个月以来没有一块面包能运到前线,再这样下去没有食物十几万大军是根本无法支持的。” “那些鞑靼民兵太可恶了!”;另一名士兵插口道:“方圆百里之内所有的食物都被搬得一干二净,连一粒粮食一头牲畜也没剩下,幸好还能从野外获得足够的清水供人马饮用。” “民兵?”叶尔马克哼了一声,弯下腰仔细察看地面上纷乱的马蹄印迹。“辨识和追踪脚印是一个哥萨克猎手所应当具备的能力。敌人马队的蹄印就是从这里分为两列延伸向我军运粮队的左右两翼,你们都给我过来,看看能从地上的痕迹判断出些什么。” 哥萨克们好奇地围了过来,俯身观察着脚下的六道微微发白的印痕。“这是六列骑兵纵队留下的马蹄印。”有人低声说道。 叶尔马克摇摇头道:“不仅仅如此,你们再看,这几道印迹之间的距离几乎完全相等,同一列的马蹄印也全都落在了两尺左右的宽度以内,要在冲锋的疾驰中保持这样完美的整齐队形,你们能做到吗?别说你们,我打了十几年仗都从没见过如此训练有素的职业军队。哼,什么民兵?我就不信有哪一支鞑靼军队具备这样的素质!” “将军,那么您的意思是……” “是明朝人,他们终于来了。”将军一息长叹站起身来,“我曾经从公爵小姐和她的中国亲卫队长那里听到过一些关于大明帝国的情况。高昂的士气、严明的纪律、先进的武器,这样的无敌雄师绝不是我们所能对抗的。” “可是将军,大公阁下不是说那些黄种人都是懦弱胆怯的猴子……” “是么?”叶尔马克苦笑一声,挥挥手示意士兵们上马离去。“用不了多久你们就会明白的。”  7月15日,北京。 一名锦衣员外郎捧着放有一个紫檀木盒的漆盘急匆匆走进六科廊坊,立刻有书记官上前接过木盒,小心地揭开上面的内阁专用封条,从盒中取出一筒丝帛卷轴。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卷轴上的内容,立刻坐到桌前研墨润笔抄写起来。用不了多久,这份政令便按照内阁的秘密指示传抄了无数份,通过各种官方、非官方的途径发送往全国各地。 自万历十七年的各行省乡试起,帝国科举考试内容将改为经、史、工、策、兵五科,分别考较思辩、文史、理工、内政、兵法等内容,任何考生不论功名出身均可选则一至数门参与考试,成绩将按科目分计。乡试成绩优秀的举子可以进入设立于各行省首府的帝国学院进修学习准备会试;及第进士则要在进入北京帝国大学进行为期两年的学习后出仕任职。上述所有国立学院和大学都是免费就读的,所产生的费用从户部每年的专项拨款一千万银通宝中支付…… 如果说上面的内容只是令人震惊的话,内阁令中接下来的一句话则在天下的读书人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所有举人都必须重新参与来年春季的一次乡试特科,成绩不合格者一律吊销原有功名。随着这个消息传播开来,全国无数学子举人纷纷走上街头,聚集在各地府衙贡院门前游行示威…… “萧弈天已经疯了!”李贽顾不得身为文士领袖的儒雅形象,用力把手中的茶杯摔到地上,涨红着脸怒骂道:“难道他是要向整个儒家体系宣战吗?” “卓吾先生,现在全国各地的反响都十分激烈,河南的生员们甚至发生了冲击督学府的激烈举动。而内阁这次的态度也非常的强硬,大量民团,甚至包括部分国防军都被调集起来,组成警戒线保卫各城市的重要部门……” “等等,请容我问一下----”杨巍突然插话道:“在各地的冲突中,有多少人被逮捕?” “据我所知,一个人也没有。军队只是将学生们驱散而已,既没有出现过度的暴力冲突,也没有逮捕闹事的学生领袖。只是有点奇怪的是,他们似乎没有任何让步的迹象,也并不打算派人劝说学生放弃游行回家。” “我明白了。”杨巍迟缓地点点头,退到阴暗的角落里不再开口。 李贽已经起身在屋中踱了几圈,此时也不高兴开口问道:“为什么北京一点动静都没有?不是还有好几千名举子滞留在这里吗?他们是腿脚断了还是哑巴了?” “卓吾先生,我们是怕学生闹事打草惊蛇,因此派人知会在京的各书院代表,让他们极力劝服压制学生,以免发生什么不恰当的过激行为。” “愚蠢!”李贽停下脚步,高声喝骂起来:“现在正是内阁的威望处于最低点的时候,这么好的一个机会怎么能够白白放过?你马上派人去告诉他们,让北京的所有学生都到街上去!让萧弈天明白他犯了一个什么样的错误!” “先生,需要把这事通报给辽东的代表吗?” 李贽想了想,还是不以为然挥挥手道:“不必了,我看也用不着什么事情都和他们商量。”  是夜,忠武王府。 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在两名御卫队军官的护卫或者说是监视下穿过后花园曲折的回廊,在经历了至少二十处岗哨之后,三人来到了一座精致华美的屋舍前。御卫队军官之一上前走到屋基的汉白玉台阶下,举手行了个帝国标准军礼,朗声道:“御卫步兵第一大队丙字第九号、第十号报道。” “丙九、丙十,任务完成,你们下去吧。”陈应龙低沉的声音从黑暗处传了出来,四名御卫步兵随之现身在黑衣人面前,他们头戴饰有红色缨络的麒麟头盔,一个精巧的铜面具罩住脸颊,黝黑如墨的镔铁环甲胸口上铭有一个小巧的血红色“甲”字,左手执盾右手拄一柄陌刀,显然是精锐的内卫部队。“至于你兵部尚书,跟我进来吧。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进了忠武王府以内就没有什么秘密是需要保守的了。” 黑衣人揭开兜帽,露出隐藏在暗处的面容,讪笑着走了上来,“陈将军----” 陈应龙板着脸打断了他的话,“快来吧,忠武王大人在等你。” 杨巍战战兢兢地推开门走了进去,脚踏在光洁如玉的石英石地板上立刻感到一阵清新的凉意,从下方细微的淙淙流水声可以得知这栋小屋建在一条人工小溪上,借此以消减夏日的逼人暑气。他无心去鉴赏室内高雅精美的装潢饰物,而是两膝一软扑倒在地,朝着前方大剌剌斜倚在橄榄石座椅上的人影连连行起大礼。“忠武王大人,小人有绝密要事需向您禀报。” 萧弈天微微一笑,伸手从跪于旁侧的宫装侍女手中接过一碗冰镇银耳莲子羹,凑到嘴边却又止住不动,“说吧。” 杨巍局促地抬起身来,往首相身边左右瞟了瞟,迟疑道:“大人----” 萧弈天抿了一口清甜沁心的羹汤,又顿了片刻这才慢悠悠说道:“应龙没有告诉你吗,王府里面是没有秘密的,从侍卫到婢女,他们比你那些所谓心腹都要可靠得多。至少她们知道自己应该听到、看到和知道些什么。”说到这里,他微笑着转过头,任凭侍女把一粒晶莹剔透的葡萄喂到自己嘴中。“不管这递过来的是什么,我都完全地信任她们。” 兵部尚书显得更加尴尬了,他嚅呐了几声这才说道:“大人,据我所知有人在暗中策划对您不利的阴谋。” 首相只是哼了一声,“反对我的人从来就不在少数,这没什么奇怪的。” 杨巍压低声音补充道:“可是这一回是儒学领袖李贽啊,他对大人您的政策有所不满,联合辽东李成梁以及朝中不少官员意图作乱谋逆。”他从怀中摸出一张写满字的白绢,“小臣费尽千辛万苦这才弄到了一份阴谋者的名单,请大人您过目。” 一名侍女走上前来接过名单呈到萧弈天面前,杨巍趁首相仔细浏览之时,又加油添醋地说道:“大人,那李贽一向自诩清正,想不到竟然是如此人物。想当年他曾极力为您及西洋行省辩护,看不出也是为了哗众取宠沽名钓誉。” “行了。”萧弈天放下名单平淡地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你第二次向我提供谋逆者的名单了,不小的功劳啊。可是,我不喜欢叛徒,真的不喜欢。”他手指轻轻一弹,便有侍女从桌上拿起一卷文档走向杨巍。 接过文档刚刚看了一眼,兵部尚书的脸立刻白了。这份名单和自己刚刚敬献的几乎完全一样,或者换句话说,还要更为详尽一些,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没有被落下。 “忠武王大人!”杨巍一下子扑倒在地,两膝匍匐着向萧弈天爬去,“我对大人的忠诚天地可见日月可昭!” 萧弈天哼了一声,道:“这世上不喜欢我的人多的是,其中恨我入骨也不在少数,可是你知道为什么我还能安然坐在这里吗?”他上身稍微向前倾了倾,语气阴冷地说:“因为他们害怕我。李贽是个百无一用的无聊书生,因无知而无畏,可是你呢杨巍,三年前就应该知道我对待政敌的手段了吧。敢于再次和我作对,你的胆子倒是不小啊。” 杨巍浑身如筛糠一样战栗起来,“大人!大人!小的纵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啊!”他手脚并用向前爬了过去,却立刻有两支长剑横在了面前,吓得他再不敢动弹半分。 “没关系,要说行刺我,这位兵部尚书大人还真没那胆子。”萧弈天温和地笑了笑,示意侍女们收起兵器。“杨巍啊杨巍,你现在对我而言还有什么价值呢?” “求忠武王大人开恩啊!小人从今往后当誓死为大人效犬马之劳,永不敢再生异心!” “算了吧,”萧弈天轻描淡写地回答道:“一个三番五次转换立场的人还没有资格向我宣誓效忠,你的忠诚并不比李贽他们更可靠。” “小人明日便上表乞骸骨还乡!”杨巍狠下心一咬牙说道。 首相缓缓地摇摇头,“在我的帝国里,什么时候叛徒也能够得到善终了?” 杨巍彻底崩溃了,他瘫软在地板上,捣蒜一般猛磕响头,“罪臣只求一条活命!” “够了!别把地板弄脏了!”萧弈天皱了皱眉头,“你的性命在我看来一钱不值,不过对你而言似乎完全不同。这样吧,你的性命或者是你的灵魂,你可以选择保留其中一样,我想对你来说这个选择并不难。” 绝望的人看到了一线生机,他挣扎着扑向萧弈天脚下由精美浮雕组成的云阶,颤抖着声音道:“大人,我这条卑贱的性命可以为您去做任何事情!使您高贵的手不至被血腥和阴谋玷污!” “是么?”萧弈天居高临下欣赏着他的表情,“那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 数天之后,大明门之外。 成千上万愤怒的学生们聚集在一起,看起来几乎是三年前承天门事件的重演。然而,帝国当局如今的态度和当年相比已是有天壤之别。大明门前,三列国防军士兵将手中长枪一起指向前方,如点点繁星般的雪亮枪尖令人望而生畏。京城卫戍军各部几乎全部出动,一面发布戒严令要求所有市民呆在家中,同时将城中各处要害部门与城墙楼台控制起来,防止有人趁乱滋事。 到了巳时左右,一支游行队伍试图冲进忠武王府,这对处于高度戒备状态的军队而言无疑是一个信号。卫戍军开始行动起来,对那些行动过激的游行者采取必要措施。 就野战能力而言,城市卫戍军即便在国防军内部也处于水准以下,但和边军或卫所军相比,他们在维持城市治安方面有着其他军种无法比拟的优势:他们大多来自于本城的世家子弟,不仅对城市街道了如指掌,眼线耳目和人际资源也极为丰富;虽然不擅长大兵团会战,但其单兵战力对付散兵游勇的暴民也可谓绰绰有余。 此时,卫戍军们以五人一组排成横排,他们的主要装备是一面高六尺宽两尺,以铜皮覆于表面的巨大硬木盾牌,盾身两侧各有三个铁环,在执行任务时用铁链相互连接成行。即使暴乱者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击,却也决计难以撼动这座盾墙。自然,他们的武器库很少有强弩火枪之类的致命武器,诸如短矛、腰刀甚至木棒对那些手无寸铁的平民而言就已经具有足够的威慑力了。 只懂得对月吟诗的儒生文士们何时见过如此的阵势?面对从各条街道徐徐压过来的盾墙,他们只能手忙脚乱向后退却,偶尔有胆大者学着演义小说里的情节勇敢冲上前来,却往往是被一顿乱棍揍个半死。仅仅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军队的包围圈已经收缩到了大明门附近,成千上万的文人被迫拥挤在狭小的封锁线内动弹不得,一时间难堪到了极点。 “救命啊,不要杀我,我不干了!”人群中突然有个声音响了起来,一个穿着蓝色布袍的中年男子奋力挤到外面,哭喊着跌跌碰碰扑向军队封锁线。“草民绝没有要反对朝廷的意思,是他们出钱叫我来的!”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已经又有数十人采取了类似的行动,举出的理由也千奇百怪变化无穷:有的是被地主派来助威的佃户,有的是被雇来造势的雇工,甚至于地痞、流民、乞丐、叫化无所不有。转眼间,跪在了地上哀求乞饶的人已经超过数百,从他们口中揭露出的幕后阴谋之肮脏卑鄙可以令古往今来的阴谋者们为之咋舌。剩下那些真正的文士们不知所措地立于其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好不尴尬。 大明门城楼上,杨巍恭敬地向萧弈天凑了过来,“忠武王大人,小的这招还不错吧。您听,他们已经开始提到李贽那厮的名字了。嘿嘿,下面那些笨蛋儒生们相必心中都产生了被欺骗利用的感觉吧。” 帝国首相微微一挑下巴,笑道:“杨巍,你的主意果然够阴损啊。不过光这么做还不足以令李贽的威望和信用完全破产,你明白吗?” 杨巍谦卑地深深鞠了一躬,“小人心领神会。” 第七节 风云再起 被史学家戏称为“丙戌书生革命”的动乱终以一场令历史蒙羞的闹剧而宣告结束。仅仅是在北京一地,被刑部登记在案的活跃分子就超过了三千人之多。自然,当局宽宏大量地对他们的过失既往不咎,允许这些垂头丧气的儒生们在军队的监护下离开大明门。然而最令他们感到羞愤的却不止于此,在泛着钢铁光泽的军队封锁线后面,数以千万计的京城百姓用来迎接他们的却是轻蔑的嘘声和不绝于耳的谩骂,甚至于四下横飞的**蔬菜瓜果。很显然,站在文士们这边的市民并不多,至少可以说比他们原本预计得少多了。 发生这样的悲剧性结果不能不归咎于李贽等人对形势的错误估计。在萧弈天执掌帝国的三年间,受益最大的无非是军人和商人:前者获得了原先做梦也不敢想像的优厚待遇,后者则拥有了从来梦寐以求的有利环境与国家支持,最重要的是,他们都得到了几千年历史上旷古未有的社会尊重和政治地位。而在这北京城中,军属和商贩差不多就相当于总人口的六成左右。此外,税法改革将地主对佃户的剥削大大减轻,得到了农民们的广泛拥护;积极扩张的对外政策则极大地开拓了海外市场,提供了安全稳定的贸易路线,令工场主大发横财的同时也吸纳了大量在土地兼并浪潮中游离失所的流民成为雇佣劳动力;即便是连续两年的全国性自然灾害也不能动摇内阁在人民心中的威望----帝国从海外调集了将近一亿石平价粮食,将物价有效地稳定在了正常波动范围内。 据万历十五年的统计数字,帝国经常性财政岁入比三年前增加了超过六成以上,与之对应的是人民生活水平反而更有提高。帝国的钢铁雄师在外攻城略地无往不胜,国内的治安状况也一日胜似一日。在如此蒸蒸日上的华美**当中,又有多少人会去支持那些试图回到过去的腐儒们呢? 当然,在大明门前临阵反戈倒打一耙的“假儒生”们也发挥了不小的作用。他们招供出的种种似是而非半假半真的所谓暗箱交易丑恶黑幕等等,很快便成为京城百姓们在街头巷尾茶楼酒店里津津乐道的轶闻谈资,将几位当事人平素道貌岸然的圣人形象破坏得一干二净。 不仅如此,负责掌管吏治刑讯的门下省已经指令都察院介入此事,对众多儒学名流的家业财产等进行调查。这样一来更是闹得满城风雨流言蜚语冷嘲热讽不绝于市,连带着普通的文人书生走在街市上也成为众口铄金的对象。 至8月2日,都察院正式公开了十多天以来的调查结果:有近二十名清流派官员因涉嫌经济问题被停职审查,其中多人与李贽往来密切,钦差调查组甚至收集到了数张由李贽本人签字画押的地契房契。虽然证据还不足以将这清流领袖议罪,但造成的政治影响却几乎可以说是毁灭性的。各行省的名流文士纷纷公开表明与这些“有辱斯文的败类们”划清界限,转而支持内阁起来。 “大人,您看小人这件事办得还不错吧?”忠武王府后花园中,杨巍恭敬地为萧弈天斟上一满盏醇酒,趁机讨好道。“为了搞倒这些文人,卑下可是花了好几十万银币呢。” “两个字:卑鄙。”萧弈天把酒盏端在手中轻轻把玩着,钩起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久经宦场的杨巍是何等圆滑之人,观颜察色之下顿时大喜过望,满脸堆笑地接着说道:“承蒙大人夸奖,小人实在是受宠若惊。” “呵,卑鄙这个评价你听着还是很受用的嘛。”首相不由发出一声冷笑。 “光和影是相互排斥却又不可分离的两个对立面,一个真正伟大的领袖需要同时具备操纵这两种力量的能力,可惜的是,那些凡人们却往往不能够理解到这一点。”杨巍一本正经地说道:“大人,您就做一个高高在上照耀万物的皓空明日,没有半点瑕疵和缺憾的神明吧。小人甘愿隐藏在您的光辉之下,以常人所不齿的手段来为大人效忠!您需要像我这样的影子仆从在暗处活动,我也需要您这样的主子提供庇护。” 萧弈天轻轻晃荡着手中的玛瑙色的美酒,眼神中隐有流光闪现,“你值得我相信吗?” 杨巍谀媚地笑了:“大人,像卑下这种小人可是比任何君子都更为可靠的。因为我知道影子仆从背叛主人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而一个真正的小人是不会去干这种傻事的。” “真正的小人。”萧弈天微微一笑,“我希望你能够记住今天说的话,不要再给我一个取你性命的机会。” “卑下明白。”  “父帅大人,父帅大人!” 听着李如松急促惊惶的喊叫声,正在阅读公文的李成梁只是稍微翻了翻眼皮,以处变不惊的平淡语气回答道:“出了什么事?整天大惊小怪的,一点长进都没有。” “父帅大人,大事不好了!”李如松顾不得分辩,把左手中紧握得汗湿的帛书凑到了父亲的面前。“这是我们的人刚从北京送来的消息,都察院这回要对那些文人动真格的了,就连那个李贽也被牵扯了进去!” “这点事情就把我们辽东军的少主吓坏了?”李成梁不无鄙夷地讽刺道,伸手从桌案上抽出一张信笺递了过去,“你还是给我先看看这个吧,这是杨巍派人送来的密信。” 李如松接过信仔细看过一遍,脸色顿时变得一袭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不住沁出。“父帅,这是真的吗?内阁终于要对我们下手了吗!可是现在辽东局势尚未能真正安定下来,萧弈天也不至于心切于此一时啊。” “是有人出卖了我们啊。”李成梁叹口气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李贽这帮文人真是什么事也成不了!平时说的是慷慨激昂,到了出事的时候就一张嘴什么都吐出来了。萧弈天那家伙是军人出身,对手握兵权的封疆大吏最是警惕。这下子听说我们辽东和儒生们的暴乱有牵连,那还不是触了他的逆鳞?所以我总是告诉你们不要太过相信那些文人,这下吃到亏了吧?对了,如柏呢,他又到哪里去胡混了?唉,危急关头,偏偏遇到你们两个不成器的东西。” “父帅,我得到消息便马上让二弟去找李书林打探口风去了。”李如松小心地回答道。 李成梁冷冷哼了一声,“这还算差不多。但是你给我记住,李书林是萧弈天的人,他的话也未可尽信。现在我们全军都要整备起来,做好和内阁拼个鱼死网破的准备!” 李如松心头一惊,连忙问道:“我们真要和内阁军开战吗?” “不错!”李成梁恶狠狠地一瞪眼睛,咬牙切齿地说道:“最迟一旬之内,辽东境内的所有五万军士都要做好战斗准备!必要的话,我们可能还要先发制人奇袭山海关!” “父……父帅大人,大事不好了!” 李成梁冷眼扫了扫冲进门来的李如柏,摇摇头叹道:“又是个沉不住气的小子。唉,生子若如萧弈天,今日也不用我如此烦愁了。说吧,又是怎么了?” 李如柏上气不接下气地连连喘了几口,这才大声嚷道:“父帅,李书林给我看了一份锦衣卫的机密邸报,御卫队情报总监急令在辽东的所有密探立刻停止活动自行潜伏待命。看来他们真的要有所行动了!” “他的话可靠么?该不会是内阁故意放出的假消息吧?”李成梁疑惑地问。 “父帅您不知道,”李如松连忙替弟弟解释道:“我和如柏这一年以来可没少在那李书林身上花工夫,前前后后的打点算下来总该有近万两银子了吧。这小子初时态度硬得很,后来还不是来者不拒了。” “嗯,命令密探们全部潜伏?看来是真的要动武了。”李成梁沉吟了片刻,低声说道:“既然如此,我们的准备更不能落于内阁之后,一定要趁此刻朝廷在西洋和漠北两处同时用兵的大好时机,先发制人打萧弈天一个措手不及!好吧,你们两个人听着,把长城沿线的边军全都调回沈阳整训备战!” 李如松惊道:“父帅大人请慎重考虑,辽东长城为我军抵御奴尔干土蛮的樊篱,要是边军全线撤离的话,面对关外的土蛮精骑我军岂不是无险可倚?” 李成梁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这一年以来叛乱的海西四部在建州女真部的攻击下早已是穷途末路,要不是我再三关照努尔哈赤的话他们哪里还活得到今天。长城边关嘛,有建州的数万兵马守在那里,还有哪个部族敢南下前来找死?” “努尔哈赤啊,哈哈,”李如柏也轻松地笑了起来,“那倒真的是条又听话又能干的好狗呢,父帅大人说得对,有他守着长城,我们还用怕什么。”  尤里-苏伊斯基无言地看着眼前或躺或坐横七竖八倒成一片的哥萨克士兵,心头生出几分绝望的悲怆。自从6月25日攻占蒙古王庭之后,十几万俄罗斯军队便深陷在了这里,足足一个多月寸步难行,这无论和原先的计划或者是期望都是相去甚远的。 一切全都怪那些该死的黄皮猴子!他们在王庭失守之后便选择了避而不战,甚至还把方圆几十里的所有粮食牲畜都藏了个一干二净。最可气的是,通往后方的补给线不断受到小股鞑靼骑兵的骚扰,尽管护卫的力量不断加强,能够运到军中的粮食还满足不了需要的十之一二。饥饿难耐的士兵们早已经开始宰杀战马果腹,更多的则只能靠掘地三尺来苦苦寻找可供食用的草根和野鼠了。 “苏伊斯基大公阁下,”叶尔马克从后面走了过来,他对指挥官难看的神色视而不见,一脸郁闷和沮丧地说道:“今天运来的粮食在途中又被劫走了三万多蒲式耳,还死了七十多个护送的弟兄。现在我们仅有的一点粮食主要优先供给哥萨克部队,瓦剌辅助军可是已经断粮好几天了,要是情况还再得不到好转的话,我恐怕军中很快就会有变故发生。” 尤里的两根眉毛用力拧成了一团,脸上的肌肉绞在一起不住颤动,“变故?你是指什么样的变故,齐默菲叶维奇将军?” “我想您不会不清楚的,大公阁下。”叶尔马克坚定地说道:“一支没有粮食的军队都会发生些什么。” “哗变?这些卑贱的家伙也敢哗变,哼,真是笑话!” 叶尔马克瞥了他一眼,冷冷地回答道:“这或许还只是最好的结果。” 苏伊斯基的脸皱成一团扭曲的形状,忽而又一下子舒展开来,“你说得对,齐默菲叶维奇。作为一个领导大军的指挥官确实有必要比普通人想得更多一些。既然如此,你不妨建议一下我们该怎么做吧。” “我们现在有三条路可以走!”叶尔马克微微仰起头,眯着眼睛背书一般念道:“上策是派出使者和中国议和,承认明帝国在蒙古的利益和势力范围,双方边境以战前的协议为准;中策是集结全军向西撤退,不管途中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遭受什么样的牺牲,只要能够回到车尔勒格斯克就是胜利!” “下策又是如何?”尤里连忙急切地问道。 叶尔马克叹了口气,慢慢地开口说道:“下策就是马上整备军队,弃去所有不必要的军器物资,全军轻装向南突进,先进入中国的河套地区夺取所需的粮食给养,再寻求机会与他们主力决战,这样至少还有大约三成的生机。” “这……还有没有其它的办法?”尤里考虑了半天,终于还是没能拿定主意,“要能够稳扎稳打取胜的最好。” “大公阁下,现今之计无论哪一种选择都比滞留在此地更好。明国人甚至不用多动一根手指头,也都能坐看我们被活活困死!”叶尔马克坚定地说道:“如果说上中下三策都有风险的话,那么无所作为坐以待毙就是不折不扣的自杀了!” “我……”尤里迟疑良久,终于狠狠地说道:“那就出兵河套吧!” “是么?”叶尔马克忍不住又说道,“阁下已经决定了吗?” “对!在我们大俄罗斯军队的面前,中国人只有抱头逃跑的份!”尤里斩钉截铁地猛一挥手,似乎全部的自信和勇气都回到了他的身上。 叶尔马克沉默地立了片刻,转身向军营的方向走去。一路上营区低矮的木栏旁,数以百计的士兵无精打采地躺在泥泞的草地上,蠕动嘴角嚼着略带苦味的草根。即便是看着将军从身边走过,这些饱受饥饿煎熬因而士气低落毫无斗志的人们也只是略微抬起头以毫无光泽的眼神一扫而过。 您真的把一切都预料到了,梅尔库罗娃公爵小姐。叶尔马克停下脚步,怜悯地看了看眼前这群可悲的乞丐,不由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伸手从怀中摸出一张羊皮纸,出神地看着上面那纤细娟秀的笔迹。我都按照您说的去做了,而尤里-苏伊斯基大公也和您预想的一样选择了那条即将埋葬无数士兵生命的下策。您说过这场战争是一个错误,俄罗斯也必定会为此付出代价,那么我只能希望纠正这个错误所需要的鲜血不会太多了。  8月7日,河套地区,明帝国九原边塞。 平南将军阎渔樵顺着土坯上凿出的简陋阶梯慢慢走上烽火台,关外一望无际的洪荒草原便猛然间毫无遮拦地出现在了他的千里镜下。将军的眼前是野蛮的游牧世界,贫瘠荒凉罕有人烟的瀚海大漠;而在他的身后,是润泽着文明帝国富庶和高雅的河套地区。将这判若天壤的两个世界分隔开的,便是将军脚下的这道以黄土夯坯石块为皮的墙垣----秦长城。 “修缮外长城的准备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阎渔樵很随意地向身边的副官问道:“内阁一百五十万的拨款应该已经到了吧。” 副官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工部的官员还在设计绘制图样,外长城的设计将与内长城主线采用同一标准,预计工程全部投资将超过一千六百万银币,工期可能需要五年。” 阎渔樵点点头,“很好,如今帝国的北方防线已经推进到了阴山一线,过去以内长城九边塞为主的防御体系已经不能够满足需要。而外长城年久失修不堪使用,必须按照帝**典重新修缮改造。记住,虽然蒙古已经臣服,但这并不意味着北方就安稳升平了!一个聪明的民族应该在和平时代就为战争提前做好一切必要的准备!这样当战争来临时才不至于手足无措。” 这场轻松的谈话刚到兴头便戛然而止,因为一个军使正纵马飞驰向他们赶来。他穿戴缨盔链甲身披大红斗篷,右手里高举着一支黄铜鹰头杖,一拽缰绳动作麻利地滚鞍下马,顾不得拭去额角的汗珠便疾步登上长城。 “将军,前线急报。罗刹人尽起十五万大军离开王庭向我九原袭来,预计明日午时可与我军接触。” 阎渔樵显得有些惊讶,“俄罗斯人的补给线不是一直都处于我军攻击之下吗?他们怎么还会有余力发起攻击?对他们而言正确的选择应该是借迁使求和拖延时间,同时撤回国内重整以备卷土重来。粮草断绝,后方又有疑兵,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还胆敢兵行险着,打出这样一着兵法上所谓的死棋……”他沉吟片刻,又继续道:“是想要置之于死地而后生吗?有胆识作如此的拼命一搏,那俄国将领若非世所罕见的天才名将,那可就是愚笨短视到极点了。哼,枢密院还担心寻求不到与他们主力决战的机会,想不到敌人竟自己送上门来了!立刻传令下去,所有部队立刻做好战斗准备!就让我们给他们来个意想不到的惊喜吧。” 当晚,一支千余人的蒙古骑兵人衔枚马裹蹄悄悄接近俄罗斯军营。在昏暗的夜色掩护下,蒙古士兵们身披黑袍猫着腰呈散兵线慢慢向前蹑行。他们有着猎人天生的耐性和坚韧,每每等到哨兵最松懈的那一刻才松开手中的弓弦发出致命一击,再如脱兔一般潜入黑暗之中。 俄军的营区虽然说不上是谨依章法进退有度,但相对于欧洲散漫无序的军事理论水平而言也算是颇有几分严整了。整个营地分为左中右三大区域,各区域又再细划为五个部分,以一圈半人来高的木栅提供基础防御。 这次中**队主要的突击目标是俄军的左翼,等到所有哨点都被摸掉之后,蒙古士兵们一齐单膝跪在地上,从腰间摸出火折迎空晃亮,点燃手中缠着布条又浸满油渍的箭支。明黄色的火光照亮了他们泛红的黑圆脸庞,战士们一用力将手中的角弓拉了个满月,瞄准深邃幽远的夜空用力射了出去。 炽热的火焰在天幕的蓝黑色背景上划出无数道清晰的优美弧线,似乎将那子夜的穹窿也烧灼得微微发烫。等到这点点繁星接连陨下之时,俄罗斯军中便成为了一片火的海洋。挤满士兵的行军帐篷,堆有柴草资粮的辎重,无处不在的易燃物无不暴露在了致命火舌跳动的威胁之下。 从睡梦中惊醒的俄军士兵的第一反应自然首先是左奔右突试图摆脱身后咆哮的熊熊烈焰。蒙古兵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制造混乱的大好机会:一支支利箭长了眼睛似的尖啸而至,狠狠钉在了俄国士兵的肩胛、大腿等地方----在需要散布恐惧的时候,单纯性地击伤一个人比杀死他效果要好上很多。 “中国人杀过来了!大家快逃命啊!”战士们躲在暗处用蒙古语高声喊话道,果然不出所料,俄军中士气低落的外喀尔喀人立刻丢下手中的兵器开始溃散,俄罗斯军官率领督战队一连砍杀了好几人却也无济于事,自己反倒被一支冷箭刺穿了心脏。 致命的混乱像瘟疫一般急速蔓延着,直至吞噬了整个左翼的数万士兵。他们尖叫着在整个营区里来回奔跑,将那些试图救火的士兵也冲得七零八落。任务已经完成,这支蒙古突击队再次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退出战场,骑上藏在隐蔽处的快马消失在黑暗中。 此时俄国人的右翼和中军也都赶到了现场,那些睡眼惺忪浑身发软的士兵们惊讶地看着眼前不堪描述的混乱场面,想要上前帮忙却又不知道从何下手。 “真是该死!”叶尔马克急匆匆地推开人群冲了进来,他视若不见地从站在一旁不知所措也无能为力的尤里-苏伊斯基大公身边挤过,高声呵斥着身边的士兵。“快给我上前救火!你,你们,马上都给我过去!不要管那些该死的鞑靼人,任何妨碍救火工作的一律就地正法!” 有了将军的指挥,士兵们立刻有组织地冲上前去,一部分将易于着火的贵重物资转移到安全地域,其他的便奋勇上前扑打那四下飞溅的火舌。那些仍然在狼奔豕突的外喀尔喀人则被一个个按倒在地强行制服。 俄国人足足花了大半夜才将左翼营区的火势完全扑灭,清点伤亡的工作则一直持续到了清晨日出时分。有超过三千人在这场混乱中丧生,伤者则不少于两万,这个损失令左翼几乎陷入了瘫痪。更为严重的是,一夜的喧闹和忙碌令饱受饥饿折磨的俄罗斯军队耗尽了原本不多的所有力量。当鲜活的太阳从东方连绵山峦的剪影上喷薄而出时,被朦朦的金色光芒照耀着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道不甚和谐的黑色花边。这一景观令得哪怕是最坚定勇敢的叶尔马克-齐默菲耶维奇将军也不得不在心头敲响急促慌忙的鼓点:那是中国九原战区的主力----十五万蒙古骑兵。 “他们来了!那些东方恶魔来了!”尤里-苏伊斯基大公一把伸手攥住挂在脖颈中的十字架,嘶哑着声音叫喊了起来。在他的所谓戎马生涯中,打仗不过就是吆喝着大公领的护兵镇压拿着草叉冲上来的暴动农民罢了,一个多月前攻占蒙古王庭也不过是凭着绝对优势兵力牛刀小试而已。只有现在这眼看着数量庞大的敌人从正面不急不缓逼过来时,真正战争所具有的压迫感和恐惧感才第一次深深地攫住了他,令他口干舌燥几乎说不出话来。 叶尔马克微微侧过头,满怀鄙夷地瞥了大公一眼,哥萨克与生俱来的骄傲和残忍令他并没有太过恐慌,反倒是从腰间拔出弧形的偃月弯刀大喝一声:“哥萨克,准备接敌!” 俄国士兵们鼓起最后的勇气,发出骇人的吼叫声向前冲去。而远处,十五万蒙古大军的两翼阵线正像一道死亡屏障般在他们面前展开。 第八节 收割胜利 阎渔樵举着千里镜站在植满草皮的缓坡高处,俄罗斯人的阵形部署在他眼前一览无遗。此时身心疲惫来不及展开队列的十几万敌兵密密麻麻横陈在广袤的草原上,乱哄哄地拥挤成一团,像是窝炸群的蚂蚁。 在俄**队中只有仅仅五千余匹战马,其他的则早已在饥饿的威胁下进了士兵们的肚子。尽管战况近乎于绝望,叶尔马克还是坚定地指挥着步兵军团在草原上列开阵形:全军十三万将士分九个大小方阵横向一字排开,列在方阵前部的是身披厚重皮甲手端长矛的外喀尔喀重步兵,他们的任务就是抵挡敌骑兵的攻击,掩护身后装备火绳枪和桦木弓的哥萨克部队。 相对于虚弱的左翼,叶尔马克把主要的精锐部队都集中在了相反的右侧,中央的军团则虚张声势地排开稀疏的阵形,九个方阵呈一条斜线部署,恰恰略似个空心的梯形一般。尽管处于明显的劣势,俄罗斯军队还是大胆地以前突的右翼为箭头,全军大踏步向前挺进。 反观帝**的兵力配属则显得非常松散,除在左右翼后侧各自集中部署了两万蒙古突骑外,十万预备役骑兵在前面按四十列横队一字展开,每骑间相距八尺,构成了一个超过十五里的宽大正面。阎渔樵亲率一万精骑坐镇后方,作为可以随时投入战场的预备队。 战鼓隆隆,旌旗猎猎。蒙古轻骑大队开始按辔缓缓向前。士兵们把双曲重弓挽在背上,一面用手中的战斧用力敲打缚在左臂上的圆盾,同时张口长吟发出一阵阵骇人的咆哮声。由于正面宽度远远超过俄军的斜行阵,帝**两翼稍稍加快了行军速度,逐渐对俄军形成包围的态势。此时两支队伍的前锋相距已只有不到三百米,叶尔马克一挥手中的军刀,随着两名骑在马上的号手用力吹响手中的黄铜军号,十余万俄国士兵一同停下脚步。重步兵们高声呐喊着将手中的长矛如密林一般指向前方,哥萨克们则张弓搭箭准备射击。 阎渔樵朝着远处的敌人轻蔑地挥了挥手,一名军士立刻上前挥动手中的军旗。帝**中金鼓声骤然一变,在急促的鼓点催促下,蒙古轻骑部队中的第一列骑手保持着弧形队列驰出军阵,他们将战斧插回腰间,解下强弓冲向俄军进行试探性攻击。眼看进入射程之时,轻骑兵们从背上箭袋中抽出箭矢,朝向敌人仰天劲射。 几乎是转眼之间哥萨克们的还击便开始了,当数万名弓箭手一起拉动弓弦的时候,似乎将北地风神的号叫也带到了战场之上,升上天空的无数箭矢遮天蔽日,尖啸着向地面俯冲而来。这场齐射仅仅维持了不到一刻钟,蒙古轻骑们丢下了一千多具尸体向后退去。俄罗斯军中发出一阵久久的欢呼声,长矛兵们也兴奋地用矛柄顿着地面。尤里-苏伊斯基大公也恢复了元气,他得意地举着军旗在方阵的空隙中来回奔驰,大声呼喝着为士兵们打气。然而叶尔马克脸上却没有半点轻松的表情:这仅仅是一次试探性的攻击罢了,俄军付出的代价却也超过了两千多人,要是整个轻骑军团发动总攻的话,其毁灭性的结果是毋庸置疑的。 帝**队的第二波攻击很快开始了,然而结果和之前如出一辙,蒙古骑兵们仓皇后退,留下插满遍地密集如草的箭丛。这一次却再没有什么欢呼,就连普通的士兵也能看出敌我兵力和伤亡的对比,意识到己方所面临的真正危险。 “全军突进!”叶尔马克一勒缰绳立起马身,手中高举的军刀在阳光下熠熠闪亮。在这样危急的情况下,犹豫只会让胜利变得越发遥不可及,只有奋力上前拼个鱼死网破才是唯一的希望。他一马当先冲到右翼前列,高声喊道:“哥萨克们!现在生死存亡在此一举,拿出你们的勇气来向敌人证明吧!证明我们大俄罗斯帝国的战无不胜!证明我们哥萨克的战无不胜吧!” 远远眺望着加速冲上前来的俄罗斯军团,阎渔樵只是微微动了动嘴唇,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在他的眼里,敌人的举动不过是在加速他们的死亡罢了。他缓慢地抬起右手,准备抓住最佳的时机用暴风骤雨般的总攻一锤定音。 “慢着!”一阵慑人的冰冷气息从后面传来,阎渔樵感觉到四周担任将军卫队的蒙古突骑们骚动着向两旁退开。这些士兵都是蒙古部落中百里挑一的好汉子,能够让这些恶狼退缩的可决不是寻常猛兽。他慢慢转过身,果如所料地看到了醒目的镶红边黑麒麟徽记。“这里有枢密院给你的最新指令!” “枢密院的指令什么时候需要动用黑麒麟御卫队的军官来传达了?”阎渔樵嘲讽地反问道,尽管如此,他还是挥手屏退左右。“说吧,忠武王大人有什么新的指示?” “内阁已经得知前线军情的变化,我奉命前来监控战局发展----不过很显然,这三天中的情况变化已经超出了枢密院原先的预计。因此----”御卫队军官略作停顿以加强语气,又继续道:“现在我要求你,将军阁下,不计伤亡地歼灭俄罗斯全军!” “不计伤亡?哈,根本就不会有多少伤亡!”阎渔樵得意地说,“我军之前采取的战略已经极大地削弱了俄罗斯人,让他们----” “我说了是不--计--伤--亡!”御卫军官冷冰冰地重复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阎渔樵一惊,飞快地左右环顾四周,压低声音又道:“这真的是内阁和忠武王大人的意思?” 话刚一出口阎渔樵便觉得自己问得像个傻瓜,果然,御卫队军官不高兴地提高了嗓音:“你竟然会怀疑黑麒麟假传钧旨?” “我绝没有这样的意思!”阎渔樵大声分辩道:“我只是不明白这样做的用意!”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么浅显的道理你都不明白?” “我不能接受这样的命令!”阎渔樵又道,他抬起右手指点着战场:“你看----俄罗斯人正在发动反攻,我们在这里的谈话只会令部队得不到有效的指挥,白白延误战机让敌人有机可乘!到时候别说什么计不计伤亡了,能不能打赢都是个问题!” “有机可乘?”御卫队军官朝着战场上端详了片刻,不屑地开口道:“俄罗斯人布下的是雁行之阵,主要攻击锋位置在右翼----哼,右路突破的战术意图简直连一点掩饰都没有。以你手头的兵力,要歼灭这些家伙完全是轻而易举。至于什么‘能不能打赢’,这样的借口怕是太说不过去了吧。” 阎渔樵不由听得目瞪口呆,他开始认真地重新审视起眼前这名军官来。 “怎么,御卫队的人就都应该是不通战术的莽夫吗?”御卫队军官看出了他眼中的迷惑,便嘲弄地笑了笑继续说道:“俄国人的战术是以密集阵从单侧突破,再从突破点开始扩大战果,迂回到我军右翼的后方予以最后的致命一击。要完成这样的战术行动至少需要两个条件:第一是负责诱敌和掩护的左翼部队必须要有足够的防御能力,在右翼完成迂回之前死死粘住敌人;第二是担任出击拳头的右翼必须具有出色的攻击力和机动性,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撕开敌人的左翼防线,在最短时间内造成最大的伤害和混乱。可无论就哪一点而言,我们眼前的这些俄罗斯军队都显然是不合格的。 “兵势如风,兵形如水,无坚不破,惟快不破!机动是一切战术的基础,以步兵为主力的俄罗斯军队根本就不可能在这一方面和我们对抗。就在他用力挥出右拳的那一刹那,我们左翼的弓骑兵部队便可以快速后撤脱离以避其锋芒,同时加强兵力对敌人处于守势的脆弱左翼予以迂回致命一击。这不也恰是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吗?” “你真的只是一名御卫队普通军官?”阎渔樵忍不住插口问道。 那军官轻轻一笑,“御卫队里的能人多着呢,当然,我们的训练方法和程序也是普通军队所不能理解的。”他又指着俄罗斯人的军阵,“懂得运用雁行斜阵的指挥官,绝不会在打造自己的攻击锋时忘掉骑兵。他们一定把自己为数不多的骑兵隐藏在了右翼的步兵方阵中。这倒没什么可值得担心的,一旦他们的步伐与步兵相互脱离,就再也构不成任何威胁了。好了将军,废话已经说得够多了,还是请你快点作出决定吧,是亲自执行那道内阁的命令?还是由我来代劳?” 阎渔樵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终于还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 “鞑靼人从左翼发起冲锋了!” “我军左翼与鞑靼人接战!” “左翼第一方阵被敌人包围,请求立即支援!” 接连不断的信使带给叶尔马克的是左翼越发危急的军情,虽然蒙古部队令人困惑不解地选择了对己方有利的正面突击,但整个斜形阵已经从左侧被敌人粘住,无法继续保持前进的势头。此时胜败存亡就系于这电光火石之间,在战术意图显然已经过早暴露的情形下,叶尔马克果断地下令放弃左翼,右翼攻击锋加速向帝**冲击。 “右翼遭遇敌袭!”随着一声尖叫,大队蒙古轻骑兵出现在俄国人的右翼,没等猝不及防的俄罗斯人清醒过来,他们便已经带着风雷万钧之势冲入俄军阵势, 方阵外围的重步兵队列转眼间便已经溃不成军----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外喀尔喀人在战场上的表现从来就没有哪一次令俄国人满意过。骁勇彪悍的鞑靼骑兵们像一把把尖刀突入松散的哥萨克步兵队,和同样骁勇彪悍的对手厮杀成一团。马蹄踏碎了铁盔下的头颅,弯刀撕裂了衣甲下的皮肉。俄罗斯人和蒙古人扭打着,从马背滚到地面,在鲜血和成的泥浆中打着滚搏斗。 叶尔马克此刻的心情只能用懊丧来形容,虽然原本的计划也是以两翼分兵抵敌蒙古骑兵大队,从而为主攻力量的突击赢得时间,但和被动地承受比起来毕竟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现在帝**已经占据了战术上的先机,再不出击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他从一名骑士手中拿过军旗,高高举起以便让更多人能够看到。“突击队,进攻!” 俄军右翼宽松的步兵阵列如潮水般向两边散开,显露出中央楔形的骑兵部队。随着一阵阵喧嚷的呐喊声,五千多哥萨克骑兵如离弦之箭般疾射而出,以最快的速度向帝**队左翼与本军的结合部发起突击。 同一时刻,帝**中战鼓擂响,数万蒙古轻骑兵组成的庞大阵列也开始逐渐加速,正面迎向哥萨克锋利的锋矢攻势。两支铁骑以每小时九十公里的相对速度迅速接近,密集的箭雨如成群的飞蝗一般在两军间簌簌横飞。 两百米!一百米!五十米!士兵们纷纷放下弓箭从腰间擎出弯刀和战斧,几乎就在下一个秒钟他们已经拼杀在了一起。在速度如此之高的对冲情况下,生与死的决定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要么是被弯刀切断咽喉,要么是被战斧拖下马背,更有甚者直接在马匹间的碰撞中便坠下鞍去,立刻被后队纷乱的马蹄踏成粉碎。帝**的四十列稀疏纵队抵挡不住俄国密集楔形队的冲击,转眼间便被撕开一个巨大的缺口。然而叶尔马克并不肯就此罢休,随着骑兵队前锋的战旗一招,五千精锐骑士一同将马头往左拨过四十五度,变斜边为前线,继续横扫向蒙古轻骑部队。 被从中拦腰截断的蒙古骑兵部队并没有陷入叶尔纳克想象中的慌乱,恰恰相反,他们立刻组织起了有效的反击。左右两支蒙古横队弯折过来以突破点为轴心分别转向旋转,以巨大车悬阵将哥萨克骑兵围在了中央。与此同时,一支精锐的蒙古突骑斜刺里穿插到俄军后续步兵突击部队前,阻止他们继续向前驰援被困的哥萨克军团。 此时一个令交战双方都料想不到的事情突然发生了:俄罗斯帝国远东方面军司令尤里-苏伊斯基大公终于被自己的恐惧所击败,他利用自己处于军团最后方的优势,抛弃了麾下正处于激烈战斗之中的十三万士兵,带领一小股卫队逃离了战场。 这个不可饶恕的错误立刻导致了不可挽回的后果。俄军兵力稀薄的左翼在蒙古骑兵的连续攻击下本已是十分吃力,此刻主帅的临阵脱逃立刻引发了士气的全面崩溃。重围之下的哥萨克士兵们丧失了继续作战的意志,发一声喊各自四散逃窜。 这出乎意料的变化令阎渔樵大吃一惊,他连忙下令原本作为预备队部署在右翼的两万蒙古突骑也投入战斗。然而这已经毫无意义了,第一张多米诺骨牌的推倒使得溃败的气息在俄国士兵中恣意蔓延,九个步兵军团一个接着一个退缩瓦解,眨眼间已是溃不成军。 “你看到了,这并不是我的错。”阎渔樵扭过头朝着紧绷着脸的御卫队军官耸耸肩,“俄国人比我预计的还要无能。” “至少那一支除外。”御卫队军官没好气地指了指尚在抵抗的哥萨克骑兵部队,“也只有他们让我觉得这里还像个战场。” “要我再给他们一些特别对待吗?”阎渔樵讨好似的问道。 御卫队军官摇摇头,“泰西战事已经告一段落,直到西线开战之前俄罗斯也再不可能集结起同等规模的兵力了。我们的任务已经结束,而追击溃散逃敌这种小事,是不值得两名帝**官投入过多精力来关注的,就成全他们要去做英雄的想法吧。” 当日的追歼战进行了足足一个下午,溃败的俄罗斯军队分散潜藏在范围超过二十里的广阔草原上,如围苑中的野兽一般被追踪、捕猎。约有六万人被杀死,而自尤里-苏伊斯基大公本人以下被俘虏者数量也几乎与此相等,仅有叶尔马克及身边百余名浑身布满伤痕与血迹的精锐骑士幸以身免。相形之下,尽管蒙古骑兵也付出了伤亡四万余人的惨重代价,但能够全歼这群罗刹人将王庭收复,对扯力克大汗而言,如此代价无疑是可以接受的。  “又是一次胜利……”李成梁端着酒杯的手停在空中微微颤抖,却只是送不进嘴中。他长叹一声,心中愁肠百结,酒未沾唇已有醺醺之意。他怎么能够不发愁呢?十八万罗刹人大举入侵,这是什么样的情形啊,有那么一会儿他几乎想要派人和他们秘密接触,一同合作推翻萧弈天内阁的统治。仅仅是因为王锡爵的前车之鉴而非尊严或是理智才令他犹豫不决,不敢对这些毫无信用可言的蛮族过于信赖。 然而立刻便有战报从西北边疆传来,帝国平南将军阎渔樵大败俄军于九原,生擒敌酋尤里-苏伊斯基,那浩浩荡荡气势慑人的十八万大军也就在转眼间灰飞烟灭了。李成梁心中失望之余还不免有些幸灾乐祸的侥幸,没有因为一时之小不忍而打草惊蛇,给内阁提供先发制人动武的借口。 可是当前的和平共处毕竟不等于双方之间已不具敌意。事实上,潜伏在山海关内的间谍们送来密报,至少有五万帝国精锐兵团正向山海关方向集结,来自李书林的消息也隐晦地暗示了这一点。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该是下定决心的时候了。 “父帅!”李如松和李如柏在旁一起恳声相劝道,“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再不动手就没机会了!” 李成梁心神不宁地垂下右手,青玉酒杯磕在桌面上时漾出了几滴晶莹的琼液。他迟疑了很久,终于开口道:“所有辽东军立即向山海关进发!趁他们的守军尚无防备,立刻夺下山海关!只要能够控制这座‘天下第一关’,内阁纵有百万雄兵也都拿我辽东毫无办法!现在,行动吧!” “谨遵父帅将令!”李如松李如柏两人一起高声应道。  一支骑兵部队以整齐的四路纵队快速涉过森林边的溪流,毫不吝惜地从一大片广阔的小麦田中践踏而过。他们全副武装军容严整,手中如林的长枪尖端闪着钢铁的寒光,外框加固的硬木盾牌上绘着辽东军的银色骏马标志。田间耕作的农民们纷纷惊讶地抬起头,带着几分心痛的眼神中充满了迷惑和不解。 辽东是帝国边防重镇,近年来又因为奴尔干土蛮动乱兵戈不息,寻常百姓们也是见惯了军队调动的情景。可是这已经是两天以来从这里经过的第五支军队了,而且行军路线更一反常态地朝向西面的山海关,这不能不引起哪怕是普通人的注意。 等到远去的辽东军骑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扬起的尘土中时,一个外表普普通通的农夫从金黄色的麦穗丛中抬起脑袋,他小心地左右看了看,抹了一把脸上的泥土,蹲下身慢慢向后退去直至隐没在了森林中。不一时,一骑快马从林中绝尘而出,朝军骑前来的方向疾驰而去。 一天之后,辽东赫图阿拉城。 “你现在相信了?”李书林大咧咧地坐在铺着虎皮的贵宾坐席上,伸出右手朝着女真人一摊,“李成梁的关宁铁骑已经过了锦州,如今辽东军已是精锐尽出,长城防务还不是由你说了算。” “你们汉人的智略计谋确实是第一流的,”建州女真部长努尔哈赤双手端起一大碗烈酒,隔着木桌向帝国辽东监察使致意,“可是正因为这样我也不敢轻信你们的许诺。这么多年来,女真人和汉人打交道时吃亏太多了。” 李书林端起酒碗略一还礼,冷笑着说道:“你们最应该关心应该是利益而不是诚意。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只是一个正四品的监察使,既没权力也没兴趣在这些小事上和你玩心眼。放弃辽东是帝国的大计,这也不是我所能左右的。” 努尔哈赤呵呵笑着回答道:“监察使大人不要生气,我只是不能够理解,大明为什么要放弃辽东?毕竟,这里有着帝国两百多年的苦心经营,你们的祖先也曾在建州的草甸丛林间流淌过热血啊。” “时代已经不同了,”李书林抿了一口烈酒,这才慢悠悠地回答道:“大明的利益所在并非荒凉的关外而是富庶的海洋。辽东对北京来说既是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你知道在这里维持五万汉军的驻防一年需要多少钱吗?两百四十万银通宝!边民的赋税再加上你们女真各部的贡物还不到这个数目的一半呢,占有这样一块冰天雪地的世界对帝国又有什么意义呢?只要你宣布对帝国的效忠,帝国就会册立你为藩属国的君主,到时候山海关以北还不都是你的领土?这不比听命于李成梁要好得多吗?” “送到嘴边的肉块往往是猎人的饵料,没有代价的利益是不可信赖的。”一名较为年长的女真酋长开口道:“你们就没有什么附加的要求吗?” 李书林点点头,“你说得不错,帝国当然不可能无条件地把辽东几千里土地拱手让给你们,我奉皇帝陛下之名向你们提出下列要求:第一,辽东境内所有汉人军民都是帝国的臣民,将随着辽东统辖权的交接陆续入关回国,建州女真必须保证他们在沿途的安全。” “这一点我可以保证。”努尔哈赤马上回答道,在女真人的心目中,自然是巴不得将所有汉人都迁出辽东,把富庶膏沃的辽南平原变成丰美的猎场和牧区。帝国能够提出这样的要求他们自然是求之不得。 李书林又继续说道:“第二,既然帝国要册封一个新的藩属国,那么奴尔干地区就不能维持现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你明白吗,奴尔干只能有一个国王!在正式册封之前,你必须击败所有不服的部族。” 努尔哈赤默然欠身表示接受,四周的女真酋长则哄笑起来:“这算什么条件啊?就算中国皇帝不说,我们也自然会去铲除那些豕犬一般的海西部族的!” “很好,那我在此先敬各位勇士一碗!”李书林一扬手中的大碗,在叫好声中一饮而尽,“最后是第三条了,你们既然成为帝国藩属,届时又将统一整个奴尔干,年贡自然也就不能按现在的标准来了。具体的数目标准会在户部核算之后再行通知,你们可以参照蒙古和朝鲜的例子先自行估算一下。” 这回轮到那些粗豪的酋长们默然不语,努尔哈赤倒轻松地笑了,“那是应该的,我们对帝国的忠诚怎能用这些许贡物来衡量?监察使大人你可以放心,我们女真人一旦答应过就决不会食言的。” “我相信你的承诺,但是帝国官员的职责令我不得不谨慎小心一些。”李书林笑道:“既然一切都已经谈妥了,不妨花点时间想想未来的国名吧。” 努尔哈赤憨直的黑脸庞上现出几分向往,“我们的祖先曾经建立过一个庞大的帝国,既然如此,还需要再多想些什么呢?金,这就是我的国号;大金国,就是我们女真人的国度!” 第一节 谋攻为上 vip已---- 呵呵,今天是端午佳节 代大明内阁首相、帝国太师、护国忠武王萧弈天祝大家节日快乐!!----  兵者,诡道也。 ----《孙子兵法:始计第一》  8月15日,辽东宁远卫。 李成梁披甲仗剑站在城头踌躇满志地看着军容严整的庞大骑兵部队向山海关方向徐徐进发,心中满是说不出的豪情壮志。两个时辰以前,李如松已经率领一支两千人的精锐轻骑已经提前南下,他们的任务就是趁山海关守军不备,用计赚开关门。 整个计划在李成梁看起来是万无一失的,两千轻锐中有半数装扮成了女真人的装束,用麻绳虚捆成一串如蚂蚱似的。这次行动事先已经向山海关作过通报,名义是将擒获的海西女真俘虏献入京城。实际上,只要关门一开,他们便会立刻向毫无防备的守军发起攻击,夺取这座传说中不可攻陷的天下第一雄关。 却说李如松到达山海关外时正值日落之前,他先行派遣一名军士飞马驰到关下,高声叫喊道:“我们是奉命献俘进京的辽东军,通关文书在此,快快打开关门!” 尽管这个盛夏暑日闷热得似乎感觉不到一丝凉风,看不到半个人影的山海关城楼上,并立如林的旌旗却似乎在微微舞动着,如此诡异的情景令人感到惊疑莫名。李如松不由也催动战马向前,不解地望向城头。 “原来是如松贤侄,”一个苍老却不失刚毅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就在辽东军士心惊恍惚的刹那之间,关城上已涌出数百手执火枪劲弩的士兵,在四丈来高的墙垣上站成整齐一排。与此同时,两扇精钢灌注铜皮包面的厚重大门在精巧的青铜机关作用下慢慢分开,两列头戴缨冠身披斗篷的重骑兵簇拥着一位银甲将军从中鱼贯而出。“不知令翁近来可好?” 李如松定睛一看,顿时手脚发汗连连向后退去,“戚……戚世伯,您怎么会在这里?” 戚继光策马走上前去,随行的蓟州跳荡铁骑在他身后展开队列。“因为西北战事的缘故,内阁着令枢密院巡查北疆各处边防。慕容元帅平日里要经略内阁和刑部政务脱不开身,保定、昌平、蓟州、辽东四镇又是老夫过去统御的旧属,前来看望看望老部属也是我份内的事嘛。”他微笑着揭下头盔,又道:“贤侄既然要押送这批俘虏进京,此刻天色已晚,还不赶紧入关又意欲如何呢?” 李如松紧紧压住牙关,阴晴不定的脸上肌肉连连抽动。终于,他重重哼了一声,两手作一抱拳道:“戚世伯,如松今日甲胄在身不便行礼,我们就此告辞来日再会。”话毕,他一招手中的长剑,高声喝令道:“回宁远!” 山海关瓮城的阴影中,戚继光冷冷地笑着,“你不用担心,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戚南塘竟然在山海关!”连老道如李成梁也被这一消息震惊了。天下第一雄关再加上帝**神,那便真的是永不陷落的金城汤池了。可是如果不能攻占山海关,仅仅依托宁远、锦州、广宁这三道防线就能够抵挡几十万内阁军的进攻吗?不,如果不能通过山海关威胁北京,辽东对好战的内阁而言就始终只是一块砧板上的肉而已。想到这里他不由焦虑起来,额头上的皱纹也拧成一团。 “父帅,我们这下该怎么办?”李如松到底沉不住气,急切地开口问道。 李成梁的怒气一下子爆发了出来,“怎么办?你还有脸问我怎么办?既然已经到了山海关大门口,为什么又灰溜溜地跑回来了?这不等于是把我们的意图全都暴露给内阁了吗?” 李如松红着脸分辩道:“父帅大人,这可不怪我胆子小不敢动手,实在是没法子啊!既然戚继光都已经到了山海关,说明萧弈天早已对我们起了戒备之心。当时那情景,关城壁上密密麻麻的炮口枪眼姑且不提,光墙垣上那无数的弓弩火枪就不是区区两千轻骑所能应付的,看那戚继光大开城门摆出一副有恃无恐的架势。我们要上去那不是白白送死吗?就算一死那也还是小事,要是父帅您率后续大军前来却受阻在此岂不误了大事?” “强词夺理!”李成梁无话可说,只能怒气冲冲地哼了一声。 “大帅,少将军!”一名军校猛地掀开帷帐闯了进来,顶着李家父子喷着怒火的四只眼睛,他冒着冷汗低声说道:“二少将军来了。” “什么?”李成梁和李如松同时叫了起来,两人互相对望了一下,心中都是一阵悚然:一定是后院起火了。 “父帅,大哥!”李如柏果然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风尘仆仆的脸上滴滴豆大的汗珠足以说明他来时的匆忙。 李如松感到自己的心口直扑通乱跳,他颤抖着声音抢先问道:“如柏,父帅不是让你留在广宁调度后方的兵马粮草吗,你怎么上这里来了?” “大哥,这回完了!”李如柏悲愤地喊道,“辽东都司丢了!” “你说什么!”李如松不由惊叫了起来,然而立刻被李成梁喝止住:“瞎嚷嚷什么?你们还怕外面的士兵们听不见后院起火的消息吗?如松,你给我安静地听着,什么话也不要多说!如柏,你先静一下心,再慢慢把事情都说出来!” “是!”李如柏定定神,又抓起桌上的茶壶猛灌了两口,这才喘着气说道:“父帅,努尔哈赤那个混蛋背叛了我们!我们前脚刚到锦州,他就迫不及待地率领麾下精骑向长城边关发起进攻。接连攻克抚顺、沈阳等地,一路直扑都司……” 李如松好歹松了口气,“辽阳城高墙坚,寇兵虽然众达三万,急切之下也是攻不进去的。” “大哥!”李如柏哭丧着脸叫了起来,“努尔哈赤手下并非只有我们原先预计的三万人,而是足足六万精骑!还有啊,那个该死的监察使李书林也骗了我们,他早已收买了城中守将,等努尔哈赤大军一到就开城投降了!” 李如松一下子傻了眼,“这怎么可能?” “我们中计了,声东击西、驱虎吞狼,萧弈天真是好计策啊。这浩殇天下,也只配交给这样的人。”李成梁喟叹一声,心中万丈豪情顿时都烟消云散。“面对内阁戚继光军和建州土蛮的前后夹击,光凭广宁、宁远两道关隘和锦州的人力财力,我们还能够坚持多久?下一步何去何从,松儿、柏儿,你们也自己拿回主意吧。” “现今之计,再作抵抗已是不可能的啦。”李如松小心地分析到,“敌人的总兵力数倍于我,况且内阁近卫军和女真精骑又都是善战的劲旅,我们可以说是毫无胜算的。” “我还是有点不明白,”李如柏挠着头插话道:“内阁为什么要和女真人联手?只要山海关在他们手上,两个近卫军师再加六旅朝鲜兵的力量就不是我们所能够抵挡的,何必还要多此一举让女真人分一杯羹呢?让女真的势力侵入辽东长城以内,这对帝国而言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啊!” “对啊,”李如松心头突然一个灵光闪现,“难不成说内阁要放弃辽东了!” 李成梁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这不可能!萧弈天的战略主张一直是‘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像放任女真人占据辽东进而威胁北京这样的事情他是绝对不会允许的。说得直白一点,要是他能够容忍土蛮控制辽东,为什么就不能容忍我们李家呢?辽东都司几十年来一直是护卫帝国东北边疆的樊篱,他们如今想要撤除这道防线就只能说明一种可能。” “那是……”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拆去篱墙是因为再也没有防守的必要和价值,萧弈天要开始进攻了。”李成梁颓然长叹一声,“我们就像弈局上一颗的不安分棋子,因为纵横沙场斩将立功而自得,却忘记了自己作为棋子的本分,忘记了自己的生死存亡都掌握在别人的一念之间。要是能早一点看透这迷局……不,”他摇了摇头,自言自语一般低声说道:“就算看到了这番宿命,又有几人甘于接受这一受控于人的结局呢?”  “大人,情况的发展真和您预计的完全一样。努尔哈赤一口咬住了我们放出的鱼饵,率领六万土蛮部队攻入辽东都司,行程中与当地汉人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慕容信光紧跟在萧弈天身后,一边快步走下天相殿前的汉白玉阶梯一边说道,“这样一来,我们可就有向东北出兵的正当理由了。” 帝国首相微笑着回答:“你已经看过李书林的报告了,觉得努尔哈赤这个人怎么样?” “李书林的报告中指出:努尔哈赤的表现和其他女真酋长不同,他起初对我们的条件显得并不太热心,甚至可以说有些敷衍的意味,”慕容信光嘿嘿笑了起来,“然而,当李书林提出增高对奴尔干征收的赋税贡物之时,他反倒突然显得主动起来,比那些老财迷们积极多了。在会议后的宴会上,李书林向女真人暗示索要贿赂,努尔哈赤立刻就派人前去准备……”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李书林对自己扮演的角色也把握得很好,一个短视的帝国、一名贪婪的使者,这确实足够让人放下戒心的了。当然,努尔哈赤这个人也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简单啊。凭十三副铠甲起兵报杀父大仇,只用了不到四年便征服了整个建州女真,将千里沃野据为己有。在李成梁煽动奴尔干暴乱的时候,他又站在帝国这边假天子之命讨伐海西四部,借助辽东都司的支持丰满羽翼翦除异己。建州……奴尔干……辽东,哼,恐怕他还有问鼎中原的野心吧。”萧弈天突然停住脚步,此时两人已经来到大明门前。“不过,我想你也未必清楚的是,出兵辽东表明上是要铲除李成梁的势力,实际上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啦。”说完,首相留下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转身向城楼上走去。 “帝国威武!忠武王威武!”数以万计的平民聚在大明门前,当萧弈天出现在城楼上时,狂热而兴奋的欢呼声立刻如滚滚春雷一般响起。人们随着口号声有节奏地挥舞着手臂,从高处看去仿佛是一片涌动的海洋。 萧弈天两手微向下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中华子民们,为帝国的无上荣耀欢呼吧!西北的捷报刚刚传来,我们战无不胜的大军在九原歼灭了罗刹人入侵的十八万大军,生擒敌酋尤里-苏伊斯基,使泰西夷人闻风畏惧再无敢正视我国!” “帝国威武!忠武王威武!”在数万民众的欢呼声中,高大坚实的大明门城楼似乎也在微微颤抖。一阵清风过处,帝国首相的紫绸织金斗篷不安分地舞动着,他高高扬起双臂,朝着涌动的人群高声喊道:“然而在敢于触犯帝国的人当中,罗刹并不是第一个,他们也决不会是最后一个!公民们,你们有坚定的信念来维护帝国的荣誉吗?你们做好迎接新一场战争的准备了吗?” 又一阵狂热的欢呼令首相不得不停了下来,萧弈天平抬起左臂,缓缓指向东方的天际:“现在,帝国的荣耀在辽东又一次受到了挑战!宁远伯李成梁,一个多么显赫的名字!帝国将整个辽东前线,以及无上的恩宠和信任给予了他的家族。可他呢,却辜负了我们! “公民们!女真人已经突破了辽东边防深入我们的国境,这些穿着兽皮的野蛮人占领了我们的边关和城市,把帝国的旗帜傲慢地践踏在脚下!我们的同胞骨肉被杀戮,我们的田园土地被焚毁,公民们啊,你们能够容忍这样的暴行吗?帝国能够容忍这样的侮辱吗?” “不!”震耳欲聋的咆哮如暴风般盘旋升起,在京城的上空久久回响。 “那么,我们应该用什么来回答这些野蛮人呢?” “战争!战争!战争!”炽烈的愤怒在红墙高城下熊熊燃烧着,维持秩序的近卫军士兵们也配合地拔出短剑有节奏地敲打起手中的盾牌,跟着放开嗓门喊了起来。 “请安静,帝国公民们。”萧弈天从斗篷下抽出霜岚,迎着鲜活的阳光高高举起,任由冰蓝色的刀锋折射出斑斓的五彩光晕。“当我还是一个总兵官的时候,曾经立下过这样一个誓言:‘任何一个华夏儿女都是我们最值得珍视的同胞,无论何时何地,帝**队都永远是他们坚实的后盾。’而今天,以这帝国首相的身分,我要再一次重申这个誓言并让它成为大明王朝的永恒律法! “让帝国的光荣和尊严与你们同在吧,高贵的华夏人!当你们身在异国他乡孤立无援的时候,不要畏惧,不要绝望,因为在你们的身后是整个大明帝国,在你们的身后有着一百万帝**队的支持!请不要忘记,帝国永远不会忘记或是放弃自己的任何一个公民,永远不会漠视他遭受来自任何国家的威胁和伤害!普天之下,率土之滨,只要是华夏子民足迹所至,便是帝国永恒的利益之所在,便是帝**队随时准备拔剑捍卫之所在!为了哪怕任何一个同胞的安全,帝**队都不惜一战!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整齐一致的呐喊声伴随着金铁相击之声扶摇直上高及苍穹,在那大明门城楼上,帝国首相忠武王萧弈天俯视着眼前这沸腾的火焰海洋,喃喃地低声说道:“你终于从沉睡中觉醒了吗,我的----中国。”  同一时刻,辽东,沈阳。 十来个女真武士在繁华的大街上纵马奔驰,沿途行人商贩避之惟恐不及。他们一面大声嬉笑喝骂,一面挥起马鞭耀武扬威地恣意抽打着路旁的汉人市民。突然只听一记破空劲响,为首的一名女真武士应声栽下马背,两腿抽动了几下便不再动弹了。 “牛录额真!”其余的武士们惊呼一声,纷纷擎出兵器凶狠地对着四周的人群,“是谁?” 又听两声嗤嗤轻响,两名女真武士一言不发软软滑倒在地,脖颈上分别插着一支细小的黑色弩箭。这下女真人被彻底地激怒了,他们从来也没想到过在明军溃散之后竟然还会遇到抵抗,一怒之下便嗥叫着举起刀,漫无目的地疯狂砍向无辜的平民。 “女真鞑子杀人了!打死他们,不然大家都活不了!”不知从哪里传来这样的喊声,那辽东边民本来就生性勇武,此时也各自拿起锄头扁担之类的农具奋勇反抗。女真士兵虽然凶狠骠悍,到底架不住众人的一阵乱打,再加上暗处的不住偷袭,终于一个个接连倒了下去。 “弟兄们!”一个头戴笠帽的男子从围观的人群中挤了进来,先瞟了瞟地上横七竖八躺倒的女真人,眼看都是活不成了这才说道:“今天大家一时冲动打死了这几个鞑子兵,要是鞑子酋长兴兵前来那可就是要杀头的啊!” 刚刚从兴奋中清醒过来的人们顿时傻了眼,不由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是啊,这该怎么办啊!” 眼看讨论的声音越来越大,那人也提高嗓音道:“请大家安静!现在人是已经打死了,若是鞑子酋长动起怒来,恐怕全城大部分百姓都脱不了干系啊!” “是啊!”人群中立刻有人应声附和道:“听说那些女真鞑子极其野蛮好杀,动辄便将城池屠为白地。先前因为辽东监察使李大人极力作保,许诺为鞑子酋长讨个封赏,他们这才没有过多侵扰。可是现在,唉,大家只有自求多福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难道我们就只能伸着脖子等人来砍吗?”第一个人又高声鼓动道:“反正都是死路一条,我们为什么不放手拼一下呢?杀一个鞑子也是杀,杀十个照样是杀,就算一命抵一命我们不还是赚够本了吗?我们中华儿女几时怕过谁来着?再说了,女真鞑子占据这里也绝不会是永远的事,帝国的大军难道不会来拯救我们吗?趁现在鞑子城中无兵,我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只要能够团结起来守住沈阳这座坚城,十天之内一旦我天朝兵至女真鞑子必定望尘逃遁!” 人群中开始有了低低的议论声,不少人似乎已有赞许的意思,另一些却尚在犹豫,“我们没有武器怎么能那些凶蛮的野人作战呢?” “我知道城中的兵器库在哪里!”立刻有人大声嚷道。 “那我们快去吧!”数百人挤拥着朝城北衙署方向跑去,稍远的街道上,更多的人走出家门加入他们的队列。一个时辰之后,沈阳城头再一次升起帝国双龙旗,百姓们紧闭四门枕戈待旦焦急地等待着帝**的到来。  “你们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努尔哈赤温和的涵养终于忍耐到了极限,他忍不住把酒碗重重地摔在地上,一手指着李书林的鼻子喝问道。“这才几天时间,整个辽东就已经乱成了一团!几乎在每一处城市村镇我的军队都受到了当地汉人的袭击,伤亡人数也一直在不停增加。你们不是要放弃辽东吗,怎么还煽动这些人起来捣乱?” 李书林冷冷哼了一声,脸上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情。“你们女真人自己四处抢掠激发民变,却又关我什么事?你别忘了,我们的协议中是要求你们保护这些汉族平民,而不是纵容士兵去抢劫虐杀他们!在这个问题上你们的所作所为令人非常不满意,我必须要就此向皇上和内阁作详细的报告!”说罢,他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挥袖作势欲走。 “慢着!”努尔哈赤连忙将他喊住,李书林便也不客气地坐回原位。两人奇怪地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努尔哈赤咧嘴一笑,示意侍从递给监查使一张羊皮纸。李书林不动声色地慢慢将纸卷展开,飞快地扫了一眼之后脸色立刻变得和气起来。他把羊皮纸揣进怀中,又理了理衣装,这才慢条斯理地说:“等李成梁被消灭之后,辽东所有的汉人百姓都要遣回关内,在这之前的事情嘛,我就不太管得着了。” 努尔哈赤点点头,又再开口道:“我今天刚得到的消息,沈阳有一万多暴民袭击了城中的兵器库,他们武装起来占领城池,准备以武力抗拒我军。不知监察使大人你意下如何?” 李书林仍是那张满不在乎的面孔,大咧咧地回答道:“我说过李成梁覆灭之前的事我都是管不着的。” “好!”努尔哈赤高兴地端起一大碗烈酒,“监察使大人,祝我们两国今后世代友好,永不开战!” “世代友好,永不开战!”李书林也笑吟吟地举起酒碗,然而在这副堆满和善笑容的面孔下,他正默默地祈祷着: 坚持住啊,沈阳! 第二节 穷途孤城 勇者是城市最坚实的塔楼。 ----阿尔凯奥斯  8月26日,帝国辽东都司,沈阳卫。 林士铭站在城郭南门的箭楼上,小心地从残缺的雉垛上探出罩在笠帽下的脑袋,望着城下密密麻麻如同蝼蚁一般的女真士兵,心头不禁生出一丝噤噤寒意。女真人已经将这座城市围困整整九天了,日复一日,女真人推着各式攻城器械前仆后继地涌向城墙,又抛下一批批尸体退了回去。不管敌人付出了怎么样的代价,重围之下孤立无援的沈阳城却依然如暗夜中的灯塔般始终屹立不倒。 努尔哈赤愤怒了,自他举旗兴兵的四年来,一直是战无不胜攻无不破,想不到今天竟然受阻在了一群衣衫褴褛的暴民面前。如果连这点困难都不能应付过去,还谈什么统一奴尔干入主中原的野心呢?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沈阳的抵抗义旗也牵动着整个辽东局势的变化。随着女真占领地的不断扩大,民族矛盾也显得越发炽烈。女真人逐渐开始意识到自己脚下是一堆干透了的木柴,哪怕是点点星火也足以让它熊熊燃烧起来。毫不夸张地说,能否攻下沈阳,直接关系到建州女真在整个辽东的统治基础。 现在,入侵辽东的六万女真部队已有四万聚集到沈阳城下。对于自己手头的兵力,努尔哈赤是很有信心的:去年五月,海西女真四部的两万联军不是就轻易突破了这座城市的防御吗?连职业士兵都保不住的城市在那些猥琐卑贱的农民手中又怎么会有半点安全性可言呢? “你们听着,不管需要动用多少兵力,承受多少代价,今日之内一定要给我拿下沈阳!”努尔哈赤几乎是咆哮着对手下的八旗军将说道:“城破之后,不取一物,不赦一人。无论城中男女老幼,一律屠为白地!” “部长,我们这样做值得吗?”一名固山额真不解地问道:“只是为了仅仅一座城市而已!” “仅仅一座城市吗?笨蛋!”努尔哈赤恼怒地回答道:“你以为我真的会去做那种不计代价寸土必争的傻事吗?你以为沈阳的动乱仅仅是一城一地的得失而已吗?不!它代表了整个辽东几十万汉人对我们的态度!你们永远不要忘了,我们女真人是杰出的牧民和猎手,但生活用度却必须依赖于这些汉人。若无汉人耕田织布,则我女真食无谷黍衣无棉帛;若无汉人开矿冶炼,则我女真男无犁铧女无针剪。因此,如果说女真人是狼的话,汉人就是我们赖以生存的羊,而今天多一个汉人反抗我们,明天就会有十个、百个!女真人要想今后在辽东站稳脚跟的话,就必须用沈阳这第一只敢于反抗的羊来杀鸡儆猴!” “可是,”固山额真犹豫着将眼光移向远处的沈阳城墙,心环敬畏地小声说道:“我们已经在这里花了足足九天功夫,伤亡的士兵足足有上万人,要是再打下去的话……” “所以我命令你们今天之内一定要把它攻下来!”努尔哈赤暴怒地吼叫着,猛地将唯唯诺诺的属下一把推了个趔趄,急促地喊道:“你以为明国人是坐在那里看热闹的吗?他们表面上对这里的战斗毫无兴趣,实际上却在暗暗评估着我们的实力。要是我们不能及时将辽东的局势稳定下来,那么就会成为他们继消灭李成梁之后的下一个目标!要是你有在这里和我啰嗦的功夫,为什么不去前面督战呢?快!日落之前我一定要亲自率军进入沈阳城!” 那固山额真吃惊不小,连忙一手扶着头盔飞快向前线跑去。过不多久,女真军中旗动鼓响,大批女真兵推着攻城器械鱼贯而出,围住沈阳城墙四面攻打。 “放箭!”估摸着敌人已经进入弓箭射程,林士铭挥动手中令旗高喊起来。眨眼的功夫,城头上已变戏法一般出现了数百名男子,他们衣着装束各不相同,除了手中的弓箭之外与平民别无二致。自然,他们射出的箭镞也是七零八落参差不计,对手执盾牌小心翼翼的建州士兵并不能造成太大的伤害。 敌人的火力压制也开始了,他们是精于骑射的猎手、受过严格训练的士兵,对弓箭的掌握自然是守城的民兵所不能比拟的。在攻城器械的厚木挡箭牌掩护下,骠悍过人的女真武士纷纷拉开强弓,将箭镞直射上沈阳城楼。城上义军抵不住这强大的火力,只能缩身蹲在雉垛后面以避其锋芒。 看到城头上的反击已大为减弱,建州兵士倍受鼓舞,推动云梯冲车加速冲上前去。在前日的连续战斗中,沈阳的城防已经大为削弱,连外围的护城壕也早已被填为平地。女真人几乎没有受到任何有效的抵抗便将云梯靠上了城墙。 看来城里的守军确实已经快支持不下去了,当建州士兵们一个接一个顺着云梯往城墙上爬的时候,他们心中忍不住这样想着。九天的激烈战斗似乎已经耗光城中的滚木擂石,而只要能够登上墙头,在面对面的近身战斗中,义军可以说是没有任何胜算的。 然而现实却总是无情的,城头上的民众也并不像建州军所想像的毫无组织各自为战。只见无数妇孺老幼手执门板之类的遮挡物立在城头,掩护着青壮年男子抬起一个个直径丈许的大铁锅向下倾倒。转眼之间,滚烫的开水如倾盆暴雨一般泻下,泼了那些正在仰着头爬云梯的女真士兵满脸满身。 一时间但听惨叫声不绝于耳,不少士兵在惊惶之下条件反射地放开双手蒙向被滚水烧灼的面颊,顿时从云梯上急坠而下,在城墙边摔了个粉身碎骨。而每当一个士兵落下时,往往又会顺着云梯撞落好几人;即使有少数士兵勉强举起盾牌护住面部,却挡不住火热的水滴从盾牌边缘溅上肩臂,剧烈的痛楚令他们哭喊着缩成一团,再也没有继续向上爬的力气和勇气。 “士铭,这是第几回了?”林士铭身后有个低哑的声音传来,他继续凝视着城下一团混乱的建州军,头也不回地答道:“这几天女真鞑子的进攻一直就没停过,谁记得清哪么多啊。对了,老许,今天已经是整整第九天,千户大人交代的任务一过明天就算完成了。可你说这鞑子兵一直围在外面又算是怎么回事啊?” “我说,咱们啊,就办好自己的任务就行了。上头交代的话自有上头的深意,不是你我能够理解的。”老许干瘪瘪地回答道:“就说眼下吧,不到此时你能明白千户大人令我们足足研习了大半年城塞攻守之法的用意吗?” 林士铭不由点点头,“说实话直到一个多月前我都一直没想明白,身为锦衣卫密探却为何要去学这些战场上明刀明枪的玩意儿。现在看起来才懂得上头真是高瞻远瞩啊。” 老许轻哼了一声,“就算你信不过千户大人,可他的头顶上不是还有忠武王大人吗!在他的领导下还有什么事是我们帝国办不到的?别说女真土蛮了,就连那最凶悍的蒙古鞑子不也向我们俯首称臣了吗?” “话说得倒是在理。”林士铭点点头,“可你说我们在这里坚守十天到底有什么用意呢?如今城中连半个职业兵丁都没有,若不是有我们这许多密探的指挥和鼓舞,光凭毫无战斗经验的市民义军恐怕连两天都未必能顶住。然而沈阳现在是蛮子围困之下的一座孤城,难道顶个十天就真会等来帝国的援军吗,别忘了锦宁防线可还是在李成梁手中呢。” 老许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谁知道呢,也许我们的任务就是把女真人的主力拖在这里吧----从这个角度说我们做的倒相当不赖呢,建州女真兵三停中可有两停聚在这城下呢。哼,要是引一支骁骑截断他们退回长城以北的后路,这好几万女真兵还不是被一锅包了饺子?嘿嘿,据说辽东的同袍们已经全体‘浮出’行动了,如今整个辽东就像是一块刚出笼的烧饼,令蛮子们舍不得却也拿不住更加吞不下。而我们的沈阳城对他们来说就更是如鲠在喉的一块硬骨头,是嚼也嚼不动,吐又吐不出!你看他们攻城的那股狠劲,敢情是比我们还要着急多了。” “嗯,一面假意把辽东卖给女真人,一面又暗中支持甚至推动民众的反抗情绪,不但诱使建州与李成梁反目,同时还迫得他们陷在沈阳骑虎难下。一石二鸟,高明,实在是高明啊。”林士铭眯着眼睛赞道,脸上的神情如在品尝一席难得的美味。 “好了好了,我也不在这里跟你胡吹了。”老许摇着头转身想要慢慢离开,“建州蛮子兵退下去这许久也该休息够了,我再去别处巡查一下,可千万别被他们暗算一把晚节不保呵。” “呵呵,您也别太高估他们了。”林士铭笑着抬高声音道:“最近两天我一直要求城防要示弱于敌,现在也该是厚积薄发的时候了。要是女真人真敢再冲上来的话,我为他们准备的可就不是浇点开水这么简单了。” 老许伸着脖子朝墙头上一长列翻腾着滚滚油花的大锅里望了一眼,不以为然地耸耸肩,“真是对木柴的白白浪费啊。” 林士铭轻松地笑了起来:“得了吧,要是被敌人爬上城来我看你光凭这些民团乡勇怎么来守?像柴禾箭支之类的守城物资更不用你操心,我提前一个多月就安排人手准备好了。女真蛮子们以急行军的速度远道而来,仓促间不会备有多少攻城器械。过去几天的守城情况你也看到了,只要能够把敌人阻挡于城墙之下,就凭女真人那几架破云梯,要想攻下我们沈阳城还不是拿士兵的性命来白白送死。” “蛮子大军又攻上来了!”箭楼上的瞭望哨突然大声喊了起来,谈笑中的两人心中都是一凛,连忙大步贴上城墙探头往下张望。 “好家伙,蛮子兵这回是全军出动上来拼命了吧。”看着下面密密麻麻的无数黑影,老许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士铭,看来今日可要有一场硬仗啊!” “老许,这南门你就放心交给我吧。”林士铭也没有了此前轻松的心态,绷着脸沉声说道:“女真蛮子难免不会狗急跳墙四面围打,另外几座城门就劳烦你多照看一下。” 老许郑重地点点头,一言不发快步走下城楼。林士铭则转身面向城下黑压压的女真大军,握紧拳头低声说道:“‘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么?今天便让这个神话在我们帝国锦衣卫的面前灰飞烟灭吧。努尔哈赤啊,当你看到自己的雄心壮志被一群衣衫褴褛的义兵所阻止的时候,脸上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呢?” 如果说此前九天建州军对沈阳的围攻还只是狭路相逢的争勇斗狠的话,那么此刻的战斗已经算得上是彻底的疯狂了。数万建州士卒潮水一般涌了上来,就连努尔哈赤手下的诸位酋长重将也纷纷率领亲兵上阵督战。 一架又一架云梯缓慢却不失坚定地朝沈阳城墙靠了过来,重型冲车前端泛着凶恶光泽的大铁椎在西斜的阳光照映下显得分外醒目。看到这一切林士铭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在连日不断的攻击中,女真人的攻城器械损失很大,原本以为他们的攻击能力会因此受到极大的削弱,没想到努尔哈赤这家伙还暗中准备了这么多存货。 “快放火箭!”有人高声喊叫着。片刻的停顿之后,从城头上错落延伸出数百道细长的黑色烟柱,零散地落向建州军推着云梯冲车的方阵。可惜如此程度的攻击对于军心坚定的敌人而言可以说毫无意义,这些出身市井的义兵们虽是不缺辽人彪悍刚烈的血性,可到了战场上到底是蛮勇有余而训练不足。对于施放弹道弯曲不同于普通弓箭的火矢而言,他们的精确度和一致性都是远远达不到要求的。仅有极少数的火箭击中了预期的目标,可转瞬即逝的火星甚至不足以引燃那些巨大的木制器械。建州军的反制也一如既往地迅速,在密集的箭簇飞射之下,城墙上很快就没有了动静。 想要用这些民兵正面打败敌人确实不容易啊。林士铭暗自喟叹一声,抬起右手向后用力一招,大声喊道:“发砲!” 沈阳城防原先也包括了数十门神武大炮组成的重火力系统,然而现在守城一方手头却完全没有懂得操作的人员。为了弥补这一点,林士铭一早便安排人手按照宋代《守城录》的标准建造了近百门五梢石炮部署在城墙之内,本来准备当作自己最后的几笔筹码之一。此刻形势不太乐观,只能把它们提前亮出来了。 此时城中说是万人空巷也不为过,几乎所有没上城头的劳动力都聚集在了石炮阵地上。他们每一百四十四人分为一队,一起用力拖拽系在炮梢一端的七十多根绳索,通过杠杆的作用将抛射物投向城外。每架石炮都专门在城墙上配有一名观察哨,对射击结果进行间接观测修正。 即便是在职业士兵们的手中,石炮也并不是一种精确攻击的武器装备。但数十架巨砲一起陡然发难得气势还是不容小觑。那重逾三四十斤的巨石带着万钧之势由上空坠陨,一击命中往往便能将云梯粗大坚实的木梁折为两截,而部分石炮投掷的甚至是装满火油的瓦罐!这些燃烧的爆炸物拖着长长的尾烟划过战场,易碎的容器炸裂开后散布开的是致命而持续的青色火焰。无论木制攻城器还是密集的士兵方阵在它们的面前都不堪一击。 尽管如此,直到攻城的女真部队进入石炮的射击死角之前,他们所遭受的伤害还不足千人,二十架云梯也只被击毁了六架而已。随着云梯缓缓靠上城墙,蛮族士兵们呼喝着涌了上来----这次他们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一手举着蒙有生牛皮的简陋盾牌护住头脸,以免再蹈覆辙被开水烫个半死。 当城上守军故技重施的时候,建州兵几乎快要放声笑了起来。然而,很快便要轮到他们后悔不堪了:顺着木梯泼洒而下的不是开水,而是嗞嗞作响的滚烫沸油!女真人凄厉的哀嚎声令闻者肝胆俱裂,就连站在远处观望战局的努尔哈赤也不禁悚然变色。 “怎么?这样女真人都还没有退兵的意思吗?”林士铭无意识地捏着手指,心头一阵不安的悸动。不错,这么几天来敌人的损失是很惨重,但城中守军也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对敌的方法计策也快要穷尽。说得明白一点,沈阳守军已经亮出了手头全部的底牌,现在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建州军的动作了。 天色已经渐偏沉暮,敌人却显然没有偃旗息鼓之意。一个个步兵方阵顶着炮火矢石向城墙挺进,坚定不移的军势令人为之动容。就在守军全神贯注于蜂拥上云梯的敌人之时,一声沉闷的浊响令林士铭不由浑身一颤。 又是一声闷响。这回连最普通的民众也都明白它意味着什么了----女真人的冲车借着云梯的掩护已经不知不觉地抵近城门。八名强壮力士一同推动装有尖锐铁头的粗大原木柱,使劲撞击着早已是伤痕累累的城门。 “快阻止他们!”林士铭的声音在城楼上震响,他心急如焚,顾不得敌人的箭矢在耳边身前横飞,疾步冲上城楼向身边的每一名义兵高喊道。城防的情况他是再为清楚了,沈阳南门内的瓮城只有一道铁栅可资拒敌,要是城门被突破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快往城门下泼油!一定不能让他们突破城门!” “锅里没有油,其余的都装给石炮做燃烧弹了。”旁侧一位老人平静地回答道,他手里端着一块巨大的门板,上面赫然钉着十多支长箭。“再说,就算有也来不及烧滚啊。” “该死!”林士铭暗骂一声,转身朝向石炮观察员们喊道:“保持火力!不要停下!” “不行了!”一个观察员回答道:“拖索的操炮手们需要休息!” “让他们再坚持一下!”林士铭吼道:“至少要阻止蛮子步兵的不断增援吧!” “乡亲们已经拉不动了!”观察员坚持道:“你想让油罐都砸到自己人头上吗?再说天色太暗了,我们根本就瞄不准敌人!” 林士铭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表示出让步,“好吧,那就马上把油罐都拿上城来!一定要烧掉这辆冲车!”  正当沈阳城下鏖战不休之时,百里之外的锦州也绝不平静。 李成梁负手站在东门城楼高处,默不作声地望着远方模糊的地平线。在他身后,李如松、李如柏、李如桢等诸子屏立旁侧,脸上神情均是各异。 “父帅,天色已经很晚了,您还是先回房歇息吧。”幼子李如梓低声道。 李成梁微一摆手,叹道:“如今情势急变难测,我哪里还睡得着啊。有戚南塘镇山海关,这已是万无一失的局,内阁反倒要按兵不动;努尔哈赤进了辽东,却一头碰上个马蜂窝,四万大军陷在沈阳进退两难。此间种种真是耐人寻味啊。” “父帅,我不明白。”李如梓的话也代表了李家诸子的不解。 李成梁略侧过身,苍老憔悴的脸庞上带着一丝古怪的笑容,“我不知道李书林都给努尔哈赤许诺了些什么,但有一点倒是很清楚,这块鱼饵绝不会是像它表面上那么香甜可口。短视贪婪的女真人将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父帅,那么我们该要怎么办呢?”李如柏问道:“按照您的意思,内阁这次也是要对付女真土蛮的了,我们是不是要和努尔哈赤联手一起对抗萧弈天呢?” “不!”李成梁提高声音喝道:“我一向看轻了努尔哈赤这条白眼狼,他表面上装得恭顺憨直,实际上却包藏了巨大的野心,这种人是必然不肯见容于我李家的!再说了,我李家世代戍守辽东几十年,纵使朝廷有负于我,又怎能不顾节操引贼入室呢?若是我真的这样做了,将来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如松,你再去一次山海关----不,不是叫你去打仗,而是去向内阁求和,带几名随从就够了。” “父帅!您就这么放弃了?”李如柏惊道:“这里还有五万忠于我们的军队,我们还可以和萧弈天放手一搏啊!您不能就这么认输啊!” 李成梁的声音中带着几分疲惫,“人生在世,成败名利便如那天边的浮云。你以为把一切都握于股掌,到头来却都是一场空。萧--弈--天,或许真的只有天命才称得上这个人的对手吧。” 第三节 热血冰心 我们发动战争,是为了实现和平。 ----亚里士多德  西元1587年8月27日清晨,沈阳南门。 当第一缕淡金色的晨光把遥远地平线处群山起伏的剪影镀上一道柔和的光边时,林士铭好歹长出了一口大气,挺着僵硬的四肢慢慢靠在城垛上喘息起来。城楼上点了整整一夜的上百支火炬也在初升的旭日面前黯淡了光彩,摇曳着昏黄的火焰闪烁欲灭。 这个漫长的死神之夜终于结束了,那月暗星稀的漆黑天幕下,数以万计的女真人不知疲倦地向城墙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一夜之中有许多次,这些悍不畏死的战士顶着密集的石块和箭矢疯虎一般沿着云梯攀援直上,竟然杀开重围冲上了重兵累陈的墙垣。然而他们的落脚之处顷刻间便成了激烈的战场,杀红了眼的义兵们顾不上敌我战力的巨大差距,毫不畏惧地朝着对手扑了上去,凭借着粗糙的武器和简陋的铠甲与差不多武装到了牙齿的强敌进行最残酷的殊死搏斗。殷红的热血泉涌飞溅,残碎的衣甲龟裂散落,几乎女真武士们每一次挥动手中的利刃,都有一位义兵挣扎着向后翻身扑倒。转眼的功夫,城墙上已经凝集了厚厚一层粘稠的鲜血,令人稍不注意便会滑倒在地。尽管如此,建州军的残暴凶悍在沈阳军民的同仇敌忾之前却显得空洞无力,义兵们前仆后继地杀向敌人,刀砍剑刺、拳打脚踢,甚至抱着敌人一翻身滚下城去…… 持续了整个夜晚的城墙拉锯战令攻守双方都耗尽了鲜血和精力,虽然建州军的攻击始终看不出有中断的迹象,但是他们的士兵脸上却越发明显地露出了疲态和震撼。此时借着黎明的晨光,林士铭和众义兵们欣慰地看到女真人开始向后退却了----没错,他们的士兵还在向沈阳发起冲击,徒劳而毫无意义的冲击;但是后备部队已经开始动摇和溃退了,他们队形散乱神情慌张,一心只想远离身后这高不可及的要塞,这以血肉之躯铸就永不陷落的坚城----沈阳。 “敌人逃跑了!敌人逃跑了!”城墙上响起一阵欢呼声,虽然带着极度的疲倦,却充满了由衷的喜悦和欢愉。他们几乎不能相信自己取得的战绩----把六万精锐建州铁骑阻挡在这孤城之下整整十天!谁能够想象这是几万衣衫褴褛装备粗陋的义兵们所办到的呢? 林士铭勉力扶着城垛直起身,想要把敌人溃逃的窘相看个清楚。突然间,他激动地向旁边扑了几步,一把抓起插在墙垣上溅满鲜血被硝烟熏黑的帝国双龙旗迎风挥舞,扯着嘶哑的嗓子高喊着起来:“援军!是帝国的援军到了!” 城南不远的一处山坡上,李家南一勒马缰令得坐骑长声嘶鸣仰立起来,他一挥手中宝剑,厉声喝令道:“全军突击!”但听无数战马长嘶,雷鸣般的马蹄声使天地也为之震动。帝国骑兵大队便如决堤的洪水一般沿着植满草皮的坚实坡地倾泻而下,如一道迅疾而致命的闪电般杀向魂飞魄散的建州军。 “给我顶住!不要害怕那些外强中干的汉人!”努尔哈赤在不住后退的队伍中拍马打旋,扬着马鞭高声呵斥着陷入混乱的部属。可惜这一切都于事无补,在沈阳城下耗费了足足十天精神和体力的女真人在这新出现的敌人面前开始颤抖畏缩。劳顿和恐惧令他们丧失了一个尚武游牧民族应有的勇猛和刚烈,惊慌失措地随着大队四散逃亡。 “可恶!”努尔哈赤两眼喷着愤怒的火焰,他不甘心地最后望了一眼屹立不倒的沈阳城,咬着牙勒转马头投向东方而去。“整个锦宁防线都控制在李成梁手里,干这种趁火打劫之事的除了他还会有谁?这个该死的老家伙,我一定会再回来找他算帐的!”  一阵沙哑刺耳的吱嘎声过后,紧闭了十多天的沈阳南大门终于在铰链的牵引下缓缓开启,李家南率领明军大部按辔缓缰徐徐而入。但凡目力所及,到处是触目惊心的累累伤痕。城墙上烟熏火燎的痕迹仍然是历历在目;厚实的橡木城门上包裹的铜皮早已凹凸不平,几处被撞槌撕开的破口下露出巨大的裂纹。层层叠叠的尸体浸泡在墙根下血水、油渍与泥浆和成的稀糊中,早已面目全非看不出原状。 尽管明知道自己将会看到一场恶战甚至是屠杀之后的惨状,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的李家南在进入沈阳城后仍然不禁为之动容。短短十天的战斗,沈阳边民竟有超过一万七千人为国捐躯,其中大多数都是青壮年男子;除此之外,另有上万人在惨烈的战斗中受伤,相当部分可能会终生致残。 相对的,女真人在沈阳城下遗留了至少一万五千具尸体,至于受伤和兵败溃散的数字虽然无处考证,但同样也绝不会低于这个数字。事实上,能够以几乎对等的伤亡重创强悍的建州女真部队,这样的战果足以让旧帝国几乎任何一位将领在同僚面前自夸了----平民伤亡,对于人口比女真多出百倍的汉人王朝而言,不过是无足轻重甚至不值一提的些许数字罢了。 然而当这些数字变成一具具鲜血淋漓的尸体一个个痛苦呻吟的伤员呈现在眼前的时候,给人的感触和震憾是军情简报上空洞乏味的字眼所无法比拟的。面对这座被热血浸透的城市,李家南的嘴唇不由得颤抖起来。整座城市数万人民的性命啊,他们的生死存亡只需一个战略决策便可以被瞬间决定。不错,帝**队如约在围城的第十天,差不多也是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赶到了战场;但是坚守十天这样的要求对毫无战斗经验的平民而言不是太过艰难了吗?万一不能等到救兵的赶来,或是帝**在行程中有所耽搁,沈阳就必须付出被女真人血洗报复的代价。 忠武王大人对此无疑也是心知肚明吧,他对战略敏锐大胆的把握能力无人能比,沈阳的牺牲当然不会出乎他的预料之外。既然首相认为这个代价有必要付出,那么它必定是值得的。李家南微微叹了口气,也许这就是他为什么能成为帝国最高首脑的缘故吧。为了帝国一万五千万臣民的福祉,必须要有人来作出牺牲。而我们的职责……就是令这个牺牲尽可能的小。 遵照内阁的指令,同时也出于个人对勇士们的敬意,李家南代表朝廷慰问了沈阳义兵的代表。鉴于义兵们在战争中表现出的忠勇,以及保家卫国重创强敌的可嘉精神,内阁宣布所有伤亡市民都将按照帝国国防军的标准发给抚恤,凡参加抗击女真者终生免除赋税;在沈阳南门楼修建一座战争纪念碑,于上铭刻所有死难者的姓名。 当然,女真人入侵造成的破坏也必须得到恢复。内阁决定在战争结束后从陕西、山西、山东三省迁移十万户无地少地的百姓进入辽东,除发给一定配额的口粮和种籽外,所有移民一律减免三年赋税。 在内阁的有力举措面前,李成梁在辽东数十年的苦心经营化为乌有。素来以强悍刚勇闻名的辽地边民彻底为内阁所收服,这对仍然受困于锦宁防线的李家父子来说,无疑意味着手中被寄予最后一点希望的底牌也不复存在了。  9月9日,北京,忠武王府。 “识时务者为俊杰,李成梁他终于肯放弃抵抗了吗?”王府后花园的水上亭榭内,年仅二十三岁的帝国首相萧弈天优雅地从桌几上端起一杯香茗凑到唇边,深邃的目光却一直凝视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能够避免更多的死伤,也算是他在为自己积点德吧。” “就算他还想抵抗也没有办法了。”坐在对面的于庆丰微笑着附和道,“李家南的军团走海路绕过锦宁防线登陆盖州之后,锦州便处于承受我军两面夹击的境地;努尔哈赤的败逃更清楚地表明了我们的战斗力强弱。既然负隅顽抗到最后还是免不了失败,那么他又为什么不放聪明一点呢?至少现在这样对我们双方而言都是有利的。” 首相轻轻地点点头,“尽管实力对比悬殊,我们的条件也并不会太过于苛刻。李成梁可以继续保留宁远伯的爵位和俸禄,但是必须放弃一切官衔和军职。我这么说你能够明白吗?” “我明白了,大人。可是李成梁会答应这个条件安心赋闲在家吗?” “李成梁是差不多六十岁的人啦,就算自己壮志未酬雄心不灭,也不能不为子孙后代多想一想啊。”萧弈天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白玉茶杯,不带一点表情地说道。 “是,那么遵照您的意思,将他安置在京畿近郊如何?” “庆丰,你也不必事事都要请示于我。像这些细节问题,你是完全可以自己拿定主意的。”首相收回凝视的目光,和善地说道:“治众如治寡,分数是也。我们的帝国太过于庞大,不可能只由一两个人来面面俱到。而且,或有一天你也会成为帝国的最高决策者----” “大人!”后面这句话令于庆丰闻言大为失色,他慌忙正襟危坐,战战兢兢地小心答道:“庆丰侍奉大人多年,决不敢有生贰心。” 萧弈天摇摇头,“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无论国家还是民众都不可能永远依赖于某一个人……算了,现在不说这些。”他落寞地叹了口气,又道:“往辽东移民的十万户百姓,名义上来自北方四省,实际上主要是陕西居民。这一路上历经四省行程遥远,兵部应当指令国防军各部协助维持秩序,以免发生不必要的混乱。” 于庆丰忙不堪点头称是,“大人,陕西多年来一直是帝国最为贫瘠的行省之一,农田产量尚不足江南地区的四成,粮价却差不多是南京的六倍。为了维持边防二十多万军队的给养,帝国每年需要向陕西军卫调拨大笔钱粮物资。 “可是近两年以来,连绵天灾加上黑狐教之乱已经令那里部分地区的经济处于几近崩溃的边缘。低廉的土地价格导致了大范围的土地兼并,数以万计的自耕农失去土地,其中更有不少沦为流民。如果不能对他们施以有效的控制和安抚,我担心会发展成大范围的暴动。” “你的担心不是没道理。”萧弈天颔首沉吟道:“对于陕西的困境,我们应当采取更积极的态度才是。这样吧,先派个督察员到那里去了解了解情况。然后一方面大力推广西洋的高产抗旱作物,同时可以考虑用大量移民的方法来减少富余人口。” “嗯,往海外大量输出人口还可以实现对当地的进一步控制!”于庆丰兴奋地补充道:“其实西洋行省长久以来最缺乏的资源就是人力,要是行省能有两百万户人口的话,帝国大军的步伐也不会在那蛮族出没的阿巴拉契亚山下裹足不前了。您想想看,要是我们能够保持每年从陕西每年向海外输出五万户人口,其中三万户移居新大陆,两万户留在丝绸航线沿途的藩属国家和自治领----那么十年之内,小西洋和西南洋就能成为帝国海军的演武湖!” “那一天会来的,一定会的。”首相沉默了片刻,终于喃喃地说道。“不仅是小西洋、西南洋,只要是在苍穹以下碧海之上,大明的旗帜就要永远迎风飘扬!” “那么大人,接下来我们的下一个目标又将是谁呢?”于庆丰小心地问道。 “下一个?”首相微微一笑,“庆丰啊,虽然帝国有足以毁灭任何一个国家的实力,可也不能太过于贪心了吧?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如今远有俄狄近有建虏,难不成你还想同时和第三个国家开战?” 于庆丰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这么说大人您决定要和女真打一场灭国之战了?” “不错。” “可是努尔哈赤已经放弃和我们对抗了。”于庆丰有些惊讶地说道:“他对李书林表明建州女真完全没有和帝国敌对的意思,还表示愿以藩属国的身份向帝国臣服,两国以辽东长城为界永不再战。” 萧弈天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你让李书林告诉他:行情已经变了,从今往后,奴尔干不再是北京的藩属自治领,而是不可侵犯的帝国领土。所有蛮族部落都必须接受帝国官员的直接行政管辖。” “大人,有这样的必要吗?以夷治夷是中国长期以来的传统,这项政策已经用时间证明了它的效果。如果一定要让我们的官吏和军队去统治的话,补给和暴乱产生的费用将会是非常巨大的!” “我完全明白这一点。”萧弈天平静地回答。 “那么……是。”于庆丰局促地应道,他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么大人您的意思是。” “用我们的文明去同化他们。”忠武王的话语平淡和缓,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执拗的坚决。“那些儒生们不是想报效国家吗,好啊,就让他们随军在占领区宣扬我们光辉灿烂的伟大中华文化吧。等到我们的军队可以离开奴尔干的时候,那里有的就只是使用华夏语言文字和生活方式的‘华夏人’了。” 于庆丰显得有点迷糊了,“我们该要怎样去做呢?” 帝国首相冷笑一声,将杯中碧绿的茶液一饮而尽,“欲灭一国,必先灭其文化;欲灭其文化,必先灭其语言。因此,我们必须彻底而坚决地对他们进行文化改造,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和阻碍也在所不惜!在帝国治下的蛮族地区都要强制推行汉语和汉文化教育,除了释道儒三教以外不允许其他任何信仰的存在。对于征服的每一座蛮族聚落都要进行重建,将其改造成汉文明风格的标准城镇。帝国境内不允许蛮族继续游牧生活,一律由官府发放耕地和补贴以事农耕,这一条必须强制贯彻执行!” 于庆丰的脸色变得肃穆起来,“大人,您将会成就一项伟大的功业,华夏四千年历史上也许只有秦皇汉武的壮举能与之相比。然而,您可能也会背负上永久的骂名……” 萧弈天轻轻冷哼了一声,“‘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这朝野间的舆论啊,这从来就是一种最为反复无常的东西。今天他们因为受益于帝国的强盛或是畏惧于我的权力而高唱颂歌,明天也同样可能因为另一些微不足道的理由把我斥为暴君和屠夫。至于更加遥远的未来,那些远离这个时代的人会怎么看待我这样一个历史人物,那就更不值得我在乎了。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来为中华帝国的觉醒负起道义罪名的话,那就让我来独自承担吧。” 于庆丰心怀敬意地略一颔首,低声道:“不管历史如何评价您,在我们这个时代,您始终是最为伟大的人物。” 萧弈天未置可否地摇了摇头,“有些时候,我宁愿眼前这一切都不过是场黄粱一梦。哪天早上一觉醒来,再也没有什么护国忠武王、内阁首相、帝国太师萧弈天,我还是那个新大陆丛林中的小小军官,和心爱的人一起过着自己平淡而愉快的生活,为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功名成就怡然自得。” 如果大人生活在一个安定详和的所谓太平治世,那么也许他真的会被埋没在那样一种生活当中吧。于庆丰明智地低头沉默不语,心中却止不住思绪如潮。假如没有王锡爵等人的铤而走险,新大陆的军政府可能永远也没有机会再跃上帝国权力的巅峰。萧弈天大人或许同样会成为行省总兵----这是大明朝武官能达到的最高官衔了----可到头来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只能和他的无数前任一样终老任上。我们的帝国大抵也会是如此吧,和人一样顺着时间的推逝慢慢老去,一点一点地从内部开始腐朽,终究一步步走向覆灭。 想想历史上那些最伟大的朝代吧----秦汉帝国崩溃之后是接近四个世纪的五胡乱华,隋唐帝国覆灭之后是四百六十年的积弱和屈辱。大治之后往往紧接着就是天下大乱,而那接踵尾随的北方蛮族则为华夏累累苦难书写下一笔笔更加沉重的记录。 数千年以来,华夏农耕帝国和狄夷游牧部落的战争从来就没有真正结束过。武丁的远征、镐京的烽火、北地边关绵延万里的长城都是一幕幕最为真实的写照。虽然第一帝国时期汉匈两大强权长达百年的对峙和对抗最终以牧民的失败而告终,但长年战争导致的国力凋敝也使得汉军终于无力打出最后致命的一击。等到帝国衰败崩析之时,野火后的春草又开始在大漠深处离离萌发。 第二帝国的悲剧则来源于他的雍容和自信,大唐盛世下的帝王将相们试图以德被四海的怀柔手段来收复那些草原上桀骜不驯的烈马。他们成功了,却也为后世留下了更大的祸根。当“天可汗”荣光不在,空洞的盟约再也难以约束胡兵手中的弯刀。当宋室凋零骨血背负着靖康之耻南渡长江的时候,华夏族的最后一点尊严也注定要在兵荒马乱中和忠魂烈血一起流尽…… 匈奴人、鲜卑人、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大漠的主人不断更替,始终如一的却是对文明世界财富的垂涎贪欲。要想这千年的夙怨和纷争不再延续,帝国龙和草原狼就必须来一次彻底的了断,直到其中一方遭到永久性的毁灭----无论是通过武力还是文化的征服。 正是出于同样考虑,一百八十年前,帝国皇帝永乐陛下毅然决定迁都北京。并在今后的十四年中连续发动五次远征。他亲统六师涤荡漠北,勒石擒胡山曰“瀚海为镡,天山为锷,一扫胡尘,永清朔漠。”可惜一代英主终究壮志未酬,榆木川龙御宾天之后,再也没有哪一位帝国皇帝还拥有他北征扫五胡南伐平七蛮的雄图霸心…… 于庆丰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理解了萧弈天的用心。把四千年恩恩怨怨凝聚到一代人的身上来解决,他也在担心帝国的后继者功亏一篑啊。短短三年之内,帝国大军忙碌于东征西讨的同时,内政的改革治理也没有分毫懈怠。忠武王以强硬近乎疯狂的雷霆手段推动着这一切,因为他知道再强大的帝国都会有衰落的时候,他是要为未来的中国尽可能翦除威胁啊。内阁大学士忍不住举头望向首相,大人,您所要创造的哪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不知是猜到了于庆丰心里的想法还是仅仅出于巧合,萧弈天的脸上洋溢起早已为内阁成员们熟悉的笑容----冰冷无情却又略带几分孩子气的热诚,他轻声说道:“和平的那一天会来的。现在还不是时候……但终归会来的。” 第四节 胜利的果实 战争让征服者有权提出任何要求。 ----尤利乌斯-凯撒  “李成梁已经将辽东兵权移交给了戚继光元帅,李书林正率领这些士兵向沈阳方向前进。他们将与李家南的主力会师之后出关北击建虏余部。”慕容信光抑扬顿挫的声音在空旷的天相殿中嗡嗡回响着,“至于李成梁本人,他自称食国之禄却没能忠君之事,边防懈怠致使建虏入寇。虽蒙浩荡天赦,自感罪孽深重以至于无颜回京面见大人。恳请乞骸骨还乡,终老不再过问朝中政事。” “嗬,李成梁这只老狐狸。”萧弈天不由失声笑骂道:“集结整个辽东都司的军力准备入侵山海关,这种行径除了叛乱以外还有第二种解释吗?一个‘边防懈怠’就轻飘飘地把责任推卸过去了?好吧好吧,虽然大家心知肚明,表面上,至少在帝国民众的面前我们还是没有撕破脸的。既然他已经主动表示要退出政治舞台,对过去的事也就没必要过于追究了。哼,李成梁,我原本还以为这个老军头能够在战场上表现得更精彩一点----能够给我一点棋逢对手的感觉。单从这一点上来讲,他是让我失望了。” “正如在其他领域一样,您在战场上也是罕有对手的。”慕容信光恭敬地略一点头致意,由衷地回答道:“即使李成梁竭尽全力拼死一战,他也没有与您一较高下的资格。” 萧弈天幽幽地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没有对手的战斗总是枯燥无味的。唉,李成梁、努尔哈赤,看来我都是太高估他们了。” 于庆丰笑着插嘴道:“大人,要是敌人对兵法和战略的理解到了您这样的程度,那么他们就根本不会选择与您为敌。孙子兵法曰:‘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孟子也说过:‘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既然帝国拥有超绝的军事实力,那么正确的策略就是尽可能避免与我们发生直接冲突。” “就像蒙古的扯力克汗那样?”胡波以嘲弄的语气笑道。 “还有朝鲜的李昖和日本的德川家康呢。”慕容信光也戏谑地说:“按照于侍郎的说法,他们对兵法和战略的理解可绝不会差啊。” 众人都笑了起来,于庆丰则以略显随意的口吻地回答道:“是啊,人们应当接受自己已经被征服的现实。” “你会吗,庆丰?”萧弈天突然开口道,脸上没有任何一点轻松的表情。“我会吗?” “呃,当然不,大人。”于庆丰尴尬地回答道:“华夏帝国有着高贵的传统。我们的先辈在崖山的表现早已证明过这一点。” “其实我倒是在担心另外一个问题。”慕容信光及时向同僚伸出了援手,把话题不着痕迹地轻松引开。“一直以来,我们的战争进程始终是太过于顺利了。我恐怕帝国内部会出现过于乐观的情绪,从过去不轻易言战的怯懦走向另一个反面。大人,您知道‘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亡战必危。’无论走入哪一个极端,都只会是人民的灾难。” “我知道。”首相沉默了好一会,终于还是低沉着声音回答道:“为了纠枉,一定程度的过正也是有必要的。等到适当的时候,还是要让人们也尝点战争带来的苦果……庆丰、信光,还有胡波、蹇尚和老舒,你们知道我最担心的是什么吗?” “请大人明示。” “虽然我执掌天下只有区区三年多一点的时间,但这一期间帝国发生的变化是诸位有目共睹的。”萧弈天喜怒不兴的眼光从众人脸上略作一扫,这才继续说道:“可以扪心无愧地说,我为中华帝国建立了有史以来最为强大的军队,以及一个能够与之相适应的社会动员体制。这是一把能够为帝国的每一位臣民提供庇护的利剑。然而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越是锋利的宝剑交到错误的人手中,带来的危害反而更大。历史上许多朝代在开国创制之时莫不都是兵威赫赫,可随着和平年代的到来,守成者们就往往开始懈怠军备,便也一步步走上了亡国之路。如果我们未来的继任者也被大明天下一统的太平盛世假象所迷惑,来个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话,这把剑也会同样会蒙尘锈蚀。反过来讲,要是接过这把利剑的人把自己的野心置于国家和民族的利益之上,不顾国计民生一昧穷兵黩武对外扩张,甚至把剑锋指向我们自己的人民百姓的时候,那才是我所最不愿意看到的。” “那么大人,我们该如何……如何做呢?”于庆丰惘然地开口问道,毕竟这可是关系到上百年国祚的事情啊。 “怎么做?”萧弈天满不在乎地一摊手说道:“我也还没有主意,慢慢来吧。用个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来慢慢摸索,也许到时候便知道该怎么做了。好了,不扯这么远了。李贽那件事办得怎么样了?” 慕容信光略向前移一小步,道:“李成梁已经向我们交出叛党与他们的全部往来书信,都察院官员对这些资料进行了仔细审读,认定其中不少都出于李贽亲笔。凭目前刑部掌握的证据,只要您批准的话,完全可以立即逮捕李贽。等会议结束后我会派人将所有文件都移交给陈应龙将军。” “不,”萧弈天一口回绝道:“这次就不用御卫队秘密处决了。一切交给刑部,按照正常的手续来办理。甚至你可以组织一场公开审讯,让市井百姓们都来看看。我想对那些敢于阴谋反对内阁的人,这样一来的打击会更大一些吧。” “大人,您说得是。”慕容信光微一点头,又道:“然而如果组织对李贽公开审讯的话,可能会有一定的难度。至少说我们还没有一个辩才能与他相当的人,如果被李贽在公堂上大放厥词的话,恐怕对内阁的威信非常不利啊。” “嗯,这倒也是个问题。”萧弈天不由沉吟了片刻,“那么公开审讯就不必了,我给你三天的时间,叫刑部的耳目眼线们把消息传出去,让百姓们都知道李贽马上要被审判治罪的消息。这样一来民间舆论有了心理准备,也就不会对逮捕李贽的事情妄加非议了。对了,信光,礼部侍郎吴若秋在江南的访查已经接近尾声。我接到的报告是他将在两旬之内返回北京。” “大人,”慕容信光不做任何表情地高声回答:“刑部在十天之内就可以把对李贽的审理意见提交都察院批准。”  尤里-苏伊斯基大公第七次抬起头恨恨地朝着身边的骑兵怒目以视,咬着嘴唇在浓密的大胡子下面嘟哝了几声,终于还是无可奈何地垂下头去。他停下脚步使劲扯了扯身上因为长途远行而肮脏褴褛的破皮袍,想要努力保持自己身为贵族的尊严和仪态。然而立刻便有人从后面使劲推了他一把,令他一个趔趄几乎摔倒。苏伊斯基踉跄向前扑了几步,这才猛地回转过头去。 肇事者是一个同样肮脏颓唐的俄国士兵,他瞪着看不出半点神采的双眼与大公对视着。尤里皱起眉头抽了抽嘴角,终于还是赶在中国骑兵挥舞马鞭抽打过来之前顺从地转过身继续前进,他的身后,一眼望不到头的俄罗斯俘虏大队在帝国大道上蠕动着缓缓行进。 这是对自己高贵身份的莫大侮辱!苏伊斯基早已是昏昏沉沉的头脑中也只剩得下如此的残念了:把俄罗斯尊贵的大公像奴隶一样驱役,同那些卑贱的士兵混在一起长途跋涉好几千里路……押送俘虏的军队手中的军旗从象征蒙古外籍军的青色狼头换成了国防军的扑天苍鹰,接下来是首都卫戍军的黄金貔貅旗,几乎是靠本能向前挪动脚步的他也始终没能意识到自己正在逐渐接近东方最古老帝国的王都----天堂以下最宏伟壮观的城市,北京。 耳旁突然响起震动云霄的呐喊声,苏伊斯基抬起沉重的脑袋,努力瞪大迷蒙的双眼左右环顾。可供四辆马车并行的宽阔青石大道两旁,分别站着一列顶盔贯甲全副武装的明军士兵,他们如整齐的标杆一般笔挺肃立,手中的长枪直指天穹。 这该不会是要杀我们了吧!大公心头一凛,顿时一下子清醒了不少。举头远望,但见明军队列的尽头墙垣高耸旌旗林立,他这才算好歹明白过来,原来是达到目的地了。换句话说,自己作为俘虏的生涯也就要行将结束了吧。 矗立在尤里-苏伊斯基大公面前的正是北京西北的德胜门,由于其名谐音“得胜”,故而在帝国的传统习惯中是专供军队出征和凯旋通过的城门。长长的俘虏行列首先在卫戍士兵的引领下从瓮城北垣下走过,看那十二米高的青砖城墙上,每隔数米便立有一面日月双龙旗,无数军士手端强弓硬弩在女墙垛口和敌台上保持警戒。瓮城北垣正中是一座高大雄伟的重檐歇山顶绿剪边箭楼,这箭楼体高12.3米,面阔34米,城台高12.6米,东、西、北三面共开有82个箭窗炮眼,凌厉的杀伐锐气令俘虏们叹为观止。 比及绕到瓮城东垣,又见一座形制较小的闸门楼。随着明军士兵的号令,券顶拱门下厚重的铁闸在铰链的吱嘎声中慢慢升起,卫戍军士兵们指挥着俄国俘虏组成八列纵队,从铁闸下鱼贯而入,走进瓮城中央宽70米长118米的大广场。 直到此时整体高度达36米的德胜门城楼才真正出现到了苏伊斯基大公的视野当中,这是一座华丽壮美的中国式双层建筑,粗壮有力的红漆木柱直矗在近四丈高的城台上,绿琉璃瓦剪边的重檐歇山顶上灰筒瓦淡淡地泛着朝辉。拱形券顶门洞中,卫戍士兵们取下黄铜裹皮的木制门栓,用力拉开缀满钢制门钉的铜皮实木大门。垂头丧气的俄罗斯俘虏们在士兵们的驱赶下从门洞和交错的长戟下走过,慢慢走上帝国首都的街市。 也许是因为近年来听过了太多帝国大军胜利的消息,也看过了太多得胜还朝的凯旋仪式,北京的市民们对此次胜利本身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热情。云集在俘虏队列所途经的街道上看热闹的百姓们更热衷于讨论的是这批俘虏,或者准确地说是奴隶,将会被以什么样的价格出售。连上次那批长得像猴子似的矮个子倭奴都能卖到两百银圆,这些高大强壮的罗刹人看起来应该值钱多了吧。他们兴奋地对从眼前鱼贯走过的俄罗斯俘虏评头品足,俨然自己已经成了市场上的买主一般。 一名军骑从长街另一头飞驰而来,他在押送俘虏的军官面前猛勒住马缰,一扬手中的黄铜鹰杖,高声喝令道:“枢密院有令,从俘虏中选出六千人参加明日的献俘仪式,其余的羁押至城南战俘营看管。” “遵命!”立刻有士兵上前来在俄国俘虏中指点挑选,那传令的军骑则跳下马背,不由分说地抓住苏伊斯基大公,把莫名其妙的他拖出队列。“把这个人给我带走。” 两名骑兵立刻跳下马背如狼似虎一般上前把苏伊斯基按倒在地,不由分说地----当然说了双方也听不懂----用麻绳将他捆个结实丢上马背,然后三人挟着倒霉的大公驰出队列疾驰而去。 “干什么!你们这些野蛮人!”尤里-苏伊斯基大公尖声叫了起来,“我是大俄罗斯帝国的王公贵族,你们不可以这样对我!哎哟!”后面这一声无疑是拜明军手中的马鞭所赐,好汉不吃眼前亏,大公立刻明智地闭上了嘴。 平整光洁的青石路面在苏伊斯基眼前晃动着,颠簸的马背令他感到骨头都要散架一般,终于,世界在马匹的一声长嘶中停止了令人发狂的摇摆。明军士兵以同样的粗鲁方式将苏伊斯基拖下马背解开绳索,在大公来得及表示抗议之前把一个黑色布袋套上了他的脑袋。 两只手一左一右按上了他的肩膀,推搡着苏伊斯基向前迈步。左转右转又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幽婉的丝竹之音绕转耳畔,桂花的清香更是隐约可闻,正当尤里-苏伊斯基心旷神驰几乎就要忘掉多日来所遭受的苦难之时,突然只觉眼前一亮,原来头上的布袋已经被人摘下。 难道这里是传说中的伊甸园吗?青翠欲滴的树木,争奇斗艳的群卉,在那碧波粼粼的湖心,一名青衣女子坐在亭榭中弹指抚琴,这可是连画中也不曾有的美景啊。抬起头四处打量的俄罗斯大公被眼前的一切深深震惊,一时间觉得连脚下的石英石地面也不那么真实起来。 “往前走,俘虏!”有人从后面重重退了他一把,苏伊斯基向前一个踉跄,终于大声抗议起来:“我是大俄罗斯国的尤里-列夫根尼-苏伊斯基大公!是沙皇陛下亲自委任的远东地区总督和方面军总司令!你们不可以这样对待我!”说到这里他突然愣住了,不敢相信地低声道:“你会说拉丁语?” “这没什么值得惊讶的。”通译冷冰冰地回答道,“快往前走,难道你还想让大明帝国首相萧忠武王等着你吗?。” “大明国的首相?”苏伊斯基惊愕地抬起头,顺着脚下直延向湖畔的橄榄石小径向前望去,道路尽头的花团丛中是一座汉白玉基底的重檐八角攒尖顶凉亭,红线衮边的天青琉璃瓦在朝阳下熠熠闪烁着柔和的美丽光华。凉亭中央的大理石方桌后面,坐着一名身披紫袍的青年男子。此刻他正手端一盏清茶凝神望向湖面,似乎沉浸在绝美的琴声当中。 “这个年轻人就是大明国的首相?”苏伊斯基不免大为惊讶,“他看起来最多只有二十多岁!” “少废话!”通译终于不耐烦地一挥手,让两名御卫士兵把苏伊斯基干净利落地摔到凉亭的九级汉白玉台阶前。“启禀忠武王大人,罗刹国寇首一等公尤里-苏伊斯基带到。” “尤里-苏伊斯基?”萧弈天带着慵懒的神态回过头来,看到大公狼狈的样子不由哑然失笑:“你们就把他这样带过来了?也不给他梳洗清理一下?好吧,既然来了就这样吧。你问问他,看他对入侵我国有什么解释。” “是你们先攻击我军士兵的!”听完通译的话之后,苏伊斯基尽管心中阵阵发毛,却仍然硬着头皮坚持道。 萧弈天冷冷哼了一声,“得了吧,所有的俄罗斯人都死在了大明帝国疆域之内,对此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好了,你也不用再多狡辩了,这场战争的结局就是如此:大明胜了,俄国败了。而战败者是没有权利为战争找借口的。所以,让我们丢掉这些所谓正义什么的,单纯从两个军官的身分来谈谈吧。” “我要抗议您部下的态度!”苏伊斯基嘟哝着说:“我是一个贵族,你们不能用这么粗暴的方式来对待我!” “是这样?”帝国首相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那么我要说抱歉了大公阁下,这是在战争时期,不是吗?如果说这就是所谓粗暴的话,或者你想知道你被俘的士兵们将会受到如何的处置吗?” 苏伊斯基感到背心里一阵恶寒,“你要杀了他们?” “杀?不。”萧弈天的回答令苏伊斯基好歹松了口气,但接下来的话却又令他浑身一抖战栗起来。“坦率地说是因为我舍不得。你知道吗,我国的商人愿意出相当于四万斤黄金的价格买下全部六万名俘虏,他们将作为奴隶留在帝国的工场和农庄之中干活,至死为止。” “您不可以这么做!” “我当然可以这么做。”萧弈天的声音突然变得凶狠起来,“你最好要弄明白:这个世界的法律是由中国来制订;而中国的法律是由我来制订的。只要本王愿意的话,随时可以给予你们俄罗斯灭顶之灾!六万俄军俘虏,是在明天的典礼之后全部处以极刑?还是贩卖为奴隶?或者,如果我足够仁慈的话,全部释放再驱逐出境。在我的眼中,这仅仅是个数字问题,或者说是经济问题。要是你们的沙皇能够出得起价钱,我并不反对俄国赎回这批俘虏;但如果有人想要花钱买热闹,我也同样不会拒绝一场盛大的行刑表演。也许,这会让我得到民众更多的爱戴也说不定呢。” 苏伊斯基不等听完翻译便已经吓得半瘫倒在地,右手不住地在胸前划着十字。“上帝啊,你们这些异教徒都是真正的恶魔!” “是么?”萧弈天微笑着端起用一整块上等和田羊脂白玉雕成的茶盏向苏伊斯基略一致意。“不管是恶魔也好,别的什么也罢。总之胆敢于侵犯中华帝国利益的人,就只能得到一个下场。”他慢悠悠地抿了一口新沏的西湖龙井贡茶,这才带着天朝上国的最高威仪朗声道:“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虽远必诛?”苏伊斯基一时没能明白过来。 “这点事我也用不着瞒着你,一收到你们围攻蒙古国王庭的消息,我便派出了一支超过十万人的远征舰队,让他们走海路前往欧洲,直接向莫斯科发动攻击。估计再有两个多三个月的时间,帝国士兵的军靴就要踏上俄罗斯的土地了。到那时候,我相信瑞典、波兰和土耳其都不会没有兴趣来分一杯羹的。” “什么!”苏伊斯基震惊之余终于一下子颓然坐倒在地,“这是真的吗?” “难道我们忠武王大人还用得着欺骗你吗!现在就算马上放你走,想要通风报信也来不及了。”通译没有向首相转达苏伊斯基的呓语,而是用拉丁文低声斥喝道。他端详着眼前这异国人惊骇和沮丧到了极点的样子,又补充一点:“别忘了你现在只是一个随时可能被杀死或者贩卖的奴隶,有空还是多考虑考虑自己的处境吧。” “是了!”苏伊斯基大公突然一下子激动起来,宛如沉浮海上的遇难者捉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慌忙向前爬了两步匍匐在台阶前,“我还可以要求享有一个被俘虏贵族应得的权利!我要求赎回自己的自由!” “是么?”萧弈天听完翻译的话之后不由哑然失笑,“那你愿意给你的自由出个什么价钱?” 苏伊斯基的回答令在场的中国人都笑了起来:“我愿意献出二十颗宝石和三百张兽皮作为赎金!” “你看,我们的俘虏把帝**队看成是蛮族部落的猎头生番了,”萧弈天轻松地笑着对通译说道。“再不就当我们是劫道剪径的绿林盗匪。或者还有最后一种可能,他把自己的生命也看得忒轻了,是吗?”虽然他脸上表情天真有如孩童一般,苏伊斯基还是在这近乎威胁的笑声中打了个冷战,顿时心下一片悚然。 “大人,听闻那罗刹国地处极北苦寒之地,想必是国小民穷物产不甚丰富。还请首相大人不要怪罪这番人无知天朝之博产富庶。”那通译也强忍着笑意回答道,他转头朝向苏伊斯基大声恫吓道:“你听着,要想我们放你回国,你就得献出十匹马驮的那么多黄金才行!否则的话,哼,可别怪我没把丑话说在前头!” 苏伊斯基早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他忙不堪连声答应道:“是,是,我答应你们!只要各位大人肯放我回国,我一定尽力筹措赎金及早送来。” “哼,放你?要是你回去之后反悔怎么办?”通译加重语气声色俱厉地喝道。 “绝,绝对不会!” “那你又怎么和沙皇解释啊?”萧弈天放下茶盏站起身来,“总不能说这是自己用来救命的赎金吧?” “这……”苏伊斯基一时语塞。 萧弈天看着他的窘态微微一笑,“这样吧,我派几个人跟你一起去莫斯科,就以做生意的名义把你的赎金带回来。至于你如何逃出险地,想怎么去对沙皇说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苏伊斯基欣喜若狂,“我一定照办!” 帝国首相嘴角露出一丝邪邪的笑容,“为了能够让你在返回莫斯科的路上不致有什么后顾之忧,在明天的献俘仪式上,我会下令将俘虏中军职最高的一千人全部处决。作为回报,希望你也不要做出什么让我不快的事情。” 日近正午,俄罗斯大公煞白有如死灰的脸上却凝满了滴滴冷汗。 第五节 国家的敌人 让他们在憎恨我的同时更加惧怕我。 ----卡里古拉  “萧弈天也该动手了。”北京燕园会所的后花园内,李贽手拿一把大剪刀,细心地为一株龙爪槐修剪着枝条,一面漫不经心地回答。 “卓吾先生!”他的身后几乎站满了所有在京的儒学名士,其中大多是旧帝国时期的清议派官员,由于不满内阁的改革被免除职务。“既然知道这一点,您怎么还能如此悠闲?街头巷尾可早就在盛传刑部要对您动手的消息了!” 李贽往后退了几步,歪起头打量着自己手下的作品。“如果萧弈天真的要动手抓人,那么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先散布出点风声来为市井百姓们的心理准备打下铺垫,接着便放出一场盛大的凯旋和献俘仪式。在丰台公开拍卖六万名奴隶的同时,菜市口又一次性处决了超过千名俘虏中所谓罪大恶极的首脑人物。趁人们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这上面,现在动手逮捕异己正是负面影响最小的时候。” “哼,瞧瞧萧弈天的恣意妄为已经到了何等程度!”一名文士边摇着头边尖酸刻薄地嘲弄道:“甚至在行刑场这样严肃的场合公开祭奠那些在蒙古阵亡的士兵,这些粗鄙无文的家伙到底是不知所谓啊。我看其中恐怕还是表演的成份居多吧。” 李贽轻声叹息道:“不管怎么说,人民就是喜欢这样的表演。他们喜欢英雄、喜欢胜利以及与之俱来的荣耀、财富、俘虏等等……在这一点上,萧弈天无疑熟知如何去取悦民众,继而利用他们的支持去实现自己的政治野心。” “卓吾先生!您现在是我们的唯一希望了!”文士们围了上来齐声说道:“现在我们的支持者已经是越来越少,朝中反对内阁和萧弈天的官员大多都被清洗撤职,就连宁远伯李成梁也被莫名其妙地解除了职务。能够继续领导天下人与萧弈天强权斗争的可就只余下您了!在这千钧一发的关键当头,您可千万不能撒手放弃啊!” “不错,萧弈天有着能够操控历史,煽动人民的天赋。”李贽满意地轻轻抚弄着龙爪槐的枝叶,又准备走向下一株盆景,“拥有如此可怕能力的人,如果没有人出来加以阻止的话,将会把大明国带入怎样一种境地呢?一意奉行强权政治的他,推行的也是与传统儒学温文尔雅之风格格不入的军人独裁专政。这样一个好战的内阁除了疯狂扩军备战之外还会给国家带来什么?除了对外残酷征服对内野蛮压制之外还会给人民带来什么?执掌天下需要的是内圣外王的王道心态,一昧急功近利追求霸道,这种靠武力维持的国运是不能长久的。不管能否得到朝官和民众的支持,作为文士的我都有责任站出来对萧弈天的行径说不!” “那实在是太好了!”众位文士们一下子兴奋起来,簇拥着李贽连连说道:“卓吾先生,您能这样说真是太好了。我们就是需要您这样一个领袖,一切都靠您……” 李贽轻哼一声,手中的剪刀却不见停顿,“诸位请别忘了,李贽是马上要被内阁逮捕的人了,我的位置要么是在不见天日的地牢里,要么就是在秘密行刑场上。继续和萧弈天的暴政对抗,这样的重任还是要靠诸公在外面完成啊。” 众人的脸色都有些发白,有人颤抖着声音道:“卓吾先生,我们有何德何能去跟萧弈天对抗呢?在他的眼中,我们就和蝼蚁一样无足轻重……” “是么?”李贽冷冷地瞟了他一眼,“还是说你们根本不敢承受和他直接对抗的后果?” “这……”文士们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们的正义和决心,也就只停留在自己不出面躲在后头摇旗呐喊吧。”李贽继续毫不留情地讽刺道。“哼,那个所谓暴虐无道的萧弈天,随时有成百上千人愿意为他付出生命;而我们自命不凡要为国为民谋福祉谋正义的这些人却甚至不敢站到前面来。诸位现在明白我们和萧弈天内阁之间的力量差异了吗?” 众人不由都羞赧地垂下头,李贽本想还说些什么,却被一个匆匆闯进花园的身影打断了。 “卓吾先生!”来人顾不得觐见师长的礼节,大声道:“外面来了好多兵,吵闹着说是要进来抓捕您!” 李贽只是微一颔首,脸上不现半点表情。“是首相御卫队的人吗?” “是刑部的衙兵!” “原来如此。”李贽慢慢放下手中的剪刀:“诸公,我李贽便与大家先行告辞了。” 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两列刑部衙兵大踏步走进后花园。他们身着白质黑章的军吏制服,衣襟上以金线绣着獬豸图案,象征着“黑白分明,公正刚勇”的寓意。为首一名军官略一招手,衙兵们立刻兵刃出鞘,恶狠狠地将园中数十文士围在中间。 “肃静!”那军官先把雪亮如电的目光往众人脸上一扫,直看得有小半人心虚地低下头去,这时他才再冷哼一声,道:“奉刑部之命,捉拿逆贼李贽。其余人等莫要妄动自误!” “我们走吧,老夫在此已经等候多时了。”李贽疲倦地摇摇头,沉默着挤过围在身边的人圈朝着园门蹒跚走去。无言以对的文士们只能以复杂的目光默送着他的略显苍老的背影。在拱形的石券门洞前,李贽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他微微侧转过身,低声说道:“看来要想以寻常手段阻止萧弈天已经是不可为之事了。唉,罢罢罢,为了华夏的未来国祚,老夫说不得还要再拼上一把啊。” “卓吾先生,您的意思是?” 李贽穿过门洞继续慢腾腾地向外走去。“有些事情你们没必要知道得太清楚。”  万历十五年的这场小小**,终于以保守势力的全面失败而告终。西元1587年9月15日,由帝国刑部、大理寺合计审理,报经门下省裁定复议认定李贽犯有奸党谋叛、欺隐田粮、妖言惑众等多项罪名,依照《大明律》相关条例本应判处极刑凌迟族诛。然而,考虑到他已届耳顺之年且又身为嘉靖朝的老举人,在得到内阁首相萧弈天的签署批复之后,刑部侍郎大学士慕容信光最终宣布将李贽羁押于刑部天牢,终身不予赦免;流其九族于琼洲,世代不得返回故土。 失去了最后一位领袖的引导,文人阶层向内阁倒戈的速度不免令人瞠目结舌。针对内阁政策的攻击以及人身谤毁大为收敛,旧官员们也纷纷向萧弈天暗示了自己的忠诚。 9月30日,奉命前往江南巡视的吴若秋回到北京。对于恩师李贽被捕获罪的既成事实,深为礼部侍郎也只能长叹一声不做他想----即便自己当时身在北京,想来也是于事无补的。何况证据确凿,刑部或者说首相大人的裁决也已经是常人难以企及的法外开恩了。另一件让吴若秋聊表欣慰的是,慕容信光向他保证了李贽在牢中伙食和书籍用品的供应,更绝对不会受到任何虐待。 言归正传,吴若秋三个月的巡视结果表明,帝国南方的情况甚至比原先预期的更为理想。尽管连续三年遭受了寒旱蝗灾的大面积侵袭,粮食产量比正常年景大为下降;但是随着地方官府抗灾工作的逐渐深入开展,南方大部分地区都已经出现了回升,这与西洋抗寒旱作物的引进也不无关系。粮食产量的下降必然引发粮食价格的波动,以受影响最大的苏松嘉湖地区为例,秋收季节的稻米平均市价为每石584文,大约比万历十年同期高出了六成左右。事实上,能够将涨幅控制在如此范围内,内阁付出的巨大努力功不可没。来自南大明海和小西洋的亿万石谷物有效地部分抵消了自然灾害、非农业人口激增、工坊占地、棉争粮田等诸多不利因素的影响,将物价限制到了一个可被接受的水平----相对于全国大多数地区而言,如此粮价仍然是低到难以想象的。 值得庆幸的是,和五年前的低物价相比,江南百姓手中的可支配收入也有了明显的增长。通过海上丝绸之路的贸易一直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如果说和过去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更加合法、更加安全和更加畅通。每年有接近一亿枚帝国银通宝在阿兹特克、印加和日本的铸币厂中被铸造成型,再成箱成箱运到港口搬上商船,最终全都哗啦啦流进帝国的海关大门。 在江南的纺织“辛迪加”中,上百万雇工(其中部分是未成年的孩童)双手一刻不停。他们每天五六个时辰的工作就是把堆积如山的生丝和棉花变成一卷卷精美绝伦的丝棉织物。至于老人和妇女则有别的事----养蚕抽丝和种植棉花都需要大量的低强度劳动力。同样的场景在陶瓷作坊和矿山中也别无二致,只不过主要劳动力往往换成了更为强壮的青壮年男子。 通常的情况下,一名成年男子每年的工钱大概在15000文到18000文之间,相当于江南大部分地区16到18石谷物的价格。若再加上其他家庭成员的收入补充,已经与一个拥有10亩中等土地的自耕农家庭收入持平。且因雇工家庭不需要购置和准备生产资料,其日常支出反倒远远低于普通自耕农。 雇工的大量增加对帝国的社会状况也带来了深刻的变化。随着城镇就业的增加和市民一般收入的提高,帝国南方逐渐兴起了广植民间的奢侈之风。腰缠万贯的巨商大贾自不用说,那些没有产业和土地的羁绊,又拥有不依赖天时年景相对较为稳定收入来源的雇工们也渐渐形成了“勤劬自食,出其余以乐残日”的消费观,乃至于影响到缙绅文士成为社会的流行心态。从南京到广州,丝绸布帛、陶瓷器具,乃至于饰物家具等等各类奢侈品的消费量都在稳步增长。消费的膨胀无疑进一步促进了社会的繁荣,“大抵其地奢则其民必易为生”,在这样一种环境下南方地区出现欣欣向荣自然不足为奇了。 据吴若秋收集的资料表明,仅江南沿海四省万历十五年第一、二季度登记在册的商业课税项目总值就超过了一亿六千万帝国银通宝,所计税额则达到八百万之多。在如此雄厚的财力支持下,帝国内阁下令拨出一千五百万银币在全国各行省大力开展基础设施建设。 需要首先提上工部议程的是帝国的交通问题,对一个幅员万里的大帝国而言,发达畅通的交通网络对于军事安全和内政治理都同样重要。因此,通往全境各主要城市道路都将按全新标准进行改造,改造后的驰道路面宽两丈,可供两辆马车并行,以掺有茅草纤维的砂土夯基,上面嵌砌石板,中间微凸以利排水,道路两侧再砌上护道来保护路基。沿途每两百里设有一处驿站,为往来于帝国各地的信使提供食宿马匹,同时也兼有维护驰道的任务。按照工部的设计要求,从北京到广州传递加急文书应不超过十日,军团规模以上的骑兵部队行军应不超过三十五日。一旦发生战事,驻防北京的步车混成部队至多三个月以内便可以抵达除云南府以外的任一座首府城市。 除了驰道以外,江南沿海的造船厂也获得了工部和兵部的大笔拨款用以修缮维护。那些巨大的船坞在两个世纪以前曾经建造过人类历史上最宏伟壮观的超巨型风帆战舰,却只能在歌舞升平中被时间无情地慢慢积淤堵塞。现在他们终于又重新有了用武之地,准备时刻听从帝国的召唤。 不仅仅是造船厂,为南方数十万国防军建立一套合理有效的后勤体系也是势在必行。这一工作配合兵部的国防军改组同时实施,将南直隶、浙江、福建、广东四省的军队总数减少到二十四卫即134400人。各都司辖区内的州府分别将军需物资调运到指定军用仓廪库存,由都司参谋部统一调配。  南方局势的安定令萧弈天大松了一口气,江南地区是帝国钱粮税收的重要来源,却也是内阁武力最为鞭长难及之处,那里的任何变故都可能为帝国带来动摇性的危机。作为进一步的鼓励和支持,帝国内阁又连续发布诏令:一、帝国境内所有手工业者一律勾销匠籍,除缴纳常规税额之外不需向官府另服徭役;各级官府若要征发服役,须按常价付给工钱。二、雇佣工人拥有充分人身自由,雇主不得与之签订从属性的文契,否则不予生效。三、简化土地买卖手续,缴纳百值抽一的印花税后将契约副本交有司备案即可生效。 对于这些新的举措,帝国上下都是一片欢呼拥护,至于那些被触及利益的旧式官僚地主们也只能敢怒不敢言。当然,即使他们偶有微词,内阁首相威严森冷的目光也没空扫视过来----此刻,他正坐在天相殿上,眯起眼睛凝视着眼前的万国全图。 能够吸引他注意的固然不会是女真这样的皮毛癣疥之患。不久之前李家南率领的六万精锐明军攻陷了赫图阿拉城,逼得努尔哈赤只身仓惶出逃。根据内阁事先的指示,李家南暂时停止发动新的攻势,而是一面休整军队积蓄力量,一面全力推行对当地的文化改造。虽然这支部队从今往后相当时间之内都会深深陷在奴尔干无法脱身,但从长远来看这无疑是值得的。况且以李家南的能力再加上坐镇山海关的戚继光,东北边疆可以说不会有任何问题。 至于新败于九原的俄罗斯则更不足虑,一战而丧师十五万,恐怕他们今后数年之内在蒙古战场都只有处于守势的份了。数天之前,获释的高级俘虏苏伊斯基在几名扮成瓦剌商人的锦衣卫陪同下被客气地护送出北京直往西行。当然,这几位特工的任务并不是监视倒霉的罗刹大公或者取回赎金这么简单,他们务必要秘密记录下沿途直至莫斯科的山川道路风土人情,乃至于绘制出详尽可靠的地图呈交内阁。有了这些第一手资料,将来帝国有能力将边界进一步向西北推进时将受益匪浅。 可真正令人担忧的倒是盘踞在中西地区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四年前的勒颁多大海战,奥斯曼土耳其的地中海舰队全军覆没,一夕之间势力范围收缩有逾千里。马耳他、雅典、克里特岛、罗德岛、塞浦路斯岛、亚历山大等众多军国重地尽皆改旗易帜,帝国在巴尔干半岛乃至于整个东地中海的权利也随着皇家海军的不败威名也损失殆尽。用大明地中海舰队提督弗朗西斯-德雷克的话来说就是:“没有得到我们的允许,土耳其人休想用地中海的水洗手!” 事实也确是如此,整整五年以来再没有一艘土耳其军舰胆敢越过伊斯坦布尔海峡进入爱琴海,以至于伊斯坦布尔海峡被大明地中海舰队的将士们戏称为突厥海峡。但是,奥斯曼土耳其并没有受到最后致命的一击,这四年多来他们和欧洲基督世界之间也再没有过大的军事冲突,巨兽一直潜伏在巢穴中舔舐着伤口,默默地寻找着反戈一击的机会。在突厥海峡后面是不为帝国所了解的黑海,土耳其人会不会在那里隐藏着什么呢? 不仅如此,奥斯曼土耳其人未经损失的小西洋舰队始终是帝国的心头隐患。与莫卧尔王朝等诸多伊斯兰势力联盟之后,穆斯林几乎控制了整个小西洋北部,足以和缺乏殖民地支撑的帝国舰队分庭抗礼。近来不断有商会船队报告和奥斯曼土耳其军舰的遭遇,虽然至今还没有发生任何的武装冲突,但帝国内阁并没有容忍别人在自己床边打鼾的好脾气。 “等俄罗斯的战争结束了……”萧弈天低声自言自语说道,他慢慢站起身,瞄了一眼滴漏铜壶上的刻度,便开始收拾起桌上的文件。“应龙!” “大人?”御卫队长立刻从帐后走了出来,“您要起驾回府了吗?” 首相摇了摇头,“我们出去散散心怎么样?” “是去猎苑吗?我立刻派人去吩咐他们准备。” “不,应龙,我不是指这个。”萧弈天微笑着示意他停下,“今天我们到朝阳门那边去吃午饭吧,我听杨巍讲那里有家酒楼的烤鸭不错,据说比起御膳房来也绝不逊色。” “大人!这太不安全了!”陈应龙不满地抗议道。 “不是有你们在吗?”萧弈天笑道,“怎么,每年花掉国家一百多万专款的御卫队现在连保护自己首相的信心都没有了?” “大人!这是两回事!”陈应龙立刻反驳道:“就算我们抓住九十九个刺客,仍然不能保证您的绝对安全;可只要有一个刺客漏了网,后果就不堪设想啊!” “不会了,哪里可能有那么多刺客啊。”年轻的首相孩子气地坚持道。 “不行!” “那如果我一定要去呢?” “还是把厨师召到王府去给您做吧。” “那怎么能做得好?” “……” “走吧?” “大人!事起仓猝我们没有一点准备,”陈应龙最后坚持道:“还是改天再去吧,等预先在那里布置好警卫----” “没问题了,如果你们都没有准备,那么刺客就更不会了。”萧弈天一脸灿烂的微笑,“走吧,总不至于真要我命令你吧?”  “大人,这里太不安全了,我们还是回去吧!”陈应龙再一次凑过头来低声说道。 “好了,你已经是第十三次这么说了。”萧弈天满不在乎地继续专注于盘中的美食,“你看看周围,起码有二十个是你手下的便衣吧?这样你都还不放心吗?哎,你不吃吗?真的很不错啊!” “……”陈应龙继续警觉地注意着周围的环境,“大人,您为什么不同意把这里的食客都赶走?现在这样鱼龙混杂的多危险啊!” “我告诉过你了,应龙。今天是出来散步吃东西,没必要搞得这么张扬。再说,像你这样左顾右盼的,不等于是在说我们身分特殊吗?好吧,我答应你,一吃完东西马上就回王府,行吗?” 陈应龙已经顾不得回答了,此刻他正全神贯注于一名身穿白绸长衫头戴淡蓝纶巾的青年书生,盯着他一步步走上楼梯,四下打量一圈以后笑容可掬地朝这边走了过来。 “这位公子,”那书生把右手里的折扇啪地一下交到左手,对周围几十道犀利的目光恍如不见,径直上前笑呵呵地对萧弈天说道:“楼上楼下均已坐满,不知公子是否介意在下与您同坐一桌。” “抱歉了。”陈应龙站起身来冷冰冰地回答道,同时下意识地抬起右手略微一挡。 “不妨不妨。”青年书生微一躬身似要表示答谢。不料转眼之间,他猛地挥起右手,袖子中闪电般抖出一柄长剑直向萧弈天刺去。 “不好!”陈应龙眼见变数陡生心中大惊,不遑多想便飞身挡在首相面前,右手飞快探向斗篷下的刀柄。 这几下动作兔起鹘落,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等到二十多名御卫队便衣踢翻桌子擎出兵器扑上前来的时候,陈应龙已经和刺客交过两合了。现在,他的声音便如同架在那书生脖子上的刀锋一样冰冷,“是你?” “不错,是我。”刺客的嘴角微微一动,“上次在丰台军营算是你赢,不过今天可是我要略胜一筹。” 刹那间仿佛时间也随之凝结了,无数双惊惶的目光投了过来,小心地顺着青年书生的右臂慢慢滑动,最终停在了那纹丝不动有若寒星的剑尖上----正不轻不重点住帝国最高首脑咽喉的剑尖上! “现在,只要我把手往前轻轻一递----” 第六节 首相的正义 通知:  本文作者已经结束暑假返校恢复写作,最新vip章节《9.6战争的艺术》将于26日晚发布。请大家继续予以支持!  帝国内阁首席发言人绿影蓝刀 ----  他将用铁杖来统治他们。 ----《圣经新约-若望默视录2:27》  无数双军靴沉重地践踏在京城的青石大道上,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队约摸二十人的城市卫戍军士兵被那些因惊吓逃出酒楼的市民发出的尖叫吸引了过来,认定这里正在发生一场需要及时控制局面的械斗事件。 然而这里并却不需要他们。一个披着灰色斗篷的男子站在酒楼门口,横举手臂挡在卫戍士兵面前,示意他们不要前来过问。 “我们是帝国都市卫戍军巡逻队,这里发生了什么?”那队长倒也没有多说些什么,毕竟这里是北京城,帝国的首都。在这里权限优先于卫戍军的部门可比比皆是,说不定自己面前这个家伙就真是个有来头的硬角色呢。 灰袍男子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伸手翻开斗篷露出血红色的御卫队徽章,“这里发生的事属于最高绝密等级,黑麒麟正在控制局势。你们就不用……”他犹豫了片刻,转过头向里面望了望,脸上露出掩不住的忧虑神色。“好吧,或许你们也可以做些什么。队长,我现在把这里交给你了。带着你的人守住酒楼入口,不许任何人进来干扰,这是命令!”说完,他匆忙拉过一匹快马,顺着大道飞驰而去。 酒楼中护卫者和刺客的僵持仍在继续。二十多名御卫队士兵手持兵器围成一个直径丈许的圆圈,显得神情紧张却又无可奈何。而圆圈中央,那敢于单身行刺的青年书生似乎全然不在乎横在脖颈上的利刃,只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长剑下的目标----帝国首相忠武王萧弈天。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你倒确实有那么几分身为帝国首相的风范。”刺客突然间主动打破了沉默,略带赞许地说道。自己甫一出手之时,他看到萧弈天眼中精光一动,两手按住桌面便要暴起应敌。然而仅仅是转瞬之间,首相便重新镇定了下来,脸上带着神秘莫测的微笑继续慢条斯理地吃起烤鸭来,似乎那剑尖是抵在别人咽喉上的一般。这等高傲的威仪不由得令刺客产生几分失望,他加重语气威胁道:“任你权倾天下手握百万雄兵,也难当我手中长铗一击,难道你就不怕死吗?” “当死亡向我们招手的时候,我们所能做的就是以笑容相对。”萧弈天不动声色地夹起一块鸭肉放进口中慢慢咀嚼,一双深邃幽远的眼睛在刺客的脸庞上来回打转。 “大人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刺客略作沉默后道,“在下史云峰,今天可要得罪了。” “史云峰?”首相淡淡一笑,道:“你是个武林中人吧,应龙三年前就和你交过一次手,说你功夫蛮不错的。嗯,既然你一心要除我而后快,今天被你抓住这个机会也就并不奇怪。可我不明白的是,你武艺再为高强,难道杀了我之后还可以全身而退吗?” “大人手下精英如云,云峰自然不敢求以身免。”史云峰老实地回答。 “那就奇怪了,派你来的人是出了什么样的价钱让你连性命都可以舍弃呢?” “我可不是为了钱才这么做的!”史云峰的面皮微微有些涨红,他连忙高声分辩道:“我要除掉你,是为了大明帝国的天下,是为了江山社稷和亿万百姓的福祉!” “是么?”萧弈天轻轻地反问道:“江山社稷和百姓的福祉?自我当政三年以来,帝国是愈发衰落了吗?万历十二年的时候,鞑靼骑兵能够长驱直入京畿重地,万里海疆也无处不见倭寇的行踪;可是三年后的今天,蒙古和日本都为帝国所征服,成了我们的藩属附庸!普天之下但闻帝国之威名,又有谁敢不侧目唯唯? “那么,大明的国力因为三年中不断的战争而耗尽了吗?和万历十二年相比,帝国向百姓增收过一分一厘的赋税吗?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去年的财政结余超过白银三千万两,比王锡爵执政时国库的总储备还要多上一倍!在西北的九原地区,蒙古人为帝国蓄有马匹十四万有余,马政之盛乃本朝旷世所未有。你还能说自己是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 首相的声音逐渐提高了起来,“哼,为了百姓的福祉?你真的了解过帝国百姓的生活状况吗?你知道他们和三年前相比是更穷还是更富了吗?你明白他们对内阁所持的态度吗?你所自以为的正义能够代表他们吗?”他看着史云峰瞠目结舌无言以对的样子不由哑然一笑,“不,你当然不能。而且,那些说服你前来行刺的人也决不会告诉你这么多。哈,他们要的是你手中的刀剑,不是你头脑里面的想法。” “不管怎么说,你欺君擅权总是不争的事实吧!”史云峰感到自己完全落在了下风,极力想把主动权重新挽回。“和你的专横相比,恐怕就连权相曹操也要自叹不如吧。” 萧弈天呵呵地笑了起来,“‘如国家无孤一人,正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曹操这句话可不是什么虚言妄语。若非他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举,恐怕汉室小皇帝早就是别人刀俎下的鱼肉了,哪里还说得上什么欺君擅权?同样的道理,如若不是我萧弈天卢沟桥勤王之功,中原又将重演靖康之奇耻。到时候万历陛下都成了鞑靼人的阶下囚,还谈得上什么欺君不欺君呢?” “你可以在局势稳定之后再让出自己的权力啊,拯救中国并不是一定要以权倾天下为报酬的。”史云峰立刻反驳道。 “天真!”首相的语气高高在上无可辩驳,“就像于谦总督那样吗,从入犯的十万鞑靼人手中拯救了北京城之后,自己倒被流放海外成了带罪之人。功高震主者若不能以权力自保,其下场便只有死路一条,历史上各朝各代莫不如此。 “再说,就算我把这朝廷的权柄交还给万历陛下,难道他就有守成天下的能力吗?他能够让大明的子民过上更好的生活吗?他能够沉着应对种种内忧外患,使帝国变得更加强盛吗?将一万五千万人的福祉托付给一个成长于深宫大内,既未亲历战争,又从没亲身体察过民情的皇室子孙,这不是最大的笑话又是什么?” 史云峰沉默了。萧弈天却没有放弃乘胜追击,“放下你的剑吧,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下不了手的。哼,会寄希望于一次暗杀行动来挽回自己政治败局的,大概也只有李贽这样的无聊文人吧。” “你难道不相信我会真的动手!”就连史云峰自己也感到这威胁中没多少底气。 “就算你杀了我又有什么用呢?”首相温和地回答,仿佛面对的不是要取自己性命的刺客一般。“帝国的权力将会由掌握兵权的大学士们继承,他们的力量并不会随着我的死就冰消瓦解。那么你这一剑下去会为中国带来什么样的结果呢:第一种可能,在戚继光的支持下,六位大学士联合执政,以惩处幕后主使的名义肃清政敌,然后通过权力的逐渐集中出现一个新的领袖。他会继承帝国首相的职务,以及我所遗留下的治国方略,令你的行刺最终变得毫无意义。第二种可能,如果戚继光转而支持李贽所代表的传统势力,那么我们的帝国将会在军事上分裂,中国也再次陷入全面内战,昔日的战友袍泽自相残杀,海外的殖民地和藩属国则借机纷纷脱离独立。等到若干年后,最终战胜的人会发现自己孤立在一片战后的废墟当中,再也难复今日天朝之盛世。这两种情形你更希望看到那一种呢?” “不可能!这不会是真的!” “这当然是真的!”萧弈天冷酷无情地步步紧逼:“只要你稍微动动脑子就能自己想明白。李贽等人真正在乎的并不是这个国家的江山社稷与人民百姓,而是他们自己,以及代表他们利益的儒家学说在国内的地位。只要能够满足自己这一点见不得光的阴暗心理,就算是被异族统治他们也是怡然其乐的。而可悲的你,不过是他们手中一把淬过毒的匕首罢了。” “不是这样的……”史云峰的声音弱到几不可闻,他踉跄往后退了一步,手中的长剑也略略离开了忠武王的咽喉。 “也许你以为自己可以像荆轲一样留名青史吧。”帝国忠武王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装站起身来,以目示意正欲趁机制服刺客的陈应龙勿要有所举动。“然而你却不会明白,荆轲之名所以流芳百世正是因为他失败了。” 史云峰的眼中愈发迷茫了,手中的剑却依旧若即若离地指着目标。 “荆轲失败了,于是他成为反抗暴政的象征。”萧弈天继续侃侃而谈,对刺客的心理变化罔若不顾。“但是如果他成功了呢?他又能改变什么?使秦帝国的统一大业功亏一篑吗?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中国的分裂割据将多延续数十年,华夏的百姓也不得不承受更多的苦难。为逞一人之意气而苦天下万民,这就是荆轲的正义啊。” “首相大人,”史云峰沉默了良久终于迟疑地问道:“您就真的一点都不害怕吗?” 帝国首相的眼睛略一黯淡,他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我一直都在害怕,怕我苦心经营的帝国在自己人的匕首下毁于一旦。” 当啷一声轻响,刺客手里的长剑颓然坠地,两名御卫步兵立刻掀翻桌子抢上前来,用身体挡在首相面前。就在这一眨眼的功夫,其余的黑麒麟们已经一拥而上,十几把兵刃架在了史云峰身上。 “应龙?” 陈应龙勉强应了一声,目光却始终不离史云峰上下。“大人?” “让他走吧,没必要难为一个还算爱国的人。”萧弈天用温和却不容抗拒的语气说道,“你现在的任务是继续保持现在的局面,同时调集所有御卫队密探,随时向我报告城中的一举一动。我倒真的很想知道我未来的接班人们将如何来应付这样的突发意外。” 陈应龙犹豫了片刻,似乎不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不过他立刻执行了命令----至少是部分地。“你们五个,马上照大人的话去做。”  “你说什么!有刺客挟持了大人!这么会这样!”小半个时辰之前,天相殿内被紧急召集起来的大学士们个个暴跳如雷争吵不休,一时间众口纷纭莫衷一是。 “竟然让大人受到一个小小刺客的威胁!你们御卫队到底都在干些什么?”舒时德恼怒的声音几乎能把大殿的穹顶掀翻。“这是再为严重不过的失职行为!” “今天的出行是在原定计划以外的。我们事前根本就不知情,大人他也只带了很少的护卫随驾。”两名御卫队副官之一解释道。 “你们掌握着帝国最强大的情报网络,事先就对这次行刺没有任何察觉吗?”蹇尚也插了进来,“见鬼,每年将近两百万的特别经费还不够你们保护帝国首相的安全吗!” “现在责备他们也没用了,”胡波铁青着脸接口道:“关键是先要封锁消息,绝不能让那些反对内阁的人知道这件事!” “不!我不同意!”慕容信光马上反驳道:“不管怎么封锁消息总有走漏的可能!这样一来对我们只会更为不利!” “各位大人请别吵了!”吴若秋忍不住高声道:“还是先考虑一下大人的安全吧!” “他说得对!”于庆丰道:“信光,立刻调半卫城卫军过去吧!” 胡波立刻表示反对:“这样一来全城都会知道出大事了!” “顾不了这么多了!”慕容信光杀气腾腾地猛一挥手:“我现在就亲自带兵过去护驾!庆丰、胡波,你们要和我一起去吗?” “当然。”于胡两人一起回答道。“蹇侍郎,这里就劳烦你们三位了。” “各位大人请慢!”一个声音突然从天相殿门口传来,“我们现在最需要做的并不是带兵前去援救忠武王大人。” “阎渔樵将军?”慕容信光不悦的目光立刻扫了过去,同时严厉地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有什么事情比忠武王大人的安危更为重要吗?” “慕容大人,”阎渔樵慢慢走上殿来,先恭敬地向列位大学士行过一礼,再问道:“请问挟持忠武王殿下的刺客有多少人。” “不是说过了吗,只有一人!”于庆丰冷冷地说。 “如果二十名菁英御卫队拿刺客毫无办法,再派两千名卫戍军就可以解决问题了吗?”阎渔樵平静地说着,将目光依次从六名大学士脸上扫过。“这不是一场面对面的战争,可以靠增加人数和武力来解决问题。就算我们把兵力再增加十倍,刺客的剑也不会离开首相大人分毫的。” “那你说我们要怎么办!就在这里等着刺客自己缴械投降吗?”胡波忍不住厉声喝道。 “您至少说对了一半。”阎渔樵低沉着嗓子回答道:“关于大人的安危我们只能够听天由命了,起码说,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最坏的打算?”胡波暴怒地咆哮了起来,“阎渔樵,你这是什么话!这叫大逆不道你明白吗!御卫队,快把他抓起来!” “胡波,我们先别动气。”于庆丰连忙上前拖住吏部侍郎的胳膊。“让他把话说完。” “胡大人,刺客的事情我们确实是插不上手。”阎渔樵抱歉地说道,“但是,如若真的是天妒英才,我大明注定有此不幸。至少我们还可以把忠武王殿下遇刺对帝国造成的损害降到最低啊,还可以让大人的理想和规划经由我们的手来实现啊!我想,忠武王殿下也一定会同意我们这样做的。” “继续说。”这是慕容信光冰冷的声音。 “我们现在的打算要立足于大人遇刺身亡的极端情况,”阎渔樵明白大学士们已经逐渐认同了自己的话,心里也是微微一阵得意。“首先要控制城中的局势,防止反对内阁的人借机生事,我们也借此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接下来,加强对军队的控制----失去了忠武王大人的影响力,非西洋派系的将领未必就会服从我们----用武力来维护和推进现行政治变法的实施。”他想了想,最后还是补上一句:“当然,这只是防患于未然而已。” “明白了……”慕容信光、于庆丰、胡波三人都是出身行伍的资深军官,对于当前微妙的政治态势自然一触即通。此时于庆丰首先开口道:“说吧,你要怎么做?” “首先我需要知道,现在忠于新政的军队有多少?” “三个近卫军师以及北京卫戍军的主要将领军校大多是首相大人的西洋旧部,我相信他们都是绝对可靠的,至于那些国防军就不敢保证了。”慕容信光不假思索地回答:“西洋和蓟州两大军官集团的势力在那里盘根错节,关键可就要看戚继光元帅的态度了。” “我看戚帅对新政一直都持支持态度嘛,只要他能够支持我们,直隶国防军的控制就不在话下。”胡波也接着说道:“那么,现在北方就还剩下李家南的北征兵团、九原蒙古外籍军和山海关朝鲜外籍军了。” “李家南是瓦尔基里雅商会的人,他们可以得到充分的信任。”蹇尚站出来说道。 阎渔樵点点头:“我想有这些力量已经足够了。蒙古外籍军不得进入内长城是首相定下的铁规矩,而朝鲜外籍军指挥官尹成浩是李成梁旧部,这两支军队都是不可以寄予冀望的。下面就要拜托慕容大人了,请您调驻居庸关的神机第一师往小汤山方向移动,驻涿州的骁武第二师向南苑方向移动,以分别牵制香山、沙河、丰台、通州的国防军诸卫;令卫戍军全员出动,关闭所有城门,进驻控制城中各处紧要部门。” 慕容信光面无表情地哼了一声,“没有问题。” “于大人,请您率兵部士卒百名前去护驾,如有什么……意外的话,立刻举火箭通知我们;胡波大人,请您负责指挥门下省和枢密院的衙兵,把反对新政的人全部集中控制起来,如果看到于大人的信号----”他举起右手冷酷地用力一挥,“一律格杀勿论!” “这样做是不是不太恰当?”吴若秋不由问道:“真有大开杀戒的必要吗?” “吴侍郎此言差矣,”阎渔樵立刻回答:“且不说这些人和刺客有没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您仔细想想,我们在座各位谁有忠武王殿下那样的意志、胆识和魅力?因此,我们只能使用雷霆的恐怖手段,用**裸的武力来坚持首相大人的新政。请吴大人明鉴,如若没有降龙伏虎的能力,纵虎归山就只能是自取灭亡。” “信光、庆丰,还有老蹇、老舒、若秋,你们对阎渔樵将军的计划有什么异议吗?”胡波从五人的脸上依次看了过去,最后总结似的说:“好吧,那就按他说的办。”他迟疑了一下,又转过身对默然立在一旁的两名御卫队副官道:“黑麒麟会和我们站在一边吗?” “抱歉,你们现在还不是大明帝国的首相。”御卫队副官冷冷地回答。 阎渔樵耸耸肩,“那就只有靠我们自己来动手了。” 第七节 炽焰之治 侍我最勤者,乃侍国最忠者。 ----荷马  在大明王朝帝都北京的居民们的感觉中,万历十五年九月的这个秋日,中华帝国的心脏突然一阵剧烈的震颤,暴风骤雨似的波动沿着无数错综复杂的网络迅速传播开来,撕扯着每一条无所适从的神经。 青砖铺就的地面在无数马蹄暴烈的践踏下阵阵战抖,帝国骑士迅疾的身影飞快地掠过繁华的街市。成千上万的京城卫戍军出现在了城市的各个角落,他们高声喝斥着命令百姓们在最短的时间内返回住处。 此刻兵部侍郎大学士于庆丰也换上了阔别多年的青布绵甲,亲率本部军士策马狂奔直趋朝阳门。按照内阁议定的制度,尚书、中书、门下三省以及枢密院分别领有三百九十二名直属衙兵,吏、户、礼、邢、工、兵六部则各领有一百一十二人,总计合编成两个千户所,分别称为长安左千户所和长安右千户所。这两千两百多名衙兵都来自于过去京城禁军中的精锐,战斗力虽然比起黑麒麟御卫队这种超一流劲旅来要差上一大截,但要说起巷战功夫却也能勉强胜过普通近卫军半筹。此刻于庆丰手下这112名衙兵各各身披绘有盾与交叉长剑徽记的白色战袍,腰间悬一把宽刃长剑,手举猎猎旌旗冲上大街,驰在大学士左手边的一名下级军官则用力吹着手中的一柄牛骨号角,通知前方的军民及时避让。 可是这一行人到达目的地之后却遇到了一点麻烦,一小队卫戍军挡在了据传首相被困的酒楼前,拒绝让衙兵们继续前行。 “你们疯了吗!”于庆丰怒不可遏,翻身跳下马背上前质问道:“六部衙兵执行任务,一个小小的卫戍军队长也胆敢阻挡?未免太不把我这个内阁大学士放在眼里了吧!” “侍郎大人,请恕小的们无礼。”卫戍军队长涨红着脸局促地回答,短短一会儿功夫竟然碰上两个惹不起的大人物,今天这该死的运气也未免太好了吧!“我们……我们是接到了直接的命令,不准,呃,不准任何人接近这栋酒楼。” 兵部侍郎用力哼了一声,“难道你的上级没有告诉过你六部衙兵权限优先于卫戍军吗?” “是,是,当然。”队长诚惶诚恐地回答道。 “那还不让开!你是不是还要慕容信光的亲笔手令?”受到这样一个无名小卒的再三纠缠,于庆丰已经几乎要出离愤怒了。“我告诉你,今天的事情不是你能够插手的!真要是出了什么乱子,别说你那混账上司,就连九门提督衙门也付不起这个责任!来人,给我解除他们的武装!” “侍郎大人……”队长急得几乎快要哭出来了,心中拼命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来趟这道浑水。“是御卫队的大人命令我们不得让任何人入内!” “慢!”于庆丰闻言心头一动,连忙一挥手臂止住正欲上前动手的衙兵们。“你们是什么时候接到的命令?” “大约两刻以前。” “是御卫队……”于庆丰回身翻上马背,低着头沉思起来:“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他猛地抬起头,又朝着卫戍军们问道:“里面的情况这么样?” “一直……没有太大的动静。”队长小心地回答。 “还是相持的僵局……除非那刺客能够在转眼间干掉二十个黑麒麟。”于庆丰自言自语着无声地道:“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应当把大人的安全放在第一位吧。” “侍郎大人,”见于庆丰久久不下命令,在旁的军官从背上取下一支两尺来长的青色传讯火箭,低声请示道:“我们是否要向天相殿发出讯号?” “不!”于庆丰连忙制止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全体注意,在酒楼周围再布上一条警戒线,特别要密切注意各处门窗。如果有人试图跳窗逃逸,一定要全力将其抓捕!” “是!”随行的官兵对这次行动的真实细节并不知情,他们轰然答应了一声之后,立刻在卫戍军小队的外围散开队形开始戒备。 “于庆丰侍郎。”一个平民打扮的男子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他大咧咧地一直走到大学士的马前,毫不顾虑周遭军士诧异的眼光。 于庆丰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实在觉察不出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你是御卫队的人?” 那人从略显陈旧的衣襟下摸出一个挂着银链的黑色金属徽章,朝上一面是精美的麒麟纹浮雕,反面则用篆体铭刻了一个血红的“御”字,下边另有小字的编号。他朝着衙兵和卫戍军两边分别晃了晃,这才继续说道:“请于大人将您的属下交由下官来指挥。” 于庆丰再次跳下马,却没有立刻作出直接回答,“这是御卫队哪一位副将大人的命令?我怎么没有事先得到通知?” 黑麒麟冷笑一声,回答道:“能够对我们御卫队发号司令的向来只有一个人,侍郎大人竟然不知道?” 于庆丰一怔,“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位大人正在上面等着你。”黑麒麟伸手指了指酒楼的大门。“卫戍军,让于大人进去。”  毡底军靴踩在橡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吱嘎声,打翻的酒水顺着略显陡峭的楼梯慢慢滴淌,于庆丰搀着扶手一步步向上走去,一边小心翼翼地避让着脚下散乱掉落的盘盏。还没等走上第二层,他便已辨认出了站在窗口的那个英姿勃发高傲自信的身影。一缕秋阳的余光透过窗外阴郁的天空映在萧弈天的脸上,令他看起来有着神一般的高贵威仪。在帝国首相的身后,御卫队总长陈应龙手按刀柄肃立在阴影中,警惕地左右四顾,仿佛一只伺机而动的猛兽。 更远的一些的地方,起初被掀翻的桌凳都已经摆回了原样,只有洒满一地的冷羹残酒依稀说明了些什么。一名书生模样打扮的青年埋着头颓然坐在一旁,十五名御卫队士兵谨慎地围在他的周围,斗篷下的右手都各自握着兵器。 “大人!”于庆丰忍不住心中的澎湃涌动,三步并作两步扑到首相面前,却感觉自己的鼻子一阵发酸几乎要喜极而泣,只出得一声便说不下去了。 萧弈天略略侧过头来,脸上的微笑温和有若晨曦。“傻瓜,我怎么会有事呢。” “大人,我立刻派人去通知信光他们!” “不。”帝国忠武王一口回绝道,“你和我一起留在这里,来看看大学士们的表演吧。” “大人,”于庆丰只觉脊背一阵发寒,惶恐地分辩道:“我们不是要趁机作乱,而是……” “庆丰!”萧弈天故作严肃地打断了他的话:“难道你以为我和英宗皇帝一样不识大体吗?在我生死未卜的情况下,你们首先需要做的始终应该是确保帝国政权不致倾覆。从这一点来看,我认为你们做得很好。但是,仅仅有出发点是远远不够的,我还要看看你们能不能做好这件事!只有这样,将来我才能放心地将帝国托付给你们。” “大人!帝国离不开您的领导啊!” 萧弈天微微叹了口气:“如果帝国真的离不开我,那么我更是必须要尽早告别天相殿了。” “大人,我……不明白。” “帝国不能依赖于某一个人的统治,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萧弈天一字一顿地回答道:“历史上曾经有无数伟大的君主把他们荣耀的名字铭刻在了历史之上,然而,他们所创立的那旷世功业又何尝不是人死政息呢?始皇驾崩不过四年,大秦帝国便分离崩析;汉武尸骨未寒,匈奴便重新出现在朔方;唐太宗之后有武曌、安史之乱;宋太祖遗留下的则是一个有史以来最为羸弱的王朝。就拿我们大明来说吧,永乐陛下以后的继任者们再没有派出过一支远洋舰队,也再没有远征过一次蒙古,徒令昔日无限荣光白白蒙尘。” “王朝更迭,兴衰轮回,这本来便是天地之间的道理。”于庆丰也喟叹一声道。 “我亲手缔造了这个全新的大明帝国,她的存在将会是我最值得自豪的成就和作品。”忠武王继续说道:“因此,如果她在我身后冰消雪融,那将是我此生永无法挽回的失败!今日帝国的强盛每增得一分,我对未来的担忧也会更加深一层。与其在自己弥留之际,为了不可眼见不可预知的未来而担忧,还不如早日和我的帝国说再见,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来默默地看着她渐渐成长----或是走向毁灭。” “大人!” 萧弈天摇了摇头,转过身重新面对着窗外,“你听。” 于庆丰一怔,这才注意到西南方向隐隐回荡着黄钟之声,紧接着,不远处的朝阳门楼上也敲起了云牌。“这是九门提督府在敲崇文门的关城钟,卫戍军就要开始在城中执行戒严了。” “干得不错。”萧弈天略作点头赞道。“不过还不够迅速。” 此刻,城南永定门。 “关城门了!”随着城楼上云牌急敲,两列卫兵一路小跑来到城门洞前。但听领队的军士一声号令,士兵立刻站住脚步,啪一个转身背对城楼,将手中长枪斜指前方。另有十多名士兵则将大道边上靠墙放的鹿角拒马拖了过来,挡在门前防止车马冲击。 “这是怎么回事?”一旁围观的人们中有声音问道,“现在可还不到申时啊!” “这是九门提督府的命令,立刻封闭城门禁止出入!”领队军士一挥手臂,高声说道:“现在马上就要全城执行戒严了,你们大家赶快都回到家中紧闭门窗不要到处走动!” 可此时百姓们的注意力已经被别的事情吸引了:军号声中,一面镶红边雪花底暗金貔貅军旗飘扬直入城门,紧随其后是大批排着整齐队列的卫戍军兵。他们左手别着巨盾,右手杵着铁矛,束甲绦带上还挂着一柄短剑,部分士兵背上甚至挂着弓矢,以卫戍军的标准而言可以说是武装到牙齿了。这支令人生畏的队伍从城门洞中鱼贯而入,源源不断似乎无穷无尽。 这下子市民们才真正有点惊讶了,即使是在“书生革命”的紧要关头,似乎也没有如此之多的军队开入京城。足足过了一刻钟左右,瓮城那边才传来了铁格闸门降下的咔咔声,标志着排在最后的部队也进入了城中。 更加令人不解的是,入城的士兵似乎并没有统一的明确目标。恰恰相反,他们以百人总旗为单位分别向城中各个不同地点开进,甚至有一组装备弓弩的士兵转身登上城楼在墙垣上来回巡逻。市民们聚在一起低低议论了一会儿,一致认定城中刚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既然为了这事需要九门提督调动好几千名士兵,那么寻常百姓自然还是老老实实回到家中不要过问的好。 不同寻常这一点他们猜得倒确实不错。只不过,从十三座城门涌入北京的并不是区区几千士兵而已,而是八个卫接近四万五千齐装满员的精锐卫戍军。发号司令的人也远非九门提督所能相比的。  同一时刻,北京某处。 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顺着大道策马而来,在一座形制颇为壮观的大宅院前纷纷收缰下马,为首的军官上前用力叩起门环。 缀满黄铜门钉的两扇大门轻轻支开了一条缝,一个老家丁探出头来。“你们是?” “这里是前刑部主事刘台刘子畏的府上么?”军官对门前悬挂的“刘府”灯笼视而不见,明知故问地喝道。 “正是,不知----” 未及老家丁把话说完,那军官已上前跨得半步,两手猛一使劲推开大门,几乎将门后的老家丁掀倒在地。他高昂着缨盔下线条分明的面颊大踏步走了进去,举起右手威风凛凛地向前一挥:“拿人!”号令一下,士兵们纷纷拔剑在手,不由分说地涌进大门直奔内室搜捕。 “唉呀,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老家丁阻拦不住,只能跟在领队军官身后大声抱怨道:“我家老爷以前可作过朝廷命官啊!你们不能这样啊!” “刑部衙兵奉命拿人,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军官转头来厉声恫吓道,他一挥手中绣有交叉长枪图样的镶黄边白色令旗继续向手下发号司令:“抓到刘台了吗?好,把他带走!如果再有谁胆敢上来阻拦吵闹就一同抓到刑部去!”  紫禁城,午门。 神圣不可侵犯的皇室朱门在忠于内阁的军队面前毫形同虚设。三年前在这同一处地方,萧弈天率领下的西洋精锐便已经把皇家的威严一扫而尽。此后在帝**队的心目中,更逐渐确立了“只知内阁不知皇上”的观念。 此时,从午门城楼上放眼看去,连襟接踵的帝国士兵在广场上列成一个个整齐方队。旌旗飞扬刀兵雪亮,慑人的浓烈杀气令得那些未经世面的宫人们惶恐避退不及。 “唉,这是怎么回事?”一名身穿青衫头戴三山帽,年纪约在五十上下的老太监抱着拂尘快步从午门中走出来,尖着嗓子道:“唷,这不是慕容元帅吗?您今个这是有何贵干哪?” “枢密院得到消息,京城内有叛党谋逆作乱。”慕容信光看也不多看他一眼,昂着头答道:“我们已经对此采取了必要的防范措施,为了保证皇帝陛下的绝对安全,臣慕容信光奉忠武王之名前来护驾勤王。” “原来是这样。”那太监点点头,却又接着道:“慕容元帅,陛下昨晚受了些风寒,今早起来身子便有些不适。您这里军兵喧哗,要是惊扰圣体恐怕大为不妙。您看是不是……” “混账!”慕容信光故作大怒之色,厉声呵斥道:“叛党作乱是何等的军国大事,要是逆贼们铤而走险闯入宫门惊了圣驾,你们这些阉奴也负得起责任吗!太祖高皇帝留下的铁碑遗命中说内臣预政者斩,这你也不会不知道吧?” 老太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不甘心地看了看周遭个个凶神恶煞的士兵们,嘟哝着转身离开。慕容信光则抬高声音喝令道:“散开队列!” 帝国士兵们猛一跺脚,成千上百只军靴顿在青石地面上的声音竟似若一人。随着一道道无声的旗语号令,整齐如刀削斧凿的方阵突然如蜂群离巢一般四散开来,战士们挎盾绰枪迅速奔向预定的站位。一眨眼的功夫,他们便在禁宫的红墙外组成一道单列的警戒线,每名士兵之间相距约有一丈,如无数根标杆一样笔挺纹丝不动。 “执行警戒!”上千人一起轰然答应,帝国士兵们啪的一个转身背对红墙,手里的盾和枪在地上使劲一磕。 “从现在开始,凡穿越封锁线者,一律就地处决!”  阎渔樵负手肃立在天相殿前的台阶上,微微侧着头凝望东南方天际变幻的云霞,脸上的表情深邃不可捉摸。不断有身披红袍的军使顺着长长的内阁大道由大明门方向飞奔而来,把来自城中各处的最新情况接连不断禀报给这位帝国的临时执政。 “大人,我们已经控制了京城外围的十三座城门!城郊各兵营的卫戍军正全速推进!” “大人!军队已经进入城内!所有城门都已被封锁!” “报告!长安左、右千户所的衙兵已经控制了午门、东华门、西华门和玄武门!” “将军!我们已经奉命将名单上的两千一百六十二人全部缉拿!” “将军!军队已经控制整座城市!听候您的下一步指示!” 阎渔樵微微扬了扬下巴,“于庆丰大人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还没有任何消息。大人,如果您需要的话----” “不用了。”阎渔樵回答:“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成功了。”  “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成功了。”帝国首相、护国忠武王萧弈天静静地听完黑麒麟密探的报告之后面无表情地评价道。“在一个半时辰之内控制北京城,同时急调三万近卫军前来牵制那些不那么可靠的国防军部队,从这一点来说几乎无可厚非。至于毫无理由地逮捕两千多名反对者----甚至只是潜在的反对者,这么做未免太过了一点。嗯,若是想纯以强权酷法立威的话,倒也是未尝不可。” “大人,您还要继续观望么?”于庆丰小心翼翼地问。 “差不多了。”萧弈天满意地点点头,“我想李贽的同伙们应该已经得到了足够的教训。况且,再继续玩下去的话就有些过分了。应龙?” “黑麒麟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派出特使前往两个近卫师的营地,告诉他们调动命令已经取消了。我们会尽可能将这次风波的影响控制在北京城的范围之内。” “很好,”萧弈天随意地掸了掸衣服,“现在是让我的黑麒麟出动的时候了。以我的名义去接管内阁手中的每一支军队吧,行动!” “是!”陈应龙转身朝着御卫队士兵们略一挥手,“御卫队,以帝国首相的命令!” 立刻有五名御卫队士兵一言不发朝楼下走去,陈应龙则又回过头来:“大人,我已经调集了一百名精英御卫前来增援,他们此刻已在楼下的街道上部署候命了。现在,我们可以起驾回府了吗?” 萧弈天微微一笑,上前拍拍陈应龙的肩膀,“好吧,今天就不用再让你担惊受怕了。不过事情可还没有结束啊,我们先去天相殿,给内阁的朋友们一个惊喜。” “大人,请稍等一下!”在角落里沉寂了许久的史云峰突然站起身来,卫士们立刻警觉地拔剑在手,时刻准备保卫自己的领袖。 “大人,”史云峰却没有半点要上来动手的意思,他垂着头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希望能够加入您的军队为您效劳。” 萧弈天略为一怔,接着苦笑着摇摇头:“不行。” 史云峰一下子昂起头,他的脸因羞愤而胀得通红,“大人认为我不够资格么,还是不能信任我的忠诚?” “你现在能信任我了吗?”萧弈天轻声反问道。“能相信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帝国的最高利益吗?” “我信任您,大人!” “那么我派你去刺杀李贽呢?你去会做吗?” “这----”史云峰顿时语塞,他犹豫了好一会,才吞吞吐吐地回答:“您不会这么做的。” “为什么不会?”萧弈天冷哼了一声,“谁说为了帝国的最高利益就一定不能使用所谓的不正当手段?我告诉你,最邪恶的行径可能出自于最高尚的目的,最高尚的行径也可能带来最恶劣的后果!这也就是我和那些冠冕堂皇道貌岸然的伪圣人的区别!” 史云峰再次沉默地埋下了头。 “因此,你走吧。”萧弈天放缓语气继续说道:“军人,不是你们这些武林人士所适合的职业----特别是当正义感太强的时候。不过你也不用难过,爱国、奉献乃至于牺牲,是不需要分时间和场合的。如果帝国需要你,你自然会有为国效力的机会。” 史云峰郑重地躬身行了一礼,快步消失在楼梯口处。“谨受大人指教。”  “大人,我一直有个问题想要问您。”下楼的时候,陈应龙悄悄凑到萧弈天的耳边,轻声问道:“您怎么那么自信能够说服这个刺客?万一他不是这种想要拯救天下的所谓‘侠客’,而是一个受过专门训练的死士……” 帝国首相报以一声无奈的苦笑:“万一他是个死士的话,我还有机会说那么多吗?” 第八节 新的远航 苟且偷安将会消磨一切伟大高贵的进取精神。 ----塔西佗  “黑麒麟御卫队!奉忠武王大人之命接管尔部!”在北京城中几乎每一条街道上都可以听到这样别无二致的对话。御卫队士兵们,无论身着甲胄还是便装,纷纷在戒严部队的军官面前亮出自己的身份徽章,命令他们立刻交出指挥权。 接受过程中没有受到任何阻扰,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黑麒麟代表了帝国首相、护国忠武王萧弈天的最高意志,这是普天之下任何一支帝**队都确知无疑的,他们也立刻用实际行动表明了对帝国最高领袖永不动摇的忠诚。 “阎渔樵将军,城中的军队拒绝听从我们的命令!” “将军,我们和长安两千户所的衙兵失去联系!” “阎将军……” “好了!”阎渔樵猛地一摆手止住了手下的报告,低垂下头凝视着天相广场雕满云纹的汉白玉地面。他轻轻叹息了一声,喃喃地对自己说道:“确实是这样啊,掌握帝国脉搏跳动的,不是天相殿大学士们肩头的红袍,而是御卫队士兵脚下的军靴呵。” “阎将军,发生什么事了?”蹇尚、舒时德、吴若秋三位留在天相殿的大学士围了过来,他们已经隐约听闻军队失去了控制,却又得不到更确切可靠的消息,只好前来向眼前唯一的军事主官阎渔樵询问了。 阎渔樵沉默了片刻,似在思考又若是犹豫。片刻之中,他眼中神色闪烁不已,似有无数念头飞转。然而将军很快重新仰起头来,对一脸急切的大学士们微笑着说道:“这可不是什么坏消息。来吧,各位大人,让我们做好准备迎接帝国首相大人的归来吧。” “你,你说什么?”大学士们惊讶地叫了起来。 “据我认为,大明帝国的拯救者、华夏的伟大统帅、天相殿首相、护国忠武王萧弈天殿下已经脱离了刺客的威胁,大人此刻也许正起驾向这边赶来吧。”  大明门的方向传来一阵整齐有力的脚步声,两列身披黑甲的菁英御卫队士兵大踏步走了进来,在内阁大道两侧站成长排。随着领头的掌旗官一声号令,御卫士兵们把手中绘有麒麟图纹的盾牌往地上一顿,齐刷刷地转过身面向大道中央,手中的陌刀斜拄向上。在他们的齐声呐喊中,萧弈天在陈应龙以及两名御卫队副官的陪同下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 举着旗帜和锦扇的仪仗队早已经按照吴若秋的吩咐列好队形,此刻六位大学士率领少数有资格获悉内情的帝国高级官员们按官阶大小列队走下天相殿前的36级汉白玉台阶,恭敬地将自己的最高领袖迎入大殿。 “列位,”萧弈天坐在白玉雕成的首相御座上,冷冷地扫视着眼前的群臣。“当我不在的时候你们调动了京城几乎所有的武装力量在全城宣布戒严,甚至还动用了两个师的精英近卫军。如果从应付此次突发事件的角度而言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对此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大人,由于当时事态紧迫,我们不得已采取了非常措施,请您理解。身为枢密院副元帅,军队的一切调动都是在我的直接指挥之下,我应当对此负有全部责任。”慕容信光立刻站出来。 萧弈天轻轻哼了一声,“负有全部责任?这一系列的应变对策是你拿定的吗?你有什么资格来负这个全部责任?好了,黑麒麟已经全部向我禀告过了,阎渔樵?” 阎渔樵上前一步,垂下头低声道:“大人,我这都是为了您……和帝国。” “为了我和帝国?因此调动超过七万军队,逮捕两千多异己么?”萧弈天厉声呵斥道,“是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量?如果我今天回不到这里,那么你是要引发一场全面内战还是来一场大清洗大屠杀?” “大人!”阎渔樵连忙单膝跪倒在地,极力分辩道:“我这么做是也为了稳定政局,维护您的新政啊!” 萧弈天慢悠悠地摇着头,“不管出发点再怎么好,错误终究还是错误。你竟然还胆敢派兵去包围紫禁城,这将对内阁与皇室的关系造成极为恶劣的影响!也会令天下百姓对内阁的合法性产生质疑!此间的结果你曾认真地想过吗?内阁是帝国的最高行政权力机构,由一个军官来代替大学士们发号司令,你认为这合适吗?” 阎渔樵深深地埋下头去,“是下臣考虑不周。” 萧弈天叹了口气,又道:“虽然你的出发点在于为国尽忠,但如若姑息你一个人,那就等于是在鼓励更多人去犯同样的错误,这是身为首相的我所绝不能容忍的。你明白吗?” 阎渔樵低沉着声音回答:“下臣明白。” “降一秩、罚俸三个月、镝调西北总理陕晋军务。”萧弈天面无表情地宣布着对他的判决。“就这样吧,在场的将军们可以退下了。” “大人,阎渔樵将军所发布的每一道命令都是得到内阁授权的。因此我们也应当接受相应的惩罚。”将军们陆续退出殿外,此刻站在首相面前的就只剩六位大学士了,他们相互略一对望,仍由慕容信光站出来说道。“况且,既然调动军队必须通过枢密院,我作为枢密院副帅,就应该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你们真是令我失望。”萧弈天站起身慢慢走下陛阶。“阎渔樵所做的,只是本来应该由内阁来下达的命令而已。可是你们呢,竟然面对一点点突发事件就乱了手脚!假如没有阎渔樵的话,你们又会把局面弄成什么样子?” 大学士们羞赧地低下头去,“大人,我们很抱歉。” “光抱歉是没有用的,我需要看到你们的成绩!”首相沉吟了片刻,又道:“这也许是我平时太过于大权在握的缘故吧,让你们习惯于依赖于我的命令。嗯,看来还是需要给你们一个砺炼的机会。” “大人?” “帝国的新政已经走上了正轨,可预见的外部威胁也已经被我尽数消除。现在正是一个绝好的时机。”萧弈天道:“好吧,我将离开权力中心一段时间,这一期间帝国就完全交由你们六名大学士来管理。” “大人,您这样做有所不妥!”六名大学士齐声谏道:“帝国离不开您----” “没有人可以守护这个国家一万年!对于这一点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不想再加以重复了!”萧弈天突然焦躁起来,大声道:“内阁必须学会如何治理帝国,必须学会自己拿定主意,这是我的命令!” “可是大人,我们应当怎么做?”胡波小心地问道:“治理国家不同于干别的事情,一个小小的错误就可能意味着几十万银钱、数千条人命的损失。这个责任太过于重大,我担心我们……” “这不算什么,没有人能够永远正确,我也是一样。”首相耸耸肩回答说:“关键在于能够及时承认和纠正自己的错误。另外,我想议政院应该已经筹备得差不多了吧,正好也借这个机会让它运转起来。只要不是突发什么战争之类军国大事,我相信你们都能应付得下来。” “大人,那么您要去哪里?”于庆丰问道。 “西洋。”忠武王傲然回答,“中国本土已经不需要更多的战争,帝**队的铁靴将要向西进发。身为护国忠武王,我理当亲自前往察看局势以为将来的战争做准备。” “大人,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都可代替您去做这件事!”慕容信光走上前来劝阻道:“您是帝国的最高统帅、不可战胜的精神领袖,没有必要亲自出现在前线。” 萧弈天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使命,我的使命就是为帝国驾驭战争之翼,把接连不断的胜利带给我们的国家和人民。然而,战争并不是所有的一切。希望有那么一天,我能够亲手为帝国关上战神圣殿的大门,祈祷我们的人民永远不再遭受战争之苦。那时战争结束之后,建设国家的使命就要交给你们这样的人了。” “那么大人,您还有什么吩咐吗?”于庆丰声音平缓地说道,同时给慕容信光递了个眼神:大人决心已定,再怎么说也没有用了。我们只能尽可能为他提供更多的协助。 “我相信你们能够看护好我们的帝国。”萧弈天笑道:“哦,对了,让我们来谈谈阎渔樵的事。或许你们认为我在责罚他,实际上,我认为他今天比你们六人中任何一个都干得更好。能够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控制局势,这种能力正是统治一个国家所需要的。然而,阎渔樵的缺点在于他太过于倚重武力强权,不善于变通和妥协----唉,这或许也和我的影响有关吧。军队中大多数将领都只看到我铁血冷酷的一面,却忽略了统治一个帝国所需要的除了强硬还有策略。因此,我派他去西北也是为了让他好好锻炼一下,从而收敛锋芒戒急用忍。毕竟,正如我先前所说,你们----也包括阎渔樵,你们的使命不是征战天下,而是守成国土。不用为阎渔樵担心,属于他的时间会到来的。” “大人,我还有一个问题。”慕容信光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鼓起勇气问道:“那么御卫队怎么办?” “御卫队怎么了?”萧弈天一怔,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黑麒麟御卫队有比我们内阁大学士更高的优先权限,这样恐怕不利于帝国行政运作。”慕容信光不得不硬着头皮进一步解释道。 “哦,你是怕这个啊。”萧弈天哑然失笑,“不用担心,御卫队主力会随我一起前往西洋,而下属的间谍密探组织也将得到我的严令,决不会影响到内阁的政务。这下可以放心了?” “我等定不负大人重托!”  西元1587年10月18日,帝国首相忠武王萧弈天正式宣布将不日前往西洋诸藩巡视,国家政务暂交由内阁六名大学士主持的议政院负责。同一日,六名大学士联合签署命令组建帝国议政院。第一届议政院由礼部侍郎吴若秋担任议长,另有108名来自社会不同地位与阶层的议员,他们负责对内阁制定的政策进行评估并提出建议。包括议长在内所有议员任期暂定为五年,下届议员的选举办法将在未来的法令中另作进一步说明。 10月20日,内阁大学士们率领文武百官前往通州码头为忠武王萧弈天送行。十艘由五百料级漕船改装的首相临时座舰早已经准备就绪。三百名御卫队士兵将护卫着首相从水路前往塘沽换乘帝国海防军的重装舰队----更多的士兵和物资装备已在黎明时提前出发了。 “庆丰、信光,你们过来。”一只军靴踏在登船跳板上,萧弈天转过身来示意大学士们靠近。他从陈应龙手中拿过一个锦袋,郑重地交到于庆丰手中。“如果遇到什么内阁难以解决的紧急事务,把这份由我签署的密令交给黑麒麟的情报副官,他将听从你们的任何指令。” “我等明白。”于庆丰伸出双手接住锦袋,萧弈天却并没有急着把手放开。“你们要记住,只有同时具备六名大学士的签名,这份密令才具有效力。另外,密令只有唯一一份,你们也只有唯一一次机会,不要随便滥用它----我希望,最好当我回到北京的时候,它还能完好地回到我手中。” 六名大学士一起低头表示遵从:“我们一定谨记您的教诲。” “好吧,时间差不多了。”萧弈天向后退上跳板,向眼前数以万计的百官与民众挥了挥手臂。“我们该起航了。” “请稍等,首相大人,请容许老夫与您一同前往西洋。”枢密院元帅戚继光突然上前一步走出队列,对萧弈天说道。 “戚帅?”首相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您……没有必要……” 戚继光爽朗地笑了起来:“忠武王大人是担心老夫年迈不能为国效力吗?昔廉颇年八十,尚食斗米、肉十斤,可披甲上马,诸侯畏其勇,不敢侵犯赵界。何况吾之未及六十乎?” “戚帅,”萧弈天拉着他略往后退了两步,低声道:“如果国内没有您坐镇的话,我恐怕六名大学士不足以----” “忠武王大人,”戚继光笑着打断了萧弈天的话,“老夫做了这三年的枢密院元帅,不过是权且为大人所代管罢了。您手下人才济济,是该让他们得以砺练的时候了。至于老夫嘛,也该乞骸骨回乡享享清福了。” 萧弈天沉默了片刻,又道:“老元帅是再造帝国的功臣,您如果有这样的想法我们自然不会勉强。不过路途遥远险阻,您就没有必要去西洋了吧。此番巡视的主要任务是对外藩扬武宣威的同时探知了解敌情,只需弈天一人便已足矣。” “我此去西洋倒不完全是为了公务。”戚继光回答道:“老夫是想去西京拜祭一位故交。” “哦,”萧弈天不由大感兴趣:“老元帅这是第一次去西京吧?不知您的那位故交是?” “你一定和他熟识的。”戚继光笑道:“他就是您在西洋军队服役时的导师,前西洋行省总兵俞大猷将军。” 萧弈天一怔,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戚继光,几乎对自己的耳朵产生了怀疑。“您认识家师俞大猷将军?” “正如先前所说,我与尊师是故交旧识。”戚继光拍拍年轻首相的肩膀,两人一起慢慢走上座船甲板。“俞大猷将军生前曾经写信向我介绍过您----那是五六年前的事吧。” “是么?”萧弈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么……恩师对您说了些什么?” “不算太多。”戚继光的脸上始终带着慈祥温和的微笑,“但足够让我下定决心----当您的特使来到天津寻求蓟州军的支持时。” 一个闪烁在萧弈天的眼中转瞬即逝,惊讶的首相转过头注视着老元帅的双眼:“那么您也知道龙渊阁吗?” 戚继光仰起头望着穹空中变幻莫测的云彩,眼中浮现起一丝神往的朦胧:“龙渊阁?那是一个流传很久的秘密了,一群隐姓埋名的英雄们遵照于谦总督的遗愿在黑暗中默默地世代守护着我们的帝国……” “您也是组织中的一员吗?”萧弈天忍不住问道。 戚继光微微一笑:“我们该走了,忠武王大人。”他朝着船上的水兵招招手:“起航!” 第一节 以神之名 我听见好像众生的声音、众水的声音、众雷的声音,说:哈利路亚!因为我们的主、全能的上帝为王了! ----《圣经新约-若望默示录19:6》  西元1587年12月5日,大明南京,帝国海军造船厂。 伸出轻柔手指拂动群帆的依旧是那曾经目送郑和舰队六下西洋的清风,将巨舰放在臂弯中有节奏晃动的依旧是那见证过千古王朝兴衰成败的海浪。时过境迁,当年的王侯将相早已如光影幻尘归于空寂,不变的惟有世代延续不灭的人心。 荒芜了超过一百五十年的港口护波堤已被重新加固,上千块五尺余长两尺余宽的条石交错叠砌成相互咬合的鱼鳞状,彼此之间以铁汁浇铸的燕尾榫栓相连;在过去漫长岁月中淤塞积平的船坞也进行了彻底的掏挖清理,水闸阀门换上了簇新发亮的青铜铸件,坞底用来支撑船体龙骨的排桩都是年初刚从安南运来的上好木料。此刻,沿江并列的十二座巨型船坞当中,即将驶出船厂服役的第一批重型战舰已经完工,它们很快将加入帝国无敌舰队的战斗序列,在世界各地捍卫大明的利益和荣耀。 “每座船坞各长二百五十步、宽五十步,最大吃水深一丈六尺,能够生产八万料以上的宝船级超重型巨舰。”停泊在江面中央的帝国舰队旗舰前甲板上,林振衣不无得意地向帝国首相萧弈天介绍道:“跟这些靖海侯时代留下的大家伙相比,西洋行省最大的造船厂也只相当于小水塘一样。到来年春季,江北十八座形制略小的船坞也将能投入使用,其生产能力也都在两万五千料以上。这样一来,南京龙喉造船厂将具有每年九十艘的共工战舰生产能力。” “九十艘是么?”萧弈天放下手中的千里镜,沉吟片刻之后说道:“这已经远远超过我们的实际需要和军费承受能力了。对一贯奉行精兵策略的帝国而言,质量比数量更为重要。这一批共工战舰下水之后,就没有必要继续满工生产,每年二十四艘已经足够了。其余的生产能力可以用来接受包括瓦尔基里雅在内各特许状商会的订货。” “遵照您的命令,忠武王大人。”林振衣右手抚胸略作躬身致意,接着继续说道:“如您所愿,我们的人员正在全力开发新型的帝国主力战列舰----比共工级更为巨大、更为快速、更为强大的海上霸王,其原型舰将在一个月后开始铺设龙骨。” “很好,”萧弈天将千里镜递给侍立在旁的陈应龙,“但并不仅仅限于重型战舰。帝国舰队将有必要在不同的海域执行各种不同的任务,对战舰的性能要求也就截然不同。我的海军将领们会在起航之间交给你一份详尽的说明。除此之外,还应当与军器局的专家联合开发出更强大的武装,令帝国的现役战舰能够发挥出更大的效率。嗯,先不提这个,我还有个更重要的问题:让你们组织开展的移民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 “您一定会对此满意的。”林振衣立刻回答道:“在南直隶总督府的大力支持下,商会已经在海外建立了多座殖民城市----淡水城,自福州去海上东南六百里,城方四十三里,人口十万户,筑有石城;台湾城,泉州去海上东南七百余里,城方三十六里,人口七万户,筑木垣;琼州城,广州去海上西南一千两百余里,城方四十七里,人口九万两千户,筑有石城。这三座城市都建有供两千料海船停泊的港口,预计每年可以接受新入移民共两万一千户。这个数字对帝国强大的运输能力来说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每户移民可以领到多少安家资财?”萧弈天刻意地加重了语气询问道,“我希望听到真实可信的数字!” 林振衣从袖筒里摸出几张密密麻麻写满小字的绢书,飞快地从中挑出一张念道:“凡自愿迁往淡水、台湾、琼州三地之一的移民,我们都按人头无偿提供了半年口粮:依制为大口三石六升,小口一石八升,五岁以下不予发放。此外,我们还无息长期租借给每户移民生铁农具一套、耕牛一头、稻谷种籽三百斤,以供他们尽快开展生产自给自足。据我们派往勘察的人员回报,以上三城气候湿热土壤肥沃,新垦田地即可达到一年三熟。除此之外,棉麻桑糖等经济作物生长也十分茂盛,相信两年之内移民们便可实现丰衣足食。” “嗯,”首相对他的回答显然十分满意,“移民的来源还可以更广泛一些,不一定只限于沿海省份嘛。像河南、江西、湖广等行省,你们也可以发动当地流民和佃户加入进来。要是他们有经济困难,可以给予一定的盘缠资助,或者组织船队免费接送。现在帝国财政宽裕,正是作这些长期投资的时候,再过十年、二十年,这些殖民城市每一座都将会成为难以估量的巨大财富。所以说,一定要好好去抓这件事,只要把它办好了,你就是民族的一大功臣!要是商会资金不足,我写个条子你们尽管向户部支领好了。” 林振衣连忙受宠若惊地低下头,“多谢大人关心,商会的收入已经足够办好此事,就没必要再动用户部的存银了。” 萧弈天看着他略显局促的样子不由笑了起来:“你先别急着表态,一年两万户可还远远没有达到我期望的数字呢。除了原定计划外,你还要在半年之内给我征集到至少五万户移民,随时准备迁往新的殖民城市。” “新的殖民城市?”林振衣一下子有些迷糊了,“大人,您的意思是?” “满剌加的狮子城,吕宋国的班乃湾,爪哇国的三宝垄,勃泥国的总兵堡。”萧弈天随意地报出了几个地名:“这些只不过是帝国伟大征途的开端而已,我们的脚步还会继续向前,直到把整个小西洋、西南洋都掌握于股掌之中!” “可是大人,那些都是海外夷邦的土地啊,要是他们不肯----” 帝国忠武王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我会‘劝说’他们同意的……” “首相大人!”南直隶总督王石坤向他们走了过来,“新舰下水的仪式已经差不多到时辰了。” “很好。”萧弈天点点头,“立刻准备登陆的小艇。”  位于整个船厂建筑群中央位置的是一座建于永乐年间的天妃宫,其中供奉的南海女神灵慧天妃是航海经商的保护神。像今天这样新船下水、舰队即将远航的重要时刻,自然少不了对她的祭祀了。 红墙朱棂上精美的浮雕彩绘昭显着帝国的繁华,一袭海蓝的琉璃瓦上闪耀着朝日的辉光。天妃宫前,十六名飞天仙子打扮的彩衣少女摇曳着优雅动人的舞步,将一捧捧娇嫩欲滴的白色花瓣撒向天空。一名身着华服的礼官怀抱翟羽肃立殿前,拖长了声音高喊道:“迎神,奏大乐----” 牛骨号角发出低沉的呼啸,青铜编钟奏响叮咚的清吟,绿绮琴的丝弦上跳动着《宫悬之乐》宏大庄严的乐章,随着一个个华美音符的引导,绚丽如花翩翩如蝶的舞女们向神祇晋献上象征国礼的八佾之舞。万里长江之上,帝国舰队长鸣礼炮三十六响,在喧天锣鼓声中,高举着旌旄的迎神仪仗队迈着庄严隆重的步伐顺着长长的红地毯向着香案走去。 “主祭焚香!” 帝国内阁首相、护国忠武王萧弈天身着太师紫绸麒麟纹朝服,随行校尉执亲王仪仗护卫左右,他走到雕有凤凰浮雕的紫檀香案前,略一整理衣袖,接着从司礼手中接过三支安南国进献的顶级奇楠香。袅袅轻烟拂过鼻尖,化作一阵沁人心脾的清香,萧弈天郑重地举香过额,行毕祭礼之后将其插入案上的紫铜香炉。司礼又捧上祭祀白帛,同样由首相行礼后呈上供桌。 号声再响,深远悠扬的《海平之乐》声中,通赞礼官开始宣读祭文,并对天妃行三叩三献礼。司礼们依次将装盛有太牢、馔食、果品的漆盘端上供桌,另以铜爵酌酒三尊捧到主祭面前。 萧弈天朝着凤案后悬挂的天妃画像端起铜爵,却又久久没有动作。他昂起头端详着画像,良久,终于轻轻一偏右手将一道银白的酒线倾洒在地上。直到第三杯酒时,他才开口朗声道:“臣萧弈天奉吾皇万历之名,致祭于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弘仁普济天妃大神:昔靖海侯有云,国家欲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财富取于海,危险也来自海上……’今天下虽广有五洲七洋,惟制海权者王之。航海之事关系国祚气运,实乃民族死生存亡之大事。弈天望请天妃大神眷我华夏国运昌隆,并庇佑帝国舰队无往不利,丝绸航线畅通无阻!望请您用慷慨的和风与海浪来引领我们的步伐,以无情的雷霆与风暴为中华的复兴扫清道路!”首相露出一个曾令多少人心惊胆寒的微笑,将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而我将在这尘世间以帝国敌人之血来书写您的名号!” 两名司礼上前从供桌上恭敬地拿起写着祭文的绣边黄绢,连同献祭的白帛一起呈到首相面前。萧弈天接过祭文和白帛,缓缓凑到香炉上点燃。看着那跳动不息的火焰,他轻轻松开手指,转身向后退去,“继续吧。” “开闸放水----”随着一阵金属制件的吱嘎声,十二座铜皮闸门同时一格格向下降去,汹涌浑浊的长江水立刻灌进船坞,将战舰巨大的船身徐徐向上托起。早已各就各位等候命令的帝国水兵们立刻拉动索具铰链升起那些宽达数十尺的硬蓬船帆,借着西北风将巨舰慢慢驶出闸门,加入到江心的远征军编队当中。 “礼毕送神!”萧弈天俯身跪拜在彩绸蒙面的蒲团上,率领天妃宫前数以万计的军民一同向海女神行以三跪九叩的至高大礼。此时全场钟鼓琴瑟一齐奏响,江面上数十艘战舰也把惊天霹雳般的巨炮不住连射,祭神仪式在这鬼神也为之肃容的雷霆轰鸣中被推向了尾声前的最**,一阵令人难以抬头直视的强烈压迫感似在每一双耳边诉说着不可抗拒的神威。 喧天的声响戛然而止,护国忠武王萧弈天慢慢站起身挺立在依旧俯身跪拜的人群中。朔风卷起他紫金色的斗篷,呼啸着低声吟唱起古老的战歌。万籁俱静时空凝结,惟有首相高高扬起双手大声宣道:“但凡大明的帆与桨所能及之处,就不会缺少您神圣的宫殿和庙宇!那里是您施展神威的永恒国度,我希望,也将是中华帝国牢固不可动摇的万世疆土!”  帝国旗舰墨麒麟号,首相书房。 用日本进贡上品砂金铸就的三具麒麟纹雕花壁灯中灌满了浓稠如浆的鲸鱼油脂,柔和的金黄色火焰灼灼摇曳,将黯淡的阴影映上散发着幽幽檀木清香的墙壁。房间地板上以一种颇似随意的方式铺陈着各种珍禽异兽的皮毛,柔软蓬松足以覆过**的脚背,宛如一片最为茂盛的草坪。一张用整段名贵青沉香木料雕成的兽头虎腿大书案靠在半开的百叶舷窗边,墨绿的木质上嵌镂着精美绝伦的纯银饰纹,上面叹为观止的微雕花纹不知凝结了皇家工匠们多少心血和汗水,光那只有鬼斧神工才能赋予的艺术成就便超过原材料价值的百倍。桌面上陈放的是和田玉磨制的镇纸、紫水晶打造的墨砚,再配上湖州善链犀角紫毫笔、徽州歙县麝香松烟墨、宣州泾县青檀皮贡纸,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御制精品。桌案之后,集帝**政大权于一身的首相萧弈天身着便服悠闲地坐在乌木透雕靠圈椅上,手里拿着本不知哪一部门呈上的卷宗。 在贴近门口的位置,一名将面孔笼在宽大灰色罩袍下的来访者似乎在这奢美华丽的氛围中颇显局促,他不安地望着房间的主人,低声询道:“首相大人,您召唤罪民前来南京不知有何吩咐?” 萧弈天不动声色地略略笑了笑,“本相早已昭告天下要前往西洋巡视,你竟然不知?” “当然……”灰袍客窘迫地回答道:“云峰只是不明白大人传唤的用意。” 萧弈天放下手中的文件,略微侧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我决定整个巡视期间都由你来负责主要警卫工作。” “您说什么?”灰袍客被深深震惊了,“由我来担任大人您的警卫?大人,难道您就不怀疑我这样一个人?”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点道理我还是知道的。”萧弈天看着他紧张的神情,不由哑然失笑。“难道你现在还会再生出行刺我的念头么,史云峰?” “大人!”史云峰哗的一声单膝跪地,掷地有声地说道:“对忠武王大人的知遇之恩,云峰虽肝脑涂地亦无以为报!” “好了,我倒也不用你肝脑涂地,”萧弈天笑道:“先回船舱休息去吧,我们还有好几个月的海上航程呢。” “云峰遵命!”史云峰郑重地猛地行了一礼,这才起身拉开黄杨木门退了出去。几乎同一时刻,一面木墙上悬挂的蜀锦帷幕被揭开一角,从后面暗门中走出的正是御卫队长陈应龙。 “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萧弈天头也不转地径直对他说道:“你今晚就可以乘瓦尔基利雅商会的船秘密离开。” “大人,史云峰是一把锋芒毕露的匕首,留他在您身边我实在放心不下。”陈应龙皱着眉头回答。 “要是让他留在北京只会更危险!”首相回答道,他从衣领中拉出一条挂有几把银钥匙的项链,起身打开背后紫檀书柜,从里面的暗格中取出一卷帛书:“一旦事有急变,立刻指挥留守的黑麒麟逮捕任何必要的人。凭借这道密令,西洋和蓟州派系的军队都会听从你的调遣,相信直到我回来前都不会再有任何人可以和你为难。” “应龙明白。” “很好,别的也就不用我多说了。”萧弈天继续道:“你潜回北京之后切记不可暴露行踪,黑麒麟平日活动也要保持低调,尤其不能让六位大学士有所觉察。” “请大人放心!”陈应龙回答:“不管身在何处,应龙都将誓死守护您所拥有的一切!”  12月24日,平安夜,俄罗斯,下诺夫哥罗德。 大如鹅毛的雪花终于不再落下,铅灰色的天空已经放晴,从远东返回的马队踏着厚近一尺的积雪慢慢向公爵城堡走去,轻捷的马蹄仿佛落在头等的雪白色天鹅绒上一般。由于十多年前伊凡雷帝血腥镇压的缘故,这块封邑与邻近的地区比起来显得较为荒凉。三两散布于小径两侧的燕麦田四周到处是大片未经开发的野生白桦树林,山冈高处多年未经修葺的破落风车磨坊下,几个衣衫褴褛面色青黄的农民倚着草叉,满脸困惑地看着骑士们由远及近。当他们看清队伍前列旗帜上飘动的图案与城堡大门上的徽章别无二致时,那慌忙摘下草帽躬身致敬的狼狈样令人忍俊不禁。 “这便是祖国俄罗斯所能够给我的东西了。”队伍为首一名素袍白马的骑士从鹰盔下打量着这荒芜的大地,不由发出一息长叹,用清甜悦耳的女声说道。“也罢,自从五岁时我随父亲背井离乡逃避雷帝的迫害,经历了十六年的漂泊流浪,终于还能回到这块浸透梅尔库诺夫家族汗水和鲜血的土地。身为这一姓氏的最后末裔,这也算是上帝的些许恩典吧。” “尊贵的公爵小姐,在您东征西伯利亚期间,下诺夫哥罗德城邑政务由教区主教代管。”前来将瓦莲莉娅一行迎往梅尔库诺夫城堡的书记官恭敬地对未来的主人报告道:“您这块采邑的面积约为三百平方俄里,领地内居住有两千七百户左右的农奴和三百户自由民,主要收入是种植燕麦和猎取皮毛为生,在通往莫斯科的水陆商道上还设有税关;以上合计每年收益大概相当于五百俄磅白银。” “那么书记官先生?”城堡已在眼前,瓦莲莉娅却收缰放缓马步,问道:“今后你就是我的行政和财务顾问了,对吗?” “正是如此,尊贵的公爵小姐。”书记官在马上躬身行了一礼,不明所以地回答道。 “那么下一次,当你向我报告的时候,”瓦莲莉娅碧绿如玉的眼眸冷冷地盯着书记官,似要直看入他的灵魂深处,“不要再使用‘大约’、‘大概’、‘左右’之类的字眼了,我需要知道下诺夫哥罗德的准确资料,精确的人数和收支情况。” “是……”虽然脚下遍是皑皑白雪,可怜的书记官仍旧觉得背上沁出了冷汗,他忙不堪地点着头,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这里的市镇建设真是太糟糕了!”年轻的女公爵丝毫不在乎下属窘迫的神情,继续略带厌恶地打量着周围:“开春以后这条路要重新修整过,对,还有这个磨坊!嗯,我们再到那边去看看----”她伸手指着略远处一排低矮破陋的草房。 “公爵小姐!公爵小姐!”书记官鼓起勇气拉住领主的马缰,结结巴巴地说:“那边是卑贱农奴们的住处,如此高贵的您……怎能到那些地方去啊!” “既然是梅尔库诺夫家族的封邑,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巡视体察呢?”瓦莲莉娅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扬起手中的马鞭,率领骑士们直奔前去。 雪白的马蹄踏过一条污秽腥臭的水沟,美丽的领主忍不住皱起眉头抬手掩鼻,不悦地看着眼前这不堪入目的肮脏景象:茅屋上支楞的谷草散发着受潮发霉的腐朽气息,衣不蔽体的农奴们神情呆滞地坐在丢满垃圾的雪地上,只有公爵一行走到面前时才木然起身行礼致意。在经过一间茅草屋时,瓦莲莉娅好奇地向摆在屋檐下的破瓦缸里望了一眼,在得知那浑浊发臭飘有异物的积水便是农奴们的日常饮水时,脸色苍白的公爵小姐连忙捂着嘴匆匆掉头离开,不敢再往这边多看一眼。 接下来的行程便有些沉闷,农具是破旧残缺的,田地也耕种得十分粗浅,这在曾于新大陆生活了十余年的瓦莲莉娅眼中简直和洪荒地区的野蛮人没什么区别----甚至,可能还要更差一些。 只有到了梅尔库诺夫城堡面前,才稍微可以闻到些文明的气息:在圆顶城堡的前面是一个略为平整的小广场,周围坐落着一座东正教堂、一间酿酒坊和一个勉强可以凑数的小市场。留着大胡子的本地主教披着俄式的宽大长袍站在广场上迎接着新领主的到来。 “公爵小姐,我是下诺夫哥罗德主教维塔利-弗拉达霍夫-格拉伊维奇。”主教朝着瓦莲莉娅划了个十字,接着又指着身边一名贵族模样的中年人道:“这位是波利斯-戈都诺夫国舅派来的特使。” 第二节 立场的抉择 骰子已经掷出。 ----尤利乌斯-凯撒 “那么,波利斯-戈都诺夫派你来做什么?”瓦莲莉娅冷冷地打量着眼前的特使,碧绿的眼眸中写满了不信任的敌意。“我想不会是什么好事吧。” “瓦莲莉娅-安德列娜,您们父女俩还真是一个性子啊。要不是因为这样,当年老梅尔库诺夫公爵也不会得罪雷帝被迫出逃。”特使摇着头慢悠悠地回答道:“作为安德烈-米哈伊洛维奇的老朋友瓦西里-鲁波廖夫公爵,我个人并不希望他的女儿再重蹈覆辙。” “父亲临终前曾对我说过,他在俄国已经没有‘老朋友’了。”瓦莲莉娅尖锐地反驳道。 “别这么说,女孩。”特使轻叹了一口气,“1570年特辖军对下诺夫哥罗德的血腥屠杀是一个悲剧,当时我们谁都不愿意看到那样的结果。你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也就不会明白雷帝强力推行特辖制的可怕决心。当时领地被划入特辖区的大贵族们人人自危,又有谁胆敢站出来支持你父亲呢?” “不管你怎么说,再翻这些陈年旧事都已经没有意义了。”瓦莲莉娅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直说吧,波利斯-戈都诺夫国舅到底是什么意思?” 特使捋了捋下巴上一直耷到胸前的棕黄色络腮大胡子,“难道您自己还不清楚吗?” “就因为中俄密约?”瓦莲莉娅哼了一声,“别忘了出征之前伊凡四世曾经亲口许以我同中国签订盟约的权力!” “可是他已经死了,现在莫斯科的主人是费多尔沙皇……当然,还有波利斯-戈都诺夫国舅。”鲁波廖夫公爵毫不迟疑地回答道,“关键在于,现在的国策是向远东发动战争,无论什么样的盟约都已经不合时宜了。” “远东?你们简直是疯了!伊凡雷帝留下的计划是在中国的帮助下从瑞典、波兰-立陶宛大公国手中夺取波罗的海东岸的控制权,打开通往西方海洋的贸易通路……” “忘掉雷帝和他不切实际的计划吧,忘掉那不切实际的西征吧!雷帝对西方诸国发动的二十五年战争没有带给我们任何利益,除了不断增加的伤亡数字和军费开支。当停战协定最终签订的时候,莫斯科几乎已经处在了崩溃的边缘。”特使不知不觉间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然而,哥萨克军队在东方的无往不利为我们指引了一个新的方向,征服那些黄皮肤的鞑靼人远比跟瑞典、波兰联军对垒容易多了,这才是帝国真正应该集中精力去做的事!” “可中国完全不同于那些鞑靼人----” 鲁波廖夫公爵看着瓦莲莉娅激动的样子不由微微一笑,“还是把这些问题留给上位者来考虑吧。我今天是代表波利斯-戈都诺夫前来通报一声,朝野上下特别是贵族杜马的那些老爷们对你的评价可不太好啊。想想看,你在中国生活了十多年,不仅在地方任有军职,还和敌方高层关系暧昧,甚至有人举报你东征期间曾以私人身份前往中国首都。嗯,尤其像现在作为战争时期,任用这样一位背景复杂的将领是会引起很多非议的。” 瓦莲莉娅沉默了片刻,碧眸中游动着几丝黯淡,“我现在已不是俄罗斯的将领,也不想再和中华帝国有任何的联系。如今的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领主罢了。” “一个普通的小领主?”鲁波廖夫公爵哑然失笑,“你认为甘于这样的生活就可以安身立命了?别傻了,女孩,一个领地在特辖区的公爵!光是这一点便足以引起贵族杜马嫉妒的怒火了。更何况,看看你自己,不但不戴面纱还整天身着军旅戎装在外抛头露面,这哪里是一个贵族小姐应该做的事情?我就告诉您吧,每天都有控诉的信件送到波利斯-戈都诺夫那里,要求下达命令对你进行惩罚。” “惩罚?”梅尔库洛娃公爵放声大笑起来:“哈,你们准备了什么样的惩罚?派特辖军来处决我吗?然后再一次血洗下诺夫哥罗德?” “不,”鲁波廖夫轻描淡写地说:“你对俄罗斯而言太有价值了。” “价值?”瓦莲莉娅一时愕然。 “对欧洲任何一个国家而言,中国始终是一个令人神往的传奇。一百多年来,曾有无数冒险家驾一叶扁舟义无反顾深入怒海狂澜,他们历尽艰险置性命于不顾,为的就是丝绸航线这一最高机密!即使付出了如此多的努力和代价,彼岸的中国仍然像镜花水月一般触手难及,现今在世的人当中,到过中国的全欧洲也不会超过十个,更不用说像你这样与中国官员建立私交了……”鲁波廖夫说到这里略作停顿,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瓦莲莉娅一眼,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道:“传说在中国本土,就连市井平民也能在饭食中如王公贵族般放上香料,一匹丝绢只值不到一盎司白银----你明白吗,那可是上好的原货真丝啊!可不是威尼斯人转手的那种掺了麻线的次品----” 瓦莲莉娅自会见开始以来第一次露出了笑容,狡黠而略带揶揄,“不错,我记得曾有个中国皇帝为了庆祝自己的即位典礼,一次就向京城平民赏赐了共计超过三百万俄磅的胡椒。” “三百万俄磅胡椒!这可是值得上一千五百驮黄金啊!”鲁波廖夫公爵飞快地心算着,一股幸福的窒息感涌上心头,瞪到滚圆的眼中闪烁着黄金的光芒。过了好一刻,他才从瓦莲莉娅的吃吃笑声中清醒过来,一脸尴尬地继续说道:“当然,你对中国的了解肯定比我们清楚的多。呵呵,中国可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宝库啊,我听小道消息说,有人在各大港口的酒馆里以三百驮黄金的天价征求通往任何一座中国城市的航线。哼,就算闻也闻得出来,肯定是有哪个君主躲在幕后!所以说,亲爱的瓦莲莉娅-安德列娜,要是我们俄罗斯能够掌握这些秘密,这将会是一个多大的优势啊!” 瓦莲莉娅这才如同恍然大悟一般:“原来你就是要说服我为波利斯-戈都诺夫效命,再告诉你们通往中国的航线?” “对,对,正是如此!”瓦西里-鲁波廖夫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欣慰地笑了起来,“只要公爵小姐您愿意为国继续效力的话,那些毫无根据的闲言碎语也就不攻自破了。” “瓦西里-鲁波廖夫公爵----”瓦莲莉娅故意拖长声音,令得对方焦急地伸长脖子仔细聆听,却突然柳眉一竖厉声说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战争、政治、阴谋、杀戮……我已经因为这些东西受过了太多的伤害付出了太多的代价!不想和它们再扯上任何的关系了,你明白吗!让你们那些所谓的国家大事都到一边去吧!我现在想做的,就是当一个无忧无虑的真正的我,能够在没有外界干扰的环境下经营好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园!” 鲁波廖夫沉默了良久,蓝灰色的眼中除了显而易见的失望之外似乎还蕴藏着些别的什么。“我很抱歉,瓦莲莉娅-安德列娜,”公爵的声音低沉了下来,“可逃避是毫无意义的。当你以为自己是只重获自由的鸟儿时,往往却已经身陷一个更大的牢笼。这就是生活,是你无法改变的命运。” 瓦莲莉娅摇了摇头:“我不并想改变什么,只是希望自己的命运能够由我自己来掌握。”她做了一个结束谈话的手势,“把这些话全都转告给波利斯-戈都诺夫吧,至少,我不会成为他的敌人。”  瓦西里-鲁波廖夫公爵再一次来到下诺夫哥罗德的时候已经是在3月初。俄罗斯漫长的冬季尚未告结,北地朔风尖啸的号叫依旧,公爵的轻便马车驶过冻结的伏尔加河,辘辘作响的橡木车轮在坚硬的冰面上扬起片片雪雾。 从车窗中向外望去,鲁波廖夫敏锐地感觉到了这块领地上发生的变化:森林边缘多出了一座伐木场,高地上的磨坊风车蒙上了新的扇叶,就连这脚下的道路也明显平整了许多。农奴们的生活看起来也比过去好多了,原来的臭水沟被填成了洒有白花碎石的小广场,靠近路边的位置还增添了一座石块砌栏的水井。城堡前的小市场上,无论商贩和货物都比过去多了许多。而最让他惊讶的,却莫过于看到农奴们脸上满足的笑容。 “您的领地很有意思,瓦莲莉娅-安德烈娜。”刚一走进城堡会客厅公爵便笑着打起招呼道:“我曾去过很多领主庄园,可像下诺夫哥罗德这样与众不同的却是第一回。我想农奴生活条件这么好的领地大概全俄国都找不到第二个吧。” “您这算是在称赞我吗?”瓦莲莉娅的态度比上次友好了很多,眉眼间却仍带着几分怀疑的神色,她半开玩笑地问道:“难道说这次波利斯-戈都诺夫让你来调查我的财务问题?” “真要是这种小事就好了。”鲁波廖夫苦笑一声,从桌上烟盒中抽出一支借着烛火点燃。“我们前线的军队被打垮了,中国人干的。” “我知道,这可不算不上什么新闻。”瓦莲莉娅的脸色有点阴沉,言语也略微生硬起来:“尤里-苏伊斯基不是早都已经回到莫斯科了吗?” “苏伊斯基大公?”鲁波廖夫略作一愣,接着神情沮丧地垂下头去。“不,不是远东前线,是在南方。” “南方?”瓦莲莉娅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张大眼睛不解地问:“你是指哪里?” “基辅。”鲁波廖夫似乎下了颇大的决心才从嘴里迸出这两个音节。小说整理发布于www.l6k.cn 砰的一声脆响,瓦莲莉娅手中的茶杯掉在了地上,她顾不得溅上衣裙的茶水失声惊叫起来:“基辅!这怎么可能?你能确定是中**队吗?” “白采尔科维是报告受袭的第一个城市,驻守那里的一个整编团从开始接战到被歼灭还不到半个小时,幸存者声称敌人大量使用了前所未见的先进火器。就我们目前所知,除中国以外没有任何势力能拥有如此强悍的军队。”鲁波廖夫深深叹了口气,闷着头狠狠吸了几口烟这才声音低沉地缓缓说道:“白采尔科维距离黑海岸三百五十俄里,他们一定是从波兰的敖德萨港登陆,然后一路潜行深入边境。我来的路上得到最新消息,基辅已经失陷了,你1583年南征克里木汗国时留在那里的三万士兵全军覆没。” “中国真的开始进攻我们了吗?”瓦莲莉娅似乎没听见鲁波廖夫的话一般,只是喃喃地自言自语道。 “当然了,按照他们的攻击速度计算,六月份到来之前就可以到达莫斯科!”鲁波廖夫感到有点奇怪,但还是一本正经地作了回答。他犹豫了片刻,又补充说道:“其实,我今天来并不是因为波利斯-戈都诺夫的命令。” “嗯,什么?”瓦莲莉娅又是一愣。 “前线正在节节败退,俄罗斯已经危在旦夕。回莫斯科之后,我就要率领军队前往莫吉廖夫城堡,尽可能阻挡中国人的进攻。”鲁波廖夫公爵尽可能平静自若地说道:“如果成功当然最好,但如果我失败了的话----希望您不要再作逃避了。” “瓦西里-鲁波廖夫公爵!” “这烟不错,是中国原产进口的吧。”鲁波廖夫朝天上悠然吐了一个烟圈,压低声音道:“咱们就在这里私下说说,你明白,我也不糊涂,费多尔朝廷的王公贵族们除了酒囊饭袋还能剩下几个?像尤里-苏伊斯基这样的家伙来当指挥官,远东军要不打败仗才真是怪了。现在大敌当前,可我们俄罗斯真的是无人可用啊!当然了,你提拔的那个哥萨克军官还不错,可惜也只能胜任冲锋陷阵这样的工作。真要想和中国人打下去,还是得靠你才行啊!” “公爵您太过奖了,”瓦莲莉娅优雅地欠一欠身回答道:“反倒是您参加过二十五年立窝尼亚战争中的诸多战役,曾为俄罗斯立下过显赫战功,怎么现在这么快就服老了?” “一代新人胜旧人,我可不能不服老啊。”鲁波廖夫自嘲地付之一笑,“再说,打打波兰人是一回事,对抗世界上最强的军事帝国可又是另一回事啊,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好了,我今天专程来就是这件事。”说到这里,公爵掐灭烟头站起身来,“现在话说完了,我也该走了。瓦莲莉娅-安德列娜,请您一定要记住:一个人能力越大,他对国家和民族的责任也就越大,这是任何人都永远摆脱不了的!”  鲁波廖夫公爵的马车已经消失在了远方,年轻的女公爵却仍然站在城堡窗前,迷茫的眼光漫无目的地扫过眼前的大地。这世间如此美好的一切,难道就可以那么容易地为了一个所谓责任而舍弃掉吗? “尊贵的公爵小姐,”管家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索,“楼下又来了三个客人,说是当年借过老公爵一大笔钱,现在前来归还。” 瓦莲莉娅叹了口气,往后退了一步离开窗边,“我现在累了,你就代我去见他们吧。还有,叫个人来把这里的碎片打扫一下。” “是。”管家连连点头转身欲走,嘴里小声地嘀咕道:“那几个黄皮肤的鞑靼人也真是奇怪……” “等等!”瓦莲莉娅突然将他喊住:“你说什么?黄皮肤?鞑靼人?” “是啊,他们说是什么从汗八里来的瓦剌商人。” “汗八里……”女公爵不由轻轻地叫了一声,脸颊因失态的尴尬微微有些发红。“让他们进来吧。” 三名瓦剌商人依次走进房间的大门,用蒙古式的礼节弯腰抚胸行礼。他们头戴配护耳的皮毡帽,身穿臃肿的旱獭皮袍,腋肘间颇有日久磨损的痕迹,有些发白的皮裤下沿用粗布条打着绑腿,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够拿出“一大笔钱”的人。 “你先下去吧。”见管家好奇的眼神不住在三人身上打转,瓦莲莉娅忍不住出声提醒道:“有什么事我会再摇铃的。” 管家依依不舍地退了下去,临关门之前还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瓦莲莉娅注意到其中一名瓦剌人一直用他的眼睛跟随着那管家,直到他把门关上离开房间。然后,他又不怕麻烦地走过去确认门外不会有人偷听,这才小心地重新关好房门。 “你们真从汗八里来?”女公爵耐心地看着他们作完这一切的准备,这才开头问道。 “答公爵小姐的话,正是。”为首的瓦剌人又是一个弯腰。 “可据我所知,汗八里自从两百二十年前就已经不再属于鞑靼人了。” “公爵小姐聪慧过人,我们自然不敢相瞒。”首领往前跨了一步,小声说道:“我们是帝国的密使,奉首相大人令前来俄罗斯活动。” 出乎三人的意料,瓦莲莉娅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热情,而是冷淡地反问道:“我这里也有什么可以活动的吗?” 密使首领立刻恭敬地回答道:“我等万不敢有此冒犯。只是听说小姐近来在封邑内大兴土木,恐怕您资金上有所困难,便自作主张带来了五驮黄金,共计是一万二千----” 瓦莲莉娅一摆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你带回去吧,我已经不再为帝国效力,也就自然不能再拿帝国一文钱。” “呃,这是首相大人亲自吩咐的。” “他吩咐的我同样不会要!” 首领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胸有成竹地回答道:“首相大人特意关照过,这本来就是您的钱,只不过为您代管了一段时间而已。” “我的?那我怎么又不知道?”瓦莲莉娅轻哼一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人自然是什么都不知情的。”首领陪着笑脸答道:“不过,首相大人提到这是您在印加为帝国效力应得的酬劳。您不会准备再亲自去一趟印加了,对吗?” 瓦莲莉娅犹豫了片刻,领地内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她也并不是不清楚。“好吧,不过五驮黄金这实在是太多了……” “哪里哪里,大人说这只是预付的一部分。”首领见她口气松动,连忙趁热打铁跟了上来:“我们三人这一次来还身负别的任务,要是所带东西太多未免太过引人注目,还请小姐见谅。” “任务?”瓦莲莉娅眉头一挑,“这么说帝**在基辅出现的消息也是真的了。” “小人是随苏伊斯基大公从旱路过来的,对帝**的最新动向并不太清楚。”首领巧妙的回答道:“不过,前几日在莫斯科的时候,我们听说南方草原上很有些兵荒马乱。小姐您最好还是到远东去避一避吧。” “这不可能!”瓦莲莉娅断然回答:“下诺夫哥罗德是我的家,我不会抛弃这里的!” “您不用担心下诺夫哥罗德的安全。”首领平静地说:“然而,我们却不得不考虑到您的安全。到远东去吧,梅尔库罗娃小姐,远离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至于戈都诺夫那边,我们会替您‘说服’他的。” “用黄金铸成的语言吗?”瓦莲莉娅尖刻地讽刺道。 “在西方世界,来自帝国的香料是比黄金更为坚挺的硬通货。”回答略带戏谑却又不失彬彬有礼,“我们用十俄磅丁香从戈都诺夫的亲信那里换得了和他面见的机会,又用三百俄磅和他本人成为了把酒言欢的好朋友。而只要能够让您成为远东地区的总督,就算从尼德兰专门调一整船香料过来也在所不惜!” “我看没有这个必要,使者。”瓦莲莉娅一口回绝道:“我说过了我哪里也不去。” 三人不由面面相觑,为首那人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终于还是作罢。“那么抱歉打扰您了,梅尔库罗娃小姐。不过,我希望您还是再慎重考虑一下。” 瓦莲莉娅付以轻轻一笑:“不必了。” 第三节 近卫军在前进 兵非贵益多也,惟无武进,足以并力料敌取人而已。 ----《孙子兵法:行军第九》  西元1588年3月16日,俄罗斯第聂伯河流域,切尔尼戈夫。 春寒料峭,细碎的雪片纷扬飘落入手即化。灰色的薄雾弥蒙在广阔空旷的原野上,为一望无际的燕麦田和白桦树林笼上一层略带忧郁的沉寂。然而这沉寂旋即被打破了,一只毡底的帝**靴猛地踏上了积着半融的轻雪的泥泞小道,令雪层下散落的枯干枝条发出喀嚓的断折声。 第二只,第三只……成百上千的军靴整齐有力地敲打着地面。近卫军团的火枪手们以每128人组成方队齐步前进,他们身着精制缀鳞皮甲,肩头覆有金红色的密织棉布斗篷,背上斜挎一柄新式神机火枪,束甲腰带间挂着防身腰刀、预制子弹袋以及枪膛通条。这个全装满员的精锐步兵方队由一名尉官和一名手执金赤底烈火朱雀旗的司号手率领,配属于一个由512人组成的混成战斗营。除火枪手方队以外,一个朱雀营还辖有16辆重装火炮战车,8辆轻型厢车和8辆巢式火箭支援战车,以及128名被欧洲人称为“龙骑兵”的火枪骑兵。 朱雀神机军是帝**史上第一支,也是当前世界上唯一一支纯以火器作战的战略单位。一个4180人的神机军团,其轻重火炮装备比达到了惊人的13比1,再加上2000支以上的速射火枪,在正面战场上几乎没有任何军队能与之匹敌。 此时这支强大的军队正以标准行军速度向北挺进,帝国官兵们的步伐从容不迫,他们清楚的知道:前方百里以外,斥侯部队已经设下了宽广的散兵侦察线,而自己的侧翼和后方也有国防军的袍泽们加以保护----神机部队行军中的脆弱正好和他们正面战斗时的强大构成鲜明的对比,但任何一个称不上愚笨的指挥官也都不会把这些珍贵的单位暴露在敌人的威胁之下。 “飒玥将军,我们目前的推进相当顺利,左翼由易飞将军率领的骑兵集群对列奇察的突袭取得了极大的成功。超过五千名的罗斯边防部队被击溃,现在通往莫吉廖夫的道路已经完全畅通----情报显示,罗斯军队似乎计划在那里与我军决战。”作为中军的神机第二师同时也成为了远征军大本营的所在地,此时远征军副将荡寇将军龙兴汉策马越过一列火炮战车来到李华梅身边,向她报告最新的军情进展。 “莫吉廖夫么?”李华梅一扬手中的马鞭,立刻有两名卫兵把高价购得的俄罗斯地图呈到她的眼前。“莫吉廖夫……那里是二十五年战争过后俄罗斯在立陶宛的最后立足之地,距它西北不到三百里的鲍里索夫就驻有五万以上的波兰边防军,罗斯人这回可是把自己放在枪口上了。” 龙兴汉得意地笑了起来,露出嘴角雪白的牙齿,“我军这两个月来顺着罗斯-波兰边境的一通狂扫可真是畅快极了。从黑海岸一直到列奇察,敌人的边防部队被全线毁灭。现在波兰军队正在我们身后全力向东推进,接下来就该轮到莫吉廖夫了,哈哈。” 李华梅用手中的马鞭在地图上来回指点了几下,不由微微蹙起了眉头,“波兰军队的挺进从纯军事角度而言确实是个好消息,漫长的陆上补给线一直是我们最大的软肋,现在能处于盟军的控制之下自然安全了不少。然而,战争总是要结束的……你看,是不是让易飞放慢进攻速度,配合神机军完成对莫吉廖夫的包围?” “还要慢?”龙兴汉无奈地摇了摇头,“白虎骁骑向来就以‘疾如风烈如火’为座右铭,而神机军却是机动力最差的部队,这两支部队的配合……唉,我们大军万里奔袭远道而来,本来就讲究速战速决,《孙子》上也说‘故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像这样的打仗,唉,我真是越来越看不透了。” 李华梅淡淡地笑了笑,“龙将军,国内很多将领都存在一个误区:那就是单纯只从军事角度去看一场战争。实际上,我们发动一场战争,并不一定是为了在战场上消灭敌人这么简单。这就好像下棋一样,你不可能每一步都去和对手争胜负,必要时还要兑子,甚至弃子。同样的道理,为了国家利益的需要,我们可能需要牺牲一定的战术优势,甚至打一场不必要的败仗,这都是为了整个棋盘的大局。” 龙兴汉惘然看着地图沉默了良久,终于叹了口气道:“罢了,这些战略上的部署不是我这样的一介武夫所能考虑的。就让帝国的高层来决定吧,决定究竟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方式什么程度来使用武力。而我们做军人的,只需要按照你们的计划提供武力就够了。” “不是我的计划……”李华梅调皮地笑着纠正道:“是为了帝国,为了忠武王大人。” “华梅大人!”一名亲卫队骑士在郡主面前勒住马缰,他先抬眼瞟了瞟龙兴汉,这才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巧的羊皮信囊,却又止手不发,而是先压低声音道:“这是从莫斯科送来的密信!” 龙兴汉立刻知机地在马上欠了欠身,“将军,属下先行告退了。” 直至看到龙兴汉退到交谈范围以外,骑士才将手中的信囊递了过来。李华梅将它接在手中,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封口处的淡淡的黑麒麟印鉴,她略一犹豫之后随即揭开封口抽出信笺细细看了起来。 这是一张一尺见方的羊皮纸,边沿略略有些起毛,正面用阿拉伯语写有致伊斯坦布尔一位穆斯林毛皮商人的业务信函,而背面则潦草地涂鸦了一些组合起来似乎毫无意义的汉字。当然,李华梅对这密信上的内容并不会感到茫然不解:好几个世纪以来,帝国情报系统都惯用音韵反切的方法对重要书信加密,只要熟悉暗语和切韵规律,阅读这样的天书就毫无困难。 “鲁波廖夫公率十万卒赴莫吉廖夫已证实……”李华梅一字一顿地轻声念着羊皮纸背面的密信:“……务将竭求敌之防务图样;另:吾等求白凤东归而不得故请罪……”飒玥郡主美丽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她将手中的羊皮纸慢慢递还给御卫士兵,自言自语地说:“这么说,瓦莲莉娅不愿意离开么,也好吧……当罗斯人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们终究会想起这最后一张王牌的。”  3月28日,莫吉廖夫城堡。 鲁波廖夫公爵焦急地在大厅中来回踱步,粗砾条石砌成的四壁之上,松木火把投下的长长光影随着他的脚步不断来回舞动。好一会儿,公爵终于停了下来,用喷着炽烈怒火足能杀死一头公熊的眼光盯着站在大厅一角的副官。“告诉我,沙皇陛下的援军在哪里?在哪里!” “来自顿河的哥萨克部队在库尔斯克以西的低地与波兰军队的前锋仓猝遭遇,虽在大将亚历山大侯爵的指挥下一再重挫敌军,但波兰人的抵抗始终十分顽强,哥萨克们血战数日仍难以继续前进。”副官战战兢兢地回答道,心里很是有些不安。“而喀山方面的援军……他们虽然没有受到大的阻碍,可近日来弗拉基米尔地区春雨连绵道路泥泞难行,也是来不及赶到战场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要用手头这十二万士兵阻挡南面的八万中国人,背后还有五万虎视眈眈的波兰军队?”鲁波廖夫几乎要咆哮起来了,“这不是战争,这是自杀!波利斯-戈都诺夫对现在的局面怎么解释?这可和他告诉我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副官嗫嗫地小声回答:“戈都诺夫大人的意思是,现在波兰趁此机会全线入侵,南方战线也十分紧张,暂时没有更多的兵力可以投入莫吉廖夫。”他看见公爵的脸色越来越发阴沉,连忙尖声补充道:“当然,您只要能够坚守莫吉廖夫十二到十五天,喀山和顿河的援军就可以赶到中国人的侧翼,那时再从三面夹击,便可一鼓作气消灭敌人了!” “十二到十五天?”鲁波廖夫的牙齿开始格格作响,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恶狠狠道:“中**队已经兵临城下在第聂伯河对岸安营扎寨,波兰人也逼近到了别雷尼奇一线蠢蠢欲动。要在这种情况下坚守十五天……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困守城堡了,可是这弹丸之地又如何驻得下十万大军呢?好吧,戈都诺夫还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那么,您的计划是……”看到公爵的脸色逐渐转和,副官鼓起勇气开口问道。 瓦西里-鲁波廖夫背着手得意地笑了:“你会知道的。”  西斜的残阳在广阔的湿地草原上洒下一片朦朦的黑影,星罗棋布的点点篝火显现出这是一个面积庞大足可容纳数万人的营地。晚风展开了营前高扬的军旗,猎猎轻舞令上面那只头戴王冠的雄鹰显得倍加勇武。 波兰-立陶宛王国的士兵们正在兴高采烈地准备着晚饭:松木在火堆中噼啪作响,散发出一种特别的树脂清香,干硬的黑面包就着用匕首切成小块的咸肉虽然称不上什么美味,填饱这些民兵们的肚子还是足够了。 天色在逐渐转暗,东边昏黄的地平线上现出一廓黯淡的月晕。士兵们大声谈笑着,眼光时而一点也不经意地扫过东方的天际。虽然前方几十哩外就是俄罗斯屯兵十万的军事重镇莫吉廖夫,但这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在莫吉廖夫堡的南方,不是有着八万天朝精锐陆军吗?再强大的俄罗斯军队在他们面前,也只不过是一盘丰盛的菜肴罢了,而在波兰官兵们的心目中,眼前这场战争不过是跟在中华帝国后面分一杯残羹冷炙,根本和危险谈不上会有任何联系。 在狭长营地的中央位置,高贵的立窝里亚骑士们也正在提前庆祝着业已预订的胜利。自从1453年君士坦丁堡沦陷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汹涌铁蹄下之后,东正教便只剩下俄罗斯这硕果仅存的一地。对于素来梦想一统基督教世界的罗马教廷而言,能够攻克这最后壁垒结束五百三十多年的分庭抗礼,无疑是可与收复圣地耶路撒冷比肩的伟大胜利。 一名主教模样打扮的波兰贵族半醺地站起身来,手里举着一盏盛满葡萄酒的铜杯,“以基督之血的名义!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围在火堆旁的骑士们一起站起身来,左手端杯右手从腰间抽出带护手的阔刃大剑斜举过头,在火焰的上方交错成一圈,高声呼喝着圣赞之词。接下来,黄铜酒杯凑到唇边,祈祷后的战士们准备要领下这顿简陋的‘圣餐’。 然而不寻常的事就在这一刻发生了,骑士们如木雕泥塑般僵立不动,呆呆地看着手中的酒杯:殷红似血的酒面微微颤动着,泛起一圈又一圈几不可见的涟漪,在狭小的杯中来回激荡几次后变为一簇散乱的孤波。惊惶的战士们不由面面相觑,心头都是升起一丝寒意。 杯中的震荡越发厉害,一些轻小的器皿也开始在临时用作桌子的圆木桩上跳震起来。现在即使是普通的下级士兵稍微集中些注意力也能听到不太远处草原上传来的隆隆声,他们不敢相信地向东望去,身体僵硬地从营火旁慢慢站立起来。 “这……会是我们的骑兵吗?”主教小心地试探着问道。 “不----”一名衣饰华丽的骑士喃喃地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莫斯科人来了……” “敌袭!”惊惶的叫喊声如一道撕开黑暗天穹的闪电,大梦初醒的波兰士兵们这才开始仓皇地准备战斗。剑士们忙乱地往身上套着锁链甲,弩手端起靠在营房角落里的十字弓开始拼命绞起机弦,猎骑兵在一片混乱的马厩中翻找着自己的装备。 战斗打响前的一刻似乎格外漫长,但却又快得让人难以跟上时间的节奏。随着一阵骇人的嘶喊,数以万计的俄国骑兵从慑人的凝重暗夜中蜂拥而出,好似溃堤的洪水炸群的狂蜂,滚滚奔流袭向波兰人陷入纷乱的军营。借着昏暗的营火,人们可以看出来袭者并非边境地区常见的哥萨克佣兵,而是俄国常备军的主力波雅尔庄园贵族骑兵。他们装备精良,头上是拜占庭式的尖顶熟铁盔,轻皮甲外套着一件锁链甲,两只前臂上还另装有护臂,手里提着一把长逾一米弯如残月的马刀,背上还挂着一具复合弓;他们训练有素,曲着双腿如猱猴一般伏在马上,先用一簇密集的齐射来震慑扰乱对手,继而便拔出马刀冲进敌群大肆砍杀。 “集中力量从中央突破!”鲁波廖夫举着一柄系有圣乔治旗的长矛在俄军中来回喊道。在二十五年战争中,公爵曾经与波兰军队交手多次,对敌方的虚实颇为了解。他清楚地知道,波兰军队的核心在于其精悍骁勇的风翼骑兵部队,如果能够将其一举歼灭,甚至只是予以重创,便足以能够迫使北线的波兰军队逼退三舍了。 与由贵族骑士组成的传统重骑兵相比,背上装有一对醒目翼状金属饰物的风翼骑兵是一支更具有平民化倾向的常备军部队。轻型全身甲和骑士枪使他们比轻骑兵更为强大,却又不致像骑士一样为厚重的铠甲所拖累。在王国的每一处战场上,他们都是一把锋利无匹的尖刀,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梦魇。 然而鲁波廖夫公爵精心选择的就是这一蛟龙离水雄鹰落地的时刻,风翼骑兵全身甲的穿戴极为麻烦费时,如果没有扈从的协助几乎不可能完成。此时事起仓促,来不及整装上马的风翼骑兵在滚滚而来的俄国人面前便是引颈待宰的羔羊了。 仅仅是在转眼之间,庄园贵族骑兵的锋线便已经冲进了营地开始短兵相接。矮小的顿河马在帐篷间灵活地左冲右突,雪亮的马刀带着血线上下翻飞。面对来势汹汹的强敌,不及上马,甚至不及穿好骑兵铠的风翼骑兵们只能义无反顾地拔剑上前,投入这场毫无胜算的战斗。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扑腾的营火开始在混战中四下蔓延,一间间帐篷陆续冒起了明晃晃的炽焰,不时有火舌舔到临近的士兵身上,引起一阵凄厉无助的哭喊。在火光中,鲁波廖夫公爵清楚地看见一名指挥官模样的波兰贵族举着缚有红白双色燕尾小旗的长枪高声对顽抗着的波兰士兵们发号司令。用不着公爵多作吩咐,几名俄罗斯骑兵已经横刀拍马冲了上去。没有留给他任何表现英雄主义的机会,一柄沉重的钉头槌干净利落地将波兰人击倒在地,紧接着转眼间便被践踏在了乱蹄之下…… 敌军的抵抗还在继续,剑士们一面用盾牌抵挡着弯刀、钉头槌甚至骑兵枪的可怕攻击,一面寻找着机会用手中的十字剑猛烈反击,更有那些三两散开躲在角落里绞弦射击的弩手,虽然俄军骑兵在营中来回冲突势不可挡,但伤亡毕竟也在一点点地扩大。鲁波廖夫心如明镜,他深知这一场战斗虽然称得上是大获全胜,但只要中**队依旧保持着在正面战场上的压力,莫吉廖夫的战略态势就不会得到半点好转。当务之急只能是对已受重创的波兰军队点到为止,集中精力应对接下来和中国人的战斗。想到这里他抬头一声唿哨,示意身边的副官发出收兵的信号。 “公爵大人,此战预计波兰军队的伤亡可能在两万六千到三万三千人之间,而我军损失尚不足五千人!”俄国大军重新遁入暗夜缓缓撤离之后,副官兴高采烈地向鲁波廖夫报告道,“现在波兰军营中一片混乱,对莫吉廖夫堡已经彻底构不成任何威胁了。” “五千人?”鲁波廖夫的脸上却看不出半点胜利后的喜悦,他只是叹了口气道:“那就是我已经损失了五分之一的重骑兵,而我们真正的敌人甚至还没有开始动手呢。嗯,中国方面有什么动向吗?” 副官有些惭愧地低下头,“中**队的阵型十分松散,兵势绵延十数里之广,外围又有数以千计的斥侯布下重重警戒线。我们派出的哥萨克士兵没有一个能够活着回来,侦察工作根本就无法进行下去。不过,有一点倒还是可以确认:对我们这次行动中国方面并没有做出任何的反应。” “我们的两万五千重骑兵部队已经全部出动,剩下的步兵也有一半移师乔瑟驻防,此时莫吉廖夫兵力空虚正是给了敌人可乘之机,可是中国人却没有贪利而进的意思。”鲁波廖夫捻了捻自己的黄色髭须,若有所思地说道:“能够嗅出陷阱的野兽才是最为危险的野兽啊。” 副官茫然地接口问道:“那么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做呢?” 鲁波廖夫无声地咒骂了几句,皱起眉头恶狠狠地说道:“那还能怎么办?围歼中国人的计划已经泡汤了,他们现在就是在袖手观望,一旦能够窥破我军的破绽所在,到时候的雷霆攻势就不是我们所能挽回的了!让乔瑟城堡的军队撤回莫吉廖夫吧,现在能够做的,就真的只有坚守十五天的打算了。”他犹豫了片刻,又咬着牙补充道:“虽然如此,也不能就这样放过那些波兰人……你带五千人留下,我料波兰人受此重创必在明日天亮时分拔寨撤军,你正好趁那时候前往追击劫杀。” “是……那么,大人……”副官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终于鼓起勇气问道:“我们能够支持到援军到来吗?” 瓦西里-鲁波廖夫公爵缓缓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第四节 正奇胜败 故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 我不欲战,虽画地而守之,敌不得与我战者,乖其所之也。 ----《孙子兵法:虚实第六》  西元1588年3月30日,俄罗斯第聂伯河流域,帝国泰西远征军中央营地。 主帅营帐的油布帷帘被轻轻挑开,两名白袍银甲的贴身女侍卫站到门前,手按剑柄高声喝道:“将军升帐!” 早已经等候在帐外的高级军官们略略整了整队列,在御卫队士兵们冰冷无瑕的注视下鱼贯步入帅帐。排在左右首第一位的分别是荡寇将军龙兴汉与高丽将军尹成浩,其余众人军职最低的也至少是都指挥使。 主帅帐内,帝国泰西远征军主帅、大明飒玥郡主李华梅坐在一张整洁明净的檀木几后,她身穿描金纹饰勒边的黑绸便服,右肩上挂着一领猩猩红织锦披风,黑亮如缎的长发如瀑布般垂下掩住小半俏丽的脸颊。营帐中刚用热那亚薰香仔细熏过近一个时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薰衣草甜香。在帅帐边上陈有一座青铜烛台,十数支蜡烛将悬挂于墙上的大比例地图照得通明,上面可以清晰地看见以朱笔细细标出的登陆以来敌我态势。 “龙兴汉将军,现在莫吉廖夫西北的波兰军队已被击溃,罗斯人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正面与我军对敌,对如今的局势你有什么看法?”李华梅示意侍卫们为众将领斟上茶水,接着开口说道。 本已就座的龙兴汉立刻像装了弹簧一般跳起身来,身上厚重的锁甲发出一阵哗啦啦的抖动声。他清了清嗓子,以极为坚定的口气说道:“我看罗斯人是想要给我们布一个陷阱。” “陷阱?”此话一出,大帐内立刻议论纷纷,李华梅却毫不意外地笑了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根据我们对敌人的了解,莫吉廖夫实际上拥有相当完善的城防体系。以罗斯人超过十万以上的兵力,困守十日并不会有太大的问题。”龙兴汉离席走到地图前,从侍卫手中接过藤杖在图上指点着:“从兵法上讲,以专敌分是弱旅克强的关键。但现在罗斯人却反其道而行之,不但出动大批骑兵对波兰人的营地进行突袭,还把剩下的步兵分驻于两地,这很明显是要故意示弱于我,以诱使我军前去攻打兵力空虚的莫吉廖夫。” 藤杖的纯银尖头在褐色的粗糙皮纸表面来回划动着,龙兴汉的声音继续在大帐中震响:“在罗斯人的计划中,坚强难以动摇的莫吉廖夫就好比一块摆满诱饵的大铁砧,只等着我军冒失地上前一口衔住。那时敌人在外围的两支部队便可以迅速包抄过来,从两翼甚至后方队我们构成威胁……” “我有异议!”尹成浩立刻打断他的话,反驳道:“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现在敌人对我军并没有数量上的绝对优势,真正说起实力来的话反倒还有所不若。在这种情况下分兵包抄,他们凭什么形成战术优势?你说莫吉廖夫是敌人的一个铁砧,我更愿意把它当做是围城打援的上好目标!” 龙兴汉道:“你应该明白,尹将军,如果帝**队前进到莫吉廖夫城下围攻,我们的后方补给线就会暴露在罗斯骑兵的威胁之下。同样,要是驻防乔瑟的五万敌军南下至斯拉夫哥罗德,我军就必须从右翼分出三到四卫国防军和一旅朝鲜外籍军迎战。这会使得我们的防线出现漏洞,如果另一支罗斯军队穿插进来的话……” 尹成浩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仅仅是两万五千骑兵而已,骠骑师再加上国防军的骑兵足以穿插进击将他们同莫吉廖夫的主力割裂分离开来进而一网打尽。正如我前面所言,运用围城打援的战术,将罗斯人的机动部队各个击破是很容易的事情。至于你说的‘另一支敌军’,我并不认为这会是个现实的威胁!” “尹将军,我希望你能够注意到,我们现在可是在敌人的土地上!”龙兴汉略为提高了声音,“我们的骑兵在不熟悉地形的情况下,要如何去穿插追剿机动性不输于我们的土著骑兵?且不说敌人有没有正规部队前来增援,只要有足够的装备,他们很容易就可以从本地征召动员压倒性数量的民兵!” 尹成浩也站起身来高声反驳道:“你也应该明白,龙将军。这种缺乏训练和实战经验、装备简陋、士气低落的民兵即使数量再多,真正到了战场上也是毫无作用的。在倭奴国的时候,我军精锐部队曾屡次击溃过数量众多的敌人,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乙酉战争的胜利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帝国舰队的后勤支持,可我们现在呢?上千里的陆上补给线就是最大的隐患!” “好了好了,大家安静!”李华梅看着两人面红耳赤争执不下,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劝阻道:“两位将军所言都很有道理。然而,不论是陷阱也好围城打援也罢,我都是不会对莫吉廖夫发动正面进攻的。” 两位将军一下子愣住了,“那么,您的意思是?” “全军绕过莫吉廖夫,迂回向斯摩棱斯克发起进攻。”李华梅轻拂额角长发站起身来,简洁明了地回答道。 众人迷茫不解的神色形于言表,无数双疑惑的目光立刻聚集在了地图之上,迂回数百里去奔袭敌人的大后方,这个作战计划怎么说也太过于冒险了吧。龙兴汉愣了片刻,先朝着李华梅恭敬地欠了欠身,这才开口道:“郡主殿下,您是远征军当之无愧的最高统帅,对于这一点没有任何人能够表示质疑。但是,呃……出于帝国首相委予我的职责,我希望可以了解您的这一战略意图。” 李华梅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到地图面前,伸出带着雪白手套的纤细右手接过藤杖。“不管罗斯人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计划,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藤杖的纯银尖头在莫吉廖夫周围划了一个圆圈,李华梅以歌唱一般的清美嗓音继续说道:“是把我们的军队尽可能长时间地拖在莫吉廖夫,为从泰西与顿河赶来的增援部队赢得时间。因此,不用去费心猜度他们的战略了,既然罗斯人希望打一场阻击战,那么我们就反其道而行之吧。” “您的意思是----”尹成浩恍然大悟般说道:“由我们而不是敌人来控制战争的节奏,对吗?” “完全正确!”李华梅微微点了下头,“一旦帝**队进逼斯摩棱斯克,莫斯科也就无险可倚了。在这种情况下,鲁波廖夫只有两种选择:一是继续坚守莫吉廖夫,伺机攻击我们的补给线;二是放弃现有的防线火速增援斯摩棱斯克。两位将军,如果你们是罗斯指挥官的话,会选择那一种呢?” “当然是固守莫吉廖夫了!”龙兴汉立刻毫不犹豫地回答道:“离开自己事先选定的战场和早已构筑好的防线,被对手牵着鼻子跑,这不是去打仗,这是自杀!” “完全合乎兵法的回答。”李华梅再次点了点头。“那么你呢,尹将军?” 尹成浩并没有像蓟州军官那样立刻说出答案,相反,他略微沉思了一会,这才说道:“我会增援斯摩棱斯克。” “你疯了吗?”龙兴汉惊愕地转过头来,生气地说:“这完全是在让士兵们去送死!” 尹成浩发出一声轻笑:“如果固守莫吉廖夫的话,那就是让你自己去送死了。如果帝**队拿下斯摩棱斯克或者莫斯科,沙皇一定会派人砍掉你脑袋的。” 龙兴汉一下子怔住了,他嘟哝了好一会,这才不服气地说道:“你说的那些可都是战场以外的事情啊。” “因此这也就是古人所谓的决胜于疆场之外了。”李华梅忍住笑温和地说:“军事归根结底是为了政治而服务,那么在一定的时候,它也就必须为了政治而让步。莫斯科受到威胁对罗斯人来说是难以接受的----不必怀疑这一点,否则他们根本不会在莫吉廖夫寻求正面会战,因此表面上的两种选择实际上只有一种:那就是火速增援斯摩棱斯克。既然已经知道了敌人的下一步行动,军力上我们又占有优势,难道还不能打一场漂亮的胜仗?” “可是郡主殿下,”尹成浩不怀好意地问道:“如果敌人作龙将军那番打算又怎么办呢?” 李华梅微作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抿着嘴回答道:“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就毫不客气地拿下斯摩棱斯克,然后一路疾行直奔莫斯科好了。”  4月2日,莫吉廖夫。 鲁波廖夫公爵颇为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位据说是戈都诺夫亲信的家伙,略带疑惑的眼神中满是不豫之色。别的暂且不说,就听他那带着浓重鞑靼口音的俄语就让人很是不快。当然啦,既然戈都诺夫老爷自己就带了点鞑靼血统,他的亲信是个鞑靼人也就毫不奇怪了。问题在于这人的言谈举止怎么看都像是个商人,看来这上位者的心理确实是难以琢磨的。 “那么,戈都诺夫阁下派你来有什么事吗?”公爵终于还是开口问道。 “鲁波廖夫公爵阁下,戈都诺夫大人派我来主要是解决莫吉廖夫城堡的军需问题。”来人媚谀地向公爵点头哈腰道。“从今天开始,就由小人来为公爵阁下提供物资供应了。啊对了,小人新近到任,这里是准备的一点区区薄礼,还请公爵阁下笑纳。” 鲁波廖夫疑惑地接过鞑靼人递来的礼盒,坚硬的木质外面包着一层薄绢,感觉入手并不十分沉重,不太像是金银之物。他轻轻将盒盖揭开一条缝,立刻闻到一股豆蔻的香气扑面而来:里面竟是满满一盒上等香料,总量决计不会少于十俄磅之多。 “这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见面礼。”对方立刻敏锐地捕捉到了鲁波廖夫眼神中细微变化,趁热打铁地说道:“毕竟来日方长啊,公爵阁下。” 瓦西里-鲁波廖夫将礼盒小心翼翼地放到一边,开始重新打量起这个不起眼的家伙来。由于战争的缘故,中国各商会一致宣布对俄罗斯实施禁运,波兰与瑞典的海军也趁机封锁了波罗的海,以至于俄罗斯市场上几乎所有需要进口的商品价格都是一路飞涨。就连一匹被威尼斯纺工掺上亚麻线的劣质绢绡都可以卖到十磅黄金,而一磅豆蔻在黑市上的售价也绝对不会少于这个数字。如此算起这一盒香料的总价值至少也有一百俄磅黄金,相当于下诺夫哥罗德这样一块不太富庶的中等领地两年收益。 这笔钱当然不是个小数目,公爵甚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战时军需供应真是如此有利可图吗?照他这样恐怕光上下打点就要花掉两三驮黄金吧。枉自己白白带了这么多年兵,竟然不知道会有这么大的油水可捞,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好吧,既然戈都诺夫大人那边没有问题,军需供应的事情就交给你全权办理好了。不过----”他咂了咂嘴,终于还是侧击旁敲地说道:“这军需供应是行军打仗的第一要务,你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那是当然,当然。”鞑靼人忙不堪地点着脑袋,“对了,公爵大人,我还有另外一个也许不太合适的请求。为了保证各个部队物资供应的效率,我希望能够随时掌握我军的部署情况。您知道,前几天步兵团在莫吉廖夫和乔瑟之间的频繁调动可是给粮草输送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鲁波廖夫公爵痛快地一挥手,“这算不上什么,找我的副官要一张部署图就可以了,以后有什么变动都会让人通知你的。当然了,这些都是机密档案,你要小心保管不可遗失了。” 商人特有的狡狯神色在鞑靼人低垂的眉眼间一闪而过,他右手贴在胸前微作躬身答道,“请放心,公爵阁下,您再也不会找到比我更可靠的人了。” “公爵阁下!紧急军情!”虚掩着的橡木门突然被一把推开,叶尔马克莽撞地闯了进来。这个大个子哥萨克军官不知所措地看着被他打断谈话的两人,尴尬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那么,公爵阁下,我们就这样说定了。”鞑靼人满脸都是诚恳真挚的笑容,他再自然不过地站起身来又恭敬地行了一礼,似乎对叶尔马克的冒失毫不在意,“既然您还有公务在身,我就先行告辞了。” “那就再见了。”瓦西里-鲁波廖夫公爵目送那人走出房门,先将桌上的礼盒收到一边,这才轻咳一声摆出大军指挥官的架势,问道:“叶尔马克-齐默菲耶维奇,你有什么情况要向我报告?” “报告鲁波廖夫公爵阁下!”叶尔马克猛一挺胸立正,大声回答道:“我军一支哥萨克侦察部队成功地穿过了中**队的封锁线并接近了他们的营地!他们发现……”说到这里他突然踯躅起来,吞吞吐吐地不再继续。 “快说啊!到底怎么了?”公爵不耐烦地喝问道。 “他们发现……整个中国营地……都是……空的。” 即便是一头饥饿的棕熊在耳畔发出愤怒的咆哮,鲁波廖夫公爵也不会表现出哪怕半点更多的震惊。“空的?你说空的是什么意思!是那些中国人会变魔术?还是你派出的人都该死的瞎眼了?” “在此前我们从来没有机会如此接近中国人的营地,”叶尔马克辩解道:“连那些侦察骑兵们自己都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运气。可是,在那些插有旗帜的栅栏后面。根本看不到半个中国人的身影。没有哨兵、没有营火、没有金鼓,那里什么都没有,简直就像是座空无一人的坟墓!” “我们的正面应该有不少于八万中国人,一座营地不能说明什么问题!”鲁波廖夫感到心中一阵莫名的冷碜,他一下子跳起身来,像是在安慰自己一般高声吼道:“把所有的侦察兵都派出去,尽你们一切可能去探察每一座中国营地!快!” 叶尔马克应了一声连忙快步奔了出去,鲁波廖夫公爵却是手脚发软地向后退了半步,一下子跌坐回了椅子上。他伸出颤抖的手抓过一张羊皮纸地图,努力瞪大因惊惶而模糊的眼睛,在上面茫然而漫无目的地搜寻着。如果中国人已经无声无息地从战场对面消失,那么他们会到哪里去呢? 莫斯科!一定是莫斯科!一粒豆大的冷汗啪嗒一声滴在地图上,将羊皮纸濡湿了一小片,鲁波廖夫公爵猛然间焦躁起来,合拢大手将地图揉成团摔到墙角。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他们营造出一副要在正面决战的假象,背地里却虚晃一枪绕过莫吉廖夫直奔后方毫无防备的莫斯科。这么说来,中国人对侧翼溃败波兰军队的置之不理也就是在情理之中了:那不过是为了吸引俄罗斯军队注意而玩出的又一个小把戏罢了。 这下糟了,糟透了!鲁波廖夫浑身上下早已是冷汗淋漓,他心乱如麻,终于忍不住还是站起身来在房中来回踱步。要是莫斯科真被中国人兵临城下,那自己的前程可就十分黯淡了。可是反过来说,如果要放弃现在这不算太差的战略态势,却也令公爵十分不甘。且不论波兰人虎视眈眈地对莫吉廖夫城堡觊觎了这么多年,就光从眼前的战局来讲,莫吉廖夫也相当于锲在中**队后方补给线上的一颗钉子,拥有能够左右战局的决定性意义。 在犹豫与彷徨中,时间已经不知不觉到了傍晚。管家几次来请过公爵前去饭厅就餐,都被毫不客气地骂走;最后派佣人送上来的饭菜也凉在一旁由始至终没动过半勺。当鲁波廖夫再一次颓然坐下的时候,叶尔马克一如既往般冒失地冲了进来。 “怎么样?”再顾不得什么贵族风度的鲁波廖夫以与自己的年龄和身份不相符合的敏捷弹簧般跳了起来,一把拽住哥萨克军官的衣领问道:“侦察的结果怎么样?” “公爵大人……”叶尔马克低沉缓慢的语气就让人心里先凉了半截,“我们查遍了中国人在第聂伯河两岸留下的六十多座军营,每座里面都是空荡荡找不到一个人,看起来已经废弃至少两天了。” “至少两天?”鲁波廖夫怒不可遏的眼中冒出了火焰,“那为什么我今天才知道?” “那些中国人都是精明的战术专家,即使在他们的主力离去之后,斥侯骑兵的警戒线仍然继续了足足两天,把我们都蒙在了鼓里……”叶尔马克小心翼翼地为自己辩解道。 “公爵阁下,紧急军情!”又是一声令鲁波廖夫烦躁不安的呼喊,他一把松开叶尔马克的衣领,高声喝道:“又是什么事!” “阁下----这是从莫斯科转发来的紧急军情!”一名信使跌跌碰碰地冲了进来,把半掩的木门撞得砰地一声。他衣衫褴褛肮脏,神情萎顿疲倦,一看便是不分昼夜拼命赶来的。“大……大事不好了,波兰人攻陷库尔斯克,亚历山大侯爵也以身殉国了!” 第五节 策有失计 英雄何竟在阵上仆倒! ----《圣经•;撒母耳记下1:25》 库尔斯克战役的惨败不仅让俄国人始料不及,就连作为波兰盟友的中国方面也是大跌眼镜。自从两军交战以来,来自顿河的六万哥萨克部队一再予以进犯的波兰人有力重创,胜利看起来只是指日可待的事情。甚至截止到3月26日,俄国人在战场上仍占据了几乎决定性的优势。波兰军队损兵折将节节败退,最终被逼到了位于谢伊姆河东岸的普季夫利背水为营。 在俄军统帅亚历山大侯爵看来,库尔斯克方向的波兰军队已经是一座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旧房屋,只要伸出手用力一推就会轰的一声土崩瓦解灰飞烟灭。踌躇满志势在必得的他下令俄军进一步推进战线,大有要将波兰人赶下谢伊姆河的架势。 27日清晨,俄军的总攻正式开始。四万步兵在旭日辉映的草原上列成二十多个方阵,缓慢却坚定有力地向波兰营地挺进;在他们的右翼位置,两万哥萨克骑兵散开疏松队形,以与步行相同的速度不慌不忙地按辔缓行。至于左翼由于紧靠谢伊姆河的缘故,敌我双方都难以执行任何有效的大规模战术机动。 无数只缚着牛革胫甲的小腿趟过犹自滚动着黎明露珠的茂密草地,哥萨克士兵们密集的身影穿过慢慢消褪的薄雾逐渐清晰起来。他们手里的兵器五花八门,从步兵长剑到鞑靼战斧,弓箭、弯刀、火绳枪甚至长矛钩镰枪之类应有尽有,身上则是一副轻便简单的粗制皮甲,通常只有执掌军旗的士官才能装备防护力更强的锁甲。与其说是职业士兵,倒不如把他们看成是一群半游牧民化的农民,因为卓著的粗犷和彪悍而非信仰和纪律才走上了战场。 远处的河畔高地上,背水一战的波兰人已经做好了走上战场的准备。高高飘扬的红白双色旗上,头戴王冠的雄鹰冷峻地注视着这即将为鲜血浸透的战场。随着一声嘹亮的军号,身着号服的礼兵们敲打起挂在胸前的战鼓,身披重甲的波兰剑士们在镶边盾牌的掩护下迈着整齐一致的步伐无畏地向前挺进。 当双方阵线接近到相距大约两百码时,哥萨克士兵们一齐停下脚步,他们示威一般向对面的敌人大声咆哮着,用力将手中的兵器敲打得噼啪作响。只听掌旗军官一声哨响,便有数千名弓箭手离开队列趋近向前。走到离开本队大约五十余步时,弓箭手们抬起手中的桦木弓,右手从箭壶中取一支白羽铁镞的利箭,用力拉开紧绷的弓弦斜斜对准半空。 “射击!”箭雨纷飞腾空而起直扑入穹窿,又扎个猛子尖啸着俯冲下来。带着锋利倒钩的箭头穿透了战士们的钢甲,咬啮着他们的皮肉。不住有人在惨叫声中翻身扑倒,灼热的鲜血喷涌而出,在密集的方阵中绽放出一抹殷红。然而指望这样的攻击能够遏制住波兰军团前进是不切实际的,用力举高手中的盾牌剑士们步伐依旧坚定不移,顶着不时掠过耳边发梢的流矢向前方迷雾中若隐若现的敌人齐步走去。 “射击!”第二轮箭雨飞瀑而下,洒落在波兰人痛苦挣扎着的方阵中,令本已不小的伤亡数字又是一阵激增。然而得意的哥萨克们尚未来得及第三次拉开弓弦,从波兰方阵中已经向前趋出一行数千强弩手。他们先前隐藏在剑兵部队的盾牌保护之下,早已经暗自放好箭矢绞紧弓弦,此刻趁着哥萨克弓兵的射击间隙快速冲出队列,在方阵前十余步外单膝跪地,平端弩机向一百多码外的俄军射出反击的利矢。 粗陋缝制的皮甲在强弩利矢的面前如同一张吹弹可破的薄纸,哥萨克弓兵在猝不及防之下纷纷中箭倒地。甚至有不少射空的流矢去势未消,将挤在后面呐喊助威的哥萨克步兵射倒了不少。居于右翼前部亲自指挥骑兵部队的亚历山大侯爵显然对这远程对射的效果不太满意,他面无表情地向前用力一挥右手,传令官立刻将手中的号角短促地吹鸣了一声。庞大的哥萨克步兵方阵立刻像是被强风吹拂过一般涌动起来,数以万计身裹皮甲手执武器的战士咆哮着向前突进,在他们纷乱的脚步下似乎整个大地也在战栗。 波兰步兵们显然也加快了前进的速度,此时虽然两军的弓弩部队仍在不断射击,但胜负的天平却早已经不由他们所左右。不过是强弩三发的时间,两军的步兵前锋已经如同两排相向涌动的巨浪般狠狠地撞到了一起,飞溅出无数细碎的残片。混乱的人群当中,一名高大勇武的哥萨克旋风般挥舞着手中沉重的狼牙棒,将接连冲上前来的波兰剑士挨个击倒在地。在他狼牙棒粗砾突刺的敲击下,带有面甲和护颊的精铁头盔就像两叶蚌壳一般被轻易剥开,滚涌而出的热血溅上了俄国人粗壮的双臂。他虎吼一声,反手一棒又向下一个敌人砸了过去。 可是随即响起的两声哧哧轻响终结了勇士的壮举。魁梧结实有如一头棕熊的哥萨克战士不敢相信地望向自己的胸膛----直没至尾端的强弩铁矢造成了两处可怕的创口,滚烫的血液正从那里汩汩泉涌而出,直烧灼得他的灵魂深处也痛苦地颤抖起来。战士踉跄向后退了半步,双手将狼牙棒慢慢高举过头,似要奋力做出最后辉煌的一击。然而波兰人也并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腩之师,两名剑士疾步冲上前来,手中雪亮冰凉的铁剑轻而易举地刺透了哥萨克皮甲,深深插进对手的身体之中。更多的波兰士兵一拥而上,盾和剑的浪潮瞬间将俄国巨人压倒吞没撕成碎片。 喷涌的鲜血洒满大地,喧天的战吼震动穹空。成千上万的两军士兵拥挤在一起舍命拼杀,甲胄迸裂松动,武器卷刃崩口,英武的勇士们一个接着一个相继倒下。哥萨克的勇猛凶悍一度在厮斗中占据了上风,很快便令得波兰军阵线出现松动,但是训练有素的波兰步兵们随即稳住了阵脚,逐渐将局势扭向俄国人所不愿看到的方向。 正面战场的不利固然不是什么好消息,但对亚历山大侯爵而言,惊涛迅雷一般的骑兵突击才是哥萨克军队制胜的关键。没有任何步兵方阵能够抵挡来自侧翼或者后方的骑兵集团冲锋,对于这一点他可是坚信不疑的。只要军旗一挥,全速突进的哥萨克勇士们就能够把那些该死的波兰人如同微不足道的蚂蚁一样碾成碎片。侯爵意气风发地从腰间拔出弯刀,向身边的战士们高声喝叱道:“哥萨克!全军突进!” 素来以凶悍残忍著称的哥萨克骑兵眼看着面前如火如荼的厮杀,胸中早已涌起嗜血的冲动和**,恨不得自己已经冲上前去来场酣畅淋漓的血战。此时侯爵的命令无疑松开了缚在烈犬颈项中的皮圈,又或是将万千的恶灵从地狱释放了出来。马蹄声愈发急促,蒙蒙尘雾夹着片片被连根刨起的草皮在广阔的平原上升腾。身披绚丽五彩战袍的哥萨克们放低身子伏在马上,反手提着弯刀发出沉声吟啸。大地无助地瑟瑟震颤,将万马奔腾带来的强烈压迫感直接传到每一名波兰士兵的心底。 两百码!组成楔形队列的哥萨克骑兵们如同一个巨大的箭头斜压了过来,剃刀般锋利的左翼斜边略呈弧形,看上去好似一张獠牙毕露的血盆巨口,要将最接近自己的波兰方阵一口吞噬下去。 一百五十码!俄国骑兵狰狞的面孔和战袍上的斑斓纹饰都已经依稀可辨,骏马沉重的鼻息卷起呼啸的风暴,暴烈的奔蹄奏响狂殛的惊雷。虽然敌人尚未到得面前,被这强大威势逼得几乎睁不开眼的波兰士兵已经开始畏缩退却,若非斜形战线有效地分散了来自正面的压力,恐怕整个方阵都已被这山雨来前的满楼飓风吹个四散了。 一百码!俄国人有力的右勾拳眼看就要落到波兰人的头上,高举弯刀冲在前面的亚历山大侯爵却突然惊诧地瞪大了眼睛:在那看似独立无助的步兵方阵后面,竟有一旅高举红白双色军旗的骁骑正在耐心地等候着他们。得益于呈斜形线列部署的波兰前军,这支骑兵部队能够把自己巧妙地隐藏起来,不致被迂回来袭的俄军过早察觉,此刻正好借此良机一举后发制人。只听得轰天战鼓擂响,波兰骑兵以宽大的密集队形迎面席地而来,好似一道闪烁着死亡光影的钢铁屏障在俄国人面前展开。 “风翼骑兵!快散开队形!”俄军骑兵大队中发出连声刺耳的哀嚎,哥萨克们开始忙乱地调转马头四散逃窜,准备迂回攻击的一记重拳顿时冰消雪融荡然无存。狼奔豕突之中,不少骑士甚至直接撞在一起双双坠下马背,被随后纷至的乱蹄踏为齑粉。 尽管在数量上占有优势,哥萨克军团在风翼骑兵们面前却毫无半点还手之力。波兰制造的轻质全身甲虽然防御力不及神圣帝国或者法兰西王国的重装骑士,但也不是哥萨克手中的弯刀所能轻易击穿的;相反,骑兵枪冲锋之下的一击之威即使并非正面命中也足以把一名哥萨克击下马背。只是眨眼的功夫俄军颓势已成定局,风翼骑兵们像一道炽热的闪电刺入黑暗的腹地,又好似一波海潮扫过狼藉的滩涂。数百柄长达十英尺的花梨木骑兵枪像一排不可逾越的篱墙,每一道突刺上都闪耀着致命的金属光泽。在这铁骑旋风所及之处,哥萨克们纷纷翻落马背,俄国人的阵线转眼间在这雷霆一般的打击下四分五裂。 “稳住战线!”亚历山大侯爵举起马刀在头上打着旋,高声向陷入一片混乱的部属们喝令道。然而,侯爵的怒吼仅仅是引起了更多波兰士兵的注意,挺着长枪向这边冲了过来。识时务者为俊杰,侯爵当机立断地选择了转身逃跑,任由麾下的士兵们挨个倒在波兰人面前。 现在的形势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看到自己的骑兵出现在了战场上,波兰士兵们个个都是士气高涨。他们在黑色鹰旗的引导下,高呼着国王的称号向前冲锋。猎骑兵和风翼骑兵们在全速前进,好像划过黄油的锋利快刀,令俄国人的右翼陷入不复之地。在他们摧枯拉朽的打击之下,哥萨克们开始丧失斗志四散溃退。一个联队接着一个联队,一个方阵接着一个方阵,数以万计俄**队失魂落魄地逃窜,紧跟其后面的则是高举屠刀的波兰大军…… 既然防线上已经出现了突破口,其它的地方再怎么坚持固守下去也都是没有意义的了。鲁波廖夫公爵听完信使的报告之后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微胖的脸颊上阵阵发青。足足沉默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才阴沉着脸低声说道:“全军拔寨,前往增援斯摩棱斯克。” “公爵大人请放心,属下立刻集结军队连夜启程!绝对不会延误军情!”叶尔马克两脚用力一并,高声回答道。 “慢!”鲁波廖夫赶忙一招手将哥萨克军官喝住,只看他脸上阴晴不定,犹豫了好一会终于又咬着牙补充道:“先不要慌忙,等到明日天亮后再召集部队。还有,行军途中务要小心谨慎,绝对不可分兵冒进,行军速度也不要过快……嗯,越慢越好。” 叶尔马克一楞,不由失声问道:“公爵阁下,救兵如救火啊。要是慢吞吞地赶上前去,恐怕我们还到不了斯摩棱斯克,敌人就已经兵临莫斯科城下了!” 公爵略为不快地瞪了瞪眼睛,“你只需要照我说的话去做就行了!只要我们能够沉住这口气,想必中国人也不敢轻举妄动!对了,你倒是要连夜派出信使,分几条路赶往莫斯科方向,一定要及早与喀山方面军取得联系,让他们千万不可轻举妄动,一定坚守萨福诺沃等待我军一同合击敌人!” “公爵阁下,我不明白!”哥萨克固执地回答道。 “我不需要你明白,我只要你去做!”鲁波廖夫终于禁不住焦躁地吼了起来,随即,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不由自言自语般解释道:“中国人打仗向来都是诡计多端,要是我们全速向斯摩棱斯克行军的话,路上难免不会踩中他们埋伏下的圈套。到时候不但救不了斯摩棱斯克的困局,反倒会把自己一起陷进去。反过来讲,只要我们远远地跟在后面,就始终是顶在中国人后腰的一把匕首,从而保持着战略上对他们的威慑,令他们不敢贸然对斯摩棱斯克发起攻击。说句实话,现在库尔斯克已经陷入波兰人之手,迂回基辅截断中国人补给线的计划已经荡然无存。不仅如此,亚历山大侯爵所部的六万哥萨克全军覆没,也令我们的兵力显得捉襟见肘。新的增援部队从集结到赶赴战场至少还需要一个月时间,在此之前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将敌人阻于斯摩棱斯克以西!但是如果我军,或者喀山方面军两者任一被击溃,以致失去数量上二对一的优势,中国人的兵锋就再也无可阻挡了。”他停顿了片刻,突然叹口气又补充道:“即使是现在,我也没有致胜的信心。” “俄国人的愚蠢简直超乎我们的想象。”李华梅深深叹了口气,将军情报告轻飘飘地丢在桌案上。“我真不敢相信,一个树敌如此之多的国家还胆敢向帝国挑起战争!波兰的军队在南方的草原上挺进,瑞典的舰队在诺夫哥罗德的海岸外云集,奥斯曼帝国的皇家卫队在黑海岸的要塞中蠢蠢欲动,似乎整个世界都想要把他们撕成碎片!” “瑞典舰队?这是对我们的背叛!”尹成浩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斯德哥尔摩条约可是由忠武王大人当年所亲自制订的!” “背叛?开什么玩笑,我们自己就在和罗斯人作战啊!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龙兴汉立刻不失时机地反驳道:“再说,忠武王和枢密院并没有授予远征军任何外交权限以及自主选择敌人发起战争的权力。在新的命令到来之前,我们对这些‘盟友’是毫无任何办法的。” 尹成浩恨恨地白了他一眼,并没有再多说什么。龙兴汉则又接着道:“罗斯人的举动也让我们感到相当棘手:他们几乎所有部队都在向斯摩棱斯克方向集结,看起来是把我们当成主要对手了。” “愚蠢!”李华梅弯细的长眉略微一皱,简洁地说道:“罗斯人的指挥官是?” “切博克萨雷公爵瓦西里•;鲁波廖夫,曾参加过嘉靖三十二年爆发的立窝尼亚二十五年战争,是罗斯军中最为杰出的将领之一。在隆庆元年的维尔诺战役中此人初次崭露头角,率领所部罗斯军迂回立陶宛军侧翼大破敌军;隆庆三年尼亚穆纳斯河战役,在中军主力溃败的情况下率右翼突进独自阻挡追兵,在双方不分胜负的情况下各自退兵;万历二年,因卓著战功被任命为前线指挥官兼哥萨克统领,领军十三万直入立窝尼亚与瑞典交战大获全胜,尽获余列维尔、里加两城以外之地。然而至万历九年,因普斯科夫和纳尔瓦战役的双双失败,他被伊凡雷帝免去职务。此后鲁波廖夫一直赋闲在切博克萨雷,直到近年才被戈都诺夫重新启用。”尹成浩从桌上一叠文件中抽出一张,扫了一眼之后递给李华梅。“相信在莫斯科眼中他是赢得这场战争的最佳人选。” “最佳人选?”飒玥郡主妙倩顾兮的一双幽瞳在文件上略作停顿,很快轻蔑地笑了一声,“要是以帝国的标准而言,他不过是有些许稗将之材而已。把国运寄托在他的身上,戈都诺夫简直就是在往自己的棺材板上钉钉子。” 尹成浩点点头,“来自敌人内部的情报显示,鲁波廖夫公爵是罗斯主战派中的强硬人物。远征军与他实现单方面媾和的可能性应该很小。” “所以我们必须尽快除掉他!”李华梅随即补充道:“要是继续这样拖延下去,整个顿河流域都会陷入波兰人之手,仍然抱持观望态度的各国也不可能放过这个趁火打劫的机会。最极端的结果,可能就意味着罗斯的彻底毁灭!” “那么,斯摩棱斯克会战就决不能再拖下去了!”难得地,龙兴汉与尹成浩两名副将一起联声道。 “不错!”李华梅微启朱唇轻轻一笑,她款步走到作战地图前,伸出纤白细长的手指在下诺夫哥罗德的位置划了个圆圈,“如果没有了瓦西里•;鲁波廖夫的话,莫斯科所能够依靠的也就只剩那一个人了。” 第六节 战争的艺术 是故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 ----《孙子兵法:军形第四》 4月5日,清晨,萨福诺沃城堡。 米哈伊尔•;罗曼诺夫公爵抬手擦了一把额角的冷汗,悄悄将顶着拜占庭式重头盔的脑袋从塔楼的瞭望窗里缩了回去。守在一旁的卫兵立刻拉下支在石砌窗台边的木桩,使得厚逾两寸的橡木百叶窗啪嗒一下重重叩在粗砾的外墙上。 俄国人如此的谨慎和惊惶并非毫无道理:此刻的城堡外,中**队黑压压的一片身影在晨霭中隐隐可见。虽然俄罗斯原野上多雾的黎明让人对敌人数量的多少看不出个究竟,但从那阵阵战马不住嘶鸣来看,敌人----或者至少说他们的骑兵部队,无疑有着上万的规模…… 萨福诺沃城堡内屯有从喀山地区紧急调遣来的两万哥萨克士兵,另外还有三万多的主力骑兵在后方不远处军营内驻扎,一旦得到要塞的召唤即可随时前来增援。然而,在摸清敌人虚实之前贸然出击并不是一个谨慎小心或者自以为谨慎小心的将军应该做的。再者,鲁波廖夫公爵的信使不也要求坚守萨福诺夫等待一同回师合击吗? 抱有这样的心态,罗曼诺夫公爵作壁上观的态度也就不难理解了。萨福诺沃城堡虽说算不上是什么铜墙铁壁,却也不是任人宰割的俎上鱼腩。何况根据友军提供的消息,中**队的主力此刻仍在斯摩棱斯克一带和鲁波廖夫所部玩着龟兔赛跑的把戏,眼前这支前锋部队大概不会有多少重火力来攻城掠地,充其量打打游击扩大战果罢了。 仿佛是对公爵一厢情愿假设的嘲弄,城堡外响起一连串低沉的轰鸣声,仿佛一百头饥饿的棕熊在雪原上撒腿狂奔。巨大雄伟的城堡在恐惧中战栗,连带着石厅中的家具也在震动中簌簌作响。花岗岩条石砌成的厚实外墙上多处中弹,拳头大小的碎石块在飞扬的瓦砾粉屑中四下飞溅,仿佛下一秒钟这个磐石一般的庇护所便会轰地一声土崩瓦解。 “该死!”罗曼诺夫公爵被炮击震得猛一弯腰缩身,他狼狈地直起身来,一把拖住身边卫兵的脖领,高声咆哮起来:“不是说他们没有火炮吗?那告诉我,这是什么!” “公爵阁下!公爵阁下!”卫兵小心翼翼地分辨道:“那可是鲁波廖夫公爵阁下说的……” “鲁波廖夫!对,是他!”又是一阵炮击,罗曼诺夫公爵第二次弯下身去,又带着更多的愤怒站直了腰。“那个切博克萨雷人竟敢欺骗我!这笔账我可一定要找他算!” “阁----阁下!现在可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卫兵嚅呐着又道:“如果不把军营里的主力部队调来的话,恐怕我们这里要想坚守会……很艰难的。” “不错!不错!”公爵忙不堪点起了头,“快来人啊!发信号调军营里的哥萨克骑兵前来支援!快!让他们全军出动!一个也不要落下!” 然而就在此时,城堡中却响起一阵若有若无的喧哗声。紧接着,仿佛怀疑得到了证实,这喧哗逐渐响亮起来、清晰起来,凝聚成一股欢呼声扶摇直上。“中国人撤退了!中国人撤退了!我们得救了!” 罗曼诺夫公爵有些迟疑,这意想不到的好运使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指了指紧闭的百叶窗,示意卫兵探出头去看看。与此同时,他向远离窗边的方向退了一步,又倍加小心翼翼地往石墙上使劲靠了靠。 “阁下!中国人已经撤退了!”用不着这满怀激动的卫兵喊出第二声,公爵已经将他从窗沿推开,自己把脑袋一下子探了出去。 战场上的雾霭已经散去,金黄色的朝阳柔和地照耀着这北国空旷的原野。正如来时一般的迅疾与毫无征兆,中华帝国的大军已经踪影全无。士兵、战马、火炮、辎重,一切都好似黎明前凝集在娇嫩花瓣上那最细小的朝露,随着清晨第一缕阳光的来临淡入了空气。只有城垒上焦黑的断壁残垣方能无声地证明,刚才那可怖的一切不是俄国官兵们梦魇中的幻象。 萨福诺沃的加急书信很快送到了鲁波廖夫公爵手中,令得后者本已紧锁的眉头直拧成一团。“这不可能!叶尔马克的哥萨克部队正在北方通往奥尔沙的道路上追踪中国人重装战车部队的轮迹,以他们缓慢的行军速度绝无可能于此时出现在萨福诺沃!” “可是,指挥官阁下,我想罗曼诺夫公爵已经在信中说得很清楚了。”鞑靼人巴图,戈都诺夫新近任命的军需官接过这封求救的信函细细看过一遍,对焦躁不安的指挥官提醒道。“中国人在围攻城堡的时候大规模使用了火炮,数量至少在百门以上!仅仅是两次齐射就给城堡造成了难以想象的伤害!” “可是如果他们有如此强大的火力,为什么不一鼓作气攻下萨福诺沃呢?” “谁知道呢?也许是要协同兵力尚未就位吧,或者他们认为可见度良好的晴朗天气对攻城一方不利。”巴图立刻回答道:“刚才在外面我和送信的人聊了几句,他说在来的一路上看到了多支行进中的中**队。我想这次炮击也许便是敌人正在集结准备攻击的前兆吧,我们族人曾和中国人战斗过几个世纪,对他们狡猾多变的战术再为了解不过了。” “那么你的看法是?” “在北面和我们捉迷藏的那支中**队不过是吸引我们注意力的佯军罢了,中国人的主力早已越过斯摩棱斯克的旷野向萨福诺沃移动,也许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莫斯科。”巴图用斩钉截铁的肯定语气回答道:“无论如何,一支每天行进不足十俄里的军队,即使是对装满大炮的辎重车而言,那也是太过于缓慢了。您认为这种不必要的缓慢会有别的理由吗?” 鲁波廖夫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么这样一来事情就很清楚了,我们已经在斯摩棱斯克以西浪费了太多时间,而这是无论沙皇陛下或者戈都诺夫大人都不愿意看到的。”巴图继续阐述着自己的观点,“现在应当立即集结部队全速向萨福诺夫靠近!趁中国人猝不及防的时候以奇袭瓦解他们的核心力量!” “那支什么佯军怎么办,就这样放任他们不管吗?”公爵一时显得有些迷糊,懵懵懂懂地问道。 “我敢说您就算集结全军倾力一击也碰不到他们一根汗毛的。”巴图冷淡却又不至无礼地回答道:“虽说是送到我们面前的诱饵,但中国人并没有理由真为我们准备一顿可以大快朵颐的美餐。可以相信,叶尔马克阁下正在苦苦追踪的那些车辙,制造出它们的辎重车内装的都是些一钱不值的垃圾,而护送车辆的士兵也会在看到您大军开至的第一个瞬间跳上马背逃之夭夭。” 鲁波廖夫公爵缓缓地点了点头,“听起来倒确实不错。” “那么,请您下达命令吧。”巴图急切地说,“作为您的军需官,我的职责就是保证行军途中的物资供给!” “立刻集结部队,向萨福诺沃方向全速前进!”公爵从桌上拿起一张羊皮纸,边说边将命令写了下来。“至于叶尔马克所部的那五千骑兵,可以让他们先向莫吉廖夫方向徐徐退却,同时密切观注那支中**队的动向。” “好吧。”虽然并非完全达到目的,鞑靼军需官还是对这个结果颇为满意,他躬身行礼准备退出房间。就在此时,鲁波廖夫公爵又出言将他喊住。 “我确实没能看出,你倒真有点军事才能啊。做个小小军需官是不是太过于委屈了呢?” “您忘了,我是个鞑靼人,从小听着成吉思汗征战故事长大的鞑靼人。”带着一丝神秘的微笑,巴图以他那波澜不兴的平淡声音回答道:“再说了,我既非军人也不是贵族,只是一个想发点小财的商业界人士而已。” 两天以后,斯摩棱斯克。 鲁波廖夫公爵从战马上纵身跳下,随手把缰绳丢给迎面跑上前来的亲兵。在几名将校的陪同下,他慢慢从几棵北地荒原上随处可见的白杨树旁走过,脸色阴沉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在场没有谁会怀疑这一点。上千具,也许更多的俄国士兵横七竖八地躺在早已凝结成殷红带黑的血泊之中,寒春料峭的夜雪在他们支离破碎的躯体上积了薄薄一层,看起来像是覆了绣有大簇花朵的天鹅绒毯子。 两名士兵搀着一个几乎不成人形的幸存者走了过来。他的衣甲早已残碎得无法辨认,浑身上下裹满浸透血渍的纱布,形容枯槁看不出半点血色的脸上直愣愣地瞪着一双惘然迷离的眼睛。 鲁波廖夫皱着眉头向前走了两步,一股刺鼻的血腥味立刻扑面而来,令他不由身形一晃,眼前幻化出千百士兵浴血厮杀的情景,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尼亚穆纳斯河战场。“告诉我,哥萨克,”公爵尽可能以自己最温和的声音问道:“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事?” “公爵阁下……”伤者缓慢转动着的眼睛空洞无神,只有偶或一眨眼才现出些许生气。“是中国人……那些中国人!”他努力地翕动着裂口的嘴唇,好像要把自己心中的梦魇也随之一同倾吐而出。 “我们的步兵团是在深夜里受到敌人攻击的,值夜的哨兵也没有发出任何的警讯,把我们从睡梦中惊醒的,是中国人炽烈的炮火----”几声猛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讲述,重伤的士兵费劲地咽了口唾沫,又继续说了下去。 “……夜色昏暗,我们一时分辨不清敌人来袭的方向。但中国人的炮弹却好像得到了魔鬼的帮助,长了眼睛一般接二连三落进我们的营地。从被稀疏白桦林覆掩的地平线上,我看到无数夺目耀眼的星光在闪烁,而那却是敌人大炮轰鸣的火焰! “我们拥挤在一起,纷乱不知所措。虽然手中举着盾牌,却不知如何抵挡这全无形迹的攻击;虽然手中提着战斧,却无从杀向那看不见的敌人!伴随远处每一记闪亮,便会有炮弹挟着死亡呼啸着从你的身边、头顶甚至耳畔掠过!你永远不会知道,不会知道下一瞬间你或是身边的同伴会不会被这些尖叫的恶魔削成两段! “军官们喊叫着,他们的声音在这个扭曲的世界中显得怪异非常。‘进攻!只有进攻才能活命!’他们都这样喊着,而我们也确实在试图这么做。中国大炮致命的闪光极大地削弱了我们,可同时也暴露了他们的位置所在。在军官的带领下,我们拼命嚎叫着压住心底的恐惧,没命地迎着那闪烁不断的星光冲了上去。 “雷霆依然不断,但炮弹已是大多落在我们身后。眼前的闪耀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强烈,我甚至可以看到那立在火红光影中的憧憧黑影。前面只余下五百尺的距离,或者四百尺也说不定,我紧握着弯刀,感觉心头普通乱跳,手心里更是一片潮湿。虽然此前我们已经损失了至少三分之一的弟兄,但只要能够冲到敌人的面前,哥萨克的骁勇善战便要让他们付出沉重的代价---- “可是就在那转瞬之间,地狱的火光灼痛了我的双眼,末日的雷霆震得我两耳嗡嗡作响。这是好几百支火枪在一齐咆哮,把我们最坚强的战士如风中落叶一样吹倒。”说到这里这位幸存的士兵不禁身临其境般打了个冷颤,徒劳地试图举起软垂无力的双臂。 “……此时中国人的大炮已经不再轰响,然而这仅仅是又一个恶梦的开始----因为随即取而代之的是战马奔腾的蹄声与嘶鸣。他们来了,那是中国人的骑兵部队----数量众多、无所不在的钢铁雄师!天主啊,这不是一支来自凡间的军队……他们是真正的恶魔!” “好吧,我都清楚了。”鲁波廖夫恼火地点点头,示意手下将这个伤兵带下去。不管实情究竟多么重要,士气都绝对不能受到任何的伤害。他烦躁地抬起右手,用大拇指使劲揉着微微作痛的太阳穴,感到心头总有一丝若隐若现的不安。 为什么?为什么中国人会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在前进的道路上?他们只是要阻挡我军向萨福诺沃靠拢么?或者还是别有什么企图?一系列问题在公爵的脑海中翻腾盘旋,令本已快要竭尽脑力的他一阵目眩。 眼下的局势可以说完全是笼在一片迷雾当中,狡猾的中国人就像是黑夜中的影子,无声无息地融入俄国广阔的原野不知所踪。战机转瞬即逝,胜负往往便在一念之间,这对鲁波廖夫来说不啻是一个艰难而沉重的抉择。 如果不顾可能出现的危险轻率冒进的话,在前方等待俄军的,也许便只有中国人设下的陷阱而已。那些武装到了牙齿的精锐军团一旦以逸待劳出现在毫无防备的哥萨克面前,也许就连战神复生也未必能扭转战局了。 可是难道裹足不前就是上策吗?谁能保证面前这支奇兵不是另一个故作佯动的把戏?说不准中国的主力军队现在已经围在萨福诺沃城下,准备在优势火力的掩护下强袭围攻。要是萨福诺沃一旦失陷,身后的莫斯科可就真的再也无险可倚了。 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一个声音在不住地提醒着他,有一条线索,一个证据…… 鲁波廖夫在雪地上来回走了几趟,却只是令抑郁的心情更加糟糕。他狠狠地咒骂了两声,从挂在腰间的兔皮口袋里摸索出最后一支哈瓦那卷烟。自从几个月前禁运开始以来,烟草这种仅产于中国新大陆的奢侈品在俄国市场上早已经断了货,若不是靠着鞑靼军需官巴图的精明能干,却又哪里弄得到这些珍贵的走私货呢。 对了,巴图!公爵似乎一下子想起了什么,立刻朝着手下高声喊道:“军需官呢?快把军需官给我找过来!” “公爵阁下,”一名亲兵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局促地搓着双手答道:“巴图阁下不是昨天一早就出发前往南方筹措军需物资了吗。” 鲁波廖夫为之一愣,“他怎么也没告诉我一声?” “您大概是忘记了吧。与巴图阁下同行的还有罗曼诺夫公爵阁下的特使,他准备从小路绕道返回萨福诺沃。” “罗曼诺夫公爵的特使?”鲁波廖夫嘴里嘟哝着重复道,突然间,他两眼放光地大叫起来,先前的郁气也为之一扫而空。“对了,就是这个!我想要的就是这个!” “公爵阁下?您怎么了?”亲兵惊恐地向后退了一步,颇有些惶惶然摸不着头脑。 “特使!萨福诺沃的特使!”鲁波廖夫沉浸在自己激动的自言自语中,根本顾不上一旁的他人说些什么。只见他迅速地挥动着双手,似乎要在空中描画些什么。“这才是敌人计谋的真相!巴图那家伙犯了大错误!中国人如果存心要攻下萨福诺沃的话,以他们的雷霆手段决不会给人留下任何喘息的机会!唯一的可能就是,那场攻击本身就是他们惑敌的诱饵!其为一目的就是要让罗曼诺夫公爵惊惶之余遣使向我部求援!而他们则正好在路上设好埋伏,准备出其不意地一举歼灭我军。 “出其不意----”说到这里鲁波廖夫突然心中又是一凛,“如果要说来场伏击,可中国人怎么又会作出如此打草惊蛇的举动呢?这可完全不合逻辑……” 好几万俄国大军在雪原上静静地矗立着,将士们都在等候着统帅的命令。鲁波廖夫公爵却只是挠挠头,把一直夹在手中的烟卷塞进嘴里狠命猛吸了几口,好像要从中挖出点什么灵感似的。半晌,他苦恼地扬起头望向天空,嗓子里重重地长叹了一声。 两条同样明显的线索,却分别导向完全不同的结果。这分明就是要让人左右为难无所适从嘛!但是……或许,这说不定正是中国人的目的所在…… 燃尽的烟头掉落在了地面,随即被一只暗黄色的皮靴狠狠踏在脚下碾进一滩雪泥。鲁波廖夫公爵翻身跨上战马,从腰间拔出战刀厉声喝道:“目标:萨福诺沃城堡,全速前进!” “郡主殿下!”此处东面十余里的一处所在,一名哨马疾奔驰入日月双龙旗下壁堑连横的军营,不一时,奏报的军情已经接第传入主帅大帐。“罗斯军队开始向预定方向移动!” “是么?”缓缓将手中那束袅袅薰香插入紫金铜炉,帝国飒玥郡主李华梅轻描淡写地作了回答。“那么,斯摩棱斯克战役,就已经结束了。” 第七节 十面埋伏 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而况于无算乎! ----《孙子兵法:始计第一》  四月天的俄国,天气已经不再有冬天那般的严酷,和熙的阳光在白桦丛生的大地上映出淡淡辉光。积雪已经融化了小半,皑白的间隙中丛生出了几点绿色,透出止不住的盎然春意。不远处的山坡上,一名帝**官手执千里镜居高眺望,从他的服饰装束来看应该是国防军指挥使一级的将领。 这支国防军卫所部队与俄国人的战斗已经持续差不多半个时辰了。一次又一次,彪悍的北国士兵们向中国的阵地发起无畏的冲锋,结局却是无一例外的惨淡收场。在长枪方阵护卫之下,中**队中数量众多的强弩手与火铳手便可再无顾忌地将致命的火力投射向敌人密集的方阵当中。至于部署在步兵方阵后面的火炮部队就更不会放过这样的大好机会了。早在战斗打响以前,虎蹲炮的操作手们就已经利用起伏的地势选好了炮位,用粗大的木钉将炮架铁绊牢牢固定在地面。此刻,他们需要做的就只是按照事先校好的定标猛烈开火就行了。 在丢下了大约两千具尸体之后,眼前这支俄军似乎已经失去了继续进攻的能力和信心。戴着哥萨克军帽的士兵在乱哄哄地重整着队形,伤员们痛苦的哭喊不绝于耳。明军的阵线开始前进,缓慢但有着如山的坚定。密集的箭矢和枪弹如影随形地将俄国人紧咬不放,把心惊胆寒的敌人一步步向后驱逐。 数里之外,俄国指挥官鲁波廖夫正焦急地等候着来自着前线的战报。 “公爵阁下!右翼前锋报告!他们也同时踏入中**队的埋伏圈,受到了敌人的猛烈攻击!”情况听起来非常糟糕,鲁波廖夫对自己说道。左右两翼的遇袭证实了他一直所担心的事----中国人已经在前面布下了针对他的天罗地网,通往萨福诺沃的道路不再是一片坦途。 “公爵阁下,现在应当怎么办?”一名副将纵马来到鲁波廖夫的面前,他面庞被硝烟熏得焦黑,浑身衣甲血迹斑斑,俨然是刚从前线战场上撤下来。“付了三千条人命以及半个上午时间的代价,可是我们甚至不能迫使中国人后退一步!” “可无论如何你们都必须做到这一点!”鲁波廖夫毫不在乎副官气急败坏的表情,以不容置疑的坚定口气回答道:“突破中国人的封锁线!不管花上什么样的代价!” 那副官恼怒地揭下头盔掷在地上,“这不可能!不要说什么突破敌人的防线了,现在的情形是我们的军队在溃散和退却!就算您希望我们仅仅是拖延住敌人的前进,那也需要分别再往两翼追加至少一万兵力!” “那么加上原有的就有三万多人了,这可差不多是我们手头总兵力的一半,因而我决不可能答应你这个要求。”鲁波廖夫面无表情地说:“中国人巴不得我们倾全部兵力一起投入他们的陷阱呢!” “那么您就是给前线的两万将士判了死刑!” “那么他们就必须接受这个现实!”公爵不为所动地坚持道:“中国的主力部队随时可能对我军发起合围,能否抵挡住来自两翼的进攻便关系到了全军七万士兵的生死存亡。为此我们必须有丢车保帅的决心和准备!” “您没有权力这样做!”副官厉声道:“我会把今天的事向沙皇和戈都诺夫大人报告的!” “是么?”鲁波廖夫公爵冷冷哼了一声。他抬起右手,五指并掌用力向下短促一挥,向身边的亲兵们命令道:“把他拿下!” 副官闻言为之一怔,但下意识地,他的手立刻摸上了腰间的刀柄。然而不等他拔出弯刀,早已有数名如狼似虎的亲兵纵剑扑了上来。他迅速打量一轮身边,明智地慢慢抬起双手放弃了抵抗,却还是心有不甘地说道:“瓦西里•;鲁波廖夫公爵,您可别忘了,我是戈都诺夫大人亲自委派的军官,您怎敢这样对我!我一定要向大人如实报告你的恣意妄为,让他给予你应有的惩处!” 鲁波廖夫对他空洞的威胁丝毫不以为然,“你还是省省吧。要是我们今天能够活着离开这里,回到莫斯科的时候你再说这些话倒也为时不晚。”他顿了顿,转向身边一名亲兵吩咐道:“把我的命令传达下去,全军所有未接战部队即刻整队集结,二十分钟之后向西进攻!” “进攻?”传令兵显然对这个词感到迷惑不解,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试探着对指挥官问道:“请原谅,阁下,您是说进攻吗?或者应该是向西撤退?” “向西进攻!”鲁波廖夫平静而坚定地重复道:“军事术语里没有撤退一词。作为士兵,就应该时刻做好战斗和杀敌的准备。不管战局多么艰难危险,都永远不能丢掉自己的信心与意志。无论一介小兵还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一旦被自己的恐惧和怀疑压倒,不加以抵抗便向后逃窜,那么就算是一群羔羊也不比他们更为软弱。” 公爵的命令立刻得到了执行。没过多久,留在后方的五万俄军便整队开始向西行进。为了保证能够轻装上阵突出重围,俄军丢弃了几乎所有辎重车辆和难以携带的军备物资,每人仅随身带足三天的食物和饮水。至于身陷战场生死难卜的那两万袍泽,现在已经没人还有心情去关心他们了。 鲁波廖夫公爵在营地里留到了最后一刻,直等到押阵的最后一队波雅尔骑兵排着四列纵队纵马出营之时,他才一翻身跨上马背,朝着亲兵们招了招手道:“我们走!” “请您等等,公爵阁下!”一名军校突然开口道,他有些局促地来到鲁波廖夫公爵面前,低声提醒说:“您还没有下达销毁辎重物资的命令。” “哦?”鲁波廖夫略微一怔,随即回头向身后早已空无一人的营区望去。在那里,俄军遗弃的各种军用物资堆积成座座小山。几名哥萨克士兵已经点燃了手中的火把,只待公爵的一声令下,宁将这些宝贵的物资付之一炬也不能留给敌人。 然而鲁波廖夫公爵却显然另有打算:“把这些火把熄掉,抛下的辎重一车都不能烧!营地中一切都保持原来的样子不变。这次我们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布个疑阵好让中国人心中迷惑不敢轻易追击。” 属下们这才恍然大悟,“公爵阁下真是高明啊!”  “郡主殿下真是高明啊!”看着营地中堆积如山的物资,龙兴汉与尹成浩禁不住由衷地赞道。“我们在补给线中断的情况下长途奔袭斯摩棱斯克,本来粮草资材都已将罄,想不到这下子因粮于敌竟来得不费半点吹灰之力。” 接过军需官递来的清点报告,李华梅也显得隐隐有些骄傲。她轻哼一声,不屑地说道:“我们此前故意露出的破绽已是让敌人心生狐疑左右为难。那鲁波廖夫看起来镇定自若,实质上却根本没有制胜的信心。两翼猝然遇袭,他心中的第一个念头必定是认为前方布有埋伏,以致不惜牺牲两翼为代价迅速后退。由于对我军部署情况缺乏了解,俄国人必然丢弃辎重物资以利速退,但是,他们又决计不会选择将其销毁焚烧----” “这又是为什么呢?我等愚钝,还请郡主殿下明示。”尹成浩巧妙地插了句嘴问道。 少女得意地甜甜笑了起来,神情快乐得像一只抓到鸟儿的小猫咪。“如果他们举火焚烧辎重物,冲天的火光便会立即让我们得知俄国人正试图逃出包围圈,而他们将面临的便会是帝国骑兵迅捷致命的追剿----至少鲁波廖夫是这样认为的。” “因此,您把战斗力最弱的朝鲜兵部署在敌人的正前方、也是最重要的主帅位置,就因为相信敌人一定会撤退么?”龙兴汉有些错愕,李华梅多行险着的战术与蓟州军传统上稳重踏实的作风大不相同,令他一时间感到莫名其妙。“郡主殿下,您这可也太冒险了吧。不管怎么说,您可是帝国的金枝玉叶,万一出了什么散失的话,我们没法向忠武王大人交代。” 李华梅轻松地理了理肩上的红锦斗篷,抿嘴微微笑道:“龙将军您不用担心,我军的每一项部署都是出于对敌我双方实力和意志的精密计算。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他所做出的反应必定会和我们的事先计划别无二致。既然可以做到知己知彼,那么这场战斗就不可能会失败。实际上,如果不是为了搬运战利品的需要,主帅中军连朝鲜兵团都没有必要部署。这也就是《孙子兵法》中所说的‘我不欲战,虽画地而守之,敌不得与我战者,乖其所之也。’” “不过呢,俄国人打硬仗虽然不怎么样,逃跑的功夫倒是一流。”尹成浩右手在剑鞘上有节奏地敲打着,整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逃跑?”李华梅冷若冰霜地哼了一声,将带着洁白细亚麻手套的右手伸到斗篷下面,以最优雅的缓慢抽出一把造型华美的长剑。映在明媚的阳光之下,那宽仅两指的剑锋淡青如玉,水一般的表面泛着冰色流光,纯以白金打造的剑柄上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鸾鸟,如电的双睛和伸展的翼羽上镶嵌着大大小小的钻石和碧玉。她细细端详着这价值连城的神兵,由于从未沾过血腥的缘故,它看起来并没有那种咄咄杀伐之气,倒像是件精美绝伦令人不忍释手的艺术品。少女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上轻轻一勾,甜美的声音带着最平静的语气说道:“他们以为自己还跑得掉吗?”  西边二十余里之外。 一声号炮响起,成千上万的中**队如神兵天降般现身雪原,高扬的鹰旗引领着国防军士兵们向前冲锋,令到漫山遍野都泛起铁灰的金属光泽。他们放过了俄军全速奔逃的前军,却如一对铁钳般自后方袭向敌人的后卫部队。 在箭矢和铅弹的暴雨倾泻下,一些俄国步兵很快便被驱散击溃,他们甚至没能等到中国人的步兵主力赶到身边。俄军的阵线开始动摇,后卫的堤防上正在出现裂痕。 然而要想彻底毁灭敌人也并不是这么容易。只是在短短几分钟的犹豫之后,一支多达万人的波雅尔骑兵部队便奉命赶了过来,他们的目标十分明确:不惜代价抵挡住中国人的进攻----否则一旦后卫被突破,所有人都将难逃一死。 “冲啊!为了沙皇陛下!为了大俄罗斯!”骑兵统领举起马刀在空中打着旋,高声命令着骑兵们发起冲锋。此刻双方兵力大致相当,但俄军却全由骑兵组成,战斗力略占上风。俄国人有理由相信,他们能够通过这场小小的胜利来挫一挫敌人的锐气,同时振奋一下己方越发愈发低迷的士气。 当上万名重骑兵开始全速集群冲锋的时候,即便是全世界最强大军事帝国的常胜雄师也不敢正面撄其锋芒。于是随着卫所指挥使挥动手中令旗,国防军骑兵部队立刻分散迂向两翼,用骑兵弩和骑射火枪朝着波雅尔们猛烈射击。 弩箭和枪弹呜呜地划过天空,三棱箭头无情地撕开皮甲的纤维,红炽的弹丸粉碎了锁甲上的钢环,俄国骑士们惨叫连连,从飞驰的坐骑上翻身落下,被后面接连奔涌而至的乱马踏至粉碎。 然而要想阻止万骑冲锋之威这显然是远远不够的,尽管伤亡数字在不断攀升,但是队列中的空缺却能够及时被后面的士兵填补上。如同汹涌洪水一般势不可挡,俄军的骑兵锋线卷着纷扬的雪尘横扫大地,将几支避之不及的中国骑兵小队轻而易举地淹没吞噬。 “操炮手,开火!”超过一百门虎蹲炮的怒啸在雪原上久久回响,震得白桦树梢上的积雪直扑簌簌往下掉落。这种轻型火炮的原型乃嘉靖年间戚继光督浙江时所造,午门事变后经过西洋军器专家的改进,增加了炮管身径比以延长射程,更按照新式标准加装了准星、照门以及炮架调节装置,虽然炮身重量增加了许多,但与原型相比更适于大兵团作战的需要。从万历十四年冬天开始,帝**队开始大量列装这种改良型虎蹲炮,此次出征俄罗斯的五个国防军卫所的装备率都超过了每千人十门之多,是野战时提供火力支持的主要途径。 一门虎蹲炮中可装填100枚五钱重的铅子和一枚30两重的实芯铅弹,射击时大小弹丸齐发可及两百五十步之遥,杀伤范围也十分可观。此刻一旦百炮齐鸣,明军阵地上顿时升起一片几可遮天蔽日的阴云,时间仿佛也一下子停止了流动,任由这闪耀着淡淡金属光泽的死亡风暴在空中略一滞留,便如暴怒的狂蜂嗜血的飞蝗般俯冲直下,以骇人的速度与精确度直落入俄国人的队列当中。 波雅尔骑兵的冲锋之势突为一滞,顿时连人带马翻倒了一大片。明军操炮手们顾不上观察射击效果,只是各自忙碌着装填下一发炮弹。他们两人一组协作,先将炮捻装入火门,再依次填入火药、土隔和霰弹铅子,最后用搠杖夯实之后放入压顶主弹。副炮手对炮架进行微调校正射角之后,由主炮手用火炬点燃药捻发射。 第二轮炮击过后,明军步兵大队已经与敌骑短兵相接,训练有素的长枪手们陈列出十排方队,严阵以待汹汹而来的万千铁骑。然而经过先前两轮炮火急袭,俄军骑兵方阵前列已经大为松散,一遇上这铜墙铁壁般的枪林便立刻如雪见烈阳一般烟消云散。只听得战马长嘶连连,手舞弯刀的骑士纷纷落地身亡。枪阵前堆积的尸体在不断增多,甚至到了令后续的骑兵部队难以插足上前的境地。此时只见近万名骑兵拥挤在一起进退不得,在来自三面的猛烈火力打击下,他们被迫向中间相互靠拢,然而如此密集的队形却又成了炮火攻击的最佳目标。 “让他们立刻脱离战斗!”在远处眺望战局的鲁波廖夫公爵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焦虑,波雅尔骑兵部队是俄罗斯正规军的主心骨,如若真是被中国人一口吃掉的话那可实在不划算。此刻他见俄军主力逐渐远去,估量中**队已经追之不及,便立即下令骑兵后撤。 “撤退!全速撤退!”俄军骑兵统领的声音在隆隆炮火中显得略有些缥缈几不可闻,然而这对早已失去斗志的骑兵们而言已经足够了。波雅尔骑兵们纷纷掉转马头,争先恐后地策马奔逃,他们一心只想尽可能快地脱离这个死亡的陷阱,已全然顾不上来自身后的威胁。 “谁让你们撤退的,混蛋!”瓦西里•;鲁波廖夫看到自己的骑兵们在中国人的火力打击下狼奔豕突人马相互拥挤践踏的场景不由心中一阵痛惜。然而此刻大势已去军心涣散,再怎么作也都是于事无补了。他遗憾地摇摇头,回身策马离去不忍再看。 然而这仅仅是噩梦的开端而已,一名哥萨克传讯兵飞驰而来,直冲到公爵面前才用力一拉马缰。雄骏的战马被这重重的一拉扯得直立起来,长嘶一声似在抗议如此粗暴的待遇。“公爵阁下,大……大事不好了。” 鲁波廖夫止住马步,转过头死死盯着传讯兵满是汗珠的脸颊,下意识地,他的手摸进了腰间的兔皮烟袋,在发觉空无一物后才懊丧地抽了出来。“又是怎么回事?” 仿佛一道霹雳在耳边炸响,紧握的马鞭也失手坠地,公爵抓着马缰用力把身子探向前去,微微抽动的脸上沁出点点冷汗。“你再说一遍?” 传讯兵吃力地咽了一口唾沫,声音因恐惧而变得沙哑,“公爵阁下,前方三俄里之外,我们再次遭遇到中**队的伏击……”  “郡主殿下,您这手‘十面埋伏’可真是漂亮的紧啊。”不知何时,一个披着褐袍的身影出现在李华梅身后,与明军众将一同眺望着远方的火光。“经此一战下来,鲁波廖夫的八万俄军还不是您手到擒来的囊中之物?” “这当中你的功劳可也不小啊,史威百夫长。或者,我也应该像罗斯人那样叫你巴图?”李华梅略微仰起头,清笑一声道:“我军能对罗斯军队的行动部署了如指掌,还不是全靠你送来的那些布防图?”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略作思索后又道:“嗯,我记得你在乙酉战争时隶属李如柏军团,当时还立过不小的战功吧,什么时候转调到御卫队了?” 史威揭开遮住自己脸庞的兜帽,对飒玥郡主的询问报以一声苦笑:“殿下您有所不知,辽东李家已经向内阁交出了所有权力,关外的军队也被重新整编。以小人的出身和背景,能蒙李书林大人赏识调入辽东锦衣卫支队已是万幸,要说进入御卫队那是想也不敢想的。” “哦,是这样啊。”李华梅双眸略一流转,又问道:“那你们又为何用的是黑麒麟的印鉴?” 史威恭敬地回答道:“小人曾在塞外生活多年,不但对漠北风情极为熟悉,还说得一口流利的蒙古话。因而这次行动御卫队的长官们专门将小人借调了过来,等任务结束回国后还要返回原部。” “嗯,”李华梅点点头,“这次你们虽然没能完成说服瓦莲莉娅的任务,但协助我军取得斯摩棱斯克大捷也算立了大功一件。回国之后我会向陈应龙将军推荐你的。” 史威大喜过望,连忙单膝跪倒在地,双手抱拳道:“史威永世不忘郡主殿下知遇之恩!” “请原谅,郡主殿下,”尹成浩突然插了进来,“不过我想骁武一师已经和罗斯人接战了。” “好极了!”李华梅眼中闪过一线激动的光芒,紧抿的双唇止不住兴奋的笑意。“鲁波廖夫与我的预计吻合得相当完美,既不更聪明些倒也没有更笨。现在十面埋伏之计已经启动,也就再没有谁可以救得了他啦----把地图拿过来!” 两名亲卫队士兵立刻上前展开地图,任由李华梅用手中的马鞭在上面比划着:“罗斯人最先遭遇的是府军前卫和府军后卫,他们在那里投入了两万士兵之后选择了向后撤退;接下来是府军左卫和府军右卫的伏击阵地,罗斯人应当在那里损失相当部分的后卫力量;现在接战的是骁武第一师的三个军团,按计划他们应当从两翼发动钳形攻势,把敌人溃逃的乱军一点点从主力上剥离下来逐个击破;而第七和第八支伏击军队由骠骑第一师组成,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们应该在三刻钟以后发起攻击。然后---- “帝国的铁骑将驱赶着罗斯人士气低落疲惫不堪的残军进入神机第二师的伏击圈。在那里,等待任何一个罗斯人的都只有死路一条!” 当神机大军的憧憧阴影出现在地平线上的时候,任何一个俄国士兵的脸色都是难看之极,而鲁波廖夫公爵清楚地知道,他自己也决计好不到哪里去。 离开莫吉廖夫时的七万俄军,一开始便有两万被作为弃卒无情地抛弃。然而他们的牺牲甚至未能给友军赢得时间与生机,西去的路上,中国人早就设下了一道又一道阻击线,把俄军本已不多的兵力和斗志一点点地消磨干净。等到他们被骠骑第一师驱策着退入最后一个陷阱之时,鲁波廖夫身边仅仅剩下不足两万人。而就是这样一支军队,他们在惊惶无措中奔逃了大半天,更为连续不断的战败夺去了战斗的意志和勇气,可他们却不得不正面迎击世界上最强大的王牌劲旅。 一点苍白从公爵的眼前飘过,他面无表情地仰起头来,看到铅灰色天穹下纷扬而落的无数雪花。这大概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雪了,瓦西里•;鲁波廖夫对自己说。他缓缓拔出弯刀紧握在手,先深深吸了一口气令自己的声音中不带半点犹豫和颤抖。接下来,这位俄国名将鼓起最后的勇气,高举长锋向属下们下达了最后一个命令: “战士们,朋友们,为了祖国俄罗斯,为了我们的亲人和家园,一个光荣的死亡难道不值得吗?我命令同时也是请求你们,踏着那些古代英雄的荣耀之路,让我们的敌人见识到俄罗斯人的勇气吧!通过今天,他们将会明白:俄罗斯人可以被打败,但决不会被征服!永远不会!现在,我的同胞兄弟们,让我们一起向前去拥吻死神吧!” 说完这番话,公爵一马当先冲出队列,在他的身后,衣衫褴褛浑身血污的战士呐喊着向前方中**队投下的死亡阴影冲去----不管他们曾经败退逃亡还是动摇,至少在这一刻,他们仍称得上是最合格的战士。 第八节 女武神归来 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孙子兵法:谋攻第三》 西元1587年4月15日,北欧,斯德哥尔摩,瑞典王宫。 “您还能说什么呢,伯格斯统提督?您的建议简直是再为愚蠢不过了!” “不错,提出和中国结盟的人是您,可是当中国人开始进攻俄国的时候,您却把我们的舰队牢牢限制在诺夫哥罗德的海岸线以外!现在好了,鲁波廖夫公爵的八万主力被一举歼灭,莫斯科的失陷也指日可待,我们还有什么机会参与进去分一杯羹?” “是啊,当我们一再要求国王陛下出兵的时候,您却总是说时机尚未成熟!看看波兰又怎么样呢,他们都已经打到顿河边上去了!偌大一个俄罗斯摆在那里,我们瑞典竟然一点残汤剩饭都分不到!” 此时受到这场非难的主角,瑞典皇家海军提督赫德拉姆•;约阿其姆•;伯格斯统子爵正镇定地坐在一张胡桃木高背椅上,饶有兴致地听着大臣们七嘴八舌的指责与抱怨,壁灯橘黄色的火光照映着他看不出半点表情的俊俏面孔,深邃如海的碧蓝双眸与微微上翘的嘴唇显出几分高深莫测的自信。 “诸位爱卿稍安勿躁,你们还是先听听伯格斯统卿的说法吧。”约翰三世终于从王座上站起身来,一脸倦容的他缓缓抬起双手令得众人安静下来。可以看出,尽管舆论对子爵大人颇为不利,但国王却仍然有意袒护这位宠臣。 “诸位,”银发的海军提督站起身来,海蓝色的目光不屑地从群臣脸上逐一扫过。“你们真的把俄国看成是一块摆在餐桌上的大蛋糕,认为谁都够资格上前去咬一口吗?对不起,你们想错了!” “那么波兰呢?他们就有你所谓的资格吗?”人群中一个声音大声质问道:“俄国已经到了覆灭的边缘,中国人已经切开了这块蛋糕!只要和他们保持同一阵线,我们就有机会得到自己那一份!” 赫德拉姆缓步走到王宫大殿正中,转身面对着激愤的众人,一丝嘲讽的冷笑爬上他的嘴角。“不错,正如你所说一般,中国人正在切俄国这块蛋糕。可是我倒想要问你们诸位,他们凭什么要让我们或者波兰人从中渔利?或者让我说得更直接一些,诸位到底有没有想过,俄国的崩溃对于中国人而言,究竟会有什么好处?” 举座俱静。 “说不出来是吗?因为你们根本就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吧。”赫德拉姆稍微昂起下巴,居高临下望向瞠目结舌的大臣们,线条紧绷的脸庞看起来像是尊古希腊时期的大理石雕像。“如果连中国与俄国开战的动机都弄不明白的话,瑞典又凭什么插足这场战争呢?” “那么,伯格斯统提督,”沉默许久之后,一位髭须斑白的大臣站起身来,顶着赫德拉姆凌厉的眼光说道:“您又对中国的动机了解多少呢?” 赫德拉姆平静的脸上波澜不兴,他只是淡淡地回答说:“了解,那还说不上;只不过是比你们思考得更多一些而已。”稍作停顿之后,海军提督再次将大厅环视一周,继续说道:“从两百六十六年前中国舰队第一次出现在葡萄牙海岸时开始,中国人就从来没有去尝试真正毁灭任何一个国家。里斯本、热那亚、伦敦、巴黎、威尼斯……曾有那么多的国度臣服在中国人的铁腕之下,然而每一次,他们都在胜券在握的时候将把到手的王冠连同一座完好无损的城市拱手交还。你们能说出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我看是因为他们太傻了!”那大臣粗声粗气地回答,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我请诸位注意这样一件事实:两百多年来,中国在欧洲的常备驻军从来也没有超过五万人,而就这么微不足道的一点军队却令得整个基督世界俯首帖耳。这难道不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吗?”面对这样无礼的话语,赫德拉姆却始终不动声色,直如深潭幽谷一般令人看不透他内心的变化。“不错,中国具有毁灭任何一个,甚至几个欧洲国家的能力,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然而,即便他们的陆军可以战无不胜,即便他们的舰队能够把海洋控于股掌,欧洲的庞大和中国本土的遥远却是两个无法克服的障碍。我们可以假想,要是中国与整个基督世界爆发全面战争,他们为数不多的精锐部队就不得不在好几千里的战线上疲于奔命。甚至连完全保护自己的要塞港口和航线都难以做到。” “那么,你的意思是?”一直噤声聆听的约翰三世终于也忍不住开口问道。 “中国的欧洲战略,并不是真正要征服或者毁灭哪一个国家。恰恰相反,他们竭尽全力维持着欧洲从局部到整体的力量均衡,据此需要来决定削弱或者扶持某个国家。在这个基础上,保持绝对威慑就比**裸的直接武力显得更为有效。” “可这能说明什么呢?他们不是正在对俄国使用直接武力吗?”又有人大声说道。 “我的意思是----中俄战争是一次惩戒,而决非你们或波兰人想象的灭国之战!”赫德拉姆略微提高音量压过朝堂上乱纷纷的议论声。“更重要的是,由于波兰人愚蠢的加入,战争的进展,已经超出了中国可以接受的限度。” 王宫大厅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心中慢慢咀嚼着这句话,过了半晌才有人嘟哝着问道:“超出限度……那又会怎么样?” 赫德拉姆却没有马上作出回答,他眯起眼睛沉默了好一会,终于沉沉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什么,你竟然也会不知道?”有人惊奇地问。 “你们不了解中国,我也同样如此。”赫德拉姆摇了摇头,脸上的神情说不出是悲悯抑或叹息。“那个民族对战术的认识已经远远超乎了我们的理解和想象,他们下一步的动向也是我们所难以猜度的。” “如果您不知道中国人下一步的举动,又凭什么自以为是地说那么多呢?”斑白髭须的大臣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凭这个。”海军提督不紧不慢地回答道。他从挂着流苏的黑底金花边海军服口袋中摸出一本蓝色外壳的线装书,朝着在座的众人略一展示后丢到桌上。封皮上四个隽永古朴的颜体方块字映入一双双惊愕的眼睛,那黯淡墨色当中竟似蕴有无尽的杀伐之气,令瑞典群臣不觉为之侧目。 “孙-子-兵-法。”赫德拉姆一字一顿地念出书名,蓝水晶样明亮的眼眸中突然泛起一片肃杀的阴云。“记录古中国战争艺术最高成就,两千年来被中国将军们奉为圣经的超级大作。” 斑白髭须上前拈起这本薄薄的小册子随手翻了翻,疑惑的神情流于言表。“战争艺术的最高成就?您哪里搞到的这种东西,从中国皇帝的图书馆里偷出来的吗?为了这样一本看不懂的天书,你花掉了国家多少钱?” 赫德拉姆钩起嘴唇神秘一笑,“这书是我在中国南京鼓楼的一家书肆里买到的,至于花费嘛……”他变戏法似的一晃右手,在食指与中指间亮出一枚印着国王头像的银币。“就是这么多了。” “伯格斯统提督。你是在戏弄我们吗?”大臣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怒不可遏,重重地将书掷到地上。“花一个银币在书店里买的垃圾货?这算是什么狗屁经典?” 赫德拉姆再次摇摇头,脸上满是一副悲天悯人的神色。他左手抄在腰间,慢慢躬下身去捡起《孙子兵法》,小心而郑重地拭去沾上书页的尘土。“对于知识,尊重是永远不会嫌多的。”海军提督以略带教训的口吻对同僚说道:“我酬以重金请人将这本书译成了拉丁文,尽管译文未必能尽得原文精髓,内中的智慧却也足以让我叹服。事实上,如果中国指挥官能做到书中一半那么好,就算亚历山大与汉尼拔在世也绝非他的对手。” “真的有这么厉害?”约翰三世半信半疑地问道:“那么你此趟中国之行的收获就是这个?” “不仅如此,陛下。”赫德拉姆转过身向着国王鞠了一躬,“臣还花费重金,甚至冒着被中国巡逻队发现的危险,从遥远的东方带回来了一个人。” “谁?” “一个背叛自己民族而走投无路的恶棍,也是一个能够告诉我们中国兵法奥义的家伙。” 4月18日,俄罗斯,下诺夫哥罗德,梅尔库诺夫城堡。 瓦莲莉娅站在二楼起居室的石砌圆窗前,神色复杂地望向远处阴郁的天空。许久,随着玉绿色的双眸中凄婉一闪,长长的睫毛黯然垂落,一丝若有若无的水气蒙上了她的脸颊。春寒料峭,少女紧了紧肩头的雪豹皮衾,伸手拉下松木百叶窗,转身离开窗边。 那是在昨天傍晚时分,连绵的阴雨令城堡巍峨的剪影也在灰色的夜幕中显得模糊起来。当高峭的木阶在一双厚底鹿皮靴粗豪的践踏下怦怦作响的时候,年轻的女公爵便已对访客的身份猜了个**不离十。果不其然,随着会客厅雕花大门被用力推开,叶尔马克•;齐默菲叶维奇棕熊一样粗壮的身子便把门框堵了个严严实实。 背对着高大的哥萨克队长,瓦莲莉娅头也不回地轻轻叹了一声:“莫吉廖夫方面军还是没能挡住帝国的进攻么?” 叶尔马克浑身被雨水淋得精湿,早已看不出本色的大氅上沾满了泥泞与血渍,被泥浆泡胀的靴子在地板上留下了一大块污迹。他在门口愣愣地站了片刻,突然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哭丧着声音道:“公爵小姐,鲁波廖夫阁下已在斯摩棱斯克以身殉国,八万俄军能够逃出重围的只有不足五千人。” 瓦莲莉娅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动着。“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块头哥萨克统领悲痛地埋下头,不知雨水还是泪水顺着他抖动的脸颊和肩膀不住滴下,“从最初开始,我们就一直被中国人牵着鼻子走。他们故布疑阵,绕过戒备森严的莫吉廖夫防线直插到我军的后方。我奉鲁波廖夫阁下之命率五千哥萨克四出侦察,结果在通往奥尔沙的道路上发现了重装车辆留下的轮印,于是循迹一路往北追踪。那支中**队的行动颇为缓慢,但战地警戒却十分严密,一时间倒无法探知其虚实……” 瓦莲莉娅此时已走到房间一角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听到这里她不由叹了口气道:“这只是一支疑兵罢了,帝**利在速胜,主力必会全速东进以求决战。” “接下来的事正如公爵小姐您所言一般。”叶尔马克点着头继续说道:“过不几天,公爵就派人送来了急令,说是中**队已经通过斯摩棱斯克,萨福诺沃城堡告急。于是他带领主力七万人马前往增援,命我率队撤回莫吉廖夫。然而----” “莫吉廖夫已经失守了。”瓦莲莉娅替他低声说了出来。 “正是,可小姐您是如何知道的?”叶尔马克惊愕地抬起头,敬仰的神色写满了一脸。 梅尔库罗娃小姐淡然苦笑一声,“在中国的史书甚至演义小说当中,这样的战例有的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萨福诺沃则是另一个陷阱,帝**这回可是要围城打援啊。以我军的战斗力,要是一旦陷入包围圈那可就是九死一生啊。” “唉,要是这仗由小姐您来指挥的话,又怎么会打得如此窝囊!”叶尔马克想起在中国人炮火中倒下的一个个弟兄们,不禁满怀痛心疾首,忍不住抱怨了起来。“戈都诺夫那个鞑靼崽子专会弄权擅政任人唯亲,军旅将帅尽是苏伊斯基、亚历山大之流的庸人,像公爵小姐您这样有统御六军征战天下之能的良材却得不到重用。长此以往,可是要国将不国啊!”他哽咽了几声,又道:“如今鲁波廖夫公爵已丧身兵祸,俄罗斯虽大,所能仰仗的也只有小姐您了!不瞒您说,斯摩棱斯克一战之后镇守萨福诺沃的罗曼诺夫公爵便与各路哥萨克统领一道联名上书,保荐您为战地最高指挥官。现在费多尔沙皇陛下已经签发了委任命令,国家兴亡为万事之重,恳请您就勿要再作推让了!” “现在帝**队的动向如何?”瓦莲莉娅没有直接作出回答,而是向他反问道。 叶尔马克微作一楞,他昂着脑袋使劲想了想,这才回答道:“说起来也真是奇怪,中国人在斯摩棱斯克战役之后不但没有接着打了胜仗的余威强袭萨福诺沃,反倒收拢全军退回莫吉廖夫。这内中的缘故实在是令人费解啊。” “会不会是……帝**在斯摩棱斯克一战中消耗了过多的战争物资,在获得后方补充之前已经暂时失去了进攻的能力呢?” “应该不会。”叶尔马克叹息着摇摇头,“据我们目前所获知的情报,中**队在波兰敖德萨港建立了一座大型补给基地,从海上运来的军备物资都在那里卸船分运至前线。由于第聂伯河乃至于顿河流域都落入波兰人之手,我们的部队根本无法对这条补给线实施扰袭,因而中国人的后勤供应能一直保持畅通无阻。莫吉廖夫沦陷之后,当天即有五百车的物资被运入城堡,如果再算上战斗中缴获捡拾的战利品,估计已经可以供他们维持半月之久了。” 瓦莲莉娅沉默地低下头去,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启朱唇黯然说道:“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这话中的深义绝非哥萨克统领武人的头脑所能理解,他茫然地抓了抓耳朵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我是说……已经没有再作逃避的余地了。” 一记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少女的回忆,瓦莲莉娅惊觉地转过头,眼中却只有一片饱噙泪水的迷蒙。她连忙回身朝着窗外,以尽可能平静的声音令道:“进来吧。” “公爵小姐,”城堡管家捧着手缓步走了进来,“一切都按照您的吩咐准备好了。” “我知道了,你退下去吧。”瓦莲莉娅淡淡地说,“通知亲卫队,一个小时以后出发。” “是。” 听着胡桃木房门在身后关响,瓦莲莉娅的目光也最后投向东方阴云密布的天际。两行清泪终于止不住沿着那绝美的脸庞缓缓滴落,每一粒都晶莹剔透胜过世上最名贵的珍珠。“终于,我们还是要在战场上见面了,我的……爱人。” 第一节 棋逢对手 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 ----《孙子兵法:谋攻第三》 “根据昨日探子回报的最新消息,莫吉廖夫的明帝**队已经倾巢出动,再次向斯摩棱斯克方向进逼。据估算,开战以来明军损失约为五千至一万人,如果考虑到来自友军及仆从国的补充,我们则需要正面迎战不少于七万五千敌人,这其中包括三个师的精锐近卫军部队。除来自中国的威胁以外,侵入顿河流域的波兰军队也挥师转北进逼图拉,其动用兵力大概在四万左右;与此同时,另一支两万人的波兰军队在普斯科夫边境外集结,预计他们很快便会有所动作。另外,瑞典的舰队仍然在芬兰湾中徘徊,似对战局抱有观望态度,从舰队规模来看,兵力不少于三万人……” “好了。”俄军指挥官瓦莲莉娅•;梅尔库罗娃女公爵慵懒地抬起一只戴着淡雪青色细亚麻布手套的小手示意情报官不再说下去。“先讲讲我们有多少可用的兵力吧。” “萨福诺沃那里有罗曼诺夫公爵的五万五千喀山哥萨克,这是我军目前可以仰仗的主要力量了。”情报官略一犹豫,偷偷瞟了一眼指挥官的脸色,又接着补充道:“诺夫哥罗德与图拉倒是有地方领主的保安部队,但他们的纪律与战力都不敷使用。现在莫斯科以东的增援部队正在集结,预计一个月之后将有四万士兵到达前线供您调用。” “一个月?”瓦莲莉娅摇摇头,对这个回答显得颇有些失望。“要是帝国真有心要灭亡俄罗斯的话,到那时候我们就只能逃亡到西伯利亚去了。你们一定要清楚地认识到,不管斯摩棱斯克方向还是图拉方向,后增部队都是指望不上的了。要想保住莫斯科,就只能立足于眼下萨福诺沃的五万五千哥萨克。” “您的意思是,要用这五万五千人迎战总数超过十一万、分两路对莫斯科实施钳形夹攻的中波联军,并且还要阻挡他们前进至少一个月?”叶尔马克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甚至都不算是正规军啊!” “当然不。”瓦莲莉娅伸出细长的手指轻抚着肩头白虎披肩柔顺的皮毛,漫不经心地开口回答道:“我不是说过了吗,不要指望那些从伏尔加河下游匆匆忙忙赶来的援军。莫斯科的安全,所能仰仗的就只有我们自己。因此,我们这一月之内的任务,不仅要阻挡住中国人的进攻,还要抽出手来对付南线的波兰人!” 指挥部内,大小将佐都是面面相觑哭笑不得。但眼看着瓦莲莉娅气定神闲的自信模样,任心中再多疑惑也只能喏喏称是。毕竟眼下可是危难之际存亡之秋,不但沙皇敕令中准许这位女公爵诸事便宜而行,就连素以难容异己著称的戈都诺夫大人也许诺对战地指挥官的决策不置一言干涉之词,如此一来又有谁胆敢不知好歹地出言冒犯呢? “既然军情方略已经议定,那么指挥部就尽快移往萨福诺沃前线吧。”瓦莲莉娅以最高贵优雅仪态万方的姿态站起身来,举重若轻地一摆手道:“无论中国人还是波兰人,他们都是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的。” 4月22日清晨,斯摩棱斯克。 一连下了几天的蒙蒙细雨,积雪消融后的俄国原野整个成为了一片巨大的沼泽。地表覆盖了厚厚一层散发着阵阵腥臭的湿滑污泥,令得平日里最畅通无阻的驿道也变得寸步难行。可就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成千上万泥人一样的农奴挥动铁锹忙碌不息,在泥泞中开凿出条条纵横交错的沟堑。 即便已把裤脚尽可能挽高,漫过膝盖的泥浆还是将农奴们的粗布长裤浸得精湿,这些苦命的人们佝偻着瘦削的脊背,奋力将脚下的一锹锹烂泥铲进桦树皮编成的背篓当中,等背篓装满后则另有人将它背到远处倒掉。其间即使偶有人抬起头来,在那张张树皮般布满皱纹的脸上,了无神采的双眼中有的也只是麻木与迷茫。 远处,瓦莲莉娅率领一队俄**官策马按辔缓缓而来。她头戴淡雪青色兔羔皮软帽,颈缠西伯利亚白虎皮草围脖,肩头披一件银灰色真丝面棉织斗篷,那绝美有若古希腊女神雕塑的飒爽英姿,即使身处这天地迷蒙一派混沌难分的处境,也如同当空浩日一般不住散发着令人注目的绚丽光辉。 “梅尔库罗娃公爵小姐,我听说您命令军队在临近的农庄中强行征召了超过五万以上的农奴,不知真有这样一回事吗?”罗曼诺夫公爵微微撑起浮肿的眼皮对前方扫视一通,继而明知故问地开口询道。 “您明明已经看到了,米哈伊尔•;罗曼诺夫公爵。”瓦莲莉娅根本不屑于转头看他一眼,只是带着居高临下的骄傲语气回答道:“征得的农奴全在这里,总数一共是五万四千九百三十三人,分别从属于莫斯科附近六十七个不同领主。” “您这下可闯祸了!”罗曼诺夫用力皱起眉头夸张地叹息一声,“那些贵族地主们都已经闹开了,说是军方征用这些农奴的时候根本没有得到主人的允许,更没有支付租借费用,这么做可是违反法律的啊!” “西塞罗说过:‘法律在战时归于沉寂。’现如今中华帝国兵临城下,要是征用区区几个农奴也需要得到同意的话,那么这仗我也就没法打了。还请您转告沙皇陛下和戈都诺夫大人,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如果连这都不能保证的话,我看还是尽早另谋帅才吧。” 罗曼诺夫公爵脸上的肥肉难看地挤成一团,他尴尬地笑了几声,又道:“梅尔库罗娃小姐,你可千万不值得为这些家伙生气。特辖区这些贪得无厌的吸血鬼们都是伊凡雷帝时代册封的新贵,他们中哪个不是追随那暴君发战争财起家的?雷帝已经驾崩,他们却还没弄清楚自己应该向谁效忠!我们罗曼诺夫家族与梅尔库诺夫家族一样,都是古代斯拉夫诸公国时代显赫的世家,是出身高贵的波雅尔贵族!我们对俄罗斯的忠诚也不是那些暴发户们所能相比的!就算在沙皇和戈都诺夫大人面前,我米哈伊尔•;费多罗维奇也会竭力为您辩白的!” “蒙您好意。”瓦莲莉娅在马上优雅地欠一欠身,唇边轻轻浮起一丝微笑。 “然而我可以知道您为何要征召这些农奴吗?”罗曼诺夫接着问道:“难道要把他们也派上战场?过去的战争中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先例啊。” “把未经过军事训练的农奴送到武装到牙齿的帝**队面前?噢,当然不会了。”瓦莲莉娅举起戴着细亚麻布手套的右手掩住笑容,“正如您所看到的,我不过是要他们挖几条壕沟而已。” “嗯,不错,这种粗活倒是挺适合他们的。”此时众人已经来到壕堑边驻马四望,一股扑面而来的腐泥腥臭味令罗曼诺夫公爵忍不住掩鼻向后退了几步。“可难道您指望着靠这个来打败中**队的进攻?” 瓦莲莉娅扬起手中的马鞭在空中虚一划过,“像这样一条十俄尺宽、五俄尺的壕沟,我们征召来的农奴每天可以挖掘一百一十俄里!这个速度完全可以满足战争的需要----支持中华帝**队战无不胜的法宝是他们具备压倒性优势的重炮火力,而现在春雪初融道路泥泞难行,重装战车部队的机动力将受到极大的限制。即便在最理想的情况下他们到达斯摩棱斯克也还需要两天时间,到那时总共好几百里纵横交错密如蛛网的深堑就完全可以阻挡他们的火炮部队继续前进了。” “哈,多么出众的一个主意!”罗曼诺夫粗豪地放声大笑起来,朝着身边的同僚们高声嚷嚷道:“看看戈都诺夫这次给了我们什么?一位俄国自己的汉尼拔!棒极了,公爵小姐,您简直就是瓦哈拉神殿的女武神下凡啊!就让中国人不可一世的战车在泥泞中动弹不得吧,足足一个月之内他们可是别想再发动全面进攻了!” 瓦莲莉娅对这夸张而粗鲁的恭维未置一词,只是昂首仰望远处西边阴云滚滚的天际,以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对自己说道:“一个月是远远不够的,当帝**队发动全面进攻之日,也就是克里姆林宫易帜之时了。” 两天后。 帝国骠骑军斥侯骑兵总旗官程飞在一棵高大笔直的椴树下勒住马缰,前方不远便可见到数万俄国农奴辛苦劳动的成果,一道足以御敌的百里长壕。他迎着细细的雨丝昂起头颅,抬手揭起近卫军制式头盔前的精钢护眉罩,略微眯起眼睛眺望着烟雨迷蒙的远方。雨点在内衬油布的织锦斗篷上汇成道道水迹留下,程飞不由下意识地再次裹了裹衣装,以免挂在肩头的硬弓被雨水浸湿。 更多的斥侯骑兵从浓稠湿冷的雾霭中走出,沉默无言地来到总旗官身后。天色阴沉,只有这六十名近卫军士兵头顶殷红似血的马鬃盔冠在一袭灰暗中点点晃动,如同暗夜下闪烁的星空一般。 “这该死的天气简直糟透了!”程飞愤愤地咕哝几声,从腰间解下半满的鹿皮水袋,用力灌了一口冰冷的烈酒,再一扬手将它抛给身边的士兵。“一连下了这么多天的雨,整个战场就都变成了个大泥潭!该死,当了好几年兵可还从没见过这种倒霉地方!” “程头,您就知足吧。”那士兵扯起袖口随便抹了抹嘴角的酒渍,又将水袋传到别人手中。“我们骠骑军还算好的,要这天一日不晴啊,我们可连刷马的功夫都省下了。倒是那些步兵兄弟们遭的罪大了,这几日来还不都时时在一尺多深的泥浆里泡着?” “然而他们也用不着整天出来搜索冬眠不醒的罗斯棕熊吧!”另一名士兵抱怨地开口道:“或者,我们应该把那些到处打洞挖沟的家伙们叫做地鼠更为恰当。头儿,您知道,通往莫斯科的道路上有着好几百里的壕沟,根本就无法让大部队顺利通过,敌人更是连一个影子都看不到!这样下去我们再怎么侦察也都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给我闭上你的嘴,士兵。”程飞没好气地啪一声拉下护眉,将双眼隐在阴影之中。他一面整理着头盔两旁略有些松弛的护颊钢片系带,一面若有所思地继续说道:“既然统帅部让我们继续侦察,将军们就自然有他们的道理!我们士兵所需要做的,就只有按照上级的命令和计划,去杀死敌人……或被他们杀死。” “噢,或许杀死敌人会更容易一些。”先前一位士兵嬉皮笑脸地回答道:“骠骑一师自建制以来可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值得一战的对手呢!像罗斯这种不入流的鱼腩部队,只不过是为我们增加更多授首建功的机会罢了。” “那是当然了,我们可是大名鼎鼎的白虎师,帝国近卫军的三大王牌之一啊!”又一名士兵附和道:“也不知这些罗斯鬼前世积下了什么德,竟然能令得帝国同时出动白虎师和玄武师,还要再加上神机军的雪隼师以及五个国防军卫所?天啊,我们简直可以征服一整个大陆了!” “征服一整个大陆?哦,不,那可是提督和将军们关心的事情。我现在所想的,就只是尽快结束这场毫无悬念的战斗,或许我们还可以赶上回廊坊过中秋节呢。我可是恨死这个鬼地方了!”程飞无动于衷地哼了一声,面无表情地整理着系在颔下的红锦头盔带。 “能够回廊坊大营过中秋节,天啊,这真是棒极了!”斥侯骑兵们忍不住纷纷欢呼起来,“再也没有什么比离开这个该死的泥潭更能让人开心的了,对吧程头?等帝**攻下莫斯科结束这场战争的时候,弟兄们可一定得好好庆祝一下!” 总旗官刀削般的嘴唇微微一动,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淡笑容浮上脸庞。“别高兴得太早了,小伙子们。如果我们的军团不能第一个进入莫斯科,赶在前面的友军可不会留给我们多少战利品的。到那时候,要在城里找几桌好酒好菜恐怕也不会容易。”说到这里他再望了望远处,提缰说道,“好吧,时候也差不多了,今天的侦察到此结束。” 众士兵们一阵欢呼,纷纷掉转马头准备踏上归途。然而正值此时却变数陡生,一支利箭不知从何处飞出,呼啸着向他们疾射而来。 仓猝遇袭的那名士兵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冒着寒光的箭镞已经恶狠狠地钉上了他的左肩胛,令得冷锻钢片拼接成的肩甲发出一声刺耳的哀鸣。在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下,他身子猛地晃了晃,却又立刻挺直起来,伸出右手从肩上一把拔下带血的箭头,忍不住痛骂一声:“这是哪个该死的混蛋?” 看到中箭的弟兄并无大碍,自程飞以下的众士兵也松了口气。原来近卫军是兵部和枢密院的宠儿,武器铠甲粮饷用度都总能得到最优先保证。虽然骠骑军斥侯骑兵出于机动灵活和野外生存的考虑往往选择轻便耐寒的精制牛皮札甲,但在两肩和胸前还是加装有制式精钢护甲。适才这一箭虽穿透了护肩及以下的皮甲,但好歹来势已竭,余劲仅能划破皮肉而已。 就在这一眨眼的功夫,前方五六十步外壕堑对面的树林中竟魔术般现出上百个身影,浑身抹满泥污在此埋伏已久的哥萨克民兵们跳掷呐喊着,将手中的弓箭不断如雨点般射来。此刻斥侯们也已纷纷解下强弓在手,平素里的严格训练使他们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从箭壶中拔箭还击。 和帝国近卫军斥侯专用的百斤牛角硬弓相比,民兵手中的自制桦木弓只能算是可笑的玩具,手工粗简打造的生铁箭镞在经过表面硬化处理的制式皮甲面前杀伤力也并不理想。反观帝**方面,带有血槽的特制三棱箭镞却可在同样的距离轻易穿透哥萨克的轻甲,并在短时间内造成大量失血的致命伤口。 仅仅是第一轮对射,民兵就已经倒下了十六七人,然而哥萨克悍不畏死的性格也正在此时表现得淋漓尽致,剩下的人非但没有四散逃窜,反倒顶着中国人的还击渐渐围了上来。在他们密集的箭雨之下,占尽优势的帝**也不免感到几分吃力----虽然俄国弓箭杀伤力不大,但时间一长毕竟还是吃不消的,何况毫无防护的战马若是中箭倒下可就大不划算了。 “不可恋战!分列撤退,保持自由射击!”程飞扯起嗓子高声喊叫着,他突然猛一闪身,一支利箭便擦着头盔护颊疾飞而过。愤怒的斥侯总旗官立刻将手中角弓拉了个满月,手中长矢如闪电般离弦直去,立刻在对面激起一声惨叫。 此时斥侯骑兵已经依令分成两行相互掩护着徐徐退出敌人的射程,一些胆大的哥萨克民兵想要追袭上来,却立刻遭到一轮齐射的迎头痛击,丢下二十来具尸体狼狈不堪地退了回去。 看着俄国人一个个退回壕堑后的白桦林中,程飞开始收拢部队清点伤亡:虽然阵亡的士兵仅不过两人,但剩下兵卒却个个带伤,有的甚至身被十余箭之多。另外,这支斥侯分队还损失了十七匹战马,回程的路上不少士兵也就只能两人共乘了。 诚然,俄国人付出的代价是远远更为昂贵的,程飞能够确信被直接射杀的民兵就起码有四五十个。可是作为精锐的帝国近卫军来说,仅仅在这些杂牌部队面前退却已是莫大的耻辱,如此狼狈回营无疑更会成为全军的笑柄,也许还会挨一顿狠狠的训斥也说不定。他叹了口气,默默地领着部下们顺着来时的原路返回。 这支垂头丧气的队伍回到军营已是在一个多时辰以后。离营门前的岗楼还有数十步之遥,眼尖的程飞早已认出值勤哨兵正是同军团的袍泽,不由心虚地扯了扯斗篷的领口,硬着头皮策马走向前去。 然而他等来的却不是预想中的嘲笑,哨楼上士兵只是飞快地向他们扫了一眼,便扭头向营中大声喊了起来:“值日医官,派些人手过这边来!又有一支遭遇袭击的侦察队回来了!” 程飞闻言不由一怔,赶忙仰起头朝军营内望去,只见一面昭示敌情的火曜幡旗高悬,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兵沿着栅墙来回巡逻戒备,沉重的脚步声中夹杂着甲胄哗啦啦的金属声响,透着火药味的紧张气氛与早上离营出哨时的安定祥和截然不同。“这到底是怎么了?” “你们还不知道么?”哨兵队长领着几人使劲拉开挡在营门前的拒马,一面没好气地回答道:“今天派出去的侦察队全都中了罗斯人的埋伏,虽然人没死上几个但带伤的也着实不少,军中的医士们正忙着给他们包扎呢。喏,现在轮到你们了。” “这可真是活见鬼了!”程飞一翻身跳下马背,三两下解开衣甲露出浑身的伤口,忍不住悻悻地抱怨了一声,“我们骠骑军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亏啊,天知道那群罗斯笨熊怎么一下子聪明起来了!” 哨兵队长故作神秘地左右望了望,凑过头来小声说道:“给你先透个底:上面对今天的事可重视着呢。听说锦衣卫对先前回来的几支巡逻队都已作了秘密讯问,想必你们这组也躲不掉吧。虽然我是看得不大明白,但想想也知道,这回也许真的有大事了!” “也许吧,”程飞未置可否地摇摇头,抽空还朝着主帅营帐的方向瞟了一眼。“反正这也不是我所需要知道的。” “这下子已经基本清楚了。”荡寇将军龙兴汉往地图上贴下最后一个标记,略有些满意地向后退了两步细细打量起来。“罗斯人顺着他们挖掘的长壕部署了一系列散兵分队,其目的在于阻挡我军侦察力量的进一步渗透,从而削弱我们的战场控制能力。” “精明的战略。”李华梅简洁地评论道,此时身着轻衣的她肩头披一件雪貂皮短氅,斜靠在一张铺满毛皮的软榻上,以一层薄薄的淡青色纱帘与诸将兵相隔开。“那么荡寇将军,你对此作何评论呢?” 龙兴汉先飞快地转过头看了眼站在旁侧的朝鲜外籍军指挥、高丽将军尹成浩,见他沉默地不发一言,这才开口说道:“防守一方最惧怕的,莫过于两翼遭遇钳形夹击。从战略上讲,罗斯人这么做当然无可厚非,但他们却似乎忽略了极其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两军的力量对比。 “在战场上,无论战略部署与兵法运用多么巧妙,实力的绝对差距始终是不可逾越的鸿沟。罗斯以驽钝之师对我大明精锐劲旅,其战力高下云泥之分不辩自明。在这等条件下,想要固守一地已是十分艰难,分散兵力更将防御的优势损失殆尽。”将军说得越发兴起,干脆拿起藤杖在地图上比划起来。“当然,连绵阴雨令我军行进速度十分缓慢,然而只要我们倾力向前,一击撕碎他们那可怜的防线,罗斯人乞丐般破烂的残军将再也无法阻挡帝国精锐向莫斯科的突进!” 李华梅咬着嘴唇沉吟了片刻,“你的意思是,假如敌军指挥官是以‘哥萨克女王’著称的下诺夫哥罗德公爵瓦莲莉娅•;梅尔库罗娃,便不应该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对吗?” 龙兴汉点点头:“正是如此。他们正确的战法便应该是以少量部队的佯动诱我军分兵出击,再作各个击破。梅尔库罗娃公爵久居……久居帝国境内,深明我天朝兵法之精要,料想不会如此轻莽。” 李华梅轻轻喟叹一声,“这是罗斯人自取灭亡,也怪不得我们了。二位将军,你们立刻拟定出作战计划。我们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击溃正面之敌,抢在波兰人的前面进入莫斯科!” “郡主殿下请稍安片刻,依下官所见,罗斯主帅却正是梅尔库罗娃公爵本人!” “嗯?”众人尽皆循声望去,却都不由一怔,原来说话人竟是侍立于营帐一角的卫队长。 李华梅同样没料到平日沉默寡言的卫队长会突然开口介入军政,然而飒玥卫队在编制上从属于黑麒麟御卫队,说是首相无上权威的代表倒也无可厚非。因此她仅仅迟疑了片刻,便一如常态般说道:“那么,你是如何知晓的呢?” “禀郡主殿下,”卫队长此时已走到大帐中央,在战区地图面前站定朗声回答道:“请容许下官挂上库埃纳瓦卡战役的地图。” “帮他找出来。”李华梅朝着帐中一角分门别类重叠成山的大堆图籍档案略一指点,朝着身后的两名女侍吩咐道。紧接着,她又转向卫队长,“库埃纳瓦卡战役是么?你能给我们具体介绍一下吗?” “遵命。”卫队长先行了个无可挑剔的标准军礼,这才接着说道:“自本朝万历陛下登基以来,西洋行省一直锐意扩张,于万历二年发水陆大军攻打南方诸番,先后建立起哈瓦那等多处要塞。七年,时值束发之龄的忠武王大人就任千户见习军职,从俞大猷总兵麾下征伐阿兹特克。八年,帝**以大人所部为先锋一举袭破科诺奇蒂特兰城,生擒阿兹特克王。同年冬天,逃往南方的太阳神大祭司纠集数万卒向我军反攻,在距科诺奇蒂特兰不足百里的库埃纳瓦卡与我军五千将士交战。 “由于对敌人行踪的缺乏了解,要调集更多军队迎战已是不及。仓猝间,担任代理指挥使的千户命骑兵全数出动形成弧形散兵警戒线,尽一切可能猎杀阿兹特克人用以战地侦察的飞鹰部落战士。由于眼前战场态势一片黑暗,敌人空有优势兵力却被迫收缩靠拢成一团,最终在战歌峡谷被以逸待劳的朱雀营一举歼灭。” 说话间,侍女已经将找出的库埃纳瓦卡战役记录图悬挂在地图架上。随着卷轴的逐渐展开,一双双带着疑惑、不解抑或好奇的眼睛同时望了过去。接着,便响起了一片惊呼。 这两张图上的军队部署竟然别无二致。 “那么,你所说的这场……库埃纳瓦卡战役中,指挥我军的千户代理指挥使是----”尽管心中已经隐隐猜出端倪,李华梅还是忍不住失声问道。 “正是忠武王大人。”卫队长平静地回答道。“当时下官效命于大人麾下,也曾在前线伏击过阿兹特克人的飞鹰战士分队。” 御卫队员公开提及自己昔日的身份,这还是三年来的第一次,但人们已经无暇去注意这个细节了。青绡纱帘突然被一把拉开,李华梅裹着短氅站到众人面前,如电的双目闪烁着在两张地图间来回扫过,她的声音听起来略略有些颤抖。“这不会只是个巧合吗?也许……罗斯人并不是有意要模仿那次战争,或者他们根本就并不了解……” 卫队长言语间似乎有些犹豫,“启禀郡主……瓦莲莉娅•;瓦西卡,也就是今天的梅尔库罗娃公爵,当时以特别顾问的身份……也在军中。” 第二节 战和一线 汉尼拔知道如何赢得胜利,却不知道如何运用胜利。 ----马哈巴尔  前方不远处,大明国防军的进攻锋线在晨雾中渐渐浮现。高扬的鹰旗下,顶盔贯甲的帝国士兵齐步前进,在这卷涌而来泛起铁灰色光泽的金属波浪之上,刀枪剑戟的密林间闪耀着闪电似的寒光,不紧不慢地徐徐挺进着好像一头喷吐着云雾的巨龙,在它重重密覆的金属鳞片间生着一千支锋利的棘刺。 俄国民兵们屏息宁气,神情紧张地看着眼前挟风雷之神威滚滚而来的常胜军团。有那么一个霎那,被雾气迷蒙的穹空仿佛突然凝重得连声音也为之静滞,万籁俱静当中只余下帝国士兵钉着铁掌的军靴整齐一致的低沉步调。这声音越发大了起来,好似神祇以天地为鼓擂响的激越战歌,一下下直接敲击在渺小凡夫们的心房之上,令他们在战栗和惶恐中不由自主地缩颈弯腰,试图逃避这临到头顶的天罚。 哥萨克民兵组成的队伍开始骚动起来,尽管那团死亡之云尚在数百步之外,难以言表的恐惧已经攫住了民兵们,用冰冷的手指触碰着他们颤抖的心灵,令他们发干的喉头阵阵蠕动,手中的武器也在发潮汗湿的掌心发滑。 帝**团仍在前进,士兵们对眼前的敌人视而不见,只是昂首挺胸以帝**人的无上骄傲和自信阔步前进。齐整如削分毫不乱的队形令他们看起来像是一队精心摆放的锡兵。 “停止前进!”肩披红锦斗篷的旗手们高声喊道。在这样的距离上,想要看清帝国士兵盾牌上的金属纹饰也并非难事。见到不断逼近的死神停下脚步时,民兵们不由都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大气----如果中国人继续向前的话,也许下一个瞬间自己就会忍不住转身逃跑呢。 “强弩兵,列队向前!”明军队伍最前列的五排长枪手方阵应声而变,双数纵列中的士兵都一起向侧后方跨一大步,将队形转为十排。后面手端强弩的士兵从纵列间鱼贯而出,迅速在阵前列下三排射击线。 “零标度,两次自主射击!”强弩机盒内的纯钢构件发出嗒嗒的轻响,数百道黑色的闪电立刻离弦而出,尖啸着破空直扑向俄军的阵地。 早有准备的民兵们已是第一时间举起手中的盾牌,疾风掠过,密集的弩矢如冰雹般扑面而来,打在木制盾牌一阵噼啪作响,更震得民兵们左手阵阵酸麻不已。然而,并不是每个士兵都能有这么好的运气,不少人的胳膊或者大腿被一支八寸长的弩箭刺了对穿,便立刻丢下盾牌哀叫着翻倒在地。 “拿起你们的弓箭!向中国人还击!”盔甲上缀着大尉徽记的俄**官躲在棵老榛树后高声叫嚷着,然而却并没有多少人愿意响应他的号召。这帮散漫惯了的杂牌军能够被组织上正面战场已是不易,在漫天流矢下有谁愿意放下盾牌站起来送死呢? 所幸帝**队并不打算只依靠远距离攻击将眼前的敌手斩尽杀绝。漫长的水陆补给线使任何物资都贵得出奇,要对付这些毫无还手之力的农民们,刀剑是成本最低的方式了。两轮压制射击之后,帝国士兵们将弩机挂回后背,从长枪阵的间隙中又退了回去。 金属巨龙又开始前进了,每一记脚步都伴随着大地的震颤。俄国民兵们站在箭矢丛中,面面相觑惊慌失措,抖动的双腿几乎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胆量小的甚至一屁股跌坐下去。 俄国大尉推了推头顶的哥萨克软帽,又下意识地抹了一把额角的冷汗,在双方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一切技巧都是没有意义的。只要兵锋一相交错,中国人训练有素的战争机器便会在眨眼间把己方这群散兵游勇撕成碎片。他深深吸了口气平静下来,把微微颤抖的右手伸进锁链甲背心中试图拿出些什么。 几秒钟以后,他的手上已经多了一个封蜡的信封,上面捺着一个清晰可见的戒指钤记,那是下诺夫哥罗德梅尔库诺夫家族的纹章:围绕着金色绶带的蓝色盾牌前昂首傲立着一头长有巨大角冠的赤色雄鹿。“保持镇定,格里哥利,要相信将军们的作战计划。”军官对自己轻声说道,一闭眼睛把信封撕开,从里面取出一张写有寥寥几行命令的小纸片。 “注意了!全体放弃阵地!向三号营地方向撤退!”格里哥利大尉的话对士兵们来说不啻是天籁纶音一般动听。用不着任何方式的迟疑,他们立刻抛下手中的武器,丢盔弃甲向后方逃去。 “站住,你们这群蠢猪!命令是叫你们撤退,不是逃亡!”格里哥利忿怒地喝骂了几声,混乱的人群却依然如故。他手绰弯刀茫然四顾,有几个民兵光着头慌里慌张地从身边挤过,大尉也只张口结舌看着他们,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然而帝**的威胁始终在不断逼近,格里哥利也还没有要做个殉国者的准备。他于是颇识时务地将弯刀插回刀鞘,大步撒开垫着厚毡底的鹿皮靴,三两下蹿过苔藓丛生的泥地,转眼便消失在几棵山毛榉的后面。 “指挥使大人,敌人正在全面溃退,要让骑兵出动吗?”五百步外的后卫阵地,帝**副官正用千里镜仔细观察着战场态势,“左右两翼的骠骑兵已作好准备,随时可奉您的命令追击敌军。” “不,用不着了。”府军中卫指挥使苏炅扬起马鞭指点着纷乱的战场,尽管敌人已四散逃窜溃不成军,尚未得到追击命令的国防军各部仍保持着严整但略显笨拙的进攻阵型,卖力而徒劳地扑击着俄国民兵。“这地方到处都是森林和沼泽,不利于骑兵的单独行动。况且上头交待的任务我们也已完成了,先吹收兵号吧。” 指挥使身后原本站着一列二十四名传令兵,他们骑着毛色纯白的高头骏马,头戴近卫军制式头盔,上面缀着猩红色扇形马鬃盔冠,绛红织金绸面棉披风下套着绘有醒目暗金图纹的银灰色绵甲。此时听得指挥官一声令下,他们便一齐从披风下摸出牛角军号,呜呜吹奏起收兵的号令。 看着临到嘴边的鸭子白白飞走,府军中卫的国防军士兵们心中不免都有些惋惜。帝国向以敌首计算军功,普通士兵只需要授首两级即计功一秩,日常薪俸待遇均有所提高;授首五级计功二秩,退伍后社会地位与秀才相当,拥有出入地方衙署见五品以下官员免跪等诸多权利;若是达到十颗首级以上的三秩战功,便有机会出任传令兵、旗手等荣誉职务,甚至可能被破格提升为下级军官。 乙酉一役,倭寇近百万大军在帝国士兵的铁靴下土崩瓦解,斩获的敌首堆积如山。凯旋回国之后,参战的十余万官兵咸蒙厚赏,倒也着实令到不少人眼红心痒。对于这次远征罗斯的计划,近卫军与国防军各部将领则是争相前往枢密院请缨出师,令得副元帅慕容信光不胜其扰,最后不得不请出首相亲自出面决定。 当然,只要战争还没有结束,将要呈奉至战神祭坛前的牺牲就决不会少,士兵们自然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也许……如果罗斯国能够持续不断地将这种未受过丝毫正规军事训练的菜鸟们送上战场,那么对于急切希望斩获战功的士兵来说,战争的拖延或许蕴藏着更大的机会。  “那帮子该死的罗斯人到底想干什么?”龙兴汉有些急躁地在地图架前来回踱着步子,身上的镀银鱼鳞甲随着他沉重的步伐哗啦作响。“我们的五个国防军卫都已经拿下了预定的阵地,可他们甚至没能和敌人正面交上一仗!可恶的熊崽子们!跑得倒是挺快!” “要是他们妄想就凭这样来延缓我军的进攻,那么还不如直接给我们让出通往莫斯科的道路呢。”尹成浩负手站在一旁,若有所思地望向地图,道:“我倒觉得奇怪,正面的罗斯军队虽然一触即溃,但侧翼却总是很快发现敌人的行踪。仔细想起来,就好像是在和我们捉迷藏一样。” 龙兴汉立刻接口说道:“不错。罗斯军队虽然战斗力不值一提,但梅尔库罗娃公爵的指挥艺术却也不容小觑。呃,可以这样说,敌人的每一步行动都恰到好处地反制着我军,这也令我们感到……为难。” “哦,是吗?”李华梅站在黑曜石棋盘前,手里捻着一枚铭着朱红篆字的白玉棋子轻轻把玩。她一面审视着纵横棋路上错综复杂的战局,一面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国防军卫面对数量在两倍左右的罗斯轻步兵根本就是毫无困难,对吗?”说话间,飒玥郡主手中的棋子已经轻轻落下,叩出嗒的一声轻响。“车一平六。” “那是当然,郡主殿下。”龙兴汉悻悻地回答,“可敌人根本就不给我们正面交锋的机会!我们现在就好像……”他偷偷瞟了李华梅一眼,心里飞快地斟酌着措词。此时后者正拿起另一枚黑马缓缓移向中路,“马4平5。”“……就好像进入了一盘棋的布局阶段,双方不断相互试探,力求赢取更多的战术主动和战略优势。可战线上你来我往的军争很快就会达到均衡,那时可就到了兑子搏杀的时候了!” “兑子?”李华梅不由哼了一声,把刚拿起的白马又放了回去。“罗斯人有这个资格吗?” “当然……我只是作个比喻而已……”龙兴汉额头上开始微微发汗,他似乎已经感觉到了来自身后尹成浩那幸灾乐祸的目光。“您知道……象棋和战争……这两者之间是那么的相像……以至于总是被人们相提并论……” 李华梅嘲弄地笑了一声,“这个比喻可不算怎么准确。”她无趣地看了看眼前已入中盘的棋局,突然一挥手将它整个搅乱,使得好几枚棋子滚动着掉到了桌下。“象棋,和我们现实中所熟知的战争比起来,到底还是太简单了啊。” “郡主殿下?”龙兴汉有点迷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个游戏让我想起上古中国的那些君王们。”李华梅继续说道:“在那个依旧崇尚仁义之师的古典时代,两个旗鼓相当的诸侯事先选定一块宽广平整的空地,约好决战的时间,等待敌我两军列队完毕之后再开始交战。没有奇袭伏击,没有劫杀粮道,没有迂回包抄,没有纵横捭阖,整场战争中谈不上任何奇谋妙策,有的只是驾驭战车手舞长戈的士兵们,在不紧不慢的隆隆鼓点声中向前齐步推进----精神可敬,但愚蠢透顶。” “是《孙子兵法》改变了这一切……”尹成浩在旁喃喃说道。 “从某种意义上讲的确是这样。”李华梅赞许地点了点头,雪狐绒软帽上的天青色雉尾也随之一阵摇曳。“仁义之师的时代早已经过去,如今的战争与两千年前相比是大不相同了。就拿现在来说吧,我们有着世上最强悍的精锐帝**团,而敌人却不过是一群肮脏的哥萨克乞丐,这种战斗很难用象棋子的旗鼓相当来形容。” “就好像使用全套车马炮跟只有小卒的敌人对弈是吗?”龙兴汉忍不住叹了口气,“和激动人心的古典式决斗比起来,这种胜之不武的战争让我感受不到任何军人的荣誉。” 李华梅轻笑一声,“然而现实就是如此。你们看这棋盘,十排九列楚河汉界就构成了一个有限的小世界。在这个世界之中,象飞田、马走日、车行线、炮翻山,一切战斗都超越不了它的范围与规则。这里永远不会有第十列或者第十一排;也不会在残局中出现一支预先伏下的奇兵;更不可能出现一队白棋,突然加入棋盘打破原有的均势。” “嗯,您是指波兰军队吗?”尹成浩问。 李华梅对他的话不置可否,而是接着说道:“再者,从对决的目的来说,象棋也和现实的战争不同。一局对弈,不过是以击败敌军主帅来赢得胜利;而事实上,一场战争的目的却绝不至于这么简单----人们发动战争,可能是为了争夺领地、劫掠财富这些明晰而直接的原因,也同样有可能是为了实施更加复杂的战略目的。因此,是选择歼灭敌人的有生力量,还是摧毁他们支持战事的经济基础,或者仅仅动摇他们战斗的意志和信心,这些都是需要在战争开始之前便有所计划的。至于现在,我和瓦莲莉娅•;安德烈娜•;梅尔库罗娃的这场弈局,已经注定将会是一场----和棋。”  凌晨时分,萨福诺沃,俄军前敌指挥部。 “这实在是太过于危险了。”哥萨克统领叶尔马克•;齐默菲叶维奇再一次强调道:“我们的部队与明军阵线已围绕壕沟防御带构成犬牙交错之势。此时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管敌人在哪里发起进攻,整条战线都将陷入一片混战。若以单兵战斗力而论,面对中国实力超卓的精锐步兵,恐怕,恐怕……” “恐怕整条战线都要一触即溃,是这个意思吗?”瓦莲莉娅毫不客气地把他欲言又止的话说了出来。 叶尔马克为之一怔,硬着头皮道:“公爵小姐,局势现在对我军颇为不利,似乎应当继续贯行之前的不接触战术,尽量与中国人拖延时间,等待援军的到来。” “援军?那就是还要再等一个月了。问题是,我们还有这时间吗?”瓦莲莉娅低声喃语道。她仰着头,一双碧绿晶莹有若美玉的眼眸深邃地凝视着远处阴沉幽暗的西方穹空。此时黎明曙光已初上天际,但昏暗的晨光却还不足以穿透那浮动着憧憧剪影的铁幕。“俄国虽大,莫斯科却就在身后,我们现在已是退无可退。要是任由帝国大军步步挺进,恐怕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大明龙旗在半月内直入克里姆林宫了。” “我明白了。”叶尔马克阴沉地一点头,右手啪地一声握紧腰间雕有马头的刀柄。“小姐,就请您返回下诺夫哥罗德吧。国家危难之际,也就该是我们男人流血的时候了。我们都是无畏的勇士,决不会在死亡面前后退半步!只要还有一个哥萨克尚未倒下,中国人就别想踏进莫斯科大门半步!” “你想要干什么,齐默菲叶维奇?” 叶尔马克一提座下战马跃立起来,哗地抽出佩刀在空中划了个十字。“反正横竖是个死,倒不如先发制人搏上一搏。趁现在天色未见分明,正好下令所有部队全线出击,杀中国人一个措手不及!” “不行!你不能这么蛮干!”瓦莲莉娅连忙驱马挡在哥萨克统领的面前,将他厉声喝住。“让我们的士兵去攻击帝**戒备森严的营垒无疑是在让他们白白送死!” “那又能怎么办呢?难道就眼看着他们步步进逼,最后把我们的阵线一点点攻破吗?”叶尔马克愣了片刻,炽烈正盛的斗志突然颓了下来。他垂头丧气地放下弯刀,嘟哝着说道:“梅尔库罗娃公爵小姐,您的智慧是我们这些粗人所不能理解的。但我坚信,如果说现如今还有人能够拯救俄罗斯的话,那么一定是非您莫属了。就请您告诉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做吧!” 瓦莲莉娅沉默了,她扭头再度仰望苍穹,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过了良久,她突然打了哆嗦,扯着领口用力将柔若轻柳的身躯往斗篷下缩了缩。“叶尔马克•;齐默菲叶维奇,”少女的两弯黛眉忽地微作一蹙,又慢慢舒展开来,“你所需要的只是……等待。” 大块头哥萨克似乎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但他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我听您的。”他拉转马头向后慢慢走去。“不管等来的究竟是什么,我都明白自己所肩负的责任。” 蹄声渐远,瓦莲莉娅不由怅然地叹了一口气,垂下头对自己轻声说道:“瓦莉娅,你的责任又到底是什么呢?” “您的责任是在帝国这边,尊贵的梅尔库罗娃小姐。”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从不远处传来,打断了少女带着淡淡橄榄味的遐思。瓦莲莉娅猛地回过头,只看见一个黑影不慌不忙地从几丛矮树后走出。 “是你!”瓦莲莉娅借着渐明的天光将来者上上下下打量了几周,最后把目光定在了他象征俄军武官身份的衣甲上。“那么,这也是靠的是黄金的力量?” “小姐英明。”军需官巴图,或者更确切地说,锦衣卫百户史威揭开斗篷的兜帽,恭敬地向瓦莲莉娅行了一礼。“蒙沙皇陛下的赏识,让在下得以出任鲁波廖夫大人的军需官。” “鲁波廖夫公爵?”瓦莲莉娅一怔,不由失声叫了出来。她神情复杂地注视着史威,玉绿色的瞳仁微微缩小,仿佛是在看着一条昂首吐信的毒蛇。“于是莫吉廖夫俄军的一举一动都没能逃出帝国的掌握,对吗?因此公爵也……一步步深陷重围,最终连同数以万计的俄罗斯士兵一起丧命雪原!” “我很抱歉,小姐。”史威以可笑的姿势模仿鞑靼人鞠了一躬,“我们不得不这么做。” “不得不杀死好几万人?”瓦莲莉娅愤怒地叫了出来。 “我们别无选择。”史威再次强调道:“莫斯科固执地想要和帝国对抗,多么愚蠢!为了让戈都诺夫他们学会敬畏,就必须让俄国付出必要的代价!令他们迫不得已,只能最终把兵权交到您的手中。” “我?”瓦莲莉娅不免愕然。 “不错,尊贵的公爵小姐。”锦衣卫百户向前微跨一步,“在俄国朝野上下,唯有您具备足够的智慧和才识,来中止这一场原本没有必要的战争。” “如果你是要我为帝国效力的话,那可就彻底想错了!”瓦莲莉娅毫不犹豫,一口便坚定地回绝道:“哪怕这根本是一场无望的战斗,我也决不会轻易放弃!决不会让你们手中的战火就这样毁掉我脚下的土地!” “您并不是我们的敌人。”史威故作怅然地缓缓摇着脑袋,脸上浮出几分悲天悯人的叹息。“帝国兵锋再为炽烈,也决不会有寸铁尺兵加您之身。您也知道,正是俄国辜负了我们和平的盛意,悍然挑起了这场无理的战争。本来嘛,作为肇事一方的莫斯科已经失去了媾和的权利,但我华夏天朝素以宽仁博爱示之外邦,也不忍坐视俄国百姓荼毒于战火。因此,帝国泰西远征军指挥官希望能以和平的方式来解决这一问题。而您,小姐阁下,就是俄方参与和谈的最佳人选。” 第三节 直面交锋 勉强的和平比战争更为糟糕。 ----塔西佗  五月,萨福诺沃战线某处。 连日来令人几乎喘不过气的紧张气氛已在不知不觉间消褪殆尽。相距不过数里之遥的平原上,帝国泰西远征军与俄罗斯民兵都已收拾好辎重军器,悄无声息地撤出了军营。就在他们脱离战线向后退却的同时,中俄两军的大本营直属部队却越过友军向前推进,全面接管了了这段大约十里来长的防御阵地。 对于这次绝非寻常的临阵调动,敌对双方的众多普通士兵乃至于绝大多数军官都感到莫名其妙。而那些知晓内幕的极少数人士也自然不会向他们透露,就在两军之间的某处空地上,已经搭建好一座装饰华丽的巨大帐篷。不久之后,敌我双方的最高指挥官就将在那里举行和谈。 一方面是出于安全目的的考虑,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并未得到国内当局的首肯批准,中俄双方对这次即将到来的和谈都采取了谨慎小心的保密态度。除了严锁消息之外,还不约而同地对营区的防御工事进行了重新调整和部署,只是这些新建工事的防御更多地朝向了身后的友军而非敌人。  5月3日上午辰初一刻。 离约定的会谈时间还有小半个时辰,瓦莲莉娅却没来由感到几分焦躁。这并不正常,更绝不会是个好现象,但此刻也只能把它归咎于为过分紧张的缘故了。她失神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般站起身来,开始在侍女的帮助下穿戴衣甲。 从严格意义上讲,这套在浪漫之国意大利定制的轻质板甲与其说是护身防具,倒不如干脆把它看成一件精致华美工艺饰品。作为全套铠甲主体的半身胸甲由数张厚度不足两毫米的熟铁甲片构成,外面则镀有一层薄如蝉翼的软青铜,在晨光下熠出淡淡的青色水光。将这些甲片固定和缀接起来的,是两条精钢为芯外包金膜的蔷薇花枝,而在那胸口正中位置闪耀着黄金光彩的枝条交汇处,正正地镶嵌着一枚鸽蛋大小的水滴形红宝石,殷红透亮仿佛要滴出血来一般。 顺着金蔷薇花枝优美的曲线再往上行,两叶宽大的鞘形护肩覆在少女洁白有若羊脂的香肩上,裸露出脖颈到锁骨的一抹玉色。此时,瓦莲莉娅已经穿好包括束腰甲、裙甲、护肘、护腿和护胫在内的全套铠甲,她朝向着桌案上一面镂刻有精美兽纹图样的银镜,双手捧起金线描边翠锦织面的碧玉宝冠慢慢往头上戴去。随她纤纤手指拂过,一抹乌木般黑亮的长发泼洒直下,如缎的光泽几能鉴出人影,再配上一对仿佛晨星的珍珠耳坠,端的是有一笑倾国之异采。 从后面款款走上前来的侍女为瓦莲莉娅披上淡玉绿色的织金披风,再细心地检查好盔甲每一处相接的环扣与绦带。最后,她拿起一柄镶金嵌玉外形华美的短剑,小心翼翼地挂在了女公爵的腰带左侧。这柄短剑连柄长两尺,宽及三指宛若玄冰的剑身乃是以上等大马士革钢精心打造,锋口上细密的水纹既似繁星点点又如雪花纷扬,内家一望便知是件不可多得的名器。纯银的剑柄上铸有一位俯首默默祈祷的天使,两支羽翼在护手的位置舒展开柔和的圣洁光芒。剑柄末端镶有一颗碧绿的宝石,与蛟皮剑鞘上的点点晶莹交相辉映。 瓦莲莉娅满意地在银镜前转了转身,出自威尼斯名家丁托列托的手笔既有着提香式的华美绚丽,也不失米开朗基罗雕塑优雅流畅的线条,艳丽而不失高贵,如同神话中北欧女武神穿戴的星尘战甲一般。当然,得益于米兰首席盔甲工匠巧夺天工的传奇技艺,整套铠甲不仅打造极为合身,行动间似也不受多少影响;在贴身内里还细心地衬上一层细亚麻垫物,从而使得穿戴起来更加舒适。 “公……公爵小姐----”就在瓦莲莉娅整装完毕正要走出帐篷之际,一直默不作声的侍女突然怯生生地唤道。话音未落,她脸颊上已是涨得通红,低垂的脑袋几乎贴到胸前,一双小手局促地扭在一起,好半天才鼓起勇气继续说:“小……小姐,您说那些中国人是真的要和我们讲和吗?” 瓦莲莉娅的步伐一下子凝住了,她略微偏过头,先是顿了片刻才柔声说道:“别担心,这一切迟早总是要做个了结的。” “可是……”侍女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我听士兵们议论说中**队都是些比鞑靼人还要野蛮凶悍的食人恶魔,但凡被他们攻占的市镇,所有城堡和教堂都被烧毁,广场上到处是被杀害的平民。即使侥有幸存者也被作为奴隶贩卖到异教徒的国度。公爵小姐,我真的很害怕……” 瓦莲莉娅苦笑着摇了摇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斯摩棱斯克战役之后,俄罗斯朝野对帝国的妖魔化倾向愈发严重。这一方面归于无知民众对外族入侵的畏惧心理,另一方面官方有意识的丑化宣传也起了莫大的作用。特别是军队里一些高官为了洗脱丧师败绩引发的责难,对敌人的实力极尽夸大渲染之能,几乎将帝**描绘为投掷毒火驱役鬼怪的恶魔军团一般。 呈往莫斯科的报告当中,狼狈逃出敌占区的地方官员们纷纷向沙皇哭诉中**队在占领区残暴的屠杀和劫掠。仅基辅就有超过三十座市镇被夷为平地,从教堂里的金银器皿到粮仓中的粮食种籽,任何有价值的财物都被洗劫一空。田野乡间,到处横布着一具具满是刀伤剑痕的尸体,被随处游荡的野兽啮咬得残缺不全。帝**和波兰仆从部队在俄罗斯旷原上纵马恣行的短短两月当中,罹难于纷乱战火的平民数量据说已超过了二十万之多。 “公爵小姐,人们都说您是俄罗斯的救星,您一定会带领我们战胜那些魔鬼,把他们全都逐出这块上帝赐予我们的土地对吗?”侍女伸出双手轻轻挽住瓦莲莉娅的手臂,哀求一般轻声问道。“您是为俄罗斯开疆拓土的大英雄,神话故事中那些女武神一般的人物,一定没有什么能够难倒您的!” 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瓦莲莉娅怅然回身,碧绿色的眼瞳中闪过一抹落寞的灰色。“波利娅,你真的认为我是民族的英雄吗?” “那是当然!”波利娅微微仰起头,眼里闪耀着崇拜的光彩,“您在战场上的功勋就像‘顿斯科伊’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一样了不起,您一定会以俄罗斯帝国伟大缔造者的身份留名史册!” “是吗?帝国的伟大缔造者?”瓦莲莉娅长长的睫毛低垂了下去,“你不会明白的,波利娅。为了男人们争战天下的野心,我已经违背本心做了太多的事情。就让过去的永远过去吧,现在的我所守护和为之战斗的,只是俄罗斯人民的和平与安宁,而决不会是上位者的王座和私利。”话毕,年轻的女公爵丢下惊愕的波利娅,迈着英武的步伐向帐外走去。  辰初三刻,秘密谈判地点。 叶尔马克猛地一甩手中的缰绳,座下雄骏高大的黑色战马一声长嘶,煞住脚步直立起来,两只前蹄不偏不倚落在了地面一道白色的石灰线前。在他身后,足足一千名哥萨克骑兵也纷纷勒马止步,数千只马蹄的践踏一时在覆有浅浅草皮的平地上扬起大团蒙蒙尘雾。 这位哥萨克队长今天可以说是把自己全副武装一直到了牙齿:头上是一顶带护颊和面具的拜占庭式尖顶熟铁盔,贴身穿件水牛皮甲背心,外面再套一件精钢锁子甲,前胸后背等要害位置还有衬有加强钢片。他左边腰间挂着哥萨克马刀,右边则插了一柄战斧,背上还带了把强化重弓,就连靴子中也一边插了把匕首。原本就身材魁梧异于常人的他,现在便如同一具活动的战斗堡垒,满有信心和勇气去面对任何敌人。当然,以齐默菲叶维奇队长那不输于棕熊的体格再加上这堆厚重的装备,恐怕也只有他那匹天赋异禀的神驹能够负担了。 待得全军定下脚步,叶尔马克转头朝向身旁沉默无语的梅尔库罗娃公爵,抬手向着前方指了指----五百步外的平地中央竖立着一座巨大的白色帐篷,帆布上涂有拌着银粉的精制清漆,上面用各色丝绸和织锦装饰起来。帐篷外围是一圈围成矩形的木栅栏,两座拦有据马的辕门分别朝向中俄两军的阵线。 “公爵小姐,按照我们此前与中国人商定的协议,距离帐篷大约两千七百尺也就是这条白线圈之外,双方可以各保留一千名士兵担任戒备工作。能够通过白线进入会谈区域的,除了谈判名录上的高级官员之外,最多只允许有五十名士兵。除此之外,方圆一俄里半之内都不能部署任何军事力量。”叶尔马克停顿了一会儿,又有些为难地补充道:“当然,小姐,我明白这对我们很不公平。中**队的单兵作战能力比我们强出很多,而且一俄里半的距离也是在他们的重炮射程以内。如果----” “我想这一点你无需担心。”瓦莲莉娅只是淡淡地回答。“帝**要的并不是我的性命,更没有必要用这样一种手段来赢取一场本已胜券在握的战争。” 叶尔马克默默地点了下头,“我想他们也已经来了,小姐。”  绘有白虎纹章的军旗在远方地平线上猎猎舞动,帝国近卫骠骑第一师的千名精骑已经陈开紧密的攻击队形。全装惯束的突击骑兵们按辔徐行,憧憧黑影恍若一座移动的钢铁城池。间或有星星寒光一闪而过,那是明光铠在旭日照映下挥发出的咄咄杀气。 “停止前进!”易飞威风十足地一挥手臂,帝国铁骑顿时如一人一骑般齐齐止住脚步,如钢雕铁铸般纹丝不动再无半点声息,分毫不差地停在了石灰白线之后。荒原的疾风在低声呼啸着,号叫声中带着一阵愈发急促的马蹄声。未几,一名红袍军官从后面纵马来到将军身边,压低声音附耳说道:“大人,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易飞面无表情地微一颔首,“神机重炮定标多少步?” “一千两百。” “这样不行!至少要达到一千五百步!” “可现在这已经差不多是神机炮的最大射程了,大人。”那军官解释道,“至于虎蹲和神威将军这些近程杀伤型火炮,就算把它们部署在这里射程都是远远不够的!” “一千两百……不能把它们再靠前一点吗?这样的话也许可以直接把炮火倾泻到对面俄国人的阵地上呢。” 红袍军官吃了一惊,忙不堪摆手说道:“将军,这可千万不行啊!大本营对此可是下了严令,无论如何都不能有一兵一卒违约过线,要抢先对俄国人发动攻击更是绝对不允许的!这是飒玥郡主亲口颁下的钧旨,任谁违犯了都没有任何情面可讲啊!” “知道,知道!”易飞没好气地打断了他的啰嗦。“我不过也就是说说而已,难道还真的嫌这颗脑袋在脖子待得太久了?神机炮的事就不用管它了,先立刻让雷火弩作好战斗准备!你们一定要记住,这些罗斯人都是不讲信誉出尔反尔的夷狄蛮类,任何时候都不能对他们报以信任!” “遵命!”传令官立刻从腰间抽出一面绣有交叉长箭图案的黑色令旗,转身向着后方的军阵来回舞动三次。“雷火弩,最大射程----准备!” 在近卫骑兵军阵的后列,十六架雷火弩一字排开,微微昂起的弩首如作势待击的眼镜蛇一般虚指前方。这种由舰载型改装的重型弩车是帝国陆军现役威力最大射程最远的床子弩炮,翼展三米的弓臂由多层冷锻钢片叠制而成,细钢索与亚麻纤维混编的弓弦粗如儿臂,拉至满弦之后能轻易将重达二十公斤的特制巨矢射至六百步开外。 用不着更多的吩咐,身着轻质皮甲的操弩手们早已从巨弩床座下拉出四条粗大的铁链,以经过火焰烤制的尖头硬木椎牢牢钉住地面。随着两名校标士用力转动一个黄铜绞盘,弩床内开始响起金属制件细碎的轻响,数十个大大小小结构复杂的杠杆与齿轮相互传动着,将数百斤重的巨弩头部慢慢托起仰指穹空。 纯银的指针在黑漆底刻度盘上缓缓游走着,一组组细密精确的齿轮将来自绞盘的动作忠实而微妙地传导过来,最终转换成从针尖下流过的一个个银色数字。五百七十步……五百八十步……五百九十步……六百步!鲜红的颜色表明已经达到了这架巨型床弩的最大射程,校标士们停住手中的绞盘,又迅速扳动几处插销将弩身锁定在这一射角。 在雷火弩昂起它可怕的头颅,弓臂展开如眼镜蛇扁平颈部的同时,操弩手们开始推动更多更大的绞盘,折绕的钢索在滑轮组间勾连穿梭,将多次放大之后强劲到难以想象的力量拖拽着青铜弹射滑块连同主弓弦一起慢慢向后滑动。滑块上的定锁装置滑过弹射槽两侧的棘齿钢条,连发出阵阵清脆的咔嗒声。 弩张满月,士兵们这才小心翼翼地从旁近一辆车厢中垫满干草的骡车上抬下几个三尺来长一尺见方的木匝,如视珍宝般从中捧出一支支碗口粗细的雷火矢,轻手轻脚地架装在巨弩弹射滑块的双联箭槽上。 “各弩做好射击准备!一旦接到郡主亲卫军的信号,计数六十声后发射双发雷火矢!连射三轮!”易飞望着前方衣甲皆白按辔缓缓行进的亲卫军,举重若轻地挥了挥手。“突击骑兵,你们在看到信号的同时分二十个楔形小队以鹤翼阵全速前进。你们的任务是将罗斯人阻挡在距帐篷百步的范围以外,雷火弩和神机炮会给你们提供火力支持,驻留在一千步警戒线位置的两支骠骑兵联队也将以最快的速度前来增援。现在,都明白了吗?” “谨遵将军将令!”帝**校们一齐发出震天价喊声。  辰正一刻,秘密谈判地点。 要想展现天朝帝国那近于无穷的超卓国力,宏大华美的排场即便不是最好的选择,也绝不会是最差的办法,何况中华帝国两千年来一直都有如此的传统。而远征军统帅不仅贵为郡主,更是忠武王最看重的宠臣,在这样一种背景之下,谈判地点铺摆陈设的极尽奢华之能也就不足为奇了。 踩在殷红如血的波斯丝织地毯上,瓦莲莉娅一个翻身跳下战马,两名哥萨克士兵抢上前去为她拉开帐篷描金绘彩的门帘。与此同时,更多的士兵迅速分散到帐篷周围,依托栅栏占据好有利的攻击位置。 几乎是同一时刻,明军亲卫队也列队进入这座木垣。战士们头戴缀有红缨的帝国近卫军制式头盔,白锦披风下穿的是明光精钢环甲,左手腕上套有狭长如叶的熟铁镂花大盾,右手挺一柄白蜡杆狼牙大枪,腰悬镏金鞘骑兵刀,鞍桥上挂着雕弓箭壶,就连坐下的战马也是毛色大小别无二致。这支几乎武装到了牙齿的精锐部队是如此的昂首阔步高傲不可一世,那睥睨天下非常人所能有的冷酷眼神一扫而过,仿佛眼前顶盔贯甲手按刀柄的哥萨克士兵根本不曾存在一般。 “公爵小姐,这可真是来者不善啊。”叶尔马克警惕地打量着这些近在咫尺的帝国士兵,压低声音对瓦莲莉娅说道。此时他的右手已经悄悄摸上腰间的弯刀,身体也微微弓下作好扑击的准备。 “不要轻举妄动!”瓦莲莉娅轻声但严厉地警告了一声。她大步向前,漂亮的靴子从精织地毯同样漂亮的花纹间掠过,毫不客气地坐到了帐篷中央的一张椭圆形长会议桌前。叶尔马克重重地叹一口气,斜跨一步站在她的身后。会议桌的对面,两名中**官面无表情地背手肃立,昂首抬眼直望着悬在帐篷正中的纯银吊灯。 少女公爵并没有过多地在意对方的傲慢和不敬,而是飞快地扫视了一遍周围的陈设和布置。帐篷的四壁和天顶上绘着大幅的壁画,其中大多是赞颂帝国武功之盛的战争题材,色调浑厚笔法凝重,很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墙角里壁灯和香炉被细心地擦得铮亮,精美的图案上闪耀着优雅的银光。最后,瓦莲莉娅的目光停留在了面前的大会议桌上,她抬起手慢慢抚过桌面上深红褐色的细密花纹,用最为纯正的汉语轻声赞叹道:“这应该是最上等的黄花梨木吧,我原以为在只有帝国本土才能有幸一睹呢。” “不错。”对面的门帘被一掀而起,飒玥郡主清美甜丽的嗓音已经抢先进得帐来。“这桌椅所用的木材都来自大内库廪中的贡料,瓦莲莉娅公爵果然好眼力啊。” 瓦莲莉娅一抬眼盯住眼前的对手,绝美的脸颊上冰冷得看不出任何表情,她微微动了动嘴唇,终于还是忍住临到嘴边的话语,只是淡淡地凝视着那双同样婉约动人的眼眸。 李华梅却好像丝毫不为所动,她颇为随意地摘下饰有雉羽的猎装毡帽,连同肩头那件猩猩红的锦绫斗篷一起丢给侍立旁侧的副官。此时,她穿一件墨缎武士劲装,上面用金线织出明黄色的图案纹饰,一柄装饰华丽的镏金长剑斜挂腰间,飒爽英姿果真不输于瓦莲莉娅之下。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瓦莲莉娅•;安德烈娜•;瓦西卡小姐。”还是李华梅首先开口打破了沉默,而在念出俄国女公爵这个曾用的化名时,她有意无意地加重了语调。“不过,我也是早就对您的大名有所耳闻了。” 瓦莲莉娅柳眉微作一皱,感到自己在这一回交锋中便已经处在了下风。她在心里重重哼了一声,颜面上却不兴半点波澜,不动声色地回答:“大明泰西远征军指挥官阁下----” “大明飒玥郡主李华梅。” “郡主阁下,”瓦莲莉娅在这突至的打断下顿了片刻,终又接着说道:“战事瞬息万变,无时无刻不有两军士兵生命殒没,还是请早点进入正题吧。” 李华梅微微翘起的嘴角上始终荡漾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她轻笑一声,看着瓦莲莉娅的碧色双瞳说道:“公爵小姐,我想我们早已经进入正题了,不是吗?” “那么,请让贵国通译将您的话用拉丁文复述出来。”瓦莲莉娅肃容正声道:“我方也带来了通晓拉丁文的译员。” 李华梅却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慵懒样子,“有这个必要吗?这里不是早已有一种你我都清楚明白的语言了吗?” “可我的属下听不懂汉语!”瓦莲莉娅据理力争道,她瞪大双眼狠狠地逼视着对方。“如果你们不能满足这个要求,那么这场会议就根本无法进行下去!” “如果,这场会议无法进行下去,那么,我只能不得不下达命令,命令帝**以及所有附庸部队发起全线进攻。”李华梅淡淡地笑着,一面慢条斯理地回答道,幽黑深邃的眼眸令人揣摸不出半点神情,仿佛只是在凝视着桌上银壶内摇曳的烛火。 梅尔库罗娃公爵如水的面容上惊起一丝波纹,她咬起牙,朝着李华梅瞪视了足有一分钟,这才继续用汉语一字一顿地说道:“郡主殿下,您满可以尽情地嘲弄和轻侮我们,因为帝国的武力强横而无所披靡,你们当然有着给予俄罗斯毁灭的能力,但请高贵的华夏族人记住,即便弱者也不会轻易在暴权下屈服的。” 李华梅上身向前倾了倾,交叉的双手十指相绕,两肘随意地撑在桌面上。她叹息着摇了摇头,平静地回答道:“您原本就不是这些弱者中的一员,亲爱的瓦莉娅。您在新大陆生活过差不多十年,是在华夏文明的礼乐声中长大成人的。先贤曾云‘有教无类’,您便和我们一样,都是当之无愧的华夏子民。您不属于这里,帝国才是您真正的家!” 瓦莲莉娅沉默着,闪烁的目光游移不定地扫过桌面鬼斧神工的木纹。李华梅顿了片刻,又趁热打铁地继续说道:“看看这些你所谓的同胞们吧,瓦莉娅。他们落后无知、愚昧可笑,栖身在这寰宇一隅里夜郎自大,浑然不知道天高地厚,竟妄想以萤虫之光与我大明皓月争辉。就说你委身来此蛮荒僻地,以汗马战功成为他们的民族英雄。可这些野蛮人是怎么对待你的呢?只有猜疑、排挤和诽谤!一个没有英雄的民族是悲哀的,可一个有了英雄却不知道敬重爱戴的民族却是无可救药的。离开他们吧,瓦莉娅,趁现在还来得及,快回来吧!” 瓦莲莉娅慢慢抬起头,迷乱的双眼正好对上李华梅饱溢期冀的目光,刹那间,她的眼神突然清亮了起来。“对不起,郡主殿下,请恕我辜负您的好意。” 第四节 独木阳关 我所惧怕的,乃是自己的失误更甚于敌人的诡计。 ----伯里克利  “您说什么?”李华梅万不想会听到这样的回答,惊诧之下原本镇定自若的她也不由失声叫了出来。 “请原谅,飒玥郡主殿下。”瓦莲莉娅只是淡然一笑,她的声音平静而和缓,内中蕴含的坚毅却令人动容。“也许在您睿智的眼中看来,我与高贵的华夏人并没有太大的分别,但在这由诗书礼教熏陶而成的漂亮仪表下面,流淌的是北国儿女崇尚自由的血液。生为俄罗斯人,从一开始我便已经没有了选择。” “不!你可以的!”李华梅急促地说道:“这个民族和国家曾经抛弃过你,它们不值得你去爱的!回来吧,您有着出众的才华和抱负,而也只有帝国才能给你自由发挥的空间!” 瓦莲莉娅摇着头,脸上凝结的笑容带着几分凄婉,“民族和国家既已存在,便不需要什么理由去维护它的正义。生为一族一国之人,爱自己的民族和祖国便是天赋的责任,至于它先进还是落后,文明还是野蛮,开化还是愚昧,这一切却又都不重要了。” “瓦莉娅!”李华梅略微提高了嗓音打断了她的话,却一下子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您不用再说什么了,郡主阁下。”瓦莲莉娅垂下漂亮的眼睫,淡然说道:“这是我自己的抉择,我也是决不会为此后悔的。” “可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样一来你就不得不与整个帝国为敌啊!” “就算是吧。”瓦莲莉娅的声音已经低到几不可闻,“而您呢,郡主阁下,穿越了万里海疆来到俄罗斯这个荒芜世界的您,不正是要毁灭我们的敌人吗?” “我所奉行的可正是萧忠武王大人的立场!”李华梅清美的脸颊有些微微发红,她略带恼怒地高声强调道。 瓦莲莉娅的声音一如涓涓流水般细微而坚决,“而我呢,我不过是站在俄罗斯人民这边。” 会场再次陷入了沉默,两对妙目美瞳同样互不示弱地对视在一起,夹杂着淡淡火花的敌意在两张绝美如画的面孔之间不住弥开。 然而这沉默却又突然间被击得粉碎,尽管根本听不懂半句汉话,哥萨克统领叶尔马克•;齐默菲叶维奇却凭借着自己猎手的敏锐感官觉察出了些什么。他猛然从梅尔库罗娃公爵的身后跳上前来,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弯刀和战斧便已经分别握在两手当中。高大的俄**官怒吼一声,像头狂暴饥饿的棕熊一样大步向前扑去。他的目标非常明确,既然谈判已经破裂----从瓦莲莉娅的神情来看这么想无疑是没错的----那么自然就应该先下手为强。只要能挟持帝**的最高统帅李华梅为人质,不战而屈人之兵就俨然不再是黄粱美梦。 “叶尔马克,你这是干什么!快住手!”瓦莲莉娅微微一怔,随即惊惶地叫了起来。不料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竟是两句汉语。说时迟那时快,叶尔马克飞腿踢开一个挡在面前的黄花梨木圈椅,手里的刀斧便要向李华梅脖颈中架去。 可是这雷霆万钧的重击竟然没能够落下,一弧疾若闪电的刀光斜刺里激射而来,不偏不倚地将劈落的刀斧双双架住。眼看势在必得的攻击被轻易招架,叶尔马克不由猛地一怔,斜着眼向旁看去。但见那硬接住自己刀斧合力斩击,而不过微微一沉的,竟然是一柄再普通不过的帝国近卫军制式军刀,宽厚的刃体黝黑黯淡不甚起眼。哥萨克统领两眼轮转似电,手中的兵刃紧随着目光飞移,便贴着微弯的刀身疾射而去。 如果说刚才是为了要生擒李华梅而未尽全力,那么这下叶尔马克可是连看家本领也拿出来了。手中那对刀斧运劲之猛去势之疾,比先前远不止强上了三分两分,简直是不将那个敢于阻挡自己的对手斩为两段誓不罢休。 只听兵刃相击一声清脆的迸响,叶尔马克右手虎口一麻,再也拿捏不住的弯刀顿时被磕飞出老远。瞬息之间,那柄肇事的军刀猛然一翻,以一个几乎绝无可能的角度斜扭过来,上挑的锋口恰恰钩住战斧的刃背。一股大得难以置信的力量随即顺着刀身传了过来,牵扯着战斧在空中划过个圆弧,紧接着与哥萨克弯刀同样脱手而出。 直到此时,两手空空的叶尔马克才真正看清了对手的衣装相貌:近卫军头盔上矗着猩红色的马鬃盔冠,银白色的长披风下轻质冷锻钢环甲明洁如镜,一双牛皮军靴不丁不八傲然立定,手中的军刀斜指地面。尽管他怎么看起来也不过像是名寻常的帝**官,但那不动声色的冷漠面容与匪夷所思的武技却绝对不是泛泛之辈所能拥有的。 “齐默菲叶维奇,您怎敢不待我的命令擅自行动?还不快退到后面去!”两人的动作是如此之迅速,及到瓦莲莉娅喊出第二声时早已无可挽回。叶尔马克闻言一愣,他回头看看瓦莲莉娅,又不甘心地恨恨盯了对手一眼,这才慢慢退向梅尔库罗娃公爵身后。那帝**官倒也不多加阻拦,啪的一声归刀入鞘,斜后跨一小步昂首立定,略略下拉的嘴角微露出不屑的神情。 “让你的手下们放轻松点吧,瓦莉娅。”李华梅半开玩笑地讥诮道:“莫非我们之间真到了要用刀剑来说话的地步?” “这完全是由于他们听不懂中国话,才产生了如此的小小误会,请您不要在意。”瓦莲莉娅立刻快速地回答道:“这决不会影响到我们致力于和平的诚意。” “但愿如此吧。可你不觉得他太过于恣意妄为了吗?统帅们还在说话,哪里轮得到他动刀子的时候!这些不通礼教的野蛮人果真是不知所谓!”李华梅以高高在上的口气责备道:“算了,我们还是言归正传。瓦莉娅,我希望您能够明白,您所谓的这个‘祖国’现在正置于什么样的处境之下。” “请您说说看。”瓦莲莉娅双手抚膝,微作倾身道。 “据我所获知的最新情况,波兰军队在顿河流域已经走得太远,仅仅靠你们在图拉部署的那几千贵族私兵,根本就不可能在六月到来之前阻挡住他们。”李华梅说到这里轻启朱唇娓娓一笑,“如果我的估计没有出错的话,你们的援军也要等到那时才勉强来得及投入战场。” 瓦莲莉娅长长的睫毛微微一动,她沉吟不语了片刻,将身子慢慢往后仰靠向椅背,语气平静地回答:“如果图拉防线被突破的话,俄罗斯将与波兰单方面议和。” 李华梅嘴角主宰一切的笑容一下子凝结了,她锐利如电的目光在梅尔库罗娃公爵脸上毫不客气地来回游走着,那冰凉的触感竟有如实质一般。“你说什么?” “俄罗斯将与波兰单方面议和。”瓦莲莉娅平淡地重复道,不卑不亢的语气好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琐事。 “这不可能!”李华梅当即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波兰人不是傻瓜,当莫斯科就在摆在眼前的时候,他们既没有理由也没有胆量这么做!你这么说完全是无稽之谈!” “波兰人当然不傻,他们也知道在咬住猎物之前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能力一口吃下去。”瓦莲莉娅不慌不忙,平静却又针锋相对地回答道:“现在的莫斯科已经差不多算是座不设防的城市,再没什么能够阻挡大明和波兰纵横无敌的兵锋,更不用说还有瑞典、立窝尼亚、奥斯曼帝国等列强环伺边境。只是这么一块引人垂涎的大肥肉,若果真落到狮虎口中倒也罢了,要是哪只不开眼的野狗冒冒失失跑过来咬上一口,就难免不会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这下子轮到李华梅沉吟不语了,她微蹙秀眉,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平静若水的面容下似在斗争着什么。 “不错,现今波兰大军是耀武扬威直入俄罗斯境内,莫斯科指日可下危在旦夕。但是,他们自己的情况却也并没有看起来那么乐观。波兰王斯蒂芬•;贝特里尽起倾国精锐来犯俄罗斯,虽然攻城掠地捷报不断,但付出的代价也同样惨重,以至于到了国内无兵可用的地步。”瓦莲莉娅继续说道,没有半点平仄变化的语气听起来好似自言自语一般。“假如哈布斯堡、斯德哥尔摩又或者伊斯坦布尔有什么意图的话,远在莫斯科的大军自然无法及时回援,那时候趾高气扬的胜利者恐怕立刻就要沦为阶下囚吧。” “波兰是大明的盟友,帝国决不会坐视这等事情发生。” “是么?”瓦莲莉娅只是报以淡然一笑,“可斯蒂芬•;贝利特会这么想吗?从波兰人的角度看,帝国大军可正是扼在他们退却的咽喉要道之处啊。” 李华梅微微有些色变:“这完全是毫无道理的臆断和猜测!” “臆断也好,猜测也罢,小心驶得万年船嘛。”瓦莲莉娅回答道:“要是俄国愿以整个第聂伯河流域为代价,再加上一笔数目可观的战争赔款作为议和的条件,波兰人难道不会欣然接受吗?若是他们一意孤行拒绝这个条件,那么,就算莫斯科的城墙与塔楼拦不住风翼骑兵飞扬的铁翅,除了一座在抵抗中化为废墟的燃烧城市,波兰人还能得到什么呢?” 飒玥郡主眉头一动,微眯的眼眸中陡然亮起肃杀的精光。她冷哼一声,言语中的威胁意味再为明显不过:“就算波兰人当真背信弃义与你们单方面议和又能怎样?我就不信,八万精锐帝**团还拿不下一个小小的莫斯科?” “没有谁胆敢质疑帝**团无敌的实力,”瓦莲莉娅不卑不亢地回答道:“但罗斯民族的勇气也不容低估。两百年前,我们的先辈流尽鲜血从金帐汗国的铁蹄下赢得了这块土地的自由;两百年后的今天,同样没有哪个俄罗斯人惮于为它再洒一次热血!您的军队将在胜利中不断挺进,可是每一片森林、每一方田野、每一座村庄、每一条道路都会成为抵抗者的营垒!人们将战斗着,直到最后一个身影也倒下!” 李华梅脸色寒若冰霜,“抵抗有什么意义呢?你们的城市将化为火海,你们的人民将血流成河!母亲将失去孩子,孩子将失去父亲。而在付出了这一切的牺牲之后,你们战败的结果却仍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一个被逼上绝路的民族,是没有权利去选择的。” 李华梅紧抿嘴唇,线条僵硬的脸上显得阴晴不定,“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会是什么吗?” “莫斯科将被从地图上抹去,俄罗斯也会不复存在。”瓦莲莉娅毫不讳避地朗声回答道:“除了和约中答允的第聂伯河流域以外,波兰或许还能和奥斯曼帝国一起瓜分顿河。立窝尼亚人和瑞典人会从诺夫哥罗德长驱直入,鲸吞北方的大片领土。喀山以东将陷入极大的混乱,分裂为无数各自为政的鞑靼部族……” “最应该为此担心的并不是我!” “但也不只是我!” 两人再一回紧紧逼视着对方,不过这次的沉默很快变成了呵呵的笑声。“你也知道,瓦莉娅,帝国对外藩的态度向以宽仁为先,未到不得已也是不会轻易使用武力的。” “我完全明白,尊贵的郡主殿下,只是现在才祈求宽恕会不会太迟呢?” “既然已为这傲慢和自大付出了代价,那么就应该从中汲取出足够的教训,亡羊补牢毕竟还不算太晚。” 瓦莲莉娅点点头,以极富诚意的声音道:“我们已经见识到了帝**团的无匹强大,这天神般的力量令我们胆寒。我们愿俯首认罪,请求帝国的宽恕,结束这场原本不必要的战争。” 李华梅若有所思地摇摇头,“现在……不,现在还不是时候。帝国的亿万臣民都关注着这场战争,劳师远征却在唾手可得的时候无功而返,这样的结果是不可能令任何人满意的。” “郡主殿下的意思是?”瓦莲莉娅略一思索,又道:“就像帝**队当年在安南那样?因劳军久战无功,令国内最终决定放弃这场战争?” “不!”李华梅立刻打断了她的话,“远征必须有一个体面的结束!否则帝国朝野都不会就这么罢休的!无论如何,莫斯科必须为了远东战事向帝国表示谢罪和臣服,沙皇将接受帝国皇帝的册封,成为帝国的藩属盟友。” 瓦莲莉娅轻轻咬起嘴唇,“臣服呵……非得要这样不可吗?” “瓦莉娅,您在帝国生活过将近十年,应该对帝国的对外政策有所了解吧。要么,承认天朝至高无上的宗主地位,享受随之而来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上的一切利益;要么,就作为帝国的敌人,时刻准备承受近卫军炽烈的怒火!” 绿色眼眸的少女不由怅然喟叹一声,喃喃自语道:“果然非友即敌吗?真是和你一样强硬得毫不妥协永无让步啊。” 李华梅不解地眨眨眼睛,“您刚才说什么?” “哦,没什么……”瓦莲莉娅摆摆头,似要将多余的思绪从脑海中逐出。“俄罗斯的夏天总是短暂的,要是战争一旦拖延下去,待到严冬来临之前,帝国大军的给养和防寒物资供应可不容忽视啊。” 李华梅微一颔首,道:“谢谢您的提醒。” “那么,”瓦莲莉娅一拉椅子站起身来,她略一迟疑,还是行了一个帝国式的仕女礼,“飒玥郡主殿下,请容许我先行告退了。” “等等!”李华梅忍不住喊了出来。她随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便举臂向后作了个手势,示意陪同的帝**官们退出场外。接下来,大明帝国泰西远征军司令官犹豫着低声说道:“瓦莉娅,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请原谅殿下,我已经作出决定了。”梅尔库罗娃公爵低眉垂眼轻声答道。 “那么他呢?”李华梅急切地说道:“你就不为忠武王大人想想吗?大人多么希望能在北京和你……重逢。” 瓦莲莉娅沉默了。一时间,李华梅以为事情有了转机,她站起身以手支桌,怀着喜悦与苦涩相交融的复杂心情屏息等候着她的回答。 “忠武王呵……”终于,瓦莲莉娅深深叹了口气,微闭的眼中似有隐隐泪光闪动,她慢慢转过身,好似难以承受李华梅那灼灼目光。“飒玥殿下,我所认识……和挚爱的,只是新大陆丛林中的那个纯真率直的青年军官萧弈天;至于您口中那位满怀雄心壮志想要让整个世界都臣服在中华天朝面前的帝国首相、太师萧忠武王殿下……我自问和他攀不上任何交情。” “瓦莉娅!你不了解大人内心的苦衷!他----” “您不必再劝我了,飒玥殿下。”瓦莲莉娅背对着李华梅摇了摇头,语音中似带着说不尽的凄苦。“高处不胜寒哪,身为帝国至尊的首相,只要有一个能真正了解他的人……就足够了。而您----” “不!”李华梅急切地打断了她的话,帝国统帅英武飒爽的脸颊在羞涩的少女情怀下被染上了绯红,声音也渐不可闻几近昵语。“忠武王殿下是帝国至高无上的领袖,是亿万华夏臣民心目中的神祇!而一个凡人对神祇的爱慕是不可能得到回应与结果的。” 瓦莲莉娅苦笑一声,头也不回地向帐外走去。“神祇的爱恋也是凡人所不能承受之重啊!”  初夏的晴日恣意挥洒着奢美的金色流光,温润的海风带着腥湿的盐味扑面而来,调皮地将蔚蓝琉璃镜般平整光洁的海面抚起条条皱纹。 万顷碧波之上,数十艘巨舰收帆落锚列队横陈,看一根根高逾百尺的主桅顶端,尽皆悬一面银底大旗,上面盘着一对五爪金龙,张牙舞爪拱卫那旗心灿烂生辉的灼灼日月。 日月不落,永佑大明。在大明的万里疆土之上,这昊天日月便永不停息地普照着中华高扬的旗帜,辉映着日不落帝国的壮美华章。 从卡利卡特城高耸的塔楼上举目四望,这带着淡淡温情的豪壮一幕便可尽收眼底。然而,此时坐在塔顶的帝国首相萧弈天却显然没有如此好心境。他左手抚额,右手捏一枚黑玉棋子,抬手似有千钧却又不知该落于何处,一时间沉吟不定,额角竟沁出细密的汗珠。 坐在他对面的帝国元帅戚继光却显然要轻松得多。老将军手捧一盏清茶,笑呵呵地看着面前黑白交错的翡翠棋盘,满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 战局倒也确实如此。黑棋的大龙使尽浑身解术左冲右突,想要从白棋紧密的防线中撕开一条生路。然而,再刚猛凌厉的攻势碰上那那点点白星织成的天罗地网都好似着不上力一般,几轮急风骤雨的杀着过后难不免后继乏力,于是轻飘飘被白棋扳回优势。反倒被那看似绵软实则浑厚的包围圈越收越紧。 “罢了罢了。”萧弈天终于沮丧地丢下手中的棋子,不甚甘心地叹道:“这盘还是我输了。” 戚继光微微一笑,放下茶杯开始收拾棋子。“忠武王大人,这几个月以来你我对弈恐怕已有不下千局了吧。从最初让九子到现在的让先,内中进步之速已经是常人所不能及了。” 萧弈天不由自嘲地笑了起来:“这千余局棋中竟未能赢得元帅一次,哪里还有什么值得称赞。不过弈天却有一事不明,以元帅棋艺之精怕是远在京师列位国手之上,纵观海内也未必能逢敌手,可为何棋坛上竟无半点名号?” 帝国元帅眼中神光一闪即敛,他抬手将枰上棋子拂到一旁,随手指点道:“忠武王大人请看,这棋盘纵横十九路共是三百六十一点,天元为万般之始,余合周天三百六十之数;四边象征寰宇四方;九星谓之天下九州。方寸天地黑白两分,弈术本乃兵家争天下之术,岂是与那些文人骚客附庸风雅用的?” 萧弈天心悦诚服,忙不堪点头道:“老元帅教导的是,弈天受教了。” 戚继光捋捋胡子继续道:“既然是争天下之术,就不能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所走的每一步都要着眼于全局战略来考虑,只要为了更大的目标和胜利,没有什么是不可舍弃。方才老夫观忠武王大人的行棋狠劲刚猛颇有大将之风,这如果是在求一战之胜负的象棋当中确是未尝不可,但对于争战天下的围棋而言,还远远不够。纵使取得千百个战术上的胜利,如果不能将它们转化为战略上的优势,那么这胜利也就毫无意义。” 萧弈天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他盯着纵横交错的棋盘沉思了良久,突然呵呵一笑,“不知老元帅可愿与弈天再战一回?” 戚帅满是沧桑皱纹的脸上掩不住快慰的笑意,“老夫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五节 帝国归来 我来到,我看见,我征服! ----尤利乌斯•;凯撒  作为印度洋沿岸最大的贸易自由港,卡利卡特有着方圆千里内首屈一指的昌盛与繁华。远在靖海侯纵横七海的好几个世纪以前,那时阿拉伯人依旧统治着这片海洋,处在诸多贸易航线交汇中心位置的卡利卡特自然成为各国番商云集的焦点。早在西元13世纪,扎莫林邦的土王就宣布卡利卡特为恪守绝对中立的自由都市,任何船只无论国籍均可入港补给粮水贸易通商----前提是遵守扎莫林的法律并缴纳足够的税金。 随着这项法令的颁布,卡利卡特也迅速崛起成为印度南部最重要的贸易中心之一。往来络绎不绝的万国商贾为城市带来了百业俱荣的欣欣盛景,而值百抽六的关税更给土王带来了一笔极其丰厚的收入。上百年来,扎莫林土王们坐享着这聚宝盆般滚涌而出的巨大财富,挥霍着胜似皇帝般的奢华。 然后,中国人来了。 靖海侯带着他征服一切的梦想君临小西洋,在他身后是大明帝国所向无敌的超级舰队,致力于将中华天朝的理念和信仰散播到世界最为蛮荒的角落。他失败了,却也成功了。手捧玺帛的帝国官员没有做到的事情,那些曾被称之为天朝弃民的商人和冒险家们正孜孜不倦,在这座被华夏人叫做古里的城市,用大把的银锭与金币将它一步步付诸实施。 大明正德年间,中国商人们已经控制了小西洋上超过六成的大宗香料和珠宝贸易,成为小西洋海上最庞大的一股商业势力。及至万历皇帝登基的消息传到这个遥远城邦的时候,古里已经有超过五千名富可敌国的华商巨贾常年侨居,他们豪华宽大的寓所连绵相接,在城市的东隅形成一片唐人区。为了保护高墙深院中那些令王侯贵族也要自叹弗如的财富,商人们花费大笔钱财贿赂扎莫林王,最终得到许可在唐人区四周修筑城墙,甚至雇佣武装护兵巡逻警卫。 即便如此,对这一巨大宝库垂涎三尺的仍然大有人在。万历十年的那个夏季,当蒙古-穆斯林联盟对中华帝国发起全面战争的同时,四十岁的莫卧尔帝国皇帝阿克巴毅然下令动员两万大军进犯卡利卡特,这座不设防的自由港。 “那么,就是这座城垣抵挡住了莫卧尔人的进攻么?”萧弈天平静地听完古里通事马蔺的简报,伸手轻抚那粗砾的条石墙垛,若有所思地问道。而他悠远的目光早已越过这塔楼的墙垣,投向港湾碧水上云集的群帆。 “相爷有所不知,”马蔺几乎把腰躬成了一个直角,以最为恭敬的语气回答道:“莫卧尔人兵多势大,又精于火器炮石,古里城外无高墙内无精兵,哪里抵挡得他们长久。只是这小西洋每到夏季雨水甚多,一场暴雨下起来往往便要绵延十数日之久。那时连日风雨大作,莫卧尔军营深受水浸之苦,各种犀利火器又排不上用场,急切间便攻不下城池。这古里本是西域番商麋集的要冲,莫卧尔人围城一月有余,小西洋贸易网便瘫痪了大半,各国商贾都是怨声载道。众怒所积之下,莫卧尔人也不得不有所让步,最终逼迫城中富户们筹集了十万两黄金的‘劳军费’,这才好歹退兵了事。” “就只是区区十万两黄金么?”萧弈天轻轻哼了一声,“那些鼠目寸光的野蛮人一再将帝国谦和的善意视作胆怯与懦弱的表现,现在是让他们领教昊天之怒的时候了!一个深刻的教训必须要用足够的鲜血来书写!”他说到这里略微一顿,侧耳聆听着远处激越高昂的军号声----多年披甲枕鞍的行伍生涯,令他能够轻易从这号声的抑扬起伏中听出些什么。帝国最高统帅眯起双眼,脑中立刻浮现出全副武装披坚执锐的重装步兵鱼贯前进,顺着战舰舷侧的跳板登上从不设防的码头。用不着半个时辰,帝**队将在华商雇佣兵的策应下控制古里全城包括扎莫林王宫在内的各处要害,中国将再度君临小西洋。 “对了,马通事,你刚才可曾说过莫卧尔人精于火器?” 马蔺又是忙不堪一番点头,“相爷明鉴,那莫卧尔人本是鞑虏后裔,阿克巴本人即是两百年前撒马尔罕帝国帖木儿汗的七世孙。自然深习鞑虏用炮之法。当然……咳,咳,这些外番蛮夷又如何能与我大明神机一争高下?” 萧弈天不以为然地再哼一声,凌厉的眼光从通事脸上一扫而过,“事关军机大事,你这话可当真?” “当然,当然。” “忠武王大人,火器的问题依臣下看来完全不足为虑。”站在旁侧的一名身着锦衣官袍的男子上前一步,微向前倾身道:“我华夏习用火药之术举世无双,盖没有输与蛮邦之理。莫卧尔人以短攻长,无疑是自取灭亡。” 萧弈天嘴角钩起一丝微笑,他转身朝向了无边际的蔚蓝色大海,心中一片轻松快慰。除瓦尔基里雅商会从本土带来的五万子弟兵外,帝国还向盟邦锡兰山借兵七千助战。有了这样一支军力莫说控制诸侯林立的南印度,就算面对北方强敌莫卧尔帝国也非毫无胜算。“唔,既然林振衣你这么说,那本王自然可以放心了。你可还有什么要求吗?” “大人已经调拨给了我们二万套近卫军制式装备和同样数目的国防军装备,火器战马的数量也已齐备,只要小西洋舰队能够保证通往古里的航线畅通无阻,补给和移民能够源源不断运抵……” “这些没问题。”萧弈天当即打断了他的话,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还有……”林振衣想了想,有些犹豫地说:“我听说南蛮诸番往往驯象用于驮乘作战,而莫卧尔帝国更拥有战象数千头之多。这种巨兽体型庞大,又兼身披坚甲背驮箭楼,寻常马匹遇上便是一触即溃。要是它们冲起锋来,恐怕长矛方阵和火枪队都难以阻挡。而野战火炮数量不足准确性也太差,对阵型疏散的象群难以有效杀伤……” “战象?”萧弈天沉吟片刻,转头朝向旁侧问道:“不知老元帅以为如何?” “这不足为虑。”戚继光平淡地答道:“帝国战争史上,华夏军队曾多次与装备象兵的西南夷作战,而几乎每一次,我们都取得了胜利。单就本朝而言,早在洪武初年天下未定之时,帝**队便在西南战场上遭遇过战象的攻击。不错,那些野兽确实具有毁灭性的可怕杀伤力,但它们同时也是一把危险的双刃剑。象群一旦在战斗中受惊失控,将给己方造成的损失决不在一整个军团之下。” 林振衣恭敬地弯腰行了一礼,“请元帅大人明示。” “不管战象再怎么凶猛,它们毕竟也是鳞毛野兽之属,我军只需以强弩火矢迎战,便无有不胜之道理。” “老元帅这么一说倒提醒我了,要对付莫卧尔人的象军,这件武器是再为合适不过了。”萧弈天脸上带着优雅的笑容,朝着身边的侍从低声吩咐了几句,后者立刻顺着石梯匆匆走下城楼。首相回过头来,却不急着继续刚才的话题,反倒岔开问道:“此前你说这次同莫卧尔人的战争,所有军费都由瓦尔基里雅商会自行筹措,不用帝国花费一文半钱。这么一笔开支可也不是个小数目啊。” “大人所言甚是,”一听首相提及自己熟悉的领域,林振衣顿时来了精神,口若悬河舌灿生花地介绍起来。“即使假设一切顺利的话,激烈的战事也大概会持续一年左右。预计其间军费的开支约为六至八百万银币。如果考虑到其中的损耗和战场意外的话,这个数字可能会增加到一千万以上。此外,为了不断维持和扩大帝国在小西洋地区的利益,我们每年还需要花费至少二百五十万银币用于驻军开支。” 萧弈天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心中却颇有几分满意之情。这笔帐帝国枢密院的参谋武官们早已经核算过无数次,所得的数目倒也和林振衣的报告相差无几。“这么说第一年的开支就要一千万银币了,商会一下子要拿出这么大笔钱可有什么困难吗?” 林振衣得意洋洋,灿烂的脸上大放光彩。“大人万万放心,我们早已一个月前就已经备好了三十万枚金币的现款,剩余的部分也将在今年中秋以前到位。这其中有大概两百三十多万银币是从江南民间筹集的。” “从民间筹集?”萧弈天有些纳闷地问道:“你们怎么能一下子筹到这么多钱?” “大人您有所不知,自从西洋航线重开、海禁取消以来,江南沿海增添了多少瓷窑新辟了多少桑田?但凡家境稍作殷实的人,若不是经营瓷工织场,往往便出资航海经商,一夜暴富者数不胜数。民间之富,实不输于朝廷,此乃本朝前所未有之盛境!”林振衣说到兴处,忍不住也有些飘飘然起来,“为了这次战争的准备工作,我们在南方很多城市都开展了宣传,鼓励富商们出钱资助帝国的小西洋战略。当然了,这些投资并不是无偿的,随着前线战果的不断扩大,每一位出资人都将得到丰厚的回报!” “哦,原来是这样。”帝国首相显然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你再详细说说?” “我们会把战争中获得的所有战利品,包括钱粮、财货、奴隶、土地在内的动产和不动产集中起来统一核算折成银钱。商会将从其中提出三成用作前期的军费及杂项补贴;其余的款子中,两成半上缴国库,一成用作参战士兵的抚恤嘉奖,最后三成半嘛就匀作小份,按照出资份额的多少均等地分给每一位出资人。当然,如果他们愿意的话,也可以不动产的方式获得红利,当然在价值上我们可以给予一定的优惠。” “这么说战争进行得愈是顺利,我们的债主们可就愈是有利可图啊。那些大财主们这回可都该烧香拜佛保佑前线战事节节胜利了。”萧弈天轻松地笑了起来,“短短时间能够筹集到这么多钱,看来这场战争比我原先预计得受欢迎多了嘛。” “听说在江南一些大城市,商会的借贷银票成了投机商和赌徒们眼中的大热门。一张壹佰银元的国债票据现在已经被炒到了一百四五十通宝之多,并且行情还在一直看涨呢!”林振衣连忙应声附和道。 “一百五十银通宝?三五十五,二五一十……”萧弈天在心中默算了几秒钟,“那就是说民间预期的战争收益至少也在一千万以上,也许能达到一千两百或三百。这个目标你看能够实现吗?” “没……没有问题。”商会会长的声音似有些犹疑,但他旋即镇定下来,以最为肯定的语气对帝国首相回答道:“大人,我们的预期甚至超过了这个数字。至少四百万银币将流入太仓国库,而帝国根本用不着为此动用一兵一卒。日月双龙旗的金色光辉将要照耀整个小西洋海岸!” 林振衣停了下来,略带紧张地等候着首相的评论,然而就在这时,四名士兵在伍长的引领下走上了城楼。他们协力托着一个贴有国防军鹰徽标志,看起来并不甚沉重的大木箱,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在条石地面上。 一名身着武官服的侍从大步上前,做了个手势示意士兵们退下。他揭开箱盖,从一大堆干草中拿起一支长及丈许碗口来粗的巨矢,恭敬地捧到萧弈天面前。 “雷火弩的最初原型是堡垒级反舰床子弩炮,休达要塞的工程师使用它们来防御南地中海殖民地的海岸线免受穆斯林侵袭。随着嘉、隆年间五千料以上的重型战舰越来越多地进入帝国舰队,海军舰长们也偏爱在艏艉塔楼上装备这种精准、稳定而致命的武器。得以不断改良之后,舰载弩炮很快得以批量列装成为帝**中的制式武备。”御卫侍从为长官们解说道:“万历十三年,帝国地中海舰队属下的雅典工匠改良了这种武器,并开发出了用于陆战的机动弩车,能够以每两分钟一轮的射击速度将特制雷火矢射到六百步以外,命中误差不超过二十步。” “很抱歉,忠武王大人?”林振衣将这弩矢仔细打量再三,却未见太多异常之处,只是较寻常弩炮的箭矢更为粗大,箭杆前部多了一段材质像是陶瓷的套筒。再就是铁铸的三棱箭头颇为沉重,看起来更偏重于大角度的仰击而非直射。他心头有些打鼓,却终于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道:“您的意思是用它来对付莫卧尔人的象群吗?可是无论要比较射程、射速还是杀伤范围,传统的野战重炮都似乎更具优势些啊。” 萧弈天嘴唇轻轻一勾,他并没有作任何的直接回答,而是从侍卫手里接过雷火矢,不紧不慢地走到城楼边,把弩矢悬空平举在墙外。在众人睽睽目光之下,首相张开五指,任掌中的巨矢疾速坠向地面。 转瞬即逝的寂静过后,是自下方传来的猛烈爆炸声。林振衣早已扑在城垛边向下张望着,此刻只看到一团妖异的碧青色火球从墙根腾起,卷涌着翻滚直上。几乎同一时刻,一圈幽蓝又带着点明黄的火线向四周扩散开去,扑腾的烈焰转眼间吞噬了十步以内的绿茵地面。 “这……怎么可能?竟然比神机重炮的威力还要大!”林振衣惊愕地看着那团火焰慢慢上升,热金属与硫磺的强烈气味扑鼻而来。他惶然失措,甚至有些失态地愕然向旁人问道:“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帝**队已经开发出了如此厉害的武器?” “雷火矢的蓝图中包含了一种失传已久的古老欧罗巴配方----他们称之为‘希腊火’。”黑麒麟侍卫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据说一千年,或者甚至在更早以前,西方佛林国的大秦皇帝便在水战中使用了这种致命的燃烧剂。没有任何舰队和士兵能够抵挡这不灭的炽炎,而希腊火带给被征服者的恐惧甚至更胜过它那无敌威力本身。在雷火矢中空的长杆内灌有希腊火燃剂,当箭头击中目标的时候瓷质封套破裂,溅出的燃剂便见风自燃。”他略微顿了顿,继续说道:“与普通火箭相比,希腊火不仅不畏风雨,也更加炽烈汹猛。当雷火的暴霖从天而降,最坚定的军团和最狂野凶恶的野兽也要四散奔逃。” “那么----”帝国首相加重语气问道:“现在,如果我给你配备上三十二具雷火弩----当然,还包括所需的全部弩手和军官,个个都是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你还认为征服南天竺诸王国存在困难吗?” “势在必得,我尊敬的殿下。”林振衣毫不犹豫地答道:“……只要您的那些新装备能够及时加入我们的战斗序列。” “不用担心,忠武王大人早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戚继光在一旁答话道:“帝国外籍军团朝鲜第三旅很快将抵达古里,你的装备和补给将与他们一同运至。” “外籍朝鲜第三旅?”林振衣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禁不住失声低呼道:“您是说‘血鬃疯熊’要和我们一起作战?” 萧弈天满不在乎地微微一笑:朝鲜第三旅的官兵主要来自全罗、庆尚两道,若非李舜臣旧部便多为举旗抗倭的义兵。这些将士身负国仇家恨,在登陆日本的战争中自是分外骁勇彪悍。他们义无反顾地投身于最炽烈的战火当中,以近乎疯狂的勇猛无畏迎战穷凶极恶的敌人。在九州战场上,第三旅的显赫战功决无友军能望其项背,而他们悍若疯虎的战斗风格更加令人印象深刻。不仅如此,震惊天下的岛原暴动当中,第三旅奉高丽将军尹成浩的剿杀令,全副武装顶盔贯甲开进暴乱地区,把三万四千多名一揆众无论老少良莠斩杀殆尽,干净利落地控制住了九州的局面。这桩可怕的屠杀惨案在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同时也令不少友军为之动容,以致私下里将他们称之为‘血鬃疯熊’。 当然,领军出身的忠武王自会明白,这些经历过血腥和死亡的战士是帝国一笔不可多得的财富。和衣甲光鲜朝气蓬勃的新丁比起来,功勋部队的老兵们在战斗力和士气上都远远高出不止一个档次----哪怕他们原本来自一支二流的朝鲜部队。至于屠杀暴民这种所谓小小的“劣迹”嘛,所谓“杀一人者死,杀万人者侯”,一方面无悖于帝国一贯的铁血战略,另一方面嘛----倒也从某种意义上证明了他们的忠诚可靠。 首相在塔楼石台上来回走了几步,似笑非笑地看了林振衣一眼,慢悠悠地说道:“朝鲜第三旅的任务是随我继续西行,至于攻略南天竺诸国,那可就全靠你了。” 林振衣一拂袖袍单膝跪了下去,“属下万死不辞!” 萧弈天淡然地点了点头,回身几个大步走到城墙边俯瞰着这座城市。金色的夕阳辉映在他刚毅的脸颊之上,投下那分明的剪影好似是一尊金身铜像,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地凌驾着浮云众生。在帝国首相威严无上的双睛当中,烽火与硝烟已经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冉冉升起。 时隔一百五十四年,中国人再度君临西洋。 第六节 一将功成 伟大的帝国不能由怯懦来维持。 ----塔西佗  阎渔樵面无表情地站在北门城楼上,任由粗砾的风沙狂野地扯拽着精钢铠甲下飞舞的战袍。城楼下方的广场中央,一名黄衣法师披发仗剑口中念念有词,在堆满供品的香案前跳个没完。看着四周跪成一片虔诚祈祷的官员百姓,陕甘总督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帝国西北边疆的酷旱已经延续了整整一个春季,三个月以来陕甘两地几乎滴雨未落。曾经茂密的树木开始逐渐枯黄凋零,原本丰美的田园也慢慢干结龟裂。春耕时节播下的麦种,如今只能偶见萎黄倒伏的几茎稀疏散布在田间。今秋颗粒无收的惨淡局面看起来已经是不可避免。陕西本来就地瘠人贫存粮不多,加之大旱之年多发蝗灾,到时候恐怕要闹大饥荒了。 那法师来回舞了几通,突然大喝一声,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写在黄纸上的咒符,在香烛上点燃之后临空一抛。看着逐渐化为灰烬的符纸被烈风卷上半空,人群中不由响起几声低呼,似在称颂他高强无边的法力。 阎渔樵却再度摇了摇头,这么多天以来,设坛祈雨的法师道士好歹也换了几回,现在可还有人蹲在府衙大牢里呢。只是香烛供物虽然空费了不少,天空中那轮似火骄阳却依然如旧。说到底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至多拿来哄哄老百姓罢了,只是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态,帝国总督好歹同意让他们试试罢了。 “将军,”脚步响起,一名军官从后面快步走了过来。“从江南紧急调运的粮食已经到了潼关。” “是么?”阎渔樵心中一喜,连忙转过身来,“事关重大,你马上调一支轻骑前去护送,万万不得有误。” “是!”那军官俯首行了个军礼,又有些犹豫似的抬起头来,“不过……将军,送到潼关的粮食数量只有我们申请的一半……” “什么?”总督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他急躁地来回走了几步,又问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内阁的批复上说,江南各省也是灾害频频连年歉收,而今春北方发生大面积干旱,到处都在向朝廷要钱要粮,因此……”军官抬头小心地瞄了阎渔樵一眼,嚅呐着说道:“而且他们说……运送粮食到陕西的花费……也远较其他各省为高……” “所以帝国就准备放弃她的陕西子民了吗?”阎渔樵不悦地哼了一声,“好吧,姚副官,那么我们尊敬的内阁大人们还有没有进一步的指示,告诉我们如何在这场即将到来的大饥荒中养活这八百万人呢?” 副官茫然地摇了摇头。 “这么说我们只能靠自己了。你怎么看呢,布政使大人?” “大人,”陕西布政使王献民慢慢走了过来,他身穿宽大的红绸官服,胸前绣有锦雉图案的补服,腰间别着雕金镂玉的象牙笏板。“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所有能找到的粮食都已经征集了起来。但从现在的情况看来,即使只按照赈灾的标准来发放救济粮,那也是远远不够的。咳,关中与河套地区的农田可以引河水灌溉,情况倒还不至于太糟糕,但榆林、宁夏、河西等地可就不那么乐观了。为了争夺水源,不少地方的百姓甚至发生了宗族械斗。” “我记得自河套地区收复以来,官府在沿河绿洲组织新垦了几万顷田地。”阎渔樵道:“按照你们布政司的说法,应该都是旱涝保收的良田。可为什么到了需要征集粮食的时候,收成倒是少得可怜呢?” 王献民恭谨地倾倾身,“大人您有所不知,河套一带虽然土地肥沃水草丰茂,然而毕竟几十年来一直为蒙古人据有,农耕发展相对欠缺。去年我们虽然往那里组织征迁了不少移民,但数量上十分有限----” 阎渔樵眉头一竖,立刻打断了他的辩白:“数量有限?为什么?” “这些个乡巴佬都是一个样,把祖上传下的几亩薄田当成宝贝,说什么也不肯离开。”王献民摇摇头,“费了好大的劲才迁过去一万多户,咳,真不明白他们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那就命令他们过去,逼迫他们过去!难道都司衙门那么多的兵马都是摆设?”阎渔樵恶狠狠地命令道,“没听过‘树挪死,人挪活’的道理吗?现在沿海各司大兴织造,征募雇工数十万计,一丁所得可抵全家柴米开支!要是去应征开发海外殖民地的话,不但可以分得肥沃土地,还能无偿获得官府租借的耕牛和农具,这不好过在西北种地?你立刻做下安排,把陕西的国防军全都派出去,不管他们用什么办法,半年之内必须迁发五万农户入河套屯垦,另外再向省外输送五万户人口。” 王献民倒吸一口冷气:“大人,这不可能!” “嗯?” “在半年内调迁五十万人口,这对行省的人力财力都是一个巨大的负担。况且……”王献民犹豫了一下,又道:“开往海外殖民地的船只多在江浙一带起航,虽说有黄河之利可直下南京,但毕竟路途遥远多有不便。要是中途闹出什么事来,恐怕大人也难以向内阁交待吧。” “下南洋确实不太合适。”阎渔樵只是淡淡地回答道:“可我是要他们去东夷。” “东夷?这更不可能!如此遥远的距离,又没有水运的便利可借,这……这也太为难了吧。”王献民眼珠子瞪得几乎要掉了出来,“带着这几十万人从朝廷眼皮子底下经过,要是有人借题发挥可不是说着好玩的啊!” “这点你倒不用担心。”阎渔樵慢腾腾地从护手札甲下抽出一张帛书,顺手递给了王献民。“看看吧:帝国已经发布动员令,募招北方各省百姓移居辽东,应征者咸有厚赏。各地官员务必予以倾力协助,一应钱粮开支由户部专款补偿。” 王献民将目光从帛书上移开,神情中似乎还有些疑虑:“公文上确实已经写得很清楚,然而……大人,我想这无助于我们解决人民的饥饿问题。” “你还没有弄明白吗,布政使大人?如果我们能办好这件事,让内阁对我们大为满意的话,朝廷对行省的看法将会大为改观。帝国将给予我们更多的褒奖和重视,以及更多的赈灾物资。更重要的是,它还关系到你我的政绩与仕途。现在,按我说的去做吧。”  七月,帝国陕西行省,宁夏卫,某地。 骄阳依旧毒辣如火,干涸的河床宛若一张饱经沧桑的老人脸,纵横交错布满了数不清的皱纹。农田里的土壤板结过后又慢慢龟裂,风化成一片毫无生气的滚烫砂尘。沟渠和池塘里里也早都见了底,可哪怕原本还剩下些什么,转眼间也会被干渴的土地吮吸个精光。 几十间略显破落的草房瓦屋在河道旁不远处组成了一个小小的村落。此刻,各家农户都不约来到房门前,忧郁而略显麻木的目光一次次来回扫过不生寸草的田间。在他们身边,不知忧虑的孩童们尽管饿着肚子也不忘嬉笑着追逐打闹,全然不知父母心中的疾苦焦愁。 远处的乡道尽头,滚滚烟尘升起,一队红衣骑士手执节杖纵马向这边疾驰而来。急促的马蹄声引起了村民们的注意,令他们转过头去,以冀盼而又迷惑的眼神望向前来的官兵。自从去年收获的最后一粒粮食也消失在饭锅里之后,每隔一个月时间,都会有马车在军队的护送下运来赈济的粮食。然而现在距离上次分发粮食仅有十来天时间,况且这队人马简装轻骑并无车辆随行,这显然与往常的情形大有相同。 传令的缇骑不一时便来到村庄中央的空地上,为首的军官手中高举着顶端饰有鹰形徽章的铜杖,肩甲上嵌着银色的百夫长标志,他开始向村民高声宣读官府的敕令。 “……帝国当局已经宣布废弃这个村庄,自今日开始,方圆五里内所有居民必须全部转移!布政司已经为你们安排好了去处,那里有丰沃的土地、崭新的农具、肥壮的牲畜以及各色农产种籽在等待着你们!快收拾行装准备上路吧,不要再磨磨蹭蹭的了,帝**队将护送你们前往希望的目的地!” 没有人响应他的号召。农民们茫然而麻木地瞪着眼睛,仿佛根本没听明白自己将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只是下意识地,母亲们有些惊惶地拉住自己懵懂不知所谓的儿女,将他们往怀里搂得更紧。 帝**官再一次重复命令,语气也越发生硬严厉。在他身旁,帝国骑兵布成散兵线呈扇形向两翼排开,一个个从背上解下强弓硬弩,作势虚瞄着眼前的人群。村子里的气氛开始紧张不安起来,好几个胆小的孩子忍受不了士兵们凶神恶煞的怒容,惊吓之余竟在大人的怀抱里哭了出来。 沉默又持续了片刻,帝国骑兵们逐渐失去耐性,开始用力拉扯起马缰,使得座下的战马也越发焦躁,它们打着响鼻,口鼻里喷溅飞沫,钉着铁掌的马蹄不耐烦地刨起地面。终于,有村民鼓起最大的勇气站了出来,朝着全副武装的士兵们怯声问道:“众位军爷,我们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祖祖辈辈生活了好几百年,这有我们的家园、妻子、田地、牲畜、庄稼,还有祖先的祠堂与神主。我们祈求各位大人开恩……” “抗拒是毫无意义的。”百夫长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的话,“你们所需要做的,只是乖乖地收拾好东西随我们上路!要是你拒绝的话……你已经拒绝了,对吗?”帝**官冷哼一声,把手中的鹰杖朝下属们轻轻一扬,“烧掉房子。” “不!”那村民惊叫一声,探着双手向前走了几步,惶然无措地看着两名骑士策马上前,扬手将蘸满油蜡的火炬抛上厚厚茅草结成的屋顶。转眼之间,两条火舌扭动着萌起老高,卷涌的热浪和浓烟旋即吞噬了整间草屋。 眼看着自己辛劳半生积下的财富顷刻间化为熊熊燃烧的火焰,听着妻儿老小扑倒在地的哭喊声,村民激愤地握紧了拳头,想朝着百夫长扑上去以死一拼。然而两支抵到胸前的长矛旋即让他“冷静”下来,被迫着向后步步退去。 “任何违抗帝国当局命令的人----都将受到最严厉的惩罚!”百夫长高声向被震慑的人群宣布道,“现在,立刻去收拾你们的行李!半个时辰之后,整个村庄都将被付之一炬!如果你们还想抗拒这个命运,或者试图逃跑的话,他们----”他指了指身后顶盔贯甲张弓搭箭的帝国骑兵,以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继续说道:“将让你们明白什么是不可能。现在,开始动手吧!”  昏黄的夕阳将行进中的队列拉出一道长影,孩童与妇女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已经渐渐消褪,村民们垂头丧气毫无精神,推着装满行李包裹的独轮车在士兵们的呵斥下慢慢前进。不时有人转过头去,噙着苦涩的泪水远望着身后地平线上已显暗淡的火红,那已经化为火海的家园。 帝国武装骑兵在队列两侧来回游走着,他们挽着铁胎强弓,手里提着花梨木狼牙长枪,镔铁打造的枪尖油蓝铮亮。士兵们驱策着这些移民,像是牧羊人驱策着羊群,迫使他们勉强保持队形不致散乱。 “长官,前面是帝国的苍鹰旗号,友军来与我们会合了!”一名斥侯飞马来到百夫长面前,高声报告道。 “很好。”百夫长只是淡淡地点一点头,“命令部队加快行进速度,把这些家伙们交接之后继续向下一个村庄前进----今晚我们只休整四个时辰,明早寅时开拔!现在我们的成绩在全卫所排到第三,我希望到本月底的时候能够成为第一,明白吗!” “遵命!”  同一时刻,辽东,赫图阿拉城。 李书林居高临下,以征服者的姿态俯瞰着这座城市。尖头木桩排成的围栅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高大厚重的城垣塔楼,清一色全部由重逾千斤的青花条石砌成,砖缝间用糯米汁细细浇灌,依稀还能看出刀劈斧凿的新鲜痕迹。尽管是女真屯垦区最主要的城市之一,赫图阿拉城中却看不到哪怕一座泥墙草顶的典型女真建筑,反倒是华夏帝国高贵傲慢的飞檐山顶无处不在。萨满巫师们的神坛早已被砸得粉碎,遗址上矗立的是崭新的孔庙和书院。红漆雕棂间,宽阔平整的石板街道纵横交错井然有序,乍一眼看上去往往给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置身于南方的文明世界,而非这极北关外的蛮荒之地。 战争已经远离这座城市有一段时间了,然而帝国士兵的身影依旧在街道上时时往来。他们执盾佩剑身被重甲,每五人一组在伍长的带领下来回巡哨,严肃冷漠的神情就好像始终置身战火纷飞的战场。 城中的居民约有一半是从辽东迁移来的汉人----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将有更多的同胞从帝国各地赶来这里----剩下的则大多是女真各部族的土著。此时此刻,在帝国的强令之下,所有土著都必须蓄起汉人发式,身着大明服饰,按照华夏人的方式和习惯生活。虽然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举手投足间也颇有些别扭。然而刀剑的威胁战胜了对传统的遵从,越来越多的女真人开始习惯这种恐怖统治下的生活, “注意!”一队帝国士兵迈着整齐的步伐走向城市中央的广场,在他们的队列当中夹着一长列被绳索捆成一串的囚犯。这些可怜人无一例外作女真打扮,个个都是衣衫褴褛绝望无助,裸露的脸颊和手臂上隐约可见条条暗红色的新鲜伤痕。 “这些该死的罪人们!他们违反了大明的法令,也背弃了女真各部大酋长们与帝国当局的约定!”士兵们推搡着迫使女真人在广场正中站成一排,一名校尉面无表情地挥动着手中的藤杖,高声宣读着他们的罪行。巡逻的士兵也聚了过来,驱赶着街道上的平民前来围观。 “帝国皇帝已经表现出了最大的仁慈,他体察女真人缺少粮食布匹和铜铁用具的艰难,并决意给予你们无上的恩赐!”校尉继续说道:“你们有了耕种的田地、制衣的布帛,以及日常所用的陶器和铁器,难道这样你们还要不满足吗?” 人群中隐隐有些咕哝,但很快在士兵们的怒视下平息,在帝国统治的土地之上,蛮族语言正如他们的习俗一样被严厉地禁止。“看看这些人吧,他们拒绝了帝国的好意,放弃了皇帝陛下赐予的田地和房屋,甚至要远离文明,逃入深山过那与禽兽为伍的野蛮生活!这是背叛、这是亵渎、这是污辱!明白吗,你们这些残忍的种族!以皇帝陛下和帝国忠武王殿下的至高名义,我判处这些野蛮人----死刑,就地处决!” 惨叫声接连响起,撕心裂肺直冲云霄,继而伴和起一阵低低的号哭声。就连高高立于城楼之上的李书林也不由侧目不忍直视着这血色的场景。几个月来,敢于逃亡的人越来越少,也许过不多久,便再没有人愿意用自己乃至全家的性命去换取一个注定破灭的执著。或迟或早,但新任辽东总兵相信,这一天总会到来的。 只是那一天到来之时,这个民族便再无希望。  一个裹在重重黑袍下的身影快速走过昏黄烛火摇曳的殿堂,把一卷蜡封的密报小心呈上那张麒麟吞口的乌木几案。他旋即退后两步,恭谨地俯首等待着下一步指令。 沉吟良久,一个低沉缓慢的声音终于响起:“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两人还算能干,就放任他们去做吧。” 黑衣人略一颔首,以来时同样的沉默和迅速转身离去。当他推开房门的那一瞬间,一缕阳光穿过幽深的殿堂映出端坐在几案后的憧憧阴影,也照亮了他身后中堂上的一幅古篆:  君有不察不闻不为,吾将察之闻之为之。 第七节 光影无间 姑息一人的罪过,就等于鼓励众人犯罪。 ----帕布里留斯  正午的阳光凶狠地炙烤着早已近乎焦土的大地,热浪卷涌着蒸腾直上,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的味道。日头毒辣如火,却也还有人无所畏惧地站在旷野中央。确切地说,不是一个、十个、百个,而是成千上万的人聚在一起,他们年龄不同身份各异,头上的凉笠和手里的木铲却别无二致。这一大群人站成略显散乱的队伍,静默却止不住焦虑的神情,似乎在等候着什么。 人群当中最显眼的自然非阎渔樵莫属,此刻这位陕甘最高军政长官身穿牛皮札甲头戴虎头钢盔,一手把着腰间的镏金宝剑,昂首傲立在队伍的最前列。尽管身旁的护兵竭力想用大红锦团流苏伞盖将长官的头顶罩个严严实实,被暑日烘烤了整个上午的空气还是令伞下像蒸笼一般闷热,只不过帝国总督戎装肃立的身影始终不见半点动摇。 阎渔樵眯起眼睛,穷尽目力注视着远方天际那一缕淡若青黛的烟柱----那是烽火台上点燃的狼烟,它预示着来自北方的威胁正在侵入帝国的疆土。而身为封疆大吏的首要职责,就是倾尽全力与之一战。 地平线在热浪的蒸腾下扭曲模糊,空旷的荒野上看不到半点人马踪迹。阎渔樵仰起下巴,脸色阴晴不定地注视着眩目刺眼的天空。 然而暴虐的骄阳似乎突然失去了光彩,总督注意到空中飘动着一片土黄色的云团,以不同寻常的速度滚涌前进。天色突然暗淡了下来,接连成幅的暗黄云层几乎掩蔽了半壁天穹,甚至令烈日也褪去它毒辣的炽焰,只余下点点金线透过云层致密的缝隙,在大地上投下无数金色的斑点。 此时几乎所有人都已注意到了空中的异像,人们死盯着头上那片急速扩张的阴云,扭动的嘴角吐着恶毒的诅咒,眼中紧缩的瞳孔却显露出深切的惊惧。他们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木铲,却不觉手心里早已汗湿。 厚重的云幕突然炸裂开来,仿佛一千万颗黄色的冰雹从天而降,一阵嘈杂之声不绝于耳,令人无来由地感到烦躁不安。只见阎渔樵几个大步向前走去,一把抽出腰间的配剑指向天空,朝着人群高声下令:“放箭!” 人群中原本就有不少身着便装的士兵,此刻他们立刻解下肩头的强弓,将特制的火箭连珠射上天空。 数千道火光拖曳着刺鼻的硝烟腾空而起,迅疾如同闪电一般直没入那片阴郁的昏黄,最终在一声炸响中化为绚丽的蓝色火球。密集的爆炸撕裂了云团,点点黄色雪粒纷扬而下,只有当它们更加接近地面时,才能勉强辨认那是无数兀自挣扎扭动着的蝗虫。硫磺烈焰舔去了它们的翅翼,烤焦了它们的皮肉,使得它们再也无法兴风作浪为祸人间。 然而甚至在此之前更多的飞蝗已经群拥而下,只是那么短短的一瞬间,整个地面、枯黄的草丛中、零乱的碎石间甚至人们的身上都覆盖了一层活生生的地毯。数以百万计的蝗虫爬动着蹦跳着,带着难以平复的渴望寻找并试图吞噬一切可能的食物,而与仍旧在天空上下狂舞的虫群相比这个数字不过是十之一二。 现在任何指挥都已经没有意义了,人们挥舞着手中的木铲,推涌着奋力践踏向前,竭尽全力扑打着眼前跳跃的小小恶魔。眼前的蝗虫是如此众多,几乎每一下挥击都全无落空的可能,地面上很快便积起厚厚一层由昆虫残碎肢体与腥臭体液混合成的浓浆,令得不少人脚下生滑跌倒在地。 可是蝗虫的数量远远超过了人们的想象,它们千里迢迢南下早已是精疲力竭,决不肯再放过眼前这块歇息之地。刚被横扫一通的地面转眼又落满了虫子,它们对人群的呼喝乃至挥舞的木铲置若罔闻,只顾张口大嚼地面干枯萎黄的草茎,甚至同伴的残肢碎尸也不放过。 更多的士兵也加入了对抗天灾的战斗,不同于那些乱哄哄一拥而上的农民,他们猎杀蝗虫的技巧与效率与猎杀敌人一样可观。步兵们手持巨盾接连成墙,将蝗虫们分割包围在一个个巨大的圆圈当中,骑兵们驱策烈马在翻涌蠕动的虫毯上来回践踏,同时将大捆沾满雄黄和樟叶等药材碎末的干草抛进那黄褐色海洋的中央。虫群如同炸了锅一般,疯狂地四散蹦跳鼠窜,仿佛平地里卷涌起一片尘雾,甚至战马的腰腿上也密密麻麻停满了飞蝗,远看竟好像套上了一层黄铜锁甲似的。 抛完手中的草捆,骑兵们片刻不停,立刻又纵马冲出重围。早有接应的步卒跟上前来,奋力为他们扑打身上的蝗虫;与此同时,弓箭手们拉开手中的硬弓,将火箭连珠不断射进虫海。裹着燃烧油布的箭矢一落上草堆,便有明黄炽烈的火焰升腾直起,飞舞的火舌边缘流动着一抹碧蓝的毒焰,避之不及的飞蝗哪怕沾上一星半点,便往往化为一簇小小的火花,挣扎着翻滚坠下。 烈火无情。 仅仅过得小半个时辰,火场上已再看不到半个跳动的活物,人们头顶那层土黄色的浓密积云也稀疏了许多。剩下的飞蝗尽管是力有不逮,却慑于那浓烈刺鼻的草药味不敢造次,盘旋良久,空中仿佛响起一阵沉重的叹息,一阵黄色疾风从人们头顶一掠而过,消失在了南方热浪蒸腾的地平线上。 “总督大人,南方传来讯号,绥德方面的军民已经准备完毕。阴阳师预测那里是蝗群的下一个落脚点。” “很好。”阎渔樵略一点头,翻身跨上副官牵来的战马,踌躇满志地回答道:“留下一个百人队指挥平民打扫战场,其余各部随我一路南下。”  半月后,北京,天相殿后厢,内阁议事房。 蹇尚面无表情地将目光从五位同僚脸上逐一扫过,终于仿佛不情愿一般开口说道:“这份文件你们都看过了,大家来说说想法吧。” 吴若秋慢慢将手中的几页报告放在红木桌上,表情有些迟疑不定,“今年九边各省都报告了飞蝗大面积入境的灾情。自古以来大旱之后多有蝗害,我看倒不足为奇,只是这来自陕西的报告格外不同。嗯,格外不同。” “仅延安、庆阳、平凉三府,即扑杀飞蝗三十万石,择肢体完整者凡十万余石烹之以赈灾民。”靠在黄柳木圈椅中似是闭目养神的慕容信光突然冒出一句报告上的原话。“这么大规模的行动,不仅需要动员可观的人力物力,事前的周密计划和布置、现场的协调指挥都是一大难题,可以说绝对不亚于一场真正的战争。” “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对阎渔樵加以公开表彰吗?”舒时德问道。 “为什么不呢?”于庆丰也开口道:“虽然阎渔樵到任只有短短一年时间,我看可没有第二个行省总督做得和他一样多,不是吗?陕甘地方多年来饱受马贼流寇之害,现在不是一劳永逸清除干净了吗?河套谷地与河西走廊新辟了两万顷良田,不仅安置了五万五千户无地流民,还向辽东输送了三万户移民。虽然这两年陕西气候恶寒酷旱,各地农田都出现大面积歉收,但总督府却有效地保证了大部分公民的粮食配给----至少,没有让我们从原本紧张的粮食储备中拿出太多。” “问题是我们已经拿出太多了,还有剩余来嘉奖这位能干的总督吗?” “这对蹇尚大人来说并不是个难题。”于庆丰立刻地回答了舒时德的疑问,“三十万石谷物、五万石西洋抗旱作物的种籽,我想帝国的粮仓里还是有这点剩余的。” “没问题。”蹇尚粗声粗气地回答,“得益于多年黄河水利治理之功,河南、山东的收成还算不错,通往南京的漕运航线也还顺畅。这笔赈灾物资会在下个月调往陕西----如果各位大人没有异议的话。” “慕容大人,您掌管着刑部在全国各地的情报网络,这份报告的内容真实可信吗?”吴若秋忍不住出声问道。“大家知道,旧帝国时代的官员们大多擅长于营私舞弊,谎报政绩。我担心……” “没问题,报告上的一切属实。”慕容信光冷冷地回答道。“阎渔樵毕竟是西洋武官出身,他清楚我们严明的法律,也清楚那位大人的雷霆手段。恣意妄为,等于是在给自己的棺材板上钉钉子。” “那么就这样定了?给阎渔樵公开的表彰和嘉奖,以及陕西需要的赈灾物资?” “我提请诸位大人注意。”胡波打断了吴若秋的话,“阎渔樵是被那位大人谪贬到陕西戴罪立功的,我们在作出有关嘉奖决定之前是否应该更……谨慎一点?” 五名内阁大学士面面相觑,神色都有几分不太自然。“真有这个必要吗,胡波大人?那位大人远在万里之外,唯一能代表他意志的就只有……” “不!不能让他们来干预国政!”于庆丰立刻说道。“这个危险的先例决不能开!” “好吧,忘掉我刚才的话吧,我想那位大人也会同意的。”胡波让步道,“让帝国的内阁保持一致。吏部明天会张贴公告,宣召阎渔樵进京述职,对他的功绩加以褒奖。”  帝国万历十六年九月,北京城中某处。 这是一座普通的四合院落,乍一看起来与北京城中任何一棟建筑别无二致。然而,只要稍加注意,便不难发现其中的异样。虽然临街的正门怎么看都透着形容不出的精致和考究,一看就是权威显赫的所在,但缀有七十二颗铜钉的红漆大门上方竟然没有门匾,屋檐下一排灯笼也没有题上府邸的字号。而其中最为特别的则要数树立在镂满云纹浮雕的台阶两旁那对石兽雕像了。按说哪怕是皇亲国戚朝廷大员,门口摆上一对十三髻石狮便已臻极致,可这棟宅子前居然是对两人高的墨色麒麟,石像连同底座用整块黑曜石雕成,打磨得通体透亮如玉,这样的怪事大概找遍帝国上下也看不到第二桩了。 在天子脚下生活了大半辈子,老北京市民们自然懂得好奇心是多么一种大罪。想要过上安分守己的太平日子,不关己的东西当然是知道得越少越好。用不着多加提醒,人们自会小心地绕道而行,远远躲避这紧锁大门后那片难以言表的阴霾。 既然抱有这样的想法,巷子里的普通居民看到一位用旧斗篷把自己浑身上下裹个严实,奇怪程度不亚于这座宅子本身的神秘人物站到麒麟石像前时,他们的第一反应会是转身远去也就再不奇怪。 斗篷怪客在两座麒麟雕像之间足足徘徊了半刻钟的时间,直到反复确认巷子里没有旁人,这才小步走上台阶,迟疑着在包铜的大门上敲了两下。 吱嘎一声轻响,红漆木门拉开了道一尺来宽的缝隙,一张棱角分明却不带表情的脸出现在斗篷客面前。“是阎渔樵总督大人吗?” 来人明显愣了半响,接下来,他苦笑着拉下斗篷兜帽。“不错,正是下官。看来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们啊。我此行是……” 门房摆了摆手,退后一步将门拉开,“阎大人,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请进来再说吧。” 阎渔樵自嘲地摇摇头,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厚实的硬木大门几乎立刻在身后关了个严实。 刚踏上纤尘不染的水磨青石地板,阎渔樵便极快地朝四周打量了一圈,目光随刻停留在旁侧几名手执竹帚清扫夹竹桃树丛下的落缨的仆役身上。他们衣着与那门房完全一样,都是一水的黑缎连襟长袍,领口处绣着个小巧的金色徽章。虽然院子里进了生人,执帚者们却始终不抬一眼,只专注于自己手上的动作。阎渔樵暗暗留意到,他们那份气定神闲的仪态,以及军人般坚定准确的举止,都绝非寻常下人所应有的。 “阎大人,”那门房走了过来,轻声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这里虽是内务御卫在京师的情报总部,但几位大人却都不在此间理事。请您随我移步后院,那里已经备好了车马。”  阎渔樵打开车门的一刹那,外面强烈的光亮令他一时有些目眩。马车内部虽然陈设精美舒适,但车厢两侧的百叶窗却从外面钉死封牢,里面还挂着一层厚厚的绒布帷帘,外面连半点光也别想透进来。 “我们到了。”马车夫干净利落地跳下地来,顺带把手臂伸给陕甘总督搭了一把。 阎渔樵站直身子,好容易适应过来室外的明亮。从马车行驶的速度和时间来估计,这里应该是京师远郊的山野,满地茂密丛生的野草以及零星散布的枯枝落叶也证实了这点。脚下的道路仍然是标准的帝国驰道,碎石基座上垫有掺有茅草纤维的黄土,夯实后再铺以两尺见方的石板作为路面。驰道顺着来时的方向绵延不见尽头,两旁看不到一家半户草房炊烟,显然是处极为荒凉隐秘的处所。 “这里就到黑石塔的禁区边缘了,”马车夫已经往前走了几步,停下脚步扭头说道,“我们的马车不能开进要塞,大人只能自己走上去。” 阎渔樵顺着他的手势看了过去,大约十余丈外横亘着一道木制栅栏,两人高的尖顶木桩下还拉设了一圈插满蒺藜的铁丝网。一座木城门楼加上两重拒马将驰道拦腰截断,十名配备强弩的哨兵时刻引弦待发。 总督的目光逐渐上移,越过一片看起来像是军营或住宅的房舍,黑石要塞的巨大剪影仿佛凭空幻化似的,一下子挤满了他的整个视野。 高高在上矗立山顶,黑石要塞本身就好似一座绝仞巅峰的不朽崖壁,宏伟、庄严、不可一世。这座庞大无匹的城堡整体纯以墨色玄武岩修建而成,几乎将山顶整块空地占了个满。接近四丈高的巨石城垣上,身着黑色战袍的巡逻小队往来不息。而作为城堡的主建筑,高达十层的黑石塔则无疑是最为威严、显赫的存在。即便站在数百步开外,当阎渔樵仰视塔顶那尊两人高的麒麟巨像之时,也不免为这无上的压迫感所慑,心里着实猛跳了几下。 走到关卡前,马车夫从披风下面摸出一份红色封皮的通行证,连同自己领上的徽章一道递给值哨的小旗官检查。“这位是总长点名邀请来的客人。” 那哨兵队长将通行证与徽章翻来覆去检视了好一会,这才把徽章递了回来,随手把通行证交给身边一名士兵。“你带他进去。” 阎渔樵略作一怔,有些不解地看了马车夫一眼。后者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微笑着解释道:“在下这样小小一名东厂领班,是无权进入黑石塔禁区的。有内务御卫的长官引路,阎大人但去无妨。” 这几句话说得简单,阎渔樵听来却不禁心下骇然。作为帝国庞大情报系统中的重要一环,东厂权力之大爪牙之众可以说早就是恶名昭彰。像这样一名中级厂卫,在两京十三司的官场上,莫说寻常官吏将帅,便是朝廷的一品大员公侯亲王也要对他礼让三分,想不到在这里只能算得上门房御夫之流,连进出黑石塔的资格都没有。那高高在上凌驾百官万军的内务御卫,他们的权柄之大又究竟登峰造极到何种程度呢? 顺着一丈来宽的青石台阶缓缓上行,阎渔樵凭着自己多年行伍经验,敏锐地注意到整座基地,或者更确切地说,整座堡垒完全是按照军事化的标准来设计和建造的。这座由城墙和炮楼围绕起来的要塞当中,不仅有标准的营房、军械库,还修筑了坚固的物资仓库和地下蓄水池,甚至于每处转角都利用地势建有哨点。至于往复来回的巡逻小队就更不用说。 行至半山高度上,陕甘总督在基地的操练场前略驻脚步。这是一片百丈见方的广阔平坝,地面的泥土夯实捣紧之余还特意用火细细烤硬,外沿砌上条石固边。此时便有超过千名士兵分成数队在场上演习战阵格斗。目光停留了几秒钟时间,阎渔樵忍不住指着那些全束惯装衣甲俱黑的武士,朝着引路的士兵问道:“他们……平时都这样用真刀实枪练习吗?” 那士兵甚至没有扭头朝操练场看上一眼,便以平板生硬的口气回答道:“当然。你在战场上可见不到什么木头玩具之类的。” “在战场上……”阎渔樵不禁小声嘟哝起来。须知御卫队担负着保护帝国首相人身安全的重任,即便随大军出征也往往只是在首相亲征时充当大营护卫和传令发讯的工作。话又说回来,若真到了需要御卫队投入战斗的时候,恐怕主力军团早已是一溃千里了。 然而,眼下这上千士兵的盔甲装备却完全是按照帝国重装步兵军团来配置的,包着铁皮大型方盾、轻质精钢环片板甲、陷阵陌刀、水纹钢格斗匕首、速射火枪,都是整个帝国最上等的货色。再看看他们日常这般严格的训练,精湛的个人技艺加上娴熟的军阵配合,真要到了战场上那可就是当者披靡的无敌雄师了。 想到这里阎渔樵又下意识地望了望黑石高塔顶端高悬的军旗:殷红如血的背景下,一匹漆黑有若墨玉的麒麟扬角举蹄长声嘶鸣。这是帝国御卫队的旗帜,也是帝国最高权力的象征。然而,御卫队主力不是已经护卫首相前往西洋巡视了吗,为何又会有这样一支没有纳入任何编制的精锐军团呢?看这黑石堡垒的形制规模,驻守其中的士兵怕是不下五千之数,以如此兵力潜于京畿近郊,一旦猝然生变只需半日即可长驱直入北京城,那时恐怕真的…… “大人,”引路的士兵不紧不慢地开口提醒道:“黑石塔中值得一观的地方并不在少数,可我们并没有这样悠闲的时间。”他顿了顿,又加重语气说道:“总长大人正在等着您。” 第八节 影子帝国 故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 ----《孙子兵法:用间第十三》  钉着铁掌的军靴有节奏地敲击着光滑的玄武岩地面,石壁油灯投下的阴影沿着盘旋直上的阶梯拉得老长。不断有手执文件夹的军官从他们身边走过,同向或是相向,无一不是面无表情脚步匆匆,就连身上的黑缎面制服也样式统一别无二致。 原以为走进黑石塔后便不再需要检查证件,可阎渔樵很快发现了这个想法的错误。事实上,每往塔顶上行一层,便会有一名新的士兵接替引路者的工作。交接的过程娴熟准确干净利落,似乎就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也经过无数次反复操演,唯一的变化就是士兵制服上的徽章形状与材质不断变化。终于,当一个由细碎宝石镶嵌成的短剑与盾徽章进入视野后,阎渔樵满意地得知已经到达塔顶,离他将要前往的房间只差最后几步。 两名持戟士兵拉开会议室的乌漆大门,烛火昏黄的光晕从乌油纸灯罩下透出,摇曳不定的光影反倒给房间内增添了几分阴郁和神秘。阎渔樵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几步,直没入那门后的一片黑暗当中。 用不着等他的眼睛来适应这阴暗的背景,阎渔樵已经注意到房间中央那张巨大的方桌,长一丈二尺宽逾七尺的大理石桌面中央,镶嵌着一个四尺见方的日月双龙帝国徽章。与常见版本不同的是,徽章的主题图案是以纯净的黑曜石拼成,龙的双眼位置则镶嵌着两粒榛子大小完美无瑕的莫谷红宝石,配上深蓝底的桌面有一种说不出的森冷肃杀。 方桌的左右两旁对称摆放着十二张座椅,各自坐着一位身披黑色斗篷的男子,而第十三人则独坐于上首主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整个房间。在他们每人身前的桌面上都摆放着一尊尺许高的黑曜石坐兽雕像,总督略略抬眼望去,很快认出獬豸额顶高昂的独角,接下来是睚眦、饕餮、狻猊、狴犴……帝国省部各衙署的象征物;至于最后那尊高踞主位的则是一头仰首咆哮的黑色麒麟。 “帝国陕甘总督,榆林、宁夏、固原、甘肃四边提督,平南将军阎渔樵,”坐在正中的男子站起身向前迈出半步,扬起右手以略带低沉阴郁的嗓音说道,“暗影内阁欢迎你的到来。” 围在长桌周围的十二人也一道站起身来,冰冷而机械地鼓着掌。他们的脸孔深深隐藏在斗篷兜帽的阴影下,辨不出半点容貌与表情。阎渔樵深深吸了口气,以极大的恭敬弯腰回礼致意。“请您原谅我的仓促和冒昧,我实在没想到这次北京之行会有如此荣幸前来拜见您,尊贵的……陈应龙大人。” 御卫队统领向后退回座位,暗影内阁的成员们纷纷坐下,动作整齐划一地好似木偶一般。身着灰色军官制服的侍从在长桌下首添上一张垫着柔软毛皮的黄杨木圈椅,示意拘谨小心的帝国总督入座。又沉默了片刻,陈应龙才再次开口说道:“这不是你的错,将军。天相御卫随侍首相大人巡视西洋的消息举国皆知,出了这黑石塔之外,没人能想到我仍然留在京城。”他平缓的语气突然有了变化,带着些少见的戏谑道:“包括天相殿也不例外。” 阎渔樵沉默着点点头。 “然而,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陈应龙继续说道,如若实质的凌厉目光在对方面上来回扫动,可每当阎渔樵鼓起勇气抬眼悄悄望过去时,那双眼睛却像蒙了一层薄雾般隐约飘忽,看不出半点真实。“总督府的车马才只到保定,你却已经微服来到北京,而拜访的第一处地方就是内务御卫的北京情报总部。作为帝国的一名封疆大员,你觉得自己的做法很妥当吗?你以为内阁的大学士们就不会多长一只眼睛吗?” “阎某追随首相大人多年,与陈大人您一样都是从龙进京的西洋死士。”阎渔樵咬一咬牙,发狠说道:“吾心之中,但有忠武王,而无内阁!” 暗影议员当中响起些许几不可闻的议论声,陈应龙略微低下头,似乎在暗自评估这句话的可靠性。然而不等阎渔樵肯定自己的猜想,御卫队统领已继续说道:“有些事和你所想象的并不一样。事实上,天相殿与黑石塔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光明与阴影,以不同的方式守望着我们伟大的帝国----都是为了忠武王大人。” 阎渔樵深深伏下头,带着最大的敬畏附和道:“为了忠武王大人。” “这就对了,将军。”陈应龙的话语中带上了几分不容违抗的尊严:“尽忠于帝国,尽忠于首相,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重要了。” “然而……陈大人,在下不敢妄自猜疑内阁大学士们尊贵的忠诚,只不过……”阎渔樵欲言又止,眼角余光却死死盯着御卫队统领的面部表情。 “说吧。” “下臣还在西安的时候,就听说大学士们从京城上下收罗了各色人等计三百六十名组成议政院,每日卯时至辰时在天相殿内商讨国事政务。下臣愚钝,窃不知我华夏四千年治史上何时有过这样荒谬的事,让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鄙下无知的村夫、迂腐昏聩的儒生与帝国精英一起来决定国祚兴衰社稷存亡?”阎渔樵似乎越说越有些激动,“大人,是谁在栋梁倾的关头追随首相大人匡扶国祚?是谁在遥远的蛮荒世界传播着华夏的文明与荣光?是我们士兵!从特诺奇提特兰到库斯科,从雅典到北京,哪一处海岸没有流淌过帝国勇士的鲜血?我们战斗、牺牲、征服,我们缔造了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帝国!可是现在呢,统帅们背叛了自己的战士,把胜利的果实廉价出卖给了商人和政客!” “注意你的用词,”陈应龙语气平淡地说道:“议政院的成立是遵照帝国首相的旨意,他的意志就是不容动摇的天命。” “您说得对。”阎渔樵立刻平静下来,恭顺地点点头,“然而,难道内阁的举动没有偏离大人的原意吗?近几个月以来,议政院通过了一系列的减税法令,同时对国防军的日常预算大幅削减。这些举措可都没征求过首相大人,或是黑石塔的同意啊。” “黑石塔不会试图介入北京的权力圈。”陈应龙冷漠地盯了他一眼,着重语气缓慢说道:“不错,天相殿对政治的理解苍白无力,大学士们拘谨、保守、缺乏变通,更重要的是,他们不明白,究竟什么才是力量,能够左右政治格局的真正力量。然而……他们也有自己的处事方法。” “普罗大众?”阎渔樵低声咕哝道。 “普罗大众。”黑石塔之主肯定地重复了一遍,“让一群盲从、浮躁、庸俗、无知的凡夫百姓来谈论政治,他们鼠目寸光、妄自尊大,更缺乏政治家所必需要的责任心……大错特错。嗯,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是的,大人。正是如此。” “很好,将军。至少我们看到你的头脑还算清晰。”陈应龙继续说道,语气冷淡平缓:“不过,忘掉这一切吧,平民虽然渺小,但这同样是一种力量。在权力制衡的天平上,每一片筹码都有它自己的意义和价值。” 阎渔樵眉头微微皱起,沉默着点了点头。 陈应龙满意地看了过来,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神秘微笑。“很高兴你能赞同这个观点,我的将军。不过说起来,你在陕西的作为可是让一些人不太高兴啊。” “大人,您的意思是?” “乱世用重典。要建立一个不朽的全新秩序,严厉的统治不可或缺的。然而----”陈应龙话风突然一转,“帝国的臣民已经习惯了安定祥和的日子,对他们而言,边疆的战争、海外的征服都是同样的遥不可及。他们所关心的,不过是自己家中的日常生计:农田收成、贸易利润,诸此而已。哈,要让人们在和平时期心甘情愿付出比赋税更大的代价,这真是可有些强人所难了。” “下臣所为确是有些欠妥之处,然而……”阎渔樵轻咳两声,有些尴尬地回答。“为了帝国的最高利益,总得有人做出牺牲呐。再说,这些被强制迁走的百姓都得到了总督府发放的补贴……呃,参照内阁制定的赈灾标准,每人每月……” “行啦。”陈应龙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那些准备上表弹劾你的人可不会在意这些数字。现在的问题是,你做得太出色了,将军。朝野上下忌妒你的可大有人在呢,他们决不会放过你的任何一个错误。至于内阁……” 阎渔樵的眼神有些游移,不安的神情几乎写在了脸上。“平心而论大学士们的公正无可厚非,然而……” “然而----你是个聪明人,将军。陕西总督府会得到嘉奖,这毫无疑问,可对你个人而言,这未必是件好事……” 总督恭顺地点点头。“下臣正是为此来到这里,冀求黑石塔的帮助。” “幸运的是,我们有这样的力量。”陈应龙随意地伸出手,右首一名黑衣男子立刻递上一叠文件,“这些都是关于你的卷宗。” 阎渔樵低下头,看着那叠一寸来厚的档案顺着光滑的桌面被推了过来。他缓缓抬起手,似乎想要翻开眼前的纸页,然而片刻之后,面对着那片凝重的黑色字体,他迟疑而无力地放下手,叹了口气。“下臣感激不尽。” 御卫队统领摇摇头,“这并不是为了你个人,将军,为的是你的忠诚。对那位大人的忠诚。出于对这种忠诚的嘉奖,我们也会尽黑石塔所能来为之提供庇护。”陈应龙停了片刻,扬手做出一个送客的姿势,“放心回去吧,总督阁下。黑石塔的使者将在暗处保护着你。”  “大人,如今内阁大力奉行重商策略,鼓励民间商会组建私兵,意图通过长期经济影响来控制和侵蚀海外藩国,这与武官集团激进的主战思想大相径庭。阎渔樵进京述职一事,原本便是可大可小,我们的贸然介入,会不会反而打破文渊阁与枢密院之间的矛盾平衡?” “这正是我所要做的。”陈应龙顺着桌沿环视一周,不紧不慢地平静回答道。“阎渔樵已经取代慕容信光成为西洋鹰派军官的领袖,黑石塔的适当支持便能给予他制衡内阁的力量。” “很抱歉,大人,可我仍然难以理解。”先前说话的暗影议员继续说道,他举起右手放在胸前微一躬身,现出领口上金线刺绣的螭吻徽印。“黑石塔的地位决定了我们只能恪守中立的立场,为何现在却要干预北京的政治斗争呢。” “你的理解准确无误,议员。忠武王大人西巡的本意正是要让内阁学会怎么自己走路----没有皇帝和首相大权独揽,一切都要在争论和尝试中摸索----要让我们伟大的帝国万世长存,这也许是唯一行得通的办法。”陈应龙微微昂起头,眼光有些迷离,似乎在回忆和思索着什么。“然而,在婴孩能够真正站稳脚步之前,需要适当的引导来矫正他的姿势和方向。” “您的意思是……” “一直以来,大人无时不在担心帝国崛起得太过于迅速。短短几年的时间,我们接连摧毁了一个又一个敌人----叛军、蒙古、倭奴、女真……建立了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日不落帝国。这个成就来得过于顺利,以致于我们自己都开始大意起来,忘记了黑暗角落里卧薪尝胆的仇敌,以为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在超级大国的甜美梦境中沉沉睡去……直到有一天,野蛮人的铁骑兵临城下,震天的战鼓把我们惊醒,这才发现早已国无能征之将,军无善战之兵。如此的例子,四千年来还少过吗? “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无论何时,帝国都必须拥有一支外能制敌内可安邦的无敌雄师;无论何时,华夏的子民都要保持居安思危的心态。只有这样,我们的社稷子民才不会有外侮之忧,我们的中华文明才能万世不朽。” “确实,不管怎么说,眼下对战争的浮躁态度是该降降温了。”另一名议员接口道,“真是可笑,仅仅十年之前,战争还是像洪水猛兽一般狰狞可怖;可现在呢,简直成了发家致富的门路了。是的,诸位阁下,我不在乎----不在乎那些富商贵贾们拿出多少钱放进兵部的募款库房,毫无疑问,那里面每块钱的价值都会在三年内翻上一番!我敢说整个帝国上下再没比这更赚钱的买卖了。得了,我关心的是那些征兵处门口的长队!成千上万的无业者希望进入军队,数量足够建立好几个全新的军团!问题在于,我们能用他们派上什么用场?缺乏勇气、纪律和奉献精神,不过是一群想在军队里混上几年捞笔小财的流浪汉而已!要真让这些人全混进军队,威震天下的帝**队可就真要‘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啊。” “所以必须给他们好好上一课!”一个高大的身影从狻猊雕像后面站了起来,“北欧的战争不就是最好的时机吗?” 有人惋惜地叹息道,“只是这个教训的代价未免太过沉重了。” “为了更为宏大的意图与部署,适当的牺牲是完全必要的。”代表枢密院的议员反驳道,“为了帝国欧洲战略的顺利实施,俄罗斯危机必须得到妥善解决,彻底并且永远!” “我们都明白这项牺牲的意义和价值所在,也懂得成大事者不能拘以小节的道理。”他的同僚回敬道:“想要捕捉凶悍的猛兽,就不能吝惜陷阱里的香饵。只是……包括三个近卫师在内的八万人马,那可是我们最好的士兵啊,有必要真为猎物们准备上这么一桌丰盛的大餐吗?” “诸位阁下,请你们不要忘记,我们已经为这个计划投入了大量的时间与资源,如今弩机扳动箭矢离弦,任是谁也无法阻止了。不管怎么说,正因为他们都是帝国最优秀的将士,也许……局面还不致过于失控,能够把这一切损失减到最小吧。” “到了这个时候,我们也就只能相信这些自我安慰的话了。”兵部议员起身说道:“士兵们所接受过的训练,只是战场克敌取胜之道。军队从没教过他们如何在溃败的乱军中求生。” “不错,就连这些我们最好的士兵也不过如此。只是如果不懂得在战场上保存自己,又怎么能有效地杀灭敌人呢。一支军队如果不曾有直面失败的决心和意志,又怎么能去迎接胜利?没有一个伟大帝国不是从逆境中成长,在挫败中崛起的。更何况,更多的军团正在被组建,一个接连一个。他们将取代军队中那些盘根错节的旧派系,为帝国注入全新的血液……” “放轻松点,我的议员们。”陈应龙开口为这场小小的争论划上了句号。“一切事态发展都脱离不了暗影内阁的计划与掌控。不错,俄罗斯危机将动摇帝国在东斯拉夫甚至整个欧洲地区的统治,然而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当御卫队的旗帜出现在战场之上,一切都会随之改变。失落的秩序将被重铸,一切都会回到从前----甚至……更胜一筹。” 第一节 虎尾阳冰 谎言是统治者专有的特权。 ----柏拉图  萧弈天背倚着一株缠满卷曲藤萝的大树,从腰间的牛皮软囊中舀出一勺火药粉填进短铳的药池,再小心地放入一枚铅弹。他不慌不忙地完成着手上工作,用一根镀银的熟铁通条用力将枪膛捣紧,间而扬起眉头向身边瞥上一眼。 瓦莲莉娅•;安德烈娜•;瓦西卡小姐,新大陆最负盛名的冒险家之一,此刻正在两步之外整理着行囊中的装备。她将猎弓的丝弦调紧了一个刻度,又细心地把两把精巧的银柄匕首插在金线绣边的鹿皮长靴中。 “准备好了吗,瓦西卡小姐。”萧弈天把一件暗绿色的油布长斗篷----和他自己肩头那件形制完全一样----递给年轻的冒险家,“只拿上补给和必要的装备……还有那个……” 瓦莲莉娅微笑着转过头,从口袋中双手捧出一个一尺见方用亚麻布细心包裹的方形匣子,向萧弈天晃了晃放进自己贴身的行囊中。“你瞧,‘将军’,您的宝贝好好的在这里呢。” “这匣珍宝属于帝国所有。”萧弈天一本正经地纠正道,“另外请别再叫我将军了,瓦西卡小姐……我是说,瓦莲莉娅。” 冒险家满意地笑了,翘起的嘴角间带着一丝调皮,“这样就对了,萧。放心吧,我们会一起把这件印加宝物带回西京,那时----”她的笑容突然一下子凝固,左手一把按住猎弓,右手伸向背后的箭袋慢慢抽出一支自制羽箭。“萧,你听见了吗?”瓦莲莉娅转过头,压低声音说道。 “他们来了,”萧弈天镇定地回答,未执枪的右手从腰间抽出长剑。“就在这里----”  帝国首相猛地睁开双眼,旗舰舱室的黄杨木天花板立刻取代了原始丛林青翠苍郁的景象。明月当空,涛声如泣,粼粼波光透过半开的舷窗映入舱室,海风中带着清凉的咸味。萧弈天缓缓坐起身,一时不能确定适才的梦境是否真实发生过。 报时的更鼓在不远处响起,鼓声回荡在空寂的海上直至老远。首相在心中默数了三通鼓点,这才起身走到床边的沉香木雕花书柜前,拉开一个镶银边框的抽屉,从暗格中小心取出一个沉重的方形小匣。他仔细端详着这件价值连城的珍宝----匣身是用一整方天然金块雕琢打磨制成,上面雕刻着神祇威严的面孔与徽记,镶嵌装饰着新大陆最上等的翡翠和珠玉。 白银齿轮发出几声嗒嗒轻响,缀满红宝石和琥珀的匣盖在萧弈天的指间弹开,他拿出一尊半尺高的墨绿玛瑙神像轻轻地放到床头矮几上,又接着拿起一尊黄玉羊驼像。这些精美绝伦的艺术品列成一排,交辉映出一片柔和的光晕,而最后出现在萧弈天手上的是一张纯金的圆盘,光滑的表面上雕刻着象征太阳与月亮运行的线条。 这匣绝无仅有的蛮族祭器来自蛮荒世界的最边远阴暗的丛林深处,它曾经被供奉在异教徒庙宇的神龛之中,接受巫师们的崇拜与祭礼;现在却成为文明世界最强大帝国的囊中珍藏,这其中耗费了多少鲜血与生命作为代价则早已无可考据。 印加,尽管早已在帝国的无上武功下臣服,这个遥远边荒的国度依旧是一个神秘未知的新世界----即便对于昔日的征服者本人而言也是如此。至少,在征服过如此之多的人与世界之后,昔日丛林冒险的幕幕剪影已然褪色淡化成为亦真亦幻的梦境了。 萧弈天轻轻地抚摸着金盘光滑表面上那一个个神秘咒符----这些精美绝伦的艺术品本身的价值已是不菲,光是匣子上的宝石就值得起一整船上好的景窑贡瓷,然而这和它们的真实价值比起来不值一提。这套来自库斯科黄金神庙深处密室的太阳神祭器既是藏宝地图也是秘窟钥匙,指引着前往印加宝藏的隐秘通途,相传那里珍藏着黄金国度数百年的积存。被俘的萨伊里•;图派克曾许诺献出十万两黄金以赎取自己的性命和自由,而这笔巨款与传说中的宝藏比起来也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一百万?一千万?或者更多?然而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萧弈天微微张开右手,任由这件无价珍宝落回匣中……身为帝国最高统帅,普天之下至高权柄、荣誉、财富莫不尽握于手,然而……萧弈天不由苦笑起来,纵使赢得天下却又如何呢? “瓦莉娅啊……”  1588年10月10日,俄国,莫斯科。 米哈伊尔•;罗曼诺夫公爵搓着一双肥厚的大手不住往南眺望,时已初冬,城郊的枫叶染红了斑斓的原野。朔风吹卷着地面的尘土,止不住想要钻进公爵温暖的皮领子里。他打了个哆嗦,一勒马缰向不远处的波利斯•;戈都诺夫靠了过去。 “国……国舅爷,梅尔库罗娃女公爵在南方的胜利固然值得庆贺,可您看真有这个必要,让……让尊贵的沙皇陛下在这样寒冷的日子走出克里姆林宫吗?” 波利斯•;戈都诺夫略略偏过头,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向后瞥了一眼。十步以外,三十一岁的俄罗斯沙皇费多尔•;伊万诺维奇骑着匹西伯利亚矮种马,百无聊赖地撕扯着自己金色皇袍上华美的羽饰;几名侍从和弄臣围在一旁,极力想要安抚沙皇愈发恶劣的不耐烦情绪。 戈都诺夫对这位比自己小五岁的沙皇妹夫顽戾乖张的举动只是报以淡淡一笑,费多尔自小体弱多病,再加上弱智无能难理国事这早已成为公开的秘密。鞑靼人一面挥动马鞭轻轻拍击着自己的麂皮长靴,一面满不在乎地回答道:“图拉一战我军取得了开战以来最大的胜利,按照东方的习俗,沙皇陛下出城迎接凯旋大军理所应当。更何况战争并没有结束,北线八万中**队仍然集结在萨福诺沃,在把这些哥萨克野人送上战场之前,可还得给他们好好鼓鼓气。” 罗曼诺夫公爵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不过,梅尔库罗娃还真是厉害,带着那帮子泥腿子骑兵跟波兰常备军过了几招,就把那四万波兰人在乌帕河畔的白桦林子里生生拖了整整四个月时间,一直等到乌拉尔哥萨克加入战斗。哈,那场歼灭战打得可真是漂亮,用那么几千民兵虚晃一枪,就把波兰人的步兵团主力引进了沼泽地。哼,风翼骑兵名声再响,没有了扈从步兵的保护,他们在林子里还不是任人宰割的料。”公爵得意地大笑起来,两撇小胡子在浮肿的脸上不住抖动。 戈都诺夫微一咧嘴,细长的眼睛里闪动着阴郁的光芒。“的确是一场完美的胜利啊。不是吗,罗曼诺夫阁下。以区区五万民兵将两倍于己的敌人牵制了整整四个月,其中甚至还包括令整个基督世界闻风丧胆的中**团,这的确不是常人所能想能做的啊。” “是……用不足两万疑兵牵制中国人……呃……”罗曼诺夫有些力不从心地使劲转着脑袋,“有些不同寻常啊……实在太过于……国舅大人,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不,我可什么意思都没有。”戈都诺夫冷笑着回答,他突然朝着远处昂了昂下巴,“喏,他们回来了。”  瓦莲莉娅轻轻一控缰绳,战马在距离沙皇仪仗队大约五十步的距离停了下来。叶尔马克率领大约五百名精锐哥萨克骑兵紧随在她身后,这些粗豪的汉子们此时免不了有些拘谨和胆怯,毕竟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超过百名近卫射击军在大道两旁排开队形,他们身着火枪手长襟制服,头戴貂皮镶边软呢帽,绣有金丝的腰带上插着手枪与银制战斧。在大队卫兵与侍从的拥簇当中,沙皇费多尔•;伊万诺维奇佝偻着坐在马背上,斜着眼睛打量着眼前众人。 年青的女公爵一个漂亮的翻身滚鞍落地----几乎同时,沙皇身边的群臣也随着戈都诺夫国舅纷纷下马----她快步上前面向沙皇单膝跪地。“下诺夫哥罗德世袭公爵梅尔库诺娃•;瓦莲莉娅•;安德烈娜,奉吾主之名大破侵我领土的波兰军步骑四万,俘虏七千人。全功凯旋以向沙皇陛下复命!” 费多尔咕哝了几声,似乎对这个场面毫无兴趣,戈都诺夫及时代替沙皇开口说道:“梅尔库罗娃公爵阁下,把你的俘虏们押上来吧。” “如你所命。”瓦莲莉娅语气平淡地回答道,她略一摆手,哥萨克武士们立刻将十多名波兰军官带了上来。“沙皇陛下,他们都是波兰俘虏中阶级最高者,自指挥官西考尔奇•;维辛斯基以下共十三名军官。” “尊贵的俄罗斯沙皇陛下,”维辛斯基向前迈了一个军步,朝着费多尔行了一礼。即使是身为战俘这样的尴尬身份,指挥官仍然细心挑选了一件最为整洁崭新的军官制服,并在觐见沙皇前着意整理过,以保持自己完美无瑕的骑士风度。“您的将军英武睿智,您的军队骁勇善战,我们对今次的失败心服口服。作为战争的失败者,我向你们致敬。” 戈都诺夫倨傲地点点头,用半生不熟的拉丁文回答:“接受你的敬意,将军。”他做了个手势,一小队近卫射击军慢慢地从两侧走了上来。“然而抱歉的是……这毕竟是战争,就像那些罗马人说的:‘bella,horidabella’,不是么?”他突然转用俄语说道:“杀了他们!” “不!”瓦莲莉娅惊叫起来,然而此刻为时已晚。射击军士兵们纷纷拔出短剑,从身后干净利落地抹过波兰人的脖子。“戈都诺夫!您这是在做什么!” “怎么,梅尔库罗娃公爵?”戈都诺夫耸耸肩漫不经心地回答,“杀掉几个敌人罢了。” “他们是自愿放下武器的战俘!”瓦莲莉娅厉声反驳道:“同时也是高贵的骑士!根据古老的战争法则,他们应当被善待并享有赎回自由的权利!” “他们?哈,不过是侵入我大俄罗斯的一群强盗和恶棍罢了!”戈都诺夫冷冷地说。“对于他们行进中的劫掠与杀戮,这是再正当不过的复仇了。就在明天,我会下令将所有波兰战俘处以死刑。我想,”他回头看了一眼,“沙皇陛下将会很乐意亲眼目睹如此一幕的。” “强盗和恶棍?”瓦莲莉娅柳眉微竖,生气地重复道:“恐怕这正是我将要对您提起的,戈都诺夫大人!我原本认为这些话在别的场合说更为合适呢!” “什么?” “戈都诺夫大人,您应该与我同样清楚,当哥萨克军团驰援图拉的时候,波兰人的军队还远未到达!” “这毫无疑问!否则现在他们早已进入莫斯科了!” “然而您不知道的是,当我们到达图拉的时候,城市早已被洗劫一空,上千人惨遭屠戮!而这个时候,波兰军队甚至还在一百俄里之外!” 瓦莲莉娅的话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戈都诺夫左右看看,注意到不少贵族的脸色开始发白。“那么,梅尔库罗娃公爵,您认为是谁干的?” “戈都诺夫阁下,您这是明知故问!”瓦莲莉娅硬生生地答道:“并且您同样也确知无疑,在这次战争中俄罗斯付出了多么沉重的代价,二十万平民死在与图拉相同的骚乱当中,重建城市所需的费用相当于三十年财赋的总和!总有人要为此负责!总有作恶者将为此付出代价!” “您瞧,瓦莲莉娅•;安德烈娜,”戈都诺夫放缓语气说道,“等战争彻底结束,我们有的是时间来处理这样的问题。而此时、此地----可不是时候。”他上前迈了一步压低声音又道:“见鬼,你也不想惹得沙皇陛下不高兴对吧。” “是沙皇陛下不高兴?还是某些大人物会不高兴?” 戈都诺夫不由皱起眉头,“梅尔库罗娃公爵,您可真是个----” “真是个麻烦人物。对吧?”瓦莲莉娅替他说道,“身为所谓‘贵族’的一分子,我根本就不应该再去为俄罗斯的平民说话是吗?” “就为那些……卑贱的奴隶?梅尔库罗娃公爵,您真是让我感到失望。我原以为像您这样高贵的世家小姐,应该懂得自己姓氏与头衔的尊贵,与那些下等人保持距离。” “真抱歉再一次让您失望了,看来我没有站到您所希望的那一边,戈都诺夫阁下。”瓦莲莉娅付以一声冷笑,“或许我忘记了,您在图拉和莫吉廖夫附近也有几处不小的庄园吧?” “你太过份了,梅尔库罗娃公爵!”戈都诺夫忍不住喝骂起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沙皇陛下亲自出席的凯旋式上造谣惑众毁谤一个贵族!来人!” 两名沙皇近侍走了上来,然而立刻被推得倒退了几步,只见叶尔马克•;齐默菲叶维奇高大魁梧的身躯铁塔般挡在了瓦莲莉娅面前。憨直豪放的哥萨克统领毫不犹豫地拔出腰间的弯刀,左手又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战斧,怒瞪着双眼喝道:“俄罗斯就这样对待战场上凯旋而归的英雄吗?当中国人突破边境的时候,你们的威风在哪里?当波兰人兵临城下的时候,你们的勇气在哪里?莫斯科的老爷们,你们就只会对自己人耍威风发脾气吗?” 瓦莲莉娅听见一连串利刃出鞘的声音,那是戈都诺夫手下的射击军火枪手们。梅尔库罗娃公爵在心中暗自叹息一声,从哥萨克统领身后走了出来,“戈都诺夫,你尽可以任何理由逮捕我,但保证让我的手下们安全离去,战争还需要他们----” 叶尔马克突然伸出大手拦在瓦莲莉娅面前,“公爵小姐,请你退后。我们哥萨克虽然粗鲁无知,却也有自己的荣誉和骄傲。我们知道谁值得起自己的尊敬和爱戴,知道谁……或者什么值得自己去牺牲。” 更多的出鞘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哥萨克骑兵们纷纷拔刀在手,调整着队形摆出列队冲锋的姿势。近卫火枪手的阵线开始动摇,贵族们则脸色苍白地向后退缩,戈都诺夫喘着粗气,神情恼怒却又色厉内茬地退了一步。 “啊,我亲爱的波利斯•;戈都诺夫内兄,您安排的这个节目真是出色啊!”费多尔沙皇的声音突然不适时宜响起,“我从没想过您会给我这样一个惊喜,准备的人还真不少呢!嗯,让我想想,这是哪一出戏来着?是顿伊斯基大破金帐汗王的故事吗?” “抱歉,我尊贵的陛下。”戈都诺夫恨恨地瞪了瓦莲莉娅一眼,拉着马辔头快步挡在沙皇跟前。“我想这里出了些小乱子,您还是赶快回宫----哦不,没什么,我的陛下。改天,改天我会请莫斯科最好的演员为您重新排演一次!是的,是的,请您马上回宫!伊琳娜为您准备了一份惊喜----对,真正的惊喜!”他回过头,虽然脸色仍有些发白,却明显比刚才气壮了许多,“火枪手们,立刻护卫陛下起驾回宫!”说完,他板着脸朝向对面扫了一眼,愤懑的神情几乎写在了额头上:我们走着瞧! “懦夫!”叶尔马克朝着贵族老爷们仓惶的背影狠狠唾了一口,他回身俯视着比自己矮上足足一个脑袋的瓦莲莉娅,恭敬地说道:“请您放心,公爵小姐,哥萨克始终会站在您这一边。戈都诺夫那条毒蛇动不了您一根头发的。” 瓦莲莉娅缓缓摇头,“我?不,叶尔马克•;齐默菲叶维奇,我并不忧虑自己的命运。不错,戈都诺夫有足够的权力,然而他所能褫夺的,我却也毫不看重。唯一令我担心的……是我们的祖国俄罗斯啊……图拉战后,波兰人已没有继续战争的实力,至于西线的帝**团……他们并不会对俄罗斯构成更大的威胁。” “这不很好吗,公爵小姐?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 “是啊,战争就要结束了。”瓦莲莉娅幽幽叹息一声,“然而我们还能剩下什么呢?祖国俄罗斯已经遭受了太多的苦难,战火撕裂了富饶美丽的大地,城市和村庄化为灰烬中的废墟,母亲与孩童如同牲口一般被屠杀。这块残破的土地已经不起更多的荼毒,承载不下更多的野心了。她的命运,决不能托付给戈都诺夫这样的人。” “公爵小姐!”叶尔马克杀气腾腾地一挥弯刀,“费多尔沙皇昏聩无能,任由戈都诺夫这个恶棍把持朝政。他放纵亲信胡作非为,视天下民众如尘土草芥,把好好一个国家弄得民怨沸腾盗寇四起!从奥廖尔到喀山,成千上万的自由民沦为一钱不值的农奴,就因为这些好人们曾经在地主手下干过六个月或者更久的长工!这太荒谬了!您听我说,公爵小姐,雷帝当年建立的三支主力常备军,特辖军早已于多年前解散,波雅尔骑兵在战争前期几乎损失殆尽,而最后剩下的射击军也不过只有六个整编军团驻防莫斯科。这样的兵力简直就是不值一提!” “叶尔马克?你这是什么意思?”瓦莲莉娅心中一凛,当即竖眉问道。 “公爵小姐,我私下探过喀山和乌拉尔哥萨克长老们的口风,大多数部族都愿意追随您的步伐;而我们顿河哥萨克的忠诚更毋需任何怀疑。”叶尔马克道:“只要您站出来振臂一呼,随时会有十万铁骑拥戴您走进克里姆林宫!” “齐默菲叶维奇将军!” “是您做出决断的时候了,公爵小姐!您英明睿智宽厚仁慈,是这个国家当之无愧的领袖!无论戈都诺夫,还是把持杜马会议的那些陈腐老朽,您尽可以取而代之!您将辅佐沙皇陛下,重建雷帝时代的伟大霸业!” 瓦莲莉娅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叶尔马克,这话可不像是您自己说的。” “您的智慧总是令我们折服。”叶尔马克恭敬地低下头,“没错,公爵小姐,除了哥萨克部族之外,愿意支持您的还大有人在。您瞧,人心可都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只要您----” “别说了,叶尔马克•;齐默菲叶维奇。”瓦莲莉娅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话,“山鹰不会向往大海的辽阔,我也没有戈都诺夫那样的野心。我全部的梦想,只是归遁林泉,做那自由自在的闲云野鹤。天下兴亡的责任,自有雄心万丈的男人们去承担。” “可是小姐,如今大俄罗斯的存亡安危均系于您一人之手,若是您不站出来,还有谁能够反抗戈都诺夫的暴政呢?” “只有俄罗斯人民,才最有权决定俄罗斯的命运。”瓦莲莉娅缓缓说道,“这是谁也代替不了的选择。谁也不行。” 第二节 博弈与暗战 乱生于治,怯生于勇,弱生于强。 ----《孙子兵法:兵势第五》  波利斯•;戈都诺夫一动不动矗立在城堡高塔顶台,凛冽的寒风拉扯着他肩头的黑貂皮裘,将片片细碎的雪粒从阴郁的天空中纷扬洒下。恭敬侍立在他旁侧的是尤里•;苏伊斯基大公,刚就任不到一周的火器射击军统领。 “看啊,我的好人哪,尤里•;苏伊斯基,”戈都诺夫远眺着南方城墙外那片朦朦的灰色阴影,不由自主地长叹了口气。“就在城外不足十里的地方,就驻扎了超过六万的哥萨克,而莫斯科的军队却只有这个数字的十分之一。他们想要干什么?他们想要干什么!” “戈都诺夫老爷,这些哥萨克只不过是一群泥腿子民兵罢了。您不用担心,这样的乌合之众,再多也成不了气候。”苏伊斯基大公讪笑着回答,“我已经下令射击军在城中实施戒严,要是怕那些哥萨克闹事的话还可以限制或者干脆禁止他们进城!” 戈都诺夫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苏伊斯基,这些哥萨克可不是民兵!他们击败过曾让雷帝大吃苦头的波兰常备军,这可不是民兵应有的实力。他们有强大的骑兵,也装备了并不落后于你们的火枪,再加上瓦莲莉娅•;梅尔库罗娃的天才指挥----尤里,射击军真能抵挡得住这样的对手吗?”说到这里,俄罗斯的主人用力咳嗽了两声,加重语气道:“我听米哈伊尔•;罗曼诺夫说过,梅尔库罗娃挑选精锐哥萨克士兵组建了三个特种火器营,她称之为……掷弹兵。” “对不起,阁下?” “掷弹兵。对,不错。”戈都诺夫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怎么?尤里•;苏伊斯基,难道你对乌帕河的战斗情况一点都没了解吗?” 苏伊斯基有些尴尬地揪着胡子,他依稀记得担任副官的射击军大尉曾经给自己介绍过些什么,只是当时自己的注意力似乎全部集中在了那个鞑靼女奴身上。“不错,阁下……我是说,嗯,我确实看到过那些报告。哥萨克们将波兰步兵联队包围在沼泽地中,并向他们的密集阵形投掷了大量炸弹,我想这就是梅尔库罗娃女公爵创立的那支新军吧。或许,他们有些言过其实……” “那些炸弹的威力不可小觑!”戈都诺夫不悦地强调道:“对于密集的步兵方队而言,这样的武器能够造成巨大的伤亡和恐慌,我想就算是射击军这样的火器部队也会十分头痛吧。想想看在一座城市内展开的混战的场景吧!只要有足够的长矛组成正面战线,他们就是战场上的王者。” “然而,我尊贵的阁下。泥腿子毕竟是泥腿子……他们终究比不上沙皇陛下的正规军。”苏伊斯基大公支吾着说,谈论这样的军政问题对他而言有些太过勉强了。“掷弹兵虽然勇猛无匹,然而这种新式炸弹的投掷距离只有据说只有几十俄尺,在正规战场上还不够啊。” 戈都诺夫摇了摇头,刚想说些什么却又沉吟起来,“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一点,弹药,这确实是最大的问题。你看----”他变魔术一般从宽松的皮氅袖子里摸出一枚手榴弹,示意苏伊斯基接过去细细观看。 苏伊斯基有些不明所里地接过炸弹,感觉入手冰凉沉重,他打量这个有着粗糙黑色铸铁外壳的椭圆球体,上面连接着一个硬木长把手,以利于投掷和固定引火索之用。“阁下,我,我不明白……” “半磅铸铁和等量的火药。下诺夫哥罗德的作坊每天能造出多少这样的东西来?嗯,也许这问题我应该问个农奴更为合适。”戈都诺夫尖刻地讽刺道:“好了,沙皇陛下的工业顾问告诉我,一个拥有十五名农奴的铁器作坊每天能生产至少两百枚。换句话说,梅尔库罗娃能够几乎无限量地生产这种简单的武器----只要拥有足够的生铁和火药。然而,我尊敬的苏伊斯基,简单算一算便可知道,这样一个作坊每年就需要耗用超过两千普特黑火药!” “可是,戈都诺夫阁下,我记得黑火药的供应主要依赖从国外进口,别说如今中国人的贸易封锁,就算是在平时倾尽全俄罗斯之力恐怕也难以负担不起这样一个数字吧。”苏伊斯基好容易遇上自己所了解的话题,连忙插嘴说道。 “不错。”戈都诺夫冷冷地回答,“就算梅尔库罗娃绞尽脑汁,一年之内她也未必能给每名掷弹兵装备上二十枚这样的榴弹。你看尤里,这个国家的大部分火药储备都还在我们的手上,只要卡住这关键的供给----” “他们自然就要对阁下您俯首贴耳了。”尤里•;苏伊斯基媚笑着接口道。  史威目送着最后一驮货物摇摇晃晃地运进营地,满意地拍拍皮裤站起身来,揭下头顶的毡帽掸了掸雪花,大大咧咧地说道:“一共五十驮到齐,足足一万斤上好的火药----嗯,按照你们的习惯,差不多三百六十普特吧。” “我感谢你对俄罗斯的慷慨援助,”瓦莲莉娅微笑着行了一个东方淑女式的优雅屈膝礼,“然而这些数量还远远不够,甚至不够满足我们的士兵打上一仗的。” 史威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尊敬的小姐,黑火药包括硝石都是被列在帝国禁运清单榜首的军用物资。即使带着黑麒麟的手令,我也没法带着大量违禁品穿越上千里盗匪横行的陆地。再说了,您可得知道,即便是飒玥郡主亲自坐镇的萨福诺沃远征军大本营,军用品的供应可也说不上充足。” “好吧,忠诚的百夫长先生,”瓦莲莉娅脸上始终带着精致典雅的微笑,“下一批货物可一定得早点哦。” “您的意愿就是我的命令。”史威右手将帽子贴在胸前,深深弯下腰去行了一礼。 “对了,百夫长。”瓦莲莉娅突然叫住了正欲转身率领商队离去的史威,“你难道真的一点也不担心吗?不怕你所传授的知识、提供的物资被反过来用于对抗帝国吗?” 史威脸上浮现出一个令人难以捉摸的笑容,“帝国从来都没有,也不需要知识上的封锁和保密。因为她的强大无可比拟,有着足够的雍容与自信来应对任何形式的外来挑战。我想您也同样明白,小姐,一两样新发明或许可以战胜,但永远无法真正击败帝国的强权。” 瓦莲莉娅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你们这些骄傲的华夏人啊----得在中国待上整整一年,才能熟悉你们行事的方式;可要想深入了解你们的想法,花上一生时间也远远不够。你们啊,真是仙灵与恶龙的奇妙结合,一百多年来还是令我们欧洲人感到如此的着迷和好奇……”她不再说下去,只是茫然垂目向军营走去。 史威在原地默默站了片刻,转身拉过一匹驮马加入到商队的长列中。他走了几步,忍不住从皮褂子口袋里摸出一枚拳头大小的手掷榴弹端详起来,这颗比俄国制品更为精巧的炸弹显然只会是出自帝**器局的手笔。“梅尔库罗娃小姐啊,这些震天雷在您的手里能够派上多大的用场呢?对此拭目以待的可不止我一个人啊……”  同一时刻,北京,文渊阁议事堂。 蹇尚不满地将手里的报告丢在桌上,冷冷斜瞥着阎渔樵。“阎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陕西的财政计划啊。”阎渔樵不慌不忙地回答道,“当然,您也知道,由于天灾的缘故,实际的税收会打上非常重的折扣。” “我当然知道!”蹇尚没好气地说道:“我是在问你,陕甘总督阎渔樵大人,帝国何时授予了你这样的权利?允许你自作主张撤销地方十三个县的行政编制?” “可您似乎并不了解,黑狐逆党的长期渗透以及万历十三年的平叛战争早已极大地破坏了陕西行省的行政构架。而连续两个干旱无雨的年份令赤贫的百姓无以为生。成千上万的农民被迫离开土地背井离乡,许多乡镇已经事实上被它的居民遗弃,无力支持一个有效运转的地方衙门。下官这么做只不过是顺其自然罢了。” “顺其自然?总督大人,您这么做让帝国损失了至少三万顷田地和七十万银币的税收!您打算用什么方式来弥补?”礼部侍郎吴若秋开口打断了阎渔樵的辩白。 “恕我直言,帝国早已经失去了这笔岁入,下官所做的只不过是把这件事记录在案而已。如果诸位大人认为这七十万的赋税真的不能减免,则下官可以将它分摊给陕西剩余的八十二个县----反正就算保留原有行政编制的结果也是一样。”阎渔樵上前一步,小心地拿起蹇尚丢下的报告,理了理放回原处。“再者,阎某自问对帝国的忠诚无可挑剔,宁可自己承担不力的责备,也决不会用拖欠、残缺的数字来谋取赞赏。” “若只是区区七十万钱,不过帝国岁入总额的千之二三,我也不会在这样的问题上和你小题大做。然而----”蹇尚突然加重了语气,“放任一个封疆大吏擅作主张改变帝国的法令和制度,这无论如何也太出格了。要是两京十三司外加西洋行省的主官个个这样恣意妄为,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故太师张居正行一条鞭法,规定天下财赋均折以银两结算交割,你却为何偏要反其道行之?” “大人此言差矣。”阎渔樵对蹇尚的指谪只是淡淡一笑,回答道:“陕西土地贫瘠民生凋敝,其情殊不同于东南各省,不能一概视之。以万历十年的情形而论,陕西一亩中田产量不过两到三石,只相当于江南一带的四成水平,但粮价却是南京的六倍。换句话说,陕西每亩田地所缴纳的银钱是……” “是江南的两倍以上,这我知道。”蹇尚不客气地打断道:“但这个理由根本不能成立。万历十三年平叛战争之后,户部在陕西进行了大规模的土地丈量与清查,新增税田面积超过一万顷。再加上边防军力的削减以及军户屯田制的撤销,百姓的实际负担绝对比万历十年大为降低。” “可您忽略了另一个方面。”阎渔樵道:“边情缓和及军力缩减表面上减低了税户的负担,但反过来说帝国每年输入陕西的银两也大为减少。失去了这笔最主要的现银来源,陕西根本就无力承担一条鞭法规定的沉重义务。”他伸出手指在报告上点了点,继续说道:“若您更仔细看看这份行省报告便会明白,由于流通货币的极度缺乏,布政司不得不增设铜炉一百余座年铸铜钱逾十五万贯;此外,我们还印制了五十万贯宝钞……” “如果你对帝国的经济史有那么一点点了解的话,就应该知道,铜币和宝钞的滥行曾经带来过多么大的混乱!”慕容信光突然拍案起身厉声道,“难道你还想重蹈覆辙吗?” 大学士们接二连三的打断显然让阎渔樵有些不悦,“慕容大人,陕西不是新大陆,我们没有那么多银矿和土著奴隶。要是诸位大人有所怀疑的话,你们可以派人到西安去实地看看!看看帝国境内居然还有因为缺乏流通货币只能以物易物的市场!真见鬼,在实施之前总督府早已考虑过了可能的情形,所有铜币都严格按照‘铜六铅四足一钱’的规范铸造;至于印发的宝钞,布政司以官府统一采办的方式流入民间,再通过一些商业税收回笼,货币流通的数量和范围都得到严格的控制。” “这正是我所不理解的,阎大人。”吴若秋道:“帝国一直奉行顺其自然的经济政策。地方官府统计和记录应缴的税收,农户们将税粮和供奉运往对应的仓廪,再由物资管理人员调往所需的部门。包括驿马和劳役在内的各项服务也以同样的方式供给。这项制度两百年来运行地无可挑剔,为何您现在要对其大作调整?” 阎渔樵对礼部侍郎的温言报以礼貌的一笑:“吴大人,这都是因为陕西太穷,一两银子、一石稻麦都浪费不起,我们不得不想方设法提高行政运作的效率。您看,在税收总额变化不大的基础上布政司尽可能地作出调整,使税率依收入多少而累进,最大限度地减轻了穷人的负担。此外,所有税务都以现款的方式缴纳到地方县衙,避免了过去长途运送的额外负担。总督府再根据各部门预算将税款统筹分配,支付俸给和采办物资、服务等。” 吴若秋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我是否可以理解成,税户们除将现金缴纳到所属官府之外,不需要再承担其他任何的负担?例如物资的运送、损耗以及工役等等。” “正是如此。” 蹇尚不由哼了一声,“荒谬!这么一来地方官府的开支起码会增加三成!” “不错,但是这些费用我们可以通过附加税的方式向税户征收,这样既无损于帝国财政,百姓们的负担也大大得以降低。根据布政司的估算,此法若是在全国推行,一年至少能节省下两千万银圆。” “真像你说得这么简单么?”慕容信光反驳道,“如此一来光是一个中等规模的县城,每年经手的税款就可能超过十万银币。这其中包含了官吏俸给、安全防务、驿站管理以及其他上百项开支,这其中的复杂程度绝非一个小小的县令所能掌握的。及于州府、行省,乃至帝国户部中枢,那些浩如瀚海的帐目将远远超出帝国所能操控的极限!” “慕容大人,您曾在西洋任职多年,应该熟知彼处情形吧?”阎渔樵不作直接回答,而是旁敲侧击反问了一句。 “那是自然。” “那大人想必知道,西洋颇多豪商巨贾,其家资殷厚富可敌国。这其中往来帐目的复杂程度恐怕远甚于一个小小的县城吧?蹇大人,当年您在番禹屈就之时,每年手下进出银钱动辄亿万,为何现今贵为帝国重臣却怕起管账来了?民间既能如此,为何我们官府就做不到?”阎渔樵瞟了为之语塞的蹇尚一眼,又继续说道,“陕西行省八府一十九州八十二县,全部衙门都已经配备了专职的会计人员,统一采用西洋商会惯用的龙门式复式帐簿。布政司增设审计署专司审计查对帐目,循例每年一、四、七、十月核对州县帐册,五月、十一月核对各府帐册,十二月校对整理行省总目,制成的报表随当年上缴国库的税银一道承献北京。此外,审计署每两年一次对全省土地户口复核登记,据此拟定来年的税收计划。” “嗯,这想法倒是不错。”一直沉默在旁的工部侍郎舒时德道,“然而操作起来是否切实可行呢?民间土地买卖十分频繁,积年下来往往产权纠纷争执不断。大多数情况下,下级官吏不行实察即以武断行事,业户乡民则更是顽劣不化,地方豪强欺民霸田的恶事如何避免?” 阎渔樵从官服袖子里摸出一叠纸券,双手递到舒时德面前,“大人请看。” 舒时德接过来细细一看,却见这纸券上写得分明,乃是一份再普通不过的地契文书:第一页的白桑纸上载有买卖双方签字画押的契约条文,第二页是淡红底色的官方证明,最后一页的契尾上粘贴着户部发行的印花税票据。他不由微微一笑,“就凭这个?我的总督大人哪,这和帝国上下两京十三司一律通用的文书格式有何不同?” “不错,其中并无多大分别。”阎渔樵平静地回答,“同样是一契三联,白契、红契和契尾一样也不少。”他顿了顿,直看到大学士们眉头微微皱起,这才继续说道:“只是其中一条小小的变化,红契上不再加盖县衙的印钤。” 舒时德有些惘然地将目光再次投向手中的文书,“律法廷?” “不错。”阎渔樵道:“像知府、知县这样的地方官员,集行政、司法、财政三权于一体,即使不发生权力的滥用,也难免在行事中不生偏倚。此外,宗族势力对民事仲裁的过多介入也是法令难以通行的原因之一。因此,我们在陕西改组职官体制,于每县增设侍廷尉一职,执掌律法廷负责司法裁判,上至权贵下达乡里,无不在其职权之内。” “这不可能。”吴若秋摇着头,一脸苦笑的样子。“宗法礼教是最简洁有效的裁判方法,乡民愚钝无知,不可能个个都深通大明律,也不会样样按照诰法办事。” “这正是我们所要努力的。”阎渔樵坚持道:“陕西已经在乡里开设了不少讼馆,这些讼师将负责向百姓宣传和讲解官府法令,并帮助他们解决司法上的难题。当然----”他有些不无恶意地讽刺道:“那些仕官无望的旧式儒生们发挥了不小的用场。” “原来是这样。”舒时德淡淡地点了下头,“蹇大人,您看呢?” “可以交由议政院讨论一下。”蹇尚面无表情地回答,他顿了顿,又转向阎渔樵道:“阎大人,蹇某素知你军功显赫,想不到执政地方也有如此杰出的才干。短短一年时间,不仅稳定了陕西动摇的政局,还弄出了这么些新举措,实在难能可贵呵。” “大人见笑了。”阎渔樵不卑不亢地略作颔首致意,“渔樵一介莽夫,哪里懂得这许多道理。能够取得目下的成就,全都多亏了忠武王大人遣往西安府的三位学政大人。” 果然是这样么。蹇尚不动声色地与其他大学士们交换了个眼色。无怪乎阎渔樵敢于这样大张旗鼓地施行新政,原来背后是有帝国大学撑腰。如此想必也是在忠武王默许之下的吧。 尽管在名义上,北京帝国大学隶属于礼部管辖,然而在场的大学士们自然清楚,帝国首相萧弈天钦赐那道“诸司各部不得干预问讯”的铁牌究竟有多重的分量。再者说了,那些从欧洲留学归来的青年学子们个个桀骜不驯,对旧大陆官场所视甚轻,能够让他们真心听命的不过忠武王一人而已。 “那么您看,诸位尊敬的大人。”阎渔樵趁机再进逼一步,“现在陕西的新政已取得一定成效,我们希望这份成绩能够得到内阁的许可,以及……一份保证其合法性的正式文件。” “内阁会考虑你的要求,阎渔樵将军。”吏部侍郎胡波开口道,他做了个明确的手势暗示会见已经结束。“正式的复文将会在不久后张贴于六科廊房。” “那么,下官告辞了。”阎渔樵微笑着弯下腰去。 第三节 卡珊德拉的预言 与强者的联盟不可信任。 ----费德鲁斯  1588年10月29日,克里姆林宫。 身着白色制服的侍从们端着如玉似脂的洁白瓷盘,在御厨房与宴会厅间来往穿梭。橘红鲜嫩的烟熏鲑鱼片上小心翼翼地浇淋了精心调制的乳白酱汁,表面浮着层酸奶油的蘑菇鸡汤里点缀着翠绿的香草与黄瓜。水晶盏中盛着墨玉般晶莹细腻的白鲟鱼子酱,碟子上摆着银柄的贝壳小勺。金灿灿的乳猪和乳羊羔陈列在雕满巴洛克花纹的大瓷盆里,微焦喷香的表皮上插着明亮的刀叉。鳕鱼汤包、荞麦点心和切成小片的黑面包一起垫着白菜叶放在银盘里,旁侧的小碟中盛满了美味的黄油和蜂蜜。烤龙虾和牛里脊作为宴会的主菜放在大方桌的当中位置,旁边的餐盘里摆满了饭后的水果和甜点。当然,任何时候都离不开作为主角的伏特加,大小银碗里全都满是这种清澈透亮的液体,烈酒馥郁的香气在整个大厅里挥之不去。 “诸位,让我们一起来欢庆这个伟大的时刻吧!”波利斯•;戈都诺夫从长桌尽头站起身来,右手端起满满一整碗伏特加,左手则得意地叉在腰间。“感谢吾主上帝的护佑,以及俄罗斯大沙皇的圣明引领----”他微微一转身,朝着首席御座上那位扭来扭去不住左顾右盼的费多尔陛下略一致意,“我们又一次战胜了凶狠险恶的夙敌----那些背上插着翅膀的小丑波兰人!这是场伟大的胜利,天佑我国,天佑沙皇陛下!”他在这里略作停顿,以便提示在座的贵族与大臣们及时报以热烈的掌声。 “当然,这个了不起的成就离不开我们所向无敌的常胜大军,以及指挥他们取得一场又一场传奇胜利的杰出统帅!让我们向英雄致敬吧----为高贵而睿智的梅尔库罗娃公爵干杯!” 瓦莲莉娅嘴角扬起一丝略带生硬的微笑,端起面前的银碗回应众人的致意。“您过奖了,尊敬的戈都诺夫大人。”她仰头将整碗伏特加一饮而尽,随着炽热如火的辛辣液体涌进咽喉,几滴微带温热的液体模糊了那双碧绿的眼瞳。 一恍之间,年轻的女公爵感觉自己仿佛重回到那生死一线的战场中心。如雨的箭矢尖啸着掠过耳畔,将避之不及的士兵逐个钉在地上。杀声震天而起,一组风翼骑兵纵马直前,如刈草般横扫过弓箭手的队列;然而当下一刻到来,身被重甲的掷弹兵联队奋勇上前,密集的炸弹将骑士接连掀下马背。灼热金属和硫磺燃烧的气味在空气中充溢漫延,使得每一口呼吸都如吞咽火焰般难受。跳跃的火光令眼前的一切显得如虚似幻,硝烟渐浓,几滴微带温热的液体模糊了她刺痛的碧绿双瞳。 瓦莲莉娅猛地睁开眼睛,回到了克里姆林宫宴会大厅当中。她怔了片刻,微蹙俏眉放下银碗,伸手端起另一盏满斟的伏特加。“让我们向英雄致敬吧----为了那些以血肉之躯阻挡敌人铁蹄的哥萨克勇士;为了那些用匕首和小刀子与波兰人拼命的民兵;为了那些在我们锦衣玉食安逸享乐时却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士兵;为了那些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却并非出于自己私利的战士。这一碗酒敬予他们!” 这一突发事件大大超乎在场诸位王公贵族的预料,令他们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是好。有几个头脑不太灵光的贵族没能三思而行,举起的酒碗只能悬在空中,尴尬万分不知上下是好。然而戈都诺夫大人已经顾不上他们,他恼怒的目光越过长桌直盯了过来,狠狠地逼视着那双无所畏惧的碧眼。 真是个麻烦制造者!瓦莲莉娅确定自己从国舅老爷的眼里读出了这样的意味,这使得她不由在心里默默一笑。“戈都诺夫大人,怎么,您不为这些真正的英雄们干上一杯吗?” 戈都诺夫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挣扎着从嘴角迸出几个字来:“当然!”他喘着粗气又补充道:“当然,历史并不是单单靠这些凡俗草民就能写成的。没有贵族们来驾驭和指挥这些卑微下贱的农夫,他们就只是可怜的一盘散沙,派不上半点用场。” “那么戈都诺夫大人,你认为我们这些贵族就能创造历史、拯救国家吗?”瓦莲莉娅毫不留情地反诘道:“我们要靠什么来打败敌人?是坐在这里享用美味佳肴,还是巧取豪夺中饱私囊?” “够了!”戈都诺夫一摔酒碗站了起来,直吓得手端银盘的侍从们手足无措纷乱退开。“梅尔库罗娃公爵,你怎敢在陛下面前如此放肆?” “波利斯•;戈都诺夫大人!”瓦莲莉娅也正色回答道:“也许您认为这是一次值得大肆庆祝的胜利。但可千万别忘了,尽管入侵的波兰人已经溃不成军,莫斯科咫尺之外却还有八万帝**团枕戈备战,可谓癣疥方除而肘腋之祸犹存。可我们呢,却不思进取地沉迷在这金迷纸醉当中!半个国家在硝烟中化为废墟,数十万军民殒命战火,就算战争就此结束,将要面对的也是百废待兴的残局。不错,在图拉我们取得了开战以来第一场大的胜利,然而你们可曾知道这是怎么样的代价换来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似要平静自己激动的心情,却又忍不住以更加强烈的语气说道:“从一开始部队的物资就极其匮乏,士兵们的粮食配给一再削减,棉麻寒衣、军器火药的供给也无法满足。就是此刻,我们尚有五万在破旧帐篷中忍冻受饿的士兵,三万浑身血泊躺在泥浆得不到照顾的伤员,更有超过两万俄罗斯勇士没能活着走下战场!他们的付出和牺牲,就是为了你们今天能在这里弹冠相庆欢呼胜利!就是为了你们今天能再这里把本该送上前线的上千个卢布吃光喝尽!” “我敢担保您这是偏听偏信了,瓦莲莉娅•;安德列娜。”米哈伊尔•;罗曼诺夫赶忙靠过来打起了圆场,“您瞧,沙皇陛下和戈都诺夫大人已经调集了价值两万五千卢布的粮草物资,最迟到下个礼拜日就会全部下发到您的军队。让小伙子们打起劲来吧,他们马上就要被从头到脚武装一新,前去迎战那些可恶的中国人了!” “迎战中国?对不起公爵阁下,这不可能!”瓦莲莉娅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道。“萨福诺沃的中**队已经好整以暇地度过了整个秋天,他们无论在人数、装备、体力还是补给上都远远超出我军。这么做不是战争,而是不折不扣的自杀。” “那你的意思呢?打开城门将中国人迎接进莫斯科吗?”戈都诺夫冷冷地质问道。 “这场战争应该结束了!我们必须同大明帝国议和!” “这不可能!” “我们并没有更多的选择。”瓦莲莉娅平静地回答了戈都诺夫的咆哮,“答应中国人提出的所有条件----对发生在蒙古利亚的边境冲突谢罪并赔偿损失、承认明帝国的宗主国地位、效忠并接受北京的册封;否则……接受毁灭的命运。” “俄罗斯大沙皇不会向任何人低头!”戈都诺夫一字一顿地强调道,“如果中国人渴望鲜血,那么我们将让他们尝到自己血的味道!军队必须马上集结待命,随时准备向萨福诺沃发动全面进攻。” “那么请告诉我,波利斯•;戈都诺夫老爷。我们将用什么来击败中国人?是靠牧师的祈祷还是不切实际的妄想?您别忘了,俄罗斯已经再增派不出哪怕一兵一卒投入这场战斗。” “我们并非孤立无援,年轻的梅尔库罗娃。”戈都诺夫答道:“奥斯曼帝国的大苏丹陛下允诺派出一百五十艘战舰和五万士兵,他们将在新年以前加入战斗。” 瓦莲莉娅使劲拧着眉头,“您认为土耳其人会言而有信?” “那是当然!”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从旁传来,瓦莲莉娅侧转过身,这才注意到坐在宴会长桌角落里那个头包白巾的穆斯林。他年纪约在三十上下,粗砾的脸颊上布满细密的胡须,嘴唇上留着两撇精致的髭须,黑色穆斯林长袍上绣满金线花边。“我是耶尼沙利索拉克军团的帕西指挥官买力克•;穆罕默德,奥斯曼苏丹的忠实仆役及代理人,奉命前来担任联络并协助俄罗斯军队作战。” “噢,一个奥斯曼人,”瓦莲莉娅不无厌恶地哼了一声,“真是没想到啊。” “梅尔库罗娃女公爵,我对您在克里米亚的卓著战功早有所闻。”买力克站起身子,满脸堆笑地走了过来,“能有机会与您一同作战是我的荣幸。” 瓦莲莉娅对他的恭维只是抱以一声冷笑,她扬了扬手中的酒碗道:“既然如此,穆罕穆德帕西,我当以此酒向您致敬。” 买力克微微有些变色,“公爵阁下,我是一个虔诚的穆斯林。” “是吗?我差点忘了,”瓦莲莉娅尖刻地嘲讽道,“你是一个奥斯曼人,不喝酒的男人。” 周围的俄罗斯人如炸了锅般哄笑开来,对于“把饮酒视为最大乐趣,没有酒就活不下去”的俄罗斯人而言,穆斯林对禁酒的坚决十分滑稽可笑。有几个贵族不由跟着出言讥笑起来。 “梅尔库罗娃公爵,不许你再这么胡闹!”戈都诺夫眼看买力克气恼之极脸颊直涨成难看的猪肝色,连忙厉声喝止道:“奥斯曼帝国是俄罗斯的盟友与伙伴,我们必须尊重他们的信仰和习俗!从今天开始,有奥斯曼军官和观察员出席的宴会一律不得饮酒!” 宴会桌周围响起一阵不满的咕哝声,有人用勉强可闻的声音说道:“我们的士兵可未必愿意与这样的盟友并肩作战。该死,谁能相信一个连酒都不喝的人?” 瓦莲莉娅略带得意地嘴角一动,将伏特加再次一饮而尽,挑衅似的将银碗丢在桌上。“不,尊敬的诸位阁下,我们根本不会参加这场战争!俄罗斯军队刚承受过巨大的牺牲,不可能像以逸待劳的友军那样马上投入战场,去面对中国人那样的可怕对手。” “这真令我感到失望,公爵阁下。”买力克一口流利的俄语几乎比多年飘泊异乡的瓦莲莉娅更加地道。“俄罗斯最伟大的英雄、鞑靼世界的征服者、让波兰风翼骑兵闻风丧胆的哥萨克女王,竟然也会惧怕战场上的对手,竟然也没有勇气与中国人为敌吗?” “勇气并不等于鲁莽,帕西大人。五年前的勒颁多一役,贵国地中海舰队全军覆没,十万水兵葬身鱼腹,自亚历山大港以西的整个非洲行省都落入明帝国之手。您又有什么理由让我们相信,奥斯曼帝国能够协助俄罗斯取得胜利?俄罗斯又为何要为了奥斯曼帝国的复仇**投入这场无望的战争?” “不是为了奥斯曼,而是为了俄罗斯。”买力克已经从刚才的恼怒中完全恢复了平静,不快不慢地沉声回答道:“明帝国是一头贪得无厌的巨龙,在它的利益面前,任何朋友都是无足轻重的。五年前的那场战争你们也曾参与,以忠实的盟友身份同明人并肩作战;可是今天又作如何呢?帝国的军团同样毫不留情地闯入了你们的家门!五年前的效忠,换来了两个入海口;五年后的违逆又将带来什么呢?这种拥有予取予夺可怕力量的‘太上皇’,难道不是俄罗斯真正的心腹大害吗?” 瓦莲莉娅正欲张口再辩,戈都诺夫已经抚掌大笑起来,“你说得不错,买力克•;穆罕默德•;帕西大人,你说得不错。中华帝国,居于宇宙中央华美壮丽的伟大帝国,”他眯缝着眼睛,刻意做出一副景仰崇拜的迷恋神情,“多么显赫光辉的名字!万邦之邦,万王之王!世间的君皇,天地的主宰!然而----”他话锋一转,两眼中射出阴贽的光芒,“俄罗斯没有主宰,俄罗斯也不需要主宰!” “这场战争只会带给我们灾难和死亡!” “那只是你自己的臆想,梅尔库诺娃女公爵!”戈都诺夫恶狠狠地说,“我们将与明国兵戎相见,打败他们、征服他们、取代他们成为整个世界的霸主!雷帝所未能完成,不,他甚至连想也没能想过的宏图大业将在我的手中实现!” “你疯了!这么做是在宣判我们死刑!”瓦莲莉娅尖声叫道。 “如果你这么想----”戈都诺夫笑了笑,扭曲的嘴唇使他看起来像只尖嗥的渡鸦。“那么是的。无论如何,那些中国人能从这里得到的只有死亡。” 瓦莲莉娅深深叹了口气,“既然您决意孤行,那么----”她转向费多尔沙皇行了一礼,“陛下,请允许我辞去战地指挥官以及相关的全部职务。” “梅尔库罗娃公爵阁下?”罗曼诺夫公爵不禁失声叫了起来,更多的俄罗斯权贵们面面相觑,犹豫着不知是否应该踩这趟浑水。 “如此最好。”戈都诺夫只是冷冰冰地哼了一声,回答道:“米哈伊尔•;罗曼诺夫公爵自即日起接替你担任哥萨克统领职务。至于对华战地指挥官一职,由火器射击军统领尤里•;苏伊斯基王公暂时代担。正式的任命将在沙皇陛下签署后下达。” 苏伊斯基大公的脸上简直掩饰不住那得意的笑容,“遵命,戈都诺夫大人。俄罗斯军队将按照您的命令,在本月之内集结待命。我发誓,要让那些卑鄙的中国人尝尽苦头!” “很好,尤里,你无愧一个俄罗斯军人的典范。”戈都诺夫满意地点点头,如锥的目光却径直指向瓦莲莉娅。 女公爵冷笑一声,“真无愧一个俄罗斯军人的典范啊,尤里•;苏伊斯基大公。要让战士们为了某人的一己私念去白白送命,这我可自认作不到。” “他们是为大俄罗斯而战,为沙皇而战!个个都死得其所!”尤里•;苏伊斯基挺直腰杆,目不斜视地高声说道:“我们无惧牺牲,只为战胜敌人!” “是么?”瓦莲莉娅拉长嗓音嘲讽道,言辞间带着淡淡的怒意。“远东方面军的战士便如您所说个个死得其所么?十八万大军一战覆灭,其中包括七万俄罗斯将士,能够活着回到莫斯科的不到五千人!您作为前线的直接指挥官,对自己的独活就没有丝毫的愧疚吗?” 这句话一下子蜇到了苏伊斯基的痛处,他脸色转瞬间变得通红,有些失态地大声道:“胜胜败败不过只是战场上的常事而已!怎么了,瓦西里•;鲁波廖夫不也在中国人面前吃了大亏吗?他所率领的八万精锐又回来了多少?” “尤里•;苏伊斯基,要是你能及上瓦西里•;鲁波廖夫公爵的一半……” “我比他要强上十倍!比你们这种避战畏战的懦夫强上十倍!”苏伊斯基突然咆哮起来,眼中刻毒的火光令人不寒而栗。“啊,或许是我忘记了,梅尔库罗娃!五年前你不正是以中国特使的身份回到俄国的嘛!你和你那该死的老头子一样,都是懦弱的逃犯,大俄罗斯民族的叛徒!你这条明人的走狗,真可惜雷帝没把你的脑袋挂在城门上!” “够了,尤里,你喝的太多了!”戈都诺夫连跨几步挡在苏伊斯基的面前,坚决地打断了他的话。“卫兵!送梅尔库罗娃公爵回营。”他微笑着转向瓦莲莉娅,“梅尔库罗娃公爵小姐,虽然您已经不再担任军职,然而我想您还是可以----” “不必了,我明天就回下诺夫哥罗德。”瓦莲莉娅不客气地一口回绝道。“陛下,请恕我提前告退了。”话毕,她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出大厅。 戈都诺夫收起脸上的笑容,冷冷地看着瓦莲莉娅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片刻,他转过身来,满脸铁青地盯着苏伊斯基大公。“你这是疯了吗?” “波利斯•;戈都诺夫大人,我----” “你这个愚蠢的混蛋!”戈都诺夫恼怒地打断了他的话,他嘴唇颤动不止,猛一挥手将几个银碗摔到地上。他往这堆餐具上发泄了一通怒气,这才抬起头咬着牙说道:“就在莫斯科城外,还驻扎着超过六万效命于梅尔库罗娃的哥萨克军队,你难道真想激得她发动一场兵变才满意吗?” “大人,我----” “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饭桶!”戈都诺夫恶毒地咒骂道。他来回疾走了几步,极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用最镇定的口气对抱着手站在一旁的买力克•;穆罕默德•;帕西说道:“让您见笑了,我亲爱的朋友。” 奥斯曼人做了个轻松的手势,“这没什么,尊贵的戈都诺夫大人。” 第四节 命令与征服(上) 临敌不过三发、四发,而短兵已接。 ----《武经总要•;教弩法》  11月2日,印度半岛,比贾布尔。 四万名穆斯林士兵踏着浑厚的鼓点,在原野上集结展开十二列步兵横队。他们头上包着传统伊斯兰头巾,白色短袖长袍下穿着镶满铜钉的锁链衫,精致的宝石腰带上别着蜿蜒如蛇的波刃短剑,左手臂上套有犀牛皮覆面的圆盾。站在各方队前列的军官高举迎风飘扬的战旗,上面用金线绣着德干苏丹的徽章。 “整队!向前推进!”头巾上插着孔雀尾翎的苏丹指挥官挥动着手里的弯刀,整个方阵开始缓慢而整齐地移动起来。在步兵队列的后方,四头战象不紧不慢地押阵而行,象背上的赤膊壮汉们用力敲响挂在两侧的犀皮巨鼓,如雷鼓声里许可闻。 步兵战线的右面卷扬起大团烟尘,一队约摸五千人的骆驼骑兵轻快地越过他们,在侧翼摆出了楔形突击阵形。而更多骑乘战马的德干士兵则出现在左翼位置,与骆驼队共同构成钳形攻势。 “穆斯林军队正在推进,男爵阁下。他们的步兵将在一个字以后进入神臂弓射程。”战场对面,一名身着帝国装束的军官放下手中的千里镜,转身快节奏地说道。 “很好,”林振衣从马背上微一点头,左手轻轻拍打着佩剑的银质把手。他身着一套崭新的高级武官制服,胸口上佩戴着缀有银色流苏的男爵标志----对迈索尔邦国的征服为他赢得了这份独一无二的褒奖。“把弩手部署到阵地前列,敌人进入射程之后立刻全力射击。” “阁下?”他的副官低声建议道:“德干人在数量上占据相当的优势,我们何不首先使用雷火弩动摇他们的阵线?” “不,”林振衣微笑着摇摇头,他抬起右手,用马鞭指点着远处。“老苏丹已经动员了他所能征召的全部武力,对么?” “的确如此,男爵阁下,我们的正面有不少于五万穆斯林士兵。” “然而却看不到他们最具威力的战象军团,对吗?”林振衣轻蔑地朝敌人的方向看一眼,“在这样的决定性会战当中,没有理由不拿出自己的王牌。” “这不太可能,阁下。”副官摇摇头,“德干人不可能把战象这样大的动物隐藏起来,而我们的探子报告----” 林振衣抬起左手,示意副官不再说下去。“雷火弩是我们对付象群的杀手锏,不留到最后关头不可轻易暴露。你再增派几支哨马,扩大侦察范围。我相信,德干的战象主力已经出动,如果不是等待最佳出击时机,那么他们很可能想要迂回包抄我军,对此千万不能大意。” “我明白了,男爵阁下!”副官往对面阵地望了一眼,快速地补充说道:“我想他们差不多进入射程了,请您下令吧。” 林振衣微一颔首,从腰间噌地拔出佩剑,以尽可能轻描淡写的口气道:“开始吧。” 副官立刻转过身去,挥舞着手中的短矛高声喝令道:“神臂弓!准备----检查射程!” 军令一下,半跪在弩兵队列最前排待命的一组校射士闻声而起,他们身披藏青色织棉披风,头盔上别着一簇醒目的隼翎,是全军最精锐的老练射手。校射士们按五人一队,分别以不同的角度朝德干军团上空射出鸣镝。 有几支镝矢过早地耗尽了力量,不甘地落在了德干人前方的空地上。更多的却带着凄厉的长声尖啸直扑进他们的方阵当中,溅起的几丝血花转瞬间被淹没在纷乱的脚步之下。 然而下一刻的来临足以让最勇敢的德干战士四肢发寒:从明人的阵地上升起了一团金属的阴云,成千上万支弩箭如同暴雨一般倾泻而下,那锋利得似要撕开空气的箭簇上流露着对鲜血的渴望。 半是来自日常的训练,半是来自天生的本能,德干士兵们纷纷蹲下身子,高举套着犀皮圆盾的左手护住头脸要害。钢铁的雨点倾盆落下,并肩战友刹那间生死殊途,一些动作稍慢的士兵倒地毙命,更多的则抱着伤处哭喊呻吟----那半径不过尺许的圆盾提供的防护着实有限,甚至有那劲镞去势未尽,穿透厚厚的犀皮将德干士兵的左手活活钉在盾牌上。 “冲啊!别停下!”德干贵族军官们高声号令,催促士兵们利用齐射的间隙快速前进。穆斯林武士们在一波又一波箭雨下挣扎着行进,仿佛在进行一曲怪异的舞蹈。然而中**队很快调整了部署,三列弩兵轮番上前平射,接连猛烈的攻击迫使德干人慢下脚步,在盾牌掩护下小心翼翼地稳步前进。 “德干人损失惨重,但他们还在前进。”林振衣从千里镜中仔细观察着首轮打击的效果,受到重创的方阵已经不再整齐如初,然而他们仍然顽强地在四下横飞的箭矢中艰难穿行,一步步逼近己方的阵地。 “请容许我提醒您,阁下,敌人的骑兵同样在逼近----也许太近了。” 新晋的帝国男爵闻言略作一怔,他定了定神,立刻注意到自己的坐骑在焦躁地扭动脖颈,一面喷着鼻息使劲用前蹄刨着地面。林振衣不解地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骑兵部队,惊讶地看到士兵们同样在努力控制骚动不安的战马。 “敌人的骆驼骑兵。”副官简洁地解释道,他曾在帝国西南洋驻军中服役过五年。“我听说战马害怕骆驼的恶臭。” “原来如此,难怪他们一开始便抢占上风位置。”林振衣有些着恼,战局的演变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命令弩兵全力射击,瞄准这些该死的骆驼!” “这会给他们的步兵一个重整的机会,阁下。” “他们不会有这个机会。”林振衣紧握长剑,朝空中虚划一个十字。“我们不用再等了,用火炮动摇和驱散他们,再派出我们的步兵联队----刀对刀、盾对盾,我们将从正面粉碎这些野蛮人的阵线。” “遵命,男爵阁下。”副官点点头,高声向军团指挥官们发布命令:“弩兵阵列向后五十步,目标骆驼骑兵,发动三次齐射;所有火炮,目标敌中央方阵,全力射击;步兵结鱼鳞阵,准备突进!” 金鼓手开始快节奏地敲打铜钲,弩兵们往前方进行最后一轮射击之后,开始有条不紊地向后退去。山岳般矗立不动的重步兵方阵、以及间杂其中那黑洞洞的炮口,如同海水退潮后的礁石浮现在了德干人的面前。 “开火!”不等敌人从惊讶中醒过神来,炮兵指挥官已经用力挥动手里的军刀,作了一个狠命劈杀的动作。阵地突然间笼罩在稠密浓厚的硝烟之下,超过六十门新式虎蹲炮咆哮着将火焰和钢铁倾泻到了穆斯林密集的方阵当中。灼热红炽的炮弹呼啸着犁过人群,所过之处盾牌、铠甲甚至于人体的碎片纷扬四溅。而那些拌于火药当中的铁珠铁砂虽说细小,却甚至更为致命,但有当者无不衣甲俱碎血肉模糊。 德干步兵陷入了一场可怕的混乱当中,他们被致密的火器齐射深深震慑,畏缩着躲在盾牌后不敢向前。军官们高声喊叫着,挥动着镶有红宝石的弯刀,徒劳地鼓动他们前进。士气受挫的士兵拥挤在一起寻求安全,却成为火炮更加明显的目标。 “我们的炮兵在哪里?”德干苏丹从座象背上远眺着这一切,怒不可遏地咆哮起来,恨不得要把自己浓密的髭须揪下几缕来。“命令他们对中国人还击!马上还击!至少给我干掉那些该死的炮兵!” “我们无能为力,陛下!”指挥官有些胆怯地回答,“中国人的火炮数量更多,而且射程更远威力更大……这么做无疑是……” “难道你想要眼看着我的士兵们被消灭个精光吗?拿出点实际行动来!” “遵命,我尊贵的陛下!”指挥官慌乱地点着头,转身对属下们大声喝道:“吹号!立刻吹号!我们发动总攻!” 德干鼓手们纷纷从背后取下黄铜铸造的巨型号角,鼓足一口气吹响冲锋的号令。象奴们也加紧役使战象大步向前,驱赶着步兵们向前行进。战线两翼,大队骑兵扬鞭逞锋,严整如林的楔形队列如两把匕首,直击向明军的侧翼。 “弟兄们,给我冲啊!”军官们挥舞着海蓝色的军旗,上面用锦线绣着迈索尔男爵的徽记----青色帆船图章上叠印着一道银色的闪电标志。明军的步兵主力在隆隆战鼓声中开始出击,四千名刀牌兵分成十个中队大步向前,平端着丈二长枪的重装步兵则保持着密集队形,自两翼徐徐推进。战场的另一侧,装备着骑矛、马刀和三眼铳的突击骑兵在嘹亮的军号声中向德干骑兵发起了反冲锋。 鸣镝尖锐刺耳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瞄准的却是快速行进的骆驼骑兵队。缺乏防护的骑兵部队在箭雨的打击面前非常脆弱,不断有骆驼在疾驰中翻倒在地,连带将背上的骑手摔出老远。但这并不妨碍德干人勇气的发挥,他们英勇地使用复合弓还击,同时散开队形尽可能减少弩箭造成的伤害。 三轮密集的齐射之后,骆驼骑兵的损失率已经逾两成,超过一千名以上的士兵落下驼背或被直接射杀。这样沉重的代价显然超过了德干人所能容忍的极限,何况箭雨之下趋于松散的队形已经不可能对敌人装备长矛的步兵队列造成威胁。满脸大胡子的骑兵队长悻悻地挥动弯刀,喝令剩余的部属转身逃离强弩的射程。他们退缩在远处兜着***,试图等待机会迂回向向明军的后卫部队发起冲击。 明军的弩兵并没有浪费太多时间来追歼败退的敌骑,在校射士的指挥下,他们将弩机对准了更有效率的目标----战线的中央位置,两军步兵已经短兵相接。在最初的几分钟内,德干人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在前方闪耀:被称为“塔瓦”的印度弯刀在穆斯林武士手中优雅地划着弧线,一个个连接不断的光圈从微蓝色的新月形刀锋上发散开来,所及之处无不长矛折断衣甲碎裂。他们精湛的刀术令这场战斗看起来像是一曲飘逸如诗的舞蹈,踏着血的舞蹈。 明军的中央方阵难以抵挡如此的猛攻,锋利无匹的乌兹钢刀迫使他们不断向后退缩。然而训练有素的士兵们很快稳住了阵脚,第一排的士兵将宽逾两尺高达四尺的大型方盾并列如墙,在旗手的指挥下相互掩护徐徐后退。德干步兵自恃数量众多,尽皆奋力向前反复冲击。然而明军两翼齐出,如林长枪严阵以待,布下一道密不透风的钢铁防线,逼迫他们向方阵中央退却。此时超过三万穆斯林士兵拥挤在一起,想要转个身子或是左右移动半步都是难上加难,只能盲目地随着人群向前涌动,浑然不觉地一头钻进了明军的口袋阵。 几声短促的军号响起,明军阵中令旗连连挥动,两翼的重装枪阵开始朝中间收拢,缓慢而坚定地压缩着敌人已嫌狭小的阵地。两翼夹击之下德干士兵已经阵形大乱,他们顶着暴霖般倾下的箭雨蹒跚前行,相互推搡根本难以施展手脚。然而明军的中央方阵已决意不再后退,只听一声锣响,前排士兵手执的橹盾突然齐齐侧向左面,从这缝隙中立刻刺出数支铁矛。这种长约八尺的短矛有着沉重的熟铁长柄,特制的三棱锥形带有倒钩的矛头能够穿透大部分铠甲,令受伤的敌人很快失去战斗能力。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深深嵌进盾牌无法拔出的铁矛也将迫使敌人放弃这一沉重累赘。 这下攻击有如兔起鹘落,等到德干人从受袭的惊惶中醒过神来,面对眼前早已重整的盾墙除了咒骂之外全然无计可施。转眼之间,明军故技重施,穆斯林勇士们空有过人武艺和神兵利器,面对这样井然有序的战阵竟然毫无还手之能,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死神不断逼近。 “是时候了!”林振衣兴奋地举起佩剑,“让我们的骑兵从右翼迂回,包抄并切断他们的退路,从敌人的背后发起猛烈的冲锋!这将立刻摧垮他们的斗志,让那些穆斯林抱头鼠窜!” 副官仔细打量着战场,职责所在令他必须比自己的主公更加谨慎小心。“男爵阁下,右翼的战斗还在继续,我们并没能真正击败德干的骑兵。实际上,像现在这样的战场局势之下,我们甚至无法将更多的预备队投入战场……”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不远之处一名斥侯骑兵正朝着本队方向疾驰而来,他手里高举的旗帜上缀着三条殷红如血的飘带----代表着最为紧急的军情。“象群!象群来了!” 话音未落,远处的地平线上已经涌起一抹憧憧阴影,大约五十头战象快步小跑着从左翼向明军阵地发起进攻。这些巨大的野兽高逾一丈,脊背上驮负着一座竹制箭楼,上面坐有两名弓箭手和一名象奴。竹楼四周悬有风干硝硬的牛皮以抵挡弓箭,甚至战象身上也披挂着厚重的甲胄。当这群巨兽迈步前进,就连大地也要惊惧地战抖起来;它们的怒吼比一百支号角还要响亮。德干人的终极武器终于出现在了战场上,这令他们得到了极大的鼓舞,动摇几近崩溃的步兵军团坚定意志,狂热地高喊着向盾墙发起连连冲击。 “怎么!居然是在这个时候!真是见鬼!”林振衣深深倒吸了一口冷气,握着长剑的右手骨节微微发白。“雷火弩怎么还不发射!” 副官的脸色已微作动容,但仍保持着帝**人的镇静。“阁下,雷火军正在定标校向,不可能马上射击,必须选择敌人更加接近的时机。您知道……如果象群全力冲锋的话,雷火弩只有一次射击机会。” “如果失败的话……”林振衣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它们将摧垮我们的阵线,是吗?”他长吁了一口气。“如果失败的话,请将我的徽章送往北京,禀奏忠武王大人:林某无颜面君,唯有尽忠沙场。” “下官定当追随阁下。”副官以他一如既往的平静口气说道。  “定标三百步!准备!” “计数三十声!” “发射!” 操弩士们手中高举的木槌用力击下,精钢铸就的弩机中响起一记清脆的金铁之声,六十四枚一丈来长碗口粗细的巨矢破空而出。那一瞬间整个战场似乎都安静了下来,千万双眼睛----从将军到普通士兵,都屏息凝神注目着足以决定战争胜负的一击。 第一枚巨矢呼啸着落在了象群之前不过十余步的位置,在铸铁箭头深深陷入地面的那一刹那,猛烈的撞击震裂了箭身上的陶瓷封套,浓稠的“雷火”燃剂四下溅开见风生火。骤然炸开的火球以及浓烈刺鼻的黑烟立刻镇住了离得最近的几头战象,令得它们惊惶止步不敢向前。 转眼的功夫,更多雷火矢纷纷落下,炽烈的爆炸在象群四周乃至当中接连不断。透过手中的千里镜,林振衣甚至清楚地看到一枚雷火矢不偏不倚地正中一头战象的肩部,沉重的箭镞穿透并粉碎了巨兽的肩胛,而这所带来的痛苦甚至不及那炽热毒焰的十分之一。象背上的竹楼转眼间成为了一个明亮的火炬,炽红滚烫的盔甲下溢出焦臭的青烟。战象的嘶嚎响彻天地,它的右侧头颈乃至小半个身躯都已被火焰吞噬,剧烈的疼痛和惊惧使它变得疯狂,一甩头狠狠地撞向另一头战象。那一对六尺来长锋利如刀的象牙立刻挑开了同类的腰腹,鲜血与内脏从巨大的伤口中流淌而出,两头巨兽先后蹒跚着摔倒在地,如同两堆了无生气的土丘。 雷火弩的第一次齐射摧毁了十一头战象,但这战果和引发的骚乱比起来不值一提。受惊的象群发狂乱窜,对象奴们的吆喝与鞭策完全置之不顾。恐慌和毁灭随之迅速蔓延开来,二十多头惊象径直撞进了不及散开的骆驼骑兵队列当中,转眼之间给与后者灾难性的打击。这些巨兽们近乎疯狂地左冲右突,来回挥动的象牙如同刈草一般将成打的单峰驼连同骑手一起横扫在地,甚至有更多的骑兵被直接撞倒在地,在宽厚沉重的象蹄下被跺成肉泥。稍作远处,明军后卫士兵目瞪口呆,惊讶地眼看着德干人放出的猛兽将它们自己的阵线撕得粉碎。 “处死这些该死的畜牲!处死它们!”德干苏丹挥动双拳怒吼连连,他无法接受即将到手的胜利突然成为泡影。一些象奴已经被甩下象背,剩下的则从背篓中拿出长剑和木槌,用力钉进战象的后脑,在造成更大损失之前杀死这些失去控制的巨兽。 然而这么做为时已晚,此刻战场上早就是一片狼藉。抛开损失惨重的骑兵不说,战象部队的迅速落败使德干人的士气迅速瓦解,成千上万的士兵抛下手中的武器和盾牌转身逃离战场,中国人则欢呼着恣意驱赶砍杀他们。看着眼前这一切,德干苏丹甚至失去了逃离战场的勇气,这位战败的君王以手掩面,痛苦地叹息着,他清楚地明白,今日输掉的可不仅仅是战争而已。 “胜利了……”林振衣尽可能平静地缓缓说道,即便如此,他的声音中也掩不住适才的紧张。毕竟,瞬息万变生死一线的战场,对于一位商会会长来说实在是太过刺激了。他下意识地抬手摸着胸口的男爵徽章,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 德干王朝已就此终结,通往北天竺的道路从今日敞开。日月双龙旗下,明人钢灰色的衣甲令天空也要为之变色。而这,不过是我们迈出的第一步。 西元1588年初冬,南天竺最后一支有组织的抵抗力量不复存在。 第五节 命令与征服(下) 巨大的财富是战争的原动力。 ----西塞罗  “安静,请众位安静!我们将要拍卖的下一件战利品,也是今天这批南天竺宫廷珍宝中的最后一件,请看----婆罗多翡翠瓶!”随着一声清脆的槌响,一名宫装侍女从大红幕布后款款走出,双手捧着一尊长颈古瓶,不紧不慢地绕着台边展示了一周。 “这尊翡翠古瓶高一尺两寸,是用一整块上等缅甸翡翠雕琢而成,底座和镶丝均为足色纯金,上面嵌缀红宝石一百二十枚,蓝宝石二十四枚。”身着水蓝色缎面号服的商会朝奉说到这里略作停顿,听得台下纷纷议论大起,这才继续高声言道:“这尊翡翠瓶至少拥有三百年的历史,辗转流经不下十个国王之手。尊敬的迈索尔征服者,帝国男爵林振衣阁下亲笔签署的文件证明了它的独一无二的收藏价值。现在,来自天竺的婆罗多翡翠瓶,它的拍卖底价是----六万枚银币!” 观众中响起了一阵低沉的惊叹,即使在当今国强民富的盛世年景,六万枚银币也是一笔惊人的巨款。帝国治下的大多数地区,一石稻米的市价大致在500到800文之间,一亩中等良田则可值十到十五个银币,仅仅只需五十银币便已足够一户寻常百姓五口之家每年的开销用度。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了前排的贵宾席上,兴奋地猜测着这件异国奇珍将入得谁手。 “六万一千。”真正有实力的买主大多不会急于竞标,然而还是很快有人沉不住气,示意自己的随从喊出了第一个报价。“六万两千!”“六万三!”“六万五!”“六万八千!”喊价声此起彼伏,每一个新的数字都能引起一阵新的骚动和感叹。 转眼的功夫,拍卖的标价已经飞涨到了九万上下,参与竞价的人已经大大减少,然而经验丰富的商会朝奉知道,真正的好戏现在才刚刚开始呢。“这尊婆罗多翡翠古瓶独特的天竺风格,如果配上悬挂在墙壁上装饰华丽的乌兹星纹弯刀,完美的搭配彰显出帝国新贵的体面身份。想想看吧,这件未来的传家之宝将会给家族带来多大的荣耀----这场拍卖会,以及北京、广州、西京等地的同类活动,所得的每一个银币都将用来支付南天竺战役的军费。即使没有亲临战场,您也参与了这场光荣的战争,为帝国的征服大业作出了自己的贡献……” 似乎是对那朝奉添油加醋的鼓吹作出回应,一位略略有些发福的中年男子从容地站起身来,“十万银币。”这句平静的话简直是给本已接近沸腾的拍卖场中又加了勺滚油,无数双近乎崇拜的眼睛望了过去,不少人认出这位一掷千金的主儿原是江宁一带有名的富商,前些年靠通往西洋的丝绸和瓷器贸易赚了不少钱。 “十万五千!”余波未平,一波又起。一位徽州盐商用银柄手杖顿了顿地板,示意侍立一旁的仆人报出竞价。 “十一万!”中年男子面不改色。 “十二万!”盐商也不甘示弱地站了起来,毫不犹豫地一口说道。 “十三万!”拍卖已经变成了这两位竞拍者之间的对决。 这个创出新高的数字震惊四座,就连那久经市面的朝奉也激动了起来。“十三万!现在的报价是十三万!这是今天以来最高的一笔报价!十三万!有没有人出更高的价格?” “十四万!”盐商的面部肌肉开始微微抽搐起来,有些肉痛地加大嗓门说道。 “十五万!”中年男子冷冷地向竞争对手瞟了一眼,那盐商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一摊手表示退出竞拍。 “十五万银币!有没有更高的价格?好,十五万第一次!十五万第二次!第三次!成交!”朝奉几乎要笑得合不拢嘴,举起手里的黄杨木槌在桌上用力一敲,“恭喜这位贵宾以十五万银币拍得了婆罗多翡翠瓶,也是今天参与拍卖的三十件南天竺珍宝中的最后一件。下面,让我们进入拍卖会的第二个项目,也许不如宝石眩目,但同样是来自异国的奇珍!各位尊贵的来宾,下面是来自遥远建州的特产----” 林海天伸手拉上厚厚的窗帘,将拍卖场的喧哗挡在密室之外。他细细看过手中的账簿,放下纸笔,朝着坐在对面的王石坤竖了竖大拇指,“总共超过一百万银币,这个数字比我们原先预计的还要多出将近三分之一。南京有钱的主儿的真不少啊,我亲爱的总督大人,也许我们应该考虑增加战利品在南京的拍卖份额呢。” 南直隶总督轻松地笑了笑,大咧咧地跷起腿来。“我可以给你打包票,林大掌柜,就算商会再从印度运来一百箱珠宝,我们热情好客的南京人民也会出个好价钱全盘收下的。” “那我们可说定了。”林海天哈哈一笑,“除了这些王室珠宝之外,商会还从南天竺诸土王那里收缴了价值数百万银元的不动产。印度农业生产水平虽然远不如帝国江南一带,但胜在气候温热湿润土地肥沃广阔,盛产稻麦、黄麻、棉花、油糖等作物,经济价值相当可观。我们计划在近期内出售大约五千顷上等田地,每顷仅作价六百银币。” “五千顷?好大的手笔,”王石坤赞道,“相当于江南一个中等县的田地总数了。你是要总督府组织南直隶移民迁往天竺吗?” “呵,这倒不必。”林海天嘴角微微一动,他站起身,从橱柜里拿出一瓶佛郎机红酒和两尊羊脂玉酒盏。“我已经从蹇侍郎那里拿到了许可状,本次所有田地的购买者,不管户主是否迁往南天竺,均可以特别享受户部规定的移民待遇,由地方官府资助耕牛农具种籽----当然,这笔钱将由瓦尔基利雅商会全额支付。” 王石坤略为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你们不准备往印度大规模移民?” 林海天一面倒酒一面摇头说道:“当地土著人口众多民族混杂,男爵大人不想在这时节外生枝。即使是自愿前往印度的侨民,商会也建议他们选择古里、锡兰等帝国传统藩属城市聚居。当然,商会会成立专门的机构对他们在西南洋的产业代为管理----来,王大人,尝尝这瓶价值二十个银币的勃艮地酒比起我们帝国的肃州葡萄酒如何。” 王石坤接过酒盏,啜了一大口那殷红如血的琼液,咂咂嘴叹道:“这十两银子一瓶的洋酒啊,喝起来酸中带苦的,怎么着也不带劲。还是咱们江南的家酿黄酒味头好、后劲足啊。” 林海天晃晃手里的白玉夜光杯,醇厚浓郁的酒香顿时荡漾开来。他轻抿了一口美酒,细细品味着齿间留馨的余香。“行哪,下次让人从绍兴给你捎几坛极品女儿红来如何?” “那王某可就在此先行谢过了。”王石坤举起酒杯,“为了帝国的荣耀!” 林海天也微笑着抬起手臂,“为了忠武王的荣耀!”  李家南百无聊赖地用马鞭拍打着麂皮长靴的筒帮,从阳台上俯视着院子里来往进出的军校。身旁的一张矮木几上放着银质的酒具和烟盒。突然间,他站直了身子,“我希望,你带来的是个好消息,总兵大人。” “我们已经找到了努尔哈赤的下落,这个消息怎么样,我的将军大人?”一个略显戏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李家南慢慢转过身来,向后斜靠在汉白玉浮雕的阳台护栏上,顺手从银盒中拿起一支卷烟。“别开玩笑了,书林。我手下的斥侯最后一次发现努尔哈赤的行踪是在长白山麓,此刻他恐怕早就逃到黑龙江外东海女真的地界了。锦衣卫的密探们再为能干,恐怕也难以从冰天雪地中找出蛰伏的野兽吧。” 李书林认输似的两手一摊,一点不客气地上前给自己倒了杯黍酒。“将军,你也知道,现在我们实际控制并推行汉化的地区只是原先的建州三卫,不过是整个奴尔干的小小一隅。长白山女真、海西女真、东海女真……至少还有十个部族等着帝国的大军去征服呢。努尔哈赤的战争已经结束了,将军,让我们忘掉他吧。” “也许……”李家南有些烦恼地点点头,“可我始终忘记不了那日……那双眼睛……不属于人类,而是凶狠残忍的恶狼。他的脱逃令赫图阿拉的胜利黯然无光。我宁可立下誓言,穷尽一生来追捕这头野兽,亲手将它的首级钉在赫图阿拉的城门之上。要是不这么做,我担心自己永远也放不下辽东的安宁。” “我倒是担心努酋‘野猪皮’活不到那时候了。”李书林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现在女真各部族中势力最大的扈伦四部,叶赫、哈达、辉发、乌拉,个个对努尔哈赤恨之入骨。长白山三部更不会愚蠢到收留他给我们制造动武的借口。至于那些东海女直、北山野人……你真以为努尔哈赤还能靠一帮穿着兽皮的洞穴人东山再起么?” “谁知道呢?那个疯子可绝不是条只会吠叫的狗。”大明镇北将军恶狠狠地诅咒了一声,又接着说道:“你看,书林,我有一个计划!帝**团将穿越长白山地区,在双城子重建昔日的鲸海军港。” “鲸海军港?”李书林眉头微作一挑,有些烦恼地看着雄心勃勃的李家南,“你想重新开辟通往庙街的海路,恢复奴尔干都司的运行?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需要投入数十万计的人力和物力……” “我们有充足的役夫和奴隶,汉城也许诺要提供足够的支援……” “将军,我要在此提醒您!我们并没有您所想要的这笔预算。”李书林轻轻咳嗽一声,继续说道:“实际上,辽东的财政状况几乎从未摆脱过赤字的困窘。您知道,光北征军团的六万官兵,一年的粮饷耗用就超过两百万银元。这笔钱大部分来自北京的拨款,可我相信内阁宁愿让辽东人自己来承担。事实上,将军,如果不是得益于通往南京的商船航线,我们的财政会远比现在吃紧得多。” “东珠、貂皮、人参、鹿茸,在南方都是极有价值的----奢侈品。”昔日的商会大掌柜点点头,“在南京的市场上,一斤普通野山参的零售价不会低于四十个银币。辽东每年出产野参以数万斤计,仅此一项便可值钱百万。” “不错,可到我们手里的税额却少得可怜。”李书林大大地叹了一口气,“现如今我才真正明白,旧帝国之时政浑噩,实在是源于食货不兴财政崩坏。国虽有卫所之兵,却无征战之饷,焉能克敌?” 李家南颇带鄙夷地哼了一声,略略压低声音道:“我朝虽有九州之富,但向来失之经营。旧帝国钱粮取于民者不及百之二三,就连维持正常运行也为颇为勉强。朝廷拿不出钱采办,便要民间供应物资徭役,反倒令得百姓叫苦不堪。两百万卫所军卒屯田边塞,号称是不费民间一粟,临要作战之时,却几无能征之将、善战之兵。” “我时常在想,历史会怎样来描述我们这个时代呢?”李书林不禁有些出神,“和嘉靖隆庆时相比,帝国本土的盐酒茶以及过往关税增加了数倍之多,连年征战则耗用钱粮物资以千万计。然而即便是水旱蝗灾肆虐之际,民间生息反倒每况愈好。五十衣帛,七十食肉,此乃数百年未有之盛世啊。巨大得超乎想象的财富,似乎一夜之间从帝国的各个角落喷涌而出……” “是么?”李家南听到这里,不由得苦笑道:“不错,这四年多来帝国发展的确神速,然而你不知道的是,旧大陆----至少在江南地区----的繁华富庶从来也就不亚于西洋。” 李书林笑了起来,“这不可能。张公居正任首相时西洋每年上缴国库银两千四百万,而旧大陆两京十三司的商业税包括往来市舶诸税也不过百万而已。大多数地方的课税司仅仅能够勉强完成定额,有的甚至连自身俸粮工食也难以维持。” 李家南阴恻地哼了一声,“这只不过是记在账簿上的数字罢了。黄河以北倒大抵如此,可要说到江南的情形,没有亲往你是无法想象的。从帝国本土销往新大陆的商品当中,仅棉布和丝绸两项的价值就超过每年六百万两白银。一艘五百料的普通商船往来南洋,每年的利润超过五千两白银。富商巨贾携金趸货,一次动用白银以百十万计。要是算上那些拥有敌国之资的盐商海商们,你会发现西洋的财富也不是那么难以想象。” “我还是不敢相信……”李书林有些疑惑地问,“旧帝国向来奉行重农抑商政策,江南怎还会有如此境况?” “这说明你对旧帝国的官员们还缺乏足够的认识,仁义道德几个字,从来都是镶金嵌银的啊。”李家南就着风灯点燃烟卷,狠狠吸了一大口。“算了,日后你会慢慢明白的。回到关内,你可有的是机会跟他们打交道。当然,得等我们先把这里的事情了结了。”他顿了顿,又自言自语般说道:“挖墙角的人固然可恨,却总是无可否认的同胞亲族。相较之下,我更讨厌那些没有敲门好习惯的野蛮人。非常讨厌。” 镇北将军转过身,手撑雕栏居高俯瞰。他突然皱起眉头,厌恶的眼神仿佛看到了一只掉进黄油罐里的老鼠。李书林顺着他的目光转眼看去,只见一名衙署杂役端着乌漆方盘,脚步匆匆将一卷公函呈上。 “建虏土蛮!”李家南鄙薄地哼了一声。 那杂役深弯下腰去,双手托起漆盘,以生涩的汉话低声答道:“我,明人。” “是么?抬起头来。” 李书林在旁看来,但见那杂役年纪不过十六七上下,皂色的衙署号服穿戴起来不甚合体,稍显稚嫩的眉目间止不住惊恐的神色。他略略有些不忍,轻声道:“家南,算了。” 李家南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表情:“摘掉帽子。” “我,明人!”小杂役瑟瑟发抖地重复了一遍,声音中已带上几丝哭腔。他动作僵硬,可还是顺从地揭下了头顶的纱帽。只见他头上用素色方巾扎成一个古怪的样式,前额新蓄的短发难绾成髻更显滑稽。李书林打量之下忍俊不禁,便微笑着开口问道:“你是哪部的族民?” “小人乃是大明朝辽东都司治下建州左卫忠顺良民。”这句话倒是说得顺当纯熟,李家南冷峻的脸上也微微有了笑容,他伸手拿起函件,还随手往漆盘里丢了个银币。“下去吧。” 小杂役一把抓起银币,赶忙行个礼后飞快地跑出两人的视线。李书林有些好笑地摇摇头,“你啊----对这些女真平民也太过于严厉了。” 李家南一面拆着盖有军方印鉴的桑穰纸信封,一面有些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可别忘了,我亲爱的总兵大人,围攻沈阳的六万建虏中到底有多少靠渔猎为生的‘平民’。你信不信,要是刚才那小子没有遵守蓄发令的话,我会立即让人砍掉他的脑袋。” “我当然相信,”李书林耸耸肩,“见鬼,因为剃发给剃掉了脑袋的土蛮可不下三千之数。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辽东可就连一个真正的女真人都要找不到了。哈,也许我们应该向北京申请多调拨一些书生,好好教教这些野蛮人如何穿衣簏发。” “也许……不过不是现在。”李家南深深吸了一口气,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他伸手递过文件:“你先看看这个吧。” 李书林接过薄薄的几页纸笺,略扫了一眼上面整齐的小楷书法,眼睛顿时一下子瞪得老大。“这怎么可能!” “还有什么不可能的?”李家南一撇嘴角,没好气地说道:“扈伦人虽然向来同努尔哈赤不睦,但有一点他们任谁也没法否认。要想直面帝国压倒一切的强大军势,所有女真部族都不得不抱成一团唇齿相依。海西女真不愿重蹈建州的道路,试图拒绝帝国威严的赐予,他们注定将会品尝失败的苦果。” 李书林微微抬头,目光越过纸张的上沿看了过来。“真是愚蠢。努尔哈赤是我们追捕的猎物,收留他就等于在向军团发出邀请函。”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做好赴约的准备了吗?”李家南咧嘴露出一丝阴狠的笑容。“可不要掉以轻心哪,总兵大人,这将会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盛筵!整个奴尔干的女真部族都在努尔哈赤的游说下集结武力,想要与我们决死一战。” “我真恨透了这些脑后拖着猪尾巴的野蛮人!”李书林把酒杯重重地顿在桌上,“难道他们就只能听得懂武力这一种语言?” 李家南笑了笑,将即将燃尽的烟头丢在地上,用沉重的鹿皮军靴来回碾着。“幸运的是,我们对这门语言可是相当的在行。”他使劲拍了拍同僚的肩膀,大声说道:“冬天就要到了,山林深处的野狼迫于饥饿,是不得不铤而走险的。这个季节,正是围狩的大好时候,让我们的战士们秣马厉兵,拿上刀枪准备好好招待这些不请自来的客人吧!” 第六节 兵无常势 故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 ----《孙子兵法:兵势第五》  1588年12月2日,朝鲜北部,平安道边境,慈城郊野。 一队约摸两百来人的当地百姓排着长队,蹒跚跋涉在荒凉崎岖的山道上。他们头戴白巾,身上陈旧看不出底色的麻布圆领长褂磨出条条破损的丝缕,手腕上拇指粗细的草绳扣结将他们蚂蚱般拴成了一串。人们垂头丧气,像牲口一样麻木而僵硬地挪动着步子走过碎石嶙峋的粗砾地面。前往女真国度的道路在脚下延伸,高大的岩壁如刀劈斧凿般裂开一条丈许宽的堑谷,山崖的阴影下雾岚隐隐,弥漫着阵阵阴森的死寂,青黑色的群鸟在空中盘旋哀号,仿佛是条通往黄泉彼境的不归途。 被掳走的人群中老弱妇女倒占了大半,因为村里的青壮汉子多半已在昨夜那场烈火般的突袭中罹难,剩下的大抵都是铁匠木工之类的手艺人。有些母亲在怀里紧紧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她们满面泪容,忧伤地看着那满足恬静的睡脸,不知该如何面对将来的苦难。 沉重的驽马鼻息声突然在奴隶们耳旁响起,一名女真武士高声咆哮着纵马从后面赶了上来,他高举的右手略一发劲,将羊角柄的马鞭抡了个滚圆,牛皮鞭梢如毒牙般狠狠咬上一名年长奴隶佝偻的脊背。那老人一个踉跄几乎扑倒在地,赶忙随着旁人一道抱头弓腰退向路边,为后面几辆满载着粮食和财物的大车让开道来。 “走!快走!过了前面这个山口,就是鸭绿江了!”女真人挥舞着皮鞭恶狠狠地吼道:“你们这些懦弱的高丽人,天生就是做奴隶的下贱命!快都给我上去推车,要是弄洒了一袋米一匹布,看我不打碎你们的贱骨头!”说完,他两腿一夹驱马当先,越过迟缓的奴隶队伍,踌躇满志地驰入岩壁间的黑影。 即便是正午时分,冬日和熙的阳光也难以照耀到这堑谷底部,高逾数丈的两面崖壁上爬满了藤蔓野草,几乎遮住了头顶那线狭长的天空。人们在阴暗中行进着,突然间扑簌簌一声响,几只野雀振翅凌空飞去。走在最前面的女真蛮兵警觉地勒住马缰,猎人的本能使他感觉到了潜藏的危险。他抬起右臂,示意身后的队伍停止前进。 毫无任何征兆地,一支投枪从岩壁上疾射而下,以惊人的准确性穿透了女真武士的护心铠甲,将他直撞下马背生生钉在了地上。群寇定睛看时,但见那蛮兵面如金纸血如泉涌,眼看是活不成了。 女真部族多年来劫掠朝鲜边境骄横已惯,哪里容得下些许反抗。他们盛怒之下顾不得敌暗我明的不利之势,纷纷从背上解下牛角强弓纵马上前,一通乱箭回敬过去。可怜那些被女真人挟裹来的朝鲜百姓,在混乱中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贴着山崖缩成一团,暗自祈祷神佛庇佑流矢长眼了。 女真武士们朝着空无一人的山崖上徒劳地倾泻着怒火,全然伤不了掩蔽在暗处的伏兵半根毫毛,反倒引来了更多的投枪和落石的还击。虽然准头大不如前,造成的伤亡却着实可观,转眼间已经让山谷里躺下了十多具尸体。 头顶上响起两记击金声,敌人的攻击停了下来,有人用汉话高声喊道:“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野蛮人,为何不安分于自己的山野田园,却要无故侵我国土掳我边民?以帝国皇帝和朝鲜国王授予的权力,我命令你们立刻放下手中的弓箭,释放掳走的百姓和财物,向平安道兵马节度使金永焕大人投降并听候发落!” “卑鄙的高丽懦夫!”一名须发灰白的女真长者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他一把拉开身上的裘衣,露出其下较寻常士兵更为精致的铁叶重甲。“我们女真人都是苍天所生大地所养的铁骨汉子,怎么会向别人投降乞怜?勇士们!让那些高丽猪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战士!” 一阵兴奋的咆哮如轰雷般滚过,与朝鲜阵地上的沉寂恰成鲜明的对比。片刻后,朝鲜军官的声音再次响起:“不知好歹的可怜虫们,一介蛮勇……也罢,这是你们自己的选择。” 他话音刚落,山崖上便擂起了隆隆劲鼓。女真人正惊异间,只见檑木滚石纷扬而下,转眼将山谷两端淤塞堵死。高处岩壁上竖起两列橹盾,数百伏兵张弓举矛作势待击。女真铁骑虽骁勇善战,这下子却成了进退不得的瓮中之鳖。在绝望的忿怒之下,一名女真武士竟挥起长刀,狠狠砍向缩在脚旁的朝鲜百姓。在他的感染下,疯狂的女真人纷纷跳下马背,野兽般凶狠地残杀着手无寸铁的百姓。在这突如其来的横祸之下,人们惊慌失措几乎失去了动弹的勇气。恐惧交织着痛苦,尖叫、号哭与呻吟混合在一起,被鲜血染成刺眼的殷红。 “该死的女真蛮子!披着人皮的禽兽!杀光他们!不要放过任何一个!”朝鲜士兵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幕人间惨剧,因为仇恨和憎恶扭曲了面孔。用不着更多的命令,用不着更多的犹豫,复仇的箭矢如雨般倾泻进了那无处掩蔽的山谷…… 大约一刻钟过后,一队朝鲜士兵从清开的障口进入山谷,他们在横陈遍地难以落脚的尸堆间小心穿行着,细心地为每个尚未断气的女真人补上一矛。 “一共九十三具蛮子尸体,由一个大额真带队,从他们的随身物品来看应该都是鸭绿江女真的部众。被杀的朝鲜平民超过三百人。”平安道节度使从山顶俯视着谷底,长吁了一口气,沉重而缓慢地说道:“如你所见,这样的灾祸几乎每个月都会发生好几起,有时规模甚至超过千人。不仅是慈城,整个平安道都处于蛮人的威胁之下。我们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打垮甚至仅仅是抵御他们。” “我完全清楚你们的处境,金节度使。帝国也是如此。”在他身边,一名身着帝**官服饰的男子不紧不慢地回答道。“辽东总兵李书林大人密切关注着女真人的一举一动,不会容许这些野蛮人损害我们盟友的利益。” 金永焕极力挤出一丝诚恳的笑容,“这是当然!朝鲜是帝国最忠诚的藩属,我们需要,并诚挚地请求帝国施以援手。” “这正是我来此的原因,不是么?” “当然。”节度使有些局促地点点头,小心斟酌着说道:“只是……特使大人,阻击蛮子的一两次侵边固然是好事,可是却无助于从根源上解决问题。我希望,帝国能够准许我们在更大的范围内使用武力。” 帝国特使笑了笑,慢悠悠道:“你是说----” “辽东!”金永焕两眼放光急切地说道,“只有深入长白山腹地,狠狠打击那些鞑虏野人,才能一劳永逸地消除贼患!” “让朝鲜军队开进帝国的边境?这可不是一个好主意。”特使笑着摇摇头,“再说了,朝鲜根本无力支持这等规模的大军团扫荡作战,军器粮饷甚至兵员的供应都是大问题。别的不说,光凭你们部署在鸭绿江南岸的这几千人马,莫说永除贼患了,我看就算鸭绿江女真这区区一个部族,那也得让你们大吃苦头。” “平安、咸镜两道可资动员的兵卒超过三万人,”金永焕不甘心地说,“義州官仓中贮存的粮草足够十万大军一年用度。只要得到帝国内阁的许可,我便立即奏报王上,集结大军分昌城、楚山、慈城、三水四路渡江并进,对长白山女真……” “且慢!”特使不等他说完当即打断道:“分兵冒进乃是下策。倘若奴酋探知汝军行踪,专兵一处各个击破,身处险地的士兵们如何抵御蛮族骑兵的突袭?你得知道,将军,女真人熟悉长白山林海之下的每一处深谷与山径,他们是精明的猎手和天生的战士,行动敏捷弓马娴熟,任何一支缺乏充分准备的军队面对他们都会大吃苦头。” 金永焕沉默了片刻,又试探着开口说道:“我们还有……第八旅。” “这不可能。”特使板着脸道:“第八旅还在蓟州军营整备集训,在完成操典训练并按照平壤条约备忘录所述以外籍兵身份在帝**队序列中服役为期五年之前,朝鲜兵团直接指挥权均归于高丽将军府所有。无论如何,他们都不可能参与这次战役。” “您的话真让我感到绝望……特使大人。”节度使叹了口气,“奴患日渐炽烈,我们却只能眼看着他们犯边劫掠,偶尔挫败一两次侵袭,很快他们又卷土重来变本加厉。光是这样被动挨打,边镇的官兵百姓都是苦不堪言哪。” 特使的脸色舒缓了下来,“其实你完全用不着为此担心,金将军。对于向藩盟所承诺的军事义务,帝国历来都是相当的看重。如果长白山部众拒绝文明圣火的照耀,帝**团将会着手处理。” 金永焕有些迷惑不解,但他聪明地把问题藏在了心里。“这真是个好消息,大人。那么我们朝鲜能够为帝国做些什么呢?请您相信,任何时候朝鲜也不会忘记身为属国的义务。” “我完全相信。”特使笑了笑,嘴角的表情难以言述。“事实上,我们确实需要朝鲜的全力协助----尽管并非在军事上,但价值却同样重要。” “您的意思是?” 特使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带着笑意注视着他,两眼闪耀着近乎狂热的兴奋火光。“将军,你是个军人,也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帝国在奴尔干有着宏大而久远的计划,铲除建州的蝼蚁只是整个战略的第一步。文皇时代的伟大统治将在庙街重现,但这一次,帝国的光辉将不再随时间消褪。” “庙街……”金永焕感到喉头发干,他使劲咽了口唾沫,有些生涩地说道:“帝国要在那里重建奴尔干都司衙门吗?然而庙街去辽东海路万里,远在草木凋敝的极北苦寒之地,当地的土蛮不事稼穑而以渔猎为生。我不敢相信……这座孤悬海外的据点将需要耗费一笔可观的人力和财力来维持吧。” “相当可观。” “这么说……是补给港!”节度使一下子恍然大悟,“帝国需要在鲸海南部建立一座补给港,以便将维持都司衙门运行所需的钱粮物资从海上运往庙街。” 特使微笑不语,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么,是否容我一问,帝国选中了哪处战略要地来设立这座非同小可的军港?” “是三座,不是一座。”特使回答道,语气平淡得就像是在谈论今天的晚饭。“日本敦贺港将作为主要的后勤供应基地,每季向庙街输送20000石谷物和15万帝国银币。次要的补给线连接对马港,从釜山采购的被服药品等杂项物资在那里装船。最后,作为帝国官兵调迁换防所用的主要港口,我们将要在双城卫南郊恤品河入海口附近建立一座北海要塞。” “您所说的协助……就是指这座北海要塞?” “一点不错!”特使显得颇为满意,他兴高采烈地扬起右手。“我将前往汉城面见贵国国主,以帝国皇帝和内阁的名义,要求朝鲜提供劳力和物资上的协助。将军,我们并没有太多时间,希望宣祖殿下颁布命令之时,您已经作好了必要的准备。” 金永焕紧张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特使大人,您为何……我是说,双城子在地理位置上更靠近咸镜道边境,我想咸兴府的崔节度使更有……” “这一点你完全用不着担心,”特使不动声色地回答,“我们将处理一切问题。你只需要做好自己那份活就行了,金……备边司大人。” “啊,这……我,下官……敬谢帝国……” 特使摆摆手止住他语无伦次的恭维,整了整领口下方固定斗篷的银鹰别针,冷淡地开口说道:“让我们回慈城去吧。”他居高临下,朝着谷底来往清理尸体的士兵们瞥了一眼,“我可不想再朝这些野蛮人肮脏的尸体多看一眼了。” 金永焕从侍卫手中接过马缰,殷勤地做了个邀请的手势,“那就请上马吧,尊敬的特使大人。”  落日西斜,吉萨金字塔投下的巨大阴影朝着地平线远远延伸,粗砺的边缘折射着如血的余晖。斯芬克斯一如千年默默注视着东方的天际,因背朝光源而略显模糊的脸庞周围泛着一圈飘忽不定的光晕。 “我喜欢这个国度。”萧弈天从酸梨木矮几上端起盛满蜂蜜酒的水晶杯,长抿了一口杯中香醇微醺的琥珀色琼液。冬日和曦的温氳顺着绛红色的锦缎伞盖边缘斜斜射下,在名贵的伊斯法罕地毯上洒落下淡淡的光斑。“这才是文明!时间的沉积充盈在空气当中,无所不在,万古长存。远古年代的法老们建造了这些巨大的陵寝和石雕,它们的历史比先秦诸王更为久远,甚至可以一直追溯到轩辕陛下统一中国的那个传奇年代。”首相一面说着,一面朝着东方举起酒杯,向适才提及的那个神圣名讳----华夏帝国的守护者,司掌战争与刑律的伟大主神致以由衷敬意。 “只是而今,这个曾经拥有高度文明的国度,掩没在了一片流沙与废墟之下。人民被征服和奴役,在走马灯般轮换的主人皮鞭下呻吟号哭。他们忘记了自己的高贵血统,忘记了自己曾经拥有过的文明生活。物依旧,人已非。此情此景,莫不正如那些古代的诗句……”戚继光略微昂起头,左手捻着一枚黑曜棋子久久悬在空中,以缓慢低沉的语气吟道:“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作了土。”他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任是文明的***如何璀璨,又怎经得住黑暗蛮夜的飘摇风雨?自宋帝殒没崖山后,中国陷落蛮夷蹄下几有百年,唐宋古风十丧其九,此诚华夏四千年未有之大劫矣!” “我明白……”萧弈天赞同地点点头,刻意换上轻松的口气说道:“您知道么,戚老元帅,昨天我遇到一伙本地学者,他们穿着奥斯曼人的袍子,说着大食语,却指着托勒密王朝留下的遗迹,骄傲地告诉我,阿力山达郡曾经有世界上最大的图书馆,是整个西方世界的文明中心。他们说,这可是埃及的荣耀!” “一个希腊化的埃及,真是了不起的荣耀!”戚继光阴冷地哼了一声,啪地一声将手中的棋子摁在棋盘上。“真不敢相信,如果大明的臣民把立领对襟的胡服当作文明,把夷狄鞑虏的武功当作荣耀……那将会是个什么样子!” “如果真是这样……”萧弈天两指落下,玉石相击的清越声响顺着棋盘荡漾开去,白子落处竟有憧憧杀伐之气勃然而生,恍如一名银甲武将,横刀策马立于万军阵前。“如果真是这样,我将亲自下令清洗掉这些自甘与禽兽为伍的……不,他们令家族和先祖的声名蒙受羞辱,这些堕落的野兽已不配再称之为人!”他剑眉一挺,如炬似电的目光直指向帝国元帅的双眼。“不知您意下如何,我尊敬的元帅阁下。” 戚继光沉默了片刻,缓缓支出一枚黑子卡入白棋虎口。“您知道,忠武王殿下,老夫戎马倥偬征战一生,北驱胡狄南拒倭奴,守护着华夏万里河山。然而,如果舍弃了自己的文明,我们将丧失华夏人光荣与骄傲的源泉,没有了伟大的文明圣火,高贵的华夏人和那些夷狄禽兽还有什么区别?但殿下有命,老夫愿以耳顺之年执三尺长锋收拾河山,虽赴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两人口中只是絮絮闲聊,手下却你来我往不见停息。转眼间,翡翠棋盘上十九路纵横硝烟四起,黑白两只大军如同擂台上老练的摔跤选手,从每一个可能抑或不可能的角度发起猛击,竭尽全力试探着对方的虚实。忽有一彪黑色劲旅如旋风般狂突猛打,在对方的钢铁防线上撕开一道致命的伤口;只是在下一刻到来,白色大军卷土重来,一个漂亮的包夹立刻将方才的劣势全盘扭转。 未及小半炷香的功夫,往来攻防早已互换了数轮。在这场貌似纷乱的由无数试探和接触组成的前哨战当中,两个庞大的帝国已经完成了全线动员,从正面展开决定胜负的最后角力。棋局开始变得艰深起来,当世最为杰出的两名统帅全神贯注指挥着这场纸上的战争,只在落子后的片刻轻松中方有余暇说上几句。 “您知道,元帅阁下……”萧弈天手指一支,白玉棋子点在了黑棋大龙的七寸上,再一次将对手凌厉的攻势化解于无形。“泰西的战事,我们没有太多的选择。” “欧罗巴的局势我也略知一二,”戚继光应了一手,有些怅然地答道:“代价或许过于惨痛,可我们也并没有更好的选择。毕竟,我们不能容许世界上出现第二个……成吉思汗帝国。” 帝国首相的脸上浮现起一丝游移的微笑,“戚老元帅真乃我华夏的不世军神,正是仰仗您这样的栋梁之材,我大明国才能成就今天这等万世基业啊。” “江山代有才人出,我们这些老头子迟早是要让贤的。若能在有生之年为国家举荐一两名青年才俊,那便是最大的欣慰和骄傲了。老夫可是一直都对志辅公羡慕的紧啊。”戚继光爽朗地大笑两声,右手朝着棋盘微微一摊,“殿下,该您了。” 萧弈天早已从爪哇竹藤棋篓中捻出一枚白子,却只是在指间来回把玩。他嘴角忽的一动,有些索然无味地将棋子丢回篓中,朝着跪坐一旁的素衣侍女们淡然道:“收盘吧,不用数了。” 戚继光宽厚地笑了笑,如同慈父一般温和地说道:“棋局至此你我不过战了个势均力敌,胜负尚是未定之数。” 萧弈天面无表情地看着侍女们将一枚枚玉石棋子掂起轻轻放回棋篓,忍不住喟叹一声:“单就棋面看来黑白两方的确是旗鼓相当,然而若是再战数合,恐怕我白棋便再难有回天之力了。戚老元帅,我实在不明白,就说这十余盘棋局吧,初看起来仿佛都是棋逢对手,可是每到收官数子扣还棋头之后却总要输那么两目……老元帅,请问这其中可有什么缘故吗?” 戚继光沉默了片刻,略微向右侧头垂目。“所谓棋由心生,殿下您尚存犹豫难舍之意,行棋之时便不免有所掣肘。” “哦?”萧弈天不禁有些愕然,“那您的意思是……” “殿下,请恕老夫这里没有您需要的答案。”戚继光一字一顿地缓缓答道。 “因为殿下所追寻的答案,便在您自己心中。” 第七节 镒铢之称 战争当中,金钱的作用远胜于兵器。 ----修昔底德  湿墨浓绘的云团在阴沉低矮的天穹下扭曲着积聚成铅色的帷幕,又在雷霆的咆哮声中被撕扯出道道深痕,从中喷涌出炽白带着耀眼蓝边的闪电。狂风挟卷着无数雪花疾掠而过,在天空斜划出密集如麻的白色长线条,仿佛丧礼上迎风翻飞的纸幡。雪片纷扬落下,层层堆积冻结覆盖在山丘、林原乃至于整个大地之上,泛着不带半点活气的微光。远处的村庄静卧在雪地当中,几乎整个掩在这冰冷惨白的殓布之下。霜棱倒悬的百叶窗后,农舍的烛火昏黄摇曳,微弱得几乎不带半点暖意。 厚实的橡木门向后缓缓拉开一道缝隙,夹杂着霜雪的寒风立刻从钉着山羊皮的门框边上倒灌了进去,凛冽的寒气直呛得来人连咳了几声,过了好一阵子,他才一手扶着皮帽艰难地直起腰,哆嗦着使劲把脖颈往毛皮领子里缩,小心翼翼地走上露台。年纪毕竟有些见老了,管家一面想着,一面揉着有些发红的鼻子,瓮声瓮气地开口道:“小姐,外边风雪这么大,您还是回里屋去吧,小心别害了身子。” “帕维尔大叔,”瓦莲莉娅只是微微转过头,几簇积雪从兔羔皮软帽上簌簌落下,老管家这才注意到她肩头早已积上厚厚一层落雪,不由有些痛心地低叹一声。“风雪这么大,村子怕有很多人家要遭灾了。” “咳----”老管家不禁摇起头来,“小姐啊,三天前我就按照您的吩咐,派人给村子里送去了渡寒的衣物和粮食,所有农奴也都给了一天的假期回家砍柴伐木准备过冬。这您大可放心好了。”他顿了顿,终于忍不住说道:“倒是我们庄园里……唉,今天又冻死了二十多头牲口。小姐啊,要照这样下去,过不了这个冬天……” “把冻死的牲畜都宰出来,一半分给村子里的农奴们,剩下的拿到地窖腌制起来吧。”瓦莲莉娅若无其事地淡淡地回答,“帕维尔大叔,我记得贮藏室里还有些香料,你去看看,不够的话雪晴后再到市集买些。” “贮藏室里的香料倒还有不少,上次那些鞑靼商人运来的胡椒应该还剩大半驮吧。”老管家忍不住心痛地咂了咂嘴,要知道如今黑市上一驮胡椒的价格足足超过10000卢布,这可相当于全下诺夫哥罗德一年半的收益啊。 “应该足够了……”瓦莲莉娅出神地点点头,“那就这样吧,到时候再派人去采买更多的牲畜和谷物。” 老管家着实吃了一惊,连忙开口道:“小姐,现在时值隆冬,畜栏里干草和苜蓿都很紧缺,牲畜冻死饿死的不在少数。而且,庄园里储备的食物已经相当充足了,您大可不必再花上那么多钱。” “钱不是问题,帕维尔。”瓦莲莉娅仍然只是淡若无事地回答,“如果需要的话,你就到塔楼上的金库里去取些钱吧。” “这……”管家有些哭笑不得,公爵说的是那些“鞑靼黄金”,他上次取钱的时候倒也亲眼见过:整整十个橡木板条镶着锡皮的大箱子,每个里面都满当当堆着至少一千枚金币,随处都可以兑换到十六个卢布的金路易!虽然帕维尔老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鞑靼人手里会有这么多法国钱币,可是……由他去吧,差不多二十万卢布这么一大笔钱,谁又会在乎从哪来的呢?只是…… “只是……小姐,您拿这么多食物来干什么?”帕维尔不解地问道,“梅尔库诺夫城堡已经成为远近闻名的粮仓了,我们存放在地窖里的粮食,光燕麦和黑麦就足够整个领地吃上好几年的了。再说了,最近虽然年景总不大好,可托主的福,吃的东西总算还有,市场上的价格也没怎么见涨,您现在囤积这么多食物……” 瓦莲莉娅摇摇头,“帕维尔老爹,我可不是想要囤积居奇。战争就要来了,现在哪怕多存一普特的粮食,到时候也许就能多救活一个难民。对了,除了粮食和牲口之外,要是能够在市场上买到鲜肉最好。敌人的舰队封锁了贸易线,黑海岸的晒盐场又在波兰入侵中遭到了极大的破坏,买不到腌制咸肉所必需的香料和食盐,农户甚至大部分贵族庄园只能眼看着牲畜冻饿倒毙之后,来不及吃完的肉白白浪费掉。而我们的贮藏室正好有得是这些东西。” “可是,这得花上一大笔钱啊……”管家难以理解地摇摇头,脸上挂满了心痛和不甘的神色。“我听莫斯科来的商人们说,西线根本没有战事发生,中国人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发动新的进攻,也许在这个严酷的寒冬过后,战争就会结束了。” “西线无战事?”瓦莲莉娅轻轻哼了一声,片刻的沉默之后,这位前最高指挥官有些凄然地回答:“真正的战争尚未到来,和它相比,斯摩棱斯克的会战就像是风暴来临前的一片落叶而已。”  “我再也忍受不了啦!”雅典提督府的办公室内,弗朗西斯•;德雷克用力将手中的羽毛笔摔在宽大的紫杉木桌上,开始大声抱怨起来。“战争已经开始快要一年了,地中海舰队却还是整天窝在雅典这个游泳池里!我的水兵们有一半在城里渡假,另外一半闷在军营里整天无所事事。只有十五艘陈旧的轻型战船不定期出港,还是护送向前线运送给养的船队!” “我理解您的心情,阁下。”他的海图官费仲只是淡淡微笑着回答道:“然而这是大本营的命令。” 德雷克迷惑地摇了摇头,目光在海图官脸上来回游移。“我怀疑大本营是否真的清楚了解地中海的情况。李女士在俄国的八万大军,仅粮草一项每月就需要30万蒲式耳之多,再加上军器被服火药箭矢的消耗,至少需要一百船次的运载量。这其中每一艘都必须穿越伊斯坦布尔海峡,从奥斯曼人的鼻子底下开过去!” “也许情况并没有怎么糟,提督阁下。”费仲慢悠悠地回答,“直到目前为止,我们仍然和那些野蛮的穆斯林相安无事。毕竟。勒颁多海战的教训对他们而言已经足够深刻了。” “也许……”德雷克不甚满意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总之,我们还得把这样无聊的生活继续下去。老兄啊,我可是德雷克,d-r-a-k-e!您知道这个姓氏的含义吗?用你们的话来讲,就是海上蛟龙!你知道首相大人为何肯花钱雇我吗?” “因为您是全英国最棒的船长?” “因为我是全英国和汉萨同盟‘打交道’最多的船长。我是猎犬,不是看门狗!”德雷克忿忿不平地回答道。“要是吕贝克人知道昔日的‘海龙王’在雅典运运粮食管管后勤,他们会笑得直不起腰,乐意花掉一个星期的红利来请客庆祝的!” “我想您太悲观了,提督阁下。”费仲忍住笑回答道,“大本营认为奥斯曼帝国不会介入这场战争,因而您也没有必要率领整支地中海舰队去他们家门口耀武扬威吧。毕竟,不能用地中海水洗手已经是极大的悲哀,您总得把黑海之水留给他们吧。” 德雷克看起来还是有些难以释怀,“弗兰克敢向你保证,那些回教徒绝不是什么善与之辈!我可是会盯着他们一举一动的!费,我们不能坐等着敌人找上门来,得先下手为强!” 费仲只是摇摇头,“我说过这不可能,提督阁下,我们必须等候下一步的指令。” 德雷克重重叹了一口气,有些疲惫地用右拳撑住额头。“你真是个死脑筋的中国人啊。好吧,我猜就算让你先拿地图出来研究部署,你也一定是不会同意的了。” 费仲对他的抱怨只是报以微微一笑,道:“身为海图官职责所在,阁下能够理解就好。” 德雷克遗憾地两手一摊,“好,好,我理解,我理解。要从你那随便弄张航海图,拿到任何一个欧洲王室,轻轻松松就能买到几千英镑。除非战争爆发,否则谁也别想说动你打开保险柜的。” “几千英镑?那些地图每一张可都是无价之宝。”费仲一本正经地纠正道。“您也是资深的老海员了,不会不明白航海图的价值吧。” “那是当然。”德雷克点头承认道,“中国绘制的欧洲地图,即使是民用的版本,也比我们最好的地图精确得多。如果英格兰具备这等制图水平的话,光是五港联盟每年就足可以节省上千英镑的开支与损耗。” “我想,这也正是贵国女王的目的之一吧。” “不错,”德雷克颇有风度地笑了笑,一口坦承道:“可我们英国人也从不讳言这一点,更不会做出偷鸡摸狗的事来。” 费仲微笑着欠了下身,“我们向来敬重贵国的绅士风度。然而,容我不客气地说一句,就算你们学会了中国人的制图本领,回到英国也毫无用武之地。” 德雷克有些黯然地点点头,道:“您说的是。英国缺乏训练有素、精通天象与星相的阴阳官,也缺乏制造牵星板、四十八向罗盘这样精密航海仪器的技术。” “哦不,您还不太明白……”费仲道:“人才和技术非常重要,但不是全部。” “还有更重要的?”德雷克一下子来了精神。 费仲微微一笑,“提督阁下,帝国海图的精确性之所以独甲天下,其中最关键的诀窍我相信您一定清楚。” 德雷克瞪大眼睛,直直地看着他,“您的意思是……”他深深吁了一口气,有些艰难地说道:“我曾在酒馆里听商人们说过,帝国已经掌握了一门测量经度的秘术,其精确度不亚于牵星术计算出的纬度。” “秘术?”费仲不由哑然失笑,“那帮生意人还真能吹。我就明说了吧,帝国海军测量经度的方法为人所知已超过千年,那就是观测月相与星相的变化,仅此而已。” “这怎么可能?”德雷克惊讶道:“伦敦天文台曾经花费了多年的时间研究经度测量术,最终却一无所获。古老的观星方法太过于粗略,测量结果甚至连一个下级水手都不能相信。” 费仲点点头,“那是理所当然的失败。我是真难以相信,你们那些所谓天文学家竟然会愚蠢到这种地步,认为他们可以在个仅仅一千里宽的岛上完成经度的计算?我亲爱的提督阁下,请容我向您介绍一些陈年旧事吧----大约两百年前,帝国海军首次提出大规模经度测量的计划。数百座乩台得以先后建立,彼此相隔千里之遥。超过一千名观星师带着他们的助手和学徒被派遣到世界最遥远的边际,记录夜晚的月相与星相变化,就算一天也不得遗漏。每隔十年时间,天文纪录的副本被分别送往北京和新幽州----也就是后来的西京,而这些天文记录的总重量超过两万斤!” “令人敬畏……”德雷克喃喃地叹道。 “仅仅是分析整理这些资料就花了足足五年的时间,各点的经度测算则耗时超过两年。接下来是长达半个世纪的漫长工作,随着更多测量基点的陆续建立,钦天监最终编制出一份准确的星相表,使得训练有素的阴阳官们即便在茫茫大海上也能计算出船只的精确位置。”费仲抬起眼皮对德雷克飞快一瞥,加重语气说道:“这个旷日持久的伟大工程投入了西洋行省几乎一半的资源,数不尽的金钱如同流水价不断支出,耗费的人力物力足以征服一个万里之国。实际上,直到现在我们也无法为每一艘海船都配备合格的阴阳官。大多数民用船只都是靠着海图上标注的针路和数以千计的地标来完成航行的。” 德雷克深深叹了口气,神色显得颇为沮丧,他还是有些勉强地笑了笑,道:“我明白,莫说英国,恐怕整个欧洲加在一起,也要倾尽全力数十年甚至上百年才能完成这样的壮举。不,即使这样也不可能,留给欧洲的空间已经所剩无几了……好吧,费,让我们抛开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吧。我坚持认为,奥斯曼人不会坐看我们的船队在距离伊斯坦布尔不到一千码的地方来来往往,弗兰克也不会等着他们找上门来,把价值几百英镑一船的物资抢劫一空。费,利姆诺斯和莱斯沃斯是伊斯坦布尔海峡的门户,我们应该派遣水兵进驻这两座岛屿,保护我们的船队安全通过海峡!” “放松点,弗朗西斯,”费仲叹了口气,“我们得脚踏实地。不错,在勒颁多我们狠狠地教训了奥斯曼人,但是现在已经不是万历十一年了。正视这个现实吧,地中海战区差不多快要被帝国遗忘了,枢密院把注意力集中在财富积聚的东方,对这块遥远而贫瘠的土地兴趣索然。五年半以来,我们的兵力部署驻足不前,配给和军费也一再削减,只能眼看着奥斯曼人躲在海峡后面舔着伤口。说起来真是惭愧,从龙归国的同僚们早已在一次次胜利中封侯拜将,我呢,还在雅典这地方遥望那些突厥蛮子!”他嘟哝着抱怨了几声,开始理智地平静了下来。“你应该知道,苏丹舰队全盛之时拥有四百艘战舰和十万水兵的军力,而我们只有大小战舰六十余艘,水兵一万五千人。就算你想要有所作为,我们用这点兵力能做什么?攻占伊斯坦布尔?别开玩笑了,伙计。”他的语气开始变得认真起来,“除非你真能攻占伊斯坦布尔,否则的话,整个海峡都时刻处在海防石炮的攻击范围之内。即使我们能够控制海面,奥斯曼人随时可以在他们高兴的时候来一次全力开火,把我们一个星期的物资送到海底。” “我只能说,大本营制定了一个非常非常糟糕的作战计划。” “那你的意思是走北海?想想看吧,俄国战区的粮草基本上都由阿力山达郡供应,而通往北海的补给线要远出至少三倍!” “但也要安全得多。”德雷克低声反驳道。 费仲欲言又止地斟酌了片刻,“好吧,不管怎么说,提督阁下,一旦和奥斯曼人发生冲突,就必定会演变成一场全面战争。那不是您或我所能够掌控的。也许,”他有些忧虑地挠着后脑,“大本营早就评估过与奥斯曼人开战的可能……” “要真能打起来那才最好不过。”德雷克笑了笑,下意识地整了整笔挺的海军将官制服。“要是没有战争,将军们如何建功立业?你比我更清楚帝国的历史,第一次欧洲战争为北京赢得了北钥群岛和遍布整个基督世界的贸易站;第二次欧洲战争赢得了马耳他、希腊以及富庶的埃及。要是再来第三次战争,帝国还会得到什么?财富?人口?还是土地?我所知道的是,战胜归来的士兵将会大发横财。” “这就是英国佣兵如此投入战争的原因?” 德雷克蓝灰色的眼睛中闪过一丝莫名的神色,“这是你们中国人所无法明白的,费。在英国,海船水手每天只拿两到三个便士的薪水,吃的是半霉的面包和长蛆的奶酪,每周也许能有几顿鱼或咸肉。每月六个银币,或者说一英镑,这对他们来说是个很有诱惑力的价码。除此之外,我得说帝国海军提供的伙食也很棒。” “除此之外,我得说伊莉莎白陛下的打算也相当精明。”费仲不动声色地说道:“伦敦想要的是一营精锐水兵,由世界上最强大的军事帝国一手训练,上过战场杀过敌人的老手。” 德雷克显得有些难堪,他局促不安地绞着手指,说道:“英格兰无意挑战帝国的绝对权威,女王陛下只是希望……呃,希望能够借助帝国的力量,使我们能够具有更大的优势……去对抗大陆诸国。” 费仲嘴角向上翘了起来,“英国仍然对加莱不死心么?也对,现在法国正处于内战之中,就连亨利三世都被吉斯公爵亨利•;洛林赶出了巴黎,作为邻国心存觊觎一点也不奇怪。我还知道,英国暗地里支持胡格诺教派领袖,纳瓦拉的亨利•;波旁;西班牙则更看好吉斯家族。” “那么帝国的态度呢?”德雷克不禁有些急切地问,然而他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脸上浮起尴尬的神色。“抱歉,费,作为帝国海军军官,我不应该说这些。” “这没什么,提督阁下。而且我可以告诉您,就个人而言,只要法国内战不会影响勃艮地葡萄酒的生产和出口,法国国王爱谁谁当吧----当然,得除开亨利三世,我记得首相大人对他印象很差。”费仲有些不以为然地摸出一支卷烟,“见鬼,我们在法国有上百万的投资,希望那些该死的军阀不要损害到帝国的利益。” “勃艮地?”德雷克笑着站起身,抬手指着墙角琳琅的橱柜。“我真不明白,整个欧洲都把茶叶当成时尚,你们这些中国人啊,却偏偏对这些葡萄酒情有独钟。我倒宁愿用这柜酒换一引茶叶呢。” 费仲还以一个淡淡的微笑,不知从哪变魔术般拿出一个油纸包,丢到了提督的桌面上。 “这是?”德雷克拿起纸包,尚未及拆开封皮便闻到一缕清雅的淡香,他顿时高兴地咧开了嘴。“哈哈,是茶叶!嗯,好茶!” “湖州紫笋,即使在帝国本土也是最名贵的贡茶之一,地方官府每年要精选四百引向皇家进贡。”费仲言语之间不免显得有些得意,“好不容易才托人弄到了这么几筒,你要是喜欢的话,我让人再送一筒过来。” “你真是个好人,费。”德雷克手脚麻利地收起纸包,嘴里不住连声赞道。“这可是一份连教皇也不会拒绝的礼物。” “这次可别再用‘英国方式’来泡了,我亲爱的提督。这茶叶金贵着呢,也许你在整个欧洲也未必能搞到第二筒。”费仲开玩笑地挖苦道,“我府上正好有位南京来的茶师,要我请他前来登门拜访吗?” “一个中国茶师?你真是太棒了,费!”德雷克两眼几乎要放出光来,“这可是最显赫的英格兰贵族们才能享有的奢侈生活啊!” “奢侈?别忘了我们可是在中国。”费仲大声笑了起来,“在这个国家,可没有奢侈这么一说。”他顿了顿,几秒钟后又继续说道:“你说的不错,弗兰克。只要战而胜之,自有数之不尽的荣华富贵等着我们去尽情享用。” 德雷克点着头,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我早知道,费,你和我一样,从心底渴望着与奥斯曼人的战争。” “也许吧,”费仲若有所思地回答道,左手下意识地摸向别在腰间的军官权杖。“也许……” 第八节 鲜血与仇恨 被征服者将还以颜色。 ----普劳图斯  1589年1月9日,辽东,开原,广顺关。 刚下过一场轻雪,关城城楼的灰绿色瓦檐上积满了一层琼玉似的雪屑。一小旗靖安堡卫兵迈着沉重的脚步踏过雪地走向券门甬道,他们从锁环上抬下两寸来厚的生铁门闩,又拖拽着铰链缓缓拉开包铁镶钉的巨大木门。为首的旗长从腰间摸出一面三角小旗,朝着甬道对面使劲晃了晃,便领着兵士们退让到城门外两侧。 马蹄声起,一支骑兵排成紧密的四列纵队迈着轻快的步伐鱼贯而出,他们一色的近卫军制式环钢甲,用骑矛、军刀和手弩全副武装,盔冠上的黑色马鬃迎风飘扬。这支精锐铁骑出得关来,便在山隘外的平地上列成方阵,随着指挥官的一声唿哨绝尘而去。 卫戍军旗长有些眼红地看着那逐渐远去地滚滚烟尘,酸酸地叹了口气。一名卫兵不知何时叼着草杆晃到了他的身后,讪笑着说道:“看啊,头儿,那些衣甲光鲜的近卫军小子们出动了,看起来他们这次要给哈达土蛮们好好上一课了。嘿嘿,希望这些家伙在战场上的表现能够比他们的装备更漂亮。” 旗长毫不客气地一把抢下草杆扔在地上,转身穿过进深约有三丈的石券甬道向城堡内走去。“别嚼舌头了,快把城门关好!”他在甬道的尽头站住了脚步,略略打量了一下四周。广顺关曾经是辽边历史最久的四大马市之一,全盛之时自哈达国每年入市贸易的夷人数以万计,往来货物价值万金。按照万历十一年的抽分档册数据,仅貂皮一项便进口四千六百张,另人参三千余斤、马两百余匹、东珠三十二枚、蘑菇木耳蜂蜜等山货各数千斤、狐皮狍皮各数百张;出口耕牛六百余头、犁铧五千余件、铁锅四百件、猪羊牲口三百余口、棉绸衣袄若干等,共作价银一万八千余两。 然而如今好景不再,自打辽事吃紧,马市的贸易活动渐渐走上了下坡路。尤其在是万历十四年五月,海西女真联军劫掠沈阳之后,帝国便惩罚性地无限期停止了马市的开放。实际上,自从扯力克汗宣誓臣服以来,蒙古已经成为了帝国最大最重要的牧场和蓄马场。品系更为优良的蒙古马,广布草原取之不尽,每匹只要仅仅十五个银币,是辽东马市难以匹敌的竞争对手。而随着建州部落的降伏,女真人再不能独专参貂之利,这使得广顺关马市无论是政治抑或经济价值都已经荡然无存。 此刻,旗长有些感慨地看着城寨内空旷沉寂的贸易区。往常络绎不绝的行商们已有数年不曾光顾,这座巨大集市的昔日繁华在日益萧条的边塞生活中渐渐蒙尘。城堡里唯一一栋两层酒楼门前冷落旗幌残旧,部族首领们围坐满堂尽情酣享抚赏酒肉的盛景早已不再,只偶有三两军士进出,手提的葫芦里装的都是最便宜的高粱烧酒。 “头儿,”卫兵们已经快步赶了上来,“出关东去的骠骑兵共有八百之数,看起来都司这次要有大动作了。哈达人这几年和建州女真频频交战,损失部众牲畜不计其数,实力比起万汗之时大有不如。我看那,这下得有他们的好果子吃了,哈哈。” 旗长有些不耐烦地指了指集市里一排排空荡无人的摊位,“那还用说?没有耕牛铁器,女真人蹩脚的农业根本难以为继。封关罢市已近三年,我可不信哈达人还剩得下什么实力来面对近卫军团的铁骑。好了,你们这群猴崽子,要真闲得没事给我到城墙上巡哨去!去去去!只要帝国拿下了哈达部,靖安堡的马市自然会重新开放,到时候少不了你们的酒钱。”  “准备冲锋!”林士铭高高举起马刀,弧形的锋口上折射着冬日的光晕,“张弩!小步前进!”随着他简洁有力的命令,三列帝国近卫骑兵开始轻快地移动起来。骏马的铁蹄践过覆雪的粟田,溅起的细碎的雪沫如薄雾般笼罩着衣甲皆白的骠骑兵阵线,在他们身后拖出一道银色的幻影。 “快步前进!自由射击!”骑兵们开始加快马速,在不时的强弩劲响声中,破空利镞接连射出,将望尘逃遁的女真人逐个射杀。一轮致命的飞射之后,骑兵们纷纷从腰间拔出刃长三尺的弧形军刀,稍控缰绳重整攻击队形。 “刀出鞘!冲锋!”只是转眼的功夫,骠骑兵横队已如镰刀般刈过哈达人的防线,利可断金的军刀切开了女真人坚韧的牛皮护甲,将他们如同无助的彘犬般斩于马下。散乱的哈达士兵三两为战,毫无章法地张弓反击。女真牛角弓虽然劲力甚大,然而由于冶金技术落后,箭镞只能以马市上换购的生铁器具重熔改铸,铁质低劣难以穿透近卫军的精钢铠甲。他们无谓的抵抗仿佛烈阳下的冰块,转眼间在帝国士兵的愤怒下烟消云散。 林士铭在城寨中央的空地上控疆驻马,高傲的目光从几分钟前的战场上一扫而过。战斗已经结束,数百女真人横尸于地,剩下的则在长枪利刃的驱策下如羊群般聚成一团瑟瑟发抖,而近卫军的损伤甚至不值得写进报告。 “林大人,战场报告!”一名红袍军使快步来到林士铭面前,双手呈上一筒桑穰纸卷轴。“我军共斩虏首三百七十七级,俘男丁百十七人,妇孺四百二十一人。”他略一迟疑,又补充说道:“另外,我们发现了两百余名……老幼奴隶。” “奴隶?”林士铭皱起了眉头。 “是的,大人。他们大部分是帝国的边民……当然,也有不少朝鲜人,都是被女真土蛮掳走的平民百姓。” 林士铭点点头,锦衣卫出身的他自然对边情了若指掌。“带他们上来吧。” 围成一个大圈的近卫军士兵们低声议论着让开条道,一名佝偻着腰的男子战战兢兢地顺着士兵的指引走上前来。他衣衫褴褛几近布条,只能勉强看得出宽大的交衽式样;一头蓬乱肮脏的头发下,瘦削露骨的脸颊没有半点血色。他往前蹒跚了几步,一扑拜倒在地,边磕着头边嘶哑着嗓子呼道:“草民拜见官爷!俺们可总算把官军盼来了!” 林士铭再次皱了皱眉头,一翻身跳下马背,弯腰拾起那双粗糙结茧硬似树皮的双手,用力将他扶了起来,温言问道:“你姓甚名谁,是哪里人氏?如何被土蛮掳来的?” “启禀官老爷,草民阎、阎……重年,嘉靖三十三年四月生,祖籍山东蓬莱人氏。俺小时候也念过几年私塾,后来随父亲来了辽东,在开原城中开了间半扇门的杂货铺子度日。没曾想万历三年时蛮人犯边,将草民掳作包衣阿哈,在女真贵族的粟田里如牛马般耕作,算起来已有十多轮寒暑。” 明军士兵们不禁相顾哗然,眼前这人尚且不满三十五岁,看起来却至少在五十上下。毫无疑问,十四年牛马不如的奴隶生活过早地摧垮了他的身体。 “华夏人生而自由,你们也是一样。”林士铭挺直身子,朝着阎重年和他身后的奴隶们高声说道:“野蛮人可以奴役我们的**,却永远征服不了我们的灵魂!我们、你们,同样生为文明之子,高贵、优雅、富于尊严,任何野蛮人都难及齐肩!”他略作停顿,犀利的目光依次从奴隶们毫无生气的脸上扫过,“旧日责任的疏忽,新帝国将会一肩承担。我以帝国执行官的身份在此宣布,所有被女真人掳走的奴隶都将获得自由,并且为这段屈辱的岁月得到一笔可观的赔偿金。” 一队帝国士兵抬着几个柳条大箱子来到广场中央,为首的士官拔出军刀劈开挂着铁锁的箱盖,几块散碎金银应声掉落出来。从木板裂隙隐约还能看到里面满装的人参、毛皮、锦缎等细软。“你们的正当权益将得到帝国的保护,而女真人将会付出代价!”林士铭朝箱子指了指,“这些财物至少可以值到五万银币,你们每人都能分得一份。剩余的部分……这座村庄里所有能带走的东西,回到广顺关之后,就统统属于你们了。包括,他们----” 女真人群开始骚动起来,一名身穿羊皮夹袄的女真老者扯起嗓子高声抗议道:“你不能这么做!你没有权利把我们的自由和财富,交送到这些卑贱的包衣奴才手里!” “我当然可以这么做。”林士铭傲慢地回答,“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女真九部很快就会明白:战争,不仅仅是发生在被你们劫掠的边城村庄;毁灭的怒火也会同样吞噬你们的家园。城寨和农村将在火海中化为灰烬,你们的老人、女人和孩童将在哭喊声中沦为卑贱的奴隶!从今往后,只要奴尔干地区继续在动荡和混乱中抗拒北京的权威,恐惧的阴影将笼罩这片土地,帝国突击队将带给女真人无休止的死亡和毁灭。” 他来回审视着战栗如筛的女真人,神色间流转着厌恶与不屑。“现在,华夏的子民们,站起身来!”林士铭朝向那群手足无措的奴隶们点点头,以最威严的声音说道:“带上你们的自由之身,以及金钱、财物、牲畜和这些……卑贱的奴隶。回家去吧。” “奴……隶?”和大多数惊愕的同胞一样,阎重年一时间难以适应角色的剧变,不由迟疑地重复了一遍,下意识地分辩道:“不,不,这怎么能行?俺们原本都是边地的安分百姓,自打被蛮人掠来此地,早已断了脱离苦海的愿头,如今能盼得官军前来这已是天大的福分,不敢再多有奢望。”他顿了顿,扭头看了看一旁怒目而视的女真人,不禁有些手脚发软。“俺们不过是一介草蚁,如何能够……这些女真老爷……不,俺们不是……没有做主子的命。” “什么?”林士铭眉头一竖,两星森冷的寒光从眼角迸出。“你说什么?” 阎重年吃惊之下,往后一个趔趄几乎坐倒在地,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林士铭脸色慢慢舒缓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微皱的眉头下带着些许好奇。“听起来很有趣。这么说,被囚禁、虐待和奴役了十四年之久,而你似乎并不如我所想的那样,憎恨着这些……野蛮人。那么,告诉我公民,你恨这十四年来的遭遇吗?” “官爷,俺……俺这十四年……”阎重年瞪着空洞无神的双眼,结结巴巴地说道:“驱役、呵斥、鞭打……像牛马一样拖着犁铧在粟田里劳作,吃的是连猎狗也不愿闻一闻的残羹冷炙。每一天都像是从噩梦中醒来,却不得不面对新的梦魇。”他的声音逐渐哽咽起来,“刚开始的时候……我们整天只想着怎样逃离这无边的苦海,回到自己的祖国和家乡。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有人逃走了,却被蛮子骑兵挂在套索上血淋淋地拖了回来;更多的人就那么默默去了……像根树干一下子直挺挺地倒在了庄稼地里……他们抓来了更多的人,不断有新的面孔,到后来我们已经……出气、干活、进食……除此之外和死人没什么分别……” “所以,你恨他们,刻骨铭心的恨,对么?”林士铭将脸凑近了几分,拖长声音问道。“现在你有机会复仇了,难道不想让他们也体验你曾经历的全部苦难吗?十四年的煎熬,难道不是为了这一刻的快意吗?” “官爷……女真人是真正的野兽……”阎重年有些艰难地回答道,似乎在努力抗拒着诱惑。“可是……他们只是孩子、妇女和老人。我不能……” “孩子?”林士铭冷笑一声,他几大步走向女真人群,随手攥住一个大约十二三岁的男孩将他拖了出来。几名女真人怒吼着冲上前试图夺回男孩,却被士兵们用矛杆狠狠击退。锦衣卫长官低下头,尽可能和颜悦色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彻木衮姜戎!海西哈达部族彻木衮阿不罕之子!”那男孩全然无惧,两手握拳直视着林士铭大声答道。 “很好,小彻木衮。”林士铭点点头,一把抓起男孩的手腕拉到自己面前,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拇指关节上的厚茧。男孩挣扎着试图反抗,最终还是屈服在铁钳般的紧扼之下。“你是一名年轻的战士,熟练的弓箭手,是吗?”林士铭淡淡笑着,嘲讽般地瞥了阎重年一眼。“当汉人的孩子们在私塾里读书识字的时候,你已经拥有自己的第一份猎物了,对不对?那是一只狍子?还是野鹿?反正……并不会比杀个人难上多少。”他微一咧嘴,手上突然猛一发劲,只听咔地一声已将男孩的右手拇指生生拗断。 “这就对了,小彻木衮。像个真正的战士一样,忍受痛苦。”林士铭满意地看着男孩的表现----他颤抖地蜷着腰,微微扭曲的面孔上饱噙着泪水,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尽管如此,彻木衮姜戎狠狠地咬着流血的下唇,极力克制着不从嘴角溢出一丝声音。林士铭慢慢放开手,任由男孩捂着手慢慢滑倒在地,阴冷地继续说道:“这只手再也拉不开弓弦了,真可惜。不过,对一名奴隶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阎重年惊惧地看着这一幕,深深的震撼之下半响说不出话,直到他猛醒过神来,发现林士铭正冷冷地注视着自己。“官,官爷……他只是个孩子啊……无辜的平民……” “孩子?”林士铭不屑地哼了哼,“这个孩子在五十步以外就能射穿你的喉咙!沈阳攻防战时,努尔哈赤麾下的军团中有上千名这个年纪的‘孩子’。这些狼崽子们在军中担任弓箭手和散兵,面对敌人就像成年士兵一样冷酷无情。啊,我忘记了,你在这鬼地方蹲了十四年,根本不知道那场该死的战争!”他不耐烦地大声嘟囔着,语气中开始带着怒意。“六万人,努尔哈赤纠集了足足六万人入侵辽东,这其中真正的带甲控弦之士不足其中一半!剩下的都是你所谓的那些平民……他们服务于军队,效忠于军队,为军队工作和战斗,你却认为他们都无辜得像只初生的羔羊!” “你没有权利评价我们的人民!”女真长老恼怒地打断了他的话,“每一个女真人都有光荣而骄傲的生活,我们为部落而战----” “也将为部落而死。”林士铭冷笑着一挥手,骠骑军士兵们同时从腰间拔出佩剑。“这就是我的权利,胜利者的权利。时代已经变了,被征服者拥有了征服的力量,猎物将要战胜昔日的猎手。按照帝国的战争法则,我随时可以下令处决你们这群危险的暴民----只要表现出任何一点对文明和权威的抗拒。” “你可以杀死我们,却践踏不了女真人高贵的精神!”长老咬牙怒道:“自由的天性绝不会被刀剑所奴役?” “是么,那我们拭目以待。”林士铭傲慢地端详着他剃得光秃铁青的脑门,嘴角露出残忍的笑容。“你有天灵盖,我有狼牙棒。奴尔干不缺死人,可更不缺奴隶。”他故作自嘲地笑了两声:“我这是在干什么?竟然和将死之人多费口舌?骠骑兵,把奴隶全都押走。另外……烧掉村子。” 话音未落,林士铭转身接过亲兵手中的缰绳,一纵身跃上马背,用带着冷酷火焰的双眼对众人睥睨而过。经过阎重年身边时,帝**官一勒缰绳放慢马步,居高临下地斜瞥了他一眼。“你真让我失望,公民。帝国的法律赋予你权利,拿回失去的自由、财富和公正。可在我看来,你却是不折不扣的贱民!骨子里的奴隶!”他一字一顿地从牙缝中说道:“你的懦弱玷污了自己身为华夏人的高贵血统,让家门荣誉蒙受了羞耻!” “复仇只会带来更多的仇恨,阁下!”阎重年鼓起最大的勇气分辩道:“女真人失去的鲜血,他们会让边疆百姓加倍地偿还。辽东已经承受了太多的苦难和战争,只有和平,和平地共处……” “你显然还没有弄明白,”林士铭不耐烦地挥动鞭梢,一下下拍打在鹿皮靴帮上。“时代已经改变了。我们,帝国不再试图和这群野蛮人‘共处’下去。是生存,还是毁灭?让他们自己作出选择吧。”  “令人满意的成绩。”李书林右手在算盘上拨动了最后几下,心情愉悦地从厚厚一叠加盖辽东军印钤的报告上抬起头来。“过去的一个月中,我们对长城以北的女真屯垦区发动了十七次突袭,斩首六千级:其中带甲者一千五百余,控弦者三千有余;俘获男女部众一万一千余人。情报部门认为海西女真的实力大概被削弱了三成左右。”他一面说着,一面把报告放到一边,从书架上抽出一张奏折专用的淡青色桑穰纸笺。“所有奴隶都被送往南部----盖州和金州的农场,他们将在那里生活……或者死亡。啊,另外,我们的军队解救了大约一万名奴隶,他们大都是旧帝国时代被女真人掳走的边民。” “啊,多好的一个题材,我相信内阁一定会乐于就此大做文章的。”李家南笑了笑,“希望他们足够慷慨,支付我们一大笔经费作为回报。” “他们会的。”李书林拿起一支狼毫笔,在砚盘上慢条斯理地蘸着墨。“我在锦衣卫的朋友已经传来了口风:天相殿对我们在辽东的工作非常满意,将于近期向沈阳运送三万户人口以及大约两百万帝国银币的现金。” “现金?见鬼!”李家南一下子皱起了眉头,“蹇尚这是在干什么?他难道不知道辽东到底需要什么吗?如果要继续保持向女真人施加军事压力,我们就需要大量的军事物资----粮草、被服、兵器、战具、弓矢、火药等等等等……不错,白花花的银子,是个好东西。可是这东西毕竟吃不饱也穿不暖,更不会自己上战场去消灭敌人!” “我明白,将军阁下。”李书林点点头,耐心地解释道:“不错,军队所需要的装备和给养,很难在生产落后的辽东大量采购。可你也先别着急,我估摸着现在正值年底审计盘账的时分。这笔款子数量不大不小,户部应该不会调用太仓储备金,最大的可能是从倭奴国缴纳的岁币中支付。倭奴每岁贡稻米六百六十二万石,按照当地米价计算,折合白银约一千二百万两。” 李家南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你当我不知道吗,大阪的米价至少比南京高出四倍,这让岁币的实际价值大打折扣。” “幸运的是,东倭的将军们一下子也拿不出那么多粮食。他们向户部请愿,要求每年用五十五万两黄金、两百四十八万两百银以及价值一百五十余万银币的货物----包括铜锭、硫磺、渔产品、倭刀、团扇等特产----抵付其中三百六十二万石的份额。毫无疑问,蹇尚同意了这个请求,因为这使帝国获得了超过五百万银币的额外收益。” “我完全相信商人们每年能够从倭奴国再赚回一个五百万。”李家南的语气明显轻松了下来,“好吧,让书记官计算一下各项物资的收支情况,需要补充的粮草资材就近择价采办。” 李书林略一停笔,狡黠地笑了笑,“实际上,如果技巧得当,在日本采购并不会比苏杭一带贵上多少。甚至,我们还能获得些许额外的利润。” 李家南只是摇摇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也应该知道,户部明令禁止各省地方私自向外国输出铜钱或是兑换金银。制钱司主事相信铜钱的不断外流,会危及帝国的币制稳定;同样,如果倭奴国金钱过度外流以至于现银枯竭的话,帝国的贸易利润也将随之大大下降。我相信内阁绝对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种事迟早都会发生,”李书林撇撇嘴,“除非你认为每年八十万两黄金和五百万两白银不算金钱外流。我个人并不主张与民争利,然而采取适当的手段来增加帝国的财政收入,是我们官员应尽的职责。” “问题是,怎么做?”李家南有些动心地问道。 “只要肯想,机会总会有的。”李书林嘴角露出一丝神秘的色彩,说道:“实际上,每年上千万两白银从海外流入,已经给帝国币制带来了巨大的贬值压力。和十年前相比,以白银计算的日用品价格上涨了两成,铸币成本也是一样。隆庆末年,每一两白银经费可供铸币局生产出大约1200文铜钱;而我们今天只有不到950文。铜锭的短缺、雇工价格的上涨……这一切每年将会给帝国带来数百万银币的损失。” “如果你指望倭奴国,那可就错了。长崎港官市上每两白银只值250文,他们过去甚至从帝国境内走私铜钱。” “但倭奴是洋铜的主要出产国。”李书林手上写字不停,口中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倭铜质量优良正是铸造钱币的上乘原料,而价格只相当于滇铜的六分之一。就连运输条件上,海运的效益也大大超过云南的驮道。” “可清楚这一点的并不是只有我们。” “可有铸钱特权的却只有我们。想想吧将军,谁还能有我们这样的便利?只需要付出很少的费用,我们就能得到李昖的许可,以李朝王室的名义在朝鲜西海岸的某个岛屿上建造巨型制钱厂,廉价的倭铜锭将和奴工一起从长崎港运来。只要条件允许,我们第一年就可以进口七十万斤上等赤铜,生产至少十八万贯标准铜币----纯利润不会低于二十万银币。” “你可别想用这个数字来让我满意。”李家南开玩笑地说:“和长崎的绢市比起来,这点钱连零头都算不上。” “以倭国的铜产量,就算生产规模再扩大四倍也绰绰有余。”李书林放下笔,在墨迹未干的纸笺上捺下辽东总兵官的印鉴。“等到来年仓廪实衣食足之时,女真人的末日也就相去不远了。” “我看,他们恐怕等不到了。”李家南从银质烟盒中拿出一支哈瓦拉卷烟。“今年的冬天可真够冷的。” 第一节 不共戴天 被征服是一种灾难。 ----李维-提图斯  直到走进天相殿侧厢供大学士们会议前休息准备的耳房,蹇尚还在毫无风度地大声抱怨着,完全不顾旁侧卫兵们惊异的目光。“既然帝**队那么有能耐,为什么不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去?别整天只想着从户部要钱!”他愤愤地说道,脸色难看得像煮久了的猪肝。“巴剌马和阿力山达郡的运河工程要钱、马耳他要塞的扩建要钱、南洋和小西洋新拓的殖民点还是要钱!国内呢?驰道要改建、船厂要重修、旧帝国时代留下的设施急需维护整顿的数以万计!你们难道真以为户部衙门底下埋着聚宝盆?” “我只是提醒您,蹇大人。”慕容信光不冷不热地回答道:“新组建的神机第三师,兵员和装备都还是纸上的数字;国防军的重组工作进度也相当地缓慢。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资金的短缺。” “慕容大人,您可别告诉我您不知道组建一支神机军需要多少钱!辽东和泰西都在大规模用兵,每月耗用的钱粮已经高得吓人了。再说,削减军费开支并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议政院表决的时候您不也在场吗?” “真是狡猾,”慕容信光忍不住悻悻地嘟哝道,“你明明知道军队背景的议员大多缺席在外执勤……” “不管怎么说,规则就是规则。”胡波打断了他的话,“议政院表决结果的合法性不容置疑。如果枢密院希望获得额外的经费来加快建军进度,那么我认为这是军方自己的事。同意吗,各位大人?” 慕容信光瞪了蹇尚一眼,“只要蹇大人没意见。” 蹇尚摊摊手,“只要不动用太仓的钱粮,那可就是你们的事了。见鬼,乙酉战争赔款加上战利品获利的那几千万银币,到最后不还是全都给军队花光了吗。” “那你们----或者说,我们,达成共识了?”于庆丰问道,“不过,我倒很是怀疑,这以战养战的法子该从哪入手?要说帝**队啃不动的硬骨头,目前还真的没有;可想大口吃肉的话----难!” “这事以后再说吧。”吴若秋指了指摆在墙角木几上的欧式机械钟,道:“时候差不多了,各位大人。脸色别这么难看,朋友们,还记得我开始说过的话吗?” “在正旦庆典上,帝国大学士们应该表现出应有的一致和自信。”他的五位同僚有些沉闷地齐声回答道。吴若秋叹了口气,一边摇着头伸出手拉开通往正殿的花梨木门。“来吧,朋友们,让庆典开始吧。”  “大明万历皇帝陛下驾到!”三通鼓响过,宣礼官拖长嗓子唱道,皇家侍卫们依次和声重复,用手中的长柄金瓜有节奏地敲击着地面。嘹亮的钟声中,六位帝国大学士率领文武百官一起转身向北,以最隆重的跪拜礼恭迎帝国皇帝。 大殿北厢阳台上的皇黄色帷幕缓缓拉开,大明帝国第十三位君主万历皇帝朱翊钧陛下出现在群臣面前。现年二十五岁的他,和五年前相比显得胖了少许,带着细微皱纹的眼角显出几分掩不住的疲惫。自从午门事变之后,皇帝就很少在公众场合露面,绝大多数官员一年当中也只能在屈指可数的几次重大祭典上一瞥龙颜。 “平身----”皇帝有些中气不足地说道,他早已经习惯了自己的新地位,也无奈地接受了政治傀儡的身份,开始心安理得地享乐图逸起来。正旦朝会仪式之后,内宫还准备了几出御戏迎新,想到这里他不由有些焦躁,对着冗长的仪式厌烦起来。 “兹遇正旦,三阳开泰,万物咸新。恭惟皇帝陛下,膺乾纳枯,奉天永昌。寇盗不兴,灾荒永弭,四夷宾服,兵革枚平。圣世清明,国家有万年之安;皇恩浩荡,黎民荷无量之福……”宣礼官高声宣读着新年贺词,万历皇帝的注意力却全然不在此处,他的目光停留在下方空荡荡的黑曜石座位上。 五年了,每一次庆典上,那个人都坐在那里和自己一同接受百官的朝拜。不,应该说,他才是帝国真正的主人,而朱姓皇室,不过是维持王朝体面的木偶而已。“其实,这对皇室来说也许是件好事,”万历依稀记得听人这样说过,“再不会有人觊觎朱家的国祚……”他心中一时五味横陈,自己也说不清该是什么心情。 “宣----各国使臣进殿!”皇帝猛地一惊,这才从忧思中回过神来。他抬起头,正看到一名朝鲜王族服饰的青年男子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走进大殿。毫无疑问,一位王储。朝鲜总是把他们的王储以正旦贺使的身份第一次介绍给帝国。一个带着几分疲惫的低沉嗓音在皇帝脑海中响起,记忆的碎片如走马灯般连环闪过,朱翊钧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张先生坐在一张黄杨木圈椅上,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教导年幼的皇帝从政治文件中读出隐含的信息。 使者的进殿顺序暗示了藩属国的价值----亲密度、忠诚度、地缘关系以及国力强弱。朱翊钧对自己无声地说道。在帝国的十三个藩属国中,朝鲜……等等,十三?还是十五?皇帝有点拿不准这些渐发陌生的数字,突然间一阵失落涌上心头,他疲惫地向椅背上一靠,无精打采地眯缝起眼睛。 朝鲜正旦贺使、宣祖次子李珲已经结束致辞退到大殿一旁,刚满束发之龄的他以最恭敬的姿势尽可能挺胸肃立,希望能给宗主国留下一个好印象。尽管没能见到帝国首相是个不小的遗憾,李珲自认方才的表现还是无可挑剔的。他稍稍放松心情,有些自豪甚至骄傲地看着依次进殿的藩国使臣。作为唯一得到华夏文明承认的“知礼乐之国”、同时也是帝国最忠实的追随者,朝鲜得以独居诸蕃之首。汉城贡单上最重要的两项进献----兵员和宫女----正是这一特权地位的具体表现。 藩国使臣们按照尊卑次序依次进殿。礼官手端的玉盘中一卷卷的礼单堆得老高:暹罗进献的白象、宝石、珊瑚;占城奉贡的犀角、象牙、昆仑奴;真腊土产的胡椒、苏木、沉香……各国竞献珍奇方物,仿佛在争相表明对帝国的忠诚。 “注意到了吗?今年正旦藩国贺使来得特别多,礼物也格外丰厚。”于庆丰以仅能耳闻的声音对慕容信光说道:“就说暹罗,循例应该三年一贡,可他们的使者去年才来过,贡礼也比去年多了一半。” “也许是因为我们在南天竺的胜利。”慕容信光压低声音答道:“这不算什么,人们总是乐于站在胜利者一边。不过说实话,这些贡物大多是供内府所用的奢侈品,赏赐和回礼却要从礼部预算中支出,要是能够省下这笔开支……” 于庆丰有些好笑地摇摇头,“你就别在这上面计较了,皇室内帑每年不过百来万银币,维持日常的开支用度已经很是勉强。要真把皇上穷得连打赏宫女中官都要写白条的地步,内阁的颜面上也不好看。” “都是为了这点颜面。”慕容信光朝着大殿中央一努嘴:“你看看人家蒙古国进贡的岁礼:骏马三百匹,白驼一百峰,牛羊各五百头。虽然论价值不过万余银,实用性可比那些珍奇宝贝强多了。” “得了,他们也就这点东西值钱。”于庆丰不以为然道:“如今帝国废除了贡市制度,回赏使者的财物往往不及贡礼本身的价值。再加上边市大开,与各藩国间的日常贸易与日俱增,岁贡本身的经济意义早已不复存在。礼品的价值也就成了衡量政治忠诚的标准而已。” “应该说……表现忠诚的标准而已。”慕容信光望向大殿入口处,带着嘲讽的语气说道。 于庆丰顺着刑部侍郎的目光看了过去,正巧看到一名身着和服木屐的矮胖中年男子走入大殿。他皂色外褂上绣着暗金色的菊之章徽记,步履持重缓慢,双手捧着一卷枫木芯的丝绸卷轴,身后并排紧跟着四名随从,除了家徽图样外装束打扮一模一样。那使者面朝正北一个深拜匍匐在地,朗声道:“臣,谨代吾主东夷日本国正亲町天王敬问碧海苍穹之主、寰宇之君、皇明天朝帝国圣皇帝陛下安好,敬问帝国首相、摄政太师、护国忠武王殿下安好。” 即便方才还无精打采的万历陛下也为这露骨的恭维深深打动,皇帝格外挺直胸膛,尽可能威严地一扬手。“赐汝平身。” “谢陛下!”倭国使者直起上身,却依然以跪姿答道:“臣奉吾君之命献上国书,并贺岁方物:赤金百锭,金屏风三对、扇百五十本,苏木千斤,硫磺千斤,玛瑙二十八块,龙涎香十二块。顿首叩献陛下。”他顿了顿,再一叩首道:“臣诚惶谨奏,福冈、神户、仙台、江户四将军另具贺礼进献帝国皇帝陛下。”在他身后,四名随从直起身,先相互交换了一个仇视的眼神,这才齐声道:“臣等四人奉福冈、神户、仙台、江户将军将令,各献上玳瑁百付、银器五十担、太刀五百把、铠两百领、铜两千斤、网鲍十担、鱼翅五十付、各色渔品五十担。” 这种明显有违常例的举动在各国使臣中激起了一阵不满的骚动,然而当万历陛下从御座上站起身时,大殿中一下子沉寂无声,人人静候聆听着皇帝的圣言纶音。 “一国献上五份正旦贺礼,据朕所知这还是头一次。”皇上饶有兴趣地笑道:“那么,四位就是东夷将军们的使者了,朕也赐尔等平身。汝家将军能有此拳拳之心,寡人很是高兴。传谕礼部,四将军使者均按国使的标准予以接待赏赐。”朱翊钧犹豫了一下,出于皇家的政治本能补充道:“尔等回去可告谕汝家将军:朕心意已领,然此事关系国礼,往后概不为例。”他眼皮微抬,抢在使者们开口前以不容抗拒的语气说道:“四位将军的使员可以随同日本王使一道来京,着鸿胪寺按统一标准接待,然仅限王使一人上殿呈礼。尔等明白了吗?” “听,还真像个帝国领导人。”慕容信光看着伏地唯唯的日本使者们,不由微笑起来。 “他本来就是帝国领导人,”于庆丰哼了一声,“尽管只是名义上的。信光,我看倭人此次献上如此厚礼必不简单,恐怕他们心有所求啊。” “那还不简单,”慕容信光面无表情地低声回答道:“倭人性残好斗崇拜强权,乙酉战争过去还不足三年时间,分治日本的四将军已开始争权夺利,想最终独揽大权。当然,就算傻瓜都知道,得不到帝国的支持,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只是,由于勾心斗角互不信任,谁也不敢表现得过于出格引起另外三家的戒心,结果商讨下来,就连贺岁使的衣着、礼物的品种数量都别无二致,真是可笑之极。” “就这么简单?”于庆丰怀疑地重复了一遍,“我不怕告诉你,仙台的密使昨日拜访了我的府邸,留下几担海鲜就匆匆告辞,只一再强调是出自虾夷岛的扇贝、海蟹、白鲑等名产。据我所知,在京二品以上官员应该都收到了数量不等的渔品,恐怕……” 慕容信光不由摇摇头,咧嘴露出一丝苦笑,“倭人这点小心思,到底谁也瞒不住。仙台将军上杉景胜一直热衷于扩张势力,最近把目光对准了北方的虾夷岛,还派出了几艘武装渔船对虾夷沿岸进行了勘测。现在上杉家的五千登陆部队已经集结在陆奥北部的青森港,只要得到帝国一纸批准,马上就可以渡海征讨对岸的虾夷人。” “真是无聊,这关我们什么事?” “因为我们是文明世界的主宰和仲裁者,”慕容信光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声,“所以有责任维护这世界的秩序。再说,上杉景胜许诺除了正常的两成岁币外,还会额外拿出虾夷地百分之十五的渔产作为进贡方物。我说,内阁的议事日程早已排满,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就交给议政院讨论决定吧。” “我没意见。”于庆丰耸耸肩,把目光移向刚走进大殿还没来得及掩饰那一脸晦气的满剌加使臣。“我们自己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只要其他人不反对的话,就交给那帮精力充沛的议员们去争论吧。”  是夜,奴尔干都司,忽儿海河流域,某秘密营地。 “我已经说上一百遍了!”哈达部首领猛骨孛罗把嚼了半晌的羊骨重重地扔进篝火堆中,反手抹去嘴角的油花。“靠近边墙的每一座村庄都在遭受明人的不断进攻!必须集合所有的部众,抵御他们新的攻势!否则……呸!如果这种情形延续下去,还得不到任何援助的话,我倒是宁愿向明人投降了!” “受到攻击的部族可不止哈达一个,猛骨孛罗。”叶赫部首领布斋粗声粗气地回答道,他猛地抽出匕首从烤羊架上剐下一条吱吱冒油的羊腿,毫不客气地在猛骨孛罗身边坐了下来。“各部族的兵力毕竟有限,不可能专门保护你哈达一家。” “就是说啦,”一个声音从后面不远处传来,“你的想法根本无济于事。只要明人设立在开原的骑兵营存在一日,他们就随时可以越过边墙前来劫掠,让我们防不胜防。” “你这是什么话,满泰!”猛骨孛罗大喝一声站了起来,“你们乌拉人所处位置最远离边墙,受明人攻击所致的损失也最少。你这么说根本就是想借机削弱我们三部的力量……” “够了,猛骨孛罗。”一个铁塔般高大健硕的汉子拦在哈达部长的面前,他年龄约在三十岁上下,冒着发茬的额顶泛着难看的青色,粗砾的脸颊上髭须丛生,一道醒目的暗红色伤疤从右颧直斜拉到嘴角。“站在你面前的是同胞手足,省下怒气去对付敌人吧。” “努尔哈赤!”猛骨孛罗往后退了半步,眼神中轮番闪烁着畏惧和蔑视的神色。“也许你应该把这句话说给李成梁的那条走狗听。是这样么,龙虎将军?” “你不明白,那都是策略!都是为了取得明人的信任!”努尔哈赤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所以就拿你的‘同胞手足’作牺牲品么?”布斋在一旁冷笑道,用嘲讽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前建州部长身上多处挂毛磨损的老山羊皮袍。“棒极了,女真终于又出了个大战略家!嗯,说说看,你是怎么把自己的整个部族搞没了的?” 努尔哈赤的脸色有些发青,他使劲咽了口唾沫,加重语气说道:“女真各部必须团结起来才能战胜我们的敌人。我的……我的失败,就是最好的证明。如果我们自己人当中还要勾心斗角相互争斗,那么就像没有头马的畜群一样在恶狼的围攻下不堪一击。” “那么,努尔哈赤,这就是你召集我们前来的原因?”一直保持沉默的辉发部长拜音达理开口说道:“你是想要自己成为女真的头马吗?还是垂涎想要夺取我们的势力?” “问题是,他有这个资格吗?”猛骨孛罗恶狠狠地道:“一个没有了部众的失败者,凭什么让我们信服?他只是个……”他突然住了口,愕然地看着走上前来的几个身影。“阿苏哈,你们这是?” “也许的确如你所说,但是要对付凶恶的狼群,只能依靠最老练的猎手。如果你们扈伦人当中哪个自认比努尔哈赤更强,那么我们长白三部和东海女真自然也会支持他。然而,要和明人作战的话,还有更好的人选吗?”长白山珠舍里部长阿苏哈看也不看猛骨孛罗一眼,自顾冷冷地说道。在他身后,几名部族首领不住点头赞成。“然而,努尔哈赤,你也应该明白,我们是为了什么才把自己的部众、兵卒乃至于身家性命交到你的手中。” 努尔哈赤脸上的伤疤难以察觉地抽搐了一下,他微微侧脸避开火光,沉声答道:“阿苏哈,即使不用我说,大家也都知道我们女真人现在面临着什么样的困境。明人在蒙古、辽东和朝鲜都部署了庞大的军队,三面包围试图将我们消灭。你们也都看到了,李家南那个刽子手是如何对待我们陷落的城市和人民。除非将他们彻底驱逐,否则等待我们的就只有奴役或者死亡。” 他停了片刻,来回打量着女真首领们脸上的表情,继续说道:“今天,女真的所有部长聚集在一起,商讨的是驱逐汉人复兴民族的大计。这不是一个胆小鬼的集会,那些心怀恐惧的懦夫屈服在明人的膝下,抛弃祖先留下的发辫和传统去作个卑贱的奴隶!只有真的勇士才会无所畏惧,敢于为了族人的自由生存的权利去对抗明人的暴政!” “听起来倒是不错,努尔哈赤,可你究竟打算怎么做呢?”布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可不会仅仅是为了勇士这两个字让整个部族去冒险。如果战争失败的话,我们大家可都知道,李家南对待他的敌人有着什么样的手段。” “我希望,你也知道,李家南对待奴隶是什么手段。”努尔哈赤拖长语气回答道,“长城以南至少有六万女真人,他们被剥夺了信仰和语言的自由,如同猪狗一样被圈养在明人的农场当中。如果你认为这样对你的族民比较好的话……” “我……和族民……都不会接受这样的结局!”猛骨孛罗向前猛跨了一步,厉声打断了努尔哈赤的话:“布斋、满泰、拜音达理,不管你们怎么想,我们哈达人绝不会拿先灵的神龛去向明人乞活苟生!” “我们当然也不会!”三位扈伦部长大声说道。 “是时候了。”努尔哈赤趁热打铁地高声说道,右手的拳头紧紧攥住:“自从我大金灭国之后,三百多年来女真人都是一盘散沙,饱受蒙古人、汉人甚至朝鲜人的欺凌辱虐。这样的情形绝不能再延续下去,我们的子孙后代有权利得到新的生活,在一个新的世界,一个属于女真人的世界!只要我们女真各部团结一心不懈努力,以强硬的姿态对抗明人的暴权,让他们付出鲜血的代价,迫使北京承认奴尔干的独立地位!” “战争……”满泰叹了一声,“终究还是避不过吗?” “战争早已经开始了。”阿苏哈冷冷地答道:“不久之前,一支朝鲜水军出现在恤品河口,登陆占据了永明城并在金角湾修筑码头。从那以后,每日都有船队运来大量的人员和物料,他们伐木为篱、掘土为堑,以运来的砖石修葺城墙和堡垒。” “恤品河口的永明城吗?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拜音达理有些紧张地问道,“金角湾即便在最严寒的天气也不会封冻,如果明军利用这个港口登陆和补给,沿河逆流北上的话……” “扈伦和长白山的后方就直接受到了明人的威胁,”努尔哈赤接口道,“甚至东海部也不再安全了,整个鲸海沿岸都会处于明国水师的打击范围之内。”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摧毁那座基地?”猛骨孛罗问道:“此刻永明城的防守兵力一定相当有限,那里的劳工和囤积的物资都会成为我们的战利品!” 阿苏哈使劲裹了裹身上的熊皮袍子,“实际上并没有这么简单,永明城三面临海地势险要,与大陆相连的半岛地带宽不过二十余里,丘陵起伏密林广布不利骑战。三日前,窝集部长阿济木纳带了五百骑兵突击永明城,被朝鲜兵卒以鹿角深堑相拒,长枪硬弩齐发,登时折损大半。阿济木纳左肩中了流矢,只身败逃深山。” “这下你们明白了?”努尔哈赤面无表情地说道,冰冷的眼光逐一从各部长脸上扫过。他从背后的鹿皮箭袋中抽出一支桦木箭,手指一运力将箭杆折成两截。“一个部族的力量不管多么强大,总会像这样被明人轻易折断。可是如果我们女真人团结起来,”努尔哈赤丢下断箭,从箭袋中又抽出一打羽箭,高举着示意给部长们看。“----那就坚不可摧。” “这场战争将带给我们的族人灾难和死亡,但也带给我们希望,赢得自由的希望。”阿苏哈一招手示意随行的珠舍里武士拿出一捧金叶龙纹的敕书,毫不吝惜地将这叠价值连城的文件丢进火中。“努尔哈赤,我们听你的。” 布斋咬咬牙,也朝随从作了个手势,打开金箱把历代叶赫部长最为珍视的数百道敕书付之一炬。他瞥一眼猛骨孛罗,不阴不阳地说道:“从现在开始,我叶赫与明廷绝恩断义再无往来,明人一日不退出辽东,奴尔干便无和平可言。” “布斋,布斋,真难得见你们叶赫人如此爽快,哈哈。”猛骨孛罗也不服输,使唤从人将乌拉部保藏的敕书尽数拿出,大声喝令道:“统统烧掉!努尔哈赤,我们都跟着你干!” 努尔哈赤眼看着女真部长们将明廷御赐的近两千张敕书尽数烧毁,面带微笑眼神闪亮。他清了清嗓子,对着众人高声道: “我,觉昌安之孙、塔克世之子爱新觉罗-努尔哈赤在此对天立誓:我之祖、父,未尝损明边一草寸土,明无端起衅边陲害我祖、父;此恨一也;明虽起衅,我尚欲修好,设碑勒誓,明复渝誓言,逞兵越界,恨二也;明人每岁窃窬疆场,肆其攘村,我遵誓行诛;明负前盟,责我擅杀,挟取十人,杀之边境,恨三也。明既颁猎头之令,我人携虏首往易之,明爰毁其约,恨四也。我累世分守疆土之众,耕田艺谷,明不容刈获,遣兵驱逐,恨五也。我与朝鲜素有争执,明乃偏信其言,特遣使臣,遗书诟詈,肆行陵侮,恨六也。明陷赫图阿拉城,掳我福晋佟佳氏、幼子褚英,戮于市曹,恨七也。欺陵实甚,情所难堪。因此七大恨之故,不共于天!但有一息尚存,我誓将对明人的复仇进行到底!” 说到此时,努尔哈赤早已两眼赤红,他一挥手从腰间拔出钢刀,朝着夜空高高举起:“奴尔干是我们的土地,女真人的土地!是大金王朝龙兴之地!蒙古人和汉人来了,他们驱逐我们,奴役我们;但是我们永远不会放弃,永远不会忘记!这是我们的土地,明人要来,就让他们永远留下吧----叫他们一个也别想活着回去!” 第二节 王师北狩 今日血战到此为止。 ----《荷马史诗》 咔哒一声金属轻响,银色的男爵徽章被紧紧别在了暗红色帝国武官服的左胸位置。特使往后退了一步,简单而不失尊敬地行了一礼。“我代表帝国皇帝和内阁,向您表示衷心的祝贺,肃慎男爵阁下。您在奴尔干立下的卓著功勋,堪称帝**人之典范,希望从今往后您能继续尽忠职守,为帝国再建奇功。” 李家南双手接过铜质鎏金的男爵节杖,脸上浮起踌躇满志的微笑。“特使大人,请代我向皇帝陛下和内阁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和感激之情。” “将军大人,恭喜您受册帝国男爵的尊号。”辽东总兵官李书林率领众位官员围了上来,脸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庆贺与欢喜之情。显而易见,册立一名帝国男爵,比任何官方文书更能说明北京对奴尔干战区的重视。换而言之,更多的钱粮、更多的物资、更多的兵员都会源源不断从后方运来----战火会蔓延深入蛮荒,刀锋将得到更多鲜血洗涤,军官能得到荣誉和晋升,士兵们则会满载财富凯旋归来。在帝国新贵们的眼中,战争的危险下总是闪耀着黄金般眩目的光芒。 “我尊敬的同僚们,”李家南抬起右臂,让众人都能看清他手中的男爵节杖,杖首的金色鹰雕双翅合抱,鹰爪下的圆球上蚀刻着星宿的符号。“奉大明皇帝与内阁之名,我,帝国肃慎男爵、镇南将军、奴尔干提督李家南,谨以此杖立誓,吾将仗剑扶犁涤清胡尘,将帝国的不朽声名传谕边外,把华夏的文明圣火远播蛮荒。我大军神威之下,奴尔干的动乱很快就会结束。战火平息、五胡臣服,皇明天朝的不世武功将永为万世称颂!” 掌声雷动,却在转眼间被高昂雄浑的号声压过。一百二十名提督仪仗兵在广场上列成方队,他们手端角号腰悬银锏,蓝底白章的棉质军礼服上缀着金色的花边。三轮号声过后,喧天的锣鼓声从城市的各个角落传来,城堡的塔楼上挂出了蓝底金边的崭新旗幡,正中绣有金色的马蹄型纹章和一对交叉的箭矢----那是帝国肃慎男爵的荣誉徽记。 镶嵌着青铜甲片的城堡大门在铰链声中缓缓开启。这座巨大的花岗岩建筑矗立在城市中央的高地上,以高墙深堑与平民区相隔----实际上,整座城市都修建在山丘顶部,依地势而蜿蜒的街道与栈桥成为守卫者天然的防线。 隆隆战鼓声中,两列帝国雪原卫士顺着折回的石砌拱桥走出城堡。这些重装步兵是从各个军团甄选出的精锐之士,上过战场的老兵。他们不但有着对女真作战的丰富经验,装备之精良也远在普通士兵之上。除了北地士兵常备的厚实棉甲之外,雪原卫士还披挂一件锁链重铠,外面套着白色大氅,足以抵抗寻常刀枪箭矢的攻击。他们背负强弓箭囊,腰挎短剑,手中陷阵陌刀的精钢刃口泛着淡淡的青色冷光。 鼓点渐炽,士兵全副武装,大步前进。 鼓点渐炽,李家南端起玛瑙酒盏,朝着众多军官文臣一敬到底。 “战衅既起,王军北狩,虽血盈满城尸盈野,不予寸土蛮夷。”  1589年2月,深冬。叶赫东城外。 “给我快点!”城主纳林布禄心焦如焚,咆哮着挥动皮鞭在护城河旁策马来回狂奔。“快点!把能搬动的东西都给我运走!都运走!” 家丁和包衣们忙乱地往来跑动,驱赶着骡车从城门中鱼贯而出,长队径直投北而去。二骡挽行的大车上满载着金银细软绫罗绸缎,直压得拉车的牲口猛喷起响鼻,白色的口沫在嘴边结成霜花。仓促间畜力毕竟有限,有那配不够骡马的车辆,甲士们一挥皮鞭,便有几个包衣赤着上身跑上前去,鼓着虬结的肌肉前拉后推,硬是把上千斤的重荷生生运走。 “我说,纳林布禄,纳林布禄!”布斋骑着一匹青骢马飞驰而来,他头戴尖顶熟铁盔,身穿缀钉棉甲,手里提一杆铁叶连枷,乃是明制标准军器,鞭长六尺五寸、子枷一尺六寸、中间以三联铁环相接。一大队全副武装的铁甲骑兵紧随其后贴身护卫。“唉呀,弟弟啊,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明人已出北关,随时都可能杀将过来,你却还自顾搬运财物?”他埋怨了几句,又接着说道:“纳林布禄,听我的,把这些东西都扔掉!就带着家眷和部众,我们两家合兵,轻车快马望北投长白山去。” “阿哥啊!”纳林布禄咬着牙,不情愿的心情简直写到了脸上。“这些金银细软可都是好几代人辛苦积存下的财富,我可不能就这么白白扔下!” “别傻了!到底是钱重要还是你自己的命重要?”布斋忍不住劈头盖脑骂了起来:“明军人马顷刻就到,满载财物的大车沉重缓慢,你要怎么带着它们逃过明人的追捕?” “我……唉!”纳林布禄不服气地重重叹了一声,“我就实在闹不明白,明明有御敌的高墙坚城,我们为什么还要听那野猪皮的鬼话,丢下自己的领地到老林子里去流浪?” “就这座城?”布斋仰起头,用嘲讽的眼光上下打量着。平心而论,叶赫东城算是海西女真最为坚固的城堡之一,依山势修筑的城墙高耸宽阔,一尺厚的桦木城门用拇指粗的铁链紧紧绞住。城墙外面用烤硬的尖木桩密密围成一圈栅栏,城内还择地势高处建有木堡。三道城墙之间各掘以壕堑,上面用吊桥连接。这样严密坚实的防御体系,在未见过多少大世面的纳林布禄看来,自然觉得固若金汤滴水不漏了。 “弟弟,你是没见过赫图阿拉城。”布斋摇摇头,突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畏缩。“你不知道……无论什么样的城堡,在明人的神火面前……不,困守孤城是不可能”他下意识地收紧马缰,使得坐下的烈马不安地跃动起来。“听我的,纳林布禄!你必须马上抛弃这些辎重,把他们留给明人!” “留给明人?把我们拥有的全部财富连同整块领地?”纳林布禄听起来像是被野蜂蛰了一样,“这怎么能行!” “我们烧掉的敕书比这要贵重一百倍!”布斋焦躁地甩动鞭子,话音里带了几分幽幽的悔意。不过他立刻沉下声道:“纳林布禄,以前你再怎么胡闹做阿哥的也不会管你,可现在不同于从前了。我们部族,乃至于整个女真族的命运系于一线。如果赢得这场战争,迫使明廷割地议和,整个辽东都会成为我们的领地,今日失去的东西根本算不得什么!但是,如果我们战败了……”他狠狠倒吸了一口气,有些艰难地吐出那些魔咒般令人畏缩的字眼:“如果战败了,就算再多给你十倍的金银珠宝……那也无济于事。” “阿哥……” 布斋拍马靠上前去,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膀,扭头朝着众人大声号令道:“所有人都给我听着!除了必要的粮食和武器之外,别的任何东西都不能带走!快,解下骡马!把大车全都留在原地!听到了吗?所有车具都留下,不管老人女人还是孩子,统统都得骑马!” “贝勒爷!南边来了一队人马!”一名女真武士突然大声喊了起来,手臂遥指远方。布斋一眼望去,但见雪烟滚处,一彪人马绝尘而来。他心下大为骇然,伸手拉住纳林布禄,声音也有些颤抖起来:“弟,明人来势凶猛,你带着家眷部众马上走,投北面去和我的人会合!我带着骑兵在此阻他们一阻。” “阿哥!” “快走!”布斋一把将纳林布禄推开,“我们长白山下再见!”他猛一挥手,率领本部骑兵和数百名东城骑兵直迎向明军冲去。叶赫西城贝勒最后的声音随着朔风远远传来:“带着部众……去长白山!”  林士铭猛一拉缰绳,两腿用力夹住马腹,战马不情愿地跳跃几下停住脚步。在他身后,明军骑士纷纷勒马止步,挽弓拔刀,警惕地注视着对面山坡上的女真人。 “是布斋那小子啊。”林士铭从宽厚的棉织斗篷下摸出千里镜,朝着对面望了望,有些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遇到这等人物,今天可算我走运了。”他手握刀柄,缓慢而坚定地拔出军刀,水样的寒光在薄薄的刃口上流动着。“步兵下马,准备战斗!” 一阵金属和皮革的碰撞声,帝国士兵们翻身跳下马背,一面整理武器一面在前阵排开标准的步兵队列。这些骑马步兵是镇南将军李家南一手建立的奇兵,平日里行军以马匹代步,战时则下马以传统方式作战。由于这支部队并不真正参加骑战,对士兵的骑术并没有太高要求。再者,蒙古高原大量出产的矮种劣马,虽然不适合重骑兵作战需要,但它们耐力出众、擅于忍受饥寒,正好符合长途脚力的需要。因而只需很低廉的成本----当然是相对于正式骑兵而言----便能大大提升步兵的战略机动能力。 布斋脸色阴沉地看着明军展开战斗队型,飞快扫一眼身边数量不足千人的骑兵,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他沉默地挥挥手,身被双层衣甲的女真重骑兵队按辔上前,士兵们一个个表情僵硬,带着决绝的神色迎向明军。 “大人,叶赫骑兵已经进入神臂弓射程!” 林士铭微笑着摆摆手,再次举起千里镜,平静地看着头戴尖顶裹颈盔的女真骑兵慢慢接近,他甚至能看清对方棉甲上缀饰的金属钉泡。叶赫本以铁骑勇猛而著称辽东,他们的重装骑兵不仅人被重铠,就连坐骑也装备着青铜盔铠。这群外观骇人的金属怪物裹着雪雾快步越过银妆的地面,被铁蹄踏碎的雪花下露出黑色的泥渍。 此时两军距离已不足百五十步,女真武士们夹腿扬鞭,催促战马继续加速开始最后的冲刺。几乎同一时刻,林士铭抬起右手坚定地往下一挥。“神臂弓,射击!” 大约两百具神臂弓同时发射。在如此之近的距离上,弩手们甚至可以直接瞄准敌人的身影平射。精铁打造的箭矢呼啸而去,穿透重重铠甲直没入肉身。人中箭则翻身落马,马中箭则失蹄滚倒在地。林士铭甚至注意到几名女真武士跌落马背后让缰绳缠住了腿脚,被失控的烈马拖过嶙峋的地面来回狂奔。 仅仅一次射击过后,神臂弓手们明智地放弃了阵地,捧起弩机飞快转身向后撤退----骑兵的距离已经太近了。未及他们跑出两步,神机铳沉闷的声音便接连炸响。硝烟大起,女真人的铁甲抵挡不住铅弹的近距离攒射,如镰刀下的庄稼被刈倒了一大片。 布斋勉力睁开被硝烟刺痛的眼睛,感觉左肩传来钻心的疼痛,几乎让他一失神坠下马去。好在精制棉甲坚韧的纤维垫衬大大削弱了铅弹的冲击力,至少为他保住了这条手臂。布斋摇晃着脑袋,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起来:尽管伤亡极其惨重,残存的女真骑兵仍然无所畏惧,纵马越过刺鼻的硝烟地带,迎头冲向明军的阵线。 仅仅几个大步,飞驰的铁骑便追上了不住后退的明军轻兵。女真武士抡圆了手中的生铁连枷,借着汹汹马势挥臂划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沉重的枷棒狠狠捣在一名火枪兵的后心上,伴着骨骼碎裂的声音将他击倒在地。这些生性残忍彪悍的蛮兵好像杀入群羊的猛虎,手中连枷铁棒运转如轮,左右开弓连连击打周围的明军。 林士铭当然不会留给鞑子们太多的机会。只是一转眼的工夫,明军两翼各各抢出数百精锐枪矛手,他们手持八尺长枪,雪花精铁打造的三棱枪头虚刺战马两眼,逼住女真骑士无法前行。阵脚稍稳,明军前队轻步兵四下里散开,现出一列白袍白甲的重装步兵。 “雪原卫士!”布斋惊呼一声,他甩动连枷荡开几支刺将过来的长矛,一拉缰绳退出战圈。他掉转马头,却无意中瞥见远处叶赫东城的八角明楼在阴沉天幕下的憧憧剪影,一愣之下布斋紧咬牙关面部微搐,重又回转身,挥动钢鞭重新杀回战场。 只这稍一犹豫,雪原卫士已经大步向前,陷阵陌刀青锋如雪,齐列如刃墙渐进。几名女真铁甲骑兵不知深浅,挥动连枷驱马上前。只听帝国士兵发一声喊,两柄陌刀左右分袭马头,另有两柄从下盘直斫马腿。只一合之交便将蛮兵连人带马掀倒在地。未及他踉跄爬起身来,四五柄陌刀已经狠狠剁在了锁子甲上。接下来明晃晃的刀刃此起彼落,蛮兵连同受伤倒地的战马转眼间化作一大堆血肉模糊难以辨认的碎块。 女真骑兵高昂的战意开始动摇,明人枪林刀阵步步紧逼围上前来。布斋环顾左右,身边仅余不足百骑伤兵残将。他心中叹息,脸上却不减半分刚毅,大声喝道:“叶赫人,拿出你们的勇气来!我们在祖先世居的土地上战斗流血,不要让他们为我们蒙羞!不要让明狗看扁了我们!我们女真人乃白山所生黑水所养,决不会向任何人俯首称臣!”他一席话落,叶赫骑兵们各自举起手中的兵器,嗬嗬连声呼喝起来,眼睛里闪亮着赴死的绝决。 “布斋,果然好条汉子。”林士铭一直以猎手的老练眼光俯视着女真人的困兽之斗。此刻,他嘴角挂着冷漠的嘲讽之色,用女真话大声说道。“我相信,你已经作好了最后的准备。” 布斋抬起头,迎面对上明军将领带着不屑的眼神。“林指挥,我们女真人虽然身居蛮荒山林,却同样明白死国可也的道理。今天,就算我们全都要死在这里,叶赫的勇士们也不会有半点退缩!16k小说www.16k.cn文字版首发” “很好,很好!”林士铭抚掌大笑,好像根本没把战场上的生死之搏当成一回事。“我知道,布斋,你以叶赫西城贝勒之尊前来阻击我军,也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了。你想要牺牲自己,对吗?”他邪邪地笑着,右手中指无意识地轻叩着佩剑的把手。“好极了。不懂得牺牲为何意义的人,也就不明白生命的价值。杀死他们如屠豕狗,毫无荣耀可言。” “你们这些奸诈的明狗!你们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荣耀!” “对我而言,尽忠职守就是最大的荣耀。”林士铭不温不火慢条斯理地回答道,“至于你的荣耀,我倒很愿意成全你,布斋贝勒。纳林布禄会带着叶赫族人前往长白山----安然无恙地,我保证!” “你说什么?”布斋嘶哑着声音叫喊起来。 “我说,你将会得偿所愿。”林士铭冷冰冰的笑容就像盯着老鼠的山猫,“升官发财当然是好事,可幸运的是,我不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叶赫部有两位贝勒爷,我只要其中一颗首级就够了。” “你……” “不用担心,布斋贝勒,”林士铭举起军刀,长锋直指布斋。“我们不会让你等待太久的。纳林布禄,你那个胆小而愚蠢的弟弟,很快就会前来与你相会了。” “可恶!”布斋发出一声愤怒的虎吼,他把连枷往腰间一插,从鞍角上取下硬弓拉个满月,手中铁镞羽矢直射向林士铭面门。 当的一声骤响,两名红袍骑卫放低手里的鸢形铁盾,各往旁侧挪开一步。林士铭面不改色,镇定自若地站在盾墙后面冷笑如初。“匹夫之勇在这里可是毫无用处的,布斋贝勒。好吧----”他抬头望了望天色,“纳林布禄他们也该走得够远,没必要继续浪费时间了。那么,动手吧。” 林士铭的话音虽说低沉带着几分懒散,明军士兵却好似听到了冲锋的鼓号,各执刀兵杀上前去。尽管女真士兵们奋勇作战,挥舞着连枷左支右挡,可是每挑开一支长枪,更有四五支连环刺来。鲜血染红了铁叶重铠,遍体鳞伤的战马体力不支栽倒在地,背上的骑士立刻被乱枪搠成蜂窝。女真骑兵正拙于应付间,数十支利箭突然从身后激射而来,锥形的三角穿甲镞击穿了他们的护身铠甲深透入肉,有好几名中箭的骑兵当即从马上翻倒下去。 布斋大喝一声,挥动连枷由上而下猛劈一记,将一柄长枪打为两折。他偷空往后方瞥上一眼,不由心下大凛。不知何时,明军轻骑已经截断了叶赫人的退路,他们好整以暇,拉开手中牛角强弓一箭箭准确射入敌群当中。 “兀那明狗!”布斋怒吼着拍马上前,手中连枷舞动如风轮一般,接连打落来袭的好几支飞箭。他怒目圆睁,眼眸里泛着赤红的光芒,如猛虎下山般横冲直撞势不可挡。眼前闪过点点寒星,明军枪矛手不顾一切想要将他拦住。密集如林的长枪从四面八方刺来,每一支枪头上都跃动着死亡的威胁。一支长枪深深刺入他的大腿,布斋几乎分不清听到的碎裂声是来自折断的枪杆还是自己的腿骨,他只感觉一阵眩晕,以及传遍每根神经末梢的颤栗,让他几乎拿不稳手中的铁棒。前方,明人的骑兵在大声喊叫,他们张弓搭箭,他们不断射击。布斋简直觉得自己能看清那根根羽箭在空中划过的无形轨迹,他眼里的景象开始变红,喉咙里涌起一股甜腥,亢奋的血液咆哮着在贲张的血管中汹涌流淌。他觉得自己简直是神话中不可战胜的英雄,没有人能够阻挡他,没有! 一声惊雷。夹杂着硫磺火焰的气味。 一股大得难以想象的力道狠狠撞在布斋的后心,使他向前猛地一扑,整个半身一阵麻木。西城贝勒大口喘息着,滚烫的血液从口鼻中滚涌而出。他拼力转过身,逐渐模糊的双眼看到林士铭一如既往充满鄙夷的冷笑和手里微微冒烟的神机火铳。 铁叶连枷从布斋手中滑落,掉落在积雪枯叶上的声音大得好像摔碎了整个世界。布斋勉力想要抬起手,却再也没有机会----十数支羽箭呼啸着钉进了他的后背,几乎就在同时,三柄陌刀横扫下盘,将他坐下战马掀倒在地。叶赫部长最后残存的意识,只看到一名身披明军战袍的铁甲士兵向他走来,一手粗暴地扯掉他的尖顶铁盔,另一只手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慢慢将刀锋逼上布斋的咽喉。 一切复又归于黑暗。  数十里外,纳林布禄突然没来由心里一凛,他勒住马缰,转身朝着故城方向远远眺望。雪意渐浓,铅色的云层卷涌着沉向地面,灰暗的天幕间映着远方山岭的蒙蒙剪影,仿佛毛玻璃上未拭擦干净的污渍。纳林布禄努力眯缝起眼睛,想要从这黯淡的景色找出些许蛛丝马迹。 “贝勒爷,您看!”部族里的“墨尔根”神箭手眼神甚好,指着西南方向一处极淡的山影大喊起来。“那边有黑烟!” 纳林布禄定睛一看,山岳间果然有隐隐黑烟升腾,他仔细辨了辨方向,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如纸。“那是……东城!……家……阿哥!”纳林布禄有些慌乱地失声叫喊起来,他眼前一阵迷乱,仿佛看到布斋阿哥在明人的围攻下不支倒地,明军轻骑纵马飞驰,散落在雪原上的数十辆敞板大车满载财宝,如同唾手可得的可口美味。重甲武士大步前进,穿越无人把守的三重券门,阔步在空荡荡的城寨中央。浇满松油的火炬在他们手中噼啪作响,金红的焰苗跳动着直冒青烟,燎过茅草屋舍枯焦的顶棚立刻跃起一条鲜亮的火线。城市在烈火的肆虐下呻吟颤抖,灼热的气浪在倾圮的垣壁间蒸腾直上。明人沿山道而上,会聚在内城中央的八角楼下。他们边说着汉话冷冷地笑,轻蔑而残忍的表情显得格外真切而清晰。糊着彩纸的窗棂被冲椎凿穿,关东风格的椴木家具被链锤砸成木块。陶瓷的碎片,丝绸的残绢被往来的军靴践踏成泥。缠着油布卷的长箭在火把上点着,身穿皮甲的弓箭手们将百千支这样燃烧的飞萤射上八角楼,烟火立刻从木制的梁柱上窜起,整座建筑变成了一支通红的火柱…… “不!”纳林布禄呜咽着叫喊起来,一下子觉得自己成为孤家寡人,被孤零零地抛弃在了潜布凶险的丛林当中。往前一步,是居心叵测的建州人;退后一步则是明廷毫无怜悯的战争机器。他头脑里半晌一片空白,直到有人轻轻拉动他的衣袖。 “纳林布禄,阿哥,”金台石低声唤道:“明人的追兵随时都有可能赶上来。”他停了停,有些犹豫地左右看了看,补充道:“您现在就是叶赫部长了。” 纳林布禄如梦初醒,他转过头,看看围聚在四周的部众,他们神情紧张不发一言,眼睛里充满了渴望和期待的神色。 “这样……”叶赫部长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脸上却作出最为坚毅的表情。“我们出发吧,去长白山。” 第三节 方尺天下 兵道,寡谋者难毕其功。 ----西塞罗  朝阳下清新的海风温暖如绵,细不湿衣的雨丝轻润着如洗的碧空。宽达数里的港湾当中并排泊满了巨大的风帆战舰,这些船只最近半个月来都在船坞内得到了良好的维护,在远洋风暴中撕裂的风帆被仔细地缝合,磨损的船体重新加固上漆;每一门舰炮都得到反复清洗拭擦,火药桶和炮弹箱堆满了军火库的每一寸空间。摩尔奴工们肩挑背扛,在甲板和码头之间的跳板上来来往往。 清和岛中央的高地上,坐落着一座葡萄牙风格的欧式城堡,青灰色的花岗岩外墙上装饰着绿色藤蔓植物。实际上,北钥群岛除了大约一千名帝国卫戍军之外,几乎所有平民都来自葡萄牙,他们向军队提供日用商品和役工服务,从而在帝国税吏访问过后还能过上比家乡更好的生活。 城堡顶层的露台上,宫装侍女们在炭炉前忙碌着,将调制好的吞拿鱼片炙烤成微微冒油的金黄色,用纯银餐刀切成块拌入美味的酱汁,摊在小碟子中端上黄杨木长桌,放在铺满碎冰的长方瓷盘上。盛满热带水果的白玉盘旁,从勃艮地运来的橡木小桶半埋在冰块中,从而保证白葡萄酒最上乘的风味。 “欧罗巴羹肴比不上中土丰富多变,却有着东方所不具的别样风味。”萧弈天端起高脚杯轻抿了一口金黄带绿、晶莹剔透如同最名贵缅甸翡翠的琼液,夏布利葡萄酒特有的微酸浓馨在唇边绽开。“西洋饮食虽源于中土,百余年来借鉴吸纳泰西各国名菜美食,倒也自成一系特色,只是到底失之粗陋失之蛮夷,戚老元帅此番前去西京可莫要见笑。” “忠武王殿下何出此言?”戚继光一面把玩着手中的白玉棋子,一面捋须笑道:“盖地有不同,民食性亦相异,故有北黍南稻之说。老夫当年在江南与倭寇激战,军中吃的是稻米肥鱼;后来北镇蓟地,以面代米以羊代鱼,这也没什么吃不惯的。何况我们行伍之人,哪里讲究这许多?征战之时军粮或有不继,莫要说因粮于敌,就算掘鼠烹食也算不得什么,又哪里说得起粗陋蛮夷?”他在棋盘上捺下棋子,举箸夹起一片鱼柳细细品味,忍不住称赞起来:“好手艺!殿下,下西洋这一路上每到一地,您的厨子总能够烹调几样当地的得意名菜,了不起!实在了不起!哈,要是哪天您觉得他不讨喜了,我一定重金礼聘过去,哈哈!” 萧弈天笑了笑,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豪。“身为帝国征服者,我们理所应当享有他们最好的东西,不是吗?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元帅阁下,我倒很愿意送给您几名厨子,天竺、大食、法兰西,还有个家伙是哪的来着?”他耸耸肩,满不在乎地落下一子。“谁知道,反正,他们什么都会做。” “您的慷慨是我的荣幸,殿下。”戚继光略一躬身表示敬意,继续说道,“愿帝国征服之剑永远锋利。” “永远锋利。”帝国首相略一点头,轻轻晃荡着手里的酒杯,名酒馥郁的浓芳扑鼻而至。“一百六十多年以前,靖海侯的宝船舰队曾停泊于此。也正是从这里,开始了他壮丽如若史诗的征服霸业。而今,我们追随着先驱的脚步,也将踏上这同样的征服之路。” “光荣属于凯旋的勇士。”戚继光笑着应了一手棋,“再一次地,泰西蛮夷将在帝国水师的巨舰重炮下颤抖。俄罗斯人、突厥人……这些不尊王化的野蛮种族,将为他们的自大和愚蠢付出代价。” “他们自以为胜券在握,却对脚下的危险视而不见。”萧弈天故作幽思地长吁一声,“当俄罗斯的国土开始燃烧,伊斯坦布尔国祚崩圮,整个世界都会明白,成为中华帝国的敌人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遗憾的是,愚蠢的人从来都不会少。”戚继光微微一笑,将水晶杯中两指深的美酒一饮而尽。“总有人喜欢用挑战强权来证明自己。” “我们的刀剑总是需要磨砺,这再好不过了。”萧弈天只是略动嘴角,冷笑道:“元帅阁下,该您走了。” 戚继光略一瞟棋盘,手中捻着棋子却不落下。“殿下,这局算和吧。” “嗯?” “黑白两军势均力敌平分天下,相互掣肘制约,交错连环,牵一发而动全身。”帝国元帅微微晃荡着手里的空酒杯,一面指点着棋盘。“如果战火一起,两虎相争,势必两败俱伤。我看----” “元帅阁下。”萧弈天抬起右手优雅地一摊,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戚继光苦笑着摇摇头,在己方实地的中腹落下一子。未等他抬起手来,萧弈天已经还了一手,黑曜石棋子端端正正落在棋盘中央纷争之地。这一来,超过二十目的白子已是在劫难逃,黑棋虚弱的软肋却也暴露在了对方面前。棋盘局势顿时面目全非。短短几个回合,大片土地争相易手,黑白两条大龙断然舍弃先前的沉稳谨慎,近乎疯狂地撕咬着对方的薄弱要害。又行得十数手,两人举棋愈艰,每落一子均要苦思良久。然而,黑色大军终于在喋血鏖战中占据了上风,缓慢而坚定地将对手压倒在地。 “自古英雄少年……英雄少年啊。”戚继光不由长声叹道,“殿下的棋力本已不输老夫,更兼有涉险斗狠之大勇。兵家相争,唯勇者胜。这盘棋,老夫可是输了。” 萧弈天也长出一口大气,“第一次。我的戚老元帅,为了赢您这一次,我们下了多少盘?” “没有两千也有千八百盘吧。”戚继光往椅背上轻松一靠,这才发觉额上早已大汗淋漓。 “如果这一幕要记入历史,我得让他们写成第一千零一局,人民喜欢这样带有戏剧性的传奇故事。”帝国首相开玩笑地说道,一面有些疲惫地伸了个懒腰,一名侍女连忙上前为他推拿起肩背来。“还要再来一局吗,元帅阁下?” “以殿下现今的棋艺,老夫只能甘拜下风。”戚继光谦和地回答,脸上带着慈父般宽慰满足的笑容。“甚至当今世上,殿下您也难逢敌手,除非……” “哦?” “除非天命所注。”戚继光一字一顿地说道,“也唯有天命,能与殿下一弈高下。” “是么?”萧弈天淡然一笑,脸上却没有半点喜悦。他远望天际,自言自语般轻叹一声。“谁又知道此间的代价呢。”  2月12日,俄罗斯,克林,戈都诺夫庄园。 “俄罗斯的冬天可真够冷的。”买力克-穆罕默德使劲裹了裹脖子上的羊毛厚围巾,从茶几上端起一杯滚烫的土耳其咖啡。“我希望,沙皇陛下能够尽快让他的军队准备就绪。时间已经耽搁得太多了,而我的人甚至得不到充分的补给,只能蹲在雪地里受冻挨饿。” “我们一直在尽最大可能提供食物和毛毯,穆罕默德帕西。”尤里-苏伊斯基大公的声音从桌子对面传了过来,“但是从基辅到哈尔科夫,南方最富庶的土地都被侵略军焚烧破坏,就连我们自己----” “我说各位!”波利斯-戈都诺夫提高嗓音打断了尤里的絮叨,他冷冷地瞟一眼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说道:“各位,沙皇陛下的军队已经集结完毕,他们随时都可以投入正面战场。然而遗憾的是,出于战略上的考虑,我们不得不等待……一个更好的时机。” “时机?”买力克不满地哼了一声,“也许等奥斯曼士兵一个个走不动路了才是最好的时机。我可以转告你们的是,大苏丹陛下对此相当地不高兴。” “冷静点,我的朋友。”戈都诺夫笑着回答,“中国人同样需要面对饥饿、寒冷还有恶劣天气的威胁。他们的军队远道而来,对冬天的俄罗斯一无所知。不,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时候。很快,等到冰雪第一次消融之时,泥泞的地面将会让他们精锐的重装步兵和战车寸步难行。” “棒极了,这就是你们的计划?”买力克嘴唇上的髭须轻微颤动着,他眯缝着眼睛,慢慢度量着戈都诺夫脸上的表情。“真够聪明的。当整个俄罗斯平原变成一个大泥潭,你认为我们的军队却能如履平地完全不受影响?” “哦不,当然不。只不过,中国人面临的情况无疑会更为糟糕,不是么?” 买力克猛地回过头,看到说话的人正揭开褐色粗麻布外套的兜帽,露出一头银色长发和海水般湛蓝的眼眸。穆罕默德帕西不以为然地努努嘴,“伯格斯统提督,我倒还不知道你们瑞典人也有兴趣来这里趟一脚浑水。” “放轻松点,奥斯曼人。也许我是第一个,但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造访戈都诺夫庄园的欧洲阴谋家。国王们的使者可是排着队等在诺夫哥罗德的外海哪。”赫德拉姆微笑着回答道,“能够亲眼目睹巨龙的末日,我想这是谁也不愿意错过的机会。” “你相信我们会是胜利的一方?” “我相信,我们会是胜利的一方。” “这么说瑞典想要和我们站在一边?这倒是个十足的惊喜啊。戈都诺夫阁下迫切需要更多的支持,可我更愿意先考量一下盟友的诚意和忠诚。”买力克嘲讽似的看了他一眼。“而你的诚意,朋友,就只是把自己伪装得像只灰鼠,鬼鬼祟祟地来到这里。” “这是必要的谨慎措施。”赫德拉姆并不在乎奥斯曼军官话语中的尖刻之意,只是淡淡地笑道:“中国的密探遍布整个欧洲世界,若非必要,我不希望节外生枝。” “您大可以放心,亲爱的买力克。躲在暗处的盟友往往是最好的盟友,他们总能够给予敌人意想不到的背后一击。”戈都诺夫站到海军提督旁边打起了圆场,“另外,伯格斯统阁下全权代表了瑞典国王的最高诚意。对吗,赫德拉姆,我的老朋友?” 赫德拉姆带着谨慎的笑容,以最符合贵族身份的方式略略躬身作答。“这点毫无疑问。” “是吗?可是我就是想不明白,”买力克有些蛮横地反驳道:“瑞典为什么要来横插一脚?就个人而言,我可不愿相信任何瑞典人的说辞。记得吗?我们曾经有过盟约,然而斯德哥尔摩与北京同流合污,背叛了奥斯曼大苏丹的信任。” “一个联手对抗莫斯科的盟约。”赫德拉姆轻蔑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将目光转向戈都诺夫。“我可不认为这个盟约还有任何继续履行的必要。对吗,戈都诺夫阁下,此一时彼一时,我想大家都不会对这种事过于在意的。” “没错。”戈都诺夫点点头。苏伊斯基大公在旁嘴唇动了动,偷眼看看戈都诺夫的面色,明智地低下头去。 “这是我们的战争!”买力克咬牙道:“而我看不到瑞典有任何介入的理由。” 赫德拉姆淡淡地笑着,走到桌前拉开桦木椅坐了下来。“只要是利益所在,理由总会找得到。中国已经把欧洲玩弄于指掌太长时间,他们对于财富和权力的**都在日益膨胀。从里斯本到华沙,每一座欧洲城市都少不了中国商人的身影,他们家财万贯脑满肠肥,却还要贪得无厌地从我们手里掠走每一枚金币。北京派遣的使者和军官在地图上指手画脚,把无数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当成棋盘上的游戏。整个欧洲的情形都是这样,中国的存在就像一片无法驱散的阴云,让我们在这重压笼罩之下步履维艰,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停顿下来,从女奴手中的盘子上取下一杯伏特加,轻啜一口后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奥斯曼人的感受,一度在地中海称雄争霸,现在却被圈限在黑海这个小水塘里,并不好受对么?可是不好受的并不是只有你们奥斯曼人。我们都是囚徒,被禁制在中华帝国的威权之下。如果说有所不同的话,那就是伊斯坦布尔被帝国海军的巨舰重炮封锁包围,而束缚瑞典的樊篱却是中国人无形的话语。帝国的禁令是我们无法逾越的障碍,除否它被取消或是打破,否则瑞典的海军就永远别想走出波罗的海。” “这么说我们倒真是志同道合了。”买力克讽刺地笑道,脸上阴沉得像是雷雨前的天空。 “没错。”赫德拉姆眼睛只看着杯中澄清的液体,道:“更确切地说,志同道合的可不止是我们。哈布斯堡家族对削弱中国人兴趣满满;吕贝克也希望永远摆脱来自尼德兰的竞争。总之,只要愿意张开双臂,朋友是绝对不会少的。” “我真替您感到高兴,戈都诺夫阁下。”买力克猛地站起身,粗着嗓子道:“不幸的是,军中还有诸多要事,恕我先告辞了。” “愿你诸事顺利,我的朋友。”戈都诺夫干笑了两声,他目送奥斯曼人恼怒地大步走出庭院,脸上露出豺狗般得意的笑容。 “你看起来很满意。”赫德拉姆耐心地等了片刻,让俄国人有时间享受满足的好心情。接下来,他继续微笑着说道:“那么,我们现在来谈谈酬劳吧。” “酬劳?”戈都诺夫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你这是什么意思?” “有一点奥斯曼人算是说对了,”赫德拉姆放下酒杯,向女奴打了一个斟满的手势。“瑞典看不到任何介入这场战争的理由。” 苏伊斯基大公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可是你刚才说----” “我说,只要利益所在。因此,我要求一份合情合理的酬劳。”赫德拉姆慢吞吞地说道,耐心十足地吊着俄罗斯人的胃口。“我原本以为你应该很清楚,戈都诺夫阁下。奥斯曼土耳其从来就不是一个好邻居。也许今天有着那么点好运气,异教徒帮着我们战胜了另一伙同样危险的异教徒。可是谁也说不准明天会怎样,对不对?盟友,天哪,谁知道有多少人是死在了来自背后的小刀子上。” “你,继续说。”戈都诺夫绷着脸道。 “东方有句古老的谚语:请神容易送神难。”赫德拉姆身子往前倾斜,双肘交叉撑在桌上。“到时候,是在唾手可得的猎物面前转身离去,还是欣然接收命运的慷慨赠礼呢?我想,除非你相信一帮子蠢货也能帮着你打败中国人。” “别兜***了,你直说吧。” “兜***?你以为我大老远跑来是和你兜***的吗?”赫德拉姆哼了一声,往后靠回椅背上。“那我倒想知道打败中国人之后,你打算拿什么来对付这五万苏丹近卫军----他们可就在莫斯科的围墙外面!”他撇撇嘴端起第二杯伏特加,“我原以为你很清楚,戈都诺夫阁下。当莫斯科的使者出现在波罗的海各处港口之时,我确实以为你很清楚这一点。” 戈都诺夫干咳了两声,即便如此脸上尴尬的神情还是表露无遗。“对异教徒多留一手总不会错的,是吗,我亲爱的教友。” “是,我明白,我清楚。”赫德拉姆一副满不耐烦的样子,“可我不懂的是,阁下,奥斯曼人的威胁明摆在眼前。一旦中**队溃败,耶尼沙利军团马上就会调转枪口对准莫斯科。能够阻止他们的,唯有欧洲军队的介入。很明显,伊斯坦布尔决不会疯狂到同时和东西方两大阵营开战,引发新一次十字军战争的危险会让他们投鼠忌器。于是----”他不以为然地耸耸肩,两手动作夸张地摊了摊。“我给您带来了这个唯一的机会,而您却觉得我不该为我的国家争取那么小小的一点利益作为回报。” “唯一的?”戈都诺夫干巴巴地反问道。 “唯一的。”海军提督微微一笑,“论国力,瑞典还称不上欧洲一流强国。可如果我们把范围缩小到波罗的海,倒还没有谁不先跟斯德哥尔摩打声招呼就能够把这儿当成自己家一样自由往来的----啊,当然,中国人除外。” 戈都诺夫沉默了片刻,脸上僵硬的肌肉慢慢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就按你说的。” 赫德拉姆慢慢啜一口酒,俊朗的脸孔上带着淡雅的笑容,柔和略带慵懒的声音中几乎听不出任何感情。“那我们就来讲讲诺夫哥罗德吧。”  数小时后。 “看起来,你成功了,伯格斯统。” “也许吧。”赫德拉姆脱下沾满雪花的大氅,抖了抖挂在衣帽间的木架上。他整了整笔挺的军礼服,迈着精确的步伐走到壁炉前坐了下来。“不得不承认,你的判断相当准确。” “那是当然。”对方在兜帽下咯咯地笑了起来,用有些生硬的拉丁话回答道:“这就像下棋一样:最初的布局要像蜘蛛织网一样有着不懈的耐心;中盘的运作要像狐狸一样狡猾,将猎物慢慢引入圈套;最后经过谨慎的收官,等到时机成熟----将军!你看,提督,只要你按照我的智略运作,瑞典成为欧洲第一强国也就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赫德拉姆点点头,眼光在那人紧裹的黑袍上来回打量。“我从来也不否认,论智谋,你们总是第一流的。” “不!不要把我和他们相提并论!”黑袍客如蛇一般嘶叫起来,他猛烈的动作几乎打翻了桌上的茶杯。“我告诉过你的!” “冷静,我的朋友。”赫德拉姆脸上的笑容如公式般平淡。“冷静。” 黑袍客停顿了片刻,声音慢慢平缓下来,“你已经如愿以偿了,伯格斯统提督,别忘记了,别忘记了我们的协议。” “永远不会。”赫德拉姆依然微笑着,从桌上拿起一杯温热的伏特加酒。“你向我保证过,这个计划----” “万无一失!”黑袍客急切地说道:“瑞典海军的突击将完成最后的致命一击。诺夫哥罗德也将成为你们的囊中之物。你甚至不用担心戈都诺夫背信弃义,害怕的人应该是他,如果瑞典和突厥人达成秘密协定,你们毫不费力就能瓜分半个俄罗斯。 “那就最好。”赫德拉姆笑道:“要是一切都按预料中进行,我想,在春天到来之前,战争就会结束。一切都会有所了结。有人将如愿以偿,有人会一败涂地。我们将会站在哪一边,这完全归功于你,朋友。那么告诉我,我们会是最后的赢家吗?” “毫无疑问。”黑袍客回答道:“我们彼此都将如愿以偿。” “你说得对,我们彼此都将如愿以偿。”赫德拉姆重复着说道,眼睛里别样的光芒一闪即逝。“没有人会感到失望。” 第四节 信徒的忠诚 上下同欲者胜。 ----《孙子兵法:谋攻第三》  华夏,朝鲜。贵胄显赫,卑微不名。同一个人,既能承载那高高在上的煊赫光华,也曾掩没于俗世尘嚣默无人知。那么,究竟是我们用成就赢取了头衔,还是这头衔塑造了我们的勋荣。 李华梅轻垂长睫掩住迷离的神色,透过威尼斯进贡的玻璃宝鉴,怔怔地望着自己略施粉黛红唇微染的绝美面容。镶嵌着玉背的象牙梳在侍婢手中映着温润纯白的光采,恰好齐肩的黑亮短发有着绸缎般的亮丽光泽,柔顺如水在梳齿间轻轻流动。孔雀雕纹的紫檀木梳妆台上,两个紫金首饰匣中满满堆放着各色内府精制的珠翠饰物,可她看也不看,不假思索从妆台上一个小银盒中取出一对红宝石坠子,示意贴身婢女们为她佩在耳垂上。 “郡主殿下,早膳已经准备好了。”珠帘轻响,一名侍婢走进房间,朝着主子的背影深深行了一个万福。“厨子知道殿下不喜欢红肉,因而将昨日猎回的榛鸡,以松茸高汤文火炖烂……” 李华梅素手微抬,止住她继续说下去。“好了,我很满意。”她站起身来,早有婢女从黄杨木壁柜中拿出一领大红色长披肩,斜搭在黑缎金纹的劲装右肩,又用金织丝带系在腰间。“有请龙兴汉将军和尹成浩将军,待用餐过后前来行辕议事。” 我如你信徒,执迷着仰慕。你予我荣华,我为你踏上征途,出生入死由你做主。你予我恩宠,我追随你的抱负,你的心愿即是我的幸福。  北国二月的主题,依然是冰霜遮罩下的银妆天地。然而风雪已经不再咆哮肆虐,早春的气息渐渐从积雪下萌出。然而这漂絮叠锦的童话天地当中,却有木垣重壕深锁,战争的残酷硬生生在纯洁的雪原上割裂出一道黑色的伤痕。 这里是斯摩棱斯克的郊野,八万帝国大军与俄罗斯军队对峙了整整一年的死地。在前任统帅瓦莲莉娅的指挥下,依托超过五百俄里的壕沟工事,俄军勉强地抵挡住中国人在初夏发起的最后一次进攻。此后,战火渐渐沉寂,日复一日的困守中,大明远征军也在巩固着自己的营垒。从第聂伯河流域征发来的上万当地劳工砍倒数以百顷计的松树林和白桦树林,将成千上万的木材用雪橇和大车运到前线。 很快,泰西远征军几座主要营地外围都竖立起一圈夯土木墙,每隔十步设有箭台并用撑木加固,营地中央依地势建造了一系列半永固建筑。身被黑甲的弩手在城墙上警戒,手持长枪的警卫兵在建筑中往来巡逻。八万帝国精锐和仆从士兵于中枕戈待旦,只要一声命令便可如猛虎出山,迅速而无情地瓦解任何敌人。 位于几座营地中间位置的,是大明飒玥郡主李华梅的主帅大营。营区内巧妙地利用地势垒土为台,使得李华梅闺居的青鸾阁如高塔般独自鹤立。阁前设有观武台一座,面东正对营中校场,不仅可以俯观整座大营,更为远眺前方战线提供了宽广的视野。 此刻,李华梅正披一件黑貂皮裘高坐在镂刻有青鸟图纹的帅座之上,微寒的轻风钻到青绸伞盖下面,卷得裘领蓬松的针针长毛与少女柔顺的发梢一道飘逸舞动。她黛眉微蹙,流波美目在斑驳有如棋盘的广阔雪原上一扫而过。 “冬天就快要过去了,对吗?”李华梅右肘撑着扶手,手掌优雅地向外扬了扬。“属于战争的季节很快就要重新来临。” “艰难的季节,好在现在总算熬过来了。”龙兴汉长吁一声,呼出的热气在唇边凝成一团白雾。“黑海补给线是远征军最大的软肋,奥斯曼土耳其的威胁让我们时刻警惕夜不能寐。好在……那些突厥人最终证明了他们的软弱和胆怯,却是不失明智之举。”他轻蔑地评价道。 “现在还没到安心的时候。”高丽将军尹成浩往后靠在椅背上,微微皱起眉头说道:“突厥人的反应有些不同寻常,他们太过于安静,这样的表现不合逻辑。郡主殿下,根据我们所获知的情报,奥斯曼帝国在边境地区不断增兵,其中包括至少两个耶尼沙利军团。” “这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龙兴汉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奥斯曼帝国更为关心的,应当是从俄罗斯的崩溃中分一杯羹。实际上,俄国人已经作出了反应,他们将四个哥萨克军团调往了奥廖尔方向,以备应对可能的突袭。四个军团,”他摇摇头,“如果突厥人真想要发动一场大规模进攻,这点兵力远远不够阻止他们。” “我们可用不着替这些野蛮人操心。”尹成浩哼了一声,“突厥人威胁着帝国的海上利益,过去如此,现在仍是如此。如果突厥人想要发动一场全面进攻,那么我们必须阻止这些贪得无厌的土狼蚕食帝国的势力范围!” “需要我提醒您吗,高丽将军阁下?”龙兴汉努努嘴,“我们手头的力量并不足以做到这一点。” “你应该知道,勒颁多之战忠武王殿下拥有的兵力不足我们现在的三分之一。”尹成浩毫不留情地反驳道,“整个东地中海他找不到哪怕一个友善的补给港口和城市。而那场战争的结果是,帝国的地图增加了整整三个新的提督府。” 龙兴汉不耐烦地拍打着沾满制服的点点雪花,“勒颁多联军拥有大小战舰共三百艘,而我们现在呢?仅仅六十艘雅典战舰,甚至都不归于我们的直接调遣之下!如果战事爆发,奥斯曼切断连接黑海与地中海的航道,八万泰西远征军就会被统统困在俄罗斯的荒原上----” “好了----”李华梅抬起右臂,止住两名副将没完没了的争吵。“对于这样的可能情况,我们有充分的预案吗?” “是的,郡主殿下。”尹成浩一下子挺直身子,抢着回答道:“倘若如此,远征军各部将集结北上,往立陶宛方向转移。尼德兰提督府会征召一支民间船队来接应大军的撤退。” 龙兴汉忍不住嘀咕起来,“又是一个漏洞百出的计划!尼德兰根本派不出哪怕十艘军舰担任护航。满载了八万士兵的船队,在敌人眼中根本就是漂在水面上的活靶子!” “这可是大本营制订的计划。”尹成浩着重强调道,“里面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根本就不会有什么敌人!甚至连俄罗斯都用不着担心,和谈仍在继续,不是吗?” “你以为那帮家伙真想和我们谈判?该死的俄国蛮子们只是想拖延时间!他们根本就没有任何的诚意!” “瞧您说的,龙将军。我,不就代表了莫斯科的诚意吗?”听到这个懒洋洋的声音,龙兴汉不由为之气结。他转过头,直盯着坐在下首漫不经心裹着雪茄的史威,语气生硬地问道:“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身披厚厚俄式长袍戴着熊皮毡帽的史威连头也不抬,“我为忠武王陛下效命。” “说到底,黑麒麟到底还是有大把的秘密瞒着我们。”龙兴汉哼了一声,“好吧,我知道这不是我能过问的事,反正需要我们扮演什么角色,我们照办就是了。” “您说对了,将军。”史威点头回答道:“总之,我现在的对外正式身份是戈都诺夫的全权谈判代表巴图,巴图-兀良哈。” “全权代表?好吧,也许我们不得不承认,你还是一个难以应付的谈判对手。”李华梅冷冷地笑了一声,“那么,告诉我,巴图。我应该如何向枢密院递交报告?第三百次告诉他们今日无战事?我要如何向忠武王殿下解释?就因为什么莫须有的理由让八万远征军在这里无所事事了整整十个月?”她毫无征兆地一下子站起身来,脸上因愤怒浮现起两团红晕。“就因为我不得不假装听信这样一个拙劣的谎言!” 史威也站起身来,他一改此前不羁的散漫姿态,迅速整了整衣装,恭敬地向飒玥郡主行了一躬。“请原谅,尊贵的郡主殿下。小人只是按照御卫队的密令行事,此间深谋远意并不为小人所知悉。小人只是相信,来自忠武王大人的命令绝对不会有错。” “这用不着你来提醒我。”李华梅登时柳眉倒竖,声音中带上了几分不悦。她似乎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银牙轻咬嘴唇,在帅座前连走了来回两圈,方才将语气缓了下来。“提醒我一下,巴图,戈都诺夫开出的最新条件是什么?” 史威迟疑了片刻,略微昂起头用念书诵经的口气道:“莫斯科同意与帝国缔结盟约对抗奥斯曼土耳其,待五年期满后同盟关系自动结束。沙皇作为俄罗斯最高统治者,不称臣不纳贡,不接受帝国朝廷的册封,在往来国书当中与帝国皇帝以对等国君互称。”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叹口气道:“还有些别的,诸如重新议定蒙古归属权、开放贸易专营权什么的。和前面说的比起来,这些旁支末节也就根本不算回事啦。” “没错,你知道,封贡称臣是我们的底线,帝国根本不可能在这个问题上让步。”李华梅后退一步坐回帅位,有些烦恼地用手指敲叩着扶手。“难道真的是我们判断错了,和谈根本只是俄国人的缓兵之计?瓦莲莉娅……不,这不可能……” “殿下,您看我们是否有必要给俄国人施加更多的压力?”龙兴汉瞥了史威一眼,大声开口说道:“如果您许可的话,在下愿引一旅劲卒奔袭诺夫哥罗德。俄国人必须明白,如果和谈被无限期拖延下去,他们只会得不偿失。作为惩罚,帝国会进攻更多的罗斯城市,一座接着一座。直到最终我们厌倦这场游戏,而莫斯科就将会成为最后的猎物。” “一个惩戒?仅此而已吗?”李华梅问道,一面意味深长地摇着头。 龙兴汉咧嘴笑了起来,“殿下说的是。诺夫哥罗德是俄罗斯西北重镇,波罗的海的贸易中心。一旦占领这座城市,我们便可开启通往尼德兰的航线。在他们的支持下,诺夫哥罗德会成为远征军的备用补给基地。” “容我提醒一句,对大多数军需物资而言,尼德兰都不是合适的供应地。”尹成浩插话道。“我看过有关的资料,北海的粮食至少比埃及贵上三成,而西欧的羊毛纺织物无论品质还是价格与帝国棉织品相比都毫无优势,更不用说火药燧石这些重要的战争物资。” “我说过,诺夫哥罗德是东欧罗巴洲的一大贸易中心。”龙兴汉回答道:“占领这座城市会带给我们丰厚的收益----”他左右环顾大家的神色,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强调道:“我们部署在欧洲各国的探子相信,汉萨同盟和瑞典都希望利用这个机会巩固甚至扩大他们在诺夫哥罗德乃至整个东欧的市场份额。这对我们而言,是个非常好的机会。利用诺夫哥罗德的黄金,我们可以额外采购一大批物资来充足仓廪。” “他说的没错。”史威出人意料地开口表示赞同:“北欧罗巴虽然不是理想的谷物产地,但肉食供应相当丰富。挪威出产的硝石、波兰出产的硫磺都是炼制火药的重要原料。现如今春日渐暖,远征军所需补充的被服数目并不太大,我们在莫吉廖夫的储备完全可以满足需求。”他停了下来,想一想,又补充道:“欧罗巴诸国畜牧业发达,其中尤以英吉利最为盛产羊毛。癸未海战之后,帝国向欧洲提供了超过千万银币的官方或民间贷款,其中约有一半流入英国。作为回报,英女王许诺以每石七百文的价格每年向尼德兰供应十五万七千六百石优质小麦,另外加上足够纺织四万五千匹呢绒的头等羊毛,价格仅仅为每斤九十文。” “那又如何?”尹成浩耸耸肩,“你要让我们的士兵把这些羊毛直接穿在身上吗?” 史威只是轻摇一下脑袋,“您对欧洲的了解需要更新了,将军。尼德兰是欧罗巴最大的毛纺业中心,每年生产呢绒超过十五万匹。近五年来,由于来自帝国的大笔投资,也得益于规模和技术的优势,尼德兰呢绒比佛罗伦萨产品相比具有至少一成半的价格优势。不仅如此,最上等的精织呢绒在东方大受欢迎,一匹足可买到四十银币之多,是丝绸的整整三十倍!” “真令人影响深刻,”李华梅轻笑着说道,“至少比我想象中的繁荣多了。” “根据万历十五年的西京公会同盟年鉴,尼德兰的投资收益平均在一分八厘到两分二厘之间,在所列的三十九个殖民地中排到第三位。” “哦,还有比这更高的?”飒玥郡主好奇地问道,“那会是哪儿?” “印加和阿兹特克。”尹成浩抢着开口答道。大家早已熟知,这位在朝鲜长大的郡主殿下,对于此类帝国百姓平时津津乐道的小常识并没有多少了解。“这两个地区每年向帝国输送十万两黄金和四百万两白银,总价值超过一千万银币。实际上,七年前忠武王殿下征服印加之役,陆续运回西京的战利品中仅纯金器物就多达十五万两,各色珠玉宝石一千斤。至于白银----”他嘲弄似地笑了笑,抬起双臂做出一个夸张的动作,“根本不值得浪费远征军珍贵的人力去搬运。” “伟大的征服……”李华梅喃喃地说,有些出神地凝视着远方,眼眸中流露出崇敬与倾慕。“那么史威,如果我们拿下诺夫哥罗德……” “保守估计不会低于一百万收益。”史威用十足生意人的口吻回答道。他摘下帽子,变戏法似地从里面摸出一支铅笔,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飞快地写划了几笔。“城市金库、贵族赎金、商业税……对了,战争结束后,我们还可以把诺夫哥诺德拍卖出去。我相信瑞典、波兰乃至汉萨同盟都会对此兴趣满满的。” “听起来很优厚。”李华梅看起来有些动心,她下意识地转动着右手无名指上的玺戒,蓝宝石徽记的光滑切面再修长洁白的指间折射出点点星光。 “那是当然,”龙兴汉急切地说,“谁也不会错过这么好的机会啊。俄罗斯也会从中得到足够教训,一座城市的代价能够让他们学会在帝国的威严面前如何保持足够的敬畏。如果戈都诺夫想要继续浪费我们的时间----”他故意抬起头看了史威一眼,用严厉的声音说道:“一再而再地,俄罗斯的城市将会燃烧,直到整个国家化为焦土。” 史威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两手一摊好像在说,谁在乎呢。反倒是李华梅轻哼了一声,“节制地使用惩戒武力是帝国的长期国策,明白吗,将军。” “当然,是在忠武王殿下和您的指引之下,”龙兴汉低头避开统帅的目光,一面巧妙地恭维道。“帝国之剑将无往不利。” “那就这样吧。”李华梅沉吟了片刻,从帅座上站了起来,她微微侧身抬起右臂,握成拳的右手将玺戒对准众人。“龙兴汉将军听命,着你率骠骑第一师、国防军府军前卫、府军中卫、府军后卫共三万锐健,克日出征夺取诺夫哥罗德。” 龙兴汉起身一个大步站到统帅面前,他两手抱拳深深低下头,低垂的双目中闪耀着兴奋的光彩,好似已经嗅到战争的血腥。“属下谨遵将令。”  2月18日,罗马,法尔内塞宫。 “欢迎您回到罗马,基督世界的朋友。”西斯廷五世佝偻着走下台阶,他头戴黄金铸成的三重冠冕,身穿纯白丝绸缝制的教宗法袍,上面以金丝绣着花纹与镶边,蓬松的毛领用最上等的俄国白貂皮缝制。这位基督世界的精神领袖现年六十七岁,健康状况已经不甚理想,尽管如此,他还是一把推开上前搀扶的侍者,热情地上前拉住年轻访客的衣袖。“亲爱的朋友,没有以正式礼节迎接您的到来,我深表歉意。请您谅解,我不希望因为信仰或者别的什么缘故,影响到我们之间的……私人,呃,友谊。” “您的接见已是我莫大的光荣,陛下。”萧弈天淡淡地笑着,与年老的教皇并肩而行。“六年前我曾来过罗马,那时格里高利十三世陛下尚在人世……哦,尚未蒙主恩招。”他微笑着接受了教皇的更正,继续说道。“现今虽然是初次见面,陛下您的贤明仁爱我早有所闻。一直以来,大明帝国都是陛下的积极支持者,我想我们的友谊----无论国家还是个人,都将永久留传。” “罗马永远不会拒绝尊贵的客人。” “请容许我代表中华帝国为基督世界的领袖致以崇高的敬意----”萧弈天略为加快语速,压低声音对教皇说道:“以及一份与之相当的小小礼物。我希望您的私人财务顾问已经应邀前往港口了。” “您真是像凯撒一样慷慨,尊贵的亲王。请容许我祝福您,以及您的国家、君皇还有人民。”西斯廷五世拉住中国首相的手作了一个降福的手势,后者则礼貌地点头回敬。“您知道,一百七十年来这是第一次,中华帝国权力之巅的首脑来访欧洲,我们实在是有些受宠若惊。那么,萧亲王,我可否冒昧地问一句,您此次前来有何贵干呢?” “我,为你们带来了一个交易。” “交易?”年老的教皇慢慢挪回圣座,混浊的黄眼珠中流露出几分疑惑。他注视着萧弈天在对面相距不到五码的罗马式镶牙木椅上落座,这才不紧不慢地问道:“那么,您为我们带来了什么,您又想从欧罗巴得到什么?” “利益。”萧弈天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将令我们彼此双方心满意足。” “我很遗憾,然而或许罗马提供不了您想要的----利益。”西斯廷五世谨慎地回答道,“我不瞒您,亲王,但是我们的世界正在陷入分裂和混乱。异端邪说侵蚀着欧罗巴的土地,蛊惑着我们的人民走上堕落与**之路。这信仰上的纠纷旷日持久,已经耗尽了我们的力量。” “噢,我明白。”萧弈天轻松地说,“您看,陛下,我不就来为你解决麻烦了吗?我说过,大明帝国始终是您的支持者。” 西斯廷五世不由皱起眉,苦恼地摇着头,“您不明白,我的朋友。这不是你们能解决的问题,无论是用中国的舰队还是黄金……” “黄金?哈,这世上没有黄金解决不了的问题。”萧弈天冷冷地笑着,他摊开右手,手心中平摊着一小块羊皮纸,上面用拉丁文歪歪斜斜写着几句经文。这张受过祝福的赎罪券是他半个时辰前在西斯廷大教堂门口花两个金弗罗林买来的。“您看,我尊贵的陛下,黄金能买到救赎,也能买到圣物,能买到主教的红袍,也能买到教皇的金冕。”说到这里,他刻意瞥了教皇一眼,看到西斯廷五世心虚地垂下头。“那么,现在您还没有信心去对抗那些异端吗,教皇陛下?” “信心……”西斯廷五世长长叹了一口气,几乎被呛得咳嗽起来。“弃绝者伊丽莎白篡夺了英国的王权,异端加尔文的信徒至今还统治着日内瓦。在法国,胡格诺党徒集结军队向巴黎开进;而德意志……他们甚至声称自己有权决定信仰!” “可我看到西班牙和哈布斯堡都在积蓄力量,”萧弈天不动声色地说,“在实力对比上,天主教联盟仍旧略占上风。” “您想看到一场战争?哦,不,尊贵的朋友。请您相信,这不是我们解决问题的方法。”教皇眯缝起眼睛,脸色涨红地咳了几声,尽可能委婉地回答道:“毫无疑问,中国是一个强有力的盟友,然而……事关信仰的神圣,我们还是更愿意用自己的手来解决。因此,我不得不谢绝----” “您误会了,陛下。”萧弈天打断了他的话,“我并不是要向您兜售一场战争。然而,些许荣光难道不会让迷途的羔羊回到主的身边么?” “些许……荣光?”西斯廷五世疑惑地看着这位年轻的统治者。 “中国是一个世俗权力统治的国家,但我们同样熟悉威权政治的巧妙运用。”萧弈天从象牙椅上站起身来,手掌啪啪连拍两下,立刻有四名中国侍者从宫殿门口走了进来。他们手中巨大的长方形瓷盘上覆有殷红的丝绸,一时看不分明下面放着什么。“信徒也好,人民也好,他们需要的是荣耀和骄傲,自豪和信心。只要给他们一点点鼓励,让他们看到新的希望,重新拾回对教廷的敬畏。” “敬畏?”西斯廷五世迟疑地重复着这个词,这位昔日的威尼斯异端法官似乎有些不明所以。“我们一直在尽可能地控制局面。在法国、神圣帝国甚至意大利,裁判所逮捕了成千上万的异端分子,他们都……” “哦不,”萧弈天笑了起来,“不是这样。恐怖可以压制人民的反抗,却不能改变他们的信仰。您需要的,是一个‘启示’。” “您是说,制造一个神迹?” “某种意义上讲,确实如此。” “但是……怎么才能……” “这就是我前来的原因。我为您准备了一件特别的礼物,一座城市。”帝国首相得意地笑着,他走到端着瓷盘的侍者身前,伸手猛一用力揭开红色锦缎,让白银的闪亮光泽展现在众人面前。 一座银铸的城市。 厚实宽阔的花岗石城墙上高矗着哥特式的箭楼和炮塔,大理石街道上随处可见纯白如玉希腊廊柱,有着拜占庭穹顶的殿堂前竖立着石雕与铜像。绿色的花园,灰白的广场,围绕在希腊风格的巨大长方形圣堂四周。历史、信仰、希望、悲情,凝成千年古都略显银蓝色的魅影。任何一个基督徒都无法忘却,无从排解。 “君士坦丁堡。”西斯廷五世喃喃地说,无力地向后靠上椅背。“我的上帝,君士坦丁堡。” 第五节 问鼎欧罗巴 谁第一个铸造杀人的刀剑?他的心一定坚如铁石。 ----提布留斯-艾伯塔乌斯  西元一四五三年五月廿九日,君士坦丁堡,圣罗马努斯门。 皇帝平静地站着,手拄双手巨剑一动不动。他厚重的铠甲外套着一件殷红的战袍,上面绣有王室的黑色双头鹰徽记。一营皇家卫队簇拥在皇帝的周围,他们的人数已经在连日战斗中大大减少,精神却像生力军一样毫不动摇。战士们用手里的盾牌组成严整密集的方阵,口中默念着圣经上的祷词。 城市在燃烧。穆斯林已经突破了防线,安托利亚人挥舞着长戟和弯刀冲过城墙的缺口,像沟渠中蜂拥而出的老鼠一样势不可挡。在他们后面是一万耶尼沙利近卫军,装备精良好整以暇,凶猛得就像刚打过盹的狮子。 基督徒们战斗着,守卫着每一条街道。弹尽粮绝的人们,用石块和木棍抵抗着武装到牙齿的敌人。没有软弱,没有动摇,没有怜悯。苏丹已经下令,征服者将用整整三天的抢劫和杀戮来惩罚这座不愿臣服的都城。 杀声渐近,一个个街垒在奥斯曼军队阿巴斯铜管炮的轰击下粉碎瓦解。一些没有武装的平民,绝大部分是女人和孩童,尖叫着从广场边上跑过。陷落已经无可避免,新月旗飘扬遮天蔽日,十万穆斯林士兵正如瘟疫般吞噬着这座绝望的城市。 “您还有机会,陛下。”禁卫军队长平静地说,“热那亚人愿意提供突围的快船。” 皇帝淡淡地笑着,身形却如钢雕铁铸般纹丝不动。“君士坦丁不会逃离他的城市。如果罗马将于今日覆亡,异教徒就得首先踏过我的尸体。我的勇士们,你们的国家已经无力报偿你们的忠勇和牺牲,你们是否还愿意与我并肩杀敌,接受这殉节的命运?” “吾等将死之人向您致敬,凯撒。”卫队士兵们齐声答道,他们手握战斧,紧靠在君士坦丁十一世身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蚁聚如潮的奥斯曼士兵。 “那么,我们今日将一同在荣耀中战死。”皇帝郑重地举起剑,缓慢而坚定地走向前去。“君士坦丁将会陨落,但永不为人所征服。”  “我真不敢相信。”西斯廷五世哆嗦着站在君士坦丁堡模型前,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双手轻轻抚摸着那座座纯银城墙与塔楼。这是一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廊柱上的橄榄枝花纹、穹顶上的圣像浮雕,一切都在雕刻匠的妙手神工下纤毫毕现。教皇毫不怀疑,这件模型仅仅是艺术价值就远超过十倍重量的黄金。“君士坦丁堡,千年之都,这就是您所说的交易?” “您对这条件满意吗,陛下?”萧弈天站在他的身后,以最纯粹的生意人口吻问道。 “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条件。”教皇慢慢直起身子,长叹一声。“亲王殿下,如果您不是这么年轻,我简直要怀疑您在欧洲生活过一辈子。如果真的能让君士坦丁堡回归天主荣光的照耀,这不啻是又一次收复圣地。然而,我尊贵的朋友,君士坦丁堡可不是件廉价的小商品。”他话音一转,突然回复了老年人的睿智和机警。“您又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回报呢?” 首相耸耸肩,做出一副伤心的表情,“难道您觉得我的条件还不够优厚吗?” “恰恰相反,殿下。”西斯廷五世回答,“太过优厚,以致于我没什么可拿出手的。” 萧弈天动动嘴角,似乎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您知道,陛下,大明帝国是一个世俗国家。在中国、南洋、利未亚以及新大陆,超过两万万平民生活在帝国皇帝和内阁的统治之下。无论他们是佛教徒、道教徒、基督徒还是穆斯林,帝国对其一视同仁。只要向朝廷缴纳赋税,帝国就保护他们的安全和信仰。然而……欧罗巴的情况,似乎不尽相同。” “您的意思是?” “皇明治下,万民信仰自由。”萧弈天板起脸,神祇般威严自然浮现。“我们尊重欧罗巴人礼拜上帝的权利,但是帝国的世俗权威不容挑战。在中国的土地上,任何宗教都不会享有特权,任何信徒都不得遭受迫害。但凡帝国统辖范围之内,我不希望再看到任何宗教裁判所的存在,无论罗马教会、新教、东正教,甚至回教都享有同等的传教自由。” “这不可能!”教皇不假思索,大声打断他的话。“你怎能允许那些异教徒……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中国。那还用说?”萧弈天哑然失笑,他仔细审视着教皇的神情。“听着,陛下,帝国已经不能再容忍您手下那些宗教法官在尼德兰的胡作非为,我的总督指出,低地纺织公会报告了价值数万金弗罗林的损失,就因为宗教裁判所无休止的纠缠、审查和清洗。您知道我们的原则,陛下,一旦损害到帝国的利益,任何事情都不可容忍。” “他们是异端!” “他们是帝国的雇员。” 两个世界的领袖彼此对视,片刻之后,年长者缓缓开口:“真的没有商量的余地?” 萧弈天点点头,“我已经给出条件了。”他顿了片刻,“接受与否,这都不会改变。中国治下,没有宗教裁判所,没有什一税;教会可以保留现有的财产,但必须依律向地方衙门缴纳税务;神职人员和传教士必须遵守大明律和地方法规,否则帝国当局将予以相应惩处。” 教皇艰难地点了点头,他开始明白,对方甚至根本没有征得他同意的想法。“这……让人难以接受,我的朋友。很多人,您知道,会心存异议。枢机主教团不会容许,呃,不会接受教廷的地位受到任何动摇。” “别逗了,朋友。”萧弈天冷冷地笑道,轻蔑之情溢于言表。“我知道你们的红衣主教是个什么价码,要‘说服’他们并不困难,对吗,陛下。” “然而,至少……我是说君士坦丁堡……我不知道您的许诺是否……” “帝国决不会言而无信。”萧弈天脸色转寒,立刻严厉地回答道:“我们从不背弃承诺,永不忘记朋友和敌人。基督世界将得到君士坦丁堡,吾言于是,功毕于是!”  半小时后,明帝国首相座舰,墨麒麟号艉楼。 “你知道么,我从来不喜欢和这些政治人物打交道。一点也不。”萧弈天长伸一个懒腰,疲倦地向后靠在朱漆雕栏上。他叹了口气,又自顾自地继续说道:“金钱,越来越多的问题都能用金钱来解决。我们的双手得以不沾血污,心中却免不了留下铜臭。” “要我动手吗,大人?”史云峰沙哑着声音问道,“这里的卫兵戒备松懈,只要----” “不,不用了。”萧弈天摇摇头,右手按着太阳穴来回轻揉,“西斯廷五世是个明白人。我也不想,也没必要多此一举,在下一个人身上浪费金钱和时间了。名单上排前的还有谁?” “乔瓦尼-卡斯塔纳主教,尼古拉-斯方杜拉托主教。这两人是最有希望成为新教皇的人选。”史云峰从侍从手中接过一张纸笺,有些艰难地念出上面拗口的意大利姓氏。 “把名单放一边去吧。”萧弈天仰头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嘴角浮现出一丝胸有成竹的微笑。“我们省下了一大笔钱,而西斯廷五世省下了一条命。不错的交易,对么。忘掉这些名字吧,让我们直接从下一阶段开始。” “遵命,大人。”史云峰漠无表情地点了下头,他转过身,快步走下艉楼,很快消失在通往船舱的门后。帝国首相用目光追随了他片刻,重新拿起名单审视起来,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龙渊阁为您效劳,我的亲王殿下。” “徐福徐大掌柜。”萧弈天长吁了一口气,带着微笑慢慢转过身来。“我真应当对您,当然还有整个龙渊阁致以最诚挚的感谢。” “是我们,应当对您致以最诚挚的感谢。”徐福一反常态露出严肃的表情,“一百二十年来,龙渊阁在黑暗中守望,等候时机去挽救将倾的王朝。而现在,您做到了。昏睡已久的帝国开始复苏觉醒,而您则是驾驭这条巨龙的伟大英雄。” “这得益于你们的帮助。”萧弈天笑了笑,“从北京到新幽州,龙渊阁的影响无处不在,甚至不借助一兵一卒之力,你们就已经用黄金和香料买下了大半个欧洲。这样的效率让帝国朝廷也望尘莫及。” 徐福一努嘴唇,露出副不敢当的表情。“全都是为了帝国的利益,不是吗?太祖曾言百姓足而后国富,百姓逸而后国安,未有民困穷而国独富安者。藏富于民,如蓄水于湖海。民富,则国财取用无尽;民强,则国力充盈不竭。” “这就是为什么,朝廷放手支持民间商会从事海外贸易。甚至,允许他们组建自己的私人武装。”萧弈天缓慢而清晰地回答道,他随意地摆摆手,将这个话题抛到一边:“徐掌柜,关于欧洲的那些情报都可靠吗?” “绝对可靠。商会下属的代理机构遍布整个欧洲,通过数以万计的线人秘密收集任何具有潜在价值的信息。如果您认为有必要的话,我甚至可以弄到英国女王十天前的晚餐菜谱。”徐福有些骄傲地回答道,“另一方面,龙渊阁和欧洲各国王室、大领主乃至城市议会都保持着良好的私交,这使得我们在情报工作上总能先敌一步。” “先敌一步?不错,这相当重要。”萧弈天仰起下巴,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龙渊阁掌柜的双眼。“我看过龙渊阁递交的报告,你们谈到了法兰西当前进行的内战,并且认为天主教同盟将赢得这场战争。” “更有可能赢得这场战争。”徐福谨慎地补充道,“罗马和西班牙都公开向吉斯公爵提供武力援助。尽管加尔文教徒的背后有葡萄牙、英国、汉萨诸侯和瑞典的支持,胡格诺阵营的军力仍然远远落后于同盟。如果考虑到信徒基础,那么法国境内的天主教徒数量几乎是新教徒的三倍。从各个方面而言,天主教同盟都占据了相当可观的优势。当然,我得说,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帝国的态度。” “那么我们应该站在哪一边?”首相似无心机地两手一摊问道:“龙渊阁对此有何建议?” “不久前亨利-波旁派来特使,他希望帝国能为新教阵营提供财政和军事上的支持。” “支持?”萧弈天冷笑道,“他们知道这价码吗?” 徐福点点头,“波旁家族通情达理,然而想要兑现承诺,他们就必须得赢得整个法国。” “我们的欧洲友邦大多站在胡格诺一边,帝国的黄金和白银正在不断流入波旁家族的钱箱。”萧弈天道:“因此没有必要,让北京或是西京公开对纳瓦尔人的支持。” “殿下,我怀疑只靠这种程度的援助能否让新教赢得法兰西内战。” 萧弈天皱了皱眉头,“你是要建议我直接干涉?” “哦不,殿下。”徐福微笑着摆摆手,他深蓝色的丝织长袍袖口露出精美的金色刺绣花边,上面隐约可见某家江南织造厂的徽记。“您觉得我们真有必要帮助新教徒赢得这场战争?” “难道我们不应该这么做?”萧弈天转过头,认真地凝视着龙渊阁代表的双目。“我记得报告中提到过,和传统而保守的罗马教廷相比,加尔文教派对商业和财富有着更浓厚的兴趣。就这一点而言,他们与帝国之间会有更好的共同语言,不是么?” “那么殿下,您是想要统治欧洲,还是与欧洲一起统治世界?” 帝国首相猛地一怔,他慢慢地咀嚼着这句话,微闭的眼眸中神光流转。片刻之后,他重新睁开眼睛,“那你的意思是?” “天主教会力图将欧洲联合在罗马统御之下,为此不惜用神权和恐怖来控制百姓。”徐福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反过来说,加尔文宣扬教民自治,主张通过商业活动积聚财富……我担心,欧洲会在分裂中重生。摆脱了教廷桎梏的王国将获得生机。新的势力将会崛起,与帝国的商人展开竞争,或许有一天他们甚至还会挑战帝国的霸权。” “你真的这么认为?” “您已经亲眼见过了,从伦敦到斯德哥尔摩。”徐福很快地回答道:“殿下,纵容和支持新教的发展只会损害我们自己的利益。放手让罗马教廷去攻击和迫害那些所谓的异端吧,欧洲将会在宗教斗争中继续沉沦数百年。而处在帝国保护之下的尼德兰和雅典,将会成为新教徒的避难所。这些宗教难民的涌入,只会给帝国带来更多的财富,无论物质抑或文明。” “听起来言之有理,”萧弈天沉吟着点点头,“然而我不得不再重申一次,帝国在欧洲最主要的友邦都是新教国家。帝国外交政策的贸然转变,会影响整个欧洲的战略格局。接下来可能造成的动荡也不为帝国所乐见。” “您说的对,新教国家对我们有着天然的友善。”徐福立刻附和道,“不过另一方面,以罗马教廷为首的天主教同盟在六年前的奥斯曼战争中,也有过与大明军队一同浴血战斗的经历。更何况,尊敬的殿下,帝国仍可以一如既往地支持那些传统盟国。我们需要做的只是略施计策,令欧罗巴诸国群虎竞食,到时候我们自会坐收渔翁之利。” “群虎竞食?” “君士坦丁堡,我的殿下。”徐福打了个手势,在旁的御卫侍从默然会意,从装满各类文件资料的黄藤书柜中抽出一卷标有突厥海峡字样的地图。徐福接过地图,在首相面前指点着慢慢展开。“罗马天主教和新教联盟都力图证明自己的神圣和正义,君士坦丁堡的光复正是最好的象征。另一方面,君士坦丁堡是基督世界的第二圣地,欧洲的桥头堡,无论军事、政治还是宗教意义都极为重要。奥斯曼土耳其人不惜代价也要将之据有,从而折服欧罗巴人的意志和决心。” 萧弈天点点头,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一条长长的斜线。“不错,我的参谋部也一致认为,即使帝国突击队能够给予奥斯曼帝国一次重创,然而他们很快就会重整旗鼓,征召更多的士兵卷土重来。到时候,君士坦丁堡将面临没完没了的攻防血战。说到底,尽管在战术层面,近卫军的战斗力远胜土耳其军队;但是在战略上,敌人却比我们更有付出牺牲的决心。” “这么说的话,他们倒是与基督徒棋逢对手。”徐福淡淡地笑了两声,“既如此,何不让新教徒也来趟这道浑水?西斯廷五世将会得到君士坦丁堡,正如我们所承诺的一样;至于突厥海峡北岸,你看----沿着这条线从萨勒耶尔到泰基尔达,土地将会被划分成小块,接纳来自各国的新教徒十字军。” “你认为他们会从德意志、波兰乃至斯堪的纳维亚大老远赶到这里来,就为了和奥斯曼人作战?”首相忍不住摇着头笑了起来,“那么,我们是否应该做些什么,让这远道而来的客人们宾至如归?” “收复圣地的荣耀、富庶的土地、东方的财富……这样的吸引力已经足够了。没有领地的骑士,没有继承权的贵族子弟,破产的农场主,被赶出土地的佃农,他们都会蜂拥来到君士坦丁堡。新拜占庭将会建立,欧洲的注意力将重新集中到小亚细亚。无论怎样,这将会是我们的胜利,尊敬的殿下。” 萧弈天在侍从手中的托盘里取下一杯勃艮地酒,慢悠悠地品味着。“我愿意听从您的建议,徐先生。那么,世界的命运就这样决定了,对么?”他盯视着徐福,眯起眼睛微露笑意。“至于法兰西,我倒有个很好的主意。把亨利-波旁的特使找来,告诉他我要召见他,告诉他我为他的国王准备了一个不错的提议。如果纳瓦尔国王够聪明的话,我想他会接受的。” “如您所愿,殿下。”  2月23日,雅典提督府。 “我不敢相信,”弗朗西斯-德雷克大步流星穿过长长的多立克式希腊柱廊,他低声嘟囔着,一面飞快地整理着礼服上的饰带和领结。“太仓促,这简直太意外了!” “也许大本营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海图官费仲紧跟在提督的身后,手里拿着一张盖有帝国首相印章的公函,腋下夹着一大卷文件。“如果连我们自己都被蒙在鼓里,那么敌人,他们就会更加摸不着头脑了。毕竟,间谍也好,密探也罢,总不可能刺探到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的消息。” “也许……”德雷克突然停了下来,他站在会客厅的桃芯木门前,边握着黄铜把手愣了片刻,有些突兀地问道。“来人的身份可信吗?” 费仲叹了口气,“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我只能告诉你,他手里的文件足够证明身份了。” “好吧。”德雷克有些不情愿地推开门,他迈着英国式的快步走进大厅中央,直走到距离来访者两码的位置上才站定脚步,甚至没顾上给卫兵回礼。“我是帝国海军提督弗朗西斯-德雷克,雅典最高军政长官。” “史云峰。”使者略略点头致意,用平淡生硬的语气道:“我带来了帝国首相的口谕。” 德雷克挥挥手,两名铁甲卫兵立刻转身退出房间。雅典提督仔细打量着来使,他身材并不高大,甚至显得有些纤弱,白色长衫的腰间悬了一柄不甚起眼的普通长剑,看起来和城里酒馆中等候雇主的三流武师没什么两样。 “着雅典海军提督弗朗西斯-德雷克,于十日内整顿人马军备一应水陆战具。如若战端起衅,即刻率军出征。”史云峰面无表情,用宣读文告的冷淡口气说着。他微微偏过头,目光从德雷克肩头越过,朝着站在门口的费仲道:“你是驻雅典的海图官?” “正是。” “帝国首相令:雅典进入战时状态,启用丙字第一号作战方案。”史云峰停顿了片刻,放缓语气接着说道:“就这么多了。” “丙字第一号……”费仲飞快地翻检着手里的文卷摘要,“指令:战略进攻。第一阶段,占领利姆诺斯岛和莱斯沃斯岛并建立临时基地;第二阶段,夺取塞迪尔巴希尔和恰纳卡莱,控制鞑靼海峡制海权;第三阶段----”他猛地抬起头,正迎上德雷克探询的目光。军官的声音中竟然带上了颤抖:“第三阶段……攻占……君士坦丁堡。” “啊!”德雷克不由失声叫了出来,“这怎么可能?”震惊之下,他直愣着望向费仲,海图官却两手一摊,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确实如此,提督阁下。” “你要知道,雅典提督府只有一万五千水兵和六十艘大小战船!”德雷克猛一转身,咬着嘴唇直盯住史云峰。“君士坦丁堡地区光奥斯曼人精锐的‘卡皮库鲁’正规军就超过四万人,这还不算行省兵和安托利亚附庸兵!在海峡对面,苏丹的舰队已经重振旗鼓,每年都有一百艘新式炮舰下水服役!”他激动地说着,下意识地抬手松了松过紧的领结,又继续道:“您应该知道,我们英格兰人无惧牺牲。然而这样如炮灰般无谓的死亡,既得不到胜利的价值,也没有战死的荣耀!” 史云峰默不作声,耐心地等候着德雷克结束他的抱怨。接下来,首相的信使转身向临海的窗口走去,不带任何言语说明,他猛一挥手拉开长拖至地的厚天鹅绒窗帷。 萨罗尼科斯湾海天一色的碧蓝立刻填满了整个窗景,然而海军提督那双老海员的鹰眼毫无困难地在海平线上辨认出一抹天青色的帆影。百舸争流万桨碎波,艏艉齐列舳舻相接,那高矗如林的樯桅上高悬着蔽日遮天的猎猎旌旗。这是一座移动的城市,漂浮于海上的要塞。它静默着匍匐在爱琴海的波涛之上,仿佛在等候新主人的召唤和命令。 “真不敢相信……”德雷克喃喃地说道,他转过头,别有深意地瞟了同样错愕说不出话来的费仲一眼。“终于…… “该我们上场了。” 第六节 青萍之末 强者争取,弱者承受。 ----修昔底德  策马驰过沃尔霍夫河大桥的时候,荡寇将军龙兴汉不以为然地朝着前方那道土红色城堡护墙来回瞟了几眼。这是一座被当地人称为“克里姆林”的俄式城堡,高约三丈的石砌城墙上面覆罩着褐色的避箭瓦篷。十三座方形箭楼凸矗于城墙之外,三面墙上满是炮眼箭垛。城墙后面是诺夫哥罗德城堡的主体建筑群,包括大主教府和毗邻的圣索非亚大教堂,外墙清一色刷成纯白,只那高耸的拜占庭式穹顶或尖顶上涂着深褐的色调。 诺夫哥罗德大主教和市长在城门下等候着,在他们身边,地方领主和显贵们手执鲜花和圣像,夹道欢迎征服者的降临。整整十九年前,伊凡雷帝率领特辖军血洗了这座城市,在六个星期之内屠杀了包括大主教列奥尼德在内的至少三万居民,劫掠并捣毁了城中的修道院。尽管城市屈服在沙皇暴虐的淫威之下,仇恨和背叛却深深扎根于诺夫哥罗德人的心底。如今,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领主议会罢免并逮捕了莫斯科任命的官员,向帝国远征军交出城市钥匙宣布投降。 “实际上,我们与那莫斯科的暴君完全不同。”胡登斯基伯爵急切地向龙兴汉解释着,一面引导着将军踏上大主教府门阶上的红地毯。仅仅三天前,仓促恢复的领主议会刚刚按照传统将他选为诺夫哥罗德市长,接待明帝国远征军将领就成了他任上的第一件要务。“诺夫哥罗德是罗斯人的发源之地,也是留里克王朝最古老的首都。我们继承的,乃是传统和文明而非野蛮。” “这很好,帝国向来乐见文明的国度。”龙兴汉有些冷漠地回答道。 “诺夫哥罗德的人民委托我,向帝国的将军表示由衷的感谢。我们的城市欢迎你们,文明的解放者,你们从莫斯科的暴政下拯救了这座城市。”胡登斯基对他的态度并不在意,兴奋地继续说道,“为了表达对大明国的感谢,巴托洛夫大主教亲自在圣索非亚大教堂为贵军举行了祈福弥撒。” “当然,我知道你们不信仰我们的宗教。”巴托洛夫大主教讪笑着解释道,“然而请相信,尊贵的将军阁下,我们的人民习惯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们的感情。”他指着那些将明军官兵热情簇拥在中央的僧侣和平民们,脸上堆满了奉承的微笑。“您看,将军,这座城市现在是您的了。我希望,您的士兵能在诺夫哥罗德感到宾至如归,他们是这座城市的解放者,理应得到市民们的热烈欢迎。至于您阁下,希望我能有这样的荣幸,迎请您下榻我的官邸。” “很好。”说话间,龙兴汉一行已经走进大主教府正厅,也是诺夫哥罗德的市政大厅。荡寇将军大步跨过孔雀石镶嵌的马赛克地板来到大厅中央,毫不客气地坐在彩色玻璃穹顶下方的主教法座上。“巴托洛夫主教,我相信,现在你们应该已经有了确定的答复。” “是的,将军。如果大明国能够庇护诺夫哥罗德免受莫斯科的武力威胁,我们愿意向北京臣服。”巴托洛夫立刻回答道。短暂的沉默中,有人在旁用俄语嘀咕了几声,大主教于是又补充道:“当然……将军,关于我们的信仰,还有自治权……” “根据帝国皇帝和内阁授予我的战时权力,本将军可以立刻宣布诺夫哥罗德自由市成立,当然这是在大明帝国的军事保护之下。”龙兴汉淡淡地笑着,“那么,现在你们已经得偿所愿,该谈谈价码了吧。” “将军……”胡登斯基咂咂嘴,他有些尴尬地左右顾盼,压低声音说道:“这,我们不是刚进献了二十万卢布的劳军费嘛。” “二十万卢布……”龙兴汉只是微微抽动一下嘴角,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你要知道,亲爱的市长,这点钱甚至不够帝国三万大军一个月的战争消耗。作为帝国的被保护国,诺夫哥罗德理所当然要承担这笔军费开支,不对吗?” “将军,那您的意思是?” “六十万卢布。”龙兴汉打了个响指,“现金,或者贵金属。” “您的要求太过分了,将军!”胡登斯基惊惶地摇着头,“我们根本没有这么多钱!” “所以,我给你时间去筹。”龙兴汉笑了笑,“你有整整十天时间,去准备剩下的四十万卢布,或者两万七千俄磅白银。” “仁慈的主啊,”胡登斯基绝望地叫了起来,“十天时间,这不可能!城市的金库早已经见底了,我们再拿不出哪怕一万个卢布。” “如此繁华的一座城市,你却告诉我拿不出区区四十万卢布?胡登斯基阁下,我希望在具体问题上,你们能对帝国坦诚相向。”龙兴汉侧着身子向后靠住椅背,手中把玩转动着一把精美的匕首,戏谑而轻蔑地瞥了市长一眼。“而不是隐瞒你们私下留存的一千俄磅黄金,我说的对吗,朋友?” “尊敬的将军,”大主教巴托洛夫干咳一声,尴尬地接过话来。“您知道,我们得为城市的公共支出留出足够的预算。仅仅足够而已,我保证。” “那么,我希望主教阁下清楚地知道,什么才是你们现在最迫切的公共支出。即便如此,我仍然建议你们多花些心思,好好想想到哪里去筹集余下的二十五万卢布。” “将军阁下,您不能这么做。”胡登斯基苦着脸无力地站在一旁,好容易鼓起勇气分辩道:“这个要求我们实在无力承受。就算穷尽全城所有的财物,也未必能达到您指定的数字。何况,要是您拿走了这所有的一切,我们自己还能剩下些什么呢。” “我留给你们自由,无价的自由。”龙兴汉嘲弄地哼了一声。“难道不好过沙皇无尽的压榨和勒索么?诺夫哥罗德是波罗的海远近闻名的贸易中心,只要能够摆脱俄罗斯的桎梏,难道你们还怕日后受穷不成?” “您说的是,将军,然而……”巴托洛夫媚谀地笑着贴上前来,“雷帝十九年的大屠杀让诺夫哥罗德元气大伤,直到今日也不曾缓过气来。要一口气拿出六十万卢布的现金,我们确实力不从心。您看,这时间上?” “这不成问题!”龙兴汉立刻回答道,没等巴托洛夫惊愕的脸上绽开笑容,他已经不留半点余地地继续说道:“要真没有现金却也无妨,要是你们以税收作为抵押,跟本地大商会借点钱并不太难,对吗?”他得意地欣赏着大主教与市长窘迫的脸色,略略扬起下巴,朝着下面那群唯唯诺诺大气也不敢多出的领主瞟了一眼。“我想,这里应该有哪个商会的代表吧。” 片刻的沉默,诺夫哥罗德人面面相觑,最后目光汇聚在一位身着黑色细亚麻布礼服,左胸前缀着红白双色徽记的中年男子身上。那人也不在意,向前一步走出人群,向龙兴汉行了一个不失标准的东方揖拜礼。“尊敬的龙将军,我是汉萨同盟驻诺夫哥罗德商行总管波尔-瓦尔德。在此,我谨代表同盟向将军阁下和您的部属表示致意。如果帝**队有什么需要,请将军阁下尽管吩咐,同盟愿以市价的八折优惠向您提供各类优质军需物资。” “好,我就喜欢和你们这些商人打交道。”龙兴汉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胡登斯基,继续说道:“那么,瓦尔德先生,我刚才的话你也听到了。不知汉萨同盟对此意向如何呢?” 犹豫之色在瓦尔德脸上一闪而过,他不动声色,很快地回答道:“如果帝国能担保诺夫哥罗德自由市的军事安全,那么汉萨同盟愿意提供十万塔勒的借款。胡登斯基阁下,在德意志,商会的借出利息通常是六厘五甚至七厘。因为诺夫哥罗德和同盟的昔日渊源,我可以给您五厘,还款期限十五年。您看怎么样,市长先生?” “二十万。”胡登斯基与巴托洛夫主教交换了一个眼色,加重语气回答道:“至少得要二十万银币,塔勒或者卢布都行。我们会用今后二十年的城市商业税分期支付。” “二十万的话,只能给到这个数----五厘五毫,我们的现金也不充足。”瓦尔德伸出左手巴掌在空中晃了两下,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本小簿子翻了翻,一面飞快地心算着,“按照这样的利息计算,诺夫哥罗德市议会每年需要支付大约一万六千七百塔勒,相当于一千一百俄磅白银。” “相当于普通领主一年的收入,这可不是一个小数字。”胡登斯基撅着嘴深深叹一口气,“也罢,瓦尔德先生,既然已经商议妥当,我希望您能够尽快……一定要快。把银币送到帝**营,然后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在沃尔霍夫河对岸的商业区,市政厅已经为您拨出一栋楼舍,我代表诺夫哥罗德欢迎汉萨同盟在我们的城市设立商站。啊,此外,亲爱的波尔-瓦尔德,请您千万记得。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我可不希望诺夫哥罗德市民听到什么不实的传闻,进而以为他们为所获得的自由付出了太昂贵的代价。” 瓦尔德点点头,干脆地回答道:“没问题,五天之内,二十万银塔勒。” “这可真是皆大欢喜啊,我的朋友。”龙兴汉大笑着鼓着掌,从座椅上站起身来。“我们中国有句老话,在商言商。希望我们的合作如同友谊一样密切,一样长久。现在,生意时间到此为止。你说是吗,巴托洛夫主教?” “当然,我们还准备了一场盛大的宴会,为尊贵的中国朋友接风洗尘。”大主教苦笑着弯下腰,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 “谢谢您的盛情。”将军如来时一般,大步向门口走去。经过瓦尔德身旁时,他好似若无其事地随口吩咐道:“对了,瓦尔德,我得租用你们一艘快船,要能立刻开往尼德兰。” 商行总管深深地埋下头去,“没问题,将军阁下。”  包着山羊皮的实心橡木门在一声闷响中被狠狠踢开,波利斯-戈都诺夫面色铁青,脚步沉重地走进尤里-苏伊斯基的办公室,时间刚好让大公来得及把怀里搂着的女奴推到一边。戈都诺夫走到他的长桌跟前,黑着脸一挥手,那女奴立刻飞也似地跑出门去。苏伊斯基尴尬地站起身,陪着笑脸说道:“尊敬的戈都诺夫大人,不知道你大驾光临……” 戈都诺夫只是低哼了一声,“你知道最近发生的事吗?” “是……是的。”苏伊斯基吁一口气,抬手擦去额角的冷汗,“诺夫哥罗德那帮臭僧侣,以为得到中国人的庇护就可以……” “什么?”戈都诺夫厉声打断了他的话,国舅伸手抓起一大摞写在羊皮纸上的报告,又啪的一声将它们重重砸在了桌上。“你到底有没有看过这些报告?” “呃,戈都诺夫大人,实际上……” “够了!尤里你这个废物!”戈都诺夫咆哮着将桌角蒙尘已久的文件堆掀倒在地,怒不可遏地在房间走来回走着。“你难道不知道吗!普斯科夫已经步诺夫哥罗德后尘以汉萨自由市的身分宣布独立。那帮该死的!这在各地引起了一系列连锁反应,从沃洛格达到阿尔汉格尔斯克,地方贵族领主们蠢蠢欲动,只要一有机会就想脱离俄罗斯的统治!到处的情况都糟糕透了,鞑靼部落在额尔齐斯河流域发动叛乱,萨拉托夫地区也受到哥萨克强盗的劫掠。而你呢,尤里-苏伊斯基指挥官,这时候了你满脑子里还只想着女人!” “我,我们可以派叶尔马克和他的哥萨克……” “闭嘴,你这蠢猪!”戈都诺夫抽出一卷羊皮纸,往前直递到苏伊斯基的鼻子下面。“你给我好好看看!这是米哈伊尔的紧急报告,来自十三个哥萨克首领‘阿达曼’的联合宣言。他们向沙皇索要总值四十万卢布的小麦、牲畜、水果和伏特加作为军饷和抚恤金,如果一个月之内拿不到这些物资,哥萨克将拒绝效命,并且退出这场战争。” “四十万?这帮泥腿子真是穷疯了!”苏伊斯基尖叫起来,好像被火红的烙铁烫了一般。“国库去年的收入也才不过一百二十多万卢布,我们哪去找这么多钱!” “罗曼诺夫公爵正在和阿达曼们谈判,希望能极力说服他们。”戈都诺夫回答道:“太荒谬了,这完全是无理要求。我们有协议的,哥萨克为我们打仗,得到战利品,没有军饷,没有抚恤金。这是讲好了的!” “那就让他们走,把这帮蛮子赶回森林里去!” “这可不行。”戈都诺夫瞥了苏伊斯基大公一眼,满脸都是轻蔑不屑之色。“现在动乱频繁政局不稳,我们需要尽快结束和中国人的战争,腾出手来对付那些叛党。为了打败中国人,六万哥萨克的兵力是不可或缺的,不是吗?我亲爱的指挥官。我们不能单单靠六千射击军去对抗八万中国人,更不用说背后那些心怀叵测的盟友了。” “那您的意思是?” “贿赂那些哥萨克头领,稳住他们,至少等到仗打起来。”戈都诺夫慢条斯理地踱着步子,若有所思地捻着嘴角的髭须,残忍狡黠的光芒在眼中闪耀。“然后,然后把他们当做炮灰,用中国人的炮火来杀死他们!削弱他们!”他怨愤地哼一声,咧开嘴角露出森白尖利的牙齿。“四十万卢布,他们还真敢开口,射击军火枪手一年的军饷也不过四个卢布而已。如果这些桀骜不驯的哥萨克真把自己那么当回事,以为大俄罗斯帝国还真的离不开他们,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俄罗斯要真正强大起来,这些没有原则左右摇摆的雇佣军是不可倚仗的,必须建立我们自己的骑兵部队。” “呃,您说的是。”苏伊斯基艰难地活动着大脑,拼命想要挤出些什么能让国舅大人刮目相看的话:“然而波雅尔骑兵在去年的战事中伤亡惨重,基本上已经失去了战斗力。而现在的贵族杜马……” “波雅尔骑兵?那已经是过时的老古董了,庄园贵族已经成为历史,就留给那些拿不动刀弓上不得马的老战士回忆昔日辉煌吧。”戈都诺夫得意地笑了起来,“我们现在需要的,是一支真正的精锐,对俄罗斯帝国无比忠诚的职业重骑兵。” “一支……骑兵?” “对,你将亲眼看到他们,”戈都诺夫侧过身朝向门口,有些兴奋地拍了两下手掌“亲眼看到我们的新军----奥佩里切尼克。” 苏伊斯基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他瞪大眼睛,看到一名军官推开半掩的房门走了进来。来者裹着一件皂色厚呢绒大氅,僧侣式的长兜帽下用金属面具掩去面容,腰间挎一柄鞑靼弯刀,黄铜刀柄上雕着一个瞠目吐舌的狰狞狗头。只在他同样漆黑如夜的军服领口上,用细细的金线绣着一个徽章:剑与扫帚交叉叠放在十字架上,中间是一个黑色狗头标志。“奥佩里切尼克----沙皇特辖军!”大公感到后背发凉,他踉跄退了几步,背靠书架勉强站稳身子,发干的喉头沙哑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们……雷帝已经在一五七二年……” “不错,雷帝已经在一五七二年解散了特辖军,更迫使我们隐姓埋名销声匿迹。”黑衣军官接着他的话说道,声音透过冰凉的金属面具显得冷酷无情。“而今,在戈都诺夫大人的召唤之下,特辖军重新崛起,我们聚集在莫斯科克里姆林,老主人的城堡当中。奥佩里切尼克目光雪亮,嗅觉灵敏,”他得意地笑了起来,声音尖锐刺耳。“我们警惕如犬,睁大眼睛窥视,竖起耳朵聆听,发现敌人,然后将他们一扫而尽。我们是沙皇的忠仆,俄罗斯的看守者。” “戈都诺夫大人,这……这太疯狂了!”尤里-苏伊斯基颤抖着声音回答道:“奥佩里切尼克的爪牙上满是俄罗斯的血泪,他们的阴影如梦魇笼罩大地。这些人是真正的魔鬼,就连雷帝也曾为之残暴而动容。大人,您这是在释放恐怖的地狱使者,他们会把俄罗斯带入真正的恐惧深渊。” “你害怕了,尤里。我知道,不光是你,任何一个贵族都对特辖军个个怕得要死。”戈都诺夫咯咯地笑着,手指特辖军官领口的狗头标志。“他们散播着恐惧,让人们回忆起雷帝的暴虐和残忍,把你们吓得瑟瑟发抖。现在,作为我的眼目爪牙,特辖军将会让敢于违抗我的贵族们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恐怖。” “大人……您知道我的忠诚……一如既往的。”苏伊斯基大公在脑中艰难地筹措着词汇,他受攫于深透心底的恐惧,心虚地埋着头,不敢直面戈都诺夫的灼灼目光。“我是您的仆人,请您相信,我愿意为您……” 戈都诺夫摆摆手止住他继续说下去,“这就是为什么我容许你口不择言,亲爱的尤里。但是别忘了,这里到底是谁说了算。毕竟,我也未必时时都会有好脾气。” “我……明白。” 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 前帝国元帅戚继光身着便装站在福级武装商船的宽大甲板上,手扶舷边极目西眺。夕阳西沉,映出半天绯红色的晚霞,在海平线上镀出一道闪烁的金边。不远的附近,数十艘大大小小的中国帆船排成密集的飞燕型舰队,彼此相间仅数锚链之遥,高悬桅顶的青帆张得满鼓,顺着海风全速西航。 “戚老元帅,欢迎参加我们的新大陆之航。”徐福笼着手缓缓朝他踱了过来。周围十数丈之内,所有的水手杂役都被赶得老远,只剩下两人在夕照下的空旷甲板沐浴清新的咸风。 “这可不是我们的第一次会面,老朋友。”戚继光笑着转过身来。“现在,使命已经完结,就让我们在新幽州安度晚年吧。” “使命?您还记得自己的使命,戚元帅?”徐福虎着脸哼一声道,“你早就忘了我们定下的规则,对吗?你根本不该和那孩子接触,更不用说担任整整五年的军事顾问!别告诉我你已经忘了自己曾经的身份!” “那么,你认为我不应该站出来助他一臂之力,哪怕这可能会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失和危害。”戚继光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就因为我,也曾经和他一样,是被你们挑选出的救世英雄,上一代的‘天选者’。” “这不合规矩。”徐福语气平淡地重复道,“你本来就不应该和下代天选者接触,直接对他施以影响更是大忌。别忘了,这可是龙渊阁创始人于谦大人亲自定下的规矩!” “你也别忘了,当时是什么状况!那孩子才刚刚二十岁,就被你们仓促推上风口浪尖,独自面对几近失控的乱局。”戚继光冷笑一声,继续说道:“如果明知非做不可,却还要拘泥于人为的规矩,那天选者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难道这三百年来,龙渊阁也褪变成这么一个陈腐僵化的官僚组织了?” “你说三百年……”徐福沉默了片刻,缓缓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你真的不知道吗,徐福?于谦大人真的就是龙渊阁的创始人?” “这是……毋庸置疑的。” “是么?”戚继光呵呵笑了起来,左手下意识地轻捋着下巴上花白的长须。“你得知道,作为帝国最高军事统帅,我有权接触到一些大内秘密文件,时不时也能从那些汗牛充栋的故纸堆翻出一些或许从来也没人留心过的昔日密档。虽说语焉不详,但这些资料足以暗示一些不为人知的真相。比如,当年于谦总督的获谪……” 徐福不由皱起了眉头,“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于谦大人也是一位天选者,对吗?流放新大陆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苦肉计,他的真正使命,就是在遥远的新大陆建立一支新生力量。不错,于谦在西京一手组建了龙渊阁,但是在此之前它早已秘密存在了上百年之久----并且就在中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它的历史甚至比大明还要久远。就连本朝太祖高皇帝陛下,也曾经是天----” “嘘----”徐福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没有必要,没有必要让那些尘封的秘密重见天日。算上我在内,当世知道内中秘史的人不会超过五个。而且----”他犹豫着说道:“即使在我们眼中,那也是段难以置信的神话。” “难以置信?”戚继光又哼了一声,“我真不相信这话出自龙渊阁大掌柜之口。” “无论如何,使命已经告一段落。”徐福喟叹一声,“当华夏覆亡神州陆沉之际,曾有人誓要逆转天命,重铸历史,这是一个延续了三百年的神话,到今天业已完结;龙渊阁将继续存在,而我们将会遁隐在蒙尘的历史迷雾之中。至于那些史诗般的传说,还是把主角的位置留给于谦这样的英雄们吧。” 第七节 西线无战事 果往往不如预期,战争尤其如是。 ----提图斯-李维 轻雪纷扬,细碎如盐的晶莹颗粒从半晴的天空中洒下,未及落地便已融成水滴。融化的雪水在茂密的白桦树林下流淌汇集,混和着新春的浓稠泥浆,把整个俄罗斯平原变成一处巨大的沼泽湿地。 沾满斑驳泥点的近卫军鹿皮靴一脚踩进足有指深的泥浆中,厚重的靴底下传来枯枝断裂的轻响。几名帝国狙击兵小心地在阴暗的树林中潜行,他们头戴精铁兜鍪,棉甲外套着防水的暗色油布斗篷,背上负着特制的火铳或强弩。 不同于帝国近卫火枪手装备的制式燧发枪,帝**器局新近开发的龙火神铳通过独特的线膛设计大大提高了火枪的命中精度和射程。可这种重型火器的缺陷也同样明显:低于两分钟一次的射速过于缓慢,高昂造价和漫长生产周期也令常规火枪部队难以接受。最后,仅有两百支龙火神铙被配送神机军团,供菁英游击兵使用,狙击军官或战场上其他重要目标。 然而在隐秘行动中,火铳射击的声响、闪光甚至烟雾往往会暴露狙击手的位置,此时强弩则是狙击兵更好的选择。帝国游击兵装备的射猱弩身臂机弦俱以精铁打造,弩身上装有望山和张弦绞盘,百步之内可贯铁叶重甲,虽飞鹰走兔十有九中。 更多游击兵从树林深处走出。他们携带着轻型弓箭和短矛,能够在遭遇战中应付各种对手。这个隶属于神机军团的侦察小旗已经在南部地茂密森林中跋涉了好几百里,毫无疑问,此刻他们比任何一支中**队都更加深入俄罗斯的腹地。 “好啦,今天就到这了。”旗长是个身材高大的北地汉子,他抬头看看淡灰的天空,解下背包放在一截潮湿长满蘑菇的原木上,接连向手下发出简洁的命令。“老关。带两个人侦察一下。其他人。准备就地扎营。” “头儿。我们已经在这林子里走了快十天了。除了子和怕的要死的山民,一路上就连半个当兵都看不到。那帮胆小如鼠地罗斯人!”老关抱怨着从背包里摸出一个铜壳上满是划痕地老式千里镜,“山子,过来,看到那棵最高地树啦?爬上去看看。” “别偷懒。”旗长看着山子抛下背上的装备,接过千里镜如猿猴般轻捷地爬上树干。他动动嘴唇,终于还是轻描淡写地说道:“至少下次别再这样。” “没问题。头儿。”老关连忙靠了过来,讨好似的递上一根卷烟。“您看,咱现在差不多该到地图上布良斯克城的位置了……” 旗长就着火镰点上卷烟,带笑哼骂了一声。“看你们这帮懒骨头!好吧,反正探过布良斯克,我们也就要返回斯摩棱斯克大营。到时候我跟百户说说,给咱弟兄们好好放个假。” “那敢情好!”老关讪笑了起来,仰着头朝树上喊了一声:“山子。别在上面磨蹭了!都看到些啥了?” “正东……城堡尖塔……旗帜……”树冠上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等等……我好像看到……天啊……” 扑簌簌一阵枝叶乱响,山子飞快地滑下树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旗长面前。喘着气道:“头,有军队!我看到他们的旗帜了!就在东北不远的树林里!” “真不赖……”旗长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些舍不得地把烟头掐灭,意犹未尽地吐出最后一个烟圈。“真不赖。” “头儿,你看那面旗帜。”老关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伏在树后小心地向外窥视着。 “锅子旗。你再看看那些白头巾,太明显了,他们不是罗斯人。” “那是……突厥人!” “没错。”旗长重新端起千里镜来回察看。小溪对面,一条不太平整地小径从树林中蜿蜒穿过。穆斯林打扮的士兵排成四列纵队,随着鼓点声齐步前进。“从队列长度来看,至少得有五六百人。你看后面,好几车辎重,还拉着一门火炮。” “一队突厥人出现在布良斯克近郊,还这么大摇大摆的?”老关摇摇头,“事有蹊跷啊。” “你看队伍最前头。”旗长把千里镜递给老关。“那个向导,他穿着罗斯人的军装。好家伙,看来这俩鬼子是要一起来对付咱们了。” “倒不枉我们来此一趟。”老关嘿嘿一笑,“头,让咱也给他们个惊喜?” “这距离该有两百步吧,能行不?” “开玩笑呢,头。”老关边说着,边从背上解下射猱弩,转动绞盘绷紧钢弦。 旗长咧嘴一笑,转头低声布置道:“各自选好目标,注意帽子上有羽毛的是军官。神铙先发,我打那个骑白马的,山子搞定罗斯向导。打了就撤,在这林子里他们追不上咱。”一边说着,他半蹲着支起身,先掏出一卷厚棉布裹住枪管,这才透过照门细细瞄着对面。“准备,我数三声……” 一记闷响,老关从千里镜中清楚地看到,头戴白巾长着两撇大胡子的奥斯曼指挥官身子突然一僵,紧接着慢慢后仰滑下马背。几乎同一时刻,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俄军向导也扑倒在地,头上射击军样式地皮毡帽被打飞出老远,光溜溜地脑袋被干净利落地开了瓢。 土耳其人被这出乎意料的攻击完全打懵了。一方面是包裹枪管的厚布隐去了大半枪声,另一方面则归结于他们行军中轻率大意。等到士兵们醒过神来,闹嚷嚷地寻找敌袭方向时,又有三名军官倒地身亡。每人身上都插着一支泛着淡淡绿光地钢弩箭。 在河对岸!树林里!终于有人高声叫喊起来。愤怒地耶尼沙利近卫军猛烈还击,上百支土耳其火枪咆哮着喷出白色烟雾,朝着无辜的白桦树林大肆开火。更多的轻步兵则把雨点一样密集的箭矢倾射向伏击者的阵地。 “突厥人所谓的精锐也不过如此,一帮没上过战场的菜鸟。”溪流对岸,游击兵旗长轻蔑地哼了一声,不慌不忙地用通条把特制铅弹一寸寸捅进枪膛。即使对开阔战场上的密集队列而言,两百步外地滑膛枪射击无论威力和准头都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更不用说掩蔽在茂密树林中地散兵了。 “他们只是在瞎忙活。白白浪费子弹和火药而已。”老关再一次缩回头来。从箭袋里抽出第三支弩箭。毫不掩饰满脸得意地神色。“头,这回咱可捏到个软柿子啦。立功的大好机会,可千万别错过啊。” “别胡闹!”旗长靠着树干支起铳管,一名头戴白色羽饰高帽的土耳其军官刚从树后探出半个身子,才来得及舞动弯刀向跳进溪流洇渡的士兵吆喝两声,便被他一枪撂倒在地。“就我们这几个人,要敌人冲过河来还挡得住?狙击手别管杂兵。把军官和炮手都给我点掉。弓箭手往河里 量拖延他们过河。” 五分钟后,安托利亚长矛兵方才艰难登上对岸,他们浑身湿漉地蹒跚在泥泞的河滩上,冰凉的水流在铠甲的缝隙间肆意滴淌。前方,白桦林一片寂静,安然横陈在狼狈地士兵们面前。狡猾的中国人已经不知去向,在他们短暂却效果惊人的袭击之后。毫发无伤扬长而去。 “这是一场我们全然陌生的战斗。”耶尼沙利第三十三联队幸存士兵米哈德-帕里穆在事后的报告中描述道。“中国人的火器远胜我军,他们能从极远的距离上----五百腕尺或者更多----射击弹丸和弩箭,而免受我们的任何反击。然而即便相隔如此之远。其火力之精准猛烈依然匪夷所思。我是说……联队长阁下是第一个,子弹穿透了他地肺,留下地创洞足有拳头这么大,我从没想过一个人能在死前流那么多血…… “我们总共损失了二十三人,包括十一位军官和四名炮手;另有十五人负伤……是的,听起来这个数字并不大,但是既然失去了所有军官和炮兵,那部队也就差不多失去了一半的战斗力。更不用说那个俄国向导----在那种该死地鬼地方! “不管怎么说,就算中国人没把我们一网打尽,他们却已经成功摧垮了部队的士气。还会有下次袭击吗?何时?何地?谁是下一个?这些个问题几乎要逼得我们发疯!还好……到底没人因此疯掉……因为一个新的问题迫在眉睫:我们迷路了。” “公爵大人,买立克-穆罕默德那边传来的消息,五个耶尼沙利联队没能按时抵达战场。”叶尔马克-齐默菲叶维奇使劲挠着脑袋,不由分说地把罗曼诺夫公爵拖到大地图前。“更多的联队在穿越南部森林的途中丢失了相当数量的火炮和辎重。换句话说,奥斯曼人允诺的两万五千援军若是能派上一半用场就是万幸了。” “这帮蛮子!”罗曼诺夫狠狠地唾了一口,把衣裳被扯乱的不忿一股脑发泄在了奥斯曼人身上。“我就知道他们根本派不上用场!只有苏伊斯基那个……只有苏伊斯基……才相信那帮家伙的鬼话。” “罗曼诺夫大人,现在抱怨也没什么用了。我们在斯摩棱斯克已经集结了近十万大军,他们的一举一动随时可能被中国人的斥侯所察觉。”叶尔马克急不可耐地打断了罗曼诺夫公爵的喋喋抱怨。“我们没有时间去等那些掉队的奥斯曼人了,斯摩棱斯克战役必须如期打响。” 罗曼诺夫沉吟着点起了脑袋,“你说的极是,中国人派出大量斥侯渗透穿越我们的战线。若被他们探知我军的动向,那可是大大的不妙。我看,这事情万万不可耽搁了,趁着这几日春雪初融泥泞难行,正是奇袭斯摩棱斯克壁垒的天赐良机。我今日便去面见戈都诺夫大人,请他按照原定计划发起攻势。叶尔马克。哥萨克部队都准备好了吗?” “七万哥萨克部队全部集结完毕,他们随时可以领命出战。”叶尔马克大声回答道。哥萨克统领皱眉想了想,忽又开口问道:“公爵大人,我却不明白,几天前那些阿达曼长老们还一个个倨傲地像没套过嚼子的儿马,怎么现在一下子服服帖帖,尽率部众前来效力。” “为大沙皇陛下效力是他们的本分,还有商量什么的道理?叶尔马克-齐默菲叶维奇。沙皇陛下和戈都诺夫大人既然委任你作哥萨克将领。有兵给你就好好带。不该你管得就别多管闲事!”罗曼诺夫公爵不满地哼了一声,乜着眼瞟了叶尔马克一眼,满心的恶气朝着他大发了一通。这几天下来,他陪着十三位哥萨克阿达曼长老好说歹说,却不想老家伙们个个死犟如牛,一番软磨硬泡下来好不容易才说动这帮军头。在收下每人五千银卢布的“小礼物”之后,哥萨克长老们答应以大局为重。暂时将向朝廷索要财物一事搁置下来。这六万五千卢布到底不是个小数字,虽说拿的是国库的银子,罗曼诺夫公爵气闷之余不免还有几分肉痛。 叶尔马克当然对公爵这番心思一无所知,他唯喏应了几声,满头雾水地退了出去。米哈伊尔-罗曼诺夫公爵独自对着地图默立了片刻,突然拔出匕首,狠狠地钉在斯摩棱斯克地位置。“尤里-苏伊斯基,这回我们可得好好比一比。让戈都诺夫大人看看。到底谁是英雄谁是好汉!” 1589年331日,夜,斯摩棱斯克前线。 叶尔马克披一件暗褐色毛毡长斗篷。后面跟着一队负弓挎刀地精锐哥萨克轻兵,蹲身弯腰缓步爬过泥泞地草地。西行约有三百步光景,一排黑色的剪影慢慢浮升,明军木垣壁垒绵延百里的巨大轮廓出现在了俄人面前。 叶尔马克蹑手蹑脚摸到城下百步距离,从背上解下铁脊强弓,望城壁上略作张望,见火把映处一名黑甲哨兵巡步走过。他从背后箭囊中取一支穿甲箭,把两石硬弓挽了个满月,但听一声弦动那哨兵翻身便倒。哥萨克大队随即掩上前来,张弓搭箭连珠射上城头。 此时月晦星疏已过半夜,明军弩手看城下一片漆黑,自己却教城头上明晃晃的火把照了个通明。兼之事发仓猝,哨兵们来不及发出警报,早被箭术高明的哥萨克轻兵们逐个射杀。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叶尔马克便已经登上城墙,指挥着手下士兵把鹿拒马拉到一边,城门洞开迎哥萨克大军通过。 “叶尔马克-齐默菲叶维奇已经成功了。”数里之外,罗曼诺夫公爵满意地看着远方冉冉升起的一支信号火箭,用力一勒马缰,以自认最为英雄地姿态一挥手中弯刀,大声号令道:“哥萨克!全军进攻!” 公爵身边的哥萨克军官高举起双头鹰战旗,成千上万的哥萨克骑兵从左右掩杀而出。他们驱策坐下快马,如一群炸窝的灰鼠般唿哨着奔涌向前。在数万马蹄的沉重践踏之下,雪未融尽的地面微微战栗,泥点雪末飞溅如雾足有半人高矮。此时明军木垣已有数处失陷,哥萨克骑兵分头直入,如瘟疫般迅速侵蚀开来。 首当其冲受到攻击的,是帝国府军右卫的宿营防区。哨戒塔上地卫兵眼看着无数火光星点如蚁疾驰而来,吃惊之余从竹筐里抓起木柄铁槌,使足全身力气敲响警钟。在急促地警报声中,数千帝国士兵从睡梦中爬起身来,在旗官们厉声喝骂中忙不堪穿戴衣甲,拿起兵器冲出营帐。 事发仓猝,军官们来不及聚拢士兵结成军阵抗敌,明军所专火器之利在夜战的混乱当中也无从施展。哥萨克骑兵纵马奔突,锋利的马刀来回砍削,落单地明军将士只在转眼间便被践没在铁蹄之下。然而半是出于日常严格训练,半是出于基层军官的 士兵们相互靠拢死战不退,枪挑箭射之下,反倒令的战的俄军不免有些应付吃力。然而哥萨克们的凶悍亦不落下风,杀到酣处甚至驱动战马硬生生撞入阵中。与明军埋身混战成一团。 叶尔马克骑着一匹高大健壮地青骢骏马,左手挽着铁框鸢盾,右手提一柄哥特式战斧当先杀入战阵。几名明军枪矛手抢上前来想要将他阻拦,却被他手中战斧一击磕开兵器,驱马上前撞到两旁。只见他力贯臂战斧轮转如飞,所过之处头颅落地血溅数尺,无人能撄其锋。叶尔马克杀得兴起,干脆丢下钉满箭镞的盾牌。一翻身跳下马背。如猛虎下山直杀入人群。在他的带领之下。哥萨克们奋勇前进,转眼撕裂了明军的战阵,让他们的伤口血流不止。 杀声震天。骑兵们在营帐间狭窄的过道上狼奔豕突,马刀尖上挑着浸透火油的麻布;明黄色的炽烈火焰随着每一下挥扬呼呼作响,在油布帐篷顶上肆虐跳跃。绵延不绝地火海把战场照耀得宛若白昼,士兵们死命鏖战,在摇曳火光中投下变幻莫测地纷纭光影。 突然间一声惊雷。人们地动作为之一滞。仿佛时间也因此而静止。一团直径逾丈的火球翻滚着蒸腾而起,强烈的震动将数十步内人马尽皆掀倒在地。爆炸接连不断,十余个重近千斤的火药桶挨个在火光中冲天而起,凌空炸开化作眩目的火球纷扬落下。在这神一般的毁灭力量面前,凡人根本无从抵抗。邻近火药库的两军士兵纷纷抛下武器抱头匍匐在地,受惊地战马则不顾一切地抛下骑手四下奔逃。 “还没和大本营联系上吗!”战场中心位置,帝国府军右卫指挥使王双以不带任何疑问的语气向副官高声咆哮道:“至少有一万五千哥萨克骑兵从我们的正面……不!不只是正面,他们像蟑螂一样无处不在!他们已经包围了我们!”他扔掉余烟缭缭的火枪。从腰间抽出佩刀。侧身削掉一名哥萨克士兵的半个脑袋。 “指挥使大人!”副官刚来得及一箭把朝他飞驰而来的骑兵喉咙射穿,他一面在半空的箭袋中摸索,同时大喊着回答道:“我们无法跟大本营取得联系……罗刹人太多了。我们派出的军使无法突围!大人,堆放火药和军器地仓库都被罗刹兵烧毁了,火枪和大炮也都来不及配发士兵。我们必须……必须全军撤退,马上向友军靠拢!” “现在这情形……部队已经被冲散了!”王双双手托刀架住哥萨克骑兵凶狠地当头斩击,他大喝一声,猛一发力将敌人拖下马背,干净利落地一刀抹了脖子。“得找到各千户军官,让他们聚拢……聚拢士兵!司号兵呢?司号兵!”又有两名骑兵冲上前来,马刀残缺如锯的锋口上殷血滴淌。指挥使身子一矮,趟地一滚从刀锋下闪过,反手在马腿上各了一刀。俄国骑兵向前余势未消,直冲出十数步后方才连人带马扑倒在地。 几名亲兵抢上前来护卫在指挥使四周,他们历经苦战衣甲残损,战袍上雪水、泥水和斑斑血迹混成一团,以致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一名头盔上缀着殷红马尾地亲兵在王双身侧半蹲下来,将满是裂口和刀痕的塔盾往地上一靠,从背后取下一尊黄铜号角用力吹响。片刻之后,战场的不同方向应和着连续传来几声急促的哨声。 “一、二、三……四……”副官心中默默数着,忍不住叹了口气,“看来已有一位千户殉国了。” “千户殉国,副千户便当接过旌旗军哨!副千户殉国,第一百户便当接替。”王双喘息着断续回答道,接连不停的战斗令他无暇集中精神说话。“司号兵!命令他们立刻收拢部队,组织有效抵抗!” 号角再响。千户们用系在脖颈中的铜哨短促地连吹三声,召唤周围的士兵彼此靠拢。原本结成小团各自为战的明军很快从慌乱中醒过神来,少则数十多过百人聚成方圆之阵,长枪大戟在外拒住罗刹铁骑,强弩硬弓居内射杀敌军。哥萨克虽然个个骁勇善战,可在这攻守有度的精兵锐卒面前也讨不去便宜。 “叶尔马克到底在干什么?这头哥萨克蠢猪!”罗曼诺夫公爵远远望着火光四起的战场,右手不耐烦地用马鞭敲打着靴帮。“花了这么长时间,竟然还没能夺下中国人的阵地。他这是好让苏伊斯基他们等着看笑话吗!混蛋,可不能白白便宜了他们!”他满怀烦恼,用手使劲整了整军服,放开嗓门大吼道:“把步兵都给我派上去!别管那么多!全都上去!” 在旁的军官不由愣了一愣,“公爵阁下,按照先前的计划,步兵作为预备队应该……” 罗曼诺夫公爵毫不迟疑地打断了他的话:“别管那什么该死的计划了!既然单靠骑兵不能冲垮中国人的防线,那就把剩下的步兵一起派上去!要快!不能给苏伊斯基的射击军甚至奥斯曼人任何抢功的机会!” “那老家伙疯了!”苏伊斯基大公恼怒地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肉里,扭曲的脸庞看上去就像马上要破口大骂起来。“就他那群泥腿子杂兵,莫非还真想和中国人正面干?他,他这是违令争功!要坏了大事,那可全是他的责任!” “我看,事情倒也没那么糟糕。”买力克-穆罕默德捻捻胡子,有些出神地看着肩上扛着长矛和燧发枪的耶尼沙利士兵。他们排成整齐的纵队迈步前进,很快超过了一队扛着阿巴斯炮的工兵。“我这有一万五千名士兵,您手下的射击军也差不多是这个数。只要我们抓紧时间,一个小时之内就能全部投入战场。” “没那必要!”苏伊斯基如释重负地哼了一声,仿佛战场上的大事小事与他再无关联。若不留心,几乎看不出他脸上依旧扭曲僵硬的肌肉。“就让那老疯子去和中国人拼命吧!等到他们两败俱伤的时候,我们再上去捡个现成的便宜!不用担心,北线有沃罗滕斯基大公率领的一万三千贵族兵,后方还有沙皇特辖军的六千精锐骑兵押阵。” “十二万对五万。”买力克未置可否地说道:“莫斯科这次可狠下了血本啊。” “那是当然。”苏伊斯基大公有些沾沾自喜,得意地回答道:“这一次,我们要给那群猪猡一般卑劣的明国人一个惨痛的教训,让他们从此再不敢和大俄罗斯沙皇作对!” “那是当然。”买力克心中好笑,嘴上却连声应道。“这么说,我们是等天亮之后再发起新一轮进攻咯?” “没错!”苏伊斯基轻蔑地朝西边火红的地平线瞟了一眼,“这个晚上就留给米哈伊尔那蠢东西过过手瘾。等到明天,再看我们大显身手吧。” 第八节 山崩于前 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左传》 西元158941日,清晨,斯摩棱斯克。 激烈的战斗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夜,纷乱的足迹踏碎了点点残雪,泥泞的荒原上刺眼地支楞着柱柱黑烟。彻夜鏖战,帝**队人疲马乏,抵挡不住俄国人一**无休止的进攻,防线上被接连撕开多处缺口。 一支哥萨克骑兵团首先从帝国府军右卫的侧翼成功突破。短短几个时辰之内,便有超过两万士兵涌入这个防御缺口,这一成果甚至超出了大多数俄军将领原本的构想。现在,哥萨克勇士们长驱直入,兵锋直指明帝国泰西远征军大本营。 在大多数哥萨克看来,打仗只不过是生活中稀松平常的一部分,与喝酒、睡觉或者抱女人都没什么分别。战斗是哥萨克与生俱来的灵魂,就如血管中流淌的伏特加一样炽烈滚烫。他们并没有沙皇军队的制式装备,哥萨克人只相信自己的甲冑和武器,哪怕在别人眼中简陋得如同玩具一般。他们是天生的豪勇武士,并不以坚甲利兵为恃。 此刻,这样一群狂野如狼的武士正奔行在离离莽原之上,他们仅仅用粗糙的皮甲勉强防护要害,手里拿着弯刀长矛乃至五花八门的各色兵器。哥萨克的脚步震撼大地,犹如万兽奔腾势不可挡。 突然之间,便若一个生涩刺耳的音符插入其中。原本激越高昂地雄壮乐章戛然而止。冲在最前列的俄罗斯士兵迟疑地停下脚步。他们彼此推搡,左右张望,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前方地平线上出现的赤金色朱雀军旗。 战鼓隆隆,两千名帝国火枪兵分为四个编队齐步迈进。他们头戴无檐雉羽熟铁盔,金红色的棉布斗篷贴身斜扎在左腰,并肩接踵以每丈五人的紧密间隔排成齐整如削的四列横队,每列间则相隔五尺距离。兜鍪上插着红色马鬃冠饰的鼓手不紧不慢地打着拍子,火枪手们踏着鼓点迎向前方的敌人。每三个正步之后便有个稍慢地大步。以便调整队列步伐整齐划一。 其时哥萨克军队中装备火器地数量亦不为少。这些旧式火器大多是西班牙穆什克特火绳枪地仿制品,枪体笨重射速缓慢,实战中往往要和长矛兵混编方阵。因此,帝国火枪兵的四列阵在俄军看来相当陌生。 “都给我冲!不要害怕那些中国小子!他们没有长矛的保护,横队也过于拥挤,一点燃火绳就会把身边的人炸上天去!”来自顿河的哥萨克骑兵团长,独眼的波尔金柯夫大尉高声叫喊着。“给我冲!把他们像蚂蚁一样踩在脚下碾个粉碎!”在他的带领下,一团哥萨克骑兵率先加速脱离阵线,以百人为一列展开宽大地冲锋队型恶狠狠地扑上前去。 “停止前进!”军官的黄铜哨子发出尖利嘶鸣,鼓手打出两个急促的节拍,指挥火枪方阵停下脚步。士兵们不慌不忙,从肩头取下燧发枪,解开腰间的鹿皮弹药袋,往枪口倒入一小封精炼火药和药垫。用通条用力填紧后再搠进铅子。整个动作沉稳平静。与日常的无数次训练别无二致。 “将军,我们的炮兵已经进入阵地,请下令攻击。” 尹成浩心情恶劣地干咳了两声。却不忙回答,先朝着雪隼师师长张先声瞪了一眼,“敌兵势大,而我们的大本营却只有两个军团护卫。尔等务必将士用命,坚守阵地不得退缩。” “将军请放心,”张先声握起右拳在胸前一擂,“虽只两个神机军团,已足可当夷兵数万。况且我师第三军团也正在侧翼迂回,罗刹军马虽众亦不足为惧。” “是么?”尹成浩不置可否地摆了摆手。“传令下去,任意开火。” 一骑军使飞马驰向炮兵阵地,片刻之后,上百门虎蹲炮同时向数百步外的广阔平原上倾泻弹雨。这种不经定标地弹幕掩射地精度和杀伤效果都不为理想,但对于人马皆不被甲的哥萨克骑兵而言,同样不啻于穿越一场死亡之雨。 ;:.+更多地则挥舞战刀纵马冲过弹雨。他们色彩艳丽的战袍和披风在疾驰中猎猎舞动,三尺弯刀在晨光下映出寒光。 “第一列,举枪!”战场对面,帝**官高举马刀,目光紧锁前方奔流而来的哥萨克骑兵集群,全神贯注地估算着距离。“第一列!预备!开火!” 一片硝烟从明军的阵地上升起,横队中的第一列火枪兵一起扣动扳机。他们顾不得察看齐射效果,用通条包着麻布的一端在枪膛里掏擦了几下,随即将另一封火药倒入枪膛。与此同时,后三列火枪手在军官的指挥下依次举枪射击。 明军燧发枪有效射程约一百五十步,相当于哥萨克骑兵三十秒的冲锋距离。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明军火枪横队一共发起六次齐射,密集的铅弹穿透了哥萨克骑兵的身体,将他们连人带马成排打倒在地。 “第一列!上枪刺!”第二次射击之后,排在首列的帝国火枪手不再装填子弹,而是纷纷倒转枪身,从腰间取下两尺长的木柄短剑,将木柄插入枪尾肩托处的凹槽,扣紧三个黄铜插销。如此一来,他们手中便出现一柄六尺余长的短矛,足以正面迎击骑兵手里的马刀。 两军交锋间不容发,转眼的功夫哥萨克士兵已纵马来到跟前。然而火枪兵们单膝半跪,用手中的刺刀挑击战马的眼 口,迫使它们受惊后退。这是一场危险的战斗,任怒马都有可能在横列上撞开缺口。进而造成毁灭性的混乱和灾难。 “记住你们的训练!不要让它们靠近!”军官的喊叫声在战场的喧嚣中略显飘渺,火枪持续射击的硝烟令眼前的景象也恍惚起来。战雾当中,火枪手们用枪刺彼此掩护。只看那哥萨克骑兵悍勇无比,手中军刀挥砍如电,扬缰驱马上前欲要践出血路。然而马刀长度毕竟不及枪刺,骑手间左右十英尺的宽大间距在近身肉搏战中也相当不利。这使得单独一名哥萨克骑兵需要同时面对四到五把明晃晃地枪刺,更不用说这钢铁樊篱之后还有十多把燧发枪接连攒射。 于是战斗最终变成了一场屠杀。刺鼻地硝烟和致密地枪炮声令战马心惊胆寒,它们在明军的枪刺面前踯躅不前。甚至扬蹄直立将背上的骑手摔下地来。哥萨克武士们徒劳地挥舞着马刀试图挑开枪刺。费尽力气却根本触不到敌人寸衣片甲。枪声此起彼落。俄国骑兵如潮水般一排排拥上前来,又如镰刀下的麦丛被一排排刈倒在地。人马扑地的惨叫声笼罩了整个战场,横陈血泊的尸体阻挡了骑兵迅疾的脚步,很快令得哥萨克马队阵势大乱。 “别再和他们纠缠了。”尹成浩没好气地指着战场,恶狠狠地朝张先声喊道:“罗刹兵太多了,我们不能这样耗下去!让骑兵营马上开始进攻!” “是,将军。”张先声恭敬地点点头。他两腿一夹驱马上前几步,对手执骑兵旗地军使喝道:“传令,第一军团所属枪骑兵,侧翼回旋突击。” 战鼓擂响,千余名帝国骑兵立刻从火枪队的左翼掩杀直出。这支部队是朱雀军团最为显赫的精锐,士兵们配备着清一色的淡灰斑点安达卢西亚马,大红斗篷下穿戴着样式华丽的明光胸铠,用黄铜镀成金色的骑士盔顶矗着红色马尾头饰。十二年式燧发马枪比步兵使用的标准滑膛枪形制更小更为轻便。后膛装弹设计使骑兵能在颠簸的马背上迅速装填弹药。高射速也部分弥补了射程和威力地不足。除此之外,火枪骑兵还配备一把锋刃略弯地突击剑,用以对缺乏长矛保护的轻步兵直接冲锋。按照帝国近卫军作战条例。火枪骑兵可以自行采购三眼铳或新式手铳以加强近身火力,每把仅需三到五个银币。因此,待遇优厚的近卫军士兵们往往配有数把防身手铳,挂在鞍桥两侧特制地枪套当中。 火枪骑兵奔驰如电,转眼间便已袭至哥萨克骑兵的侧翼。迫近到百步距离之外,首排的火枪骑兵一个漂亮的急停,向左拉转马头,齐齐举枪向敌骑开火。一轮排射过后,骑兵们拍马折向左方退去,把射击位让给后面的袍泽。这些死亡的使者如精灵般优雅轻捷,他们一面用双腿控马急行,在广宽原野上奔行如飞;一面撕开引火封纸把弹药包放入枪膛,关上火门闭锁做好下一次射击的准备。 不到一盅热茶的时间,俄罗斯骑兵便已溃不成军。然而他们的后续部队源源不绝,步卒与骑兵混编的军团如若灰蓝色的海浪接连前涌,看上去数量根本不见半点减少。明军猛烈的炮火流星似的坠入方阵,残肢断臂连着炸碎的衣甲高高抛入天空,霰弹恶毒的破片四里横飞。尽管伤亡大得惊人,哥萨克们好像根本毫不在意身边匆匆穿梭收割生命的死神,他们快步跑着,边用弓箭和十字弩向明军还击。 “火炮营,三十二眼迅雷铳,备战!”红袍军使大声咆哮着,指挥着士兵将六十多门双轮战车推上前线战位,用木桩铁链绊住车身。司炮手揭开覆罩车身的油布,对准远方黑压如墙的敌群调节炮管的高度,再从腰包中拿出火镰火绒点燃药捻。 这三十二眼迅雷铳乃是旧式一窝蜂战车的改良版本,只是将发射火箭的铁匣改为三十二支并列的铳管,外面加以铜皮铁箍。一经点燃,三十二管火铳接连射击,密集的弹雨足以阻遏任何敌军的前进。标准战备条件下,一个战车小组配有四架预装弹药的火铳管束,故而拥有连续不断射出百余枚铅弹的迅猛火力。 这无疑是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场热兵器屠杀。迅雷铳地弹幕如疾电般横扫战场,前所未见的强大压制火力把短短一百步的火线变成了遍地哀鸿的死亡禁区。尸积愈高。哥萨克士兵在齐膝的血海中失去了最后的勇气,以整团为建制开始仓皇逃窜。 “罗刹人逃跑了!将军,需要下令追击吗?”张先声回转马头,讨好地向尹成浩问道。 “不必了。”尹成浩只是冷淡地摆摆手,“你知道刚才这仗用掉了多少火药?” “将近一千斤。”神机师长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这就是了。”将军的声音和雪水一样冰凉透骨,让张先声立刻从胜利的兴奋中冷静下来。“火药和铅弹并不比罗刹人地炮灰更容易补充。传令下去,各部队就地休整,把伤员都送到军医帐篷急救。全军补充双倍弹药……还有新地火石。” 尹成浩突然停下话。侧过头望向不远处飞驰而来地一骑军使。他直冲到高丽将军跟前数步才猛一拉缰急停马步。举起右手亮出雕有鹰徽的黄铜节杖。“皇明泰西远征军主帅令。有请高丽将军尹成浩立刻回营通报战况进展。” “尹某明白。”尹成浩略一颔首,转头朝张先声道:“这里就交给你了。无论如何,坚守阵地。让士兵们简 东西,然后清理枪膛准备接下来的战斗。” 张先声深深弯下腰去,“属下谨遵将令。” “这是背叛!不可饶恕的变节!那个该受诅咒的女人!她怎敢这么做!”李华梅苍白的面容上带着森严的杀意,炽烈地怒火如若实质将整个青鸾阁填得满当。在这凝重浓稠令人抬不起头的威压当中,尹成浩垂首默立。不敢多说只言片语。 “尹将军。”李华梅无穷无尽的怒火似乎终于告一段落,她蛾眉微,双目生寒瞥了过来。高丽将军硬着头皮干咽了一口唾沫,低声说道:“郡主殿下,我们的正面集中了罗刹人至少二十个团----这或许只是他们已动员兵力的一小部分。敌人从多个方向同时发起进攻,将我们的军团分割包围……” “你先说说,现在前线究竟是什么情况?”李华梅有些急切地打断了他的话。 尹成浩微一愣神,连忙回答道:“殿下。我军昨晚未能提防罗刹人的夜袭。一时间陷入极大地混乱。现在罗刹人攻势渐颓,而我军阵脚愈稳,我想他们已经不太可能再有作为。” 李华梅略舒一口气。右手轻轻拍了拍胸口,“如此便是最好。你看,这些是刚送来地战报,维捷布斯克和克里切夫的两个骁武军团损失约在千人上下,府军左卫伤亡一千五百人,朝鲜兵团伤亡三千有余。至于最早受到攻击的府军右卫,目前仍然无法与他们取得联系,看情况也是相当惨重。换句话说,除开必须地卫戍部队和预备队,我们现在能动用的反击兵力不过在三万上下。” “我有把握认为,罗刹人已经付出了至少四万伤亡的代价。”尹成浩满有信心地说道:“他们没有足够的能力继续这种程度的进攻。现在是到我们反击的时候了----让那帮罗刹杂种付出代价!” “也许。”李华梅态度冷淡地回答道:“可我怀疑他们随时能再把另外十万农奴驱赶上战场。你要知道,这里是俄罗斯,他们有好几百万农奴,能够如洪水般将我们吞没。” “我们的将士能够在这些拿着草耙和火叉的乡下人当中逆流前进,将他们撕个粉碎,就像其他任何敢于同帝国为敌的人一样。”尹成浩握紧了拳头,有力地在空中挥舞着。“今天早上的战役已经证明,在火枪大炮和帝国近卫军团面前,罗刹军队根本不值一提。” “我也希望如此。”李华梅一下子转过身,讥诮地扬扬右手哼了一声。“看看这份报告吧,府军左卫有一千两百名鸟铳手和一百门火炮,但在昨晚夜袭的混乱中只有不到三百人能够投入战斗。相比操作复杂的火器或者强弩,士兵们在惊惶之中更愿意使用传统弓箭,而这,让我们的军队在敌人面前毫无技术优势!”她有些恼怒地一拍桌子,“他们中的大多数在第一或者第二波攻击就耗尽了体力,软弱无力地箭镞甚至穿不透罗刹人的毛毡外衣!” 尹成浩尴尬地咳了两声。“我们的军团还不习惯这样的战斗……然而他们已经重振旗鼓。我保证,这样的情形,您不会再看到第二次了,郡主殿下。” “是这样么?”李华梅冷峭的目光立刻扫了过来,尹成浩赶忙默不作声埋下头去。“将军阁下,你进门的时候没和我们的阴阳官林保和林大人聊上几句吗?” 尹成浩感觉背上冷汗涔涔浆湿重衣,面对统帅地恶劣心情,他明智地选择了继续沉默。“听着。将军!阴阳官认为一场暴雨将迫在眉睫。而持续时间他们尚不能断言。你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吗?” 尹成浩沉默了片刻。“我们地火器……” “将会失去效用。”飒玥郡主终于笑了,冰凉地笑间闪过犀利的寒光。 “暴雨将会使帝**团的战斗力倒退至少一百年,”高丽将军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我们不可能只靠冷兵器战胜十万罗刹佬。” 李华梅略微一扬下巴,“现在,你明白啦?” “把权勇队都调过来!”玄武步兵师第三军团长曾纯手拄大刀登高呼喊道,明军将士全装贯带。挎刀负弓从他身边蜂拥而过。他们在城堡的墙垣上架起巨大的橹盾,从箭垛缝隙间向城外密如蚁聚的敌兵死命射击。 这里是敖德萨要塞,鞑靼人称之为卡吉贝伊。帝国泰西远征军登陆点,黑海岸最大的补给港。由四千精锐守军戍卫,而今处在五万敌军重围之下。 城上城下,箭矢疾如飞梭,尖啸地利镞在血雾中纷舞。高逾三层楼的攻城塔上下包着坚硬的挡箭板,在俄罗斯民兵的推动下缓缓移动。塔座上生铁铸成的羊头攻城锥上泛着青黑色金属光泽。咄咄凶狠地向城墙逼近。来自安托利亚高原的奥斯曼士兵高举着盾牌直往前冲,已经将云梯搭上了城堡的外墙。 城头,明军弓箭手又是一轮齐射。绑着燃烧物的箭支拖着长长黑色曲迹。纷扬如若火雨天降。进攻者地队形一时出现了不大不小地混乱,然而蒙在攻城塔外那层厚实的牛皮抵挡住了火焰的洗礼,这些由原木和钢铁构成地巨大怪物继续移动,坚定不移地向城墙缓缓挺进。塔顶的木栅箭台上,弓箭手和火绳枪兵居高临下向明军猛烈还击。奥斯曼工程师甚至还利用杠杆将数门阿巴斯炮吊上箭台,它们炽烈的炮火有效将明军士兵压制在了城头。 胜利的曙光令得俄国人兴奋起来,他们嗬嗬吼叫着,用手中粗制滥 易长矛使劲擂着拍子。军官们挥舞着军刀,喝令农: 第一节 生死归途 盾凯旋,或伏尸于上。 ----斯巴达民谚 王骑不慌不忙地拉开手中的黄铜千里镜,眯着眼睛细细打量着眼前的海滩。时虽正午,天空却昏暗欲雨,阴沉的像张随时准备盖上的殓布。海军舰长唇间不觉露出一丝微笑,觉得这个比喻简直恰当极了。 一场葬礼,突厥式的葬礼。王骑不无得意地透过千里镜欣赏着视野中的一片狼藉。隆隆的震动连续不断从脚下传来,那是底层火炮甲板十八门六寸重炮的轮番开火。重达五十斤的铸铁炮弹尖啸着掠过海面,挟万钧之势落向挤满土耳其士兵的敖德萨海岸。巨大的欧洲攻城器在这些钢铁死神面前就像积木一样脆弱不堪,王骑刚亲眼目睹一座机动攻城木堡被一枚六寸炮弹正面击中,足有半英尺厚蒙包铁皮的橡木板护甲立刻炸成几块,接着被反弹而起的跳弹干净利落地掀掉了整个堡顶。 在上层的火炮甲板中,四十二门较为轻型的舷炮已经换上了开花弹和弹,朝着密集的人群恣意扫射。水兵们毫不担心来自岸上的反击,和动辄数千斤的重型舰炮比起来,奥斯曼人的阿巴斯步兵炮的威力比孩童手中的石块也强不了多少。至于那些笨拙的射石炮,用来攻城倒还差强人意,想要击中战舰这样的移动目标就简直是痴心妄想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惠威号战舰风帆半张沿岸缓行。便若信步游庭,谈笑间挥洒炼狱之火。王骑舰长更是寸步不移站在+亲眼把整个轰击过程看个真切。 “一个新地时代将要来临。”王骑深深吸了一口充满浓郁硝烟味道的海风,得意洋洋地向身旁的军官们演说道:“陆军的辉煌已经成为过去,优雅轻盈的亚麻水手服将把那些明晃晃的厚重铠甲扫进历史的尘堆!一个大陆强国,面对海岸线上架起的几门大炮也会心惊胆寒!此刻,我们才是战争地主宰!今日,我们将共同开创一个新地时代。海权地时代!” 充满激情的美妙演讲。王骑骄傲地高举双手。准备着接受舰队上下数万官兵的鼓掌和致意。仿佛领口已经缀上了舰队提督的青龙纹章。美中不足的是,除了惠威号以外,大概附近一千里都找不到第二艘帝国主力舰了。 “报告,怪兽射石炮进入射击范围!距离,戌乾向,一千四百步;我舰航速,癸丑向。每字二百五十步。”火炮长姜育天快步走上指挥台,向王骑行了一个海军礼。 “噢!妈祖在上!就是这个鬼东西?”王骑闻言再次端起千里镜,看着远处奥斯曼炮兵阵地上那段黝黑的粗短青铜圆筒。这个庞然大物被铁链和手臂粗细的绳索固定在原木搭成地炮架上。将近一百名土耳其奴隶正在拉动连着滑轮的粗大链,把装填好炮弹和火药的巨炮升到合适的发射角度。 “看起来不怎么样嘛,那帮突厥人铸造出来的就这种玩意?”海军舰长挑剔地哼了一声,“只知道一味加大炮身口径,说到底还不就是一门特大号的旧式虎蹲。只需要区区一炮……一炮能确保摧毁它吗?” “这样的距离,这种尺寸的目标……我想炮弹很难直接命中。”火炮长歉意地回答道。 “没关系。那就十八门主炮齐射吧。一次不行还可以再来。”王骑放下千里镜。满不在乎地拍了拍雪白亚麻手套上莫须有地灰渍。“既然陆军兄弟们搞不定,那我们也就辛苦点吧。” 姜育天沉默地点点头,走到指挥台一角扳动机括打开木罩。拿起一根镀金地铜管在黄铜传声筒上敲了三下。很快,两声清脆的回声从下面传来,火炮长从铜喇叭口拔出软木塞,大声朝里面喊道:“第三火炮甲板注意!首要目标,定标一千四百步,左舷齐射!” 长度超过二十丈的巨大船身颤抖着,十八门重型舰炮依次射击,火焰与钢铁地混合物从炮口喷薄而出。一枚直径五寸八分的炮弹以极小的角度陨落于地,又在溅起的大团尘土中一跃而起,正好从拖着铁链的奴工群中疾飞而过,在飞舞的残肢断腿中撞出一道血路。二十多条茶盅口粗的铁链飞扬而起,正在吊装的怪兽射石炮突然往下一沉,失去平衡剧烈摇晃起来,将剩下的奴工扯拽得踉跄摔倒在地。 好几十名奥斯曼工兵飞身扑了上来,他们冒着被跳弹打个粉身碎骨的危险,死命拉住铁链企图稳住摇摇欲坠的巨炮。然而立刻又有炮弹接连落下,其中一枚从射石炮近旁穿过,把高大的炮架打塌了半边。一连串哗啦啦的铁链乱响声中,这门重达三万三千斤的超级火炮高昂的炮首轰然坠地,两人环抱的石弹轰隆隆从炮膛中滚出,径直从好几名跌倒于地的奴工身上碾了过去。 然而此时怪兽射石炮的最终末日还没有真正到来,直到一枚六寸炮弹直接命中了它的巨大炮身。金铁相击如开碑裂石声震数里。射石炮整个歪到了一边,一丈六尺长的炮管弯折成一个可怕的角度,连接两段炮管的螺纹锁扣开裂变形,炮壁也瘪下去了一大块。 惠威号战舰上欢呼雷动,片刻之后,更大的欢呼声从敖德萨城堡远远传来。明军将士眼看着城堡最大威胁的解除,喜悦之余个个都是士气高涨。反观奥斯曼军队阵地上却是哀鸿一片,尽管惠威号的炮击令土军伤亡惨重,海滩上至少留下了一千具尸体和差不多同等数量的重伤员,然而和射石炮的被毁相比这点损失根本无足轻重。怪兽青铜射石炮是奥斯曼帝国枪炮工业的得意之作,苏丹宫廷雇佣地五十名最好的工匠。在小亚细亚海岸用粘土做出精细铸模,十座炼铜炉同时生火,将炽热发青的铜汁灌入模中。铸造完成后,近百名奴工使用码头上最大号的装卸杠杆,才将巨炮的两截炮管分别吊上两艘经过改装的专用运输船,连同在采石场定做的五十枚石弹一起远航数百英里来到这里。没有两三个月时间,伊斯坦布尔不可能将第二门大炮送上战场了。 “帝国海军万岁!”曾纯握紧拳头,在敖德萨城堡的高墙上振臂高喊道。和身边地每一名士兵一样。他痛快得简直合不拢嘴。“看哪!那帮脑子发育不全地泰西混蛋正在逃跑!让我们给他们好好留个纪念!近卫军。进攻!” “时至今日。我不得不承认,俄罗斯人在战争中地坚韧或者说蛮勇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就在一个星期之前,当我听说明俄战争爆发以来,俄罗斯丧师已逾二十万的时候,我对这个夸大的消息只是报以怀疑的一笑。然而就在昨天,我亲眼看到十万俄军踏 ,看着这些与其说是士兵倒不如叫做农奴的可怜人。练都远胜十倍的明军阵地发动冲锋。 “自杀冲锋。 “是地。莫斯科的将军们根本不懂配合,也不想配合。他们只顾对着大权在握的戈都诺夫阿谀取悦,把军国战事当成争宠的儿戏。据我的估计,就这么一天的工夫,三万五千人有去无回,更不用说躺在战场上无人救助的伤员了。 “一开始,这场突袭似乎还取得了那么点成就。不幸的是,一开始被打懵了地中国人很快醒过神来。他们地火枪比我们的更加犀利。大炮又多又厉害。使用弓弩和刀剑的本领也毫不逊色。不错,他们被狠狠痛揍了一顿,但程度仅仅只够激怒这头恶龙而已。 “令人惊奇地是。俄国人看起来对这个战果非常满意----尽管他们既没能重创明军主力,也没夺下任何一处阵地。苏伊斯基将军甚至已经在准备庆祝了,一半是为了这所谓的‘胜利’,一半是为了他政敌的惨重损失和难看脸色。 “陛下,如您所见,这就是俄国人。作为敌人也许尚可称之为难缠,而作为盟友----” 买力克-穆罕默德猛地放下羽毛笔站起身来,拿起羊皮纸就着烛火烤了烤墨迹,卷成一卷握在手中。他朝着贸然揭开帐篷门闯了进来的苏伊斯基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大公阁下……” “买力克,我的朋友!”苏伊斯基似乎压根没有注意到土耳其人手上的动作,自顾自地得意叫喊着:“来听听这个好消息吧!要不是因为你不能饮酒之故,我们真得坐在一起好好喝上几大碗伏特加。” 买力克敷衍地露出一个公式化的微笑,“您总是带来好消息,大公阁下。” “戈都诺夫大人已经送来了援军。”苏伊斯基心情愉快地说道,一点也没听出土耳其人话中的讥诮。“整整十万新血,两万五千进攻诺夫哥罗德,两万增援敖德萨,其余的全部投入斯摩棱斯克战场。这样一来,我们的总兵力已经超过了二十万,这支前所未有的大军将为我们赢得胜利!” 见你的鬼去吧!我宁可对面的敌人再多上一半,也不愿和这些只扛过草的农奴并肩战斗。买力克心神不定地捻着唇角的须,表面上却快速地点头首肯。“我个人完全相信这一点……然而,亲爱的苏伊斯基大公阁下,我不得不冒昧地提醒您,我军的粮草只剩下三天的份量,而莫斯科允诺的补给……” “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苏伊斯基打着哈哈回答道,“别担心,我的朋友,让你的人尽管放手向中国人进攻吧。他们的身后将会是俄罗斯慷慨的援助。胜利将如初夏的朝阳一样照耀他们。” “大公阁下,我并不想让您扫兴。然而……”土耳其人似乎没有看上去那么容易糊弄,他再一次坚持地说道:“我刚从前线下来,知道他们需要些什么。箭矢、火药、兵器、军械……没有足够的装备和物资,您这就是在让士兵们去送死!” “俄罗斯的勇士会慷慨赴死。他们用鲜血把自己地名字载入歌谣。”大公夸张地举起双手,像一个三流吟游诗人一样高声朗诵道。 “您这是在无意义地浪费士兵的生命。” “恰恰相反,物资贵得要命,人命却不值一文。”大公拉长了脸,勉强讪笑着回答道,“接连不断的战争挖空了我们的国库,而贸易同盟……该死,他们恨不得把每样货物的标价都翻上三倍。还要把叛军和海盗抢劫的损失记到我们的头上。圣乔治在上。谁不知道那帮日耳曼人在背后干的勾当?我告诉你。亲爱地买力克,等打垮了中国人之后,我们会和这些惟利是图地家伙好好算次总账!沙皇地双头鹰将会覆羽整个波罗的海!” 买力克耸耸肩,对苏伊斯基的吹擂不置一词。就在今天早些时候,一支耶尼沙利部队和明军的火枪队正面交火。在将近一个小时的战斗当中,土耳其士兵发起了三次无畏的冲锋,然而却接连倒在帝国近卫军密集的火枪齐射之下。用土耳其火绳枪和帝国燧发枪对抗不止英勇更近于自杀式地愚行。意识到这一点的穆罕默德帕西在付出近千人损失之后彻底打消了继续作无谓牺牲的念头。如果俄罗斯有足够的信心,那就让他们去挑战巨龙的火焰吧。至少,这让他们看起来还有那么一点价值。 “啊,对了,买力克。”苏伊斯基用一个夸张的表情打破了奥斯曼军官的沉默。“我听说南方战线传来的消息似乎不那么理想。” 穆罕默德颇为无语地侧过头,默同了大公带刺地言语。“卡吉贝伊城堡防御坚固炮火猛烈,我军地攻城武器并不充足,想一口气吃下也不容易。真主在上。苏丹已经派出他的海军前去增援。他们会用甲板上的臼炮把整个卡吉贝伊夷为平地。” “我理解,理解。”苏伊斯基大笑着上前一步,抬起棕熊般粗壮地胳膊用力拍了拍奥斯曼人的肩膀。“放心吧,穆罕默德兄弟,两万援兵,一个都不会少。” 买力克-穆罕默德深深地吁了一口气,“这真是我今天听过的最好消息了。” “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了,还没和帅部联系上吗?”王双疲惫地靠坐在一辆装甲偏厢车后面,身边架着几支空膛的燧发枪。一队浑身血污衣甲上沾满火药的帝国士兵围在指挥使的身边,他们衣衫褴褛神情困顿,眼中却闪耀着嗜血恶狼般的荧荧火光。 今晨早些时候,府军右卫一度已经走到了崩溃的边缘。手执长矛的俄罗斯士兵如蝗虫一般覆盖了几乎整个战场,疯狂啮咬着明军残缺不全的阵地。承受了惨重的伤亡之后,府军右卫被迫放弃了大部分阵地,依托偏厢车组成临时环形工事,用压倒性的火力优势来对抗敌人压倒性的数量优势。 三千死士,一方焦土。这个小小阵地虽然周长不足一俄里,却食而无味弃之可惜,着实让指挥进攻的罗曼诺夫公爵伤透了脑筋。特别是到了当天下午,明军主力全面后撤的情报不断从前线传来,府军右卫却始终如楔子般死死钉在了俄军的后腰,这让罗曼诺夫公爵在面对同僚讥诮的目光时多少有些颜面无光。 然而即便如此,府军右卫的处境也决不能用乐观来形容。王双清楚地知道,阵地上剩下的火药已经不足一桶,箭矢则已在上一场战斗中完全告罄。如果俄罗斯人能够拿出他们在昨天晚上的高昂士气和战意,那么防线未必能够再撑过下一刻钟。 “我们已经被遗弃 |“看起来不光是统帅部,就连俄国人也决定对我们置之不顾了。看看,这些一听到枪声就转身逃跑的农夫,他们根本不配被称为士兵!大人,这不是一场有着体面对手的战斗,而是对帝**人的羞辱。” “被这样的对手逼到这样的地步,我们也真够丢脸的了。”王双叹口气,拄着战刀站起身来。“孤军陷于重围,敌友形势一无所知。这场仗,对我们府军右卫来说,已经败了。” “大人!”一名亲兵挎着腰刀一路小跑过来。身后跟着十余名身披野战斗篷的斥侯。“大人!一支神机游击兵小队进入了我们地阵地,他们要求向您报告。” “那么,我们总算盼到援军了?”王双故作轻松地开起了玩笑,他打量着眼前的斥侯小组,他们背负长枪重弩和特制的油布背包,头盔和斗篷上都铭有神机军的徽记。“欢迎你们,近卫军的菁英战士们,你们带来了统帅部的命令吗?” 游击兵旗长上前一步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指挥使大人。近卫神机第二师第一军团游击兵联队第五旗向您报告!我队日前奉命侦察敌后。在布良斯克地区与奥斯曼苏丹近卫军遭遇,毙伤官兵三十余人。事关重大,我等连日急行回报……” “棒极了,这真是开战以来最了不起的情报了,如果不是迟了十二个时辰地话。”王双揶揄地冷笑起来,“突厥人参战地事情,现在就连马夫伙工也该知道了吧。” “情报延误。小人负有不可推卸地责任。” “好了,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王双叹了口气,“敌人发动这场攻势,处心积虑早有准备。我们骄傲自大疏于防范,自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好吧,你们这一路过来,可有其他各路人马的消息?” “禀大人,听说斯摩棱斯克战线已被突破多处。除大人所部深陷重围断绝音讯。其余人马都已接到统帅部命令向北机动。望龙兴汉将军率领的诺夫哥罗德方面军靠拢。” “这么说,我们真成孤军了。”王双不由皱起眉头,身旁几名亲兵也开始交头窃语。被他狠狠瞪了好几眼才安静了下来。“没有火药和箭矢,我们不可能再坚守下去了。看样子,我们必须有所行动,最重要的是把这里的情况向统帅部报告……” “大人,这点您可以放心。”那旗长建议道,“罗斯人的包围圈,我们能够穿过一次,再穿个两三次也不在话下,保准将您地消息安全送到统帅部。” 王双闻言大喜,“那是再好不过了。我让弟兄们准备一下,半个时辰之后来一次短促反击,打乱罗刹人的阵脚,你们便可趁机突围。” “大人,不必如此劳师动众。”旗长只是淡然一笑,“待我等潜入罗斯人的军营,盗他几匹快马便自去也,不须惊动一人。” “呵,那倒是,你们都是近卫军的菁英嘛。”王双苦笑着摇了摇头,“只是,你们突围的时候,能否带上我部的斥侯同行。一个小旗即可,骑术和箭术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他看看游击兵面上的犹豫之色,叹口气又补充道:“不情之请,就算是为我府军右卫留点种子吧。” “指挥使大人……”旗长沉默了片刻,扭头朝身后地士兵吩咐道:“老关,你去挑十个斥侯编入我们地小队,记得要精干点的。让弟兄们好生休整,准备今晚趁夜突围。”他回转头,从肩膀上卸下背包随意丢在一边,把龙火神铳枪托往地上一拄。“大人,我看您的部队缺乏训练有素地狙击手,那就算上我一个吧。” “头儿!”游击兵们为之一惊,纷纷围上前来,“这,这怎么行……” 旗长微笑着转过身,温和的目光从战友们脸上依次扫过。“老关,弟兄们就交给你了。多用点心,看好这帮小猴崽子,别让他们闯出祸来。山子,别哭丧着脸,咱当兵的,在哪里都是一样,过这刀头舔血的营生。好好跟着你关叔,打完这仗咱回头见。” “头儿,要是你不走,我们也留下!” “是啊,头,我们都留下来,让这帮泰西混账好好尝尝神机军的厉害!” “好了,别胡闹!”旗长一板脸,七嘴八舌的士兵们立刻安静了下来。“我还在好好站在这呢,就开始不听话了?身为游击兵,荣誉和纪律就是我们的生命。现在我命令,今晚由老关带队突围,去和大部队汇合。把这儿的情况原原本本向上面汇报,明白了吗?” “遵命!”九名游击兵一起立正站直,抬起右拳在胸前用力一擂。“为帝国而战!” 旗长脸上的表情舒缓下来,他轻叹一口气,抬起手臂在山子的肩头拍了拍。“都给我好好活下去,小猴崽子们。记住我的话,咱游击兵个个都是好汉。咱要当英雄,可更要当活着的英雄。等打完仗好胳膊好腿衣锦还乡,你们的爹娘媳妇可眼巴巴在家望着呢。告诉我,谁是最棒的?” “游击兵!游击兵!哈呼!” “棒极了,孩子们。”旗长抬手回敬了一个帝**礼。“现在,就地解散,准备晚上行动!” “遵命!” “你的士兵很优秀。”王双不知何时已经站到旗长身旁,目送着游击兵们在老关的带领下列队退去。“他们也同样幸运,能跟随你这样杰出尽职的士官。” “每一名士兵都是帝国不可多得的财富,我竭力尽责去保全他们。”旗长回答道:“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他们人人都能够从这场战争中幸存,安全返回故乡。” “不爱惜士兵生命的军官,不是好军官。”王双颔首赞道,“当戚元帅在宣武门较场口说出这句话时,我还只是一名百户。说实话,那时我并不理解。我们是军人,流够血给将军们去买庄压注就行了。一将功成万骨枯啊,士兵是战场上的消耗品,爱惜他们的生命,战场上还要靠谁来拼死搏命?”他看一眼旗长的表情,笑着补充道:“当然,这都是年轻时的想法。旧帝国时代,士兵只是野心和权术下的弃卒;而今,我们为使命和荣誉而战。每一个牺牲都崇高而值得铭记。” 旗长点点头,把长枪往肩头一抗。“大人,今日能与您并肩杀敌是我的荣幸。” 王双动动嘴角微作一笑,“那可真是荣幸得要命哪。” 旗长还以一个平静的笑容,“莫不过,今夕吾等同饮黄泉。” 第二节 怒海争锋 场之上,勇气胜过数量。 ----威吉修斯 黑海,死寂的海上荒漠。昏暗的海水卷起怒涛,咆哮着将泛着泡沫的海浪击碎在风帆战舰坚不可摧的蒙皮舷甲上。四支杉木桅杆上,十一面大小青帆顶风满张,巨大的海上堡垒如箭般划破水面全速航行。 紧随惠威号战舰之后,是呈五艘三千料运输船,两翼各有两艘八橹快船护卫。这支小型舰队离开敖德萨港口已有整整一天,很快即将穿越博斯普鲁斯海峡,进入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禁脔之地----马尔马拉海。 今天,是土耳其参战的第五日。王骑知道,要想从君士坦丁堡的大门口洋洋而过,这和捋虎须没什么两样。十五座海防炮台,一百艘桨帆战舰,四万奥斯曼士兵。惠威号就像一位孤独的武士,只身勇入虎穴龙潭,在魍魉环伺的险恶中慎步前行。 然而我们必须义无反顾。 泰西战争的局势已经大不相同,土耳其人的参战在我们的后腰上捅了把刀子,切断了粮草补给线和后撤的道路。如今,八万帝**队被困在俄罗斯初春的泥泞荒原之上,唯一的退路是诺夫哥罗德通往尼德兰的漫长航道。 王骑感觉手心在微微冒汗,他宁愿相信这是出于兴奋而非紧张,因为自己身负责任的重大。在舰长室的桃木保险柜里,放着一个红漆封蜡的卷筒。这份加急文书必须被立刻送到雅典提督府,让帝国得知前线发生地最新情况。实际上,四艘八橹船的船长都带有完全一样的文书副本。统帅部已经下达了命令,如果情势不利,各舰舰长可自行决定离队逃生,以确保至少能有一份文件送到目的地。 “船长,半个时辰后进入博斯普鲁斯海峡。” “打开炮门,作好战斗准备。”王骑站在海图桌前。有些出神地凝视着划着红圈的君士坦丁堡。下定决心般补充道:“发旗语。命令海八橹战船向前扩大侦察范围。” “明白……”传声筒里突然嘈杂起来,轻快激越的铜管敲击声中,有人在大声叫喊着:“大人,前方海平面出现大量桅杆!可能是奥斯曼巡哨舰队!” “保持航速!火炮手就位!海八橹展开作战队形!”王骑猛一步跨到话筒跟前,边说着边从衣帽架上拿起海军军官外套。“命令所有战斗军官立刻到前甲板集合!” “只有五艘战船的他们,居然就敢这么迎上来了,明国海军还真是英勇无畏。”奥斯曼旗舰的楼上。一名身着华贵金色长袍地帕夏指挥官放下千里镜,习惯性地扶了扶蒙在右眼上地青铜眼罩,沙哑着声音命令道:“第一分队,二分之一速度前进,进入一千腕尺距离全速划桨,集火射击敌人地主力舰。” 二十艘阿拉伯桨帆两用船略为加速脱离本队,排成一字横队正面迎向明军舰队。奥斯曼指挥官重新端起千里镜,用兀鹰般急切而贪婪的眼光凝视着战场。他微微张口。露出细碎森白的牙齿。仿佛已经闻到了鲜血的味道。 帝国舰队开始缓慢向右转向,在海面上划过一个巨大的平滑弧线。惠威号战舰正在用她最具威胁的侧舷重炮迎击敌人,轻快的海八橹战船则紧随护卫于旗舰地尾侧。毫无防御能力的运输船远远落在后面。以免卷入流弹的杀伤范围。 海战首先从六寸炮的轰鸣开始。接下来超过两百门舰炮在两百步的距离上彼此开火,大团蓝灰色的硝烟从炮门喷涌而出,生铅抑或铸铁炮弹滚烫有若一团火焰,撕裂坚实的船身将焦黑的碎木屑四下飞扬。几艘阿拉伯船被打折了桅杆,宽大地三角帆像火炬一样熊熊燃烧起来。然而更多地战舰加速前驶,监工在下层桨手甲板上大声呵斥着挥舞皮鞭,奴隶桨手们汗流浃背奋力推动桨杆,很快将战舰提升到每小时超过八英里的高速,一面以之字航线躲避炮火,一面用6磅炮和强弩向中国战舰反击。 “我的主人,中国战舰地火力非常强大,我们的损失----” “姆沙伊,嘘……”奥斯曼指挥官竖起食指,示意副官闭嘴不言。“六年前,明人用同样一型战舰赢得了勒颁多海战,摧毁了我国超过三百艘快船,从我们手里夺走了整个东地中海。拜死去的阿里帕夏所赐,从此之后苏丹皇家海军成了被整个大陆嘲弄和贬低的笑柄。现在,是时候了。地中海的秩序将由巴巴罗萨家族重铸。命令:第二分队的炮舰投入战斗。” 一队三百吨级的中型炮船加速驶入战场,这些战后建造的新式船舰在设计上大量借鉴明帝国和欧洲的主流战舰,包括装有重型火炮的艏楼和改良的复合帆桅杆。毋庸置疑,勒颁多海战中传统阿拉伯纵帆快船的拙劣战绩让奥斯曼海军高层影响深刻,以至于伊斯坦布尔几乎完全中止了对旧船型的继续建造。 和帝国战列舰的187毫米主炮相比,奥斯曼炮舰的12磅长炮威力相当有限,但也和欧洲炮舰以及帝国海八橹战船基本处于同一级别。在将近四十艘战舰的围攻之下,即便是共工级战舰也相当吃力。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惠威号的左舷已是一片狼藉,不少炮位被击毁或者受损无法使用。好在土耳其人的损失也不为轻,四艘快船和两艘炮船被击毁,另有两艘炮船受创退出战斗,这多少还为帝国海军挽回些许颜面。 “左满舵!”王骑在甲板上高声下令,水手攀着缆绳从他身边匆匆荡过,手脚利索地循着风向调节主帆。巨大的战舰在密集地炮火中缓缓转向,舰艏高矗不可阻挡地劈开海浪。凶横地切入奥斯曼战船编队。一艘奥斯曼桨帆两用船巴拉德号不识时务地挡在了惠威号的航道上,两艘战舰猛烈地撞在一起。惠威号水线下的青铜冲角立刻撕开了巴拉德号的侧舷的橡木板,上百吨 破口汹涌灌入。片刻之后,随着一声爆响,排水量吨的巴拉德号龙骨折成数段,船壳和甲板都在强烈的冲撞下断裂崩坏,接着被惠威号整个碾成粉碎。 “右舷注意!火炮齐射!” 从巴拉德号残留的碎木板和浮箱间驶过地惠威号此刻已将土耳其第一分舰队一截为二,右舷正好对上了埃及人号炮船脆弱地+寸炮地近距离齐射之下。埃及人号剧烈地颤抖着。刻有精美古兰经故事浮雕的++|:;接着,共工战舰第二层火炮甲板的大将军炮开始补射,把成百上千枚霰弹从埃及人号洞开的++乎贯通了整个船身,喷溅地血雾把满布弹痕的舱室染成一片猩红。一百二十名船员转眼间化为残缺不全的尸体,埃及人号成为一座了无生气的棺材漂浮在昏暗的水面之上,随着海风渐远战场。 然而帝国海军的怒火并不因此而消减丝毫,惠威号继续突进。转眼的功夫接连击毁了马耳他大王号和乌兹坦号,重创了真主信徒号。如同疯狂的饿虎闯入了羊群,土耳其人惊惶失措,在重炮和火枪地射击中四散逃亡。 “真不敢相信,”巴巴罗萨-哈桑帕夏从旗舰安拉之剑号上远眺着战场。“仅仅一艘战舰,就干掉了我们十三艘,中国人地海上怪物确实凶悍无比,这么看来我确实有点同情可怜的阿里了。姆沙伊。把除了预备队以外的所有船都派上去。” “容我谦卑地提醒您。我地主人,我们的战船已经够多了。过于拥挤的编队只会让中国人得以充分施展他们的可怕火力。” “你是要教我怎么打仗吗,奴仆?”帕夏指挥官森冷的声音令副官不敢再多言一词。他从腰间拔出装饰精美的土耳其弯刀,有些漫不经心地在软木块上拭擦着大马士革钢的刀锋。“船只……不值一提。损失一艘,船坞中还有百艘。而关键,在于中国的海神舰从未有过被击败的历史。今天,我们必须在此打破这个神话。就算付出半个舰队的代价,我们也必须击沉眼前这艘战舰。” “土耳其人疯了!全都疯了!”王骑低声骂着,全然没有风度地恨恨地唾了一口。 “船长!我们又损失了两门六寸炮!”姜育天几乎是在隆隆炮声中大喊着,“敌船太多了,我们被死死咬住无法突围!” “八橹船什么情况?本书转载16k文学网www.16k.cn” 姜育天扯着嗓子喊了几声,于是从桅杆顶上传来几句不甚清楚的回答。“看不到海鲨号,可能已经沉没了;另外三艘八橹在外围和土耳其快船炮战。”火炮长复述了一遍,又补充道:“看起来敌人并不太在乎他们。” “那么……”王骑沉默了片刻,“升血旗吧。” 一面殷红如血的龙旗飞快地升上惠威号的主桅。片刻之后,尚存的三艘八橹船敲响撤退的铜钟,他们肩负起信使的职责,迅速转向退出战斗,同时升起黑底金鹰旗向决意死战不退的惠威号表示致敬。 不过,土耳其人并没有就这么放走敌人的好习惯,立刻分出一队快船衔尾追击。他们以最快速度划动长桨,一面纷乱射击试图延缓八橹船的行动。远远地,八橹船上的明军士兵从甲板上往海水中投放了些什么,土耳其水兵并没有太在意,直到一声巨大的爆炸把穆斯塔法号的舰高高抛起,碎散的木条、杂物乃至水手纷扬落下。 爆炸接连不断。每艘海八橹都装备了二十枚海底龙王炮,这些铁壳炸弹包在吹胀的猪尿里,用特制信香点火,能在水中短期漂流后延时爆炸。这种前所未见的武器让奥斯曼海军着实吃了点小亏。损失三艘快船之后,他们只能眼看着明军战船摇橹扬长而去。 “海八橹是整个地中海最快的战舰。谁也阻止不了他们把急报送到雅典。”王骑面朝着火炮长说道,语气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至于我们……尽忠地时候到了。你做好准备了吗,我的朋友,我的弟兄。” “一如既往。”姜育天平静地回答道。 带着满身累累伤痕,惠威号满张风帆,两舷重炮如困兽怒吼,无所畏惧地冲进奥斯曼舰队密集的编队。敌舰虽众,无人敢撄其锋。六寸炮的每一轮齐射。都把燃烧着死亡的金属风暴倾泻在土耳其人的头上。令他们的战舰倾楫摧最后化为一摊残碎杂物漂浮水面。 巴巴罗萨-哈桑焦躁地看着眼前混乱地战局。被击毁地战舰残骸在海面上燃烧着,浓黑地烟柱遮天蔽日。惠威号在奥斯曼战舰的重围之下左冲右突,不断在包围圈上撕开口子。尽管不情愿承认这一点,他还是意识到12磅火炮的威力对于摧毁大型战舰而言过于勉强海军在不断进步,然而和对手相比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孩童。 终于,惠威号走上了最后的光辉时刻。一发炮弹击中了她受创多处的第二桅杆,在可怕的木材断折声中。直径数尺高十余丈地巨桅缓缓倒下,连带着将第三、第四桅杆上的风帆扯落,进而重重地砸在甲板上,几乎把整个+突然降临的死寂当中。 “干得不错。”哈桑喃喃地说,“干得不错!这下他们只能毫无防备地浮在水上。”他做了个长长的深呼吸,略微提高声音道:“停止开炮!水兵接舷登舰!我们要夺取这艘战舰,夺取这件云天之下最强大的战争机器。” 十余艘战船小心翼翼地靠上惠威号。土耳其水兵向高耸的女墙抛出抓钩。拉着绳索向上攀援。透过千里镜,帕夏急切地远望着第一名奥斯曼士兵纵身跳上明舰的甲板,然后…… 然后枪声响起。 王骑撑着胳膊坐起身来。觉得后脑勺痛得厉害,脑子里还是嗡嗡作响一片昏沉。全毁了,宽阔通畅地甲板、刻着精美浮雕地女墙、有着漂亮栗木窗格的++动右臂,却碰到了一摊软绵绵的物事,回过头看看,竟是火炮长姜育天,半个身子压在倒塌的木墙下,殷红的血糊了一脸。 十几步外,不少人影依稀晃动。王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定定神认出帝国水兵服的式样,进而看清他们手里挥动的短枪和军刀。更多的水兵穿过破碎变形的舱门冲上甲板,一下子将土耳其人赶下女墙,然而敌人几乎不见减少的数量仍然是不容轻觑的威胁。 一名水兵在王骑身边停了下来,一伸手将他扶住。“舰长!”他大声喊道,一面端起火枪把十丈开外一名土耳其人撂倒在地。“舰长!您没事吧!” “没事……”王骑瞪着这张沾满血污的脸看了许久,认出他是参谋团的一名文员。舰长摸了摸空荡的腰间,随手从一具不知名的尸体上捡起佩刀。“你,马上带十个人去火药库。如果敌人攻进下层甲板,你该知道怎么做。” “吾将誓死捍卫帝国的荣誉!”参谋抬手用力敬了一礼,招呼几名士兵逆着人群快步挤下甲板。王骑深深吸了口气,带着浓郁血腥的咸湿空气涌入胸腔,令他产生一种异样的亢奋。“帝国万岁!”他像普通士兵一样狂热地高喊着,迈着有些摇摆的步子走到船舷边。 聆听你的内心。王骑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新兵集训营的剑术训练场上,耳边回响着教官咆哮似的训诫。他双手握紧朴刀的长柄,一个完美的沉重挥击,眼前的土耳其人在喷涌飞溅的血花中惨叫着向后翻倒坠落。 多用你的脑子,不是膀子!王骑倒转手臂,用宽厚的刀背挡住从下方刺来的大马士革弯刀,顺势反手拖动刀锋,削下一只包着白色长袖的手臂。泛着殷赤寒光的刀口余势未消,重重地横劈在一名奥斯曼士兵套在左腕的皮盾上,让他失去平衡摔下船舷。他直如旋风般卷过。朴刀的利刃穿透浓厚地血雾,把蜂拥而上的土耳其人挨个扫落在地。 “为何花了这么久的时间?”哈桑焦躁地透过千里镜遥望着战场,十多艘悬挂新月旗的战船将惠威号横七竖八围堵在中间,几乎重叠紧挨在一起的三角大帆遮蔽了船舷上的战斗。 “敌船太高了,我的主人。”姆沙伊在旁小心地说道:“士兵们很难攻上甲板。” “他们必须攻上去,不管用什么办法!付出多大的代价!”海军帕夏恶狠狠地说道:“传我地命令,临战退缩者,立斩不赦!如果一袋烟地功夫还不能夺下敌船。所有士官一律处死!” 战鼓再响。王骑手拄朴刀大声喘息着。华贵地丝织海军军官制服被鲜血和汗水湿透,身边十数名士兵也都个个带伤。刚才的战斗中,他们至少杀死了三百名土耳其人,然而敌人的攻势甚至没有停顿一刻钟。帕夏残酷的命令驱策着奥斯曼士兵,使他们不顾一切上前拼杀,不仅如此,如蝗飞箭尖啸着从土耳其战船上不断升起。带着锋利锯齿的钢镞划过优美的抛物线纷扬落下,撕开人们的衣甲和皮肉。伤亡在不断增加,很快,王骑意识到已经没有足够地人力来维持每一丈战线。奥斯曼水兵像猱猴一样灵巧地爬上船舷,寻找每一个时机飞快地跳上甲板,和防卫的中国士兵扭打成一团。尽管伤亡可观,这却是他们所熟悉的海战,用包含鲜血和汗水的接舷战来证明战士的勇气。 失陷无可避免。帝国士兵步步后退收缩战线。身穿素袍的奥斯曼人如白蚁般涌过甲板。战士们往往稍一落单便为他们所乘,在疯狂的乱刀下献出生命。 “尔等不得前进!”王骑双手执刀站在通往下层甲板的舱门前,在他两旁是手挺长矛地士兵。一排雪亮如星地精铁枪头阻挡在奥斯曼人面前。此时甲板上已经聚集上数百名手执刀盾的土耳其水兵,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脚下的废墟和尸体前进,直到几乎面对面站到帝国士兵地枪阵前。 一名奥斯曼军官傲慢地穿过人群,用生硬的中国话大声喊道:“放下武器,明国人!你们注定失败的战争已经结束了,仁慈的苏丹赦免你们!投降,或是……”他冷酷地挥手向下一斩,身后数列士兵同时从背上解下角弓,在牛筋弓弦的吱嘎声中拉开满圆。“死亡。” 中国人以他们一贯闻名于世的沉默做出了回答。枪兵们一齐向前踏出半步,赤红的眼中闪烁着钢铁的寒芒。奥斯曼军官瞪大双眼,带着难以置信的眼神向后倒去,殷红的鲜血从插着一把朴刀的胸膛汨汨涌出。王骑摊起右手,从一名士兵手里接过长枪。冰凉而光滑的黄杨木杆攥在手心,虽然不如陆军制式白蜡杆大枪沉重坚实,却同样能承载起战士的决绝。 枪舞若流星,王骑淡淡地笑,血雾纷飞,破敌如摧枯。奥斯曼人惊惶的惨叫声中,他看听到数百张弓弦的破空厉响,然后,一切都在逐渐黯淡的猩红中归于沉寂。 西元158945,突遇大批奥斯曼战舰,遭受重创无力突围故举火自沉,舰长王骑以下六百六十二员尽皆殉国。是役,击沉奥斯曼战舰大小九艘,重创十二,歼敌两千有余。 爱琴海,利姆诺斯岛。 卡斯特朗城堡的高塔已经换上了银质金章的帝国龙旗。苔藓斑驳的码头木板上,摩尔奴工拉动数丈高的巨型起吊杠杆,把一个个沉重的橡木货箱从运输船甲板上吊起,缓慢而小心地转移到港口的仓库区。 弗朗西斯-德雷克仰起脖子,正好看到一门七千斤级的龙熕炮被 起,帝国工程兵正一丝不芶地监督着奴工们,指挥他地将大炮落放在运输马车上。这门重炮将被安放在新建的海防炮台上,警惕地监视来自东方海上的任何动向。 “帝国前膛式龙熕炮,口径五寸两分,炮弹重二十五斤,最大射程两千五百步。”费仲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相较于奥斯曼土耳其舰队装备的十二磅炮甚至六磅炮,这样地海防火力已经足够了。” “不。”德雷克摇摇头。侧转身子看着费仲。“我原以为你们中国人会更清楚这一点,海防火力永远不会足够。你不可能用炮火防卫每一码海岸,而敌人的舰队却拥有先发制人的优势----他们总能选择进攻的时间和地点。不,只有舰队,才是唯一能击败舰队的方式。”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兴奋的火光在眼中鲜活起来:“就快了,费。你很快就能看到,奥斯曼人自以为得的海岸防线。在我们的舰队面前是何等地不堪一击。” “这么说……”费仲好奇地开口道。“你对拿下君士坦丁堡已经胸有成绣了?” 德雷克露出一个典型地英国式微笑。“你就拭目以待吧。” 同一时刻,神圣罗马帝国,普莱斯堡。 两面暗红色地旗帜垂悬在城市大门的上方,三座绿色山峰上插着银色的洛林十字架。这是匈牙利王国的标志,自从西元1541年奥斯曼帝攻陷布达之后,王国首都就迁到了这里。及至西元1589年,大明万历七年。这个国家处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奥地利大公、波希米亚国王、哈布斯堡的鲁道夫统治之下。 正当穿戴锁子甲的城门卫兵打着呵欠百无聊赖之时,一支人马正沿着多瑙河畔慢慢向城门走来。为首一队骑士身着重铠衣甲鲜亮,火红的战袍上绣着纯白色地八角十字纹章,高大健壮的战马统一披挂金色纹饰的轻质马铠。其中一名着装明显比袍泽更为华丽的骑士纵马离开队列,快步来到匈牙利卫兵面前,揭开头盔面罩礼貌地说道。 “你们好,士兵。我是医院骑士团支团长摩根-马格曼,你们这儿现在谁负责?” 匈牙利卫兵们似乎有些迟疑。低声交谈几句之后。一个看起来像个军官的家伙从城门甬道走了出来。他身穿一套半旧的步兵板甲,战袍上竹着扎波亚家族的纹章,一把长剑松垮垮吊在腰间。“你好。马格曼团长,我是卡雷斯-扎波亚,普莱斯堡的守备官。别在意他们,匈牙利人有一阵子没见过医院骑士团了。那么,是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 “教皇陛下钧旨,我们奉命护送一位特使前往东方,需要路过你们地城市。” “这么说,他们是和你一起地?”军官探头向摩根身后望了望,不远处一辆漆成纯黑的四轮马车正朝着这边驶来,马车周围簇拥着数百名骑兵,清一色都用黑色罩袍裹得严严实实,还刻意拉低兜帽遮住面孔。更远处,长长车队逶迤而来,推车牵马的侍从大多穿戴医院骑士团地衣甲。 “是的。”摩根-马格曼点头回答道:“我们并不想招惹麻烦,车队会在郊外扎营露宿,只派少数人进城采买补给。重要的是保证特使阁下不受到无谓的侵扰。” “这不是问题,我不可能任由这样一支军队随意穿越匈牙利的领土,骑士先生。毕竟,现在可不是十字军的时代了。根据匈牙利国王赋予我的安保权力,我要求检查你们的人员和辎重。” “你不会真想这么做吧,守备官。”摩根-马格曼有些着恼地抬高声音。“看看这些通关文书!上面有教皇陛下、威尼斯公爵和神圣罗马帝国十七个领主的签名----其中包括帝国皇帝、波里米亚国王、奥地利大公,也就是你们的匈牙利国王鲁道夫陛下!” 卡雷斯-扎波亚只是倨傲地两手一摊,“这些文书并不能否定我检查的权力。”他指了指已经驶近城门的马车和护卫它的黑衣骑士,“特别是你们这些可疑的家伙。” “放肆!从罗马一路到此,没有一个城市胆敢如此无礼地对待教皇陛下的特使!”摩根怒火中烧,瞪着眼睛喝道:“你一个小小守备官,怎敢如此刁难医院骑士团的人!你这是自寻死路----” “摩根-马格曼团长。”一名黑衣骑士策马走了上来,打断了他愤怒的咆哮。“主人想知道出什么事了。” “这个该死的家伙!”摩根余怒未消,语气激烈地向来人简要说了一遍。 黑衣骑士调转马头,走到马车窗边弯腰低声述说起来,卡雷斯-扎波亚远远看着他不住点着头,似乎正在聆听车内人的指示。过得片刻,骑士折了回来,兜帽掩住的双眼在黑暗中注视着卡雷斯&#扎波亚。“听好,匈牙利人。”他的拉丁语带着一种卡雷斯从未听过的奇怪口音。“你正在给自己惹麻烦,远超出你所能想象的麻烦。明白你的处境,鲁道夫国王可不会是为了这样的杂鱼,得罪那些连他自己也不愿冒犯的大人物。” 说到这里,黑衣骑士扬手将一包东西丢了过来,卡雷斯-扎波亚一把接住,鼓囊囊的黑色呢绒钱袋入手极重,里面传出钱币碰撞的悦耳声响。他拉开口袋的丝线系绳,金灿灿的帝国马克立刻映亮了他的眼睛。 “这里有五十枚金马克,够一个军官好几年的薪俸了----当然,前提是他足够聪明能够活着拿到的话。” 卡雷斯掂了掂手里的钱袋,终于叹了口气。“让我再看看国王陛下签发的关文吧。” 第三节 谋定乃战 彼知己,胜乃不殆;知天知地,胜乃可全。 ----《孙子:地形第十》 “老爷,已经到了。” 穿着黑鼠皮制服的侍从拉开车门,小心地搀扶着苏伊斯基走下马车。大公摸了摸头顶名贵的紫貂皮帽,洋洋得意地从两列扛着战斧的射击军面前走过。刚下过一场小雨,校场上纵横交错的白线已褪了大半,苏伊斯基往前走了几步,便看到抱手站在场边的罗曼诺夫公爵和穆罕默德帕夏。 “这算什么,尤里?”罗曼诺夫公爵瞥见他走来,没好气地开口问道,言语里带着浓浓的火药味。“让我们来参观你的战利品么?” “别这么说,米哈伊尔。”苏伊斯基摆了摆手,小人得志的笑容在脸上挤出了虚伪的皱纹。“我们不分彼此,都是为沙皇陛下和戈都诺夫大人效力。射击军拿下龙堡的荣耀不属于我一个人,而是属于沙皇陛下和整个俄罗斯的。即便是您,米哈伊尔,虽然哥萨克的惨重损失出乎意料,我仍然荣幸能和你们分享这一胜利。” 罗曼诺夫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干脆转过头去不搭腔。买力克&#穆罕默德在心中叹了口气,拍拍两人的肩膀打起圆场道:“罗曼诺夫阁下,贵国哥萨克的勇武令我影响深刻,他们朝着中国人的侧翼发起无畏的进攻,最终迫使他们放弃整条战线往后退缩。在我看来。能够得到两位尊贵俄罗斯将领地陪同,参观这座从中国人手中夺来的城堡----邪恶巨龙的巢穴,是身为盟友的一大荣幸。” “我的荣幸。”苏伊斯基得意地笑了,他向前跨出半步,便如殷勤的主人般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来吧先生们,欢迎踏上龙穴之旅。” “我不得不说,”穆罕默德帕夏在青鸾阁绘有精美纹饰的雪松木台阶前停住脚步,“中国人无论在任何时候都改不了他们酷爱奢华排场地风格----即便是在战场上。” “而这令我们地战利品更加光辉夺目。”站在他前面地苏伊斯基笑了起来。抬起子皮的厚帮靴底重重一脚踹在挂有淡蓝色丝绒织帘的黄杨木门上。虚掩的房门立刻向后大敝开来。出人意料的是。玄关中难以想象的淡雅整洁,淡紫色的水晶珠帘用玉钩挑起,崭新地绯色地垫上不见半点污泥,被炉火烤得暖融融的空气中洋溢着熏衣草的淡香,仿佛主人只是到花园中晨游未归。 “你瞧,他们什么都没来得及搬走。”苏伊斯基大公冷笑着大步走过玄关,在房间里到处翻看起来。“铜器、陶瓷。还有别的艺术品……” “都是上好的中华货,得值上好多千,不,许多万卢布啊。”罗曼诺夫也跟了进去,兴奋得全然忘记了方才的不快。“这些器物……比市面上最好的中国瓷器还要精美啊……这些锦缎……金银……天啊,还有宝石!” 买力克愣了片刻,这才慢腾腾地跟在两个俄国人后面走进玄关。他微皱起眉头,在地垫上小心地擦净靴底污泥。这才抬起头略带鄙夷地看着两人自顾欢喜地把玩着房中价值连城的金银器皿。奥斯曼帕夏踏过绣着金线地波斯地毯。以军人地目光仔细检查着每一个房间。张挂满古代字画的茶室正中,檀木桌几上的紫砂陶壶余温未退,脂色地骨瓷碟子上盛放着新鲜的水果和糕点。两只装满玉石棋子的东倭藤篓并排陈列桌角。移步书房,长桌上铺着裁剪整齐的宣纸,端石砚台上还带着斑斑水迹。买力克从笔架上拿起一支羊毫湖笔,湿润的笔尖不带一点墨色,一层阴靈随即蒙上了他的面孔。 “所有东西都在这里,都放在原位。”买力克回到外厅,朝着两位俄国贵族说道,对回答不抱任何希望。 “是啊,他们狼狈逃走,留下了足值十万卢布的财物!”罗曼诺夫的声音都在颤抖。 土耳其人叹了口气,稍微提高了音量。“所有的东西,”他重复着强调道,“一件也没有摆乱。中国人的撤离不慌不忙,甚至走前还收拾了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那又怎么样?”苏伊斯基痴迷地抱着一尊镶嵌黑曜石眼珠的白玉雕像,口齿不清地回答道:“这算是东方的一种欢迎仪式么?还是说他们以为可以用这些财宝延缓我们的追击?哈哈,中国人很快就会懂得,在俄罗斯的无敌铁军面前,这种愚蠢的贿赂根本无济于事。” “贿赂?”买力克一耸肩,眼睛里透出悲天悯人的神色。“这真是我听过最好的笑话。” “你说什么?”苏伊斯基刚从檀木柜抽屉里翻出一匣珍珠,得意间一时没能省过神来。 “苏伊斯基老爷!”急促沉重的脚步声中,一名射击军大尉出现在房门口。“老爷,我们找到了中国人的物资仓库。” “哦?”苏伊斯基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把金匣的一角凑到嘴边咬了咬。“有多少东西?” “五千三百二十四挑稻米、七千七百包被服、八十九桶火药、一百三十七……” “等等,这许多物资,你们这么快就点清楚了?”买力克看着他照着单子念得流利,忍不住开口打断问道。 那大尉朝苏伊斯基大公望了一眼,见他不耐烦地点过头,这才双手将手里的厚厚的桑穰纸递了过来,一面回答道:“我们进去的时候,仓库里所有东西都分门别类堆放整齐,岗哨那里留了一份详细的账目清单。我让手下抄了一份,正逐样核对数量。这份单子请老爷过目。” “清单?”苏伊斯基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挥挥手。“把巴图-兀良哈叫过来。老爷我可看不懂那些怪模怪样的中国字。” 大尉嚅呐了几句,低声道:“老爷……不是中国字。这上面写地……都是俄语……” “你说什么?”买力克-穆罕默德一声惊呼,伸手一把抢过账本,飞快地扫了一眼,脸上立刻泛起一层灰色。他几步走到苏伊斯基跟前,把清单塞到他手里。“大公阁下,您自己看看!” “这……”苏伊斯基还有些不明就里,他低头细阅。只见淡青色的桑纸上用木烟墨书写着工整漂亮的西里尔字母。钱粮军资项项款款记得分明。页底的空白处另写着一行赤字。朱砂殷红鲜艳胜血。他心头忽然生出一阵碜骨的战栗,仿佛突然回到万历十五年的那个初秋,那个遥远帝国的统治者用同样轻描淡写的口吻谈吐死亡地阴寒。 “: 第四节 与子偕行 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 ----《秦风:无衣》 城市大厅的橡木大门被猛然推开,帝国骠骑将军易飞全副武装,在铠甲碰撞的声音中大步前进。诺夫哥罗德市长胡登斯基伯爵和大主教巴托洛夫紧跟着追在他的身后,脸上清楚写着掩不去的焦虑和愁苦。 “将军,哎呀,将军阁下,您可千万不能把我们抛下不管哪!这全城居民的安危,几万人的性命可就全掌握在您的手里了。没有帝**队的保护,我们又怎能面对莫斯科暴君的残忍报复。” “好了,巴托洛夫主教!”易飞停下脚步,没好气地打断了他的絮叨。“帝国允诺给予诺夫哥罗德军事保护,我们时刻都不会忘记。但是----两位尊敬的先生,难道就像这样一帮子破烂民兵你们也不能自己应付吗?现在,是战争时期,我们的军队需要先发制人主动出击,而不是窝在城堡里给你们当保护伞!就在两天前,我们刚刚击溃了三万五千名贵族兵,而他们正沿着伊尔门湖岸向诺夫哥罗德进军!” “将军阁下,您这是误会了。”胡登斯基恭敬地拉着将军的衣袖,一脸讪笑着说道:“我们收到一条可靠的情报,戈都诺夫召回并重建了十七年前被雷帝解散的特辖军。这支秘密警察部队曾是屠杀诺夫哥罗德的刽子手,因此请您千万理解诺夫哥罗德人心中地恐惧。” “你得明白一点。市长。”易飞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傲慢地回答道:“除了帝国远征军之外,谁也保不了你们的安全。要想活命,诺夫哥罗德就只能和我们站在一边。现在军情紧迫,为了赢得最后的胜利,帝国需要你们的协助。最迟到明天午时,尼德兰总督府征召的商船队会把两万两千担货物送到诺夫哥罗德海港,这批补给必须马上送到莫吉廖夫的帝国远征军大本营。否则……延误战机的后果,那是谁也承担不起的!” “是。是,将军阁下。我们一定全力支持帝国。”胡登斯基陪着笑脸赶忙说道:“城市议会会连夜动员五千名壮丁和一千乘大车。将军,至于我们的安全问题……” 易飞默然瞪视着他,直到俄国人心虚地低下脑袋。这才冷漠地回答道:“我会留一个军团来保护你们地城市和海港。如果莫斯科胆敢直接攻击诺夫哥罗德,他们很快会明白,这将会是大错特错。” “是的,将军。您的话真就像我们的福音书。” “所以,你们都给我放轻松一点。”易飞毫不客气地回答道:“帝国不会放过任何敌人,但也从不亏待盟友。如果你们真需要多些安全感,我不反对诺夫哥罗德自行征召民兵。或者干脆向哈布斯堡租借一个佣兵军团,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只要保证通往莫吉廖夫地补给线畅通无阻,帝**队会料理莫斯科手下的任何军队。明白了吗?” “明白。尊敬的将军阁下……”胡登斯基低声下气地回答道:“您还有什么吩咐?” 易飞的脸凑了过来。口气中带着几分威胁地意味。“从现在开始。诺夫哥罗德的贸易市场不能受到战争的任何干扰。你们必须最大限度地保证货物供应和市场繁荣。对于进港的每艘商船,由城市议会代表帝国远征军加征一课水饷。按甲板宽每尺征收五卢布。这笔税款预计可以达到每年六十万卢布,诺夫哥罗德议会可以得到其中地三成半,用于你们加强城市防务的支出。” “将军,汉萨同盟不会同意的。” “他们必须同意。”易飞用确凿无疑地口吻说道:“否则吕贝克议会就只能眼看着尼德兰地中国商会长驱直入诺夫哥罗德,把一船船毛皮和蜂蜜运出波罗地海,让汉萨同盟每年损失三百万卢布。” 胡登斯基一愣,有些尴尬地附和道:“当然,我们知道帝国的权威无从置疑。将军地吩咐,我们一定会照办。” 波罗的海,芬兰湾,瑞典皇家海军舰队旗舰。 赫德拉姆-伯格斯统提督漫步走过甲板,手里端着一盏晶莹剔透的玻璃酒杯,清洌的伏特加散溢出浓郁芬馨的醇香。他举杯沾唇,**的琼浆涌入喉头,一时间凛冽如刀的北海朔风也不觉寒冷。 浓雾如绵,粘稠得好像化不开的牛乳,又带着丝丝难以言述的清新。天地之间似笼着一层絮毯,十丈之外不辨人形。瑞典皇家海军二十二艘北海战舰桅顶上挂起雾灯,彼此靠拢排成双列纵队,小心翼翼地在一片混沌中摸索前行。 “我看到,你并不担心,伯格斯统提督。” 杯沿略微移开唇边,赫德拉姆露出一丝淡定的微笑,用不着回头,他也知道是谁在说话。“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我的朋友。我们都知道,阿姆斯特丹的船队正向此而来,这一点由不得任何怀疑。” “这场大雾已经耽搁了太多的时间,明国船队的实际位置可能差出好几十里!”身披黑色罩袍的男子大步向赫德拉姆走来,一面揭开兜帽,露出乌黑的发髻和略嫌苍白的东方面孔。“要是再过得三个时辰,你的舰队就再也别想追上他们顺风顺水的大福船了。” “我说过了,放心。”赫德拉姆微笑着答道,海蓝色的眼眸从黑袍人脸上一扫而过,似乎在嘲笑着他的焦躁不安。“雾锁重洋,阿姆斯特丹船队绝不敢冒着迷航的危险驶入陌生的航道。他们必将由此经过,而在这波罗的海之内,就算闭着眼睛。我也能把你的中国朋友们从大雾中揪出来。” “你知道,提督,我不喜欢这种玩笑。”黑袍人冷冷地开口道:“希望这帮海盗像你说地一样可靠,也一样能干。否则……我还真不指望你们能在这样的大雾中消灭明人的运输船队。李华梅的远征军早已是强弩之末,得不到北海来的补给,他们根本坚持不了一旬日的时间。只要你们按照我的计划,来到俄罗斯的八万明**队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 “哦?那敢情好。”赫德拉姆在舷板旁的一张小桌前坐了下来,放下酒杯拿起那本几乎从不离身地线装书,摩挲着它略显磨损的蓝色封皮久久不语。 “孙子兵法?”黑袍人不由冷笑一声。轻蔑道:“别费劲了,伯格斯统提督,就算你真能阅读中文,离 书还远着呢。” “不错。你说的对。”赫德拉姆淡然颔首,有些爱惜地拿起书卷,慢慢凑到风灯边上。火舌立刻熛上了浸满墨香的纸张,贪婪地吞噬着一行行若有灵性地方块汉字。直到那些先圣思想的结晶化作灰烬纷扬飘散。提督一直定睛注视着这团跳跃的火焰,临到手边才一扬臂将它抛向海面。“这本书对我……没有意义了。” “你明白了?”黑袍人哼了一声,“不过,也别失望。提督阁下,有我在呢。” “是的,你大概是整个欧洲。或许整个世界最优秀地谋略家了。”赫德拉姆从竹着金线的腰带上拔出一把短筒火铳。用素色亚麻布慢条斯理地擦着。“我就是有一点不明白。朋友,你和中国人哪来这么大的怨恨。” “中国有句老话。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黑袍人转身背对着他,嗓音森冷地说道:“我的家族曾经是亚洲首屈一指地商贾巨阀,航海和贸易的无冕之王。然而朝廷的总督嫉妒我祖父地财富和权势,向帝国皇帝诬陷他通商叛国,更用计谋将他残忍地杀害。接下来,明廷地军队对整个商会进行了无情地清洗,数千人被杀,更多的被投进监狱或者流放边疆……” “所以…小说整理发布于www.l6k.cn…这就是你恨那个国家地原因,汪峰?” “这就是……我要打击那个国家的原因。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对你这样一个西洋人说这些……也许,这就是独在异乡的孤寞……”汪峰声音渐低,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地说着。“在日本,我竭尽心力和他们作战……最终什么也不能做到……果然……一个人的力量,还是不足以撼动那个庞大的帝国……” 赫德拉姆漫不经心地把火药和铅弹填进枪膛,用通条一下下搠着。“以一己之力对抗帝国的霸权,很吸引人的故事。我想----”他突然噤声止语,神色也随之严肃起来。海风已盛,晨雾渐作稀薄,几声急促的军号穿透朦胧传入人们耳中,继而被更多喊杀声盖过。一名军官快步走了过来,“提督阁下!鸦巢值哨报告,赫尔辛基海盗已经和中国舰队交火,估测距离十八到二十个锚链,左舷两个半方位。” “海上情况?” “雾气正在消散,但能见度还是不到十锚链,风速五节半,方向东北偏北。提督阁下,这样的天候不利于海战。” “战场上可由不得你挑三拣四,上尉。”赫德拉姆站起身,端着火铙虚瞄着看了看。“张满帆!装填火炮!所有水兵准备战斗!” “这就对了,提督。趁他们忙于应付海盗的时候,按照我们事先的计划,从侧翼迅速突入,首先集中火力击毁他们的护航舰。”汪峰情绪激动地向前跨了几步,手撑舷板竭力向大雾深处张望,眼睛里发散着狂热的光芒。“明人决计想不到,他们最后的希望竟会破灭……如此的轻易……” “是的,”赫德拉姆微笑地回答道,一面抬起右手,轻轻吹去火铳铜管里袅袅逸出的硝烟。“绝对……想不到。” “你!”汪峰猛然转身,右手狠命抓着胸前的衣襟,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涌出,淌出一片刺眼的殷红。“赫德拉姆!你竟然……”他的面孔被惊愕和愤怒扭曲成一团狰狞,嘶哑的声音中间杂着咳嗽,似乎每喘口气都会牵动那道致命的伤口。 六名瑞典水兵呈扇形围了上来。手里地长剑和强弩对准受伤的困兽。赫德拉姆平静地注视着汪峰,玉色的俊朗面容上不兴半点波澜。“全队升皇家海军旗!把十二艘海盗快船统统干掉,一个活口也不许留!” 一声闷响,汪峰再也支持不住失血过多的身体,两腿一软跪倒在血泊当中。即便如此,他仍费尽最后的力量高仰起头颅,喷着怒火的双眼傲然对视着赫德拉姆冰蓝的冷眸。海贼世家最后的子裔抽动嘴角,似有不甘地吐出一句夹杂着血沫的恶毒诅咒,深邃如夜地黑瞳却闪过一丝悔恨的痛苦。“我早该知道。你们西洋人都是不可置信的夷狄禽兽!” “兵者,诡道也。是这么说的吧?”海军提督淡淡地笑着,把第二粒铅弹装入枪膛。“对你而言,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了。汪峰或者绣本四郎。在日本国就已经死了,他们不属于,也从未曾出现在我们地世界。” 雾锁江面,涅瓦河口依稀现出憧憧帆影。在河岸边已经不知踱了多少个来回的龙兴汉终于长出一口大气。大步走到篝火堆前,亲手把一支信号火箭射上天空。 浓雾中传来回应的号角声,很快,几艘平底划艇离开船队向岸边驶来。荡寇将军注意到为首一艘小艇上竖着帝国尼德兰提督府的旗帜。他嘴角一弯。上前作一长揖。“帝国泰西远征军副将、荡寇将军龙兴汉,前来迎接提督大人。” “将军大人多礼了。”船头刚一触到河滩,一位身穿蓝绸官袍地青年男子便跳上岸来。客气地向龙兴汉行了一礼。“在下赵士志。帝国驻尼德兰提督。妈祖在上。希望我们来的还不算太晚。” “正是时候。”龙兴汉笑道,“我马上命人把补给运往飒玥郡主的本军。” 赵士志扶了扶鼻梁上的玳瑁框眼镜。带着一副生意人地微笑回答道:“这样便是最好了。将军,我给您带来的钱粮物资包括一百二十万银通宝、两万一千石面粉、一万六千包被服、两百五十桶精炼火药、一千五百箱武器,以及两千袋箭矢和铅弹。请您尽快安排人手清点卸货,并在交接文书上签字。” “没问题,我已经在诺夫哥罗德的码头预留了泊位。”龙兴汉点点头道:“说实话,你们送来地物资大大超出了我地预想。” 赵士志并不在意地笑了笑,“这不算什么,尼德兰早就在为这场战争作着准备了。是了,除了这些物资之外,我还为你们带来了一支援军。” “援军?什么援军?”龙兴汉不禁愕然,在帝国地众多海外领地当中,论经济尼德兰无疑是排名前列。然而与之成对比的是,提督府下属只有一支不足千人地警卫部队,规模最大的战船也不比武装商船强出多少。正因为这样,对于来自阿姆斯特丹的援军,泰西远征军倒也从没指望过。 “当然,我们那帮民兵将军您一定是看不上眼的。”赵士志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侧身让到一旁,朝着陆 平底船踏足河滩的人群扬扬手道:“容我向您引见,团第三旅旅长,在乙酉战争中获得龙心勋章的朴树将军。” 龙兴汉皱起眉头,仔细打量着大步走来的朝鲜军官。他身材魁梧有力,锁链背心外面套着铮亮的半身板甲,镶着深红边框的白色战袍中央有一个醒目的熊头标志。“我听说过你的名字,朴树旅长。在登陆九州的会战当中,你的卓著功勋令北京印象深刻。” “谏早战役,其时下官担任本旅第九团团长,将军阁下。”朴树上前一步,行了个标准的蓟州军礼。“这场战争为我赢得了晋升和勋章,以及帝国效力的更好机会。” “很好。”龙兴汉近乎机械地点了点头,“可我关心的是,旅长,你不是应该在莱州驻防吗?为何,会于这时候出现在泰西战场上?” 朴树取下缀着红色马尾的头盔,把它夹在左臂下,恭敬地说道:“朝鲜第三旅奉帝国忠武王令,增援泰西远征军飒玥郡主麾下。” “我不敢相信,你是说,整个第三旅……” “整个第三旅。一万精锐老兵。在乙酉战争中我们拥有三万级斩首和同等数目俘虏的战绩。将军,你可以把这支军队投入战场地任何位置。”朴树骄傲地仰起头,大声回答道:“我们和真正的中华人一样骁勇善战。如刀锋犀利,如盾牌坚韧,我们是王上忠诚的战士,帝国的毒刃。” “我相信,你们是最棒的。”龙兴汉终于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欢迎加入泰西远征军,旅长。帝国的荣耀与你们同在。” “抱歉打断你们,将军。可这里还有另一位先生等着介绍呢。”赵士志突然插了进来。他手拉着一位白种男子,热情地将他带到两位军官面前。“这位是瑞典国王家海军提督赫德拉姆-伯格斯统勋爵。不久之前,我们的船队在大雾中遭遇海盗袭击,提督和他的舰队提供了慷概而及时地援助。” “我谨代表瑞典王室向您致敬。将军阁下。”赫德拉姆友善地笑着,向龙兴汉伸出右手,“俄罗斯是敝国的多年宿敌,我们愿意加入这场战争。与帝国并肩作战,以图推翻那盘踞在莫斯科的野蛮君王,把自由带给众多的斯拉夫人民。” 龙兴汉只是礼节性地淡然一笑,“你大概是误会了。勋爵。帝国无意于干涉乃至颠覆任何一个欧罗巴国家,皇帝和内阁首相赋予我地任务是惩戒而非毁灭。俄罗斯挑起了这场愚蠢的战争,现在它必须付出代价。这与其他国家或者民族并不相干。” 赫德拉姆有些局促地讪笑两声。收回悬在半空的手臂。试探地说道:“这么说。那些传闻是真的?俄罗斯已经控制了前往东方地陆上通道,并且……最终入侵到了中国本土。”他顿了顿。见龙兴汉并不置反对,便接着道:“将军,既然您觉得一个公开盟约不利于帝国立场的保持,那么我想瑞典只能谋求独自对俄罗斯宣战。如果您不反对的话,瑞典军队将从拉多加湖方向发起进攻,我们将把侵占卡累利阿地区的俄国贵族赶回老家去。” “这已经超出了帝国首相授予我地权限,”龙兴汉一脸严肃地答道,“泰西远征军会恪守中立原则,不予介入你们的战争。” “中立?”赫德拉姆不由笑了起来,“我亲爱的中国朋友,你们不是正在和俄国交战吗?” 龙兴汉点点头,脸上地表情冷如冰霜。“所以说,我们各自为战互不干涉,除非得到李元帅或者忠武王大人地进一步指示。勋爵阁下,我个人想要提醒你地是,即使在现下的情形,俄罗斯也决不是一个善与地敌人。这一点,我相信波兰国王斯蒂芬-贝特里阁下对此再为清楚不过了。” “请您放心,将军阁下。虽说和大明相比,瑞典只是一个弹丸小国,然而我军曾与俄国交战多年,熟悉他们的各种战术和军事部署,加之全军上下同仇敌忾将士用命,要击败这外强中干的俄**队,相信只是时间问题。”赫德拉姆自信地笑着,“将军阁下,您就尽管放心前往斯摩棱斯克,我敢担保北方贵族联军再不会烦恼您一分半点了。” 龙兴汉阴沉地撇了撇嘴,“但愿如此吧。” 第十二日,莫吉廖夫,帝国泰西远征军临时指挥部。 “飒玥郡主殿下,就现在而言,我们的局势相当糟糕。”尹成浩一面说着,手脚不停指挥数名卫兵匆忙而高效率地整理着房间,从钉着油布的柳木板条箱里拿出一捆捆机要文件,分门别类整理成叠放到书架上。半拉开的大屏风旁,两名侍从用竹杈挑起标注着不同色彩的战区地图,高高挂到黄杨木雕花的地图架上。“撤退回莫吉廖夫的帝**队不足三万,而北、东、南三面聚集的罗刹军队已经超过了十六万。殿下,我们已经身陷重围了。” “诺夫哥罗德方面有消息吗?”李华梅微微仰首,有些出神地看着地图上斑斓的色块。 “还没有……”尹成浩把手里的一大叠卷宗往桌上一放,有些苦恼地揉了揉额头。“殿下,我相信以龙将军的能力和兵力,要应付罗刹人的北方贵族联军并不是什么难题。如果不出我所料地话,打通北海到莫吉廖夫的补给线对他来说只是时间问题。” “时间问题?”李华梅尖锐地苦笑两声。“你觉得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不到十天。”尹成浩老实地回答道,“现在我军的粮草还算充足,但火药军器物资已经所剩无几,尤其是野战帐篷和御寒被服,大多数都在撤退中丢弃和损失了。目前来说,如果罗刹人立刻发起全面进攻,我军在战力上未必输给他们。然而,以此刻之天时、地利、人和而论,面对莫斯科几乎无穷无尽的征召民兵。我们可以说没有任何胜算。” “这正是我们面临的问题,将军。自从撤出斯摩棱斯克以来,部队的士气相当低落。” “近日的绵雨令士兵们苦不堪言。”尹成浩道:“战场上哪怕受到一点小伤,如果不能及时救治护养。在酷寒之下也可能导致坏。光这给我们带来的非正常减员就超过千人,更不用说普通的冻伤了。相比之下,罗刹军队不仅熟悉本地地严寒气候,他们数量众多的炮灰部队在这样的战地条件下也大占 --毕竟再冷的天气。也不会冻坏死人。另一方面,罗刹人总是毫无顾忌地抛弃伤员,放任他们在风暴中活活冻毙。单单是在斯摩棱斯克战场,他们就这样把几千具惨白僵硬的尸体原木般留弃在了荒野上。” “这是一个疯狂的民族。”李华梅喃喃喟叹道:“他们烧毁了自己的半个国家。杀死了二十万平民,然后把这称作阻止敌人入侵地防御手段。战争打到现在,俄罗斯也早已毗近崩溃的边缘。坚壁清野的结果。不仅我们。就连俄军自己也没法在这片荒芜之地上获得补给。” “实际上。罗刹人的补给比我们先前预计地更为困难。整整十六万大军,就算他们再怎么勒紧腰带餐风饮露。每月也需要消耗至少五万石谷物。而我们的情报指出,南方伏尔加流域的粮仓基本告罄,运往罗刹前线地粮食补给已经中断了一个多月。纪律涣散地哥萨克部队开始纵兵抢劫居民,甚至亵渎尸体。他们已经不成其为军队,堕落到与盗匪无异地程度。” “这是一个好机会,可惜的是我们已经没法抓住了。”飒玥郡主转过身,幽幽地玩味着手中泛着水样青光地短剑。“尽可能多地保存帝国士兵的生命,才是我们当前的首要任务。尹将军,我授权你用多余的粮食储备去招募俄国劳工。每个帐篷每天要能够得到一百斤干柴的供应,营地要按时向士兵提供饮用和擦洗的热水。负伤的士兵,尤其是冻伤,都安排住进有炉火的房子,保证每天能得到至少一次医护。如果人手不够的话,可以招募本地女性村民参与看护和照顾伤员。” “明白。这样的话----”尹成浩点点头,正要说上几句,突然听到房屋外边传来一阵喧闹的骚动。他下意识地朝窗口方向看了一眼,又转头望向飒玥郡主李华梅,从她的脸上读出了同样的迷惑。 推开松木房门的那一刻,尹成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成百名,可能上千名士兵吵嚷着跑过营地,他们兴奋而狂热的脸庞泛着红光,分不清是出于激动抑或寒冷。这看上去几乎像是一场兵变,将军对自己说道。然而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拉住一名从身边跑过的亲兵问个究竟。 “援军!帝国的援军!”那士兵口沫横飞地大声答道,尽管自己也是出自道听途说。“愿先祖赐福这片被遗忘的土地,我们得救了!” “什么……西洋人?”李华梅从背后说道,声音中满是惊奇。“这是怎么回事?” 尹成浩转过头,正看到两列全副武装的重装骑士护送着一辆黑漆马车缓缓进入大门,旗帜和战袍上大都绣着醒目的八角徽章。“医院骑士团?他们来干什么?”下意识地,他伸手摸向腰间的佩剑,提高声音喝道:“这里是大明帝**事禁区,来者何人,马上收起武器,接受检查。” “不,将军,应该这么说的是我。”一名骑手唿哨一声纵马出列,直到尹成浩面前才拉疆止步。他一抬左手,掀开此前刻意压低以遮住面孔的斗篷兜帽,露出一双鹰般锐利的黑眸,左手不知怎的一晃,已经摸出块黑玉令牌。“帝国天相御卫在此,所有人立刻放下武器,违令者以谋逆论处!” 不需要半点的迟疑,帝国士兵们立刻服从命令,兵刃落地的声音在四周此起彼落。更多的黑衣人从车队后涌出,他们揭开掩饰身份的厚重长袍,纷纷亮出御卫队成员的标识。尹成浩有些不知所措,想要开口却又不知要说些什么。他费劲地咽了口唾沫,干巴巴地问道:“那么,黑麒麟现在要接管这场战争吗?” “这个问题我无权向你解释。”御卫队首领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跳下马背来到马车跟前,举止恭敬地拉开车门。 一只军靴从天鹅绒帷幔后面踏出,乌黑铮亮的靴帮上用金线镂着麒麟纹饰。当第二只靴子紧接着踏上俄罗斯雨后湿润的草地之时,飒玥郡主不由得轻呼一声,轻抚扑通乱撞的心尖,微微低下绯红如霞的脸颊。金铁铿锵有声,一个高大英武的身影出现在了马车跟前。紫金麒麟冠上镶玉嵌钻,墨渲朱描的明光将军铠下面衬着精钢连环锁链衫,绣着金色麒麟纹章的紫缎面毛裘斗篷迎风猎猎飞扬,铁叶护裙和护胫上蚀刻着红铜花边,左肩甲上雕着一个巨大的龙头,双眼血红宝石熠熠闪耀光彩如电。他深眸如渊,流光折射着神祇的威仪,嘴角若有若无的微笑冬日般温暖而又令人难以直视。 “大明的勇士们,”他高昂响亮的声音带着无上威严,偌大的营地鸦雀无声,明军千万将士都在安静地聆听着。“帝国永不会忘记,你们曾在这片被遗忘的荒原战斗和牺牲!帝国永不会忘记,她的儿女流下的每一滴鲜血!将士们!你们曾追随于我,走向伟大帝国的征战之途。而今日,我将带领你们继续走向胜利!带领你们在鲜花和欢呼中凯旋回家!” “帝国万岁!忠武王万岁!”不约而同,数千名士兵整齐地单膝跪倒在地,虔诚地向他们的领袖、英雄乃至心中的神表露至高的敬意。 “殿下……”李华梅局促地站在跪成一片的人群中,如鹤立鸡群有些不知所措。她紧张地埋着头,听着铠甲摩擦碰撞的金属声步步靠近,喉头也随之阵阵发干。拼着最大的勇气,她看着自己的脚尖低声说道:“我……对不起您……我们……战败了……” “不。”萧弈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温柔和煦,却又带着不容违逆的意志。“华梅,你做的很好。奥斯曼人的参战早在统帅部的预料当中,斯摩棱斯克就是我们为敌人备下的诱饵。面对死局,你为帝国保存下了最宝贵的财富----勇士的生命,这便是最大的成功。而把毫不知情的你投入这样的境地,应该是我,说声对不起。” 一支手臂轻轻搭在了飒玥郡主的肩头,隔着缀着钢甲的锁链手套,李华梅几乎感觉到一股温暖的力量透入身体,喜悦、激动乃至更多复杂的感情,令她双眼立刻湿润着模糊起来。“殿下……妾身永为君之利刃,从君之指,斩君之敌,就算要对整个世界拔剑所向亦不为惜,汝心所愿即是吾之使命,我的……主人。” 第五节 伏尔甘之怒 又行大奇事,甚至在人面前,叫火从天降在地上。《圣经新约-若望默视录13:13》 “我们……被出卖了。”尤里-苏伊斯基大公发出一声长长的悲鸣,蜷缩着身子往后靠在高背靠椅上。“四个军团的瑞典王军携带至少二十五门大炮从维堡出发,他们穿越卡累利阿地峡,就在昨天攻陷了斯托尔博沃。赫德拉姆那个该死的混蛋,天杀的恶棍!” “到昨天为止,又有三座城市向中国人投降了。”罗曼诺夫公爵补充着道,“北方的残余部队已经退守到特维尔城,杜马议会呼吁我们向前线增派八万援军。” “这相当于从莫吉廖夫抽掉一半的兵力。不,这不可能。”戈都诺夫蛮横地一口拒绝道:“米哈伊尔,你去告诉他们,在我彻底击溃莫吉廖夫的明军之前,就算只是一个民兵也不会派往特维尔。那帮子庄园贵族老爷们必须自己动手,武装起来对抗中国人和瑞典人!尤里,命令射击军进驻……尤里?尤里-苏伊斯基,你在听我话吗?” “是,是,阁下……” “你最近精神很差,苏伊斯基大公。”戈都诺夫厌恶地瞪了他一眼,“怎么?还在挂念着昨天那个女奴?还是你觉得我在这里吵嚷嚷的像个 “不,阁下……”苏伊斯基一反常态只是嘟哝了一声,心事重重地埋下头不再吭气。下意识地,他双手紧紧抓住座椅的扶手,有些神经质地不住打颤,脸色苍白像是被恐惧攫住的无助羔羊。 “让我们忘记这个蠢家伙吧。”戈都诺夫并没有注意到苏伊斯基的异状。他从桌子上端起一杯伏特加,啜一大口后继续道:“射击军将要进驻并且接管特辖军的营地和防区。至于特辖军,他们将会在库可夫大尉的指挥下,前往南方筹措粮食和军饷。” “要是这样您可得催他们快些,国舅阁下。”罗曼诺夫一摊手,粗声粗气地道:“我们的大多数营队剩下的粮食已经不足三天的份量。您知道,维持这支庞大的军队每个月需要至少三十万俄担谷物----麦、大麦以及黑麦,喂饱这些野蛮地农奴和哥萨克总是件麻烦事。” 房门突然被一把推开。买力克-穆罕默德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羊毛大氅上布满斑驳的泥点。他在地毯上使劲跺着脚,一边拍打着外套上的露滴。“抱歉,我来晚了。” 戈都诺夫叹一口气,“我希望,您手下的军队可也别这么老是迟到。穆罕默德。我的朋友,当下局势紧急,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你,需要更多的奥斯曼军队。苏丹允诺新年前提供五万士兵地援助,可直到现在也才派来不到三万!我希望---- “抱歉,戈都诺夫阁下,他们不会来了。”买力克突然生硬地打断他道:“我刚接到来自伊斯坦布尔的通令,中国人已经开始全面反击。他们集结了一支史无前例的庞大舰队,攻击并摧毁了我们在爱琴海和马尔马拉海的数座要塞。相比之下。[]六年前勒颁多海战的联军舰队就像一队破败朽烂的渔船。阁下,苏丹的战士需要保卫他们自己的城市,我们无法再向俄国派遣一兵一卒。” “我们。被抛弃了……”尤里-苏伊斯基大公突然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长长悲鸣。“我们完了……” “闭嘴,尤里!买力克。该死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戈都诺夫大声喝骂起来。猛地将手中地杯子摔碎在地。“你怎么能这么做?我们是有协议的!” “机会曾经摆在你们的面前,明帝国的远征军团毫无防备。任人宰割。而你们……你们的表现让苏丹陛下极为失望。俄军地笨拙为明国人赢取了时间,现在他们已经站稳了脚跟,从溃败中再振旗鼓,带着百十倍地愤怒卷土重来。这就是你们的成就!”买力克-穆罕默德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傲慢地继续道。“无论如何,伊斯坦布尔不可能再把我们宝贵地军力投入你们这场看不到希望的战争了。” 戈都诺夫咬牙切齿,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至少……我需要你的军队继续留在俄罗斯……协助我们。” “如果你们继续遵守协议的话。”买力克立刻回答道:“但是戈都诺夫阁下,我想您一定心知肚明,迄今为止俄罗斯到底拖欠了我们多少事先约定的军饷和粮草。” “我可以马上下令,付给你们十万卢布!”戈都诺夫干咳一声,掩饰着情绪把烟斗塞进嘴里使劲嚼着。[] “卢布?不,尊敬的阁下,十万塔勒或者五万金弗罗林,帝国的银通宝也行。”买力克道,“我丑话先在前头,咱们公事公办,如果你一定要用卢布支付的话,就得按照市场行情办。多加两成的兑换费,一个铜子也不能少。” “你这是敲诈!” “这可是你们自己的问题。”买力克从袍袖里摸出几枚卢布,颇为不屑地丢在了桌上。“铸出这样的钱币,大重量参差不齐,含银量也得不到有效保证,难怪卢布在各国兑换行的声誉都糟糕透顶。听着戈都诺夫阁下,两天之内十二万卢布的现钱,里面要是有一枚掺了白铅的假货。我马上命令在俄罗斯的奥斯曼军队全体开拔回家。” “好!那就十二万!只要奥斯曼军队能够出上力,我不会少你们一个子儿!”戈都诺夫一字一顿地回答道,仿佛口中吐出的不是言语而是带毒地棘刺。“只不过,我亲爱的买力克,你可千万别把我当成傻子。” 买力克讥诮地哼了一声,“只要你们能拿出足够的诚意就好。明帝国已经公开向奥斯曼宣战了,战斗是我们唯一的选择。如果中国人真以为自己不可战胜,让他们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吧。” “那么。我们可是定了。”戈都诺夫微笑着把一杯伏特加凑到唇边。 “一言为定。”买力克扯了扯大氅的领口,态度生硬地答道。谁也没有注意到,埋头躲在天鹅绒靠垫里的尤里-苏伊斯基大公,正双手蒙脸蜷缩成一团,喃喃地低声自语着。[] 不……尤里-苏伊斯基从包含惊惶和恐惧的扭曲回忆中挣扎着醒过神来,额头上早已是冷汗涔涔。他定了定神,徒劳地挥挥手似要拂去内心铅样的阴影,却正对上巴图-兀良哈狡黠锐利的双眼。大公不禁打了个冷颤。再一次默不作声地低下脑袋。 “这将是勒颁多以来的最大一次海战。”旗舰伊斯兰大君号上。巴巴罗萨-哈桑帕夏举起双手做了个祈祷地手势。“谁赢得胜利,谁就将成为海洋的霸主。” 四百余艘大战船沿着海岸线排开。背倚着伊斯坦布尔塔楼林立的城墙,以足足五千米宽的巨大横队迎向远方扬帆徐来的中国舰队。七十艘巴格拉双桅三角帆炮舰单列首尾相接,舷侧炮门尽数洞开,超过一千门十二磅加农炮组成了舰队地主要火力线。[]在这队大型炮舰地后方,九十六艘桨帆炮舰----吨位和设计上都类似于威尼斯的加莱赛炮舰----以及一百五十艘桨帆两用快船排成三个主战方阵。形制更地三角纵帆船则作为斥候和散兵游走在本军主力的周围。 牛骨号角的呜咽声从远远传来,绘着狰狞海怪的青色巨帆覆盖了海面,有史以来最庞大的无敌舰队步步逼向敌人的心脏。五十四艘主力舰、三十四艘三桅护卫舰、六十五艘海八橹、四十二艘臼炮突击艇以及五十余艘大辅助船只,帝国海军一半的精锐尽皆云集于此。箭在弦上,对双方来,这都将是一场输不起的战争。 “姆沙伊,发信号。”哈桑沙哑着声音摆了摆手,一面无意识地摸了摸冰凉的青铜眼罩。站在旁侧的副官随即拿起一面红色燕尾旗来回招了三下,只片刻的功夫,了望哨上的值班水兵举起大旗向后方重复他的信号。一声沉闷的炮响过后,伊斯坦布尔城墙上升起团灰色的锥形烟雾,巴巴罗萨-哈桑举起千里镜,看着两股水柱在两支舰队中间的海面升起,微不足察地点了点头。 “太远了,明军舰队还没进入岸炮的射程,主人。”姆沙伊心地道。 “这个距离已经足够。”哈桑转动千里镜来回扫视着,远方的海面上。明军的舰队明显地减慢了速度,心翼翼地保持在伊斯坦布尔大炮地攻击范围之外。“明军如果主动进攻的话,他们的主力舰就会暴露在我们的海防炮火之下,那些笨重的巨舰无法防御射石炮的攻击。为了打破这一困境,他们会派出臼炮艇轰击海岸;而这时候……”奥斯曼帕夏远远眺向明军舰队,一队双桅战船正张满风帆加速驶离编队,一丝轻蔑的冷笑浮现在他的嘴角。[]“轮到我们来解决这群讨厌地蚊虫了。” 伊斯坦布尔的塔楼不住地开火,射石炮徒劳地轰击着碎波激荡的海面。然而明军的突击炮艇扬帆摇橹。轻盈如燕地穿行在喷薄而起的水柱间,几乎不受炮火半点影响。即使身处激战之中,这些方头平底的沙船行驶也极为平稳,训练有素地炮手们很快根据铳规和星斗调整好臼炮的角度,从两千步的最大射程外向城墙上的炮台猛烈还击。 “姆沙伊,命令桨帆快船出击。”蓝色号旗飞快地升上桅杆。头巾上缀着长羽毛的士兵敲打起腰鼓,绣着红色新月图案的三角帆迎风鼓张,奴隶划桨手们喊着号子鼓紧肌肉摇动桨柄,桨帆快船全速启动,它们轻快地越过巴格拉战舰的横列,漆着狰狞双目的舰艏气势汹汹直扑向帝国的炮艇。 曲射炮和巨弩次第射击,明军炮艇迅速转动风帆,在如雨地矢石中掉头逃亡。护卫舰和海八橹快船则逆迎上前,用强有力的加农重炮给予正忙于追猎那些脆弱炮艇的敌船当头痛击。上百艘战舰在海面上混战一团。装着强化护甲和生铁撞角地舰艏横冲直撞,排桨的长柄几乎交错着碰到一起。 “自由射击!”军官们用汉语和土耳其语分别高喊着。火炮甲板上,**着上身地炮工往余热未退的炮管上泼一瓢冷水。又把火药和土隔依次夯进炮膛,塞紧之后再装填实心铅弹和烧红的生铁霰弹。顺着略微向下倾斜的双轨滑道。沉重的加农炮在炮兵地推动下缓缓向前探出炮窗,在一声雷霆般地怒吼中把钢铁和火焰倾向敌人的船舰。[] 灼热如炽地炮弹尖啸着掠过波涛翻滚的海面,把双层加厚的橡木船壳像纸板一样洞穿;链弹旋转着划出死亡的圆弧,如刀般切过纵横交错的索具,把麻布或竹篾编成的风帆撕成粉碎;霰弹暴风骤雨般扫过甲板。有着锋利棱角的铁蒺藜把挥舞着弯刀和火枪的水手成排击倒在地。 战士的鲜血在甲板上流淌。橡木板就像涂过油一般滑腻。穿着不同制服的士兵靠在布满残缺弹痕的女墙边缘,用燧发枪、火绳枪甚至弓弩和投器痛击近在咫尺的敌人。身被轻甲的突击兵攀着绳索荡上敌舰。土耳其弯刀和帝国水兵刀在接舷战中碰出铿锵的火星。入侵者们举着火把和手掷炸弹涌进底舱,很快在一声爆炸中将战船送到海底。 “敌人损失了更多的战舰,然而我们的船也更加大些……”费仲叹息着放下千里镜,“弗朗西斯,一位精明的指挥官可不会把帝国水兵的生命白白浪费在这种两败俱伤的战斗上。”“费,我们从战争中学习,如何更好地驾驭战争。”德雷克饶有兴趣地道,眼睛片刻不离开他自己的千里镜。“看!帝国的长炮在射程上无疑更具优势,但十二磅,甚至十八磅的实心弹都很难在四百码外击穿加厚的橡木护甲。而在中近距离的炮战当中,短身径加农炮无论口径和重量都明显更占优势。” 费仲斜着眼睛朝他投去一瞥,“提督阁下,这可不是英国皇家海军的试验场。” “好的经验就要大家一起分享,对吗?”德雷克狡猾地笑了起来,“实际上,你们的工程师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就拿我们脚下这艘战舰来吧,从勒颁多战役到现在,帝国主力舰的发展可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 费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船上的东西,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啊。五年前建造的四十多艘原型舰,包括新近损失的惠威号,因为成军仓促工期太短。木料的选用和处理都不够考究。另一方面,当时也没有可用的重型舰炮,只能暂以陆军的六寸子母铳后膛炮代替,虽然射程远威力大,但炮身太重射速缓慢。后来几年间,大部分战舰都返回本土,在巨型干坞中陆续接受维护改造,替换上完全自然风干的橡木板材。还增加了一根桅杆和三叶风帆。最重要地是,拆除了舰艏实用性极差的登陆舱门,大大强化正面装甲的同时加装了撞角。三十六门主炮也全都换成了新型的六寸舰炮,虽有效杀伤射程几乎缩短了一半,但火炮重量也大大减轻,射速反而有所提高。” “并且----改进型所缺乏的远程轰击能力。帝国海军借由廉价的臼炮突击艇来弥补。”德雷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因此,万历十七年的混合舰队和十一年的纯主力舰编队相比,无论杀伤力、机动力和战术灵活性都有所进步。但我得,费,这还不够。主力舰并不是万能地,尤其对你们这样横跨七海的日不落帝国而言。如果我是萧的海军顾问,我会建议他采购更多的三桅护卫舰,在舷侧以单层火炮甲板装载最大六英寸口径的加农炮。想想吧。只需要不到十万银币的造价,就可以对整片海域提供三十到四十门炮地机动火力,侦察、封锁港口、追猎并捕获成队的商船。任何千吨以下----或者各国绝大多数现役军舰都无法单独对抗这样的力量。而她的高速度能够轻易从主力舰的炮火中逃脱。[]简而言之,十艘主力舰只能笨拙地寻找机会海上决战。而三十艘护卫舰能把整个地中海翻过来,让方圆数千里内的几十个海港陷入瘫痪。”“弗朗西斯-德雷克----”费仲夸张地摊开双手,“为什么不考虑留在帝国海军呢?想想看,也许用不上五年,你就能成为帝国枢密院的第一位欧裔参事。这样的吸引力还不够吗?” “坐办公室?那可不是我的志愿。”德雷克拍拍他地肩膀。笑着道:“四年,我和帝国海军的服役合约还有四年。就让老德雷克好好抓紧这段时间过过海上霸王的瘾吧。” 费仲由衷地叹了口气,“你是帝国最优秀地海军指挥官,回英国去只会让你的宝贵才能白白浪费,这可不是我们所希望看到地。” “船在外面漂泊得再久,总归还是要返回她驶出的港湾。”德雷克谦逊地笑了笑,礼貌地转移开话题。“费,还是让我们回到这场战争中来吧。命令:护卫舰和海八橹退出战斗;主力舰抢占上风位,齐射弹幕掩护。” “这还不够。”费仲从通信官手中一把抓过写着工整命令的草稿,“要摧毁那些海防炮台,我们必须立刻驱散奥斯曼的舰队。德雷克,不要浪费时间了,离天黑最多还有一个半时辰。而一到晚上,我们就必须撤退到安全的区域。” “不。”德雷克不动声色地露出一个笑脸,接过命令稿递还到通信官手中。“不用了。这个夜晚,将会完全属于中国。” 日已西沉,舰队地剪影在黄昏中渐显模糊,伊斯坦布尔地城墙上点起猎猎的火把,奥斯曼战舰纷纷在桅杆上挂起***,点点如繁星照亮海面。[]巴巴罗萨-哈桑再一次举起千里镜,黯淡地视野尽头,明帝国舰队的憧憧帆影如山岳连绵,仿佛一头黝黑的巨兽静伏在海面,呼吸中带着硫磺的死亡气息。 不经意似的,一点明黄色的星光从海平面升起,继而十数乃至上百个亮点闪烁着冉冉升空,碎金点点如萤火般环绕在舰队四周。哈桑听到身边的穆斯林士兵淡淡的惊叹声,有人甚至喃喃念叨起安拉的名讳。 “看啊!”甲板上突然一阵嘈杂,然而帕夏已经顾不上呵斥这样无礼的举动。他抽搐着面部肌肉,独眼恶狠狠地注视着明国舰队上空那抹暗色的天幕。 密密麻麻的光点摇曳着不断升起,借着强劲的西南风飘逾云天,直临到哈桑舰队的上空。水手们用力瞪大眼睛,仰头望天,惊愕地注目这陌生的神迹。突然间,一枚光点闪动着明亮起来,歪歪扭扭离开队列,打着***殒向海面。转眼的功夫。光点成为流星,流星又化作火球,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一艘桨帆炮舰的甲板上。燃烧地火油飞溅着泼上宽大洁白的麻布三角帆,炮舰立刻像浸满油的火炬一样熊熊燃烧起来。它徒劳地挣扎着,然而火舌很快探进了舰艏的桶状炮楼,接连的爆炸撕开了船体,十二磅炮就像玩具般被高高抛上半空。 “起锚!全速划桨!快!所有船员就位!”奥斯曼舰队乱成一团,每一位舰长都在高喊着飞快发布命令。试图逃离从天而降的烈焰。混乱当中,不少桨帆快船撞在一起,桨柄和索具搅缠在一起动弹不得。幸运的是,空中的灾祸很快远去,一些火球零星坠落,炽焰点燃了深邃地海天。更多的光点则继续往后,缓缓飘向伊斯坦布尔夜幕下的市区。 “该死!他们竟然……谁能料到……这至少有一万腕尺!”哈桑看着远处城墙后连绵爆起的火光,牙齿直咬得咔咔作响。“重整队形!马上重整队形!给我狠狠地还击他们!” “警报!敌袭!最近距离发现敌船!”值更的水手突然尖叫起来,哈桑一愣,猛扑到艏楼的女墙旁,倾着身子往外看去。不知什么时候,三十多艘明军地船借着夜幕和混乱的掩护,已经悄然越过了舰队外围的快艇警戒圈。这些长仅二十腕尺的火舟分前后两截以熟铁锁扣相连,外覆着蒙有生牛皮的青篾箭挡。船头装着带倒钩的钢爪,通体漆着乌黑的沥青。火舟前舱里堆满了硫磺、火硝、松脂、石油脑等易燃物以及火箭火鸦若干;后部的棚室中则有五名明军水兵摇着船橹,牵动船尾的皂色三角帆。全速冲向措手不及地奥斯曼舰队。 冲天一声炮响,火船上的水兵点燃了船上的引火物。忙不堪解开锁环急转后退。被烈焰瞬间吞没地船首借着余势,如离弦之箭一往直前。燃烧的箭矢和竹鸢从青席覆盖地船舱中激射而出,尖啸着把火种四下散播。舰艏相接,钢爪深嵌入橡木船壳,火舌跳跃着卷上甲板。满盛石油脑的瓦罐在高温下爆裂。浓稠的燃烧剂顺着海面飞快漫延。幽蓝的炽焰就连钢铁也要为之溶化。 “散开队形!全都给我散开!”哈桑双手使劲捶着女墙,气恼地恨不得能跳下海去。局势已经乱成一锅滚粥。桨帆快船反转长桨向后倒退,却一头撞上正在笨拙调整帆向的巴格拉炮舰。中型炮舰巨大地槌型舰艏粗鲁地挤过编队,避让不及地纵帆船被纷纷掀覆。 “左翼敌袭!距离一千腕尺!”数百盏孔明灯毫无征兆地从海上升起,中国战船上的巨大铜镜反射着火光,照亮了毫无防备地奥斯曼舰队。军号大作,帝国水兵推动十八磅加农炮探出炮窗,把连串滚烫的火球射向鲟鱼般挤在一团的战舰,把它们粉碎在硫磺和热金属的暴霖之下。船体在铅弹的轰击下炸裂开来,从桅杆上摔落的油灯引燃了索具和风帆,绝望的奥斯曼水兵纷纷跳落大海,挣扎着远离这焦焰炙烤的地狱。 “提督阁下,突厥人的舰队已经崩溃,少数战舰突围向东逃窜进入金角湾。” “由他们去吧。”弗朗西斯-德雷克轻松地理了理嘴角的髭须,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前方不远的几艘祝融级战船之上。这些新式战船在帝国海军中担任辅助攻击的角色,使用炽烈的火焰武器来歼灭成群的敌船。祝融舰没有桅杆,因为交错纵横的繁杂索具和易燃的宽大风帆极易干扰火器的发射甚至引起火灾。远距离航行时,这些笨拙的平底大船由两艘护航舰拖曳着远渡重洋;而战斗中它们则摇动长橹缓慢地进入战斗位置。 满载大量易燃物的祝融舰就好比,它的黑色船体不仅全部选用耐燃的柳桉木材,建造前更以白矾和硼砂淬制的防火药充分浸泡,又用油泥灰浆细细漆过表面。宽阔空旷的甲板上,三座旋转式双联装雷火弩发射架高昂望天;一队工兵围拢在舰艏的孔明灯升空场上,手脚麻利地调校着火绳的长度。 “第二轮轰炸准备好了吗?” “是的,阁下。风向稳定,我们将立刻释放一千盏吊装燃烧弹的孔明灯。火器技师根据第一轮轰炸的效果调整了火绳长度,预计此处至少有三分之二会落入君士坦丁堡城区。” “很好,”德雷克喃喃地着,右手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让火焰来净化一切吧。” 第六节 黑铁之心 法律在战时不过一纸空文。 昏黄摇曳的火光照亮了花岗岩甬道斑驳的四壁,倾斜拉长的影子排成队匆匆掠过挂着蛛网的转角。往昔岁月的厚重霉味扑面而来,混浊的空气充斥着历史的尘埃,令人窒息喘不过气来。身穿红色呢绒长袍的耶尼沙利近卫军大步前进,肩头鼓囊的帆布包袱中满装皇室多年积藏的珍宝细软,他们穿过拜占庭时代修建的皇宫密道----这些古老的逃生设施一千年来几乎从未被建造者的子孙使用过。 奥斯曼苏丹踉跄着脚步,在两名近侍的搀扶下紧跟队伍的速度。他们穿过一个二十腕尺见方的石室,房间里靠墙放满锈迹斑斑的盾牌和兵器,上面嵌着纯银的东罗马禁卫军徽记。队尾的两名近卫军摸索着扳动墙角暗处的机关,一道重逾千斤的花岗岩石门缓缓地沉下,轰隆一声将甬道封了个严实。 “伊斯坦布尔……”穆拉德三世依依不舍地向后望着。用华贵波斯金线地毯和名画装饰的寝宫,摆满房间的水晶制品、中国瓷器、金银器皿,来自希腊、罗马、赫梯、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的千年文物,堆满房间的成箱珠玉、宝石、首饰以及数百名嫔妃宫女,一个多世纪以来,奥斯曼帝国征战三大洲掠夺财富不计其数,如今只能眼睁睁将它们抛在身后。 炮声如雷,甬道石壁亦然震动不休。甬顶的积年尘土扑簌簌直往下落。人们沉默着,下意识地加快脚步。大约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空气开始渐显潮湿,带着海水苦涩地咸味,穿过一段旋转向上的漫长石梯之后,苏丹发现自己来到一个空旷宽阔的地下洞穴当中。洞穴尽头,从花岗岩斜道上草草开凿的台阶一直延伸到黝黯的水面之下,简易的码头旁停靠着一艘排桨快船,几名近卫军士兵往来将堆叠在甲板上的柳条木箱搬下船舱。 “陛下,”皇家卫队长拉住穆拉德三世的右臂。搀着他走上船舷跳板。“皇宫内的密道入口已经封死,再也不会有人知道金角湾海底竟有这样一条密道。现在这个洞穴位于加拉塔镇地底三十腕尺深,顺着地下蓄水池的排水渠,我们可以一直航入黑海,在下一次日落之前就能开进伊兹米特地港口。” “很好。”苏丹的一只脚已经踏上了甲板,他半转过身。做了个坚定的手势。“都上船!马上!你们跟我前往小亚细亚,在那里征召一支庞大的军队,打败该死的明国人,夺回那些曾经属于我们的土地!” “陛下在哪里?”帝国宰相、大维齐易卡拉辛-卡拉-穆斯塔法站在托普卡普宫地白色门楼前,一手绰着铮亮泛着雪光的圆月弯刀,朝着身边的耶尼沙利近卫军官高声咆哮道。“侯赛因!告诉我,苏丹到底在哪里!” “大维齐阁下!”那军官高喊着回答道。海上的隆隆轰鸣不绝的炮响令易卡拉辛几乎难以听清他的声音。“陛下……苏丹的皇家禁卫……不在皇宫……我们找不到……” “这简直糟透了!该死地一团糟!”易卡拉辛气恼不已。狠狠地一挥手臂。此时天已大亮,朝阳地晨光却仍被掩没在冲天的火焰之下。硫磺和灼热金属的气味在空气中恣意漫延,明帝国舰队重达两百磅的迫击炮弹尖啸着从天而降,有着精美浮雕廊柱的大理石建筑在轰击中便如积木一般砰然崩圮碎裂。吊着燃烧弹的孔明灯在半空中徐徐飘过,火星在灯座内沿着火绳爬动,一旦舔上了涂满轻蜡的油纸蒙皮,整个灯体便化作燃烧的流星坠向地面,把致命的炽焰四处撒播。 城市警卫在喷泉和贮水池间往来跑着,用陶罐和木桶舀起清水泼向肆虐地烈火。以民兵的标准而言。他们的勇气无可挑剔,然而这样的举动却是徒劳无功。拌和着松脂和硫磺的石油脑燃剂浓稠如胶,沿着砖木建筑地表面缓缓流动,青色地地狱之炎狂野地跳动着,似在嘲弄着凡人的无助。 “大维齐阁下!”有人隔着朦朦烟雾声嘶力竭地高喊着。“十二区需要增援!大火已经吞噬了阿卡狄乌斯广场。我们需要更多人手来阻止火势向居民区扩散!” “没有!该死地,我现在手头一个人也没有了!”易卡拉辛狠狠地吼了回去。他在炮弹的呼啸声中猛一缩身,护头躲过四下横飞的石块。“侯赛因!把防卫布可里奥宫的近卫军派过去!在公牛广场到君士坦丁墙之间给我拆条隔离带出来!” “我要提醒您,阁下!这么做会极大地削弱我们在沿海的防御,单凭巴巴罗萨-哈桑的残余舰队无力阻止中国舰队攻击布可里奥港口。” “如果不这么做,就无力阻止他们把整座伊斯坦布尔焚为白地!”大维齐扶了扶在爆炸中震歪的白色高帽,用绣着金线的袖口在满是灰土的脸上擦了一把。“这座城市里有足足七十万居民!他们的性命取决于这场同火魔的时间竞赛!” “首先是取决于他们自己!”侯赛因尖刻地回答道:“要不是城防部队一早关闭了城门,那些贵族们已经带着家眷细软驾车逃亡了!平民们面对火情不思自救,只知道高呼乱跑,所造成的混乱比中国人的炮火更甚十倍!”如果连陛下都抛弃了他的国都,我看不出平民有什么理由要在这里等死。”易卡拉辛幽幽地叹了口气,“也许我们真的应该考虑放弃……中国人看起来并不想占有伊斯坦布尔,他们宁愿将她付之一炬彻底毁掉。” 侯赛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么这是他们的报复?作为对我们往俄国派兵地惩罚?” “本作品16k小说网独家文字版首发,未经同意不得转载,摘编,更多最新最快章节,请访问www.16k.cn!不,这不可能!如此庞大的远征舰队光准备就需要好几个月的时间。”大维齐不由皱起了眉头,“这是一次蓄谋已久的进攻。可我不明白的是,他们能从一座瓦砾残碎的废墟中得到什么?” “毁灭!这些异教徒就只是想毁灭我们!” “也许……我不知道……侯赛因,你还能调动多少人?” “不到三千!您已经让大多数近卫军前去灭火救人,他们零散分布在十多个城区的各个角落,不花上一整天时间别想将他们召回重编。” “召回?不,不!”易卡拉辛回答道:“把他们都派出去,前往那些正在燃烧的城区,让居民们向卡利休斯门疏散!” “您说什么。阁下?这只会让城市在中国人的面前如羔羊一般无助。” “在这样程度的炮击面前,我们早已经如羔羊般无助了。侯赛因,我们无法阻止中国人把这座城市----是地,她是伊斯兰世界的中心、安拉的明珠,但这都不能阻止中国战舰那些巨大的臼炮把她……皇宫、清真寺、城墙、高塔……以及我们所珍爱的一切挨个炸成一堆大理石的残渣碎屑。不,献身圣战是每个穆斯林勇士地光荣。但面对这样单方面的屠杀,我们必须撤退保存实力。” “撤退?”侯赛因-沙展帕夏脸上的肌肉猛地一抽,嘴角斜向上拉起,低声说道:“说起来倒是容易,可是……皇宫里六代人积存的奇珍异宝、国库中三百万弗罗林的现金、帝国征服的荣耀,难道这些都可以轻易丢在身后,两手空空逃离这座浸透先祖鲜血的城市?” “不撤退又能怎么样。你还不知道海上有多少明军么?超过两百五十艘战舰。陆战兵力不会少于两万!我们又有什么?三千对两万,没有任何胜算。” “阁下,您尽可以下令撤退,带着其他人离开伊斯坦布尔,但我自愿留下。这是一百四十六年前拜占庭皇帝殉国之地,死在这里,不丢脸。” 易卡拉辛沉默了片刻,眼角流露出目睹死亡地悲哀。“那么,拜托你了。侯赛因。为我们地逃亡挽回些许尊严吧。” “总共是……白银一千一百五十余两、牲畜一百三十头、干鲜肉食九百二十余斤、小麦面粉八百五十五石、杂粮草秣……共约千余石。很好,让后勤部队前来接收吧。”朴树懒洋洋地把夹在杉木板上的报告丢给副官,支起眼皮瞥了一眼跪在脚边的维捷布斯克伯爵。“那么,就这些了?” 俄语通译大声重复了一遍旅长的问话,俄国人忙不堪地点起脑袋。“求求您。大人。我已经献出了所有财产,您答应过的。答应过不会伤害我们。” 朴树点点头,漫不经心地一挥手,“滚吧。” 维捷布斯克伯爵立刻连滚带爬地窜出人群,敏捷的动作和肥胖的身躯毫不相称。两名随从侍候着他翻上马背,好似躲瘟神一样落荒而去。 朴树瞟一眼俄国人远去的背影,从腰间解下鹿皮水袋,慢慢抿一口高丽黄酒,这才故作愕然地冷笑一声:“哟,是我失计较了,怎么能忘了把马匹也算入财产价值来着?”他不慌不忙随手抽出一支令箭向副官掷去,道:“派两名斥侯跟上去,出两里地动手,把马牵回来。” “朴旅长。”一个清甜如泉的女声突然响起,朴树脸色一肃,立刻弹簧似地绷直身子,规规矩矩行了个帝**礼。“飒郡主殿下,我代表朝鲜兵团第三旅欢迎您!” 士兵组成的人墙向两边分开,飒郡主李华梅标志性的猩猩红织锦斗篷如一团燃烧的火焰照亮了人们的双眼。漂亮地麂子皮勾边长靴一夹马腹,纯白地骒马小步向前,几乎凑到朴树的面前才停了下来。“那么,你在这里干什么,朴旅长?” “帝国朝鲜兵团第三旅旅长朴树。奉命率所部向斯摩棱斯克方向进军!” “我是说……现在。”李华梅纤细漂亮地柳眉突然一皱,话音中也带上了北地的寒气。“对于第三旅,我似乎听到一些不好地传闻,一些关乎军纪的传闻。” “以蓟州训练营的名义,第三旅的军纪无可挑剔,郡主殿下!” “那么,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李华梅一字一顿地重复说道,“维捷布斯克伯爵恐怕不是第一个被你纵容士兵……抢劫的领主吧。”她刻意地在“抢劫”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两眼中闪过一轮锐利的寒光。 “郡主殿下,下官是在完成统帅部下达的作战指令。” “统帅部什么时候下达过这样的命令?让你公然率军抢劫地方贵族?” “着朝鲜第三旅向斯摩棱斯克方向移动。搜索并歼灭一切怀敌意之军民,亟需钱粮物资于沿途自行补给。此命令即刻生效。”朴树从袖铠里摸出一张整齐叠好的文件,从容展开大声地念了出来。及到末尾,他略微提了提声音,“帝国首相萧弈天。” 飒郡主不由轻咬起嘴唇,有些恼火地回答道:“即便如此。我看不到任何理由,可以允许你杀死这些没有任何武装的……平民。” “战争中没有平民,殿下。我原以为,您还记得发生在日本岛原地那些事。” “现在不一样了!”李华梅大声说道,暗暗攥紧了手心。“这里不是日本,我们也不再为了仇恨而战。” “是的,不一样了……”朴树沉默了片刻。低沉着声音说道:“我们曾经背负着同样的仇恨。倭人杀死了我们的亲人和朋友,我们正是为了复仇而选择战斗。”他突然自嘲似地轻笑了两声,“当仇恨成为过去,我尊贵的郡主殿下,现在的您为何而战?为谁而战?” 李华梅一时语塞,踯躅无言。朴树却又继续道:“殿下,现在地您,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中华人。可我们不是。复仇已经结束,我们的战争却不能结束。”他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沙哑疲惫。“斩首十级,能够让一名外籍兵获得帝国公民的身份。为了更好的未来,我们必须顶盔贯甲,踏着刀锋步步前行。这,是高高在上的您。所能明白地吗?” “就为了成为一个明人?真有那么重要吗?” “这场远征路上。我也曾走过一些国家,目睹那些黑暗而野蛮地世界。而大明。是照亮夜空的灯塔。”朴树有些出神地遥望天际,喃喃地说道,“这是一个给你公正的国度,以才学而非出身衡量人们价值;这是一个给你自由的国度,允许人们为自己的命运作出选择;这是一个给你尊重的国度,看不到酷吏的暴虐和苛法的禁锢;这是一个给你安全的国度,有着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地誓言!对我……我们,成千上万的朝鲜外籍兵来说,这就是梦----中国梦。” 李华梅轻轻地苦笑一声,“你不明白,朴树。事情并不总像你想象的那样……以你的档案,要成为一名帝国公民并不算难;但我怀疑,就算终此一生,你也未必能得到接纳,成为一名真正的中华人。” “这些真地重要吗?殿下,我只是一个普通武人,不在乎到底是谁统治着这个帝国,也不在乎他们有什么样地野心。我的梦想也很简单,能让我们地子孙远离贫贱与迫害,堂堂正正活个人样,那就够了。这不是一个完美国度,但至少它是天底下最美好的国度。”朴树坚定地一点头,大声回答道:“第三旅共有官兵九千九百四十四名,目前尚差首级六万五千八百八十二颗。我希望……罗刹国能让我们凑满这个数字。” 西元1589年4月20日,斯摩棱斯克,克里姆林城堡地下密室。 壁炉里松木炭懒懒地燃着赤色的火焰,两张铺满蓬松毛皮的座椅相对摆放在名贵的土库曼地毯中央,杉木圆桌上泡着一壶滚烫的俄式红茶,一旁的纯银茶盘中放着蜂蜜蛋糕和果酱。 尤里-苏伊斯基大公倾着身子,亲自斟满一大碗茶。恭敬地双手端上前去。“到今天为止,军粮已经完全告罄了。射击军我还能勉强约束,那帮哥萨克可就很难说了。” “三天前,我刚给你调了两千俄担小麦和五千俄担黑麦。怎么,又不够了?”巴图-兀良哈啖一口热茶,不慌不忙地反问道。“再说,库可夫大尉不是已经率领特辖军征粮去了吗?” “嗨,那点吃地够得上几天?”苏伊斯基尴尬地苦笑两声,“昨天一支哥萨克部队冲进射击军第二团的驻地抢粮,还好事情没怎么闹大。横竖死了几个人了事。特辖军就更不用指望了,他们除了把整个国家闹得乌烟瘴气之外还会干些什么?” “我可听说,”巴图舀起一大勺红莓果酱,放进茶盏中慢慢搅着。“库可夫从伏尔加河流域搞到了不少粮食“是,特辖军把整个梁赞洗劫一空,甚至处决了三名贵族杜马成员。把他们的家产抄没一空。这是一个极为恶劣的开端,杜马议会对此相当警惕。我们恐怕,戈都诺夫会令整个俄罗斯葬送在他的疯狂之下。” “那还真是凑巧。”巴图轻轻翘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明军曾有一条不成文的战争准则,占领区的俄国贵族只要不与帝国为敌,他们的生命和财产安全就能得到保证。然而……看起来这都是过去时了,从德诺到维捷布斯克。明军已经强行征缴了好几个领主的财产。甚至还有人丢掉了脑袋。” “这正是贵族杜马所不愿看到的局面。”苏伊斯基满面苦恼地抓了抓额头,“战争之磨在帝国和戈都诺夫地推动下隆隆旋转,把我们的血肉和财富粉碎吞噬。如果这场战争继续下去,不管谁能成为胜利者,不会改变的是,贵族领主总会落在失败的一边。” “你很聪明,简直让我怀疑是不是原来那个尤里-苏伊斯基。”巴图嘲弄地扬了扬下巴,“那么……贵族杜马有什么计划吗?还是准备就这样慢慢等死?” “您不知道,要在杜马达成一致并不容易。”苏伊斯基老实地回答道:“然而我们必须做些什么来拯救自己。这一切必须结束!” “不管怎么说,尤里,下面这条情报也许你会感兴趣。”巴图不慌不忙,继续搅拌冒着热气的果酱红茶。“库可夫大尉回来了。后天,也就是复活节当天的下午三点整。他和特辖军三千名官兵将押运着从梁赞搜刮来地两万俄担粮食通过奥布宁斯克。呵。对了,我听说就在同一天。戈都诺夫大人会陪同沙皇前往莫斯科郊外春狩,晚上则在尼库利诺庄园举行盛大的庆祝晚宴。我想如果他的亲信们都要出席的话,应该会提前在那里聚集吧。” “奥布宁斯克、尼库利诺。”苏伊斯基低声重复了一遍,有些尴尬地道:“当然,先生……我代表贵族杜马……感谢您提供的……” “别,我可什么也没说过。”巴图轻轻敲了敲银勺,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的话。 “那么,”戈都诺夫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在这种情形之下,帝国能否……我是说,如果俄罗斯转由贵族杜马会议来领导的话?这场战争也许,没有继续地必要……” “别问,这和你没关系。”巴图自顾小口品着红茶,对他看也不看一眼,“当然,也和我没关系。战和一线,能够决定地只有那位大人。啊,我所能保证的是,尤里-苏伊斯基大公,帝国不会忘记你所做的一切。出于老交情的考虑,我会在保护名单上给你留一个特别的位置。你是知道那句话的,我们从不忘记朋友……也绝不放过一个敌人。” 月有微缺,浮曳的流光如上品绸缎,温玉般滑润光洁。李华梅沐在淡银色的光影中慢步前行,黑暗中传来战獒的低声怒狺,碧绿地眼眸磷火般星点闪耀,皂袍铁甲的御卫队士兵在她面前悄声让出一条通道,就像被明亮***驱散的阴影。 蓝色天鹅绒帷幔被纯金叉杖挑起,御卫马车地踏板在青铜鞋跟下发出铿锵的金属声。飒郡主轻轻推开包着蓬松毛皮地木门。微低下头跨进缀着铁甲地车厢。 烛光黯淡,摇动着把灯影投上厢壁,与沉香木板上暗色的花纹相映成趣。宽阔地车厢中,名贵的狮虎皮毛一层又一层重叠铺满地面,细软如初春草丝的长毛盖过脚背。一张交趾紫檀木圈椅上垫着整张白虎皮,帝国首相萧弈天顶盔贯甲危坐如山,微光映着铠甲粗砾的金属表面,折射的阴影隐去了他地面容,只有左肩甲龙头血红的双眼在黑暗中闪耀。 “殿下,”李华梅慢慢解下大红绸面厚棉斗篷。随手挂在门边的黄杨木衣架上。她款款上前挑亮烛火,从紫檀高脚方几上拿起纯银酒壶斟了两盏勃艮地葡萄酒。“我刚拿到林保和最新的乩星结果,在最近一个旬日之内,从华沙到莫斯科将出现大面积回暖,届时温和干燥的天气将有利于大部队的野战行动。” “很好,让军团做好准备。易飞地白虎师从克利切夫向布良斯克迂回。进逼奥廖尔,切断莫斯科和南方顿河流域的联系。玄武师第二军团向基辅方向移动,援助困守敖德萨的第三军团。作为生力军的朝鲜第三旅,从维捷布斯克出发由北面包抄斯摩棱斯克----” “等等……殿下,说到朝鲜第三旅……” “华梅,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萧弈天朝后往椅背上微微一靠。轻松地笑了笑。“说吧。” “殿下。我听说,朝鲜第三旅……以您的名义,”李华梅顿了又顿,小心地选择着措辞说道,“在行军的途中攻击了一些非军事目标……” “他们,攻击了行军途中的几个庄园,逮捕了那些贵族领主,抄没了他们地家产,对么?” “殿下。您都知道?” 帝国首相在黑暗中笑了起来,“当然,难道说还有人敢冒用我地名义?” “可是……”李华梅迟疑地问道,“罗刹贵族会因此反对我们,这会使占领变得更加困难。况且。从维捷布斯克到敖德萨。数千里土地早已被战争破坏得满目疮痍。如果帝国再放纵军队掠夺乡里,我恐怕会造成一场大饥荒。波及数以万计的俄国平民。” “这不重要。平民手头本来就没剩多少粮食,而领主即便存粮再多,也不会拿出一升半斗赈济穷人。华梅,我准许你此前的提议,就用缴获的部分粮食就地雇佣劳力,每个壮丁每日发给小麦五合、黑麦七合。” “可是,殿下,这只有原定数量的一半,仅够一个成年男子吃饱而已!” “够他们活下去,这就够了。况且,罗刹平民的性命,应该由莫斯科自己来负责。我们,不过是略尽人事罢了。” “殿下……”李华梅轻唤一声,忽又噤声不语。她眼看着忠武王站起身来,往前一步跨入烛火明亮的光圈中。黑铁铠甲上泛起暗金色的朦朦光晕,映在萧弈天线条分明的脸颊之上,令他冷漠地面容看起来模糊难以直视。首相再次开口,话音中带着一丝森冷的严肃。 “华梅,你既是将门虎女,对兵法应该有所了解吧。” “自幼熟读……”李华梅有些不明就里,只得微埋下头低声答道。 “那么,”萧弈天继续说道,“告诉我,为将五危是什么?” “孙子曰,故将有五危,必死可杀,必生可虏,忿速可侮,廉洁可辱,爱民……”李华梅背到这里顿了顿,犹豫着偷瞄了萧弈天一眼。“爱民……可烦。” “凡此五者,将之过也,用兵之灾也。覆军杀将,必以五危,不可不察也。”萧弈天接着说了下去。“俄夷坚壁清野,把数十万平民当作包袱抛给我们,其目的已经非常明显。从阿力山达郡到敖德萨,海路超过五千里;从敖德萨到斯摩棱斯克,陆路约有两千里。一石稻米在埃及市价不过三四百文,送上前线却要耗掉运费一千两百文。仅此一项,每月就要支出将近五十万银元。故智将取用于国、因粮于敌,食敌粟一斗,当吾粟一石,军食可足矣。那么,你还有疑问吗?” “没……没有了,殿下。” “那就这样吧。”萧弈天从李华梅手中接过水晶酒盏,烛光莹动,清澈纯净的勃艮地葡萄酒如一整块红晶玉髓,殷红的血色中泛出深不可测地醇厚。一丝冷酷地笑意从帝国首相的嘴角慢慢浮现。“现在,演出开始了。” 第七节 匹夫夺志 战场上没有浑噩无辜之徒,一旦有利可逐,便不会因恐惧而却步。赫莫克利特斯 西元1589年4月29日,俄罗斯,斯摩棱斯克前线。 瓦莲莉娅-安德烈娜-梅尔库罗娃公爵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上龙堡的点将台,成千上万的哥萨克士兵在她的面前聚集整队,在军官的呵斥下勉强列成参差不齐的十多个方阵。 整整半年,漫长似流水,却又转瞬如飞梭。老兵熟悉的面孔已然淡漠,新征入伍的士兵们脸上泛着稚嫩的青涩,仿佛没来得及灌浆的淡青色麦穗。麦穗,麦子,士兵们就是种在战场上的麦子,一茬茬播在垄间,又一茬茬倒在火硝和冷钢的收割之下。一丝悲哀的神色从瓦莲莉娅翡色的眼眸中流过,他们不过是训练营里速成的懵懂民兵,装备着粗制皮甲和价值不到两个戈比的短刀,却要被成批送上死亡的角斗场,和整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殊死搏斗。 是你,瓦莉娅,是你亲手引领着他们步入毁灭的冥河。帝国铁骑皆因你而来,伴随着无尽的野心和杀戮。你想要保护的人民,因你而陷身战火。数以万计、十万计的生命…… 不!瓦莲莉娅一咬牙强行打断了心头的杂绪。我必须坚持,直到这场战争结束,以最少的流血为代价。我曾单纯而幼稚,向往那用鲜血染成殷红的绚丽玫瑰。然而……战争,撕裂土地涂炭生灵的战争,荣耀归于帝王将相,苦难却要人民来背负承受。不,我们不能求战,然而彼既为刀俎,已为鱼肉地我们只有全力应战一途。战场上的弱者,便没有妥协的机会,惟有蹈死……而不顾。 “梅尔库罗娃公爵。”贵族杜马派来的监军伊瓦尔-特鲁别茨伊科大公走了过来,他是俄罗斯最有权势的七大贵族之一,身材又高又胖,双下巴和厚嘴唇上抖着两撇棕黄色的大胡子。“贵族杜马很感激您能在这样一个生死攸关的时刻挺身而出。内乱已了,外患却尚且未尽。面对明帝国强权作难,杜马委屈忍痛,一意逢迎求和,换来的却是他们残暴的屠戮。像这样极尽人世悲惨地境地。稍有人格的民族又怎能忍受?今天,俄罗斯发出了她的呐喊!瓦莲莉娅-安德列娜,您将领导我们反抗来自东方的暴君,指引我们走向永恒的胜利!” 鼓乐喧天,一面蓝色的旗帜高扬升入空中。银色的女武神迎风飞翔。十余万俄**士兴奋地高呼着,仿佛胜利已在这政治意味十足的口号中唾手可得。瓦莲莉娅轻轻叹了一声。握紧拳头里攥着地玫瑰十字架。 “光荣之圣玛利亚,愿你的神力庇佑凡人……” 一周前,复活节当日,莫斯科远郊猎场。 几匹雄健的顿河马雷霆般冲过新翠的草原,鸣镝凄声尖啸,一只肥大的灰色野兔突然从草莽间高高跃起,继而翻滚跌下地面。挣扎着在蒲公英丛中碾起一片飞樱,鲜血从羽箭穿透地伤口汩汩渗出。一条银灰色的俄罗斯猎狼犬敏捷地跳出草丛,衔起猎物兴奋地向主人跑去。 “今天是个大开杀戒地好日子。”波利斯-戈都诺夫把硬弓往背后一挂,拍拍爱犬的脑袋,提起兔子满意地左右察看着。“三头草原狼、四只野兔、甚至还有一头熊!哈,来吧小子们,是时候去看看我们亲爱的沙皇陛下。但愿他也能有点这样的好运气。” 身穿号服的随从突然手指远方喊了起来。戈都诺夫回转头,看到一行轻骑正向他们驶来。马蹄劲疾。转眼间已近身边。他看清为首来人的面目,不由摆摆头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尤里-苏伊斯基,我真感到高兴,您竟然还记得这次皇家狩猎。都到这时候了,你不想在天黑前弄点什么吗?在复活节猎会上两手空空,这可不是件吉利事。” “这您尽管放心,戈都诺夫大人。”苏伊斯基拉拉嘴角的髭须,毫不在意地回笑过去。四名骑手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身穿黯蓝色地射击军长襟制服,背上挎着长枪和他们标志性的战斧。“毫无疑问,狩猎女神今天将会站在我这边。” “哦,是吗?”戈都诺夫冷冷一笑,对他斜瞥一眼。“天啊,尤里,我可不知道你除了吹牛放炮之外还有别的特长。” “今天,是个大开杀戒的……好日子。”苏伊斯基大笑起来,为自己的言行自鸣得意。“我敢跟您打赌,今年的王牌猎手非我莫属。” “非你莫属?”戈都诺夫皱起了眉头,对大公的张狂不再耐烦。“那就如你所愿吧。我跟你赌一百卢布----每只猎物。” “这会是个让人倾家荡产地价码。”出乎意料地是,苏伊斯基似乎丝毫不为所动,脸上依旧是副嬉皮笑脸的轻慢神情。 “我看你是疯了。”戈都诺夫厌恶地把头别向远方,倾听沙皇侍卫吹响地集合号角。他叱了一声,加快速度向影影绰绰的人群驰去,一面冷冷地往背后摔了句话。“一共七百卢布,最后这只兔子就给你作个彩头吧。” “七百?哈----”苏伊斯基甩了一记马鞭,不慌不忙地跟在他后边。“怕是这个数的一百倍都不止。” “你……我懒得跟你废话。”戈都诺夫头也不回地说着,他傲慢地把眼光在人群中一扫而过,眉头随即皱成了一团。“这是怎么回事?沙皇陛下在哪里?” “沙皇陛下,已经起驾回宫了。”苏伊斯基跟上前来,终于一本正经地开口回答道:“戈都诺夫大人。我很荣幸能奉命通知你,今天的狩猎就到此结束。”他话音甫落,四名士兵纷纷拔出武器,将戈都诺夫等人围在中间。前方更多的身穿射击军制服的士兵跑了过来,他们面貌陌生,看起来绝不像沙皇身边地近卫。 “尤里-苏伊斯基,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举兵谋反!” “谋反?我可是既没这心又没这胆啊。”苏伊斯基打着哈哈挥挥手,“鄙人不过是严格遵照贵族杜马的命令办事。” “贵族杜马?那帮胆怯的黑鼠!”戈都诺夫唾骂了一声,“他们甚至都不敢亲自出面!连这点勇气都没有!说吧。懦夫,你们想要怎么样?” “七大家族已经在杜马会议上达成一致。我奉命传话过来:你的摄政生涯结束了,波利斯。杜马任命的联合执政团将取代你的统治,辅佐沙皇陛下和俄罗斯走向光明的未来。” “你们以为,这么容易就能打倒我?”戈都诺夫不以为然地哼了哼,“我告诉你,尤里-苏伊斯基,就凭你们。想也别想!只消我动动指头,不,甚至用不着动下指头,你们这群肮脏的猪猡今天晚上就得在绞刑架上过夜了!现在,尤里-苏伊斯基。是你唯一地机会!跪地求饶吧,或许我会因为心情大好赦免你的家人。” “我真是诚惶诚恐哪。”苏伊斯基露出一副自以为幽默的笑容。“戈都诺夫大人。我诚恳地向你道歉,因为……我很抱歉,我不得不遗憾地通知您,库可夫大尉似乎遇上了什么麻烦。”他看着戈都诺夫骤然警觉的表情,嘴角浮起一丝残忍的嘲笑。“两团弩兵在今天中午奉命调往奥布宁斯克驻防,出于某种不幸的意外,他们似乎和一些路过的军队发生了冲突。那个该受诅咒的指挥官最后只给我送来了这个----”他把一根权杖递到戈都诺夫面前。漆成纯黑地杖头上嵌着一颗狰狞的狗头,呲出的獠牙上似乎还染着半干的血迹。 “库可夫……”戈都诺夫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几乎是从牙缝中迸出话来。“那么,尤里,干得好啊。胆小如鼠地家伙现在连特辖军也敢动了,蛮可以得意的嘛。” “你也知道……我没胆量。”苏伊斯基笑了笑,“所以总得小心行事。处处提防啊。就好比说有人在尼库利诺庄园秘密集会。我总得派人去查查啊。万一他们在密谋些什么对俄罗斯不利地事情,总得先下手为强啊。您说呢。戈都诺夫大人?” “尤里,我的好人啊。”戈都诺夫低下头,颤着声音笑了几下,慢慢地抬起头来,眼中闪动着毒蛇般的急切。“你该不会真的相信那些……那些口蜜腹剑的毒蜂吧。想想看,七大家族自以为位高权重,傲慢自负的他们根本不会把你放在眼里----哪怕你同为古老而高贵的波雅尔贵族,哪怕你……” “好了,你要白菊还是百合?”苏伊斯基作了个不耐烦地手势,打断了戈都诺夫的絮语。 “什么?” “来年复活节,摆在你的坟头。” 4月23日,俄罗斯,克里姆林宫。 “他们有答复了,”罗曼诺夫公爵粗重地哼了一声,熊掌般宽厚的大手一把拍在杉木桌上。“真够快的啊,一个钟头也没耽搁。” “怎么说的?”戈利津大公连忙开口问道;长桌周围,杜马的大贵族们也个个瞪大眼睛,把急切地眼光一齐投向罗曼诺夫。 “你想知道他们怎么说地?一次日升之后不会伴随两次日落。既然他们已经伸出过一次和平之手,那么俄罗斯就别指望再能看到第二回。鉴于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的传统,他们仅仅把我们派去议和地使者捆住双脚挂在马鞍后面,就那么给一路拖了回来。”罗曼诺夫恶狠狠地回答道。 “这个意思……看来是没希望了?”舍列梅捷夫公爵苦恼地叹了口气,“除掉了波利斯-戈都诺夫,到底却还是无济于事。我们还得和中国人打一场硬仗。” “硬仗?别开玩笑了!”瓦西里-沃罗滕斯基公爵没好气地打断了他的话,仅仅半个月前。他的长兄布列诺夫-沃罗滕斯基大公在进攻诺夫哥罗德途中兵败身亡,这位新晋的族长可不想这么快重蹈覆辙。“和中国人打仗,这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要不要打已经由不得我们了,他们根本就没有想要谈和地意思,中国人还有瑞典人都是一样。超过十万军队侵入了我们的国土,而这,都要感谢那天杀的波利斯-戈都诺夫!”雷科夫大公忍不住咆哮起来。 “现在说这些都无济无事了。”特鲁别茨科伊大公在桌子对面用力挥着手,大声说道:“至少有三支中**队正朝着莫斯科而来,而我们的主力部队。就这么龟缩在斯摩棱斯克的简陋军营里忍饥挨冻。够了,先生们,我们不能就这样坐等死亡!” “三支么……前提是沃罗滕斯基公爵能抵挡住进攻特维尔的那支中**队。”姆斯季斯拉夫斯基大公颇有些悲观地补充道,“北方联军面对的可是两个军团规模的中国战斗群。” “北方联军已经不复存在了!”沃罗滕斯基公爵提高声音回答道:“诺夫哥罗德战役损失了将近四十个团的兵力,剩下地几乎不能称之为军队!你们有谁觉得可以只靠五千民兵抵挡住一万中**队的进攻!” “四十个?开战以来我们已经损失了至少两百五十个团!”特鲁别茨伊科大公立刻说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援军!但这不可能!每个地方都需要援军!可今年夏天之前我们再拿不出哪怕一个团的兵力了。瓦西里-亚历山德罗,你必须像你哥哥那样挺身而出!从特维尔到莫斯科,中间可没有第二支俄**队了。” “那么你们必须给我增派援军!哪怕送来民兵也比没有强!” “民兵?该死的,除了苏伊斯基手下还剩六个团的射击军。我到哪给你找正规军去?就算你想要民兵,也得再等三个月!至少让今年新征的农奴操练操练,不至于在中国人面前吓得尿裤子!你要嫌等不及,那就自己抓壮丁去,我倒可以给你一万支长矛和两千支斧枪。” “真够慷慨的。”沃罗滕斯基公爵朝着他翻了翻白眼。不再说些什么了。 “相比北线的对峙,我更希望知道。罗曼诺夫阁下您准备如何迎战。”戈利津大公急切地问道,“斯摩棱斯克方面军面对地是中国人最精锐的近卫军团,包括一支新近投入战场的生力军。我相信您同样清楚,哪怕一场战斗的失败,对我们而言意味着什么。” “那你想要怎么样?”罗曼诺夫公爵没好气地回答道:“要说啥,干脆点。” “我想----杜马议会只是希望,能够确保赢得这场战争。”戈利津大公局促地笑了笑。眼光依次从桌前众人脸上扫过。五位贵族彼此交换个眼色,点头默认了他的说法。 米哈伊尔-罗曼诺夫哼了一声,把嘴里嚼了半晌地烟渣一口唾在地上,从腰间拔出哥萨克军刀往桌上一拍。“确保?行啊,指挥权我随时可以拱手让出,你们看谁能打赢就叫谁来干。” “既然米哈伊尔这么说……或许杜马可以授权一个军事委员会,我们让尤里-苏伊斯基也加进来?”舍列梅捷夫公爵试探性地开口道。 “苏伊斯基……”特鲁别茨伊科大公挑起眉头看了看面色不佳的罗曼诺夫公爵。“我可不指望能够靠他打赢这场战争。” “只有一个人。”雷科夫喃喃地说道:“只有那个人……” “你是说……”沃罗滕斯基深深吸了一口气。“不错,问题是。谁能请得动……” “戈都诺夫已不复统治,我想她会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罗曼诺夫公爵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情愿地说道:“哥萨克军官中有些人是她地老部下,可以让他们代为传话。” “这未免太不正式了!我们需要梅尔库罗娃公爵来领导接近二十万军队。却只能派个哥萨克军官去传达杜马的请求。”雷科夫忍不住抱怨起来。 “我相信梅尔库罗娃公爵不会在意这一点。她有着很强的使命感,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充当俄罗斯救世主地机会。”姆斯季斯拉夫斯基大公讥诮地哼了一声,“幸运的是,她也正是我们所亟需能够结束这场战争的人选,无论采用何种方式。” “我更希望是一次体面的和谈。”沃罗滕斯基摆摆手说道,“戈都诺夫地愚蠢和傲慢使他拒绝了中国人的条件,杜马不会重复他的错误,但我们需要一个……能得到他们信任的人。非梅尔库罗娃公爵莫属。” “成功与否,这都不重要。”特鲁别茨科伊大公笑了笑。“战争属于梅尔库罗娃;而杜马……将得到和平。” 数天后。 “我们的探子已经送回了大量有关敌人地情报。很明显,侵略军在这里并不受欢迎。”叶尔马克一面说着,边指挥着两名士官把一卷一人多高的牛皮地图在地毯上慢慢展开。“来自北线地消息:两个军团地明军已经包围了特维尔,他们还另分出一个军团兵力向佩斯托沃前进;这使得瑞典王军放慢了脚步,停在巴巴耶沃驻足不前。我方由沃罗滕斯基大公率领五千士兵外加一万壮年男子防卫特维尔,雅罗斯拉夫尔城则有七千后备民兵。” “请继续。”瓦莲莉娅略一点头,简要地说道。 “南方战场上,顿河哥萨克部队已经放弃了对敖德萨的围攻。弗拉基米诺夫侯爵率领近三万哥萨克和八千土耳其工兵后退到尼古拉耶夫城堡。据可靠地消息,明人已经派出一个军团增援敖德萨,另调一个精锐近卫军团向第聂伯河下游迂回。即便如此,我军在绝对数量上仍然超过明军的三倍。” “兵力过剩了。敖德萨对帝**队的后勤相当重要,他们冒险出击地可能很低。”瓦莲莉娅想了想。从桌上拿起几份写在羊皮纸上的文件。“调走一万五千人,紧急增援奥廖尔。” “这恐怕无济于事。我尊贵的女士。”叶尔马克回答道:“三个军团的近卫骑兵正在向奥廖尔方向运动,这一万五千士兵根本不足于阻挡他们。” 瓦莲莉娅深深吸了口气,抬手按了按有些隐隐作痛的额头。“除此之外我们已经没有一兵一卒可调了。哪怕只能暂时减缓他们地攻势,赢得几天时间也好。” “即便如此,公爵小姐,明军在莫吉廖夫集结的兵力也相当可观。”叶尔马克趴在地图上比划着,语气中地忧虑挥之不去。“光是正面就有三个装备火器的近卫军团、一个步兵军团和一个旅的仆从国部队。兵员数将近三万。另有一个仆从国旅和一个近卫军团分别从南北包抄斯摩棱斯克。” “那就是大约四万五千人。”瓦莲莉娅深深吸了口凉气,抑住心中的不安和恐惧。“我们手头可共调配的兵力是- “一百五十二个团,公爵小姐。” “是的,一百五十二个团……”瓦莲莉娅苦笑一声,重复道:“射击军十五个、掷弹兵四个、哥萨克五十八个,剩下七十五个团都是列个队都没法保持整齐的农奴兵。这样地军队就算二十个团也未必能打垮一个帝**团。也罢……那么,叶尔马克。你是否已经……关于那个传言。你知道。我很关心……” “公爵小姐,”叶尔马克抽动了一下嘴角。吞吞吐吐地说道:“有迹象表明……在得到增援之后,中**队重组了他们的指挥系统。李华梅已被某个更加好战的统帅所取代。我们相信----”他难受地皱起眉头,仿佛被那个连同一长串头衔的名字如灼热的滚油一般烫了舌头。“他就是中华帝国的摄政王、明军的最高统帅、地中海上地死神、万国地征服者----萧弈天。” “这还真是----”瓦莲莉娅急促地吸了口气,喉头涌过一阵战栗的痉挛。“今天最好地消息。” “奥斯曼人今早也证实了这条情报。”叶尔马克继续说道,“今年二月,他们的间谍目睹了萧弈天的旗舰抵达罗马,和伪教皇西斯廷五世进行了秘密会谈。接下来,征服者销声匿迹,却多了一支打着伪教皇特使旗号的队伍。”他苦笑一声,尽可能装出一副难看的轻松笑容。“公爵小姐,你真应该看看那些个奥斯曼人当时的表情。我们是在和魔鬼交战!” “恶魔吗?”瓦莲莉娅看着叶尔马克,这哥萨克军官忙着将一个个木刻的士兵雕像摆上地图,它们正对应着明军一个个高歌猛进的军团。雕像上鲜亮的朱漆如血般刺痛了她的眼睛,“魔鬼?不,叶尔马克,我们所要面对的,那可就是撒旦本人 她的声音不大,却不啻是晴天惊雷。叶尔马克惊愕地挑起头,浑未知觉手里的木雕正掉在地板上打着圈。“公爵小姐……您会有办法的,对吗?您是我们,所有人的唯一希望。整个俄罗斯都指望您,去战胜那些不可一世的东方人。” 瓦莲莉娅悲哀地笑了笑,“胜利?我自己都不抱希望。然而,民族的存亡之战,我们没有权利去选择放弃。明知前途渺茫九死一生,惟有尽人事安天命,给历史一个交待。” “那么,就这样到此为止了吗……”叶尔马克沮丧地垂下头,痛苦地捶着脑袋。“我们坚持了这么久的抗战,付出了这么多的牺牲,最终还是无济于事吗?” “不……我们还有一个机会……”瓦莲莉娅喃喃地说,“明帝国拥有全世界最为训练有素的精锐士兵,兵刃之利火器之锐冠绝天下,但这并不是关键。真正引领明军纵横天下的,是他们为之战斗的信念,是一颗燃烧着不灭炽焰的雄心。一旦这颗心脏停止跳动----”她仰起头,紧闭的眼睫微微颤抖。“世上最强大的钢铁雄师也会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第八节 三军夺帅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叶尔马克蹲下身,从地图上拿起一枚红漆士兵木雕往前移动了半英寸。“明军在萧弈天的驱役下狂热地进军,他们的斥侯骑兵已经出现在克拉斯内附近。最多三天时间,斯摩棱斯克便要面对敌人主力的围攻了。” “是吗?”瓦莲莉娅慵懒地趴在桌上,双手交叠撑住下巴。“可中国人同样没有时间。这是一支精疲力竭补给短缺的军队,士兵们靠着对统帅的信任和崇拜燃烧他们最后的狂热,这样的状态不可能长久维持下去。” “他们用不着维持。”叶尔马克阴郁地回答道:“每一条战线都在败退,所有的贵族和将军们都在注视着斯摩棱斯克,我们已经是俄罗斯仅存的希望了。公爵小姐,有一万五千中国士兵正在我们的两翼迂回,请您立刻部署军队迎战。否则,用不到第四天晚上,那些黄种士兵就将从四面八方将我们的阵线彻底淹没。” “你觉得真这么简单?”瓦莲莉娅轻轻摇着头,目光迷离地盯着长桌中央油灯摇曳的袅烟。“我不相信……这不是他的风格。你看,莫吉廖夫方向集中了明军三分之二的兵力,其中包括他们战斗力最强的三个火器军团。萧从不会把他最好的部队浪费在防守之上,我怀疑……把防守兵力往两翼移动,很可能正中明人下怀。” “可是……”叶尔马克怔了半晌,苦恼地一拳捶在地上。“我们获胜的唯一希望,就是在三路明军会师前把他们各个击破。要是错过了这个机会……” “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瓦莲莉娅拿起桌上的藤鞭。朝地图上虚指了指。“萧弈天地主力距离斯摩棱斯克只有三天的路程,要想在这之前击溃南北两路明军并做好正面防御准备----这根本不可能!” “您地意思是……我们已经再没有一丝希望?” “不……”瓦莲莉娅怅然地摇摇头。幽深的眼眸中蒙上了哀伤的阴影。“我说过,还有一个机会,让我们孤注一掷的机会。”她站起身,迈着缓慢沉重的步子走到地图边上。“看,如果我们把兵力往两翼移动。位于中路地明军主力就会立刻贴上来,他们有足够的大炮和其他火器。\/\轻而易举就能攻陷斯摩棱斯克。我们完全无从抵抗,但是……我们也无需抵挡。” “公爵小姐,我不明白……” “绕过帝国不可战胜地铁拳,转而打击他们的心脏要害。”藤杖的尖头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弧线,从斯摩棱斯克直到莫吉廖夫。“以一支精锐奇兵。直接攻击明军的指挥中 叶尔马克皱起眉头想了想,又在地图上比划了几下。“要想躲过明军的耳目。我们所能部署地兵力最多不超过三千人。除非……萧弈天把他的所有兵力都投往前线,否则只要他留了哪怕是一个军团,我们地奇袭也难以奏效。” “所以,我们需要诱饵。”瓦莲莉娅淡淡地说道,“斯摩棱斯克,和我。” “公爵小姐!” “我会在斯摩棱斯克正面部署几支民兵部队假意抵抗,”梅尔库罗娃公爵自顾说道,略显苍白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一旦明军主力出动,立刻放弃战线,往萨福诺沃城堡方向撤退。” “您是说……我们要放弃龙堡……以及斯摩棱斯克……”叶尔马克看起来似乎迷惑不解。“对不起。公爵小姐,我不是质疑您的命令。然而。夺取龙堡,是我们开战以来的第一次重大胜利,数以万计的士兵为此献出了生命,要是就这么拱手让给中国人……” “负隅死守,只会让我们再白白损失几万条生命。”瓦莲莉娅立刻回答道:“龙堡只是一座半永固军营,它的木墙无法防御帝国野战炮的轰击,甚至斯摩棱斯克的城堡也无济于事。困守就意味着死亡。我们只能佯作败退,引诱明军步步深入。胜利将使他们骄矜自大,拉长战线高歌猛进,从而暴露出自己的破绽。叶尔马克,去挑选三千名最精锐的骑兵,今夜就去克拉斯内村埋伏。你地任务,就是等待,等待我地信号。然后,插入敌人的后方,直接攻击他们防御空虚地帅营。不惜……一切代价。” “这样……行得通吗?要是他们……没有中计……” “他们一定会的,因为……”瓦莲莉娅微眯起眼睛,出神地朝窗外望去。晴已数日,深春的阳光明晃晃的有些刺眼。\\/\“因为……我在这里。” 御卫队的武士在山岗上站成一圈,坚硬而不可撼动,就如黑色的花岗岩一般。渲朱描金的流苏伞盖下,帝国首相萧弈天极目远眺,紫色的长斗篷在风中呼呼作响。眼前,帝**队正在前进。身披金红色战袍的火枪手扛着燧发火枪排成四列行军纵队,应着鼓点迈出整齐的脚步。骡马拖着载着重炮的大车隆隆碾过简陋铺就的临时行道,每辆车边都跟着四名土著役工,他们肩头挑着干草和木桩,随时准备填坑补洼,保证这些笨重的战车能跟上大军的速度。稍远处,一营朱雀骑兵纵马疾驰,鲜艳的旌旗如猎猎火焰迎风舞动。 “大人,”尹成浩微低着头站在他的身边,“请容我提醒一句,由于此前的战争损耗,加之冬寒天气的不利影响,我军很多基层单位减员都达到两成左右。罗刹军队虽然战力低下,但毕竟在数量上占了绝对的优势。如果不能一鼓作气……” 萧弈天未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只是远远凝望着东方的地平线。尹成浩有些尴尬地放低了声音,随着首相的目光看了过去。 一道灰暗的朦朦烟尘滚过绿茵新吐地俄罗斯平原,迎着铿锵前进的帝**团。从两个重步兵联队之间直穿而过。将军眯起眼睛,从那个渐发接近地骑影中辨认出御卫队漆黑如墨的厚重铠甲。 “……单枪匹马……侦察……罗刹阵地……”窃窃耳语从身后传来。尹成浩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统帅部的几名高级参谋。正如他自己一样,军官们无不带着震慑与钦羡相交错的心情注视着这些无双之士。 “御卫步兵第三大队甲字第六号报告!”骑手在山坡下勒住马步,朝数十步外的帝国首相举臂致敬。直到这时,尹成浩才注意到他地马鞍前横挂着一个灰暗肮脏的巨大布袋----不,当御卫队战士一扬手把它摔下马背。两名亲兵快步跑上前去接应地时候,将军突然明白过来。那根本不是口袋,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俘虏。他的制服被血渍染成了难看的深褐色,但还能依稀辨出哥萨克大尉的式样。 “东北十里,两个轻步兵团。擒敌一员,斩旗一幅。”斥侯地报告简短而干练。\\\冷漠的声音中不带半点波动。他从鞍钩上摘下半截折断地旗杆,猛一用力深深插进潮湿的砂地中。恰在此时。一阵凛冽的西风卷扬开了残破的旗帜,在那碧蓝如夏日晴空的背景之上,银色的女武神手持长枪展翅翱翔。 “瓦尔基里雅……”尹成浩从背后看不到忠武王的表情,但这从喉咙深处隆隆迸出的声音让他一阵战栗。有那么一时,将军宁可自己孤身站在战场中央,面对着漫天飞火流矢,也好过在那位大人的怒火下承受池鱼之殃。下意识地,他往后退了一步,然而立刻停住脚步,恭敬地聆听着最高领袖的命令。“集结所有作战部队。沿第聂伯河全速前进。立刻拿下斯摩棱斯克!” “是。两天……只要两天时间,大人。我们就能和北线地朝鲜第三旅、南线地玄武第一军团协同进攻斯摩……” “什么?” “协同……进攻。大人。如果进攻计划提前的话,参谋部就得重新制定方案,然后通知侧翼地----” “不!”萧弈天猛一甩斗篷飞旋转身,英气灼灼的脸上燃烧着不加掩饰的狂怒。“三个最精锐的神机军团,加上国防军和朝鲜外籍军的辅助,难道还打不下斯摩棱斯克?立刻传令!目标斯摩棱斯克,全军突进!” 雷霆之怒?不,那只能用来形容夏日午后的和风,而现在尹成浩面对的是真正的狂飙。就算一千门大将军炮同时炸响,也不会给他带来更多的惊惧。高丽将军像个孩子一般在帝国首相面前低下脑袋,低声嗫嚅着,绝望地想要在思维的漩涡中捞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然而稻草主动向他漂了过来。尹成浩听到飒郡主清美如璧的声音响起,他不用抬头也能感觉到最高统帅几乎是立刻转过头去,话音中的怒气未减分毫。“你说什么?” “我们的士兵已经筋疲力尽,您对他们要求的太多了,殿下。”李华梅平静地重复了一遍,她大胆地抬起头,清亮似水的眼眸迎上忠武王那双比死亡更为黑暗的深瞳,温顺而倾慕地坦然面对他的炽火。 首相至多犹豫了一秒钟的时间,然而尹成浩感觉那漫长得就像整个酷寒的严冬。\/\接着,他听到那个威严的声音再度响起,比适才略微温和了少许。“我会派出三百名御卫队,他们将以掌旗官的身份支援前线,领导和鼓舞士兵。必要的时候,也会是最有效的冲锋队。” “那样的话,保卫大本营的兵力就所剩无几了,殿下。御卫队的职责是保卫您的安全,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你要做的,是执行这个命令,而不是妄自评论,飒郡主李华梅。” 李华梅动动嘴唇,然后低下头去。“是……殿下。” “尹成浩?”高丽将军闻声往前小心地挪了一步,恭敬地伸出双手,接过首相递过来的兵符。这是一块巴掌大小的令牌,玉色深邃如夜般黝黑。精美的麒麟雕纹上映着淡淡的水光,入手凉滑好似新采地玄冰。他慢慢屈下右膝。在铠甲的铿锵声中把掌心地兵符高捧过头。“我授权你临时指挥斯摩棱斯克战区的三个御卫大队,把他们分散编入前线的每个连队,就像猎犬一样管理整个畜群。” “以您之名,大人。”尹成浩深埋下头,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竟能获得如此殊荣。似乎得到无声的命令。三名御卫队军官从不同的方向朝将军走来,他们在相距数步地距离上停住脚步站成一个半圆。擎起佩剑向他致意。 “至于你,华梅,我把征服斯摩棱斯克的荣誉赐予你所有。”萧弈天继续说道:“统领军团夺回失陷地阵地,用胜利祭奠殉难的将士,让敌人在大明军旗前颤抖!” “我的殿下……”李华梅幽幽一声长叹。像是秋风悲怆的呜咽。“如您所愿。” “我所愿看到的,是胜利。和臣服。”征服者冷冷地回答,“不是失败,不是借 张先声使劲嚼了几下早已干涩无味地烟块,一口把残渣唾在地上用鞋跟来回碾着。他几乎是抢着一般从副官手里拿过千里镜,全神贯注却又漫无目的地扫视着战场。袅袅硝烟地间隙中,身着鲜艳制服的帝国士兵并肩排成宽大的横队。他们端起火枪,动作如锡兵般整齐。蓝灰色的烟雾模糊了枪口的火光,百步开外,衣衫褴褛的俄罗斯奴兵成排倒在铅弹的齐射之下。\\\\\而当他们停下脚步,侧身往枪膛里装填预装成封的火药和铅子的时候。新的横队从后面跟了上来。端着长枪继续前进。 面对如此攻势,俄军看起来根本无可抵挡----除了压倒性地数量优势。在帝国神机军团和龙堡地木墙中间隔着至少二十个团的俄军。他们源源不绝。就像灰色地潮水充盈整个战场。上千人倒在明军致命的火力之下,然而这帮农奴们却不知从哪得到了天赐般的勇气,在整整两个时辰当中固守住那道在炮火轰击下千疮百孔的防线,让帝国士兵的次次进攻徒劳无功。 “也许你能告诉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打发掉那群乡巴佬!”张先声放下千里镜,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朝身边的军团长吼了起来。“我们可不能在这上面花掉一整天功夫。” “长官,罗刹人只是在负隅顽抗,他们现在人多势众,可一旦等到耗尽兵力……” “我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字就是等。”张先声不由皱起了眉头,军团级的指挥官或许不够清楚,但他绝对明白高层的将帅们承受着比前线更大的压力。如今这压力顺着指挥链层层相传,闹得人人情绪恶劣丧尽耐心。 “张先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没等军团长从紧抿的嘴唇下憋出话来,高丽将军尹成浩的咆哮倒先从身后不远处响起。雪隼师师长连忙一个转身,朝怒气冲冲的上司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将军,我们已经控制了局势,罗刹军队伤亡惨重……” “我不是要你说这个!”尹成浩坚决地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罗刹人刚犯了错误----特大错误。他们从正面抽走了至少六十个团,把他们移向两翼去抵挡第三旅和玄武师第一军团,使得斯摩棱斯克的防御大为削弱。这正是中央突破的大好时机,而你,却被一群农奴堵在这里浪费了整个半天!” “我们马上就能拿下龙堡……我保证。”张先声连忙回答。“火力准备已经足够了,只要我们的骑兵从侧翼发起冲锋,一场白刃战……一场就够了,打垮他们毫无困难。” “帝国花大钱建立的全火器部队,最后却要以白刃战来打垮敌人……真好。”尹成浩只是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不管怎么说,再过半个时辰,拿不下龙堡,就自己提头……不,不是见我……自己提头去大本营请罪吧。” “半个时辰……一定,一定。”张先声陪着笑回答道,他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骑兵阵地,大约一千名帝国近卫骑兵正在那里集结,随着朱雀令旗的指挥组成数个楔形攻击编队。“您瞧。攻击马上开始。” “那就最好了。”尹成浩嘴角浮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我给你带来了那位大人的……礼物,希望你最好值得上他地信任。”他伸出手臂随意挥了挥。几名军官从后边走了上来,他们的绵甲罩衣上都缀着随军医士地镶红边金葫芦标志。“为了鼓舞战斗在苦寒前线的忠勇将士,”高丽将军继续说道,“统帅部调拨了一万五千服去疲提神的西洋药剂,你马上安排人手熬制汤水供应全军“张大人。”一名医官从随身的鹿皮腰包里拿出一封整齐叠好的油纸包。小心打开摊在掌心,露出几钱棕褐色地粉末。张先声捏起一小撮样品沾在唇边。尝出一股浓郁而略带醇香的苦味,他犹豫地抬起头,询问似地看向对方。 “剌撒国进贡的喀法红豆,三钱;阿兹特克特产的巧克拉托姆豆,一钱;研磨成粉后加入少量调味香料。以九成沸的热水冲泡成一碗。”医官以平板的声音向他介绍道,“它能让疲劳地士兵重焕生机。让他们在战场上获得勇气和力量。它就像……烈酒般有效,却不会带来酣醉和失去理智。大人,容我再提醒一句,这两种草药价格不菲、存量有限,通常只有前线最精锐的军团才能获得供给。” 张先声恭顺地欠了欠身,“下官感激不尽。” “用你地行动而不是言语来答谢。”尹成浩撇了撇嘴,伸出被甲的左手遥指远方。“去吧,让你的士兵获得这神奇的魔力,让那位大人看到他慷慨赐予的结果。” “我能否问上一句,您在这里干什么。瓦莲莉娅.梅尔库罗娃公爵?”特鲁别茨科伊大公用力一拉缰绳。掉转马头几步追上那辆悬挂着银色军旗的漂亮马车。“我离开才不过短短三天时间,前线就退缩了三十俄里。杜马把我们全部的军队都交给了你。梅尔库罗娃,但不是为了要你把鲜血换来的战果拱手让给中国人!” 片刻的安静之后,涂着栗色清漆的车窗慢慢拉开,暗银色地丝织窗帘略微挑开一角,隐隐现出其后瓦莲莉娅苍白地面容。“伊瓦尔.特鲁别茨科伊,身为俄罗斯全军最高统帅,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或许您是俄军现在的最高指挥官,但我代表了杜马。”特鲁别茨科伊干咳了两声,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一般。“我代表杜马来……视察我们地军队。根据杜马的决议,俄罗斯军队的一切行动都要被记录,并且通报给杜马唯一授权的军事委员会。除此之外,还包括你所制定的应敌策略,军事委员会希望确保它们统统……有利无害。” “有利无害?”瓦莲莉娅不禁抬高了几分音调,“大公阁下,最糟糕的策略就是公诸于众的策略!你那愚昧透顶的委员会只会葬送我们最后的希望!” “希望可不是在敌人面前逃之夭夭。梅尔库罗娃公爵,你刚输掉了龙堡战役,可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保存了绝大多数的主力,并且在德米朵夫村和斯洛波达村成功顶住了中**队来自两翼的攻击。正面战场上,你还有七十个团----” “七十二个。”瓦莲莉娅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伊瓦尔.特鲁别茨科伊,如果你知道有更好的战略,我毫不介意把这七十二个团的兵力,以及德米朵夫和斯洛波达的部队,全部移交给阁下,就由大公你来主持对明国的战争,怎么样?” 特鲁别茨科伊咬了咬嘴唇,有些窘迫地侧过头粗声粗气地哼了哼。“可别误会,瓦莲莉娅.安德烈娜,我个人并没有这个意思。您杰出的军事才能……呃,是毋庸置疑的。只是……咳,你知道,这是联合执政团的决议……杜马担心……你知道,有戈都诺夫这样的前车之鉴。” “那么你可以转告他们,”瓦莲莉娅的声音冰冷彻骨如新淬的钢刃,“战场之上无必胜之策,我也无可保证任何结果。杜马也好,七人团也好,只要你们愿意,随时可以拿回指挥权。”话音未落,她已经放下窗帷,御夫好似得到命令般,响亮地一甩长鞭,马车便加快速度碌碌地向东驶去。大公愣了片刻,还是脱口问了一句。 “那您现在……这是去哪呢?” “萨福诺沃,”车窗砰地一声关紧之前,瓦莲莉娅的声音刚来得及随风飘出。“我们的最后壁垒。到了那里,若非鱼死,便是网破。” 第一节 悠悠我心 神厌弃彷徨之人。 ----欧里庇得斯 “这是协议中属于你们的那份,君士坦丁堡金库储备的一成半。”费仲把一杯新烫的香茗朝坐在长桌对面的罗马特使推了过去,然后端起青花镶银骨瓷茶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每箱一万枚弗罗林,总共四十五万现金。至于其他的战利品,包括珠宝、古董和不动产在内,除掉军官和士兵的个人所得,据三大商会主簿联名估算,还剩下不少于一千六百万帝国银币,或者八百万金弗罗林。等到公开拍卖变现之后,教廷同样可以拿到一成半。” “那么,总数应该是……一百六十五万金弗罗林。”特使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侍卫把一整箱金币哗啦啦倒在桌上,铿锵跳动着堆满桌面的灿烂光辉映亮了他的双眼。他郑重地挽了挽绛红色的袍袖,伸出枯干瘦长的手指抓起一把黄金,让这些冰凉的金属圆片从指间纷纷落下,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他咧嘴一笑,然而立刻拘谨小心地收起笑容,补充道:“还有……君士坦丁堡。” “不错。”费仲点点头。“按照协议,你们将获得狄奥多修斯墙以内的整座城市,包括城中的七十万人口。而帝国得到所有战利品价值的五成,以及突厥海峡西部的港口城市埃杰阿巴特。剩余的三成五,大约三百八十五万金弗罗林由参战的各国十字军平分。” “是的,战利品的部分大抵如此。”特使满意地笑了起来,眼中却流露出稍许不安。“可是,我们约定的还不止这些。” “我知道。”费仲继续保持着完美的微笑,不紧不慢地说道:“按照约定,我们将在突厥海峡北岸的占领区建立三个基督教国家:海峡西部的加利波利王国、东部的萨勒耶尔王国,以及中部的泰基尔达王国。这三个王国的领地和人口能提供大约两百名骑士和两万步兵,而大明帝国、教皇国和神圣罗马帝国也会联合保证它们的军事安全。”他顿住话头,眯起眼睛瞥了瞥特使的表情,然后略一点头。“是的,我们自会信守承诺。不过在这之前还有一个小小的问题。奥斯曼苏丹穆拉德三世已经从海路逃往南方,但卡皮库鲁的残余部队却撤退到了萨勒耶尔的鲁梅里堡垒。不过,您也不用担心。一旦攻城重炮部署就绪,那地方就会成为埋葬他们的坟墓。” “对,对,对。”特使忙不堪点起头,舒开的脸上现出真心实意的满足。 “那么,我也得重申一下帝国的条件。”费仲用手指用力叩了叩清漆桌面,“整个巴尔干半岛,从布达佩斯到君士坦丁堡,都要对帝国商队敝开大门。听着,我们不在乎塞尔维亚和保加利亚的归属,但是不管谁得到那些穷山恶水,他都必须保证帝国在这一地区的贸易特权。帝国商人的生命财产安全必须得到妥善保护,各项税收总和不能超过商品市值的百分之八。” “当然。这也是协议地一部分。”特使捧起一把金币倒回箱中。一面回答道:“可是。虽然奥斯曼军队已经撤出了布达佩斯。但他们在多瑙河下游还有万人以上地兵力。各路十字军将领都在担心。要是穆拉德三世从小亚细亚召集兵马卷土重来。我们就会陷入南北包围地窘境。教皇陛下已经派使者去和哈布斯堡家族……” 费仲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打断他地话。“只要我们还控制着突厥海峡。巴尔干半岛地敌军再多。那也不过是瓮中之鳖。奥斯曼人也许还能在南方招兵买马。但耶尼沙利新军地损失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得到补充。想就靠那些安托利亚兵和行省杂牌兵发起反扑?哼。我们没追过海峡去他就该谢天谢地了。”海图官从容站起身。手搭桌沿慢慢走到房间尽头地落地窗前。轻轻撩开紫红色地天鹅绒帷幕。俯瞰着楼下挤满人群地大厅。“您瞧。特使阁下。我们地战利品在这拍卖会上很受欢迎呢。我看收益至少能比预估高出一成。” “那是最好了。”来自罗马地特使也起身走到费仲身边。“那么。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不。”费仲立刻转过头。微笑着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地动作。“不。斯方杜拉托阁下。我知道您想问什么。然而在北地传来确切消息之前。我只能对您说----无可奉告。” 隆隆地炮声从西边数里外地战场上传来。低沉如同猎熊犬喉咙里地咆哮。震得房中地白杨木窗棂咔咔直响。瓦莲莉娅从酒红漆胡桃木方桌上端起盛满蜂蜜酒地雕花水晶杯。因干裂而略显黯淡地朱唇轻抿了一口温热地金色琼液。想用这醇厚得有些发腻地甜香冲淡心中地苦涩。她品味良久。继而深深地叹了口气。往后一仰身。把自己深深埋进绵软舒适地呢绒椅垫当中。 外边隐隐传来一阵喧嚷,先是卫兵紧张地问话,接着是另一个声音严厉的呵斥。片刻之后,房门被猛一把推开,发出吱嘎一声涩响。尽管背对着门口,瓦莲莉娅用不着回头也能猜出来人的身份。 “巴图……你怎么还在这儿?”她尽量想让自己的声音带上轻松和戏谑的意味。“你不会不知道,现在最危险的地方莫过于此吧。” 史威未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摘下油布衬面羊毛斗篷随意地丢在衣帽架上,顺手把钉着毛皮和棉垫的木门关牢。他僵着脸在房间里打量了一圈,这才干咳一声答起话来,声音中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公爵小姐,帝**团正在逼近。” “我知道。”瓦莲莉娅连头也没动一下。 “公爵小姐,”史威往前跨了一大步,刻意用皮军靴的后跟猛地一磕地板。“您不该 场毫无希望的战争。” “是么?”瓦莲莉娅转过身来,嘴角挂着一丝苍白的冷笑。“真遗憾,这可不是我所能选择的。” “公爵小姐……您不是我们的敌人。”史威沉重地摇了摇头,“离开吧,退出这场战争,回下诺夫哥罗德去!现在还没到不能回头的地步!” “是的,还没。”瓦莲莉娅碧绿的双眸一时变得迷离起来,她端起雕花酒杯,用血色尽褪的唇边沾了沾琥珀色的液体,却又无力地放下手。雕着百合花饰的水晶酒杯在方桌上摇晃了几下,翻滚着倾覆在地,蜂蜜酒的醇香立刻蔓延开来。“可是,已经回不了头了。” “公爵小姐……这不是帝国……不是那位大人所愿意看到的……我们没想到……” “是么?你们居然也会策有失计?”瓦莲莉娅讥讽地哼了一声,碧眼中扫来一线冷冷的神光。“你那位伟大的主人竟然也会有没想到的事?不,巴图,你们的‘那位大人’策划了眼前这所有的一切!西伯利亚的征服,远东边境的交火,明俄全面战争……”她猛打了个哆嗦,深深吸了口气似要令自己镇定下来。“还有那场虚情假意的媾和,莫斯科的反攻,第二次土耳其战争……整个欧罗巴都是他算计下的提线木偶,数以千万计的人民成为他棋局上的赌注。而你,现在告诉我他竟然还有没想到的!” 史威尴尬地略一低头,“不管怎么说,公爵小姐……我带来了护国忠武王殿下的口谕……”他清清嗓子,模仿着萧弈天的口气复述道:“该结束了,瓦莉娅,这种孩子气的执拗毫无意义。 这个国度、这些人民,要是你真觉得重要的话,那就全都给你。回去吧,回下诺夫哥罗德去,准备好露西亚王国第一位女沙皇的加冕金冠吧。” 瓦莲莉娅忍不住笑了起来。多么轻描淡写的语气,几十万条生命的凋没,就好像是拌嘴时随手摔碎的小茶具。一个国家为之倾覆,数百万人身陷战乱,而这只是孩子气的执拗。女沙皇……他以为她所希望的就是这个吗? “公爵小姐,”史威继续说道,回复到之前焦急而不失恭敬的语气。“我向您保证,忠武王大人绝不希望您受到任何伤害。在知道您是俄军的指挥官之后,大人他相当难过。” “不。”梅尔库罗娃女公爵一下子站起身来,双手撑桌直盯住史威的双眼,失血的双唇在近乎疯狂的亢奋中微微颤抖。“不,百夫长先生,我可远比你更加了解他,比你们任何人更加清楚他内心深处阴狠、狂傲和冷酷的那一面。在他毫无感情的计算当中,是不会考虑我……不会考虑我的想法、感受和立场的。所以……去转告你的主人吧,我所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用我的血,来让他尽情渲染凯旋的红地毯。” 史威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他认真地审视着女孩眼中的决绝,紧咬的牙关令脸颊上鼓起的肌肉一阵抽动。“瓦莲莉娅-梅尔库罗娃公爵小姐,请原谅我不能传达您的意思。”片刻的沉默之后,他缓慢而郑重地回答道,两眼直迎上她挑衅似的斜瞥。“我想您也应该明白,这句话……可能会令得俄罗斯……血流成河。” 瓦莲莉娅只是满不在乎地摇摇头。“该发生的……总避不过。” 史威盯住她好一阵子,继而长叹一声转过身。在右手握住门把的同时,百夫长从牙缝中干涩地挤出最后一句话。“帝**团已经准备就绪,他们只等一个进攻的信号。” “那就去吧,百夫长,去吹响最后战役的号角吧。”瓦莲莉娅弯下腰,捡起水晶酒杯放回桌上。“他会来吗?” “恐怕来不及了,公爵小姐,殿下的行营还没到斯摩棱斯克。” “这样么……也许最好……”瓦莲莉娅目送着史威鞠过一躬转身消失在门后。她幽幽地吁了一口气,走到窗边伸手拉住铃绳摇了两下。很快,几名身穿俄罗斯高级武官制服的军人推开门快步走进房间。 “公爵小姐,您有何吩咐?” “叶尔马克有消息吗?” “这是今早来的鹰信,”为首的军官上前一步,恭敬地递上一张书写草的纸条。“他们已经追踪到明军统帅部的动向,敌人正经克拉斯内北郊前往斯摩棱斯克,护卫军力相当薄弱。” “相当薄弱?”瓦莲莉娅疑惑地伸手接过纸条。 “是的,据齐默菲叶维奇统领估计,明军大本营仅有很少的卫兵保护,武装人员只有区区数百人。这是个大好机会,公爵小姐!请马上下令攻击吧!” 大好机会。瓦莲莉娅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挂在屏风上的精美短剑,银质剑柄上镶嵌的祖母绿泛着油绿的妖艳光泽,浓郁得似要滴出水来。你高高在上,睥睨天下,视一切尽在掌握,骄傲的眼眸却看不到这把锋利的短剑悄然抵上你毫无防备的胸膛。你需要明白,萧,即便最伟大的统治者也绝非无懈可击;我们终为凡人,而非完美如神…… “公爵小姐?”那位军官的声音令瓦莲莉娅猛省过神来。“公爵小姐,请马上下令吧!齐默菲叶维奇手下有三千精骑,只消一次全力攻击就能打垮那些卫兵松垮垮的防线。这将是一场伟大的胜利!俄罗斯军队将会反败为胜!我们将打败不可战胜的中**队,消灭那个令全欧洲战战兢兢的恐怖魔头!公爵小姐!是您策划了这场了不起的奇袭!完美的致命一击!” 瓦莲莉娅本已经走到书桌边,从抽屉里拿出一卷羊皮纸开始写着。听到这里她猛然一怔,沾满鞣酸墨水的羽毛笔尖轻轻一颤,在纸上留下了一抹难看的墨迹。 的一击……他是会束手就擒安作阶下之囚,抑或不惜帝国的荣耀……简直毫无疑问!她还记得那日在印加密林深处,那个英气逼人的年青军官从容地丢下弹药告罄的短筒火铳,一把将手里只剩最后一支羽箭的少女挽到身后,对土著追兵恐吓似的怒吼报以自信而轻蔑的一笑,三尺长剑舞出青色的水光。“要让帝**人放下武器,这得死神才能办到。来吧,瓦莉娅,看看今日战争之神将会站到谁哪一边。” “不!”瓦莲莉娅下意识地惊叫起来,羽毛笔啪的一声掉在桌上,伸手把写了一半的羊皮纸揉成一团攥在手心。 “公爵小姐?” “不,不……不行……”瓦莲莉娅有些慌乱地辩解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俄军军官们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觑,其中一位忍不住开口问道:“公爵小姐,现在机会难得不可错过,要是他们增派卫兵加强防御的话……再说,中**队的主力都集中到了萨福诺沃,我们正面战场压力很大。要是他们全力以赴,我们现有的兵力最多只能维持一天的防御。而您也知道……”他心神不宁地朝窗外望了一眼,“他们随时可能进攻。明天、今晚……甚至下一分钟。” “是的……可是……可是……”已经回不了头了……她绝望地在脑海中找寻着理由。任何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她必须,让所有人……包括自己相信……这完全是出于战略上的考虑。“现在,还不是时候……”瓦莲莉娅猛一转身大步走到墙边,挥手拉开垂悬及地的暗红色天鹅绒幕布,显出后边几乎占满整面墙壁的巨幅羊皮地图。“突击明帝国的指挥中心,是一次绝无仅有的机会。但是,如果不能一击得手的话……这里,明军在斯摩棱斯克部署了一支千人左右的明军骑兵,为前线主力提供后卫掩护。从这里到克拉斯内,他们只需一个小时就能投入战场。 而至多三、四个小时,明军部署在亚尔采沃的精锐龙骑兵就能赶回增援。这样一来,如果不能一击得手,俄罗斯就再不会有任何反败为胜的希望……” 无可争议,不容辩驳……不是吗?瓦莲莉娅回头看向军官们,他们的脸色带着怀疑和迷惑,但更多的是恍悟和理解。“但是,公爵小姐……我无意冒犯,只是有点不太明白……如果放弃这次进攻机会,难道敌人的统帅部不是离斯摩棱斯克越来越近吗?甚至,他们可能会意识到这个危险,在统帅部过于接近危险之前补充更多的防卫兵力。” “或许……”瓦莲莉娅点了点头,“但还有另一种可能。从斯摩棱斯克到亚尔采沃,中国人的耐心每日俱下,急躁会使他们丧失警惕,盲目地将全部军队投入进攻。他们有着攻无不克的强大火力,但不要忘记,就数量而言我们仍有五对一的优势。当然这并不足以正面对抗明军,然而却足以让他们大半天功夫无暇旁骛----只要不在乎伤亡数字的话。” 俄军军官们再次交换了眼神,然后放声大笑了起来。“伤亡数字?公爵小姐,没人会在乎那些卑贱奴隶的什么伤亡数字。只要能够打败中国人,这点损失根本不足挂齿。就让齐默菲叶维奇继续按兵不动,等待明军先发进攻,一切悉听您的指示。” 瓦莲莉娅嘴角微微一动,转头朝向窗外。“不会等太久的……” 遥远的地平线上,炮声愈烈。 “殿下。”统帅大帐的门帘被轻轻挑起,李华梅一弯腰走了进来。她顺手脱下大红色织锦斗篷往衣帽架上一搭,看了眼坐在紫檀木几后的萧弈天,轻轻叹了口气,走上去从他面前端起琉璃酒盏把喝剩小半的勃地酒一饮而尽,接着又到行军柜边,从竹编提箱中取出茶器烫了一瓯湖州紫笋默默推到萧弈天面前。 帝国首相只是稍稍扬了扬头,“我还以为你会在斯摩棱斯克,神机军正准备进攻萨福诺沃,前线军团需要你去指挥。” “殿下,”李华梅的声音放低了几分,“可那儿并不是最需要我的地方。” 萧弈天只是未置可否地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鎏金油灯上明黄的火焰在两人无声的对视中不安分地扭动着,发出细微的噼啪爆响。然而沉默并未持续太久,片刻之后,李华梅微启朱唇淡然一笑,伸出右手轻轻搭住他的肩头。“殿下,战争已经结束了。” “不,”首相回以一个冷酷到近乎残忍的微笑。“萨福诺沃的陷落才是战争的结束。” “那不是战争,而是屠杀。”飒玥郡主的声音低了几分。“胜负已成定数,而莫斯科同样清楚这一点,七人团也愿意与我们再次和谈。殿下,没有必要……斩尽杀绝。” “我已经下过命令了。立刻进攻萨福诺沃,彻底摧毁俄军的指挥中心,瓦解他们的一切抵抗力量。只有这样,华梅,才能粉碎他们手中最后一张谈判的筹码。” “您真是这样想的么?战场之上,枪炮无眼。为了一时之气,这不值得,殿下。” 萧弈天皱起了眉头,“华梅,你还在为她说话?” 飒玥郡主微笑着摇了摇头,“不,殿下,是为了您。” 他一时愣住了,脸上变幻着复杂的神色。一时间,李华梅以为事有寰转,然而首相刚冷如铁的声音再度无情地响起:“军令如山,军法如岳。但只戮力向前,不得犹豫止步。” 她只幽幽叹了口气,心头微有一丝戚然,仿佛这晚春的暖日也隐没在铅色的云层之后。“妾身自当从命……” 第二节 子宁不来 帝国的觉醒第十四章第二节子宁不来 ,就看见。出来了一匹青马。骑马上的。名叫死亡 ----《圣经新约默示录68 格里哥利大尉知道。己的好运气大概就要到此为止了。战线在八小时当中后退了三十俄里。今天一大早格里哥利才清点过人数。手头整好两千名哥萨克步兵;没等太阳落山。这个数字已经增加了三倍。阵的上挤满了从前线退下来的溃兵。他们肮脏褴失魂。只有督战队的皮鞭和刺棍能让他们勉强保持队列。 然而大尉别无选择。 萨福诺沃外围五道防线。已有四道在明军的炮火下粉碎。格里哥利听过幸存者的描述。那是人力所能对抗的恐怖蓝青色的火雨当头洒下。阵的转眼间成了焦炎炼狱。火舌上哥萨克士兵的毡衣。他们徒劳的扑打挣扎着。却很快像炭柱一样倒在这超自然的不灭炽焰中不再挣扎。直到烧成难辨其形的焦黑一团。中国人的野战炮在远处轰如雷。五斤重的铁炮弹在人群中轻易划出一道血线。把手执矛剑的民兵们如纸娃娃一样击倒。一些伤亡较大的团几乎立刻就崩溃了。剩下的也不过多半是被吓软了腿而已。他们疏开队形。慌乱的逃避着从天而降的毁灭。可这时帝国火枪兵却迎面开来。他们踩着鼓点踏过硝烟笼罩的战场。齐细刻的队列如石匠在花岗岩上弹下的道道朱红线。在这刚毅有力的步伐面前。乎不管俄军数量再多。也如薄雾见上烈阳。不过瞬息便已消散无痕。 撑到入夜是胜利。格里哥利不道这算是自我安慰还是自我麻醉。军心涣乱。他看出来。他们个个眼中都写满了绝望的恐惧。但这并不是他们的错。人-已经竭尽所。试图用土堑路障壕沟木垒阻挡明军哪怕片刻的前进。然而他-生为农夫猎户。手上拿惯的是草弓。不是钢铁与烈铸炼的杀戮机器。难以指望他们能做的比螳臂挡车更好。重整旗鼓的俄军士沉默的进入战位置他们的队形疏散宽大。人人手中都拿着皮盾木板乃至任何能用来抵挡枪弹的东西。格里哥利已经和明军打过够多交道。知道己将要面对的是些什么。他没有像别的军官那样把部队整整齐齐部在开阔的高的上。而是把手头的八个步兵团集中在一低矮丘陵朝东的坡面上。尽这里视野受限。要是明军发起进攻。他们的火枪线列就必须依次翻越山脊。因而无从发挥威力巨大的齐射和炮击。 “长官!”一名骑手纵马从个矛兵方阵间冲过。直到格里哥利面前几步一拉缰滚鞍马。大尉认出这是他半个小前派出侦察的哥萨克哨骑。“中国人停下来了!” 格里哥利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把自己呛咳嗽来。“距离多远?” “前方大概两俄里。他们正在转防御队形。开始就的休整。” “很好……”大尽可能保持平静的点了点头。就算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军队也会疲劳。也会干渴和饿。即便是他们也没法不进滴米不停片刻的战斗整整八个小时。他头远望。西斜的残阳远挂在的平线外。将那万千敌兵头上的云霞淬成一抹血红。在这祥的魅光中。俄罗斯士兵们尽皆松下一口气来。收兵解甲拿出干粮饮水休息吃喝。 格里哥利缩了缩脖子。从腰带上解下鹿皮水袋灌了口伏特加。伸手进怀里摸出一大块干硬粗糙的黑面包夹着几丁切碎的咸肉和奶酪。狼吞虎的嚼了起来。这顿简陋的晚餐然粗涩难咽。但好歹还能勉强果腹。身为军官他多少也对战局有所了解。自从五日与奥廖尔城失去联系过后。再没有半支麦穗运到前线。本就空荡荡的粮仓现在彻底见了底。三日来。普通士兵每天只能分到一磅半黑面包一盎司干奶。中层军官也不过多上一两片咸腌肉。只是为了今日决战。萨福诺沃才拨出最后一点粮食让士兵们临行前吃顿饱饭。 就让他们吃顿饱饭吧。至少明天能有力气迎接来自的狱的死神。格里哥利叹口气。就着伏特加硬吞下最后一块黑面包。擦擦嘴站起身来。随意拍了拍旧斗篷上散落的面包屑。这件不起眼的灰色毡袍让大尉看起来和普通士兵几乎毫无区别。而他也正希望如此。几个月来。帝国游击兵在原野间悄然潜行。倒在他们致命毒箭与枪弹之下的俄军官兵数以百计。格里哥利无论如何也不希望自己被这帮神出鬼没的死亡天使盯上。人群突然一阵骚动。格里哥利转看了过去正看到另一名哨骑从坡顶冲将下来。夕阳渐没。暮光幻着炫彩映照在他身后。恍若一匹迎风扬开的威尼斯锦缎。骑手拼命挥策马狂驰。嘶声竭力的高喊顺着晚风飘曳传来。 “戒备!全体戒备敌军----来了” 他的话音尚在天的久久回荡。那轮落日已卷着霞光猛一头栽入山脊微弧的边缘之下。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天的皆为昏暗所夺。便如人们交相盼顾的满腔惊愕。然而。只眼的功夫。一抹金红的火云从骑手背后升起无数闪耀的星点纷扬直升照亮了的天空。 “不!这不可能!格里哥利失声叫了起来。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的牙齿深深咬进了嘴唇。这实在令他难置信。明军通常尽可能避免在夜间作战。那只会让他们引以为傲的远程火力难以发挥优势。他们没有理由这么做。除非…… 像是在回答大尉的自言自语。一名帝国骑兵铁黑色的剪影出现在被火光映红的山顶。他一手挽缰一手高擎着矛晚风牵开银灰色鹰旗。在夜空下猎猎啸舞。身披玄色铠的战马步伐雅矫健随着背上的骑士一挥矛头。便长嘶一声扬蹄直立起来。 名骑士应声从他身后缓步走出。他们彼此相隔约有百步距离。以同样的姿势僵硬的挺直身。一把寒光似霜的宽刃骑兵剑竖在胸前。更多的骑兵陆续出现在坡顶漆铠甲在漫天灯火照下泛着朦朦的金色光晕。看上去就像从夜雾中走出的幽灵。没有任呼喊和战吼。明军士兵只是带着帝国一的傲慢和自信。在沉默中策动战马迈着不慌不忙的步伐向前推进。 “快!重组队形!全都给我靠拢!”格里突然醒悟过来。猛的拽住身边副官的战袍。“快。快!让他们改换密集方阵!动作快点!” 没等副官在慌忙中传出命令。不所俄罗斯士兵已经乱哄哄喊了起来。但见明军衣甲俱黑便如新调的墨浆浓稠如油顺着坡势滚滚倾泻而下。直到最后一列骑兵纵马挺枪越过山脊。格里利才将敌人的阵势的完全。明军的正面冲击 约有八百码。由四个并列的骑兵营组成。中央两个是清一色装备长枪重铠的突击骑兵。他们排着严整的十列横队。速度均匀而不可阻挡的冲向颤抖如筛的罗斯人。而轻装的骑兵则从左右挟弓纵马而出。在疾速奔行中变为狭长的形队列。就像两柄锋利的银钩袭向俄军的侧翼。 “来……来不及了……”格里哥利只来的及叹息一声。绝望的踉跄往后退了几步。明军骑素擅弓马铁蹄未到而飞矢先至。一阵乱箭射住两翼迫俄军士兵不住往中间去。待到阵前数十步之遥。左翼的骑兵们把牛角雕弓往背上一挎。挥手从腰间拔出马。空中划过一道道漂亮的弧线。两寸宽的精钢锋有着致命的威力。在淬着血光的挥砍中折断的枪矛破碎的衣甲割裂的手臂接连飞。这锋利如刃的攻势在俄军的侧翼易割开了一道伤口。让他们的鲜血和勇气都从这里不断流失。 箭雨和刀锋持续压制着俄军方阵的两翼。惊慌失措的士兵跌跌碰碰的挤成一团。而就在此刻。明军中央群的近千名骑兵已经挺枪杀到。与欧洲重骑兵通常的全力冲撞不。第一列明军阵前二十步外放慢马速丈二长枪如电般突刺而出这凶狠而精确的全力一击轻穿透了哥萨克步兵的轻皮甲。随着战马一个优雅的回旋。骑士手中枪杆一抖。便把挂在枪头的敌兵摔落在的。转身按徐退。第二列骑兵如法炮制。以分毫不差的准确步伐与友军擦肩而过。精铁枪头落处血花点点如怒放的玫瑰。俄国士兵手中的短矛轻盾弯刀和木弓抵挡不住这样的猛攻。眼看着身边的同袍一个个倒下他们丢盔弃甲。惊惶的往后退缩。生怕自己成为下一波突刺的牺牲品。 轮冲击已将俄军的前列阵线撕扯的千疮百孔。然而明军的后续部队却没有继续攻击。而是停在百步开外驻马耐心等待。杀敌归来的骑兵们放下白蜡大枪。从战友们手中接过备用的重型骑矛。掉转马头重新摆出进攻的架势。盔朱袍的旗长们一手挟着军旗。一手端起铜号。呜咽的长鸣声中。帝国骑兵把沉重的骑矛支在鞍座的凹槽上斜举朝天纵马向前全力冲锋。当战马的速度达顶峰的一刹那。他们应着号声将松木矛杆往下一压。粗钝的生铁矛头正对着步兵齐胸的高度。接着在下一个瞬间。两百柄骑矛平举齐整如梳。势不可挡的撞进俄军惊惶动摇的方阵。 俄国人的队列几乎立刻就崩溃了。这些临时征召起来的民兵没有半点对骑兵集群的经验手中的圆盾和弯刀也无力对抗骑矛的突刺。将近四分之一的士兵几乎立刻倒在了铁蹄冲击之下的残兵再无力抵抗。发一声喊趁着夜色各自四散而逃。 “我就知道……会样。”格里哥利苦笑一声一把推开牵着马挤过人群的副官。以人的镇静眼看着自己的军团在面前灰飞烟灭。“我和中国人干了两年仗。从他们的炮火下逃脱过四次。看来不会再有第五回了。”他从腰间拔出佩刀。学着史诗故事里那伟大英雄的模样。朝挟弓逞锋纵马而来的滚滚铁骑挥了一个十字。“去禀报梅尔库罗娃公爵。格里哥利大尉今夜战死于此。” “我早告诉你。彼帕夫洛维奇!第聂伯河渡口决不能丢掉!否则我们就全完了!” “那又怎么样?我一直在呼叫支援。可整晚上连个能拿菜刀的伙夫都没看到!你明白吗?对面有整整一千名步兵。和至少二十门火炮!” “你明知道已经没援了!所有战线都在败退光是昨天我们就损失了四十个团!” “现在说这些有用。伊万诺夫先生!彼的帕夫洛维奇。集结军队。我们必须夺回渡口!就是现在!” “这不可能。谢廖别列科夫!昨我手里还个团的预备队。到现在已经有一半填进那鬼的方去了” “那就再一半进去!还不行就你自己也填进去!” “北边的缺口怎么办?波希金格里哥利的部队昨晚经全军覆没了!” “没用!我刚才就说过。兵力太少了!很多的方连二比一的数量优势都难以保证。这完全就是白白送死!” …… 瓦莲莉娅在作战室门口站了好一会默默的聆听着军官们激烈的争吵与埋怨。战局如此。人人都需要发心中的紧张和不安。因此。她耐心的等待房间里的声音稀落下来。这才伸手拉开白桦木门。正如她所料。整个作战室一下子静了下来。 “诸位。今日战如何。”瓦莲莉娅不敢确定自己的声音是否足够镇定。不过至少听起来不像他们那么气急败坏。她微启朱唇。以一个鼓励的笑容示意参谋挂上一幅萨福诺沃战区的大比例的图。 “公爵小姐……”几名军官彼此交换了个眼色。谢廖沙别列科夫干咳了两声。顺着长桌往挪了一小步。“请原谅我这么说然而局势糟糕透顶。昨天夜间。明军同时从战1,多处发起攻击他们的骑兵已经突破了萨福诺沃的外围防线并向侧翼迂回。击溃了我军部署在城北丘陵的区的哥萨克部队。另一队中国步则袭击了多罗哥布希镇。占领了第聂伯河渡口。” “这么说水陆两条路都被截断了?”瓦莲莉娅苦笑了一声。“看起来对我们可不太有利呢。” “是相当不利。公小姐。您之前定下了战略。兵力换空间。以空间换时间。现在无兵可用无路可退。我们所能依仗的两项资源都已经耗尽。这时间是再也拖不下去了。” “拖不下去。就不再拖了。彼帕夫洛维奇大尉。,堡里还有多少军队?”“不到三万五千人。公爵小姐。” “传令下去。全军” “公爵小姐。我们走哪条路?城北……还是渡口?” 瓦莲莉娅嘴角微微一动。“不。我们直出正西迎战李华梅的明军主力。” 她听到一片倒吸冷的声音。有几个人更是禁不住惊呼起来。“不可能!这简直是自!” “自杀?难道你们到现在还以为有活路可走吗?”美丽的女公爵一翻手拔出短剑猛的钉在长桌中央。“烧掉指挥部所有文档的图。销毁一切非战斗器具和物资。集合全员决一死战。” 军官们沉默刻。然后行动起执行命令。 他们用战斧和长剑把成叠的羊皮纸一张张划破。连同撕碎的成卷文件一起倒进壁炉。一些人则飞跑出门去传达命令集合士兵。正当瓦莲莉娅转身准备离去之时。一名参谋递来一张卷起的纸条。“公爵小姐。叶尔马克统领的来信:大量明军 摩棱斯克暂时去行动机会。” 瓦莲莉娅略作一怔。接着看也不看的把纸条丢进炉火。“已经没关系了……” 西元15895月7日。大明万历七年三月午。立夏。天妃。宜出行归宁捕捉。忌徙祈福分居。俄罗斯最后的保卫者们在平原上展开队伍。三十个方阵鳞次比数万俄罗斯士兵手的兵刃在上午的阳光中熠熠闪耀。在一队亲兵的拥簇下瓦莲莉娅全惯束纵马而出。白驹所过之:。官兵们沉默的让开一条道来夹杂着崇敬信赖恐与求助的眼神聚焦在她天青色的铠甲上。瓦莲莉娅几乎能感觉到这千凝视下的灼灼热度。从阵前眺目望去。明军的营的的平线边缘朦朦可见。拂面而来的西北风带着焚香的淡淡芬氲。更隐约可闻上古弦音清扬入耳。曾在新大陆生活过整整十年的她知道这明人正在祭他们的神。皇明以武立国以海兴邦。除了帝国至高始祖轩辕外。就只有司掌海洋和商业的天妃大神最受尊崇。哪怕在急如烈火的战间隙。他们也忘不了抽空举行祭祀大典。 “我的俄罗斯同胞-!”瓦莲莉娅一拉马缰回转身来。深吸一口气向着人群高声道:“战至此。已经无力回天。我曾希望于委曲求全。未到最后绝望之时便不敢放弃和平轻言牺牲。可现在明人铁蹄长驱直入。我们的背后就是莫斯科的大门。这是无可避免最后关头我们只有牺牲。只有应战!诚然。与明帝国相比俄罗斯是一个弱者。今日之局面。本来源自戈都诺夫集团不顾国家力量差距的事实盲目求战的后果。但事已至此。身为弱者我们还有结束战争的权利和机会吗?同胞们。放弃抗争就意味着放弃了我们民族的尊严和独立。莫斯科的贵族老爷只想保住自己的财产和爵位。哪怕是以整个俄罗斯的被奴役为代价!可这样一个代价。我们真的承受的起吗?” 不知何时。帝国营中悠长的祭乐已经不再奏响单听一记开营炮响。接着便是号角的呜和牛皮战鼓轰鸣。旗动处。帝国大军列阵出营。瓦莲莉娅飞快的转过头飞瞥一。眸子里如玉的碧绿略一黯淡。她深吸了口冷气。继续说道:“我们即将面对的。是一场没有胜利的战争。害怕并不可耻。没有人是为死亡而生。看着我吧。将士们。你们的将军眼中也有着你们同样的恐惧她的心里同样想要逃避。可是恐惧和逃避能起到半点作用吗?今天。我们可以放下武器忍辱苟活。把男人双手的劳作奉给侵略者。让女人和孩子去给他们作奴为。但我们还可以有另一种选择。那就是拼尽生命以明志!让整个世界都能看到。一个民可以被消灭。但绝不会被征服!今天。将被俄罗斯人流着热泪永远传唱在这个被遗弃的战场上。有一支被遗弃的军队。他们自愿放弃生的望走入毁灭。为的是整个民族自由和平等的希望!为的是让我们的子孙后代能生而享有这天赋的权利!同胞们!将士们!你们愿意吗?愿意与我一同慷慨赴死吗?” 短暂的几-钟沉默。接下来。战场上爆发出一阵纷乱而有力的呼喝声。俄国士兵们敲打着手里的武器。朝着前方影影绰绰的帝国旗帜发出狂暴的战吼。瓦莲莉娅趁势一夹马腹让坐骑后腿直起来。“中国人不可一世的日子已经长久了。他们习惯于轻松到手的胜利正如我们自己。习惯于在炮火下抱头鼠窜!不。我的同胞们!我们不是别人眼中卑贱的夷狄禽兽。而和他们同样平等的人。有着堂堂勇气与尊严的人!今天。俄罗斯可以说不!”她手中的长戟划过一个优美的圆弧直指前方全军突击!为祖国母亲俄罗斯!” 战场对面明帝国远征军阵的。 尹成浩站在观阵台上。透过千里镜眺着滚滚而来的俄国大军。勇气可嘉但这毫无意义塔盾和短矛构成的铜墙铁壁易举抵挡了潮水的冲击。明军士兵继续稳步前进。脚下踏过俄斯人的累累尸体。高丽将军放下千里镜。嘴角微微一动。拿起一个黄铜沙漏倒放在面前的木台上。 “这就对了。草长的越密。起来才越省劲。” “启禀将军!”一军使匆匆走上木台。他先深吸两口气。平稳住急促的呼吸。这才继续说道:“大本营口:但见俄瓦莲莉娅。绝不可坏其性命。务必生擒活捉!” 尹成浩默然点了点头。重新端千里镜。望战场上旌旗盛处快速的扫了个来回。最后定格在一个隐约的青色身影上。“传令下去:所有火炮弓弩部队停火待命;让神机师所属骑兵作好陷阵夺帅的准备。对了。一定要多置套索投网。绝不可伤人。”他转过身。又朝那传令军使说道:“你去回禀忠王大人。请他一定放心。” 军使低头。殷红色的马尾盔饰在风中飞扬起舞。“不。将军。这是郡主殿下的命令。” “啊----且慢!”成浩连忙一抓住副官手里刚写好的命令板。眉头一下子绞了起来。“你刚才说。这是飒郡主的命令?” “是。将军。” “忠武王大人的意思呢?” 使者明显的迟疑了刻。“当时王爷并不在” “原来如此……你退下吧。”使者双拳一抱行个军礼。尹成浩一直目送着他转身离去。这才松开脸上勉强的笑容。将军从腰包里摸出一支卷烟。狠狠的咬在嘴里却顾不上点燃。只是烦恼的在观阵台上来回踱着步子。最后扭头把目光定在俄军帅的方向。“刚才的命令撤销。” “将军?”副官有些不解的看着尹成浩从板子上取下命令稿。撕成粉碎洒进风中。 “女人心。海底针。”尹成浩皱眉摇了摇头。一面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是真是假捉摸不透……然而…无心之失总胜于有心之过……”他忽的一把扯掉嘴里的卷烟。仿佛下定了决心。“传令:第一。把预备队投入战斗。击罗刹人中央方阵与两翼结合部。酉时之前必须结束这场战斗!否则自师长都使以下。所有军官削去战功一秩!第二。有见俄帅瓦莲莉娅者。不可放冷枪冷箭。务必活捉!” 副官小声的重复了一遍。接着把记下的命-给令旗官。接着。他犹豫了片刻。鼓起一生中最大的勇气问道:“将军。战场上枪炮无眼。万一……万一有什么不测……” 尹成浩侧过头瞥了眼。露出了自己的第一个笑容:“尽人事。听天命。” 第十四章第三节 问君知否 唯对死者而言,战争方有宁日。(手打小说) ----柏拉图  【至少一打土著士兵从金鸡纳树丛后钻了出来,他们身穿植物纤维编织的无袖方格衬衫,灰褐色的无沿圆帽上插着羽毛头饰,手里拿着短矛、木棍和悬挂着皮革饰物的盾牌。其中为首一人,不仅胸前挂着青铜的圆盘护心镜,膝盖上悬着红缨,头上的羽饰也比别人更为华丽。他恫吓似的挥舞手中的青铜矛,瞪着眼睛大声喊着不知所云的土语。 回答他的是一支利箭,径直穿透了土人毫无防护的咽喉。在弓弦响动的同时,长剑的青锋划出一道优雅的弧光,年轻的帝**官侧身让过土著士兵迎面刺来的长矛,一翻手斫开了对方的大腿动脉,接着又飞旋转身,剑尖划过第三个土著的手腕,挑飞了他手中的短戟。 更多的土著人已经冲上前来,而少女背后的箭袋已经告彀,只能双手执弓架住钉头木棍的当头一击,更巧妙地借用弓身的弹力猛击中敌兵的下颌。趁敌人头晕目眩的一瞬间,她闪身而上,右手从靴帮里抽出一把护身匕首,齐柄插进对手的耳根。壮硕的土著战士在喷溅的血雾中轰然倒下,少女轻松地转过身,却只见一把黑檀木重剑挟着风声斜劈过来。避已不及,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嵌着青铜刀片的剑锋划出一道致命的寒光----】  “不!”瓦莲莉娅猛地清醒过来,安第斯山麓苍翠的林景在眼前消散无踪,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置身于鲜血与火焰浓彩涂抹的战场之上,目眩于旌旗之色,耳聩于枪炮之声,一时间几乎有些无措。 俄罗斯士兵三五成群地在她周围战斗着,其中一名哥萨克护卫朝瓦莲莉娅跑来,小心地将她从草地上搀起身。“公爵小姐,您没事吧?” “没……没事……”瓦莲莉娅晃了晃脑.袋,似乎尚未从眩晕中恢复过来。额角传来一阵湿漉漉的感觉,她不由伸手抹了一把,看到羔羊皮手套的指尖沾上了一片殷红,这才意识到全身无处不是疼得厉害。 “圣玛利亚一定在护佑着您,小姐。”.哥萨克既惊喜又后怕地看着她说道:“开花弹来的时候……我们都以为失去您了……很少有骑士能在这种情况下……毫发无伤……”他忍不住朝几步开外指了一指,瓦莲莉娅扭过头,忍不住立刻倒抽了一口冷气,有些惊骇地辨认出那堆血肉模糊的尸体几分钟前还是她那匹健壮忠勇的纯白色坐骑。 “少尉,战局怎么样了?”瓦莲莉娅.的斧枪已经在摔下马时飞得不知所踪,她往四周地面看了看,捡起一把短矛支撑着身体,忧心忡忡地朝着护卫问道。 “我们被冲散了!大多数团队都在混战中失去了联.系!中国人正在----” 哥萨克军官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名帝国骑兵纵马.从他身后疾驰而过,锋利的新月形军刀只是随意一横,便干净利落地刈下了这枚项上人头,滚烫的鲜血喷涌爆发而出,溅了瓦莲莉娅整整一脸。那名骑兵冲出十数步外,猛勒住马缰掉过身来。他缀着百夫长徽记的近卫军制式头盔下双眼黑暗如魇,目光在梅尔库罗娃被鲜血染红的碧玉金冠和姣美面孔上来回打量片刻,忍不住惊喜地叫出声来。“瓦莲莉娅?你是罗刹统帅瓦莲莉娅!” 瓦莲莉娅报以沉默的回答,她咬着嘴唇,谨慎而.专注地盯着敌兵,双手紧握硬木矛柄摆好迎击的架势。骑兵缓缓平举手中的军刀,接着两腿一夹马腹驱策坐骑冲上前来。这是一个危险而难缠的对手,锋利铮亮的冷锻刀刃在他手中飞舞如电,训练有素的战马跟随着他的动作迈着轻捷的快步,进退默契如同竞技场上的表演。女公爵自己本是位使枪的高手,她轻步如舞,手中一柄六尺短矛如灵蛇吐信,转眼的功夫已向敌人刺出三枪。然而帝国近卫骠骑兵的刀术也同样了得,军刀银亮的光弧将手肘和膝盖的弱点防护得滴水不漏,如操典般标准的三个防御动作将攻击连连化解,更反手一刀将矛杆斩为两段。战马怒吼着向前再踏出一步,喷着白沫的鼻息几乎溅到了瓦莲莉娅的脸上,年青的女帅几乎惊呆了,不知所措地眼看着新月军刀斜劈而下---- 她再次重重地.摔倒在地,头上的金冠滚出老远,乌黑的长发如瀑般铺散在草地上。这个场景是那么的似曾相识,却又几乎完全不同。将她从刀锋下推开的,不是那个胆识过人的年青帝**官,而是一名衣甲褴褛的普通哥萨克士兵;而这一次,她看到的不是黑檀木剑在精钢明光甲上闷声折断,而是军刀的利刃把皮甲像纸一样划破,并且深深斫入血肉当中。 “公爵小姐……快走……俄罗斯……希望……” “愚蠢的蛮人,”骠骑兵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抬起右脚在哥萨克士兵背上用力一蹬,借力抽回军刀,又顺势横砍一刀取下了他的首级。“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不!”不知是从何而来的力量与勇气,瓦莲莉娅猛一翻身跳了起来,手里握着那名哥萨克士兵掉下的手半剑。她乌木般黑亮的长发中粘结着暗红的血渍,冰雕般剔透精致的面孔上滴淌着鲜血----自己的、敌人的,还有战友的混在一起辨不分明。“不,华夏人。”她紧盯着对手,用纯正的汉话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们或许在文明上更为精致、富足和先进,但这并不意味着天生的高贵和优越。看吧!我的血,我们的血和你们的同样殷红!我们生而卑微,但绝不卑贱!” “说的好,但这毫无意义。”骠骑兵冷冷一笑,一抬左腿翻下马背,紧握着马刀朝女公爵步步逼来。“不过,我们倒不妨看看----你的血是什么颜色!” “那得看你的本事!”瓦莲莉娅怒叱一声,双手握住长剑猛往上一挑,架住对手的突然攻击,接着趁势抡起一道半圆,从左往右全力横斩过去。刀剑相碰迸出了铿锵的火花,然后是刺耳的摩擦声----精明的女剑士突然往前踏进一步变砍为刺,将剑尖对准敌人的右肋全力推了过去。帝国制式骑兵铠的坚硬质感顺着剑身传了过来,精钢甲片悲鸣着抵抗剑尖的侵袭,迫使手半剑细长尖锐的剑身从骑士的腰间滑过,仅仅在铠甲上留下一道带血的裂口。 这一击并不足以击倒敌人,反倒令瓦莲莉娅脚下一个踉跄,失去了手半剑在长度上的优势。百夫长反手朝左上一削,军刀的尖头挑开了女公爵的肩甲,在右边锁骨上拉开了一条口子。他看一眼顺着刀锋淌下的鲜红色血珠,露出一个混杂着痛楚与愤怒的残忍微笑。“你应当庆幸,罗刹女人,因为你的命能够值上个好价钱!” 瓦莲莉娅沉默不语,只是按住伤口退后两步。手半剑是一种介于单双手之间的多用武器,同时适用于挥砍和刺击的场合。与单手使用的帝国骑兵军刀相比,剑刃部分长出约四英寸,重量也多出一磅有余,在直接交锋中更占上风但灵巧上有所不足。更不利的是,对手在体力上有着几乎绝对的优势,而武器的差别似乎只会扩大这一点。她试探性地左右出击,想在体力耗尽之前找出对手的破绽。然而骠骑兵比她预想中的更为谨慎和敏捷,军刀划出的优美弧线格挡住了手半剑的连续挥砍,接着他闪身避过瓦莲莉娅急躁的突刺,趁她收招不及之时飞旋转身一刀削中她的右胫。 女公爵惊呼一声,膝盖一软半跪在地,不等抬起手臂,骠骑兵已经反转刀背磕在她的护手上,刀尖一勾将脱手的长剑挑出老远。镶着银马刺的长靴一步步朝她走来,接着,瓦莲莉娅感觉到冰冷的金属贴上脖颈,她有些艰难地抬起头,注视着头盔阴影下那个东方面孔。 “果真是个大美人,难怪上头舍不得要你的命。”百夫长冷笑着冲她昂了昂下巴,“站起来,俘虏----动作慢点,我可不想为了刮花你这张漂亮脸蛋白白丢掉五千两赏银。” “五千两?真是荣幸……”瓦莲莉娅苦笑一声,牙齿在苍白干裂的嘴唇上留下深深的痕迹。她左手捂肩,倾斜着身子慢慢站起来。“能拿到这么一大笔钱,打完仗退役回乡也能置下一大份产业了吧。” “退役回乡?”帝**官轻蔑地笑了笑,“托你的福,明天这个时候我已连升三极,官拜从四品。只要有仗能打,飞黄腾达不过是时间而已。你明白么,罗刹人?荣耀、财富、地位,战争当中应有尽有,只有伤员和死人才要退役回乡。” “是这样。”瓦莲莉娅点点头,从嘴角挤出一个微笑。“我明白,一个尚武的民族。但是……”她突然一个箭步往前,直扑进骠骑兵的怀里,藏在斗篷下的右手不知何时已拔出了藏在靴子里的银柄短剑,从敌人胸甲下沿的接缝处斜往上方猛刺了进去。“你也该退役了。” 她死咬住牙关拼命抵着剑柄,直到颤抖的感觉不再沿着手心传来,这才松开手踉跄后退,眼看着那具厚重铠甲包裹下的身躯轰然跪下,接着毫无生气地扑倒在斑斑殷红的草地上。她长吁了一口气,似乎全身的力气都随之一抽而空,环顾四周,喧嚣纷嚷的战场似乎一下子变得不再真实,只有自己的鲜血顺着手臂和小腿汩汩流下的感觉分外清晰。世界似乎在眼前变成了旋转的黑白二色,接着如碎裂的瓷画四散成片,在失去意识之前,她只来得及听见自己重重摔倒在地的声音。 接着,一切在黑暗中归于沉寂。  斯摩棱斯克,明军统帅部。 手执金钩的近侍挑起主帅大帐的帷门,来自萨福诺沃前线的军使高举着黄铜节杖,大步走了进来,朝着端坐在案后的忠武王屈膝一拜,高声奏报道:“启禀王爷:前线大捷,全歼俄军于萨福诺沃,斩首五万,俘万三千余。” 这个意料之中的战果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帅帐中的高级军官们尴尬地沉默着,彼此交换着不安的眼色,直到使者双手高举起一张垫着红缎的漆盘,上面放着一副玉绿色金丝头冠和一把精美的银柄短剑。“这是我军在清扫战场时发现的。” 一名内侍上前接过漆盘,小心翼翼地呈到忠武王面前。片刻的沉寂之后,帝国元首伸出手按住那柄短剑,手指顺着冰凉的大马士革钢刃慢慢滑动。在靠近精美翼型护手的位置,家族纹章的刻印清晰可辨。盾牌与雄鹿,还有那个大写的花体西里尔字母。他把目光转向那顶早已不成样子的碧玉金冠,金丝绿纱的帽体被血渍染成污黑,上面还带着一道可怕的刀痕。 “是骠骑兵军刀……”萧弈天的下唇微微动了动,“人呢?” 那军使把头低得几乎能碰到地面,“禀王爷,只有这些……剑插在一个骠骑兵身上,金冠掉在几个死人中间……战场上乱的很,我们没、没能找到尸体……俘虏里也找过……” “行了,”首相把身子往后一靠,朝着军使动动手指。“退下。”他的目光在金冠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突然一动。“史威在哪?宣他进帐。” 一名侍从循命快步离去,不一会,身穿暗金飞鱼袍的史威大步走进帐来。他朝着首相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声音洪亮地禀奏道:“锦衣卫百户史威拜见忠武王殿下。小人已经和谢尔盖.姆斯基斯拉夫斯基大公谈过,他代表罗斯杜马议会……” “梅尔库罗娃,她在哪?”萧弈天立刻打断了他的话,然而声音却依然冷漠无情。 “殿下……”史威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尽可能平静地回答道:“尹成浩将军的部队粉碎了罗斯人防御,迫使他们退缩到第聂伯河北岸的狭小*平原地带进行最后决战……尤里.苏伊斯基搜索过战场外围,清点了幸存者……没有梅尔库罗娃公爵的下落。实际上……幸存者中几乎没有任何高级军官,他们说帅旗所在的方阵在战斗中遭受了相当猛烈的炮击。” “好了,你也退下吧。”萧弈天挥挥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下去。 “殿下,我们与罗斯杜马的谈判----” “不用再谈了。”帝国首相眼角微一抽*动,低沉着声音缓慢地说道:“集结所有部队,向莫斯科进军。” “殿下……”李华梅几乎立刻失声叫了起来,她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伸手往外一指,用坚定的命令语气吩咐道:“都指挥使以下,帐外待命。” 军官们顺从地鱼贯而出,飒玥郡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充分镇定下来,这才转头面对着首相冰冷的肃容。“对不起,殿下,您刚才说?” “命令麾下所有军队,往莫斯科方向自主发起无差别攻击。让整个俄罗斯……淹没在血与火当中!我说的够清楚了吗?” “殿下!这么做毫无理由!我们已经解除了这个国家的所有武装,他们已经准备投降了!” “惩罚不需要理由!”萧弈天突然暴怒地咆哮起来,“他们选择抵抗,而我将让他们看到抵抗的意义!从波罗的海到黑海,从第聂伯河到伏尔加河,战火的黑烟将遮蔽城市的灯光,乌鸦和野狼的号叫将盖过孤儿寡母的恸哭!他们选择面对死亡,而我,将打开通往地狱的大门!俄罗斯行将覆灭!这片土地会被夷为平地、焚烧干净、屠戮一空!他们的存在将被彻底从历史的记忆中抹去!” 李华梅感到额头上一阵发麻,禁不住在这可怕的怒火前退了一步。她想说些什么,然而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是如此的软弱无力。“殿下,您不能这么做。这……这太疯狂了……” “不能?我当然能这么做!这就是命令!” “大人,”一直沉默在旁的荡寇将军龙兴汉突然开口道:“我们的军队不能接受这样的命令。” 萧弈天猛一下子转过头来,如隼的双眼紧盯住他,锐利的寒芒仿佛两把新开刃的刺刀。“你也要违抗我?” 龙兴汉不慌不忙地走到大帐中央,朝着首相揖了一礼:“下臣不敢。臣随戚帅戍蓟州十有五载,精通束伍操令之法。今有一言,唯请大人三思。” “讲。” “大人,我大明军队冠绝天下,所仗者何?莫不是军器之利、纪律之明、操习之严,故能将士用命所往无敌。凡此三者尤以军纪为要,规矩无则方圆不成,纪律弛则军旅不兴。故古之名将,治军必以治纪先,有取民一笠以遮铠者亦斩首示众,此常胜之道也。如今我军久战疲惫,正是人心懈怠的时候,大人欲在此时放纵士卒屠杀劫掠,臣以为实在不妥。”龙兴汉说到这里,先抬头看了看萧弈天的脸色,这才继续说道:“军心一乱,再难恢复。一旦成了刽子手,就再也做不好士兵。这里数万将士都是我军久历战场的精锐,要是就这么毁了着实可惜。大人,帝**队需要的是克忍坚毅的荣耀战士,不是嗜血好杀的野蛮人。” 帝国首相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他的脸上,灼热刺痛似能熔化金属一般。终于,萧弈天缓缓开口,平稳而坚定地说道:“你说的没错。命令所有前线军队,就地驻营休整待命。” 龙兴汉与李华梅同时松了一口气,“殿下,您的仁慈----” “不!”萧弈天的声音突然一转,带着森寒透骨的冷笑,“嗜血好杀的野蛮人,我们也不是没有。来人啊,宣朝鲜第三旅朴树进帐。” 不及须臾,帐外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朴树身穿精钢柳叶甲,腰束玉带脚踏铜靴,肩头搭一张黑熊皮,臂弯中捧着环檐朱翎熟铁盔走了进来。他朝着首相抱拳深深鞠了一躬,声音洪亮地说道:“朴树见过忠武王大人。” “朴旅长,”萧弈天嘴角勾起一丝微笑,“我听说,从维捷布斯克到斯摩棱斯克一路来,第三旅斩获的战功颇为可观哪。” “禀奏大人,第三旅奉命自北路攻击斯摩棱斯克侧翼,于德米朵夫村大破罗刹军三万,斩首两万一千级。” “两万一千级?这可是不小的功劳啊。朴旅长,本王向来知道朝鲜十旅中唯数第三旅首功为最。说说看,现在凑够多少数了?” 朴树连忙又鞠了一躬,大声禀奏道:“回大人,第三旅现记首功五万五千七百十四级!” “哈,那可够换五千多张公民权的了。”首相难得地笑出了声来,接着,他身子往前倾了倾,加重语气问道:“朴旅长,你忠于帝国吗?” “大人,朴树对帝国的忠诚无可挑剔!”朴树毫不迟疑地回答道:“下臣随时愿为帝国付出生命!” “不,不。”萧弈天摇了摇食指,“我不要你付出生命,只要你为帝国做一些……哼,别的人不愿做的事,如何?比如……夷没城市屠灭平民,你愿意吗?” “臣在所不辞!” “很好,这才是帝**人的表率。”首相朝李华梅和龙兴汉分别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接着继续对朴树说道:“朴旅长,现今前线大捷,正当乘虚而攻之。我这里有一个差使,着朝鲜第三旅即刻拔营,充当先锋军进攻莫斯科。你愿意吗?” 朴树右膝一屈,哗啦一声半跪于地,“臣愿肝脑涂地!” “很好。朴旅长,你既然接了这个差使,我就再多给你一个。”首相站起身,绕过桌案朝他走了过去。“罗刹乃蛮夷之邦,其民心如虎蛇,顽抗圣化,其罪当诛。第三旅进攻莫斯科途中,无论军民良莠一概诛杀,尽取资财以充军用。不赦一人,不留一物。”说到这里,萧弈天伸出手轻轻按住朴树的肩膀,“大明军法,妄杀平民假充首功者斩。不过,今日本王特许,不管第三旅斩下多少头颅,均以首功记录在簿。怎么样啊,这个差使你愿意吗?你那些弟兄们愿意吗?” 朴树佩着铁甲的拳头往胸前猛地一擂,“朝鲜第三旅全体官兵敬谢忠武王大人恩典!” “很好,不过你得动作快点。”萧弈天笑了笑,“军令一到,立刻偃旗止兵约束如常。再有乱军法者,严惩不贷,明白吗?” “遵命!” 朝鲜军官又行了一礼,迈着同样坚定沉重的脚步走出帐去。大帐的帷布刚刚落下,李华梅立刻走出列来,一双凤目勇敢地望向萧弈天。“殿下!我恳求您,求您收回成命!万不可让这可怕的暴行发生!” “华梅!”帝国首相突然厉声打断了她的话,“你出身将门,应当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怎可恃宠为傲扰乱军心?这里是帝国主帅大营,八万泰西远征军的指挥中枢,由不得胡闹!你是萨福诺沃的前线指挥官,现在我命令你,立刻回前线赴战!” “殿下,您……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要你率领玄武师第一军团直入莫斯科,听明白了吗?” “玄武师第一军团?”李华梅不由一愣,“殿下,万万不可!现在斯摩棱斯克大营附近就只有玄武军团和朝鲜第三旅,要是同时开往前线……殿下,您身边就剩不下多少护卫了。” “我们已经解除了这个国家的所有武装,不是么?”萧弈天略带讥诮地反问道,“飒玥郡主,你不是想要阻止这场屠杀吗?好啊,现在我给你这个机会。只要你率军进入莫斯科,第三旅就会立刻停止屠杀。”他一面说着,一面走回桌案前,提笔蘸墨在纸笺上写了几行字,又盖上帝国首相的印章,吹了吹墨迹卷成一卷。“看,这就是给朴树的封刀令。你什么时候攻陷克里姆林宫,我就什么时候把它送出去。好了,华梅,我劝你别再浪费时间。第三旅已经开始行动,你所耽搁的每一刻钟都有数十、乃至数百条生命在刀剑下消逝。” 李华梅深深地叹了口气,朝他行了一礼。“如您所愿,殿下……总是如您所愿的。” “龙兴汉!”萧弈天看着李华梅走出帐去,眼中神色略一黯淡,然后重新聚焦在荡寇将军的脸上。“你跟着飒玥郡主,拿不下莫斯科,就不要回来见我。”他抬起手,虚指空中自左往右慢慢挥过。“你们,所有人全都退下吧。” 将军和侍从们朝着至高的领袖郑重致礼,接着,他们转身离去。宽敞空旷的主帅大帐中只剩下萧弈天一人孤独地留在帐角火炬金黄色的光晕之间。他静默地站了许久,突然暴怒地猛一甩手打翻漆盘。银柄短剑飞旋着掉在了地毯上,锋利的刃口在首相的手上拉出一道细丝般的血痕,而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注目着那碧玉金冠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最终一声轻响落入尘埃。 “瓦莉娅……” 第十四章第三节 满损盈亏 匆忙定夺往往难保周全。(手打小说) ----索福克勒斯  叶尔马克拍了拍青骢马的脖子。俯身往坐骑嘴边喂了半块掰碎的麦饼,然后把另外半块填进自己口中。人与马一起沉默地咀嚼着,从山丘的坡顶俯瞰着满目疮痍的大地。叶尔马克不愿承认,但他知道希望远比最悲观的猜想更为渺茫。已经有三天不曾收到来自萨福诺沃的鹰信,前线战事的进展也无从打听。没有指挥、没有增援、没有补给,他们被孤独无助地遗忘在这苍莽冷寂的荒原之上。 “齐默菲叶维奇将军,”一名哥萨克军官策马快步朝这边走来,和别的士兵一样,他肩头披着一件灰色的粗麻布长外套,粗看上去和寻常山民没什么区别。“中国人有动作了!昨天早上,我们的探子亲眼看到好几个军团的明军离开了斯摩棱斯克大营,朝萨福诺沃方向快速行军。” “剩下的呢?”他差点没能认出自己的声音,只觉得生硬的好像在雪地里冻了整个晚上的石头。 “大多数营地都空了,只剩下最中间一座。探子们没敢靠得太近,但距离足够看清帅旗上的纹章。萧弈天还在斯摩棱斯克,将军,身边区区几百人----只有不到一半是真正的士兵。我们能够轻松打垮他们,只要一次突袭就够了!” “一次突袭……”叶尔马克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俄罗斯正在输掉……很可能已经输掉了这场战争。从第聂伯到乌拉尔,五十万男丁被送进战争的屠宰场,更有三十万以上的平民罹难于战火。中国人对战争法则毫无尊重。他们阴险地设下埋伏和包围,残忍地追杀溃逃的敌军。与他们交战的俄兵,能活着走下战场的十无一二。如此战争为俄罗斯人所骇然未闻,或许只有三百年前的蒙古之祸能相提并论。接连的战事掏空了顿河两岸的粮仓,消耗了全国近三分之一的青壮劳力,随之而来的苛税重役使得数以万计的农户逃亡边野。春耕的农时刚刚过去,然而没有劳力、没有种籽,数十万俄亩的土地被白白荒废,剩下的也不过是靠着妇幼老弱勉强耕耘。毫无疑问,哪怕接下来是一整年的风调雨顺,收成也未必能及上丰年的一半,数百万俄国人将面临饥馑和死亡的威胁。这会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就算能成功赶走那些中国人,战争的可怕创伤仍需要好几代人的时间来平复。 但是……必须做些什么。总得有人做些什么。 叶尔马克曾经把敬爱的梅尔库罗娃公爵小姐当作俄罗斯唯一的希望,然而此刻连她自己也生死未卜。梅尔库罗娃曾说:一个民族可以被消灭,但绝不会被征服。现在齐默菲耶维奇将接替她完成这未竟的宣言。 他取下挂在马鞍上的集合号,深深吸了一大口清冽的晨风,像是要把全身的力气都化作呜咽的长鸣。松林扑簌簌地震动起来,椋鸟和白嘴鸦被号声惊起,四散成行飞向天际。克拉斯内从灰色的薄雾下苏醒过来,死寂的村庄中萌出了生机。披着暗色斗篷的哥萨克们循声而来,憧憧身影拥挤着从农舍、地窖甚至马棚里走出,他们扒开干草堆摸出长矛,掀翻饮马槽抽出马刀,撬开啤酒桶掏出弓箭。不多时,已有上千人陆续来到叶尔马克身后,还有更多的士兵牵着战马从林中现身。哥萨克统领放下号角。转身面对着沉默的人群,慢慢举起手中的哥萨克弯刀。 “弟兄们!哥萨克们!”他竭尽全力地高声喊道,希望能让每一名士兵都可以听清。“你们都知道,我不是一个说得来漂亮话的人。此情此景,也不是说漂亮话的时候。我所能做的,只是与你们一同面对,这漫长而艰苦战争的最后时刻。看!那些中国人,他们自以为胜券在握,以为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他们夺取任何想要的东西。可我要说:不!弟兄们!我们不会放弃呐喊就此逝去!我们不会放弃抗争坐以待毙!因为我们是俄罗斯人!而这,是我们的土地!我们在此诞生、在此成长,如今为了保卫我们的孩子、父母和爱人,我们又将在此背水一战!有谁会惧怕这样的死亡?有谁又会拒绝这样的荣耀?哥萨克们!命运就在眼前,朝着敌军黑暗的心脏,进攻!” 三千柄战刀迎着昏暗的天空高高举起。没有激昂的欢呼声,哥萨克在国恨家仇的阴郁中无言地前进。沉重的铁蹄穿过被难民荒弃的村庄、踏过因战火而荒芜的田地,翻越连绵的丘陵和灌木林,直到远方的地平线上现出明军营地的剪影。一名副将纵马来到叶尔马克身边,两人一起勒住战马,朝着河畔广阔平地上整齐排布的五座营寨远远望去。 “将军,外面四营的明军都撤走了,只有中间那座……相信萧弈天和他的参谋团都在那里边。”副将指了指箭楼上悬挂的帝**旗和血底墨章的麒麟旗。“先前他们征召劳役的时候。我们的人混进去探查过。营区外一圈八俄尺高的尖头木栅,护营壕宽五俄尺、深及齐胸,每座箭楼上有两名弓箭手。” “最重要的是速战速决,不能给中国人回援的机会。”哥萨克统领低沉着声音答道:“有烽火台吗?” “在南营,十个兵守着警炮和烟盆。” “给你两百骑,决不能让他们点起警炮和狼烟。其他人跟我,围攻中央帅营。”叶尔马克不等副将回答,一挥马刀率先冲了出去。在他身边,战马长嘶连连,三千将士扬鞭驰骋,好似暴雨前的阴云席卷过草原,马蹄隆隆如雷轰鸣,钢刀雪亮如电闪耀,就连大地也在这万钧雷霆下瑟瑟颤抖。 明营中立刻响起警钟,但叶尔马克对此丝毫不以为然。敌人的数量太少了,少到根本不可能组织起有意义的抵抗。他一把摘下头盔,朝着前方的营寨发出一声久久的怒吼,似要把多日来的愤懑与憋屈一道发泄。人群中响起零星的应和,接着很快成为数千人震耳的咆哮。战局至此,胜败存亡都已不再重要,这些血性的汉子只想以军人的身份最后拼杀一场,为这场愚蠢的战争挽回些许最后的尊严。 几羽飞箭尖啸着划过紧张欲结的空气,箭楼上身披绿色斗篷的长弓手拉开满弦,把箭矢连珠不断地射向来敌,他们忠于职守的勇气简直超出了身为雇佣兵的本分。然而这些稀落的流矢阻挡不了哥萨克的铁蹄,几名士兵中箭落马,好几百人继续奋勇向前。冲在最前列的哥萨克们双腿紧挟马腹,翻手从背后解下桦木弓往前一通乱射,密集如蝗的箭雨压得塔楼上的弓箭手抬不起头来。 “速度太慢了……”叶尔马克左手一挽缰绳拉住战马原地转了两圈。略显焦急地打量起四周的局势。即使在最不利的情况下,明军也比他想象的更为训练有素。警钟刚一响过,值勤的守卫便立刻拉上军营大门,把碗口粗的包铁门闩插进锁孔。统领专注地眯起眼睛,看着十几名俄罗斯士兵从腰间解下结实的鞣皮绳,一头套住营门的木栏,另一头紧紧绑在自己坐骑的鞍具上。接下来,士兵们喝叱一声,用靴跟的马刺一踢马腹,驱使坐骑全速冲了出去。 连接着栅栏与营门的熟铁铰链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接着是战马被猛然拉停的嘶鸣,甚至有好几根拇指粗的皮绳当场绷断。然而哥萨克军官只是冷漠地挥了挥军刀,立刻有第二批骑兵上前换下摔倒的战马和断裂的绳索。他们故技重施,而这一次的效果似乎更为明显。几块金属的碎片在响声中远远弹了出去,足有一寸来厚的硬木门也开始动摇。 明军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卫兵们顶着挡箭牌勇敢地冲到门边,挥刀砍断系在门栏上的绳索,极力拖延着破门的时间。就在这时,南边突然传来一声炮响。叶尔马克闻声一震,转过头去正好看到天空中一闪而过的红色焰火。 “这是怎么回事?”他暴怒地咆哮起来,红着眼在身边环视一圈,接着把目光停留在不远处纵马穿过人群朝他驰来的副官身上。“这是怎么回事,贝斯特洛夫大尉?” “将军。中国人抵抗得很厉害……我们损失了十一个人。” “我问的不是这个!”叶尔马克怒火冲天,一口打断了他的话。“我说过的,决不能让他们向其他明军发出求救信号!” “将军……”贝斯特洛夫嚅嚅地答道:“我们已经尽力而为了,而且……只有一声炮响而已……远处的敌人不一定会注意到……” “但愿如此。”叶尔马克只是摇了摇头,接着转身朝前坚决地一挥手。“动作快点!”  “郡主殿下?”龙兴汉在她身边轻轻咳了一声,“我们需要加快行军速度。朝鲜第三旅已经开始化整为零,以百人为单位有系统地清除----” 李华梅突然心不在焉地打断他的话,“龙将军,你听到什么了吗?” 龙兴汉略略一怔,有些诧异地瞥了瞥她的眼睛:“殿下,您是说?呃……刚才似乎听到一声炮响。西边来的,距离很远。” 李华梅轻轻咬住了嘴角,“那是斯摩棱斯克的方向……将军,事情有些不对劲。” “战争还没结束,殿下。这样的情况下听到炮声并不奇怪。” “对付散兵游勇用不到大口径火器。将军,这可能是大本营在鸣炮示警。”飒玥郡主有些不安地在马背上坐直了身子,眼神左右游移不定,“你知道,自打今天早上被那阵怪风吹落军旗之后,我一直有些心神不定。阴阳士说那是个不祥的预兆。” “您用不着担心。”龙兴汉立刻回答道:“罗刹人任何有组织的抵抗力量都已被我们彻底摧毁,整个莫斯科平原之上,没有谁能够威胁到大本营的安全。更何况,按照帝**事条例,警炮应该连发至少三响,同时燃放狼烟或者焰火。这都是为了避免整个军团被哪个草木皆兵的冒失鬼闹得不得安宁。” “也许我就是那个草木皆兵的冒失鬼呢。”李华梅只是笑了笑,“你要笑我也好怎么说也好,我就是放不下心来。” “殿下,我会派一队斥侯回去查看情况。”龙兴汉极力掩饰着脸上尴尬的神情,低着头回答道:“可我们也必须抓紧时间了。按照现在的行军速度,就算一路上不和罗刹残军交战,至少也要小半个月才能赶到莫斯科。十几天的时间哪,殿下,朴树已经派出大约两千兵力直往东进。他的轻步兵团没有我们这么多的辎重拖累,行军速度可要高出一大截。” “龙将军,这些我都明白。可是……你也知道,斥侯来回差不多要两个时辰。如果大本营真有危险,这么做根本无济于事。” “殿下,那您的意思是……”龙兴汉迟疑了片刻,然后眉头猛地一动。“不,您知道这不可能。军令已经下达,第一军团正在开赴战场的路上,我们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否则逗留不进延误军机可就是上下连坐的死罪。” “是第一军团只能前进不能后退。”李华梅咬着嘴唇轻声说:“而我,以及本部一百亲兵,不在此内。” “即便如此,您身为前敌主将,如果率领本部亲兵返回大本营,那也是委弃部属擅离职守。在帝**法中这都同样是严重的罪行。殿下。我必须提醒您,我们没得选择……” “不。”飒玥郡主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选择总是有的,将军。区别只是代价不同而已。” “那可会是相当沉重的代价。再说了,斯摩棱斯克附近有一支千人规模的骑兵护粮队,他们现在的驻地离大本营不过三十余里,足以应付任何一支罗刹残军。这事根本用不着我们操心。” “我最在意的,是他的安全,不是他的命令。”李华梅立刻回答道,“万一真有敌情,那么势必危若悬剑,以致于哨兵只来得及鸣炮一响。这样的情况下,如果连我自己都顾虑重重,还能指望谁擅调官军前去救援?我意已决,不必再多言了,你就率军按计划继续前进吧。在接管莫斯科的克里姆林城堡之前,第一军团绝不可以停下脚步。” 龙兴汉长长地叹了口气,“殿下,军团下属的斥侯部队会随您一同前往斯摩棱斯克。很抱歉,可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了……”  一声低沉的闷响。栅栏上碗口粗细的尖头木桩也向外倾斜了几分,坚硬的橡木营门崩开一道半寸宽的裂口。 明营守卫已经在两道栅墙围成的入营通道当中架起了拒马,一队卫兵小跑着来到路障后面站成一排,将橹盾往面前重重一架。这种重型盾牌高六尺宽四尺,铁框镶边外蒙牛皮,箭矢飞石俱不能透。盾牌的左右边缘各装有三个铁环,可用铁链彼此连接组成盾墙。 又是一声闷响。有一处铰链终于超过了金属的受力极限,啪的一声崩成两截。 第二排卫兵进入阵地,他们小心地将自己掩蔽在橹盾后边,弯腰将牛筋弩弦拉上挂钩。 第三声。 橹盾兵左肘顶住盾面,右臂弯曲紧握住短矛,摆出准备战斗的架势。 营门突然从正中断裂开来。半块门板连同被扯断的铰链一起旋转着飞甩出去。几乎就在下一秒钟,至少二十名哥萨克徒步从缺口涌了进来。他们彼此拥挤,胡乱挥舞着军刀试图翻过插着锋利枪头的拒马。 迎接他们的是一轮强弩齐射。俄国人纷纷倒下,但更多的哥萨克前仆后继地冲了过来。数十人,或许数百人乱纷纷地彼此推搡着前进,一些士兵站立不稳,被后边的人群挤倒在拒马上,立刻被原木上的利刃刺了个透心凉。俄军的尸体越叠越高,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已在拒马前堆起了一道斜坡。红了眼的哥萨克士兵嘶声吼叫着,踩着袍泽的尸体踉踉跄跄越过拒马,悍不畏死地纵身扑向明军的盾墙。 “稳住阵线!谁也不许后退一步!”在士官们沙哑的叫喊声中,明军士兵以矛支地,拼命用肩膀顶住盾牌,同敌人比拼起最原始的蛮力。帝国橹盾和哥萨克圆盾紧紧抵在一起,铁叶甲和皮毡甲下鼓胀虬结的肌肉淌着汗水,军靴的硬底在砂地上擦出道道沟痕。尽管明军以铁链将二十面巨盾连环相锁组成的盾墙共进同退几不可动,后排的士兵也放下笨重缓慢的弩强弩,拔出佩剑和短矛照着盾牌缝隙间一通乱刺;然而破门而入的哥萨克毕竟是太多了,他们以血肉之躯发起一阵阵不知疲劳的汹涌冲撞,迫使守卫者们缓慢却难以逆转地步步退却。 步步退却,直到…… 直到他们的后背抵上了偏厢车厚实的厢板。 厢板上的挡板突然同时往外打开,从枪眼中伸出一排排火铳。生铅和硫磺挟裹在硝烟和爆炸声中喷出枪管,飞射向沙丁鱼般紧紧挤成一团的俄国人。瞄准已经变得毫无意义,在这样的距离和密度下,子弹落空是根本不可能的。一团团血雾接连爆开,士兵们摇晃着跌倒,接着立刻被淹没在身后滚滚而来的人海之下。 趁得这片刻良机,明军士兵背倚战车稳住盾墙架起矛阵。火枪手们退到后边装填弹药,把射击位置让给下一列举着火铳的士兵。第二轮齐射几乎同样奏效。十几名哥萨克倒地身亡,剩下的放弃了进攻,趟着齐膝深的尸堆慢慢退了出去。 “停止射击!”史威从偏厢车的枪眼里看着俄军撤出营门,举起右拳朝身边的卫兵把总示意道。“这只是第一个回合,敌人想要试探我们的火力。听着,栅栏外面有上千,也许好几千的罗斯人,这些个木头桩子挡不了他们多久。有什么重武器就统统拿出来吧,野战炮、将军炮、迅雷铳,哪怕只有虎蹲都好,否则我们就全完了!” “我已经跟您说过了,史大人。”把总立刻回答道,“帅营卫队最重型的装备就是连环橹盾和抬枪,谁也没想过会独自面对敌人的正规军是吧。” “现在不想也不行了。”史威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朝外面再望了一眼:哥萨克们正穿过营门卷土重来。这一次,他们选择了更加谨慎的攻击方式,举着圆盾、木板以及任何所能找到的临时遮蔽物,彼此掩护着小步前进。“只靠百来支火枪?不太可能。” “有区别吗?反正我们都得交代在这鬼地方。敌人太多,冲进来只是时间问题。”把总只是摇了摇头,“不管怎么说……尽忠就好。”他执刀的右手在空中挥出一道圆弧,伴随着火枪手的又一轮齐射。烟火大炽,铅子打在盾牌上劈啪作响。躲在掩蔽下的哥萨克们一阵骚动,接着纷纷安下心来,更加大胆地朝明军防线靠近,或是干脆挥舞战斧砍斫两侧的栅栏。 “不成了。”史威探身朝外射了一箭,然后飞快地缩了回来。“快,上抬枪!” “现在?”把总有些意外地瞟了他一眼,然后回头看看架在后边的十把抬枪。“我看应该等他们更靠近一点。” “我看最好还是让我们自己来掌握主动吧。”锦衣卫百户皱皱眉头,摸出一支巴掌长的铁箭填进手弩。“来,架起抬枪。” 一队士兵立刻跑了过去。他们两两一组,一人抱着近八尺长的沉重枪身,另一人则在前边支起脚架,然后熟练地将火药包和铅弹填进粗如手臂的枪管。很快,十把抬枪都准备就绪,依次从枪口向外伸出。随着把总一声令下,士兵们用燃烧的火绳一触药池,比先前更加猛烈的枪声震动了整个营地。两指粗的铅弹好似一团火球,把硬木圆盾连同后面的士兵如纸片般轻易击穿。折断的骨头刺出创口,炽热的铅汁烫焦皮肉。大多数俄国人甚至还没醒过神来,已经躺倒在地发出垂死哀嚎。 仅仅片刻之后,新的打击接踵而至,而这一次是普通燧发枪的齐射。四分径的铅子穿过抬枪轰开的缺口,精确地钻进哥萨克已然混乱的阵列。再一次地,俄国人抛下数十具尸体和同样数量的伤员,与其撤退倒不如说是仓皇逃出了营门。 短短几十码距离,却如天堑难逾,不过小半个时辰,俄军已经在这里折损了两百多名士兵。叶尔马克的脸色显得越发难看,他瞪着眼打了个手势,皮帽上别着鹰翎的督战队立刻纵马冲了上去,拔刀砍杀带头溃逃的军官。 “突破他们的防线!快!”哥萨克统领转身不耐烦地朝贝斯特洛夫吼道:“中国人的援军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别再等了,给我把掷弹兵派上去!” 大尉沉默地点点头,接着朝身后招了招手,两个方队的掷弹兵大踏步走了过来。他们都是俄罗斯军中最高大健壮的勇士,头戴镶花边的无檐毡帽,身穿紧袖口的厚呢长大衣,背上套着一面蒙有牛皮的大盾牌,特制的宽腰带左右各挂着四枚铁壳炸弹,大腿旁还吊了一把弯刀。弩箭和铅子不住从耳鬓尖啸着擦过,而士兵们只是保持着疏散的队形,镇定地在堆积的尸体间稳步前进。当最前一排的十名士兵接近到三十步距离时,他们突然背转过身,左手从怀中掏出火罐,右手取下一枚榴弹,点燃火绳之后使尽全力抛了出去。椭圆形的铸铁榴弹落在明军的盾墙前滚了几滚,然后猛地爆裂开来。弹片、尘烟和刺鼻的硫磺味喷涌而出,震波将士兵们掀倒在地,就连坚实的橹盾也被生生炸成几片。 “震天雷?”史威猛然间像是咬到舌头一样嘶嘶地叫了起来。“该死!开枪!快开枪!” 然而第二排掷弹兵也已经开始投弹。榴弹爆炸后的铸铁碎片四下横飞,锋利如刀的断口划破了明军士兵的铠甲,撕裂肌肤深入血肉。与此同时最前列的掷弹兵则继续背对着明军以缓慢而僵硬的姿势倒退而行,利用背负的盾牌抵挡火枪弓弩的还击。 抬枪的射击手们扛着重六十余斤的铳管,艰难地从准星里瞄着目标。面对这样疏松的散兵队形,笨重的抬枪并不是合适的武器。但此时此刻,也只有寸半口径的大号铅弹能击穿掷弹兵的大盾了。一轮射击下来,七个俄兵连人带盾被穿了窟窿。其中一名掷弹兵仆倒的时候,火星从手中的火种罐里飞溅开来,至少引燃了三颗挂在腰间的榴弹,剧烈的爆炸几乎让十步以内一切化为灰烬。 “他们居然有震天雷!”卫队把总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史威一眼,“俄国人竟用从我们手中偷学的技术来反击我们自己!” “那就撤吧,我们挡不住了。”史威恨恨地摇着头,朝士兵们挥挥手,示意他们不用再给抬枪装填弹药。“偏厢车的木板防不了这种铁壳炸弹的威力,看样子只能退守点将台了。” 把总黑着脸哼了一声,“我倒宁愿现在就战死在这。” “还没到最后一刻,便不是轻言放弃的时候。”史威一把拉住他的袖铠,招呼着明军士兵们扛起抬枪跑向营地中央的夯土高台。当断后的工兵在环绕台侧的坡道中架起拒马和路障的时候,锦衣卫百户回头朝身后望了一眼。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中,硝烟里显出隐约的灰影。 还没到……最后一刻。 第十四章第五节 佛陀与修罗 ettubrute? 还有你吗。(手打小说)布鲁塔斯? ----尤利乌斯.凯撒  “忠武王殿下……”史威猛地掀开帅帐的门帘。战事仓促,他只来得及在飞鱼袍外套一件裲裆甲,再加上随手抓来的环檐铁盔,看上去很有些不伦不类。“敌人已经破门而入,我们的士兵正在阻挡他们,然而……我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直到最后。”首相冷冷地说,他起身来到大帐中央,任由两名宫装侍女上前为他褪去紫缎长袍换上锁链背心。她们腰间佩着精致的短剑,眼神和手上动作都有着与主人别无二致的镇定。 “摩根.马格曼和他的骑兵团……或者骑士团,管他的呢……那些该死的雇佣兵辜负了帝国的信赖,要不因为是他们放下武器临敌退缩,南营也不会这么轻易失陷。”史威说到这里深吸一口气,极力想在最高领袖的面前平静下来。“但是,殿下,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如果您准许的话,我会带领一小队士兵尽力突出重围,前往南营重新向斯摩棱斯克发出信号,召唤更多的军队前来保卫您的安全!” “我们同医院骑士团的协议当中并没有死战到底这一条。至于部署上的错误,我个人负有全部责任。”萧弈天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双臂让侍女为他套上墨渲朱描的精钢护腕,另一位侍女则在他背后调整着明光铠的皮质锁扣。“然而无论如何。现在去南营都是无济于事的。俄国人的进攻并不盲目,他们从一开始就把目标对准了我们的警报系统,不可能再给你留下哪怕一门警炮和一个烟盆。” “您……恕我无礼,殿下,您真是太镇定了。”史威有些自惭地摇摇头,“既然如此,我们必须在弹尽粮绝之前突围。殿下,为了安全起见,突围之前请您换上普通士兵的铠甲。下官会派人乔装往另一方向吸引罗刹人的注意……” “你这是要我落荒而逃吗,史威?”护国忠武王慢条斯理地穿戴着钢甲手套,脸上带着远超出自己年龄的可怕笑容。“我自万历七年束发从军,提八百铁骑入阿兹特克,纵横千里未尝败绩。八年,科诺奇蒂特兰之役任先锋官,率锐士登城斩将擒王;又破敌五万于库埃纳瓦卡。九年,南入洪荒极远之地,独陷重围而全身。十年复往南征,以二千五百劲卒击走蛮兵六万,生俘其酋。十一年伐奥斯曼,歼敌十万沉舰五百。十二年护国勤王,大破鞑虏十四万于京畿。凡此戎马六年,每役无不身先士卒,虽枪林箭雨而吾往,未尝有临阵先逃者。” “殿下!敌人太多了!您是千金之躯、国之宝器,不能以身犯险啊!” 龙头肩甲巍峨如山,下面垫着蓬松的毛裘,紫缎面斗篷上绣着暗金色的麒麟纹章。侍女踮起脚尖。为他戴上嵌着龙睛石的鎏金掐丝将军盔。“以身犯险?这不是第一次,更不是最危险的一次。”笑声伴着铿锵的脚步,首相转身走到屏风旁的漆架前,伸手轻抚着佩刀的鲨皮鞘。“那年在印加,整支探险队只有我和瓦莉娅两人逃出库斯科。萨伊里.图派克王派出五千名贵族武士,在安第斯山麓的丛林中追杀了我们足足两个月。他想要我的命,可惜没那么容易。就像阿兹特克人,精锐的夸奇克武士在土狼祭司的带领下从夜幕中发起攻击……尤卡坦人、奥斯曼人、鞑靼人……甚至还有同为华夏族人的刺客,以为区区三尺长剑便可螳臂当车。哼,罗刹人……不足为道。” “殿下……”史威嚅了嚅嘴唇,接着谨慎地保持了沉默。他早年先匪后兵行走塞外二十年,也自问阅人无数,然而首相的眼神倒令老道过人的他暗自一凛。那对幽如深潭的漆眸看不出半点得志少年应有的火热张扬,却凝作一渊化不开的玄冰,黯淡的表面下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默。 寂默于是,死亡于是。 萧弈天冷冷地笑着,紧紧握住霜岚的刀柄,亚麻缠绳带给手心一种久违的触感。他略一用力,泛着幽幽蓝光的刀身缓缓出鞘,四溢的寒气似能冻结一切。“这些战士……遵奉我的命令穿越半个世界来到这个冰封的荒原。他们相信我……每一名帝国士兵都相信,我是他们的灯塔和旗帜。永不放弃。永不后退,带给他们必胜的信念。我不能,也不会……辜负他们。”  叶尔马克一翻身跳下马背,顺手把马鞭和缰绳甩给贝斯特洛夫。中国人已经完全退缩到了营地中央,在主帅居住的两层阁楼周围设下最后的防线。大约两百人在橹盾和路障的掩护下负隅顽抗,他们用火箭、蹶张弩和燧发枪勇猛地战斗。一丈来高的夯土台基令守卫者占尽优势,两条狭窄折回的倾斜坡道上堆满了进攻者的尸体。 数以百计的哥萨克蜂拥上前,他们顶着盾牌一路小跑,冒着流弹飞矢冲过开阔的校场。一些人中弹倒下,更多人来到点将台之下,踏过同袍的尸体沿着坡道往上冲锋。而迎接他们的是箭矢、铅弹,甚至檑木石块,不少俄军被当头砸中,惨叫着摔下地去。 “全力进攻!把我们最厉害的部队都送上去!”叶尔马克看了半晌,便不耐烦地低声咆哮起来。“掷弹兵!掷弹兵在哪里?让他们立刻冲过去,炸开敌人的防御!” “将军,现在还不是时候。”贝斯特洛夫小心地建议道:“明国人还没有耗尽力气,要是我们过早使尽全力----” “我们没有时间慢吞吞的了!”叶尔马克厉声喝道,“冲啊!都给我冲上去!” 两个方队的哥萨克立刻如松开颈索的猛犬般冲向点将台,他们边小跑着拉开弓弦,朝着土台高处连连射击。粗铁箭头如雨而下,落在蒙着牛皮的盾面上噼啪作响。虽然实效寥寥,但总有流矢穿破防御命中目标。一些身着轻甲的中国士兵负伤见血,其他的人则被压制在盾牌后面,一时间反击的火力大为削弱。 哥萨克们并没有让这个机会白白流失。俄国勇士们发出震天的怒吼,奋勇挤上前去,与前方守卫坡道的明军短兵相接。他们用长矛和弯刀狂热地战斗,把点燃的炸弹投向路障后的敌人。帝**官们用汉话高声喊叫着,然而数量上的绝对差距和困守死地的恐慌压倒了士兵的勇气。首先是那些临时拿起武器抵抗的文职人员。接下来几乎所有人都在慌乱地退缩。俄国人几乎立刻夺下了最险要的坡道拐角,然后一鼓作气接连冲破了明军仓促设下的三道简易工事。那些来不及撤退的中国士兵转眼间被淹没在数倍于己的敌人当中,倒在此起彼伏的利刃之下。 当第一个哥萨克冲上台顶的时候,胜利的天平看上去几乎已经完全倒向了俄罗斯。中国士兵锐气已挫,斜拖着长枪委顿向后退却。然而一支袖箭立刻射穿了他的喉咙,史威一个纵身越过人群,挥动绣春刀画出两道凶狠的光弧,凌厉的斩击将三名俄兵扫下台去。在他身后,主帅阁的黄杨木大门砰然张开。一队身着玄色重铠的御卫队士兵簇拥着帝国首相旋风般冲了出来,手中的雕花方盾交叠如鳞,恍若一座密不透风的钢铁壁垒。 “帝国勇士们,忠武王萧弈天在此!与你们并肩抗敌!” 萧弈天的声音镇定而平淡,却如黄钟大吕穿透了整个战场的嘶喊喧嚣,鼓舞着明军重拾回战斗的勇气。几名士兵顶着橹盾猛撞向冲上台顶的俄兵,甚至勇敢地捡起敌人丢来的炸弹反掷回去。这样猛烈的还击令哥萨克们措手不及,而恰在他们慌张迟疑之时,东边不远处平地里一声炮响,一簇殷红的焰火笔直冲上天空。 战场一下子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俄国人和中国人一同放下武器,惊诧地举头望天,正好看到第二道焰火在炮声中冉冉升起,照亮昏暗的天空。紧跟着是第三道,低矮的云层被渲出一抹微红。隆隆的炮声在天地间滚涌着传向远方。 “我们的……警炮?” “是警炮!在东方震位上!”即便如史威这样老道之人,也难抑住话音中的既惊又喜。“殿下,一定是当初修建营地的时候就在东营里暗藏了备用的警炮!有人……不知是谁点燃了……” 他猛转过身,朝着明军士兵们高喊道:“战士们!警炮已响,援军即刻便到!坚持!弟兄们,一定要坚持到最后一刻!胜利必将属于我们!为了帝国!为了忠武王!” 他高举起绣春刀,带领着身后怒吼如雷的士兵,迎面冲向心惊胆颤的敌人。  “怎么回事?”叶尔马克阴郁地左右四顾,猛地抬起手臂,指着贝斯特洛夫大尉低沉着声音问道。“我记得你说过,那边只是一座空营。没有卫兵也没有警炮。” “将……将军,”贝斯特洛夫吓得倒退了好几步,连说话都结巴起来,“确……确实没人。” “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尉已经露出绝望的神色,幸而有人出来为他解围。“将军,中国人的援军到了!” “什么?” “有一百多名骑兵。我们的人没能拦住,被他们直接冲进东边的营地发出了警报!” “该死!”叶尔马克痛骂了一声,“贝斯特洛夫大尉,带一千人马去对付那支骑兵……抵挡任何新出现的敌人,直到我们拿下这座活见鬼的泥巴堆为止!明白了吗?” “明……明白,将军。” 哥萨克统领轻蔑地哼了一声,微眯起眼睛往前望去。中国人也已经有所反应,黑色的盾阵有节奏地次第起伏,如同一个不可撼动的整体,用钢铁与火焰驱逐着俄罗斯人步步后退。“他们也知道……你最好干得利索点,大尉。我们的敌人可不只会干等着。” 他一把将面色苍白的贝斯特洛夫大尉推开,伸手从马背上取下盾牌和战斧,大步流星地穿过人群。“哥萨克们!跟我来!”  “不管那个罗刹指挥官到底是谁,能派这许多人过来,咱们这份大礼他一定消受的紧啊。”李华梅一手绰着鎏金佩剑,以轻松的口吻故作玩笑地说道。 在点燃暗藏的备用警炮时,她早已明了接下来将要面对的危险。居于震位的东营本是囤积粮饷柴草的围场,巨大的防雨帐篷下曾经停放着数百辆满载物资的重型辎重车,然而现在它们早已随着明军主力一同踏上征途。和中宫帅营的坚壁高台相比,几近空旷的营区地势平坦规整无险可依,根本不足以抵御罗刹人的攻击。 然而,此刻在帅营和至少三十里地以外的援军之间,这支不到两百人的骑兵乃是唯一的希望。前泰西远征军统帅同样明白,只要她能多吸引一个敌人,就能给帅营方面减少一分压力;只要能多坚持一刻,就能给被困的友军增添一分鼓舞。为了那个人的安全,以身犯险也是值得的。何况,这是她的军营,她的要塞,她亲自设计和督造的龙堡。这里有的可不仅仅是一门秘密警炮而已。 隶属于近卫步兵师的斥候骑兵已经跳下马背,在一条正对营门的浅沟后一字排开。两名士兵从油布篷下推出一个木桶,揭开木塞将清亮的液体哗哗倒进沟底。空气中满是桐油的独特气味。一名士兵将早已准备好的火把往沟里轻轻一丢,混杂着浓重黑烟的火焰立刻噼啪爆响着升腾而起。斥候们把缠着布条的箭矢在火沟上点燃,虚开弓弦对准营门的方向。 哥萨克骑兵纵马穿过营门,迎接他们的是炽烈的死亡。更多的桐油被倾倒在地,燃烧的火线沿着事先挖好的倾斜沟槽迅速延伸,很快在射击线到营门间的开阔地上形成一片火网。战马惊惶的嘶鸣声此起彼伏,滚滚热浪和浓烟刺鼻熏目令人窒息,使它们陷入极度的恐惧当中。哥萨克们尽管同样眼不能视呼吸困难,却还不得不奋力夹住马腹稳拉缰绳,以免被狂乱的坐骑摔下地去。 可利箭已经刺透烟幕尖啸而至,火焰引燃了埋藏在人群脚下的暗雷,炙热的金属片锋利如刃,轻易切割开人与马的皮肤和肌肉。等到最先冲进营区的上百骑俄军中再没一个还能动弹的活物时,火势已经减弱了许多,黑烟却更浓更多,笔直如柱冲上无风的天空,让中国人和俄国人都看得醒目。 更多的哥萨克步兵接踵而来,他们顶着挡箭的木牌,试图用沙土扑灭火焰填平浅沟。不断有人倒在明军斥候的箭下,但他们涌动的身影似乎无穷无尽不见半点减少。火沟后面,飒玥卫队的士兵们执盾举枪驱动座下战马小步调整着队形,在沉默中做好冲锋的准备。 敌人步步逼近。黯淡的火苗最后筋疲力尽地跳跃了一下,接着彻底湮灭在焦黑的余烬中。罗刹人发出怒熊一样的咆哮,从袅袅残烟间杀将出来。  一呼百应。俄国步兵挤在一起挥刀猛冲,斜举着长矛和军旗的骑兵则纵马紧随。这灰褐色的浪潮一波*滚涌向前,看似有着不可阻挡的毁灭力量。然而明军的盾阵恰如黑色的玄武岩礁石般不可动摇,令海潮徒劳的拍击化成一阵细碎无力的泡沫。中国人以他们骁武善战的步兵而闻名于世,而勇担前锋的黑麒麟御卫队则是精锐中的精锐。他们手执大型方盾,行动默契忽分忽合,腾挪闪展间不时挥出长刀,或斩或刺从敌群中杀出一片血雾。 叶尔马克一把掀开挡在前边的士兵,举着盾牌沿着倾斜的坡道冲了上去。三名卫兵试图用长矛和橹盾阻挡他前进,然而叶尔马克抬手招架,套在左手上的圆盾使得矛头偏向一边。哥萨克乘机猛挥战斧,把沉重的斧刃深深斫进中国人的盾牌中间,然后朝旁边用力一甩,将敌人的盾牌扯到一边。接着是一记凶狠的盾击,那个中国士兵踉跄倒了下去,被打中的面部鲜血淋漓。 没等剩下的敌人作出反应,叶尔马克以难以置信的敏捷转了个身,借着飞旋之势反手一斧撂倒了第二个士兵。这时第三个明兵的长矛已经朝他再度刺来,可叶尔马克不慌不忙,左手一把拽住矛杆,侧身往后猛地一拖,趁势飞起右脚将失去平衡的敌人踢下台去。他昂首环顾,两眼中凶狠的神光像是一头暴怒的巨熊,将前方围成扇形的中国士兵一一逼退。 这些羸弱的东方人。离开了那些阴险的诡计和强大的魔法,他们简直不堪一击。叶尔马克.齐默菲叶维奇一面想着,一面在铠甲和刀剑的寒光间搜寻着目标。他几乎立刻注意到了黑甲武士护卫下的那个身影,那套华丽至极的将军重铠和睥睨天下的傲慢步伐,以简练到冷酷的动作将靠近的俄兵一一斩杀。毫无疑问,那正是大明首相本人。哥萨克统领从喉咙里发生一声低吼,将全身力气贯于右臂挥手掷出战斧。 一声骤响,有如开碑裂石。 史威双手紧握绣春刀柄,缓缓举过右肩,双脚生根一般稳扎马步。他看也不看那柄远远飞开一边的战斧,只是将冷漠的目光死死钉住叶尔马克的双肩。 “是你?巴图.兀良哈?”叶尔马克咬着嘴唇,就像看到条毒蛇似的眯起眼睛,右手握住腰间的刀柄。“你,叛徒!”话音未落,他已经拔刀出鞘暴起向前,弯如新月的哥萨克军刀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当头猛劈向史威。 “我乃大明锦衣卫百户史威,奉王命讨贼。”史威以带着明显鞑靼口音的罗刹话回答道,他双臂往左上一抬,举刀横架住哥萨克凌厉的攻击,接着往后一个滑步,顺势手臂抡转卸开刀劲。他的动作轻盈而敏捷,如弹簧般灵巧地重新站稳脚步,双手持着绣春刀斜向上挑,刀尖指着叶尔马克的咽喉。 “史威?”叶尔马克喃喃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不明所以却又若有所悟。“你这个……阴险的明人!”话音未落,他一个箭步跨上前去,自左往右斜劈一刀。 刀式未出,史威已见他右肩先动,便回转手腕将刀背往外一格,使了个外看刀势左进一步,疾左转身横刀一送,接着搅转刀身,挽了个刀花反手回砍,左提右撩唰唰唰接连三刀。西洋刀剑讲的是大开大阖的路数,何尝见过这等迅疾阴狠的招式。叶尔马克一击不中其势已挫,只能以盾牌护住身前,左支右绌堪堪抵挡。绣春刀锋连环如电,青芒落处牛皮开裂木质迸碎。待到第五刀时,哥萨克的圆盾终于承受不住重击,从正中间整个断成两截,而军刀尚且余势未尽,在他的臂甲上狠狠拉开一条血口。 叶尔马克低沉地哼了一声,抬起弯刀往面前一横,趁势往后跳开一个大步。他粗重地喘息着,丢掉只剩半边的盾牌,一扬手臂接住身后士兵抛来的战斧。他是顿河哥萨克,真正的北国勇士,绝不会就这么轻易服输!随着一声狂怒的战吼,叶尔马克.齐默菲叶维奇将军一弓身纵向前方,左手战斧疾出勾住绣春刀,右手的哥萨克骑刀朝着史威当头砍下。 铛的一声脆响,骑兵刀劈在史威高举护头的左臂上,竟然分毫难入。利刃撕开了血渍斑斑看不出本色的锦衣袍袖,却砍不透下面黑黝黝的熟铁护臂。史威应着刀势往下一矮身,只听机括轻响,暗藏在护臂中的梅花袖箭应声射出。第一箭擦着叶尔马克耳鬓飞过,第二箭却正中他的左肩,精钢箭头刺穿铠甲入肉三分,不甚疼痛却有种异样的酸麻感。 “你……有毒……懦夫!”叶尔马克愤怒地骂道,双臂齐挥朝着史威猛砍过去。然而锦衣卫的秘制毒药发作极快,他的左臂已经失去知觉,战斧当啷一声脱手坠地。接着,哥萨克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单手撑住骑刀发出一阵急促而沉重的喘息。 史威慢步走近他的面前,两脚微分站稳步子。“还有什么遗言吗?” “你----”叶尔马克咬紧牙关竭力仰起头,锦衣卫百户冷酷的面容在他充血的眼中显得愈发模糊。哥萨克统领知道,属于他的战争已经结束。俄罗斯士兵正在惊惶地退却,而不算太远的北方传来牛骨军号呜咽的低鸣,明人迟到的援军终于驰入战场。 “没话说了么?”史威笑了笑,双手将绣春刀高举过头。“安心上路。” 哥萨克鼓起最后的力量,对着刀锋高昂起头颅。“为了梅尔库罗娃公爵!”  “为了梅尔库罗娃公爵!”这样的喊声回荡在战场上每一个角落。 帝国的反击已经开始,挥舞着修长苗刀的大明骑兵纵马杀入哥萨克人群。中国人既惊且怒,谁也不曾想到,这个看上去已经完全放下武器的民族竟然还暗藏了一柄如此险恶的匕首。一柄几乎正中心脏的毒剑。带着不安和庆幸,他们把复仇的杀戮倾泻到了敌人的头上。帝国不接受投降,而罗刹人似乎也无意投降。 在御卫队的簇拥下,萧弈天走下点将台,走向列成两队朝他致意的近卫骑兵。哥萨克们垂死的呻吟仍不绝于耳,那个该受诅咒的名字始终絮绕难去。帝国首相强压下心中的莫名烦躁,阴着脸跨上侍从牵来的战马。 她虽败犹胜,而他虽胜犹败。 “史威,”他没有搭理在旁紧张地反复絮叨的轻骑营千总,而是简洁地朝锦衣卫打了个手势。“随我去东营看看。不管是谁……挽救了今日之战,他的勇气和智慧都足当帝**队之表率。” 史威顺从地点点头,从侍卫手里牵过马缰。东营的战斗一度激烈如炽,然而却没能等来援军便提前结束。他们穿过堆叠齐膝的俄军尸体,走过浸透鲜血的余温未褪的焦土。很快,锦衣卫在一道尺余深的壕沟底找到了第一具明军的尸体,拉开狭长如叶的骑兵盾,从扭曲变形的近卫军铠甲下摸出一个桃木腰牌。“殿下,”他用袖子擦擦腰牌上的血迹,仔细辨了辨上面的纹章和刻字,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是……飒玥郡主卫队。” 萧弈天一时未作回答。片刻的沉默之后,忠武王一翻身跳下马背,推开卫兵大步朝营地中央走去。几乎无处不在的战斗痕迹为他指明了方向,越往前走,残缺的尸体、折断的武器也都越来越多。毫无疑问,明军卫兵们曾在此誓死抵抗,他们令得敌人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自己却也伤亡惨重不得不且战且退。 在一座半永固仓房前,萧弈天突然停下脚步。四名重甲卫兵掌盾执枪守护着破碎的大门,他们尽管早已失去生命,遍布伤痕的冰冷身躯却依然挺立不倒。他们的脚下横七竖八堆着至少二十具俄国人的尸体。 “华梅……”首相的声音低到几不可闻,史威甚至不能确定是真的听到,抑或出于自己疲惫下的错觉。正当他犹疑之时,萧弈天已经猛地推开只剩下半扇的大门。 更多的尸体,中国人和俄国人,大多绞缠在一起辨不分明。然而眼睛刚一习惯室内的黑暗,史威便立刻注意到拄剑半跪在大厅中央的那个纤细身影。李华梅闻声仰起满是血污的脸颊,虚弱无力的目光略一顾盼,惨白的唇边弯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 “殿下,您……太好了……”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崩口如锯的长剑突然从中间折断,没等萧弈天一个箭步冲到面前,失去平衡的少女已经扑倒在地失去知觉。 “来人!叫军医!” 第十四章第六节 若为君故 凡有的,还要加给他。(手打小说)叫他有余。 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 ----《圣经新约?马太福音25:29》  “我很生气。”尹成浩面无表情地往后一靠,倒在用上等毛皮垫得蓬松厚软的椅背上,左手有节奏地轻叩着白桦木桌面。“中国很生气。” “这不是我们的错,将军。”尤里?苏伊斯基大公坐在他的对面,往前倾着身子,顺眉弯腰地陪着笑脸。“只是一群盗匪流寇……而已。我向您保证,将军。我本人也好,整个杜马也好,都和这样无耻的恶行没有任何关系。” “盗匪?流寇?”尹成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居高临下地斜眼瞥了瞥苏伊斯基。“装备火绳枪和震天雷的盗匪流寇?尤里?苏伊斯基,我看你的记性是一点没长,到现在还搞不清把中国人当傻瓜会有什么样的下场。我可再问一遍,你最好老实回答,他们真的不是俄罗斯的正规军?” “哈,那个……那个……”苏伊斯基从桌上端起银质茶杯,使劲灌了一大口加了果酱的热茶,又擦了擦额角的冷汗,这才颤着声音回答道:“尹将军,沙皇陛下和杜马的军队已经放下武器。屈服于您和帝**队天神般的力量。只是……那些天杀的哥萨克!将军,他们只是一支乱军,被打溃了的散兵游勇而已。” “那么,他们就是受杜马征召而来的,俄罗斯正规军。”尹成浩重复了一遍,似乎根本没把大公的解释听在耳中。“龙堡是一座坚固的军事要塞,乱军不会选择这样的目标,散兵游勇更打不动这样的目标。这是蓄谋的攻击、卑劣的行刺,这违反了杜马和帝国的临时停火协议。这,意味着战争的继续。” “不,不。尹将军,您不能怪罪到我们的头上。” “那么,应该怪谁?” “叶尔马克是由梅尔库罗娃公爵直接指挥的。对,瓦莲莉娅?梅尔库罗娃。是她,是她违抗了杜马的指令,私自策划和部署了这次阴险的暗袭!” “很好,把她交出来。” 苏伊斯基深深吸了一口冷气。“您知道的,将军,梅尔库罗娃公爵在萨福诺沃战役当中下落不明。很可能,她已经死了……” “所以你把责任都推在了一个死人的头上,好像你和杜马就都能撇清关系。”尹成浩又哼了一声,显得愈发不耐烦起来。“我跟你说,尤里?苏伊斯基。叶尔马克是失败了,但你不是没有机会,我现在就站在你的面前,手无寸铁、护卫寥寥。你们大可以故技重施,然后再去阴险地偷袭正在萨福诺沃休整的毫无防备的帝**团。来吧。打垮了八万泰西远征军,我们在远东还有百万大军。到那时候,你们将要面对的,就不再会是一次区区惩戒而已,而是一个愤怒的帝国倾其全力的复仇。” “误会,这全都是误会。”苏伊斯基忙不堪摆着手,苦着脸说道:“我本人和贵族杜马议会一向都反对这场战争。只是戈都诺夫和梅尔库罗娃集团把持朝政执掌兵权,他们的一意孤行险些让俄罗斯走上不复的劫路。现在,我们已经拿回了戈都诺夫等人窃据的权力,当务之急的第一件事就是与大明停战重修旧好。将军,贵族杜马议会已经达成一致决定,我们全盘接受帝国的停战条件,对此再无异议。” “什么?”尹成浩略略直起身子,故作惊诧地反问道:“什么条件?” “之前巴图?兀良哈转达给我们的停战条件。”苏伊斯基老老实实地回答道。“第一,承认大明的宗主权,依臣礼接受帝国皇帝的册封,按五年一次向北京贡献特产方物。第二,对于此前远东边境发生的武装冲突,遣使修书前往北京谢罪。第三,开放十六处通商口岸,允许帝国商人自由进出俄国市场。以上三条。我代表杜马一概答允。” “是么?”尹成浩用最不以为然的语气哼了一声。“尤里?苏伊斯基,我不太确定听说过这个你所谓的停战条件。但我所能确定的是,作为帝国全权谈判代表,我不能接受这些条件。” 苏伊斯基愣了片刻,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惊愕地张大了嘴。“这……将军,我不明白。” “不管怎么说,此一时彼一时。”尹成浩往前倾过身子,双肘撑住桌面十指交叉,以圆滑而略带威胁的口气慢慢说道:“在如今的情况下,内阁绝不会容许如此宽容的条约。这是公开的示弱,不仅有失国体,也有失一名帝**官应有的颜面。” 尤里?苏伊斯基侧过身,用俄语同坐在一旁的谢尔盖?姆斯基斯拉夫斯基大公小声嘀咕了几句,接着用手绢擦了一把汗,抬眼瞟瞟尹成浩又赶紧低下头去。“您……呃,我们愿意继续谈判。新的条件,将军。” “很好,这才算得上诚意。”尹成浩往后靠回椅背,顺手弹出一枚银币,看着它落在光滑的桌面滴溜溜打着转。“首先,莫斯科必须为它挑起的战争作出金钱上的赔偿,包括远东边境冲突中帝国和蒙古汗国的人员财产损失,以及泰西远征军的军费。” “赔偿……嗯,是、是,当然。那具体的金额……”苏伊斯基使劲攥着手,满脸紧张地看着尹成浩缓缓伸出三根手指晃晃,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三……三百万卢布?这是一个,呃。巨大的数字……将军阁下。” 尹成浩摇摇头,脸上表情波澜不兴。“是三千万卢布,大公阁下。确切地说,两百零二万五千俄磅纯银。”他弹了个响指,让随军主簿把写满鞣酸墨水字迹的羊皮纸卷摊在桌上。 “将军、两位大人,这里是赔款的各项明细:偿付财物损失计六百七十八万帝国银币,其中帝国边民和商人的损失为一百四十七万,蒙古汗国的损失为三百五十五万。偿付抚恤金一千一百五十三万银币,其中帝国正规军六百九十三万,蒙古军四百六十万。偿付帝国泰西远征军军费两千三百七十万银币,远东边境冲突军费三百二十三万银币。以上各项总计帝国银币四千五百二十四万枚,按当前的币值约合三千零十六万卢布。” 两位俄国人面面相觑,同样惊讶地合不拢嘴。短暂的沉默之后,姆斯基斯拉夫斯基大公有些局促地开口道:“这不可能,将军,我们无力支付如此……庞大的赔款。整整三千万卢布,这相当于俄罗斯二十四年财政收入的总和。就算您掏空所有俄国人的钱袋,也决计筹不够这么多现银。” 尹成浩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从银烟盒里摸出一支哈瓦那卷烟。“所以,帝国恩许你们分期偿付,利息每年四厘。” “四厘?那就是每年一百二十万,我们全年的财政收入也才刚够付利息而已。” “你打算拒绝?” “这不是拒不拒绝的问题,将军。”姆斯基斯拉夫斯基有些责怪地瞪了在旁默不做声的苏伊斯基一眼,然后把声音略为抬高了几分。“而是拿不拿得出的问题!” “如果我是你……”高丽将军把点燃的烟卷凑到嘴边深吸了一口,边吐着烟圈边慢条斯理地说:“就想方设法去筹够每一个卢布。毕竟,自己动手总比我们亲自来搜的好,对么?” 姆斯基斯拉夫斯基大公一下子泄了气,委顿无力地瘫在了座椅上。尤里?苏伊斯基干咳一声,讪笑着接过话来。“我们这不正在想办法嘛,将军。慢慢说,咱们慢慢说。” “我倒可以给你们指条明路。”尹成浩答道,边懒懒地弹了弹烟灰。“根据帝国公会同盟提供的报告,俄罗斯战前的对外贸易总额每年约在四百万卢布左右。这是一个可观的数字。遗憾的是,你们却并没能加以利用。” “对啊!”苏伊斯基不由脱口叫了起来,“就算值十抽一,那可就是每年四十万卢布!” 姆斯基斯拉夫大公却只是摇了摇头,“您不明白,将军。瑞典和汉萨同盟都长期利用贸易封锁来削弱我国,全靠免征关税的优惠政策,俄罗斯才能吸引外国商人输入我们需要的商品。如果现在开征的话----” “俄罗斯没有自己的商船队,自然会受制于人。但对大明而言,这根本不是问题。”尹成浩淡然一笑答道,“我们愿意按百分之十五,也就是每年六十万卢布承包今后三十年的关税征收权。扣除征税成本和利息……主簿,这相当于多少赔款本金啊?” “一千万卢布,将军。” 俄国人沉默了好一会,接着姆斯基斯拉夫斯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您说的有道理,将军。然而……如果是五十年关税权的话……” “一千两百五十万。”明军主簿算得很快。“剩下的部分你们也可按同样时限,一半以现银,一半以毛皮、皮革、蜂蜡、亚麻、鱼子五类北地特产按市价九折抵付。” “五十……五十年好。可是,”姆斯基斯拉夫斯基干咳了两声,“不管怎么说,将军。赔款数额如此巨大,我们必须回禀莫斯科,把您的意见递交贵族杜马讨论……” “你似乎没搞清楚,我不是来和你们讨价还价的。”尹成浩夹着烟卷的手指叩了叩桌面打断他的话,“以五十年为期支付赔款本息全数,没有商量的余地。要是你做不了主,那就换个能做主的人来。要是杜马议会不同意,那就整个统统换掉,找同意的人来。”他冷眼一睃,见两个俄国人噤若寒蝉不敢做声,又继续说道:“那么,赔款的事就这样了。你们还有别的问题吗?” 姆斯基斯拉夫斯基在桌子下扳着手指盘算了好一会,终于抬起头,又附在尤里耳边嘀咕了几句。苏伊斯基大公便干巴巴地开口答道:“钱,不是问题。然而,诺夫哥罗德和普斯科夫……将军,杜马议会希望能早日结束这两座城市的叛乱。” 尹成浩深吸一口烟。往后一仰双目望天。“这关我们什么事?” 姆斯基斯拉夫斯基喉头一噎,差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嚅嗫了几声,又道:“将军,从维捷布斯克到特维尔、佩斯托沃一线,北上的道路要冲都在帝**队的控制之下。杜马议会希望----” “杜马议会希望得到帝国的支持。”苏伊斯基接口道,“我们知道两城的叛党献出了大笔钱财请求庇护,然而莫斯科也愿意贡奉巨款。只要帝国支持我们平息叛乱,我们可以开出比叛军更高的价码。” 尹成浩却只是摇一摇头。“你搞错了,大公。我们中国人言必有信,不会趋利反悔。既已议定停战,尔等就只能以和平的方式与汉萨同盟商约两城的归属。再说了,诺夫哥罗德自由市已经以每月一万五千塔勒的代价向哈布斯堡租借了一支四千人的佣兵团,在巴巴耶沃还有一万两千瑞典王军。凭你们现在的军力,就真能占到便宜么?” “这……”姆斯基斯拉夫斯基叹了口气,“诺夫哥罗德和普斯科夫,再算上被瑞典侵占的卡累利阿和奥洛涅兹。丢了这么一大片土地,我国便是元气大伤,好不容易到手的波罗的海出海口也拱手让出。这样的结局如同灾难,让我们万难以接受。” “换个角度想想吧,这未必就是坏事。”尹成浩略一扬手,主簿立刻开口答道:“君士坦丁堡光复之后,鞑靼海峡的航道已经畅通无阻。来自东方的货物由阿力山达郡运往敖德萨,价格可比北海低上一成;地中海的货物,尤其是你们现在急需的粮食更可低上三成。” “对,只要你们臣服帝国尊奉天朝,就能得到宗主国赋予的一系列利益。”尹成浩接口说道。他拿出一个竹刻文书筒,从中抽出一张写着汉文和俄文的羊皮纸,轻轻推向两个俄国人面前。“这是停战条约的草案,你们就代表俄罗斯在上面签字吧。三天之后,我们在莫斯科正式签约换文。” 姆斯基斯拉夫斯基从士兵奉上的漆盘中拿起羽毛笔,蘸一蘸墨水,然后迟疑地望向高丽将军。“将军,我想您也知道,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俄国却已经陷入饥馑的绝境了。除了莫斯科和几座大城之外,各地的粮食都所剩无几。我们希望,能得到……天朝的援助。” 尹成浩思考了片刻,紧盯住姆斯基斯拉夫斯基大公一字一句地说道:“帝国可以提供八十万石小麦,每石一千五百文,包括抵达敖德萨的运费和关税。在平日里,这是二十万人一年的口粮,大荒之年则可供八十万饥民果腹半年。如果需要的话,此后每年还可以同样价格给你们四十万石,怎么样?” 姆斯基斯拉夫斯基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长长吁出:“每普特不到二十戈比,就算平常年景里莫斯科的粮价也差不多是这个数。我们对……对帝国的恩典感激不尽。” “那就快签字吧,别啰嗦了。”尹成浩伸手指指羊皮纸上的空白。“连这里一起写上,赔款加上购粮款,每年六十一万一千五百卢布和同等价值的货物。”  仓房的大门在破门槌的冲撞下轰然裂开,两寸宽的硬木门闩断成两截。罗刹人举刀执矛,高声呐喊着挤进门来。银甲白袍的帝国卫士们奋力抵抗着,嵌着铁花的鸢盾在战斧和马刀的劈砍下迸裂缺口,狼牙长枪再三左刺右突也终于折断。士兵们丢下断矛残盾,从腰间拔出狭长如钩的佩刀,以惊人的勇气扑向数十倍于己的敌兵。 御林军刀寒光凛凛闪耀似星,罗刹狄兵折肢断首血溅十步。然而敌人前仆后继,如饱含着仇恨的旋风狂卷而来。铁剑与梭镖刺穿了明人的重铠,北国士兵一拥而上将他们乱刀砍杀。接着,数十把利刃如林而立,朝着她步步围逼过来。 李华梅猛地睁开双眼。刀兵盾甲的浴血杀场如幻境般褪散而去,映入眼帘的是天花板上摇曳的烛影。碌碌轮声轻入耳畔,略带龙涎香幽溢的芬氲静沁鼻息,少女很快意识到自己躺在帝国首相的铁甲马车内,忙动了动手臂,想要掀开盖在身上那层温暖厚实的狐裘锦被起身下床,却不想牵动浑身伤口痛得娥眉一蹙。她偏过头,正看到帝国首相萧弈天坐在榻旁的棋案前,左手执着棋谱,右手拈一枚黑曜石棋子对局沉思。他未着冠冕,只戴束发网巾,披一件玄表朱里的九章便袍,平日里几不离身的麒麟墨铠与霜岚刀一同挂在靠着厢壁的木架上。 “殿下。”李华梅咬着牙慢慢坐起身,三分带怯七分还羞地轻唤了一声。 “华梅?”萧弈天立刻转过头来,“你终于醒了,伤口还疼吗?” “殿下。”少女摇摇头,接着在车内环顾一圈。“我们……在往哪走?” “敖德萨。”首相挪身坐到床边,伸手替她掖掖被角。 飒玥郡主闻言一惊:“为何……去敖德萨?殿下,难道战局又有变故吗?” “战局已定,”萧弈天淡然答道:“我们且去敖德萨换乘战舰转往西行。君士坦丁堡这个季节气候舒爽宜人,对你的伤势大有好处。我已经传令费仲,让他把雅典最好的医生连夜请往君士坦丁堡候命。” “殿下----”李华梅疑惑地一挑娥眉,正对上萧弈天看向她的目光。那双慑人如鸷的狼顾之目曾让不知多少人视而胆寒,此刻却带着几许忧切几许关怀,温煦和熙有如一泓新融的春水,让她心中不由一阵怦然悸动垂目低下头去。“妾身贱躯无恙,不敢叨扰殿下挂念。泰西战事未息,远征军离不开您----” “我已着高丽将军尹成浩主持停战谈判,荡寇将军龙兴汉总理大营军务,此二人精干历练可担大任。”萧弈天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你可还不知道,尹成浩向我立下军令状,除了巨额赔款之外,他定要向俄国人索取代征关税的权力。华梅,这个国家拥有八百万人口,乌拉尔和鲜卑利亚的森林丰饶富庶,方物特产取用不尽。控制了他们的海关,就意味着每年超过六百万银币的庞大贸易尽在我们掌握之中。” 少女翘翘嘴角,轻声说道:“殿下深谋远虑举国无双。如此一来,不管汉萨联盟也好,瑞典、丹麦还是英国也罢,只要不经帝国点头,他们的商队就只能空手候在波罗的海上,对我们车船满载的财富望眼欲穿。” 忠武王点点头,把手里的黑子啪的一声抐在棋盘上。“正是。” 李华梅抬起头循声瞥了一眼,不由为之一愕。那枚棋子恰落在黑白交兵的襟喉之地,虽然给予了白棋一记重创,却也让己方一条大龙深陷困境。这是一个不吉之兆,而她未及多想便已脱口叫了出来。 “华梅?”萧弈天怔了怔,然后露出一丝微笑。“我还不知道你也精通棋弈。” “妾身少时尝得先父忠庄公教授围棋象戏之法,然棋艺粗浅未敢与君闻。”李华梅低声回答道:“再者,先父常说,善弈者谋其局----” “不善弈者谋其子。”萧弈天笑着接过后半句。 “殿下所言正是。”李华梅点点头,“先父说我太过计较一子一地的得失,缺乏对棋局大势的洞察,难以成为一名优秀的弈手……或者说,元帅。然而我确实更喜欢象棋一点,比起围棋难以捉摸的玄妙,这里不管战斗如何演变,总有一个实实在在明贯始终的目标。”她将右手轻轻搭上萧弈天的肩头,接着继续说道。“守护我们自己的统帅,击败敌人的。” “不错……”首相沉吟片刻,抬起手将棋盘上的棋子拂进藤箧。“对了,在罗马的时候西斯廷五世送给我一件礼物,一套西洋棋。”他站起身,取出一张柚木棋盘放在案上,又从木匣中取出一套象牙棋子。这些两寸来高的棋子都雕作兵俑模样,或执盾佩剑或挺枪策马,做工精巧栩栩如生。“规则倒和象棋差不太多。华梅,想来玩上几局吗?” 她点了点头。 “先认认这些棋子,君王、谋臣、骑士、井阑、步卒。” “那这个呢,殿下?” “为守护她的王而战斗的……王后。” 第十四章第七节 明夕何夕 我们应在和平时期为战争做好准备。(手打小说) ----普布利乌斯.西鲁斯  “很壮观。对吗?雅典舰队鲁莽的轰炸摧毁了将近四分之一的城区,幸运的是,王宫和大教堂都在炮火中幸免于难。亲眼看到这座璀璨如珠的都市,我简直有些后悔把它拱手送给欧罗巴人了。” 李华梅微笑着点点头作为回答。两人并肩走过托普卡普宫的外庭,在伊莲娜教堂前倾斜的坡道上停住脚步,一同转身往东面的海上望去。 十二艘中国大帆船正列队从狭长曲折的博斯普鲁斯海峡中驶出,高耸的桅杆上悬着帝国海军的天青色旗帜。这是从敖德萨返回的运兵船队,装载着最后一批撤离俄国的远征军。他们将于数天后抵达阿力山达郡,在那里与大部队会合休整之后凯旋回国。 “就这么结束了吗……”李华梅忍不住轻叹一声。 “结束了……也许吧。”帝国首相既像回答,又像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早在隆庆年间,厂卫密探就已怀疑蒙古人与西域穆斯林勾结,意图共与我大明为敌。这个假想中的鞑靼-穆斯林联盟横跨三洲地方万里、人口数以千万计、带甲之士不下百万,拥有能与帝国和天主教同盟三足鼎立的实力。而其中执牛耳者,非兵马最多国力最强的奥斯曼帝国莫属。六年前我们曾挫败过敌人的战争阴谋,在勒颁多摧毁了他们的整支地中海舰队。然而事发仓促,时间和准备都不充足,想彻底放**们的血还得要第二次战争。阿尔及利亚、埃及、希腊和鲁米利亚,奥斯曼帝国就已经没了一半的土地和人口,外加克里米亚、瓦拉西亚、摩尔多维亚和特拉西瓦尼亚四个附庸国。” “所以说,斯摩棱斯克只是个诱饵,对吗?从一开始您就知道贪婪无信的罗刹人会破坏和议。进而与我们的宿敌奥斯曼人结盟。苏丹把他精锐的耶尼沙利近卫军派往北地,却不料帝国真正的一击落在了空虚无措的君士坦丁堡。殿下,这真是一次……大胆的冒险。”李华梅轻咬住嘴唇,把酝酿良久的后半句话用力咽了回去。要是晚上十天、最多十五天,泰西远征军的主力就会弹尽粮绝,然后被十几万罗刹奴兵一拥而上撕成粉碎。 “任何谋略都是冒险。收益越高,风险也就越大。”首相幽深的目光对了过来,仿佛能径直穿透她的思想。“身为统帅我们的每一个决定都关系到数百万人的福祉,为了大局着想,就算明知道前面是险境,也不得不把人派上去……” “我明白。”李华梅点点头。你来了,那就够了。“鞑靼海峡才是这场战争的目的。” “不错,鞑靼海峡不仅是与黑海沿岸贸易必经的航道,在军事上也有不可估量的价值。奥斯曼人曾把黑海视作他们的内湖,可现在他们的每一寸海岸线都处在帝国海军的打击范围之内。丧失了海权的奥斯曼帝国,就是一头拔了牙的狮子,再也难以对帝国造成任何实质性的威胁。” “不过有一点我倒是很奇怪,”李华梅一边说着,伸手轻轻牵住首相的袍袖。轻风从海上徐徐刮来,翠绿的橄榄树林扑簌簌一阵摇动,两人沿着大道朝正对圣索菲亚大教堂的皇宫正门徐步走去。“您居然把整个鲁米利亚行省都白送给了欧罗巴的蛮人。真不敢相信,这可不像是帝国……或者说,你的风格。” “这可不是白送。”萧弈天以惯常的自信语气答道:“鲁米利亚新成立的天主教国家都将对帝国无条件敞开贸易大门,不光如此,还有那些从法兰西、德意志或是别的什么地方赶来的骑士们。教皇许诺的四千亩封地和一百五十户佃农对这些破落子弟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横财,但现在他们最想要的是先给手头弄点现钱花花,而恰好这玩意我们有的是。” “所以……雅典提督府拿出一大笔钱趸买了他们急于变现的所有货物?” “大概花了六百多万银币。差不多是君士坦丁堡战利品的一半,费仲估计能有一百五十万的赚头吧。”萧弈天说到这里,在圣索菲亚大教堂前略一停步,抬头看看教堂旁的四座宣礼塔。这些高塔的外边都搭着一圈盘旋而上的脚手架,石匠们攀在上面挥舞铁斧猛力挖凿塔壁的白色砖块。“真有趣,天主教同盟得到这座城市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花大钱拆掉这些没被炮弹拆掉的建筑。” 李华梅歪着头端详了片刻,“突厥人留下的东西?” 萧弈天点点头,“一百四十多年前突厥人攻下君士坦丁堡以后,把这座大教堂改建为清真寺,用灰泥涂遮壁画和神像,还在四角上修起宣礼塔。谁能想到今天它又回到了欧罗巴人手中。不止是这里,天主教同盟已经下令,城中所有清真宣礼塔都要拆除,回收的石料将用来修建一座圣城光复纪念碑。” “城里的穆斯林呢?君士坦丁堡有差不多七十万居民,同盟准备怎么对付他们?” “几个骑士团都有屠城的意思,但教皇不这么想,帝国也不希望看到这样的事发生。协商的结果是一笔三百五十万弗罗林的赎城费,大约相当于七百万银通宝。只要款子到手,占领军就保证全城居民的安全……至少是现在的安全。” “那也不一定。”李华梅略带厌恶地摇了摇头,“我可听说,光是昨天城里就发生了六起有组织的抢劫。都是天主教占领军对穆斯林干的。” “条顿人干的。”萧弈天嘴角一努,刻意压低声音说道,“海因里希.博本豪森对耶尼沙利的顽抗耿耿于怀,他们在攻城战中损失了不少人。费仲已经向教廷特使提出抗议,如果君士坦丁堡的治安持续恶化,我们将不得不出动士兵在城里建立安全区以保护帝国的商业利益。”他顿了顿,顺着梅塞大道望西远眺,君士坦丁纪念柱和阿提克阿里帕夏清真寺的尖塔几乎是并列着矗立在视线的尽头,来自两种文明截然不同的建筑风格构成了一幅奇妙的图景。“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欧罗巴最大的城市,它的人口比新幽州多上两倍,几乎能与北京或是南京相当。就这么简单付之一炬的话,实在有些过于浪费了。” “我听说,这座城市成为拂林首都已经有一千年之久,当年没毁在奥斯曼的野蛮人手里,现在却快要被天主教同盟砸了个精光。”李华梅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打量着梅塞大道两侧倾倒断折的科林斯式廊柱。“这些石料也要回收?” “都是臼炮打的,同盟也不打算再修,可惜了。”萧弈天懒洋洋地回答着,掏出一小把特意兑来的阿克切银币往地上随意一洒,几名褴褛肮脏的乞丐立刻从路旁的断垣残壁中挤出,扑在尘土里抢成一团。在混杂着蹩脚汉话和本地突厥语的喧闹中,两人穿过一大群难民打扮的行人,朝君士坦丁广场旧址附近的大巴扎集市走去。 大巴扎是一百多年来君士坦丁堡最富盛名的商业中心,成百甚至上千间大小店铺紧凑地排布在数十条廊街的伊斯兰风格彩绘拱顶下。珠宝首饰、金银铜器、皮货毛毯……谁也说不清这里琳琅满目的各色商品到底有多少种。更何况,自从联军进入君士坦丁堡之后,全城店铺都被强令歇业,直到今天才获准重新开市,因而热闹更胜往常。 萧弈天与李华梅都在衣袍外裹着带兜帽的暗色帆布斗篷。看上去和普通的帝国行商没什么区别。而像现在这样战乱未息的时候,也只有中国人能有恃无恐地自由进出城市,为困境中的市民带来紧缺的补给与现金。大巴扎里的商贩们简直像看到财神爷一般,捧着店里的各色商品围上来一阵吆喝。 “这都是些平民家用的便宜货,”萧弈天见到李华梅东拣拣西看看,一副兴致高涨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和我们从奥斯曼内府缴来的御器相比不值一提。” 李华梅只是笑着摇摇头,伸手朝街边一家食肆指了指。“听说君士坦丁堡的酸奶烤肉很好吃呢。” “这种小地方有什么好的。舰队收罗了不少土耳其厨子,有的还当过奥斯曼苏丹的御庖,要是你喜欢的话,吩咐他们准备一席宫宴就行了。”虽是这么说着,萧弈天还是信步走进店门,挥手往酸枣木柜台上轻轻一扫,在店主面前整整齐齐地排下六枚金弗罗林。“每样,一份。” “是、是……”土耳其人连连应诺着,忙不堪把金币攥在手里,激动得满脸络腮胡都止不住打颤。现今黑市上的兑换价不断攀高,这六枚佛罗伦萨金币至少相当于三百阿克切,而普通市民一天的食物花销才不过一个阿克切而已。他扶了扶头顶的土耳其圆帽,紧张地抓了好几下脸,这才醒过神似的招呼跑堂把酸奶、面包和蔬菜冷盘端上桌。 “你可真够奢侈的,殿下。”李华梅已经在一张临窗的藤桌前坐下。拉下兜帽理了理柔顺如缎的黑发,笑吟吟地朝走过来的萧弈天说道:“别说我们俩,就算再叫十个人来,也吃不了这许多菜。” “几两银子而已,我的俸禄总还付得起吧。”首相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笑着回答道:“都尝尝,看喜欢什么,回去让厨子们照着做。” 李华梅挑起一片浇了酸奶的炸茄子,凑到嘴边轻咬了一小口,然后满意地点点头,又把牛骨柄的古银餐叉伸向一盘刚上桌的洋葱烤肉。“嗯。味道不错……不过,和舰队厨子用的佐菜不大一样呢。”她含混地比划了一下,“那种和羊排一起烤的红柿子,酸酸甜甜的很好吃。” “那种番柿啊,那是阿兹特克特产的贡物。虽说在新幽州值不了几个钱,运到雅典就得四十文一斤,普通欧罗巴人哪里吃得起。”萧弈天边说着边从盘子里拿起一个烤肉卷饼。“墨麒麟号厨房里用的都是最好的食材和调料,和这种小餐馆可不一样。” “知道啦,明天就让他们再做一回吧。”李华梅左肘撑在桌上,晃晃手中的玻璃高脚杯,轻抿一口本地土产的泰基尔达葡萄酒。“不过,殿下,到时候你可得拿些珍藏的好酒出来哦。” “没问题,”萧弈天笑着答道:“我那正好有一桶纳瓦尔的亨利国王送的头等波亚克红酒,据说有六十多年的历史,就让我们尝尝看有没有法国人吹的那么神。” “好啊----”李华梅在已经摆满藤桌却仍在不断端上来的瓷盘中随意挑选着,突然秀眉一蹙,朝着搭满翠绿色藤蔓的窗框外飞快地瞥了一眼。大巴扎的喧嚷一如既往,却不是商人们谄媚的吆喝,而是惊恐的尖叫和粗野的大笑。 “同盟占领军。”萧弈天头也没转一下,只是镇定地说道:“别管他们,华梅。我们无权过问这些‘友军’的军纪,然而会有人去和天主教同盟交涉治安问题的。” 仿佛是对他的话作出回答,挂着鲜艳饰物的店门被猛地推开,三名醉醺醺的骑士裹着一身酒气踉踉跄跄走了进来。他们的锁链甲外罩着白底黑十字战袍,提着酒壶的手臂里各自挟着一个衣衫散乱的土耳其女人。 “酒!肉!都给老爷端上来!你们这些肮脏的异教徒蛮子!”为首的骑士大声吼着,往柜台上重重拍了一掌,嘴里兀自咕咕哝哝骂个不停。他一转头,目光在藤桌上堆成小山般的食盘上停留了片刻,又在李华梅清美如玉的脸上贪婪地转了几转,便粗声粗气地笑着走了过来。“哈,想不到这还有个东方美人儿。” 李华梅脸色一寒,放下银叉双手按住桌面,但是萧弈天已先一步站起身来,抬手轻轻拉开斗篷的领口,亮出绣着金线徽章的黑缎团领长袍。他的拉丁语带着明显的口音,以及东方人特有的高傲:“帝国高级军官。” “中国人!你们这群胆小的海盗。阴险的异教徒!”一名骑士立刻瞪着通红的醉眼喝骂起来:“这是我们流血换来的城市!你们在这里毫无权势!” 然而他的同伴显然还没醉到那么厉害。那个头领模样的骑士一把将莽撞的下属拉到身后,接着斜起眼睛瞪住萧弈天生硬地说道:“你,是明国的军官。这里,是条顿骑士团的占领区。我们互不相犯,也不惹麻烦。” “你已经冒犯到我了,骑士。”萧弈天以近乎命令的语气答道:“向我的女伴道歉,否则你的麻烦可就大了。” 条顿武士从喉咙里发出一阵恼怒的隆隆声,拳头攥了又攥,终于还是屈从地低下头咕哝了几声,没好气地把怀里的女人推到一边,怒冲冲地摔门而去。“我们走!” 萧弈天目送着他们愤懑地走出店门,一直隐在斗篷下的右手方才松开刀柄。李华梅也起身走了过来,双手轻挽住他的手臂,有些忧虑地低声说:“他们并不甘心,殿下。” “嗯?” “他们,欧罗巴人。”飒玥郡主加重语气强调了一遍:“不甘心、也不满足。” “是啊……”首相长吸了一口气,接着慢慢吁出。“奥斯曼帝国的阴影已经远去,天主教同盟开始想要得到更多。他们需要一个教训……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就暂且由他们去吧。华梅,该是回家的时候了,我已经给舰队提督下达命令,这个下弦日就起航。” “听从你的安排,殿下。”李华梅朝他身边轻靠一步,温顺地回答道:“至于现在,我们还是尽快回到舰队吧。”  十天后,夏至日,阿力山达郡海滨劳工营。 帝国提督刘铤披甲佩剑,背着手以钢雕铁铸一般的武将雄姿挺立在瞭望台中央的茶褐色伞盖下,骄傲地俯视着眼前绵延直往天边的纷乱工地。抛开头盔上的红缨不算,他也比身边的龙兴汉高出足足大半个脑袋。“如您所见,将军,我们已经提前两个月完成了前期准备工程,包括道路、临时码头和淡水渠。半个月前,第一期主体工程也已经启动。” 龙兴汉抬起手遮住刺眼的阳光,透过腾腾热浪放眼看去。上千名奴工如蚂蚁般聚集在新开的运河床底,他们赤luo上身,冒着烈日的无情炙烤挥动铁镐挖凿土石。只要稍有停歇,监工的皮鞭便甩了过来,在挂满汗珠的黝黑脊背上狠毒地啮出一道血痕。“刘提督,阿力山达运河连接红海和地中海,是户部、工部和兵部合作的重点工程,内阁乃至首相本人都非常重视。就算倾尽阿力山达郡之力,也要保证工程的进度和质量。” “这不成问题,将军。”刘铤从袖铠里摸出一张简报,照着上面大声念道:“为了运河工程,提督府已经征调来三万穆斯林奴隶,按照人功两百尺计,每天能开凿河道三十余丈,预计工期五十八个月,支银九十一万六千两。” 龙兴汉赞许地点点头:“根据工部原先的估算,如果以半工半役的形式从埃及征募自由劳工,光是开凿河道的预算就超过七百五十万两,工期至少要六年以上。提督,你为帝国节省下的资金相当于整个阿力山达郡两年的税收,定会得到首相和内阁的嘉奖。” “将军过奖了,这是卑职的本分。然而……”刘铤有些紧张地咳了一声,补充道:“我们还需要帝**队的协助。”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吧。” “将军,运河所经之处大都是荒芜酷热的不毛沙漠,粮食、淡水甚至烧火的柴薪都要从数百里外运送,施工的条件相当艰苦。据工程顾问的估算,若要保持劳动力水平始终在三万名以上,我们需要每年补充五至八千名奴隶。如果出现疫病和大规模逃亡,这个数字可能还得翻上一番。” “你想要战俘?”龙兴汉侧过身子,“说个数吧?” 提督翻出巴掌扬了扬,“至少五万。” “这恐怕不太可能。俄罗斯战争我们俘虏了将近十万俄国人,然而在签订条约之后就已经把他们全数交还给莫斯科,以换取敖德萨的九十九年租期。”龙兴汉立刻回答道:“剩下只有一万五千名奥斯曼战俘,我能给你的也就这么多了。” 刘铤看起来并不满意,“阿力山达运河是帝国的重点工程,我们是有优先权的。” 龙兴汉笑着拍拍他的上臂,“别固执了,提督。要真把那些罗刹人弄到阿力山达来,只怕不出三月便要热死、渴死大半。这样吧,我会向首相大人禀报你的难处,给阿力山达郡提督府批张特许状。在修造运河期间,提督府可以自主从努比亚奴隶商人那里购买所需的劳动力,一应支出计入运河工程款内,如何?” 刘铤叹了口气,“嗨,也只能这样了。尼罗河上游的奴隶市场很多,在阿斯旺花十几两银子就能买个健壮的黑奴,算下来也不过是募工花费的十分之一。” “不过我要提醒你,提督。”龙兴汉突然话锋一转,严肃地板起脸低声说道:“用‘适当’的方法处理蛮族战俘是一回事,以官府名义同奴隶贩子公开交易可就是完全另一回事了。虽说是为了运河工程的需要,可我还是建议你保持低调。很多西洋殖民地都面临劳动力短缺的难题,然而从没有谁拿到过大规模购买奴隶的许可。毕竟,这种野蛮行径不符合我们帝国德被天下的道统。” “我明白……将军。”刘铤道:“首相大人在阿力山达郡停留的时间实在太短,很多政务来不及一一禀报,还要有劳您代我们多言几句。” “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刘铤忙不堪点点头,“阿力山达郡提督府成立不过短短五年时间,辖区内有六百万人口,其中的汉人却不足一万,大多是商人和想捞轻松钱的冒险家。兵源匮乏是提督府面临的一大难题,实际上,根本就没有可靠的兵源。本地居民不信任我们,正如我们也无法信任他们一样。作为权宜之计,提督府征召了一万两千努比亚人。然而他们训练不足士气低落,更缺乏火器和精良装备,如果只是维持治安追捕逃犯倒还凑合。要是叙利亚的马穆鲁克骑兵向阿力山达郡发起进攻,我怀疑这支所谓的‘军队’能否坚持到第二场战斗。将军,我们迫切需要帝国正规军的保护。十万大军即将班师回朝,而阿力山达郡只要哪怕一卫国防军也好。” “这不可能。”龙兴汉当即一口回绝。“远征大军已经过于疲惫,士兵们都急切盼望能够尽早返回家乡。”他见刘铤闻言叹口气露出失望的神情,便又笑了笑,继续说道:“你现在最需要关注的,就是运河工程的进度。明白吗,提督?一旦阿力山达运河建成,便是沟通东西两洋的通途,军事、政治、经济意义都非同小可。到那时候,别说区区几千卫所兵了,就在这运河边上就地起座要塞都不是问题。” “即使没有这条运河,埃及也是泰西最重要的粮食产地。”刘铤不满地抗议道:“俄罗斯战争期间,我们向前线输送了超过一百五十万石谷物和五百船其他物资。除此之外,阿力山达郡港口输出的大麦和小麦还供应着雅典、休达和塞浦路斯的帝**队。” “而雅典、休达和塞浦路斯的帝**队保卫着阿力山达郡。”龙兴汉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拿起随从递来的水壶狠狠灌了一大口。他转身挥一挥手,一辆埃及式马车便在卫兵的簇拥下碌碌驶了过来。“该死,这个鬼地方简直跟火炉没什么两样。提督,如果你没有别的东西需要报告,那么这次视察就到此为止了。我会把工程进度连同你的要求一起向首相大人禀报。”将军又仰头猛灌了一通略带苦味的凉水,叹口气补充道:“如果大人允许的话,就从先休达调一卫兵马吧。” 刘铤顿时喜出望外,“那可得多谢将军您了。” 第十四章第八节 终结与轮回 如果航行没有目的地。(手打小说)那么任何风向都不称心如意。 ----塞涅卡  “大人远征泰西大胜而归,卑职在此给您道贺了。”静泊江心的雕栏画舫上,南直隶总督王石坤引着作陪的南京官员们,一同朝着坐在首席的帝国首相举起青花瓷盏。酒香醇馨,弦音清雅,加上秦淮河两岸远飘十里的秋桂芬芳,令人恍有远离尘嚣置身仙境之感。 “征夷护国是我等军人分内之事,何足挂齿。”萧弈天笑着举杯作答,仰脖一口饮尽杯中的江南黄酒。“王大人,当年你我一同会猎孝陵东郊,可还记得啊?” 王石坤爽朗地大笑起来,朝着身边的同僚得意地一摆手。“卑职如何敢忘,大人五年前的飒爽英姿今犹历历在目。时值奸佞当权小人篡朝,祸生萧墙而外虏窥国。幸得天佑皇明,有大人您护国勤王匡正祛乱,还天下一个朗朗太平。” “哈,我说王大人。”萧弈天开玩笑道:“五年前好一条粗豪汉子,现在也文绉绉说起官话来了,啊?早知道这样,我非得把你一直牢牢拴在带兵的第一线不可,哈哈。” “石坤蒙大人赏识。委以封疆重任,一刻也不敢懈怠误事。大人要卑职总督南直隶军政,石坤便卸甲从文勤勉为官;大人若还让卑职领兵打仗,”王石坤放下酒盏用力拍拍胸膛,“石坤仍是条刚勇好汉,绝不辜负大人分毫!” “好,这才是我大明百官之楷模!”萧弈天高举起刚被侍女斟满的酒杯,“王大人就任总督的五年来,南直隶行省上缴的税收翻了整整一番。来!为我们的善战猛将、治国能臣干上一杯!” “首相大人过奖了。”王石坤满心欢喜,止不住笑地谦让道:“我们在南直隶取得的小小成就,离不开朝廷的鼎力支持,以及----”他指了指长桌对面的瓦尔基里雅商业协会代表林海天,“本地商人的配合。” 林海天站起身,朝萧弈天恭敬地一躬腰,“首相大人,在下----” 他的话被一阵喧闹打断了,在座的官员、士绅以及首相本人都扭头朝着竹帘外的江面上望去。不远处,另一艘方头沙船试图越过警戒线向画舫靠近,却立刻被提督府下属的水师哨船拦了下来。 “怎么回事?”萧弈天微微蹙起眉头,他注意到沙船甲板上站了不少人,他们大多身穿蓝色宽袖长衣,看上去不同于寻常渔夫船工,倒更像是家境盈实的生意人。 “不过是一伙刁民,大人。”王石坤尴尬地回答,“大多是败了生意的落魄商人,隔三岔五就聚在衙门外吵嚷。平时只要不寻衅闹事,官府对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今天……” “我还以为,”萧弈天有些讶然地瞥了他一眼,“南直隶的形势本该一片兴旺繁华,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大人,作买卖总有盈亏不测,这并不奇怪。”林海天连忙开口打起圆场。“自新政以来,南直隶境内的织机、瓷窑数目都比旧时大有增加,不仅上缴的赋税翻了一倍,百姓也都能安居乐业。从南京到各府各县,流民乞丐几近绝迹,这都是朝廷和总督府励精图治的功劳。” “是、是。”王石坤一面颔首称是,一面附和道:“其实这些人大多是盐商私贩,不错,他们曾经赚过大钱,但靠的都是夹卖私盐之类的非法勾当。自万历十五年开始,我们对两淮盐政进行改革,取消了灶户和盐引制度,把淮盐专卖权按每年三百万银元承包给瓦尔基里雅商业协会。这样一来,淮盐官价比万历十四年降了四成,上缴的税金却增加了一半。朝廷和百姓都获益匪浅,私商们从中渔利的空间却大大缩水了。” “原来是这样。”首相沉思片刻。接着点一点头,却又摇了摇头。“可我觉得,与民争利,无论如何也未必一定是件好事啊。” “与民争利?”王石坤不明所以地愣住了,疑惑地朝林海天一指。“他们不就是民吗?” “当……当然。”林海天有些尴尬地抢先说道:“首相大人,实际上瓦尔基里雅商业协会除了食盐专卖之外,还经营着丝绸、瓷器、茶叶、航运等众多业务。在过去的数年中,商业协会上缴的赋税几乎占到南直隶与浙赣闽粤四大行省商业税总数的一半。对于南中国的繁荣和稳定,我们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从万历十三年到现在,我们先后面临流民、内战和连年灾荒的威胁,要不是商业协会整个南方早乱了。” “这我非常清楚。”萧弈天语气平淡地回答道:“我还同样清楚,商业协会与帝**方有着相当可观的业务往来。” “您说的是。”林海天坦然承认道:“从辽东到南洋,商业协会把千百万石后勤物资运往战争前线,又将价值连城的战利品带回大城市的拍卖场,收取的每笔费用都只相当于市价的一半。光是这样我们就为帝国节省下数百万的军费,更不用说直接的捐助和筹资。大人,难道就算这样你还觉得把生意交给……他们,”他指了指那艘被哨船截住的沙船,“那些贪婪自私的寄生虫,不管赚了多少银子,也只顾把自己喂得脑满肠肥,对国家大事毫不关心一毛不拔。难道你觉得交给他们真会更好吗?” 首相沉默了片刻,然后缓慢凝重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坦白地说,商业协会在人力和财力上都向朝廷提供了巨大的支持,这对我们所取得的每一次胜利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你们的忠诚会得到嘉奖,至于别的……还是让时间来证明吧。” “是啊,是啊,”王石坤忙不堪举起酒杯,一面打了手势让不知所措的乐工们重新弹奏起来。“还是把这些说不清的事放一边去吧。殿下。诸位同僚,让我们再次举杯----为了帝国的胜利与荣耀!” 首相终于舒开了笑脸,带头举高手中的青花瓷酒杯。“为了帝国的胜利与荣耀!”  1589年11月6日,北京。 辰时未到,京城的各营卫戍军早已聚集在永定门外,他们身穿朱纱金线的仪仗绢甲,手中或执斧钺金瓜或执旌旗锦幡,沿着御道列队肃立。不仅是这数千卫戍军士,自内阁六学士以下的大小在京官员也各具朝服迎候路旁。太常寺的乐官已经准备好鼓号礼炮,又有神乐观道童数百名持拂尘清扫道路遍洒净水花瓣。待到巳时初刻,自南面有一骑绝驰而来,那人尚在百步之外,喊声已经远传至跟前。“飞马急报!凯旋大军已到城外五里!” “传令,做好迎接准备。”吴若秋就像一直等着这句话似的,一下子来足了精神,手举着号旗对礼部官员连连下令。“派人再探。大军至两里外,放礼炮七响并五色大花炮十二枚,奏《眷皇明曲》;望人马来时,各炮齐放,奏《武成之曲》。” 礼官们快步向各处走去,兵部侍郎于庆丰来到吴若秋身边。“吴侍郎,礼学并不是我熟悉的领域,然而……《武成之曲》?作为凯乐这似乎有些逾制吧。” “逾制?别逗了。我的于大人。”礼部侍郎朝神乐观提点打了几个手势,后者立刻指挥提着花瓣篮的道童们沿路两旁一字排开。“倘若换一个人,不合礼数的没有十处也有八处。可对那位大人来说,既无旧例可循,也就无谓什么逾制了。” “报!大军将至城外二里!” “好了,玩笑下次再开吧。”吴若秋拍拍手,提高声音喊道:“鸣炮!奏乐!” 鼓号之声赫赫大起。在礼炮低沉的轰鸣声中,内府御造的花炮接连升空,璀璨夺目的五彩烟火把深秋碧空映得分外绚丽。待一曲《眷皇明》奏罢,南边的大道尽头隐约现出招展旌旗,不一时四列铁骑并驱而至。吴若秋张目眺去。但见为首一人皂甲骊马,缓缰行于银浮屠顶三檐黑罗伞盖之下,正是帝国首相、忠武王萧弈天。在他的右边,飒玥郡主李华梅身披猩猩红织锦斗篷,骑一匹紫骝骏驹,腰间悬着把镶金嵌钻的土耳其弯刀。两人身后,荡寇将军龙兴汉与高丽将军尹成浩披甲佩剑,率领御卫骑兵沉默而威严地随行其后。 六位大学士迎面走上前去,带着发自内心的恭敬一同深弯下腰。“我等率京师百官恭迎殿下凯旋回朝。” 按官职品阶站成方队的两千京官一起鞠躬行礼,赤罗朝服组成的红色海洋如浪涛般翻滚起来。“恭迎忠武王殿下凯旋回朝!” 首相从马背上高高地俯视着他们,“若秋?” “都准备妥当了。”礼部侍郎立刻答道:“请大人自率御卫亲兵入永定门,大军于城外就地扎营设宴庆贺,凡西征将士各犒肉二斤酒一升,赉银十两。待明日,请大人赍表献捷于庙社,传谕诸司大赦天下。” “很好,”萧弈天点点头,抬手往前用力一挥,“随我入城。” 从永定门到大明门,御道两旁早已挂满花灯彩旗,成千上万的京师市民拥挤在卫戍军组成的警戒线后面,朝着凯旋的将士们拼命挥手欢呼。头戴红巾的锣鼓手赤着上身,奋力挥动手中包着红布的木槌,如火的热情盖过了晚秋的凉意。 “真是遗憾。”萧弈天轻声说道,“如此宏大的一场凯旋式上,我们却没法让百姓看到成行的俘虏和满载的战利品,辜负了人们的一腔热忱。从泰西到北京,路途实在太过遥远,西征军只能把俘虏就地遣散,把战利品变卖折成现银。” “大人您多虑了。”骑随在旁的于庆丰答道,“就在一个月前,俄罗斯国使兼新任伊尔库茨克总督叶甫根尼.舍列梅捷夫伯爵来朝献表称臣,贡上虎狐貂熊等各色毛皮约两万张。陛下龙颜大悦,下诏择其上品分赏文武百官,余者沽于市曹,得米面十万余石分赠京师军民;又命礼部督铸三寸驼纽镀金银印一枚,曰‘罗刹国王之印’。并钱粮布帛十二万回赐俄使。” “唔,吾皇圣明。”明知这必是内阁代拟的诏旨,萧弈天只是心照不宣地勾起嘴角,“那么,我们的伟大帝国统治者呢?” “圣驾已临天相广场迎候大人。” 萧弈天未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中正不倚地挺胸昂首直视前方,如一尊线条刚直的青铜塑像坦然面对着赞颂与欢呼。在他面前,一度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大明门早已敞开,御卫铁骑迈着轻快的马步,威严而优雅地穿过皇家不容侵犯的神圣御道,从城门石狮旁的下马碑前不作半分停留地飞越而过。 大明门后便是天相广场,万历皇帝朱翊钧的圣驾所在。 龙兴汉一声唿哨,御卫骑兵一同收缰驻马,钢铁的洪流转眼间在广场尽头凝固成齐整如削的方阵。飒玥郡主与两位将军也都翻身下马,唯有帝国首相信马由缰不紧不慢地趋近广场中央,直到皇帝面前十余步才猛一拉缰绳。那匹雄骏非凡的纯黑色战马发出一声不耐烦的长嘶高高立起,仿佛是对未能尽兴驰骋表示着不满。 比傲慢更为难堪的是无动于衷。朱翊钧飞快地瞥了一眼左右的锦衣侍卫,他们的脸上无不是一副理所当然的平静。谁是真正的主子,谁是傀儡戏中的孤家寡人,宫里朝中人人自明。皇帝沉默了片刻,终于屈从地往前迈了一步,脸上挂笑地抬起双手:“爱卿辛苦了。” 萧弈天在马背上略一弯腰作应,然后翻身跳了下来,在朱翊钧面前单膝跪地。左右两名御卫队士兵分别呈上垫着殷红天鹅绒的漆盘,里面各有一卷金叶表文。“天眷皇明,内治外安,威加七海,德被万邦。西洋有狄,曰俄罗斯、曰鄂图曼,凶蛮不化恃远负险,妄以萤烛之微争辉于日月之浩。余奉皇命以征泰西,宣王章以教异域,天兵所向旌指披靡,敌虏望尘仓皇逃遁。彼虽众百万,岂可当吾王师一击?已而昭德扬威,逆夷慑服,各献降表,顿首称臣……” 又是一场伟大的胜利。自从这个人的名字第一次在朝堂上出现,胜利就与他如影随形。征服、荣耀、财富,重重光环的照耀让一个六万里外的乡下小军阀也能恍若神祇,得以凌驾皇家的威仪。朱翊钧几不可察地蠕了蠕嘴唇,往前两个大步将朱红袍袖覆上黑铁玄铠,略一用力搀着首相站起身来。他圆滑地笑着,“爱卿忠君爱国屡建不世奇功,堪为大明臣工表率。寡人已着光禄寺在奉天殿设下凯旋大宴,邀群臣百官共为爱卿庆功。” “臣蒙陛下厚恩,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萧弈天面无表情地点一点头,半推半就地随皇帝登上御辇。掌管卤簿仪仗的锦衣卫军官一声号令,护卫着舆驾往北朝奉天殿而去。与此同时另一名锦衣卫向李华梅等人走来。 “郡主殿下,”他右手握拳贴胸,倾身行了个分毫不差的军礼。“我们为您准备了一乘凤轿以及出席国宴的冠服霞帔。两名随轿宫女会在前往奉天殿的路上侍候您更衣。至于二位将军,请移步天相殿侧厢,你们的朝服已经派侍从送过去了。”  两天后,忠武王府。 “大人,以应龙之见,您应该先好生歇息数日再来视理国事。”陈应龙指挥着侍从把十多箱贴着朱封的文件抬进书房,在地毯上分门别类逐一垒起小山。“毕竟,整整一个帝国在等着您哪。” 萧弈天只是报以一声苦笑,“两年,离开北京整整两年。你看,错过的快都堆成山了。” “那您也用不着赶这一时。确实,大学士和议政院这两年做了不少事,然而帝国的核心权力仍然对您保持着绝对的忠诚。无论讲威望、实权还是人心,您都是不可动摇的至高领袖。”陈应龙顿了片刻,看了他一眼又继续说道:“自打从西洋回来,您比以前着急多了。” “向来如此。”首相拿起一张简报随意翻了翻,“不急不行啊。今日的帝国乃是旷古未有的盛世,南北东西皆有数万里之幅。从北京到新幽州,近两百个府一千三百个县的治理之下生活着一万五千万黎民百姓。哪怕任何一点差池被这么一放大,后果都是难以想象的。” “我们可以慢慢来,大人。您才不过二十六岁,还有好几十年的时间来精心打造一个永恒帝国。” “不,没有。”首相摇摇头放下手里的档案,话音中略带几分失落。“没有永恒的帝国。” “大人?” “算了,还是说点别的吧……应龙,之前我让你找来的这些档案,关于龙渊阁的----”他指了指桌边的厚厚一沓泛黄的文件,“从洪武初年到正德中叶一共五十多卷,我昨天全都看过了一遍。有意思的是,绝大部分纪录集中在洪武、永乐、天顺、正德四朝,余者寥寥无几,至于正德以后则完全不见于皇家档案。” “我不明白。”御卫队首领道:“我们搜遍了所有档案库,直到最后才从皇史宬的密室金匮中翻出了这些绝密文件。缺失的部分只要还在北京,御卫队就绝不会找不到。” “别紧张,应龙。我相信你已经拿到了全部的文件,龙渊阁是一个潜藏了两百多年的秘密,就算帝国皇帝也未必个个都知道。然而缺失也不是没有----”萧弈天随手翻开一册卷宗,指着防蠹纸页下角暗红色的页码,“看,在我们之前已经有人查阅过这些文件,几乎每本上面都有被撕走的缺页。” “这可就难办了。” “已经没关系了。”萧弈天手按卷册往前一推,满不在乎地朝陈应龙摆摆手。“拿到院子里去,烧掉,一页不剩。” “大人?” “历史只需要记载一个伟大帝国复兴的光辉,那些发生在阴影下的故事就让它们永远不见天日吧。”萧弈天答道:“或许有不少人听说过龙渊阁的传闻,然而真相远比流言更难以置信。应龙,把这些文件立刻销毁掉,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个本不该存在的秘密。” 陈应龙面无表情地一点头,从侍从手里接过一个藤筐,把龙渊阁密档一本本放了进去。“我会亲自残烧这些文件,确保片纸只字都不会留下。” “正是如此。不过,这并不是我召唤你前来的唯一原因。”首相从桌上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然后作个手势示意陈应龙在书桌对面坐下。“先前设立议政院,为的是广开言路兼听则明。可我没想到的是,六大学士摄政期间对议政院过于倚重,从最初单纯的资政建言发展到现在直接参与议定国策。甚至,已经有人私下对我提起赵宋党争的典故。” “朋党总是在所难免的,大人。”陈应龙难得地笑了笑,“这可不是读书人的空谈清议,他们来自不同的阶层,从军官、商贾、士绅到庶民,人人都希望为自己的利益多说几句话。” “那么我猜最先开始抱团结党的一定是那些军队背景的议政员们吧,毕竟团结与服从是军人的天性。” “正是如此。”陈应龙答道:“军方很快意识到与说服固执己见的内阁大学士们相比,利用议政院维持军队的优先地位是一个更有效的途径。万历十六年初通过的两项议案向帝**队追加了五百五十万银元的军费,还为近卫军扩编了两个师的番号。泰西战争结束之后,户部已有意大幅削减军费开支,而军方议员则拿出了新的战争计划来作为回应。” “新的战争计划?对哪里?” “九边军代表主张兵出肃州,会同罗刹、鞑靼、吐鲁番等属**队攻打叶尔羌汗国。通过设立宣慰司和若干移民屯垦区的方式控制这一地区,把穆斯林联盟的势力逐回葱岭之外。而另一份提案则建议帝**队介入安南的黎莫内战,通过扶植傀儡和大规模移民实现对安南地区乃至整个南洋的有效控制。” “都是旷日持久的低强度战争,伸手要钱的最佳选择。”萧弈天笑着哼了一声,“继续。” “然而议政院里反对的声音也很高。”陈应龙说道:“南洋盛产丁香、胡椒、砂糖、乌木、象牙等众多名贵物产。议员们担心,帝**队一旦进驻南洋诸国便有可能借军管的名义把贸易特权交给少数与军方关系密切的财团。比如……名声最为显赫的海泓商业协会和瓦尔基里雅商业协会。要是南洋贸易被它们所垄断----” “从泉州到广州,不知会有多少海商私贩要因此破产。”萧弈天接口道。“南方的工商贸易已经大部分落到垄断财团手中,而内陆行省的土地兼并也愈演愈烈。或许要不了几十年时间整个帝国……乃至世界的财富就要汇集到几个大财团手中。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唉,还是让时间来证明吧。” “那么,我们继续静观其变吗?” “正是如此。另外,应龙,替我安排一场……秘密探访。时间就定在……三日之后吧。” 尾声 明日帝国 柔不监国,慈不掌兵。(手打小说) ----古谚 1589年12月9日,京师北郊,帝国秘密监狱。 条石砌成的坚实牢墙后响起一阵铰链和齿轮摩擦的吱嘎声,半寸厚的铁门沿着滑轨慢慢向外分开。两名狱卒从门口走出来恭敬地朝来访的贵客弯腰行礼,接着扳动墙上的机关开启第二道几乎同样厚度的铁门。 门后是一个一丈余阔两丈深的石室,中间横隔着一道生铁栅栏。牢房里贴墙摆着一张木床和一套桌椅,被褥用具虽然式样简朴,却干净整洁得有些难以置信。除了这有限几样家具之外,剩下的就只有一沓又一沓堆满房间的书籍。一位身穿囚衣的白发老者坐在桌前,就着油灯翻阅一本大开本的线装书,右手提着朱笔不时在纸上圈点写画。 “李贽”一名狱卒高喊一声,伸手用刀柄敲了敲铁栅。然而来访者抬手摆了摆,示意狱卒将牢门打开,接着他放下紫绸斗篷的兜帽,朝老者和气地笑了笑。 “卓吾先生。” 李贽放下书,把头缓慢转向牢门。“忠武王大人,我们好久不见了。” “是啊,”萧弈天一侧身走进房来,在侍从摆好的折椅上端端坐下,既像是对李贽也是对狱卒们问道:“先生在这里过得可好,每日饭食供给如何?” “禀奏大人,”一名候在门口垂手侍立的狱卒立刻恭敬地答道:“先生早晚三餐按时给食,每日常供米面一升、时鲜蔬果半斤,按月另有例钱一千五百文。” 萧弈天先瞥一眼李贽的表情,接着略抬高声音叱道:“我早吩咐过,卓吾先生是高才饱学的文士,不可等闲轻慢对待。每月拨与伙费九百文、例钱千五百文,你们怎敢擅自克扣?” “这不关他们的事。”李贽轻声开口说道:“老夫今年六十有三,早已无缘口腹之欲,每顿只要轻食简餐便可。省下的银钱连同月例都托几位差人代买书籍纸墨,这两年多下来倒也攒下了不少。” “是是,先生但有所需,我们一概尽力满足。”那狱卒忙不堪点头答道。 “如此甚好,你们暂且退下吧。”萧弈天倾身向前,从桌上拿起一卷手稿翻了翻。“先生的文字还是一如既往地犀利啊。” “我还得多谢大人您,给了老夫一个远离凡世安心著书的机会。”李贽平心静气地悠悠答道:“禁锢在这三重铁墙之内,**的限制反倒令灵魂的神游更为自由无拘。这几卷手稿是集我多年心血之所成,只要它能刊行留传于世,我这一生便再无憾矣。” “何为lun理,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萧弈天边翻边随口念着,不由称赞起来。“妙啊,单这一句,那些理学卫道士们可要把先生恨得紧了。” “天理无外乎人欲。那些卫道士们,嘴上说的是仁义道德,实则心存高官志在巨富,读书是为了求高第,居官是为了求尊显,无一厘为人谋者。”李贽花白长须覆盖下的嘴角露出一丝鄙夷的神色,“只有摈弃了程朱理学的糟粕思想,打破孔孟之道对人心的桎梏,才能绝假还真振聋发聩。” “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可是站在同一边的。”萧弈天放下书稿,郑重地盯着李贽的双眼慢慢说道。“可是,卓吾先生,您既然也同意天下百业无贵贱之分,耕战农商皆立国之本,那么为何又要抨击内阁和议政院的新政呢?” “看来您还没弄明白,首相大人。”李贽答道:“民为国之本、君之本、吏之本。社者安民、稷者养民。民得安养,而后君臣之责始尽。可是您的新政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一个民族,一个帝国,一个领袖----穷天下万民之力以奉一人之志……” “这难道不对吗?”萧弈天立刻打断了他的话,“你我都熟知华夏的历史,明白分则必乱合而有治。哪怕国家再大人口再多,如果不能凝聚在统一的意志之下,那么始终逃不出任人宰割的命运。卓吾先生,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赵宋王朝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等到山河破碎国祚倾圮,连帝国属民最基本的生存权利都无法保证的时候,又谈什么安民谈什么养民?” 出乎他意料的是,李贽爽快地点了点头。“不错,确实如此。可容老夫问一句,生存权得到保证之后,又该怎么样呢?”他顿了顿,却并没有等待萧弈天的回答,而是继续说道:“今日之帝国是雄踞七海五洲的超级强权,不是偏安半壁的羸弱宋室。您早已征服了鞑靼和女真诸部落,平定了陕豫川辽的叛乱,现在不再是只谈生存的时候,该让帝国的臣民拥有更多的东西了。” “他们已经拥有更多的了”萧弈天答道:“胜利征服土地财富正是你所谓的一人之志让帝国的领土和人口都达到了历史的巅峰,当夕阳从北京的地平线外消失的时候,崭新的旭日正从西京的海岸线上升起,永远照耀着我们伟大的日不落帝国黄金、白银、宝石、珠玉……数以千万计的财富沿着血管般纵横交错的航道输送到帝国的腹地,正是这源源不断涌入的血液带来了并且维持着中华世界的昌盛繁荣” 李贽笑了笑,雪白的胡须一阵颤抖。“什么是中华?” “你说什么?” “什么是中华?”李贽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 “这还用说吗?中央之国,华采之民,这就是中华。”萧弈天立刻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如果说得更进一步,卓吾先生,中华就是文明,就是富足、优雅、广博和尊贵。它是一个梦想,一个愿景,一盏在万古长夜中照亮蛮荒世界的明灯它,是我们为之战斗的理念。” “数十万人失去了他们赖以耕种的土地,这就是您说的富足?”李贽反问道,“用军刀和长矛逼迫他们跋涉千里开垦边疆,这就是您说的广博?为了征服遥远的野蛮世界,成千上万的中国人倒在了异国战场上。您把这称之为优雅还是尊贵?” 帝国首相脸颊上的肌肉紧紧绷了起来,但显然还完美地抑制着声音中的不悦。“卓吾先生,这些人都是帝国的臣民,他们的付出、伤痛乃至牺牲都是为了更为远大更为崇高的目的。是为了帝国的伟大荣耀,为了中华文明的永恒盛世不仅是他们,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样恪尽职守,各安本分,就像是----” “就像是国家机器当中微不足道的一枚零件,或者说……棋子。” 首相沉默了片刻,然后点点头。 “可这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帝国?”老人嗤嗤地笑了起来,“大人,您心目中的帝国究竟是什么?是横跨七海五洲的万里疆土?是战无不胜的百万大军?是两京诸司的六万官吏?是议政院?文渊阁?天相殿?还是奉天承运的大明天子?或者说,是一万万五千万同血同文同种的,黎民百姓?” “应该是……一个复合体。”首相一面思索着,一面谨慎地选择着言词。“最下面一层是山河社稷,它是一切财富和力量的源泉,是帝国存在的物质基础;在社稷之上受其供养的是国民百姓,他们是帝国文化和精神的载体,是令中华之所以为中华的灵魂;而最上一层是皇帝、内阁和文武官员共同构成的国体,他们是帝国的心脏和大脑,维持和维护着它的良好运转。” “令中华之所以为中华。”李贽把这话重复了一遍,然后叹了口气,“四千年来,多少兴衰荣辱?再伟大的帝国,也免不了总被雨打风吹去。江山可以失而复得,国体可以改朝换代,甚至就算是经历过鞑虏灭国的惨痛,中华文明仍然屹立不倒。但是,如果没有了人民,没有了中华道统,中国还能称其为中国吗?” “你认为……我所做的一切……不利于这一点?” “或许有利,或许不利。但你我都无法否认一点。”李贽紧盯着首相的双眼,言辞尖厉地说道,“你固然年轻有为,有的是理想、漏*点和活力,愿意为帝国付出和牺牲一切。就像历史上那些伟大的君王和领袖们,他们征服了所有的敌人,建立了强盛的帝国。但再强大的领袖也战胜不了时间的永恒,他们和最卑微的庶民一样也会衰老、昏聩乃至死亡。帝国的命运注定落到那些平庸无能的继承人手中,他们没有前人的睿智和洞察,却接过了同样危险的权力之鞭。” 首相的喉头微微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而李贽继续说道:“始皇灭六国而一统天下,武功之盛冠绝古今,可他的帝国却也不免二世即亡。那么,大人您呢?” “不,”萧弈天艰难地摇了摇头,缓慢而凝重地说道,“这个帝国,是我倾注心血的杰作。如果它失败了,就意味着我所做的一切全都毫无意义。”还有我为之付出的一切。一个声音如恶魔般在耳旁轻语,令他不由咬紧了下唇。已经回不了头了。 “您心里清楚,帝国正沿着军政合一的道路日行渐远。”李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嘴角玩味着莫测的神秘。可您并不确定这是喜是忧,他把后面一句话留在了喉咙里,却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否则您就不会屈尊来此拜访我了。 萧弈天的目光在李贽的脸上来回打着转,神色间带着几分犹疑不定。“卓吾先生,你是当今帝国首屈一指的新儒学大师,在民间的影响力相当可观,贵徒吴若秋又官居礼部侍郎兼内阁议政大学士。早在五年以前,我就希望先生能与我等携手,一同为新政施行而努力。虽说……过去的事我们就不用再提了。卓吾先生,时至今日我仍然希望你能为帝国……做些什么。” “以囚徒的身份?” “不,不,当然不。”萧弈天立刻露出热切的微笑。“只要先生愿意,您现在就可以出狱回京。除此之外,我还将奏请陛下封先生为太子太傅,位及一品。”他伸手轻轻拍了拍桌上的书稿,又抬眼瞥了瞥李贽。“至于先生的这些作品,我会令人将它们刊印行世,让先生的思想广为流传于天下。” 李贽不由哑然失笑,“您错了大人。这些文字一旦上了官家的印本,那也就半点儿价值都没了。世人所知的李贽是离经叛道桀骜不羁的狂生,不是蹲了几年牢房就向朝廷投诚献媚的软骨头。” 首相皱了皱眉头,“那先生的意思是?” 李贽抬起左手轻轻抚摸着摊在桌上的一卷卷手稿,爱惜的神情中隐有几分不舍。“若再有十天半月,这最后半卷就能完成了……罢了,天道满损盈亏,或许缺憾比完美更能留存。”他把手放回膝上,平静如水地朝着首相说道:“是时候了。” 萧弈天初时有些不解,但很快明白了过来,一道神情复杂的光芒从他微眯的眼中一闪而过。“卓吾先生,您不能----这会是帝国无可挽回的文化损失” 李贽摇摇头,“倘若我归顺了朝廷,或是被当作老朽无用之人还归市井,又或者在这里慢慢死去被人遗忘----那,才是帝国真正的损失。可是,如果我以反抗者的身份壮烈殉道,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大人,如果你看重的是我的思想而非这具区区皮囊,就请成全老夫玉碎之愿。” 萧弈天沉默了良久,接着,他站起身来满怀敬意地朝老人鞠了一躬。“一切当如先生所愿。锦衣卫会把事情安排妥当,您的手稿将被送往南方,找一家可靠的书坊刻版刊印。” “您可得挑个不怕事的人。此书一旦付梓,少不得被人指责异端邪说蛊惑人心,甚至还会被官府禁毁查抄。”李贽不假思索地回答,显然心中早有打算。他轻描淡写又半开玩笑似的语气好像是在谈论昨日的天气一般。“既然如此,索性题名就叫《焚书》吧。” “先生自己取义成仁,却让我和朝廷来背这个黑锅吗?”萧弈天似笑非笑地反问道。 李贽只是微微一笑,“卓吾子谢大人成全。” “卓吾先生,”当这次会面结束,萧弈天转身走出牢门的时候,他突然停住了脚步,“先生以死为谏,这么做……值得吗?” 回答他的,只有囚室中油灯几不可闻的噼啪声。 帝国首相端坐在天相殿议事厅中央的高座之上,如漆深眸睥睨着阶下众生。六位内阁大学士分左右列坐在他的下首,他们头戴织金官帽,身穿玉带红袍,神态各异地热切讨论着手中的案卷。首相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礼部侍郎吴若秋的身上,他在左臂位置扎了一条素白的麻巾,衬在朱红官袍上显得分外刺眼。这不是他第一天如此打扮了。十多天前,刑部司狱奏报了李贽的死讯。据说在狱卒为他剃须修面的时候,李贽趁其不备夺过剃刀,当场自刎身亡。从那时开始,尽管彼此政见不同,吴若秋仍执意奉弟子礼为先师戴孝。 是个重感情的人,然而……太缺少政治智慧了。首相在心中叹了口气,略仰起头望向大殿的对面。在议事厅的东、南、西三面各设有三列席位,加起来足以容纳百人以上,可垫着红锦棉垫的花梨木长椅上几乎看不到几个空位。按照议事厅的规定,所有的议员无论高低贵贱都穿戴着象征身份的乌纱忠靖冠和墨缎盘领袍,然而从他们的神情举止乃至一言一行当中都透露出了令首相倍感兴趣的信息。 萧弈天首先留意观察的是坐在大厅左首的三十多位议员,他们大多挺直腰板正襟危坐,举手投足间带着干练果断的英气。他们在表决的时候总是表现出惊人的一致,往往只是简单交换几个眼神和短语便能达成统一意见。至于他们的来历,萧弈天知道,议政院**有二十八位议员来自军界,而帝国几大财团的四位代表也和这个庞大集团保持着最为密切的联系。 在军人和财团代表对面的席位上则是另一幅光景。这里的议员们大多心宽体胖,手指上戴着显眼的金银玉饰,黑色的外袍下时常露出宝蓝色的袖口。然而,尽管他们的人数和对面几乎相等,说到默契却大为不如。这些商人和工坊主们喜欢交头接耳,热衷于讨价还价,最关心的议题是贸易和税收。 大厅南席的组成则更为复杂,他们当中包括四位下级京官、八位吏卒、八位乡绅和十六位书生文士。首相发现他们在多数时候宁愿谨慎地各自抱团窃窃私语,只在迫不得已时才会勉强进行相互交流。显然他们还是明白,若不这么做的话,根本无法在人数上与左右两席抗衡。 除此之外,议政院还各有六位议员分别来自宗族耆老和寻常百姓。为了提高他们的参政积极性,帝国议政院按每日两百文的标准给予误工补贴和往来路费。但从今天的情况来看,这些平民议员虽然全体到场,却只是拘谨低调地零散分坐在各处角落里。当其他议员站起身来慷慨陈词的时候,他们更多的是毫无主见地低声附和。 “诸位议员请安静”议政院典仪官拿起一个小巧精致的鎏金铜锤敲了敲桌上的金钟。“现在我们对干涉安南内战的提案进行表决。”他顿了一顿,又补充说道,“这份提案的内容包括派遣战舰封锁伪黎政权的港口、炮击他们的城市、击沉他们的船只、阻止他们的军队渡过红河。如果有必要的话,还包括动员不超过两万名陆军直接进攻----当然,前提是能与安南统治者、都统使莫茂洽达成一份适当的协议。现在,表决开始” 左席上立刻有三十多只手臂毫不迟疑地高举起来,接着是几名坐在中席的官吏和乡绅,甚至还有一两个商人加入他们的行列。然而,绝大多数右席议员都没有行动。看着他们无动于衷的神态,几个平民议员也暗自放下了几欲抬起的手臂。 典仪官点了点举手的人数并记录在案。接着他转过身,特地先朝帝国首相鞠了一躬然后开口说道。“大人,四十七人赞成、六十一人反对。干涉安南的提案未获通过。” 萧弈天未置可否地扬了扬下巴,对于这份被否决的提案显然并不真正关心。他突然站起身来。这个出乎意料的动作使得人们吃了一惊,站在议事厅大门口的两名卫兵将手中的权杖往地上重重一顿,接着典仪官高声道:“全体肃静有请首相大人训话” 帝国首相的目光在议事厅中慢慢扫视了一周。“诸位,有件事情要提前向你们宣布。”他沉默了片刻,直到投向自己的上百对目光都透出紧张的疑惑,这才平静地继续说道。“我,帝国忠武王、内阁首相、太师萧弈天,将辞去一切职务挂冠留印乞骨还乡。” 说完,他在这寂静到令人窒息的惊恐中转身离去。在推开那扇包金雕花木门的时候,萧弈天听到身后的议事厅如油锅一般沸腾起来。 数月后,天津外港。 一艘大福船静静地停泊在木制码头的尽头,尽管它的橡木船壳刚上过新漆,从甲板女墙上的炮门和船帆上早已褪色却仍然依稀可辨的海龙图案来看,这是一艘从帝国水师退役的老旧战舰。过去几天以来,码头工人们用装着粮食、淡水、腌菜和烧酒的木桶占据了底舱的大部分空间,剩下的部分也塞满了鸡笼和豆芽缸。现在,远航的物资已经备齐,水手也都各自就位,需要的只是船长一声令下而已。 李华梅扶着陡峭的舷梯登上艉楼,她揭开斗篷的兜帽,任由清冽的海风牵动自己柔顺的如缎黑发。不远处,萧弈天站在船舷边上,微微昂首眺望着云蒸霞蔚的海面,他的身姿在初升的朝阳下刻出轮廓分明的剪影。 “真的就这么离开吗,殿下?”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愚蠢。 “没有什么殿下了。”他答非所问地说道,“没有忠武王,也没有首相、太师,只有退役的军人萧弈天而已。我在中土的使命已经完结,现在是时候返回故乡了。倒是你……华梅,你出身朝鲜世家,又是大明的郡主,是出任朝鲜外籍兵团司令的最佳人选。何况,论能力、论经验、论名望,一切都再合适不过了。” “可我终究是个外人。”李华梅微笑着拂了拂额前的秀发,“而且,没有了王,也就再没有飒玥。现在的我,也没有理由留在这个国家。就让我和你一起离开吧。西洋,你的家乡。” “那可是个比俄罗斯更遥远的地方……另一个国度、另一个世界……” “哪怕天涯海角。” “大人,全都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出海。”陈应龙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请下令吧。” 萧弈天迎着朝阳,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浓浓海腥味的晨风。海面的雾气早已散尽,天空清新得好像官窑新制的琉璃。 “升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