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蔷天》 [1]淑妃 靖裕十一年初夏皇恩浩荡赐淑妃沈氏归宁。 “参见淑妃娘娘愿娘娘凤体安康千岁千岁千千岁!” 两个妙龄少女齐齐叩下去大的十五六岁一身绛衣亭亭玉立;小的只十二三岁满脸稚气一双大眼睛向上偷瞟一眼连忙低下去乌溜乌溜地转。 “起来吧自家人不用大礼的。到姑姑这里来叫姑姑好好看看。”珠帘内端坐的华衣女子笑道。两个少女对望一眼起身早有太监内侍用一柄嵌珠金如意打起帘子帘内那女子的面目露了出来满头珠翠映着一张绝色的丽颜。 淑妃一手拉起一个少女仔细端详手脸;两个少女都激动的浑身颤抖。淑妃放开她们笑道:“好、好一双美玉雕成的人儿。兄长你真是好福气。” 立身于帘外阶下的男子闻言深揖在地忙道:“都是托娘娘洪福荫庇。幸她们各自也都努力尽力不负娘娘厚爱。大女紫薇自幼习琴爪音也还听得;小女素馨亦能画两笔草虫翎毛另外各自女红针线贱内也都时常看顾。” 淑妃颔:“很好那都是用得上的……”却转脸问两个女娃“你们说咱们沈家为何三代高居上位?” 紫薇福了一福毫无惧色盈盈回答:“那是因为沈家历代蒙受君恩皇恩浩荡。” 素馨也福了一福毕竟年岁小颇有一番孩气:“那是因为爷爷爹爹忠心为国勤奋努力。” 淑妃又笑了这一笑真可谓风华绝代她拉着两个侄女的手摇头道:“不是。我们沈家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在宫里受宠;我的姑姑也在宫里受宠。以后你们两个也要入宫也必须受宠。那样你们的兄弟才能继续沈家的荣华你们的侄子侄女才能继续沈家的富贵----明白么?” 两个小女孩再次对望一眼愣愣地点头淑妃手一摆轻声道:“来人哪看赏送二位小姐下去吧……哥哥本宫在内苑也时常想起自己的花园子就请哥哥带路叫本宫故地重游吧。” *** 上代沈夫人在世时偏爱莳花种草整个京城都有名。现今老夫人虽已过世这花草却依然有下人精心打理花团锦簇郁郁葱葱煞是醉人。淑妃轻摇玉步环佩叮当身后三步远外亦步亦趋随侍着尚书沈大人太监宫女们则依照吩咐都在后头遥遥随着。 “……哥哥她已然有娠了。”沈淑妃忽道。 沈尚书身子一震:“那……那可有什么办法?” “办法?”沈淑妃轻笑“本宫的‘办法’上一次已然用了。她又不比那郑贱婢毕竟是多少风雨一起过来的……这一次绝不能轻举妄动你可知里面风声有多紧?万一让皇上起了疑心----” “可是假使是个男的……” “那自然便是主上的第四皇儿----大皇子远在离宫身上又背着当年那件事并不足为惧;二皇子是上官皇后的嫡儿不过皇后已死倒也不怕;三皇子是我的孩子只可惜……”淑妃随手在路旁花枝上扯下半朵牡丹放在嘴里咬那娇弱的殷红花瓣“是时候了该叫侄女儿们进宫里去了。” “娘娘这两个女儿我都是悉心教养的琴棋书画针黹女红丝毫不敢轻慢。” “那些有用但是没什么大用。你以为皇上是谁?禁城中是个什么所在?哪个女子不是四角俱全貌比天仙?你以为本宫便是靠着琴棋书画针黹女红这些玩意儿熬过几次杀身之祸、熬过上官皇后的死、熬到今天这个位置的?”淑妃娘娘冷笑把半朵撕揉得稀烂的花丢在地上看都不看一眼。 沈尚书垂手道:“娘娘……下官驽钝。” 沈淑妃冷哼一声:“你倒知道自己‘驽钝’了?比起咱们父亲你实在是差得太远了!你别忘了我们沈家一非名门二非功臣我们是三代外戚半个朝堂的公敌。可现下连宫中都在传淳儿敦儿仗着我在里头走刀尖子拼出的那一点子脸面在京里越无法无天了----你真是教的好儿子啊!” 这话说的极重沈尚书只觉汗流浃背待要分辨又不敢何况自己那两个儿子的确是有些不检点之处----可是哪家高官的少爷不是这样的呢?妹妹实在也太苛求了些。 沈淑妃见他面色古怪知道这个哥哥并未真听进去不由暗自摇头叹息。说到底总是无奈她不过是一个女人步步如履薄冰自顾不暇纵有天大手段也只能在内闱翻云覆雨也出不得这高高的黄瓦红墙----外头是只属于男人的世界。 兄妹二人沉默着只在花园中徐徐而行。来到凉亭外尚书沈恪忙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去亲手卷起垂挂的湘妃竹帘。亭内早已摆满了各色蔬果蜜饯沈尚书引淑妃娘娘落座毕恭毕敬道:“两个犬子虽有些顽劣可都还算有孝心的----这不淳儿虽南下游历去了可依然还记得娘娘省亲的日子呢;这可是今年的新云雾是淳儿顶着大日头亲自看着那些茶女们挑着尖子掐下来的。” 沈淑妃听闻此言面色也微微和缓叹道:“我不要这些虚妄只求你们也多替我想想也就是了……”话虽如此却毕竟舒心轻轻端起茶来送到口边。 ----下一刻最以端庄贤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著称的淑妃娘娘却突然将满口的茶水倒喷出来脸上都变了色只是拼命地咳嗽。 尚书沈恪给吓得愣住忙问:“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沈淑妃犹自咳嗽无法答话只是怒瞪他端的是秋波如电眸光似雪。 沈恪忽然醒悟忙端起自己面前的那盏茶轻轻抿上一口……这一抿顿时气得他满面通红青筋暴跳。沈尚书当即将那茶盏摔在地上厉喝道:“去把茶房的人统统捆起来不拘是谁一人先抽十鞭子再说!” ----原来不知是出了什么错处那上好的云雾茶中竟被人搁了满把的咸盐又苦又涩难以入口。淑妃娘娘全无提防适才走得又实在有些渴了便着了道一下子仪态尽失狼狈不堪。至于尚书沈恪本来百般讨好还来不及的此时更觉大伤脸面又害怕妹妹不欢而去也难怪他怒冲冠了。 但见主人如此底下伺候的奴才们自然不敢怠慢急急赶着去传令。沈尚书则忙着呼鸡骂狗不迭地向妹妹赔罪;淑妃娘娘却余怒未消只是冷着一张脸不答话。 不一时去传令的人便回来了却是满脸尴尬想开口又不敢。 沈尚书皱眉问道:“怎么这么快吩咐的事情都办完了?” 那人支吾道:“大人后面……后面……后面实在是乱……乱成一团了那个……” 沈恪直给气得眼前黑这些家人仆役平日里也算是精明能干的怎么今天这种场面却给他大砸其锅唯恐他在娘娘面前丢丑丢得不够么? ----却听那人接着道:“郑茶房在满院子赶着青……青……小姐乱跑说她存心害人吵嚷不休小的们实在是……拦不下她们故而……” 尚书沈恪忽然脸色一白不说话了;而一直缄默不语的淑妃娘娘却插口问道:“青小姐?哪个青小姐?” 那人不敢回话只偷眼向沈尚书望去淑妃娘娘的目光便也跟着落在沈恪身上。尚书大人终于无奈蹙眉跺脚道:“娘娘您不知道微臣府中有个……有个‘疯女’实在是行事乖张、无法无天的今日之事怕就是她在其中捣鬼……微臣一定严加管束严加责罚!” 沈淑妃那一双如刀的眸光依然不离尚书大人的脸缓缓问:“既是疯女怎还待在府中?怎又……叫她‘青小姐’?” 尚书沈恪此时已然汗如雨下他犹豫良久方才压低声音道:“孽障孽障!娘娘……微臣当年外放苏杭曾……与一名风尘女子结交后又替她赎身带回京师她给我生下一个女儿之后没几年便亡故了……故此……实际上……那也是……也是下官的女儿……” 淑妃道:“原来是庶出那也无妨都是我们沈家的骨血交与夫人养育不就好了?怎么沦落到这般田地?” “实在是……实在是此女乖戾异常不堪管教。贱内也很为难……整日里只在园中游荡谁的话都不听满口都是些邪词歪理----不怕娘娘见笑自她母亲死后快十年了她却连一声……一声‘爹爹’都未曾叫过我----绝不是有意欺瞒娘娘只是……只是生出如此疯癫的不肖女儿实乃家门不幸微臣哪里还有脸四处宣扬?” 沈淑妃登时明了想是这少女出生时生母已经失宠遭嫡母嫌弃生父冷遇因此便无人教养理睬如杂草般在府里悄然长大。若不是一番变故闹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好面子的沈大人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对人讲起的。 ----没想到今日竟有如此奇遇沈淑妃微微阖上眼闭目一笑。 *** 与世间大多制式府第相似尚书府的小偏院里居住的都是些粗使的下人仆役就连稍有些头脸的丫头们也都随着主子住在内院中嫌弃这里污秽腌脏不愿履足生怕辱没了身份。可这一日院子里巴掌大的地方却挤了不少人都在指指点点围观一个腰圆肚滚的肥大婆娘手持烧火棍团团追赶一名粗使丫头打扮的女孩儿。 瞧那女孩儿的身量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头乱蓬蓬束着粗布衣衫上全是皱褶和污迹。身手灵敏地方虽小却也腾挪得开倒把那胖大婆娘追得气喘吁吁却也够不上她半片衣角。 那婆娘恼羞成怒口中便登时喷出无数污言秽语来。围观的人瞧着更觉有趣也不知是谁促狭暗地里竟伸出一只脚来横在旁边。那小丫头只顾身后追兵一个不留神便绊在上面重重跌倒在地牙齿陷进口唇中嘴上顿时鲜血长流。 众人轰然大笑场面雷动。小丫头咬牙想要爬起身来那婆娘却已追上将烧火棍夹在腋下一拳打在她身上口中骂道:“小杂种叫你设计老娘?不想活了是不是!” 那小丫头身子不能动弹却毫不示弱抢白道:“我不是‘小杂种’我才不是!是你先欺负我的明明是你打破了东西却栽在我身上!你会害人我自然也能害你!” 那肥大婆娘不由分说又是一拳骂道:“小疯子你少在老娘面前摆你的‘小姐’架子你娘是婊子出身你就是婊子的种----不是‘杂种’是什么?呸!还以为自己多高贵咧!” 那小丫头满脸都是尘土嘴上鲜血淋漓眼中涌出滚滚热泪却犹自咬着牙嚷道:“不是就是不是随你怎么说你打死我我也不怕!” 那婆娘见她还敢顶嘴更是愤怒又要动手。却忽然围观的人群尽皆噤声个个面如土色急向两厢退去让出中间一条通路: 但见一个华衣女子带着一种冲和淡定却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带着满头满身无法逼视的矜贵光芒姗姗而来。珠绣丝履踩在肮脏污秽的地面上依然能步步生莲。 “放开她”那华衣女子吩咐道甚至连她的声音都是淡淡的。 自然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 ……小小的丫头咬着牙挣扎自尘土中爬起起来愣愣望向面前的救星她简直以为自己遇见了传说中的仙灵。 而那华衣女子也对她微微一笑一边眉毛轻挑侍立在旁的另一位装扮不俗的女子便走过来走到她身边低垂着头在尘土中向她跪拜口中道: “二小姐奴婢有礼了。请您跟奴婢来奴婢为您更衣。” ----天为你打开了哪扇门?又会布置了、怎样的一番美景呢? [2]青蔷 沈淑妃轻笑道:“喝口茶吧可是没有加盐的。” 那小丫头脸上忽然一红略有些忸怩垂道:“可真对不起我原不知道是给你喝的茶。”她已洗了澡换了一身新衣裳头绾成双鬟露出如玉的小脸来眉似柳叶眼如点漆竟然颇为明丽好看是个美人坯子。 淑妃反问道:“那你若是知道呢?” 小丫头似没听懂疑惑道:“知道什么?” 淑妃道:“你若知道喝茶的是我你就不会往茶壶里放东西出气了?” 小丫头璀璨一笑满脸明媚道:“会啊只不过下次我会打探清楚放在沈紫薇的茶里。” 沈淑妃不禁莞尔道:“怎么?你不喜欢你姐姐么?” 小丫头微微有些黯然声音有些低落:“我可没有见过她她住的地方我若去了会挨打的----只不过……只不过她是‘尚书大人’的心肝儿她也最会脾气谁都怕她。” 沈淑妃又一笑道:“你实在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没关系没有那杯茶我也不认得你不是么?” 小丫头的脸更红了头也垂得更低。两厢伺候的女官见她这个样子也都以袖掩口吃吃笑起来。 “你叫什么”淑妃问。端起那杯茶送到口边。 那小丫头猛然抬起头来一双明湛湛的秋水眼望定沈淑妃朗然回答:“我叫‘青蔷’”又顿了顿续道“这名字是我自己起的----我叫‘沈’青蔷。” 淑妃心中暗笑:原来如此。这女孩儿心性好大!蔷薇蔷薇姐姐叫紫薇她便定要叫青蔷。真的是卯足了性子非要压那位千娇百媚的尚书正牌千金一头不可么? 却又问道:“原来是你自己起的哥哥送你读过书么?” 沈青蔷脸上顿时浮上一抹狐疑似没听懂。方才替她梳洗的那名近身宫女忙笑道:“二小姐娘娘是尚书大人的妹妹是二小姐的姑姑呢可不能‘你啊’、‘我啊’随便叫。” 淑妃娘娘一笑道:“琼琳不必和她讲规矩还小呢还是个孩子;像她这个年纪一味关在屋里养尊处优断是没什么大出息的----青儿我叫你青儿好么?我是你的姑姑咱们是一家人的可千万别拘束。” 沈青蔷迟疑道:“……姑姑?” 沈淑妃点头微笑。 忽然青蔷问:“姑姑那……那你和……和‘尚书大人’谁比较厉害?” 真真是稚子口角淑妃娘娘不禁莞尔大宫女琼琳则咯咯笑道:“二小姐娘娘是皇妃呢尚书大人只是臣子你说谁厉害些?” 青蔷似恍然大悟忽然一下子从椅上跳下径直走到淑妃膝前大声道:“那姑姑你对他说叫他放我出去吧!” “出去?”沈淑妃一愕似没听懂“你要到哪里去?” 沈青蔷又跑到窗前用手指着远处花园的围墙说道:“我要到外面去到没有人叫我疯女动不动就要打死我的地方去。” 淑妃定定地望着她的脸望了许久许久语气突然一转竟仿佛暖风二月忽然起了“倒春寒”适才的和煦温暖荡然无存。她冷冷道: “出去?你竟然想出去?墙内再如何总有三餐一宿有沈家一日便保你一日安稳----墙外呢?墙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你知道吗?十丈红尘步步危机你一个孤身女子无亲无故无依无靠便不怕活不下去么?” 青蔷却轻轻一笑道:“我是不知道墙外是什么样子----可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该出去看看的不是么?我从小就生在这里每日抬起头来看到的都是一样的四方天空……有时候我都想要是一辈子就这样过了可怎么好?与其那样我宁愿去面对‘未知’哪怕死于‘未知’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沈淑妃望着她似有些不可置信又似忽觉哀伤她的声音低下去宛若叹息:“青儿……你真是个有趣的孩子呢可你知道吗?你要的这种东西注定是一辈子都得不到的。” “为什么?”沈青蔷大吃一惊急道“你不肯帮我吗?” 沈淑妃缓缓端详着她的脸忽一笑摇摇头答道:“青儿这件事我可帮不了你这世上没人能帮你……你是一个女人你必须附庸男人才能生存;女人的世界就在墙内就在这四方天空下;所以我出不去你也出不去----普天之下都是这个道理这是命中注定的事……” “谁说的?我不信!”沈青蔷的一双柳眉忽然攒在一起忿忿喊道。 淑妃娘娘却避而不答却忽然问道:“……你爱过男人么?” 沈青蔷一呆面上突然浮出两抹绯红摇了摇头。 沈淑妃笑道:“你果真还是个小孩子呢……怨不得你不懂的。” 沈青蔷的脸更红了从没人对她说过这种话;从没有人把她当成一个可以谈话的对象。 沈淑妃似轻叹了一声复又端起茶盏来却不喝下只是闭目嗅那茶香良久又将茶放下转头吩咐琼琳道:“去将本宫带出来的饰拿过来连匣子一起。” 琼林答应了去了片刻便取了一只小小的镶珠金匣出来自怀中掏出钥匙开了锁里头的宝器珠光一齐喷射而出。 沈青蔷呆住但见满匣琳琅奇珍都是连做梦都梦不到的璀璨好看。沈淑妃将纤纤玉手伸入匣中拈出一朵内造簪花----每一片花瓣都是宝石打磨而成末端连有细长金丝拿在手上花瓣还能微微颤动便似真的一般。 ----沈淑妃将那宝石花簪在青蔷上笑道:“真漂亮呢青儿你一带上这花倒像是个大姑娘了……” 青蔷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鬓边脸上却突然转出一层凄凉颜色她一咬牙将那花硬生生拆下来也不顾钩散了半边青丝----她一眼也没多看便将簪花放回匣中坚定地摇了摇头。 淑妃娘娘双眼微眯再一次打量面前的小小女孩儿问道:“怎么不喜欢么?” 青蔷飞快地摇了摇头断然道:“喜欢的但我不要----你给我这个我没东西可以给你……所以我不能要。” 沈淑妃眼睛一瞬轻吁一口气伸出手抚上青蔷的头顶缓缓道:“你真是个有趣的孩子呢……我可从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孩子……青儿要不然……要不然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旁边端着匣子的琼琳手一抖忍不住低呼一声:“娘娘?” 沈青蔷轻轻躲开淑妃娘娘沁凉的玉手她实在不习惯和人这么亲密;沈淑妃也不以为忤笑着徐徐说道:“假如……假如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不会有人胆敢对你不敬;在那里有生为女人最大的荣耀和骄傲;在那里……若你足够聪明足够谨慎若你能活着闯过那些看不见的腥风血雨你就可以比任何人都尊贵你就可以把全天下的女人、甚至男人都踩在脚底下----你愿不愿意去?” 沈青蔷摇头道:“我并不想把别人踩在脚下我也并不想要什么荣耀尊贵。我只想……” 沈淑妃断然道:“青儿我是你的姑姑你要相信我的话。纵我们强过男儿纵我们志高于天我们依然是他们的妻子和女儿都必须对他们惟命是从。我们永远不可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永远也不能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去永远不能爱自己想爱的人……这是上天注定的事谁都不能改变----你若不服就只有两条路----要么拼了这一生去我带你去的地方;要么……就只有死路一条。” ----沈青蔷茫然望着面前这个仙女一样的人物在她的记忆中从没有谁曾对自己如此亲切。那些繁复的衣饰、那些璀璨的钗环耀花了她的眼她盯着淑妃娘娘额前悬着的一颗偌大的碧玺垂饰几乎失神。 许久她低声问道:“因为我不听他的话因为我不肯叫他‘爹’所以……所以大家都叫我‘疯女’都欺负我、恨我----是不是?” 在沈家她从来都是多余的人生母早丧生父凉薄嫡母则视她如眼中钉肉中刺。是什么时候开始呢?她开始穿上粗布的陋服脸上涂着炭灰窝在下人房里。这样生父嫡母看不到她也就不会百般挑剔;兄弟姐妹看不到她也就不会恶意捉弄…… 她不是不寂寞的:曾有过一个新入府的小丫头不知道她的身份把她视为同类;看她因为犯了错被责罚替她从厨下偷来冷食果腹。可最终她却把那些食物倒在地上把那小丫头骂得一路嚎哭着离去只因她天真无邪的对她说:“我们都是天生的贱命人再分个彼此越不能活了。” ----她不是!不是!她与她们不一样!她们见到“老爷”一瞪眼便会害怕得抖她们看到“夫人”对自己笑一笑就仿佛如沐春风她们任那些管事们在身上摸摸捏捏躲都不敢躲一下还对着那不住颤抖的肥硕下巴努力挤出笑容----她和她们不一样! “……你不甘心是么?”淑妃娘娘问。 沈青蔷忽然泪流满面只是不住点头。 “很好。你是该不甘心的我并没有看错人。沈家没有甘心自己命运的怯懦女人!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人命轻贱鬼蜮纵横----在那里什么都可能生也什么都可能实现……你若肯用命去赌说不定真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你愿不愿意去?” 若“不甘心”便要付出代价;若想改变命运便要做许许多多“不得已”之事。给你一个主宰自己的机会你下定了决心便决不能后悔了。 “……直到今天我也常想我究竟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我的确改变了命运却也被命运不可避免地改变了----多年前那个十四岁的无知丫头她仰望着天空所做的那些不切实际的梦:她想看看墙外的世界想去从没有去过的地方想和陌生的人儿交谈……谁也不能阻挡谁也不能束缚----我原以为自己已经忘了……” ----许多许多年后沈青蔷站在最奢华壮丽的宫殿之中站在如同鸟儿轻盈的翅膀一般舒展开的飞檐之下轻声说着这些话----即使在那一天、那一刻她一闭上眼睛依然能看到姑母正盈盈望着自己手边放着那只贵重无比的饰匣子;她的音容笑貌言犹在耳。 ……淑妃娘娘轻轻一拍手屏风后便转出了面无人色的吏部天官沈大人。沈淑妃亲自持着青蔷的手交在沈尚书手中----沈青蔷愣住她几乎无法思考这个畏畏缩缩的男人真的是‘尚书大人’么?真的是……我爹么?他的手……可有多么冷啊…… “哥哥”沈淑妃说道“从现在开始青儿便是沈家的二小姐。紫儿素儿吃什么用什么她便吃什么用什么……同样的紫儿素儿必须为沈家做的她也必须去为沈家做----你明白了吗?” *** 自此之后沈青蔷离开了下人们的住处搬入后院绣楼之中。吃穿用度色色和她的姐妹们一样每日都有嬷嬷、师傅来教习礼仪、进退、女红、文字。 亲生母亲还在时她开过蒙学是大约识得几个字的。被父亲弃置不管后每每还在书房里自顾自取一本两本顺眼的书拿到下人房里读不认识的字便随意猜着跳过去努力把断断续续的文字组成可以讲得通的句子这是她唯一的游戏。在尚书府的那一方蓝天下做着自己的“猜字游戏”度过一天一天的日子。现在有了师傅她才知道那些半通不通的句子到底是什么意思;才知道那些书其实并不是给女孩子读的----可是后来淑妃娘娘知道了竟然只是笑笑靥中甚至还颇有赞许之意。 她的生父和嫡母以一种对待客人的冷淡而客套的方式对待她教育她。这不是疼爱----淑妃娘娘早就告诉过她没有人会平白无故为你做任何事。爱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福得到是你的幸运得不到才是应该的。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施舍上这样的女人活该死无葬身之地。 “青儿永远别乞望有人因为‘爱’你而给予你什么这世上的一切都要靠你去做、去争、去设法永远别忘记!” 把那个尚书府里影子一般存在的见不得人的庶出女儿变成如今的尚书二小姐、将入宫的贵人儿的不是你父母的爱而是你愿意为沈家而努力所得的报偿----沈青蔷永远不要忘记! ----这便是你“不甘心”的代价;也是沈氏女子的生存之道。 [3]紫薇 靖裕十三年三月吏部尚书沈恪次女青蔷召选入宫。 时年帝三十有四青春正盛。除却早夭者计有四子三女。 长子天悟十九岁故后宫庶人白氏出。 嫡子天启十岁故皇后上官氏出。 三子天旒八岁锦粹宫淑妃沈氏出。 四子天庆两岁庆熹宫惠妃杨氏出。 凤位空悬东宫未定。 旧有惯例三年一采选聘公卿士族臣属名媛;三年一征选纳寒门小吏乡野姝色。名目有别身份悬殊待遇自也不同。采选一次多不过八、九人入宫便依父兄官职、人品才貌封为六品宝林至四品美人;若能得宠有娠诞下皇子不但妃位可盼终有一日登临凤位母仪天下也不是毫无指望。而征选一次则少说有数十人中选入宫后除特别出众的三四人可充任八品更衣外多数都作普通宫人对待;征选诸女即使生子到老到死也不过一个三品四品的位份罢了。 沈青蔷入内的靖裕一十三年其实即非采选之年亦非征选之年。待到三月却突然抬进一个人来。一时间宫内宫外都是议论纷纷。 宫内的三千粉黛自然担心这非常时候抬进来的女子是个受皇上另眼相待的“非常人”平白多出一个劲敌;朝中的士大夫和言官们则对沈氏一门送第三位女子入宫颇有微词----沈淑妃如今在宫内和杨惠妃分庭抗礼沈尚书的长女也早于靖裕一十二年采选之时中选一入宫便封为美人不过一年光景如今已是沈婕妤了。沈家本出身微末并无尺寸之功只因机缘巧合一位沈姓女子生下了皇帝的龙儿。传自本朝已连续三代身居外戚之沈恪更是身为吏部“天官”向来令那些文人和世族子弟们又妒又恨。如今又值中宫虚悬内里的丝毫风吹草动传到朝堂上都是惊天波澜。 三月十三日七位御史联名的折子便承到了靖裕帝手上;次日折子回给内阁上面只有一句朱批:“古者嫁女必以侄娣从。”这句话出自《礼记》是说古时候嫁女儿必令此女的妹妹或者堂姐妹陪嫁充为媵。礼部诸人面面相觑这话虽不能说是完全没有道理但毕竟十分牵强----臣属之女侍上如何能与古时诸侯娶嫁一概而论? 早朝时分礼部侍郎6焕据此上奏靖裕帝却只是一笑置之不理。午后内廷便传出上谕来:封奉安侯、吏部尚书沈恪中女沈氏为良娣。 良娣只有七品历来是为庶族出身的女子所设五品以上自采选入内的官家小姐入宫后至少也有个六品宝林的封衔。前朝曾有一位妃子因忤了上意遭贬从一品妃位连降六级成为良娣她竟留下“士庶有别死不受辱”的血书当夜就自缢了。如今沈家二小姐入内只是个良娣也算是沈氏一门以退求进的手段一时间倒堵住了外官之口。 *** “……一个两个的抬进来显摆她家女儿多呢!”上谕下来十多天之后七、八位嫔嫱约在御花园碧石小轩赏花入宫三年、父亲近来新封了二品虎威将军的黄婕妤一厢笑一厢从侍女手中接过嗑好的瓜子仁说道“听说这沈良娣还有一个妹妹呢若是再进来却不知会是什么?” 黄婕妤住在南偏宫庆熹宫侧殿是惠妃娘娘的心腹与西偏宫锦粹宫那位沈淑妃却是不共戴天的这话着实讲得刻薄满座的女子但凡精乖一点的只是尴尬赔笑不敢搭腔。只另一位住在庆熹宫的韩美人抿着嘴闲闲道:“侯爷家的小姐总不至于进来作宫女吧?” 黄婕妤颇为不屑:“侯爷倒是不假却不过是个‘恩封’的侯爷罢了……良娣哼……若是我羞也羞死了……” 众人又是干笑韩美人还待附和忽听身后一个幽幽的声音道:“姐姐们说谁呢?这样乐也讲给妹妹听听?”座中诸人急忙转身倒有一半脸色白。来人不是别的却正是去年入宫上眷正隆的婕妤沈紫薇。 沈紫薇穿着件水红色嵌金五福连云半臂十二幅月牙白桃花氲染曳地裙头上插着赤金点翠的六支承恩簪光华6离决非他人可比;后面又跟了三四个素日与锦粹宫来往密切的嫔妃一行人逶逶迤迤只听得风里环佩叮咚。 座中多是杨妃一脉见她来了早知不善更有两个胆小的恨不得当即缩在旁人背后。黄婕妤却不答话只伸手在一旁伺候的宫女扶柳臂上狠扭了一记尖尖的指甲直刺进小丫头的臂肉里。口中骂道:“没用的贱婢!沈侯爷家的小姐到了你们都瞎了死了?不知道早早来报岂不是唐突了‘贵人’?”那扶柳一直跟在黄婕妤身边递茶打扇尚忙得不可开交是真真无暇注意其它这一扭实在冤枉却也只有忍着泪跪了叩求恕。 沈紫薇见她做戏便冷笑一声。这一笑早已脱了两年前在家中时那种温婉**的样子只有一股子不折不扣的戾气:“是我叫奴才们不要呱噪的姐姐要罚不如责罚于我如何?”说着真的伸出白生生一段藕臂伸到黄婕妤面前。 黄婕妤望着那段手臂咬着牙半晌回答:“妹妹说笑了……”说着眼睛又向沈紫薇身后仔细望了望却只看见三四张熟悉的面孔便又问“沈‘良娣’没有一同来么?怎么不给大家引见引见?”特意把“良娣”二字咬得极重弦外之音不言而明。 沈紫薇一边缓缓用袖子覆住手臂一边反问道:“姐姐你说谁?” 黄婕妤全未料到有此一问倒呆了呆许久才道:“令妹……” 沈紫薇面上怫然一变冷冷道:“我只一个妹妹前日淑妃娘娘赐婚才许给了定远侯爷的三公子----怎么她倒与姐姐相熟不成?” 这话满座的人各个听得真切各个面面相觑场面立时僵住。沈紫薇倒似认真来赏花的毫不客气往上一坐身前身后三五个宫女太监团团忙碌唯恐服侍地不够周到妥帖。如此明目张胆地喧宾夺主黄婕妤、韩美人等自然觉得脸上全无光彩心中咬牙切齿不知已将沈家人骂了多少遍。 ----倒有个别心机深沉的见沈紫薇坐在那里不住呼奴唤婢似乎再威风不过;可眉梢眼角间却总有几分郁结盘旋倒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怎的?难不成这姐妹二人之间还有什么芥蒂不成? *** 芥蒂倒也说不上只不过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注定不能坦诚相对。这就像是某种古怪的缘分将两个人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自此无法分离。 婕妤沈紫薇和她妹妹青蔷一点都不相似。自她降生于这个世上便从未吃过半分苦。她相貌很美是那种被金珠玉璧一衬就越耀眼的美;和青蔷那样越是挫折越是困顿就越熠熠生辉的容颜迥然不同----不过两个人倒有一点很像便是那双眼不夹一丝尘垢、清冷冷明澈澈、又隐约燃着火焰的眼让人一眼望过去就能从这个想起那个或者从那个想起这个----不愧是姐妹。 淑妃娘娘对青蔷说的那番话自然也曾对她讲过。青蔷知道在这个宫禁中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该做什么必须做什么----她知道并且明白这是自己必须遵守的行为准则;但紫薇却并非如此----她也一样“知道”但她却从来不曾真正“明白”。 这世上便是有这样的人儿她们自生下来的那一刻起便独享一切。美丽、聪慧、宠爱、夸奖以及阿谀奉承……她们想要的从没有得不到久而久之她们便开始以为自己的一生都会是如此。这个世界就该为她们的幸福而存在甚至连那些注定的悲苦和阴晦在她们眼中也统统笼上了一层瑰色的纱失去了本来的狰狞形状----沈紫薇便是这样的一个人;这是她的大幸却也是她的大不幸。 同住在一座府第里有着相同的父亲却一个朱楼绣户、一个陋室空床;一个锦衣玉食、一个半饥半饱;一个是宠儿、一个是疯女;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很多很多次天已经很黑了偌大的沈家花园中四处都是鬼影青蔷却穿着薄薄的旧衣裳逡巡不去躲在背光处胆战心惊。她知道一旦给人现就是一顿好打----可她依然不愿走因为天一黑沈紫薇就会在绣楼上练琴。 在那流珠泻玉的妙音中沈青蔷经常会做梦梦见此时端坐于香案之前穿着锦衣的美貌少女赫然是自己----只是她从来不知道就像她一想起沈紫薇胸口就会针扎般不舒服一样;其实沈紫薇也在一直看着她;臆想着她的世界并为此嫉妒莫名。 从很久很久之前起紫薇就知道了青蔷。那时候她还只有十一二岁整日闭锁于楼上身边堆满了华服美饰、穿丝绸衣裳的娃娃和玳瑁做成的双6棋。有那么一个夏日的黄昏楼下花园的树旁突然出现了一个她从没有见过的小孩儿。那孩子可真是脏的紧头蓬乱连最下贱的小丫头都比她干净齐整。她一直蹲在那里用一根小树棍在地上划来划去。沈紫薇在绣楼之上心下无限鄙夷那小鬼的肮脏和低贱但却怎样也压抑不住自己想知道她在玩什么的焦切心思。那一天父亲在宫内母亲带着嬷嬷去了明月庵烧香。那脏小鬼玩地很入迷蹲在那里不曾挪动;而她则看得更入神就趴在楼上望了整整一个时辰……最后终于忍受不住紫薇唤来一个年纪和她差不多的小丫环对她说:“兰香去叫楼下那个脏孩子上来。” 那小丫环是几天前才被买进府来的对府内上下掌故一概糊涂却也不是生来蠢笨自然知道利害干息。她叫道:“小姐那可不行吧……嬷嬷知道我叫那么脏的孩子来会责骂我的!” 沈大小姐袍袖一抖伸手从案上拿起一个官瓷美人瓶脾气道:“你去是不去?你不去的话我就把它砸碎然后说你是砸的叫嬷嬷们打你!” 兰香“呜”的一声哭了出来却终是下楼去了。沈紫薇万分得意心下想着:“待会儿一定狠狠责骂那脏小鬼一顿;然后再问问她为什么玩得那样专心快活?” 她再次踩上一副榧木棋盘努力掂起脚从窗口望下去----树下空空那脏孩子却已不见了。 那一天沈家夫人烧香回来见到自己的心肝宝贝竟然在屋内号啕大哭嗓子都要哭哑了直急得热锅上蚂蚁一般。她对一干下人又骂又吓才问出是因为一个“脏孩子”的缘故。沈夫人怒极唤来心腹的嬷嬷厉声吩咐几句那嬷嬷忙不迭答应横眉瞪眼地去了。沈夫人不住地哄着自己心爱的紫儿:“别哭了乖啊。娘叫人责罚她了关在柴房不给她饭吃----你可出气了吧?” 沈紫薇刚要对母亲讲其实那脏孩子并没有得罪她可转念一想若她不在她的绣楼下玩耍;若不是她突然离去她怎么会哭呢?这样寻思又觉得的确是那脏小鬼的不对了。哭声倒真的是渐渐止住这场风波便算平息。 ----从此之后沈紫薇经常听到她的消息却真的再也没有见过她。 母亲走后她也曾怀中惴惴总有些许不安便叫来那个小丫环兰香叫她去送饭给“脏孩子”吃;可是后来那小丫环却又哭着跑回来说那脏小鬼不识好歹把吃食放在脚下踩还拼命咒骂她。 再后来沈紫薇便真的把这件儿时的小小插曲渐渐淡忘了----直到有一天父亲带来一个小她一岁的女孩儿对她说:这是你的妹妹。 她怎会是她的妹妹?她怎么配?她只有一个妹妹胆子比兔子还小动不动就哭虽然烦人但确实很听话----她怎会有这样的妹妹? [4]棋局 这宫内宫外人人口中的“沈良娣”----沈青蔷此时正立于锦粹宫正殿紫泉殿的内堂一身极素净的宫装头上斜插几根朴素玉簪。后宫美人们所居的宫苑均是依品级和受宠的程度而定标志着自身的身份地位除了历代由皇后居住的两仪宫外还有四宫十二殿而如她这般方选进宫来未曾侍寝封号又低的嫔妾连住十二殿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分居在四宫十二殿后的掖庭巷内。自然有一位淑妃姑姑和一个婕妤姊妹的沈青蔷所分配到的居处在掖庭巷中可谓是出类拔萃了但那新垩的白墙依然挡不住一片片连绵的霉斑屋角的蛛网似乎永远也扫除不尽……整个掖庭巷便有如泡在死水中默默腐烂的世界不时有白宫人如剪纸的人影般飘摇来去。 ----从掖庭巷到这雕梁画栋香云缭绕的“四宫之”锦粹宫再到锦粹宫东边那已锁闭了七年之久的两仪宫这紫墙黄瓦之内处处都是天堑。 “……青儿现今的住处如何?还惯么?”淑妃娘娘两年不见却秀丽如前丝毫不见老去。 沈青蔷盈盈拜倒即全了礼又显得身份贵重端庄“三代外戚”沈家调理出来的女儿果然与众不同。 “回娘娘的话托赖娘娘看顾青蔷一切都好。” 淑妃颔以示赞许她对答知礼道:“在我这里你也不必拘束。你便叫我姑姑我叫你青儿便是了。姑侄姐妹共侍一夫在皇家这是平常事。你只须在心里记着皇上是天是主子却不是一个男人----至少不单单是一个男人明白么?” 沈青蔷敛容答道:“青儿明白了谢娘娘教诲。” “不你不懂----我说你不懂”淑妃娘娘一笑“我才入宫的时候也自以为懂的……如今已先去的太后娘娘也就是我的姑姑当时就是这么对我说的可我却用了整整十年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所以我要你也记得这句话时时刻刻记着也就是了。” “是娘娘。皇上是天是主子是君----却不是夫青儿记下了。”青蔷一笑明丽焕然。 沈淑妃倒凝神仔细瞧了她两眼凤目微眯复缓缓道:“你是聪明青儿----至少比我当年初入宫的时候要聪明许多。我那一日并没有看错人我早知道没有看错你的。但在这宫里聪明固然重要聪明外露却是必死之兆你可要记得。我说的这些话都是为了你;你能懂最好不懂的话照做便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所作所为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只靠我一个人是不够的只有你也好了沈家才能好起来。” “是。”青蔷答应着----心下却不禁觉得好笑忽然想问:沈家如何又与她何干? “……哥哥当年也是很爱你母亲的吧?”淑妃突然问。 青蔷一呆继而摇摇头:“我不知道”她说“我不记得了。” 怎会不记得呢?只不过……记得又能怎样?能将一个青楼女子万里迢迢从江南带到京城娶她进门让她生下一个女儿总该是爱过的吧?总也是曾经爱过的吧?只不过是后来厌了、腻了、不爱了而已吧? “明白了吗?男人就是这个样子我们女子即使付出一生也换不来持久的怜爱。因为我们很快便会人老珠黄、容颜凋敝而那个时候一定会有更美更年轻的女人走到他面前去。然后你便注定如落幕的戏子一般退到幕后转瞬被人丢弃遗忘----宫里来来往往的都是这样的故事这世上的女子面对的都是这样的命运你若看不透便迟早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我才安排你们姐妹进宫你们可有多年轻啊现在该是你们上台的时候了。” 沈淑妃用手拨了拨披散在两鬓的累珠流苏把那些纠缠在一起的小小珠子细细分开。她的动作那样轻那样小心仿佛漫不经心嘴里缓缓讲着这样的话----她在告诉青蔷沈家的女人便是这个样子代代相传连续三世在后宫这个地方茂盛地生存下去。 “近正午了”淑妃娘娘放开手里的流苏说“今日留你在我这里用饭吧我宫内小厨房的菜还是不错的便陪陪我这个老太婆可好?” 她说的时候戏谑地笑着真真美貌不可方物。 *** 饭方用毕青蔷正待告辞忽听得外殿一阵喧嚣有太监入内传报道:“禀娘娘咱们的婕妤娘娘、才人娘娘并南边的黄婕妤、张美人等诸位娘娘来给主子请安了。” 沈青蔷甫入深宫依制当于正式侍寝之后依陛下的意思及执事娘娘的安排入住四宫十二殿。只有四宫十二殿内的女子方算是正式的嫔御那时候她才该逡巡四处与各位妃嫔娘娘们见礼的----可如今这些人突然结伴而来所为的不用说来者不善。 果然沈淑妃微微一笑云淡风轻抛下一句:“……紫儿又在惹事。” ----是了“婕妤娘娘”可不就是沈紫薇?原来“据说”是她姐姐的人到了。 但见殿门开处云鬟雾鬓、宝气纵横六七名穿红着绿、披金戴银的妙曼女子姗姗而来为的一个更是妆容华丽、气宇不凡眉梢眼角带着一股子傲性登时将身后诸人的光彩统统掩了下去。 沈青蔷在尚书府时虽也曾见过这位一生下来就注定入宫去做贵人的千金大小姐初时却不过是隔着花园或是什么旁的东西遥遥望过去罢了。即使在她平步青云成为“二小姐”之后也只是“辟居别处”教养两个人直面的次数寥寥不过三五连半句寒暄话也未讲过----这一日沈青蔷见她忽然莅临且还引了这群莺莺燕燕断不会是来叙什么“姐妹之情”的心中不由轻叹一声默默起身离座眼观鼻鼻观心毕恭毕敬侍立一旁。 紫薇一行人来到淑妃娘娘面前一一拜倒行礼沈淑妃早已摆手笑道:“自家姐妹亲人哪里闹什么虚文?”便要免去。 众人也乐得轻松纷纷站起身来。青蔷便趁机向前一步躬身行了大礼口称:“良娣沈氏请诸位娘娘安好。” 一行人中以沈婕妤和黄婕妤位份最高沈紫薇又是淑妃的亲侄女儿也正是她在赏花宴上忽然提议来看“新良娣”的余下诸妃嫔自然以她马是瞻----特别是黄婕妤、张美人二位摆明了来看“沈氏内斗”的笑话全然噤声只瞄着眼睛竖起耳朵瞧沈紫薇会如何应对。 果然这沈婕妤竟似充耳不闻满面带笑语染娇嗔直说道:“日子渐热了便来得晚了些姑母可别怪紫儿啊。” 她自顾自和淑妃说话自顾自坐在青蔷方才所坐之处全将一旁下拜之人视若无物。沈青蔷却也不恼更不待她吩咐径自直起身来----淑妃娘娘所居之锦粹宫紫泉殿地面上铺就着西域进贡的清净石太监宫女们一日里至少要揩过两三次端的是纤尘不染、光可鉴人。沈青蔷却着意拂一拂衣裙似要将什么东西掸落下去方昂然起身侍立一旁。 ----沈婕妤这个下马威莫名其妙未果心中愈加恼恨;而在她身后已有人相互交换着调侃的目光掩口窃笑不已。 淑妃娘娘的一双美目似张非张将这一段小小闹剧尽收眼底却不语只是笑。 “……诸位姐妹坐吧;这位是今年入侍的‘沈良娣’待其‘宵行’之后便要归入四宫之内了----彼此先亲近亲近也好。”沈淑妃淡淡说道。倦意未散晚妆初成倒有一番别样风姿。 下坐着的诸妃却没有她此时的闲适各自心中盘算:淑妃娘娘不咸不淡的这句话可究竟是什么意思?犹记得年前沈紫薇甫入宫时沈淑妃便一口一个“紫儿”了难道真的有如谣言所传亲疏有别?内有隐情? 就连沈紫薇都对这样的说辞大为诧异不顾失仪用饱含强烈疑惑的眼神紧盯着姑母看。片刻之后想是已有所得神色顿时平和下来。初时那剑拔弩张的气势也就荡然无存了。 “……那个……沈良娣可生得真好看倒像是和淑妃娘娘一个模子套出来的。”冷不防忽有人突兀地开口道。 众人的目光立时便汇集在她身上沈紫薇的眼神尤其尖刻直把那人吓了一跳面色都变了颤声道:“娘娘……这个……这个……” 沈紫薇冷哼一声转过头去她已看得清楚明白此人是东偏宫昭华宫的王美人年纪即大容貌又平庸更是在这宫中第一个拙心笨口的却还偏爱攀龙附凤努力钻营素来都被其他嫔妃当成醒脾的引子、捉弄的活靶。今日想是有心讨巧的却听不懂画外之音白触了霉头。 ----座中诸妃又是一番窃笑越笑得那王美人坐立不安起来。 “……我倒觉得这个沈良娣的样貌倒和王姐姐相像呢----断是个‘有福’的。”说这话的自然是牙尖嘴利的黄婕妤。她一厢说一厢还悠然自得地手持绢扇向王美人一指众人更是哄笑起来。 王美人白白的一张圆脸登时通红这话她却是懂的说她“有福”那便是明摆着在讽刺她肌丰体胖了。 王美人嚅喏着刚要开口与黄婕妤焦不离孟的韩美人在众人的哄笑中不知又补了句什么那些妃嫔们便笑得更加开心快意起来…… 而沈青蔷侍立一旁眼见着这群全天下最为尊贵体面、也最为美貌多姿的女人竟然围在一起拿着一个从衣饰穿着看来就颇为落魄的可怜人儿取笑各个笑得花枝招展各个笑得摇曳生姿----青蔷便觉得从心底陡生一股无名烦躁之意这光华6离的紫泉殿她突然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 尚书府里那满口黄牙的针线婆娘、那持着棒槌追打她的厨妇、那日日把脸涂得五花六道的丫鬟们……青蔷原以为在这世上只有她们才会以刺痛她人为乐;青蔷原以为只要离了尚书府这样的人她便再也不会遇见…… ----真傻她可真傻。 *** 那一日沈婕妤带着浩浩荡荡一队如花美人笑也笑够了闹也闹足了方才志得意满的离了紫泉殿。她们去远之后沈淑妃又拉着青蔷说了好一会子闲谈;在漫无目的的东拉西扯中突然抛下一个问题: “青儿你觉得婕妤娘娘如何?” 沈青蔷的脸上顿时现出一抹微笑肃然答道:“婕妤娘娘生得一双好眼。” 沈青蔷并不愿与人结怨特别是和据说是自己姐姐的人。何况她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她不过是一枚棋子拈在两根纤纤素指之间轻轻击着棋盘的边缘随时等待落地生根。 迄今为止她依然不明白淑妃娘娘究竟在想什么。只因为入宫的是她而不是沈紫薇“真正的”妹妹沈素馨为了消弭各种各样的传言和消息沈家上下不知花费了多少财力心力----而这一切难道仅仅因为沈淑妃答应过要“帮她”?十四岁的沈青蔷也许还会相信但十六岁的沈青蔷早已学会怀疑一切。 做沈家的小姐实在没有什么不好入宫做贵人也的确有几分世人眼里的风光。即使你自身并不觉得什么可单看下人们那份阿谀奉承的劲头儿单看沈夫人歇斯底里的样子单看妆奁中那些价值连城的珠宝饰----就已足够令绝大多数人迷失本心。 至少她儿时所不屑、所嫉妒、所隐隐期盼的那一切虚荣如今确实已经得到了;即使那些虚荣的背后是一段生为棋子的注定命运她如今也已经得到了。 求仁得仁无论淑妃娘娘想在她身上得到什么要她怎么做她都打算配合。 ----棋子便要有棋子的道德不是么? ----而那颗心唯有那颗一直仰望着天空的心即使身为棋子她也绝不会放弃的。 [5]嫡子 总算诸事皆毕青蔷正要离去竟又有人从外间来她坐在殿内只听见男子穿的羊皮小靴踩在青石地面上啪啪的声音。 “殿下放学了来请淑妃娘娘安。”太监通禀道。 青蔷忙要告退淑妃娘娘却摆了摆手作了个“稍待”的手势吩咐:“快请殿下进来吧。” 宫女们打起重重帘子一个少年笑嘻嘻地从外殿走来。明黄服色容貌秀丽漂亮得简直像个女孩儿。他刚要请安淑妃已笑道:“小祖宗石头地冰着呢快起来吧。”那孩子便顺势爬起来扑进淑妃怀里像普通人家的小孩儿那样撒着娇。 “别闹我了”淑妃笑着头上才理顺的流苏复又绞成一团“没见我这里有人在啊!” 那穿明黄短褂的男孩子依然揽着淑妃娘娘的颈子笑嘻嘻却转过头用他那双乌漆大眼望向青蔷嫩嫩问:“你是谁?你可漂亮得很。” 青蔷就着他的身量微微俯下身福了福答道:“殿下奴婢是良娣沈氏。” “你也姓沈?”那孩子一骨碌滚下淑妃的膝盖走到青蔷面前道“你叫什么?” 青蔷有些迟疑这内眷的名字怎能讲给皇子听?却见淑妃并不阻止终于还是答道:“奴婢沈青蔷……青色的青蔷薇花的蔷。” “唔……尚可”小皇子非常大度地表示肯一副小大人的神情“等我以后做了皇帝就封你一个贵妃好了。” 青蔷不禁宛尔连淑妃娘娘也撑不住笑了: “小祖宗上一次你还说要封紫儿做贵妃呢你到底要封几个贵妃啊?还不快去换衣裳?” 少年答应着退了出去淑妃娘娘一直目送他的背影脸上全是慈母的温情。等少年出了殿门羊皮小靴的声音啪啪啪远走沈淑妃那慈和的神色才突然如变戏法般消失: “……那不是我的儿子”她突然道。 “什……什么?”青蔷确实吃了一惊。 淑妃头也不抬冷冰冰道:“那是死掉的上官皇后的儿子是皇上唯一的‘嫡子’。他不是我的儿子……他说过等他做了皇上就封我做皇后。” 淑妃娘娘从身边的小几上端起已经冷掉的茶缓缓地、无比优雅地嘬饮着。 *** 沈青蔷终于是出了紫泉殿的大门早有跟着她的宫女太监们在阶下久候了。若能如沈紫薇那般以“采选”的名义入宫分封一个四品或五品的尊号便能自家中带一位使惯了的贴身丫环一起进来在这陌生的宫廷之中也算有一个心腹说话的人儿。可沈青蔷只是不明不白从天而降的七品“良娣”断没有这样的待遇。还是进来之后才由沈淑妃亲自挑了三个宫女派给她使唤;不过这三人的行指才干倒也算是佼佼上乘。 特别是三人中稍大的那个名唤“玲珑”办事极稳妥虽言语不多却每每切中关键青蔷只与她相处了半日便不由另眼相看了。 ----只是今次她却不在另一个年纪稍小、唤作“点翠”的丫头骨碌碌转着大眼睛在那里等。见她来了登时喜笑颜开。 “主子……”那丫头朗声道“您可出来啦要回去了么?” 沈青蔷见只她一人在此便道:“可见了好些人便耽搁了……你的玲珑姐姐呢?” 点翠干脆利落地答道:“半个多时辰前淑妃娘娘身边的琼琳姑姑出来叫了玲珑姐姐进去的;想是有些体己话要说罢可还没回转呢。” 青蔷微微一笑:“原来如此想是淑妃娘娘有什么话要吩咐吧?咱们也不必等她了先回去吧。” 点翠答应着躬身跟在沈青蔷侧后亦步亦趋。青蔷甫入宫皇宫的路又曲折繁复倒要靠着这个小丫头从旁指点的。 ----两人一前一后才走了不远忽然便见到不远处的亭阁之侧站着个身形朴拙、意态焦急的人儿一见青蔷远远就迎了上来。 竟然是方才在众人面前受过折辱的王美人。 “啊……沈娘娘……”还隔着老远她便亲热地招呼起来。 按品级来说美人是四品良娣却只有七品她便是叫沈青蔷一句“妹妹”已算是谦和到底了。这“沈娘娘”三个字实在是有些自贬身份。但沈青蔷心中明白她虽只是良娣却有一位淑妃姑姑和一位婕妤姐姐又都得宠自是与众不同的。瞧王美人的样子大抵是无钱无势又无宠满宫的妃子没有谁将她放在眼里可偏偏又不死心既攀不上高枝倒认真把她这里当作一条门路了。 ----与这样的人结交自然是不会有什么好处但青蔷却实在不忍心像黄婕妤韩美人或者像自己的姐姐沈紫薇那样待她又何苦呢?便依然礼貌周全微一屈膝口称:“青蔷问姐姐安好。” 王美人当即面红耳赤起来连道:“沈娘娘……不、不妹妹快请起吧……”便要亲自去搀。 青蔷带着笑已自己直起身来。望定她口中道:“娘娘可有什么吩咐么?” 王美人道:“哪里哪里自家姐妹自家姐妹么……妹妹可真是生得一副好相貌啊姐姐一见就已自惭形秽了这要叫皇上看到了还不知多么疼爱妹妹呢!” 她满脸堆笑毫不掩饰话中的攀附之意。总算青蔷有耐心依然还能保持着含笑静听的样子;可她身后那个小丫头点翠却已忍不住撇了撇嘴。 接下来的整整一刻时间里从王美人那张嘴中颠三倒四地涌出无数奉承话却翻来覆去不是赞美青蔷的相貌就是艳慕沈家如今在这宫中的地位。淑妃娘娘如何婕妤娘娘又如何怎样的繁华富贵怎样的颐指气使……王美人受宠若惊字里行间都是一股子阿谀气。青蔷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她却似乎连察言观色都不大懂更将话题拉扯到了南偏宫庆熹宫的杨惠妃身上虽不敢径直倾以恶评却对她、以及她身边的黄韩二位不住明褒暗贬极尽刻薄之能事。沈青蔷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便开口道: “王美人既然如此你何必总与她们在一起?合则聚不合则散不是么?” 这已明摆着是不留痕迹的作了可谁料那王美人听闻此言竟然两眼放光刻意压低了声音说道:“我早就这么想啦!只是妹妹你瞧瞧姐姐的样子不比你年轻貌美也不比你家世群哪能说得上什么话啊?要不然……要不然妹妹去和淑妃娘娘提一声也把我换来了这锦粹宫里住咱们姐妹往后整日在一起可有多么好?” ----沈青蔷总算明白她一个劲儿的缠着自己究竟所为何事了真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又觉得她实在可怜。不是为着她寻常的姿色;更不是为着那一身半旧不新、裁剪马虎的宫装只是……做人做到如此地步所谓可怜之人断乎有可厌之处大抵便是如此吧。 *** “……她家里早就破落了只因承着爵进来便封美人;可四五年了往里头去的时候怕不过两三晚上吧?又住在东偏宫那边没有什么得宠的人在最是落魄的。”好容易软硬兼施将那王美人打走点翠早“嗤”的一声笑满口伶牙俐齿在青蔷面前编排开来。 沈青蔷摇头道:“我可真是没有想到皇宫里还会有这样的人在……” 点翠咯咯笑道:“这宫里头大主子们又多可什么样的都不缺呢!就说王美人素来最恨的那两位吧黄婕妤是个棒槌谁不知道她就是杨妃娘娘的传声筒;而那位韩美人就更有趣了自以为封的是个‘美人’就可以做病西施惯常嘟着嘴皱着眉捧着心的动不动就闹个小病小灾非把下头使唤的人吓掉半条命不可……后来淑妃娘娘实在看不过去便说了:韩美人若是身子不适不如好好静心调养一阵子牌子也不必呈了----您道怎的?第二日立时就跟个没事儿人一样还特意在淑妃娘娘眼前转来转去生怕别人瞧不见可叫我们笑了好久……” 青蔷也笑这丫头嘴真长得跟刀子似的。 点翠越说越是开心登时便收不住了笑道:“要我说啊主子您的性子可实在是太好了些----这虽然是我们几个的福分可在这宫里头该硬性的时候还是要硬性的。否则莫说旁的主子就是奴才们也敢踩到你头上去了……” 青蔷道:“我并不是那样好性子的人你放心时候久了自然知道的----只不过现下似乎真已有个小奴才要踩在了我头上呢。” 点翠连忙吐了吐舌头低声道:“点翠可并不敢……”她话是这样说那双眼睛却依然滴溜溜地转着显然是连半点“不敢”的意思也没有的。 虽然身在这天下一等一的所在满目都是画栋雕梁、匠心别具的盛景;虽然身边跟着精灵古怪的小丫头说着笑话给她解闷儿----可不知为什么沈青蔷依然觉得怀中那股的郁气愈加浓重竟似盘旋不去了。 仅仅数个时辰几乎便将沈青蔷对展开在自己面前的深宫生活的最后一点幻想、也消磨殆尽了。作威作福的固然面目可憎可悲可怜的却也让人油然生厌;甚至就连姑母----就连自己记忆中、那神仙一般的人物也忽然褪了颜色从高不可及的云端跌了下来。美依然还是那么美的却仿佛只是一尊陌生的美丽躯壳厚重的脂粉下是令人心惊胆寒的无边黑暗…… 点翠起初还兴高采烈地喋喋不休后来却也觉她的主子只是脸上带笑可那投向彼处的目光却遥遥渺渺全不知在看着什么……点翠便渐渐噤了声。 一主一仆在宫掖之中缓步而行沉默的云烟落下将二人密密拢在中间。 忽然沈青蔷停住脚步缓缓抬起头来眼睛直望进苍蓝色的天心里去。日已西斜金光涣散;那么高的天那么清澈而湛蓝、没有一丝污秽的世界……若能胁生双翼踏风而上该有多么好! 沈青蔷定定站着望了很久;久到身旁的点翠终于忍耐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主子……您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么?” 青蔷长叹一声收回目光笑道:“没有什么……我只是忽然想为什么人无法生出翅膀在天上飞呢?” 点翠一愣咯咯笑道:“那当然了天上可是神仙的地盘儿不归皇上管的……要不然怎么就连咱们万岁也整日里想着召神仙呢!” 沈青蔷回过头来望着点翠奇道:“你说什么?‘召神仙’?” 点翠脸色突变“啊”的一声捂住了嘴几乎快要哭了。见青蔷似要开口询问便抢先喊道:“主子奴婢说错话了奴婢该死!” 沈青蔷见她忽然变出一副恐惧害怕的样子心中不禁生出无限狐疑。世人皆知靖裕帝敬神重道、修仙养生还在皇宫之中盖了一座道观可这也并不是什么有关碍的话吧? ----虽心中讶异却毕竟初来乍到又见点翠那副神色终于还是问不出口。 天近黄昏光影朦胧沈青蔷恋恋不舍地又望了一眼头上那渐渐黯淡下去的无限青空。她不是鸟儿也不是神仙也许注定无法飞越苍穹。沈青蔷一念及此笑着忽然泪盈于睫……却在她收回目光的刹那似乎听见了什么声响毗邻的两棵高大的花树间似有白影一闪一闪便消失无踪了。 青蔷怔然道:“点翠这宫里可有……可有穿白衣裳的人么?” 点翠一愣抿嘴笑道:“主子说的什么话除了国丧谁会穿白的?那是大晦气呢!” “可我怎么见着一个白影子就在你身后呼的一下便过去了?” 点翠听见青蔷说得认真急忙转身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却只见枝叶婆娑风吹过沙沙作响。 点翠颤声道:“主子您可别……可别吓我……” 青蔷道:“的确是有人的我吓你做什么?你也不用怕成那样青天白日的难不成还有鬼了?” 点翠跺脚道:“主子主子!求您了别说了……”一边说一边战战兢兢地不住东张西望好一会才渐渐镇定下来搪塞道“想是……主子您眼花了吧?又许是园子里的白鹤飞出来了也未可知……” 青蔷却总觉得不对沉吟道:“只一闪就没了倒像是个人的。不过……若是个人他躲在树上做什么?” 点翠凑到青蔷身边把声音压得更低几乎细不可闻轻声道:“这宫里年岁久了全是女人阴气最重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也难讲……老嬷嬷们说过若是真看见了也要装作没看见否则扑了人引到自己身上那便晚了----主子切切不要对人提起自己也万不可再想了……走吧咱们快回去这园子里一到黄昏便怪渗人的。” [6]急症 第二日沈青蔷起来便觉得四肢凝涩、头沉脚轻。她倒也并未在意还是点翠进来伺候梳洗时才惊觉问:“主子您怎么了?”说着忙忙端了镜匣过来叫青蔷倚在床边开了描金夔凤纹的漆盖撑起金骨刻花支子捧到青蔷眼前。 镜子里黄澄澄明晃晃映着一张脸两靥飞红斜抹双目盈盈欲滴满面都是绯色。 青蔷揽镜自照也不禁“啊”了一声。点翠手一抖忽然似想起了什么脸上立时煞白把镜匣胡乱推在青蔷怀中转身便向外跑。青蔷心中讶异又向镜子里照了照怪了怎会这样慌乱自己又不曾一夜之间长出了青面獠牙来。 正觉好笑忽然帘子一响点翠人已回来身后还跟着个年纪稍长、面容淡漠一丝笑容也没有的素衣女子却是沈淑妃派给她的大宫女玲珑。 点翠已急得额上见了汗玲珑却泰然自若行了一礼道一声“冒犯了”走过来伸手探进青蔷的贴身小衣内----也不知是否外头寒气重那只手极冰冷犹如新汲了井水;青蔷的身子忍不住一哆嗦。 玲珑不动声色抽回了手替青蔷掩好了衣裳从她怀中抱过那只镜匣递给点翠又服侍她躺好口中吩咐:“你们在这里好生伺候着密密拉上帘子待我去一躺锦粹宫。” 点翠连忙答应着放好镜匣便急急去了。玲珑却已跟着出了门看都不向她多看一眼。 许久便屋外传来唧唧咕咕的说话声一个战战兢兢的问道:“昨日不是……还好端端的么?”这是除了玲珑与点翠之外的第三个小宫女染蓝素来胆小。另一个却分明是点翠正道:“嘘……你还不曾听说?昨日主子在园子里……”渐说着声音便小下去再也听不真切了。 青蔷自认不比那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们底子是好的心想不过是偶染风寒罢了。见上上下下郑重无比的样子倒认真当作了一件大事不免有些莞尔。她自己却是不上心料着是场虚惊只索性闭目养神----若真病了面几日应酬也是好的。 小半个时辰过后玲珑便带着两个老嬷嬷回转一进门青蔷方要起身说一句:“不妨事的明日就好了。”却被玲珑一把按在床上皱眉道:“主子切莫起来安心躺着才是。”竟然满脸青灰难看之极。 青蔷见她如此郑重心下只觉好笑却也不由得有些惴惴便问:“究竟怎么了?” 玲珑只是按着她的肩摇头道:“主子安心静养。”再不肯讲什么径直出去了。 待那两个嬷嬷轮流来给请了脉全都苦着脸一言不的退了下去沈青蔷满腹狐疑终于无法“安心静养”。要问却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不一会工夫那两个嬷嬷便指挥着人将屋内大大小小的家什箱子统统挪到门外只留下青蔷躺着的一张雕花楠木床。玲珑走上前来将帐子层层掖好叮嘱:“主子千万躺着别起待过去了便好了。” 而嬷嬷们已在急急话:“姑娘快出去吧过了人可麻烦。” 青蔷再也按耐不住径直在帐内道:“究竟怎样?难道我便一夜间落了痨病不成?” 此话一出口顿时四下寂静半晌玲珑才在帐外答道:“主子不要多想断没事的过去……便好了……”这一次连声音都似哑了。 ----帐中静默良久忽然传出“嗤”的一声笑寒澈澈清冷冷玲珑侧耳听半晌再无声息。 两个老嬷嬷在青蔷屋内四处点上香请了净水并香灰绕着雕花楠木床经行口中念念有辞。玲珑带着小丫头们一并退到门外掖庭巷各处住着的宫女和未承幸的低品嫔御得了消息纷纷来看已将一个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姐姐难道又是……”染蓝躲在玲珑身后怯怯问。两个眼圈红红的已是哭过了。 “怕什么?难道还能看上你不成?”玲珑冷冷道“‘它’看上的也是一等一的人物你便是去求也求不来的!” 染蓝一缩脖子再不敢说什么了。 直折腾到未末时分两个老嬷嬷方从屋内出来院中的人多半早等得不耐烦也将散尽了。玲珑走上去福了一福还未开口那嬷嬷已道:“姑娘用心伺候吧我们去了。” 玲珑急道:“可还有救?” 老嬷嬷道:“这还难讲再看吧过了今夜便知道。淑妃娘娘已亲去碧玄宫请符箓了若压得住往后便是大造化。” 玲珑默然令点翠拿手巾包了两枚银角子送嬷嬷们去了。 傍晚果有锦粹宫那边送了黄缎子盖的一个密瓷茶盏过来。玲珑跪接了承进屋内去。扶青蔷起来道:“主子喝了吧喝了便好了。” 沈青蔷在榻上躺了一天云鬓纷乱星眼迷离只道:“我要死了?” 玲珑一呆眼中突然滑下泪来:“主子认真以为我们逗您呢?不是我们不说实在是里头大有关碍待主子大好了福运也来了凭您怎么问----如今便算怜惜怜惜玲珑的命吧。” 青蔷转头望了望平素最是寡言的这个丫头微笑道:“便是没救了那也没什么。我不过求一个清楚明白。”说着伸出手将茶盏接过揭开盖子见内里是浑色的半盏水嗅一嗅断没半丝茶香也不知是什么。 青蔷也不再问毫不迟疑一口倾尽复又躺倒。 当天夜里二更刚过沈青蔷在睡梦中忽然一声呻吟急喘起来。一旁候着的玲珑连忙取下罩在灯烛上的蔽障扯开帐子将青蔷扶着坐起。但觉沈良娣周身触手火烫心口却是冷的。又仔细切了脉急一阵缓一阵一时突突地跳一时竟又摸不着了。 点翠染蓝也跟着起了身见到这番光景只是哭个不休。玲珑端来茶盏欲喂些冷水下去青蔷的一口银牙却死死咬紧半盏茶倒泼了一多半在衣襟上。见那两个小丫头又哭得人心焦忍不住哑声喝骂:“人还没死呢哭什么?实在耐不住不过一根汗巾子缢了去!哭又有什么用?” 点翠道:“姐姐好歹去求了淑妃娘娘这是她嫡亲的亲侄女现下叫了太医进来怕还有救……” 玲珑道:“这会子宫门早下了钥为个小小的良娣?趁早不要做这糊涂梦。若不是咱们娘娘的亲侄女怕还不至于这样凶险呢。” 点翠又待说染蓝已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哭道:“郑……郑……郑家姐姐……‘白仙’娘娘……实在并不与我们主子相干我们主子若死了可怜我们一并要陪着去的……求您放过奴婢们的贱命吧……” 玲珑听她哭得阴恻也忍不住一个寒颤伸出手去把灯烛更移近了些低喝道:“够了只这话便是个死罪了统共是各人的命数罢了……”说着扶着青蔷的身子躺倒将头颈高高垫起。却见她明明闭着眼那眼珠子却在眼皮下面不住乱转直瞧得玲珑寒毛倒耸背脊上都是冷汗。当下再不敢去看软着手将床帐齐齐放下颤声道“都住嘴吧这一屋子的死活便看这一夜了不过是一死罢了----活到今天我实在也是厌烦了……” 说完不再理睬那两个小宫女任她们相对啜泣。自己坐在一旁望着那闪烁的烛光凝神思索却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梆子响了四声天渐明了青蔷的喘息声也渐渐平歇下来。满屋伺候的人急也急过了哭也哭累了该想的办法也想尽了索性心下一松歪在床脚柜边纷纷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玲珑猛然惊醒天已大亮。她僵着身子只凝神去听四下的响动:屋外传来阵阵鸟鸣染蓝蒙头窝着点翠张着一张嘴出细微鼾声……除此之外一片静谧。玲珑扶着柜子摇摇晃晃站起身来颤巍巍走到青蔷床前拨开帐子晨光布满房内帐中躺着的人一动不动。她定定看了良久终是伸出手去凑到青蔷鼻端----那呼吸既平且缓沈良娣竟是沉沉睡过去了。 那一瞬玲珑满眼的泪再也忍不住簌簌落了下来。她走过去一脚一个将点翠、染蓝踢醒口中骂道:“青天白日挺尸的还不快些起来?去打了水来我们梳洗待我去回淑妃娘娘……” 点翠染蓝揉着眼睛急急爬起身来见玲珑哭吓了一跳。片刻便回过神来双目大睁满脸不可置信----终明白是喜事一怔之后都是跟着落泪。 玲珑泪落不绝却边笑边骂:“哭什么丧?死了才该哭活着、哪有哭的工夫?”说着三两下胡乱抹了眼径自去了。 沈青蔷直睡到这一日午后方才悠悠醒转玲珑早已自锦粹宫回来忙不迭上去伺候:“主子可饿了?有银耳莲子粥。” 沈青蔷摇摇头轻声道:“夜里我怎么见这屋子里来来往往都是人?吵得心慌……” 玲珑急问:“后来呢?” 沈青蔷又摇摇头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 到晚间照例又是黄绸子盖着的浑色的半盏水送了来青蔷一见便皱了眉说道:“这是什么药?可苦的紧!”玲珑道:“这是淑妃娘娘亲自去请的神仙符水昨天夜里多承有了它主子才熬过来了。”沈青蔷自小不信什么仙灵鬼怪心中大不以为然可姑母毕竟是好意也不忍辜负便端在手里抿了一口实在难以下咽。 玲珑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线少有的笑容道:“奴婢替娘娘取蜜饯碟子来。”说着去了。不一时回转青蔷苦着脸将空了的茶盏递给她接过了小食迫不及待塞进口中。 到了夜里依旧是热气喘却再也没有了第一晚的惊悸凶险。起初玲珑等三人都还看顾着后来便轮流值夜。不过**天已安寝如常再不见异状了。 眼见这天候日日热起来沈青蔷的身子日日好了。待又将养了多半个月便能下地去院子里逛逛。每日里来走关节打探消息的人更是川流不息口口声声都说“道喜”可青蔷一问“何喜之有”便各个转出又尴尬、又不满、又妒又羡的神气来----各个顾左右而言它什么都不肯说。 “那一日……该当告诉我是怎样一回事了吧?”进了五月的一天青蔷坐在水边树下的竹椅上纳凉特意支走点翠染蓝只留下的玲珑忽然问。 玲珑道:“主子您既然好了便不用再多想。在这宫里想得越多越是短命总之您是贵人无穷的福报眼见就要来了。” 青蔷垂沉吟手里捏着一柄蜀锦团扇也不扇风只闲闲捻着它转动:“你不肯说倒也罢了我知道你们的难处----只告诉我那一日我是否冲犯了什么?为什么各个形容古怪却又讳莫如深?” 玲珑淡淡望了青蔷一眼答道:“主子若真想知道便烦您亲自去问淑妃娘娘吧……” 沈青蔷初入宫禁便不明不白遭了这一劫险些连命都捐了进去实在是凶险无比;不过也多亏了一同熬过这场事故那三个宫女、特别是玲珑对她的态度已亲近许多偶尔还能说句笑语。青蔷这次本来寄望甚深却没料到她的口风依然如此之紧只有叹一口气转过脸去不再言语。脚下的一弯活水直流向御花园的西角门下天近黄昏光影朦胧。 ----猛然间却见远处苍茫草木之中恍惚间似有个白影儿一闪倏忽便不见了。 [7]撞破 沈青蔷立时收回了目光望向玲珑口中缓缓道:“说来也怪我自病了这一场无论吃什么总觉得口中隐隐有股苦意总不觉得香甜……” 玲珑听她转了话题似乎倒松了一口气答道:“医官们说主子伤了胃气口舌中有些关碍是难免的只要好生将养着不过一两个月就好了。” 青蔷又问:“那些日子里吃的蜜饯可还有么?” 玲珑微微笑了:“主子原来想这个怕是没了的。不过无妨回去打个人走一趟尚膳司那里的公公们赶晚就能送来这可没什么。” 青蔷便也笑了:“那你就回去安排吧再替我倒一杯前日里雪什么的茶来坐了这半晌也该润润口了。” 玲珑迟疑不答似乎颇为犹豫但见青蔷坚持终于还是去了。回到住处先唤了点翠赶去伺候良娣自己方细细布置果子茶水。 待提一个小食盒来到树下往返间也不过片刻工夫却只见点翠正急得满头大汗满地团团乱转搓手跺脚不迭。见她来了忙迎上来喊:“玲珑姐姐可大事不好了咱们主子不见了!” 原来沈青蔷见玲珑离开便即起身循着一条小路向适才看到白影之处而去。她是不怕什么鬼怪的自小一个人被关在连根蜡烛都没有的地方独自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有什么好怕的呢?只是病得久了气虚体弱未免走不了多远便要歇歇脚。又顾虑着玲珑回来必定拦阻便只捡那树荫下、草丛中崎岖偏僻的角落徐徐而行。 走了好一会方才来到御园的西角门下。沈青蔷入宫不算太久却已早听人说靖裕帝但爱修道炼丹扶乩求仙整日里待在碧玄宫难得四处走走的。而这一侧的园子里又没什么好景致皇上更是断然不会踏足。既然御驾不至那么那些整日里只挖空了心思算计着怎样能多见一次半次龙颜的后宫女子们自然也没有踏足的道理----主子们都如此奴才们也乐得清闲此处早已几近废弃。 照理说那扇西角门是常锁着的除了看园子的宫女内监们再不会有他人出入。可沈青蔷来到近前时却分明见那生着锈的锁头并没有落下只挂在一侧的门环上门虚掩着。 沈青蔷微微一笑推开了门闪身进去又从内里带上。 背倚着被雨水洗刷地灰白的门扉她方觉心中突突乱跳。却又转而自嘲:“可有什么呢?”只片刻手便稳了理一理裙裾继续前行。 入宫不久便遇了一场急症她并未真正逛过御园西边这一带又是人迹罕至荒草丛生走了不多时天色便暗下来道路几近湮没。沈青蔷正不辨方向欲想原来回转时却忽然听见了女子嘤嘤的抽泣声。 夕阳已晚彩霞渐淡四下里摇摇曳曳的满是树枝投下的斑驳影子。在这样的境地里突然听到哭声饶是沈青蔷自认是个有胆气的也不禁双腿软。 “是谁!”她大着胆子呵斥了一声。 那哭声突然止住变成了一声细微的惊叫。 沈青蔷一听便笑了----管“它”是什么既然怕人那便没什么可惧之处。她今日甩脱了玲珑独自出来便是打定主意要把那个神出鬼没的白影儿和这数十天来众人眼底的闪烁不定弄个清楚明白。当下她再不迟疑径直循声追过去好不顾忌路旁横生的枝条在手上划出一道火辣辣的伤口……追不多远果截住一个十五六岁、穿浅色粗布宫服的小小宫女。 她还未开口询问那宫女已哭道: “姐姐我的命便在你手上了求你却莫告诉别人!” 沈青蔷久病方愈倦怠梳妆只随随便便挽着一个梅花髻穿了一条半旧的松香色襦裙。那宫女显然瞧不出她的身份只当是个有头脸的姑姑是以开口恳求。 沈青蔷心下暗笑却也不说破只问:“你叫什么?怎么在这里哀哭?” 那宫女迟迟疑疑畏畏缩缩只是不肯回答。青蔷眼尖已看定她臂上挽着个小竹篮儿刻意藏在身后。便出其不意一伸手早夺了过来掀开盖在篮子上的青布但见里面竟是火石、纸媒----赫然还有厚厚一叠剪好的纸钱。 那小宫女脸都白了再也顾不得立时跪在青蔷面前紧抱着青蔷的双腿声声喊道:“姐姐饶了我下次可再也不敢了!” 青蔷手里拿定那叠纸钱颤声道:“于宫内私祭你可知这是什么罪过?” 那小宫女哭道:“姐姐饶了我这一遭儿吧杏儿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 沈青蔷长舒一口气轻声道:“我不要什么报答下辈子也不愿托生成这不干不净的人身了。若想要我饶了你也好办只你可不能有半句假话。” 那小宫女一听急忙点头泪便暂时收了些。 青蔷问道:“你叫杏儿?哪里伺候的?怎会到这里来?” 那宫女道:“我是东边昭华宫王美人跟前的我们主子来探这边的良娣主子我便跟着来给郑姐姐烧纸……” 青蔷疑惑:“……郑姐姐?” 杏儿道:“难道姐姐不知?便是那年给‘白仙’娘娘附身死在掖庭的郑更衣……” 沈青蔷听到这话只觉心中“咯噔”一声几欲把持不住连声音都颤了: “我是新配来掖庭的并不知道此事你且细细说来我听我看有没有打诓。” 那杏儿眼见又要哭了出来喊道:“好姐姐实在不是杏儿不老实只是眼见这天便要黑了----天一黑一到排膳的时候‘白仙’娘娘便要显灵的冲撞到的人半夜里都会那无名热死掉杏儿实是不敢耽搁!” 青蔷听她越说越是关键哪里肯放只道:“我管不了那些今日你不说个清楚明白我定然不放你去的。” 谁料那杏儿竟也是个犟性子牙一咬心一横竟然道:“但凭姐姐!‘白仙’娘娘在上杏儿是半句假话也不敢有的!姐姐要是强留我不如径直去举杏儿便索性一头撞死在这里算了!” 沈青蔷一愣倒拿她全无办法了。 她终是只有无奈一笑将小篮儿还给杏儿说道:“去吧我绝不告诉别人你可以放心。” 那杏儿本是存了死志的忽听青蔷竟肯放过她却是一呆手里捏着小篮儿犹豫再三----走了几步又转回来:“姐姐是个好人的若你真想知道哪一天来昭华宫后殿找我便是了我是莱阳人你只说……只说是我的同乡。”说完便急急去了。 沈青蔷站在那里望着她的背影几个转折逐渐消失在影影幢幢的夜色中。许久才恍然觉自己手心里、背脊上不知何时早已爬满了冷汗。 她明白自己必是撞进了一个满宫的人都在着意隐瞒的迷局可待要抽手却无论如何只是不甘。 便是要死在这里也要死个干净明白----沈青蔷一厢走一厢暗暗下了决心。她心中有事周遭路径又全不熟悉夜色无声无息漫上来竟无论如何再也找不到来时的那条路。 青蔷越走越是心焦却也全无办法可想只有找准了一个方向径直向前。待转过一丛竹林忽听得林内细细簌簌地响----旁人听了大约只道是风声可青蔷耳音却好尚书府一隅的竹音松风伴她走过儿时岁月那是自小听惯了的绝不相同一时间不禁深觉怪诧。她绝非好事之人何况自身有已麻烦缠身虽有满怀的狐疑却也明白应当抽身走避。却冷不防一个袅袅的身形正从林中出来----那身姿却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正是婕妤娘娘沈紫薇! ----这一呆间便误了事;再要躲时婕妤娘娘那双“好眼”早已将她逮了个正着。 在恍惚的暮色中隐约可见紫薇的面色又青又白仿佛正目睹了天崩地陷又是惊讶、又是恐惧。平素那样高贵骄傲的神气荡然无存整个人抖得有如风中落叶。 沈青蔷不明内里但也早知不妙。当下不再迟疑转身便欲离去----谁知竟从竹林中又转出一个人来正和她撞了一个满怀。 那人一身白衣身姿挺拔披于肩----绝不是个女子! 一时间林畔三人齐齐愣住。 沈青蔷望着那男子那男子也定定望着他。天光模糊四下凄然他的眼光却无比明亮镇定仿佛两把尖锐的刀。只片刻那男子忽然一笑自顾自走过去附身向沈紫薇耳边说了句什么----可那目光却从未片刻离开过沈青蔷。婕妤娘娘哆嗦着点头然后便失了魂般落荒而逃。 ----这一切沈青蔷通通看在眼里可是她却似被那个眼神魇住一般双脚死死钉在原地再也难移动分毫。 那男子缓缓向她走来不紧不慢。沈青蔷心下混沌一片无论如何也理不清头绪:他是谁?他一未着官服二未着甲胄只一身刺眼的白衣……这里是深宫唯一的男子只该是皇上----难道他便是皇上吗?不不可能的。天色虽暗可那份面貌气息该不过二十岁…… 他到底是谁?! 那男子走了过来按在她肩上。那双手又重又热隔着春衫烫得她肩头肌肤一阵生疼。 “你是谁?”他问。声音又沉又冷似乎饱含讥诮。 沈青蔷不由自主地在他掌下抖死死咬住嘴唇。 他突然笑了仿佛为了照耀他的笑皎洁的明月忽然从林间升了上来遍洒清辉层林尽染。 “别怕”他说“你抖的厉害呢……别怕……”一伸手便将沈青蔷拉向自己怀中。 青蔷只觉得一股从未有过的炽热气息将自己重重包裹顿时头晕目眩。直到那男子突然扯开了她肩头的衣衫她才惊叫着挣扎起来。可是他轻易地用单手捉住他另一只手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 利刃映着月光闪闪亮。 沈青蔷毛倒耸仿佛浑身血液都被瞬间抽空那声惊叫硬生生卡在喉管里无论如何吐不出来。 ----银光一闪她只觉左边肩胛下一凉酥胸上已被切下了一道又斜又长的伤口。伤口极浅刀子又锋利无比直到那疯狂的男子放开她后应有的疼痛才缓缓袭来。 “……你现在绝对无法说出任何事了是不是?否则这伤----你该如何解释呢?” 那笑容在月光下简直是璀璨的。 [8]魇魔 “主子这伤……”玲珑取过药膏在灯下替沈青蔷涂抹手上脚上的伤口;待到看见那道触目惊心的血线手一抖险些把持不定;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沈青蔷靠在榻边任她服侍却不说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玲珑暗自咬牙轻声道:“主子您要做什么只管和奴婢们说切切不可自作主张宫里不比别处天一黑……” 青蔷忽然开口径直打断了她的话:“天一黑便有‘白仙’娘娘出外游荡是不是?被她看上的人个个和我一样得了无名热病九死一生是不是?” 玲珑哑然。“啪”的一声响那和生肌玉肤膏终于还是落在地上跌成了碎片。 “……‘白仙’娘娘是谁?”沈青蔷直起身来幽幽望着她问道。 玲珑侧过头去刻意回避她的目光。 “适才在那水边你走了之后我忽然觉得困极了……然后便仿佛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飘飘荡荡地随风而去也不知道要去向哪里……后来忽又来了一个从没见过的小宫女跪在我面前叫我‘白仙’娘娘……还叫我……‘郑姐姐’----你依然不愿告诉我么?” 玲珑“啊”的一声惊叫脸上全是不可置信的神情仿佛呆住。 沈青蔷见她如此心中明白自己那瞎掰的那一长串谎话生了效。玲珑果然知道什么和那唤作杏儿的小丫头一样……“白仙”娘娘……郑更衣……这些人究竟是谁?又怎会和我扯上关系?只是看杏儿的毅然决然这件事定然不好问的莫如旁敲侧击----计议一定便道:“玲珑你是我姑母的心腹我这次死里逃生也多承了你的功劳----这些我能不明白么?只是……只是种种异相生在我身上你叫我如何能安心将养?” 玲珑抢道:“主子绝不是作奴婢的有意欺瞒实是前两年上头便有话下来各种缘故断然是不能乱传的。轻则褫衣廷杖去苦役司重了更是拔舌砍头祸及九族的大罪玲珑也有难言之隐……” 青蔷微微一笑只道:“可你们总也不能不分昼夜轮流守着我吧?这一次天幸无人察觉若再三再四……我这个鬼祟颤身的人闹出什么祸端来自已当然是死路一条你们怕也难免受牵累吧?” 玲珑听闻此言暗吁一口气却道:“主子担心的原来是这个?还请防一百个心断然是无碍的。说实话便如剑有双刃您遇到的这件变故险虽是太险了些可闯过了却也是大福气。别的不说这宫里远自十载之前近到前些年和您同样遭遇的娘娘绝不在少数。大多是没熬过去……可熬过去的却往往从此青云直上----只淑妃娘娘和南边的惠妃娘娘如今这宫里的翘楚也都是这样过来的。‘白仙’娘娘并不是什么鬼祟那是宫里头的福神。福大的熬过她的点化便有孕育龙子龙孙的运数;只是那福薄的……那也是她们的命罢了。” 沈青蔷微一沉吟已知那杏儿口中死去的郑更衣、“郑姐姐”必是个“福薄”之人无疑了。 ----只是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鬼?或者说真的有这样怪异而残酷的仙灵? 玲珑见她暗自寻思终于不再追问心知已过了这一关便松一口气轻声劝道:“夜深了这些时日奴婢们自会用心伺候。待……待主子沾了龙体得了阳气护身自然便好了……”语毕眼睛朝床畔案几上一瞟两颊径自着绯急急去了。 青蔷待她关了内室的门出去在榻上轻轻翻了个身----双目闭合眼前便有白影翻飞。 她终是忍不住将手探进衣襟里抚上那一道伤痕。长长叹息一声。 *** 沈青蔷并没有睡她的眼睛一直睁着。 窗子半开了一扇又圆又大的月亮从屋外探进脸庞。月亮竟是那样沉静、那样美仿佛照耀着死者的光辉。 辉光落在窗前的几案上那里放有入夜时送来的朱漆丹盘。衬着明黄禁色的薄绸盛一支宫制的赤金点翠花钿、一壶酒还有一方上好的雪色鲛帕。 ----每一个初入宫的嫔御都在翘以盼这三件吉物的下赐。这是一个明确无疑的信号表明在近两三日内她将在一个深夜受一盏写有“宵”字的朱红色灯笼指引初次穿越皇宫中那些暗影重重的深巷那些鬼蜮盘踞的楼苑步入禁城的中心----太极宫甘露殿到帝皇的身边去。 再怎么幼稚无知的女人也不会把“侍寝”的含义理解为帮皇上铺床叠被。沈青蔷自然知道那是怎样一回事----在入宫之前的那些日子里在嫡母遣来的老嬷嬷故作神秘故弄玄虚地在她耳边窃声细语之前很久当她睡在尚书府下人房的角落中时便曾有过好几个夜被房间另一边粗重的喘息和呻吟声惊醒。 ----那时候月亮便像今夜这样照进来她赫然能看到交缠的肢体的轮廓在月光下泛着惨淡的白色…… 沈青蔷只觉得胸口仿佛火一样烧着她小心翼翼坐起身来倚在床帐旁看那无瑕的、似乎饱含着汁液的浑圆月亮。月光本该是清冷沁凉的可无论她怎样大口呼吸却半点也不能缓解怀中的烧灼之苦。 ----那道伤一直在疼。 那男人是谁?又妖异又邪气就像是今夜滚烫的月色。她几乎以为自己是遇见什么精怪了;或是儿时从洗衣的韩寡妇嘴里听过的魇魔…… ----那是一些徘徊不去的精气夜晚便会化作男子偷偷闯入闺女的屋子里。你只要被他盯住就完全动弹不得……他们能叫女人生孩子产下半人半妖的后裔一出生便会笑眼睛是晶亮亮的黄色…… 韩寡妇讲着这个故事的时候脸上有种莫名的神秘表情语气压得那样低以至于在谈话圈子之外的青蔷总要靠些想象才能将那些零落的只言片语连接起来。而凑在韩寡妇身边那些充当听众的大丫头们总是一边俯下羞红的脸一边尽量把耳朵向前伸。 难道他真的是个魇怪?要不然为什么那双眼盯过来自己便禁不住浑身颤抖?那双手伸过来自己竟连半丝气力也没有? 他该不是个活人吧……在这阴气森森的深宫之中也会有这样的人么? 许是有风吹过窗子突然“嘎吱”一阵响。 冷了沈青蔷把红绫薄衾往肩头拉了拉。不知怎的眼前一花突然就看见一个人影立在自己床前正沐在妖异的月光之下。 *** 董天悟进到这屋内来第一眼看到的也是那铺就黄绫的丹盘。 合欢酒、鸾凤钗、问素绡原来这女子便要去了----原来自己来得巧。 掖庭巷本就是皇宫内守卫最松懈的地方他一向爱来便来爱去便去。他并不是活人而是满怀仇恨和愤怒从深深埋葬的往事中爬出来的幽灵;为了将自己解救出记忆的苦海董天悟向来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肯做;没有禁忌更没有怜惜…… 他本不想杀她的若她是个寻常宫女倒也罢了;一番惊吓再加上皇宫里那些以讹传讹的谣言这就足够了……可她竟是沈淑妃的侄女是沈紫薇的妹妹是沈家送进宫来的第三个女人……说不出来哪里有些与众不同的女人……是了他想起来了那一日在御苑里他便见过她她在对一个小丫头说着:人要能生出翅膀来那就好了…… 董天悟心中忽然生出些许不愉却强自压抑着奋力将那些念头赶出脑海。既已立誓抛弃一切既已做出那么多不该做、不愿做的事既已走到了这一步……向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自己竟会生出了恻隐之心不成?这也太过可笑了吧…… ……不要再犹豫了干净利落结果了她吧……不知那锦粹宫的母狐狸知道了会有怎样的表情?她的心机、她的手段、她的锦囊妙计通通化为流水……那一定是非常非常精彩的。 ……董天悟把你那些可笑的怜悯统统收回去吧----竟然想要怜悯别人了?可曾有谁怜悯过你呢? ----他这样想着慢慢走到榻前以手撩开床帐。面上带着渺茫的、莫可名状的冷笑。 突然间寒光一闪! 董天悟全没预料闪避不及未及运气只伸出手臂一拦当下已被寒光带到破开一道血淋淋的伤。那个沈家的女人竟然并没有睡着她不知何时已缩在床角一手死死拽住被衾包裹自己一手握着一把短匕带血的匕尖直指他的咽喉。 呵他伤了她她便也伤了他。虽然一直在抖但是那一刺下去沈青蔷是半点也没有手软的。 ----就仿佛多年之前尚书府里那个郑茶房欺她、冤她她一次两次可以不理不睬可以忍气吞声终究到了忍耐不了的时候----她狠狠下咸盐在煮给淑妃娘娘的茶里的时候可是半点也没有手软的。 这个男人想做什么?她不知道----或者隐约知道那并不重要。沈青蔷只明白他想要的绝不是她想要的所以她便要拿起枕边的刀。 纵使第二日玲珑起来看见她床前横着一具尸腥臭的血淹没她的绣鞋她此刻也决不能手软不能有半点游移不决! ----我没有杀过人也没有用过刀……但生在这个世上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总要有一股狠劲。只要紧咬牙根本没有什么做不到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董天悟在月光下望着自己小臂上的伤口血流汩汩一阵一阵的疼。即使是高傲犹如他们沈家的大小姐俯就在他怀中也依然只是哭。这女人却敢拿刀指着他? ----他伤了她她便也定要伤了他? 虽没有触及骨头却无论如何也并不算轻。殷红的血线片刻便汇成一处顺着他的腕子向下淌。董天悟不慌不乱随手从一旁的丹盘中取过那条“问素绡”紧紧掩在伤口上雪白的帕子顷刻间染满红渍。 ----本该是她的血却是他的血。董天悟转念一想几乎便要失笑了。 那笑是无声的是从喉管中泛出来的有种莫名的阴森森的寒气。沈青蔷手中的匕握得更紧纤纤柔荑和半条膀子露在夜风中皮肤上简直要结起霜来。 她很想喝骂出声惊走他至不济唤醒睡在外厢的玲珑也好。可是自己全身的力气都仿佛用来握那柄匕了竟是半丝声音也不出。 一时间耳中只听得董天悟无声的低笑盘旋不去。 ----也不知道这样僵持了多久也许一刻也许两刻……突然窗子再一响床前那人已消失无踪。只月光无情地照着地面上面有一串粘乎乎的血点。 [9]宵行 “宵行”。 一乘暖轿轿帘密密掩着。坐在里面的人半点也瞧不见外头的景色----不过也没有什么好瞧的不过是鳞次栉比的琉璃瓦是那些星星点点的灯影还有躲在窗子后面用艳慕、妒忌或者诅咒的目光死盯着“宵行”队伍的女人们。 沈青蔷坐在咯吱作响的轿中抬轿的内侍们健步如飞。她全身上下只穿着一件单的绯红色罗袍去了钗钏、卸了妆饰袍下是空空如也的风。从掖庭到甘露殿要横穿过半个皇宫这样走着走着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似的。 御赐的三种吉物只剩下两样早上玲珑现时百般询问青蔷都只转过身去用眼睛望着墙一言不。几个小宫女在屋子里翻来覆去找了许久最终也只能不了了之。 做主子便有这样的好处下人们即使心生疑窦也断不敢明着问。这宫里便是这样的所在谁都懂得睁一眼闭一眼装聋作哑乔痴作傻。 晌午前去了淑妃的锦粹宫娘娘的眼睛里像是藏着针扎在沈青蔷脸上死也不放。上供的好茶散着氤氲的香沉默哽在两人之间仿佛是看不见的锁。 许久淑妃突地一笑问道:“男女居室人之大伦在家里教过么?” 沈青蔷的脸上泛出红晕轻轻点头。淑妃娘娘站起身来一直走到青蔷身前温言道: “别动且叫我看看。” 一抬手便见着纤白的腕上套着四五个赤金镯子那指尖微微点着青蔷的下颌又顺着下颌的曲线抚上去镯子叮叮咚咚作响。 “年轻的姑娘皮肤真好”淑妃点着头语气朦胧仿佛梦呓。手指又向下直伸进青蔷领口中去青蔷的眼睛盯着那涂了上好丹青豆蔻的血红色的甲叶笋尖一般又锐又长的指尖突然感觉不寒而栗。她惶急中一抬头正对上淑妃的那双眼那眼中的两根尖针便一下子戳进她心里去。 沈青蔷再也忍耐不住身子不由自主向后躲闪。淑妃猝不及防那两枚殷红的指甲便绞在她颈上挂着的攒珠八宝璎珞圈里生生齐根拗断甲缝中渗出丝丝血珠来。 “娘娘!”大宫女琼琳姑姑急忙抢上惊慌失措“您的凤甲……这、这!” 沈淑妃也是一呆一股煞气在脸上一转。 青蔷知道闯下了大祸急忙跪下口中道:“青蔷愚笨鲁莽还请娘娘责罚。” ----只片刻沈淑妃的声音传来早已恢复成往日那般温和关切令人如沐春风。 “青儿快起来没弄伤你吧?” 沈青蔷抬起头来她的姑母正盈盈望着她满脸只有母仪天下的笑。 *** “宵行”的暖轿一路抬到了甘露殿内沈青蔷下了轿空荡荡的大殿中便只剩她一人。 甘露殿是真正的寝殿四角垂着灯除却一架装饰用的古董玩器整个殿内赫然只有一张巨大的龙床。 内侍们抬着轿子鱼贯而出恭身闭上门。却不知从何处有风吹来吹动沈青蔷宽大的衣衫。 她在寂静的大殿中立定耳鼓内只听见自己汩汩的心跳的声音。 皇上长的什么样子?似乎曾远远的望见过年纪不算大身材瘦削皮肤白净头大约是黑色的其余便模糊了。不过这也并不是她该关心的问题他是皇上啊----是君不是夫;是她必须以身为祭、虔诚叩拜的神灵。 ----这就够了。 沈青蔷向殿中央的龙榻走去脚步的回声啪啪作响。明黄的枕明黄的衾面上绣着金龙躺在金龙的怀中放下明黄的帐子整个世界就变成了明黄的一片。 龙榻上硬硬的一点都不舒服沈青蔷却觉得眼皮渐渐沉重。昨夜的惊吓再加上今日的百般故事她实在已经累极了。 身上那件血一般红的袍子上熏着幽幽的异香有一种特别的甜。帐子一放下那股子甜味就被关在狭小的空间内缠绕着青蔷的身体缓缓旋转。 后来她便真的睡着了甚至还做了梦。梦又轻又浅像赤脚走在水面上。他梦见她的君王来了掀开帐子低头望着她的脸眼光又闪又亮…… ----化为男人的样子钻进女人的梦里;在女人润泽的肌肤上抚摸出颤抖的水花儿……就像是传说中的魇魔。 那一觉睡得极沉极香夜里似乎真的有人来环她在怀里把胡茬子扎在她的玉颈上。 沈青蔷努力的、努力的想睁开眼睛可是那又甜又香的味道始终箍着她的额头叫她动弹不得。身上一阵一阵的冷心里却一阵一阵的烧她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毫无暖气亦无半分别样情绪只是冷冷问:“你是淑妃的侄女?” ……脑中依然昏沉沉的想出声可是那回答从唇边溢出却成了一声模糊的呻吟。耳边那个声音便又冷笑一声:“有她的可真是惹人疼呢……” 香的味道萦绕不去整个世界都给揉碎了。明黄的天地、雪白的肌肤……还有鲜红的血。有什么人抱她在怀里他的汗水粘在她身上一双手勒着她的腰。她觉得疼啊不过这疼却似调在蜜里的苦药那苦味是绵延的时断时续起起伏伏…… ----后来那人终于放开了她;她心里模模糊糊想着总要看看他的脸吧?但那想法只一瞬就隐去了沉重的睡眠彻底把她埋在下面。 *** 那个沈良娣得了宠----第二日全皇宫的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第一次侍寝竟然就在甘露殿的龙榻上安睡到天亮卯正时分才在整个宫庭的议论纷纷中坐着那顶“霄行”的小轿回宿处去。 “简直是趾高气昂!”女人们互相交换着妒恨的眼光。循惯例在甘露殿侍寝的妃嫔于侍寝结束后必须立刻由公公们趁夜送回住处皇上也可以在上半夜和下半夜召幸不同的女子。不仅是留宿甘露殿甚至在天大亮后才于众目睽睽下穿过宫禁即便再得宠如此明目张胆恣意狂放已足够令人咂舌了。 皇上继位十年有余并未曾出过这样的事情。那个新来的沈家的女人那样低眉顺目、病骨支离的样子谁能料到人不可貌相竟有如此手段? “宵行”的轿子从锦翠宫流珠殿的沈婕妤处经过时沈婕妤的贴身侍女兰香正倚在门上张望。突然住在近侧的张才人那里的烛儿一溜烟的跑来满脸神秘兮兮的样子刻意压低了嗓音问道: “姐姐可知道出了大事?” 兰香的身子向后一缩不由自主瞟了一眼身后的门。好容易镇定下来转过身持起烛儿的手颤声问:“什么……大事?” 那小蹄子眼珠一转抿嘴笑道:“你们本家的事却要我来告诉?” 兰香心里越突突乱跳干干笑道:“我们这里安安稳稳的哪有什么事?” 烛儿道:“不是你们主子却是你们主子的妹子----姐姐没现么?‘宵行’的队伍这会子才从咱们宫门前经过呢只这一夜怕是再没人不知道那位沈良娣了。” 烛儿好一番唧唧咕咕绘声绘色地将早上风传起来的各式道听途说向兰香倒了个遍末了才问:“好姐姐这位沈才人是你们家的二小姐你总该知道点什么吧?她会些什么?有什么了不起的手段?”原来她的目的是在这里。 兰香听闻这番话脑子里浮现而出的却是在尚书府下人房里那个脏兮兮的疯丫头的脸一时真真答不上来。 那女人是疯的总像影子一样。却又偶尔望向你眼光又古怪又凄凉唇上带着奇诡的笑每每望得人心头火起。 “恩我们二小姐有点不一样……”她也只能这样对烛儿说。 “……何止不一样?”一个声音突然接上话“小蹄子回去告诉你们主子她的手段你们主子是比不上的我也是比不上的叫她别费心了滚吧!” 目光盈盈、满面潮红的婕妤沈紫薇不知何时已走了出来劈手就给了兰香一耳光嘴里骂道:“大好的高枝放着呢还不找你们家的‘二小姐’去?!” 一旁的烛儿直给吓得呆住再不迟疑飞也似地跑了。 兰香肿着脸替沈紫薇奉茶紫薇的牙犹自咬得咯吱咯吱作响。她身边坐着一个男人还是那身刺眼的白袍子满脸瞧不出是喜是怒。 “你便走吧……”沈婕妤突然说语气极软似在恳求却又有几分薄愠。 “你舍得我走?”董天悟一笑。语气带笑眼里却是冷冷的。 “可是……可是……你总待在我这里若给姑姑知道了或是皇上知道了……”沈婕妤的手紧紧地绞着一方帕子简直想从里面绞出水来。 “你管自己就好我是不会有事的。”他的口气云淡风轻之极。 沈紫薇一双妙目圆睁转瞬却笑了嗔道:“只你没有良心……” “我本就没有心”董天悟回答一味的低头喝茶。 沈紫薇一时间沉吟不语许久突然说话:“杀了她算了!” ----声音出乎意料的响亮倒几乎吓了自己一跳。 董天悟抬起头颇玩味地问:“杀了她?那可是你妹妹吧?” 沈紫薇咬牙:“她才不是我妹妹她是我爹和一个……和一个妓女生的下贱东西也能算是我妹妹?” “不过是……‘庶出’罢了这也得罪了你?”董天悟的音调隐隐变了。 沈紫薇却没有听出来反而恨恨道:“贱人生出来的自然也是贱种!整日里只会装作一副再温驯不过的样子肚子里却不定打着什么鬼主意呢。瞧着她我便不爽快……” 董天悟忽然道:“淑妃……娘娘似乎很看重她的。” 沈紫薇冷笑:“看重?我倒觉得姑母送她进来还不知安着什么‘好心’呢……离家的时候我娘曾说过叫我不必顾忌她她是断然活不长的。” ----董天悟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寒光他将茶碗在手中一合站起身来。 沈紫薇一惊:“你做什么?” 董天悟笑道:“你都送客了我还不走么?” 起身出门真的头也不回的去了。 [10]祭祀 “宵行”的轿子回到了掖庭巷。 “主子大喜了。”玲珑带着点翠、染蓝齐齐跪拜下去。 沈青蔷坐在轿中想要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可无奈周身酸软一丝力气也使不出。跪着的宫女们见状忙起身上前来。点翠忍不住促狭道:“主子辛苦了……”一厢说一厢掩口窃笑两颊绯红;玲珑则深恼她的不庄重狠狠瞪了一眼过去抬手将青蔷搀扶出来。 ----那股甜香的味道还是没有散。 玲珑的脸色微变却不说什么只吩咐点翠染蓝好好看顾主子自去收拾汤沐。这都是早已备好的待两个小丫头扶了青蔷进内室玲珑已束好青丝双袖挽起在浴桶旁久待了。 “你们出去吧”扶青蔷入了水玲珑道。 点翠和染蓝对望一眼嘻嘻笑着又向主子道了一番喜这才双双出门去。屋内终于只剩下主仆二人。 “……是什么?”雾气氤氲之中青蔷忽然问。 玲珑手上持着一条雪白的丝绢慢慢浸入水中又取出拧到半干替沈青蔷敷在肩头。 “那么……您……承恩了吧?”玲珑不答反而出口询问。 沈青蔷缄口不言只是一味地咬着嘴唇。 玲珑似乎轻舒了一口气说道:“主子您放心不过是寻常香药房中用的并没有什么毒害----顶多半日也就恢复如常了。” “这药便下在……罗衣上?” “素来如此。”玲珑不动声色。 沈青蔷不禁冷笑出言讽刺道:“素来如此?原来你倒是做惯了的……” 玲珑沉默了许久忽然低声道:“主子您倒真的……真的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沈青蔷终于愤怒只可惜浑身依然没有半分力气只有恨声说道:“我能知道什么?还不是给你们玩弄在股掌之间?” 玲珑任她怒浑若无闻等她说完了才和颜悦色道:“这也是为了主子您好……陛下的身子……早已不比当年这满宫的人没有不知道的每夜每夜抬了人进去三个里面能有一个‘真真正正’承了宠便算不错了----在这宫中不能承宠的主子那是连个奴才也不如的。” 青蔷听她口口声声“为了主子您好”越生出火气来;想要作可又忽觉凄凉。 ----她心里清楚明白玲珑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在这宫中所有的女人都是为了婉转求欢于那唯一的一个男人而存在;她们的生与死、喜怒和哀乐统统都是属于他的并不真正属于自己。 ----这是男人的世界是帝皇的深宫是她本不愿意来却也许注定要枯守一生的地方……沈青蔷深深叹了口气也只能空自唏嘘而已。 耳边是哗哗的水声以及玲珑那永远不变的平静音调: “……淑妃娘娘想要一个小皇子沈婕妤……或者您谁生的都可以……” 当日傍晚内里便颁下旨意来赐良娣沈氏入住锦粹宫平澜殿晋一级从此便是六品、沈宝林了。 *** 太祖成法依“一后、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的位份皇后所在之两仪宫居中其他嫔御一分为四以四妃为各居东南西北四处偏宫。靖裕一朝自先皇后上官氏薨逝之后便再也没有立过中宫连妃子都只有两名便是西边锦粹宫的沈淑妃和南边庆熹宫的杨惠妃。沈淑妃有一子名下还抚养着上官皇后的遗孤二殿下;杨惠妃则有一子一女两宫分庭抗礼各不相让。 相较而言东、北二偏宫便人才凋零久而久之稍有些能耐的便都调换到西边南边去了剩下来的多是些家事不好相貌不佳或者得罪了哪位有权有势的主子而被人“明迁暗贬”送过去的----比如曾给沈青蔷留下深刻印象的那位王美人那两处所在实与冷宫相差仿佛。 ----其实依青蔷的心性来说也许住在东北二宫更自在些;可惜因着她的姓氏身份那份“清静”她是断然没福气享受的。 一搬进锦粹宫便是正式的面见礼。好在太后早薨几位太妃又都随着儿子在封地皇宫内并没有前朝的娘娘在算是省下了不少繁文缛节;只在锦粹宫正殿、淑妃娘娘所住的紫泉殿里向云集而来的各处娘娘行礼做做样子说几句场面话罢了。 这一关是早就料到的青蔷私下里倒准备了许久谁料到了那一天先是沈婕妤称了病再来南偏宫那边也传来消息说“病西施”韩美人痼疾萌又倒了下去杨妃娘娘领着黄婕妤等各位主子在那边主持着可抽不开身……竟然“巧”到了这个份儿上沈淑妃闻言只是微笑一脸志得意满;沈青蔷却也犹自苦笑庆幸自己逃过一劫省了不少心力。 接下来的事情便好办每日里除了晨昏省定便是在自己的居处接待湍流不息的访客形形色色的人物闪烁不定的目光各怀目的的心……沈宝林以不变应万变始终礼貌周到却也实在无懈可击;再后来众人见希望渺茫来得便渐少了。 大约又过了七、八日清晨起来青蔷现自己的月信来了。并不觉得遗憾反而有些释然更有些隐隐的嘲弄:姑母真可谓机关算尽手段用到十足了谁料上天并不垂怜可有什么用? 那一日玲珑一早便去了紫泉殿直盘桓了半日光景将传晚膳了人才回转。沈青蔷有意将她叫到面前却不直问只一味东拉西扯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主仆两个各自心知肚明却偏偏面上一丝不露也亏得是玲珑果真好城府进退应对沉静若水连眼睛都未多眨半下;到头来还是青蔷先缴了械自笑了打她出去了事。 深宫的白昼漫长的惊人在千篇一律的结交、拜望、回访、游宴之中;在因为无话可说而常常戛然而止、满座相对尴尬无言的谈话之中;在对日升日落、斗转星移、一朵花的开放和凋萎长久的凝望之中时光终于一片一片的消磨殆尽----然后便是寂静到令人恐惧的无边夜晚…… 好几次沈青蔷坐在窗前几乎都要克制不住那股想要褪去宫装、拔下簪环、将锦绣珠履踢到一边、尽情地毫无仪态地伸一个懒腰的冲动;但最后她只能笑一笑垂下头去摊开手掌----指缝间早已生满了腐朽的青霉。 *** 靖裕十三年的夏天便这样不留痕迹的去了让后宫女子担心的事情终究并未到来。那之后靖裕帝只传召了沈宝林三五次虽比一般不得宠的妃嫔好些却也实在称不上出类拔萃。在这后宫之内基本还算雨露均沾唯一稍显特立、乎众人之上的依然还是那位婕妤沈紫薇----只是自从那一日偏僻的西苑里“偶遇”之后她在的地方她便定然不在;这倒正是沈青蔷求之不得的真撞见了定然尴尬能说些什么呢? 至少在这一点上她们姐妹二人可谓是“心有灵犀”的。 入了秋忽然有一日沈青蔷午寐方醒正对镜梳妆点翠走进来笑吟吟说道:“主子淑妃娘娘传您的。” 青蔷怔了一下早上方才去过晨省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便回来了一切如常怎么这会儿却突然来召唤?她不由望向侍立一旁的玲珑玲珑却仿佛早有预料只道:“主子去了切记不带眼睛、不带耳朵更不要带那条舌头……” 一踏进紫泉殿沈青蔷便已觉殿内陈设大异寻常。两厢立起了一人高的织锦幔帐四个角落里烧着龙涎香平素里往来如云的太监宫女赫然都不见了。 沈淑妃一袭素衣、淡施脂粉身边只跟着一个琼琳。见她来了脸上立时堆上喜色吩咐不必多礼。 在路上沈青蔷一直犹豫不决究竟要不要听从玲珑的叮嘱;那丫头虽不至于害她但实在行事蹊跷、善恶难辨、深不可测。幸好一见着沈淑妃娘娘不待她问已当先开了口:“青儿你且陪我等一等紫儿可还没有来呢……” 青蔷毕恭毕敬答应但听得沈淑妃又道:“如此大事她却只是耽搁太也不像话了……” 沈青蔷听她自己引上了正题便不动声色只含笑静听果然淑妃娘娘忽然一抚额笑道:“瞧我几乎忘了!今日是蓬莱仙人的寿诞这位神仙素来慈悲兼着法力通天你和紫儿都要拜一拜才是求仙人保佑早日怀上一个龙子。” 沈青蔷连忙答应----只是一听到这“仙”字总忍不住想起……另一件事来。 正说话间沈紫薇也到了。她的妆容素来富贵华丽、众所难及这一次却也打扮得着实淡雅仿佛月中仙子----从青蔷身边经过心无旁骛目不斜视带起一阵袅袅香风。 青蔷微微笑了垂跟随其后。 ----沈淑妃便携着两个侄女这一次连琼琳也不带了只姑侄三个一路转折来到紫泉殿侧厢的经堂之内。 经堂四四方方并不算大唯一的一扇窗子还是紧闭着的两侧烧有无数明烛屋内见不到半点天光。一行人姗姗而来时沉香供案上早已摆满了各色祭品从珠玉打造的昂贵玩器到时令的鲜果鲜菜应有尽有。 沈青蔷抬头望向供案之后隐隐有些失望。但见墙上悬着一副长长的画轴画轴前却又立有一面青色的纱屏;透过这道障碍只能隐约瞧见画上画着的是个人影儿至于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统统分辨不清。 沈淑妃在香案前静立良久忽然袍袖一挥俯身跪拜下去。沈青蔷连忙跟着下拜但见淑妃娘娘三叩后并不起身依然跪在那里虔诚祝祷口中念念有辞。 青蔷凝望着姑母的背影望了良久又缓缓转过头向身侧投去一瞥谁料沈婕妤也正在看着她冷不防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处几乎出金铁相击的悲鸣之声。 姐妹二人长久地互相躲着走着意比陌生人更加淡漠三分这一下猝不及防双双怔在当地。 还是沈紫薇反应快些率先闪开了眼;青蔷也紧跟着收回了目光眼观鼻鼻观心盯着眼前的一小片青砖不放。 片刻后耳中忽听得沈紫薇“嗤”的冷笑一声也不知道是在笑她还是在笑自己。 跪在前面的沈淑妃总算祈求完毕站起身来想是不曾听见沈紫薇渎冒神明的冷笑并没有说什么。只轻移莲步自供案上取了上好的檀香在一旁的蜡炬上点燃持香三拜方小心翼翼供于正中的黄金香炉内。 淑妃娘娘转身笑吟吟地对两个如花似玉的侄女说道:“你们可求好了?求好了便来上柱香吧;求神仙保佑我们沈家福祚绵长。” 沈紫薇答应一声便站起身来。 青蔷望着她在香案前往来忙碌心中却忽然浮现了一个问题: “你想向神仙要求什么沈紫薇?那么……我呢?若真有神仙的话……我又该如何倾诉我的愿望?” [11]玲珑 拜祭完毕沈青蔷见姑母留了沈婕妤说话便躬身告退。淑妃娘娘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只一瞟便无须多言笑了叫两个丫头将她好生护送回去。 可才到了平澜殿门前便看见点翠正站在阶下垂着头脚尖踢着地上的一块小石子儿。 “……点翠?”青蔷忍着笑走上前去唤她。 那小丫头给唬了一跳待看清是青蔷便不怕了口中连忙答道:“唉呀我在这里等主子呢……主子可回来了。” 青蔷素来喜她天真烂漫便故意逗她:“我又不会从地里钻出来你只瞧着下面做什么?” 点翠“啊”了一声答不上来脸上终于有些讪讪的意思低声道:“不是啦只不过那个王美人又来了呱噪的烦死人……我便出来躲躲……” 沈青蔷听她这样直白不由笑了这鬼精灵的小丫头果然解颐。那王美人脸皮又厚耐性又十足她一想起来也是要头疼的这须怪不得点翠----只不过今日“祭神”之事忽然勾起了她别样的心思那天遇见的那个叫作“杏儿”的小宫女她不正是这王美人身边的奴婢么? ----这一次可算来得正巧。 一掀帘子进了外堂果然看见王美人枯坐椅内玲珑立在一旁伺候----虽说是伺候可案几上连一杯清茶也没有。 沈青蔷暗自摇头深怪玲珑太过刻薄。这王美人虽然确有可厌之处但说到底却也并非心怀恶意一个深宫之中再寻常不过的可悲可怜之人罢了何必如此呢? “王姐姐劳您久候了告罪”青蔷一进来便开口招呼道;又转过脸去吩咐玲珑“去把昨日送来的好茶倒一杯来。” 玲珑答应一声转身出去。 “我瞧着妹妹的大运就要来了----不过几日不见这眼角、这眉梢都泛出好光彩来啧啧……真真好看让我这种笨嘴拙舌的都想不出个词来赞叹呢!”王美人依然还是那般劈头盖脸一连串阿谀奉承之辞便砸了过来。 沈青蔷看似含笑静听心思却全然放在王美人身后跟着的那名宫女身上。虽然那一日天色昏暗虽然此时这宫女的头垂得很低但翻来覆去端详都不像是杏儿。难道她又去给那“郑姐姐”祭坟了不成? 自己现在是绝难孤身行动了总该要想个办法将那杏儿单独唤来一问可还不能惊动旁人…… “……妹妹觉得如何?”王美人突然问道。 青蔷一呆适才“王姐姐”的一番话她半句也没入耳她怎知道这个“如何”是哪个“如何”? “这……姐姐……”沈青蔷尴尬一笑幸有玲珑端着茶盘、打了帘子进来解了她的窘迫。 “姐姐喝茶”她忙道“这是才得的御封龙井只昨日喝过一次----姐姐觉得怎样?” 王美人陪笑着接过茶盏细品了品隔了许久许久方开口称赞道:“果然好茶……倒像我在家时常喝的。” “姐姐家在南方?”北地这样的茶贵比黄金纵是在皇宫内苑也并不易得。 王美人的脸上微微覆上一层戚色淡淡道:“都是旧事了……”不肯再说什么只是摇头。 一个惯常无话可说还要搜肠刮肚来凑趣的人儿竟然沉默如斯究竟是想到了怎样的“旧事”呢?青蔷见她如此心下也不禁隐隐恻然。 “我是不懂这些的也喝不出好坏姐姐既然喜欢便都拿了去吧。” “这绝不敢当----我……我原也不配喝这样的好茶!”王美人忽然道将茶盏搁在案上站起身来只说“天晚了我走了妹妹好生休息吧。”也不待人挽留径自扶着宫女的肩便去了。 “……怪了这个王美人往日是赶也赶不走的”一旁的点翠嘟哝着唧唧咕咕笑“还是主子厉害……”她说一厢说一厢手上不停往来收拾打扫。 “慢着拿过来我瞧。”沈青蔷忽道。 “主子要什么?”点翠疑惑。 “你手里的茶盏。” “这是方才王美人……” “拿来!”沈青蔷脸上掠起一道愠色竟是从没有过的严厉。 点翠再不敢罗嗦急忙将茶盏奉上青蔷也不接只向她手中一望----便阖上眼长叹一口气。 ----白瓷杯内余温袅袅水色澄红飘着几片残叶。她虽不懂茶也轻易分辨得出这绝不是什么新得的皇封龙井怕是连她日常喝的也大不如。 人心凉薄一至如斯。 “杯子放在这里去叫玲珑来。”沈青蔷缓缓道面色如铁。 相处几个月了点翠第一次见到自家主子如此震怒忙缩着脖子退出去不一时便带了玲珑回来。玲珑一进门已看到案上的茶盏脚步略有凝涩转瞬即恢复如常。 “你将昨日的茶包好了给王美人送去----这次不要弄错。”青蔷吩咐特意强调那个“错”字。 “主子……”玲珑还待说什么却已被青蔷猛然打断;声音不高但极严厉:“你若自认高明我的话自然也可以不听……” “奴婢绝不敢!”玲珑猛然间双膝跪倒口中道“奴婢这是为了……” 青蔷再不答话随手抓过桌上茶盏便掼了下去撞在青石地面上登时摔了个粉碎瓷片四飞。一旁的点翠“啊”的一声轻呼慌忙躲闪。玲珑却恍若不察任碎片擦着她的头脸溅出去一动也不动。 屋内一片死寂。 良久玲珑狠咬了下嘴唇伏地顿咚咚有声也不待吩咐起身便去了。 ----沈青蔷有时也会想若自己落到了王美人这样的境地会不会与她一样?该是不会的依她的性子断不会甘受一个宫女的折辱。 ----可是王美人她……便真的“甘心”吗?世势比人强你要活着“不甘”又能如何? “……点翠”青蔷忽道。 “主……主子……”小丫头想是给吓着了声音都带着颤。 “去把玲珑叫回来----我亲自去一趟好了。” 点翠恭恭敬敬答应急忙忙追了出去。 只片刻便领了玲珑回来。玲珑眼圈红手中捏着一只朱色的雕漆提篮。 “主子放心同样的错处玲珑不敢再犯第二次。”不待青蔷开口玲珑已然答道;伸手揭开提篮的盖子果然露出一只掐丝刻银茶叶罐子----上头还贴有皇封。 青蔷看也不看只吩咐:“你拿好了跟我亲向昭华宫走一遭儿。” 玲珑迟疑片刻立在那里竟然道:“主子不能去!” 青蔷原已站起身来却听她公然抵触这一下大大出乎意料之外一时间竟然僵住。还未来得及说什么点翠已然跪在地上一边道:“主子息怒!”一边不住扯着玲珑的衣摆叫她也快跪下。 谁料玲珑丝毫不为所动反甩手将点翠的胳膊挥了出去口中朗声道:“玲珑去赔罪那是作奴婢的眼皮子浅手上轻狂狗眼看人低了;大不了挨骂挨打玲珑一人承担。主子若去便反叫人疑心是主子的指使此时巴巴赶过去瞧她的笑话呢!” 听闻这样一番话沈青蔷心下猛然一动倒退一步复又落座。 两人便这样对视着谁也不移开目光。许久青蔷缓缓道:“玲珑你可想过他日难保我也如她这般……那都是说不准的……” 玲珑冷笑道:“纵他日主子和她的处境光景调换了过来主子难道以为她还能记得起主子今日的一杯茶?” 青蔷不怒反笑道:“能踩人时便尽心踩人他日若挨人踩也是不冤----可是?” 玲珑一怔随即还是笑了答道:“主子敏锐玲珑是望尘莫及的。” 沈青蔷笑着一摆手吩咐:“你便去吧----你们都去吧叫我静一静。” 玲珑亦笑着躬身答应这一次真的去了。 待她走远点翠方怯生生站起身来估摸着青蔷的脸色踌躇良久方道:“主子咱们且到园子里逛逛去宽宽心如何?待回来地上也就干净了……” 沈青蔷瞧了瞧脚下的一片狼藉笑道:“无妨待玲珑回来再说。” 点翠咽了咽吐沫悄声道:“主子息怒。” 青蔷转眼望着她点翠也有十五六岁模样并不见得比玲珑小多少却一脸嫩相双颊肉滚滚的上头点着几星小小麻子。 “你几时进宫的?”青蔷问。 “靖裕十一年上次征选时进来的。我、染蓝、玲珑姐姐我们一直在一处。”点翠答。 “以前都在淑妃娘娘跟前?” “奴婢们哪有那个福气。起初跟的那个主子也是和我们一年进来的谁料……坏了事才跟了淑妃娘娘的。” 青蔷闻言叹息道:“这宫墙里头原本人人不容易。” 点翠听她口风渐渐松动忙道:“主子……玲珑姐姐忤了主子的意思自是她的万死只求主子看在她绝没有歹意的份儿上从宽吧……” 青蔷道:“我并没怪她……罢了这件事谁都不必再提起。” 点翠这才笑了舒一口气。 沈青蔷见她姐妹情深也颇觉温暖便道:“你只私下里对玲珑说我到这里来并不是为着争什么宠何况与这样的可怜人争一日之短长有意思么?我不过为了……为了……” ----沈青蔷暗自叹息自己想要的那件东西似近似远似在心中又似不可捉摸依然不知道该当怎样说起才好。 点翠见她忽然住口只当话有不便也不在意只道:“主子不是那一干俗人----我们早就知道了。玲珑姐姐也说过:人人都道‘争宠’‘争宠’难道那‘宠’是争便能争来的?谁不会争呢!可这宫里统共就那么几个娘娘在……” 青蔷笑道:“你玲珑姐姐是个极有见识的。” *** 从西边的锦粹宫到东边的昭华宫路途并不算近玲珑去了一个半时辰方才回来。点翠早耐不住一边和青蔷说话一边就将那些碎瓷细细扫了。玲珑回来时已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生过一般。 可她却并未进门只隔着帘子朗声禀报:“回主子的话奴婢的差事办完了。” 沈青蔷在屋内答道:“进来吧辛苦了。” 玲珑并不动只道:“奴婢不敢冲撞主子这就去了。”说完竟自转身走了。 帘内青蔷和点翠一并愕然。 傍晚时分像只小兔子一般、可怜巴巴的染蓝进来回话道:“主子王美人那边遣了个人过来----” [12]杏儿 王美人遣来的那个丫头修长身材色微黄沈青蔷一眼看过去便觉得像。她垂着头缩着肩打了帘子进来下拜行礼对青蔷道:“我家主子问这边主子好谢主子的茶。天晚了不方便过来;改日必是亲至的。” 青蔷道:“自家姐妹客气什么。”随口又说了几句应景的客套话。见她迟迟不敢抬头那日天色又晚总觉得相似却也拿不定主意。 那宫女接着道:“我家主子还说:‘我是个无福的不祥人也不敢贸然回送什么东西只怕过了身上的霉气倒是害了沈宝林。只能替她日日添香祝祷求神仙保佑宝林妹妹青云直上便是我的心了。这里有两匹缎子一根钗一瓶药膏不敢提“赐”是我“送”给玲珑姑娘的----姑娘竟如此实在叫我不安。’我们主子便是这般吩咐的叫杏儿一字不差转达给这边的主子。” 她果然是杏儿青蔷忍不住微笑。伶牙俐齿能说会道怨不得王美人指了她来。 “我知道了。王姐姐太客气不安的是我才对。”沈青蔷答。 杏儿续道:“我家主子还要我看看玲珑姐姐的伤势……” “伤势?玲珑伤了?”青蔷反糊涂了怎会伤了?只顷刻便即醒悟过来怨不得适才她不肯进帘内来呢。 不待她吩咐身边伺候的点翠早已转身出去去了许久才来回禀却道:“主子玲珑姐姐不在后面可不知哪里去了……” 沈青蔷唯有摇头苦笑浑不知此时该说什么才好。 “宝林娘娘容杏儿替我们主子分辩一句玲珑姐姐的伤可不是我们主子的责罚……”小宫女杏儿见如此已急了。好端端的一个人不见了若有个三长两短一百张嘴也说不清的。 青蔷反要安慰她:“你且莫慌玲珑该是去上药再或者去向淑妃娘娘回事儿了也未可知……” 可一听“淑妃娘娘”四个字小丫头的脸越白了。 杏儿更加按耐不住抢着道:“玲珑姐姐去的时候我家主子身子不适已歇下了并不是存心不见的。谁料她……谁料她竟跪在外厢自笞了十下子。我们那里不比娘娘这里只我和春梅姐姐两个顶事的春梅姐姐又去了胡昭仪那边拿药只我一个……我虽拼死拦了终是拦不住不怕宝林娘娘笑话我还吃了两下子呢!” 她越说越是急切索性撸起袖子白白的手臂上果有两道红痕。 青蔷走下来持起她的胳膊温言道:“先上了药吧。你莫急已叫人找去了。” 杏儿哽咽着道谢终是忘记了上下尊卑抬起脸来直望向这个虽比自家主子低了两级却无疑风光得多的沈宝林----自然立时便呆住了。 “姐、姐姐……”滔滔不绝的杏儿忽然结巴起来。 沈青蔷一笑转脸对身边伺候的点翠吩咐:“染蓝已去了?那你再带人一并去找你玲珑姐姐身上有伤吹不得冷风的。” 点翠答应了却迟疑:“那主子这里……” 青蔷再一笑:“便叫杏儿在这里陪我说说话吧你还不放心么?你们快去快回罢天要晚了。” 终于玲珑、点翠、染蓝都不在近旁屋子里只剩下那唤作杏儿的小丫头----她却不言不语只盯着沈青蔷瞧。 “怎的不认识我了?”青蔷笑自走下来来到案几边给自己倒茶。 “主子我来----”杏儿终于醒悟连忙来抢茶壶。 青蔷早已倒好了一杯在手里对杏儿道:“打小我是没人伺候的什么都得自己动手常常茶没喝到还要吃人一番冷言冷语----只是这几年他们说做这些事情折堕了自己的身份便懒了。” 杏儿道:“宝林娘娘……您金玉一样的身子自然是不该做这些事情的。” 沈青蔷走近两步低声道:“这里已没了别人我还认真爱听你叫我一声‘姐姐’呢。” 杏儿摇头道:“那是奴才不长眼有眼不识泰山!主子不要再提了。” 青蔷握着那盏茶缓缓道:“什么主子奴才……不过是一件衣裳;是一个替人倒茶、等人倒茶的区别罢了。” 杏儿摇头道:“纵使有人给杏儿倒茶杏儿一辈子也是奴才。” 沈青蔷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 “……那天你说过我若想知道便去找你----是不是?如今我虽没去找你可你却自己来了……” 杏儿望着她良久缓缓摇了摇头:“那话杏儿是对奴婢姐妹说的却不是对主子娘娘说的。” 青蔷倒奇了:“主子和奴婢又有什么不同?” 杏儿苦笑一声只是摇头。 一来二去青蔷也不由急切起来便道:“你难道忘了?那日你是凭着‘白仙’娘娘了誓的----神明在上那誓言便不算了?” 杏儿听闻此言浑身一个哆嗦连声哀求:“主子……您就不能放过杏儿么?” 沈青蔷见她动摇索性收了笑冷了脸将手里的那杯茶喝干手指摩挲着杯口沉吟道:“你是现在说还是一会儿她们回来了再说----你自己选吧。” 杏儿苦着脸悄声嘀咕:“方才您还说主子奴婢是一样呢……” 青蔷忍着笑说道:“不一样你非说不可;若是一样那你更该说了。” 杏儿听闻此言顿时语塞不说话了。 许久她垂着头低声道:“我原不知道主子想问什么……” 青蔷道:“我只问你第一个:那日你去做什么?第二个:‘郑姐姐’是怎么死的?” 杏儿的声音更低些:“郑姐姐和我原是同一次征选上来的路上便谈得来了。进了宫她眼见有了福----更衣品级虽小到底是主子。谁料被‘白仙’娘娘看上夜里高热不去生生烧死了……主子真怪您这里的玲珑、点翠、染蓝都是当日跟我们一处的您不去问她们反来问我?” 沈青蔷的脸色忽然一白一口气几乎喘不过强自忍耐着又问:“那‘白仙’娘娘到底是谁?” 杏儿道:“谁知道呢?有人说是白狐有人说是花精也有人说是地仙……咱们皇上是个会修道炼丹的活神仙也要烧青折子给她呢。” “……你想知道这个不如来问我。”帘外突然有人说话倒把屋内的两个人唬了一跳。 *** 宝林只有六品依照宫规该有一个大丫头两个小丫头两个小太监并几个粗使太监在近旁伺候的----这只是纸上的规矩。事实上得宠的妃嫔们多有喊人手不足的便只好从不得宠的主子那里调用这才有了堂堂四品的王美人身边却只有两个使唤人的咄咄怪事----沈青蔷倒是依着例的两个太监做些粗重活计三个丫头负责端茶倒水梳洗打扮针黹女红也足够使了。今日因着玲珑不在她又为了与杏儿私下说两句话更趁机支走了点翠跟染蓝这下子整个内堂便空空如也任人直闯而入竟连个报信的也没有。 ----来人一边说着一边冷笑早有人替她打起帘子引她施施然进了屋----却正是方才分别不久住在侧殿的婕妤沈紫薇;而替她打帘子的那个人赫然竟是玲珑! 沈青蔷所在的西偏宫锦粹宫正殿紫泉殿住着沈淑妃----她是一宫之主是有资格自称“本宫”的四妃之一;此时因后位悬置又代管着中宫印信可谓权倾一时。侧殿流珠殿住的便是婕妤沈紫薇;原还有个郑充媛的前年已故去了。后殿平澜殿则住了宝林沈紫薇并张才人、安良娣等四五个低阶的妃嫔。 若是寻常姊妹莫说互访就是互通有无也是该的但她们之间却实在有着难以索解的结。如果真的可以两个人也许都愿意当作对方不曾存在各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相安不是不过命运往往就是那么轻佻而残忍。 沈青蔷对无意中撞破的那件秘密对无意中招惹上的姐姐沈紫薇以及那个至今不知是人是鬼的精魅一般的人物一直怀着某种矛盾的心思。她并非不好奇她若不好奇也断不会对杏儿这般纠缠不放但她同时亦明白这秘密背后所蕴含的巨大危险。 ----无事不登三宝殿她究竟来做什么?为什么……身后还跟着那个“忽然不见”的玲珑? 玲珑向沈青蔷躬身行礼道:“主子婕妤娘娘来了。” 青蔷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已换了一件宽大的衣裳左边衣袖下面隐隐露出臂上缠着的细纱布。 “上药了么?”她问。 玲珑答:“谢主子关心已没事了。” 在她们对答的当口婕妤沈紫薇已大剌剌走到近前径直向上椅中一坐侧耳听着这主仆二人的对答听到这里忽然出言讽刺: “关起门来打的时候不心疼在人前却知道心疼了?” 青蔷一愣心道:“怎的?难道她竟以为是我打的不成?”忙转脸看向玲珑玲珑却深垂着头一言不。 紫薇却只当自己说中了沈宝林的心事续道:“我从姑母那里出来本来好端端的在院子里逛呢谁知道这丫头竟跑到树根子后头哭去了。我问她怎的她却死也不肯说我便只有给你带回来了----怎么样‘宝林娘娘’便给我一分脸面饶了她如何?” 沈青蔷知她说的九成九都是鬼话。沈婕妤绝不会有如此的闲情逸致不知道还有多少内情在其中呢。可一时之间却也不好戳破待听到后面心下更是一沉----她究竟已在帘外听了多久? 果然只听得沈紫薇续道:“……不想你这里正热闹----喂小丫头你给你们‘宝林娘娘’说的那些事也说给我听听如何?” 杏儿向后缩了缩死命只是摇头。 沈紫薇慵慵懒懒倚在椅背上笑靥如花对杏儿道:“别躲啊乖孩子你来细细说给我听……” 杏儿又猛向后缩了一下。 紫薇冷笑一声突然纵起两步赶到杏儿跟前一把揪住杏儿的胳膊。顺手从上扯下一根簪子狠狠地扎向杏儿的手心。口中喊着: “死蹄子!反了不成?我看你说是不说!” 这一下实在猝不及防满屋的人都呆了。好一会子青蔷和玲珑才反应过来急急上前拉开两人。沈紫薇随手理一理方才拔簪子带下来的碎笑道: “宝林娘娘我帮你问话呢你不谢我反拉我?怎的就那么怕被人知道?” 沈青蔷也毫不相让冷冷道:“我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是偶尔好奇罢了哪里谈的上‘怕被人得知’?杏儿若执意不肯说那也罢了----倒是婕妤娘娘您又何至于此?” 杏儿的手心已被扎得冒了血她的性子终于被激了出来昂道:“我们不过是只有一条不值钱贱命的奴婢还不是凭主子们说怎样就怎样?哪里敢答一个‘不’字?杏儿自问无愧于心的谁背地里做着不可告人的事情谁自己心里清楚!” [13]神木 说者也许无心听者却有意。杏儿此话一出连沈青蔷都是一惊。难道那日她也看到了什么?她在西边的废园里私祭断不是第一次了;而沈紫薇和那……又怎会是第一次?若真的是这样反倒不撞见才奇怪呢----沈青蔷不由越想越是心惊胆颤。 这深宫内院是脂粉堆成的修罗场。而她、沈紫薇、还有沈淑妃无论内里如何互相提防面上必须一团和气只因着她们的姓氏便已注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事一旦泄漏沈紫薇无论如何逃不过一死----此事若泄漏她会如何?淑妃娘娘又会如何?谁都不好说……但无论如何那个她入宫这么久以来一次也没在公开场合露面她去求见也避而不见的惠妃杨娘娘一定会非常开心快意吧…… 沈青蔷倒暗自担心沈紫薇却浑若不觉竟拍手道:“好好孩子!你这个脾性我喜欢你可愿意跟了我?” 杏儿似乎也醒悟到自己说错了话闯了大祸登时气势便馁了下来摇头道:“谢婕妤主子的好意可我们主子统共就两个身边人了……” 沈紫薇啧啧称赞:“如此忠心我更喜欢了。这个你放心我送两个人给你主子使断不叫她吃亏的。” 杏儿张着嘴想说什么却终是说不出口。 沈婕妤唤道:“玲珑我的丫头不在身边你便跑一趟吧。带这个小丫头去找前头管事的公公对他说我想拿我那边的露香、雪意换了她过来让公公们瞧着办吧”吩咐完转头又对青蔷一笑“我使你的丫头你可别恼。” 青蔷自不会说什么玲珑似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带着杏儿去了。 ----只剩下姐妹二人面对面坐着也不说话。良久两个人突然一起笑出声来。 “你放心我什么也不知道----自然什么也不会说。”沈青蔷笑道。 “你觉得我会信你?”沈紫薇亦笑道。 “你信也罢不信也罢统共我们都只是一颗棋子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 “----你是棋子我可不是!”沈婕妤厉声打断了她。 沈青蔷只是笑面上的表情说不上是嗔是恼。 沈紫薇摊开手手心中放着的是她适才拔下来刺杏儿的金簪她缓缓道:“这簪子我有姑母有八年前去世的太后娘娘也有----你却没有吧?” 沈青蔷细看那簪只是最不打眼的设计一朵攒金丝珐琅花托嵌一颗指尖大小的明珠瞧不出有什么特别。她的确是没有便摇摇头。 紫薇一笑把簪子插回内又道:“你连‘白仙’娘娘是谁都不知道我进宫前的那天晚上姑母便遣了嬷嬷来把来龙去脉都和我一一说清楚了……” 紫薇顿一顿见青蔷依旧不答嚼钉咬铁地重复:“所以你是棋子甚至只是‘弃子’----我却绝不是!” 沈青蔷望着沈紫薇突然有些替她伤感。莫说她就是沈淑妃难道便不是一枚沈家的棋子么?纵沈淑妃是“帅”沈紫薇是“军”自己不过是一个不能回头的“卒”子可这依然改变不了大家同为棋子的命运----她连这个都不明白么?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婕妤沈紫薇却全不知她此时的心思见她沉默还道自己已占了上风便悠然道:“你不是想知道‘白仙’娘娘么?想知道我那天为什么在那里吧?你也不必旁敲侧击问旁人我都可以告诉你----你要不要听?” 纵沈青蔷再驽钝也清楚紫薇的这番话定有蹊跷。她感觉自己就像是回到了儿时的柴房蹲在偷来的半截燃烧的蜡烛旁边----明知道必定会灼伤必定会很痛却依然不可自拔地被那摇曳的美丽所迷惑忍不住伸出手去。 “当然”她说“即使是弃子也该知道自己为什么死不是么?” ----姐妹二人又一次顶着赫然不同的笑容、一并笑起来。 *** “走吧且出去园子里走走”紫薇道“谁知道你这里的门背后长着谁的耳朵呢。” 青蔷微一迟疑便跟了她站起身来才出院子就见着兰香领了两个小丫头正急急向这边过来。 兰香见了青蔷一愣想见礼又觉得不好最终还是当作没有看见只对沈紫薇道:“主子珊瑚姑姑叫我出来找主子说天要晚了莫叫淑妃娘娘惦念。” 紫薇冷笑道:“只她是个孝顺的!你且回去传我的话就说我的事情容不得她罗嗦有本事去姑母面前告我好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兰香愕然踌躇着总算答应了一声却不肯挪步。 “怎的你也和珊瑚那小贱人学会了?”沈紫薇斜睨她。 兰香连忙摆手:“奴婢不敢的!只不过……只不过主子身边不跟个人总不大好……” 沈紫薇“哼”了一声一摆手吩咐道:“那好先叫那两个回去传话你远远跟着好了可别呱噪我们……” 兰香连忙答应。紫薇再也懒得理她当先快步而行一行人曲曲折折已到了御苑之中。 走了不远沈青蔷便隐隐觉得不对。紫薇在前引的道路煞是奇怪并不走那诸人行惯的水磨石铺就的路面只在花树间左一转、右一折越行越见荒僻。起初还能看见毗邻的宫殿房舍扬起的飞檐能推算出大概的方位后来亭台建筑渐渐稀疏人已不知身在何处。 沈青蔷心下暗惊不知道沈婕妤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她一面左右四顾一面暗记路径可这条路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似的终于按耐不住站定轻声喊道:“等等!” 沈紫薇闻言回过身来脸上带着一层如梦似幻的霞彩笑道:“怎的?沈宝林真是弱不胜衣我见犹怜这点路便走累了?” 青蔷无意听她的冷嘲热讽冷着脸道:“此处已经十分荒僻婕妤娘娘有些什么话但说无妨。” 沈紫薇笑而不答忽向远处一指对青蔷说:“你看!” 青蔷望了半天只见隐隐绰绰几层树影再无别的便皱眉。 紫薇续道:“你不是想问‘白仙’娘娘么?那便是了。” 沈紫薇再不解释转过身去愈加快了脚步;这一下青蔷虽满腹狐疑却不得不追上去。两个人在一片假山之间穿来穿去终于来到了树影近前。这一下便看得清楚明白那些古木之间赫然有一颗极高极大的桂树时近中秋正开了满树素白的花朵。馥郁的香气随着晚风阵阵飘来中人欲醉。 沈紫薇笑道:“看清楚了?这便是‘白仙’。” “你没有想到吧?‘白仙’不过是一棵树这宫里的人便是把这样一棵树奉作神明……”沈紫薇冷笑着缓缓说道“淑妃娘娘待你倒真的不错今日这种场合也不忘叫了你来。只不过也亏得她还要掰出一个子虚乌有的‘蓬莱仙人’来方才在那紫泉殿上看她装神弄鬼看你一脸蠢相真真笑死我----其实又何止她南边那个杨妃也是一样;方才你若去庆熹宫保证也能撞见同样的好戏……对这棵树日夜膜拜祈求的女人实在是太多了。” “……便真能有求必应么?”青蔷问。 “谁知道呢?”紫薇笑道“不过我求的的确成了真。” 沈青蔷转过头望着她但见紫薇脸上正挂着一种极轻的、莫可名状的笑容沈青蔷从未见她这样笑过整个人似乎便要淡入这在满天满地的香气之中。 不知为何她突觉哀伤突然想问一句:“姐姐你那日为何要与那白衣人儿在一处你可知他、你可知他……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终究没有问出口只“姐姐”两个字已生生堵住她的喉咙。 姊妹二人再次缄默都不说话青蔷心中纷乱一时间也理会不清。突然那桂树浓密的枝叶间似有什么东西一闪吸引了她的目光。 青蔷凝神去看却只见满眼绿叶白花摇曳不定什么也瞧不清于是她便问紫薇:“那闪闪亮的是什么?” 等了许久沈紫薇只仿佛呆住了不见回答。 青蔷虽疑惑却也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沈婕妤本就有些古怪今日更是出奇的难以捉摸。正索作罢突听得紫薇道:“咱们走近些去看看你便知道了----你什么都会明白的。” ----她这样说着的时候语态慵懒仿佛浑不着力;那份闲定淡然似极了她们的姑母:淑妃娘娘。 二人此时所在之处距离那棵据说是“白仙”的桂花树不过十几二十丈远近之间隔着一片密密的花圃道路已然断绝。若是寻常的千金小姐自是珍惜脚上那一双绣鞋青蔷却不在意径直穿过花圃走到树下。 香气越浓郁几乎令人无法喘息。青蔷此时便看得清楚明白那闪闪光的原来是繁枝茂叶间悬着的一面面小木牌木牌上涂有青漆是以阳光照上便一闪一闪的晃眼----牌子上隐隐用朱砂笔写着什么只是大多挂得太高无法分辨。 沈青蔷大感兴味绕着树转了半匝想找一面挂得稍低些的……果让她找到了她微微踮起脚借着枝叶间投下的日光读那上面的朱砂字迹: 什么“威然后惩恒情之必至;救而不弃大道之曲成……”什么“出入两州因循十稔岂微劳之可录?徒多罪之与俱……”都是些骈四骊六、曲折拗口的辞句纵青蔷在女流之中断断算是个能文的也颇觉似懂非懂、索然无味。又不甘心直寻了三五面才寻到一块上面写着一七言古风的: “……风萧萧兮月惨惨玉符委地无人管。明朝但请凭栏望一夜落红满秋千……” 词虽粗疏她却能看懂了正感得意。忽然一阵风吹来将那青牌吹得旋转起来。青蔷还未及看完便伸出手去想将那牌子扶稳。可牌子挂在高处她已竭尽全力指尖却只能堪堪触及----几下拨弄牌子更荡得远了。 青蔷当即玩心大起脚下用力微微一纵已将牌子抓在手中----青牌上端系着的那条丝线堪堪断绝!一时间也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满树突然响起“铃铃”的声音。起初还细微夹在风声里尚且分辨不清后来竟越传越远越来越响最后汇成嗡嗡的一片。 ----只片刻便听见远处有个非男非女的嗓音尖声呼叫: “青铃响了!显灵了!‘白仙’娘娘显灵了!” *** 此时靖裕帝正在碧玄宫内打醮;而沈淑妃正在紫泉殿上指挥着琼琳将祭祀之物收拾妥当;杨惠妃正闲闲听着黄婕妤和韩美人为一件无聊小事争辩;王美人则和衣睡在帐里春梅替她揉着脚两旁伺候着新来的露香、雪意……只数刻工夫这个消息便传遍了深宫的每一处角落。 靖裕帝身穿青色道装头戴亲手编织的五叶冠身后随着邵天师、崔真人以及一干侍卫太监急急向御苑而去。一路上不断有人从山石后、树丛间跃出跪在一旁每一次靖裕帝都问道:“可有人来?”而那人便回答道:“禀陛下并不见人。” ----每对答一番靖裕帝脸上的喜色便多了一分。 终于来到了神木之下那铃声依然在响。 靖裕帝愣了许久突然怒道:“仙人呢?” 身边早有一个内监颤巍巍答:“回皇上方才……方才老奴大胆张望了一眼还见着一个影子来的……” 靖裕帝血脉忿张用手指着业已空空如也的树下喝道:“那现在呢?人呢?” 那内监再也不敢答话只是磕头有如捣蒜。 靖裕帝不再理他一伸手已将身后的邵天师抓到近前冲他怒吼:“你不是说你的招仙铃、锁仙阵管用么!” 邵天师摆手不迭口中喊:“陛下此阵乃先师紫阳真人所传必万无一失的!现下……现下铃响却未见仙踪或者是有人冲撞再或者……再或者……是仙已降临却不肯现身而已……” 靖裕帝一把将他甩开怒道:“此地五层关卡一百精甲埋伏便是个飞鸟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怎会有人冲撞?” 说着挥退众人独自来到树下厉声喊道:“你既肯屈身降临为何却不现身?”又喊:“朕等你十年到头来终是一场空么?” 声声凄切直传九霄。 ----铃声响个不绝却哪有什么回答?只银白色的花朵挟着无孔不入的浓香静静飘落而下。 [14]罗网 铃声一响起沈青蔷便知不妙她转身去寻紫薇一直盈盈站在不远处的沈婕妤却早已不见踪影。那内监的呼叫声还未散尽便听得远远近近传来数十声此起彼伏的应答----这棵“神木”的周遭竟似布满了天罗地网;而她便是那罗网中的一只鱼儿再也无处可逃。 那些人声最近的也在二十丈之外彼此应答后确定方位幸好并不急于上前。沈青蔷缩身在“神木”附近的数棵古树之间远处望来料也瞧不真切但她心中明白自己再无可能安然穿过那一片无遮无挡的花圃循原路返回了。心下只求拖一刻是一刻这些人统统不要过来才好! ----可惜事不遂人愿再后来便有人山呼万岁人声渐行渐近。沈青蔷心下一凉几如坠入冰窟。 便在此时突然从树后伸出一只手来死死按在她的口唇之上。她还未及反应已觉自己仿佛飞鸟一般凌空而起----若不是嘴被封住定已惊呼失声。 下一刻沈青蔷便已高高藏身于一团浓密的枝叶之间而远处靖裕帝带着一干人等正急急而来----有人自背后紧紧揽着她贴着她的耳朵对她说:“你求我我便救你----如何?”那声音清冷戏谑熟悉得令人心惊肉跳! 两人现下所在之处是神木旁的一棵古树树冠相连枝杈交错遮天蔽日。靖裕帝来到神木之下与青蔷近在咫尺。树叶繁稠望不见下面的情景但听得声声凄厉字字传入二人耳中。起初只是呼唤继而是质问再后来竟指神斥鬼垢天骂地喷吐诅咒般的言语……一个老内监哆哆嗦嗦蹭过来还未及话已被靖裕帝一脚踹翻在地。 “滚!都给朕滚!没用东西!” ----那声音已嘶哑转至后来竟如呜咽。 便在此时沈青蔷听得身后那人冷冷一笑似乎十分乘兴快意。 “怎么样?”他俯在青蔷耳边带着冷笑轻声说“我现在一松手……你该明白自己会怎么样……”沈青蔷人在高处早被吓得浑身软、魂不附体听他如此说再也想不到什么骄傲矜持只是拼命摇头。那人越笑了起来。 幸好铃声依然响个不绝高处稍有些动静也不会太过引人怀疑。那人一边低笑一边道:“想要我救你的话就点点头……”青蔷自然立刻点头不止。 那人续道:“……可是我从不做没报酬的事情。”沈青蔷的身子一僵只片刻便又狠狠地点了一下头。 那人将她环的更紧轻轻咬着她的耳垂只是笑----沈青蔷却觉得半边面孔都要燃烧起来了。 她既害怕摔落又担心被人觉偏天上地下只剩下这一根救命稻草可以依赖此时根本无暇思考哪里顾得了理论什么轻薄不轻薄。脑中正乱成一团突听那人道:“小心可别掉下去了----”手在沈青蔷腰间一托已将她稳稳安置在两枝相交的树杈之间自己顺势借力转身已翩然飘落在地。 树下的靖裕帝突觉眼前白影一闪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儿已站在自己面前。他此时青袍凌乱叶冠歪斜脸上都是一道一道的斑痕;而那人一身白袍剑眉斜飞目如朗星头草草束起半披在肩上正冷冷望着他冷冷笑。 十步外伺候的护殿甲士们见此变故纷纷刀剑出鞘纵身抢上便欲护驾。那白衣人屹立不动仿佛视若无睹----沈青蔷在树上望不见下面的情景但听得兵刃哐啷啷一阵响靖裕帝大声喝道:“住手----退下!统统退下!” 然后便听到那个冷冷的声音道:“别装模作样了。你我都明白她再也不会回来----我可有说错父皇?” 他这个“父皇”一出口沈青蔷在树上几乎惊呼失声。原来是他!人都道陛下的大皇子董天悟乃一微贱宫人所出自小病体支离送至离宫修养连祭祖祭天这样的大事也从不参与而今已近弱冠之年却没露过几次面----原来竟是他! 那他和沈紫薇……岂不是……岂不是…… 靖裕帝哑然良久方轻声道:“你既回来了为什么不来见父皇?” 董天悟道:“你有那么多妻儿承欢膝下哪里就少我一个?” 靖裕帝长叹一声:“悟儿……” 董天悟又是冷冷一笑却不回答。 父子二人默默相对也不知过了多久靖裕帝忽然道:“原来是你……原来竟是你……朕还以为……” 董天悟毫不客气径直打断了他的话:“你以为什么?你即便如何求仙问道扶乩卜卦;起再多的醮坛烧再多的青词她永远都不会回来的你死心吧!” 靖裕帝苦笑一声道:“虽不是她----但你回来了朕已觉得值得……” 董天悟似乎全没料道他竟然会如此回答一时间又沉默下来。 他二人的对话声音很低又夹在铃声之中随风一飘就散掉了。沈青蔷人在树上心下无比忐忑不安自己的事情尚剖断不及难得顾得了其他?只零零散散听到了几句大多全未入耳。 好容易董天悟跟着靖裕帝带了那一干人等逶迤去了。她方才轻吁一口气惊魂稍定却又丝毫不敢放下心来。莫说四下里很可能依然有侍卫留守就是这丈许高的大树她就莫可奈何。千思万想似乎只有等待董天悟归来一途。 ----这一等便等到了月上柳梢那清冷明澈却分明灼人的光辉又一次遍洒人间。 “……嗨上面的你睡着了么?”那人终于来了却不急不缓只站在树下倚着树干懒懒将问题向上抛。 沈青蔷已在上面待了个把时辰浑身上下僵硬麻木全没了知觉。这一遭儿又惊、又恐、又惧、又怕几次三番折腾下来早飞了三魂走了六魄只剩下一丝儿精神在那里颤巍巍吊着。好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救星复归却不肯接她落地反悠悠闲闲调侃起来。 一时之间沈青蔷已说不出自己心中涌上来的是怎样一种滋味只觉得这一天的惊诧、游移、恐惧、疲累;被亲姐妹谋划设计的伤恸、身陷死地的绝望、临危得救的千钧一以及在树上困了这么久的担惊受怕……统统涌上心头。眼睛突然失去了控制泪水滚落两颊;嗓音也突然失去了自主竟无论如何都无法开口回答。 树下那个悠悠闲闲、懒洋洋的声音突然变了:“喂!”他喊道“你还在吗?怎么了?” 月影婆娑、树影婆娑董天悟白衣翩翩凌虚借力飞纵而上。 “喂你在啊为什么不答我?喂?” 冷不防树上那人突然甩手向他击去董天悟想也不想抬臂去隔沈青蔷那软绵绵的一掌自然落了空----却反被董天悟一带立时失去了平衡从树上直跌而下。 董天悟的隔挡本是无意见她跌落一惊之下便伸手去抓----无奈下落之势太猛一个把持不住两个人一起从树上跌下重重落在地上。 万幸是树根的泥土地又铺满了落叶残花沈青蔷和董天悟摔了个七荤八素一塌糊涂却只是疼并不曾伤筋动骨。 沈青蔷只觉浑身疲乏之极又好气、又好笑、又哀伤莫名。董天悟从树上跌下眼见将砸到她的身子尚知道扭腰躲闪重重落在她身边……她心怀感激却也觉得他实在可恨----但究竟可恨在哪里自己又说不清。 此时再也顾不得身在何处再也没有力气机谋巧算步步当心;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别人会怎样设计、自己又该怎么办……进入皇宫之后第一次她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无比虚假无比令人厌倦厌倦到恨不得就此死去;她甚至开始衷心期望这只是一场噩梦只要一睁开眼便能觉自己其实还在尚书府简陋狭小的居处过着被人遗忘、被人唾弃却自在而快意的日子…… ----我为什么来?我为什么如此愚蠢?我为什么那样无知而天真? ----原来这世界真的如此原来根本不可能心想事成原来自己的命运真的无法掌握在自己手中…… 沈青蔷在明月之下低低地、如啜泣一般地笑将起来直笑到无法喘息只有大声大声剧烈的咳嗽……满树的银色桂花在月光中如自杀般跌落毫无生息的静谧的死去;香气铺天盖地仿佛某种精怪看不见的手紧紧扼住人的喉咙。 ----那一夜董天悟听到她笑着、哭着、嗓子嘶哑泪流满面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地询问----问一个已死的人问一个明知不会有答案的问题: “……娘您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我的路在哪里?我究竟该怎么办?” *** 董天悟茫然望着身边这个陌生、又似乎不那么陌生的女子她哭得那样伤恸竟让他忍不住想起……多年以前的自己。 ----仿佛一夜之间失去了母亲也失去了父亲;在寒冷的北地夜里醒来只有风声和凄凉的狼嚎。曾经有多少次他这样问过自己: “我的路在哪里?我究竟该怎么办?” ----又曾经……有多少次娇生惯养的身子受不了师父的严厉受不了同门兄弟的冷眼白日里是要咬牙坚持的一到夜晚便总也抑制不住的想: “娘……您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为什么不索性带了我一起去呢?” “……别哭了别再哭了!”董天悟再也忍受不住低声吼道----对她;却也是向内心深处那个一直奋力压抑着的、软弱无力的自己咆哮。 有什么好哭的呢?没有人需要我我就为了自己活下去好了;没有人懂得我的苦那我就将这份苦藏在心底把骄傲和偏执密密盖在上面永远也不叫任何人察觉----哭又有什么用? ----口气虽然严厉可怀中却不由的柔软起来;仿佛浸入了温暖的水整个心载浮载沉缓缓融化连浑身的血液都暖了几分……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青蔷的哭声渐渐止歇她挣扎着努力扶着树干站起身来。周身酸痛半条臂膀仿佛失去知觉一般董天悟见她踉跄伸出手去想要搀扶。沈青蔷却身形一晃轻飘飘的避开。 “大殿下……请……自重……”她低声道嗓音有些微的暗哑。 董天悟的那只手抖了一下缓缓收了回去。 沈青蔷在月色之下在随风飘散的点点银光之间昂站着----满身狼狈;衣上、上染满了泥土却分明衣袂当风似要凌空飞举。 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狠狠拭掉脸上的泪痕摇摇晃晃地挪开脚步向前走。 “等等!”董天悟在她身后喊。 沈青蔷的身子一顿却并未转身只是哑声道:“今日之恩青蔷……青蔷来日……定当报答……” ----青蔷?原来她的名字叫青蔷…… “不必了不必说什么报答”董天悟道“你摔得不轻可怎么回去?” 沈青蔷微微摇了摇头:“来时……我记得路。” 董天悟向前追了一步说道:“此处的哨卡虽都已经撤去但天太黑你还是……还是……” 沈青蔷忽然回过头来冷冷望着他望得他的心中忽然隐隐作痛起来。许久青蔷说道:“各人有各人的背负各人有……各人的道路……大殿下您能护我这一次还能护我一辈子不成?好意……心领了……” 语毕竟回过身去毫不迟疑地徐徐而行。 董天悟呆立当地无言以对;他见她远走伸出手去想叫一声却终究无法出声音----这个女人在这样的时候竟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说得对他明明知道……她说得对……可是……可是…… 沈青蔷颤巍巍的背影远了、渐渐远了那无边的夜色仿佛张着狰狞巨口的怪兽渐渐地、将她削薄的身子整个吞没…… 董天悟恨恨一跺脚人已飞纵而起就像是一道白色的闪电撕裂漆黑的夜空。 转瞬之间他已到了青蔷身边双唇紧闭出指如风早点中了她身上的数处重穴。 沈青蔷只觉耳后风声呼呼作响还未明白生了什么眼前一黑人已软倒…… ----董天悟伸开双臂接住她用他这一生仅有的、最大的温柔。 [15]负心 夜深了沈紫薇坐在中堂手中反复绞着一条丝帕;目光呆滞一直望着对面墙上的一幅唐人真迹《曲江行乐图》----望了很久可又实在什么都没有看见。 她住的流珠殿虽不如沈淑妃的紫泉殿却实在比沈青蔷的居处大许多。器物精致古玩昂贵连门上悬着的也是货真价实的珍珠帘。宫女兰香正将帘子挑起一半小心翼翼回禀: “……主子平澜殿的玲珑姑娘说……说她们主子身子不爽已睡下了今日不能来了愿明日约着主子同去淑妃娘娘处问安。” 沈紫薇怔怔听着突然从案上随手抓过一卷书狠狠掷在地上喝骂道:“再去!就说这是前日从她那里借的今日还了给她----她不是病了么?病了也无妨你就是隔着帐子跪一下也要将我的‘谢意’带到!” 兰香战战兢兢答应趴在地上将书卷捡起正要走紫薇又道:“你对那无法无天的贱婢说她若再敢推三阻四不让你进我就亲去探她们‘宝林娘娘’的‘病’去!瞧她敢不敢阻拦我?” 兰香忙不迭点头急匆匆去了。 沈紫薇继续呆坐手中紧紧攥着那条帕子攥到关节白几枚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好一会她仿佛才觉察到疼松开手惨白的手心中赫然有几个月牙形的血印子。 沈紫薇呆呆望着血从自己的伤口中慢慢渗出良久将帕子覆上去胡乱一裹闭上眼长长叹息一声。 帘子又是一响她没有睁眼极慢极慢地问道:“……兰香?难道她依然犟性?” 屋内很静一个声音极慢极慢地回答:“你不用费心了她已经安然回来。” 沈紫薇瞬间睁开眼背脊僵直一手扶着椅背便想要站起身来。脸上的笑容如花朵绽放般倏忽出现又倏忽凋零----她的脸依然扭出了一个笑的形状眼睛里却只有恐惧声音颤抖几不成声: “你来了?你来了!你……你在说什么?” 董天悟从灯烛的阴影中走出来一尘不染的白衣上沾满了草色和泥土他望着她眼里有不屑、有愤怒、更有……怜悯。 “你别忘了那些御苑中的道路都是我告诉你的----你领了她去我自然能带她回来。”董天悟道。 沈紫薇手一松瘫坐回椅内轻声沉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也不知是失望还是释然两行珠泪缓缓滑下双颊。 董天悟见她流泪不再说什么便转过身去。还未迈步紫薇已抢道:“等等难道你……不留下么?” 董天悟背对着她轻声道:“我不会再留下了……” 沈紫薇厉声道:“因为什么?因为她?” 董天悟摇摇头回答:“父皇已知道我回来我今日便去建章宫……” 沈紫薇猛然站起身来冲着他的背影大喝:“说谎!你在说谎!” 董天悟沉默不语。 沈紫薇急喘了一口气续道:“是!我是想杀她可那又怎么样?你心疼了?你凭什么心疼?她是你父亲的小妾是你睡过的女人的妹妹----我要杀她你凭什么心疼?难道你就不想杀你的弟弟么?你那个正宫皇后生的弟弟还有我姑母生的儿子你就从来没有过杀掉他们的念头?” 董天悟道:“你想杀……便杀就好我管不着;我想救……我便会救你也管不着----如此而已。” 沈紫薇“呵”的一声笑出来那笑声竟与青蔷十分相似她垂着头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尘土里轻声说道: “你可知道那个女人……她是谁?你可知道她是怎么长大的?她从小就比最下贱的仆役穿的还破烂脸也不洗头也不梳浑身又脏又臭马夫的儿子在后面追着她用石头丢她叫她邋遢鬼叫她疯女……你还喜欢她么?” “她又野蛮、又坏……从小就有一颗黑心肠。人家想对她好想叫她学规矩她不但不领情还向人家脸上吐口水……她丢尽了我们家的脸父亲就把她关进柴房里不给她饭吃----你知道她怎么样?她自己去厨下偷来吃不光如此还把自己的鞋子丢进煮好的汤锅里……你还喜欢她么?” ----董天悟忽然笑了他说:“我小时候也常常去御厨里偷东西吃……” 沈紫薇彻底怔住。 董天悟转过来俯下身从怀里掏出条洁白的方帕似想替沈紫薇拭泪。可那只手甫举到了一半就又收了回去----他终于只是将帕子塞在沈紫薇手里。 “好了别哭了”他说“从我们初见的那一天我就告诉过你我是没有心的----我不会为任何人伤心;我更不会为任何人心痛----眼泪对我没有用。” 沈紫薇忽然昂起头厉声道:“我才没有哭我才没有流泪!” 董天悟笑了笑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衫道:“那就好。” 沈紫薇昂然望着他望了许久最后摇摇头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为什么是她?为什么竟是她?为什么她便可以随心所欲?为什么她想要什么就能得到;她不想要也有人死乞白赖送到她手里?” “你知不知道从小我就恨她我非常非常恨她……为了做一个环珠垂髫我每天端坐在那里多半个时辰嬷嬷们用篦子死命拽着我的头我痛得想哭----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恨她: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管得着……” “……我天天都要学琴数九寒天把手指浸在冰水里一日都不能休息……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弹琴一点都不喜欢----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恨她:她从早到晚在园子里东游西逛……” “……我从五岁开始学女红我能织十色流光锦我绣的凤凰栩栩如生----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恨她:她从我父亲的书房偷歪书来读叫我那心怀鬼胎的两个哥哥互相怀疑几乎大打出手……”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总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而我却不可以?为什么老天这么不公平!” “在入宫前的那一天我其实很害怕我很想逃走……可是我最终什么都没做----一想到这个我就恨她她只是对姑母说了两句话竟然就成了我的‘妹妹’?!那我从小必须做个名门闺秀从小学画学琴从小不能这样不能那样从小没过过一天自由自在日子究竟是为了什么?” 说到这里紫薇突然笑了:“不过……还是有好事的我遇上了你……我对自己说这都是命中注定这都是上天的安排;上天安排我遇到了你爱上了你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自己决定一件事:我决定爱你……” 董天悟道:“那时候我便告诉你在这个宫墙之内最可笑便是‘爱’之一字----我不爱你你不爱我这样最好。” 沈紫薇紧咬银牙森森冷笑道:“所以正是我犯贱!是我自讨没趣!是我给殿下添了麻烦!这都是我的报应!” ----她用手一指指向门外喝道:“你走现在就走!我会一生恨你正如我一生恨她!你们都是那样自私无情那样自以为是那样冷着眼看人----她从未叫过我一次‘姐姐’她根本就瞧不起我!而你呢?我不过是你报复你父皇的一件玩意儿!滚!现在就给我滚!” 帘子又一响。沈紫薇终是伏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 沈青蔷缓缓睁开双眼屋内一灯如豆。她仔细辨认了好久终于现这里是平澜殿自己的居处她正躺在自己的床榻之上。 而今夜生的所有一切----手足相残的惨剧九死一生的危局月光下不住凋零的银色的花朵还是那香气中矗立着、的白衣人儿……仿佛都是场梦而已。 可是……终究不是梦的……枕畔分明放着一块小小的青色木牌上面挥洒着如血的字迹……这是开启她命运之扉的钥匙原来她带了回来…… ----是他……送她回来的么? ----手上、身上的伤口都已包扎过衣裳也已换了新的这又是谁?玲珑么?玲珑是否看见了他他又是……怎样说的? 许是……哭过的缘故吧眼睛干涩怀中却似开解了许多。眼泪便是有这样的奇效仿佛可以洗涤一切悲苦仿佛可以……让人脱胎换骨。 ----多少年了?多少年自己不曾大声哭过? 原来自己已经睡了很久墙上的窗纸已了白。借着清晨微渺的曦光沈青蔷可以清楚地分辨出相连的藻井间剥落的颜色。皇宫的富足是自然的可是在这富足之光的阴影下多的是腐朽的气息;在她闭目的黑暗里不住传来白蚁啃蚀雕梁的嚓嚓声。 无论再怎样闭目塞听再怎样装聋作哑这一切她都看得见这一切她都听得见。 是的原来一切并无改变。 当她的生命还静止于遥远的童年一切便已然是这样了。恃宠而骄的贱婢欺软怕硬的刁奴有如夏日群蝇般从众跟风的庸人……主子、奴才、有权的、失势的、会做人的、不会做人的你起我落你悲我乐你升我降你得我失……这样的故事反反复复在她身边不断上演。却惟有她一人从未进入角色。 ----她一直站在这些乱糟糟的故事之外冷冷地看着一再上演的故事一再导向相同的、毫无新意的结局去。 不可逆转、不可阻挡、不可挽回。 众人乐在其中醉在其中苦在其中死在其中----惟有她心怀胆怯、心怀不屑、置身事外、目下无尘。 她既不是主子也不是奴才她只是一个叛逆、一个异端。她自以为明了所以不愿搅入那永无休止、永无胜者、永远互相伤害的混战中去。 ----可是她真的“明了”吗? ----可是她真的可以永远做一个局外人、守身自好么? 原来她确实太过无知天真。 她姓沈是沈淑妃的侄女儿是沈紫薇的妹妹……是这宫闱深处无数女人的死敌……无论你愿或不愿这出戏你已有规定角色;即使不明白情亦不明白爱你依然要受情爱折磨。 ----这便是代价你的“不甘”的代价。落子无回即使你的姐姐恨到想杀你即使你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只要这局棋落下第一颗子只要这个故事写下第一个字你就必须洗去你一切的幼稚幻想披甲持戈战到至死方休! “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人命轻贱鬼怪纵横----在那里什么都可能生也什么都可能实现……你若肯用命去赌说不定真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你愿不愿意去?”那一天淑妃娘娘这样说过。 “……赌一赌么?”在凄婉的晨风中沈青蔷坐起身来身上的伤隐隐作痛。真的要抛开一切、抛开你的纯真你的善良你对一切美好事物的幻想来赌一赌吗? 从棋子做起一步步、一步步地掌握自己的命运不管牺牲什么不管做多少不愿意做的事不管多么伤心痛苦也决不埋怨决不后悔----真的要赌一赌吗? 沈青蔷独坐帐中这样苦苦思索的时候一轮红日正从平澜殿后灿烂无比地升起来。 [16]蝴蝶 靖裕十三年的秋天生了许多事:于外有北面的鞑靼人犯边连下三城七地劫掠牛羊生口数万;于内则是翰林院大学士、内阁辅言大人告老还乡次辅李裼继任、主掌朝政而有一个妹妹及两个女儿伴驾的吏部尚书沈恪终于夙愿得偿正式进入内阁开始被尊称为“沈阁老”……另外还有一件说来重要又似乎不很重要的事那便是靖裕帝庶出的长子、大皇子董天悟自北地的离宫养病归来。 说此事重要是因为靖裕帝尚未立储虽有无数臣工上表奏请却通通被留中不最后都不了了之。而大皇子董天悟归来之后即赐住建章宫这座宫室虽不是东宫却只在内廷外围离太极宫最近历来都是受宠的皇子皇女在成年前的住所。 而说此事又不重要则是因为大皇子的生母出身贱籍且还杂有异族血统实在不值一提。说起来这也是本朝的异数了靖裕帝本非先帝之子而是藩王即位那大皇子的生母便是他尚为藩王之时身边宠爱的姬人。自古良贱不婚这是连皇帝都无法改变的事即使已育有一子靖裕帝当年欲立她为妃时依然受到了朝野内外一致的反对之声。果然没有两年那女子便获罪而死身为贱籍却玷污龙榻是天理所不能容的----也许正因为如此那位在宗庙中连名姓也没有留下的女人才会折了自己的寿数早早香销玉殒吧。 母以子贵同时子亦因母而荣除大皇子外靖裕帝尚有三个儿子。二皇子本是嫡出三皇子四皇子的母亲沈妃和杨妃也都是名门闺秀且距离皇后宝座又只有一步。是以这位年纪最长的皇子怎样看都不过是个闲散王爷的命数罢了。 与上述那些震动朝野的大事相比内宫中两个低阶妃嫔的变化就远没有如此令人瞩目。虽然若干年后她们在史书中的名字将变为“昭慈”与“昭敏”并居“靖裕五后”之列但那都是后话----此时她们依然是婕妤和宝林是靖裕帝四宫十二殿无数女人之一仅仅在各色佳丽中较他人稍美些、稍得宠些罢了。 沈婕妤在变沈宝林也在变----婕妤沈紫薇本就十分高挑现在越消瘦下颌尖尖、腰盈一握。因为瘦两个眼睛显得更大更亮异常美丽只是那双眼有时候明明望着你你却觉得她的目光总汇不在一处而是涣散着不知道游离到哪里去了让人心下隐隐寒。她那本就十分骄傲的性子似乎也越的变本加厉起来对下人动辄呵斥打骂闹得鸡犬不宁;对其他的嫔妃哪怕位份高过自己虽说不上当面冒犯也绝没有半分好颜色相与----当然除了在淑妃娘娘跟前之外。 沈青蔷似乎也瘦了却与沈婕妤的清减赫然不同。紫薇越瘦越醒目、越锋利整个人像把越磨越快、也越磨越薄的刀一方面光芒四射无有可匹一方面却是再也无法安居在鞘内不能伤人便要伤己----而沈青蔷则越瘦越是淡漠她似乎更沉静似乎总在生病愈加深居简出。便有如一张影子不说什么亦不做什么更不大见什么人。每每有内事局的公公过来传什么话或是颁下赏赐都只见宝林沈氏持一卷书坐在窗下安静的仿佛并不存在。 “……主子”玲珑进来道“‘宵行’的轿子抬到侧殿了。” 侧殿便是流珠殿这个意思自然是说今夜依然还是婕妤沈紫薇侍寝----靖裕帝似乎真的颇看重她对她的恩赏越高于旁人。 沈青蔷头也未抬只微微点了点示意知道。玲珑便不多说什么回到外间埋在花架子上刺绣。 自那日风波过后主仆二人虽都不曾挑明但确已起了芥蒂。沈青蔷始终未曾开口问过当日玲珑“失踪”之后为何却和紫薇一道回来?而玲珑也从未提及那日青蔷一去不归入夜后却怎么又突然出现在内室的床榻上一身都是伤? 以往若有什么事青蔷必先唤玲珑如今却宁愿叫两个小丫头点翠、染蓝或者干脆觉得罗嗦索性自己动手。 “……主子快放着我来”点翠早抢进来几乎是从青蔷手上夺过紫砂壶往桌上的茶盏里注满水。青蔷笑着站在一旁看她忙碌突然问道:“点翠若是让你许个愿你会许什么?” 点翠也不答笑吟吟拉着她坐下回道:“主子这个话上次便问过我了。不只我染蓝、小乔子、小梁子……咱们这里的人除了玲珑姐姐各个都问过了一遭----怎么主子倒忘了?” 青蔷一呆笑道:“我的确是忘了。” 点翠又道:“主子若想问那我把玲珑姐姐叫进来一次问个圆满也是干净利落如何?” 青蔷忽觉颇为尴尬便笑骂她:“这些日子不管你你越淘气……”如此便算混了过去终是不提玲珑。 ----她想信她却无法信她。正如同她想信他却……绝不敢轻易放开这颗心。在这深宫之中没有爱只有恨;没有感情只有利益。 沈青蔷手里握着茶盏正暗自沉吟突见染蓝风急火燎的冲了进来。三个丫头之中数她年纪最小又最是胆怯等闲时候都在外间伺候做些杂事并不常进来的如此这般急切的样子更是少见。她一进门气还没喘足已开口喊道: “姐姐们快给主子着装皇上要来了!” 这话说出来连青蔷都是一愣。靖裕帝但凡有闲总在皇宫北侧的碧玄宫修丹打醮只夜间于甘露殿召嫔妃侍寝极难得到后宫来的。沈青蔷已“病”了这许久怕是早被忘在脑后了纵她在夜里梦怕也不会梦见皇上来探自己。见染蓝急得脸都白了却只笑道: “说我听听到底是哪家的姐姐胡乱逗你的你便信了?” 染蓝愈加急切只是不住跺脚叫道: “才不是玩笑话!皇上真的要来便要到这锦粹宫来据说……据说前头的婕妤娘娘有了身子现在各殿的主子们都巴巴赶了去呢----只瞒着咱们!” 沈青蔷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似不可置信地问:“她……有了身孕?那孩子……孩子……” “……自然是万岁爷的皇子公主了。”稳稳接着她的话讲下去的却是玲珑。 不知何时玲珑已放下了绣活进来她见青蔷依然呆坐也不理睬只对点翠、染蓝吩咐:“去打些水再捧了梳妆匣子过来手脚灵便些!”两个小宫女急忙忙去了片刻便各自回来。玲珑也不多说什么径直替青蔷净面上了淡粉又将她头上随便挽的常髻散开早有点翠在一旁送上梳篦玲珑取了来飞快地替青蔷梳妆。 依这一对沈家姐妹的情义侧殿那边的消息必是不瞒到最后一刻不肯透露过来的此时御驾大约已将至了除了青蔷之外别的宫妃怕也已到了七七八八。玲珑此刻下手如飞再也顾不得替主子保养青丝一下一下紧拉硬扯疼得青蔷不住皱眉……她果然是梳髻的巧手不一时便盘出一个齐整的望仙髻来。染蓝早候在一旁捧过专盛饰钗环的描金雕漆江山锦绣匣子请青蔷挑选。 沈青蔷慢条斯理伸出手去在匣中轻拨了几下。染蓝咬着嘴唇捧着匣子两个眼睛骨碌碌地转。青蔷对她笑了笑终拈起一根缠金绕银“喜上眉梢”的横钗。 染蓝急忙道:“主子眼光好这个吉庆惹眼。” 青蔷听闻此言又丢了回去。 染蓝眼巴巴望着她的主子似有话想说终只是咽了口吐沫下去。 青蔷又东选西拣取了一支嵌蓝宝石的金蝴蝶簪拿在手里说道:“便戴这个吧。” 玲珑踌躇了一下道:“主子按理鸳鸯、蝴蝶必是成对的才可以戴单则大不吉。这个髻子又定是要一边宫花一边钗釧、相称又不相同的才好看。主子喜欢这个蝴蝶明日梳个带双簪双钗的髻子再戴吧。” 青蔷一笑:“无妨你拆了这个另绾个可以带一对蝴蝶的样式就好了。” 点翠和染蓝齐刷刷望着玲珑玲珑苦笑一下却也不再坚持到底拆了望仙髻从头再来。 这一下已知定然来不及索性也就不赶了玲珑细细给青蔷通了头方绾起来才做了一半便听得前面一阵吵闹想是御辇业已驾临。 青蔷一手拈着那支簪一手在盒中又一番挑拣果找出了相配的一支却是个翠玉的蝴蝶。青蔷将两支并起看了半晌口中赞:“果真好蝴蝶、鸳鸯原是要戴一对的……”又顿了片刻方续道:“我在家时总想着有这样一对簪子戴呢。” 玲珑目不斜视手下翻飞点翠和染蓝互望一眼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接话。 她们正犹豫沈青蔷自己倒先笑了。待梳好头对着菱花镜将那一对蝴蝶簪上令它们相对而舞翩翩欲飞。 ----沈紫薇竟有了孕?这也寻常……她承宠的时日原比别人多的只是……只是……为什么自己忽然心惊肉跳?仿佛有什么大事就要生了似的。 沈青蔷阖上镜匣站起身来轻声道: “走吧咱们去给婕妤娘娘道喜。”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既然躲不过便不如握紧双拳准备一战。 [17]稚儿 待赶到流珠殿外已见满院黑压压的都是人。点翠嘴快一看这光景便掩口笑道:“哎呀真热闹怕是连个蝇子都飞不进去了。”青蔷笑啐她:“你要想做蝇子自做可别带累旁人。” 说着已来到近前四下一望都是些宫女内监三三两两站着窃窃私语不休。间或杂着几名更衣、良娣等低位份的嫔御各个颦眉顿足满脸怒色。沈青蔷不声不响走过去那些人见是她纷纷投来或嫉恨或畏惧的目光却也不由自主让开一条路来。 刚进了第一重院门便见庭院里垂手立着一个小宫女遥见了她来抢上前两步忽又停住却是杏儿。青蔷大感亲切忙道:“原来是你可……还好?”杏儿一撇嘴答道:“回宝林娘娘的话可好得很!” 宫内皆知沈婕妤御下极严杏儿的日子恐怕并不好过。她之所以被紫薇要来九成原因定要算到青蔷头上。沈青蔷暗自叹息却也无奈想说什么又实在无话可说。便只好满怀歉意地笑一笑继续向前去。 谁料杏儿却从后面追上来叫道:“姐姐……不不主子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沈青蔷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问她:“怎么了?” 杏儿还未及回答已听见内里哐啷啷一阵响似有什么东西打翻的样子----然后便听见了努力压抑的哭声。 不一时一个穿浅芸色宫装的女人捂着脸哭跑出来鬓散乱钗褪钏滑口中不住咬牙骂着:“沈家的狐狸精统统不得好死----” 还未骂完一转头却正和沈青蔷面对面倒把自己唬了一跳----却是南宫的那位“病西施”韩美人。 青蔷笑对她不动声色她愣了片刻转头向地下狠狠啐了一口急急去了。 “万幸我们来的晚了”玲珑在身后幽幽说道“主子果然敏捷。” 沈婕妤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把一个尚算有宠的四品美人娘娘折腾得如此狼狈。今日这件大事众位宫妃一并急急赶来名为贺喜其实不过是为了把握这个难得的机会令皇上多看自己两眼也好多沾些雨露罢了----但似韩美人这样也的确是能“印象深刻”的只可惜这种“印象”怕只会起了反效果。 沈紫薇的确是沈紫薇她若挖空心思想害你你断然是防不胜防的。 青蔷摇头苦笑:“我哪有什么‘敏捷’?不过懒待见她罢了……” 既如此反倒真不该进去了。青蔷转身欲走又想到外面双双眼睛看着呢。正踌躇间突然听见一个鲜鲜嫩嫩的声音喊:“青蔷!青蔷!” ----姑母只叫她青儿下人们叫她“主子”董天悟叫她“喂”沈紫薇连个“喂”字都不屑喊----从未有人这样唤过她的名字。沈青蔷乍听之下一时倒怔了还未来得及反应已有一个小小身影“忽”的一下飞奔过来直扑进她怀里。 “……二……殿下?”她恍惚道。 “天启!我叫董天启!”他纠正她。 沈青蔷只有点头。这小人儿虽玲珑可爱却也足有十岁分量绝不算轻这样挂在她身上实在有些吃不消。她勉强挺着腰撑着笑说道:“二殿下陛下在屋里呢。” 小皇子不依不饶搂定她的脖子撒娇道:“青蔷抱我!” 沈青蔷暗自叫苦心道这龙子龙孙也未免太过娇纵。可她却实在不能说什么只好咬紧牙关将董天启抱起来----向内殿走去。 谁料小皇子用手一指门外命令道:“不是那边我们去你的住处。” 青蔷奇了问:“殿下不是来看婕妤娘娘的?她便要给殿下生个小弟弟或是小妹妹了。” 小皇子道:“天启!董天启!我叫你青蔷你叫我天启!可不要再叫错了----我才不希罕什么弟弟妹妹能不能生下来也还不一定呢。” 沈青蔷手上一软差点把董天启扔在地上。 “哎呀我掉下去啦!”小皇子大呼小叫“你们女人就是力气小!”说着从青蔷怀里挣脱出来站在地上。 沈青蔷勉强笑道:“殿下别乱说啊这话叫你父皇听见该多生气呢……” 小皇子笑起来童颜灿烂头摇得拨浪鼓一样:“父皇才不管我我这个月还没见过他呢……”言下之意似乎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青蔷听着却不禁心下恻然。 “走吧青蔷带我去你那儿玩儿----我早就想去了可他们总是管东管西的”董天启拽着她的手就向门外拉。沈青蔷正想寻个因头离了这是非之地自然乐意这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宝贝殿下替自己解围便转脸对点翠吩咐:“去找找伺候二殿下的人告诉他们皇子在咱们屋里……” 她话没说完董天启已喊道:“晚点儿再告诉等我玩够了!” 沈青蔷笑着瞟了他一眼对点翠道:“就听殿下的----不过伶俐些别给旁人抓住话柄。” 青蔷吩咐着董天启则拼命对点翠扮鬼脸;小丫头不服气又不敢扮回去便吐了吐舌头转身跑了。 董天启便一路拉着青蔷出了沈婕妤所在的流珠殿一见外头人多他立时便没那么粘人了昂阔步端端正正向前走果然有几分皇子的威仪----可一走到那没人处又嚷着脚疼叫人抱;而你才伸出手去他却当先两步就没影儿了。 沈青蔷本不爱带太监出门染蓝又被打了去便只剩下她和玲珑、染蓝追着这个小祖宗乱跑。好容易回到平澜殿自己的院子里二殿下还有劲上窜下跳她们三个已给累得惨了。 “没用!真没用!”董天启嘻嘻笑着得意万分。 青蔷也笑:“现在确是没用了小时候我比你还匪呢。” 董天启立时来了兴致紧凑过来在沈青蔷身上蹭来蹭去不迭地问:“那你会抽猴不会?蹴鞠呢?空竹呢?” 他说的都是孩子们喜爱的游戏。例如“抽猴”便是用一条皮鞭抽*动一块硬木刻成的陀螺令其飞旋转起来----富人家的孩子玩的“猴儿”往往手工精巧设计独具匠心不但能声、还能变色……可无论是抽猴还是蹴鞠抑或是空竹青蔷通通不会她只是远远见沈家的少爷们玩过从没有人刻过“猴儿”给她。 ----于是便摇了摇头。 二殿下十分扫兴嘟着嘴道:“那你会什么?” 青蔷只是笑任这个宝贝皇子纠缠不休就是不肯给他一个爽利答案。 待染蓝端了茶进来之时二殿下已然着了恼正怒道:“骗人你骗人!你是大骗子!” 沈青蔷依然不理她接了茶盏故意慢慢品着半晌方吩咐道:“染蓝去把我箱子里的那个丝绣荷包拿来。” 染蓝抿着嘴只是笑答应了董天启却“哧溜”一下滑下椅子早抢在她前面喊着:“我去拿我去拿!”便向内室而去。 染蓝忙拦了劝道:“殿下主子的住处……住处……您可不能进去。” “为什么?”二皇子怒道“你敢拦我我叫张淮拉你去打板子!” 这个张淮原是伺候上官皇后的公公后又贴身服侍了二皇子。他年纪很老资历极高几个管事的大公公都是他的晚辈见了面都要颠颠跟着伺候的----染蓝果然怕了。 青蔷见了笑道:“他说要娶我做贵妃的你便让他去吧----小孩子呢怕什么。” 董天启乐陶陶的进去了不一时内里便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以及染蓝想劝却又不敢尽劝的低语。 “果是小孩儿……”青蔷想暗暗笑。 好一会儿二殿下才“得胜班师”手中拎一个天青色平绣云水纹的荷包----后头跟着垂头丧气的“败军之将”染蓝。 董天启一定没少折腾小脸上已见了汗红扑扑的煞是可爱。他往青蔷身边一坐顺手从几上端起青蔷喝了一半的茶盏咕嘟咕嘟便灌了下去。青蔷一惊刚要拦董天启已喝了个精光笑道:“我就喜欢喝你喝的茶!” 沈青蔷心下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 她微微一笑将桌上的茶壶茶盏等杂物移开从荷包中掏出五六金银小馃子洒在上面道:“你看好了!”董天启果然睁大双眼眨也不敢眨。 ----但见沈青蔷素手纤纤翻转如意几个馃子一个接一个被她抛向空中又分别用手掌、手指、手背的各个地方去接、去夹、去磕……那些馃子划出一道道金光银弧眼花缭乱却一个都不曾掉落。 莫说董天启连一旁伺候的染蓝都看呆了。待沈青蔷将所有的馃子一并抛向空中手掌一翻又全数捞回手心里笑吟吟的收进荷包……他们才反应过来:染蓝全然忘了礼仪大声叫好;董天启则顿时不依不饶起来。 “不行!快教我!”他喝道。 沈青蔷着意逗他只道:“你学不会的这是个仙人教我的仙法。” “仙人?”二皇子的眼睛忽闪忽闪。 沈青蔷忍着笑继续掰道:“我在家时也有你这么大有一日在园子里逛呢突然看到一个仙人……他说我是有缘人便教了我……” “他长什么样子……” “他啊……他啊……长得挺好看的……似乎很年轻可那表情又不那么年轻……穿一件白色袍子风一吹就好似要飞----” “飞?飞什么?”董天启追问。 沈青蔷手里捏着那些馃子沉默不语仿佛失神。良久才反应过来勉强笑道:“算了我们不说仙人了……这是要时时无事练出来的也没什么了不起。” 二皇子道:“我不管!我要学!” 沈青蔷只好由他便真的手把手教了些简单的法门叫他自己练习。末了还将那些馃子连同荷包一起送给董天启终是连哄带劝将这个小祖宗请出了门。 他前脚方走玲珑便跟着进来回禀道:“适才太医院的唐太医来请了脉婕妤娘娘果有了一个月的身子……”顿一顿又道“请主子尽早准备婕妤娘娘不能侍寝‘宵行’的轿子也许便要抬过来了。” *** 那一晚“宵行”的轿子却没有来靖裕帝并未招幸任何一位妃嫔他只在流珠殿待了不足一个时辰便因这突如其来的喜事又回到碧玄宫里去告谢苍天了。满殿丽人多少欢喜都白白蹉跎掉了未免个个垂头丧气。 第二日沈青蔷去紫泉殿例行省定之时沈淑妃的心情果然极好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一阵子话末了却叹口气:“紫儿断断是个有福的……只求她做了娘性子能定下来切莫任性惹事了。” 青蔷连忙赔笑又说了几句宽心体慰的话;临别时沈淑妃若无心、若有意地说道: “青儿这若是你的孩子便好了……” 从紫泉殿告辞出来沈青蔷总觉得淑妃娘娘似乎话中有话弦外有音。在这宫中待得越久她越是无法相信别人;同样的与姑母相处得越是协和融洽她却越是胆战心惊。 玲珑也说沈淑妃急切想要一个小皇子急切到将**下在侄女儿侍寝时所着的罗衣之上瞧着娘娘如今的欢喜样子这一点看来是确凿无疑的。那么她自己的儿子呢?三殿下董天旒据说身子骨不好总是病着虽养在沈淑妃膝下就连青蔷也从没有见过……看来传言也有八成是真的…… 倘若这个孩子生下来倘若……是个皇子那么……她一定想亲自抚养吧?也许还想认作自己的儿子----可沈紫薇那“任性惹事”的沈紫薇她肯拱手让人善罢甘休吗? 沈青蔷不由得摇摇头叹息一声----若将这整个皇宫比作一口架在火上的油锅那么此时底部的油已经开始沸腾了吧? [18]仙法 靖裕十三年十月二十日是当今圣上的三十五岁寿诞。 三十五虽不是个整生日到底有些不同又恰逢皇子回归、宫妃有娠等喜事恩赦、寿筵、赏赐等等均比往年多费了许多心思。才入十月碧玄宫就率先做起了贺寿祈福通天道场皇宫北苑里整日烟云缭绕、钟磬萧鼓声不绝于耳;邵天师、崔真人又各献金丹十枚愿吾皇万寿无疆。朝中大臣和宫内嫔妃少不得挖空心思但求在寿礼上出尽风头压倒他人;各处太监、内侍、宫女等也奉了各自主子的命令四处钻营打探勾心斗角----其中纷纷乱乱不可尽数。 在如此繁华纷忙到不堪的境地里沈青蔷却空闲。沈淑妃早已将她们姑侄三人的寿礼安排的停停当当轮不到她操心;而沈紫薇自有娠以来性子越偏狭有事也闹无事也闹天翻地覆只差拆了锦粹宫----但她不求有功只求无过步步躲着那位婕妤娘娘走倒也至今安然无事。只那个二殿下董天启自从见识了她小时一人无聊玩石子练就的把戏之后竟缠了上来每次来淑妃娘娘处问安都不忘去她的住处逛一逛拉着她说着说那央她教自己。 ……坐她的椅子;在她的茶盏里喝茶;她咬过的银丝桂花糕皇子殿下随手拿起来就丢在自己口中----到后来竟混出了一种不分彼此不分男女不分尊卑的熟捻无论沈青蔷怎样规劝一见到董天启那玉雪可爱的样子那天真无垢的笑脸那信任依恋的表情最后都只能一败涂地摇头叹息而已。 ----只是本来漫长得几乎静止的时光被这小祖宗一闹竟忽然过得快了;在寒冷的初冬时间这平澜殿中倒似添了个小小的、热气腾腾的暖炉忽然春风洋溢起来。 好容易到了正日子依例午前靖裕帝在崇文殿接受百官朝贺外臣们用毕赐饭便尽皆告退以沈杨二妃为的后宫佳丽这才翩然上场。 后妃叩拜万寿;皇子皇女叩拜万寿;近支宗室叩拜万寿……不一而足而这一切的**无疑便是入夜后御园里大排的“家宴”。四宫十二殿所有品级的嫔妃济济一堂共演一出四海清平合家欢喜的戏文。 沈青蔷的品级还只是宝林“八十一御妻”之一她也就是个小小的侍妾连个妾都算不上论理差不多要坐到距离龙椅最远的角落里去的。只不过既然是“家宴”倒也有各种各样可通融之处----何况她一进来为此次大宴特意修建的“万寿阁”里倒有一半人听见了一个小小孩童的清亮嗓音在唤:“青蔷青蔷!” 董天启急急向她跑来后面跟着极老的、走路一拐一拐的老太监张淮。来到近前二殿下先向他名义上的养母沈淑妃马马虎虎问了安便拉住沈青蔷的手对她说:“青蔷青蔷你今日真好看!” 无数道目光顿时从各个角落向她投射而来沈青蔷心下叹息却又无奈只得劝道:“殿子……”董天启的小嘴噘了起来他犹有不甘地改口道:“沈宝林沈宝林!这总好了吧?” 沈青蔷望着他点点头笑了。 有这小人儿在断容不得沈青蔷再坐回末席去。看见二殿下抓着她的手不肯放开早有精乖的太监不等吩咐便在沈淑妃一席上多添了一张椅子。再加上有孕在身需要“特别关照”的沈紫薇她们姑侄三人终是坐在了一起----便在御座的左手边毫无疑问最为醒目的位置上。 “淑妃娘娘怎么没有看到天旒弟弟?”董天启东张西望“我想叫他也看看青……不看看沈宝林的‘仙法’。” 沈淑妃笑道:“他吃了药便来随你们闹去。” 在沈家一席的对面御座的右手边第一张桌子坐的自然是庆熹宫的杨惠妃她的两侧是八岁的大公主和由嬷嬷抱着的两岁的四皇子有儿女们跟在身边的母亲连坐着的时候脊梁骨都比别人笔直几分。 “万寿阁”不大两席之间的距离并不远她听到董天启说“仙法”云云忽然开口道:“是么?原来沈宝林还有如此不凡之处啊。” 这是沈青蔷第一次见到这位鲜少履足锦粹宫的惠妃娘娘。杨惠妃比沈淑妃小一岁体态微丰端的是肤如凝脂眼似秋波她是后宫中唯一儿女双全的这个福气连淑妃娘娘也比不上。两个月前查出沈紫薇有喜的那一天因御驾降临把庆熹宫的黄婕妤韩美人都引了去----韩美人还为此在御前大大出了丑但她依然并未出现。 见她说话沈青蔷不敢有半丝轻忽连忙上前叩见行了礼:“回娘娘的话不过是一点点小孩子的玩意儿不值一提的。” 杨惠妃笑道:“不过是一点子小玩意儿罢了既然二皇子看得三皇子看得本宫这里的四殿下也该看得沈宝林你说是不是?” 这话竟似暗指沈青蔷不尊皇嗣厚此薄彼实在说得极重万寿阁里立时静了下来满屋子的主子奴才都挂着各式各样的神情注视着这两席的好戏。 沈青蔷只有道:“娘娘教训的是。” 杨惠妃依然笑:“既是你便过来演给我看。” 沈淑妃忽插言道:“青儿今夜是皇上万寿的好日子你的那点子不入眼的小手段惠妃娘娘既喜欢你明日里去庆熹宫亲演给娘娘及四殿下看好了。”这便是替青蔷铺了路给她台阶下。 青蔷连忙答应却冷不妨一旁的婕妤沈紫薇笑道:“皇上还有好一阵子才来呢。古人尚有彩衣娱亲沈宝林既有手段不如使出来大家乐一乐……来人哪抬个小几到中间去莫叫沈宝林挪不开手脚也让我们开开眼。” 当真便有人抬了个小几案置于场中对沈青蔷道:“宝林娘娘您请。” 沈青蔷实在无奈看一眼董天启心下暗道:“今日你可害了我了。”可这二殿下毕竟年幼却似毫不明白其间关窍反而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从怀里掏出沈青蔷送他的荷包递在她手中还趴在她耳边小声怂恿:“青蔷、青蔷叫她们见识见识嘻嘻!” 沈青蔷真的只有苦笑而已。 她从荷包中倒出金银小馃子捏在手心里走到场中对杨妃一席行礼道:“请娘娘、殿下恕奴婢笨拙若出了岔子便算大家醒脾罢了。” 双手一翻几道金光银线腾空飞起。 她那一日穿的是件天青色潇湘水云宫裙配月白色比甲戴的是一排垂珠流绦的鸾钗虽位份有限不比上位嫔妃的华丽繁复却已觉举手投足之间颇多拘碍。这般“弹子翻飞”的把戏要得就是一个拿捏力道的功夫她虽自小闲来无事便琢磨早已熟极而流、信手拈来可这样的境地里当众表演实在也不敢说有万全把握----当下只得随便演了几道聊尽其意敷衍了事罢了。 尽管如此满座的人已然看得呆了沈青蔷趁机走回沈淑妃那席只二殿下满脸不愉接过馃子低声抱怨道:“你偷懒哪青蔷!这两下子我都会!” 沈青蔷摸摸他的头依然只有苦笑。 沈青蔷只道已过了这关却不料杨妃突然道:“二殿下您实在不该在这么多娘娘面前随口扯谎啊。” 小孩子都是经不住激的董天启果然跳起来反驳:“我才没有扯谎你瞎说!” 杨妃笑道:“沈宝林这明明是市井百戏的小手段难为她不分尊卑贵贱学了来大家图个乐子倒也罢了可您怎能把这种伎俩称为‘仙法’诓骗诸位娘娘呢?” 董天启怒道:“我才没有骗人她自己就是这么说的----” 此言一出杨惠妃立时面有得色沈青蔷则心下一沉便知大事不妙。靖裕帝极好求仙问道不知花了多少钱财手段炼丹制药、扶乩请神;每每催逼朝中大臣为他写青词青表;布敕令到天下各地招请隐士高人……种种行径不一而足。他最怕的一点、亦是最恨的一点便是自己的诚挚殷勤为他人所毁坏是以早就下旨各宫各殿都要敬神礼拜种种有可能冲犯的言辞、行为一经现便统统从重责罚----这也是为何“白仙”二字宫中人始终讳莫如深的原因。 所谓“仙法”不过是青蔷信口胡诹的一时戏言谁料童言无忌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中说了出来这一下子顿时惹火上身连个可斟酌的退路都未留下。 果然整个万寿阁中的人儿都听见惠妃娘娘分明问道:“宝林沈氏你可知罪?” 沈青蔷只有再次离席叩拜于地低眉垂答道:“奴婢不知请惠妃娘娘教喻。” 杨惠妃冷冷一笑转头问身后的一位老嬷嬷:“上至嫔妃下至奴婢凡冒称仙灵、亵渎神圣、口舌失当、惑乱宫禁者按律当作何处置?” 那老嬷嬷想也不想便答:“回娘娘当拔舌。” 万寿阁中顿时鼓噪起来。 沈青蔷心下已清楚明白看来杨妃今日是打定了主意寻衅到底的虽不过一句顽话可大可小但毕竟是与人口实。若否认二皇子董天启便是人证他的话人人听见;可若承认坐实了这一串名头犯了皇上的忌讳更是绝无幸理。一句错话便陷她于进退两难这杨惠妃实在厉害…… 沈青蔷待四下的议论声稍歇不卑不亢朗声道:“回娘娘的话婢妾并未‘冒称仙灵、亵渎神圣’婢妾实在冤枉!” 杨妃果然道:“那你便是说二殿下出言诬陷于你?” 青蔷毫不迟疑续道:“二殿下说的是实话婢妾说的也是实话----此法的确乃仙人所传如此大事婢妾绝不敢说谎。”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 [19]歌哭 沈青蔷此时心中怦怦乱跳背脊上冷汗丛生分明进一步是死退一步亦是死----索性一咬牙不进不退抱残守缺把这个大谎继续掰下去。毕竟仙灵神怪之事不可捉摸宣称自己得遇仙缘固然无稽但只要你有胆子咬着牙坚持下去他人一时之间倒也难辨真假……料那杨惠妃纵使心中一百个不信也断不敢当着众人的面驳斥她怪力乱神口出胡言----那才真的是亵渎了神圣犯了靖裕帝的大忌。 果然惠妃娘娘脸色一变哑声道:“沈宝林你可想清楚了。你是侯爷家的小姐是皇上心尖子上的人自与一干仆役奴婢不同;你又年轻偶有不谨慎之处皇上和本宫都能体恤不过降上一级、罚些分例、略施薄惩也就完了。但你若在这里信口雌黄便是欺君罔上的罪过莫说你自己性命不保你们沈家怕是也要受牵连的。” 沈青蔷淡淡一笑微闭双眼深吸一口气不急不徐地答道:“婢妾并不敢欺瞒娘娘。” ----略施薄惩?在这个宫墙之内只要授人以柄必定处处掣肘绝不是什么“略施薄惩”便能了结的。既已下定决心破釜沉舟自然绝无回头之理! 果然杨惠妃狠狠瞪了她一眼却再也说不出什么终是拿她的弥天大谎没有丝毫办法。 便在此时内监进来通报:“陛下驾到!三殿下驾到!”嘈杂喧嚣的万寿阁顿时一片肃然。 靖裕帝是与他的第三子董天旒一起来的三皇子今年八岁个子几和十岁的二皇子天启一般高但总是一副精神委顿、面有菜色的样子比起雪团儿、玉人儿一般的二殿下顿时黯然失色。宫内传言当年沈妃和杨妃几乎同时怀上皇嗣经太医院的太医诊断两个人怀的又都是皇子。杨妃之子原应早于沈妃之子降生却不知沈淑妃使了什么手段尚不足月便诞下了三皇子在齿序上占得先机----可谁料不久后杨妃竟生下一位公主沈妃这一番心血、一番苦楚却是全白费了三皇子也因此先天不足一直病恹恹的头脑言语都不怎么机敏连靖裕帝都不甚喜欢他。 圣驾既至满座妃嫔齐齐起身向皇上叩拜口中三呼“万岁”三呼“万寿”!靖裕帝随手一摆示意不必虚礼只道:“沈婕妤呢?快扶她起来。” 御前大总管王善善忙不迭答应走到淑妃一席颠颠去搀扶只拜了一半的沈紫薇。待伺候沈婕妤安然落了座才顾得上向席上其他主子问安。 三皇子董天旒耷拉着脑袋蹭到母亲沈淑妃身边怯生生叫:“娘----” 沈淑妃无限疼爱温言问道:“旒儿药吃了么?书读了么?还不快向你父皇祝寿?”她伸出手去想要爱抚亲子的头顶却不防董天旒一缩身躲过母亲的触碰径直藏到了乳母身后。 在极短的一瞬间淑妃娘娘的面上转过一道凄色她极为尴尬地收回手去摸了摸自己耳上悬着的金坠子转过头去。 一见靖裕帝驾临沈青蔷便趁机回到席上躲在淑妃和紫薇身后随众人叩。杨妃隔着人群依然在狠狠瞪她那眼光似想从她脸上挖下一块肉来。青蔷暗自镇定一味低眉顺目待众人一叩一起过后见杨妃终于不再理睬她似已放弃青蔷方敢长舒一口气。 靖裕帝升座乐工们依时依例奏起《庆皇恩》、《万寿颂》等应景吉乐无数珍馐美味流水般送了上来。沈青蔷自是一直紧揪着那颗心四下里诸人却已渐渐松懈下来:沈紫薇娇声喝骂着奴才们伺候的软垫不够舒服;董天启拉着他畏畏缩缩的三弟唧唧呱呱不休;沈淑妃趁人不在意俯身在青蔷耳边低声道了句“方才很妥当”……一时间万寿阁内又喧闹起来。 寿宴开处风光好别家倒还罢了三位娘娘两位皇子----只锦粹宫这一席委实热闹非凡。 ----便就在这样觥筹交错、乱糟糟闹哄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般的盛景里突然有人在唱歌。 起初谁都没有听到即使听到了也并未在意只当是乐工们变着法儿颂圣讨巧的新花样儿。但不久便有人隐隐觉得不对那歌声虽渺渺茫茫听不出唱的是什么但音调分明转折诡谲赫然有种说不出的凄厉味道。 ----明明是繁华世界极致盛宴中的歌声却那样阴森森的令人不由想起凄风冷雨青枫林内的鬼哭。 ----这世上真的有鬼、有神、有仙灵存在么? 万寿阁内渐渐安静下来那声音也渐渐清晰听到的人自然也渐渐增加……到后来明月相照红烛高悬满殿寂静----寂静到沈青蔷简直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此时那歌声已然清晰可辨那似男似女、又非男非女的声音分明在唱:“……风萧萧兮月惨惨玉符委地无人管。明朝但请凭栏望一夜落红满秋千……” 沈青蔷浑身一颤心中已然洞若烛照。她知道这是谁了----只一瞬间自己仿佛又看见了夕阳里、浓香中那些条条垂落宛若果实的青色木牌。 这四句古风便用朱笔写在其中一块木牌之上那块木牌现在还躺在她的衣箱下面;也正是因为这块木牌她才险些命丧罗网……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救了她的……那个人她无时无刻不想忘却可是……也许……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一道白影突然自半扇敞开的窗前一闪而过几个站在窗边胆小的宫女当即给吓得魂飞魄散。万寿阁内不知是谁突然尖声呼喊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 “‘白仙’!‘白仙’娘娘显灵了!” 靖裕帝早已自御座上站起身来简直似被精怪迷惑住一般径向窗边而去。一室的人呆若木鸡全然忘记了该当如何。只有服侍二皇子的老太监张淮突然大喝一声:“圣驾在此谁敢冲撞!” 那歌声骤然停顿片刻后黑暗中有个声音低低一笑:“如此佳节作儿子的给父皇献歌一曲也有不妥么?” ----伴着那低低的笑声众人眼前一花已有个雪白的影子穿窗而入幽幽来到御座前步履飘飘忽忽的真有三分鬼气胆小的妃嫔宫女早给吓得叫出声来。 那自然便是大皇子董天悟无疑。 董天悟脸上的神情阴冷森然似笑非笑。他面对靖裕帝跪下叩行礼口呼:“儿臣祝父皇万寿----”那“万寿”二字语音拖得极长听上去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他那身不吉利的白衫在灯影下亮得刺眼没人敢在皇城中穿这样代表卑贱、预示死亡的颜色他竟穿着这样的颜色来给他的父皇恭贺圣寿! 场面一时间仿佛冻结面对这样的变故所有人猝不及防。 坐中人大多数并不识得大皇子真容但听他口呼“儿臣”也就明白了此人的身份。人尽皆知董天悟虽生母身份低微却颇受靖裕帝偏爱谁料他竟然大闹寿筵……如此行径实令人瞠目结舌。 果然靖裕帝龙颜大怒劈手夺过一只酒樽丢向他的长子。骂道:“孽障!你……你不气死朕便不甘心么?!” 在场的上至妃嫔、下至奴才从未见过皇上如此震怒。当下各个心知大事不妙唯恐将这势比雷霆的“天子之怒”引到自己身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哪里还敢出言劝解? 董天悟却依然故我那酒樽堪堪擦着他的鬓边飞过落在地上滴溜溜地转。他则立在那里纹丝不动脸上还是不变的莫可名状的笑容。 ----举众噤声、鸦雀不闻之时一个稚嫩的童声便显得无比清脆可爱。 小小的二皇子董天启从淑妃娘娘的怀中跳起来甜甜招呼:“皇兄来和我们一处坐!” 对应这万万没人能料到的变故在后宫诡斗中安身立命多年的这一干主子奴才们想的太多怕的太多顾忌的太多便都及不上一个孩子了。 董天悟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脸上讥诮的笑容早已消失干净。而董天启则兀自兴高采烈地向他招着手娇嫩的脸蛋红扑扑的: “皇兄你这个样子真好看就像是青蔷给我讲的神仙----你是来扮神仙给父皇祝寿的吗?” 董天悟的眼飞一般地扫过左边第一席沈淑妃正将天启娇娇嫩嫩的小手握在自己手中呵疼呵爱笑靥如花。 这个母狐狸今夜一改往日富贵奢华气派只穿了件浅玫色的素净宫装头简单挽起;反倒是身旁的沈婕妤、沈宝林姐妹二人一着红一着青光华灿烂不可逼视。 ----那两个女人一个目光盈盈的盯着他仿佛满含眼泪;另一个则垂头不语手里拈着一角糕饼已然捏得粉碎却犹自恍然不觉。 董天悟向天启道:“方才你说什么?” 二皇子又是嘻嘻一笑:“神仙不就是皇兄你这般打扮吗?父皇最喜欢神仙了他看到神仙来祝寿不知道多高兴呢!”说着转头对靖裕帝娇声道“父皇你说是不是?” 面对如此娇儿纵是龙心似铁也要软化了。靖裕帝的面色虽依然不霁却也不再作。他怜惜地望着天启的笑脸又望了望似有些茫然的天悟终于点了点头。 董天启拍手笑道:“你看!你看!父皇也说是呢!皇兄快来和我坐我好想你!” 坚冰上一旦凿出个窟窿下剩的事情便容易许多再不长眼色的奴才也懂得该当怎么做了。御前总管王公公撇着腿招呼小太监们又抬来一张椅子放在淑妃娘娘席上----就放在二殿下的身旁。 董天悟走过去落座。 《庆皇恩》的御乐又奏了起来旋即把一切都盖住了严严实实地仿佛从未生过一样。 [20]画皮 二皇子董天启仿佛极开心的样子早离了沈淑妃的怀抱只拉着他的长兄叽叽喳喳的闹。董天悟却也是出奇的好态度和颜悦色侧耳倾听时不时还伸出手去抚爱兄弟的头顶。 兄长爱让、弟弟敬悌更何况还有一个不断给两兄弟添茶添水、嘘寒问暖将桂花糕、松子糖、鹅油卷一样一样亲自挪到他们眼前的“慈母”沈淑妃----最后连靖裕帝也恢复了笑容。 这满堂的热闹原来只这一席是真热闹其余全成了陪衬热闹的暗色底子统统不值一提了。 自然有大把的人脸色愈来愈难看就比如坐在沈淑妃对面的庆熹宫惠妃杨氏。她也有儿子还有一位公主;她比沈淑妃年轻今夜更是妆扮得美奂绝伦宛如仙子下凡……可是那个贱妇的儿子一顿胡闹却莫名其妙成全了对面的女人?自己再怎么机关算尽竟全然落了空彻底成了他人欢乐的背景----她如何不恨? 自靖裕帝继位以来这二位妃子便结下了不解之缘。同是靖裕帝登基时入宫同样受宠封妃同有整个家族的财势为后盾又各生了一个皇子。局内局外人人都说若沈杨二妃只得一个怕是早已登上了后位;正因为靖裕帝自己都难以取舍决断是以故上官皇后薨了七八年了局势却依然那样僵着那辉煌壮丽的两仪宫承光殿依然空到如今。 杨惠妃无论如何都不甘心。论相貌她自认生得风姿绰约有母仪天下之相沈家女人的狐狸眼水蛇腰怎能相比?论家世杨家随太祖起兵代代公卿是朝廷的中流砥柱攀龙附凤的沈氏更是望尘莫及;论子女当年她二人同时怀上皇嗣可惜天不垂怜她肚子里的竟是个公主----可公主又如何?不过略施小计放出话去只说是皇子那女人果然急了自己胡乱吃药以求提前生产……结果呢?三殿下生来就是一副蠢笨样子虽说是个男孩儿却连个女儿都不如;何况那女人自此之后再也没能怀上孩子而自己两年前分明才生下了活泼可爱的四殿下…… ----斗了十多年眼见着沈狐狸渐渐落了后可谁料竟会有这样的变故?存心拿捏那个小丫头失手在先疯癫的大皇子闹场在后末了竟误打误撞替沈淑妃变出一张王牌来三步两步又抢在自己身前。 恨哪!如何不恨?自己简直已经恨透了这场宴会恨透了这合家欢乐的画皮甚至恨透了那天上的月亮----这该死的月亮为何依然流连不去?为什么现在不索性雷鸣电闪、下一场倾盆大雨?她的脸早已因假笑而隐隐生痛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坐针毡。 她想走她早就想寻个借口抽身退场、一走了之了。可是杨惠妃心里明白此时此刻皇上是难得的开心快意----她怎能败了他的兴致? 所以也只有拼命的咬紧牙关;拼命的笑着笑到心中滴血。 歌儿一曲接着一曲好一个福寿双全地人家帝王家。 杨妃是个聪明人却不见得满座的妃嫔各个都是聪明人黄婕妤和韩美人早已按捺不住藉故退席了。靖裕帝倒也没有在意她们本不是舞台上的主角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太监宫女们也没有在意现下讨好得宠的还来不及呢!更有几个本与杨妃走得颇近的妃嫔也顾不得什么了早悄悄地将座位移到了沈妃这边凑在人堆中讪讪地想搭话沾一沾光彩却又迟疑着不敢开口。 ----这一切沈青蔷都看在眼里却莫名倍感孤独。 她走到沈淑妃身后等了许久方寻到一个机会小声对姑母禀道:“娘娘青蔷不惯饮这酒总觉得头有些沉……” 沈淑妃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温言笑道:“你今日也着实辛苦既有了酒便该叫奴才们抬张花桌在廊下敞快敞快也好只小心莫着了风。” 这是赴宴之前淑妃娘娘便早已叮嘱好的对答:靖裕帝素来喜欢在盛筵进行到一半时离席而去独自逛一逛的;据说前些年就有这么一位前生修福的宫女因此而得了宠----无孔不入的淑妃娘娘又怎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沈青蔷勉强一笑假意推辞道:“这双双眼睛望着呢怕是太轻狂了吧?” 淑妃娘娘眼内光华流转漫声道:“轻狂怕什么?便要那醉后轻狂的样子呢----你可懂么?” 青蔷的脸突然一红。 沈淑妃望着她笑:“既明白了便快去吧。”言毕微点一下头又转过去伺候天启天旒两个宝贝了。 沈青蔷心下一百个不愿犹犹豫豫一回身正对上董天悟含讥带讽的目光她急忙瞥过脸去这一下连耳后都是一片燥热。 仿佛想逃避什么似的再也不及踌躇一咬牙便出了万寿阁。 门外的月色正好。 这样规格的御宴都有统一规置为防手脚妃嫔们是不能带着自己身边的宫女太监入内伺候的。此时各宫各殿的奴婢们有头脸的便歇在万寿阁左右的两侧耳房内余下都侍立在屋檐下面。见她出来服色鲜明便知道是主子早有个守着的小太监迎上来躬身问:“主子要唤人么?” 十月将尽的夜风已极凛冽了刮在脸上生疼。青蔷的热身子被冷风一激不禁打了个寒颤。她瞧着这个小内监眼生不知根底也不便指使只问:“你可知平澜殿沈宝林跟前侍候的那些人现在何处?” 那小太监一听是‘沈’宝林腰顿时弯得更低了答道:“那边的姐姐们都在耳房烤火呢奴才这就去给您唤她们。” 沈青蔷点点头他便去了才走两步却又被叫了回来耳中听得沈宝林吩咐道:“且住不必去了。你只替我找张凳子搁在那边回廊转角的背风处寻个有灯影的地方----可听明白了?” 虽说是“背风处”却依然觉得冷。沈青蔷来时尚怀了小小薰炉披一件湖绿色大氅。那两样东西进厅之后便交予玲珑保管----玲珑现下便在耳房之中可她却不愿见她。 这宫禁深深本就没有可相信之人。玲珑虽与她日夜相伴却实在有太多蹊跷之处。她既是淑妃娘娘拨给自己使的是紫泉殿上的心腹人也不奇怪----但却为何与沈婕妤遥有呼应?难道真如紫薇所说她之所以什么都不知道只因她是注定的“弃子”?何况还有那日杏儿口中讲的:玲珑、点翠、染蓝本是死去的郑更衣的身边人为何却都跟了她?既然提到了郑更衣就他又不能不想到她的死…… 这重檐之下夜幕之中究竟有多少秘密?竟仿佛悬着无数道帘幕----你费尽心机掀开一层却现后面还有更多更多……自那日桂花树下一场变故之后沈青蔷如今再也不敢贸然多行半步、多看一眼、多说一句话。莫说是她即便高位有如淑妃娘娘、甚至皇上是否就真的能揭开所有遮蔽能看到那唯一的真实? 真冷这皇宫的夜……真冷…… 那不知名的小内监办事倒得力竟不知从哪里搬来了一整套小巧的梨花心木桌椅并一扇蜀锦绣屏。又呈上一盘细点、一壶御酒----手摸上去那银酒壶赫然还是烫的。青蔷自然不会带什么阿堵物便随手从腕上撸下一件细细的金丝镯子赏了他那小内监兴高采烈地去了。 等吧……万寿阁门户大开她能清楚地听到一个娇俏地声音在里面呼唤:“陛----下----” 看来还要等很久。 实在冷。沈青蔷便忍不住又倒了一杯酒倾下喉去谁知这一杯竟成了引子连带着适才在殿中旧积的酒意也一并散起来。身上渐渐困倦神智渐渐模糊再也顾不得这宫内举手投足的诸般规矩索性在椅内蜷起腿伏在桌上就快要睡着了。 朦胧中似回到儿时的沈园那时候便是这样一个人哭一个人笑一个人看月亮到天明。时流早已抹煞了记忆中的苦涩现在瞧来那段光阴竟似是极美好的。 ----是自己变了么?又为什么变了呢?少年时满腔抑不住的雄心和那些跳脱的念头哪里去了?那个敢于直面任何人的脸大声说出自己心愿的沈青蔷、又到哪里去了? ……宁可死于“未知”决不安于“沉寂”----这话说的可有多么好! 那时候自己可有多么年轻。 沈青蔷伏在桌上微笑的时候突然有脚步声向这边过来。她人在廊间角落无声无息月光灯光投下的一层层影子掩盖下来形迹湮没。来人径从她背后的一条石子小路上走了过去她听出那是两种交杂的脚步声一个既轻且快另一个则沉重许多。 不知怎的沈青蔷的脑海中刹那闪过一双面孔----姐姐沈紫薇和大皇子董天悟!此念一出酒瞬时醒了一半。 ----幸而不是。 那两人在说话一个是清脆的童声另一个却是年老的女音。两个她都不陌生正是今天场上的主角二皇子董天启和他的乳母李嬷嬷。 “殿下别到那里头去当心有蛇。” “我才不怕你快走开。” “奴才陪您去吧。” “不要!我不是小孩子了不要人陪着小解。你走啊再走远些!不叫你不要过来!” “那您可别到石洞子里去啊!就在外边奴才给您看着人。” 沉重的脚步声渐远另一个轻快的却越走越近竟转到紧贴回廊的一座山石背后和沈青蔷不过隔着一段栏杆、一根廊柱。 青蔷抿嘴无声而笑原来竟是这样。万寿阁本不过是为了应和碧玄宫所卜之吉位仓促搭就而成。想是为了赶工夹墙净室等都未安排妥当。大人倒罢了这小小一个孩子在席上又吃又喝的自然要方便方便。 别看他平素一副小大人的样子要是知道有人在定是要尴尬的。自己更是难免尴尬的----难道告诉他之所以深夜孤身在此是因为淑妃娘娘来时便吩咐过陛下兴致极高时有不带任何女眷、孤身出游的习惯叫她在这里等着“邂逅”? 青蔷一厢想一厢只自嘲。忽然她脸上的笑容凝住身后传来了干呕的声音。 “这孩子吃坏了肚子?”她吓了一跳又等了片刻干呕声依然不绝。而那个嬷嬷大约离得太远竟全未听闻。 青蔷再也按捺不住她从柱后中转出半个身子来向外望了一望: 银河如练月光如水。 那年方十岁、脸蛋仿佛苹果般鲜艳可爱的稚儿;那笑着唤“青蔷”、笑着唤“皇兄”的天之骄子正在无比璀璨的星空下用胖嘟嘟的小手去抠自己的嗓子逼迫自己把晚上吃过的东西----甜糯的点心、鲜美的果子、喷香的桂花糖通通呕出来小小的身子痛苦地佝偻着几乎缩成一团。 沈青蔷只觉自己怀里那颗心像被一股大力死死揪住般骤然剧痛起来;耳鼓内嘭嘭作响仿佛体内有一条汹涌的激流----她终于无法忍耐惊呼失声。 二皇子董天启闻声转头眼睛那样的望着她又凶又狠又哀又痛。 ----那目光像极了一个人…… ----像极了很多年前被一群孩子围着戏弄、突然暴起一口狠狠咬在对方手腕上的……沈青蔷。 [21]血痕 原来……如此。 只有她咬过的东西他才吃只有她尝过的茶水他才喝他那样可爱的笑着在大庭广众之间喊着“青蔷、青蔷变一个‘仙法’给我看”----他的那些亲昵、那些撒娇、那些没有皇子也没有宝林的快乐时光原来都是假的原来一切竟然是这样。 这真的是个纯洁无垢的稚子么?或者根本就是一个披着十岁幼童躯壳、吞吃人心的恶魔?抑或者在这四方宫墙内早已全都是这样的魔鬼他们的身体里流着浊色的血蹲伏在黑暗中随时准备攫住你敲骨吸髓? ----沈青蔷在极度的惊骇中竟突然生出了这样荒诞的念头。她是从不信鬼神的但这一瞬间她几乎要信了----原来天启是鬼、天悟是鬼、紫薇是鬼、淑妃娘娘是鬼……甚至说不定自己的皮肤下面也有着青面獠牙的另一副面孔。 沈青蔷不敢再想只觉毛骨悚然、寒彻肺腑。月光之下董天启与她对视良久二皇子突然尖叫一声号啕大哭起来。站在不远处的李嬷嬷听闻大惊失色跳脚鸡似的赶了过来二殿下一下子便扑在她怀中哭个不停。 “怎么了?小祖宗?怎么了?”李嬷嬷用手拍着二殿下的背心疼之极。 董天启用手向长廊的暗处一指大哭道:“有鬼!有鬼在那里!她想掐死我!” 李嬷嬷当即吓得魂不附体将心肝宝贝二殿下紧紧搂在怀中壮着胆子安慰:“殿下莫怕有嬷嬷在……”拚了老命拐着脚向亮处奔去边跑边喊:“快来人哪!有人想谋害二殿下!” 她这一喊将埋伏在附近的精甲武士、以及万寿阁前伺候的大批奴才们统统惊动十数人一拥而至将李嬷嬷和她搂着的二皇子董天启团团围在中间。 ----董天启只是哭直哭得昏天黑地犹如泪人一般;而李嬷嬷一个老妪又没有真正见到什么那些七嘴八舌的问题她哪里答的出来? 正纷乱不堪时忽听黑暗中一人道:“慌什么?到底怎样且说来我听?” 侍卫内监们听闻此言立时噤声不语两厢散开躬身让出一条路来。董天悟从阴影下走到灯烛火把的光亮处走到李嬷嬷身边径直吩咐:“把二殿下放下来他已不是小孩子了。” 李嬷嬷撇着嘴心下腹诽无数一百个不乐意却也不得不遵着大皇子的吩咐将天启放下地----二殿下已哭得声嘶力竭。 董天悟俯下身子平视着二弟的脸淡淡道:“不要哭了。在一干臣子面前像什么样子呢?” 董天启听闻此言似一愕随即拼命点头哽咽道:“是皇兄----” “到底怎样慢慢说来我听?”董天悟轻声问他语气和缓了不少。 天启又点头带着哭音答:“我在……在那边廊子上……看到……到一个鬼!她想……掐、掐死我……呃……”一边答一边努力压抑哭声到后来气息一岔竟然打起嗝儿来。 他小小的脸哭的五花六道的更显乖巧可爱我见犹怜董天悟立时便心软甚至开始后悔适才太过严厉吓着了幼弟。便摆手对李嬷嬷道:“先伺候二皇子下去整束唤当值的太医来。” 李嬷嬷早候在一旁见小主子这样受罪早急得百爪挠心此刻终于得了允许忙不迭答应了----尚不忘狠狠瞪了没心没肺的大皇子一眼。 李嬷嬷俯下身伸出手去便要抱二殿下董天启却打着嗝道:“不要!皇兄……呃……已说了我自己走……”果然摇摇晃晃当先去了边走边用袖子抹着脸。 董天悟望着他的背影忽而微笑煦如春风。 忽然有人上前一步向董天悟拜倒行礼:“殿下----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董天悟回过头去但见是个穿银甲的虬髯侍卫便笑道:“吴统领你不去回父皇怎么却来问我?” 那人敛容答:“陛下已独自向园子里去了----此地防务自然当问殿下。” 董天悟又笑:“我不过是个闲职皇子凭什么过问如此大事?” 吴统领昂望定董天悟一字一顿道:“父子同心!” 董天悟注视他良久无奈摇了摇头笑道:“吴良佐你又有棘手事情要甩给我?” 吴统领忽然缄默一言不挥手摒退左右从怀中掏出一物恭敬呈上----董天悟接过来吴统领亲持了灯替他照着却是一只内造的细金丝缠枝镯子。 *** 太医院的当值太医提着药箱抢入万寿阁之时二皇子董天启早已止了哭声坐在一张椅上小脸儿也擦干净了再不见泪痕----只两只眼睛红通通的巴巴望着更觉可爱可怜。一个小宫女垂捧着金盆侍立于侧李嬷嬷两袖高高挽起就着那香汤温水正绞一条半旧的巾帕----神色犹自愤愤口中念念有辞。见了太医来忙丢了巾子迎上去招呼: “供奉快请----” 那太医拱手为礼径来到董天启跟前一躬身问道:“殿下安好觉得怎样了?” 天启还未回答李嬷嬷已喋喋不休道:“能怎样?现下的奴才们真是越来越不长眼色!我们殿下是嫡出的皇子正统的金枝玉叶却给那来历不明的爬到了头上去----没尊没卑、没天没地的成了什么话?” 太医满脸尴尬又不能接口又不好打断只得点头敷衍道:“这位奶奶说的是……下官……下官听说殿下是受了惊?” 李嬷嬷恨恨道:“自然是受了惊!你连这个都诊不出要你何用?” 胡太医全没料到一来便蒙上如此不白之冤当即张口结舌。 还是天启替他解了围:“我没事的就是……就是给唬了一跳这会儿还觉得心口疼呢……” 李嬷嬷又接口道:“我都说了那起子杀才整日里只会背着万岁裁减苛扣良心都给猪狗吃了!不过看着我们娘娘不在了----不在又怎样?殿下年纪虽还小不过几年……” “不过几年”便要长大了的董天启低声唤:“嬷嬷……” 李嬷嬷的声音突然截断许久哑声道:“奴才老背晦了供奉莫怪……”言毕移开两步背转身子用衣袖揩了揩眼睛。 那太医忽然便有些慨叹。但在这宫内生存不该听的话便一句都不能听不该管的事想都不要想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当下只是诺诺蒙混过去不提。望了望天启的面色轻声道一句:“请赐下官脉息----” 说着便持过天启的藕臂略搭了搭暗自沉吟微微点头。 “怎样?”李嬷嬷抢着问。 “略受了惊并不妨事的。依下官看倒不用吃药只开一副‘代茶饮’养气补神平日里煎着喝喝便好。” 李嬷嬷忙催:“既如此那你快些开来!” 那太医连声道:“是、是下官告退----”正要抽身却突然僵住眼睛只盯着董天启的头脸瞧连声音都变了“二殿下请恕下官无礼……” 说着伸出手去拉开天启穿的锦缎小袄的衣领----那雪白的颈子上赫然有两道深深的血痕就像是……就像是用尖利的指甲抠出来的一般! 董天启垂下头去缄默不语眼泪犹如断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的垂落下来。 ----两只小手藏在袖中紧紧握着个女人们套在指尖上的金镶玉护甲。 *** 董天悟坐在万寿阁东耳房内听着当值太医战战兢兢、一五一十的奏报缄默不言手里只把玩着那只金镯。良久一摆手那太医终于如释重负躬身告退。 待他走远耳房内安静了下来坐在皇子下的御前侍卫统领吴良佐忽然恨声道:“这样待一个小孩子也忒……狠毒了些……” 董天悟的脸上滑过一道如冰的笑容将镯子揣在怀里低声沉吟:“无论是怎样的人在这个宫墙内总会变的……又有什么稀奇?”言毕一笑道“你也在里头摸爬滚打许多年了连这个都瞧不透么?” 吴良佐叹息一声:“不过是十几岁的小姑娘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来……不愧是姓‘沈’……” 董天悟忽然问:“方才……我是说方才我们在那边遇见二殿下的时候你可看到了他颈子上的血痕?” 吴良佐一愕仰面思索了良久缓缓摇摇头。却又道:“可是那样一个小孩子总不至于……” 董天悟轻声沉吟:“启儿……他还小是不至于如此的……不过是我胡思乱想罢了----吴统领这样的小事还难不倒你你自然明白该当怎样的……天悟少陪了。” 吴良佐双目圆睁急道:“殿下你……” 董天悟一笑起身早已出得门去遥遥抛下一句话: “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桥;你巡你的防我抓我的鬼----” 吴统领跺脚不休。 想当年他与大皇子初相识时董天悟也不过五六岁大与今日的二殿下一般的伶俐活泼。那时候靖裕帝不过是一个远在北地的一个寻常藩王膝下也只有他一个孩子----正如当年的吴良佐断然也不会料到自己将成为了御前侍卫统领一样当年的靖裕帝恐怕也料不到不过半载之后他便将南下京都入主龙庭。 ----而当日那个无瑕的娇儿今日已变成如此模样。 吴良佐长叹一声心中顿觉百味陈杂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走到耳房外招来属下从人吩咐将今夜二殿下“遇鬼”一事暂且压下之后谁也不准胡乱提起……在这皇宫之中每一个人都要将自己变作毒蛇平素里无论有多大的风波都要蛰伏不动;而一旦出手但求一击致命----沈家如今荣宠正盛还不到时候。 皇上既已离了席这盛筵便渐渐散了那道“血痕”也没有人再提起……但这个夜晚却已注定不会平静才过了个把时辰另一名侍卫又已东摇西倒的跑了回来神色古怪欲言又止。 吴统领便知必不是什么好事当即心中暗骂起娘老子怎的这么多麻烦竟集中在一起?可骂归骂骂又有什么用?只得咬牙问道: “又怎么了?” 那侍卫偷眼望了望见统领大人须皆张、状如钟馗心下栗六咽着吐沫答道:“一个小宫女触柱了----似是万岁在园中游玩时偶遇的……就在……就在皇上眼前。” [22]白仙 董天悟离了万寿阁耳房只身向园内而行。早有内监侍卫怀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在他身后探头探脑怯生生的想要跟过去却冷不防触及他随意横过来的眼芒终是畏缩不前。 他们都怕他董天悟明白----害怕他的身份更害怕他身上那刺目的白。 ----他父皇的臣下、他父皇的侧妻们甚至他父皇本人都怕他只因为他从来就不是他们那样的人他从来都没有叫他们看明白过。 ----他知道他们面具下隐隐的恐惧知道他们的心里统统住着一个鬼。 ----你若想捉鬼便一定要先化身厉鬼不是吗? 在暗夜之中白色的衣衫委实很美宛若翅膀上着磷光的美丽蝴蝶在交叠的漆黑树影之间徘徊飘飞----许多年前曾有一个白色蝴蝶般的女人死在这个深宫里惨白的躯体悬吊在盛开的桂树之下;银色的桂花开的正好每一朵都像在哀悼着她的死亡……从那天起他便把她的死穿在身上时时刻刻警醒自己更警醒依然活着的人们把他们心口的那道疤一次又一次撕裂一次又一次欣赏那些鲜血淋漓。 “娘……”董天悟低声自语“只要我活着总有一天我会找到那个人我会让她的血染红我的手染红我身上的白衣----你的儿子一定为你报仇雪恨纵死无悔!” 寒风凛冽冷月如刀董天悟只是凭着一股郁气埋头奔走竟不由自主的又回到了西花园的“神木”之下----每当他心潮翻覆无法自抑的时候每当他孤单寂寞茫然悔恨的时候只有这里是属于他的。 自那日之后“招仙铃”、“锁仙阵”都已废弃靖裕帝似乎也不再迷恋“招魂”的把戏改而开始烧丹炼汞以求长生。“神木”周遭依然留有戒备却早已稀松不堪。今日是万寿节这里的人手又被抽空补去其他要紧的所在董天悟循正路而来一名守卫都没有遇见。 没了那些人世界终于又是他的世界了。 很久很久之前久到几乎已不复记忆之前那时候他便是他爹爹便是爹爹娘便是娘;那时候没有殿下、没有父皇、亦没有畏罪投缳的白宫人……当年娘死的时候他不过二弟那么大吧?自尽的宫人依例不过一张破席裹尸扔到城外的荒坟岗上去的父皇却破例“赐”下了一口薄棺草草收敛----那便是他最后的夫妻情谊了。 “天悟!去告诉你父皇我没有落蛊!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最后的那一夜娘声嘶力竭地喊着一边喊一边被两个粗鲁蛮横的近侍架出门去;另有一个侍卫将他死死按在地上用力踩住他的肩膀。 ----有什么用呢?她的夫君、他的父亲不肯相信自己曾经心爱、伴在身边多年的女子不肯相信自己长子的母亲却宁肯听凭他人的话语摆布。 ----有什么用呢?他被绑在床上嚎哭了一夜哭到最后嗓子里都是血…… ----有什么用呢? ----这世界他们都无能为力。 很多年后当董天悟终于下定决心回到这伤心之地断肠之地却现这里赫然正上演着让人哭笑不得的滑稽戏。当年他心如铁石盼着她死看着她死逼着她死因她的死而如释重负。可现在呢?十年过去了他却为她盖了一座碧玄宫;将她的画像悬于楼上;为她遍访传说中的“返魂香”;令后宫女眷日夜焚香叩拜将她奉为神灵称她作“白仙”娘娘…… “悟儿你知道么?你娘她已成了仙了……” 那一日他时隔多年之后又一次出现在父皇面前那个只有三十五岁却背脊佝偻如同老叟的九五之尊这样对他说双目晶亮。 “……我着人挖开你娘的坟想将她移葬在皇陵里你知道生了什么吗?她的坟是空的呢!挖墓人开了棺从寿材里面飞出一大片银光闪闪的蝴蝶棺木中除了衣裳的碎片什么都没有……” “你知道吗?悟儿?你娘根本不是什么凡夫俗子她变成蝴蝶飞到天上去了我在等着她回来……” 靖裕帝如孩子般嘤嘤哭泣反反复复说着:“我在等她回来----” 董天悟冷冷地望着面前这个据说是自己父亲的人胸中毫无同情甚至只有一种残忍的快意他冷冷地开口: “当年是你杀了她所以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你会变老一天比一天更老变成一个鸡皮鹤的老人衰弱、痛苦、孤独无依;而她则永远年轻美丽她会忘记你----” 靖裕帝真的在自己的儿子面前哭了起来董天悟则拂袖而去。他明白自己的心真的已经死了。 ----在这个皇宫中已没有什么人知道那一天本是宫人白氏的忌辰;而董天悟在十年前生母身死之处遇见了沈青蔷。 她也是庶出;她也是被遗弃之子;她被人设计身陷死地;她睚眦必报又与世无争;她像绽放在无垠苍空下的炽烈红花般长大骄傲且毫无畏惧;她即使哭即使害怕得止不住颤抖眼睛也依然那样熊熊的烧着像两簇小小火苗。 只可惜在这个鬼蜮盘踞的地方无论是多么沉静骄傲的女人无论是多么纯洁无瑕的心也很快会改变变成一个戴着温柔面具向稚子下毒手的恶鬼----你不改变便只有死。 董天悟又忍不住将手伸进怀里温柔地抚摸着那环被他的体温暖热了的金丝镯脸上带着淡淡的哀伤。 突然桂树后慢慢转出一个人来娇娇怯怯、颤颤巍巍风儿一吹便有凌空欲飞之姿。刹那间董天悟简直以为自己着了魔他望着那个身影心里装着的一个名字几欲脱口而出。 那人微侧着头俯下身去点亮手里的琉璃灯笼----却是沈紫薇。 “我一直在等你。”她说。 “你怎么……”董天悟一惊。 “我怎么知道你会来这里?”沈紫薇替他说完了下剩的话随即凄然一笑“我怎会知道?只不过若想独自见你也就是在这里而已----今夜已是第二十七夜终于让我等到了你。” 董天悟默然对沈紫薇他并不是完全没有愧意的。毕竟他利用了她来探知锦粹宫的里里外外那沈淑妃和庆熹宫的杨惠妃当年都只是初入宫的少女虽不见得真的知道些什么但也总是个难得的线索。 虽然从未有过山盟海誓虽然他从第一刻起就表明了意图虽然她是他父亲的女人----但毕竟是他负了她没有什么好讲。 “你找我有什么事?”于是董天悟道。 “没有什么……我只想告诉你我肚子里怀的是你的孩子。”沈紫薇静静回答。 董天悟笑了:“你在说谎。” 沈紫薇微微摇着头轻声说:“我从不在你面前说谎。” 两个人相对而立缄默不语。只风吹着琉璃灯缓缓旋转把斑驳的光影投向四周将董天悟与沈紫薇网在其中。 许久董天悟道:“你说吧我听着。” 沈紫薇似一笑轻声道:“我买通了太医唐豢叫他将两个月说成是一个月……而那时候我打定主意只和你一个好。虽也受召但老头子早就不行了换个样子伺候他他反而喜欢……董天悟我怀的是你的孩子我很明白的。” 两人再次沉默头顶的白花早已落尽只听得满树的枯枝残叶“唰啦啦”的响。 董天悟默默听着对面的沈紫薇波澜不兴地说着那番话忽然觉得有些恍惚沈紫薇早已不是他第一个女人更不是唯一一个但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也会有孩子! 他知道人有了子嗣该是开心的但他竟赫然只有惶恐他无法想象一个稚嫩的、脆弱的、完全洁白的生命来到这个世上竟是因为他?自十年之前的那个落花之夜开始他对自己人生所有的幻想便全告破灭剩下的只有仇恨只有疑问和不甘。 “怎么了?你为什么不说话?”沈紫薇终于脱了那似乎云淡风情的调子急急问道。 董天悟张口良久却最终只苦笑道:“我和你的孩子?那一定是个怪物……” 沈紫薇的面容突然一暗她紧咬牙道:“不!我的孩子将是下一位帝皇!他将君临天下将一切握在手中!他的母亲做不到的事他都会做到;他的母亲一辈子的耻辱他一定会报偿……一定会!” 董天悟沉默着一言不。 “……而你会帮我----会帮我们的孩子是不是?”沈紫薇问道。 许过了一生一世那么长董天悟终于长叹一口气轻声说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沈紫薇这次真的笑了是那种心满意足甜蜜而娇俏的笑她并不急于回答而是缓缓抬起手臂将那盏琉璃灯举到自己眼前“噗”的一声吹灭---- “帮我杀了沈莲心----在她杀掉我之前。” 婕妤沈紫薇在蜡烛的青烟袅袅盘旋过的黑暗中如此说道。 *** “莲心”是沈淑妃的闺名当她年少无忧无虑的在沈家花园游戏时你若这样叫她她一定会极甜美的笑着穿过洒落的阳光向你走来----而现在即使你当面呼唤她也许都要回忆许久才会带着恍然大悟的神情冷淡地回答。 这后宫所有的女子都一样在君王心里有的永远只是她们的姓氏----她是沈氏、沈淑妃、沈阁老的妹妹是沈家的根基所在;而那个寓意纯洁、寓意美好、寓意出污泥而不染的、独一无二只属于自己的名字在这个世界中根本毫无价值。 ----所以若另一个沈姓女人取代了这一个沈姓女人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吧? 沈紫薇站在黑暗里琉璃灯的光芒突然消失董天悟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只听见那动听的声音在缓缓倾注死亡: “她已经知道我怀的不是老头子的孩子了虽然她并不知道你----我什么都没有说。她知道我独自出去了三次还知道我听你的话偷入紫泉殿的内室知道我半夜审问她派给我的那些宫女……整个锦粹宫都是她的耳目风吹草动也逃不过她的眼睛……不过那也没什么我照样有办法一个人来这里因为我也知道她的秘密。” 沈紫薇“嗤”的一声轻笑似乎颇为得意。 “……你不明白你们男人哪里明白?她要我的孩子她已经没有办法生孩子了而她唯一的那个儿子又……呵呵。何况她现下早已有了更乖巧更听话的棋子她早就想杀了我了----叫我听她的像她那样不如叫我死!” 沈婕妤突然幽幽长叹一声那一瞬间仿佛没有丝毫的深心密计、骄横跋扈有的只是无限的说不出口的恳求和祈怜: “我爱你这世上没人比我更爱你----你可以不爱我但你绝不能背叛我;即使你没有心可以给人我也决不放弃!” [23]披风 沈青蔷望着二殿下董天启痛哭失声的脸孔刹那间几乎便要无法思考。他哭得可有多么伤心撕心裂肺、如丧考妣----那样的眼泪竟也会是假的?那样的伤恸竟也能伪装出来?她只觉脑中纷乱一片甚至便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做了什么?真的是一个想要掐死小孩子的恶鬼? 她木然立在当地眼看着李嬷嬷尖声叫喊着跑远才猛然间醒悟过来自己又已身在局中。若有人过来察看现了她她要如何解释呢?赏月?醒酒?沈青蔷低头望了望自己身上单薄的衣衫微微苦笑----她总不能自承是来此“蒙恩”的吧?那倒也的确是事实但这样的事实自己实在羞于启齿。 其实无论她如何解释都抵不过董天启的眼泪----一个年方十岁的嫡亲皇子和一个出身微末的低阶嫔妃在她们之间你会更相信谁呢? 若她还是七个月之前的沈青蔷此时定然早已手足无措说不定还会存着天真的念头以为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但她毕竟已不同往日在鬼蜮中挣扎求生你自然也会慢慢长出尖角和獠牙----当得了消息的侍卫过来巡查时长廊上赫然只剩下一张花案、一张椅、一盘点心、一壶喝了一半的酒----早已冷透。 毕竟董天启口中说的是“遇鬼”、而决非“遇刺”并不是绝无办法可想----莫如依然像对付惠妃娘娘之前难那般咬定牙关死地求生。毕竟在这皇宫中找出一个鬼来自然比什么都难;但“说”出一个鬼来却又比什么都容易。沈青蔷只惶恐了片刻便即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她沿着长廊反向而行趁人不在意从另一边绕回了万寿阁。心下打定主意若有人问便一切推说不知----命人准备桌椅酒菜的是鬼等在那里居心叵测的也是鬼惊吓了二殿下的更是鬼----若她是人她怎会在盛宴正好、风光无限的时候突然避席?若她是人她又怎会在天寒露重之时只穿一件单衫坐在风里? 寻思至此沈青蔷已不由的摇头叹息这番说辞实在是荒诞无稽、漏洞百出莫说别人只怕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但除此之外又实在是没有更好的办法----或许突然间昏厥于地醒来一问三不知更为妥当? 沈青蔷赫然觉自己竟已有了心思戏谑竟然在调侃着自己此时的困境。只可惜她并不是二殿下断没有那么哭哭笑笑、炉火纯青的功力。 ----想到董天启沈青蔷的心里又是一痛。 她从没有怀疑过亦从没有提防过这世上从没有人叫过她“青蔷”----他是第一个。名字这东西可有多么玄妙:若她是“沈宝林”她便是深宫里一个低眉垂面目模糊的女人是皇上的侍妾是淑妃娘娘的侄女是是沈婕妤的妹妹是其他女人的仇敌;而若她是“青蔷”她便仿佛只属于她自己。 ----她是“青蔷”他是“天启”;那一瞬间仿佛他们只属于他们自己。 沈青蔷贴着长廊的阴影走了许久果然转到了万寿阁的另一侧。原来方才在她未察觉时寿筵便已散了皇上也已离去而各宫妃嫔们正三三两两、七嘴八舌的向外走。不远处落着一溜软轿等待主子们乘坐跟在轿旁的奴才们微侧过身去偷偷打着哈欠。沈青蔷一见这番景象更后悔早该去找玲珑。若她此时整束停当、宫女在侧趁人不在意混在这些离去的妃嫔之中料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一路便回去了。可自己现下这样打扮贸然撞上谁岂不反而更引人注目? 一想到玲珑她不禁又添了一层担心不知道那三个丫头寻不见她会不会四处张扬?该当是不会的她们定然先去回了淑妃娘娘而娘娘自然知道她在外面做什么自然会处置妥当…… 正在她犹豫之时又有几个妃嫔出得万寿阁来她壮着胆子张望一眼已认出其中的王美人另外三两名却只是依稀眼熟。看她们装扮平常恐怕都是没有什么宠爱、整日里闲居度日的;又不似王美人般总是出来走动四处钻营是以人人识得。 此时各宫各殿的娘娘们差不多都已散尽这几个妃嫔却似并不着急反站在园子里闲话起来。 “……哎呀今日的酒是喝得太沉了这会子心里还怦怦乱跳呢!”其中一人说道嗓音敞亮十分动听。 “胡姐姐这张脸红得真好看呢内造的上好胭脂也没有这么水润光彩----要是皇上看到定是要爱死了。”又是这一套沈青蔷不禁莞尔不用看她也知道这是王美人无疑。 那胡姓女子却轻声一笑冷冷道:“皇上?谁知道他此刻在哪里呢。指望他垂怜不如指望手里这杯酒埋愁。反正这一辈子混了个昭仪做死了能有三尺黄土埋骨也足够了。” 沈青蔷突然想起这女子该是东偏宫昭华宫的胡昭仪。靖裕帝只有两个妃子是以东、北二宫的正殿都空着昭华宫便由偏殿的胡昭仪主事。这女子既是九嫔之的昭仪娘娘那便是这深宫内仅次于沈、杨二妃的第三高位平素深居简出又妆扮得如此不打眼她一时间竟没有认出。 但听得另一个女子的声音笑道:“你们不知道皇上此刻在哪里我自然也不知----但我却知道今儿晚上‘得手’的是谁。” 其余诸人尽皆惊讶纷纷问道:“你怎会知道?在哪里?说来听听?” 只胡昭仪道:“小打嘴现世的没羞没臊你这么清楚怎么不也‘得手’去?” 那女子似急了抢白道:“昭仪娘娘您是这宫里‘举世皆浊独我清’的高人喝您的酒做您的诗您有气度自是与众不同的。可我是个肉眼凡胎的总也气不平。瞧今天晚上‘西边’的张狂样子还有那些没骨头谄媚的丑态哼!私下里动的那些手脚能瞒得过我的眼去?” 胡昭仪懒懒答道:“是‘举世皆浊我独清’罢?赤口白牙的可莫唐突了古人。你人是极聪明的却太也轻佻了这样做人做事还未出头已给人掐了尖去了。” 那女子果然不再说话了。 沈青蔷听得这一番话心知已隐隐预感是说到了自己早暗叫了千百次“糟糕”却实在莫呼奈何。 只听王美人又开口道:“胡姐姐……不昭仪娘娘邓宝林也不过在咱们姐妹跟前说说罢了断没事的。” 胡昭仪一笑:“我又不是存心责骂于她……芳儿你且说看到什么了?只当个笑话来听听过大家便都忘了吧。” 那名叫“芳儿”的邓宝林当即又得意起来说道:“你们没注意么?宴会开到一半西边的那个小沈就离了席了可再也没回来。方才大家在外头跪送万岁时我头抬的高了些便见她躲在一旁趁人不备早循着追过去了----只身上那件湖绿的羽缎披风太显眼来时我不是还给王姐姐指过的?否则我怎知是她?” 胡昭仪道:“竟是她?难怪了看来咱们淑妃娘娘不止智计了得做事情也足够‘周到’的丝毫机会都不肯轻易放过。” 王美人则接口道:“沈宝林本就是极有心机的只不过平素里藏得好面上看不出来罢了……” 一瞬间沈青蔷全然糊涂了。中途离席的自然是她但那裹着湖绿披风扮作是她尾随靖裕帝而去的人又是谁?难不成适才自己那番强词夺理的借口反倒是事实的真相?真有鬼魅化作了她的形状意图不轨? 事态的进展竟如此诡异可笑沈青蔷却实在是笑不出来。自己赫然已坐实了“玩弄伎俩、极有心机、自贱身份”的名声但“遇鬼”事件的形势却无疑因此而逆转:既然那件湖绿披风“太显眼”邓宝林能看见其他嫔妃奴才们也不可能全无察觉只不过碍于淑妃娘娘的权势不敢多言罢了----但问若干人证的眼睛和一个十岁小孩子的话两者之间你会相信谁? 董天启已不再是麻烦现在的麻烦变成了那假扮她的人。那究竟是谁?又意欲何为?难道是杨妃的人因今夜受挫便要冒她的名犯些错事来栽赃陷害不成?可是那件湖绿披风……湖绿披风…… ----玲----珑! 若玲珑是沈紫薇的心腹那么她假扮她做一些手脚可再容易不过!也再危险不过! 想到这里青蔷再也顾不得什么隐匿什么躲藏把安然混回平澜殿的计划彻底抛诸脑后她只想尽快找到玲珑----无论是她做的还是另有其人;只有找到玲珑才能解答这个迷题。 沈青蔷当机立断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径向数丈外停着的软轿而去。那几个正说长道短津津有味的妃嫔突见她现身都给唬了一跳。邓宝林王美人等更是想起自己方才还编排过这位沈宝林一番登时连脸色都变了。只胡昭仪在人群中冷笑一声清晰可辨。 可沈青蔷此时哪里还顾得上她们?她来到停着的一排软轿旁边借着软轿前点着的灯笼寻找自己来时坐过的那一乘。她此时心慌意乱无论如何耐下心去终于还是随便上了一乘看起来规制较低的对轿前伺候的太监吩咐:“回我的平澜殿。” 太监们见是她自然不敢说半个“不”字。 ----只可惜沈青蔷并没有看到身后邓宝林那恨极欲狂的目光。 *** 若不是玲珑她只要从淑妃娘娘那里得知自己去“承恩”了定然会回平澜殿去;换而言之若她不在平澜殿便定然脱不了干息。 软轿又快又稳抬轿的太监健步如飞。青蔷人在轿内心中火烧火燎。忽然轿子急停只听得轿外有人喝道:“站住!对面是谁!” 俄而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公公们安好我是流珠殿沈婕妤跟前的宫女因把娘娘的手帕子丢在万寿阁里了怕娘娘明日起来责罚是以偷偷去拿回来……我万万不是有意冲撞主子的还请主子恕罪。” 沈青蔷把轿帘一掀望了出去果然是杏儿。 青蔷连忙吩咐落轿将杏儿唤到身边低声问她“你可见到了我身边的玲珑姑姑?她跟你们一道回去了么?” 杏儿似有些慌乱两颗眼珠子不住转动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沈青蔷急道:“到底见了不曾?” 杏儿左顾右盼良久方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们本是在一处的。可是快散了时玲珑姐姐抱了您的披风手炉独自出去我们只当她去接您……再后来点翠染蓝却怎么也找不着她好一番忙乱呢所以……” 沈青蔷的一颗心已凉了半截难道果然是玲珑? 杏儿忽抬起头来仿佛瞬间下定了重要决心似的对沈青蔷道:“宝林娘娘不如这样我这就去替您把玲珑姐姐找回来----可好?” 沈青蔷颇为感动却摇了摇头:“宫门便要下匙深夜不得随意走动你怎么找?算了吧即使现在找到只怕也已晚了……” 杏儿却笑了两个眼睛亮晶晶的:“没关系我有办法。” ----玲珑夜半时分便无声无息的回来了但沈青蔷却从此再也没有见过杏儿。第二日清晨外头便纷纷在传说昨天夜里有一个小宫女在园中偶遇到了靖裕帝皇上意欲召幸这原是她祖宗有灵门楣光耀的喜事谁料她竟鬼迷心窍抵死不从竟然触柱而死……靖裕十三年十月二十日的“万寿节”终于以血结束。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惊讶有之嗔怪有之疑惑有之兔死狐悲亦有之。皇上特别施恩不必依例追究自尽宫女的家人九族这已是天大的恩典了那宫女的尸体自然依旧是芦席一卷随意抛到城外的乱坟岗去。 很快的内务府又拨来了一个小丫头给沈紫薇使依然是叫做杏儿。而曾经那个圆脸的极有骨气伶牙俐齿的小丫头不久便被彻底遗忘----她的命运她的悲剧她的坚持与执着便如一片细小的雪花落入苍茫大地转瞬就消逝了无声无息。 寒冬已至。 [24]金镯 靖裕十三年十月二十日的那一夜许是沈青蔷一生中度过的最漫长的一个夜晚----但在这九重宫阙之内命运因这一夜而赫然改变的却绝不只她一人。 玲珑裹着那件湖绿色的羽缎披风捧着香炭早已烧尽的手炉抬起袖子半掩着脸回到了平澜殿。虽合称是锦粹宫但紫泉、流珠、平澜三殿其实分而居之中间隔有水榭花池等草木景观彼此间有飞桥相通。她此时便缩身在一弯飞桥之下的死角里拼命捂着嘴眼泪一滴一滴的无声落下。两位巡更的内侍从咫尺之外经过昏昏欲睡地径直向前走去根本没有向她这边投来一眼。 鸡人远离玲珑却并未立即起身她的眼泪反而落得更凶了眉头紧蹙浑身微微颤抖……好一会才缓缓走出来仿佛浑身失去了气力一般扶着墙拖着脚慢慢转到了平澜殿南院侧厢的一扇小门前。 门没有落锁玲珑一推即开她闪身而入合上两扉迅从里面将门插好反靠在门板上喘气。那眼中的泪依然没有止却簌簌的、持续流淌。 院子里漆黑一片只居所的正门前高高悬着一盏昏暗的“气死风”灯值夜的太监小乔子趴在灯下的一张矮桌上睡得正香。玲珑胡乱擦一把眼泪努力稳定心神正想无声无息地绕去后门冷不防小宫女点翠端着一盆残水出来看到小乔子跺脚骂道:“这偷懒鬼!”一转头便看见了玲珑。 “哎呀姐姐----”点翠一句话没有说完已被赶上前来的玲珑死死捂住嘴。 “别响!”她低声道“主子呢?” “回来多半个时辰了还问起你呢非要等你。我们好说歹说才刚伺候着梳洗完这不----”点翠小声回答努努嘴示意玲珑看自己手里。 “主子……说什么了?”玲珑哑声问。 “说什么了?没说什么啊!只说要等你……哎呀姐姐你怎么把主子的衣裳穿去啦?”门外灯光昏暗点翠这才看清顿时一惊一乍的。 玲珑还未回答已见染蓝又从房内出来了脆生生道: “主子问是玲珑姐姐回来了吗?叫你进去哪!” 沈青蔷已卸了妆饰散了髻只穿一件家常的月白中衣披着绣有寒梅闹雪图案的缎面夹衣倚着床栏坐着;染蓝方才正为她梳满把的青丝便如流水一般披泻一侧----人在那里一言不只是冷冷望着。 玲珑亦不动声色躬身施礼道:“玲珑回来了主子万福。” 青蔷吩咐点翠、染蓝:“你们两个下去吧不用伺候了这里有你们的‘玲珑姐姐’……”又转头对玲珑道“你这样穿很标致过来我瞧。” 玲珑略一犹豫便走了过去。沈青蔷看得分明她便挽着那日曾梳给自己的“望仙髻”丝微有些散乱右鬓戴一朵半谢的秋海棠左边髻尾则飞着一只嵌金绿玉蝴蝶----正是她的蝴蝶对簪之一不知何时竟也被玲珑拿了去。 青蔷明明有满腹的话要问、要说一时间却一句也问不出、说不清。她只觉胸口气血翻涌几乎无法自制----她一把从玲珑鬓边拔下那只蝴蝶簪狠狠地摔在地上口中道:“你难道就从未对我讲过一句真话?!” 簪子落地蝴蝶身上的大块翠玉激飞而出摔成碎屑。门外的点翠、染蓝听到响动急忙开门便要进来青蔷已断喝道:“滚!全给我滚!” 两个小丫头的头刚伸出门框即刻又缩了回去门重重关上。 沈青蔷坐在那里气喘吁吁眼泪忽地涌出竟然哭了。 玲珑依然不动声色屈膝跪倒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折好整整齐齐摆在自己面前。昂道:“没错今日我的确假扮主子私藏了饰衣服主子随便责罚就是。” 青蔷怔怔望了她良久随手擦擦眼泪道:“你究竟想怎样直说吧。” 玲珑摇了摇头斩钉截铁一般回答:“我是有一件必做不可的事。我活到今天就是为了那件事----但……我今日不能告诉你。”她此时已断然改了口吻不再自称“奴婢”或者“玲珑”也不再称呼青蔷为“主子”。 青蔷恨声道:“不能告诉我?你扮成我的样子鬼鬼祟祟深夜游荡要是让人看见了你做出的事统统都要算到我头上----你竟然还有脸振振有词‘不能告诉我’?” 玲珑道:“我不会拖累你的你放心好了。” 沈青蔷怒极反笑冷冷道:“你若是存了飞高枝的心其实也不用这么罗嗦我自然会对沈妃娘娘说待皇上有兴时荐了你去必叫你做个‘主子’便是。” 谁料玲珑的笑声更冷竟是刻骨奇寒:“你道我想这个?呸!那样不干不净不要脸的‘主子’就是皇上亲手端在我面前我也不要!” 青蔷一怔却道:“你也不用假撇清!你倒说说看一不为扮我的样子装神弄鬼二不为讨好承恩你大半夜的尾随皇上到园子里去又为的是什么?若不是我叫杏儿……” 沈青蔷的话还未说完玲珑已猛然立起身来大声道:“杏儿?你还有脸说‘杏儿’?是我们作奴才的在主子眼里不过是一条狗----我们连狗都不如!那又怎样?我们照样是一条命照样是人生父母养的我们凭什么给你们拿捏在手里被你们利用、戏弄到最后连命都保不住!姐姐……盏儿姐姐她根本不想当什么皇妃的我们早说好了拼命熬着等年头到了再一起出去一辈子做好姐妹!结果呢?结果呢!还有杏儿……那样一条命活生生的一条性命你们……你们……” ----说到此处语竟呜咽。 玲珑在人前一直是淡淡的沈青蔷从未见她如此激动模样一时竟愣住。见她忽然停顿便忍不住开口问道:“杏儿究竟怎样?” 玲珑仰着脸紧闭双目两行清泪顺着双颊滚落只是摇头。 许久她睁开眼来泪已流干竟笑了。低声道:“主子我劝你不要管我的事。你若不答应那也无妨。我实话告诉你你多少次命悬一线若不是我早已死了:‘附身’那次便不提了;后来你一个人去园子里让我们好找;甘露殿送来的‘问素绡’突然消失;和沈婕妤一起出去却夜半方归还浑身是伤……你自己数一数吧若不是我样样瞒着紫泉殿的那一位让她把你当成个安分守己乖巧听话的你以为你还能活到今天?” 沈青蔷顿时面白如纸嗫嚅了半晌方吐出一个词来:“姑母……” 玲珑又是一声冷笑接道:“姑母?这皇宫里哪有姑母侄儿?你其实本就注定要死的而她之所以还让你活着只是因为她还不知道你会碍她的路----这都是因为我你懂么?你若要多管闲事大不了我们鱼死网破!” 玲珑言罢长吁一口气又恢复了往日安然的模样恭恭敬敬垂道:“主子早些安歇吧天晚了玲珑去了----”转身推开门昂离开。 许久之后点翠听见里面没有了动静方怯生生地蹭了进来拾起地上摔破的蝴蝶簪子鼓足勇气酝酿良久才对呆呆坐着的青蔷说道:“主子点翠不知道您因什么生气但玲珑姐姐是个好心的点翠知道您也是个好心的在这宫里只有好心最难的了……” 青蔷转过头来对她勉强一笑:“好心?玲珑她竟然连一只簪子的事情都要骗我;你说她的话我能信么?” 点翠咽了口吐沫慢慢说道:“主子这事……玲珑姐姐没有骗人的。在我们家乡那边是有这个风俗只带一只蝴蝶那是……那是未出阁就……去世的姑娘们惯常的殡妆……” 沈青蔷望着点翠彻底怔然。 点翠等了片刻见青蔷一言不一动不动叹口气便转身告退带上了门。 不知过了多久烛台上的蜡炬突然一亮出滋滋的声响转瞬便熄灭飞起一段青烟原来是烧尽了。 黑暗终于降临。 *** ……沈青蔷独坐于黑暗里风吹着窗纸刷刷作响。当阴影密布眼前的世界熄灭这金壁辉煌的宫廷另一张面孔赫然便清晰起来。无论是如花娇颜也无论是璀璨珠玉是绮罗丝绣还是金锦织帛在这绝对的无尽的黑暗中全都毫无意义----而正是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充斥了宫墙围定的四方天空;若扫净这天空下所有的文过饰非、纸醉金迷还能剩下些什么? ----有没有人能在黑暗里伸出一只温暖的手给她?不需要说什么也不需要做什么只是互相依偎静静地分享那片刻的温暖和静谧……若有这样的可能存在她几乎肯用一切去换。 忽然糊了厚绵纸的格窗哗啦一响一道黯淡的幽辉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黑暗径直投泻而入在地面上划出一块四四方方的惨白色斑痕。斑痕里隐约有谁的削薄影子一闪即逝。青蔷还未及反应那窗子却又落了下去“咔嗒”一声屋内再次寂静如死。 青蔷猛然起身因动作急促而一阵眩晕她再也顾不得什么了高声唤着:“来人!快来人!” 外堂一阵骚动只片刻间点翠来了、染蓝来了都披着衣裳跻着鞋眼睛虽大睁却目光朦胧----甚至玲珑也来了浑身齐整定如山岳站在两个小丫头的身后冷冷望着。 她们带来了灯盏明烛带来了照亮四周的光芒纷纷问:“怎么了?主子魇住了么?” 青蔷呆若木石良久一挥手道:“没什么……都下去吧……留一盏灯。” 点翠和染蓝面面相觑想说什么又不知该怎样开口;玲珑却一言不转身便掀了帘子去了两个小的见她如此也只有跟着依次出门。 待她们尽皆离去屋内又只剩下青蔷一人。她便起身连鞋也不穿赤着足、无声无息地奔到方才那扇窗前。窗前放着一张书案案上摆了香灰胎的素身汝宫窑瓷瓶釉色似玉纯润可爱----而就在那瓷瓶的旁边赫然放着一件她戴了众目睽睽下去赴万寿宴却在宴会开到一半时随手赏人即而抛诸脑后的小玩意儿。 二皇子的变故令她错愕玲珑的诡异令她迷惑这两件事情全然占据了她的心思她之前并没有想到若真有谁存心针对她只要在这东西上添一点二皇子的眼泪再加上三两个小宫人的“供词”就足以把这混乱复杂的一夜做成大文章轻易置她于百口莫辩的万死之地。 ----可这只内造细金丝缠枝镯子却在靖裕十三年十月二十一日的三更刚过被某个仙灵或者鬼怪送了回来。 [25]兴废 甫过了三十五岁寿诞的靖裕帝其实并非先皇正熙帝的皇子这是举世皆知的事实。先皇在英年时因堕水惊风而亡身后并未留下皇嗣。时任的内阁辅、吏部尚书上官廷在近支宗室中千挑万选最终选定了二十二岁的靖裕帝来继承大统。 其实二十二岁这个年纪对于独立治理朝政来说早已足够上官廷之所以不选择其他更年幼、更好控制的人选原因其实非常简单:其一自然是因为靖裕帝与正熙帝拥有同一个祖父他的血统十分接近皇室的嫡系血脉;而更重要的一点则是因为靖裕帝的父亲早丧且他是所有条件相当的藩王子嗣中唯一没有正式娶妻的他若即位不会出现“皇帝的父亲是位藩王”的尴尬也不会将新的政治势力带入朝堂。 于是在正熙十六年四月二十三日二十二岁的靖裕帝从偏远的北地壅州来到繁华富庶的宫廷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君临天下他将第二年改元为“靖裕”并决定在靖裕元年的新年之时迎娶上官廷的长孙女上官氏为皇后同时纳沈太后的内侄女沈氏与镇远大将军之女杨氏为婕妤----有“外戚”沈家、“功勋”杨家、以及天朝数一数二的士族“公卿”上官家三足鼎立终于消弭了所有反对的声音撑起了靖裕朝安定的天下。 靖裕帝在承袭皇位之前身边曾有一位出身极低微的侍妾她为靖裕帝育有一个儿子。若当年正熙帝没有突然生出了垂钓的雅兴并随后在乘船时翻入水里这位儿子有一天也许会继承他的父亲在遥远的北方荒凉的藩地成为一位不怎么富裕却衣食无忧逍遥自在的闲散王侯。但命运依然是命运你根本无法主宰只能被它无情调弄这个小小的孩童只知道从某一天起他从王爷的儿子变成了皇上的儿子;但也正是从那一天起他的母亲就脱去了红衣改穿素服终日以泪洗面。他们赶了很远很远的路去京城有人替他穿上繁琐的朝服戴上沉重的金冠令他立在玉阶丹陛整整一天----他很累很想撒撒娇脾气但他的母亲却对他说“今天是你父皇的好日子你一定要乖乖的……”从那天起除了“娘”之外他又有了一位“母后”;那女人很年轻很美但看向他的目光却总像是带着钩子。 三年之后的元宵节上官皇后为靖裕帝生下了第二个儿子。从二皇子董天启降生的那一日起各方各地各府各道便开始不断上奏恳求皇上立这个嫡子为太子“以固皇统”。内阁辅、定国公上官廷家里更是为这个孩子的降生大摆筵席十日、披红挂绿百天……但无论百官如何鼎沸、市井多少议论靖裕帝对此一直避而不谈未几宫内突“巫蛊”奇案白妃因受牵连而被贬为庶人罚入洗染坊为婢……在靖裕三年的秋天她的尸体被人现悬吊在御苑中的桂树上银色的桂花落满了一地。 白宫人自尽之后不久宫内便突然传起了无名热症各宫嫔妃多有染上的其中数上官皇后病势最为凶险。这个一生下就被当作皇后培养的高贵女子整日里高热不退神志不清四肢麻痹口角流涎她很快被靖裕帝下令关入两仪宫深处派数名身强力壮的太监看守着。皇后的疯癫不过是上官家衰败的开始自此之后仿佛一夕之间天翻地覆朝野中突然冒出了如雪片般的弹劾书上官廷“功忠体国、栋梁之材”的八字御评言犹在耳却突然间变成了“欺君罔上、蠹国害民”的一代权奸。 半年之后上官氏一门七百四十三口尽皆弃市寸草不留光华耀眼的七世能臣、两朝宰辅之家自此风流云散。深宫中疯癫的上官皇后被免却一死她一直在无人理睬的状况下活到了靖裕六年才在一个寒冷的冬天里因罹患伤寒而亡故。 而只差一步便要坐上太子之位的二皇子董天启因着上官家的因罪伏诛以及母后的死而不得不将仅仅是妃位的沈淑妃认作母亲从此在这个宫廷深处独自生存下来。 与薄命的上官皇后不同当时均为九嫔的“外戚”之女沈氏与“功勋”之女杨氏虽没有逃脱那热症的魔爪却都挣扎着痊愈最终活了下来。早在上官皇后染病时便有人说这连太医都查不出的毛病根本不是什么恶疾而是死去的白宫人的鬼魂在作祟。宫女太监们信誓旦旦纷纷谣传在那棵白宫人自缢的桂树下常看到人影绰绰、忽有忽无……这样的传言终于在上官廷失势后靖裕帝欲将白宫人移葬时达到**----从坟冢中起出的白木薄棺内里空无一物。 靖裕帝从此开始笃信神道遍求仙丹灵药寻访隐士高人。在皇宫北苑起了一座覆满碧绿色琉璃瓦的道观命名为“碧玄宫”每日白天除了与内阁议事外便躲在碧玄宫内烧丹打醮、扶乩请神;天黑后才回到内苑甘露殿点召妃嫔侍寝。 靖裕五年沈昭容与杨昭媛同时有孕沈氏生下三皇子天旒杨氏则生下大公主瑾芬。靖裕帝将此二人同封为妃却似乎并不打算择立其一为皇后。与之相对的沈淑妃的母兄与杨惠妃的父亲在朝中地位也是与日俱增、声势欲隆但却再也没有出现过夕时上官家一门独大、权倾朝野的情势。 这样的僵局一直持续到靖裕十一年这一年春天杨妃再次得娠岁末时诞下了四皇子天庆----“普天同庆”御赐如此一个吉利不凡、若有所指的名字令世人几乎以为对峙数年之久的“二宫之争”终于要有一个结果但直到两年后的靖裕十三年四殿下也依然只是四殿下锦粹宫却又住进了两位沈氏女子其中一个甚至还怀上了皇嗣……无论是中宫皇后凤位还是东宫太子宝座一切依然扑朔迷离。 *** 靖裕十三年的万寿节之后京师的天气一直极好。群青色的天空剔透而深邃更蓝更高;只是湛到极处便隐隐有种摇摇欲坠的味道仿佛随时欲将仰望的人儿吞没似的。苍空之下九重宫阙内赫然也有一种乎寻常的平静;沈青蔷裹着昭君兜立在御园莲花池边的小桥上望着远处粗使太监们泼着滚水用铁钩铁耙将冻结的冰面一块一块剖开露出下面黑绿粘稠的湖水来。 ----那场盛宴以及盛宴之后的袅袅余音有如在一泓死水深处生成的小小漩涡乍看之下端倪丝毫不露但是假以时日那股子翻江倒海的劲道注定会搅出轩然大波来吧? “……那我呢?我该如何?”青蔷反复自问却始终找不到答案。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也许她会从最初的那时起便选择循规蹈矩、随波逐流选择闭心塞意、颐神自守不管外界如何亦不管他人如何浑浑噩噩入宫浑浑噩噩得宠浑浑噩噩地媚上欺下、浑浑噩噩地将日子过下去……若有一天浑浑噩噩地死去也只会诅咒命运与苍天将自己最后的哀痛和愤恨化作一息不散的怨灵徘徊于这深宫之内继续戮害依然活着的那些有罪或无辜的女子们。 ----这便是黄瓦红墙、雕梁画栋之间无数青春红颜注定的道路那她呢?难道真的要循着这条道路走下去吗? 沈青蔷俯下身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石。用心留成的染着七里香的纤甲沾上了一抹灰尘身边的点翠一边嚷着:“主子----”一边从怀中急急掏出绢帕来。青蔷回头对她一笑撸袖拔臂将那块石子远远地抛向湖心石子破空而飞划过氤氲渺渺、碎冰离离的湖面遥遥落在远处出轻微的响声。沈青蔷抬起手吹了吹指尖笑盈盈道:“真是大不如前了……等天热了冰化了我在昆明湖上打‘漂儿’给你们看玩那个我是最拿手的……” 点翠手里捏着绢子忽觉递也不是不递更不是只茫然眨着眼睛望着她的主子。沈青蔷昂站在桥上头顶无限的青空砸下她伫立良久一甩袖对点翠说: “走吧我们不能让娘娘久等----” 是姑母将她从尚书府的四方天井里带出来又是姑母将她送来这皇宫的四方天空之内。她安排她入宫安排她得宠她从未争过什么自有人代她去争争到了放在她的手心----她虽径直收下却也并不觉得欢喜。 她不会以沈家在朝中势力的蒸蒸日上为荣亦不会因后宫佳丽们的艳慕、妒忌和谄媚而觉得喜悦欣然----也许自己并不适合这个宫廷也许自己本不够资格成为一枚“棋子”。即使自己现下连想要什么、追求什么都依然懵懂不明但有一个念头却是她笃定的已在她心里深深扎了根----当紫薇将她骗至死地的时候;当董天启哭叫着跑远的时候;当玲珑对她说“没有我你早已死了”的时候……这个信念便愈加鲜明起来: “我要活着决不死在任何人的手上;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去!” *** 董天悟刚要开口忽听得不远处“咚”的一声轻响。他斜倚着水阁的雕花栏杆望过去只见浮着碎冰的墨绿色湖面上有一朵涟漪正在盈盈漾开。 “……殿下?”吴良佐微耸着肩全身戒备问道“可有……异状?” 董天悟遥遥望去只看到一片雾气蒸腾;间或有杂役太监撑着船从白雾中穿梭而过。 “没什么”于是他摇摇头轻声回答。 方才的谈话被这小小的变故打断了水阁中的两人顿时沉默下来。 吴良佐似有话说张开口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良久终于咬咬牙将手中木匣微微举起轻声道:“微臣……敢问殿下此物究竟从何而来?” 董天悟不声不响只是垂头看水。 吴良佐的声音更低:“殿下恕微臣多嘴如此……伎俩恐非天家气度、帝王之相殿下还请三思。” 董天悟“哧”的一笑回过头来说道:“吴大人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帝王’在这‘天家’之中我不过是个畸零人罢了……” 吴良佐的脸上立时现出几分不忍抢道:“殿下!您……万万不可如此想陛下对您的爱重绝非他人可比他日……他日也不是没有可能……” 董天悟笑着打断了他:“……没有可能?没有‘什么’可能?” 这个答案即使再心知肚明又怎么能说出口?吴良佐默然。 大殿下缓缓走过去走到吴统领身边轻声道:“吴叔多谢你的好意……只不过那并非我心中所愿给我做我也做不好的……” 吴良佐猛然间听到这个称呼虎躯一阵几乎把持不定竟似连声音都哽咽了:“殿下切莫如此……折杀……折杀微臣了。此事……还当从长计议才是……” 董天悟一摆手说道:“不必了我心意已绝只要了断了当年之事我便辞别父皇回北地去。我生来是个江湖人的性子梦里也想着呼啸的风沙----京师的牡丹还是留给别人赏玩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微笑。 吴良佐望着董天悟风神秀逸的面容记忆里的另一张脸孔猝不及防地浮现而出…… ----他连忙低下头去摩挲着手中那只小小木匣好一会儿才将胸口涌动的热流强自压抑下去。 “吴大人”董天悟道“我今日交给你的这东西也是受人所托----若无事便罢万一有事……你便拿给她看到时候是非曲直自然分明。” 吴良佐双眼晶亮定定望着董天悟心中忽然一动问道:“殿下您是受……某位……所托……不成?” 董天悟缄口不言似乎全然没有听见……忽然一阵微风平地而起将湖上的雾气吹得四散分离。 [26]鸩毒 十一月初一是靖裕帝依制临朝之日。得到这个消息之时状元及第、当朝笔力第一的内阁辅李裼李阁老正拄着御赐的扶拐立于朝堂之上侃侃而谈;而吏部天官、内阁次辅沈恪则垂手侍立一旁暗自咬牙切齿。 靖裕帝双目微闭、对这一切都似听非听。李阁老正口沫横飞讲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云云突然一个面无人色的年轻太监连滚带爬地奔进了崇文殿。满殿文武群臣本都在瞧着“李大嘴”明目张胆指桑骂槐的好戏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唬了一跳摸不准到底是生了怎样的祸事又会牵连到谁人的脑袋。 ----各自心怀鬼胎忐忑不安之时御座上的靖裕帝突然睁开双眼精光立见。 那太监五体投地趴伏在玉阶前浑身抖如筛糠语不成句: “启……禀陛下大事不妙!二殿下……遭……遭……遭鸩了!”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靖裕帝身子一颤哑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那太监早吓得几欲昏厥口唇翕动却硬是再也吐不出半个字来。御前总管王善善见状忙抢上前去飞起一脚便将踢翻在地尖着嗓子骂道: “小作死的御前失仪活够了么?” 那小内监倒滚出去手足僵硬半晌才爬起身来却总算出了声音: “二殿下在锦粹宫……遭鸩眼见是……不好了!” 朝堂上突然寂静无声。靖裕帝再不停留拂袖抽身大步流星便向内退去。王总管三步并作两步赶在后面尚不忘草草口呼:“百官退朝----” 满殿当即鼎沸议论纷纷。但见其中颓然坐倒一人简直如那报信的小太监一般失魂落魄面色犹如槁木死灰。站在他上的李裼突然冷冷一笑将手中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道: “沈大人老夫尝闻自古有‘小人惑国而圣主遭舛’之难却不想应在今朝----您以为如何呢?” *** 十一月初一原也是后宫嫔妃们齐聚的日子。因沈太后早逝上官皇后亦已薨了七年整个皇宫内便以沈、杨二妃为尊。自杨惠妃于靖裕十一年怀娠之后为着一句“妹妹当保重玉体、看顾皇嗣莫要劳心劳力”的话本分交二宫“共掌”的中宫印信便自此留在了淑妃的锦粹宫。虽无任何名头可言但每月初一各宫各殿有宠无宠的妃嫔们共聚紫泉殿却已成了惯例----自然若是你有病、或托病也并不是非来不可的至少沈青蔷初入宫时便经常缺席而杨惠妃则从来未曾履足。 这一次却算来得齐的十停里足有个七七八八。淑妃娘娘依例带领众姊妹遥叩了远在封地的二位太妃又在笼着一层碧纱的“白仙”画像前敬了香方转回正堂按品级次序一一落座照例说些无聊闲话亲昵嬉笑表面文章而已。 ----将进午膳时忽有内监进来传报:“禀娘娘二殿下驾到!” 这本不是内书房下学的时候沈淑妃不禁有些诧异转瞬却笑了眉眼开解口角生春:“这小祖宗凭地磨人不见我这里一屋子人坐着呢么?” 在后宫生存座中诸人哪里会听不懂话中有话当即便有精乖的道:“殿下与娘娘是母子之亲哪有孩子不缠母亲的?”还有的道:“婢妾们本也该走了二殿下倒来得巧……”如此七嘴八舌不一而足;言毕统统站起身来便欲一并告辞。 沈淑妃却似还欲挽留出言道:“姊妹们一并用了膳再去不迟可别让人笑话我们锦粹宫连顿粗茶淡饭都供不起了。” 众妃嫔知她绝无此意不过说说罢了纷纷摇头摆手口称:“每次都讨扰娘娘的哪有这样的话?”终于还是鱼贯而去。 ----不一时满殿中便只剩下沈淑妃及紫薇、青蔷三个人。 沈紫薇自有孕后便一直与淑妃娘娘同席用膳的;而青蔷本独自坐在厅角众人散时才跟了要走却不料沈淑妃隔着人群遥遥对她喊:“沈宝林二殿下最喜欢你的你也留下好了。” 沈青蔷只有恭身答应心内一声叹息。自万寿节那夜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董天启无论如何这一次淑妃娘娘必定料错那位宝贝二殿下早已没有那么“喜欢”自己了。 然而当穿着对襟小袄戴一顶结着东珠的貂皮小帽蹦蹦跳跳进来的董天启看到她时竟然对她甜甜微笑嘴里说道:“青蔷!你想我不想?” 淑妃娘娘指着他笑:“小没良心的只知道你的‘青蔷’眼里可没了我了?” 董天启一头扑进她怀中扭来扭去撒娇道:“莲心!莲心!我也叫你你别恼了好不好?” 淑妃娘娘用未留指甲的食指点着他的额角笑骂:“一年大二年小了个个指名道姓的可像什么话?你看沈宝林都在笑你呢!” ----的确除了笑在沈青蔷脸上再也扮不出其他神情来。 因着董天启的到来锦粹宫小厨房又另加了多道菜金盘银盏摆满整张桌子。淑妃娘娘缓缓牵着二殿下走到主位落座略带埋怨地说道:“你可有半年多没陪我用膳了吧?怎么今日又想到过来?” 董天启娇声道:“你这里的饭好吃么我想到了就饿。” 淑妃娘娘笑道:“好、好你既爱吃便多吃些。我吩咐厨下作了鲜嫩嫩的豆腐元子、八宝甜羹一点都不腻人可比御膳房做的那几品好些。” 董天启的大眼睛忽闪忽闪迫不及待地在桌上左顾右盼忽用手一指点中一碗酒糟鹌鹑喊道:“我要吃那个!” 淑妃转头问一边伺候的供奉:“那个是酒糟的吧?小孩子可吃得?” 那供奉答:“回娘娘不妨事。这是个把月大的鹌鹑拌了酒糟、醋、盐、好党参、并各种香料用今年的新箬叶封严了方才腌成的只带点酒香罢了。益中续气实骨耐寒是好东西呢。” 淑妃娘娘一点头早有人切下一小块那供奉亲自试了;方端了过来就放在董天启跟前。 那供奉又讨好道:“殿下请举箸炖得烂烂的呢!” 谁料董天启嘴一嘟手中的筷子向前一推喝道:“好讨人厌你在旁边啰哩叭嗦的我怎么吃得下?” 那供奉平白惹来一顿排揎脸上顿时尴尬万分。打横的沈紫薇却“噗哧”一声笑出来道:“你这一个小人儿还倒满肚子挑剔呢!” 这本是一句顽话谁料董天启却一反常态双眉竖起小脸通红怒道:“要你管!你凭什么管我?” 沈紫薇在家便骄横惯了入了宫又有姑母扶持况且现下还怀了皇嗣从来只有人让她绝没有她让人的道理。此时却被一个十岁的小孩子硬生生顶了回来顿时满面煞气。 “我是你的长辈自然管得了你”沈紫薇暗自压抑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反口。 董天启颇为不屑:“长辈?你连个妃子都不是呢!” 此言一出沈婕妤满脸厉色简直便要跳了起来。 董天启说的是事实他乃皇后嫡子如今是因为落魄才无奈认了庶位的沈淑妃为母----即使如此他也从未喊过一句“母妃”的。而沈紫薇这样“连妃子都不是”的女人对他这个嫡子来说根本只好比是家中稍有些头脸的奴婢----无论沈婕妤多么受宠多么心比天高即使她生了儿子她的儿子和董天启在身份上也有着天渊之别。 沈紫薇虽怒极却也只有紧咬下唇僵在凳上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目睹了这一切坐在下的沈青蔷不禁深觉怪诧今日这个二皇子实在是事事出乎意料。他的突然到来、他的主动留膳、他的喜怒无常、他的傲慢跋扈……委实难以索解。若沈青蔷只当他是个普通的十岁小娃儿那倒也罢了被惯坏了孩子大抵都是这样的。但青蔷分明知道面前这个小鬼是怎样的谨慎小心又是怎样的敏捷机变。他总能说别人爱听的话将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甚至只用眼泪和嚎哭就险些将自己推入了一场危局。无论怎样看二殿下今日的举止行为都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沈淑妃道:“你这个小偏心眼儿之前不也是很喜欢紫儿的么?怎么?和你父皇一样见了新人就忘了旧人了?” 沈青蔷心里咯噔一声这哪里是和小孩子说的话?难不成……淑妃娘娘她也觉了什么不成? 谁料董天启径直道:“她是坏女人整日里只说谎骗人我才不喜欢她哩!” 沈婕妤直气得脸都黑了。 沈淑妃却笑道:“你不能因着人家管你就说人家坏啊?青儿不也常管你么?” 董天启转过头去对沈青蔷粹然一笑说道:“青蔷心好她对我最好了我明白呢!” ----他这一笑实在令沈青蔷不寒而栗。 二殿下最终乐陶陶的独霸了那一整只鹌鹑又随意吃了些别的什么才满足地咂咂嘴。沈淑妃笑吟吟在一旁看着不断劝着:“吃慢些、别噎着!”“喝一口甜汤吧?”“小心衣裳……”等等等等只象征性的动两筷子罢了。而沈紫薇一肚子火气沈青蔷一肚子疑虑基本上都只是陪着坐了什么都没吃下去。 饭毕沈紫薇自然早早告退沈青蔷欲走却被董天启拽住衣角双眼盈盈低声道:“青蔷你怎的不喜欢我了?”可怜兮兮的样子谁能忍心? 只可惜青蔷早已视他如洪水猛兽当下只觉头大如斗惟恐避之不及讪讪道:“殿下我……我还有些事情便要回去了……” 董天启一下子扑过来用手搂住沈青蔷的颈子撒娇道:“不要!我不要!” 淑妃娘娘笑道:“有什么呢?你便陪陪二殿下嘛。他喜欢你那是你的福气。” 董天启紧紧搂定沈青蔷的脖子把小小的头埋在她的颈后急瞬了瞬眼睛用极低极低的声音问道:“你还没告诉沈淑妃是不是?” 沈青蔷浑身一僵他到底想做什么?那只手悬在天启背上好一会儿才落下去轻轻抚着他。 董天启忽然嘻嘻笑起来咬着沈青蔷的耳朵用最开心不过的语调说道:“那天晚上的事你没有告诉她是不是?” 沈淑妃忽然道:“你们也真是的当着我的面咬起耳朵来了----二殿下我可是要妒嫉的……” 沈青蔷忙道:“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说……” 淑妃娘娘笑了啐道:“青丫头我不过说句顽话瞧你吓的----少顽一顽也好可莫积了食。” 青蔷苦笑。耳中却清楚听见天启的声音:“我说呢我说怎么和我想的……不一样……原来你并没有告诉她真好……真好……青蔷我该信你的你是真待我好。” 沈淑妃端起茶盏一面闲闲品着一面望着他们笑。就好似最慈祥不过的母亲望着自己心爱的儿女。 沈青蔷坐在椅中怀里贴着这样一个软软香香的宝贝心中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这孩子今天……实在是太怪太……令人暗暗心惊。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她听到二皇子用极低微、极低微的声音对她说:“别离开我……求你……别离开我……我只能靠你了……” 沈青蔷愕然忍不住问道:“殿下怎么了?” ----二皇子董天启的一双手臂无力地从沈青蔷的颈上滑下呼吸渐急心跳渐缓玉一般的小脸上赫然浮现出一层青气。 [27]波澜 偌大一个锦粹宫只仿佛顷刻之间就挤满了人。各宫各殿大小妃嫔各处宫女内监的头领以前跟着这些人而来的下人们将紫泉殿前围了个水泄不通。这阵势就连数月前断出沈婕妤身结珠胎之时也浑不能比。沈淑妃早已吩咐下去命人将今日小厨房内所有当值的人一并锁拿连同排席上菜时经过手的每一位奴才个个不放过全数关在一间大屋内内外着孔武有力的太监严加看守。太医院当值的两位医正当先赶来未几已过杖乡之年的太医令领着其他的医正们一并到了一群黑胡子、白胡子、花白胡子的老头儿将二殿下团团围定。 董天启早已被人灌了一副温煎的人参卢下去吐出了半盆秽物此时正平躺在内堂的暖阁中全身瘫软涣散嘴里只是模模糊糊喊疼。 太医令持了二殿下的左手诊片刻擦擦头上的汗又转过去诊右手;其余的太医们依次如法炮制个个面色严峻。软塌后垂有珠帘沈青蔷便立于帘后心急如焚。却见这些太医们各自诊了一番又全体退了下去将孩子丢在这里不管了。不多时外堂便传来不绝于耳的嘈扰声。起初还很克制后来声音渐大简直便犹如在互相谩骂一般。青蔷侧耳去听原来却是几位太医对病情见解不同是以在外堂争论不休。 ----而躺在那里的董天启忽然手足抽搐痛苦的唤出声来。 两厢侍立的宫女太监还在犹豫青蔷却再也顾不得什么当下便一掀帘子冲了出来不敢挪动董天启的身子只俯下身凑在她耳边轻声唤:“殿下怎么了?”又忍不住抬起头来向外喊:“太医!太医!” 二殿下神志倒似清明睁开眼睛木然地望着她口中嗫嚅:“青蔷……我疼……” ----她不是没有踌躇的即便在方才也依然忍不住怀疑二殿下是不是又在做戏。但眼见怀里小小的身体一阵冷一阵热本来渐缓的脉息突然急促她握着他的小手甚至能听见他体内的血液汩汩的声音那颗小小的心正怦怦狂跳……沈青蔷只觉脑中乱成一团。 便在此时外厢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声夹着咒骂和嚎叫顿时盖住了太医们的争吵。顷刻间二皇子身边的李嬷嬷便风一般奔了进来。 她进了屋子一把将青蔷推在一旁。口中哭道:“殿下啊!您早上明明还好好的怎会变成了这副模样?”一边哭一边搂住董天启不住摇晃。 沈青蔷急忙制止她:“李奶奶快停手御医们吩咐要静躺的。” 不料李嬷嬷转过脸来就是一口唾沫直啐到青蔷脸上恨恨骂:“猫哭耗子假慈悲的小蹄子你们害了二殿下还会反过来扮好人了?我拼着这条老命不要今儿个死在这里也不叫你们沈家的人再靠近一步!”说着便要抱起天启向外奔去。 李嬷嬷虽是二殿下的奶妈到底是个奴才罢了此时竟敢唾到主子脸上显然是真的已经无惧生死。也难怪二殿下本是她从小奶大的只怕比亲生儿子还要亲些眼见危急早失了神智迷了心窍。 沈青蔷一咬牙也顾不得揩去脸上的唾沫星子两步抢过去便拦住他们抬手在李嬷嬷的那张老脸上重重打了一耳光直将她打了一个趔趄险些坐倒----趁她怔然之际已顺势将董天启抢回怀中紧紧抱着二殿下方才森然道: “你若以为是我害的那也随你;但殿下此刻性命垂危断容不得你在一旁啰噪”说着朝两厢伺候的太监宫女断喝一声“你们都是死人么?还不快扶李奶奶出去定定心?” 早吓傻了的一群奴才们这才缓过神来上前拽臂的拽臂拉手的拉手软硬兼施终于是将哭天喊地的李嬷嬷撮了去。 沈青蔷在宫内是出了名的好性子不言不语、不怒不恼任人揉捏的和顺人物此时护犊之心乍起竟然也有了雷霆之威这连她自己都始料未及。待小心翼翼扶了董天启躺下才觉自己早已满手都是冷汗心中突突乱跳却也有三分畅快之意。 冷不防身后有人击掌而笑曼声道:“不错嘛总算有点沈家人的样子了。” ----却是沈紫薇。 沈婕妤此时已有了三、四个月的身子体形稍显也略胖了些被后宫女子们在背后讥为“狐狸眼”的那一对凤目斜斜挑着湛若秋水冷若寒霜。大宫女兰香自一侧扶着她轻移莲步走了进来。 她来到董天启身前先搭了搭脉又对身边的兰香使了个眼色那丫头娴熟地拨开二皇子的眼皮瞳仁已散。沈婕妤笑了。 青蔷见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忙问:“殿下怎样了?” 紫薇笑道:“我又不是太医我怎知道?看不出来你待他倒真好呢!” 青蔷急道:“好又怎样?不好又怎样?你总不能眼见一个孩子死在自己眼前吧!” 紫薇只是笑一边笑一边缓缓摇头照样卷着香风径直从青蔷身侧走过去到纱帐之后了。而青蔷只听得她用耳语般的声音在说:“你安心吧他早就没救了……” 沈青蔷只觉心如刀割咬牙道:“我不信我死也不信!”她再无顾忌胸中一热昂便出了内堂。外间一屋子太医及跟着的吏目、药使等正闹得不可开交突见里面转出一位娘娘来登时全都住了口。 太医院里的人都是惯常在内廷行走的只一怔便从青蔷的服饰衣着上认出这不过是位品级不高的主子也就不怎么上心了。还有个别酸气较重的见她竟然贸然抛头露面脸上更显出鄙夷的神色来。 这一切青蔷统统看在眼中却全然顾不得了她深吸一口气大声唤道:“德安何在?!” 德安是锦粹宫内的管事公公此时正站在廊前喝鸡骂狗不住跳脚。青蔷直唤了两声他才听见。转进来见竟是素来沉默的沈宝林倒迟疑了许久才跪下行礼。 青蔷手一挥问道:“淑妃娘娘呢?” 德安一皱眉答道:“娘娘去迎圣驾就在路上了。” 青蔷凛然道:“淑妃娘娘不在你们便都没王法了?” 德安当即硬着脖子答:“奴才们绝不敢!” 沈青蔷紧咬银牙用手向内堂一指一字一顿声如磬石:“二殿下躺在里头将近半个时辰了到现在还无人理睬一副方子不给下一口水不给喝淑妃娘娘在时你敢如此么?” 她此言一出满屋子人齐齐都将目光转了过来。 太医令侯宜的一把白胡子直给气得不住抖动立时便站起身来颤巍巍道:“回这位主子的话二殿下是金枝玉叶怎能马虎?我等医者自当辨别清楚方好下药。” 沈青蔷心中火烧一般几乎便要哭了出来:“殿下在内里连气都喘不上了哪里能等你们在这边慢慢‘辨别’?” 侯宜昂道:“老夫自五岁学医、十七岁上随先师问诊至今已然四十有五载矣。蒙先帝不弃入宫替主子们瞧病也逾三十年了。不敢说什么妙手国手轻重缓急还是懂得的。殿下所中之毒关碍之处不大待查明了种类便易解了。所谓先贤语云曰:‘医者意也合阴阳消长之机’便是如此道理。” 沈青蔷听他在那里大话炎炎早已怒极恨声说道:“我只听过‘医者父母心’若你的儿子中了毒你还能在这里给我说什么‘阴阳消长’么?” 太医令还待跳脚突听内里一声尖叫:“哎呀!殿下背过去了!” 这句话仿佛一声霹雳击在沈青蔷脑中整颗心顿时冷了半截转身便抢进屋内。果见榻上的董天启一张小脸紫胀竟似真的没了呼吸雪白的颈项僵硬着简直宛若木石----而被太监们“请”入侧厢的李嬷嬷想是也听见了这个噩耗顿时疯癫一般哭嚎起来隔着两道门也听见她在那边又砸又打闹得沸反盈天。 见到如此变故太医们自然也纷纷跟着沈青蔷鱼贯而入又列着队诊过了左手诊右手可这一次个个面色死灰难看之极。 “谁又给殿下吃了什么?”有几个见事快的供奉早已纷纷取来银针艾草对着小孩子又扎又刺又熏又蒸……太医令犹自纠缠可那副老骨头显已是摇摇欲坠。 内堂的太监宫女少数也有十几二十人此时各个噤若寒蝉只是拼命摇头。 太医令的声音也哑了急道:“不可能!断不可能的!方才根本没有如此凶险……” 纱帘内一直沉默的沈紫薇却突然开口道:“我们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殿下连口水都咽不下去还能吃什么呢?供奉不是‘妙手国手’么?” 太医令的身子顿时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许久榻上的董天启总算“哼”了一声呼出一口气活转过来。 一旁站着的沈青蔷双膝一软眼见要倒幸被点翠从后面扶住。点翠道:“主子进入歇歇吧皇上就来了……主子站在这里怕是不雅的。” 青蔷又深深望了天启两眼但见他的一张小脸上直插了七八根银针紫青的颜色却似褪了些。方点点头步入帘后。帘内沈婕妤正含笑对她用手指一指身边早有兰香搬来一张矮凳青蔷便顺势坐了。 沈紫薇侧过头去在青蔷耳边轻笑道:“这个侯老鬼可死定了。不过活该谁叫他是‘南边’养的狗呢……”青蔷心念甫动却听沈婕妤续道: “还有……方才我原是骗你的……不过现下说不定真的没救了----你也真够笨的这里是什么地方怎能叫他离开你的眼睛?” [28]储君 靖裕帝的御辇方走到半程之时御前侍卫总管吴良佐已在道边等候了。车辇旁跟着的王善善连忙吩咐止步靖裕帝猛一掀御帘喝问:“怎么回事?” 吴总管上前两步跪伏辇下叩不绝。 靖裕帝见是他语音稍和但道:“吴爱卿起来回话。” 吴良佐却并不起身反道:“请皇上恕臣万死----方才淑妃娘娘欲离开锦粹宫来迎陛下已被微臣的人在路上截住了。娘娘……动了怒他们又是些粗人……” 靖裕帝怒道:“淑妃要来迎朕?朕的皇儿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被人鸩了她不好好留在锦粹宫待罪还要来‘迎朕’?”说着顿了顿不耐烦地一摇手“朕知你是忠心不二的朕不信你还能信谁?卿无罪快起来吧!” 吴良佐仍不起身又深深叩下去沉吟良久方道:“臣斗胆请陛下禀退左右。” 靖裕帝的面色瞬时变了。 御前伺候的哪有蠢人只片刻便都远远避开。吴统领刚要开口靖裕帝忽然一笑开口道:“吴爱卿你该不是想说淑妃的行止……并不是从今日才开始‘古怪’的吧?” 吴良佐大骇忍不住直起身来颤声问:“陛下……您知道?微臣……微臣尚只是臆测而已。” 靖裕帝冷冷道:“朕原来也只是‘臆测’起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朕还不信……没想到这才几天启儿就遭此横祸----启儿现下如何?” 吴良佐道:“微臣离开时太医已赶去了。就微臣看二殿下神志清楚中毒不深该当无碍的。” 靖裕帝颔深深唏嘘一声。 吴良佐续道:“微臣已看管了锦粹宫内外一干人等又……矫了淑妃娘娘的令叫内里各位主子全都候在紫泉殿上……” 靖裕帝道:“正该如此恕你矫旨之罪便是。此事由你主手定要彻查清楚。” 吴良佐似还有些犹豫重复道:“陛下是说……‘彻查’?” 靖裕帝眼如寒星冷然回答:“无论是谁一查到底----内闱之事你不好过问朕派个帮手给你。记住:‘无论是谁’!这宫里的人太多眼太杂口角横飞朕也明白她们的毛病小打小闹也就算了;没想到倒真张狂起来……是时候该当好好扫一扫了。” 语毕拂衣弹冠登辇而去。 吴统领在急忙跟上细细品味着万岁话中之意总觉得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气在怀中鼓噪不休。 *** 当靖裕帝一路冷笑着赶往紫泉殿之时他的嫡子董天启正在生死关头。 却也许痛到了极处那痛觉便淡了反而渐渐勾结在一起成了一张晦钝的壳。小小的二殿下便感觉自己被关在了这样的牢笼之内----周遭生的一切明明全都听入耳中;他甚至都能感觉到沈青蔷的眼泪滴在他的皮肤上那样滚荡的温度……他拼命地擂着那层关着自己的死黑色的茧拼命的呼喊。无边的焦躁和苦痛却如怒涛般一波一波涌上去又一波一波倒卷回来在怀中出轰鸣回响。 “……我要死了”董天启忽然想。 这决不是他第一次遭遇危险却是第一次让他真正感觉到冰冷的死亡已近在咫尺。青蔷在哭着唤他的名字他却不能回应甚至连动一动手指那样的小事也无能为力。他很想笑一笑告诉她自己已经没事了已经不疼了只仿佛自己轻飘飘的、躺在云朵上;他想对她说:“青蔷你快些带我走吧我很害怕……” ----当这世上的一切统统消失只有她还在。 他知道她就在身边他能闻到那温暖的、甜甜的香气;她始终握着他的手始终在哭……他不该怀疑她的;原来她不一样和他们都不一样…… 那天夜里当沈青蔷在黑暗中突然出现的时候董天启只觉得一瞬间天空开裂大地崩塌心中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忽然破成了碎片----他到她身边来本来不过是寻找一个新的盾牌去替他挡住飞来的利箭却不成想竟然堕入了一个如此美好的梦境;实在是……太过甜美太过快活以至于他做着做着、就渐渐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就渐渐以为自己真的是个只用撒娇就可以快乐的度过每一天的幸福小鬼…… 呵他才不是个小鬼……他什么都明白。他知道大人们都在说谎都在欺骗他;他明白那些人看向他的目光里统统住着怪物。 ----那个美梦突兀地破掉巨大的恐惧紧紧合拢将董天启包裹其中。真傻自己真是傻…… “为什么要逃呢?”天启想“若我能活下去若是……若是时光可以重来他一定会走过去对她说:你不要告诉别人那是我们的秘密”----可是那时候他并不知道她是真的对自己好啊!他并不知道她会肯一直陪在自己身边会为自己流眼泪啊…… ----他不知道他一直都不知道原来这世上、竟真的有、这样的人么? *** 靖裕帝步入内堂之时太医、宫女和内监们纷纷跪满一地唯见一名小小女子跪在儿子的榻边只是持手相望泪眼盈盈;竟全然未曾觉他的到来。靖裕帝立了半晌也不说什么转身便回到外堂。坐定后方以一种再平淡不过的语气问道:“适才那是?” 侍立一旁的王总管极是见事立时答:“回万岁是沈宝林;淑妃娘娘的侄女婕妤娘娘的妹子;她和二殿下极投缘的。” 靖裕帝道:“原来是她朕倒忘了……记下----沈宝林纯善有德、恪谨用心着升一级吧。” 王善善躬身答:“领旨!老奴这就吩咐下去。” 靖裕帝忽一笑一摆手:“那也不忙等这件事结束再说;等她活到那时候再说----只要活着永远都不晚。” 一干太医早在一旁侍立良久其中尤属太医令侯宜为甚。自靖裕帝到来之时起他便不住心中打鼓暗自准备应对的辞令。果然靖裕帝开口问道:“太医令启儿所中何毒又该当何解你可查出来了?” 侯宜先行了深深一礼方答道:“殿下所中之毒乃是乌头所幸微臣等救治及时已无大碍。请万岁宽心为是。” 靖裕帝还未说话忽太医令身后站着的一班医正中走出一个人来白面长须颇为飒爽大声道:“禀陛下二殿下所中之毒绝非乌头!侯医令若非故意隐瞒便是并未查出却在此巧言令色请陛下治他欺君之罪!” 侯宜定睛望去却见来人乃是太医院后一辈中的翘楚名唤唐豢。年纪不大最是恃才傲物不尊师长的一个狂徒。偏偏他生得好些颇得内廷中渚位娘娘的青眼----比如就是他诊出了沈婕妤的龙胎立下了大功----候医令当即忍耐不住冲那人喝道:“唐豢你怎能血口喷人?” 那唐供奉面无惧色并不看他只缓缓对靖裕帝道:“陛下微臣所言句句是实且微臣已知此毒是如何投下的了----请陛下千万容微臣一言!” 靖裕帝眉锋一条果然颔道:“既如此你且说来一听。” 唐絭的那张温文的脸上顿时隐有得色朗声禀道:“回陛下二殿下所中之毒实非乌头。虽的确腹痛、气窒、脉息起初缓而弱;但次诊之时二殿下分明颈项僵直、四肢抽搐且脉息突然急而滑这都与乌头中毒之状迥然不同----所以微臣断言绝非乌头!” 侯宜顿时哑口无言他虽也觉得略有差异但毒物向来因人而异本就经常出现特别的症状故此并未放在心上。此时听他侃侃而谈一横心索性道:“那依唐供奉所言此毒当是什么?” 唐絭一笑却不直接回答而是续道:“淑妃娘娘宫中的饮食都是专人打理的每一道菜都由当日的茶厨供奉先试吃为何偏偏二殿下就中了毒?微臣倒想请问侯医令这一点您想过没有?这毒究竟又因何而来?” 见侯宜语塞只是等着眼睛气喘吁吁唐絭一笑又续道:“微臣适才私下问了侍卫们据他们从宫人之口中得到的消息二殿下午膳时于席上吃了一只糟鹌鹑。微臣便登时想起当年游学时先师曾提起过的一件奇事:南疆有一种草生长在深山之中样子很像黄精。却剧毒无比入口口裂著肉肉溃名曰钩吻食之即死。相传上古时神农帝所食之‘断肠草’便是此草别名。既然如斯奇毒百禽百兽自然遇之绕行唯有小小的鹌鹑以其果实为食。鹌鹑食此钩吻果虽安好无恙但人若吃了这样的鹌鹑却依然会中毒的;只是毒性更隐、作更缓不至令人肠穿肚烂……但想来用此方法对付一个小孩子也已足够了----不知此事侯太医可知晓?” 侯宜怒道:“无稽之谈而已何足凭信?” 唐絭冷笑道:“先师当年分明留下笔记中钩吻之毒者胸喉间僵硬如木气息艰难脉象颠倒错乱现下一一应在殿下身上!侯医正既然不知又怎能在万岁面前口出妄言?” 侯宜处处受制唐絭步步进逼既已到如此地步靖裕帝终于话:“唐太医尊师可有留下医案钩吻之毒当如何解救?” 唐絭恭敬答道:“以三黄汤煎服催吐导泻;令其自愈即可。” 靖裕帝又问:“你可有把握?”唐絭微有踌躇并未立时回答。靖裕帝的眼睛忽然微微眯起问道:“你可知内堂里躺的是谁?” 唐絭一愕答:“回万岁内堂的病患是陛下的二皇子二殿下。” 靖裕帝缓缓道:“朕告诉你内里躺的是当朝太子殿下是储君;待朕百年飞升之后他便是这天朝的皇帝!若他活了朕便升你为太医正;若他活不成朕先送你去地下伺候太子----你可有这个胆量么?” ----此言一出满室轰然。 御前总管王善善犹豫再四方上前一步小声道:“陛下这……” 靖裕帝冷笑一声:“怎的?启儿是朕的嫡子天资聪颖心地纯善懂得孝敬父皇尊敬兄长爱护幼弟他不够资格做太子么?” 王总管急道:“当然不是只是未免----” 靖裕帝一拍桌案喝道:“王善善!” 王总管双膝一软顿时跪倒在地。口呼万岁不绝。 靖裕帝厉声道:“太祖遗令刁奴欺主者该当何罪?阉竖妄议朝政者又该当何罪?” 御前总管大人以头顿地几乎哭出声来口中只重复:“老奴不敢万岁饶命!” 靖裕帝冷冷吩咐左右:“叉出去廷杖二十。” 在万岁面前的第一红人、整个后宫的大总管王公公的哭声中无论是谁都再也不敢多说半句话了。 许久靖裕帝转过头来问道:“唐太医你还没有回答朕呢。” 唐絭垂敛容毕恭毕敬答:“微臣无复他言惟当死而后已!” 靖裕帝漠然道:“很好朕期待着太子殿下就交给你了……朕现在去碧玄宫为皇儿祈福一会儿自然有人过来你们听吩咐办事便好。” *** 皇上离了内堂沈紫薇盈盈起身出得帘来站在青蔷身边轻声说道:“好了别哭了人都走了。我最见不得这种样子再假惺惺不过。” 沈青蔷猛然转过头来死瞪着沈婕妤;紫薇闲闲笑道:“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下的毒。” 青蔷恨恨道:“你见死不救又与帮凶有什么区别?” 沈紫薇嘻嘻笑:“喂沈宝林你且莫要血口喷人啊!” 沈青蔷心中早已恨极了她打定主意再不搭理。 沈紫薇满面带笑转到床榻的另一边抬起手来伸向二殿下的颈侧……青蔷一惊忙抬手去隔将将碰到紫薇的手指时沈婕妤却将白玉般的柔荑收了回来笑得更加欢畅: “哎呀紧张什么我不过看二殿下扎了那些针这会儿总该好多了吧?不知道能不能喝些参汤蜜水什么的这么小的孩子可饿不得!” 这话却提醒了沈青蔷:董天启狠吐了一阵又了一次病两次三番折腾下来总该少少进些蜜水要不然他怎么挨得过去?忙问左右早有宫女答:“回主子已备上了总有三五样子都端上来么?” 青蔷忙点头转念一想却又隐约觉得不对迟疑道:“还是请一句供奉的话才妥当吧。”那小宫女站在门口偷眼张了一张回来禀报:“供奉们在回万岁话呢。” 青蔷反惊讶问:“万岁?陛下来了? 满堂的宫女太监点头也不好摇头更不是个个满面尴尬。沈紫薇望着青蔷又重重冷笑一声转身进了纱帐。 [29]青丸 御前侍卫统领吴良佐终还是随了陛下来到锦粹宫自己便立在御阶前心中一团乱麻。还未及拆理清楚忽又见手下侍卫齐黑子急急跑了过来。吴统领暗骂:“一群报忧不报喜的东西!”却也无奈总之事情是交付在自己手上了只有打点精神应对一途。 果然齐黑子道:“吴爷咱们兄弟快撑不住了您好歹给想想办法娘娘闹得厉害呢!” 吴良佐与这般兄弟都是过命的交情当下也不避讳小声恨恨骂道:“连个娘们儿都搞不定要你们吃白饭啊?”却也不敢怠慢随着齐黑子向淑妃娘娘凤驾所在之处而去。 *** 一个半时辰之前沈莲心见董天启中毒倒地急忙赶到二殿下身边推开惊急慌乱的青蔷俯下身看时满眼恐惧。淑妃娘娘难得在人前失仪此时竟然毫不顾忌地尖声呼叫起来: “传太医!快传太医!” 门外候着的人还未及回答沈淑妃已回过头来一把揪住青蔷的衣襟对她喝道:“快说!你搞的什么鬼?” 沈青蔷奋力挣扎怒道:“我怎会害他!” 沈淑妃松了手后退两步坐倒在一张紫檀木椅中右手的三只带了玳瑁雕花甲套的手指不住磕着椅子的扶手“叩叩”有声。 “不是你不是……”她不断自言自语“怎会呢?绝不可能这样的……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忽然淑妃娘娘猛一抬眼口中不可置信地吐出两个字:“……紫儿?” 沈淑妃再次从椅中立起喊道:“琼琳!琼琳!” 她的贴身宫女急忙忙从外间进来忙问:“娘娘何事吩咐?” 沈淑妃道:“紫儿人呢?”琼琳回禀:“婕妤娘娘说要午寐早已回流珠殿去了。” 淑妃又问:“可有人跟着?”琼琳低声回答:“与往日一样的。” 淑妃静立片刻道:“你遣个人……不你亲去一次流珠殿即刻把珊瑚叫来我有话问她----莫惊动紫儿。还有出去时把德安叫进来快点!太医传去了么?再派人催!” 琼琳连忙一一答应小跑着出去了不多时锦粹宫总管德安便进了殿。 “哎呀!小主子怎的……”德安一进门便哭天喊地起来。 淑妃嫌恶地瞪了他一眼他立时便止住了声音尴尬道:“娘娘有何吩咐?” 淑妃道:“你带人到后厨下将今天午膳时伺候的一干人都锁拿起来等我问话莫要等前头的不怀好意的人来了那就晚了。” 张德安谄媚着不住点头答应去了。 种种布置结束殿内终于安静下来淑妃又跌坐回椅内垂沉思。忽然转过头对沈青蔷道:“青儿你可知道什么?” 沈青蔷忽想起那日月光下董天启受伤幼兽般的眼睛便沉着地摇了摇头。 淑妃仍不死心追问道:“青儿你若知道什么千万不要瞒着姑母。你可知道毒害皇嗣之事非同小可弄不好我们沈家百年的基业就要毁于这一劫了!” 青蔷见她方才吩咐琼琳的话已知她确实在自己姐妹身边安插了耳目那玲珑所言“若不是我替你隐瞒”云云或者业是真的……垂头见天启痛苦模样再听她此时依然不忘提到“沈家基业”胸口一阵气窒愤然道: “沈家又与我何干?” ----这话她实在已憋了太久此时脱口而出只觉说不出的痛快。而淑妃娘娘听闻立时柳眉倒竖险些咬碎银牙骂道:“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手一甩就要向青蔷脸上打来。 所幸沈青蔷见事快躲开了姑母饱含怒气的一掌。这一下愈加激起了她的性子长久以来压抑在心中的问题终于冲口而出: “若沈家的男人只能靠女人的献身才能在朝堂上立足----那么这样的沈家又有什么值得维护?若是沈家的女人只有把自己变成厉鬼才能维持面上的风光荣耀----那么这样的沈家灭掉也罢!毫不足惜!” 沈淑妃的面色又青又白;悬在半空中的那只手不住颤抖却始终没有再甩下来。终于她摇着头仰天长叹说了八个字: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 吴良佐跟着齐黑子来到锦粹宫外围的一间偏僻宫室门外站着的两名侍卫一见他们统统苦着脸。吴良佐走过去一人脑袋上赏了一个爆栗直打得二人呲牙咧嘴。“娘娘呢?”吴统领问。两个侍卫齐齐用手指着门内不住挤眉弄眼。内里突然传来一声呵斥:“吴良佐么?快给本宫滚进来!” 吴统领满面尴尬无奈齐黑子则低声道:“沈娘娘耳音可真好啊。”这本是上更值夜的宫人歇宿之处颇为狭小阴暗淑妃坐在屋内唯一的一张木椅上身边站着两个小丫头替她打着翟扇略作遮挡。 “微臣问淑妃娘娘安好。”吴良佐恭敬行礼。 “安好?”淑妃道“你犯上作乱私自将本宫扣在这里竟然还谈什么‘安好’?你这贼子究竟意欲何为?” “微臣不敢。不过娘娘应该知道微臣从不害怕任何指摘;娘娘若坚持认为微臣忤逆尽可奏请万岁处置。” 吴统领的这句话答得不卑不亢却令沈淑妃再也无法作。人尽皆知吴良佐不仅在万岁未入京前便已从龙且二人之间更是颇有私谊;假若靖裕帝在这个宫里还相信某个人那这个人也绝对是他而绝对不是某一位妃子或皇子。 吴良佐见淑妃娘娘气势少馁便道:“其实微臣只想请问娘娘两句话因而请娘娘略作羁留而已。只要娘娘赐微臣答案微臣即刻恭送娘娘回宫至于冒犯之处任凭娘娘责罚。” 沈淑妃冷哼一声良久说道:“好你问吧本宫先听听看。” 吴良佐猛然抬起头来大声道:“微臣想问的是:其一太子殿下为何在娘娘的锦粹宫遭鸩?其二太子殿下遭鸩微臣赶去之时娘娘为何带着人急急外出?” 沈淑妃一时之间似乎没有听懂他的话愣了半晌方问道:“你说谁?” 吴良佐道:“适才微臣在锦粹宫伴驾时皇上已下旨亲封二殿下为太子了。” 两柄翟扇交叉遮叠横于其间吴良佐看不见淑妃娘娘的玉颜只感觉这陋室中的气息仿佛突然凝固无论是声音、光线、还是这周遭的一切都已被无情隔绝沈莲心坐在那里沉寂如死静到不可思议。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她问道:“……是么?” 吴统领答:“千真万确。” 沈淑妃笑了----若此时青蔷也在听到她的如此笑声也许会立时想起沈紫薇:“一个都不知道活不活的下去的小鬼竟然是什么‘太子殿下’?太也荒诞了吧!” 吴统领脸色一变正色道:“太子殿下自然洪福齐天请娘娘言语谨慎!” 沈淑妃“哗”的一下站起身来一把挥开翟扇两步走到吴良佐跟前大声道:“谨慎?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对本宫指手画脚?本宫现在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告诉你二殿下遭奸人鸩杀与本宫无关!本宫方才是想去迎接陛下禀报一切本宫做错了么?” 吴良佐深深垂着头唯恐目光与沈莲心的身子相触。适才自己带人将淑妃娘娘硬“请”到这里其间也生了数次的“变故”以至于沈淑妃此时云鬓撒乱宫花凋萎水红色的阔袖上更扯开一道尺许长的裂口浑身上下狼狈不堪……终于吴统领将手伸进怀中取出一只小小木匣高举过头顶问道: “微臣请问淑妃娘娘可认得此物?” ----木匣打开里面是一小粒青色药丸。 沈淑妃的脸色刹那间变了几乎死白一片。她竟然伸出手去想要抢夺匣中之物。但吴良佐早有防备手略一抖便将匣子收回怀内。 “这是微臣……的属下在锦粹宫的后厨房内找到的看来娘娘是识得了。据说娘娘还有更多同样的药况且总是随身携带……” 沈淑妃向后退了两步喝道:“吴良佐你想做什么?” 吴统领再拜恭顺答道:“微臣不敢。万岁已下令‘彻查’待御使前来之后自有分教……” 他的话音还没落门外便有人接上是个温柔娇媚的女音语尾稍稍上扬万分动听: “劳姐姐久等本宫已来了!” ----杨惠妃到了。 吴良佐一见是她心下便一凛登时明了。皇上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竟似已认定了沈淑妃的死罪----否则为何特意将她的对头遣了来主审?莫说淑妃娘娘的确有很大的嫌疑就是她完全清白无辜在这位出奇伶俐敏锐的南偏宫惠妃娘娘的“问询”下只怕也会立时生出千万条罪状来。 “吴统领辛苦了。”杨惠妃对他一笑“万岁已遣了本宫来此地便交卸给本宫吧。” 吴良佐只有躬身答应。刚要告退冷不妨却又被沈淑妃叫住。他本来猜测淑妃娘娘恐怕是请自己不要离开或托自己向皇上求情谁料沈莲心却道: “慢着吴统领你不是说从本宫的小厨房内找到了一丸药么?怎么不一并交予惠妃娘娘?” 吴良佐完全愣住怎会如此?看沈淑妃方才的急切表情这青丸中定然有古怪的。她为什么当着杨惠妃的面提起难道还嫌自己此时的处境不够险恶不成? 果然惠妃娘娘问:“什么丸药哪里得来的?拿给本宫一看。” 吴良佐只有回答道:“是微臣的属下在锦粹宫小厨房内找到的……”说着从怀中拿出那个木匣。 惠妃又问:“你的属下?究竟姓甚名谁报予本宫听听?又是在小厨房的何处寻得?” 吴良佐语塞他根本无法回答因为这青丸并不是来自侍卫的搜查而是来自大皇子董天悟! [30]往事 吴良佐告退杨惠妃更遣散众人手中握着那个木匣施施然坐在淑妃娘娘适才所坐的位置上。沈莲心只有站立一旁便有如惠妃娘娘的侍女一般。 杨惠妃将那木盒打开、细细端详内里的青丸又将盒盖合拢----片刻后再一次打开……竟似在故意戏弄。淑妃娘娘死盯着那开开合合的匣子眼中放出恨极欲狂的晶芒来。 只有片刻那锋利的目光便逐渐黯淡下来沈莲心长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 “舜华我们可多少年没有这样说过话了?” 惠妃“杨舜华”将纤纤玉手一翻那盒盖“啪嗒”合拢她似也满怀感慨地唏嘘一声回答道: “怕有十年了吧?” 沈莲心一笑:“你还没有老记性还不算差。的确已经十年了----自从上官皇后‘染病’之后整整十年!” 杨惠妃也轻轻一笑:“十年前我们可谁都没有料到这场赌上身家性命、赌上九族满门的豪赌到现在也没有分出胜负……” 沈淑妃沉吟良久缓缓开口:“十年前的那一夜我们就对天盟誓从此之后彼此之间只是仇敌不死不休!你还记得么?” 杨惠妃点头:“自然记得所以我们现在也是仇敌----沈莲心你不要以为我会帮你。” *** 靖裕元年元日当靖裕帝在两仪宫举行大婚典礼的时候;当上官家的小姐、当朝的皇后上官蕊头戴六龙三凤冠身穿深青色织有一百四十八对翟鸟的翟衣礼服手里握着金谷圭的时候;当仅有妃名却连个封号也无的白妃搂着她的儿子暗自垂泪的时候----在这宫墙内还有两位出身高贵的少女在怀着复杂的情感仰望那连鸟也无法飞过去的皇宫的天空。 她们都不是因为自己的意愿而进入宫廷的说不定那时在她们心中也有着不能说出口的檀郎也有着注定夭折的爱情……但这已注定永远都是秘密因为不久之后她们就将慢慢遗忘当初的自己----以至于终于有一天即使在夜半无人时忽然惊醒也再不会想起曾经的少女时光;直到有一天她们将生命变成一株爬在宫墙上的藤蔓无限延伸下去却再也无法独立生长彻底成为这皇城的一部分。 上官蕊并不是一个心肠恶毒的女人她很美丽并且非常聪明。她的祖父上官廷让她读男孩子读的书让她自由自在的长大送她去做皇后成为女人中的女人……但也许她并不适合这个宫廷因为她从不懂得暗处的毒箭才是致命的杀手。上官皇后治下的内宫诸多规矩严苛异常动辄打杀宫妃们一味谨小慎微奴才们更是提心吊胆。她对靖裕帝绝对谈不上爱情也就更谈不上妒忌她严厉却不得不说相当公平的平衡着各方势力无限迷信她自幼便学会的权势的威力但她却从来都不曾懂得人心。 靖裕三年上官皇后诞下二皇子不久之后“巫蛊案”。其实这是再熟悉不过的桥段从古到今的宫廷中反复上演过无数次这一次矛头顺理成章的指向了大皇子的母亲:白妃。没人知道这到底是谁人的陷害也许是上官皇后要除去对手的招数?又也许是其他妃子一石二鸟的毒计?谁知道呢?明白真相的人也许早就统统离开了这个人世将这个秘密带入地下去了。 ----但白妃投缳之后有一件事满宫的人都已看得分明了:靖裕帝对执法如山、狠辣刻薄的上官皇后极度不满上官家的盛宴到了该散场的时候。 也正在这个时候在后宫深处有一段三年来始终同甘共苦的姐妹之情终于要走到尽头。对权势的畏惧、艳慕和渴望对上官皇后的嫉妒、恐惧和恨让她们想到了一个胆大包天却又极度巧妙的主意。“胆大包天”是因为她们的目的竟然是合谋弑后;而“极度巧妙”则是因为她们想到可以把这份弥天大罪推给一个死人推给白妃的鬼! 十九岁的沈莲心抖着手从髻上拔下一支毫不起眼的珐琅珠簪缓缓地、缓缓地将那颗珠子旋下来倒出空心的簪体内褐黄色的粉末: “这是前朝三保太监下西洋时带回来的希罕药粉我父亲千辛万苦才弄回来这样的东西天朝是没有的太医应该不会查出来……” 十八岁的杨舜华的声音也在抖:“就是现点什么也没关系太医正候宜是我父亲荐上来的他会压下去的什么都不说……” 两个年轻的女孩子哆嗦着讲完面对面愣住过了很久很久其中一个恍恍惚惚地问另一个:“……真的……要么?” “也许这是唯一的机会皇上现在恨不得她死只不过苦无把柄罢了;这样的机会若是错过绝不会有第二次!” “是啊……是啊……你说的是……”这一个回答。 于是沈莲心和杨舜华便将那药粉化在玫瑰豆沙馅儿里亲手制成一枚一枚的冬至吃的梅花银丝饼。将有毒的和无毒的分作记号混着放在一起再把药粉份量最多的一块儿放在一叠的最上面。 “好吧我们下定决心……”沈莲心道“只要挑毒药少些的饼吃了并不会死。” “是从现在开始无论人前人后我们便是死敌了----没人会想到你死我活的冤家对头竟然会是同谋……”杨舜华道。 “从天亮之后开始我们便是敌人了……” 两人忽又同时沉默。后来还是沈莲心手忙脚乱地将一块黄绫子盖在那叠梅花银丝饼上;而杨舜华则把脸瞥了过去一直咬着自己的嘴唇。 ----即使我们共同度过那些战战兢兢的日子在人前小心翼翼地掩护着对方也掩饰着自己我们一起咀嚼深宫中那些让人疯狂的寂寞并且一起寂寞地成长----但我们的命运也许从入宫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 靖裕三年的冬至过去不久全宫一多半的嫔妃都病倒了其中就包括了上官皇后、沈婕妤和杨婕妤……后来上官皇后疯了沈、杨二位则病愈晋升而“白仙”娘娘的传说从此更加甚嚣尘上。 *** “……不你会的!”沈淑妃道“你并不笨----这一次遭人垢陷我虽难逃一死但死前见一次陛下总也不难做到。只要让我见到他让我有机会对他说出十年前的原委你以为他会放过你么?” 杨惠妃哈哈一笑花枝乱颤:“沈莲心我真没想到你竟然如此愚蠢。你以为当日的事情他便一点都不知道么?……我就不信你丝毫没有怀疑过只不过你不敢这么想罢了……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思皇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虽大半时间都在烧丹拜神但朝政却始终牢牢握着不放。当年的内阁辅上官廷----还是扶他登位的功臣呢下场如何?满门丧尽一个不留;继任的内阁辅言渊辅政十年眼见势大便被他毫不留情赶回老家去了;现在的那个李裼不过是个只会写青词、喝酒骂人的酸臭老鬼……外间如此宫内呢?我们斗了十年、争了十年可斗出了什么?争出了什么?两仪宫从七年前一直空到如今……” 沈淑妃忽接口道:“----他已立了太子。” 杨惠妃的面色顿时大变一直是温柔不过的女子顷刻间犹如罗刹:“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沈淑妃面上沉静无波续道:“吴良佐说适才皇上在锦粹宫立了老二做太子。” 杨舜华忍不住喊道:“他疯了么?!竟然立老二?他杀了上官家满门将上官蕊闭锁两仪宫活活冻死在雪地里现在却说要立老二?” 沈莲心的脸上浮出一道轻飘飘的笑意:“所以你非帮我不可。” 杨惠妃沉默了以手抚胸叹口气问道:“……这次不是你做的吧?” 沈淑妃惨笑:“若是我做的又怎会给人可趁之机?结果把我自己也陷了进去?” 杨惠妃斜睨她讽刺道:“我还以为你已经老了。” 沈淑妃苦笑道:“是我是老了没想到自己养的狗竟反咬了自己一口。” 杨惠妃莞尔:“原来如此。却不知是那只紫的还是青的?……唔我看青的虽有时聪明但似乎笨的时候更多些;怕是那条紫的吧?” 沈淑妃道:“若青儿能有这样的深心密计还能这么久来一丝不露那我在宫里的这十年可算白熬了。至于紫儿……怕就是她了只有她能将这青丸偷出来;也只有她可以在宴上对老二下毒……但她是如何瞒过我的耳目和吴良佐勾搭上的呢我就实在想不通了难道……难道……” 杨惠妃立时追问道:“难道如何?这青丸又是什么?” 沈淑妃的脸上笼上了一层暗色轻声道:“我觉得我会说么?” 两个人突然都停了口长久的沉默横亘仿佛塞着彼此的喉咙。终于杨惠妃道:“好吧我帮你。但我们把话说在前面我只帮你过‘青丸’这一关后面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吧。活莫谢我死莫怪我----帮了这次我们始终还是仇敌。” 沈淑妃立刻道:“好!我沈莲心对天誓即使身死也决不吐露半句十年前相约之事。若有业报我沈莲心一人承担!” 惠妃娘娘笑了却满面戚容:“你不用誓的只在此刻我们是姊妹姊妹说的话我信;至于业报----多这一报不多少这一报不少随它去!” 她说着将匣中的青丸取出来随手丢进墙角烧的炭盆中。那东西不一时便熊熊燃烧化作飞灰随风飘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31]良佐 惠妃娘娘的那个问题吴良佐踌躇再三实在无法回答也只有敷衍道:“事态纷乱来时惶急待微臣去彻查清楚再向娘娘回报。”使一个缓兵之计暂时将事情拖了下来。待一得空离开便派人满皇宫去找大皇子董天悟。 可这大殿下却是宫中第一神出鬼没的人物关于他的谣言多数也掺着一些精怪灵魅的成分加之惯常穿一件显眼的白衫态度倨傲是以奴才们一向避之唯恐不及。想找谁都容易可找他便难了。打的侍卫去了不多时便一一来回禀均说并不见人。就连紫泉殿前伺候的人也说无论是想卖好的还是想看热闹的这宫内几乎所有的主子都来过了只大皇子和昭华宫的胡昭仪始终未曾露面。 正焦急间去建章宫寻人的侍卫也回来了他带来的却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消息:那边的人说并不知道殿下在不在宫内。 “什么叫做‘并不知道’?”吴良佐愤然“这职是怎么当的?” 那侍卫表情古怪:“守门的太监说殿下自住进建章宫之后正殿不开寝殿不住只窝在旧朝建的一栋藏书楼里连使唤人都全数赶开非召不得入内。谁也不知道殿下在楼中到底做什么自然更不敢有人乱问。那边的人还说殿下今天似乎并没有出去----但他有时明明未出门却又忽然从外面回来了所以那也说不定……” 吴良佐怔然听着摇头不绝道:“算了我还是亲自去一趟吧。” 建章宫虽名义上属于外廷但距离太极宫最近距离西偏宫也不算远不一时便到了宫门前。守门的内监见是统领大人驾到早颠颠凑了上来添油加醋又待编排一番吴良佐却早打断了他的饶舌板着脸道:“爷奉着敕令办事不爱听你呱噪。去通报省得爷动马鞭子。” 那太监皱眉缩眼犹豫好久才道:“要不……吴大人您自己进去试试?您不知道我们殿下的脾气连万岁的帐都不买呢……” 吴良佐心下塞着事情再不愿和他计较狠瞪他一眼喝道:“当先带路!”两人一前一后便进了建章宫。 这里本是“准东宫”历朝所居之皇子除却早夭的大多后来都成了太子;甚至三代之前曾有过皇帝御驾亲征、成年太子监国的形势那时候的太子殿下便住在建章宫里批阅奏折接见百官。整个宫室的格局也与太极宫并无二致只是屋顶上用着蓝色琉璃瓦规模小了许多而已。 ----步入建章宫忽有一个问题窜进了吴统领的脑海令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瞧皇上的样子似乎早已决定了要立二殿下为太子那又为何特赐大殿下入住建章宫令朝野内外议论纷纷?自古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否则便是祸乱之相。虽说……虽说已跟在万岁身边十五年但他实在揣摩不出皇上究竟在想些什么。 那太监一直将他带到藏书搂下缩着脖子道:“就是这里我是不敢您老倒可以喊喊看上头能听见的……”吴良佐一抬头只见是一座普通的三层小楼砖石砌成四面墙壁都开着窗子的确有股阴森之气。刚要开口却忽然看见大殿下无声无息在窗前出现正俯视自己反而唬了一跳。 “殿下……微臣有急事失仪了。”他仰头喊道。 董天悟模糊一笑:“屋里有酒上来吧……” 身子便在窗口消失。 吴良佐叫其他从人候在门外自己噔噔噔转上楼去。已是寒冬楼内更是特别的冷四壁都是书架却均已搬空一本书也未曾看见。这空荡荡的室内只烧着一尊红泥小火炉上面烫着酒吊子醇香四溢。董天悟便坐在炉边的椅上似乎穿的很是单薄还是那一身素白。 “殿下……”吴统领依制行礼还未开口已被董天启摆手止住他手里把玩着一只小小的青瓷酒杯温言笑道:“吴叔来坐。” 吴良佐忽觉心事翻涌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长叹道:“殿下时势不同切莫如此了……” 董天悟一笑抬起头来:“我幼时不是这么叫你的么?” 董天悟不言不语将酒吊子取下来倾了一杯在手中一仰头便灌了下去方才轻声道:“这里虽冷却有一样好处谁也听不到我们说话----你直说吧她动手了是不是?” 那一瞬间吴良佐忽然有些恍惚这大殿下所说的那个“她”真的是沈淑妃么?但现下却不是踌躇的时候他只有点头道:“二殿下性命垂危那青丸她虽没认却脸色大变怕是没错的。” 董天悟转过头去望着窗外表情八风不动看不出半点波澜。 吴良佐定一定心神便将今日之事一一相告待说到靖裕帝已事先得到了关于沈淑妃的密报之时董天悟终于动容却没说什么只是怔了片刻叹一口气。 吴良佐沉吟半晌终于道:“殿下皇上已立二殿下为太子了。” 董天悟的头立时便转了回来厉声道:“什么?” 吴良佐只当他终于起了逐鹿的心思连忙趁热打铁说道:“殿下您此刻应当立时往紫泉殿一行随机应变才是。” 谁料董天悟却苦笑一声摇摇头:“吴叔你想错了我只是奇怪父皇……难道不怕害死天启么?” 吴良佐一愣登时醒悟。是啊难怪自己觉得什么地方隐隐不对果然奇怪!陛下明明知道二殿下正是此次阴谋的目标不想方设法守护周全反而……反而将这个儿子推到更明显、更让人不得不下手的地方去。简直就像……简直就像不惜牺牲自己的亲生儿子为饵来掉出深宫幽潭里潜伏的那条“大鱼”? 不……会吧…… 董天悟手一紧将酒杯用力握住片刻方轻声自语:“竟会这样……那她怎还能让他活着……” 吴良佐再也按捺不住大声道:“殿下此事攸关太子殿下的生死陛下敕令微臣彻查还望殿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董天悟“嗤”的一笑:“你不用拿敕令来压我我只告诉你这件事情不是我做的与我无关。” 吴统领凛然道:“怎会无关?早就有人要预谋危害二殿下----万寿节那晚不就闹出了‘鬼怪’么?即使真有鬼可难道鬼怪也能在人的脖子上掐出痕迹来?而那个叫小晖子的太监明明交上来一只宫眷们戴的镯子可殿下拿了去之后却再无下文;我去找您讨要您却反而交给我那装着青丸的木盒----微臣敢问殿下真的与您无关么?” 董天悟的眼睛一直望着吴良佐这个本不大善于言辞的铁血男儿在那厢侃侃而谈满脸的正义凛然满脸的嫉恶如仇;自己幼时曾坐在他肩上去看花灯…… 董天悟缓缓摇头:“什么金镯?我并不知道。” 吴良佐登时语塞。 良久良久之后吴良佐道:“殿下……这件事关乎您亲弟弟的性命……您可知道那金镯的主人现下便时时刻刻守在二殿下身边二殿下吃的药、喝的水都要经她的手----二殿下的命便在她手里您置之不理于心何忍?” 董天悟的脸上却忽然现出了喜色:“是么?她在……” 吴良佐急道:“殿下!您怎能----” 董天悟淡然截断他的话:“吴叔你只要看你该看的说你该说的便好了。” 吴统领愤然而起怒戟张大声道:“殿下!我吴良佐虽是个草莽出身、没读过书的粗人但自问还算一条汉子懂得人命关天不可轻忽!虽然……虽然用种种纠葛但毕竟事关一个孩子的生死我今日即使拼却了这脸面情分断不能让您随便敷衍下去。” 董天悟骤然面色如铁拍案而起厉声喝道:“吴良佐!你既然自问是条汉子你既然自问懂得‘人命关天’那你便告诉我----我母亲的尸究竟在哪里?她还活着是不是?” 满室死寂----只听“喀啦”一声原来是大皇子手中的瓷杯碎成了几片。 许久之后董天悟仿佛才知道疼他茫然摊开手殷红的血划着两条细线顺着手腕向下流淌。他看着自己被鲜血濡湿的掌纹缓缓道: “谁都有不愿意说给人听的秘密亦谁都有不顾一切想要做的事----虽然那也许不过是件傻事……吴叔你一定懂得吧?”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条染着斑斑血迹的雪白鲛帕覆在伤口上攥住、裹紧。 吴良佐垂黯然。 “……青丸既已给了惠妃娘娘想来这次沈家那母狐狸是跑不掉的……你只要秉公办理他人绝不会看出端倪----启儿他会没事的。” “但是殿下淑妃娘娘她……” “不错此事并非她所做但你以为她就是清白无辜的么?你可知那青丸是什么?那其实不过是寻常药物所制服下之后便会面黄肌瘦、精神萎靡还会生些昏眩咳嗽的小疾日日缠绵病榻倒并不算什么毒药……但她之所以配了来之所以无时无刻随身带着只是为了天天亲手喂着自己的儿子吃下!” 吴良佐的身子猛然一颤不可置信地道:“您说……三殿下?!” “没错那孩子据说有些……痴愚的迹象早上学的东西晚上便忘记若不是因为身子不好早该去内书房了----可若去了那还瞒得住谁?” “怎会……” “是虎毒尚不食子----这样的女人难道不该死么?” ----吴良佐静立半晌忽然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口称:“殿下良佐明白了。此次鸩案乃沈淑妃一人所为与殿下及……锦粹宫其他的娘娘并无相干……但良佐依然有一句话要说:杀人者恒杀之谁是谁非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殿下金尊玉贵请千万自矜身份三思而后行!” 言毕起身背转过去似乎便要走了。忽又停步也不回头低声道: “殿下娘娘确实已经故去了请您千万不要胡思乱想……还有臣相信当日是非曲折终有一天当您真正登上那个位置的时候必定会知道的----臣衷心期待着期待着那一日的到来!” [32]分崩 唐豢的方子果然有效半个时辰之后天启僵直的身子渐渐松弛了下来又过了一刻昏厥了半日的新任太子殿下终于轻哼一声缓缓睁开了眼。 “太子醒了太子醒了!”太监宫女们奔走相告。这大好消息在顷刻之间便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紫泉殿上至被扣在内堂的诸位娘娘下至一众下人奴婢们各个暗自额手相庆感谢老天有眼总算庇佑自己逃过了这一劫。 董天启张开口似想要说些什么可嗓子早已不听使唤半晌也不出一个完整的字音来。内监们围着他猜了良久各个抓耳挠腮着急上火弄不明白太子殿下的意思。只沈青蔷泪盈于睫握着他的小手轻声道:“你放心吧有我在。一应药物吃食都会先进我的口……” ----董天启果然笑了这一笑脸上的病容立减仿佛又成了当日那个纯净少年。 沈紫薇坐在帘后朱唇贝齿紧咬着丝帕的一角无比嫌恶地盯着在外厢忙乱不堪的沈青蔷。她清楚地察觉到自己怀里的那颗心正不断冒出丝丝恨意----每看她一眼那恨意便加深一分。她恨她的愚蠢恨她的假惺惺恨她极度的自以为是恨她不顾一切的护犊竟护到如斯地步;自己明明千算万算自谓绝无遗策谁成想……谁成想…… 沈紫薇真的不懂了他们明明已经分道扬镳在宴席之上沈青蔷那样手足无措的样子断然不是假的。为什么?为什么她还要维护他?难道只因为他还是个“孩子”不成? 孩子?孩子又怎么样?难道这个皇宫中还分什么大人孩子不成?这里有的只是利益只是同伙和仇敌你不踩着别人的头向上爬就只会成为别人的垫脚石;谈什么心存仁善?为什么就从没有人心存仁善对她? 沈紫薇将口中咬着的丝帕扯下来转过头去轻咳一声帘外侍立的一位小宫女轻轻颔转身便出去了;不一时又进来手中已捧定一碗参汤跪禀道: “宝林娘娘这是太医院吩咐下的外面已试过三次了断无碍。” 沈青蔷点点头接了过来宫女又递上银勺她搅了搅舀起一勺放进口里不由得一皱眉:“怎么都凉了?” 那小宫女从容应对朗声答:“回主子的话外头天太冷小厨房又关着这还是屋檐下头现起的风炉煎的呢只不过……”她虽未说完但言下之意人人清楚这一番变故闹下来奴才们自然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谨慎为要一碗汤不知道要过多少道关卡等呈上来自然早就没了热气。 果然沈青蔷一点头再不怀疑只道:“既如此那好吧。” 目睹这一切帘内沈紫薇的唇角忽然隐隐上勾简直便要笑出声来----她忽然想起了数日之前唐豢在她的流珠殿里袖中揣着一串南海奇珠谄媚道:“娘娘这钩吻之毒还有一样奇处不能见冷不能见腥----否则毒性必然猝几无解救之法……” 唐豢……那条色胆包天的狗他看着她的目光就仿佛她是一块上好的肥肉。不过狗也有狗的好处只要喂了他一次第二次你不用再说什么他自己就会凑上来的----太医院里那些夸夸其谈的老头子们他早已不耐烦了吧? 钩吻忌凉这实在是个大“妙处”。方才沈青蔷转出去时她便安排小宫女喂殿下喝了两口蜜水果然本来稳定的病象当即剧烈起来----只要天气够冷只要这一碗药在外头三番五次耽搁在一双一双手中传来传去只要拿进来的时候稍微晚了那么一会……任凭什么灵丹妙药任凭你有通天手段一碗接一碗灌下去只能引起一次又一次的作最后的结果是什么还用说么?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总是无法平静下来;总是觉得无名愤怒;总是想要看到别人受苦才能排解自己的心中那难以抑制的剧痛呢? *** 沈青蔷牢牢捧着那碗参汤她哪里知道在她手中的其实是太子殿下的性命。她使个眼色示意宫女们将董天启扶坐起来伸出银勺放在汤碗中一舀…… “……哎呀这个笨奴才真是没有脑子那便去端一盆炭火进来放在屋里好歹热热嘛。这冷冰冰的可让人怎么喝----”帘内突然有人开口道沈紫薇猛然转过头去两道剑一样的冷光直落在和沈青蔷同住平澜殿的张才人脸上。 这女人惯常一副胆小如鼠的样子此时怎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难道…… “啊……婕妤娘娘是不是……是不是婢妾……讲错了什么?婢妾多嘴!婢妾该死!”那张才人的头猛然低下浑身一颤。 沈紫薇冷哼一声:“张才人殿下金尊玉贵的身子怎么禁得起炭气你到底存的是什么心啊?” 张才人连忙摆手不迭几乎便要哭了:“婕妤娘娘婢妾真的只是信口胡说而已真的没有旁的意思求娘娘宽宥啊!” 沈紫薇不再理她任她在那里兀自絮絮不清径直转过头纠紧的心才渐渐放了下来已觉得汗流浃背----还好看来不过是歪打正着料蠢笨如她也瞧不出其中关窍。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防备身边的每一个人开始将身边的每一个人当作假想的敌人?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个世界突然间只有仇恨只有恶意只有你死我活的看不见的刀光呢? *** 张才人此话一出沈青蔷手中的银勺子却忽然顿了顿又取了出来。她虽还未开口却已看得出满脸都是犹豫不决。 沈紫薇忽然心念一动轻声道:“张才人说的其实也不算错她还是花了些心思的我看不如这样吧:就在外厢起一个风炉殿下要服的药、要喝的汤水若有些凉了便在那里先热过再呈进来----不知诸位姐妹觉得如何?” 满座的人愣愣望着她生怕再触什么霉头既不敢附和更不敢反对仿佛都是锯了嘴的葫芦。 帘外的沈青蔷一愣心中虽也觉得妥当却实在不放心由婕妤娘娘口中说出来的任何一句话思索片刻终于还是断然摇头说道:“不必了!真的不必麻烦!” 沈紫薇“哦”了一声言下之意似乎颇为遗憾缓缓道:“既然沈宝林觉得我说的不对那也由你。” 说着忍不住以袖掩脸掩住那难以阻挡的笑意却在袖底装模作样的深深叹一口气。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已经得了手明明顺了心遂了意可那股莫名的烦躁和恨意却依然翻涌不息。不不能想……不能再想了……现在只要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就是了其他都不要再想……只要董天启死了沈莲心死了沈青蔷死了一切都会好的……只要这世上恨我的人、阻我的人、对不住我的人统统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 沈紫薇的那声叹息还幽幽悬在空中未及落地耳中便忽然听见外厢有人朗声道:“微臣唐絭求见。” 帘外的青蔷听了连忙掀了帘子进来;沈紫薇的笑脸却在袖底忽然凝结碎成千片万片零落满地。座中诸人众嫔妃都是锦粹宫内的主子淑妃娘娘不在便以侧殿的沈婕妤为尊人人望着她却见她呆若木鸡一般似乎全无应答之意各个不禁心下狐疑----可她不话终究是谁也不能开口让太医进来的。 片刻之后外面忽然又传来唐豢的声音:“各位娘娘微臣奉旨关照殿下之疾诸多不便之处不得不从权了。”口中说着竟不待吩咐昂然而入。 沈紫薇脸上挡着的衣袖忽然跌落她忽然道:“唐供奉……” 唐豢不卑不亢深深一礼毕恭毕敬道:“微臣请娘娘示下。” 沈紫薇默然。 唐豢不再理她径直踱到榻前用手一触搁在案上的药碗毫不迟疑便吩咐道:“撤下去换热的来。” 那端碗进来的小宫女刚要开口唐豢已打断了她的话:“若是天寒便在外厢支一个风炉我自看着他们熬药。” 帘内传来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 唐豢仿佛充耳不闻先替二殿下试了脉仔细看过面色眼底方点一点头对帘内诸妃嫔道:“殿下洪福齐天适才万岁已下旨加封为东宫太子了并嘱臣照顾殿下的贵体。请诸位娘娘放心臣在担保殿下无恙的。” 沈紫薇只听得身边的青蔷“啊”的一声低呼自己好不容易便要完成的画卷竟突然给人扯成碎片----怎会如此?唐豢到底想做什么?他……难道是在对自己说有了皇上做靠山便要一脚踢掉自己么?哪有那么容易! 她忽仰朗声道:“原来如此那可要恭喜‘太子殿下’了----还要恭喜唐供奉得了一份好差使真是飞上枝头了----若殿下病愈您只怕便要高升了吧?” 唐豢的话音微微一滞转瞬便恢复如常口中道:“谢娘娘吉言那都是托娘娘的福还请娘娘看在微臣一片‘赤胆忠心’的份上多多‘照拂’为是----请娘娘放心娘娘的提拔之恩唐豢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不过……现下万岁既已将太子殿下交给微臣那微臣也只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沈紫薇只觉口中一片苦涩混着一缕咸腥的滋味她不知何时已咬破了嘴唇却一点都不觉得疼……唐豢……唐豢竟然靠不住了!这杀才原来他也有着自己的算盘原来她利用他他也在利用她……那些在自己面前如猪如狗痴傻的样子都是特地装给她看得么?厉害!真是厉害! 她许给他怎样的高官厚禄也远不如做太子殿下----做未来皇帝的救命恩人更有吸引力吧。太子……太子……竟封他作太子?这却是自己不曾料到的。 不过也罢……太子便太子吧太子也要先活得下来再说……一定会有办法的将局势翻转过来的妙手一定会有! 不要急千万不要急这只是一场游戏只是一个棋局----只要淑妃娘娘还被吴良佐扣着依吴统领嫉恶如仇的性子依自己求“他”送过去的青丸一切就依然还在自己掌握之中。 不用着急很快、很快她就将找到某个关键的“眼”填下一子令局面豁然开朗很快…… ----便在此时外厢传来一阵骚乱有人来报:“惠妃娘娘到!淑妃娘娘到!” 沈紫薇听得“淑妃娘娘”这几个字心中隐隐觉得不妙。就连唐豢垂手告辞她都未曾觉。 [33]邓芳 内堂本不甚宽敞又以纱帐隔成了两进嫔妃们在内枯坐外厢躺着一个董天启并一干太监宫女随侍。杨妃和淑妃这一行却又有前呼后拥一大片人跟着的此番鱼贯而入屋内立时拥挤不堪。 “哎呀众位妹妹们守在太子殿下身边可辛苦了。本宫必当禀明万岁断不叫你们白担了劳累。”惠妃娘娘一进门便施施然如此说道。满殿的人各怀异色望着她瞧揣摩这话中有话的一番说辞究竟是怎样的含义是吉、还是凶呢?。 ----只有沈紫薇的眼睛丝毫也没有离开跟在杨惠妃身旁的淑妃娘娘。 沈莲心依然穿着那件袖子上扯开长长一道裂口的水红色罗裙头却已重新拢过另取了一朵纱堆牡丹宫花簪在上面颤颤巍巍的花叶便刚巧盖住了那根十三年来从没离过身的珐琅珠簪。她品级本较杨舜华为高现下却让惠妃娘娘先行自己略落后半步手里亲捧着一只青玉釉卷足荷叶盘----盘上盖着明黄御缎里面似盛着什么缎面上耸出一个圆圆的凸起。 她那双明眸忽而一扫却正对上沈紫薇的眼两个人的目光碰撞空气中顿时铿锵作响。沈淑妃温然望着毫不动容;沈婕妤却似越来越无法忍受那脉脉眼波一般终于是倒吸口凉气猛然别过头去。 淑妃娘娘一笑便垂下眼。 杨惠妃已走到天启跟前绕着太子殿下转了一圈口中道:“适才我们姐妹去了一趟碧玄宫万岁已召了邵天师崔真人共开了“去祟祈福”道场;特赐九霄万灵符水一盏与太子祛除病魔祝殿下玉体康健……”说到此处略顿了顿已换成一副慈母口吻“怪可怜见的哪个丧尽天良的奴才做的如此祸事?可诊治了么?有大碍否?太医又说什么?”絮絮问个不休自然有伶俐太监一一禀报……末了她方转头对沈淑妃道“姐姐不如我们出去吧这么多人围着太子殿下怎能好好歇息?” 沈淑妃已将手中符水亲自供在一侧壁龛上忽听杨妃相询便回答:“正该如此还是妹妹见事敏捷。” 众人已在这内堂窝了数个时辰早就烦腻要不是唯恐引人注目招来不必要的怀疑怕是早就吵着闹着要走了听杨、沈二妃如此一说各个脸上都有喜色----只紫薇神情呆滞而青蔷心急如焚。 可众人的喜色还未显露青蔷还未开口恳求杨妃脸上那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便赫然不见刹那间换上了另一副罗刹面孔满殿顿时刮起刺骨寒风----只听惠妃娘娘厉喝一声: “本宫禀敕令行事如有违者以欺君罪论处!左右将婕妤沈氏以下锦粹宫嫔御九人统统收押听候落!” 杨惠妃身后随着的十数名精壮太监异口同声答应:“遵旨!”齐齐冲出有条不紊地奔到各自的目标跟前躬身行礼均道:“奉御旨请主子起驾----”众嫔妾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都给吓得呆了更有人忍不住带着哭腔喊:“娘娘啊婢妾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婢妾冤枉!求娘娘饶命啊!” 杨妃瞬间又换回那张和煦面孔轻声安慰:“张才人本宫也知道你惯常是个最贤良淑德不过的但敕令如此本宫也只能奉旨行事还请莫要怪责……你也不用怕这株连九族的祸事只要不是你做的本宫定会还你一个清白----” 她一边说目光一边从在场的每一位主子娘娘脸上滑过最后转回身边和沈淑妃的眼波汇在一处。 “----姐姐您说是不是?” 沈莲心依然垂着眼淡淡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有罪的该死的断然逃不掉!” *** 两位妃子当先开道后面浩浩荡荡十几个太监拥着九位主子逶迤而来这一行人只在锦粹宫内晃了一遭各种消息已瞬时传遍了宫闱上下。而御前侍卫吴良佐方从建章宫董天悟处归来冷不防和这些人迎头撞上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惊讶。 “统领大人您来的真巧本宫还遣人去找您呢!”杨妃巧笑倩兮。 吴良佐连忙行礼还未及起身便已听得沈妃接着道:“统领大人本宫已吩咐扫了一间宽敞的大殿也派人去请东边和北边主事的妹妹了。大人这便一起去吧您也是敕使该当将这一切向皇上好好禀报才是。” 杨惠妃点头:“果然姐姐仔细本宫自叹弗如。吴统领还跪着做什么?快请起大人何必如此多礼?” 吴良佐连忙答应心下却不住打鼓搞不懂怎会横生枝节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那沈淑妃为何一副事不干己的态度?难道杨妃对自己献上去的“青丸”并不识得?或者根本未曾联想到三殿下?不会……断然不会以惠妃娘娘的敏捷断不会如此----这淑妃娘娘究竟搞了什么鬼?眼见陷入绝地竟还能毫无损、安然脱身? 可狐疑归狐疑自己总不能当面责问也只好随着这一行人从紫泉殿转到侧殿流珠殿中一座久旷的宫室内这里便是会审的所在了。 依然是隔着帘子众妃嫔在内吴良佐在外。不一时便有人回报说北偏宫的蔡修仪病着来不了了只带话说“二位娘娘在此轮不到愚妾置喙”----她自春天就已病倒满宫皆知二妃去请她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北边的人刚去不久昭华宫胡昭仪那里也遣了人来了却不是下人奴才而是住在昭华宫后殿的邓宝林。只见她抿着嘴笑着对二妃行礼口称:“昭仪娘娘昨夜因贪看月亮多喝了些酒如今还躺着没有起呢……特遣婢妾来还求二位娘娘担待些。” 杨妃对沈妃一笑道:“朔日里头看月亮她倒真好雅兴……”沈妃也道:“胡妹妹是个诗人自与你我这样的俗物不同……”说着两人一并笑起来直笑得邓宝林脸上绿。可坐在下的九位娘娘哪里笑得出?又不得不勉强陪着凑趣那场面无比精彩纷呈。 杨妃着意咳嗽一声道:“胡昭仪虽不能来不是遣了邓宝林替代么?也是一样。来人哪搁张椅子在本宫左手边请邓宝林坐了。” 宝林邓芳那一张脸上立时浮现出一片喜色努力按捺着才没笑出声来----底下这么多人候着自己竟与二位妃子娘娘共居上这可有多么荣耀光彩啊! 而沈妃更是道:“邓妹妹此厢生的事情你可都瞧仔细了一时我们三人同去回皇上本宫素闻你言语便给的怕是要多借你的力了。” 邓宝林一听还要去面圣更是喜上加喜脸上的笑再也藏不住什么矜持什么谨慎全然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不迭声答:“请二位姐姐放心芳儿定然竭尽全力!” 杨妃一笑沈妃亦一笑青蔷或紫薇看到这样的笑定然心下暗道不好可宝林邓芳哪里知道?她笑得更加开心了。 杨妃忽道:“既然人齐了那便开始吧”说着手一摆“将本宫从各处抄检得来的禁物端上来!” 九个捧着朱漆宫匣的宫女鱼贯而入。下九位妃嫔脸色刹那间白如素纸。 沈淑妃的眼睛斜斜睨着紫薇的脸缓缓道:“便依位份高低从沈婕妤看起吧……” 沈紫薇已断然道:“禀两位娘娘若是依位份高低婢妾绝不是锦粹宫之婢妾绝不敢逾越!” 杨惠妃一笑口中说道:“沈婕妤说的是只不过淑妃娘娘那里本宫已上上下下搜检了一番并未查出什么可疑犯禁的东西。适才我们一同面圣在皇上面前也禀过了这才回来的呢……沈婕妤还有不满么?” 沈紫薇再也无法忍耐一转头便望向帐外的吴良佐;她这一眼座上二宫妃子均看在眼里顿时心下了然都是一声极低的冷笑。 纱帐影影绰绰吴良佐虽看不清内里的情景那些对话却丝丝传进耳中一清二楚。他已知此事定然生变沈淑妃与杨惠妃不知私底下达成了怎样的密议竟将“青丸”之事一笔抹倒揭过不提了。如今这样子便是在寻个替罪羔羊无疑。这样的变故全然出乎他的意料一时之间浑也不知该当如何应对才好----毕竟“青丸”一物本就来历蹊跷就是自己硬要提起也全无对证平白落人口实而已。 其实帐中的沈紫薇怀着与他一般无二的盘算只因根本无法反驳杨惠妃一番机谋巧计竟然在此功亏一篑。 杨沈二妃哪容她多做思索那端着朱漆宫箱的宫女一开箱盖便见内里赫然放着一个散开的纸包里面是黑色的丸药。 杨惠妃断喝一声:“沈婕妤你可认得这是何物?” 沈紫薇紧咬银牙昂答道:“非我之物我怎么能识得?” 杨惠妃道:“你也不用试图搪塞隐瞒此物正是太子殿下所中之毒调制而成的毒丸在你的衣箱内现你还想抵赖狡辩不成?” 沈紫薇依然是那幅趾高气扬的样子愤然道:“那不过是小人栽赃陷害罢了沈紫薇虽死不服!” 沈淑妃脸上突然转上一层伤心欲绝的颜色黯然道:“紫儿……你怎能做出这等事?你这样又将父兄家门置于何地?” 沈紫薇冷冷一笑“呸”的一声吐了口吐沫在地上。 杨惠妃面色一寒凛然道:“宝林邓芳听令!奉御旨赐婕妤沈氏掌掴之刑着你替两宫代行。” 邓宝林不由“啊”的一声杨妃已恨声续道:“还不快去!难不成你与沈婕妤有私?” 邓芳连忙起身脚下绊蒜几乎跌倒。这场面其实十分滑稽但哪有人笑得出来?邓宝林好容易来到沈紫薇面前刚犹犹豫豫一抬手沈紫薇不待她手掌落下拉开玉臂劈面就是一耳光重重落在邓芳脸上将她打得直跌出去。 沈婕妤冷笑道:“狐假虎威的贱货凭你也配打我?” 杨惠妃愤然而起大喝一声:“沈紫薇!邓宝林是代两宫行刑你打她便是打本宫了?”倒在地上的邓宝林看见有人撑腰才一愣顷刻便号哭起来。 沈紫薇丝毫不惧斩钉截铁道:“惠妃娘娘您可别忘了我是怀着皇嗣的人----打我无妨打坏了皇嗣谁能负责?” ----此言一出杨惠妃登时无语。 忽听门外有人回禀:“沈婕妤的贴身宫女珊瑚求见两宫娘娘。” 沈淑妃忙道:“快带进来!” 沈紫薇的脸色赫然大变待要说什么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未几只见一个十七八岁姿色平常的丫头施施然进得门来还未行礼沈淑妃已用手一指那捧匣的宫女吩咐:“去看看那是不是你主子的东西?” 珊瑚答应了走过去立在匣边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方正色敛容回答:“启禀两位娘娘正是我们主子的绝没有错。奴婢还记得还曾问过主子这是何物;主子当时回答说是预备医治咳喘旧疾的丸药----话是这么说可又从没见主子吃过;奴婢心里暗自纳罕是以特别留了心故此才记得这么清楚。” 杨惠妃冷冷插口:“那是穿肠烂肚的毒药她自然是不会吃的。” 珊瑚轻呼一声仿佛大为惊骇连忙跪倒哭道:“求二位娘娘饶命珊瑚实在并不知情绝不是着意隐瞒的!” 沈紫薇森然道:“你自然‘不知道’那药怕本就是你放在我屋里的吧……你这个吃里扒外打嘴现世的妖精!” 杨惠妃道:“沈婕妤人证物证俱全你还不认罪?” 沈紫薇哈哈一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早就说了:沈紫薇虽死不服!沈紫薇即使身化厉鬼也定要叫今日害我之人各个死无葬身之地!” ----那一日沈婕妤的样子满殿的人没有谁忘得了。明明状似疯魔口中喷泻出恶梦般的诅咒整个人却分明有种说不出的哀艳美得无以伦比……人证物证俱在杨沈二妃断不容得她多说什么早有两个太监奔了过来垂手侍立口称:“娘娘请----” 沈紫薇便那样长笑着离去一直到她的身影出了门再也看不见了那笑声依旧不绝于耳。 座上的沈、杨二妃对视一眼各自暗吁一口气。杨惠妃开口道:“罪魁祸现已查知各位妹妹受惊了……” 众人提心吊胆了一整天终于等到了大赦却人人心有余悸连脸上的笑容都十分勉强。 忽听得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二位娘娘婢妾……婢妾想看看沈宝林的匣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不知……行么?” ----满殿里里外外十数人再一次将怀里的心提了起来目光统统聚向一点那人赫然却是脸上还有一个鲜红掌痕的宝林邓芳。 [34]兰香 邓宝林素来就是个小处精明、大处糊涂的这一遭着意讨巧可还没得意多久便无谓替人受过挨了紫薇狠狠一巴掌;她心中滞气偏又无处泄猛然间就想起与青蔷之间的芥蒂来。姐妹二人的帐登时全算在一人身上这句话冲口而出几乎未加思索。待看见人人满脸异色望她自己反而有些讪讪气先馁了嗫嚅道:“婢妾身份低微只是……只是随便说说罢了没有旁的意思……” 沈淑妃却道:“邓妹妹你位份虽不高但此刻既代表着胡昭仪和昭华宫那么无论是谁都不能轻忽你口中之言----想说什么你便说吧。” 邓宝林见淑妃娘娘那一番和颜悦色模样又听她话中似有将自己另眼相看之意不禁胆气又壮了些干干笑道:“娘娘婢妾只是觉得沈宝林行事可疑她……她……” 她本想将万寿节那一晚盛宴散时撞见沈青蔷的情形说出来却忽又想起沈青蔷正是淑妃娘娘的亲侄女儿说不定那一夜正是依照着沈淑妃的吩咐行事自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说破可不是要连娘娘都得罪了?连忙住口心下不断懊恼自己多嘴多舌到如今骑虎难下。 她却不知淑妃娘娘此番险些死于“内鬼”之手虽说逮住了个沈紫薇对另一个侄女儿却也一并怀疑起来。见邓宝林如此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更是疑窦暗生心下不住盘算难道沈青蔷真的是个玩弄心计的老手连自己都骗过了;难道这一切竟是她在暗处谋划主导? 大凡越是城府深沉的人越喜欢以己度人。淑妃娘娘又想到青蔷与天启一向亲厚;想到每次叫玲珑来问话时她在自己跟前的前言后语……越想越是心惊越想越是可怖半分可能也转眼暴涨到九分几乎便要笃定了----沈莲心的目光中戾气纵横便如一条剧毒的蛇狠狠咬在邓宝林脸上一拍几案厉喝道: “敕令在上你还敢推三阻四?也不摸摸自己头上到底有几个脑袋!” 这一下邓宝林再也不敢推搪忙道:“也没有别的什么!只是婢妾在万寿节夜里皇上离去之后又看到了沈宝林表情模样都是古古怪怪的……婢妾想说不定和今日之事有关呢……” 她此话一出口沈淑妃脸上的表情顿时缓和了不少。不止是她在场之人倒有半数也都看见了那个披着绿羽纱离去的“沈宝林”此时也不禁纷纷露出既诡秘又了然的神情。 谁料邓宝林顿了顿续道:“……婢妾看见她只穿着内里的单衣满脸惊慌神色不定皇上都离去许久了才不知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不止婢妾胡昭仪、王美人好些人都看见了呢!” 四下里不约而同传来极低的讶异之声。 沈淑妃坐在椅中身子隐隐一晃开口问道:“宝林沈氏可有此事?”声音竟然都带着颤历来一片庄严宝相的淑妃娘娘竟然如此激动实在少见。 沈青蔷低眉顺目毫不动容缓缓答道:“启禀娘娘并无此事。”说着转过身从身后侍立的宫女手上拿过那只宫匣捧在胸前毫不犹豫打开盖子目光直视邓芳甚至不向匣中投去一瞥坦然道:“邓宝林我与你无冤无仇实不知你因何诽谤于我……或是你看错了人也未可知。但你既然怀疑我便开与你看----我的匣子定然是空的因为青蔷并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良心之事。” 邓宝林忙抢白:“你----” “你”字一出口却无论无何再也接不下去。那匣中果然是空的难道竟没查出半点疑窦?难道是两宫娘娘有意偏袒于她却不过在众人面前装装样子已示公正不阿? 邓宝林越想越是糊涂越想越是害怕。已不知暗地里埋怨了自己那张嘴多少次实在不该逞一时意气快嘴快舌以至于惹来如此麻烦。 ----幸好淑妃娘娘在沈青蔷脸上望了许久终于点点头说道:“没有就好……想是天色太晚邓宝林看错了人----既无事那便散了吧大家都辛苦了惠妃娘娘你看如何?” *** 众妃嫔出得门来早有自己的宫女太监在外久候了。青蔷出来得早来到院中四下张望了一番却不见玲珑甚至连点翠、染蓝也未过来。她心下已隐约有些预感当下不动声色只向紫泉殿方向而去----无论如何她实在是放心不下董天启。 谁成想才转过游廊冷不防侧里窜出一个人来却是个从没见过的十二、三岁小宫女劈面便问她:“你是沈宝林么?淑妃娘娘召唤呢。” 青蔷问:“你是谁跟前的倒拿假话诓我?既是淑妃娘娘遣来的又怎会问我是不是沈宝林?” 那小宫女跺脚道:“我是新到这个宫里的你这个人凭地多疑快和我走吧!”说着竟当先去了走两步还回过头来冲沈青蔷一笑:“宝林娘娘快些来啊!” 沈青蔷无奈只有跟了她去没走两步两人已来到一处僻静之地一个穿浅绛色衫子的人儿早已站在那里一见她来便跪倒在地深深叩下去待抬起头来青蔷已认出了她她轻声道:“兰香原来是你----” 沈家陪进来的贴身丫头沈紫薇的心腹流珠殿的大宫女兰香又磕了一个头方站起身来对那小丫头说:“杏儿你去四下看着莫叫人过来。”那小丫头爽利答应笑着便去了;沈青蔷似有些恍惚问:“她……是杏儿?”兰香微微苦笑点了点头:“我们作奴才的不过是主子的一件玩物主子爱叫什么便叫什么----是她也是杏儿。” 沈青蔷正觉恻然忽听兰香道:“宝林娘娘求求您大慈悲救救我家小姐吧!” 沈青蔷转过头去直盯着兰香的脸缓缓道:“你求我救她?你家小姐如何对我你不会不知道吧。” 兰香道:“我家小姐是做了对不起沈宝林的事但沈宝林难道就没有做对不起她的事么?既然各人都有错您便高抬贵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沈青蔷怒极反笑:“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原来反倒成了我对不起她?” 兰香道:“二殿下原与我们娘娘多么亲厚自您来了便越来越生分了难道不是您在后头说了什么话的缘故?还有大殿下的事……我们娘娘落到今天这步田地难道您心里就丝毫也不觉愧疚么?” 沈青蔷真想对这忠心耿耿却愚蠢透顶的丫头说:你可知你们小姐究竟都做了什么?她是怎样屡次三番给自己下绊子又是怎样恨不得将自己置于死地而后快的她连一个小小的孩童都不放过----难道这都是别人对不起她么?她还有人心么? ----可是看着兰香那炽烈的眼睛即使她这么说了又有什么用? 沈青蔷轻叹一声道:“我并无愧疚你也不用再说什么了。我虽不像她那样视人命如草芥但我亦不是以德报怨的圣人。我无法救她----即使我能救我也不会救的。” 说完沈青蔷转身欲去兰香却不死心已抢着拦在她身前急道:“宝林娘娘……不、不二小姐!兰香求您了!那是您的亲姐姐啊!我家小姐是苦命人她每天过得什么日子您不知道我知道!自从……自从那……离去之后她从没有真心笑过一次没有一夜能安然睡到天亮。人前是再光鲜不过的可人后呢?我也知道求您是强人所难可我实在没有办法了除了二小姐您之外这整个皇宫里兰香实在想不到第二个人----求您了哪怕你去向淑妃娘娘求个情去试一试也好啊!” 沈青蔷待她说完方道:“兰香你说句良心话即使我救了她她以后便会放过我么?” 兰香登时愕然。身子缓缓委顿于地泪如雨下。 “怎会这样……”她茫然道“怎会这样?无论是淑妃娘娘还是两位殿下为什么从没有人真心对待我家小姐为什么他们喜欢的都是你?你有什么好?你说!你究竟有什么好?” 沈青蔷道:“你以无心对人人自然以无心对你……我并不觉得谁对我怎样我也并不觉得自己哪里好人若犯我我也不会引颈就戮的----但至少对一个十岁孩子下毒然后见死不救的事情我还做不出来。” 兰香道:“下毒?我家小姐并没有下毒!明明是、明明是二殿下自己服了药……怎的你竟以为是我家小姐做的?” 沈青蔷心里猛然一阵狂跳一把抓住兰香的手臂急急问她:“你说什么?” 兰香惨笑一声轻声道:“怎的你还不知道么?二殿下的毒原是自己下给自己的----他才不过十岁说出去有谁相信?二殿下之前和小姐可有多么好小姐对他也是真好----你以为只有你才会真心待人么?若不是小姐二殿下在淑妃娘娘那里成年累月的山藜吃下去毒素一日一日积在体内早已终身躺在榻上成为废人了还能像如今这样活蹦乱跳的?我真为小姐不值凭什么怜悯他?凭什么救他?那一日二殿下看到小姐偷偷哭泣还急急问她为什么是为了谁那样认真的样子说要替她报仇……可结果呢?到头来连这样一个小孩子都骗了她连这样一个小孩子都全然忘了她的好只记得她的坏处----这公平么!”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多少谜团轰然炸开那么多破碎的链条终于连接到一起。不知怎的沈青蔷的眼中竟猛然间涌出眼泪----原来竟是这样的: 淑妃娘娘早想除掉这个可能危害到自己儿子前途的前皇后嫡子便给他经年累月吃某种会让人瘫软站不起身来的慢性毒药;但知晓了这一切的沈紫薇却于心不忍告诉了天启真相救了他----怨不得二殿下才那么小却于饮食上处处小心、处处提防;怪不得他故意亲近自己却又三番五次给自己下绊子……原来都是因为沈紫薇! 万寿节那夜董天启猛然遭人撞破又想起紫薇说过的自己的“坏处”自然只顾保全自身而把她推入死地……后来是紫薇在旁边煽风点火对他说了些什么吧?抑或是董天启受了惊吓便私下里去找紫薇商议----他们以为她定然会把万寿节夜里看见的那件事告诉淑妃娘娘而淑妃娘娘若知道二殿下已洞悉了自己的毒计不会猜不到是谁在帮忙……她会怎样做呢?定然是一个都不放过吧!沈紫薇和董天启他们若不想死便只有联手一搏兵行险路便只有先下手为强! ----只是无论二皇子有多么天资聪颖他也不过只有十岁。他自然想不到此时的沈紫薇已不是当日救他的沈紫薇。此时的婕妤娘娘身怀皇嗣心如铁石;而他已成了她前路上的绊脚石…… 如此一个连环毒计沈紫薇一人设计了淑妃娘娘和董天启;却全没料到沈淑妃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张王牌反在危急之间起死回生一举颠覆了这一局! ----原来如此! [35]珠簪 青蔷离了兰香沿着抄手游廊回转踏上石子路。这一趟却不再向正殿而去反折回自己所居的平澜殿。还未到门前已看见太监小梁子倚门而立见了她反吃惊:“主子您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青蔷问:“她们呢?” 小梁子回答:“三位姐姐方才跟着紫泉殿的人回来了一趟在屋里好一阵翻腾呢!也不知那些人要找什么我们可又不敢问走了好一会了还没见人。” 沈青蔷只点点头不再说什么转身进了门。玲珑并点翠、染蓝是随了她去拜见淑妃娘娘的但一场纷乱后便都不知哪里去了。沈淑妃心中现下不知对她几多怀疑显然是扣住那三个丫头不放了。 青蔷依旧不急不徐转进内堂屋里面目全非几口箱子大开里头的包袱匣子都给人挪了出来摊开在几上榻上四时新旧衣服并些零碎玩物杂陈满地。小梁子跟了她进来语尾隐隐带着哭音:“主子不是我们偷懒实在是不知如何处置才好……” 青蔷道:“不妨事你出去看着吧谁来了都先通报一声;她们三个若回来了叫进来见我。” 小梁子犹豫着终是转身出去了。 沈青蔷立在屋内良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便走到几案边顺手取来那件盛饰的雕漆匣子一屉一屉打开。里面显也是匆忙塞满的杂乱无章东西倒似不见少;她挑了一阵越挑越觉心神不宁索性提起匣子倒转过来哗啦啦金银、珠翠、宝石、猫眼儿瞬时倾了满桌。几个宝石戒指沿着平滑的几案滚落下去打在石头地面上声音清脆好听。她从那堆东西中单捡出支金丝镯子套在腕上。轻舒一口气心神便略略定了下来。 便在此时忽听内堂的窗扉叩叩作响青蔷的心猛然一颤随即平复她走到窗前从内里拔开销子轻轻推开----见到窗外之人先一喜却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那里站着点翠满脸通红额上都是汗水。 “主子?”点翠似有些不可置信“真是主子?” 青蔷点头却问:“她们呢?” 窗外是一片扶疏花木点翠侧身在花木之间仍忍不住东张西望许久才压低了声音回答:“玲珑姐姐叫我快回来找主子大事不好了。” 沈青蔷道:“你莫急慢慢说不急于这一刻的。” “怎会不急?”点翠简直便要哭了出来“主子不知道方才有多凶险我们本在紫泉殿外候着忽然就有许多慎刑司的公公们过来说是宫内犯了禁物要去各处抄检。便押着我们回来好一阵翻哪……倒不是怕翻出些什么就怕他们偷偷拿出些忌讳塞在咱们的东西了到时候有口难辩----我和玲珑姐姐心惊胆战跟着幸好有惊无险。我们只当过了关被人带到侧殿那边说等主子出来就没事了谁知----” “----谁知淑妃娘娘又叫了你们去可是?”沈青蔷接过点翠的话问道。 点翠大睁着眼睛拼命点头。点着点着两个眼圈便红了: “主子怕是要坏事……玲珑姐姐才挨了打出来现下又叫了染蓝进去呢;那丫头素来是个胆小怕事、贪生怕死的只怕此时……玲珑姐姐叫我偷个空儿跑回来叫主子早做准备为是。” 青蔷叹息一声:“傻丫头只你玲珑姐姐知道我便不知道么?你白白跑回来若给人觉没罪反有罪了。” 点翠小嘴一撇泪光盈盈道:“玲珑姐姐说了若是主子再没有办法横竖大家死在一处就是了……若是、若是主子再没有办法也算是点翠看错了人点翠即使死了也不冤枉。” 沈青蔷摇头叹息从怀里取出一条丝帕隔着窗子替点翠擦了脸上的泪水小丫头巴巴望着她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那泪却方擦干净转眼又落个不停。 青蔷缓缓道:“你玲珑姐姐说得对现下是到了危急的时候。你听好一会儿我走了之后你便往碧玄宫去一路上若有人问你只说自己素来是与兰香亲厚的来寻人……” “兰香?婕妤身边的兰香?” “是兰香已去了这光景说不定都要到了。她求我救沈紫薇我便告诉她但她若真不怕死大可去求碧玄宫里的皇上;这宫内的人都道两宫娘娘为尊却全然忘了再怎样的尊荣也是皇上给的;而沈紫薇的肚子里正有皇上的孩子----你这便过去一切随机应变只躲过淑妃娘娘派来找你的人就好……” 点翠不迭点头又忍不住道:“那玲珑姐姐怎么办?”她只字不提染蓝想是笃定染蓝早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回了给沈淑妃心下恼恨已不当她是自己姐妹了。 青蔷慢慢问:“你玲珑姐姐若知道我此时赶去救她当会怎样?” 点翠急道:“主子千万莫去!那是自投罗网!” 青蔷淡淡一笑轻咬下唇颔道:“没错现下谁也救不了她但只要她能熬过今天明日就不会再有害她之人。” 点翠愣愣望着青蔷望了良久终于狠命抹了抹眼睛对着青蔷隔了窗子拜倒颤声道:“主子点翠信你。点翠这条命本就是跟阎王爷赊了来的----今日即便死在一处又有什么?大家一样热热闹闹的!” 青蔷忽道:“两年前郑更衣死时按理随身宫人都要殉葬吧?你们怎么逃过那一劫的?” 点翠全没料到沈青蔷会突然提到这一节刹那间反愣住了半晌才答:“主子……怎么知道的?” 青蔷反问:“事到如今还要隐瞒么?” 点翠忙摇头答:“郑姐姐……不、郑主子去时我们本也要跟着去的但……不知道宫里谁传出话来只说这么多年未见‘白仙’娘娘显灵了怎么就突然又出来了呢?再后来……便报的郑主子是寻常病故着意压了下来只差一点点----据说当年‘白仙’显灵死去的主子娘娘们身边人都跟了去的……” 青蔷长叹一声终于笑了:“我明白了你去吧。” 点翠尚犹豫不决踌躇许久大着胆子问道:“那主子您呢?” 青蔷一笑垂下头摸了摸腕上的镯子莞尔道:“我去找个人借件东西;只要过了这一关大家都能活着那便来日方长了。” *** 沈青蔷再不耽搁出门唤了小梁子到身前嘱他跟着另吩咐小乔子看门便又出了平澜殿。这次却还不去正殿找董天启反转到流珠殿外还未进去已听见里面淅沥哗啦一阵乱响。 殿外守着几个慎刑司的太监却不见一名侍卫沈青蔷还未走上台阶其中一个已道:“这位娘娘此地看押重犯不得进的。” 沈青蔷回过头对他璨然一笑反问:“你可知我是谁?” 那慎刑司是专管宫人惩罪行刑的所在因恐杀乏之气冲犯各位贵人虽隶属内廷却只在外廷行走非召不入倒真不熟悉宫内的各位主子娘娘。他只见青蔷品级不高却全没料到竟有此一问当即心下惶恐俯下身子极谦卑地口称:“不知主子是……” 他话没说完青蔷身后跟着的小梁子已断喝一声:“你当的什么差?怎连沈宝林都不认得了?” 青蔷则笑道:“这位公公我也瞧着眼生偶一错了那也不妨。原是我考虑不周要不然小梁子我们便回淑妃娘娘那里去讨个信物再过来吧……” 小梁子脆脆答应一声。 那太监一听是“沈”宝林又一听“淑妃”二字早忙不迭道:“是奴才不长眼娘娘千万莫怪罪。”说着身子一闪早已让开了道路。 沈青蔷再不跟他废话轻移莲步昂而入。 流珠殿内的纷乱程度远非青蔷那里可比。古玩翻倒珠帘散落那幅唐人真迹《曲江行乐图》早被人自墙上扯落生生撕成两片丢在地上。沈紫薇站在这一片狼藉之间抱着一柄古琴口中嗬嗬作响也不知是哭是笑。 突然沈紫薇转过身来直盯着沈青蔷的脸目光呆滞、神色木然望了好一会突然一摆臂将手中价值千金的名琴向青蔷砸过来。 ----她想是已闹了许久此时早已力竭那琴方离了她的手便重重落在地上出一声巨响顿时金弦四散玉轸崩飞。 沈青蔷一动不动。 “你来干什么?出去!给我滚出去!”沈紫薇的声音竟已暗哑。 青蔷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她忽然想若此时紫薇哭着说“我错了求你救我”她会不会动摇呢?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那样的事情是不会生的吧?沈紫薇也许宁愿去死也不愿在任何人----特别是她的面前低头。 ----心比天高性如烈火我的……“姐姐”。 “我来看看你”沈青蔷道“看看你如今的落魄模样----你骗我之时、害我之时、毫不犹豫陷我于死地之时可曾想到今天?” 沈紫薇“哈哈”一笑更觉声音嘶哑难听她咬牙骂道:“贱人!跟你娘一样最会装成一副纯良温顺模样专事勾引男人的贱货!我娘天天骂:‘小狐媚子’、‘妖精’、‘贱货的小崽子’!哈哈----” 沈青蔷不动声色只是一直望着紫薇她一头如鸦的云鬓早已散乱不堪两眼精光绽放状若疯魔----她突然欺近两步来到青蔷身边压低了声音轻声道: “你别以为你赢了真正赢的人还是我……你知道我肚子里的是谁的孩子?是他的!是他的!哈哈……哈……” 那笑声倏忽不见紫薇突然暴起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喝道:“为什么?你为什么不生气?不难过?你就不嫉妒么?” 青蔷毫不挣扎摇摇头轻声反问:“我为什么要嫉妒?” 紫薇似乎糊涂了满脸错愕犹豫再四方道:“你……你不爱他么?你没和他在一起么?” ----那自己一夜一夜令人疯狂的幻想一夜一夜把一根根锥子扎进心底最柔嫩的深处又是为了什么? 沈青蔷依然是那副八风不动的神情右手把左腕上的镯子转了一转轻声道:“爱?在这宫里谈‘爱’你就不觉得可笑?” “我不爱任何人我也从不奢望任何人爱我。我只知道对我好的我也要对他好;对我不好的我大不了不理不睬便是;我不是圣人但我绝不愿随意戮害别人----倒是你该好好想想自己都做了什么----连心都没有的人拿什么来谈‘爱’呢?” 沈紫薇脸色大变眼见又要暴起沈青蔷却已抢先一步劈手重重打在她脸侧冷冷道: “这是你教我;也是你欠我的----‘姐姐’。” *** 沈青蔷抽身出门门外守着的慎刑司太监们见她面色沉重、难看之极全都把脖子缩了回去一句话都不敢问眼巴巴看着宝林娘娘风一般走了。小梁子连忙追上过去紧紧跟在沈青蔷身后。 两个人直走了半刻青蔷这才停下脚步缩身在一处假山背面低声吩咐小梁子:“若看到人立时大声呼喊懂么?” 小梁子点头不迭答应着四下搜寻去了。 沈青蔷倚着山石心口犹自怦怦乱跳。她其实并无把握只是赌;生死成败全在这一举只看自己赌的中不中……忽而她惨然一笑有什么呢?难道现下的活法就真比死去强么? ----她颤巍巍地伸出手卷起长长的宫装袖子;摊开手心里面躺着一只再朴素不过的珐琅花托嵌明珠金簪。 ----她还记得很久很久之前婕妤娘娘曾用这簪子将杏儿的掌心扎出血来她的那一番盈盈笑语犹在耳边:“……这簪子我有姑母有八年前去世的太后娘娘也有----你却没有吧?” 赌吧沈青蔷!赌上你和你身边人的命运----为了活着。 [36]符水 靖裕十三年十一月一日在《本朝实录》上这一天被称为“鸩毒之乱”。掌灯时分自碧玄宫打醮归来的靖裕帝再一次步入锦粹宫紫泉殿来看望他的儿子、前皇后的嫡子董天启。 此时杨惠妃早已候在殿上了宫装罗裙云鬓高挽身后随侍着两列宫女内监。见了靖裕帝伏拜倒口呼万岁。 “如何了?”皇上一挥手令她平身问道。 “启禀陛下臣妾已查实流珠殿的婕妤沈氏私藏毒丸居心叵测;人证物证俱全确凿无疑。” 靖裕帝冷笑一声道:“鸣冤的人都已到了朕的碧玄宫门外你还说‘确凿无疑’?” 杨惠妃忙又跪倒细声细气道:“陛下此事实在是……” “够了!”靖裕帝断喝一声“朕信你你却给朕审出一个这样的结果?” 杨惠妃伏跪于地立时噤若寒蝉。 靖裕帝不再理她也不叫她起身自顾自在当中椅上一坐吩咐左右:“去叫吴良佐来。” 御前侍卫统领吴大人来时惠妃娘娘依然跪着脸上已见汗。吴良佐向旁望了一眼急忙收回目光躬身行礼。 “不必了。吴爱卿朕是如何吩咐你的?” 吴良佐肃然答道:“回陛下‘彻查’到底。” 靖裕帝又是一声冷笑道:“总算还有人没把朕的话当作耳旁风!” 跪着的杨惠妃娇怯怯的身子立时抖了一下。 靖裕帝视若无睹又问吴良佐道:“这案子是你主审的?” 吴统领犹豫了片刻答道:“微臣……隔帘‘听审’。” 靖裕帝重重“哼”了一声冷冷回答:“原来如此----” 杨惠妃实在不明白靖裕帝究竟因何怒。若只是因为一个不怕死的宫女跑到碧玄宫门外鸣冤就此断定自己所审之案事有蹊跷可也太过无稽----陛下绝不是这样的人那么……到底为什么呢? 吴良佐心下却是洞若烛照皇上不知听信了谁的话一心想要致沈淑妃的死罪。特意遣杨惠妃来便是为此----只不过当初谁也没有料到现下会是这样的“结果”。 便在此刻忽有内监来报:“宝林沈氏求见太子殿下。” 靖裕帝微微颔半真半假一笑:“这倒是个有眼色的知道该在谁身上使工夫----叫进来吧。” 不一时便有人引了沈青蔷来到殿内。 青蔷依然还是白日里那身装扮只是脱簪去环洗了脂粉俏生生一张脸越素净好看。她施施然在御前行了礼又向跪着的惠妃娘娘一丝不苟地下拜;也不起身便跪在杨舜华身后。 靖裕帝道:“算了都起来吧----你又来了倒是真放心不下启儿啊。” 沈青蔷不卑不亢、垂徐徐回禀:“婢妾惶恐。” 靖裕帝一言不起身转向内堂忽又回头说道:“那你便跟朕来吧----” *** 董天启依然躺在那里面色惨白青气却褪去了许多侍立一旁的太医唐豢满脸倦色。靖裕帝走到跟前轻声唤:“启儿?父皇来了……”董天启小小的眼皮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 唐豢轻声禀道:“回陛下太子殿下神智清明已无大碍了您说的话他定然能听到;只是此时气血极弱怕是无法应答……” 靖裕帝问道:“药可吃了?” 唐豢犹豫半晌方道:“臣已下药涌吐导泻辅以银针导通经络尽量排除体内毒质但此毒……实是无药可解的只能靠人身缓缓自愈而已……” 靖裕帝面如寒冰森然道:“朕既将太子交给你朕便信你。但愿你谨慎行事切莫孟浪。” 唐豢忙拜倒叩口称:“遵旨。” 忽然听得沈青蔷道:“陛下婢妾斗胆想说一句话……” 靖裕帝扫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青蔷缓缓道:“婢妾初入宫时曾染过无名之疾记得当时浑身沸热莫名神智混乱满眼满耳都是异相----太医也来诊过只说‘药石罔救’待死而已……还是淑妃娘娘去碧玄宫讨了符水来给婢妾连服数日后来竟好了----所以婢妾想太子殿下之毒既不可以药力解救不如也求助仙灵广为庇佑为是……” 她娓娓道来唐豢本在一旁洗耳恭听待听到“符水”、“仙灵”云云已不由自主微撇了撇嘴。他自命医术高绝从不信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见她缠缠绕绕说了一大篇到头来却全是废话心道暗自冷笑:果然是妇人之见。 不过人尽皆知靖裕帝最信仙道这败兴的话他是绝不敢讲的于是反而附和道:“娘娘所言极是。” 果然靖裕帝的脸上浮出了几分暖色点头道:“有理朕已命邵天师赶制仙丹符水了明日便派人送些来。” 沈青蔷却一笑:“幸好淑妃娘娘早替陛下想到了已先请了来却不知现在放在哪里……” 身边早有宫女接口道:“回陛下、宝林娘娘就在那神龛中淑妃娘娘亲自放进去的。” 众人眼见沈青蔷步到神龛边掀开帘子捧出一只明黄禁绸盖着的青玉釉卷足荷叶盘;揭了绸缎取出盘内小小的金杯。 金杯极精细雕着蟠龙飞升文配有一只小巧金盖那龙身飞腾而上在金盖上盘出一个纽结。 沈青蔷抬玉指轻拈纽结打开盖子杯内是浑色的半盏水丝毫不见异样。 唐豢亲自上前将太子殿下伏起;沈青蔷持定金杯早有宫女递上金勺她舀起半勺符水来温声对董天启道:“殿下是我----我喂你服药。” 董天启摊在唐豢怀里依然闭着眼嘴角却慢慢勾出一抹微笑来颤抖着、微启嘴唇。 突然靖裕帝道:“慢着你先试药吧。” 青蔷微一诧异便即点头将金勺送进自己口中吞下符水方皱着眉道:“没有错就是这个婢妾记得清楚可苦得紧……” 她将金勺递给宫女又换了柄干净的来才放入杯中去舀冷不防金杯和金勺都已被靖裕帝劈手夺过---- 沈青蔷抬眼去看时但见靖裕帝怒冲冠状若神魔厉声喝道:“太医去查这杯中究竟放了什么;还有把那贱人绑来见朕!” 两厢伺候的太监面面相觑不知道吾皇陛下想要绑谁正踌躇着怎样问才不会引火烧身靖裕帝已用手一指沈青蔷喝道:“你!去传朕的旨意将淑妃沈氏脱簪去服绑来见朕!去!” *** 沈淑妃依然还在流珠殿侧厅坐镇正劈头盖脸地喝骂底下的奴才蠢笨无用竟让一个小丫头偷跑了都没有察觉。忽然听见一阵喧嚣传来有内监尖声喊:“圣旨到淑妃沈氏接旨----” 沈莲心吃了一惊心中暗自寻思:“杨舜华明明已去了紫泉殿怎的又有圣旨过来?” 忙忙带身边人出迎却见门外一群奴才簇拥着盈盈一个纤影脂粉不施眉清目明----却是位她从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地看到的人儿。 “是你……果然是你……”淑妃喃喃道。 沈青蔷道:“圣旨在此淑妃沈氏何在?” 沈莲心的一双眼狠狠盯着她盯了许久终是不甘却也无奈;只有跪倒口呼:“臣妾淑妃沈氏莲心恭迎圣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青蔷朗声道:“天子口喻淑妃沈氏脱簪去服即刻赴紫泉殿面圣钦此。” 沈淑妃猛然站起身来两个眼中几欲喷出烈焰怒道:“沈青蔷你为什么害我?” 青蔷的语气丝毫不变沉声道:“皇上想问一问淑妃娘娘为何您给太子殿下送去的符水里竟会含有致命剧毒?” 沈淑妃愕然用手指着沈青蔷的脸语不成句只道:“你!你……” 沈青蔷微闭上眼轻吁一口气;又睁开眼挥退众人独自来到沈淑妃面前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道: “姑母我真冤枉你了么?难道当初你给我喝的符水之中便没有下毒么?还有那满宫的人都讳莫如深的郑更衣她也是这样死的吧?” 沈莲心面容扭曲显然惊诧至极她连声问:“谁……究竟是谁告诉你的?是谁指使的?” 沈青蔷惨然一笑:“没有人告诉我亦没有人指使----我也许后知后觉但我绝不愚蠢。起初我也几乎就要相信那是神怪作祟了但我遇见了一个人……他虽没告诉我答案却让我始终心存怀疑。我也长久的百思不得其解我甚至一直以为是自己身边的某个人做的----直到我见到二殿下病的样子;直到我猛然间想起您‘特意’指给我的丫头都是从一个据说被‘附身’而死的郑更衣那里来而她们不巧上一次通通逃过一劫……姑母您为什么给我下毒?为什么想我死?难道真的因为我入宫本就是为了当一枚‘弃子’当一枚能用自己的死来助你洗脱嫌疑、助你除掉漏网之鱼的‘弃子’?那当初在沈家花园里你为什么对我说那些话为什么又让我抱持幻想?” 沈青蔷低垂着眼缓缓说着往日的时光仿佛顺着她口中的言语自二人身边再一次淌过。她遇见她的时候曾经以为遇见了神仙曾经以为她是她生命的救星可是……可是……她只不过是选上了自己作为牺牲去平息深宫里那些屈死的魂灵们庞大的愤怒罢了。 她只是一颗注定的“弃子”罢了;也许连淑妃娘娘都从未想到过自己竟然活下来了。 ----半个时辰之前沈青蔷在假山的后面将那珠簪的顶端缓缓旋开但见里面果然是半管褐黄色的粉末倒出一点轻轻一舔便觉苦得几乎连舌头都要麻痹了。她记得这苦味一辈子都忘不了。第一次尝到这味道的那天晚上她便高烧不退几乎毙命;后来的几天因为实在难以下咽便只是在宫女们面前做做样子大半都折在榻旁的漱盂里了……阴差阳错自己竟然这样活了下来。 ……沈淑妃狰狞的表情忽然消失不见忽而笑了: “傻丫头这还用问么?你在这宫里这么久了?难道什么都没有学到?本不就不该相信任何一个人所说的任何一句话因为在这深宫之中你不说谎、不欺骗别人根本就活不下去!在这里再纯洁美好的女孩儿为了活着都会化身厉鬼去吞吃别人的血肉----你连这个都不明白?” 青蔷静静听她说完微微摇了摇头道: “小时候我常常偷看书房的书有一本书上说:‘天下熙熙皆因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当时我不明白现下我却懂了----人都为‘利’而生但每个人心中的‘利’各不相同:我所希望的只是在澄澈的天空下寂静的生活;你们争的东西我没有兴趣你们渴望的‘爱’我根本就不明白----我和你们不一样……即使我必然身化厉鬼我也要留着这颗心;即使我此生注定无法走出这四方的世界我也要守着这颗能够坦然仰望天空的心……” “----姑母我会努力活着不为沈家更不为什么所谓的‘爱情’;我会活下去寻找我的道路----活给你们看!” [37]莲心 沈莲心步入殿内眼前人影绰绰。宫女太监们见她来了远远躲避。她忽然有些失神忽然觉得自己脚下的这条路宛然便是自己的一生: ----她走过无忧无虑的童年春风烂漫奶妈在院子里高声唤:“小姐----小姐----别躲了老爷叫您呢……”而自己隐身于花树丛中咯咯娇笑撒下一地的银色铃铛。 ----她走过喜忧参半的少女时光夏日的蝉鸣声里倚栏而望手畔的《诗经》被一阵风吹得飞快翻动停在了那一页上面写着:“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走过秋风肃杀的十九岁洁白无瑕的手上染满了鲜红。这满宫死去的女人漂泊的幽魂全都徘徊于宫墙之内。她能看见她们一直都看见她们----甚至当她躺在龙床上从靖裕帝的肩头望上去的时候在那明黄的帐内也依然亮着她们流血的眼睛。 ----然后……寒冬降临纯净的雪花覆盖无垠的大地把一切悲欢喜乐、一切恩怨轻仇用雪的殓衣统统埋葬掉吧! 沈莲心走到靖裕帝面前不拜、不叩一动不动脸上带着恍惚笑意。 “给淑妃解缚……都下去吧”靖裕帝吩咐。 宽阔到阴森森的大殿在夜里无论是你点燃多少灯烛也照不亮所有角落的大殿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 “不是我做的”沈莲心忽然说。 靖裕帝望着她毫不动容。 “你的儿子不是我下的毒不是我!”她喊道回音在空旷的屋宇间徘徊落地四散。 靖裕帝忽然一笑说:“朕知道。不过……总要找一个罪魁祸的不是么?沈婕妤怀着朕的孩子你觉得朕会叫她死么?何况你也并不冤枉十三年来死在你手中的人还少么?” 沈莲心倒抽口冷气似不可置信般望着眼前的夫、眼前的君她忽然想起杨舜华说的那句话:“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思皇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似乎任凭朝堂上明争暗斗、云翻雨覆任凭后宫内勾心斗角、阴云暗涌…… 她忽然想到杨惠妃说:“……但那些辅大臣各个是什么下场?而我们斗了这么多年又得到了什么?” 靖裕帝突然开口那样云淡风情、再闲适不过的语气:“你们沈家……三代外戚在朝廷内外盘根错节权势熏天也有数十年。这样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不是么?” 沈莲心猛然抬起眼似乎不可置信地直视着靖裕帝的面孔。那男人在笑!他在赫然笑!那笑容仿佛在说:“你们都是朕手心中的蝼蚁玩物你们还不知道么?” “不必如此惊讶淑妃----你们的小把戏朕都可以当作没有看到;你们背地里把朕当成傻子、当成傀儡朕也可以不在意。但这天下只能是朕一个人的谁想置喙朕定叫他死----无论是谁!天朝绝不需要一家独大的臣子每一颗果实趋近成熟朕都会动手除去----当你们沈家把第三个女儿送到朕身边来其实那个时候朕已经决定:沈家到此为止了。” 沈莲心双膝一软委顿在地她垂着头竟没有泪只是觉得可笑。自以为是----这满宫的女人、满殿的朝臣、满天下的子民都是多么自以为是?他们以为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取得想要的东西浑不知所有的命运都掌握在面前这个男人的手心之中。 无论陷她于今日境地的人是谁?是紫薇还是青蔷沈莲心突然都不再怨恨甚至觉得悲悯。死去的上官蕊;将要死去的自己;还未死去的沈紫薇、沈青蔷、杨舜华、胡香月……满门抄斩的上官家、黯淡消亡的言家、繁华鼎盛却岌岌可危的沈家……原来都只是这男人手中的线牵木偶他始终重复着这般“利用-扶植-冷遇-舍弃”的循环就像是最任性的孩子挑选一样玩具、喜爱它烦腻后随即毁坏它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沈莲心为这一切而赫然感到可悲可笑。 “……这就是‘帝王之心’么?那你的‘人心’呢?”她忍不住问。 ----他也曾替她画眉也曾称赞她的美貌也曾在她瓷白的肩胛上啮出一个一个殷红的齿印她还为他生了一个儿子…… 靖裕帝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许久方才答道:“你们到朕的身边来难道是为了朕这个人吗?你们既已下定决心委身‘帝王’难道还奢望朕以‘人心’对你们?这满宫的女人、满殿的朝臣谁不是在向一个皇座叩拜?谁不是在向一身龙袍谄媚?你们在乎过皇座上的人是谁么?在乎过龙袍里的人是不是朕呢?……真心对朕的可以让朕以‘人心’相对的……那个人早已不在这个世上。” “……何必这么黯然?你不是一直想当皇后么?朕答应你明天你就是皇后了。朕会赐你最好听的谥号;赐你让整个天下侧目让言官们的奏折纷飞有如雪片的最鼎盛的葬仪;你会躺在上官皇后身边在朕的地宫里等着你不会寂寞----” ***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你可曾去过江南?你可曾吃过莲子?你可知那莲心究竟是什么味道? *** 夜风呼啸而过沈青蔷静立于平澜殿内窗外是子夜时分开始降下的、靖裕十三年冬天里的第一场雪。 “……主子”点翠自帘外进来不住抹着眼泪。 青蔷“嗯”了一声依然望着殿外狂风夹着雪片从打开的窗户的缝隙间倒卷进来拍在她脸上她却仿佛毫无知觉一般。 “玲珑姐姐回来了可伤得厉害在后头休息呢。她叫我回主子一声这几天不能伺候了……” 沈青蔷依然缄默无语。 “……主子?”点翠小心翼翼道“落雪了把窗子……放下来吧?” 青蔷忽然开口却只问:“染蓝呢?” 点翠的声音立时便哑了下去:“染蓝说……说她对不起主子没脸回来……我拜托紫泉殿的姐姐们照料了。” ----沈青蔷的心中立时便是一痛仿佛被人狠狠扎了一刀似的。 晚了她想怕是已经……晚了。 紫泉殿上上下下怕是……一个也活不下来吧…… 染蓝……染蓝…… 青蔷长长叹息一声摇头道:“……何必呢?不过是为着活命罢了我不怪她----你再跑一趟接她回来吧。如果……如果还来得及的话……” 点翠忽然一阵鼻酸哽咽道:“主子……” 青蔷勉强一笑心悠悠地沉落下去:“快去吧……” 小丫头猛地一点头脸上的泪又落了下来。 雪一阵紧似一阵漫天飞舞的洁白花朵自铅灰色阴云的缝隙间飞舞而落天地一片茫茫。沈青蔷突然间便生出了一种奇妙的幻觉:仿佛自己正旁观着一场华丽的出殡----无数的看不见的手在向天空抛撒着大把大把的纸钱……没有丧乐没有歌吹有的只是那些隐形的逝者她们的嚎哭与狂笑生生搅在一起融化成风里的呜咽。 ----这场葬礼喧嚣无比却又寂寞如斯。便宛如深宫女子一生的故事似的。 点翠裹着一件半旧的雪褂脚踩唐屐急急地去了;一行足迹旋即湮没于不停下坠的残琼碎玉之中。沈青蔷的眼睛定定望着她消失的地方心中若有所思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那遥遥的黑暗的彼端忽然出现了一个渺茫身影。一席极致绚丽的宫装满头璀璨珠翠只是立在雪中一动不动片言不。 “……姑母?”沈青蔷愣住多年之前第一次见到淑妃娘娘的时候她便是这样的装扮站在自己面前宛若天上神仙。 青蔷忽然风一般冲了出去不顾身上单薄的衣衫不顾身后有人高声呼喊……地上堆积的雪粉沾满了她的绣鞋不住融化又重新冻结在一起;刺骨的冷刮面的风踉跄的脚步混沌的、看不见前路的世界…… ----在那人影似曾出现的地方雪地上空无一物只有那满眼寂寥的白。 沈青蔷只觉得越来越冷冷得自己仿佛已被牢牢冻在原地再也挪不开脚步。漫天飞雪默然降下仿佛想要不顾一切地掩埋什么似的……悬天有色落地无声。 ----姑母我其实……并不恨你我更不想……报复……即使只是一颗“弃子”依然是你将我自泥潭一般的生命里挽救而出;为我打开一扇崭新的门;将我天真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击碎;让我睁开眼正视这苍天之下的疯狂与残酷…… 你做的这一切青蔷今生今世铭感五内。 可是我要活着……我一定要活着……我不想死…… 忽然极轻……极温柔的……便有如雪片一般一双温暖的手落在她肩上将她冰冷麻木、几无知觉的肌肤唤醒了。一个宛如梦幻般的声音在说: “回去吧……你会冻坏的……” 沈青蔷深深垂着头她不敢转脸去看他她害怕自己难以自抑会再一次在他面前恸哭失声。 “姑母死了方才……我看见她了……”青蔷低声说道声音因寒冷和颤抖而哽咽着“她就……站在这里望着我……一直望着我……好像已看透了……我这一生似的……她在……对我笑……” “我知道我刚从紫泉殿那边来……”那个宛如鬼魅般、总是无声无息出现的人儿回答“不要再想了人在下雪的时候总能看到一些异象----我也经常看到……我母亲的……” “可是……我杀了她……是我杀了她!” “我也杀过人……我第一次手染鲜血的时候还是个孩子……” “不一样这不一样。她是……是……也许……我曾经把她当成自己……死去的母亲……” “……那么----你后悔了么?” 沈青蔷的身子忽然一个踉跄却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轻声回答:“不……我不后悔的……我要活下去……” 董天悟幽幽叹一口气扶她站稳解下自己的雪裘披在她肩上在她耳边轻声说着:“那就没有什么的不要再想了……回去吧……这件事情不会这么容易就结束的若还有什么事情生……” ----你若找我的话就在窗外悬一盏彻夜不息的灯;我一定会看见一定会来的。 *** 双臂、双腿上都是笞伤的玲珑听到小梁子的奏报挣扎着自榻上下来刚追到门外却忽然见那凄迷的风雪之中出现了一个披着素色曳地长披风、影影绰绰的人儿正姗姗归来。 沈青蔷脸上的神情仿佛也被这寒冷的天气冻住了一般有一种奇怪的残忍和哀悯宛若浮在表面的、一层精致的壳----只那双眼那双炯炯的永不服输、永不放弃的眼仿佛火焰般熊熊烧着照亮这惨白而死寂的雪地照亮这肮脏而无情的夜空。 ----莫名的玲珑忽然间便想起了自己初次见到沈青蔷的那一天:她一动不动的坐着仿佛再娴静规矩不过可偶尔目光流盼却满是关不住的神采飞扬……那个曾经的无邪的少女已经死了吧?已经被……彻底埋葬在这空旷的雪地里、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即将到来的这个冬天一定很冷……非常、非常冷…… *** 《本朝实录》载:靖裕十三年十一月初一淑妃沈氏薨上甚哀之为之辍朝十日终以后礼葬。世称为“悼淑皇后”…… ……十二月悼淑皇后之兄、吏部尚书沈恪于大丧间纵子嬉戏、流连娼家……如是种种大不敬之举。上怒恪连降三级罚俸一年闭门思过;恪子淳杖毙;恪子敦流徙…… ……靖裕十四年五月婕妤沈氏生皇五子赐名天顺。 [38]流灯 六月六日是俗例的流灯节。这一天从傍晚开始只要是京师的女子无论贫富贵贱都会三三两两结伴到城南的曲江池上去放莲花灯。小小的摇曳的火苗包裹在一层层嫩粉的花瓣里透出温暖的光将这夜色中漆黑的水面照亮了。 前半夜“放灯”岸上的人摩肩接踵放出去的是心底的希冀看着那属于自己的火光渐漂渐远渐渐地和别人的希望汇在一处成为一片光的洪流;默默祈祷着诸事顺遂美梦成真。而后半夜“捞灯”人也不见少传说这流到近处还未沉没的莲花灯会成为爱情的庇佑那些待嫁的女儿那些“悔叫夫婿觅封侯”的妻便在夜幕的掩映下于岸边徘徊久久寻觅久久不散。 从曲江池一直向北越过一条一条的官道一层一层的里巷越过高耸的宫墙那片黄色琉璃瓦覆盖着的琼楼玉宇就是内廷。宫中的女子也是一样她们虽不能踏出这个四方界限但宫苑内也有御水她们也有说不出口的希望也有渴求爱情的心。每到流灯节前夕宫中巧手的太监们就成了满宫人争抢的香饽饽能不能得到一盏精致的莲花灯也几乎成了宫女们容貌性情手段身份的标尺----只是在宫内的流灯节是只有上半夜的。 靖裕十七年的六月六日将近子时了两个小宫女却依然在御花园的昆明池畔徘徊不去。其中一个遥遥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光影跺脚叹息: “走错了我们该到那边去的可真倒霉。” 夜色朦胧月色朦胧点点的星子挂在高空星芒下看不清她的面貌只隐约可见身材高挑皮肤很白两个眼睛亮晶晶的。 站在她身边的另一位宫女扯着她的衫子小声道: “姐姐既然捞不到了还是快走吧。时候快到了等宫门下了钥、太监们打了更还在花园里走动的话可是犯宫规的。” 那眼睛很亮的宫女一仰头道:“你怕?我可不怕。今日可是六月六啊哪一年巡更的人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叫她们笑我没有灯放我今年非要捞一盏回去给她们瞧瞧不可!” 那胆小的宫女扯得更紧:“好姐姐求你了要不然我们往回走吧?这边过去快到……快到锦粹宫了那里不干不净的还是别……” “锦粹宫?锦粹宫怎么了?我听说皇上最喜欢的沈昭媛不就是住在锦粹宫吗?” 那胆小宫女急忙跳上去捂她的嘴左顾右盼不迭好容易确定真的四下无人才拼命压低嗓子小声道:“嘘……姐姐你是才从绣房里上来的不知道那也理所当然。妹妹虽年轻可毕竟进来得早且是一进来就分到主子们身边伺候的这个中缘由现下实在不好说还是早早跟妹妹回去吧改日我再讲给你听不迟----” 那高挑的宫女犹豫再四终于还是点头答应任她扯着向回走。可又实在不甘心走不了两步便回头望一眼心下总希冀着能有奇迹生。那胆小宫女尽力拉着她口中犹自催促:“姐姐别耽搁了真的就要过子时了……”却忽然手中一空待回头时却见同伴早已顺着来路跑了回去一边跑还一边用手指虚点着湖心的一点亮光叫道:“快看!杏儿你快看啊!” ----果有一盏莲花灯不知怎的离了群飘飘荡荡的竟向这边来了。 杏儿拼命跺脚想叫住她可又实在不敢出声呼唤只有拼命跟了上去心下火烧火燎只求千万不要闹出什么乱子才好。 两个人一前一后顺着御苑里的昆明池岸跑了很久摸着黑好几次险些跌倒在地。眼见着那水面上的火光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晰……忽然光点消失了那当先的高挑宫女心下一沉只当这花灯上的烛台已烧尽或是波浪打来莲台翻覆一股脑倾入水底了。正万分沮丧间忽见不远处一排垂柳后面幽幽转出一簇颤巍巍的花火来原来是虚惊一场那莲灯已飘到了眼前。 高挑宫女开心极了三步并作两步抢过去绕过半条沙堤。眼见只差丈许远近却突然从沙堤那边走出来一个宽袍阔袖的女子俯下身去将那盏莲灯捞在手中。 “哎呀!我的----” 才喊了一半那宫女已猛然想到不好急急把“花灯”两个字缩了回去。可那女子却已听见了她手持花灯站起身来转向她轻声问: “怎的?这是你的灯么?” 高挑宫女仔细端详面前的人只见她站在摇曳的淡淡光晕里年轻很轻相貌很美却没有梳妆只头松松挽了个髻子垂在一边。那人见她不说话便对她笑道:“我并不知道是你的还给你吧。”说着真伸手递了过来等她接。莲灯里闪烁的光照出一截如玉的小臂上面套着一只细金丝镯子。 高挑宫女委屈地摇摇头说道:“算了没用了。”从来只有亲手自水中捞起来的莲灯才灵验否则那些仕女们也不用从半夜一直找到天亮的。 那女子见她语气黯然似也有些歉意便道:“对不住我可真不知道是你的灯……” 她这话不说还好一出口那高挑宫女反来了气愤愤道:“这位姐姐骗谁来的?谁不知道六月六日放灯捞灯的故事?你既捞了去就算我白跑了这半晌何必还说这风凉话怄人?”想到自己在姐妹面前夸下了海口却功亏一篑更是心下郁结。 那女子一笑淡淡道:“我是不知道可没有骗你。你既不要那我可要拿走了。”说着将灯提在手上转身欲去却忽听背后有人唤:“你是……沈娘娘么?” ----杏儿终于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待到近前却愣在当地口中蹦出这样一句话。 那高挑宫女吓了一跳怎的难道自己真的跑到了锦粹宫地界?这女子竟然是传闻中深居简出却宠冠后宫的沈昭媛?不会这么巧吧!那自己岂不是才进了内廷就得罪了当红的主子、闯下了大祸么? 想到这里顿时背上生满冷汗忙不迭跪倒口称:“昭媛娘娘饶命奴婢错了!” 谁知那女子在灯晕中微微一笑竟然道:“你莫怕我不是昭媛娘娘……”却转头对她的同伴招呼道“杏儿多年不见你可长大了。” 杏儿低垂着头回答:“……谢……才人娘娘挂念……您呢?您可还好?” 才人沈青蔷莞尔答:“也多谢你挂念我我过得十分自在的。” 杏儿点点头咽了口吐沫犹豫了良久方道:“那……娘娘我们去了?” 沈青蔷含笑点头杏儿忙不迭拉那个高挑宫女口中道:“金音快给娘娘磕头我们该走了。” 沈青蔷道:“你叫金音?不必了你们去吧……”说着提了那盏灯径自转身又走上沙堤向湖心亭的方向去了。 待她手里提着的那盏光消失在黑暗中再也看不见杏儿才长长、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将还在抖的金音拉起来说道:“姐姐我们快走吧。” 金音被她拽着向前踌躇许久方才疑惑地问:“那到底是谁啊?怎么?宫里还有两个沈娘娘吗?可吓死我了……” 杏儿转过头立起食指竖在嘴唇前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她是沈昭媛的妹妹沈才人。其实得罪了沈昭媛还没什么反正那一位已经……可得罪了她?你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金音“啊”的一声惊叫:“那今晚……她看着倒不像很厉害的样子……” 杏儿撇了撇嘴道:“你懂什么?会叫的狗才不咬人呢!别看咱们的主子是个美人整日里挑三拣四人前也是个好胜的还高了这位沈‘才人’一级呢可真要两人到了一处定是咱们主子避着她走!想当年……” “当年怎么样?”金音的声音充满了惊奇她是家里人花了大笔银子打通关节、才从绣房里调进内廷作“清闲差使”的进来之前也有姑姑细细讲了内里各处的主子哪位得宠哪位无幸哪位可以怠慢哪位不能招惹却从未听人提起过一个“沈才人”。 “唉……”杏儿叹息“里头的事情复杂着呢知道的少些反而能活得更久些。当年那惨状……悼淑皇后薨的时候紫泉殿里所有的太监宫女都陪了去还从沈昭媛那里送了好些个过去……我是命大的只因跟着兰香姑姑在一起才算逃过一劫;后来也就离了锦粹宫了天保佑……” 一面说一面不住摇头叹息往事不堪回她实在是不愿去想。 两个人一厢说一厢已绕过了小半个昆明湖。眼见离住处越来越近心里也不禁慢慢松懈下来。杏儿犹自不忘叮咛金音:“姐姐今夜见到沈才人的事可千万莫对别人说闹不好惹大祸呢!” 金音还未答应却冷不防突然从树影后转出一个人来对她们当头喝道:“大胆贱婢子时已过竟然还在苑内嬉戏不要命了么!” 两个宫女吓了一跳那人“哼”的一声用火折子将手中提着的灯笼点亮。待看清来者是谁两人更是险些哭出声来。宫门已下钥现下宫内只有少数御前侍卫在四周往来巡视她们也实在倒霉竟然正撞上其中之一。 金音早慌了手脚杏儿却比她精乖许多只怔了片刻便立时换了张可怜兮兮的面孔拖着声音道:“这位侍卫大哥千万怜惜我们年轻不懂事这要真闹到了慎刑司公公们那里我们可就要吃大苦头的求您高抬贵手吧……”说着连忙一捅身旁愣着的金音从手上耳上取下镯子坠子便向那侍卫手中塞去。 金音这才反应过来立时依样画葫芦心下也不那么惊慌了。流灯节个把宫女晚归的确不是什么大事给一点甜头这位“侍卫大哥”总该放我们走吧? 谁知那侍卫竟板着脸一抽袖子顺势一带凑过去的杏儿已“哎呀”一声倒在了尘土中手中捏着的耳坠手镯也洒落满地。杏儿忙不迭的爬起来跪在地上拼命摸索。那侍卫冷哼一声问道:“你们刚才说‘沈才人’?哪个沈才人?这些饰都是沈才人给你们的?她想叫你们做什么?不想受皮肉之苦就从实招来!” 金音忙道:“没有啊她没给我们东西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这些饰都是我爹我娘给我带进来的!” 杏儿也不再拣拾抬起头来跟着喊:“冤枉哪侍卫大爷!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做……” 那侍卫一摆手喝道:“不想死就都给我住口!和我说没有用是真是假和我们统领大人说去!” [39]牢笼 沈青蔷提着那盏莲花灯施施然走过沙堤走上一条横亘湖面的九曲桥。走走停停、时而矗立、时而折返直望着头顶和脚下璀璨的星子口中轻轻哼着什么似乎十分快活。她提着灯的倒影也落进了水中远远看去就像是两点相映的光晕转转折折穿过湖面不知道有没有人正在湖的彼岸遥望此处----说不定过些时日宫苑中又要议论纷纷说流灯节夜里有什么神仙显灵在昆明湖上御水凌风呢。 走了很久沈青蔷方踏着九曲阑桥行到岸边早有人迎了上来。点翠高高举着灯笼玲珑则抱了一件半旧的玄色外袍站在灯下她人还未走到跟前点翠已抢先抱怨道: “主子您又瞒着我们一个人往出跑了……” 沈青蔷笑道:“怎的?都出来了?果然是过节呢!”玲珑一言不走上前去抖开手里的外袍给青蔷披上。 青蔷用手按住袍襟笑着向她颔玲珑还是一样面无表情却见老了。 点翠忽然道:“哎呀!好漂亮的灯主子运道真好可妒煞人了。” 青蔷道:“你喜欢便给了你罢。 点翠吃吃笑:“这是结缘灯可不能给人的。咱们这就拿回去挂在主子床前主子的缘分就要来了。” 青蔷还未说话玲珑已冷冷开口:“赤口白牙瞎说什么?这话是你说的么?平白惹灾祸。” 点翠脖子一缩轻轻咽了口吐沫。 沈青蔷笑道:“到了现下这般田地我还怕什么‘灾祸’么?你继续说吧方才有个小宫女也是这么说的。我的来历也没瞒过你们这些节下风俗我可真不知道。” 点翠扭捏了半天方才开口:“其实也没什么……旧例风俗子时之后飘到湖边还未沉没的莲花灯都叫结缘灯。谁要是有幸拣了都是有缘人:在这一年里若是女儿必然可以出嫁;若是……若是守……守空闺的……夫婿定然……归来……” 越说到后面自己也觉得不对声音便渐渐含混下去直至低不可闻。 青蔷持着那灯倒仔细瞧了两眼越笑得欢畅说道:“原来如此----那对我定然是不准了。”脸上毫无戚意却似丝毫不以为忤依然拎着好大一朵粉红色莲花当先向锦粹宫而去。 ----而锦粹宫平澜殿上已有人久候了。 依然是四年前的小小院落却破旧了许多鲜亮的朱漆门斑斑驳驳、描金的斗拱也褪了色;就连立在檐下的御前侍卫统领吴良佐吴大人两鬓也是星霜点点。几个御前侍卫站在他身后。而阶下伏跪着身形略高了些的小乔子和小梁子还有杏儿和金音见她们三人归来纷纷投过又惶急、又企盼的目光。 “微臣见过沈才人。”吴良佐躬身行礼一丝不苟。 沈青蔷微微一笑道:“吴统领何必如此客气?您大驾光临青蔷这里可谓蓬荜生辉----只是我还以为您想说的该说的话在这四年之中早都已经说尽了呢。” 吴良佐直起身来面色冷峻道:“微臣实在也不情愿在如此深夜惊扰才人娘娘只是沈才人既答应了皇上不出宫门、不见外人、不私相授受怎能食言而肥?这可是欺君之罪!” 沈青蔷道:“那吴统领是说我私出宫门、私见外人、私相授受了?” 吴良佐登时语塞。这昆明湖一侧若说属于锦粹宫范围也不为过;而那两个昭华宫的小宫女的确是坦言自己追流灯而去无意中撞见的;至于私相授受……他用手一指地上跪着的杏儿和金音道:“她们身上的东西难道不是你给的?” 青蔷一笑:“吴统领我这里是什么家底儿您这个十天半月就过来一趟的人最清楚不过了不是么?我若有这份闲钱倒认真多搜罗几篓子黑炭预备过冬呢!这话我都说了四年了即使整日被关在一个牢笼里如今的日子却也算过得无忧无虑、很是欢喜我宁愿活着我不想死----您怎么总也不明白?” 吴良佐沉默良久终于道:“原来如此……那今夜之事看来的确是微臣以小人心度君子腹错怪了娘娘娘娘雅量高致莫与微臣一般计较才是……不过莫怪微臣多言娘娘且想想当日淑妃娘娘、还有今日昭媛娘娘的先例千万别踏错一步、后悔终生才好。” 青蔷恍然大悟一般说道:“是了!一个‘追封后位’一个‘宠冠六宫’的确是前车之鉴……统领大人的‘好心好意’青蔷记下了。” 吴良佐被她如此挤兑似也有些尴尬又道:“娘娘如今有现在的日子是因为您是太子殿下的恩人千万要懂得感恩惜福才是微臣……也不过是奉旨办事。” 沈青蔷听得一个“旨”字猛然睁大眼直视着吴良佐的面孔吴统领一愣还未反应却已见她倾倒玉山翩然下拜冲自己三跪九叩口称:“陛下在上:婢妾身为沈氏余孽无才无德无行无状;却幸得陛下皇恩浩荡恕婢妾万死之罪----婢妾在此叩谢皇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暗夜寂寂那几下叩重且响沈青蔷抬起头来额上已是一片殷红。 吴良佐大梦初醒忙道:“娘娘快请起微臣今夜并不是来宣旨的……” 那沈青蔷不待他说完已忽然柳眉倒竖、一声断喝:“吴良佐你既不是来宣旨的却为何口口声声‘陛下’?你矫诏欺我该当何罪?” 吴统领咬牙这女子说退便退说近便近看似反复无常强词夺理;可你稍有不慎却又不免反叫她抓住话脚一番攻讦。“矫诏”二字若真追究起来那可是灭族的大罪。他早知沈青蔷不是个省事的虽没有沈莲心的城府沈紫薇的狠辣但那一份执拗也的确令人生畏----何况他始终忘不了四年之前万寿节的夜里那只诡异的金镯忘不了大皇子奇怪的态度还有太子殿下颈上的伤痕……皇上……为何不索性斩草除根? 但想归想他此时只有赔笑道:“……娘娘说笑了。” 沈青蔷站起身来随手拍拍膝头的灰土面上的怒色转瞬消失不见竟又一笑:“我的确是在说笑多好的节日是该说笑的不是么?可吴大人像您今夜排出的这般拙劣‘玩笑’我希望今后莫再听到了。您若真想我死便去请三尺白绫一个罪名来青蔷束手就戮如何?” 吴良佐尴尬万分踌躇道:“娘娘多虑。皇上是圣明天子怎会无故处死后宫妃嫔?只要娘娘谨慎行事必然能够安稳度日衣食无忧。” 青蔷站在那里双眼微眯一言不。身旁的点翠忽然跪下脆生生说道:“统领大人好意奴婢替主子谢过了。既有统领大人这句话但愿从今往后平澜殿上下这些子可怜巴巴的钱米莫再有人故意‘忘记’了。” 吴良佐登时语塞脸上又红又白沈青蔷却暗地里笑了这丫头真是…… 她撇过头去勉强保持那冷冰冰的样子说道:“谢吴大人吉言----您要说的可都说完了吧?我累了想要安歇了。” 吴良佐忙一躬身答:“微臣这便告退……只是这两个宫女触犯宫规、私游内苑按律当杖责八十娘娘觉得如何?” 沈青蔷转过头来百无聊赖地扫了一眼回答:“吴大人她们碰见我是前世不修我也顾不得----连自己的命都握在别人手里还能说什么?”说着转身拾阶而上径直向屋内去了。一个侍卫似想拦住她的去路才迎上去一伸手将要触到青蔷的衣衫忽觉不妥又缩了回来。 沈青蔷上上下下打量那侍卫一眼见他深深垂着头屏息静立不声不响;便冷哼一声抬脚进了门。 八十杖……哪里还有命在?杏儿和金音早给吓得傻了搂在一起嘤嘤哭泣。吴良佐满脸不甘怒瞪着这两个小丫头。他见平澜殿的宫女太监们都进去了方低声道:“她已舍了你们眼睁睁看着你两个赴死你们还要为她隐瞒不成?” 杏儿道:“回统领大人奴婢真的不知道啊……” 金音更哀哭不休连“奴婢”都忘了讲只说:“我冤枉……我是冤枉的……” 吴良佐审视良久见已到了如此地步这两个宫女还只是哭心下顿时泄气知道这次是真的抓错了人白白折堕了自己的脸面。愤愤然一挥手喝道:“押回去!着昭华宫的总管来领人。” 一行人押着那两个魂不附体的小丫头鱼贯去了。 这边才走便见平澜殿小院的窗子轻轻一响窗缝中绿衣一闪原来适才点翠一直站在那里偷听。她待吴统领去远径直穿过厅堂来到内室青蔷已坐在镜前玲珑手持一柄玉白牙梳正在为她梳。 “回主子已去了……隐约听着要找东偏宫的公公领回去呢。”点翠禀道。 青蔷明明在镜中颔一笑却又实在说不上有多少喜色只道:“别让我带累了就好不过会有大碍的。” 点翠点了点头却又忍不住道:“主子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您躲得过今日躲不过一世总该做些打算才是……” 青蔷苦笑:“我能做什么打算?四年前我们没给先‘悼淑皇后’殉葬四年后也没有落到昭媛娘娘和兰香的处境已算是有福的了……” 一旁侍侯的玲珑手上一顿忽道:“主子总有办法。” 青蔷转过头来却问:“这么些年来你一直跟着我我知道你心中定有计较的。我没问过你更不曾明说----但你的办法便真能保我们这里的五个人五条命么?” 玲珑哑然眼圈微红很快地摇了摇头。 沈青蔷一笑说道:“那你便答应我若保不住我们五个的命就什么都别做……活着只要我们活着总会有办法总会有转机。” 点翠忙道:“是啊!说不定哪天皇上就……就……那时候太子殿下可是和主子亲厚的熬到了那一天我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玲珑听她的“打算”竟然是这样只冷笑一声却也并没有出言反驳。 沈青蔷虽一样垂摇头这次却是不折不扣的笑了起来眉眼顷刻间生动美艳照人口中缓缓说道:“他还是个孩子能做得了什么?何况……四年不见早忘了我吧?莫要指望旁人能救自己的终究只有自己只是……只是……” 两个宫女望着她都不敢插嘴青蔷的话音突然顿住似乎陷入了沉思。玲珑和点翠只是一个静静地为她梳着头另一个满面狐疑屋内静悄悄的。 许久点翠终于忍不住接口道:“主子宽心许是点翠庸人自扰。只要我们从此愈加谨慎凡事小心在意决不犯在吴老头子手里也就是了。这四年不也平平静静过来了么?虽然不能离开锦粹宫也常短这个少那个的但总有办法可想……” 沈青蔷却忽而一笑对她说道:“你说的是。但我方才正想说这四年平静的日子怕是的确要到头了……只怕我们无论再怎样小心麻烦也已经自己找了上来……” ----说着自袖中取出一物圆溜溜沉甸甸比鸽蛋略小些却是个白色的蜡丸。 [40]相约 两个宫女面面相觑见青蔷用指尖拈着那蜡丸缓缓道:“真是丈八的灯台只顾得照别人了。若他不是兴师动众走一遭这东西不知道几时才能传到我手上……自然也说不定吴统领忽然开了窍今日是在唱大戏要使那连环计了也未可知……” 玲珑道:“主子这是今夜来的侍卫给的?” 青蔷一笑:“就是我方才进门时做了个架势欲拦我那人趁人不备丢进我袖中----你可识得他?” 玲珑摇头轻声答:“只吴良佐和他身边的齐黑子奴婢是认识的;至于其他……许是我们四年没出去了早已换了新人。” 沈青蔷低头沉吟将蜡丸握在掌心忽然问玲珑:“那依你看今日的事情究竟是又一个圈套还是转机?” 玲珑老实摇头回答:“奴婢不知。” 一旁的点翠却道:“依我看那吴大胡子是个棒槌若要使这样的手段早用了还会等到今天?” 玲珑依然道:“也难说……总之无论是谁主子都不要冒险才好。” 青蔷道:“瞧你们两个紧张的?许是寻常消息呢?”嘴里虽这样说心中却一点都不相信:若是寻常消息断不会冒如此大的风险。她手上加力已将蜡丸捏开一件东西骨碌碌滚落在地而她手中只剩下了破碎的蜡壳以及一张叠起来的薄纸。 点翠早追过去将那东西捡起托在手心递了上来青蔷手里捏着那张纸望着那物事微微一笑----竟是颗小小的金色馃子上面刻着“诸事顺遂”四个吉利字眼。 青蔷将那小馃子用两指夹起向天上一抛纤手一翻金馃子已稳稳停在手背上----果然是他!真难为了竟还记得。 她放下馃子展开字条只见满纸凌乱、歪歪扭扭勉强能分辨出上面写着:“朔、望子时三刻紫泉殿后松林内。” 沈青蔷望向玲珑玲珑点了点头道:“怕是真的。” ----若是真的那赫然便是当朝太子殿下折节相约了。经过了那么长的岁月那么多的变故他已不是黄口孺子她也已身居牢笼无法脱身此时竟然要约定相见?他究竟想说什么?还是想做什么?难不成时隔四年了方才想到该当面谢救命之恩?笑话! 玲珑说的是:虽说她送了董天启一袋金银馃子玩意儿并不是什么秘密但以此为记认却不是局外人容易想到的。再说了若是假的定然一笔一划将时间地点写得清楚明白说不定还要附上伪造的印信花押只恐抓到的时候不能以假乱真。也只有不确定这东西什么时候能送到她手里的人才会写上含含糊糊的“朔”、“望”二字----只是……难道每一个朔日每一个望日他都等在那里吗?不、不想来送信的人送到了才会去通知太子殿下准备赴约吧? 青蔷将那薄纸反反复复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卷起、又展开然后移尽烛台凑上去烧了个一干二净。将那金馃子递给玲珑说道:“等后半夜埋了它。” 玲珑沉稳点头点翠却道:“主子你……难道……” 青蔷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说道:“若私相授受我只有一死你明白么?所以今夜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收到。” 点翠急道:“可是主子万一真的……” 沈青蔷将手里的蜡壳捏得粉碎一小片一小片丢进烛火里看着它们迅融化成为一滴滚烫的眼泪滑落下来慢慢说道:“若有人真想见我自然会有办法……总之舍身犯险的事情我再也不会做了……” ----可是一闭上眼耳中却似又听见了那个声音唤她的名字:“青蔷青蔷!”那久远的、恼人的岁月啊…… 沈青蔷狠狠摇了摇头笑了起来。 话是这么说可到了六月十五日的傍晚玲珑和点翠就已觉她们的主子在屋内坐立不安起来。天已很热了茶水司再也不会送来放着小小冰粒的消暑胭脂露;手中的一盏粗茶无论晾多久还是温的喝下去便是一股子躁气总也排解不开。 待到了夜里该就寝的时候沈青蔷依然坐在窗前不肯离去点翠实在忍不住便禀道:“主子要不然这样奴婢替您去看看?即使抓住了我我只说白日里打那边过丢了东西也不是什么大罪……” 青蔷毫不迟疑便摇了摇头轻轻道:“你知道么?杏儿……原来那个杏儿那一天她也是这么给我说的我让她去了她再也没有回来……所以如今我绝不会答应。” 点翠哽咽:“主子……可是……说不定太子殿下是想救您出去呢!” 青蔷幽幽一叹低低一笑:“救我?冒这么大险救我?只因我救过他的性命?四年前我也许信的但现在……算了……还是算了。” 点翠无奈低头退下转身的时候狠抹了一把眼泪。 靖裕十七年六月望日的夜里沈青蔷便一直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天将亮时方站起身来脸上已看不出任何波澜。 自然那一夜玲珑和点翠也没有睡。 *** 虽知道主子做得很对但点翠总觉得可惜无论如何是一条道路、一个希望连试都没试一下便放弃了总是犹有未甘----更何况记忆里那个天真可爱的太子殿下无论别人怎么说点翠总觉得他对主子的好绝不是装出来的;他也实在是个可怜的孩子…… 光阴便如流水六月转瞬而过到了七月朔日这一次青蔷似已全然忘了“朔望之约”前一日按时就寝第二日按时起来一切如常。玲珑的手巧针线好便整日里垂头缝补只点翠一个倒操着三个人的心思整日里魂不守舍。 又过几日内务府拨下各宫各殿的月例来着一个有司职的公公带几个小徒弟逡巡分。锦粹宫一隅自故“悼淑皇后”去世后大多数嫔妾便已搬出紫泉殿宫门深锁只流珠、平澜二殿还住着沈氏姐妹却也已与世隔绝。这四年里送过来的份例常常不是延误、便是短少数月没有一次也不稀奇----这一趟却不知是不是那日晚上点翠故意提及的缘故竟是难得的准时天近黄昏小梁子正在洒扫外庭便见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儿捧着一盘东西曲曲折折向这边来了。 小梁子丢了扫帚就向内堂跑去口中喊:“玲珑姐姐、玲珑姐姐有人来了!”玲珑闻声刚一抬头点翠已丢下手中的活计掀了帘子跑出去----片刻后便带着那两位公公转进来满脸失望还不忘朝小梁子狠瞪了几眼。 玲珑忙起身迎接让两人进来坐定召唤点翠去端茶口中道:“公公辛苦了倒面生?” 那太监三十余岁年纪微微福却是从有没见过的。在这三伏天里日头虽要下去了走这一趟路也已满脸是汗。欠身道:“姑姑客气为皇家办差那也没什么。不过……” 玲珑心知肚明他是在开口讨些好处这也是常例早有预备的便一笑也不多说什么。顷刻点翠便端了茶出来茶盘上赫然放着一只小小金线香袋。 玲珑笑道:“我们这里不比别处公公莫嫌弃微薄就好。” 谁料那太监脸上却忽然变色连连摆手道:“不敢!绝不敢!只是……只是前些年里奴才受过沈才人的恩今日到此只想亲自向才人娘娘叩个头而已……” 玲珑登时心下疑惑。她用眼睛一扫已看清那太监身后随侍的小徒弟手中捧着一盘宫缎上头贴有红封。往日里那些奴才们送来的尺头等物无不是以次充好的;可远远瞧着那宫缎的质地颜色似乎颇为鲜亮品相不俗实在蹊跷无比。 玲珑微一迟疑便道:“劳这位公公挂念只是我们主子自上次出门之后便惹了风寒在身如今卧床不起您怕是见不到了。” 那公公当下满脸慌乱连椅中也无法安坐竟左顾右盼起来口中絮絮道:“这……这可怎么好?” 站在他身后的小随从终于按捺不住冷哼一声将手中捧着的东西放在几上嘴里低声骂道:“废物!真是废物!养你何用?快滚下去吧……”却抬起头来对玲珑甜甜一笑不断眨着一双亮眼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反诘:“玲珑姐姐你在骗人是不是?” 玲珑忍不住用手捂住嘴;一旁伺候的点翠更是“啊”的一声惊叫险些把茶盘打翻在地:虽已不是当年圆圆的脸、矮矮的身量、嫩红的两颊……但那笑却是别人学不来的;依然还是旧时的风范只要他一笑一撒娇自他口中说出的话便能攻城掠地无往不利。 ----这不是当朝太子殿下董天启还能是谁? “青蔷----”天启已脚不沾地冲进内堂飞扑入青蔷怀里。他早非四年前的身量青蔷张开双臂几乎搂不住他面上犹自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 “……太子……殿下?”许久她方才迟疑着慢慢吐出四个字来。 董天启伸出双手紧紧抓着青蔷的肩膀满面正色道:“天启!你是青蔷我是天启!你忘了吗?” 沈青蔷犹自恍惚苦笑着用极轻的声音重复:“……天启?” 太子殿下满面带笑眼如璀星望着她不住点头:“对!对!”突然松开她的肩膀这一次却张开双臂将青蔷紧紧搂在怀中脸颊贴在她的鬓上向她的耳内吹气:“我真想你……我在松林里等了你两个晚上我看着满天的星星在苍穹上旋转想着那些过去的时光不知怎的天就亮了----可你却一直没有来……” 沈青蔷猛然挣脱他的怀抱后退一步腰间紧紧贴着桌案满脸晕红胸口“嘭嘭”跳个不停语无伦次道:“天启……不、殿下……这……” 董天启满面惊愕地望着她脸上的笑容倏忽黯淡连嗓音都低沉下去慢慢道:“青蔷……你不喜欢我了么?你忘了我了么?那些生的事情你都不记得了么?我可没有忘啊----从没有忘记过你我总是想啊、想啊想到睡不着……”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旧色的荷包倒转袋口将荷包里的东西倾在掌心随手抛接翻转如意……他收回满把的金银馃子塞回荷包里向青蔷趋近一步俯下身子望着她声音宛如叹息:“我已不输你了吧青蔷?我原以为你会称赞我的……你会对我笑着说:天启真厉害……我原以为你会高兴我来……” 沈青蔷顿时泪盈于睫忙道:“我是很高兴!你来瞧我我十分开心的。我只是吃了一惊没有想到……我只是、只是……” 她手足无措想如四年前那样安慰他摸摸他的头但手臂刚伸出一半已被董天启牢牢抓住----他的力气可真大哪里还有半分当年光景? 他擒住她的手牢牢抓住移过去贴在自己脸上晶亮的眸子凝然望着她突然展颜笑了那一笑赫然又似当年的董天启。太子殿下的声音因吐露秘密而变得微微颤抖: “青蔷……别这样我已不是小孩子。去年冬天我就有女人了那是父皇赐给我的四个宫女中最丑的一个……不过没关系我喜欢她的声音;她抚摸我的时候我闭着眼睛一直想着你----” [41]相问 玲珑、点翠正候在外厢忽听得内里哗啦啦哐啷啷一阵响可把两个宫女吓了一跳不及思索连忙抢入内堂去:却见沈才人倚墙而立紧抱双臂气喘吁吁----地上横七竖八倒着一个花架案几歪斜笔墨纸砚散落一地----而太子殿下手中赫然抓着半片残破的夏装衣袖怔然立在当地。 玲珑和点翠满脸异色呆呆望着满室的一片狼藉。点翠大张着嘴半晌回不过神来;还是玲珑老练些只愣了片刻便走到青蔷身边扶住她问道:“主子……可有碍?” 沈青蔷转眼望了一眼董天启回望玲珑微微摇了摇头:“不妨事的……手一滑就……玲珑屋内敝陋请殿下外厢坐吧。” 玲珑恭敬答应离了青蔷来道天启面前躬身行礼道:“太子殿下请----” 董天启脸上忽然一红咳嗽一声却不移步只默默望着青蔷手中紧紧捏着那半片衣袖。 玲珑又趋进一步朗声道:“殿下请……还请……还请赐还。” 天启似恍然大悟简直像丢一块烧红的炭块一样一把将手中的东西丢了出去。玲珑俯下身捡起那片薄薄的织物起身后第三次重复道:“殿下请----” 这一次董天启却对她视若无睹径直望定沈青蔷一字一顿道:“我不走!谁也别想赶我走!” 青蔷也望着他终于叹了口气低声道:“太子殿下还是不要和婢妾有所牵连的好。” 董天启忽然愤怒那双一笑起来便眯成两道小小弯月的眼睛狠狠瞪着眉头紧紧蹙在一处咬牙喝道:“青蔷你根本不喜欢我了是不是?那你为什么还要救我?为什么不干脆让我死掉算了?反正人人都恨不得我死;人人都在等我死了好爬上这个位置呢!” 沈青蔷垂敛眉缓缓道:“太子殿下洪福齐天诸神庇佑自然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婢妾不过……” 董天启不待她说完早已忍耐不住当即跳起一脚踹在地上的花架上;一边用力不断踢着一边大叫:“住嘴住嘴住嘴!我不要听你说这些话我天天都听人说的还差你一个?我才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话才来找你的!” 青蔷苦笑一下果然住了口。 点翠走了上来跪在董天启脚边道:“太子殿下求您了还是快些走吧。主子也是为了您好您也该体谅主子的心意。这四下里都有吴良佐的耳目在您这样闹下去奴婢就怕……” 董天启一愕果然住了脚。他呆立半晌抬起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两道竟带着哭音问;“青蔷你不喜欢我了是不是?连你也不要我了是不是?” 沈青蔷的嘴唇不住颤抖竟似不出声来雪白的面颊上一道清泪潺潺而下一屋子四个人静默不语。终于青蔷极深、极长地叹了口气走到太子殿下面前抬起手抚在他的头顶上----董天启浑身一颤这一次却没有避让。 青蔷勉强笑着低声道:“天启青蔷没有不喜欢你更没有忘了你;我不是对你说了么?你来看我我可真开心。但……你是太子而我是你父皇‘闭门思过’的沈才人所以你不能待在这里的你本不该来见我快些走吧……” 董天启狠狠摇了摇头说道:“我不会走的。我来看我的救命恩人可有什么错?” 青蔷缓缓道:“傻孩子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也不是你的恩人……唉……点翠、玲珑你们还是去门外守着吧我有话……要对殿下说。” *** “……所以我并没有救你真的……我所作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救我自己罢了。天启我不瞒你;你也要听青蔷的话好不好?” “好!”太子殿下立刻破涕为笑爽快地回答。 沈青蔷也笑了又道:“那你答应我知道了就立刻回去以后……以后再也不要来了好不好?” 董天启立即点头答:“好!”其干脆程度连青蔷都是一愣谁料太子殿下随即续道“我不会来了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 青蔷忽觉心中一阵温暖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在她心丧若死的时候出现在她生命里的那天真赤子的微笑----虽然后来她知道了二殿下根本没有表面上那么纯洁剔透、一尘不染;他着意接近自己原本并非好意。但无论怎样说都是这个孩子的笑陪伴自己度过了一段最迷惘、却又十分快乐的日子;他的孤独与她的孤独慰籍彼此让两个人都温暖起来----他始终是不同的。 “姑母……一直给你吃着什么后来被沈紫薇现了是不是?”青蔷问。 天启倒是一惊回答:“你怎么知道的?这个事情应该只有……只有她知道而已。” “所以‘她’是救了你的……”青蔷道。 董天启冷哼一声说道:“她救了我也不过是想利用我罢了她骗我说你是那女人的心腹你是为了害我才对我好的她在我面前说了你许多许多坏话!所以我就以为……我就以为你把一切都告诉沈淑妃了……其实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哭了好久我怕得不得了我一直伤心地想你以后就不会对我好了越想越哭得很厉害……青蔷、青蔷你没有生我的气是不是?” 沈青蔷笑望他见他竟然满脸紧张十分惶急地盯着她心下一叹摇了摇头。 董天启顿时长舒一口气满面容光径直拉起青蔷的手开心道:“我就知道你对我好!青蔷你一定不知道我那个时候吃了毒药难过到快要死了可我知道你在身边我一点都不害怕。你是真的对我好这世上是真的有人真心对我好----青蔷我会娶你!等我做了皇帝我一定娶你!我们快快乐乐过一辈子你说好不好?” 青蔷起初含笑听着后来却见话题突然一转下意识便想抽回被天启抓住的那只手。四年前的垂髫童子的影子和四年后的英俊少年叠在一处令她总是恍惚总是分辨不清在自己面前正兴高采烈说着话的究竟是孩子还是大人?她在他眼里究竟是庶母?是姐姐?还是……还是别的什么? ----四年光阴的无上魔力似乎沉淀下了往昔的一切却又似乎彻底颠覆了这一切;而她此时站在命运的中心手足无措。 “天启我不清楚你究竟知道多少但我的确没有救你所以你不用放在心上……姑母……姑母她其实是被我害死的至少那一次她并没有向你下毒。在装符水的杯子里投毒的人是我我自己下毒装作喝了一口又装作猛然现味道不对……其实我也很害怕我害怕皇上和太医对我说的话毫不在意那样……被逼无奈之下也许我真的会把那杯有毒的符水喂你喝下去……也不一定……天启青蔷不是一个你想象中的那么善良的好人当时……姑母已对我起了杀心为了活命我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你明白么?” 董天启的脸色一片煞白颤声道:“可是……可是……可是你不会这么做的是不是?你和她们不一样是不是?至少……至少你并不是因为我是皇上的儿子才面上对我好心里却不断想着怎么害我的那种人是不是?” 沈青蔷侧过脸去缓缓地、缓缓地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了在这宫里活下去人也许真的必须做许多自己不愿意去做的事情;也许真的会做出连自己也无法想象的事……姑母死后我经常梦见她;梦见我们初见时她的样子那么美丽那么雍容高贵她对我说:‘青儿你现在明白我了吧?’是的、是的……我渐渐开始明白了……” 天启听她仿佛自言自语般絮絮说着突然道:“我不管!青蔷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的!你要是背叛我我就死给你看!你记住噢我一定一定死给你看!” ----沈青蔷满脸惊愕的回过头正对上董天启的笑容。还是那样仿佛阳光洒落、飞鸟展开翅膀一般的笑云淡风轻的语气说着这样的话。 “你说……是你下的毒?那毒药是哪里来的?父皇那么容易便相信了?”天启忽然问。 “那是沈家家传的毒药藏在她头上带着的簪子里头。以前也有人死在这种毒药之下皇上……也许是知道些什么吧。”青蔷回答。 “那么……就是毒死我母后的毒药喽?现在……那簪子呢?给我看看好不好?” 沈青蔷猛然抬眼望着董天启的眼董天启依然笑着似乎一个满怀好奇心的孩子随口提起而已。 青蔷瞬间垂下眼摇了摇头:“事情一成我便将那根簪子丢进御苑的昆明湖中了那种生死关头我怎么还敢留下现成的把柄?若不是当时什么都没查到我怕也无法活到今天。” 董天启忽然一笑:“那湖里的鱼岂不是倒霉啦?” 青蔷也一笑:“当时我可顾不得那么多了……”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天启只是攥住青蔷的一只手垂头思索。青蔷早想挣脱太子殿下却无论如何不肯放手最终也只有由他。 不知过了多久董天启将脸上的笑容收拾干净忽然道:“青蔷……我今天来其实是有件事情想问你……我知道你在里面受苦;可是你知不知道我的日子也并不好过的。” 青蔷疑惑忍不住问:“怎么会?” 天启道:“是……你怎会知道呢?我这个太子只不过说来好听罢了有谁在乎呢?只不过因为他是贱妇的孩子……否则怎么会轮到我?况且现在的嫡子又不只我一个了……” 董天启说到这里回过头来却见青蔷满脸怔然以为她没有听懂便道:“你忘了么?沈淑妃虽然死了可她却是皇后了----她的儿子和我一样都是皇后的儿子那可是完全不同的。如果可以父皇一定早就让临阳王成为太子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母亲的出身实在是太低了……不过那又怎么样?世人皆知临阳王大名可有哪个知道我这个‘太子殿下’的?” 青蔷恍惚地重复这个陌生的名字:“临阳……王?” 天启道:“就是我父皇的长子董天悟啊!你应该见过的对了……那一年在万寿节宴会上他还装神弄鬼来着你还记得么?” 沈青蔷下意识地便想摸一摸自己套在腕上的金环可天启依然不放手反而更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青蔷……有人说沈紫薇的儿子不是我父皇的而是经常出入宫禁的某个别的男人的----因为父皇的身体已经不可能再有皇子了……你告诉我是不是这样的?” [42]临阳 皇长子、临阳王、靖裕十四年武举状元及第、领左右诏卫指挥使董天悟自然并不知道此时在皇宫的那一边他的皇弟正在做着什么。日影昏然他步下碧玄宫长长、长长的石阶自那缭绕的香烟深处赫然便能俯瞰远处的四宫十二殿重重叠叠的飞檐----他突然间便想起一个自己早就遗忘、又似乎从来不曾忘记的人 ----那个人站在雪地里单薄的衣衫腕上一道金环;颈中还挂着红线红线上串着一面小小的青色木牌…… 他记得的事情原来她也从来不曾忘。 碧玄宫外铺就两排青色的条石日日有太监宫人在此清扫一尘不染光可鉴人。四年之前曾有一位小宫女跪在这里口呼“冤枉”最终搅起泼天大案;而四年之后曾经被那宫女的血漫过的石板上站着当朝次辅6焕。 “王爷”6阁老迎上前来躬身行礼。不同于年纪已老迈的内阁辅李裼6焕很年轻还不足四十岁就是他在四年前悼淑皇后大丧之时上书弹劾沈氏一门;也正是他在靖裕十五年董天悟受封临阳王却受特旨羁留京师不必远赴藩地之时犯颜直谏连称“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嫡庶不分败亡之相矣”。世人皆知靖裕帝最惜沈厚、最爱长子次次都道6焕死定了谁知他却一谏再谏、一升再升竟成了朝堂上炙手可热的人物。 据说他出身低微故此长久以来一直被以李裼为的众多世家大族隔绝在外能爬到如今这个地位实在算是手段通天简直不可思议。 ----董天悟当即站定回礼:“阁老好。” 6焕道:“请问王爷可是从陛下那里来?” 董天悟答:“父皇正在扶乩不便打扰。” 6焕一笑续道:“原来如此那微臣便继续等吧……” 董天悟也敷衍一笑正待抽身忽听6焕道:“……王爷微臣最近听到一个流言据说王爷正在整饬诏狱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董天悟微微一挑眉答道:“诏狱乃诏卫右司所辖羁押人犯数千其中难免有错漏冤案本王既代领此职自然要盘查清楚。” 6焕又道:“臣听说王爷不顾千金之躯竟只身出入诏狱提审人犯连十五、六年前死无对证的琐碎案子都不轻忽遗漏。如此公忠廉能果是柱石之材……” 董天悟冷冷一笑道:“阁老缪赞份内之事而已。” 6焕却忽然话锋一转道:“微臣今日来见陛下只因北地又有胡兵犯境王爷可曾听说?王爷是武举状元当年白龙鱼服、隐姓埋名应考弓马、揉击、策论三场比试统统夺魁便没有想过身在京师查几个小小的冤狱太过屈才了么?” 董天悟道:“6阁老你究竟想说什么?” 6焕的腰弯得更低口称:“微臣是言官出身难免多管闲事。只不过……只不过微臣道听途说王爷彻查诏狱似乎是另有所图……” 董天悟哈哈一笑道:“6阁老既如此不如上书弹劾本王意图不轨说不定便直升辅之位呢如何?” 6焕也是一笑道:“王爷在调侃微臣了。‘道听途说’‘道听途说’罢了……微臣告退。”说完竟似真的抽身欲走董天悟忍不住开口询问:“6阁老您不是要面见父皇么?” 6焕摆手道:“既然陛下正在扶乩微臣自不便打扰改日上书也是一样。”言毕竟飘然去了。董天悟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之中心下忽觉忐忑。 ----的确6焕“道听途说”的没有错自己正是以“平冤狱”为名另有所图。天下耳目之灵无出诏卫其右;但凡牵扯诸多关节内幕的案子均是由诏卫察拿主审----十四年前的“巫蛊之乱”自然亦不例外。诏狱之中所关押的各色人犯全都有着了不起的身份背景想知道当年究竟生了什么那里也许是唯一的希望。不过也只是“希望”而已至少自己已查了两个多月却迄今为止尚未查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似乎早有人故意混淆一切、湮没一切故意将母亲的生死彻底变成一个谜团…… 太祖早有遗令诸藩王不得领兵在外一向口口声声“嫡庶有别”的6焕不会不知道那么他最后那番“屈才”的话又是什么意思?他到底是真的“多管闲事”还是真的智慧过人?究竟是友?还是敌? 董天悟暗自思索着步出了碧玄宫。他今日穿着朱红色的朝服面貌较四年前几无变化只是眉间的纹路似更深了些。才走到半路忽然不知从哪里转出一位锦衣使者利落下拜不待吩咐便既起身在临阳王的耳边轻声说一句话。 董天悟面色突变问道:“真有其事?” 那锦衣使者已跪回原处恭敬回答:“太子殿下自午后便说身子不适召了太医前来诊治服了药便回去内殿歇息了自此再也无人看见实不知是何时离开建章宫的。此时那边已乱作一团御前侍卫吴统领也已得了消息赶去恐怕都要到了。” 董天悟微微一笑道:“既然他去了那我便不用去了。御卫、诏卫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我去了吴良佐倒不好办。” 那锦衣使者却道:“可是……吴统领方才已遣人来知会此事言道事关储君千万请王爷驾临的。” 董天悟抬起头来望着天边的一角流云沉默片刻方垂下头来笑道:“这个吴大胡子有麻烦上身总不忘记扯上我。” 自太子殿下病愈之后董天悟便搬出了建章宫改居他处。封王之后更在京畿另开府第已很少出入宫禁了。而建章宫也正式修葺一新成为了太子的东宫。 靖裕十六年起靖裕帝出现在金銮殿上的时日已越来越少而十三岁的董天启则开始临朝旁听。虽只是名义上的“理庶务”却已显出聪明绝顶非同凡响的样子:小小的太子殿下总是瞪大眼睛看着、竖起耳朵听着坐在那里一两个时辰一动不动虽出言不多但几无闲语心思灵便言语犀利令百官侧目不已。小太子聪敏过人大殿下精于实务满殿朝臣们则每每胆战心惊地望着朝堂上一坐一立的两位皇子估量着如此颤颤巍巍的平衡何时将被打破到那时又将是怎样一番不得了的光景……末了都免不了在心中感叹一声:实在是天心难测说不上是福是祸。 何况到了靖裕十七年靖裕帝竟又将直属于自己的左右诏卫交与临阳王诏卫指挥使之职名义上只有五品却权势熏天无论王公贵戚人人闻之变色。手握诏卫简直有如掌握了半个京师…… 皇上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 临阳王董天悟步入太子东宫建章宫之时御前侍卫统领吴良佐早已到了。他许是这个宫廷之中最繁忙的人无论何时何地似乎总能看到他的身影。董天悟还未踏进正殿便听见那粗豪的嗓音正在大声喝问:“殿下最近几日可有异状?可曾提到过什么人?” 建章宫内一干奴才全都跪在正殿内黑压压一片只年迈的东宫总管太监张淮与太子乳母李嬷嬷侧身坐着却也一样面如土色摇头不迭。 “……走失太子是什么样的罪过你们可明白么?” ----董天悟的双眼扫过这番景象沉声说着步入殿中。 吴良佐连忙起身请临阳王上座一旁的李嬷嬷却突然道:“回王爷的话太子殿下是老奴奶大的老奴是宁愿自己死了也不愿殿下少一根头。太子若真有个三长两短老奴也不活了!还有什么‘罪过’不‘罪过’?” 董天悟道:“那么嬷嬷的意思是说太子失踪是建章宫外的奸人所害与你们无关喽?” 李嬷嬷语气一滞咬牙道:“许是谁心怀妒恨设计谋害做下这伤天害理的恶事反大剌剌装作公道人----那也未可知。” 董天悟还未说什么吴良佐已脸色大变这嬷嬷难道老背晦了不成?竟然指桑骂槐说出这样一番疯话来。他忙道: “王爷微臣明白此事非同小可实在是万不得已方才斗胆请王爷过来一趟孟浪之处还请王爷恕罪。” ----这话便是明摆着说此事本不是董天悟自己愿意管的而是他吴良佐特地请来的绝非李嬷嬷话中暗指之意。 谁料李嬷嬷竟突然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道:“我家殿下年幼失怙从没谁照拂又处在这风口浪尖的位置上也难怪受小人惦记合伙构陷----娘娘啊您的在天之灵可定然要保佑殿下啊!” ----哭得无比凄凄惨惨却又言之凿凿一丝一扣毫不放松竟一口咬定了这一切事端都是董天悟和吴良佐两人在背后合谋主使让审人的突然成了被告。这两位一个是御前侍卫统领一个是诏卫指挥使、临阳王手握两股实权哪个名头抬出去都是威风八面却登时被这一个无知妇人闹得面面相觑这案子竟然审不下去了。 吴良佐顿时心烦意乱便道:“来人啊!请李嬷嬷侧厢休息去……” 董天悟却道:“不必叫她哭够了本王再问话。” 阶下跪着的李氏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忽听此言哭声却猛然一断----只顷刻间便又接着哭起来越嚎得凶了如丧考妣也不过如此。 ----董天悟面带冷笑垂眉不语只是任她哭叫似乎充耳不闻。 许久之后李氏的泣血之心才渐渐淡了满脸涕泪嗓子暗哑只是不住哽咽。 董天悟方才冷冷开口:“哭够了?那现在能答本王的话了么?太子殿下既然不在这建章宫内究竟哪里去了?” 李嬷嬷身子一抖哆哆嗦嗦张开嘴还未说话却听门外有个清亮的声音道: “是皇兄吗?我去国史馆听顾师傅讲《隋书》了实在有趣的紧听着听着可就忘记了时候呢……今日已讲到炀帝欺君欺父陷害同胞兄弟冒犯后宫母妃----这一段不知皇兄听过没有?” [43]兄弟 十四岁的当朝太子殿下身穿明黄衮袍、头戴五龙金冠从门外进来依然是少年的脸却染着大人的防备的笑容。想是天热得紧额间挂汗后颈滑下一道水迹连领上都濡湿了。 董天悟与吴良佐连忙起身离座跪拜下去口呼:“叩见太子。” 董天启含笑从他二人身畔走过在正殿当中铺着明黄缎面的椅内坐定方道:“皇兄吴大人何必多礼啊快请起----难得你们都到建章宫来怎的?找我有事么?” 吴良佐微侧过头去看向董天悟。诏卫指挥使官阶虽低但他是王爷此时是断没有自己置喙之理的。 董天悟心中笑骂:“吴大胡子你找来的事总没有好事----遇到了麻烦却不忘拖我下水”却又不得不答道“启禀殿下臣接到吴大人传报说是殿下行踪渺然音讯全无。事关重大不敢轻忽故此来看看究竟。” 天启笑道:“皇兄你那么客气干什么?快请起来看坐这么热的天地下虽凉快些可跪着也不舒服吧?” 董天悟一笑起身吴良佐却在一旁狐疑:“这太子究竟在搞什么鬼?小时还看不出可越大了越古怪。时而精明时而诡秘时而又似乎全无心机满口孩气实在是个摸不透看不穿、绝难伺候的主子。”心下暗暗寻思竟连平身都险些忘记了。 董天启也不理会任他跪着自起只对董天悟说:“皇兄我可好久没见你了听说你忙得很是么?” 董天悟道:“也没什么忙的都是些腌臜不堪的琐事罢了劳太子殿下惦念了。” 太子顿时撅了嘴说道:“皇兄你是忙忙得都和我生分了。难得来一趟今儿个我可不叫你走的。” 董天悟淡淡笑道:“今日还有事改日吧……方才殿下不是问起《隋书》么?臣年轻时不懂事又在外藩并没有读过多少书的----不过改日臣带殿下出宫咱们去京师市井里听听《隋唐》话本这个殿下一定喜欢。” 董天启果然两眼放光兴奋地道:“出宫?你肯带我出宫?太好了!我要去!什么时候?《隋唐》话本是什么?好玩么?” 他连珠炮一般问个不休董天悟只笑着点头却还未答话吴良佐已抢先道:“王爷万万不可!微臣尝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尚不骑衡”何况太子殿下金枝玉叶身负天下?那些市井俚俗玩意儿怎么能有玷尊听?” 董天悟笑道:“没关系到时候你我随侍左右多带些人隐秘跟着谨慎从事也就是了。京师之内料也没有这样的高手吧?你不记得了么?以前我还小……还在北地的时候不是常跟着父皇微服去听《隋唐》么?到如今我还时常想起来呢。” ----董天启本一听“出宫”二字简直便要手舞足蹈起来;可待又听得皇兄说“在北地时常跟着父皇”如何如何面色突然一变便如艳阳天里乌云倒卷刹那间轰雷隐隐那股暗色陡然浮现在一个少年脸上有一股说不出的戾气。 当朝太子殿下忽然开口一字一顿道:“吴统领说的是。皇兄已然封王开府了怎还能如此孟浪行事?顾师傅说:天子贵有四海自然不能与庶民同论。天子有的东西庶民不能有;庶民有的东西天子也不会有----皇兄是吧?……“孤”----孤既身为太子定当更加谨言慎行才不负父皇和朝中诸臣的厚望。所以‘出宫’二字以后都不要谈了。” 他一个小小孩子就是于朝堂上旁听时偶数言从来也只是“我怎样”、“我如何”的此时却用上了最正式的称谓----那个“孤”字脱口而出赫然有种凄凉味道。 董天悟当即住口诧异地望着自己这个弟弟;太子殿下抬起眼来毫不闪避回望他眼里再已无半分暖意。 许久董天启方目光一转已恢复了平日行色说道:“皇兄你虽忙可也该常常在宫内走动走动的……你去看过五弟了么?他长得可真是好看呢!” 董天悟道:“今年元宵时方才见过的的确玉雪可爱。” 太子殿下拍手笑道:“是啊我倒忘了呢!元宵宴上他认错了人直抱着皇兄的膝盖喊‘父皇’呢!” 董天悟也是一笑云淡风轻道:“是啊是有这么一回事的----他才三岁吧?黄口孺子蒙昧未开又知道什么呢?” 两兄弟同时沉默不再说什么了。 吴良佐眼见气氛渐渐僵持连忙又扯了两句闲话便拉着临阳王告退太子殿下殷勤挽留二人却俱言俗务缠身不住推辞终是离去了太子殿下便亲送他们出了建章宫。 待回转入苑方才满殿跪着的奴才们已各归其位董天启径直步入寝殿口中喊道:“锦绣呢?叫锦绣来!给我更衣。” 不一时便有一个十六、七岁宫人模样的少女急急进来只见董天启已在用力撕扯着胸口肋下一排密密匝匝的珍珠钮结。 “你还站着看?可热死我了!”太子殿下见她来了跺脚喊道。 锦绣连忙答应一声上前替殿下将外袍解开脱下露出里面穿着的粗布青衣----衮龙袍长且宽大将那件内监服色的衣裳堪堪掩住人前露不出半点马脚。 锦绣有些迟疑问道:“里面这件……也脱掉么?” 董天启怒瞪她口中喝骂:“糊涂东西要你有什么用?脱了妥当收起来!” 锦绣不住点头手下再不敢稍有停歇。 锦绣身量小巧缩在他怀里只顾解着纽子垂着头天启便看见她尾后斜斜插着一根式样朴素的镶玉银簪心念一动一抬手已取了下来。 锦绣正心无旁骛忽觉一丝不乱的半边鬓竟全然滑脱倒唬了一跳连忙抬起头来却见太子殿下手中捏着那只簪不断扳扭似想将簪上的玉顶子取下来似的忙道:“殿下不可!会掰坏的!” 董天启斜眼睨她将簪子随手一掷丢在地上。 锦绣似听到那簪顶上的玉饰摔碎的声音身子不敢动脸上却立时浮现出无限的心痛惋惜来。 董天启冷冷道:“值什么?叫李嬷嬷开了内库你去挑两根好的。” 锦绣闻言脸上转瞬便焕然生光----董天启却猛然把头别了过去。 宫女锦绣替太子殿下将身上的两层外衣除去见内里穿的中衣已被汗水浸透了将将粘在身上。锦绣突然面上一红小声道:“殿下奴婢去准备一下先替殿下添浴吧?” 董天启点头锦绣这才伏下身去将簪子拣起草草向头上一拢便收拾了换下的外袍告退谁知却又被太子殿下唤住----天启缓缓道: “父皇后来还叫你去了么?” 锦绣一愕忙摇头:“陛下不曾……” 董天启猛一挥手皱眉道:“够了别在我眼前做戏!三个月了吧?父皇就再没叫你去问话?怎么可能呢?” 锦绣咬着下唇跪倒在地轻声道:“奴婢不敢欺瞒殿下:陛下上次召唤奴婢问的那些话奴婢早就一一回禀了绝不敢有丝毫隐瞒----奴婢……奴婢已是殿下的人了一切……一切都给了殿下怎还会有异心?”说着竟哭了起来。 董天启站在那里漠然望着伏跪在脚前哭到梨花带雨的锦绣----她真的不算美但不知怎的……就是有一点点相似……五官的轮廓还有声音总让他想起那个人来…… 太子殿下终于叹一口气心软了温言道:“好了别哭了我不过问问罢了这也值得哭么?下去吧----晚些叫你了再来。” *** 李嬷嬷进得寝殿之时恰遇见锦绣抹着眼泪向外走似乎魂不守舍几乎与她撞了个满怀。李嬷嬷恨恨骂一句“不长眼的小狐媚子”锦绣的头垂得更低了。李嬷嬷看也不看她早已昂进了门。 殿内董天启正坐着喝茶见她进来径直道:“他们怎么来的?” 李嬷嬷先走过去用手试了试茶壶的温度似还暖不怕伤了肠胃方住了手道:“老奴早说了殿下如今不同往日上上下下多少眼睛看着呢总该更谨慎些才是……今日倒似是凑巧万岁那边忽赐了瓜果过来咱们只说是歇了他们却不肯罢休直把吴胡子闹了出来----至于临阳王似乎是吴胡子找来的……” 董天启尚不放心又问:“真的不是这宫里传出去的消息?” 李嬷嬷答:“倒不像……统共没几个人知道殿下不在那几个小狐媚子老奴是亲自盯着的。” 董天启“唔”了一声似才定了心。 见太子并不说话李嬷嬷踌躇片刻忍不住开口道:“那殿下……今日之事……如何?” 董天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见到了……不过她告诉我说似乎并非如此。” 李嬷嬷道:“真的?这可奇了!唐太医明明说万岁的身体已经……” 天启道:“听她的意思她们沈家似是有什么药的……三代外戚真有些特别的方子也不奇怪。” ----说着又想起青蔷实在经不住盘问方才满脸通红吞吞吐吐、结结巴巴地说出这些内闱之事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一笑脸上竟似忽然有些微微热。 李嬷嬷低头沉吟良久方道:“她虽已和那女人势成水火但毕竟都是姓沈……会不会?会不会动了什么别样的心思?殿下您……有没有提点她她如今早已自身难保我们若不拉她一把她断然是活不久的……” “你不用多嘴!”董天启突然打断李嬷嬷的话“我自然明白该怎么做的。” 李嬷嬷却摇了摇头续道:“殿下……虽然逾越但有一句话老奴还是要说的:您真不该如此相信一个沈家的女人。您难道忘了?她们沈家是如何对皇后娘娘的又是如何对您的?现下咱们好不容易渐渐熬出了头千万可不能被一个女人坏了大事。” “够了!我叫你闭嘴你没有听到么?我不要听你说青蔷的坏话!我不会忘记母后是怎么死的也不会忘记沈莲心、沈紫薇她们是怎么对我的但青蔷和她们不一样!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绝对不一样!你明白么?” 李嬷嬷见小主人怒连忙折身下拜口中却犹自劝道:“殿下现下时局暧昧不明实在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董天启胸口无端焦躁再也按捺不住登时拍案而起喝道:“你够了没有!我说过不要再提了----到底我是太子?还是你是太子!” 李嬷嬷顿时沉默不语只是伏跪在地叩不绝。 董天启站在那里长舒一口气终于还是镇定下来俯下身将乳母扶起轻声道:“嬷嬷自我小时母后便不在了若不是你我早已死了----你对我的忠心我能不知道么?我答应你一定会完成母后生前的愿望也完成你的愿望无论如何我都会登上那个位子----你放心吧。” 李氏涕泪滂沱道:“是老奴多嘴殿下长大了又这么天纵英才老奴实不该再说三道四的。只是……只是……罢了不说了只是看着殿下老奴已很是开心的。请殿下千万牢记殿下肩上可是负着皇后娘娘的心上官大人的心也负着满朝读书人的心呢!即使上官家已经烟消云散但天下名门士族的心都是向着殿下的都在翘期盼着殿下登上皇位的那一天----老奴我……还有我们李家一定会为殿下的大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 “……我都明白”董天启说道“嬷嬷你近日想办法传话给李阁老叫他再探探父皇的口风再探一探好了……” [44]昭媛 沈青蔷一直站在窗边望着那倾颓的日影逐渐消失在流珠殿的飞檐后面最后只在屋脊上余下一道繁复的金边若隐若现----忽然开口道:“玲珑、点翠你们两个预备一下随我出去一趟;小乔子小梁子在这里候着随机应变。” 玲珑敛眉答应;一旁的点翠却忙不迭问:“主子去哪里?” 沈青蔷回一笑答道:“还能是哪里?不过去探一探昭媛娘娘罢了。” *** 婕妤沈紫薇自靖裕十四年生下五皇子天顺受封昭媛之后便再也未曾踏出过锦粹宫半步。起初宫内谣传她是得了下红之症恐怕命不久矣。谁知不过数月光景拿来彤史一看上面却赫然满篇都是沈紫薇的名字。靖裕帝甚至一改历来传召宫妃去甘露殿侍寝的惯例每每亲自驾临就在流珠殿内过夜----仿佛一夕之间沈昭媛宠惯六宫之名便不胫而走。 这倒也不难解释毕竟她是故“悼淑皇后”的亲侄女爱屋及乌之心人皆有之。沈皇后之死几令靖裕帝痛不欲生甚至不惜为一点丧仪礼节的小过错而迁怒于先皇后的亲族令偌大一个沈家毁于一旦。原吏部尚书、内阁次辅沈恪闭门一年之后复归却已无声无息迁至礼部四品郎中的闲职加之两个儿子一死一徙令他仿佛一年之内老了十岁。整日里精神恍惚、答非所问一有个风声鹤唳便犹如惊弓之鸟。 “……陛下丝毫不提当日之事……是不是……也觉得罚的重了?” “……唉谁叫沈家的儿子那样不争气正触在逆鳞上还能有什么好?” “……这沈家以色侍君以色荣宠又因色而亡----倒似天数。” “……嘘……沈家不是还有两个女儿在宫里么?儿子虽然靠不住了但还难说……” 如此这般朝堂上各位股肱之臣议论纷纷、争执不休总能有些似无意似有心的只言片语传入沈恪的耳中;他却依然是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即使被人当面调侃也茫然瞪着一双眼仿佛全然听不懂一般。 ----笑吧!尽管笑吧!总有一天你们也会成为他人的笑柄总有一天你们会连我都不如! ----皇上已经疯了早就疯了;你们却还做什么公侯万代、青史扬名的春秋大梦么? *** 靖裕十七年七月初五黄昏沈青蔷带着两名宫女步出了锦粹宫平澜殿穿过扶疏的草木、曲折的回廊径直向毗邻的流珠殿而去。同样是住着沈氏女子同样无法离开这座牢笼一般的宫苑但在一干外人眼里这两处的境遇有如天壤之别:论起装饰器具的奇巧精致整个内苑数流珠殿第一;就连各类吃穿玩物也都是先送来此间挑过才分付到各处去的;亭台布置因靖欲帝的屡屡莅临更是年年修葺岁岁翻新----当沈青蔷穿一件素衣不加妆饰翩然而来时;仅仅是廊柱斗拱间密密匝匝新贴的金叶子就已映得她眼花缭乱。 还未到殿门前已有人迎了上来两个慎邢司的内监并一个膀大腰圆的嬷嬷将青蔷主仆三人团团围在中间。那嬷嬷微一躬身算是行了礼便熟捻地招呼道:“沈才人您又来了啊。” 沈青蔷微微点头说一声:“来给昭媛娘娘送些玩物可又要麻烦您了。” 那嬷嬷道:“也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老奴统共就伺候这一个差事罢了。只是规矩依然一样您是明白人自然不需要老奴在这里多嘴呱噪。” 青蔷轻笑答:“那是自然。”说着向玲珑淡淡一瞥玲珑早已将手中提着的竹篮揭开里面不过放着几件粗木雕琢的小玩意儿作鸡犬等各类动物形状手工甚拙平平无奇。 两个内监劈手将篮子夺去里里外外仔细翻找了一遍方还给玲珑。沈青蔷向他们微一颔算作招呼便欲抽身向前----谁料那嬷嬷却不避让反而伸开手臂拦住青蔷的去路。 青蔷一挑眉点翠已抢先道:“嬷嬷已查过了并无禁物的您还待怎的?” 那嬷嬷哈哈一笑却道:“才人娘娘现下不比以前了。前些天吴大人特地遣人来吩咐过从今以后您要进流珠殿可非要‘仔细盘查’不可了。” 点翠寸土不让怒瞪回去喝道:“我们主子是什么身份?你倒蹬鼻子上脸不成?” 那嬷嬷面色一寒眼中凶光立现怒道:“小丫头片子不知死活了和你老娘我斗嘴不成?别说是你就是一个半个灰头土脸的主子又能把老娘怎么样?” 点翠气结当即就要跳脚青蔷却冷冷道:“嬷嬷您是吴大人跟前的红人如今的青蔷自然不能把您怎么样----您想查那便查好了;要怎么个查法?您开口就是。” 吴良佐传下严令倒也不假但那嬷嬷的本意却不过是想借这个机会背着人讹些好处罢了当即喜笑颜开便道:“请娘娘恕老奴冒犯老奴想看看娘娘的‘随身’所携之物。”说着微一侧身示意青蔷随她来。 青蔷却站定不动缓缓道:“那你便看吧。” 那嬷嬷一愣青蔷又笑艳若桃李朗然道:“我既清清白白便不怕人看不怕人查。青天白日之下正好行事----要看要查都在这里便好该怎样请嬷嬷吩咐吧。” ----那嬷嬷一呆沈才人说的似也在理但就是借她十个胆子她也绝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一名宫妃解衣露怀;顿时万分尴尬张口结舌立在当地竟成了骑虎难下之势。 沈青蔷冷冷斜睨她再不搭理径直便向殿门而去袍袖挥舞行走如风。那嬷嬷身子一动似还欲造次却终于作罢。玲珑埋随行点翠则狠狠瞪那嬷嬷一眼抓着竹篮便急急跟在后面见主子满面严峻全无半分暖色这样的神情是极少见的便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加快脚步。 殿外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巡视的人殿内却冷清只一个面色惨白的宫女站在珍珠帘下向青蔷见了礼口中道:“二小姐您来了……” 青蔷停下脚步轻轻叹一口气道:“兰香你可越瘦得厉害。” 兰香凄然一笑摇了摇头却道:“小姐在里面今日可醒的早脾气倒也还好----二小姐随我来吧。”说着当先带路左腿蹒跚右腿却似没了知觉一样在地上拖着向前走。 点翠鼻中一酸实在是不忍再看;就连玲珑也缓缓别过脸;青蔷却只咬了咬下唇便即跟了上去。 又穿过两重帘子转过一道刻着江山万里的玉石屏风便来到流珠殿的内室。这里原本四壁都是书画古玩此时却已全然搬空。只墙角架着一张朱色床榻其余的地方均铺上了厚厚的波斯地毯。 ----而这后宫之中三千宠爱集于一身的昭媛娘娘沈紫薇此时便仰面躺在地毯上手中举着一只粗拙的木块挥舞嘴唇翕动口中念念有辞。 兰香折过去勉强曲了左腿半跪在毡毯上用极轻柔、极轻柔的声音哄道:“小姐乖啊快起来吧----您看看谁来了?” 沈紫薇躺在那里身子不动只向上撑起的一双手臂猛然僵住头极慢极慢地转了过来;眼睛一眨不眨终于落在沈青蔷身上。 青蔷向前走了两步俯下身望着她轻声道:“紫薇我来了。” 沈紫薇一挥臂将手中抓着的木块抛了出去远远丢在一边突然对着青蔷璨然一笑----那笑容便如鲜花绽放说不出的美丽娇艳----她道:“你又来瞧我啦?天悟呢?他什么时候来?” 兰香脸色一变忙道:“小姐!万万不可!” 沈青蔷却伸出手去将紫薇扶着坐起身来。沈昭媛便如没有骨头一般搂着青蔷的颈子把自身的重量全数压在她身上口中依然缠夹不清地重复着:“天悟怎么不来?天悟到哪里去了?” 玲珑点翠忙过来帮忙合数人之力一番忙乱方令她坐直了。沈紫薇只是嘻嘻笑一边宫装散开露出半片如雪的胸口犹自恍然不觉。 沈青蔷叹口气亲自伸手过去替她将衣裳掩好轻声道:“紫薇记住啊那个名字是不能跟别人说的这是我们两个玩的游戏你一说出来可就输了----天悟一生气可就不会来瞧你了。” 沈紫薇忙不迭摇头喊道:“紫薇谁都没告诉!紫薇什么都没说!你输了是你输了!你快叫天悟来见我!” 青蔷紧咬着牙狠狠一点头哄道:“好、好……紫薇乖乖的谁都不说。青蔷这就叫天悟来瞧你你说好不好?” 紫薇茫然盯着青蔷的脸良久方拍手道:“好!紫薇等着。你给天悟说紫薇在这里乖乖的等着他来!”言毕又是嘻嘻一笑“我最乖了!你说是不是?紫薇谁都不说谁都不说……” 青蔷伸出手去摸了摸沈紫薇的脸极温柔地道:“是紫薇最乖了。”说着替她将纷乱的头收拢理顺披在脑后轻声哄着:“青蔷给你带东西来了我们一起玩儿好不好?” 点翠忙将篮子里几件木头削成的玩意儿递过来一一指给沈昭媛:“这个是小狗这个是小马……” 沈紫薇两眼放光突然一伸手将那些木块儿全数环在臂间惶急地喊:“我的!都是我的!谁都不准抢走!” 点翠忙一缩手道:“是你的都给你都是你的。” 沈紫薇眼神涣散地点着头终于又嘻嘻笑了起来。 青蔷怔然望着紫薇坐在地上和点翠争抢时而欢喜时而突然暴怒将手中的木块儿向点翠砸去口中嗬嗬有声那张美丽的面孔扭曲起来变得无限狰狞可怖。她忍不住想起很多很多年前自己爬在花园的树上遥遥望着沈家大小姐穿戴一新坐在高楼内心中想:“她怎么会是自己的姐姐?”她们就象是云和泥像是华丽的珠钗和路边的野草。 ----沈青蔷站起身来静静出了内堂;兰香拖着那条僵直的右腿默默随在身后。 走到外厢她转头吩咐玲珑道:“你在前殿守着有什么变故快些来通报。”玲珑一点头便去了。青蔷带着兰香又转过两道回廊来到一间空屋青蔷侧身在一席帘幕后面确定四下无人方从怀中掏出一只极小的纸包轻声道:“兰香这是你上次要的万一……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也不知道份量够不够但统共不多了……总之听天由命吧。” 兰香抖着手接过颤声道:“二小姐兰香替我们小姐谢谢您了。” 沈青蔷的脸上挂着苦笑自嘲道:“这本也是她的不过被我‘借’了来……” 这话倒将兰香说得一阵糊涂茫然道:“您说什么?” 青蔷轻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她并没有骗董天启她确实是将那根从沈紫薇上拔下来的珠簪悄悄沉入了昆明湖但珠簪内的黄色药粉她却已事先取了出来。只不过……只不过大半都下在那杯致淑妃娘娘于死地的符水之中了余下的只剩这些兰香既然求她带毒药进来便正好完璧归赵。 沈青蔷叹道:“……你竟为着毒药谢我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兰香黯然哑声道:“二小姐我的苦您是不会懂的……死了才是解脱呢……” 青蔷心中一惊忙问:“怎的?难道皇上……已经知道了不成?” 兰香惨然一笑回答:“怎么会!若知道了恐怕这殿内殿外所有的奴才如今早已化成飞灰了吧?皇上他……待小姐实在是好呢简直再好也没有了!你看看这个流珠殿多么富贵华丽!你还没有看到他赐给小姐的饰衣服呢那么多那么美我做梦都梦不到!这还不算好么?反正小姐她……现在这个样子可又知道什么?还以为是有人和她玩儿呢----每一晚……每一晚我候在外头都听见小姐在内里不住咯咯笑!她笑他也笑我从没有听过那样可怕的笑声笑得我头皮紧整个人都快要疯掉了----二小姐你告诉我皇上他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他也疯了么? [45]莲影 兰香惨然一笑答道:“怎么会!若知道了恐怕这殿内殿外所有的奴才如今早已化成飞灰了吧?皇上他……待小姐实在是好呢简直再好也没有了!你看看这个流珠殿多么富贵华丽!你还没有看到他赐给小姐的饰衣服呢那么多那么美我做梦都梦不到!这还不算好么?反正小姐她……现在这个样子可又知道什么?还以为是有人和她玩儿呢----每一晚……每一晚我候在外头都听见小姐在内里不住咯咯笑!她笑他也笑我从没有听过那样可怕的笑声笑得我头皮紧整个人都快要疯掉了----二小姐你告诉我皇上他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他也疯了么? 沈青蔷心中一恸只觉有什么东西填满胸口塞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哑声道: “……疯子?这宫里也许早就是疯子的世界了。” 兰香忽然也笑了说道:“是啊……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也快要疯了呢。甚至都想要不然干脆径直讲出来径直一死……算了。日日夜夜这样担惊受怕总觉得明天、甚至下一刻小姐就会笑着很开心地在皇上面前讲出那个名字来----好多次我都想还不如死了算了一了百了不用再受这份煎熬……” 她的话还未说完却已被青蔷打断:“此刻便求死你甘心么?” 兰香缓缓眨眨眼摇了摇头:“自然不甘心----我若甘心不会等这四年。可是你不甘心又能怎样?” 沈青蔷望定兰香突然问:“那你恨吗?” 兰香似一愣反问道:“恨什么?” 青蔷道:“恨淑妃娘娘恨大殿下恨皇上恨把你的腿打折的奴才们甚至……恨我?” 兰香又一笑微侧过头去轻声答:“我怎会恨二小姐您?不、不兰香是个口拙心笨的虽不知道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但也明白若不是您我家小姐早就死在淑妃娘娘手上了。唉其实淑妃娘娘、大殿下、皇上……这些人我统统都不恨我只恨自己怎么就是个女人怎么便进了这种不是人待的地方----可恨又有什么用?这就是我的命。天生贱命能怨得了谁?” 青蔷轻叹一声:“兰香你记得吗?小时候我给郑厨子关在柴房里你半夜送吃的给我我却骂你还把你赶了出去……” 兰香垂眉思索终于一笑:“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那时候我哭得可有多么伤心您可不知道罢……” 青蔷笑道:“后来我也哭了我也哭得很伤心……兰香你那句话是错的真的是错的。” 兰香疑惑方要开口询问青蔷已道:“那时候你便说我们人穷命贱所以我们要认命----那时候我便不信所以才骂你、赶你;现在我更加不信了绝对不相信!兰香你家小姐是你救回来的是你跪在碧玄宫门外鸣冤用这条腿换回来的你忘了吗?所以这不是命绝对不是命----你四年前没有放弃难道四年后却要放弃不成?” 兰香望着沈青蔷泪盈于睫终于是狠狠地摇了摇头。 青蔷缓缓道:“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的所以你也一定不能放弃----我给你那药是到绝对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能用的万一……万一皇上动了真怒你要替你家小姐解掉那些痛苦折磨是为了这个才给你的----你明白么?” 兰香抬起袖子不住揩着眼中滑落的眼泪重重点头;忽然又破涕一笑说道:“二小姐你真的变了好多小时候你的性子可有多么古怪。而现在我看着你就好像看到了以前的淑妃娘娘……不、不我不是说手段心肠你是好人淑妃娘娘却……不过娘娘她总是很沉静总是一幅成竹在胸的样子;她想做什么也是绝对要做到底的----二小姐真的你现在和她很像。” 青蔷一愕转瞬间也笑了道:“是么?也许吧……” 兰香的眼睛忽然一亮她伸出手去一把抓住青蔷的手腕她的力量那样大令青蔷着实吃了一惊。只听兰香道: “二小姐不如这样你去做皇后吧至少做个妃子----就像淑妃娘娘那样!我家小姐始终为情所苦一步错、步步错终于落到现在这个境地;可你不一样你一定能做到的。去试一试让万岁爱上你、迷上你、没有你就活不下去然后便没有人能欺负你所有人都会争着对你好----就像淑妃娘娘那样。” 沈青蔷猛然从她手中抽回纤腕轻声道:“你以为皇上真的那么喜欢淑妃娘娘么?皇上……也许喜欢过什么人但那绝对不是她。” ----沈青蔷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在一个银色桂花寂静飘落的秋天她遇见的人以及她看到和听到的一切。那一天靖裕帝分明声声泣血、声声断肠地喊着:“朕等你十年到头来终是一场空么?” “……兰香即使真的当上了妃子甚至当上了皇后又能如何?还不是说废黜便废黜?让一个活人在这个宫中莫名其妙的死去再容易不过了……为什么女人必须寻找一个男人的宠爱并且凭借这份爱才能生存下去?为什么呢?” 兰香苍白的小脸上写满不解愣愣望着沈青蔷:“二小姐你在说什么?我……我怎么越来越听不懂了?女人自然是……自然是要男人怜惜的……你从没有爱过谁么?你爱上他便不曾想过要依靠他吗?” 沈青蔷望了望兰香垂下头去腕上的金镯在手臂上缓缓滑动戴得太久了成色已经隐隐暗不再像初时那般灿亮鲜明几乎已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似的。 ----爱情么?爱情……就像这戴在手上的镯子不是么? “也许吧……也许我也曾经动过心、爱过人的。我总是觉得有个人虽然不见面但他始终在我身边在我独自度过漫漫长夜的时候他给我温暖----这也许就是爱吧?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依靠他;我所能依靠的永远只是自己而已----兰香我不想变成沈紫薇你明白吗?” 兰香凝神思索了很久终于还是迟疑着摇了摇头。 青蔷笑了:“没关系不过是我的胡思乱想罢了你不明白也无妨的。” *** 沈青蔷回到内堂点翠依然还在哄着沈昭媛玩耍。青蔷凑过去微笑着说道:“紫薇我们该走了。” 沈紫薇浑身一僵半晌才扭过头来定定望着青蔷口齿不清地说:“走你走紫薇也走。” 兰香连忙上前尽力半跪下去故意扳着脸说道:“紫薇不能走!紫薇走了天悟来了怎么找得到你?” 沈昭媛斜仰着一张小脸似乎想了许久方才答应:“好紫薇不走紫薇等天悟。紫薇乖乖的谁也不告诉……不告诉嘻嘻……”说着低下头自己摆弄起满地的木块来。 ----便在此时忽听得外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个人都是一惊兰香连忙起身却因腿脚不便又重重地跌在了地上。点翠急忙去扶兰香沈青蔷却缓缓站起来目视门外素来稳健的玲珑却满脸慌乱正快步而来。 内堂诸人还未开口玲珑已抢先道:“快替昭媛娘娘预备皇上的御驾都进了锦粹宫了!” 兰香愕然连忙在点翠的搀扶下挣扎着站起惶急问道:“怎么会?我们怎么没得了信儿?该不是弄错了吧?” 玲珑脸色铁青跺脚道:“怎么会弄错?咱们今日进来可算把外头那只母狗给得罪了我方才出去才知道皇上早已遣人过来吩咐了只她寻衅报复故意瞒着还说什么今日不必调用外头的人手里头早都预备好了。” 兰香几乎便要哭了出来不住喊道:“怎么会!这可怎么好?小姐都没来得及喝‘安神汤’呢一会要是起疯来我们都是一个死了!” 沈青蔷心下已然洞若烛照方才为了怕被那嬷嬷查出自己身怀毒药不得已当面冲撞没想到她竟然睚眦必报----反正内殿里不过一个疯子一个瘸子便给你信口雌黄又怕什么?总之你这“慢待御驾”的罪责定然是逃不过了----真真好歹毒的心! 如今麻烦迫在眉睫兰香竟还在那里无谓啰嗦青蔷当即喝道:“够了!废话有用么?还不快去端过来?‘慢待御驾’既已坐实更不能让昭媛娘娘在御前失仪了!” 兰香恍然大悟忙道:“是是!我亲自去端!”拖着腿急急转向后头去。点翠没有半点主意只是一个劲儿的问青蔷:“主子我们该怎么办?” 玲珑却目送着兰香的身影远去忽然开口:“我们……不如先下手为强。” 青蔷的身子一抖不可置信的望着她玲珑的一双眼猛然抬起精光四射口中道:“如今绝无后路可退退便是死路一条----该来的总会来的。主子你什么都不用管只想办法给我一个近身的机会他虽是皇帝不过也是**凡胎不过依然是个‘人’罢了我就不信……” 点翠已给吓得傻了哆哆嗦嗦道:“玲珑……姐姐你是说……你是说……你想要……” 玲珑淡淡瞟了她一眼冷笑一声。 沈青蔷却道:“玲珑这就是一直以来的‘打算’么?” 玲珑既不肯定也不否认只是冷冷望着青蔷缄口不言。 “不行!”沈青蔷断然道“绝对不行!你这不是在赌你一个人的性命你是在害我们大家的命;无论你成功还是失败这流珠殿里里外外上百人一个都活不成----你就有那么大的冤屈那么大的愤怒对这些人命统统不管不顾了么?” 玲珑依旧无言。 ----殿外已遥遥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声圣驾已至。 [46]黄庭 靖裕帝方步入流珠殿内堂便吃了一惊。斗室内赫然竟有五个人在三名宫女分跪两侧捧着药碗、妆奁以及镜匣。沈昭媛坐在当中垂专心把玩着自己的手指;而她那头又黑又密的青丝却正被另一个女人握在手中用一把玳瑁梳细细梳理着----皇上明明已进了殿可她们几个人竟仿佛视若无睹一般。 “怎么是你?”靖裕帝的目光落在那梳女子的脸上破碎的记忆忽然浮出水面拼凑在一起他想起来了原来是她。 “朕记得曾给过你谕旨叫你‘闭门思过’的----怎么朕的旨意你也敢违抗不成?” 沈青蔷缓缓将目光抬起来直视着靖裕帝的脸;忽然轻叹一声将手中的梳子放在点翠捧着的镜匣上。跪伏于地无懈可击地向靖裕帝三叩九拜----礼毕方起身回答道:“启禀万岁婢妾是接过谕旨命婢妾不得私出锦粹宫不得与锦粹宫外之人相见不得私相授受任何东西----却从未接过不准婢妾来探望昭媛娘娘的谕旨婢妾驽钝望陛下明示。” 靖裕帝望定她一字一顿道:“你自恃聪明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沈青蔷立时敛眉答道:“婢妾不敢。” 靖裕帝冷笑一声:“不敢?你们沈家的女人还有什么不敢的?杀了朕你敢不敢?夺了朕的天下你敢不敢?” ----跪在青蔷身侧捧着妆奁的玲珑的面色立时变了。 沈青蔷沉声答:“婢妾的确不敢----但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有不灭之身;故此……陛下还请您三思。” 靖裕帝身子一僵咬牙道:“好很好……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敢在朕面前说出这样的话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缓缓踱到青蔷面前伸出一根手指点住青蔷的下颌将她的脸慢慢抬起来----沈青蔷的眼睛毫不避让灿若星辰直直地望着他。靖裕帝忽而一笑竟俯下身去在青蔷的唇上印下冷冷一吻冷冷说道: “你变漂亮了呢变得……越来越像她了……真可惜若朕在十年之前遇见你一定会欣赏你今日的布置应答欣赏你的胆大包天你的毫不畏死;就像当日朕非常欣赏沈莲心一样……不过……现在朕已经累了、烦了朕不想再和你们玩儿了懂么?为什么你们不能都像昭媛这般做个乖孩子:朕给什么她都高兴;朕不给什么她就径直哭闹----不会骗朕更不会害朕甚至连朕说的话都听不明白----这样可有多好!” 沈青蔷撇过头去躲开靖裕帝的手指轻声道:“若皇上真的认为婢妾做错了什么便赐婢妾一死那也无妨。” 靖裕帝轻轻一笑声音竟然十分快活:“你真的想死么?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又怎会有你这样的眼睛?你这种以退求进的花招儿便真以为朕瞧不出来么?莫要口是心非了这一点上比起沈莲心你还差得远呢!” 沈青蔷神色不变头却垂了下去。靖裕帝唇边挂着笑直起身来微眯着眼淡淡说道:“朕富有四海不怕多养几个人;朕也不是暴戾之君不爱让这后宫见血----何况若你能长点眼色朕也不是不能容忍你偶尔玩个小把戏的明白么?” ……言毕再也不看沈青蔷径直走到紫薇身前盘膝坐在她身边轻声唤道:“昭媛看看我还认得我么?” 沈紫薇服了“安神汤”之后整个人便沉静下来反应似乎也更迟钝了。靖裕帝唤了好几声她才转过头去报之一笑笑靥如花;却不说话。 靖裕帝亦对她展颜一笑无限温柔地道:“是我你想我了没有?来乖乖躺在我腿上我读《黄庭经》给你听好不好?” 沈紫薇整个人便似一个美丽玩偶任人摆布果然安安静静躺在靖裕帝怀中----靖裕帝笑着如慈父般抚爱着沈紫薇披散的长真的自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来一边翻一边说道:“这是仙书读了之后会变成仙人的----等我成了仙昭媛便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沈紫薇极乖巧、温顺地点了点头眼睛慢慢阖上竟似要睡着了----忽然她又把眼睛睁开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道:“不我不和你去!天悟来了会找不到的。” 兰香的手臂突然一软手上端着的翡翠盘和盘内原本盛“安神汤”的药碗便一古脑滑落在地出一声巨大的响动。她脸色蜡黄无声无息委顿下去简直就像是周身的血液被瞬间抽干了一般。 沈青蔷则颤抖着站起身来只觉得有什么凉凉滑滑的东西正攀着自己的背脊慢慢向上爬。 靖裕帝的表情万分沉静甚至连眼睛都不曾多眨半下。他还正值盛年还不到四十岁年轻时也曾有过举袖临风、温润如玉的韶光----纵然此时业已两鬓星星眉间眼角沟壑丛生但在那浑身上下一片金黄的重重围困里在他青白的面容之上依然还能窥出几分旧时的风采。天悟和天启这两个儿子其实都像他一双剑眉都长得飞扬挺拔眼睛又黑又亮…… ----靖裕帝沉默良久忽而一笑那张“慈父”的面具挂在脸上无限温柔地对紫薇道:“没关系天悟也一起去的……我们一起飞到天上去做仙人去找天悟的娘昭媛你说好不好?” 沈紫薇那双如同蒙尘的琉璃珠子一般的美目缓缓转动长长的眼睫不住开合嘴角浮现出一个极艳丽又极渺然的笑容她缓缓点了点头似乎十分快活地回答:“好……紫薇跟你去紫薇一定跟你去!” 靖裕帝抚着她的背脸上笑着幽幽叹息。 面如死灰的兰香忽然挣扎而起尖声道:“陛下!陛下!不是这样不是----” 靖裕帝身子不动手还抚在紫薇背上脸却猛然转了过来对兰香怒目而视;兰香对上这样的一双眼只仿佛咽喉被人死死锁住张着嘴却只是不住颤抖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靖裕帝又垂下眼去缓缓转回头来目光停在沈紫薇雪白的颈项之间;那股不折不扣的戾气渐渐隐没。 “……没规矩的奴才”他的语气依然如故听不出半分波澜起伏“吓着了你的主子可怎么好?” ----对这一切变故沈紫薇统统恍若不觉她伏在靖裕帝曲起的腿上身子蜷成一团便像只极乖的小猫。起初把玩着皇上龙袍坠脚的流苏忽又觉得无聊便从靖裕帝手中把那卷书抢了过来。也不看只是不断刷刷翻动书页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越翻越快口中不住嘻嘻痴笑仿佛那是世上最快乐不过的游戏。 靖裕帝一抬手将那本《黄庭经》从沈昭媛手中猛然抽走喝道:“不要玩了你该睡了----往日都是乖乖的今日怎么凭地胡闹?我可要生气了。” 紫薇正玩得兴起忽然手中一空整个人勃然变色;但见靖裕帝将那本书珍而重之地合起收回怀中眼中当即凶光大作便伸出手去想要抢夺。 靖裕帝冷冷望着她一把扭住她的手腕将她狠狠甩向一旁口中道:“昭媛你再没有规矩便要吃点苦头了。” 沈紫薇伏在地上急急喘气纤纤玉腕上赫然现出几个鲜红的指印。她却似不怕疼更仿佛完全听不懂皇上在说什么顶着一头纷乱的乌挣扎着又要起身----却忽然被另一双手拦住: 沈青蔷扶起她从一旁的梳妆匣子里随手拿出一面菱花小镜递在紫薇手中轻声哄道:“紫薇乖不要闹。给你这个玩好不好?” ----沈紫薇愣愣望着镜中那披头散的陌生女人似乎呆住双手握着镜子突然哀哀嚎哭起来。 沈青蔷转头吩咐面色铁青手指死死抓着妆奁不放、直抓到指节泛白的玲珑:“你跟着兰香去把昭媛娘娘的‘安神汤’再端一碗来要煎地酽酽的懂么?” 玲珑恍若无闻。 青蔷咬牙喝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玲珑你、还不快去!” 仿佛过了一百年那么长玲珑终于将手中的妆奁缓缓放在一边对靖裕帝叩拜站起身来步履稳健地走过去将兰香搀起扶着她向外间去了。 ……沈青蔷一直悬着那颗信心总算略松了些。她转头望着靖裕帝;当今天子赫然也在望着她满眼若有所思的目光。 沈青蔷猛然将头别了过去。 ----沈紫薇依然在哭。一边哭一边还笑着口中喃喃自语不休。 “……陛下早就知道了?”沈青蔷突然开口问道。 靖裕帝依然望着她终于点点头:“昭媛只要睡着了便会叫悟儿的名字朕再猜不出就是傻子了----你们不也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么?” 沈青蔷轻轻一笑再也不说什么。 靖裕帝倒颇感诧异似的问她:“你难道不想问朕为什么不怪罪昭媛?” 沈青蔷缓缓摇了摇头轻声回答:“皇上自然有皇上的道理否则皇上也绝不会是皇上了。” 靖裕帝一愕轻哼一声:“你倒似真有几分聪明的。” 沈青蔷依然淡淡一笑答道:“谢皇上缪赞。婢妾斗胆还请皇上移驾。何况……何况昭媛娘娘喝了药今日怕是无法侍君了。” 靖裕帝微眯着眼慢声吩咐:“过来扶朕起身。” 青蔷还未回答早已呆若木鸡的点翠却忽然醒悟过来连忙道:“是奴婢这就……” 靖裕帝断喝一声:“滚出去!” 点翠身子摇晃几乎跌倒。 青蔷叹息一声点头道:“点翠不用了你出去吧……” 点翠颤抖着哆哆嗦嗦爬起身来东倒西歪地出了门。 ----殿内只剩下沈紫薇的哭声笑声剩下她旁若无人的低语声以及摇曳的烛火。 沈青蔷慢慢走了过去躬身扶万岁起身----却冷不防靖裕帝忽然一伸手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整个人拉入自己怀中。 “你叫什么?告诉朕----沈家的女人”靖裕帝一手钳着青蔷的肩另一只手紧贴着她的面颊探入她盘叠的乌深处将她的整张脸扭过来朝向自己。 沈青蔷只觉被一股大力拗住头颈疼得她几乎流出眼泪来。勉强维持着沉静态度轻声答:“婢妾青蔷。” 靖裕帝笑了笑容如铁像夏日里咬着碎冰粒般反复斟酌这个名字:“青蔷、青蔷……朕记住你了你是个难得的聪明女人----朕喜欢你……青蔷你有想要的东西么?绸缎?珠玉?还是想当朕的妃子?朕今天心情很好你可不要丢掉这个机会。” ----沈青蔷垂下眼轻声道:“若可以请皇上放婢妾出宫吧……” 靖裕帝的一双瞳仁突然紧缩指上加力几乎陷进青蔷的肌肤里他哑声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沈青蔷强忍着痛不卑不亢回答:“婢妾幼时身不由己、懵懂愚钝;入宫绝非婢妾本意。皇上若真愿意赏赐婢妾便请赐还婢妾一个自由之身吧。” 靖裕帝死盯着沈青蔷满脸惊骇交加的神情简直把青蔷看成了一个阴曹地府里窜出来的鬼怪而绝不是个活生生的美人。他粗声喘着气面孔痉挛身子簌簌抖……终于咬定了一口森森白牙厉声喝道: “朕不准!朕绝不准!你们都想抛下朕抛下朕一个在这鬼地方朕绝不会叫你们称心快意!无论你活着还是你死你这一辈子都注定留在这宫里朕不会放你去任何地方!” ----说完将青蔷猛然从怀里推开径自站起身来大踏步而去。 待他的脚步声走远待外厢太监宫女们的喧嚣越来越浅淡下去沈青蔷终于喘出一口气仰面躺倒在红毡上;只觉浑身的力气都已用尽一丝也提不起来了。虽有些莫名其妙但这一劫……似乎是度过了只是……只是……方才滴落在她手背上的滚荡的水点儿那究竟……是什么呢? ----珍珠帘子掀开有人从外间走了进来将她从波斯地毯上扶起来却是玲珑。 “主子……”她说声音哽咽。 “别哭”青蔷笑道“若连你都哭了我越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们都活着都还活着所以还不到哭的时候……走吧搀我回去……” [47]乞巧 未几便是七夕。无论是天上的仙女还是世间的佳丽对女人而言这许是最重要不过的节日了。各宫各殿早早便抬出香案供奉名贵香料及时鲜瓜果----自然更少不了那装在华丽针匣里的乞巧针。 时近黄昏却忽然下起了蒙蒙细雨点翠连忙指挥着小乔子和小梁子将香案又抬了回来站在屋檐下望天兴叹道:“七夕节的相思泪啊他们该是见到了吧?虽然一年一次但总是能相见的……” 被雨浇了一背的小梁子忝着脸凑了过来笑嘻嘻问道:“点翠姐姐你想和谁相见啊?” 点翠脸一红啐他:“小皮猴子贫嘴呱哒舌的可讨打!” 小梁子一心玩闹当即大呼小叫起来。 忽然帘子一动玲珑从屋内出来冷着脸道:“主子在休息你们还这般不省心真的是无法无天了不成?”点翠一吐舌头连忙跑向后厢口中道:“我这就去预备‘巧果’……”小梁子则更是精乖一见玲珑出来早已溜得不见人影儿了。 玲珑依然冷着脸一转身掀了帘子进屋去对屋内坐着看书的沈青蔷回禀道:“主子外头下相思雨了。” 沈青蔷的目光依然落在书页上微一点头淡淡道:“是么?七夕的雨原来还有着这样的名字啊……” 玲珑迟疑片刻轻声道:“那主子……今夜……” 青蔷抬过头来对她一笑:“今夜是七夕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人人都要出来乞巧的我可说得没有错吧?” 玲珑眼睛一瞟正瞧见窗口悬着的那盏莲花灯窗子开着这温暖的、粉色的光辉透过纷乱的雨丝却不知会照进了谁人的心中。 玲珑垂道:“奴婢愿织女娘娘庇佑主子乞巧得巧万事顺遂”顿了顿又道“……便如灯节那日一般。” 青蔷望定她笑了说道:“玲珑那可有劳你了。” “相思雨”下了并不久酉末入戌的时候便停了。香案又被挪了出来这一次更是密密堆满了各色物件从胭脂水粉到红枣桂圆统统衬以红绸点翠亲手整治的面炸的“巧果”也端了出来上面抹着黄澄澄一层蜜糖显得格外诱人。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天上层叠的云影豁然洞开如镜的幽蓝夜幕高高悬于众人头顶。点翠站在香案边一直抬着头向天上望着----河汉灿烂那牛女真的在空中相会了吗? 香案摆在距平澜殿有一段路程的凉亭之上四年前锦粹宫尚未没落时这里曾是各处妃嫔娘娘们赏景玩月的绝佳妙处每到佳节免不了无数争风吃醋的好戏----如今却只便宜了她们几个将这霁月光风堪堪独占。 点翠站在亭外翘企盼良久终于见到玲珑手捧针匣引了青蔷姗姗而来。为讨彩头宫内乞巧的针都是特制的针孔宽大十分易穿。沈青蔷来到香案前先称赞了点翠炸的“巧果”又和两个小太监说了一番闲话这才跪拜下去默默祝祷最后对天焚香叩三声便算全了礼。玲珑早已捻着七根排好的“乞巧针”送到她手里另一边点翠则递上极韧的一根丝线青蔷笑着接过来趁着璀璨星光将七枚针尾轻松穿过。 点翠忙拍手笑道:“主子是心巧手巧的!” 青蔷也笑道:“可不如你嘴巧……”说着站起身来“你们也来拜拜吧讨个吉利罢了不白折腾这一场。” 点翠巴不得答应了一声却又反应过来问道:“主子怎的?您这就要回去了不成?” 沈青蔷点点头:“拜也拜了巧也乞过了我想去看看昭媛娘娘----总也不大不小是个节日那边怕是冷清得紧。” 点翠早一手排针一手捻线口中道:“那主子您等等我我眨眼就好了的。” 可毕竟是分心二用失了求祷的诚挚手上一颤那针只穿过去六枚正巧卡在第七枚中功亏一篑了。 点翠跪在那里几乎都要哭了。还是玲珑过去另排了针线给她说道:“方才那次算是你替我乞的我这就陪主子过去你在这里虔诚拜过再好好乞自己的吧。” 点翠急急起身忙道:“那怎么成?”可玲珑早扶了沈青蔷远远去了。 点翠怔怔望着她们的背影终是复又跪下口中嘟嘟囔囔不休。旁边站着的小梁子忽然一笑打趣道:“点翠姐姐这个再穿砸了也无妨就当是替我穿的也是一样……哈哈……” 点翠怒瞪他口中喝道:“你还笑?你再笑小心我用针扎你!信不信?” 小梁子忙摆手道:“我信的我自然信的……哈哈……只是点翠姐姐你还是用心穿吧可小心没扎到我反扎到了你自己----到时候你那个念念不忘的人怕是要心疼的吧……” 点翠顿时臊得满面通红口中却半句狠话也讲不出来了。 *** 这一边几个人不住顽闹娇声笑语远远传开;那一边玲珑手上提着一盏纸灯当先引路主仆二人默默走在荒草蔓生的小径之中。 眼见离了平澜殿转过一道花墙玲珑忽然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主子”她开口道。 “怎么了?”黑暗中沈青蔷的一双眼灿若星辰。 玲珑咬了咬嘴唇轻声道:“您……真的要去流珠殿吗?” 青蔷忽然笑了:“自然……不是”她说用一种分不清是严肃还是戏谑的口吻“你有你的‘打算’我也有我的‘打算’如此而已。” “那您怎么……怎么……”玲珑竟有些无措一时之间似乎不知道该怎样开口才好。 青蔷笑着替她将想说的话说完:“那我怎么不瞒着你了?说实话我从没想过能瞒住你的我的那些‘秘密’对你来说其实也不算什么吧……” 玲珑极缓、极缓地点了点头斟酌良久回答道:“我知道是有这样一个人在的……去年冬天实在冷不过的时候您就出去过一次……第二日便有人送了新炭来的。” 青蔷又是一笑叹口气:“果然还是瞒不过你……说实话我今日之所以对你不加隐瞒只不过因为我们平静的好时日怕是要到头了;若彼此之间还不开诚布公再遇到前日那样的状况迟早要出事……玲珑我从没把你、把点翠……或者把死去的杏儿和染蓝当成奴婢我想你也明白的。” 玲珑又点了点头口中道:“玲珑明白。” 青蔷续道:“若可以其实我也想知道你真正的想法想知道你的‘秘密’----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怕将自己的‘秘密’剜腹剖心给你看你明白么?” 玲珑似乎一愕终于还是执拗地摇了摇头----只是摇头并不回答。 沈青蔷叹息一声笑了挥了挥手:“……那也罢了当我没有说过就好。” 玲珑驻足良久脸色惨白忽然开口道:“主子今夜之事实在突然玲珑要……好好想一想……才能回答您。” 青蔷微笑:“那是自然无论结果如何给我一个答案----我在等着。” 玲珑也笑了点了点头: “主子无论结果如何我会给您一个回答的一定会。” *** ……盘桓良久两个人至此分道扬镳:玲珑独自向流朱殿而去青蔷则四下张望一转眼便离了正路折到一处荒废的偏殿背后侧身在飞檐的阴影下。 方才玲珑想将纸灯留下来青蔷却笑着说不必:纯粹的黑暗有什么可怕?可怕的其实是那些日光下**裸的人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咫尺之外忽然传来一声低语:“你来了果然是出了事……” 沈青蔷回过头去但见有个白衣的影儿正无声无息立在檐下。天淡星河垂地两个人之间也宛若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夜的洪流----沈青蔷怔然望了半晌又回过头来侧对他轻声道:“若没有大事我自然也不会点灯找你;这件事……但看你拿什么来交换了。” 那白衣人儿微笑着----这一笑瞒过了二人身畔绮丽的夜色、瞒过了天上的皎皎牛女静静潜入青蔷心里悄无声息: “今儿个早上南边御沟里捞出一个人来死了几天了都泡得身子鼓涨面目烂。内司报上来只说是失足落水的寻常内监怕传疫病急急拉去化了;不过沈娘娘我这里得到的消息却说他死前走的最后一趟差事是去了你那边送月例……” ----暗影低垂只见沈青蔷的身子微微一颤;那人续道:“如何?这个消息换你的消息可换得了?” 青蔷不动声色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那白衣人儿眉间一动竟也突然沉默良久他长叹一声说道:“是么?果然……” 沈青蔷垂着头忽然冷冷一笑:“你果然敏锐。” 那白影轻声道:“你前日夜里亥子之交时挑出灯来一个时辰后消息就传到了我那里;只要打听一下你之前去了哪里遇见了谁----既然是‘大事’那也并不难猜的。” 青蔷微微仰起头星光落在她脸上整个人竟仿佛尊玉石雕像般凛然、冷硬、毫无生气。她思索片刻方才慢慢开口轻叹道:“果然不愧是诏卫----果然不愧是……王爷您啊……” [48]夜半 董天悟站在那里望着沈青蔷恍然间便想起了若干年之前他和她初见时的模样。那时候的沈青蔷赫然是鲜明而生动的脸上有流转的活生生的光彩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他想起月夜中闪烁的刀光想起秋日里飘洒的银色桂花想起初冬的第一场肆无忌惮的雪……变了真的变了----就如同曾经在花树下笑得天真无邪的沈紫薇后来变成了一个冷血的女鬼变成这后宫中的疯子;就像是曾经有着安宁和幸福的自己后来变成了一个无心无泪、只留存一息执念的“假人”一样。 一切都在改变一切一去不回。 ----他的“执念”是母亲的死;天启的“执念”则是上官皇后的遗愿是那九五至尊的宝座;沈淑妃的“执念”是沈家的荣耀和风光;沈紫薇的“执念”……也许是她以为自己曾经得到过、后来却又失去的所谓“爱情”吧…… ----那么青蔷呢?你的“执念”又是什么? *** 四年之前的“鸩毒之乱”最终以一种再古怪不过的方式结束。皇太子董天启乃是“误食”毒物而病;太子殿下名义上的“养母”淑妃沈莲心则因为自责过度而吞金自尽不幸香消玉殒;紫泉殿内外以大宫女琼琳为的一干太监宫女全数“自愿”为“悼淑皇后”殉葬如此轻生重义主仆情深更是传为一时美谈。 “悼淑皇后”沈莲心的死带来了一系列追封、昭告、丧仪、祭悼、停灵、下葬、守制、护陵的琐事这些事情还未忙完紧接着沈家又突然间败落了下去----所以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才有人想起尚怀着龙裔的沈紫薇当加封昭媛、恩养待产的御旨颁下来的时候敕使看到的就已经是一个疯疯颠颠的女人了。 他曾去看过她趁着漆黑的夜幕趁着削薄的东南风站在流珠殿外灯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看见她穿一身九嫔规制的繁丽宫裙披着乱脸上涂得噩白只口唇间一点刺目猩红。她光着脚站在渡殿上对着月亮跳舞……那许是跳舞吧或是说更像是一个喝醉酒的人从这边踱到那边又从那边踱到这边;口中哼着不成调的歌子不住神经质地咯咯娇笑----身后自然追着那不良于行、满面焦急的宫女兰香。 “不怜不恕”“无心无泪”……他站在那里望了很久一回头便对上了一双清冷无波的眼睛----他看见了沈青蔷。 “你后悔么?”那一天她问他。那无情的声音就像是站在他心上说话----就像是他曾经问过她一样。 ----他摇摇头一言不。 “你是不需要后悔你又没做错什么是不是?花自迷蝶蝶自恋花自取其祸花有何罪是不是?不过是你情我愿你来我往是不是?你根本就什么都没做过是不是?” ----他还是摇摇头不说话。 沈青蔷忽然惨笑一声那笑容冷彻心肺仿佛令人回到了那个满天蝶舞的雪夜:“也许你真的不会后悔……不过……不过你永远也无法忘记的----就像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一样……即使我们没有做错即使我们别无选择即使假若时光倒转我们还是会走上这条注定的道路----我……或者你我们依旧谁也忘不了……姐姐她永远不会原谅你永远也不会……” 董天悟敛眉一笑终于开口:“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也相信总有一天会得到报应‘沈娘娘’……你的确是她的姐妹若她没有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这应该就是她想要说的话。” 渡殿上的沈紫薇似乎终于唱累了、舞累了兰香哄着她正慢慢向内殿而去。远远的隔着穿不透的夜色赫然能听见她的笑声听见她对兰香说:“紫薇的舞跳得最好看了----他说的他说的呢你知道吗?”直把兰香吓得左顾右盼不断敷衍道:“是是是小姐的舞跳得最好;小姐人也最乖快乖乖和兰香回去吧可别给人听了去……” ----即使永远也不会忘记;即使永远被这份记忆啃噬;即使你我之间已永远的刻上了一道无法痊愈的伤口…… ----后悔?既已选择了这条路又怎能后悔? ----如有悔者必因悔而亡。 风变冷了夜已深沈青蔷忽然微咳一声轻轻道:“我虽不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但我的确从没有谢过你……总是因为你我才能活到现在的。” 董天悟似乎一愣良久方道:“归根到底每个人活着都是为了自己。我未必安什么好心所以你也不必谢我的。” 沈青蔷垂沉吟终于道:“好很好……”说着转身便要离去才走了两步忽听背后董天悟的声音:“青……请……留步。” 沈青蔷的身子果然一顿却没有转过头来依然背对他微颤着声音问道:“有什么事直说吧……我欠你两次相救之恩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董天悟却道:“你不必谢也不必还;只是……有一句话你愿意听么?” 沈青蔷点了点头无比客气亦无比客套地答道:“殿下但讲无妨。” “如果----我是说如果娘娘在内里得到什么消息的话可否传个信儿给我?” “消息?殿下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消息’?” “以娘娘的聪慧自然知道什么消息是紧要的什么消息是无碍的不是么?” “呵……殿下恐怕太过高看婢妾了婢妾实在是受宠若惊呢。” “是娘娘太过自谦了吧……沈莲心死了沈紫薇疯了娘娘您却自保有余这难道不是凭据?小王不会看错人的。” ----“殿下”、“婢妾”、“娘娘”、“小王”…… ----这便是……你想对我说的话么? ----这真的是……我想对你说的话么? 沈青蔷轻叹一声缓缓转过身来脸上已挂上了无懈可击的微笑那是曾经的沈莲心的笑亦是曾经的沈紫薇的笑笑容可以掩盖一切埋葬一切----如同黑夜或者骤雪或者死亡。 “殿下如此看得起婢妾婢妾若再推诿可就太过失礼了。但请殿下放心便是婢妾若有消息相告必在窗前点一盏彻夜不息的烛台或是灯笼----以殿下的耳目神通自然明白婢妾的意思。点灯之后第三日亥时便在此地相见如何?” “娘娘快人快语小王佩服便依娘娘之言。” ----你若找我的话就在窗外悬一盏彻夜不息的灯;我一定会看见一定会来的。 沈青蔷忽然动容张开口似想说些什么终于还是缓缓闭合将那股突如其来的感慨和柔软化作一声唇齿间溢出的叹息: “且慢……婢妾还有一句话说。” “娘娘但讲无妨。” “既然方才殿下说了‘不必谢’、‘不必还’那婢妾也不好推辞了省得辜负了殿下的一番雅量盛情倒是婢妾的罪过。可殿下要明白婢妾是领了‘闭门思过’的旨意羁留于此的现下这宫里宫外多少眼睛盯着婢妾各怀鬼胎、恨不得立时便陷婢妾于死地呢----婢妾既然甘冒这天大风险替殿下在内里传递消息有些小小要求也不过分是么?” “那是自然小王当为娘娘尽绵薄之力这是份内之事……” “好!那不如便这样罢: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便也告诉我一件事----公平合理两不相欠如何?” 董天悟的一双眼在月光下微微眯起他沉吟良久方小心翼翼问道:“你的意思难道是……” 沈青蔷不待他问完已断然接口道:“你问我的意思?好吧我便告诉你----我再也不会浑浑噩噩度日再也不会做任何人手中的棋子任你们利用玩弄任你们随心所欲。我要明白究竟生了什么正在生什么将来又会怎样;我有我的打算有我想做的和必须去做的事----你听明白了么殿下?” 董天悟怀中一颤好容易才勉强抑止咬牙道:“好我明白了……该当如此。我想知道的和你想知道的……公平合理两不相欠。” 沈青蔷终于笑了笑得眼中闪亮一片----这一笑赫然又有了些许旧时光辉。 于是董天悟也笑他为什么不笑呢?求仁得仁还有什么不满意么? “你……真的信我么?”分别的时候这句话他却还是问出了口。 “……不信当然不信……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了----但那又怎样?我依然可以相信‘利益’相信自己的判断不是么?”沈青蔷昂回答。 “是该当如此……”董天悟轻声道。 袍袖翻飞猎猎作响人已不见----只那最后一句话落在风里辗转回旋宛如叹息。 ***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是七夕是在这连天上的牛郎织女都能鹊桥相会的节日里;可私语的却绝不会是“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沈娘娘你究竟想知道什么?”董天悟道“但凡我所知道的事情但凡诏卫能得到的消息尽管问吧知无不尽就是。” “那好那你告诉我在桂花树下死去的那个人----那个皇上一直再等的人‘白仙’娘娘她的故事她的秘密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 “……你和紫薇的事情皇上已经知道了;其实他早就知道了但是他什么都没说----有时候我甚至想也许我们此时此刻在这里所说的话全都逃不出他的耳朵那也说不定呢……天子、天子苍天之子----人真的能斗得过天么?” 沈青蔷忽然一笑月朗风清四下洞明: “即使斗不过又怎样?即使会死在这里又怎样?无论如何我总要试一试的。” [49]佳音 夜愈深了点翠手里捧着针匣站在原地全然不知该当如何是好。 “点翠姐姐咱们先收拾了香案回去吧主子和玲珑姐姐不见咱们自然会径直回平澜殿的说不定这会儿都已经在路上了呢。”小乔子揉了揉眼嘟囔道。 点翠看了看天色斗柄已转过了一角主子和玲珑姐姐该去了有近一个时辰了吧?怎么还不见回转?玲珑姐姐……她可还没有‘乞巧’呢。 她垂看向怀中的针匣里头插着整整齐齐两把七夕针都是“七七成喜”针尾结在一处丝线上系着红绸。一家有几个女儿便要供几副乞巧针在神龛里的这样织女娘娘才能保佑这些个女儿人人心灵手巧人人诸事顺遂。 于是她咬咬牙说道:“继续等----主子没吩咐咱们就是不该随意离开的。” 两个小内监对望一眼也只有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小梁子答:“姐姐说的是那便再等等吧……” 他的话音还未落忽见远处花丛背后竟然透出明明灭灭的火光来小梁子眼尖已急道:“姐姐快看。主子回来了!”点翠定睛一望果然像是宫眷们行夜路时提着的气死风灯不禁心头一喜向前迎上两步。 ----脚一迈出心下却又转为疑惑那方向绝非流珠殿倒似从锦粹宫外而来的。 怎么会呢?四年之前这里明明已下了如山禁令里头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的……点翠正狐疑那点点灯光已到了跟前果真不是青蔷和玲珑却也不是流珠殿的一干宫女太监分明是一位带了四位从人、盛装华服的主子娘娘!点翠凝神望了很久突然恍然大悟:那人竟是久未谋面的杨惠妃! 点翠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当即怔住呆若木鸡。她心中转过的第一个念头赫然便是----该不会万岁突然变了主意叫惠妃娘娘来颁赐死的敕令吧?陛下要掩盖昭媛娘娘的丑事所以……所以……终于要叫这锦粹宫上上下下的“余孽”像多年前的染蓝那样全数“殉主”去了么? 一念及此心中都冷了半截。也不见礼更不叩拜只是愣愣站着。 自“悼淑皇后”去世惠妃杨舜华便已是后宫独大。但她却仿佛全然变了个人似的一改往日的骄横性子深居简出只是在庆熹宫内守着自己的儿子宁静度日。短短四载光阴倒似削减掉一半的胭脂色此时也不过三十出头年纪脸上却已满布疲态眼神黯淡竟真似个人老珠黄的妇人了。 她见点翠只是呆立着却也不怪罪只是轻叹一声说道:“这里本宫也四年没进来了呢!倒似荒芜了不少……” 点翠这才反应过来忙带了两个太监跪倒口呼“娘娘千岁恕罪”。 杨惠妃道:“起来吧……你们是沈昭媛的身边人?还是沈才人那里的?也在乞巧啊?” 点翠忙道:“回娘娘的话奴婢们是跟着沈才人的;主子此刻去流珠殿探望昭媛娘娘了只留奴婢们在这里守着。” 杨惠妃忽而一笑云淡风轻道:“去看她姐姐了么?有个姐妹可以常常见面、说说话哪怕斗斗嘴置置气呢……可也是种大福气……” 虽已过了四年可点翠的那一份口舌便给却丝毫不减连忙答道:“娘娘说的是……”可心中却大不以为然:没疯之前恨不得趁你病、取你命疯了之后更是惹了天大麻烦这样的“姐妹”也能算是福气么? 点翠跪在那里心中担惊受怕、惴惴不安惟恐那双薄薄的口唇开合立刻就吐出“诏曰:赐一众自裁”之类的话来;杨妃倒似真的颇为怀念环视四周唏嘘再三迟迟不肯切入正题平澜殿跪着的三人自然更不敢问了。 许久惠妃娘娘仿佛终于醒悟抚掌笑道:“哎呀本宫触景生情几乎要忘了宣旨的正事。你们主子既去了沈昭媛那里也好倒替本宫省了事的”说着回吩咐左右“咱们也去流珠殿。” 点翠再也按捺不住跪在地上膝行两步一把扯住杨惠妃的裙摆口中道:“娘娘留步!奴婢斗胆请问娘娘真的是来宣御旨的么?” 杨妃正待走却脚下一绊当即双眉急挑怒道:“大胆贱婢!你难道是想说本宫到这里来专程为了消遣你们不成?” 点翠一听这话更是笃定杨舜华此行来意不善可她心中一团乱麻御旨又大于天条还能怎么办?只是凭着一股意气竟是生生扯住了杨惠妃毫不退缩。 杨妃大怒喝道:“小贱婢作什么死!”身边从人连忙赶过来好歹将点翠拉开两个太监一左一右将她死死按在地上。她口中犹叫道:“奴婢知道自己是必死的只求娘娘在万岁面前替我们主子说上一句半句好话奴婢下辈子必定做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德。” 一旁的小乔子小梁子已吓坏了早在一旁叩不绝连称“饶命”惠妃娘娘本来忿忿喝骂不休待听到她的话倒怔住嘴角一扯浮出半弯冷笑却道:“你主子?你主子怕不需要我来说‘好话’吧?我倒是认真想着叫她也替我说两句‘好话’呢。” 点翠错愕莫名半晌才支吾道:“那……那娘娘来宣御旨却是为了……” 杨惠妃脸上戾气陡盛喝道:“万岁的旨意也能随便宣给旁人得知?你到底还懂不懂规矩?----候在这里等你主子的恩赏吧。” 点翠一面挣扎一面大声喊道:“娘娘留步!娘娘留步----” 可杨惠妃却只是满脸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早已走得远了。 *** 七夕佳节宫内依前朝故事排有各色歌舞皇上、各处妃嫔并膝下未成年的皇子公主们齐聚一堂也算是个阖家欢乐的大场面了。 大殿下临阳王已开府供职不方便再出入内闱自然未至;而皇太子董天启虽只有十四岁但因他身份特殊又已临朝听政是以也未列席;而三殿下天旒自淑妃去世后便由胡昭仪教养可是却病得越严重了据说难得起床下地便也没来;四殿下平庸;五殿下还小----虽还有几个公主在毕竟不受宠早缺了大半的热闹。 席间靖裕帝犹如满怀心事一般始终郁郁不乐众人自四年前那变故之后早知万岁城府深邃喜怒无常绝非常人所能预料当下只是各怀惴惴不敢多言。这喜宴便渐渐无趣起来。 御乐司精心排演的《胡旋舞》演到一半靖裕帝忽然挥手乐声便立时停顿下来数十个舞女僵在当地面如土色鱼贯而退。满座的妃嫔娘娘各自屏息噤声垂眉低头眼睛却不约而同瞟向御座的方向。 只见靖裕帝转过头去对坐在左手第一位的杨惠妃淡淡吩咐了句什么惠妃娘娘顿时脸色大变却终于勉强忍住恭敬答道:“臣妾遵旨;臣妾告退。”当下起身便离席去了。 ----靖裕帝的那句话不光杨惠妃听到了;这满殿的妃嫔中倒有一多半也听到了她们却多数没有杨舜华的涵养其中有几个就险些忍不住叫出声来…… 只坐在右手第一位的胡昭仪不动声色倒仿佛早已预料到了一般。 便在此时外厢传报太子殿下求见。 七夕宴上第一次靖裕帝展颜笑了吩咐道:“快请殿下进来。” 众人只见董天启满面喜色大步而入口呼:“父皇儿臣来给父皇贺喜了!” 靖裕帝无限和颜悦色与适才索然无味的表情大相径庭说道:“启儿这么晚了你怎么又进来了?” 太子殿下朗声回禀:“父皇一个半时辰之前荆州刺史王敬芝进献的白鹿已入了京了。儿臣亲自去验看过果然是通体雪白竟似仙品----又想到今日乃是佳节便斗胆觐见了。” 靖裕帝一心求仙一听真得了祥瑞果然高兴大笑道:“好!好!来得好!” 董天启立时凑趣道:“趁此佳节得此佳物恭喜父皇了。” ----他话音方落便听得身旁一个酥酥软软的女音徐徐答:“殿下今日不光有佳节佳物还有‘佳音’乃是三喜临门呢!” 董天启微觉诧异循声望去便看见御案右手第一位坐着的胡昭仪斜斜倚着几案手中端定一只琉璃杯正旁若无人自斟自饮;见他望她还对他笑。太子殿下满腹狐疑便又回过头来却正对上靖裕帝似笑非笑的面容。 只听靖裕帝道:“朕已下旨令惠妃去‘请’锦粹宫中之人并来赴宴了----替先皇后‘守孝’这么久可也苦了她们。” 董天启的眼中顿时一亮喜不自胜道:“好!我这就告诉青蔷去!” 胡昭仪在天启背后“扑哧”一笑手拈酒杯极缓极缓地摇了摇头。靖裕帝的目光则凝在这个儿子脸上似有些疑问又似有些警惕他缓缓道:“一时惠妃便带她们来了你可急什么?” 董天启脸色忽变似也醒悟忙道:“父皇沈才人于儿臣有救命之恩所以……所以儿臣甫一听到未加思索便出口孟浪了----还请父皇责罚。” 靖裕帝却笑了这一笑莫测高深两只瞳仁中有种异样的光彩闪烁不定:“有什么呢?你若真想去便去也无妨。知恩重情之事为人君者也该当做个表率的----去宣吴统领天也晚了叫他多带人陪太子殿下走一趟吧。” 董天启一愣脑中转得飞快一边是心中所愿另一边却是利益交关一时之间实在难以决断究竟是该答应还是该推辞? 却忽听胡昭仪道:“万岁这样热闹连臣妾都想去了----要不然便这样吧臣妾记得锦粹宫那边倒有好些景致的不如万岁领了我们一路逛过去不比窝在这里瞧这些死气沉沉的歌舞有趣得多么?” *** 董天启脚下加劲步履如飞只觉一颗心在腔子里怦怦乱跳几欲跃出喉咙。一方面是喜他倒是真的觉得欢喜的;一方面却是疑惑似乎还有些隐隐不安的预感。 直奔到平澜殿外却是一愣倒奇了灯火俱灭、门户闭锁竟然一个人都不见。跟着来的吴良佐眉头一皱劝道:“殿下便在此稍候吧属下命人四处去找。” 董天启毫不迟疑摇头道:“不我也去。”不待吴良佐出言阻拦便当先而去吴统领却也只有由他。 数名御前侍卫点着三、五盏灯笼跟在二人身后一行人走了并不远便忽见前方不远处树影晃动一个穿着淡淡素衫的纤丽身影出现在路边旁人还未反应董天启却早已认了出来当即抢上满怀无限喜悦呼唤道:“青蔷青蔷!是我我来了!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呢!” 沈青蔷急急转过身来却是满脸错愕仿佛见到了青面獠牙的厉鬼。 “天……不……太子殿下?”她颤声道“您怎么……” “青蔷青蔷!”董天启道:“父皇说要放你出去了特遣我来告诉你呢!你开不开心?我以后可以常常来看你了!” 沈青蔷似乎还未从惊愕中恢复过来犹犹豫豫道:“皇上?皇上……想要我去哪里?” 董天启笑了起来:“青蔷你可高兴得傻了呢……” ----他话还未说完忽听身后的吴良佐一声断喝:“是谁?滚出来!”董天启大惊一把扯过沈青蔷自己张开并不强健的双臂将她挡在身后。众人只觉眼前一花稀疏的树影间似有个浅色的影子一闪疏忽便不见了。吴良佐抛下一句“保护殿下”自己已蹂身上扑早追了过去。 风声簌簌暗影萧萧董天启抓着沈青蔷的那只手却越攥越紧;他站在她身前她望着他削薄的背影----董天启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问道:“……那人是谁?” 青蔷缄默;天启猛然转过身来狠狠地、狠狠地扭着青蔷的手臂叫道:“我问你那人是谁?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沈青蔷狠咬着下唇就是一言不。 太子殿下森森一笑甩脱了青蔷的袖子咬牙道:“好得很真是是好得很……”忽然又拔高了嗓子尖声喊道“有人行刺!快来人哪!抓刺客了!” [50]刺客 锦粹宫一带本就草木扶疏此地距流珠殿又远久未打理。七月初七日天上只有半月夜色朦胧当先那人却似十分熟悉此地形势只在花树山石间一转一折竟将身后追着的吴统领渐抛渐远了。吴良佐心下焦急唯恐被他就此逃逸更恐他沿此路过去冲撞了圣驾----此时皇上正领着诸妃自园中过来一个不慎怕是要出大事了。 当机立断吴良佐脚下不敢稍停手却从怀中掏出一支陈旧的竹哨凑在唇边用力吹响。这哨唤作“响镝”却是宫禁内代代相传之物。响镝一鸣必是到了万不得已之时遇见了十万火急之事。吴良佐尽力一吹那声音猛然迸裂既尖且利直插云霄。宫内散布的各司各处所有侍卫和慎刑、掌案两司内监只要人在这哨音所及之处听到了都必须即刻抛却手中之事循声集结。 果不其然“响镝”鸣到第二响左右两方已隐隐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吴良佐以长啸相呼四下里次第传来回应。啸声此起彼伏远得几不可闻近得却只在数十丈外一时间仿佛织成了一张无形巨网已成合围之势。前面奔行那人自然也已洞明局势骤变果然迟疑了一下不由自主便放缓了脚步。 吴良佐心头大喜此时天罗地网业已布就不怕那贼人不束手就缚----沈才人纵你一世聪明在人前摆出那幅韬光养晦的样子也总有百密一疏总有露出狐狸尾巴的时候。今日只要坐实了这“勾交外贼、秽乱宫闱”的死罪必能将他心中这深埋已久的大钉子拔了去----想到这里吴良佐更不敢轻忽连忙加紧脚步;而当前那人却突然停了下来原地静立片刻却抽身折返径直向吴良佐扑来。 吴良佐在胸中暗赞一声好决断!既知绝无幸理不如放手一搏这不知身份的刺客倒也似个人才。可这个念头刚在他胸中滋生转瞬却消失了荡然无存:那人已愈来愈近近到他猛然间认出了那张脸认出了那身黯淡的白衣----此念一生仿佛有人一下子抽空了吴大人胸中那股欣喜期盼之意将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令他狠打了一个激灵。 ----是他!怎会是他?竟然是他! 董天悟面无表情飞纵到吴良佐身前一拍他的肩膀低声喝一声:“走!” 吴良佐心中纵有一百个不愿纵有一百种愤怒失落质疑伤怀却终是不能开口说出半个“不”字;只有双眼赤红满脸虬髯根根如铁扭头随着董天悟循原路而回。 从四面八方扑来的侍卫们听闻那响镝声忽然断绝各个大惊失色。这些人大多是长年跟着吴良佐的知道这位统领大人武艺颇高京城内罕有敌手无论遇到怎样的变故也不该突然就无声无息消失了。少了关键一人居中策应指点赶来的人手越来越多却犹如一盘散沙似的只是三五成群在周遭茫然搜寻却一不知要搜寻什么二不知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吴良佐却已跟着董天悟绕过这些提着灯盏四下逡巡的侍卫们向锦粹宫的方向折返。奔了不多时便双双来到一处四下无人的荒僻宫室之中。 董天悟终于停下脚步吴良佐却已怒极他猛然挥出一掌直击向董天悟身侧。这一掌使上了十成力气端的是虎虎生风来势凌厉;董天悟却不避不让站在那里纹丝不动----那一掌擦着他的手臂击在他背倚着的一堵砖墙之上只听静谧中“嗤”的一声轻响----吴良佐收回手去墙上簌簌落下厚厚一层砖粉。 “殿下您……”吴良佐咬牙吐出这三个字来却再也无法继续语竟哽咽。 天悟满脸惭色倒像是个闯下祸端的孩子轻声道:“吴叔今日的事是我不慎……” 吴良佐望定董天悟只觉心中有满腹的话要对他说却一个字也无法说出口。他想告诉董天悟自己对他寄予了多么大的希望;想告诉他自己活着也不过是为了完成当日的誓言罢了……好容易他长大成*人好容易他建功立业;如今在这再好也不过的位置上在这风云际会的微妙时候又怎能被一个淫邪妖女迷惑以身犯险反断送了这大好前程? 那女人自身根本不值一提却总是出现在胶着之处;站在形势的中心不动声色一举一动总掀起滔天巨浪----吴良佐越想越恨越想越怒心中恨不得将沈青蔷生生劈为两半才好。他已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这一次绝不能再度姑息放过。 ----是她定是她!只要那女人一死一切定能恢复原状;大殿下英才天纵绝不会再度误入歧途毁了已逝的白娘娘……和自己的一番心血期望。 心念一定吴良佐的脸色立时霁和许多他径直对董天悟道:“此时情势千钧一殿下当离开皇宫为是。太子殿下心思剔透恐怕已起了疑心……” 董天悟道:“我已事先做了准备外围早有接应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只求……只求吴叔多多担待青……不、不担待沈才人她……” 不待他说完吴良佐已断然道:“殿下放心微臣自有计较----定然会想个办法‘担待’一下沈娘娘的还请殿下放心……总之此事殿下须避嫌疑能远远躲开最好。” 董天悟点头答应迟疑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道:“吴叔今夜之事实非如你所想;总之……总之是我心神不宁才未能尽早觉事先预备……我这就出宫去布置妥当再与你互通消息吧。” 吴良佐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层笑意颔道:“没错此地不宜久留殿下去----您……‘尽管放心’吧!” *** 董天启扯开嗓子尖声一喊立时四下震动。吴良佐留下的数名从人满面狐疑纷纷道:“殿下这……”董天启断然道:“有人谋图不轨行刺于我难道你们的眼睛都瞎了不成?还不快些护送我与沈才人到亮处去?若刺客还有同党谁能担待?” 事突然几名御前侍卫本就稀里糊涂听他言之凿凿、声色俱厉哪还有功夫寻思方才那人是否真的意图“行刺”还是另有隐情?见现下一团纷乱、局势未明自然以保护太子殿下与后宫贵人为要目的当下不敢迟疑分前后左右面朝四方站立将董、沈二人护在当中一行人小心翼翼地向平澜殿退去。 一路上董天启不顾青蔷躲闪紧紧攥住她的手扯着她逶迤前行。青蔷只觉那削瘦的十指沁凉如冰掌心却似火一般滚烫。 回到平澜殿前依然还是不见半个人影儿董天启毫不迟疑开口吩咐:“砸门!” 随行侍卫略一犹豫当即禀旨办事三两下砸破门上悬着的铜锁入室点灯燃烛四下里巡查一番见并无异状这才迎了太子殿下和沈才人入内。 董天启扯着沈青蔷踏阶入殿来到外堂自己向当中椅内一坐厉声喝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外头候着去!” 随行诸侍卫口中答应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无一人抽身离开。 董天启大怒眼中几要喷出火来当下便要作;一直沉默不语的沈青蔷却忽然轻叹一声把手按在他肩上说道:“太子殿下稍安勿躁。诸位大人今夜之事牵连复杂恐怕……恐怕难免横生枝节大人们留在这里也好也算替我作个见证……” 听她如此“提点”诸侍卫脸色都是一变。的确无论是“刺客”还是其他什么牵扯到内闱秘事恐怕都是一场大祸断乎是听得越多、死得越快----各种关键一想明白各个只觉背脊上冷汗直冒再也无人愿意在殿内多耽搁一刻。这个道:“微臣立时去禀报万岁。那刺客歹毒千万莫要冲犯御驾……”那个则道:“当先来的杨娘娘此时不见踪影微臣这就去流珠殿看一看也好照应彼处的安危……”余下三四个见实在走不脱的则纷纷自陈:“请太子殿下和才人娘娘安坐属下们去门外巡视以备不测……” 如此这般不过片刻光景七、八个人早已走得一干二净。 董天启回过头去狠狠瞪着沈青蔷那目光乖戾异常满是煞气----可不过顷刻之间忽又软化满眼戚色简直犹如乞怜一般……青蔷心中一揪实在无法面对这样的眼神也只有微微垂下眼帘。 董天启忽然干笑两声说道:“青蔷你可真是厉害----我为什么从来都没有觉呢?三言两语便退去众人实在比我高明得多了……” 沈青蔷撇过头去轻声道:“太子殿下难道便不‘厉害’么?好一声‘刺客’如此急智婢妾甘拜下风。” 董天启登时恚怒低喝道:“够了!若不是为了你的性命我何必撒谎?若不说是‘刺客’今天晚上的事情传扬出去你还能有活路?你……你怎么能做出……做出……‘那样’的事来?”太子殿下的声音越嘶哑脸上也不知是气愤还是别的什么竟已涨得通红。 青蔷慢慢道:“我可什么都没做。” 董天启愈气愤直道:“你难道以为我还是个小孩子随便哄哄便相信了?你既然光明正大无不可对人言那你告诉我那人是谁----你说啊?我若不能叫他千刀万剐我这个太子也不用当了!” 青蔷望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董天启咬牙道:“青蔷告诉我那是谁……杀人……灭口一了百了!尽早决断我才能尽我之力助你度过难关----现在只有我能帮你你明白么?” 青蔷缄口不言还是摇了摇头。 董天启还要开口却只觉怀中陡然生出一股炽烈的火焰几乎令他无法喘息。他心中满怀愤怒而比那愤怒更多、更茂盛的却无疑是巨大的伤恸与妒恨。他相信她这世上只相信她一个;他相信无论如何她都会站在自己这边决不会背叛----可为什么?为什么!她现在却要为了某个人为了某个她无论如何也不肯透露的人对自己摇头对自己隐瞒一切? 那个人究竟是谁? 武艺高强、神出鬼没、熟悉宫内布局形势……究竟是谁?沈家的人么?不、不该不会的沈恪早已给吓破了胆子任两个女儿自生自灭了;那会是谁……难不成某个侍卫么? ----猛然间董天启想起了方才树影下一闪即逝的那条影子;虽然光线昏暗但他看得很清楚那人似乎穿着身颜色极浅的衣衫……这样的颜色……会穿这样颜色的‘夜行人’……从来……只有一个! 刹那间仿佛醍醐灌顶一般董天启立时想到自己提起董天悟时沈青蔷的态度;想到自己提起五皇子身世传闻时沈青蔷的回应;想到自己才一离开建章宫临阳王却已得了消息过去;想到他和沈紫薇之间若有若无的传闻;想到他一贯的装神弄鬼、行踪诡异、居心叵测……这所有难解的谜团仿佛一颗颗散落的珠子而他似乎已找到了那根能全数串起来的唯一正确的丝线---- 董天启顿时只觉有人正拿着刀子狠命戳着他的胸口直戳出一个巨大的空洞来。绝不是痛疼痛早已消失那只是一种空空荡荡----无所依托无所慰藉;没人关心没人在乎…… “连青蔷都是假的!”脑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呼叫。 “连她都是别人的耳目别人的奸细!” “连她都不是真的对你好!” “你还能相信谁?你究竟还能相信谁?” 母后早殇连她长什么样子都已不复记忆;父皇严峻他甚至从没有抱过他一次;几番九死一生多少强敌环伺;太子之位名不副实、岌岌可危;而现在赫然连青蔷都是假的…… ----董天启你曾经得到过什么?你又究竟剩下些什么呢? ----董天启难道这就是你的命运么? [51]成虎 靖裕帝本带了诸妃兴致勃勃地穿花渡柳直向锦粹宫而来谁料才走到半路里便遥遥听见西方传来一阵刺耳笛音。妃嫔中倒有大半全未听过如许声响面面相觑互相摇头。只胡昭仪、王美人几个入宫极早的乍闻此声脸上立时变色争先恐后地向靖裕帝望去。 靖裕帝停住脚步负手侧耳静听良久忽一笑说道:“怎的?真有人想谋逆么?朕倒要看个清楚明白。”说完竟不避退反移步向前径朝笛音响处而去。 四周从人给这变故吓得傻了待反应过来却见皇上已要轻身赴险----这哪里能容得他随心所欲?几个见事快的随行侍卫连忙拦住去路御前总管王善善更是“扑通”跪下紧紧抱住靖裕帝的双膝哭道:“万岁!万万不可!求您给老奴留条活路吧!” 靖裕帝冷眼看他道:“朕给你留活路却不知谁给朕留活路呢!”话虽如此说却也不再坚持转而吩咐左右“去锦粹宫。” 随行的嫔妃们原本欢欢乐乐来度这七夕之夜却忽然间风起云涌卷入了莫名其妙的变故。个个心中都不愿淌这混水可此时却也由不得她们----难不成你想背一个“畏罪而逃”的罪名不成?只有硬着头皮亦步亦趋跟定万岁噤若寒蝉默默而行。 走了没有十步杨惠妃的使者便到了。 那使者跪倒在地开口道:“启禀陛下惠妃娘娘已到了锦粹宫。可是……可是情势颇有些怪异之处娘娘不敢擅专特来请万岁的旨意。” 靖裕帝缓声道:“怪异?那到底怪在何处?又异在何处?” 那使者似有些踌躇犹豫片刻方道:“惠妃娘娘先到了沈才人处却只见到沈才人手下的奴才们据他们说沈才人已去了流珠殿。可当惠妃娘娘赶到沈昭媛处却没有看到沈才人而那里的奴才竟然说才人娘娘她……她……”话到此处努力咽了口吐沫抬头偷眼去望万岁的表情。 待见靖裕帝眉锋一抖似要作那使者连忙续道:“可是那里的奴才们却说才人娘娘本来在的只是……只是忽然便不见了。” 这话一出口满宫妃嫔尽皆愕然这理由实在荒唐无稽那是一个大活人又不是什么蜜蜂蝴蝶还能插上翅膀飞走不成? 果然靖裕帝冷冷道:“她倒高明的紧----怎的?难不成朕的皇宫中竟又要多出一位羽化成仙的娘娘不成?” 那使者连忙道:“启禀陛下奴才只是传惠妃娘娘吩咐的话。若有……若有什么忌讳之处还请万岁千万恕罪!” 靖裕帝冷笑道:“忌讳?她也配谈到‘忌讳’么?”语毕也不理那使者任他伏跪在青石地上瑟瑟抖移步继续向前。 此时“响镝”声早已停歇不时有埋头乱找的侍卫撞到御驾所在之处来。这些人统统满面茫然只回答听到了声音便赶来了却没有一个能说清楚究竟生了什么事。靖裕帝听了三、四次千篇一律的话语早已不耐烦了喝道:“吴良佐呢?他办的这究竟算什么事?没头没尾一塌糊涂!传朕的话下去只要还没死叫他来见朕!” 底下人连忙答应四下寻找只差没把这皇宫翻个底朝天了。 *** 吴良佐终究是自己回来的样貌无比狼狈宽大的官服被树枝刮得破破烂烂露出里头的一身玄色劲装----号称京城武艺数一数二的吴大人此时面色惨青冷汗直冒赫然连脚步都走不稳了。靖裕帝见他如此模样眉头早已深深皱起摆手道:“莫见礼了快说到底是怎样一回事?怎会弄成这样?” 吴良佐却依然挣扎着跪倒垂哑声回禀道:“属下无能羞见陛下但此事……确实有古怪。” 靖裕帝倒奇了忙追问:“怎的你也说有古怪?” 吴良佐惊道:“陛下难不成您已经知道了?” 靖裕帝双眼微眯吩咐道:“你莫管别的朕要听你说。” 吴良佐紧咬牙轻声道:“陛下不是微臣有意抗旨实在是……实在是……此事最好不要对外人言道……” 靖裕帝又笑:“奇了真是奇了。无论牵连到谁她能做得你便能说得朕恕你无罪就是----亏你是条汉子啰哩啰嗦做什么?” 吴良佐似还想出言申辩终于忍住用极低的声音回答:“陛下微臣随太子殿下一并到了锦粹宫沈才人处却见那里门扉紧锁空无一人。太子殿下与微臣尽皆疑惑便一路寻过去谁知……谁知却正巧撞见了沈才人从一荒僻阴暗之处出来……” 他话说到这里一众宫妃少说有大半立时倒吸口冷气。这话的意思简直无异于在说沈才人于暗地里做了什么苟且之事----那可是绝无幸理的死罪!吴良佐素来谨慎今日怎会如此? 却见靖裕帝面无波澜一言不而吴良佐续道:“……彼时微臣在远处树丛之中隐约看到一个淡淡的影子一闪而逝还以为是潜入宫禁的宵小之辈自然是不能放过的……微臣便纵身追赶可谁料那影子奔行疾微臣羞愧竟越追越远----百般无奈之际方出此下策动用了‘响镝’召集侍卫相助……” 靖裕帝忽然开口语气不善:“朕不愿听你那些枝细末节的废话你只说那人抓到了没有?” 吴统领却忽然沉默无论靖裕帝怎样催促就是不肯开口;待万岁终于无法忍耐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吴良佐你要欺君罔上不成?” 吴良佐忙一顿朗声道:“微臣万死不敢!只是……那并非人类而恐是妖物!他……他竟会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现在微臣眼前在微臣臂上印了一掌。微臣都未曾分辨清那妖物的形体便已觉臂骨欲碎几乎将微臣疼得昏了过去……陛下请恕臣君前失仪之罪----” 说着右手使力“嗤”的一声将左边袖子扯出一道长长裂口。这一下人人都看得清楚明白:只见内里虬结的肌肤上赫然印着半个惨碧的掌印诡异莫名! 见到此情此景莫说妃嫔奴才们纷纷惊呼失声就连镇定犹如靖裕帝也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如果说“私合苟且”只是累及一身一命的话;那么如此这般“勾连妖物”何止沈青蔷本人就是沈紫薇甚至他们沈家也通通难逃一死!历朝历代对待鬼怪巫咒之事即使子虚乌有也往往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从来都是株连甚广的第一杀人利器。 果然靖裕帝咬牙道:“吴良佐你可知你若有半句虚言会有什么下场?” 吴统领似微有迟疑却立时道:“陛下良佐之心日月可鉴!”语毕自怀中掏出一物口称:“这是侍卫们自沈才人适才藏身之处寻出来的----” 原来那是将两根松枝用树皮绑缚绞缠而成的木块略具人形;上面绑着一根长长的头半黑半白! 靖裕帝面如土死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抚摸头上的髻;整条胳膊抖个不休仿佛每挪动一寸一分都要耗费九牛二虎之力一般。 “好……好……真好”他哑声道“朕饶她一命她却自己作孽求死!都在逼朕……都在逼朕赶尽杀绝!是不是?” ----四下哪里有人敢接话?却忽听前头传报:“太子殿下驾到。” *** 吴良佐脸色微变连忙起身侧立一旁转瞬即恢复了一副重伤模样几乎要难以支持了。只见董天启已大踏步而来眼中微红脸色煞白。 还未走到近前董天启已大声道:“父皇那刺客可曾惊了御驾?儿臣来迟了!” 靖裕帝眼中余愤未消猛然瞪向董天启厉声喝道:“你怎么来了?沈青蔷呢?” 董天启仿佛狠吃了一惊忙道:“父皇您说什么?沈才人她正在平澜殿压惊儿臣已遣了侍卫随侍佑护了……” 靖裕帝桀桀一笑道:“压惊?她已把朕的皇宫闹得天翻地覆了她还‘压’什么‘惊’?” 天启望着靖裕帝的面孔狐疑万分:怎会如此?父皇究竟是什么意思?回头却望见了吴良佐心下顿时明了。想是那吴胡子说了什么吧?真是和恨。 主意一定便道:“父皇儿臣与吴大人方才在锦粹宫僻路上忽然遇到了一名刺客沈才人受了惊吓儿臣忙命侍卫安置了她又惟恐那刺客来搅扰父皇是以……” 靖裕帝倒一愕问道:“……刺客?” 董天启连忙点头不叠:“是啊应是刺客无疑。儿臣眼尖看见他穿着一身白色长袍似还看到那兵刃的冷光闪烁来着!” ----靖裕帝望了望儿子又望了望心腹重臣那尖刻的目光直射进二人的心内去;可无论是吴良佐还是董天启都是一副确信无疑的样子面上瞧不出半点古怪。 吴良佐道:“陛下微臣亲自追赶又吃了如此大的苦头----那暗影绝非肉身无疑!” 董天启则道:“父皇那肯定是名身着白衣、武艺高强的刺客!吴大人您技不如人让刺客逃脱所以才编出如此谎言欺瞒陛下么?” 吴良佐怒道:“太子殿下您怎么如此臆断?冤枉微臣?” 董天启则道:“吴大人明明是刺客您却说是妖物----清风朗月哪有那么多妖物?难不成您和那刺客有私或者根本就是刺客的同党?” 吴良佐本不擅言辞而董天启却是个心思敏捷、牙尖嘴利的两个人御前斗口吴统领哪里是太子殿下的对手?又碍于身份无法妄加猜测只能尽力防守却无法逼近半步不过三两回合吴良佐已被气得满面紫胀连那满脸的络腮胡子都犹如活的一般不住抖动起来。 突然间靖裕帝断喝一声:“够了!都给朕住口!不管是妖物还是刺客总之是跑了争又有什么用?吴良佐朕罚你薪俸一年你可心服?” 御前侍卫统领吴大人连忙跪倒口称:“微臣得免死罪拜谢万岁隆恩。” 靖裕帝冷哼了一声说道:“你给朕记住:朕免你的死罪是因你还算竭力尽忠。无论是‘妖物作祟’抑或是‘技不如人’你总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 吴良佐忙又叩几乎泪流满面道:“微臣必将万死以报陛下!” 靖裕帝道:“你死了对朕有什么好处?还是活着替朕办事吧……”说完却转头向董天启道“启儿你领父皇的口谕去替父皇办一件事。” 董天启忙道:“儿臣遵旨请父皇尽管吩咐便是!” 靖裕帝冷笑一声吩咐:“你传旨去锦粹宫平澜殿就说悼淑皇后在九泉之下十分孤独托梦予朕朕念及皇后昔年之德之行万分感怀。特旨曰:晋平澜殿才人沈青蔷为婕妤赐其去泉下陪伴皇后以代朕躬解朕之忧愁。” ----上一个瞬间董天启看着吴良佐受罚依然还是满面得色;可现在他却已木然怔在当地满脸不可置信的神情。 [52]必死 “父皇!不要!”董天启猛然间双膝跪倒冲口而出。 靖裕帝冷冷道:“启儿皇令如天朕要她死说什么都没有用----去!” 天启急忙分辩:“父皇青蔷并未做错什么啊?她险些被那白衣刺客刺死呢----您可不能这样做!” 靖裕帝冷笑一声道:“刺客?便算是刺客好了。瓜田李下之嫌不知避忌她也只能怨自己。你还不快去?” 董天启已额头见汗却仍不死心只道:“父皇青蔷……青蔷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实在是……” 靖裕帝勃然色变断喝道:“够了!太子你在朕面前屡次直呼庶母之名毫无谨慎之心如此无规无矩恣意放肆朕怎能放心将江山社稷交托于你?” 董天启仿佛被人瞬间扼住脖颈一般一张脸白得毫无血色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靖裕帝森森一笑趋近一步俯身轻声道:“启儿你是朕的爱子是这天朝的储君;你亦将是这天下之主是亿万臣民的君父。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关系着无数人的身家性命;你的喜好便绝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身为帝皇心中有了一个天下就再也不能容下任何东西了你懂么?” 董天启勉强哽咽道:“父皇……” 靖裕帝慈和地抚了抚他的头顶温言道:“太子去吧。总有一天你会感激朕今日的所作所为的。” 董天启泗泪滂沱头深深垂下两肩不住颤动一双手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衣襟几欲痉挛----却既不答应亦不反对。 靖裕帝长叹一身从腰带上随手扯下一只描金纹龙青云香囊丢在地上肃然道:“拿了这个去这是敕令----启儿朕对你期望甚深你自己瞧着办吧可莫要叫朕失望才是。” ----靖裕十七年七月七日“七夕”佳节当朝太子殿下董天启伏跪在御苑的凉亭内嚎哭不休。直至靖裕帝带着满宫妃嫔退尽;直至星移斗转;直至他的眼泪流尽声音变得凄厉嘶哑难以卒听…… “……启儿朕给你一日光阴朕可以不论你怎样做;但明日金乌西坠之前无论如何朕都要看到沈青蔷的尸身----记住了?” *** 此时的才人沈青蔷独坐于平澜殿内她自然还不知道“金口玉言”已出而自己的生命已剩下不足十个时辰。数名御前侍卫将此地团团围定却又怕殃及池鱼便只站在远处高挑明灯警惕地守望四方。 没人知道沈青蔷此时在想些什么她有着怎样的打算这个女人似乎总是安安静静的镇定自若的样子仿佛一切事不干己仿佛此时深陷绝境的那个人并不是她----其实惊慌失措又能怎样?焦急万分又能怎样?她从来都是激流里的一叶扁舟只能顺着水势随机应变每一言、每一行、每一步都是莫大赌注输了自然死无葬身之地;可赢了也不过苟延残喘而已----沈青蔷的出路到底在哪里?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有一个尽头? 忽然她幽幽一叹站起身来走到殿外立于阶上朗声道:“诸位大人----” 门外远远近近也立着三、四人见她忽然现身登时全神戒备。为一人道:“娘娘情势未定娘娘请于殿内安坐。” 青蔷微微摇道:“劳烦各位大人送我去流珠殿走一趟吧。” 那侍卫脸色一寒毕恭毕敬道:“娘娘太子殿下临去时吩咐只命臣等把守四方佑护娘娘并无其他----故此还恕微臣无法从命。” 青蔷微一沉吟似满脸愤愤道:“原来如此那也说的是。可是……可是那些奴才们说去找我可到如今都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遇事统统不见踪影真真该打!劳烦大人替我去寻一寻若真寻不到便也顺路去流珠殿昭媛娘娘处借几个人来使唤。否则我想换一件衣裳想喝一口茶难道还要自己动手不成?” 那侍卫听闻此言脸上立时便显出鄙夷之色来心道:果然是娇生惯养的无知妇人惹出了这泼天大事却只顾计较身边有没有人伺候----既如此想便也难免脱卸了几分戒备心思只道:“娘娘所言甚是微臣实在思虑不周。不过请娘娘放心微臣这就遣人去问责此事并调几个从人过来伺候也就是了。” 沈青蔷的脸色立时和霁简直笑靥如花:“既如此那多谢大人了。” 言毕一转身施施然便复向殿内去了。 ----玲珑、点翠若你们能平安归来那么此时形势断还有生路可寻;但若……你们也遭人拘押无法回转彼此之间连个面都见不上话都无法传到那么……那么我也的确该作“别样打算”了。 ----戏已开场观者将至生死成败在此一举只求彼此谨慎行事心有灵犀;千万莫要轻举妄动才是。 *** 在董天启犹疑不决、兀自哀哭的时候在沈青蔷心念未定、犹豫不决的时候平澜殿的一干奴才们正齐聚于不远处的流珠殿齐刷刷跪在地上;而上当中椅内坐着惠妃娘娘正轻声笑道: “有趣真是有趣你们以为这些胡话本宫会相信么?皇上会相信么?” 玲珑不卑不亢道:“回娘娘奴婢绝不敢妄言的。事实的确如此不管娘娘问多少次都是一样。” 杨惠妃怒道:“大胆刁奴还敢嘴硬?本宫面前断容不得尔等放肆什么‘羽飞而去’?又什么‘众人皆见’?你敢再说一次本宫立时判你一个欺君之罪拉下去杖毙!” 玲珑敛容道:“回娘娘奴婢的确与我们主子一同到了流珠殿主子和沈昭媛说话奴婢和兰香在外头伺候谁料不一刻只听里面的昭媛娘娘突然大哭起来我们赶进去才现主子不见了就留下了一条披帛----奴婢宁可身遭杖毙断也不敢信口雌黄的----娘娘去问昭媛娘娘便知。” 杨惠妃暗自咬牙这丫头竟是软硬不吃的一席话倒把责任推了个一干二净。还想到煞有其事的拉沈紫薇作人证----谁不知道她是个疯子?口齿心智和四、五岁小孩儿一般她说的话又怎能作数?却也无可奈何便吩咐道:“去请昭媛娘娘来。” 不一时便听见内殿中传来一声凄厉哭喊两名太监一左一右架着披头散衣衫不整的沈昭媛沈紫薇一边哭喊一边挣扎突然咬在其中一名太监腕上直疼得他哇哇大叫。 兰香本也是证人之一跪在玲珑身后听审此时见到这番光景连忙爬起身来喊道:“住手!快住手!小姐莫哭兰香在这里没事的!”拖着腿一瘸一拐地便冲了过去。 沈紫薇见了兰香也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大力奋力一挣只听“哧”的一声一条宫装薄袖连着半幅衣襟一同扯落竟露出了贴身小衣连着整条玉臂和大片雪白的肌肤都暴露于外。殿中原有十数名太监并两三侍卫忽见此景各个大吃一惊连忙把脸扭转过去唯恐避之不及心中却也忍不住怦怦乱跳。 杨惠妃眼睁睁看着这荒唐场面越难以收拾直急得跳脚忙喝道:“还不退下!你们这些作死的贱奴成什么话了!” ----自己方才刚遣了人去回话若此时皇上亲自过来正撞上这种场面自己岂不是大触霉头? 一念及此更是心惊肉跳一边喝斥左右一边亲自起身走到沈紫薇面前劝道:“昭媛妹妹本宫只是想问一句话没事的真的没事的你切莫再哭了。” 沈紫薇却充耳不闻照样嚎哭不休。 四年前沈淑妃莫名其妙殒身又得了个莫名其妙的后事无关之人看来已然如堕五里雾中何况她这个局内人?她明明算准了沈紫薇必死沈莲心全胜却谁料一夕之间天翻地覆……这四年来杨惠妃无时无刻不在反复思索当日之事可想来想去总是难以索解。人道“疑心生暗鬼”她永远忘不了当初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在靖裕帝面前提及此事时陛下向自己投来的那如刀的眼神直让她在睡梦中也能满身冷汗的惊醒!这四年来她无时无刻不担惊受怕时时疑心自己与淑妃的谋划早已为人知悉;一味韬光养晦小心谨慎只求自保谁料到头来人算不如天算竟又将自己卷入这沈家女人搅起的浑水之中。 ----杨惠妃自认已吓破了胆她一心认定当年之事是沈紫薇一手所为所以她才能在大劫之后宠爱日隆、经久不衰。人人都说沈紫薇“疯癫”可唯有她从未真正相信过反而笃定了那一定是沈家女人固宠的手段能为人之所不能。惠妃娘娘根本是色厉内荏对这位“昭媛妹妹”她实在是心怀忐忑甚至心怀畏惧的无异于惊弓之鸟。 于是她口风立时转软甚至帮着兰香替沈紫薇整装慰藉道:“昭媛妹妹莫哭我叫人打死那些狗奴才们!” 沈紫薇猛然间回过头来目光呆滞地望着她杨惠妃心中不由一震却见紫薇又慢慢把头移了过去口中颠三倒四兀自念念有辞。 一直毕恭毕敬跪着样子再沉默老实不过的点翠忽道:“惠妃娘娘奴婢还是进去替昭媛娘娘取件衣服遮蔽吧。” 杨惠妃冷眼望她说道:“不必了本宫的话还未问完你若心里没鬼逃什么?----凌波你去。” 杨妃左右侍立一宫女模样的人立时躬身答应便要向内堂去。 玲珑忽道:“娘娘不可!” 杨惠妃断喝一声:“贱婢!你就这么和本宫说话?莫忘了你的身份!” 玲珑丝毫不惧道:“奴婢不敢只是……昭媛娘娘的贴身之物怎能由她人随意翻捡万一翻出什么来那岂不是百口莫辩?” 杨惠妃微眯着眼一字一顿道:“怎的你是说本宫有意栽赃陷害沈昭媛不成?” 玲珑对答如流:“奴婢绝不敢只是昭媛娘娘乃是万岁所爱之人行事自然要小心谨慎才是。” 杨舜华堂堂一位皇妃是这宫中位份最高的娘娘却给这样一个小小宫女步步紧逼心中早已恨极。玲珑言外之意再清楚不过沈紫薇宠冠六宫难免有人心怀妒恨趁机作文章你的人若随意踏入一步这个罪名便等于是你自己认下了。她早已不是四年前的杨舜华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杀伐气魄。一回头又看到沈紫薇那疯癫的眼斜睨她似闭非闭似看非看的样子更觉犹豫不决----执意而行她是绝不敢的;可若真叫她向一个奴婢低头莫说心中绝不肯面子上也抹不过去。 满殿的人回避的回避捂脸的捂脸咬牙的咬牙暗自思忖的暗自思忖场面竟似僵住。正纷乱不堪间恰有人来报说平澜殿的沈才人已寻到了;且她说想要将伺候自己的奴才们领回去好使唤特来请惠妃娘娘的话。 杨惠妃本在气头上听闻此言却忽然笑了。她对沈紫薇心存畏惧却从未将沈青蔷放在眼里适才玲珑的话简直便如醍醐灌顶一般: ----你不是说我‘栽赃陷害’么小丫头?那我便真的‘栽赃陷害’给你看看! ----你们主子的命可是你害的! 杨舜华主意打定随即连点身边几名心腹亲信吩咐道: “你们这便去‘伺候’才人娘娘可要把人给本宫‘照料’好了。沈才人那可是会凌空羽化的‘神仙’呢!” [53]复仇 沈紫薇一味浑浑噩噩所答非所问稍逼问急了她便骤然暴起又哭又叫又踢又咬直把杨惠妃搞了个焦头烂额。无奈她只有命人将青蔷身边的几名奴才们拘住暂时关入暴室待审;却叫兰香扶着昭媛娘娘在一旁休息;又遣了人去问靖裕帝的意思自己则在流珠殿外堂居中主持坐等御驾。 ----可是左等右等却迟迟不见来。过了许久方有去打探之人回话说万岁已将全权交予太子自己则早回碧玄宫夜祈去了。 杨惠妃自然知道天启与青蔷素来亲厚心下郁郁不乐正皱眉寻思:“难不成陛下有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笔带过不成?” 谁料那打探之人续道:“……陛下临行有言赐沈才人去泉下相陪先皇后。” 杨惠妃一惊忙问:“什么?真的么?”又问“有没有提到沈昭媛?” 那人面有难色摇了摇头。 杨惠妃“哦”了一声叹尽心中无端复杂的情绪问道:“那太子呢?太子现在何处?” 那人似乎颇为尴尬迟疑许久方道:“太子……暂时来不了了他似是十分伤心还跪在那里哀哭不休呢……” 杨惠妃冷笑一声:“原来一国储君也不过就这点能耐!” 那人忽然相视左右刻意压低了声音对杨惠妃说道:“娘娘似乎皇上厉声吩咐了说明日日落之前要见到沈才人的尸身----此事已着落在太子身上而太子如今却……却……娘娘您看这机会……” 杨惠妃起初尚且疑惑不解继而猛地恍然大悟立时笑出声来!她连忙呼唤身边从人目光炯炯吩咐道:“去平澜殿对凌波传本宫的话叫她无论如何看好沈才人的那条命本宫这就过去!” ----方要离去又瞥见兰香正哄着沈紫薇在偷眼望她。杨惠妃一笑道:“天太晚了还是叫昭媛娘娘回去休息吧本宫就不打扰了。” *** 兰香终于得了赦忙扶起沈紫薇向内殿回转。杨妃则领着她带来的那些从人匆匆而去。偌大的流珠殿赫然又安静下来。只壁上烧着无数明烛静静垂下红泪一滴一滴诉尽前世今生。好容易将沈紫薇连拖带抱请入内堂兰香复去侧厢端了“安神汤”来喂主子服食安顿紫薇睡下自己又拖着那条残腿出了门方能长舒一口气。 又是一个夜一个夜接着一个白天无数影影绰绰的人形在这黑夜与白昼之间交错而过喧嚣、寂寞、纷乱以及无常。 ----忽然描金廊上似有一阵风儿吹过吹得两厢悬挂的无数纱幔飘飞起来此起彼伏仿佛瑶池上氤氲的雾气。兰香伫立其间愣愣望了半晌回过头来却看见一人正站在自己面前。 长身玉立衣白似雪。 兰香愣住此身犹如已在梦中。有无数错杂的念头在怀中激烈鸣叫想说的、想做的瞬间交织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她终是伸出手去紧紧捂住自己的嘴眼泪从腮边滚滚落了下来。 董天悟对着她微微笑了一下不一言。 兰香强自镇定良久脸上挂着泪却低声笑着:“殿下小姐睡了我这就去!这就去叫她醒过来。” 董天悟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必。” 兰香满面惊诧仿佛听不懂似的张开口结结巴巴道:“殿下……您……小姐她……” 董天悟却道:“方才杨妃在是不是?她有没有提到什么?她提到……沈才人了么?今夜之事你们又是如何应对的?” 兰香那两行泪疏忽止住笑容却依然僵在脸上对大皇子的问话置之不理只道:“殿下小姐很想念您呢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您您去看看她吧……” 董天悟似也微有些尴尬却咬定牙关答道:“平澜殿四下里已被侍卫们围定我无法过去那边所以才到这里来的----事态紧急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不要再耽搁了。” 兰香惨笑一声兀自道:“小姐已经疯了她为你疯了;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能进去看看她、抱抱她和她说说话?你可知道她有多么想你?她口中反反复复念得都是你只有你一个……殿下兰香求你了去见见小姐和她说一会儿话就像以前那样----兰香也还像以前那样替你们守着好不好?” 董天悟的脸色难看之极却依然还是摇了摇头。 兰香呆住手揣在怀中整个人愣在当地。脸上毫无活人应有的容光倒像是一张惨白褪色的旧画纸。她忽然惨淡一笑絮絮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董天悟开口道:“兰香我对不住你家小姐我心里清楚明白。但……我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待这件事情完结之后他日……他日若有可能我定会竭尽全力补偿你们主仆二人的……” 兰香笑着不住摇头口中道:“不必……不必……小姐现在很好每天都笑嘻嘻的真的不必……殿下您既然来了请在侧厢小坐好歹喝杯茶、吃块点心吧。沈才人那边的事兰香并不曾听人说起但兰香却可以替您问一问还请您稍待片刻顺便……顺便看看小姐好么?” 董天悟本可以听吴良佐的劝早离了宫禁的却无论如何放不下心来竟又偷偷回转。待要去寻沈青蔷却见平澜殿四处站满了侍卫守着自己如果现身无异于自投罗网----来流珠殿探问消息本是他无奈之下的最后选择听兰香如此一说心下也是不忍待要走又不甘心权衡再三便道: “那你去打听一下也好若没有消息也即刻来回话我便在此处候着去回吧。” 兰香道:“是是。殿下此处恐有人经过还是到侧厢房来那里是专为小姐熬药的地方您也有一个歇脚处。” 董天悟心下有愧实在不好再驳她的话便点头答应随兰香来到侧厢房。 一入屋内已见她忙不迭的四下里翻找茶碗茶叶不是碰翻了花架就是把瓷杯掉在地上跌得粉碎。兰香却毫不理会只是忙乱不堪。天悟见她一层架子一层架子寻找略有不耐烦却又不好作。好容易兰香慌里慌张斟出一碗茶来并端来四、五块点心摆在临阳王面前满眼期盼地盯着他看。 青蔷此时生死不知董天悟心中如火炙一般却也只能努力压下性子摆出和颜悦色的样子说道:“兰香我不吃茶了你快些替我出去问问吧。” 兰香忙不迭答:“好好……殿下好的----可是您……可是您真的不去看看小姐么?一眼就好!” 董天悟沉默。 兰香端着茶碗的那双手瑟瑟抖几乎就要把持不住眼中险些又要流出泪来。董天悟实在无奈长叹一声接过茶盏一口饮尽。 “好了我喝了你快去吧。”他说道。也不知是否是怀中郁结的缘故只觉满口苦涩毫无茶叶的香气。 兰香怔然望着她脸上挂着不可置信的神情。 “去啊!”董天悟道。 兰香如梦方醒连道:“是是……”终于是跌跌撞撞出了门。 董天悟又长叹一声在椅内坐定闭目沉思: 终于还是回到这里了……可笑自己却再也没有面目去见……故人。 *** 兰香脑中乱作一团疯也似的奔出门去却不出殿寻人打探消息而是一个转折便到了沈紫薇睡着的内殿中。屋内点着一只蜡烛经夜不息那里因为昭媛娘娘倘若半夜醒来看到一片黑暗的话定然会又哭又闹半个时辰也哄不回来。 兰香拖着半边残废的腿只仿佛背后有鬼追着进了内殿来到沈紫薇榻前身子忽然软倒便瘫在那块血红色的波斯毯上呜呜哭着裂肺撕心。 沈紫薇似乎睡得很沉帐内一直听不见响动连个翻身的声音都没有。兰香哭了一阵忽然又笑了起来哑声道:“小姐兰香给你报仇了!他就要死了害你的人就要死了!你高兴吧?” ----她一边哭笑一边痉挛着摊开手心里面攥着一张沾了药粉的薄纸已被汗水浸透。她向青蔷要这毒药时本只想着预防万一到了那生不如死的时候好干净的离开这个人世。她全然没有想到、全然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将这药用在今天用在这个地方----甚至直到他一口饮了下去她也觉得恍若梦中…… 可是真的很开心或者……并不是开心快活而是一种巨大的释然。就仿佛从古早之前起便一直压在肩上的重物忽然间消失无踪了----那样一种令人几乎难以承受的“释然”感。 自从小姐遇见了他爱上了他离开了他;自从小姐疯了----这么长时间以来一切的苦痛一切有口难言的煎熬仿佛在瞬间统统释放掉了。她的身体抖个不住但背转身子假装抓茶叶将那魔鬼的粉末撒进杯中的时候手却稳定的不可思议仿佛那只手根本就不属于自己。 她现在根本无法站起身来似乎连头脑都停止了转动;她只想好好睡一觉即便从今而后长睡不醒甚至死在梦里也不要紧……明天明天就会有人在流珠殿里现临阳王的尸体就会有人来责问她究竟生了什么。那时候她该怎么说?也许她什么都不会说罢…… ----杀了我好了我早已是个残废人生无可恋死无所苦杀了我让我的身体化为飞灰让我离开这个皇宫去往无拘无碍的天空去吧! ----结束了一切终于都要结束了。 便在此时在兰香身后在那烛光照不到的角落里突然有人幽幽长叹。那叹息哀怨绵长不像是人声倒似是传说中暗夜里的鬼哭。沈紫薇披着一件血一般颜色的长袍赤着脚从黑暗中姗姗走来----她走到兰香身边揽住她因惊讶、恐惧、不解、欢喜而僵硬的肩膀轻声说道: “何必呢?为了我……你这又是何必呢?我并不想要他死的他若死了----他欠我的又怎么才能还给我?” [54]曦光 董天悟坐在侧厢房内等了许久。不知何处有风吹来兰香留下的那截残烛烧着小小的火苗在这斗室之中努力摇曳着几番垂死挣扎终于还是熄灭了只在黑暗中画出一道曲折的灰线。久远之前的往事顷刻间填满了临阳王的身躯;他竟一时失神坐在那里怔然倾听着虚空里光阴流逝的细碎声响…… ----兰香去了那么久她为什么还不回来?大殿下渐渐便觉得有些焦躁了胸中的那颗心似乎越跳越快。 董天悟暗暗笑:“有什么呢?想了、念了、后悔了便能回到过去吗?”一边想着一边运气调息意图将胸口的那股躁意强压下去----可谁成想不运气还好一运气竟忽然经脉滞涩心跳越来越快简直便欲破胸而出了。 他明白大事不妙伸出手去拿放在几上的那只茶盏却觉连手指都已颤抖着不听使唤了。简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瓷杯握在手中。深吸一口气探出手去在杯底一抹果然指尖上沾着一层湿辘辘的药粉还未尽数融化。 董天悟从怀中勉力掏出一条丝帕将那药粉抹在帕上包好收回怀中。只觉胸中气血翻涌自己明明一个极小的动作使出力来却也惹得那颗心狂跳不休。他试了两次便再也不敢乱动先强自运气封住心脉周遭数处要穴心跳果然渐缓他又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可才走两步使力稍猛一张口“哇”的一声呕出一块紫汪汪的血块。 董天悟面如金纸气息微弱;他擦擦嘴角惨笑一声只觉得浑身抽不出半点力气气滞胸闷头疼欲裂心跳却似没有方才那般急促了。 无论如何不能留在此地必须尽管出宫去尽快赶回临阳王府再想办法医治----可是……青蔷、青蔷……他若走了她怎么办? 董天悟扶着墙壁挣扎着步出厢房夜风穿过回廊吹在他身上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廊上站着一位红衣女子长袍阔袖青丝如云已不知在那里等了多久。 “……原来如此”董天悟想“原来她并没有疯;她为了求生而装疯为了复仇而指示宫女向我下毒……原来如此。” ----这么一想不知怎的竟笑了起来。肩上一轻怀中的痛苦倒似不那么难以承受了。 “……你想我了么天悟?”沈紫薇问道。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条理清楚地讲过话了行文咬字总有些生硬怪异。 董天悟不答。 沈紫薇又道:“我很想你你就从来都没有想过我么?” 董天悟忽觉躁意上涌喉头一甜满口又腥又苦。 沈紫薇的面容依然美艳无双似乎就连岁月也在她琉璃一般的面具下面静止住了;或许就连“衰老”面对她的执拗与坚忍也要退避三舍吧? “你见过你的儿子了么?他又聪明、又伶俐可长的真好看呢……只可惜我是个疯子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沈紫薇说道话语中赫然有森森寒气。 董天悟勉强止住怀内狂跳的心毒入喉管嗓子业已嘶哑难听却仍勉强咬牙回答道:“你既然不疯就实在不必……不必如此……” 沈紫薇轻轻一笑那笑声落在地上似乎还能弹起来溅出无数回音:“我若不疯我早已死了怎还能活到今天?我对那老头子讲到你可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要让我们的儿子当皇帝呢做一个随心所欲、心想事成、谁也不能约束、谁也无法阻挡的‘天下第一人’----他想给你的不能给你的都会给我们的孩子等他长大……只等他长大----你高兴么?” 董天悟忽然躬下身去爆出一阵强自压抑的咳嗽直咳出一手鲜艳的血花好容易喘息稍止惨然笑道:“当皇帝有什么好?你难道没有问他他便真的能随心所欲、心想事成么?我母亲……我母亲……咳咳……” 沈紫薇笑得神情缥缈、鬼气森森贝齿轻叩缓缓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他每夜每夜都讲给我听所以我什么都知道……你母亲背叛了他和野男人跑了再也没有回来----是不是?” 董天悟怒道:“你----”只说出一个“你”字却又被剧烈的咳声打断肺部出咝咝的声响仿佛一架漏气的风箱。 沈紫薇悠然道:“你不是想知道你母亲‘白仙’娘娘的事么?老头子都对我说了什么都说了----这么多年以来从没有人能听他讲这些话他一定忍了很久很久了吧。” 说着兀自一笑缓缓走到董天悟身前雪白的裸足踏在地上脚步轻如雪片。沈紫薇缓缓张开双臂将临阳王拥在怀中将自己美丽的头颅倚在他肩上梦呓般说道:“回来吧天悟……回到我身边来我们一起努力让我们的儿子登上那至尊宝座----好不好?我爱你这世上我只爱你一个人我说过到死也不放开你绝不把你让给别人你还记得么?难道……难道你就真的从未爱过我么?那么喜欢呢?怜惜呢?内疚呢?同情呢?什么都好……什么都好真的!你若回到我身边来我就告诉你过去的秘密告诉你那个你已经寻找了很久很久的答案----你说好不好?” 董天悟紧咬着唇却忽然挥手将她推开自己后退一步捂着心口轻咳着笑道:“我欠你的沈紫薇欠你的我一定会还----我什么都能给你只除了这颗心。至于……儿子假如那真的是我的儿子的话我也不希望由你来设定他的人生就如同冥冥中有人早已设定了我的人生一样----那委实是……太过痛苦的一件事了。” 那样荆棘满途、遍体鳞伤的道路不要也罢。 *** 董天悟离了流珠殿脚步蹒跚心痛欲崩把沈紫薇一个人留在那皇宫中最华美、最疯狂、最黑暗、亦最悲哀的所在。他无法使动轻功只能缓缓地、一步一步向前挪步嘴角、衣襟、手心满是呕出来的殷殷紫血。兰香所下之毒虽颇猛烈却所幸未在杯中完全融化他一点点运功以血气将毒质裹住次第呕出----虽明知此法不免大损身体但此时此地断乎已容不得半点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了。 情势展已全然出乎自己所料他越想越是心惊肉跳。不亲眼去看一看青蔷究竟如何她是不是已脱了险境实在难以安心。 ----傻吧董天悟你就傻吧!可是这世上“永远聪明”之人又有几个呢? 他一面行走一面默默运功驱毒脚步虚浮气息零乱现在的样子哪有半分“武状元”的风范?莫说普通高手了怕是连个粗壮些的宫女都敌不过。流珠殿到平澜殿这一段路不过一刻脚程可他才走到一半却已然气喘吁吁汗如雨下。渐渐坚持不住几乎连支撑身体的力气都要失去了只得将整个身子倚靠在道旁的一棵古树上稍作停歇----却猛然间听见不远处有人喝道:“谁?谁在那里?快给老子出来!” 董天悟苦笑这已是他今夜第二次听到这样的问话----可遇见吴良佐时他尚有余裕逃离;而此时却连半分力气都没有了。 一个精壮汉子右手抽刀护身左手提着一盏纸灯小心翼翼靠了过来待灯晕将董天悟笼住那汉子看清面前这人的样貌却突然“啊”的一声收了刀叫道:“王爷?您怎么在这里?” ----那人却是三名副统领之一吴良佐的心腹兄弟齐黑子。 董天悟勉强一笑原来自己的运道还不至于太坏。 齐黑子也不是贵戚功勋出身在北地时便是吴良佐的臂膀最是刀头舔血过来的草莽英雄。可如今见到董天悟这番光景却立如没脚鸡一般手足无措只是原地乱转问东问西。 ----董天悟哪有精力一一回答又害怕多说多错只是摇头点头咳嗽微笑;谁知齐黑子却忽然一拍手自己想通了问道: “咱知道啦王爷您也是遇见了那只鬼么?” 董天悟一愣却已听那齐黑子滔滔不绝道:“果然啊!咱们兄弟原说连吴大哥都斗不过的鬼这京城内也只有王爷能试一试了谁知您竟然……” 董天悟的武艺本是由吴良佐启蒙可他十八岁之前僻居离宫另投名师此时已和吴统领不相上下。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众侍卫们都是武人自然喜欢无聊时论断论断谁才是个中魁齐黑子此时见董天悟满身狼狈血色淋漓又想起吴良佐的模样虽也绝不能说齐整却总比临阳王像话些顿觉大感快慰----果然还是咱们统领更加厉害! 董天悟却哪里知道他的心思已转到“比武论剑”上去了又不敢径直问只好道:“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你快细细说来……我听。” 齐黑子道:“王爷您问那鬼啊?这咱知道吴大哥一回来就说那是平澜殿的沈才人招来的。皇上已下旨处死了给王爷您和咱们统领报仇雪恨!” 董天悟一惊那颗本就跳脱不定的心险些蹦了出来他哑声道:“怎……怎的?何时下的旨?人呢?” 一提这个齐黑子的脸上立时显出不屑嘟囔道:“皇上想把这个功劳给那太子殿下说是明儿……不该说是今天日落时分的。” 董天悟长舒一口气还好、还好还有的救心下稍定忙吩咐道:“我受伤颇重你扶我去见父皇。” 齐黑子哇哇怪叫:“殿下啊皇上在碧玄宫里头呢!看这样子一时半会出不来的。咱还是先扶你去见太医治了伤再说……” 董天悟忽然猛咳一阵又是一口血喷将出来几星血沫更是溅在了齐黑子的衣襟上。他却毫不在乎地擦了血望着齐黑子肃然道:“御前侍卫副统领齐黑子听宣:本王欲往碧玄宫面圣…………护送本王前去不得延误!” 齐黑子一缩头忙答:“微臣谨遵吩咐。”再也不敢废话直唤来两个小侍卫一左一右持着灯自己则亲自搀上董天悟取道碧玄宫而去。 ----此时天已微曦。距离御旨的最后期限还有不足七个时辰。 *** 沈青蔷站在平澜殿的窗前看到的也正是这一道曦光----那曦光从层叠的楼阙的缝隙间透过来没有丝毫温暖的颜色只是一味的惨青与冷白倒像是挂着的一层寂寞的霜。而杨惠妃正坐在她身后满面关切溢于言表。 惠妃娘娘道:“沈才人本宫许久没有来看你了瞧你的样貌倒似出落得更美了些。” 沈青蔷微微一笑转过身来轻声道:“娘娘缪赞了。” 杨惠妃又道:“皇上已下旨锦粹宫的两位妹妹自今日起便不必为故‘悼淑皇后’守孝了内司近日会将妹妹的牌子复呈上去往后咱们还和当年一样亲亲热热的共同伺候皇上。” 青蔷不动声色依然轻声道:“婢妾遵旨。” 杨惠妃眉间一蹙心下不禁暗自嘀咕:这丫头怎么仿佛是块木头?这般难对付。自己好话说尽她却一味“礼貌周全”。难道是关得久了和她姐姐一样也变得疯疯癫癫了不成?惠妃娘娘本想迂回着先探探口风再做决断的可谁料七转八折连嘴皮子都磨薄了一层却硬是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如此下去断不是办法太子殿下随时都会驾临杨惠妃一咬牙还是决定单刀直入。便开口道:“沈才人本宫适才来时你并未在平澜殿却也不在流珠殿----你究竟哪里去了?” 谁料沈青蔷依然是那幅淡然样子竟毫不犹豫地作答:“回娘娘婢妾不知。” 听到这种睁着眼睛说出来的瞎话惠妃娘娘涵养再好也不免有些恚怒。但恚怒归恚怒那不过是小小的喜恶而已----在这后宫之中没有人是单纯靠着“喜恶”来办事的只有永恒的“利益”才是唯一的准则。此刻的沈青蔷虽不过是一个失宠已久、且触了龙鳞的后宫女子她的命运比柳絮还要轻比一张棉纸还要薄可正是在这条不值一提的贱命上系着煌煌御旨系着靖裕帝的信任和太子殿下的前途----牵一而动全身;此奇货大可居也! ……所以不论沈青蔷的态度多么无礼杨惠妃都不会把那股愤怒表现在脸上;她要让她活着至少活过这个白天活过日落时分。也许……也许自己可以想个办法将她“控制”起来她不过是一个小小才人不过是靠着亲族的力量才苟延残喘到今天的断乎翻不出自己的手掌心不是么? ----只要她活着时候一到那领了圣旨承担一切的天之骄子太子殿下该怎样向万岁交待呢?即使他力陈绝非自己所为以他和沈青蔷举众皆知的亲密举众皆知的前缘又有谁会相信? ----若……董天启失宠;而另一个“嫡子”、沈莲心的儿子天旒又是个体弱多病、蠢笨不堪的呆儿;再加上临阳王受生母所累帝位自然更是无份----那么又该轮到谁呢? ……杨惠妃的脸上忽然绽出了宛如春花的笑轻声道:“沈……妹妹你现在已大难临头了却还不自知么?” [55]妙计 关心则乱沈青蔷立时动容似不可置信般望着杨惠妃仿佛没有听懂。杨舜华此时尚摸不清青蔷的真正心意便索性以静制动装出满脸神秘莫测的微笑待她自己剖白。 果然沈青蔷沉吟良久终于忍不住了压低声音道:“娘娘您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呢?总之我已是个死人了总之是……命不好又能怪得了谁?” 杨惠妃听她口风松动心中一喜面上却半丝不露只道:“妹妹何出此言?皇上只是一时气愤罢了。他对故‘悼淑皇后’如此爱重自然会爱屋及乌不会真的想把妹妹怎么样的。” 沈青蔷苦笑一声:“娘娘您的好意青蔷心领了您并不知内情所以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其实……唉……” 杨惠妃刻意沉默片刻以显示自己并非十分迫切而是正犹豫不决随后方道:“妹妹若你不嫌弃姐姐能否告知事情的始末究竟如何?姐姐虽驽钝到底是这些年风里雨里熬过来的多少能帮你出点主意想个应对之策也好。” 沈青蔷忽然抬起头来那目光定定落在杨惠妃脸上杨舜华虽神色如故却也免不了心头一颤。沈才人将惠妃娘娘那满脸关切之色仔仔细细端详良久自己又思量了片刻方才开了口: “娘娘真没想到……青蔷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说一句难听的话连半点可资利用的地方都没有了却……却还有一个您肯慈悲垂怜青蔷实在是……实在是不敢置信……”说着似心潮澎湃难以自抑竟连声音都哽咽起来。 论及虚情假意运筹布局杨惠妃也算是个中老手。她自然不会天真地认为只凭自己这赤口白牙的几句话便能真的令沈青蔷如她所言般确信无疑、感动莫名。沈家的女人从来不好对付疑心最重----当然杨舜华本人也是这样的人所以她更加明白:有疑心没什么关键看你如何利用这种“疑心”了。 沈青蔷绝对是在做戏----正如同自己也是在做戏一般这一点惠妃娘娘心知肚明;她甚至相信对此沈才人的心里也很清楚……那也没什么自己的游说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沈青蔷此时身陷的万死绝境。除非她真的甘心就死、引颈就戮否则断没有什么可供选择的余地无论她信不信自己无论她怎样权衡最终都非得死马当作活马医怀个侥幸之心与自己“合作”不可----据说那溺水之人哪怕一根稻草也绝不会放过沈才人现在的状况正相差仿佛。 ----呵或许不该说是“稻草”假若沈青蔷是那沉浮于江上随时都有灭顶之灾的人的话那么她杨舜华无疑就是站在岸上、向水中丢下一条绳索的那个人。 ----只要你伸出手抓住了这根绳子那么你的生死你从此的人生便不由己而由人了。 杨惠妃心中雪亮便继续旁敲侧击:“妹妹切莫这样说。咱们都是女人虽位份不同名目有异可说到底还是一样的可怜虫罢了。锁在这深宫内苑里苦苦捱着----你看我我才三十出头可鬓上赫然已早生华……” 青蔷低垂着头微摇了摇答道:“娘娘您不知道……并非青蔷不想分辩只是此事连青蔷自己都无法分辩说出去谁信呢?恐怕反要怪我妖言惑众治我的大罪了。” 杨舜华“哦”了一声用眼尾扫着沈青蔷的表情但见她一脸无措迷惑便道:“妹妹人只有一死你如今在劫难逃还怕什么‘大罪’不成?你不肯说叫姐姐如何替你想个脱身之计?” 沈青蔷惊道:“娘娘您是说……您的意思是说肯犯险救我?我还有救么?” 杨惠妃忙道:“妹妹切莫着急你先说一说大家参详参详----毕竟姐姐能力有限只能‘尽力’罢了实在不敢‘保证’什么……” 沈青蔷的脸上立时闪过一抹凄然却笑了缓缓续道:“有娘娘这句话青蔷已经很知足了……真的不是青蔷有意隐瞒实在是……实在是我也不明白怎会如此。自从来了这深宫之后总有怪事生让人夜里每每不敢安睡。明明上一刻还在这里喝茶习字宛若常人;下一刻却忽然觉得困倦不起难以抑制地昏昏睡去----待一觉醒来又往往觉自己竟然身在他处至于如何去的为什么要去连我自己都莫名其妙……那些奴婢们为我这个失魂之症百般遮掩可谓操碎了心了谁知道……谁知道……到头来依然逃不过这一劫。” 杨惠妃见问来问去她竟又正儿八经地讲起这无稽之谈倒一怔。转念不由暗自冷笑:小丫头片子想唬弄谁呢?不过说句实话真亦无碍假也无妨随她信口雌黄说吧毕竟自己本意也并不在此。 于是便顺着她的口风道:“妹妹此种奇症姐姐还是次听闻但……但也不是全无办法可想。依姐姐之见妹妹当去面见皇上尽述此言请皇上为你主持公道才是。” 青蔷苦笑道:“我在这里枯坐正是要等陛下驾临。谁知来的敕使却是娘娘也算是青蔷三生有幸了。” 杨惠妃微有些尴尬跟着苦笑摇头道:“妹妹我虽确是敕使却无权过问你的事。姐姐对你实话实说皇上已下了御旨着妹妹……去相陪先皇后于地下呢。” ----听闻此言青蔷的脸色陡然死白一片良久方勉力镇定道:“是么?那还要……多谢娘娘专程来送我……”说着整个人紧咬银牙满眼泪水几欲站立不稳了。 杨妃忙抢上去扶住假意作一副极关切的样子道:“妹妹不必如此实在不必如此咱们从长计议。总要想个法子叫妹妹见陛下一面有个分辩的机会才好……若……若妹妹相信姐姐的话姐姐倒有一计说不定能叫妹妹逃过此劫呢……” *** 董天启回到建章宫之时天已放亮。靖裕十七年七月初八这一日京师的天空晴朗无云蝉鸣阵阵朝阳还未升高却从清晨起便闷热不堪。嬷嬷李氏穿着洋红对襟小袄带着三四个宫女太监站在宫门外翘以盼终于看到了太子殿下的身形遥遥出现。 “唉呀殿下……”李嬷嬷如往常一般立时嘈吵起来急急奔上前去“您怎么去了那么久?那些做死的奴才们个个是榆木脑袋连句话都说不清。老奴非诏不便进去可快要等杀了!” 董天启听她絮絮说着脸上不动声色径直入内。身后随着一名侍卫手中捧定朱漆丹盘明黄的缎子上放着一只青云香囊。 李嬷嬷连忙赶上去接过丹盘口中犹自喋喋不休只道:“殿下不知道您去了这一晚里头倒有各式各样的谣言传出来老奴也实不知该如何是好----万幸您总算是回来了。” 董天启突然驻足目光老辣狠瞪在她脸上口中笑道:“嬷嬷您是这宫中消息一等一灵通之人事态紧急不必再乔张作致了有什么话径直说出来就好。” 李嬷嬷话音一段脸上却立时换上了一副肃然神情垂敛容道:“既如此老奴明白了殿下先请入内吧----老奴也正有话要对殿下说呢。” 董天启再不耽搁昂入殿李嬷嬷毕恭毕敬随在后头。直走过两层门来到一间净室之内只剩下彼此二人董天启便开门见山道:“嬷嬷你拿上我的令信遣人去宫内联络心腹之人暗将平澜殿四处岗哨换过我好行事。” 李嬷嬷一愣犹豫着答应了却终是不动身反问道:“殿下……您究竟想怎样做?还请……明示老奴才好。” 董天启冷然望她冷然说了四个字:“李代桃僵。” 李嬷嬷闻言色变厉声道:“不可!绝对不可!万岁既已下旨自然不会任殿下胡闹。此事若咱们十数年的心血岂不是要被那个女人毁于一旦?” 董天启咬牙道:“嬷嬷你可知道父皇为什么一定要处死青蔷?她今次本是与……与临阳王深夜相约的却不巧遭我撞破----她若死了此事定然会就此平息下去那岂不是正中临阳王的下怀?我怎能如他所愿?” 李嬷嬷果然语塞怔然思忖良久方道:“殿下那也不能拿咱们的前程性命冒险……” 董天启却毫不理会径直道:“嬷嬷你为什么不这样想:临阳王今日将她弃之不顾她能没有怨恨?我们若能救下青蔷她能不心存感激?咱们苦于找不到那人的把柄如今这大好机会送上门来又怎能轻易放过?” 李嬷嬷却依然犹豫不决踌躇道:“可是……此事实在太过冒风险稍有不慎……恐怕……” 董天启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自古至今成大事者谁能不冒风险?嬷嬷你不是常说堂堂帝子当有大气魄么?” 李嬷嬷面有难色低声道:“殿下……老奴是老了皇后娘娘留下的这些人手老奴也早该交还殿下任殿下调用了……只是老奴实在不放心。若您真的是为了临阳王而着意救回那个姓沈的女人老奴自然没有话说;可倘若……倘若……您是存着别样的心思为这样一个女人断送一切----老奴斗胆说一句您太傻了这根本不值得!” 董天启脸色微变沉吟片刻轻声道:“我是很喜欢青蔷不假我曾经那么信她只信她一个……可我并不知道我喜欢的那个人却在背地里做着苟且之事----嬷嬷这些年来你一直照拂我你还不知道我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么?我如今对她……对她……呵呵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李嬷嬷见他满面戚容心下不免叹息一声满怀刚硬立时软化只道:“殿下沈家的女人从来如此您也不必挂怀……老奴知道殿下最是懂事明理的如今觉悟还不算晚。便依殿下的意思办咱们手脚严密些也就是了。不过……这‘李代桃僵’的人选倒要仔细斟酌才是……” 董天启面色宁和没有半分犹豫亦没有半分勉强脱口便道:“这可有什么难的?你先去布置巳时一过我便携上御旨带锦绣去平澜殿----她们两人身量样貌本有几分相似定能做得滴水不漏万无一失的。” *** 巳正时分董天启沐浴更衣带了三五个从人复出了建章宫。他将那香囊与锦绣捧着嘱她千万小心。小姑娘满脸烂漫全然不知自己此去只不过是为了做个替死鬼而已。见太子殿下唤她还特意装扮一新将几多簇新的金花、几根华丽的珠簪横七竖八插了一头淡淡点了胭脂、描了眉----谁料董天启只瞥了她一眼便皱眉道:“重新洗脸去。还有那满头啰哩叭嗦的玩意儿都给我拔掉!怕人记不住你么?” 锦绣愕然“女为悦己者容”怎么也会有错了?心下不免颇觉委屈却不敢违拗太子的吩咐果进去草草洗了复换成了一件再朴素不过的制式宫裙胡乱挽了头----待要出门望了望梳妆匣里琳琅满目的珠玉终是不舍;还是取了一件略大些的翠镯戴在腕上向上撸了撸涩住前臂的肌肤不至于滑脱下来自己颇为得意的一笑。如此复将大袖垂下外头看去果然毫无痕迹。 董天启也只随意打量了两眼便道:“走吧。”锦绣略红了脸应了毕恭毕敬捧了那香囊随太子殿下入宫去。 *** 与此同时在平澜殿内杨惠妃正在嘱咐沈青蔷道: “妹妹咱们计议既定姐姐便先走了。你放心到时候自然有人在那里接应你一切听他吩咐先躲过这迫在眉睫的大难再说……一旦陛下祈祷完毕离了碧玄宫姐姐一定想方设法安排你们相见让你当面剖析自己的冤屈之处----总之一切交给姐姐你依计行事尽管安心好了。” [56]神隐 董天启赶到平澜殿之时已是巳时二刻时分。殿门外密密立着两层侍卫里面静悄悄的。见太子殿下降临守卫之人次第跪拜下去他的目光巡视一圈果然都是些相熟面孔心内顿时安定了不少。 董天启点中近前跪着的一名侍卫问道:“沈才人呢?” 那侍卫敛容行礼恭敬答:“回太子殿下的话沈才人一直在殿内倒似十分平静未曾要过什么东西也不曾唤过人。臣等在外小心守护着决不敢稍有松懈怠慢。” 他单膝跪地背对众人回话左手在怀中当胸而立食中二指竖起其余三指弯曲便如捏了一个剑诀----董天启见了脸上露出难以察觉的微笑不由得轻轻吐出一口气。 一切顺遂并无异状。 于是他吩咐道:“开门当先带路----外头的好好守着咱们奉旨行事可来不得半点轻忽。” 言毕昂而入;身后随着锦绣捧定那朱漆托盘。 *** 董天启进来的时候沈青蔷正在对镜梳妆。她不知为何已换上了一套极繁复华美的亮色宫装八幅湘妃水云藕荷色长裙配一条金灿灿光芒不可逼视的蜀锦披帛----即使在当年在那样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盛筵之上董天启也从未见她穿过如此鲜亮而明丽的颜色。 ----衣服穿得齐整头却未拢起只是拿了一柄牙玉梳子不紧不慢地梳理着。 不见她只是替她担心;可一见了她心里却忍不住暗恨丛生。 “才人沈氏接旨……”太子殿下轻咳一声开口道。那声音陌生得连他自己都不忍卒听。 沈青蔷梳的手顿了一下片刻后缓缓将梳子取下搁回案上“啪”的一声轻响。她并不回头只问:“殿下您来替婢妾送行的么?” 董天启此时只想冲上前去狠狠抱住她;或者抓住她的肩将她的脸转过来把自己的问题掷在她心上:“沈青蔷你的心究竟是怎么长的?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你为什么竟会和他在一起?你可知我有多么难过么?” 可是他终究只是紧紧攥着拳头慢慢地、用一种天之骄子的威仪说道:“才人沈氏跪接御旨。” 沈青蔷依然背对着他声音却在笑:“我就这样接吧一样的。” 董天启咬咬牙从锦绣手上接过丹盘捧在身前口称:“奉天承运皇帝召曰赐才人沈氏三吉之物相随先悼淑皇后于泉下;当孝养有佳以代朕躬钦此。”伸手揭开那丹盘上覆着的明黄绸缎里面赫然是三尺白绫、一柄匕并一杯鸩酒。旁边搁着那只代表着皇帝的青云香囊。 ----许多许多年以前也曾有人用这样的皇封送来“三种吉物”:绡帕、金钗、御酒……死在这皇宫之中、死于此三物之下古往今来所有命运悲哀的女人们哪你们看到“此三吉”之时会不会也会想到“彼三吉”?想到旧日那些无限美妙、却一去不复返的光阴呢? 沈青蔷终于回转起身亲自从太子殿下手中接过那“御赐之物”垂笑道:“青蔷接旨谢恩了。” 转身将丹盘置于案上想也不想从中拿起那条白绫说道:“我就选这个吧。” 青蔷的手轻轻抚过那柔顺如少女肌肤的白绫纱忽然抬起眼来轻声央求:“太子殿下青蔷死前还有最后一个心愿您能成全我么?” 董天启定定望着她满眼她瞧不懂的颜色只是不说话。 沈青蔷持纱的手微有些抖声音也大了些说道:“太子殿下此时尚不到午时三刻您就不能等一等叫青蔷无怨而去么?” 董天启的脸上赫然浮上一层狠辣的笑容阴森森道:“我自然不能等你死了我才能安心。”语音未落手臂一挥那当先领路进来的侍卫忽然移步到锦绣身后伸出膝盖急顶向她腰间的数处重穴。锦绣原以为事不干己正伫立一旁满脸不忍地瞥过头去猛然间却只觉背后一阵剧痛整个人闷哼一声连挣扎也不曾有便委顿在地登时昏了过去。 兔起鹄落场面立变青蔷全然呆住;董天启却毫不迟疑已腑下身去解锦绣身上的外衣----又回过头来压低声音喝道:“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取一件你常穿的衣裳来?” 沈青蔷用手指着董天启惊道:“你……你……” 董天启投来的目光中几有两把暗蓝色的火苗在烧他厉声喝道:“我什么我?我再不救你你就死定了!还不快去?” 而那侍卫已走到案几前望着那三样“吉物”问道:“殿下这……” 董天启不耐烦地道:“拿那酒来!嘱他们加了砒石服下去面色泛黑便更难以分辨了。” 那侍卫微一犹豫便点头答应自盘中取出那杯毒酒刚要递给太子殿下----却冷不防沈青蔷急踏两步自一旁劈手打将过去将那金杯击飞在地。盖子摔开杯体骨碌碌越滚越远酒浆在地面上划出长长一条渍痕。 ----董天启又惊又怒不可置信地望着沈青蔷喝问道:“你做什么?难道你就这么想死?难道你也疯了不成?” ----青蔷也望着他高昂着头毫不畏惧道:“太子殿下我正要问你呢!你想做什么?你真的疯狂了么?” 董天启将满口银牙咬得咯吱作响心中之恨之怒之怜之哀错杂交会几难自抑。他恨青蔷欺骗她、背叛她;怒青蔷枉费自己担了天大风险只为救她的一番赤诚之心;怜青蔷身在绝地生死一线----更哀自己怎就遇到了如此一个女人! 却听沈青蔷道:“殿下如此把戏断是骗不过皇上去的;到时候事败露我免不了一死殿下还要为我枉担干息何必呢?万万不可!” 董天启愤然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沈青蔷垂下眼去望着地上昏厥的锦绣轻声道:“不必试的……既便有那万一的可能却甘冒如此大的风险毁了一条性命----也不该试……” 董天启犹自嘴硬只道:“大夫处事不恤小民。” 沈青蔷抬眼望着他那目光冰冷冷的叫天启忽然想哭。她轻声说道:“殿下若当年青蔷也存着这个心思只求自保不问他人死活。您今天早已变成太庙中的神牌了您知道么?” 董天启心如刀绞:“那不一样!”他喊道“我是为了救你!为了救你我什么都肯做的!” 青蔷长叹一声伸出手去似想如多年前那样抚上二殿下粉嘟嘟的脸颊安慰他说:“好好好青蔷陪你玩可不要胡闹了哦。” ----却又忽然将手收了回来垂道:“殿下您是太子该自矜身份才是。您若真的这样做了莫说救不了我还会给自己招来大难;有一天您一定会后悔的。” 董天启依然满腹不甘叫道:“青蔷你……” 沈青蔷抬起手示意他住口脸上却挂上了一抹飘忽地微笑说道:“天启听青蔷的话你什么都别做。一定要乖乖的知道么?” 董天启紧咬银牙答道:“不!” 青蔷一笑。 天启声音恨恨斩钉截铁道:“绝不!” ----沈青蔷不理他回过头去对始终侍立一旁满脸忧心之色的侍卫说道:“这位大人那一天夜里将太子的蜡丸传给我的就是您是不是?” 那侍卫似微微一怔转瞬答道:“娘娘好记心。” 青蔷一笑道:“您一定是太子殿下的心腹之人吧?那么您断不会愿意看到太子殿下为了我这个不祥的女子而干冒奇险对不对?” 那侍卫脸上颇为尴尬犹豫再四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沈青蔷道:“好很好。殿下此时神志已乱为防出事您该当知道要怎么做的是不是?” 那侍卫满脸迟疑之色嚅喏道:“娘娘您是说……” 沈青蔷稳稳点下头去笑道:“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董天启一直愣愣听着两人的对话此时忽然醒悟大叫道:“不准!我不准!青蔷你……” 可那侍卫的眼中已突然闪出一抹毅然决然干脆利落欺身而上出指如风点在董天启身上几处大穴----太子殿下便如同方才的小宫女锦绣一般顿时无知无觉软倒在那侍卫怀中。 那人将太子抱起放在殿内椅上神色肃穆。又忽然转过身来对沈青蔷伏地叩口中道:“微臣穆谦叩谢娘娘。娘娘恩德穆谦下辈子当结草衔环为报!” 沈青蔷恬然笑了:“也不用下辈子我并不惧死但死前却有一个心愿未了----穆大人您肯帮我么?” *** 平澜殿外侍立的一干侍卫们遥遥听见内里似有异声却也并不觉得诧异。毕竟把一个大活人生生弄死没有点响动那才叫奇怪呢。据说前朝曾有妃嫔烈性不愿受死扯了白绫翻了鸩酒掷了短刀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一次还算是平静顺利的呢。 太子殿下带着人进去了两刻工夫里面忽又传来了脚步声殿门一开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本该已死的才人沈青蔷竟穿了一身极华丽的宫裙手捧丹盘从殿内出来;后面跟着此地一干人的领袖侍卫穆谦。 穆谦手持那当作印信而用的青云香囊说道:“沈才人已接御旨自请去紫泉殿上行事太子殿下已准了。” 四下诸人肚子里各自嘀咕便有人开口问道:“那……殿下呢?” 穆谦道:“太子殿下不忍见沈娘娘……见沈娘娘殡天故而留在此间内里有锦绣姑娘照料着我也会守在这里的等消息……”又吩咐道“来十个兄弟陪沈才人去紫泉殿祭拜过先皇后便请娘娘上路吧----尘埃落定之后你们再来回话。” 早有人答应穆谦便点选了十名侍卫前后左右将沈青蔷团团“护”在当中。沈青蔷自捧了那只盛白绫与短刀的朱盘一行人浩浩荡荡向紫泉殿而去。 *** 锦粹宫正殿紫泉殿已有四年未曾开启四处都贴有皇封。可有敕旨和一众侍卫们在哪里有办不到的事情?只片刻工夫便找了人开了锁启了封----沈青蔷踏入殿门但见蛛网弥漫秽土堆积猛然间想起当年的繁华盛景一切已宛如沧海浮云。 沈莲心昔时所用之物四年前不是随葬便是烧化此时偌大一间宫殿内早已空空如也只有纵横弥漫的腐朽气息。 幸好方位还依稀记得青蔷毫不犹豫几个转折已领了这些侍卫来到一间小小经堂----那里的东西倒还留着神龛中挂着一张积尘覆盖的画轴早已看不清上面画的是什么。 沈青蔷走上前去取下画轴毫不吝惜地用自己阔大的织锦宫袖去轻轻擦拭画上的灰土那画中人的面目便渐渐显露了出来:却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宫装女子明目皓齿奇艳绝俗聘婷秀雅婀娜翩跹----只淡扫的娥眉间微微蹙着似怀中满蕴忧愁之事。 沈青蔷含笑望着画中女子目光恬静如水望了许久许久。 十名侍卫满腹狐疑可青蔷毕竟是“贵人”这又是“喜事”实在不好问询更不好打搅。却见沈娘娘擦完了画复挂回原位;又从香案上取来香炉将案上厚积的浮灰尽数扫在炉内尽力压实;最后从头上取下三只极细的金簪插在香炉中替代供奉的檀香。 ----沈才人收敛神色整顿仪容伏跪于积尘秽土之中虔诚叩。复起身垂闭目嘴唇不住翕动众侍卫虽站得近却没人能听见她说了些什么。 终于沈青蔷站起身来对十名侍卫道:“各位大人请门外稍待半刻之后进来便是。” 众人早已看清这经堂四四方方狭小昏暗窗子又从外扣起封住严严实实确是无处可躲无处可逃的便道:“臣等遵命便在外恭送娘娘升天。” 青蔷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经堂的门缓缓阖上。一声闷响灰尘四飞。 大约一刻之后众侍卫侧耳倾听不见内里有任何响动便小心翼翼打开门。 室内依旧昏暗四壁依旧萧然甚至那三只金簪也依旧立在香炉之内----只墙上挂着的美人儿似乎在笑。 ----只是沈青蔷仿佛在风里溶化一般消失了。 *** 谁能将命运握在手里?谁来斩断这不能自主的悲剧之线?谁将给这一切、画上一个真正的句点? “白仙娘娘……不白妃娘娘……许多年前我来到这里向您叩拜的时候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应该祈求些什么……不过现在不会了……此时此刻我真心祝祷求您的在天之灵庇佑青蔷庇佑所在闭锁在这深宫之中垂死挣扎着向天空祈祷的女人们吧……” [57]桃僵 侍卫穆谦的一张脸冷如寒铁手下侍立的十名侍卫各个面如土色。穆谦气急败坏地喝骂道:“你们都是死人么?十个大男人看不住一个娘们儿?”心中又惊又惧更将沈青蔷骂了不下千万遍。那女人实在精明非同一般原来她早有计较却摆出一幅顾全大局、甘心赴死的样子将自己赚入局中甘心替她铺路搭桥。这下倒好害得自己有口难辩有口难言。这场大祸可要怎样收场才好? 他正寻思那些侍卫却哆嗦道:“不是的穆大哥沈娘娘不是跑了而是真的‘没了’!门窗紧锁我们就候在外头呢只片刻工夫人就没了!” 穆谦恨声道:“叫你们用心伺候的怎能让她离了你们的眼睛?” 众侍卫都面有不服之色却不敢再说什么捅下这么大的篓子还是快想方设法先收拾了保住这条命再说吧。 穆谦心中也明白“闭门自裁”本是常理这件事情就是换了是自己也绝不会起疑的实在不能怪这些兄弟看护不周。 ----若不是他对来龙去脉心知肚明若不是沈才人亲口对他说过“那是我的最后一个愿望请大人帮我”云云也许连他也不会怀疑;说不定连他也会相信那女人是真的“成仙”去了。 ……忽有人带着哭音道:“穆大哥快去回禀太子讨个示下看看该当怎么办才是。” 穆谦猛然醒悟当务之急的确是先做通太子那一关。否则殿下若以为自己和那沈才人东通设计私谋私纵岂不是冤枉? 于是穆谦连忙叮咛众侍卫统一口径无论是谁问起都要严密封锁消息全照方才那样说以避大祸。而自己则连忙向殿中去去唤醒董天启。 毕竟纸里包不住火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过二刻光阴便有人来传报:“惠妃娘娘驾到。” 杨舜华竟然换了一身极素净的衣裳脱簪去环随意挽着头;属下宫女太监们均着素各捧定装裹、饰施施然而来了。 未及殿门已见杨惠妃哀哀哭了起来身后跟着的七八个人见主子垂泪更是唯恐哭得不畅快尽情。一时间平澜殿前愁云惨雾倒像是到了灵堂里一般。 早有侍卫满面尴尬地拦上去谁料杨惠妃竟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帕子抹抹眼泪哽咽道:“这位大人本宫与沈才人情同姐妹今日遇到这样的事本宫实在是心如刀割……只求大人们高抬贵手叫本宫进去送沈妹妹一程。” 众侍卫越尴尬起来忙七嘴八舌道:“皇上有敕令此地由太子殿下调度太子吩咐任何人不得擅入娘娘还是请回吧。” 杨惠妃不依不饶道:“这位大人皇上是吩咐了由太子应对一切可并没有叫太子殿下不近人情吧?何况沈妹妹并非获罪而是代替皇上去泉下慰问先皇后的凭什么不许本宫进去?” 那侍卫理屈辞穷但此事却关乎着项上人头只有咬牙支持硬是拦在惠妃娘娘身前。 杨舜华但见此情此景知道自己的布局业已得手现在太子的人肯定是现沈才人丢了却还没有拿出对策只是一味封锁消息。如此大好机会不趁势闹开、闹大闹到人尽皆知闹到叫太子有口莫辩岂不是白费了她一番筹划布置? 心下计议已定便毫不退让软硬兼施。一个拦着不让进另一个却非进去不可十数名侍卫与杨惠妃带来的一群太监宫女两方竟成对峙之势。 正在这紧要关头忽听平澜殿内一声喝斥董天启缓缓步出殿门勉强笑道:“原来是惠妃娘娘您怎么来了?” 太子殿下仿佛气色不佳脸白如纸额上挂着密密的汗珠。他身后站着御前侍卫穆谦眼如刀光扫视着杨惠妃带来的一干人等。 惠妃娘娘立时换上了一幅凄然绝然的神色说道:“太子殿下求您开恩让本宫替沈妹妹送行。”董天启咳嗽一声说道:“惠妃娘娘我有圣旨在身行事轻忽不得还请娘娘原恕;再者这虽是‘喜事’毕竟颇有关碍处娘娘当自珍自重才是……” 杨惠妃越是见他不许自己入内心中的把握就越多了几分也越是不肯退让半步语气更强硬了起来。脸上还挂着泪却转瞬笑道:“太子殿下您和沈才人一向交好该不会是……该不会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吧?” 董天启果然脸色一变却也哑声笑道:“惠妃娘娘您对我要是有什么‘见解’大可直接禀告父皇咱们御前裁夺如何?” 杨惠妃的脸上顿时转过一层嗔怒她久已失宠位份虽高可想见一次靖裕帝却实在是不容易的。心里有这个刺儿在便以为董天启是有意借机讽刺越不能咽下这口气了。 杨惠妃便道:“太子殿下您若不肯放我进去那也容易。我便带着我的人候在这平澜殿外总之您领的圣旨是到今天日落之前的而现在已近未时----我等就是。” 董天启的脸上顿时显出无限痛恨之意却只有咬牙道:“好既然如此惠妃娘娘您请吧!” 杨惠妃已料定太子殿下定然不会让自己进去便打定主意守在外面密遣手下诸人严加勘查叫他定然做不得假充不了数。这样傍晚一到还怕太子不触上靖裕帝的逆鳞打落牙齿和血吞么?谁成想他竟然答应了!难道……难道……断然不会自己的谋划万无一失断然不会的!沈青蔷此时应已在自己人手中在那里等着自己“雪中送炭”呢。 ----是了定然是这样这个太子殿下断乎是在摆那“空城计”了----真可惜我杨舜华可不是司马懿! 如此想来立时有了分教便道:“好那多谢太子了。本宫这就进去去替沈才人送行。” *** 平澜殿内却没有点灯四处帘幕低垂光线颇暗显得阴森森的。董天启当先后面跟着杨惠妃和她的贴身宫女凌波侍卫穆谦断后。一行人步入了殿门径直步入内堂。 ----但见内堂角落里一张雕花床床上幔帐低垂帐内依稀可见躺着一人半幅裙摆拖出帐子却是沈青蔷惯常穿的那件天青色半旧宫装。太子、杨妃、一名侍卫和一个宫女四人入内帐中人却一动不动。 杨惠妃也从未见过真正的死人只觉胸中怦怦乱跳。从脚跟到头顶一股寒气直窜上来。就连满口贝齿都不听使唤在那里叩叩作响。 董天启凄然道:“沈才人方才服了鸩酒此时已殡天了我正要去向父皇回禀----娘娘您要不要验看验看?” 杨惠妃心下不甘向身边的凌波道:“你去看看!” 凌波“啊”了一声浑身抖成一团几乎便要哭了。 杨惠妃厉声道:“难道还要本宫亲自去看不成?” 凌波拼命点头一点一点凑近床前拉开帐子一边不断哆嗦一边把头慢慢伸过去----慢慢张开紧闭的眼。 ----忽然凌波爆出一声又细又微弱的尖叫仿佛白日见鬼摇摇晃晃地退了出来险些撞在杨惠妃身上。 “怎么样?”杨惠妃问她声音也有些颤抖。 “是……是……是……沈才人……好像七窍流血脸都……脸都……”凌波结结巴巴好容易讲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是抖。 侍卫穆谦道:“人刚去的时候是不大好看的;惊了娘娘的驾还请娘娘恕罪。”说着便要将床上的帐子拉拢。 谁料杨惠妃忽然断喝一声说道:“且慢!”自己明明抖个不住却仍咬牙道:“且慢……待本宫亲自……亲自验看。” 杨惠妃战战兢兢走过去心中不住念道:“沈青蔷这里若真的是你可千万莫要怪我没有相救。我的确遣人在紫泉殿经堂外接应你的你没能抽身出来么?到底是怎样的变故我可并不知道啊……并不干我的事……” 一边想一边颤抖着伸出手去先搭在床上那人的手腕上;虽然触手尚温但果然已没了脉息看来的确是死了还是刚断气不久。 杨惠妃深吸一口气刚要将头伸进帐中端详那死尸的容貌;董天启和穆谦的两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忽然门外急急跑进来一个小太监口中大声道:“娘娘!十万火急!十万火急!” 这一嗓子只把杨惠妃吓得一个趔趄险些跌在死尸身上一颗心几乎都要停止跳动。好容易站稳脚跟转过身来已给气得满眼凶光。 “喊什么?”她怒喝道“难道天还塌了不成?” 那太监满头满身都是汗跑得气喘吁吁的被她当头一骂却不知害怕反而哇哇叫道:“娘娘真是急事呢!近一步说话!” 杨妃满面狐疑略带犹豫地看了看站在一旁神色古怪的董天启和穆谦走开两步但听那太监用极低的声音附耳说道:“娘娘果真大事不好了!娘娘叫奴才去找小魏子看沈才人安顿好了没有;可奴才去了之后却见小魏子一个人倒在地上昏过去了背后插着一把刀子也不知还活不活得成呢----而那沈才人却……却……却……她却不见了!” *** “什么?”吴良佐厉声道“你探听清楚了么?怎会生这样的事?”他面上的青色已恢复如常只吊着左臂上了夹板外面披一件玄色大氅打眼看去倒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身边一人毕恭毕敬却是侍卫副统领齐黑子但听他道:“吴大哥断不会错的。早上太子殿下的人私下里调动了平澜殿附近的守卫咱便留了心安了人进去。方才传出消息来说那边生大事了。说是……说是……沈才人一个大活人在屋里凭空消失;还有的说是死了可是尸体却又不见了……总之那边乱成一团了呢!” 吴良佐怒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话连个影子也没有就敢乱说乱传?” 齐黑子似乎颇为委屈答道:“不是一个人呢是满屋子的侍卫都看到的。惠妃娘娘当时就在场她是验过尸体的可后来尸体却又忽然消失无踪了。” 吴良佐一听杨惠妃的名字倒留上了心疑惑道:“她去凑什么热闹?那‘大活人凭空消失’又是怎么一回事?” 齐副统领回话道:“这……这咱也搞不懂了总之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吴大哥现在那边正闹呢全数乱了套都传得神乎其神的。有的说沈才人做了神仙有的说沈才人根本就是个妖精变的还有的说是……是什么鬼怪借尸还魂了个个都说得像自己亲眼见到的一样!” 吴良佐咬牙道:“一味的怪力乱神成什么话!这些流言飞语可万万不能传到皇上耳朵里否则……那麻烦可就大了。” 齐黑子连忙道:“这个咱省得只怕……只怕是拖得到初一拖不到十五这会儿日头都西斜了皇上给的期限也要到了……” 吴良佐断然道:“既然是太子殿下担下了这件差事那便是‘他的期限’我们可不用操心。如今乱成这样倒也好咱们只要把王爷从中撇清叫杨妃和太子他们两边互相咬去怕什么----对了你说了这么多那沈才人现在究竟身在何处?到底是生是死?可探出来了?” 齐黑子满脸难色踌躇良久方道:“这事儿恐怕只有天知地知还有那不知是人是鬼的沈才人自己知道了……” 吴良佐冷笑道:“皇宫就这么大除非她能插上翅膀飞掉否则无论她是人是鬼总会找到的。暗地里吩咐弟兄们这就去找要隐秘行事不可打草惊蛇----记住找到之后格杀勿论以绝后患----一切后果麻烦有我吴良佐担着!” 齐黑子肃然道:“是!咱醒得了大哥放心!” 吴良佐忽又叹息一声走到窗边轻声问道:“王爷呢?药可都喂下去了?” 齐黑子道:“大哥放心保管叫他睡到明天。还有……方才黑子替王爷把穴解了他的身体……怕是吃不消的……” 吴良佐转过身来拍拍齐黑子的肩膀赞道:“好兄弟!这一次多亏了你。若不是你中途拦下王爷还不定要闹出多大的乱子呢……” ----那女人那个总是唤来麻烦把所有事情都搅成一团的不祥的女人早该死了。 [58]还魂 碧玄宫内祥云缭绕贵比黄金的龙涎、水、都夷、沉光等各色奇香被人一屉一屉的倾入熏笼中蒸出满室的蔚然霞气令人窒息。靖裕帝身穿青绸道袍头戴五叶通天冠手中持着鹿尾拂尘来到乩盘旁。 内廷总管王善善躬身立在一边手捧笔墨纸砚高高举过头顶。 靖裕帝整理了一下头上戴着的道冠将拂尘递与一旁伺候的老道士崔真人。展开一张青色的纸笺转腕在纸上奋笔疾书。 好一会终于写就又亲自将那青笺密密封好递与乩盘前披而立的邵天师说道:“天师朕前日又梦见了白仙娘娘唉……娘娘似有话要对朕说可惜朕总也听不清楚----今日还是替朕问问吧。” 邵天师忙道:“陛下神仙入梦那便是已结了‘中缘’了;结‘中缘’者必然长命百岁、青春不老……只不过……只不过这扶乩通灵之事却是须结‘上缘’的……” 靖裕帝点头道:“这些朕都知道自古修仙之路便如登天;不过朕并不畏什么艰难险阻。朕的一片诚心诚德日月可表天地可鉴绝不会改变的----你放心求祷便是。” 邵天师感动莫名连声道:“陛下既有此心臣还有什么好说?自当向天帝立请尽力促成只企望陛下今日可以如愿以偿!” 言毕邵天师捏着那密封的青笺先走到一旁的坛场中;旁边一名小道士早捧了几张黄纸书就的符箓并一口桃木剑递了过来。邵天师持了那桃木剑双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辞;忽然大喝一声睁开眼来将那符箓在烛上烧了----如此往复三次最后方郑重焚了青笺便算“告禀”完毕。 靖裕帝从崔真人手上接过拂尘满面紧张地望着他和邵天师二人一左一右去往乩盘边一人伸出一根手指轻点在乩笔所连之长竿上。旁边那小道士手持云板一敲朗声道:“请神来----”两名道人不约而同一个寒颤身子摇晃口中嗬嗬作响。不一时那桃木制成的“乩笔”便在沙盘上抖动起来。 靖裕帝忙抢上两步聚精会神试图从沙盘上不断出现又不断被覆盖的痕迹中找出几个可以辨认的字迹来----可终究只是失望如之前无数次那般神仙终究还是没有降临。 小道士又一敲云板喊道:“送神去----”邵天师、崔真人才仿佛大梦初醒般渐渐恢复了神智。而靖裕帝脸上已隐约泛出灰白之色一拂袖片言不便离了乩殿而去内廷总管王公公三步并作两步紧紧跟在后面。 “……你为何总是出现在朕梦里?你又为何从不回答朕的问题?难道真的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么?还是你真的……真的……尚在人间?” ----靖裕帝突然觉得心烦意乱、厌倦莫名他再也不愿在这碧玄宫内多逗留半刻:无论自己修建怎样华丽的宫室开怎样宏大的道场怎样至诚地向天上诸神祈祷……她还是不回来……还是不肯回来……为什么连一句话、连一个问题都不回答他?她真的恨他死也不肯原谅他吗? ----靖裕帝步出碧玄宫的时候抬起头正看到金乌业已西坠满眼夕阳灿烂。他突然想起来:是了对了现在那个沈家的女人用一双深澈看不见底的眸子望着他的女人应该已经死了吧? *** 碧玄宫建在皇宫的高处向下漫延着九十九级青石阶靖裕帝才走到一半便见吴良佐带了两三个侍卫向上急奔而来。 靖裕帝今日心情颇差实在不愿意再听到什么坏消息了但见吴良佐如此这般风风火火的样子眉头一皱暗哼了一声心道:“这个吴胡子又在搞什么呢!” 只片刻间吴良佐已奔到近前单膝跪地口称:“叩见万岁!” 靖裕帝道:“吴爱卿伤势如何了?” 吴良佐虎躯微震忙道:“臣谢陛下惦念早已无大碍。臣在宫外候了半个时辰了陛下内廷有变!” 靖裕帝两眼疏忽睁大肃然道:“‘有变’?朕不过就闭关了半天怎会‘有变’?” 吴良佐的身子俯得更低道:“启禀陛下太子殿下奉旨处置之人午后忽然……忽然……不见了。” 靖裕帝厉声道:“‘不见了’?这都是什么话?传太子来见朕!” 吴良佐似乎颇为犹豫复又叩道:“陛下太子……正与惠妃娘娘争执怕是……” 靖裕帝一呆却不怒反笑说道:“厉害!果真厉害!一个小小嫔人倒把朕的皇宫搅了个天翻地覆----你们这都当的什么差?传朕的话对太子说无论他搞什么鬼日落之前朕看不到沈青蔷的尸身唯他是问!” 吴良佐眼中闪出一抹难以察觉的喜色忙躬身答应了却还未及告退已听靖裕帝冷笑道:“看来你不必去了他已自己来了。” ----来的却并不只董天启一个人他的身后跟着杨惠妃还有黑压压一大群侍卫太监宫女。这些人似乎一路上都在争吵不休将至御前还不住口犹自嘀嘀咕咕。 见了靖裕帝杨惠妃当先哭道:“启禀陛下臣妾冤枉!” 董天启也毫不示弱朗声道:“启禀父皇惠妃娘娘私纵沈才人逃走却来陷害儿臣请父皇明鉴!” 靖裕帝只觉气不打一处来愤然道:“叫喊什么?究竟怎样一个一个说!” 杨惠妃忙道:“陛下臣妾念及当日与沈才人的交谊好心送她一程;谁料沈才人的尸体却不见了太子殿下便诬陷臣妾臣妾实在冤枉!” 董天启则道:“父皇儿臣早对惠妃娘娘说过儿臣奉御旨行事请她不要置喙。谁料娘娘不听儿臣无法只好让她进去。那时沈才人刚刚辞世惠妃娘娘可是亲眼见到的可她忽然又说自己心痛旧疾作要回庆熹宫去。儿臣持礼送她到门外再回转时沈才人的尸身已然不见了不是她的调虎离山之计还是什么?” 杨惠妃喊道:“没有啊皇上没有!臣妾见了那……那沈才人的样子心里害怕又伤心是真的犯了旧疾的。那尸体一定是太子殿下自己藏起来的臣妾提出要搜查平澜殿他却把臣妾赶了出来臣妾冤枉哪陛下!” 靖裕帝一直冷冷听他们你来我往口沫横飞此时忽然插口道:“沈才人已死了?惠妃你可确定?” 杨惠妃微一犹豫她其实也不笃定毕竟她并未看到那尸体的脸孔。但为今之计只有死死咬准一件事那就是“太子偷藏尸体然后嫁祸于她”咬定不放----否则干息众多七嘴八舌弄不好更把自己私自派人约好暗号偷开了紫泉殿经堂的窗户带沈青蔷逃走的事情扯了出来那便呜呼哀哉引火烧身了!盘算已定便咬牙道:“的确如此----臣妾要一个死尸可有什么用?太子是故意设计嫁祸臣妾请陛下明察!” 靖裕帝如电的双眼转到董天启身上森然笑道:“太子惠妃娘娘问你呢你要个死尸可有什么用?” 董天启似乎丝毫都没有听懂万岁的弦外之音答道:“启禀父皇儿臣确已据实回答一切概非儿臣所为儿臣俱不知晓。” 靖裕帝冷笑道:“据你二人所说难不成那沈才人还能死而复活、借尸还魂自己逃走不成?” ----正各持一辞争论不休间却忽见青阶之下第三拨报信之人也赶来了;这一次却只有一个正是侍卫副统领齐黑子。 但见这个粗豪汉子早已面无人色连滚带爬地向上奔险些左脚绊了右脚摔倒在石阶之上。 吴良佐不禁大皱其眉心道:“黑子素来是个面粗心细豪气冲天的怎会如此一个狼狈样子?” 却听他失魂落魄喊道:“陛下找到沈……沈才人了!她在……在……” 吴良佐更为纳罕自己明明吩咐过“见之格杀勿论”的怎么又来回禀? 靖裕帝亦皱眉道:“她在哪里?说啊!” 齐黑子一双瞳光分崩离散结结巴巴道:“她在……西苑的那棵……‘神木’下头……已经……已经……” 四下人等全然愣在当地。西苑神木那是后宫禁地向来戒备森严----怨不得侍卫们几乎将后宫翻了个底朝天也找不到沈才人……可是可是她究竟是怎样绕过层层岗哨无声无息到彼间去的呢?难不成……难不成?难不成! 众人各怀鬼胎尚未从震惊中恢复却见靖裕帝一言不竟当先而去脚步如风。太监王公公跟在后面喊着:“万岁起、起驾----” ----竟然连他的声音都是颤抖而嘶哑的干涩而衰老远不比平日的宏亮清晰。 *** 沈青蔷站在桂花树下脸上涂着白粉用暗色胭脂将眼角眉梢画的斜斜挑起直飞入鬓。数丈远外她已遥遥看到人影绰绰是了----他们也该找来了。 还只是七月还不到桂花盛放的时节只有些许枝子上打起了一簇一簇小小的花苞。而那些曾经悬挂在上面的密密麻麻的青牌在靖裕帝放弃了这“招仙铃”与“锁仙阵”后便早已被人弃之不顾。如今经过了这么些年的日晒雨淋剩下的寥寥无几且字迹也全都模糊不清了。 ----这样的牌子沈青蔷也有一块上面用朱砂御笔写就了一七言古风……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穿了丝线戴在颈中作为护身之物珍而重之的收藏着只有夜深人静独处之时才敢拿出来一个人抚牌唏嘘……也许这就是所谓“命运”或者某种预兆;就像是一盏烛光一样的东西隐隐探入丛生的黑暗之中给她一个方向----也许自从多年以前自从那满树青铃响起之时便已经注定了之后所有生过的、以及将要生的一切。 没有想到真是没有想到多年前沈紫薇带着她走过的那些隐蔽小径多年前她的亲姐姐为了陷她于死地而让她知晓的那些宫闱隐秘到了今天却成了沈青蔷唯一的凭依、唯一的盟友----这宫中没有一个活人可以相信没有一个势力可以依靠她所拥有的一切就是清醒的头脑就是自己掌握的那些秘密……以及一点点胆气。 她便要靠着这些东西去争!去斗!去救自己的命!为了不再任人宰割为了不再朝不保夕她必须去赌赌上自己仅有的一切作垂死一搏----人的命运从来都是自神明手中偷来的、抢来的、赢来的难道不是么? 沈青蔷深吸一口气轻轻抚摸着桂树的枝干镇定心神。展开三尺白绫绕在自己颈上打了一个死结;又把满头青丝抓乱将那青牌紧紧攥在手中。 来了就要来了---- “……终于我又回到了这里;回到了我天真幼稚的幻梦破碎的地方。许多许多年前当我依然怀抱着美好而不切实际的幻想当我仍然相信一切的时候就是在这里我不小心扯下了这块青牌选择了自己的命运遭遇了人生中第一次‘死劫’……从那一天起亲情已逝、恩情已逝、爱恋的晨光注定永生永世只能深埋心底……经过了那么长的岁月那么多的劫难那些个生生死死我竟然……又回到原地来了……” “我并不想害谁我所求本来无多我甚至不曾挡在任何人前面----但你们却不肯放过我你们依然不放过我!” “好吧……好吧……如今的沈青蔷早已不是当日的沈青蔷……既然如此我便在这人人装神弄鬼人人被生生逼成厉鬼的深宫中真正演一次鬼给你们看!真正唤来那些飘荡不去的幽魂;唤醒你们心底沉甸甸的恐惧;撕开你们心上血淋淋的伤口给你们看!” 大幕当启观者如云;生死荣辱在此一举! *** 靖裕帝赶来之时最后一点落日的余晖正缓缓消亡下去北面的天空一角隐隐滚起了乌云。那棵十四年前临阳王的生母、白妃娘娘自缢而死的桂花树下此时赫然立着一个穿华丽锦衣、面白如雪的女子。 靖裕帝忽然感觉有些恍惚那些十四年来自己不愿触及、更不敢触及拚命压抑的往事再也不由自主滚滚涌上心头。 ----你回来了么?你终于回来了么?难道你一直在我身边么? 那锦衣女子颈上绕着白绫乱披散面上的表情似哭似笑。望着他轻声道:“你又杀了我一次你还是想让我死是么?” 靖裕帝如遭电击木然立在当地。 那女子鬼气森森长叹一声轻挥衣袖半遮面孔絮絮道:“当年你杀我今天你依然要杀我。你心里除了你的天下除了你的皇位还有什么?呵呵……呵呵……说什么海枯石烂说什么生生世世言犹在耳言犹在耳啊三郎!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杀我?你忘了翩翩么?你已经忘了翩翩么?” 靖裕帝再也忍耐不住滚滚热泪滑落他枯瘦的面颊抽脚迈步便要奔向前去----却被吴良佐从身后死死抱住吴统领大声叫道:“陛下!事有蹊跷万万不可冒险!” 靖裕帝怒道:“放手!你这狗奴才快放手!”可吴良佐打定主意咬紧牙关任靖裕帝喝骂挣扎就是不肯松开。两人但听那锦衣女子口中似飘出几声低笑靖裕帝心中怕极她就此化风飞去十数年的辛苦毁于一旦再也不顾天家威仪厉声喊道: “翩翩!翩翩!是你真的是你!朕没有一天不想你朕没有一天不后悔当日生的事朕错了朕真的错了!你肯原谅朕了么?求你原谅朕回到朕的身边来好么?朕是真的爱你的!你走了朕才知道没了你当这个皇帝又有什么意思!” 那女子双眉紧蹙又是一声轻笑笑声如泣如诉落入风中落入这渐渐昏暗的天光之中落入每个人心头……那笑声百转千回似将散尽;却又忽然从极低处凝成模糊难辨的哼唱似是一曲七言古风: “……风萧萧兮月惨惨玉符委地无人管……明朝但请凭栏望一夜落红满秋千……呵呵……呵呵……此心之痛痛如刻骨回得来么?三郎我真的回得来么?” 靖裕帝急切喊道:“可以当然可以!翩翩、翩翩……朕是天子朕要留你谁敢说半个‘不’字?” ----那天边的乌云终于倒卷上来夜色骤然降临每个人的头顶上都是一片阴沉混沌。而在那遥远的天际在云层之外隐隐响起了一声炸雷。 [59]雷霆 甘露殿外电闪雷鸣大雨瓢泼而下殿内在靖裕帝平日里偶有独寝时所宿之处内廷总管、御前领太监王善善犹豫再四终于还是忍不住道:“陛下您还是快换了衣裳吧龙体要紧哪!” 靖裕帝依然还穿着那身青绸道袍却已被雨水浇得湿透;可他却毫不在意坐在椅中一双眼定定望着一旁御榻上所睡之人满脸都是焕的容光以及掩也掩不住的喜色。王公公跟了陛下这么多年素来知道靖裕帝是个喜怒不形于色、深藏不露的人这还是自己第一次见他如此开心快意竟然到无法自抑的程度。 ----自然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九五之尊、天下之主竟然会亲自抱着一个昏厥的低阶嫔妾冒着狂风骤雨顶着电闪雷鸣在所有人惊骇莫名的目光之中大步流星穿过整个宫廷。 王善善咽了口吐沫小声道:“陛下您还是先将衣裳换了吧;那个……娘娘已服了汤药睡下了太医说一时半会儿醒不来的。” 靖裕帝猛然回过头去狠瞪王公公怒道:“你是在诅咒翩翩么?” 王善善直给吓得失魂落魄连连摆手道:“不敢!奴才绝不敢!” 靖裕帝“哼”了一声不再理他转脸望向躺在御榻之上、锦被盖得严严实实的沈青蔷神色立时柔和下来。靖裕帝小心翼翼将青蔷的一只手持起暖在自己的双手之间无限怜惜地道:“怎么会还这么冰呢?翩翩你可冷得厉害么?” 王善善哭道:“万岁啊!您可千万要保重龙体啊!要是娘娘醒来见到您这样定然会伤心的!” 靖裕帝怔然半晌终于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对朕明白了。快替朕梳头更衣等娘娘醒了可不能叫她看到朕这么一身狼狈的样子----翩翩会笑我的一定会笑我的……” 王善善顿时喜上眉梢忙道:“是是……”却忍不住又道“陛下吴大人候在外头很久了万岁打算召见他么?” 靖裕帝不耐烦道:“不见朕忙着么?真会添乱不见不见!” 王善善战战兢兢道:“万岁吴大人说是……说是有关娘娘的事……要密报。” 靖裕帝的动作忽然顿住许久方道:“好那你先替朕换过衣裳;若娘娘还没醒便叫吴良佐到这里来吧。” *** 吴良佐站在甘露殿外的飞檐下衣衫也已透湿脸上更显出一股淡淡的青气。左臂上自击一掌的那处伤还在隐隐作痛。没想到真是没有想到多少人机谋巧算太子、杨妃、自己层层设陷层层布局……到最后竟还是让她逃脱----真没想到她竟然釜底抽薪使出这一招来…… ----是王爷告诉了她当年之事的么?难道她一直都知道却一直在装傻?这个女人城府太深太深令人生畏;只可惜以后若想杀她怕是难了。 一名小太监从甘露殿内转出来畏畏缩缩忘了忘头顶不断被光流撕破的暗色天空努力镇定心神说道:“吴大人万岁着您见驾。” 吴良佐忙道:“有劳公公。”说着自怀中掏出小小一角银子塞在那人手中。 那小太监讪笑着压低声音道:“吴大人您可当心些娘娘就在里头睡着呢皇上这会子怕是欢喜得有点糊涂了。” 吴良佐微微一笑:“多承公公提点。” 那小太监又道:“吴大人您一直照顾小的们小的自然给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方才王总管说话不小心带上了娘娘一星半点儿可险些给万岁打出去----现下哪真不同往日了。” 吴良佐心下一沉暗道:“果然。”却忙点头答应了跟了那小太监便向内里去。 靖裕帝已换了便袍依然守在御榻之侧太监王善善站在他身后替他小心翼翼梳理着满头华见吴良佐进来朝他努努嘴又以目光示意榻上躺着的沈青蔷微微摇了摇头。 吴良佐知道王公公还是在提点他此时万万不可触及皇上的心头肉。便冲他点了点头示意知晓方开口道:“陛下臣吴良佐叩见。” 靖裕帝“嗯”了一声目光依然不肯稍离沈青蔷的睡颜只道:“你说吧今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吴良佐只觉万分为难踌躇半晌方回禀道:“陛下臣无能实在是……颇有难以索解之处……” 靖裕帝忽一笑似有些神情恍惚说道:“当然了这是上天赐下的奇迹连朕也几乎不敢相信呢!没关系的朕恕你无罪查出多少便禀报多少无妨。” 吴良佐道:“惠妃娘娘与太子殿下争执之事似……似全属虚妄。而据当时平澜殿外的侍卫们后来招认沈……沈才人乃是去紫泉殿叩拜之时便突然消失无踪的----至于她是如何去往西苑又怎会……怎会……则无人知晓。” 靖裕帝冷笑道:“启儿这孩子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惠妃看到的尸体也是他搞得鬼吧?” 吴良佐低声道:“这个……属下还不敢确定。” 靖裕帝道:“没关系朕就当不知道吧你也当不知道好了----归根到底这一次翩翩能回来启儿也算立了大功呢。” 吴良佐至此实在忍耐不住再不顾王善善冲他呲牙咧嘴地使眼色咬牙道:“陛下!臣以为此事实在蹊跷陛下还是不要妄下决断的好!” 靖裕帝的身子果然一震猛地回过头来脸色僵硬如铁一字一顿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吴良佐硬着头皮道:“臣以为白仙娘娘……既业已飞升该不会……该不会又回转尘世的。故……故此乃沈才人为求自保所演的大戏还请皇上明察!” 靖裕帝脸上青筋暴起面目扭曲猛然站起身来。替他抓着尾正梳理的太监王善善来不及反应已拽痛了他。靖裕帝更是勃然大怒一脚踹开王善善冲吴良佐喝道: “你不要以为朕信任你视你为心腹就可以信口雌黄了!朕倒要问你翩翩思念朕她为什么就不能回来?起初几年朕扶乩之时还常能得到她只字片语的回答为什么现在却再也没有了?因为她回来了已回到朕身边来了只是朕一直不知道罢了!……若不是翩翩她怎会叫朕‘三郎’?若不是翩翩她怎会知道朕写给她的那四句诗?若不是翩翩她又怎会在夜半无人处沟通神鬼----这不是你亲口对朕说的么?若不是翩翩又怎么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消失?若不是翩翩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西苑出现在到那桂花树下等朕?她一直在那里等着朕朕知道朕知道……她爱朕也恨朕杀了她;所以她无论对朕有多大的怨气无论想做什么朕都会原谅她都会补偿她朕再也不放她走了绝对不会放她走了!----吴良佐你说翩翩是假的翩翩没有回来那你将这一切统统解释给朕听啊!” 吴良佐语塞他的确无法解释。他心中清楚明白白翩翩绝不会附于这个女人身上再次回到这个宫廷。她早已恨透了、心死了她绝不会回来的----但这样的解答他却实在不能讲给靖裕帝听。 他怎能对陛下说“您所有的期盼和祈祷都是没有任何用处的您这十几年的心血全都注定付之东流”呢?他更不能告诉靖裕帝自己“遇鬼被伤”的事情也是假的沈青蔷之所以知道那些隐秘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临阳王董天悟是她的同谋那就是……她与皇上的长子有私情…… ----临阳王……天悟……无论如何只有天悟才是最重要的;只有看到大殿下登上皇位的那一日他才能死而瞑目死而不悔。 ----终究是投鼠忌器终究是被那个贱人算计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难道……难道这就是“命数”不成? 甘露殿外雷声滚滚霹雳纵横雨水瓢泼而下。有那么几声炸雷很低、很近似乎就在这皇宫的上空爆开。胆小的太监宫女们被那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劈下的雷电吓得鬼哭神嚎瑟瑟抖。靖裕帝却在那雷霆声中悠然而立眼红似血笑着道: “……苍天这就是你全部的威势么?电闪雷鸣又能怎样?朕不怕你……朕就是要留下翩翩无论是谁来抢、来夺朕都绝不会再放手了!” 吴良佐跪在那里一个念头突然窜入脑海令他不寒而栗: “难道陛下在十四年之前在白翩翩死去的那个夜晚----就已经疯了么?” *** 靖裕十七年七月初十上令晋才人沈氏青蔷为贵妃赐住锦粹宫紫泉殿掌后宫印信……父礼部郎中沈恪加双俸恩养;兄沈敦免流徙赐归京师留观后效……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廿二章 贵妃 掺了龙涎的蜡烛在金凤盏上脉脉燃烧满室都是一种莫可名状的奇香靖裕帝紧闭着眼双唇冰凉而干燥不住颤抖着、断断续续地落在沈青蔷雪白的肌肤上----那不像是亲吻倒像是一连串的倾诉和叹息。 “……翩翩……翩翩”他唤道呼吸之间隐隐有种腐朽的气息。沈青蔷只觉得有这么东西随着那些小心翼翼的吻一起轻轻印在她的皮肤上沁凉一片。却不知是悲伤还是欢喜是痛悼还是怀念是往事成空还是失而复得靖裕帝竟然无声垂泣、泪流满面。 沈青蔷莫名惊骇又忽然觉得无限哀伤她真的很想对他说:“我不是翩翩;不是那个宛若白色蝴蝶永远徘徊在你梦里、徘徊在这皇宫中的美丽而悲哀的女子……”那些带着泪的吻几乎令她窒息而面前这个流泪的男人也陌生的可怕----可是她终究没有开口她一定要活下去活着离开这里;为了活着她唯一的方法就是忍耐着、不再做自己。 于是青蔷伸出手去轻轻抚上靖裕帝干瘦的面颊缓缓摩挲着将他眼角的泪拭去。这天下的主宰、这世间的帝皇此时简直就像是一个可怜的孩子甚至是一只无助的幼兽青蔷的手落在他脸上的一刹那他的身子猛地一颤更多的泪自紧闭的双眼下涌了出来----沈青蔷叹息一声将靖裕帝揽在怀里用最轻最轻、渺然如同微风的声音说道: “好了好了……我在这里……我已回来……” 皇上今年还不到四十岁吧?两鬓却已然花白一片了。他的泪渗入她薄薄的丝衣里打湿她的肩胛。沈青蔷忽然间便觉得有一阵恍惚袭来。 这真地是皇上吗?真的是那个冷酷而残忍、杀伐决断毫不留情的帝王?是那个拥有一切、掌握一切将他人地性命视若草芥的天子? 帝王地眼泪。男人的眼泪爱情的眼泪----爱情……究竟是什么? 还记得很多很多年前。淑妃娘娘曾经问过她:“你有爱过男人么?……是么?你还是一个小孩子呢……” 如今娘娘已经死了成为了史家笔下的墨点成为了太庙中的神位成为了皇陵里孤零零地描金凤椁----而沈青蔷即使不是直接的凶手。也是促成这一结果的罪魁之一。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那个曾为她打开命运之门的人的确是死在了她的手上……若这世上真的有业报的话若这世上真有恢恢天网到头来也许谁都逃不脱的。 娘娘她……也曾经爱过什么人么?爱过……皇上?可能是这样可能不是……她已经不在这个世上她地秘密再也没有人能够回答了;但沈淑妃的爱情。一定像是流水而不是烈火是石缝里攀爬的绿色藤蔓而不是参天地树----也许靖裕帝是对的也许青蔷真地很像莲心;也许沈青蔷根本就是踩在沈莲心地影子上向前走着;所以走得越远。就越像她…… 当董天悟将跌伤的青蔷横抱在怀里趁着夜色和月色地掩映。在银色桂花的幻境中行走的时候;当沈青蔷在几近绝望之中。忽然看到案几上凭空出现的金镯的时候----她是真的动心了的----可是动心又能怎样?他是她“夫君”的儿子;是她姐姐的“负心人”在这处处鬼蜮、步步惊心的深宫之中..他们只能做一对互相提防的盟友和对手。爱情这东西他不配给她也要不起。 当还是一个孩子的董天启扑在她怀里乞求般望着她说:“青蔷别离开我”的时候;当依然还是一个孩子的董天启赌咒誓一般喊道:“青蔷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的!你要是背叛我我就死给你看”的时候;当她依然“背叛”天启却依然执意救她甚至想出那样的计策甚至因为她的“不领情”而悲愤交集的时候----她不是没有动容的----可是动容又能怎样?他是储君是未来的天子;他注定的世界却是她无比痛恨的世界她想要的是又高又蓝、无拘无碍的天空是可以安宁地生活在这样的天空下的静谧岁月他的世界不是她的世界。爱情他愿意给她她却不能接受---- 多年以前沈紫薇似乎也曾这样问过:“你……你不爱他么?你没和他在一起么?”而她似乎回答:“爱?在这宫里谈爱你就不觉得可笑?” 如今沈紫薇也疯了。因爱而疯因爱痴狂说不定那也是种幸福呢。也许……姐姐才是真正有勇气的女子她真的可以牺牲一切不顾一切无论伤害了谁无论多么痛苦也要坚持到底----她不是沈紫薇她没有那样的勇气。 ……怀中的人儿泪已流尽似乎便要睡着了沈青蔷只觉得肩上越来越沉她扶着靖裕帝慢慢躺倒就着烛光凝望他蜡黄色的面孔终于又叹息一声伸手抚开他眉间紧蹙的皱纹。自她“装神弄鬼”以来这已是第四个夜晚虽然夜夜同榻共眠却还未真正“侍寝”过。看来这一夜也该算是熬过去了沈青蔷苦笑一声不由得长舒一口气。 扮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倒是比她想象的还要容易。也许靖裕帝实在已经期盼得太久那个愿望早已变成了执念由不得他人、甚至由不得自己对此有丝毫的诲慢和怀疑。即使她颇有些应对差池、言语模糊之处他也视若无睹、听若无闻只是一味地沉浸在自己巨大的狂喜之中----归根到底她只不过是他的浮木她是谁、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其实并不重要只要她在他身边就够了。他紧闭双眼吻着她的身体。汲取她的热气却在和自己无法改变亦无法挽回的过去交谈。有这样地一个人在证明他十数年的煎熬没有白费。证明白翩翩并没有恨他依然爱着他。这样……也许就足够了。 沈青蔷缓缓起身理一下身上穿着的中衣取来外袍披好蹑手蹑脚下了地。夏季已近结束夜风沁凉。吹拂在身上仿佛有些冷了。这里是太极宫甘露殿却不是惯常宫妃侍寝之处而是靖裕帝独居地寝殿。笃信仙道之人向来崇尚幽玄境界以青色为尊这间寝殿内便满是青幔青帐连四面架上摆放的玩器也一色是千金难买地北宋汝官瓷。可是这样的颜色在夜里委实是太显冷了。有种阴森凄凉的味道幸好殿内四个角落中燃烧的灯烛还带着些微暖意总算让这殿内有了一点活生生的气息---- 太大了。在这宫苑深处每一间宫室都太过巨大。太过精美而死气沉沉。太过空旷并且寂寞荒凉。沈青蔷方走出第一层纱帐转过一道青石屏风。便看见十数名宫女太监分跪两侧屏息俯黑压压地一片。依制天子入寐当有从人十二为之守更;皇后从八妃从四九嫔从二沈青蔷第一次看到这种架势心下倒是一耸。 见她出现当先两人连忙起身、迎上前来行动迅捷却毫无声响也不知经过多久的训练才能到达如此境界。待迎到身旁却并不说话只是把腰躬得更低。 沈青蔷轻声道:“陛下睡了……” 为的一名宫女年纪已不小了脸上隐有纹路丛生疑惑地望了沈青蔷一眼道:“贵妃娘娘万岁并未吩咐过您还是回去吧。” 沈青蔷已三天没有出过太极宫后宫的一切消息对她而言已全然闭锁。玲珑点翠她们为什么还不出现?太子殿下究竟有没有做出傻事?杨妃娘娘……事情本是由她提起的此时应该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吧?还有他……该当无恙?沈青蔷左思右想都觉得不能坐等至少要听到一些风声才好判断接下来该怎样做。按照她原本的计议靖裕帝见到这“返魂附身”的一幕定然惊疑不定纵然不怎么相信也必不会再有杀她之心先保住了性命再缓缓徐图后计可是没想到……没想到……的确是没有的性命之忧却一下子……一下子势如骑虎真地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现下每一步竟愈加如履薄冰了。再也不同往日现在她站在高处站在这后宫的顶峰却全无根基可言摇摇欲坠----若从这样高的地方摔下去怕不是单单一个“死”字就能勾销得了地。 ……贵妃?沈贵妃?听上去多像一个莫大的笑话外面怕是已经闹翻天了吧沈青蔷镇定心神轻声道:“姑姑这里……似不是我该留宿地地方……” 后宫妃嫔不是在自己地居处接驾便是如她当年一般在专门“招幸”之处侍寝即使贵为皇后怕也没在那张真正的龙床上睡过一晚吧?这个理由委实光明正大那宫女果然语塞顿了半晌方道:“贵妃娘娘请您先在外殿少歇奴婢去见王总管请一个示下来。” 青蔷略一点头早有人引她去往侧厢那里锦被熏香、茶水细点尽数齐备是恐皇上偶有兴起欲临幸身边服侍之人特辟地下处。青蔷在椅上坐定打量众人择了一个年纪最轻的小宫女似随口问道:“你叫什么?” 那宫女满眼惊恐地望着她狠命摇了摇头声如蚊呐:“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白……不、不贵妃娘娘饶命。” 看来那场大戏早已传遍宫廷上下这小丫头见到自己倒真像见了鬼怪一般。青蔷轻挥一下手只得作罢那宫女如逢大赦一般暗自舒一口气侍立一旁动也不敢动一下。 只片刻工夫那年长宫女便已回转身后却跟着一个半老的公公竟是御前大总管王善善亲自前来。 “娘娘啊您怎么出来了!天这么晚了。快些回去吧。”王公公夸张地跺脚甩手拼命压低了声音叫道。 “皇上已睡下了。我不过出来透一口气……王总管我不便在殿上留宿。麻烦替我准备一个就寝之处吧。” 王善善道:“娘娘御旨是下了赐您入主紫泉殿掌后宫印信。可是紫泉殿那样子您也知道。总得三五天工夫收拾布置的您有什么喜好想要什么可要尽管跟老奴说年轻孩子手脚虽灵便却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老奴亲自去办怕还妥贴些。”---- 不愧是顶尖人物絮絮叨叨一大篇。竟然擦边带角生生将话题转到另一边去了。 沈青蔷轻咬着唇道:“那好。这里的人我使不惯瞧着也不顺心。烦总管大人将我原先地使唤人一并调过来吧。她们倒明白我的心思。叫我省些力气。” 那王善善却满脸难色只道:“娘娘。您不知道宫里的规矩大这太极宫里地人断和外头的不一样等闲是拨不到御前伺候地。您要使人尽管吩咐她们就是断能办得好好的绝无差错。” 沈青蔷听他竟然还是推托思忖着外头的风声一定有变心下不由一急。却依然不动声色只转过脸去慢声向方才那小宫女吩咐道:“你叫什么?给……本宫报上名来。” 那宫女浑身一个哆嗦已跪倒在地颤声答道:“回娘娘的话奴婢、奴婢露青蔷颔道:“好露儿去传香汤伺候本宫沐浴;王公公既然事务繁忙本宫今夜便在此间就寝便是。” 露儿一愣还未回答王善善已急了叫道:“娘娘万万不可!您不回去万岁要是醒了怕是又要……又要生出多少事来!” 青蔷微微一笑道:“怎么王总管您对陛下似乎颇有微词啊?”善善的脸立时惨白一片连连摆手道:“没有绝没有!老奴怎么敢!” 沈青蔷轻笑道:“此处是太极宫本宫自矜其位不愿越;您却处处设阻百般刁难既不是冲着陛下难道却是对本宫颇有微词不成?或者在您眼中根本就没有什么成法规矩可言不足一晒?” 这话说得更重王总管总不能自陈坏了“成法规矩”地是皇上本人他是因势利导、被逼无奈吧?百般权衡之下终于屈服苦着脸道:“娘娘您还是和十多年前一个样子唉凭您吩咐就是……老奴天一亮就去向惠妃娘娘要人去如何?求您看在老奴十多年前就伺候过您的份上给老奴留一条命在吧。” 沈青蔷心下一惊玲珑她们果然陷在了杨惠妃那里;却又听他提到“十多年前”云云倒认真打量了这个老太监两眼唯恐是试探之计因此便不置可否只点头道:“王总管那可有劳你了。” 王善善依然愁眉苦脸摇头道:“娘娘您快请回去吧!一切交给老奴你可以放 沈青蔷无端觉得可笑却又不禁隐隐担忧。笑的是自己一步登天竟然真成了一个“号令六宫、莫敢不从”的人物;可忧的却是正因如此恐怕之后再无宁日。身居人下处处受制受气受苦断然是场劫难;可这样的劫难与此时相比又已不算什么。贵妃娘娘不比小小才人出入都有定数随扈如云说什么、做什么多少眼睛看着多少耳朵听着只要她犯下半个错处那些躲藏在暗夜里血红着双眼的恶鬼们定然一齐扑上咬住她的喉咙叫她万劫不复……---- 只求自保、不愿沉沦的自己却为何越陷越深到如今不可自拔?翱翔在遥远地湛蓝色苍空下、那美好的幻梦已注定……永远都只是一个梦了吗? 廿三章 惊梦 甘露殿中御榻之上的靖裕帝忽然堕入了极幽深的梦境之中。依然还是那个做过无数次的梦攫住了他梦里的白翩翩依然还是多年前的样子还是那么骄傲还是那么美。已死的人儿是永远不会老去的青春永驻的她盈盈站在十四年前的桂花树下对着十四年后满头华、枯瘦衰老的自己笑着说道: “三郎我要走了我来和你道别……”---- 翩翩你为什么那么傻?你为什么就不明白?咱们刚从外藩来到京师立足未稳全无根基。无论是朝堂还是宫闱处处都是敌人处处都是战场。朕知道你的苦知道上官蕊处处和你作对可是朕何尝不是如此?朕名义上是皇帝却连一件小事都不能自己决定;朕不过想为亡父追尊一个封号第二日就有数百人联名的“劝诫”折子递上来----朕能忍难道你就不能忍么? “三郎我累了真的累了……我总是想起以前想起你我还在北地的时候我们一起骑马扬鞭挥洒来去如风----只有你和我两个人。那时候的天可有多么蓝我仿佛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我永远忘不了……”---- 翩翩答应朕留下来好不好?再等一年不、半年等朕的筹谋布置完成等那些老奸巨滑的家伙们自己落入网中到时候你就是皇后了我们还和当年一样扮成布衣夫妻同入同出你说好不好?你想骑马朕现在有千里名驹;你想看花灯。朕可以招来全天下最巧手的匠人你想做什么朕都答应朕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好不好?三郎你还不明白么?这里是你的世界。却不是我的……你想做皇帝我却不想做皇后……这种勾心斗角、如履薄冰地日子到底有什么好?”---- 朕是不明白!有了天下便是有了一切这有什么不好?如今这种日子不会长久的。你再等半年朕一定还你一个公道。上官蕊今日的后位上官家从朕身上得到地一切好处他日定将十倍、百倍偿还----朕的东西谁都夺不走!翩翩朕把一切都给你你为什么还是不肯对朕笑一下?依然还要离朕而去?难道当日那些海誓山盟你全都忘记了吗? “没有忘我一刻都没有忘!可是……三郎……不、不。陛下我还想问您呢您真地还记得吗?您的心里装着一个天下。怎么还能装得下我白翩翩?”---- 梦里翩翩美艳无双的眸子闪闪亮她在笑着。肝肠寸断地笑着。那表情、那笑容他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只要想起她的笑。就想起他们在一起时那样美好而温暖的时光;想起年轻地她和年轻的自己:他想起十六岁时的白翩翩那个视金珠如粪土、名动壅州的绝色舞姬;而十六岁的自己则是个不折不扣的初堕情网的少年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爱上了她就为她着迷……他想起十八岁的白翩翩穿一身火红地锦缎衣裳肆无忌惮地笑着手里握着火红的马鞭仰着头对那些庸俗的贵妇们说道:“我是出身娼寮可那又怎样?我身上是留着胡人地血可那又怎样?你们这些只敢在背后指着我的脊梁骨吐口水地女人你们这些连骨头都没有地女人我一样瞧你们不起!”那样如火的气势、如火地骄傲可是那天晚上他记得清清楚楚的翩翩却哭了很久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眼泪……后来……后来似乎她的泪水便越来越多后来他们来到了京师……翩翩将所有火红色的衣裳全都付之一炬她越来越消瘦而沉静嘴角上带着恒久的冷笑那时候她已很难见到他很难见到他们的儿子…… 就像是奔涌不息的河水无论怎样蜿蜒曲折怎样咆哮怎样欢快总会汇入无垠的海;他一想起白翩翩想起他们的岁月想起他曾经得到过的一切就会跟着想起他的失去想起没有她的日子想起她的死……她在那棵树下亲口对他说要离开要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深宫之中;以及继之而来的她不可避免的死亡……即使在白天他能够掌控天下拼命压抑自己的思念和悔恨;但夜晚却终究是属于梦的梦境总是无比真实而残酷地不断重复着她的告别和她的死反反复复地拷问着他无止无休.. 也许那虚假的梦境才是这世上最真实的东西因为它总是直抵内心无论你怎样精心掩饰一样能毫不留情地撕开你最不愿碰触的那道伤疤让它鲜血淋漓不可收拾----梦境里十四年前的白翩翩笑着衣袂当风、飘飘欲仙不见抬步却忽然越来越远无论梦境里的自己怎样拼命追赶怎样撕心裂肺地呐喊她的身影却总是越来越渺然……他伸出手去一声惊呼梦却醒了---- 靖裕帝躺在榻上气吁喘喘;茫然大睁着双眼业已汗重衣衫。身旁忽有人轻叹一声冰凉的声音冰凉的手用仿佛耳语般的声音询问:“怎么了?魇住了么?” 靖裕帝怔然半晌恍惚笑了。她在的原来她在的;她已回来了再也不会离开----往日种种似水流逝不过都是场梦而已。 王善善果然办事利落次日近午玲珑、点翠二人便已跪在了甘露殿的御阶下全身上下装饰一新可依然掩不住面上一层憔悴之色。青蔷自内殿步出之时正见到王善善絮絮向她二人吩咐道:“此处不比别处你们又不是册子上正经的使唤人儿凡事更要谨慎小心莫要给你们娘娘丢了脸面……” 玲珑低眉顺目只是答应了一个“是”字;点翠则仰起头来。甜甜笑道:“总管大人请放心咱们知道了断不会出差错的。不光给我们娘娘丢脸。也要害您担干息啊我们省的……”话才说到这里。已望见青蔷出来脸上顿时飞出一层非凡喜悦俯身下拜行了极正式的叩礼朗声道。“奴婢叩见贵妃娘娘给娘娘道喜了。” 王善善忙转身顷刻间也换上了半张谄媚面孔青蔷对他微微一笑点头道:“有劳总管大人。” 王总管连忙讪笑口称“不敢”犹豫再四却还是忍不住道:“娘娘其实……叫两位姑娘先去紫泉殿部署安排。也很妥当地反正不过这三四天了……” 青蔷微微挑眉不置可否;那惯于察言观色的王公公。口气立时便馁了下来低声道:“那个……自然。老奴只是多口。娘娘勿怪。” 沈青蔷对此人始终存着提防之心倒不能认真驳他的面子。便笑道:“总管大人虑地是很妥帖周全可本宫身边也不能没有人在……不如这样吧玲珑你稳妥些便随着王公公去紫泉殿那边上上下下多要靠你你操心了;点翠没有你的仔细还是留在我身边吧……”言下之意两边兼顾两边不误。何况为防着谁在紫泉殿内动什么手脚没有一个心腹人在那边盯着青蔷思前想后依然还是不放心地。 王公公道:“娘娘英明敏锐老奴是望尘莫及的。但凭娘娘作主便是。” 沈青蔷心中苦笑什么“英明敏锐”明摆着话中有话话外有音。这老人精心里不知道打着什么鬼算盘呢!可如今确也没有旁的办法。心中如此盘衡了一番便吩咐玲珑道:“你当先去多经些心吧。不过三四日我便过去了。” 只当玲珑定然如往日一样沉默顺从谁料她竟然背脊一挺高声答道:“娘娘玲珑笨口拙舌人又驽钝端茶倒水、铺床叠被倒也罢了这样的大事断乎是难负重任的……还请娘娘责罚奴婢沈青蔷吃惊不小见玲珑一脸面无表情而旁边地点翠则是无限茫然。论资历论能力轮平素的主见“难负重任”这四个人无论如何都到不了玲珑头上想来这也全然出乎了点翠的意料两个小宫女全都无话场面立时僵住。好半晌青蔷方笑道:“也没有什么责罚不责罚的……既然如此那你便跟着我;换点翠去紫泉殿那边照顾着也是一样可当心些再别只是贪玩了。” 点翠犹自满面狐疑似也想开口说什么却终于还是闭了嘴口称:“奴婢遵旨。” 王公公在一旁着意咳嗽一声道:“贵妃娘娘那老奴便告退了。先送这位姑娘过去半个时辰便能回来……” 沈青蔷心中一动忽道:“总管大人当日本宫的居处是什么样子您可还记得?” 王善善一愣迟疑道:“娘娘……您是说……是说……之前么?” 沈青蔷颔笑道:“别有一番旧时风味不也很有趣么?” 王善善又愣了许久方迟疑道:“是、是……老奴明白了老奴尽量……” 青蔷笑道:“那便好……交给总管大人本宫便放心了。您这一步棋……实在高明。”入了内殿摒退众人素来沉默寡言的玲珑开口道。 沈青蔷一笑:“再高明也高明不过你去……不是么?” 玲珑脸色一变忙道:“娘娘说笑了玲珑断不敢当!” 青蔷以手轻抚着自己的鬓角沉吟良久方道:“玲珑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心中觉得我究竟待你怎样?” 玲珑肃然答道:“娘娘待玲珑恩重如山。” 沈青蔷缓缓摇着头苦笑道:“你说错了吧?是你待我恩重如山才对----替甫入宫什么都不懂得我封锁消息是第一次大恩;你们被淑妃娘娘抓了去你挨了重责却依然叫点翠给我传话是第二次;这四年来。没有你处处替我掩饰我不知还会落下多少把柄在人家手里这是第三次;还有。这一次在杨妃那边。你们也在想尽心思替我圆谎吧……我样样都记得实在是该多谢你了。” 玲珑也颇有些感动狠狠摇了摇头道:“娘娘言重了。玲珑斗胆说句逾越的话咱们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地保住了您自然就保住了玲珑自己如此而已断不敢说一个恩字。” 沈青蔷转过头去仔细端详玲珑的脸曼声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么?这话倒说得好。在这种地方相依为命咱们说是姐妹情深。也不过分了。所以……玲珑姐姐无论你想做什么、要做什么做之前千万要多想想我和点翠。想想我们这些人地身家性命好么?” 玲珑眼中惊惧莫名。结结巴巴道:“娘娘……您……您说什么!” 青蔷满面正色。语气却依然柔和:“你其实也不用瞒我地……只听方才那些话像是你说的么?你为何一心一意非要留下来。我多少能猜出一个影子……” 见玲珑只是咬着唇缄口不言沈青蔷便也垂不语许久方道:“咱们这样子说话反惹人嫌疑。不如这样你替我重新梳个头吧还真是想念你地手艺呢……” 贵妃娘娘旧时惯用地饰妆奁都在锦粹宫甘露殿上预备地都是新进上来地比原本那些华贵何止百倍。只通头用的象牙梳子就是大小四五把梳脊上一色刻着游龙戏凤刀刀恰到好处龙凤栩栩如生。至于那满匣的各式珍珠宝玉更是琳琅满目一眼望过去只觉五色陈杂七彩绚烂毋庸赘述。玲珑捻起一柄牙梳思忖片刻低声道:“娘娘我替您做一个旧式的倭堕髻如何?便是斜斜侧盘一髻也叫堕马妆地尽可以左带步摇右带花胜额前再点颗朱砂梅花……” 沈青蔷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忙问:“你可能见过挂在紫泉殿侧厢的那轴画像么?可是画中人那样的?” 玲珑缓缓摇了摇头道:“奴婢并没见过。不过……不过很多年前奴婢曾替人梳过此种略带胡风的古早式当时陛下……陛下似乎颇喜欢的……” 青蔷叹一声轻声笑道:“你果然是个明白人……” 玲珑一厢替沈青蔷梳着一厢低声告诉她自己听来的若干消息。原来那一夜杨妃回去竟然面如死灰特意将玲珑等一干人等提出来再审自然还是审不出任何东西。不过也正因如此玲珑、点翠诸人才知道青蔷已脱了险安然放下悬着的一颗心。后来听说杨妃便病倒了也不知是真病还是假病。总之早上王总管去提人的时候杨妃身边的宫女什么都没说便老老实实放行。 倒没听到太子殿下地消息应当是回去建章宫了。皇上并未置评更未加罪似乎有意将此事揭过去不愿再提的。 至于……临阳王那边的动静玲珑丝毫不曾听闻对此一无所知。 她絮絮说沈青蔷一一听着;玲珑说完住了口青蔷却依然沉默不动声色。终于她缓缓开口道:“玲珑我现下虽然成了什么贵妃可你该知道前路之艰险远非昔时可比。咱们既然是一条绳上地蚂蚱就真的必须交心交底了……那个你替她梳过、得了陛下喜爱地女子她地事你便告诉我吧好么?” 玲珑忙碌的手猛然一顿沉声道:“娘娘这并没什么好说地。那是玲珑以前的主子她的人早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青蔷听她依然如此作答心下更是洞若烛照再不愿打这么谜语径直便道:“多年以前在我初入宫廷的时候有一日曾偶尔撞见一个小宫女给她的郑姐姐烧纸钱……那个小宫女名字叫做杏儿----玲珑杏儿究竟是怎么死的?难道到了如今这般地步你还是不信我么?” 廿四章 礼物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六年之前的靖裕十一年正是上元佳节时候皇上与诸妃嫔们历来是要开一场“家宴”的自然是不可尽数的天家气度不提也罢。便是在这一日有几个甫入宫不足半年的闲职宫女偷偷聚在御苑中远望那紫宸阁外的数十株火树银花。她们都是各府各道征选进来的五品以下官吏及普通乡绅富户之女从未见过如此繁华灿烂的新鲜玩意儿虽然明知道身在险地一面担惊受怕着唯恐给巡更的大人们抓了去另一面却也各个欢喜雀跃、不亦乐乎。 她们的年纪都极小兴趣脾性也相投虽来自四方各地却已在这短短数个月的宫廷生活中亲如姐妹手足了。 “……当娘娘真是好能常常看见这么漂亮的东西。”说话的郑盏儿那时候不过十五岁是一行人中年纪最长的一双大眼忽闪闪的话语中不无艳慕之意。 “哎呀!我们的盏儿姐姐春心动了哈哈……”身边的姐妹们登时起了哄不住调侃于她倒把这小姑娘臊了个满脸通红连声啐道:“瞎说!你们都瞎说!我不过随口讲讲罢了我才不要做娘娘做了娘娘可辈子都出不去了呢!” “----我们那个时候谁都没想到盏儿姐姐真的……没能活着离开这里……”玲珑絮絮讲着这个故事声音很低。 也许真的是一语成谶接下来的情节便急转直下。总是喜欢在极尽热闹的时候孤身离去的靖裕帝在园中漫步之时偶然邂逅了一名穿着红色衣衫、扮了“堕马妆”地小小宫女……也许是清风皓月令人心旷神怡。又也许是那个宫女让他想起了谁靖裕十一年的上元夜宫女郑盏儿受召入了甘露殿。摇身一变成了“郑更衣”。 “……郑姐姐那时候得的宠爱。便像是前些时日地昭媛娘娘实在是非比寻常。人都道她前世积德青云直上谁知道……谁知道……她连第二年的上元花灯都没福看一眼……才两个月。才两个月就不明不白地……去了……” “玲珑……”沈青蔷见她仿佛难以压抑心中的激动屡次语竟哽咽与一贯的沉稳凝重全然不同也忍不住暗自叹息。 玲珑惨然一笑抬起袖子拭了拭眼角长叹道:“我可有好多年……没和人讲起过了……一时情切娘娘莫见怪才是。”青蔷摇了摇头低声道:“若我没有猜错的话她是死在……姑母手里的吧?和我一样。喝了那有毒地符水……” 玲珑冷冷答道:“没错只可惜郑姐姐不姓沈只可惜……她肚子里的孩儿……” 沈青蔷已全然明了。果然如此。一个小宫女在短短数月间猛然得了宠还怀了皇嗣。叫这满宫的妃嫔们怎么活?姑母纵有天大的城府。大概也寝食难安了吧……这样想来原来竟是六年前上元节的一场烟花。叫郑盏儿变成了郑更衣;又叫她终究命断深宫。而那时淑妃娘娘毒死了郑更衣之后为了洗脱身上的嫌疑所以才特意从沈家挑了自己去作“弃子”----谁也想不到她能在自己倾心栽培的侄女儿身上下毒吧?好计真的是好计!只可惜自己没有死反而活了下来.. “……所以我一病倒你便猜出原委来了?”沈青蔷向玲珑问道。 玲珑摇了摇头:“当时……我只是吓坏了这些前因后果还是很久很久之后才慢慢串在一起的……盏儿姐姐死地时候陛下震怒却没有叫我们这些身边人去陪葬;淑妃娘娘大概是想正好把我们三个指给了你一来做人证再好不过;二来即使事情出了什么差错设计把罪责统统推在我们身上也是一条后路----只可惜她实在没料到千算万算竟算错了你竟让你活了下来……” 沈青蔷垂头不语轻轻抚着两鬓垂下的青丝忽然用极低的声音道:“玲珑我要是告诉你那时候我逃过一死其实并非运数使然你信么?只不过……只不过那些天送来地符水我只喝过第一次后来趁你们不备都暗暗吐在袖子里而已……” 玲珑果然大吃一惊呆愣许久方道:“娘娘原来如此。看来玲珑还真是一直小看您了……” 沈青蔷苦笑道:“你也无须太过高看于我只不过……那符水是苦的难以下咽;而我又恰巧从来不相信鬼神之事罢了……” 青蔷说完又是一阵沉默。良久之后方听见玲珑在身后笑道:“原来如此娘娘您不愧是姓沈地。” 青蔷听她竟然这样说忍不住以手抚额苦笑着不住摇头。 玲珑忽然道:“……可也不一定。也许……也许淑妃娘娘本来也并未打算一定要陷娘娘您于死地只要病到人尽皆知地地步也就够了----本来是死是活都是一步棋的。” 沈青蔷轻轻点头道:“地确死棋有死棋的用法活棋有活棋的路数姑母她当时也许还有更多的打算……也未可知……总之我只是颗棋子罢了;我这颗棋子噬主自立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莫说是别人连我自己从来也是想都不敢想的----玲珑我对你不愿隐瞒什么我走的本也是没有人走过的路更不知道下一步将面对什么会有怎样的后果----也许明日甚至也许顷刻之后赐死的御旨又要落在我头上那也未可知……所以玲珑我今天明明白白问你这句话:你肯不肯真心帮我?” 玲珑颤声道:“娘娘在说什么?玲珑早讲过了咱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沈青蔷不任她说完已毫不留情地打断:“既然如此。那你便把自己那套弑君的谋划统统收起来一切听我调遣----如何?” 玲珑脸白如纸再也无话可说。手中的象牙梳子跌落在地登时摔为两截。 沈青蔷缓缓开了妆匣。支起铜镜压低声音道:“我虽不知道杏儿究竟是怎样死的但你地怨恨我还能觉察不出来么?玲珑……我知道你恨淑妃娘娘应该……也恨皇上。但无论前因后果如何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切莫轻举妄动好么?” 玲珑狠狠咬了一下嘴唇弯下腰去将那摔断的牙梳捡起来用更低的声音问道:“娘娘您……已有了什么打算不成?” 沈青蔷悠然一笑。道:“我能有什么打算?如往常一般见风使舵、见招拆招罢了……只是无论是你还是我。性命都只有一条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该轻易抛却----你明白么?一定要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在。郑更衣已经死了杏儿也已经死了。她们都没能看到外面地天空----而你是依然活着的那个人你难道不想替她们完成心愿么?” 玲珑地一双眼宛若冰冻她缓缓道:“娘娘……恕玲珑斗胆问一句玲珑的心愿您知道了;那么您的心愿呢?您想要的到底又是什么?” 沈青蔷对镜莞尔一笑从容答道:“我的心愿也没有什么稀奇不过和死去地郑更衣相仿佛罢了……唯一不同的是她若能活着出去还有个家可以归;而我……却单纯的只是想看看四方墙外的世界----怎么样帮我?还是不帮?”话忽听得外殿一阵骚动一个粗豪的声音隔了数层门扉传进来:“……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殿内的青蔷与玲珑都是一惊两人默默对视一眼玲珑手上加快使出浑身解数片刻便将髻梳就。又待要取饰物妆点却被青蔷挥手制止。沈青蔷站起身来将袍袖一振高昂着头大步而出。 玲珑连忙跟在身后耳中已听到外厢靖裕帝冷笑的声音依稀在说:“吴良佐你不觉得朕的事情你实在管得太多了么?” 沈青蔷快步转过一进碧玉屏风还未出殿门便已见靖裕帝身着五爪团龙朝服立在门外怒气勃;脚边则跪着侍卫总管吴良佐正不住地以顿地。“万岁您回来了……”青蔷面带浅笑出声招呼。 靖裕帝原本一腔怒火青筋暴跳乍闻青蔷的声音脸色却忽然霁和下来他转过头问道:“翩翩你怎么出来……”---- 他地目光忽然凝在青蔷所绾之“倭堕髻”上那后半句话登时便说不下去。沈青蔷见他眼中似有泪光神情温柔似水只痴痴地望着自己瞧心下不免暗自庆幸:果然又赌对一次;却也忽然觉得这个素来冷血无情的帝王实在也有一二可堪怜处。 沈青蔷向靖裕帝一笑说道:“吴大人是故人了翩翩往来一见才不枉昔日的旧交之情……陛下您说呢?” 吴良佐与靖裕帝相识极早这些缘故沈青蔷自董天悟口中早已得知。她今日这番话便是明白当着他地面做戏一来出出自己怀中的一口恶气;再来更想借着靖裕帝地威势暗暗给他几个钉子吃。只希望这吴大胡子能明白知趣至少像王善善那般明地里别再和自己针锋相对了----说实话如今地沈青蔷一个朝夕相处的陛下已经疲于应付实在不愿再惹出任何麻烦来。 谁料吴良佐听了这话面色大变倒没什么竟连靖裕帝地眼中都转出一道饱含深深疑问的目光来。沈青蔷多少风雨过来敏锐之处早已乎常人立时便已警觉暗道“不好”;难道此事还有什么隐情不成?难道自己的这句话说坏了么? 万幸无论是吴良佐脸上的神情还是靖裕帝眼中的狐疑都只有转瞬之间。皇上已再次换就那温情脉脉的面孔笑着不无宠溺地道:“翩翩你还是这么古灵精怪的。” 沈青蔷此时已大悔方才所言不敢答话生怕多说多错便报以盈盈一笑走近靖裕帝身边。 靖裕帝也不避人当着吴良佐的面便持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笑道:“朕几乎忘了可要送你件礼物呢----你猜猜是什么?” 青蔷依然只是笑摇了摇头。 吴良佐几次想要开口终于忍住伏跪在地再一次叩道:“既然陛下心意已绝那微臣便告退了。” 靖裕帝的眼中却猛地射出一道冷光望向他几乎欲将吴统领钉在地上似的口中慢慢道:“吴大人急什么?正如贵妃娘娘所说今日并无君臣的咱们都是知交故旧……” 沈青蔷只觉怀中那颗心猛然一跳连忙望向吴良佐却见他岿然不动面不改色只是不断口称:“微臣不敢微臣告退!” 靖裕帝鼻内冷哼一声说道:“敢不敢还不是由你说的?既如此便去吧。” 吴良佐如蒙大赦连忙起身躬身退出甘露殿----从头至尾没敢抬头向沈青蔷看一眼。 沈青蔷心中隐有所悟忽然垫起脚向靖裕帝俯耳道:“好了三郎算我错了你可莫要生气……” 靖裕帝反问道:“……我有什么气好生的?” 沈青蔷听见那个“我”字出了口心登时落下一半愈加笑得开心畅快竟斗胆回答:“你为什么生那无名气你自然明白的;我可怎么知道?竟来问我?” 听闻此言靖裕帝果然也笑了似爱怜似叹息轻声道:“你啊……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沈青蔷暗地里长长舒了一口气看来似乎是补上了方才的漏洞;不过半柱香的工夫背脊上却已满是汗水。装成一个鬼、还是一个她从没有见过的鬼委实是太过困难了一点----真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 可即使再难也必须坚持下去沈青蔷已没了退路。她镇定心神连忙转移话题问道:“三郎究竟要送我什么?我可猜不出。” 靖裕帝道:“原来你也有猜不出的时候啊?” 青蔷依然微笑眼如秋水盈盈望他。在无话可说的时候也许惟有笑容才是最好的回答吧。 靖裕帝果然自己忍耐不住抚掌笑道:“算了算了还是告诉你吧。反正他们待会便送来了先告诉你叫你高兴一下也好。” 沈青蔷刻意眨了眨眼问:“什么?” 靖裕帝哈哈大笑俯下身去揽着她的纤腰凑在她耳边说了两个字: “儿子。” (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6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廿五章 认子 这“礼物”可着实是个“惊喜”沈青蔷脑中顿时“嗡”的一声。却也不得不强作欢颜暗自镇定说道:“陛下悟儿他……” 靖裕帝又是一声笑伸出手指轻轻按在沈青蔷的朱唇上故作神秘道:“嘘……我知道你挂念悟儿可他数日前便已去京畿北军替朕秋巡了可还未归来呢----朕已派人传了密令给他叫他尽快回转也就这几日了……此时朕这个礼物可不是悟儿呢……” 沈青蔷听得靖裕帝言中之意似尚不知自己与天悟的事心神略定明白又只是虚惊一场便索性听他讲来自己但笑不答---- 靖裕帝还未开口已有人替他回答了。殿外传来王善善的声音: “万岁奴婢将五殿下请来了……”靖裕帝高声道:“快叫顺儿进来!” 便只见王善善躬身扶着一个小小孩童从外面入得殿来。那孩子只三、四岁年纪生得一双大大的凤眼委实清秀好看。还未走到近前已笑着张开双手向靖裕帝跑过来口中犹自奶声奶气叫着:“父皇抱抱!父皇抱顺 沈青蔷不可置信地望着靖裕帝皇上向她一笑蹲下身去展开双臂对那孩子说道:“顺儿过来父皇抱你。” 沈青蔷见那小小的身子投入靖裕帝怀中咯咯笑着心中忽然慨叹万千。是了原来这便是紫薇的儿子是她和天悟的儿子----靖裕帝名义上的第五皇子:董天顺。 靖裕帝吃力地抱起天顺。勉强直起腰来额上却已立时见汗;王善善连忙奔上前口中道:“陛下。还是老奴来抱吧!” 靖裕帝怒瞪他喝道:“滚开!” 王善善讪讪地退到一旁。眼睛却直钩钩盯在沈青蔷地脸上。 沈青蔷被他看得无奈只得向前一步轻声道:“陛下让我也抱一抱吧。” 靖裕帝笑了满面喜色。将怀中的孩子交给青蔷。五殿下认生小小的胳膊紧紧勾着父皇地脖颈就是不肯放手撅着嘴竟似要哭了。靖裕帝哄他道:“顺儿听话去叫你母妃抱你。” 谁料那小鬼头却一转头不看青蔷。口中说道:“她才不是母妃我母妃是胡昭仪。” 靖裕帝脸色一沉冷冷道:“你说什么?” 小孩子虽还不懂事。却也似有感悟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靖裕帝重重“哼”了一声。将董天顺交在王善善怀里缓缓道:“顺儿。听父皇地话从今日起你的母妃便是白……便是沈贵妃。在这宫掖之中你便是她的儿子只有她才是你的母亲可不要忘记了……” 沈青蔷忍不住开口道:“陛下此事还要从长计议靖裕帝不理不睬继续说道:“……顺儿父皇是为了你好很快你就会是皇后之子没人可以相比----懂么?” 小小的孩童哪里知道这个?只是哇哇哭得更厉害了。 靖裕帝地眼中骤然染上一层厉色双眉紧蹙喝道:“抱殿下出去!”吓得王善善立时遵命三步并作两步便向外赶..靖裕帝望着他们的背影忽觉凄凉身子倒退两步坐倒在软椅中以袖覆面两肩微微颤抖。 沈青蔷权衡再四还是走了过去将自己的手覆在靖裕帝手上轻声唤他:“三郎……” 靖裕帝反手捉住她的柔荑在袖底出一声唏嘘。 “悟儿他……始终是我们的儿子……”青蔷揣摩着靖裕帝的心思试探道----口中虽如此说心里却只觉别扭以极。 靖裕帝再长叹一声道:“唉……是朕叫他小小年纪便没了娘的他要恨朕要惹怒朕……也是朕的报应……朕其实……其实从没有怪过他的……” 青蔷心中不禁又是一阵恻然。 “你……也都知道了吧?”靖裕帝问。 青蔷估摸着此时情景索性大胆更进一步答道:“沈青蔷便是白翩翩白翩翩也就是沈青蔷……她知道什么我就知道什么……” 她这话还是有意说得极含混既然装一个从未见过地死人是必定难以长久的那么总须一步步将本来的自己和这个死去地形象逐步相融才是。反正是“仙灵附体”究竟有什么“规则”谁也不讲不清。至于靖裕帝会据此说什么、问什么沈青蔷自然一一准备好了回答那些答案早已在她心中反复思量了千万次遣词用字全都极尽模糊似是而非----也只有这样答靖裕帝才能用自己希望的方式去理解换句话说沈青蔷在想尽办法做好一个“镜子”地职责让靖裕帝自己回答自己。 ……谁知听了这话靖裕帝却只是苦笑一声点了点头却沉默下来。那些准备好地对答倒是用不上了。 靖裕帝握着沈青蔷的手握得很紧许久才缓缓放松。他地脸上早已恢复了平日神色笑着问青蔷道:“翩翩你喜欢顺儿吧?” 沈青蔷只有点头。 靖裕帝道:“好那你便认了他吧……膝下有子那些烦死人的言官们总也能少罗嗦几句话。”沈青蔷踌躇道:“陛下此事……还是……” 靖裕帝猛然直起身来问:“还是什么?你已等了这么多年朕也等了这么多年不是么?” 沈青蔷心中不住叫苦一个“贵妃”已叫她够受了若真成了皇后……天知道还会多么“热闹”呢!何况若真成了皇后。那“她的儿子”五殿下董天顺便一跃成为了可以继承皇统的“嫡子”皇上的意思也正是如此----可果真这样的话太子殿下呢?那孩子对皇位地执著。她难道还不清楚么?这样一来岂不是将自己生生逼到了刀口上。非要决一个你死我活闹一个玉石俱焚不成?可是……若不答应这推辞的理由又委实是不好想的。 沉吟良久青蔷只有继续含糊其辞。低声道:“三郎其实我……并不想做什么皇后地……” 靖裕帝终于笑了望向沈青蔷的目光竟然宛若慈父:“翩翩你还是一样十四年前说地那些傻话今日又讲给朕听了……这有什么?如今不比当年朕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行事朕要你做朕的皇后你便是皇后。便是这天下最尊贵、最荣耀、举世无双的女人你在担心什么?你难道还不高兴么?” 青蔷实在无法回答惟有苦笑。摇头不迭。 靖裕帝持着她的手缓缓说道:“翩翩。这是最好地办法了。你还在犹豫什么?你……你这身体本来的主人好歹也算是出身在仕宦豪族。又是恩封的外戚她家的女儿做了皇后群臣不会有太多话说史书上对朕也不会加诸一字苛评----又何况沈昭媛的人是疯疯癫癫的这一点众人皆知你便担上姐妹二字顺理成章做了顺儿的养母一切水到渠成……朕无论怎样想都觉得如今这个局面千巧万巧简直仿佛连上天都在极力促成一般。” 耳中听着靖裕帝说什么“千巧万巧”沈青蔷更是无言以对。再说下去恐怕会“巧”到连靖裕帝自己都要怀疑了。她心中实在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可哪里又能由得了她? 靖裕帝见她不再反驳仿佛默许简直喜上眉梢一把揽住青蔷口中道:“翩翩这么多年了朕的心愿终于要成真了。”---- 除了苦笑沈青蔷还能怎么样? 靖裕帝终于是笑逐颜开地离去沈青蔷脸上的笑容便瞬间消失。皱眉枯坐思忖良久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地办法。 位正中宫?呵……姑母、杨妃、这满宫中不知多少女人做梦都在盼着的事情竟然便要落在自己头上了? 沈青蔷实在是难以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真真是悲喜交集、苦乐陈杂到最后就连她自己也分辨不出了。命运简直如同一个顽心极重地孩童总爱将她高高抛向天空等落了下来又接在手里;竟把她的惊慌失措、忐忑不安当成一种乐趣来赏玩么? 正自嘲不值忽一转头却见玲珑正盯着自己看目光如炬。 “……你想说什么?”青蔷问道。 玲珑摇了摇头也笑了竟然道:“玲珑恭喜娘娘了您地确是有福之人……” 沈青蔷愈加哭笑不得连连摆手:“罢了、罢了你这个恭喜我可真当不起。我也不问你干脆还是那话横下心走一步算一步吧……” 玲珑却道:“娘娘……要不要……去给哪位带个信儿?或有所得也未可知呢!” 青蔷道:“那地确是个办法却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在这个宫中能不靠人还是不要靠地好……现下我的身份又不比当初恐怕就连你们几个从此之后也再难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了……” 玲珑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奇妙的微笑轻声道:“娘娘这样也不行的话玲珑倒还有另一个办法不如……您就当真当了这个皇后吧----只要……只要皇上不在了这个皇后变成了太后无论继位的是大殿下、二殿下或者是这个五殿下还有谁能约束得了您?能拿您这个太后娘娘怎么样?” 沈青蔷听她竟说出如此无法无天的话来不禁多看了她两眼。可无论是玲珑脸上的表情还是她讲话的口吻都实在是分辨不出这丫头究竟是在戏谑还是在认真。 青蔷道:“你到底想怎样?先让我做了皇后然后你去和皇上以命相搏、求一个同归于尽么?告诉你哪有那么容易!你当吴良佐是吃白饭的么?你除了枉送性命还能怎么样?再说了即便真的如此大殿下也是断然不会继位的五殿下太小那太子殿下……他又怎会对我听之任之?他若做了皇上……他……唉我实在不愿去想的……” 玲珑奇道:“娘娘恕玲珑孟浪了……依我看太子殿下对您倒的确是颇有情义的。” 青蔷将头转向一边低声答道:“我明白我自然明白……可即使天启待我有陛下待白翩翩那样痴心痴情----我看也不过使得数年之后再冒出一个“青仙”罢了……至尊之位当前谁能不动容?谁又能不改变呢?后悔是后悔若时光回转真的可以重来你以为陛下就会做出别样的选择么?不会的决计不会的……何况我总觉得……我总觉得天启那孩子有些地方真的很像陛下……” 这一席话实在是讲得冷冽如冰玲珑怔然。心下虽明知青蔷所言句句是实却依然觉得难以接受。那话语里的一股子决绝之意实在令人心惊更令人心冷…… 玲珑正不知该怎样应对才好忽然外头一声呼叫王善善已哭丧着脸奔了进来躬身行了礼对青蔷道: “……贵妃娘娘快醒醒好、救救命吧!五殿下实在是哭得太过厉害天可怜见的这么小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呢老奴实在是没辙了……” 沈青蔷与玲珑对望一眼向王善善道:“跟着五殿下的人呢?那么多人都哄不住么?” 王善善面有难色皱眉道:“娘娘您不知道……”青蔷道:“殿下还是不愿呆在这里么?” 王善善道:“娘娘殿下他年纪太小只哭喊着要昭仪娘娘----要不然……要不然您个谕旨老奴把胡昭仪请来走一趟?” 沈青蔷正愁自己形同软禁消息闭塞计议不定之时没想到却撞见了找上门来的机缘?登时心头一喜便向着王善善盈盈笑了语气虽依然平和冲淡却隐然带着种特别的威仪绝不容人说出半个“不”字: “王总管又何必劳烦昭仪?她离了养育这么久的五殿下此时心中定然还不好受吧……莫如这样本宫亲自带了五殿下去瞧瞧她无论如何也是本宫夺了她的心尖子也算去给她赔个礼吧。” “胡昭仪……”沈青蔷暗自寻思“印象中可也是个聪明人呢。若她知道了皇上的计划能甘心这皇后之位落在我手里么?”---- 不怕她争就怕她不敢争;自然若她能有办法将这烫手山芋五殿下要回去更是沈青蔷求之不得、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廿六章 昭仪 沈青蔷依稀还记得在四年前的那场万寿节盛宴之后躲在花木扶疏的阴影下惊慌失措的自己所见到的那名嗓音敞亮、意态醺然的慵懒女子。除此之外对于那位住在昭华宫正殿鸾鸣殿里的胡昭仪她再无旁的印象。宫中都道胡昭仪是个最省事的就连玲珑也只是皱眉沉思良久犹犹豫豫说道:“昭仪娘娘素来爱喝喝酒、写写诗的倒是没有别的什么……只不过……殿下……” 青蔷颔是以自己明白她的意思不必再说下去了。若这胡昭仪真的只是个深宫中隐居的“诗人”为什么又能够得到如此高位?在沈淑妃死去沈紫薇疯癫之后靖裕帝竟将三殿下和五殿下全都托付予她这实在让人不得不仔细斟酌。 太极宫距离昭华宫还有好一段路程青蔷坐上贵妃的翟车五殿下则由乳母抱着也坐上了另一乘宫车一行人逶迤而去。一路上愈向东走五殿下的哭声也愈小待到了昭华宫门外乳母抱着他下得车来天顺已止了泪直奶声奶气叫道:“母妃天顺要母妃!” 那嬷嬷满面尴尬生怕沈贵妃听见了不喜抱着五殿下手忙脚乱地哄他。青蔷笑道:“罢了去替本宫传报一声就说我带着五殿下回来了。” 早有人答应着去了沈青蔷便带着玲珑步入了昭华宫。四宫之中属西边的锦粹与南边的庆熹最为宽敞华丽东边的昭华却小了许多。走了没多久便听得扶疏的花木之后。有人轻声笑着五殿下一听已挣脱了乳母地怀抱。跳下地来一边向花木里头钻。一边喊道:“三哥三哥!” 几个随行的嬷嬷脸都白了呼天抢地不休追了过去。青蔷与玲珑对望一眼两人寻路绕过花丛。便见花丛之后竟然是块泥巴地一个半大的男孩儿蹲在那里一边吃吃傻笑一边玩得不亦乐乎。 五殿下早已跑了过去抱住那男孩儿地一条胳膊口中喊着:“三哥带天顺玩!带天顺玩么!” 嬷嬷们忙跳着脚去拉去劝青蔷却只立在那里不动声色这男孩儿她却也识得的。正是沈淑妃那个体弱多病地儿子董天旒---- 印象中天旒一直病恹恹的胆小畏缩。十分怕人;你逗他问他什么话。他只会直愣愣地望着你。也不回答也不反驳。他到底听见了没有是不是明白谁都不知道。几年不见现下看来也依然是有些呆气的任五殿下抓着他的胳膊叫喊还是兀自玩他的泥巴。 玲珑凑过去附在青蔷耳边低声道:“主子您不知道吧?三殿下……原本是有些痴傻地……” 沈青蔷猛然间回过头疑问的目光落在玲珑脸上;玲珑却垂下头把脸转了过去.---- 便在此时忽听身后有人朗然笑道:“贵妃娘娘莅临蔽处是我有失远迎了。” 沈青蔷连忙转身但见一个朱衣女子素面朝天立在那里鬓凌乱睡眼惺忪倒像是午寐方起的样子。正是胡昭仪;只不过数年不见她的眉梢眼角却已然见老了。 而那五殿下早奔了过去扯住那女子的衫角叫道:“娘……抱天顺……”说着小嘴一撇竟似满腹委屈又哭了起来。 沈青蔷听他竟然叫得如此亲近心中忽然一酸:可怜这孩子他真正的母亲他怕是根本都不认得吧。 谁料那女子却任五殿下嚎哭竟似一点都不在意反而板着脸来数落道:“去去去这招可对我没有用。去叫嬷嬷把你那张花猫脸洗一洗一会儿到我屋里来吃点 一听这话五殿下立时便不哭了那幅抽抽嗒嗒可怜兮兮的样子荡然无存。沈青蔷一愕又是好笑又是心惊在这宫里从大人到孩子果然是没有一个省油的。 胡昭仪躬下身去却不是行礼只是拂一拂被五殿下扯皱的衣摆又直起腰来对青蔷笑道:“贵妃娘娘我那里可只预备了些给小孩子吃地东西您若不嫌弃便也来坐坐吧。” 沈青蔷此时对这个颇有些与众不同的妃嫔再不敢有丝毫轻慢立时打叠精神笑道:“昭仪娘娘是青蔷不请自来诸多搅扰之处可还请海涵。” 一踏入鸾鸣殿但见四壁都是书画龙飞凤舞云烟满纸。沈青蔷估摸着此时该说句场面话了便道:“向闻胡昭仪是位才女如今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若是平常人听到这话必然要自谦两句可谁料那胡昭仪却大笑道:“才女?哈哈我若不是昭仪这些玩意儿挂在东市的兰亭坊里定然半个子儿都卖不出去地。” 她这样作答倒把沈青蔷接下来预备好的若干句回话全给堵住了青蔷只有赔笑暗自心惊气氛立时颇为尴尬。 胡昭仪却仿佛看穿了她地心思笑意阑珊道:“贵妃娘娘我地性子您不知道我是有什么便说什么的您现在身居高位有吩咐直接开口就好。” 青蔷眼见自己来时地一番盘算全然泡了汤心中苦笑不迭。“径直”开口?究竟怎么开口?难不成还要对胡昭仪说:“姐姐妹妹不想做皇后也不想做五殿下的养母请你帮忙想个主意”不成?---- 在这皇宫之中想说什么做什么谁还能坦坦荡荡直直白白? 胡昭仪微眯着眼笑望她忽然道:“你们成天到晚这样过日子难道不觉得累么?” 沈青蔷只觉有一把小刀子猛地戳进怀里一颗心紧缩起来。连声音都变了:“昭仪娘娘您说……什么?” 胡昭仪呵呵笑着说道:“想爱就爱。想恨就恨想要什么就直说----你连这个都不懂的话。我倒真有点同情你了……” 青蔷哑然---- 她的确是不懂的。她早已习惯了瞻前顾后、察言观色早已习惯了尽量七转八弯不留痕迹地将别人引向她的目地地。事事提防事事怀疑谁也不能相信谁也不敢相信……累么?还是早已习惯了这份劳累。麻木到连“累”的感觉都消失了? 她只觉在胡昭仪面前自己的舌头仿佛都打了结再也不听使唤迟疑半晌方才犹犹豫豫重复道:“想爱就爱……想恨就恨……想要什么就直说----怎么可能呢?” 胡昭仪哈哈一笑反问道:“这有什么不可能?除非你太过贪心一样都不想舍一样都不愿丢;嘴上说着无欲无求实际上却跟个守财奴一样。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占全了……长此以往自然像只冬天里冻坏地猫崽子。你一碰它它浑身的毛就全都竖起来了。瞪着眼睛冲你呜呜叫。” 冬天里冻坏地小猫崽儿?----在别人眼中。难道自己一直就是这么个可悲可怜的样子么?胡昭仪轻轻巧巧一句“天顺是陛下的皇子陛下要带他走我可不敢留”便将一切事情统统推卸。在坦白到不可思议的胡昭仪面前沈青蔷只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笨拙的小鬼被人戳破了自作聪明地伪装顿时满面羞惭、手足无措。那感觉真的很不好只仿佛心底有什么东西骤然裂开了一条缝隙----她不敢爱也不敢恨被命运驱赶追逐到今天这步田地难道只是因为自己“太过贪心”害怕那必然到来的“失去”么? 沈紫薇从来都不惧怕“失去”她可以牺牲一切哪怕杀人哪怕疯癫始终念念不忘她的爱情;靖裕帝也从来都不惧怕“失去”他的伤恸和追悔在这十四年里早已无限滋长最终覆盖整个皇宫无所不在哪怕他所有的妃嫔和儿女全都被这伤恸和追悔的阴云吞噬他也毫不在意目光永远坚定地落在记忆深处那个业已消亡的女子和他注定无法追溯无法挽回的过去地美妙时光之上……---- 他们的悲哀和欢喜都是那么残忍而鲜明;但至少他们的确是有着悲哀与欢喜地……而自己呢?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脸上的表情赫然只剩下虚假与苦笑了呢? 在回去太极宫地路上沈青蔷一直沉默不语。身边随着地从人只当她在为胡昭仪的无礼而暗自生气生怕触了霉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翟车走到半路沈青蔷忽然一掀车帘吩咐道:“且住本宫要去瞧一瞧流珠殿地沈昭媛----带五殿下一起去。” 随车的从人顿时停步面面相觑各自踌躇却终是不敢违拗贵妃娘娘的吩咐车子调转绕过太极宫径直向西而去---- 姐姐无论如何天顺都是你的儿子;即使你疯了即使你已认不出他来但若能见上一面定然也会欢喜的吧?---- 我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贵妃娘娘”实在不知道能当到何时;但片刻的欢喜也是欢喜能叫你们母子见上一面总也是件好事。 此时的沈青蔷却不知道就在她乘着宫车绕路而去的时候临阳王董天悟所乘的软轿正好落在了太极宫的宫门前。 御前总管太监王善善早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轿前口中喋喋不休:“王爷您可回来了!老奴方才还听那些作死的小崽子们胡言乱语说您染了风寒病在路上凶险万分呢!可把老奴给吓坏了。这不正担心呢您就来了果然是虚惊一场……哼那些乱传话的狗崽子们瞧我不打断他们的腿!” 一番话说完轿内却无声息许久才传出两声闷咳。依稀确是董天悟的声音却沙哑低沉从轿内传来:“王公公父皇呢?” 王善善倒一愣怎的?难不成武功盖世的临阳王还真病了不成?忙答道:“陛下在御书房召了好几位大臣商议事情呢可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轿中人“嗯”了一声又过了许久才轻声问道:“那……沈才人不……咳咳……贵妃娘娘呢?她在么?” 王善善听他真的咳嗽起来看来果然是病了。谁能想到呢?才出去几天功夫就病得这么厉害……一边暗自思村一边絮絮道:“贵妃娘娘带着五殿下去东边昭仪娘娘处了。殿下皇上和贵妃娘娘一直在等着您呢您自然不舒服不如先进殿歇一歇老奴吩咐人给您把药煎上这些供奉们太也没用了……” 轿中人又是一阵咳嗽方道:“也好。” 两旁立时有从人上前替董天悟打起帘子伺候临阳王自轿内出来。一直满脸堆笑的王善善那笑容忽然僵住。 怎会如此?一向英姿飒爽气宇轩昂的大殿下怎会病成这个样子?整个人赫然瘦了一圈憔悴不堪……简直便像个纸人仿佛风一吹就能飞走了似的。 廿七章 父子(完全版) 对于太极宫董天悟是轻车熟路。靖裕帝待他向与别的儿子不同即使贵为太子殿下也常常有久候数日不得一见的时候。唯有临阳王无论在哪里从来畅通无阻。 他一面拾级而入一面低低咳嗽身后跟着忧心忡忡的王总管。进了一重殿门董天悟忽然道:“王公公贵妃娘娘……如何?” 王善善颇为犹豫半晌才答道:“王爷您是想问……真假么?” 董天悟一笑是真是假他自然是不必问的。 王善善偷眼打量了一番临阳王的脸色低声道:“王爷无论如何万岁对她是颇看中的……只是……不知道哪里老奴总觉得蹊跷……” 董天悟回头看他问:“王总管以为……蹊跷在哪里?”王善善满面踌躇许久方才磕磕绊绊道:“老奴也……说不上可是……可是王爷这种事情您就不觉得……不觉得虚妄么?” 董天悟轻咳一声将头转了过去低声道:“假的又能怎样?真的又会如何?只要父皇高兴就好……” 王总管蹙着眉答:“话是这么说只是……” 董天悟不再理会他径自踱入外殿在下的一张椅上坐定闭目调息。王善善见惯了这个场面知道不能搅扰便小心翼翼地退了出来不忘低声叮咛伺候的人小心谨慎些。 更漏滴滴时辰历历。领命去太医院替王爷传药的人都捧着药回来了可内书房、昭华宫两处却还是没有半点消息。王总管口中不住嘟嘟囔囔。直骂这些小崽子们白吃了饷粮----却也忍不住偷偷想:“怎的临阳王似乎并没什么触动的样子?要是我知道非要把个小妞儿叫母妃无论如何也要多少不自在一下吧……” 他地心思殿内的临阳王自然不会知晓。董天悟微一运气便觉怀中如同千针攒刺。几难自抑。好容易强忍着将咳嗽声压下去嗓子里忽又翻出一股咸腥。此番中毒毒性即烈自己又全凭一股子狠劲儿强自支持着手太阴肺经业已大损。这恼人的咳疾怕是这一生都无法摆脱了吧……---- 不过……还好她还活着;靠她自己地力量活得好好的。 人在昏迷之时便如同身在幽深地水底能听见的只有寂静能看见的全是黑暗。回忆温柔地环抱着你在你的皮肤上咬出黑色的齿印----就像是梦。就像是幻梦与真实之间地界限忽然消失了。 “……殿下……您这是又何苦呢?……娘娘……我该……怎么办?” 在那似梦非梦之间董天悟依稀听见了吴良佐的哭声。这个素来流血不流泪的硬汉。竟然在自己的梦中泪流满面……他很想睁开眼睛很想挣扎着清醒过来。问他为什么要哭?问他……青蔷怎么样了?她还好么? 可当回忆黑色的水褪尽。当他真正醒来神智恢复却已不知过了多久。而吴良佐满面伤恸。依然立于榻边眼睛里有隐隐的赤红的血丝。 “……殿下?殿下您醒了!好些了么?”吴良佐又惊又喜那样一个粗豪汉子嗓音都有些把持不定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对吴良佐以及那个在背后点倒自己的齐黑子董天悟本来是不无怨怼的;可此时见他真情流露心中也不由感动----董天悟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母亲死去地那个夜晚他还记得那样鲜明清楚天要亮了是他自外面打开闭锁的门把已经哭喊到虚弱无力的自己抱在怀里哽咽着说:“殿下娘娘不在了……以后便由微臣来照顾您……”---- 那一天他也哭了吧?可惜自己已经不再记得.. 董天悟轻轻闭上眼睛嘴边漾出一丝微笑:“吴叔”他轻声说道“我很好就是……没有什么力气……咳咳……” “吴叔”这两个字一入耳吴良佐地眼睛忽又红了他轻叹一声似抱怨更似心疼:爷您怎会伤成这个样子?” 董天悟费力地抬起手来抚在胸口上笑道:“能有什么?左右不过是我的报应罢了……” 吴良佐脸色一寒沉默下来忽又厉声责问:“……是那女人做地么?” 董天悟缓缓摇头低声道:“吴叔……我并不知道你在说谁。” 吴良佐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着实为大殿下地执迷不悟而气恼忍不住道:“殿下您究竟是中什么邪?那些事情都是您告诉她的吧?她现在称了心得了逞却反要毒杀您好灭口不成?” 董天悟却听不明白了什么“那些事情”?又什么“毒杀灭口”?他只记得在赶往碧玄宫地路上伤重气虚被齐黑子硬是点了穴道背回来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昏迷……她呢?她脱险了么?一想起沈青蔷董天悟忙问:“青蔷怎么样了?” 吴良佐一听到这个名字顿时眼眦尽裂从牙缝中吐出一声冷笑:“她?那贱人此时可正在太极宫的龙床上睡得正香呢!” 董天悟怀中一松一面感觉卸下了千钧重担;另一面却忽又生出一股说不出的不自在来。 各中关隘实在是千头万绪又难免牵扯到沈紫薇甚至……牵扯到天顺……一时之间董天悟倒也不好分辩只对吴良佐低声道:“吴叔我中毒的事并不与青蔷相干你不要又把这笔帐算在她头上……只是……咳咳……我到底睡了多久?你刚才说的……又是怎样一回事?” 吴良佐惨笑道:“殿下您也不必替她分辩了更不必担心我吴良佐还能把如今的贵妃娘娘怎么样……” 董天悟似没有听懂恍然重复道:“……贵妃……娘娘?” 吴统领怒极反笑。面容古怪地扭曲在一处仿佛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钢牙紧咬几乎要把那个名字嚼碎了: “没错。沈贵妃也许用不了十天半个月赫然便会是第二个沈皇后了……殿下。您还不醒悟么?您知道那贱人打的究竟是什么算盘?她竟然假扮白妃娘娘;竟然假扮您地母亲!我瞧着她站在陛下身边那满脸的小人得志满脸的惺惺作态简直令人作呕。我只恨没有趁早结果了她纵虎归山。到如今终成大患----这样地贱人还不该杀么?您还要为她辩解不成?” 董天悟只一惊便已明白了来龙去脉;他轻轻阖上眼帘微侧过头去忽然笑了。好那你告诉我在桂花树下死去的那个人----那个皇上一直再等地人白仙娘娘她的故事。她的秘密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明白究竟生了什么。正在生什么将来又会怎样;我有我的打算。有我想做地和必须去做的事----你听明白了么。殿下?”斗不过又怎样?即使会死在这里又怎样?无论如何我总要试一试的。”---- 呵。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你的“打算”是你“想做的和必须去做的事”……我是不是该为你击玉节赞一声“好”呢?沈青蔷? 忽听外间喧嚣渐起王善善进得门来告禀道:“王爷皇上回来了。” 董天悟闻言起身整肃衣冠却听见王总管顿了顿轻声续道:“万岁……似乎心情不愉还请王爷尽力宽怀为是……” 董天悟一怔随即微微颔王善善舒了一口气躬身引着临阳王出了殿门恭迎圣驾。 靖裕帝脸上果然满是怒色直到见了自己的长子跪在阶前方才缓和下来。温言道:“快起来吧悟儿。怎么几日不见便病了?” 董天悟抬头一笑靖裕帝见他果然面容憔悴光彩全无又是心疼又是迁怒不由得“哼”了一声:“你身边伺候的人呢?都死绝了么?朕真是白养了这些废物!” 董天悟道:“父皇人食五谷病属寻常这也实在没有什么并不怪别人;总之是儿子不谨慎罢了。” 靖裕帝叹一声:“好了好了朕不追究就是----只是你这样子叫你母亲见着呢她该有多伤心 董天悟听父皇说得恳切忽然胸中一滞忙从袖里掏出锦帕掩在唇边侧过头去强自压抑着咳嗽起来。 靖裕帝双眉紧蹙望着他却不好再说什么只有默默摇了摇头。一旁早有精乖的王总管趁机道:“陛下将入秋了外头风凉还是先请王爷进殿去吧。” 靖裕帝猛然醒悟立时道:“是朕倒疏忽了。悟儿快进殿去叫他们把茶水汤药都备上朕听你咳可实在揪心。”却又转身吩咐王善善“去把贵妃娘娘请出来告诉她悟儿回来了。” 王善善毕恭毕敬答:“遵旨。”继而小心翼翼回禀“陛下贵妃娘娘她……带着五皇子去了昭华宫这会儿……可还没回转呢……” 董天悟眼见靖裕帝又要怒忙道:“父皇倒也无妨。此事儿子还有些许不明还请父皇先为儿臣分辨分辨。” 靖裕帝犹自忿忿狠狠瞪了王善善一眼只把王总管吓得一缩脖。他又转过头来对这个儿子报以无比地和颜悦色:“悟儿跟父皇来父皇讲给你听。” 太极宫内殿依然是一片青白冷光奇香氤氤氲氲蒸腾其间盘桓不散。董天悟往常至此之时都感觉清冷异常。仿佛置身于广寒玉殿。可这一次他却恍惚觉得在那馨气之间。似有股隐隐的脂粉味道就连那些满殿死寂、冷硬、面目狰狞的飞龙雕饰。也忽然生动而温情起来----而面前地父皇深邃的眼中更是一派煦暖如春。 “……悟儿朕知道这有些不可置信有些……玄虚之处但你娘是真地回来了。回来看我们父子她不再走了----真地!”靖裕帝一边说着一边兀自笑起来“朕可真傻朕一直以为你娘她定然恨着朕呢……” 董天悟似颇为踌躇轻声道:“父皇……儿子自然相信父皇的话但此事实在是有些……有些……” 靖裕帝哈哈一笑:“朕知道朕知道地。没关系。一会儿你娘回来你见了她自然就明白了。她虽然和以前的样子不大一样。可那眼神可那看着朕地目光还是那样……不会错的。朕一辈子都忘不了。” 董天悟含笑点头;忽然躬起身来。又是一阵咳嗽。 靖裕帝心痛不已好容易听着董天悟的咳声渐渐平息。才叹一声却问:“悟儿朕前次对你说的话你回去想过没有?” 董天悟道:“父皇儿子依然还是那句回答不必再想。儿子从北地到京城来断不是为了这皇位的。一旦……诸事了结定要交卸肩上地担子从此广大天下去做个漂泊的闲人了此一生便是。” 靖裕帝道:“悟儿朕知道你的心但朕的身体……眼见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也就是这几天总算你母亲回来了朕在夜里还能有场好睡----可是毕竟岁月催人莫可奈何啊!” 靖裕帝一向笃信仙道最恨人提起“老”、“死”二字此番却自己开了口连董天悟都是一阵心惊忙道:“父皇正当韶华盛岁何出此言?” 靖裕帝呵呵一笑:“韶华?朕的状况自己心里明白多少年了连镜中倒影都不敢自顾----还说什么韶华?不过好在一心求祷总算是天可怜见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了。朕只求和你母亲携手共度这剩下的风烛残年;只想给这个天下找一个合适的继承之人罢了。” 董天悟的声音更低:“父皇……二弟聪敏过人朝中文武群臣交口称赞他其实远比儿臣合适。” 靖裕帝又是一笑:“启儿么?他原是好的但现在已不够好了。叫朕好生失望……”---- 说着屏退众人亲自起身卷起墙上一轴宋徽宗亲绘地《鹰狩图》。墙中竟嵌有一只小小木架架上放着四、五只各色木匣。靖裕帝从架上取下一只匣子交在董天悟手里说道:“你且开来看看。” 董天悟满心疑惑依言开了盒盖但见匣中装着一只翠玉手镯、玉色凝碧并非凡品;另有纸条若干字迹各不相同大多都歪歪扭扭写着诸如“太子深夜密议”、“建章宫后槐树下有新土”、“建章宫屡有侍卫出入”云云不一而足----只最后一张字迹工整却是: “……掘地三尺得尸一为少*妇人臂戴翠环面目稀烂不可卒辨……” 天悟惊道:“这是……廷报?” 靖裕帝冷笑:“的确是廷报----朕把御卫给了吴良佐又把诏卫给了你启儿对朕果然便疏忽多了。他也不想想朕好歹是个皇帝总还要有自己的耳目。平素那些小事倒也罢了朕可以当作没有看见。话说回来此次原也不怪他本是连朕也没有想到地奇迹;可他实在不该自作聪明反弄出个尸体来攀咬杨妃----这样的儿子既不够决断又不够仁义;该冷酷无情地时候优柔暗弱该心存孝悌地时候又行事狠毒----朕若将江山交给他悟儿待朕百年之后你还能安稳度日么?这怎能叫朕放心?” 靖裕帝说完自董天悟手上拿回密匣放回原位复用《鹰狩图》挡住全无痕迹。踱回来坐下用极低极低、却绝对不容质疑的口气说道: “朕已经决定了----废太子。”---- 说着又是一笑笑容缥缈恍惚:“……也算给你母亲出口当年地恶气吧。” 廿八章 废立(上) (……又要出门先一半剩下大概还有2ooo字晚上回来补全) 董天悟凝然望着靖裕帝忽道:“父皇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靖裕帝紧紧攥着右手咬牙道:“当年……是父皇没用竟没有办法保护你们母子……原以为不过是忍耐一年半载便过去了谁知道……谁知道你母亲竟狠心如斯抛下你我父子二人去了……” 董天悟双目炯炯道:“母亲……真的是自缢?” 靖裕帝的身子微微颤抖眼眶红了重重点了点头。 天悟不依不饶又道:“母亲被上官氏威逼见甚不甘忍受愤而自缢?” 靖裕帝还是点了点头沉默不语。 临阳王牙关紧咬在心中交战良久终于还是开口道:“父皇那为何儿臣得到的消息中却说母亲……曾……另有打算?” 靖裕帝忽然转过脸狠狠瞪着自己的儿子声色俱厉:“悟儿你说的是什么话!朕将诏卫给你不是让你胡乱捕风捉影的!” 董天悟却毫不退让音调如前话语里的强硬意味却已然倍增:“父皇儿臣并未捕风捉影儿臣自接管诏狱以来遍审在押过十年的一切人犯年岁久远大多数一无所获。可是依然有不止一名人证供称十多年前诏狱确实曾拘过一批宫里的宫女太监审问某位娘娘逃逸之案……自然这些宫女太监早就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宫内宫外包括皇史内的一切档案俱已湮灭----但这件事情的确是真的是不是?我母亲并没有死。而是逃走了是不是?否则为什么她地棺柩中。根本就没有尸体在?” 董天悟滔滔不绝每一句话抛将出去击在靖裕帝心上他脸上的颜色立时便青灰一层眼中的煞气却浓厚一分……一席话讲完。父子二人怒目而对;许久靖裕帝咬钉嚼铁般一字一顿说道:“悟儿……你想气死父皇不成?” 董天悟紧绷地双肩慢慢松弛他跪下去低低垂着头说道:“儿子不敢……” 靖裕帝叹息一声慢慢俯就身子将儿子搀扶起来..亲自替他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哑声说道:“你母亲……当年是真地故去了。朕亲眼得见再无差错----否则天下虽大。朕又怎会不去找她?朕待她之心纵黄泉碧落。亦无法阻隔。你明白么?”这番话委实说得情真意切董天悟深深点了点头。 靖裕帝又道:“昔日之事。朕并非不愿意告诉你实在是想来便如同刀割绝难自抑……悟儿其实……朕已将一切因果付诸笔墨藏于妥善之处待朕百年之后定与遗诏一同付你朕决不会把这件事带到泉下去的。” 董天悟哽咽道:“父皇儿子……不问就是了您何必口出不吉之言?” 靖裕帝淡淡一笑:“也没什么吉利不吉利的自从你母亲回来了朕便忽然觉得万事万物都变了一个样子……但求怜取眼前光阴切莫轻抛流水够了足够了----这些话你在青春年少之时怕还是不懂吧?” 董天悟的声音愈低:“儿子……经常梦回北地梦见自己还小和父亲母亲在一起。醒来每每泪湿枕席……” 靖裕帝轻轻抚着长子的肩膀叹道:“……朕又何尝不是?这些年也苦了你了。好了幸好现在你母亲她已经回来了……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再也不分开了。”---- 董天悟见靖裕帝对青蔷竟如此笃信一方面不由宽了心;另一方面对这个既熟悉又陌生地父皇生出了更多的亲近之意……是啊不管过去如何这十四年来谁都不曾好过。靖裕帝道“朕已决定废了天启的太子之位改立天顺----个中缘由你明白吧?” 董天悟一惊忙道:“父皇!您……” 靖裕帝的声音低沉:“你应该明白朕的意思是吧?” 董天悟只觉胸口隐隐作痛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面前这个不足四旬年纪却已面貌衰老的父亲。多少个日日夜夜那件事他从来不敢多想害怕自己为漆黑的恐惧和悔恨而吞没。这世上有一种错误是活生生的它不可改变无法挽回;它不仅累及本身还会膨胀成长一个错误衍生出一连串的罪孽无休无止地吞吃一切、玷染一切----终使得这份错处无限扩大直至将你地整个生命都涵盖其中。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是百年身。 董天悟道:“父皇儿臣自误误人今已铸成大错。儿臣……无话可说。” 靖裕帝再叹一声背转身去却道:“悟儿你起来吧……朕不会责罚你的。只是……若有这么一日你对朕心怀怨怼甚至憎恨----若真有那个时候只求你能想一想自己此时的心情……做了错事地人必然会付出代价那份懊悔和痛苦会日日夜夜纠缠你这一点朕希望你绝对不要忘记。” 董天悟听他似有所指却扑朔迷离只有答道:“父皇儿臣记住了……” 靖裕帝转过身来望着自己唯一心爱的儿子目光深邃幽远似有连绵不尽之意。靖裕帝道:“悟儿天顺年纪还小若朕能活到他成*人成才地那一日自然是好;若朕没有那个福分他……和朕地天朝就全都交给你了。” 董天悟一惊刚要开口靖裕帝却已摆手制止续道:“无论如何朕不会皇位传给上官蕊的儿子十七年前朕抛弃一切义无反顾地入京来究竟为的是什么?难不成是为了替上官家或者其他门阀士族做嫁衣么?朕几乎连心爱的女人和儿子都失去了才得到的这一切即使是死也决不会轻易放弃----你不必再说了朕心意已决:让你的母亲成为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尊贵女人让你手握一切执掌四海这是朕的夙愿。现下正是一个机会……” “……那沈青蔷虽是沈家之女却是庶出;你母亲既已依附在她身上便不得已要冒着她的名头。朕本想命沈恪休掉如今的妻子迎娶沈青蔷之母的阴灵好让她的身份有庶变嫡但那沈恪却说其母的身份实在太低有碍礼法倒是一件难事……不过无妨名义上的嫡子也罢……再将天顺送到她膝下抚育有宠有子身份上也还过得去这一关虽有些坎坷但朕量那些老家伙也不敢怎么样的…这只是短短几句话传入董天悟耳中却犹如晴天霹雳。他颤声道:“父皇您是说……要将天顺从……沈昭媛名下除去……归给……归给贵妃娘娘?” 靖裕帝笑道:“是啊她们名义上是姐妹沈紫薇又已疯了顺理成章此事再好办不过。” 董天悟却只觉浑身上下冷汗迭出一颗心仿佛坠入深渊。姐妹么?是姐妹没有错可是这一对姐妹明明势如水火他是局内人再明白不过;至于……疯癫?那一天在阴冷漆黑犹如噩梦的流珠殿里那个乌如云秋水似剑、浑身上下燃着冰冷烈焰的沈紫薇无论她是否已经迷失了心智有一点董天悟却是确信无疑的:---- 她怎会将亲生的儿子、将自己唯一拥有的东西拱手让人?还是让给她最恨的一个人?---- 纵使天塌地陷;纵使桑田沧海;纵使屠戮人命手染鲜血;纵使此身化作飞灰……---- 也绝无可能! ……果然便在此时候于外厢的王善善突然惊慌失措地飞奔进来脚步踉跄几乎在门槛上绊倒口中喊道: “陛下大事不好了!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出事了!” 廿八章 废立(下) 流珠殿内宛如鼎沸哭声喊声早已汇成一片喧闹不堪。五殿下缩在殿角号啕不止声音惨厉旁边三个嬷嬷千哄万哄却总是束手无策。而一干随驾而来的宫女太监们更是各个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围着沈青蔷团团乱转七嘴八舌却连半个主意都拿不出----而这一切喧嚣却都盖不住流珠殿内堂里那尖利而癫狂的笑声。 两名膀大腰圆的慎刑司太监一左一右将沈紫薇牢牢按在椅中;沈紫薇却依然在放声大笑口唇边一片殷红如血。 兰香一边哭一边拼命去拉那两个太监的胳膊口中道:“放开小姐放开小姐!” 可无论她怎样使力那些太监依然如同铁塔一般面无表情手上丝毫不见放松---- 而帘外的沈青蔷金缕宫衣上满是血迹脸色惨白如纸疼得满脸都是汗水。强自支撑着才没有晕厥过去。 一旁伺候的玲珑再也忍耐不住断声喝道:“都吵什么吵?娘娘伤重需要静养你们在此处噪吵存着歹心不成?” 此话一出自然满室俱寂双双眼睛都转过来紧盯着玲珑看..待见到玲珑脸上那副毅然凛然的神情纷纷自觉胆寒各个面上惶恐不安却真的闭了嘴不再吵闹了。 沈青蔷身边站着一位供奉手持刀剪犹豫不决玲珑道:“你是死人不成?没看见娘娘还在流血?” 那供奉双手颤抖哆哆嗦嗦道:“可是这伤……怕是要冒犯……” 玲珑跺脚道:“这个时候还提什么冒犯不冒犯?主子?”沈青蔷已疼得开不了口只微微颔玲珑咬着牙从那供奉手中夺下利剪三两下便将肩颈侧的宫装剪碎扯落露出半片被鲜血染红的肌肤来。厉声道:“药呢?止血药呢?”那太医手中的药箱忽然“乓”的一声落在地上箱里的大小瓷瓶瓷碗统统摔出立时满地狼藉。 而沈青蔷颈侧赫然有一处血肉模糊的伤口殷红的液体还在汩汩涌出---- 靖裕帝与临阳王双双驾临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光景。 “……翩翩!”靖裕帝神色立变直冲向前去;董天悟却茫然立在当地仿佛呆住。 “陛下……无……大碍的……”沈青蔷咬着牙勉强吐出只字片语;忽一转头正看见了旁边伫立那人一时间巨大的自制力仿佛瞬间崩溃心里一阵酸楚眼中流出两行泪来。 “翩翩翩翩……你疼得厉害么?”靖裕帝的声音也变了调子旁边的太医早已面无人色手忙脚乱地为贵妃娘娘上药包扎。靖裕帝满脸不忍又要向前一步却忽然一个穿淡淡衫子、宫女打扮的人儿冲上前来拦在靖裕帝身前昂道: “陛下不可!靖裕帝此时早已五内俱焚连怒都忘记了竟一畏缩方才问道:“你做什么?” 玲珑不卑不亢、不惧不怕朗声道:“万岁您在这里徒然添乱罢了----请先去外厢等候。娘娘之伤并不算重只是流血不少太医说了断无大碍的。” 靖裕帝一惊全没料到这小小宫女口中竟能讲出这样的一番话来。可眼见太医及随侍众人两股战战、抖如筛糠的庸碌样子心知那宫女说得有理自己的确是不该逗留在此处。隔着她瘦弱的肩膀又依依不舍地向沈青蔷望了两眼终是一点头说道:“好朕在外厢等!你们一个个给朕听清楚贵妃娘娘若有半点差池朕定叫这锦粹宫上上下下没有一个好过!” 言毕转身径直向外而去口中不忘喝道:“王善善挑个魂儿还没丢掉的奴才叫他滚来见朕朕倒要问问这才几刻工夫便能出如此大事----难道都反了不成?”---- 他袍袖飘飞自儿子董天悟身边擦肩而过想是急怒攻心已无暇顾及其他。又或者以为儿子一定会随着自己一并出来正如他们一道前来。 可是临阳王却依然定定立着隔着满宫满殿纷乱的人群隔着喧嚣的声音目光落在沈青蔷苍白的流泪的脸上又透过她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 ……做了错事的人必然会付出代价即使你再怎样懊恼追悔再怎样痛不欲生你心里那毒药一样的烈焰已注定日日夜夜燃烧不止你注定日日夜夜受此折磨这都是你该背负的罪过……这一点永远别忘记。 廿九章 天问(上) (……啥时候变成一日两更鸟?) “……陛下老奴可并不知情啊!”总领流珠殿周遭的事务的黄嬷嬷哆嗦着浑身的肥肉不住跟着打颤“贵妃娘娘和五殿下来了老奴们便跟进去伺候那昭媛娘娘眼见是好好的虽然还是一味痴傻可毕竟母子连心见了五殿下就笑得眉眼弯弯……和贵妃娘娘站在一起倒像是画上的一对美人呢再好看不过了……” 靖裕帝听她絮絮叨叨却也不出声打断只于上座冷眼望着。一旁的王善善却早已揣摸出万岁的不耐烦来催促道:“陛下问话你就好好回答扯那些有的没有的做什么?” 那嬷嬷忙道:“是是!其实……老奴真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记得昭媛娘娘向贵妃娘娘笑吟吟地招手贵妃娘娘便走了过去谁知道……谁知道昭媛娘娘竟一口便咬在贵妃娘娘肩上然后便狂笑起来----那样子简直厉鬼也似……”说着想是又想起了沈紫薇满口鲜血、疯癫的样子身子猛地打了寒战。 靖裕帝的两只眼中已快要喷出火来听到这里忽然开口阴恻恻道:“如此疯妇多留无益。” 王善善脸色微变小心翼翼地问:“陛下难道……” 靖裕帝冷着脸仿佛思忖良久目光望着殿门董天悟竟然还未出来。他缓缓侧过头去闭上眼轻轻一挥手不再说话了。 王善善连忙向地上跪着的黄嬷嬷递眼色那嬷嬷还算精乖。爬起身来蹑手蹑脚地出去了。整个外殿忽然寂静无声只听见从内里不断传出来的沈紫薇的狂笑。宛若伴着乌云而来的滚滚雷声.. 临阳王终于走了出来脸上有种莫可名状地哀痛。低声道:“父皇……” 靖裕帝却依然没有睁开眼只是叹一口气说道:“你在这里陪着你母妃吧朕……倦得很也许多天没去碧玄宫里……” 说着。径自起身看也不看儿子一眼转身便出了门。太监口中喊着的那声“起驾----”响亮而绵长流珠殿飞檐上落的几只鸟儿忽然扑簌扑簌翅膀直飞上天际去。 沈紫薇仰天狂笑状如疯癫----笑吧笑自己地愚蠢和可悲;笑自己被命运拨弄于掌心那一份苟延残喘。那一份无能为力!身份、爱情、甚至唯一的儿子都已被人生生夺去越是恨却输得越惨;越是挣扎着想要切断身上地丝线。就越是明白自己只是悲哀的傀儡---- 为什么?为什么在这皇宫之中就没有我的立锥之地?为什么我的心愿无法实现。我的爱人要离我而去。为什么我渺小地、仅有的愿望也注定化为泡影那破碎的梦无时无刻不在张着血盆嗬嗬而笑。为什么?为什么! 沈青蔷忽然难以自制眼泪潺潺而下她实在已有很多年不曾在人前这样哭过了----她为肩上火烧火燎的伤口而哭;为自己、为靖裕帝、为董天悟甚至为沈紫薇流着他们所不能流下的泪水----无论她愿意或者不愿意命运总是将利刃交在她手里你若想活下去便要欺骗便要伤害便要将她并不痛恨的人砍翻在地---- 为什么?为什么在这皇宫之中一个可悲的女人想要生存下去?就要吸别的同样可悲的女人地血?地位、封号、爱情、子嗣……为什么我根本不敢奢望毫无所求到头来却成了一切事端的肇因?无恶不作的罪魁?---- 沈紫薇错了吗?沈青蔷错了吗?活着地靖裕帝董天悟董天启杨惠妃吴良佐……已死的白翩翩上官蕊沈莲心……谁没有自己地悲哀?谁没有一个“非如此不可”地理由在?可这结果为什么只有杀戮只有伤害只有阴谋诡计?谁不堪怜谁不该恕谁不是被命运逼迫到悬崖的边上?---- 这是谁地错?这究竟是谁的错! 在这皇宫之中无论是泪还是笑无论是真还是假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像是落入尘土中凋萎的花。“……主子”玲珑压低了声音道“陛下去了。” 沈青蔷微微点头却听玲珑续道:“陛下将临阳王留下……居中调停……” 沈青蔷身子一颤眼泪渐渐止住她实在没有资格在这里饮泣即已走到了这一步除了继续走下去早已没有了退路。 她望了一眼内殿咬牙吩咐道:“去知会临阳王就说本宫已无大碍该……回太极宫去了……” 不一时隔着帘子但听得董天悟低低地咳嗽嗓音暗哑肃然答道:“微臣……恭送贵妃娘娘起驾。”---- 他怎会咳嗽?他的嗓音竟那样有气无力?他怎么了? 沈青蔷怀中一颤可现在却不是询问的时候。 幸而殿门宽大早有人抬了一乘软轿进来就落堂中。沈青蔷一眼便瞧前轿后跪着个胖大的嬷嬷努力将身子向后缩。 她记得她怎么能忘?不过半月之前她还曾威风凛凛地说道:“……就是一个半个灰头土脸的主子又能把老娘怎么样?”也正是她设计让自己逗留在流珠殿与靖裕帝当头撞见四年不无酸楚却毕竟平和的时光彻底结束。 此时相遇却不觉得恨只是让人由衷谓叹人生际遇的奇妙难测命运之手的轻薄反复实在是莫可名状。 沈青蔷淡淡一笑挣扎着努力站起身来玲珑及近旁的其他宫女连忙来扶小心翼翼地引着贵妃娘娘步入轿中。软枕、熏炉轿内挂着的各色名贵香药袋子流水价般送进来唯恐娘娘再有一丁点儿的不适只消在陛下面前多挤出一滴眼泪就抵了这一干人的命去。 青蔷在轿中唤道:“黄嬷嬷……” 那痴肥老妪几乎软倒在地连话都答不出。 青蔷沉默许久轻声道:“好好看护昭媛娘娘出了事情……唯你是问。懂么?” 黄嬷嬷只是伏地叩不止。 那软轿抬到了外堂隔着轻纱轿帘沈青蔷赫然能看见董天悟正恭立于外意态肃然。 “……走吧。”她张开口却赫然觉自己竟似哑了嗓子里仿佛塞着一团黑色的棉絮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出声音来。 幸有玲珑在外不待她吩咐便招呼起驾。轿子终于逶迤而去只有一两声咳嗽落在风里又顺着风钻入轿子的缝隙。 沈青蔷只觉得肩胛上一片钻心地痛。 廿九章 天问(下) 软轿抬着沈青蔷在前缓缓而行空荡荡的翟车辚辚尾随。还未出了锦粹宫却忽听后面有一个清脆的女声喊着:“娘娘留步----” 软轿翟车浩浩荡荡一行人缓缓驻足当即便有急于献殷勤的奴才们冲上前去厉声喝道:“贵妃娘娘的銮驾谁敢孟浪?” 却听那女声道:“自然不敢孟浪的只求通禀一声娘娘;再不然通禀玲珑姐姐亦可。” 沈青蔷人在轿中隔着帘子只觉得身子正缓缓坠入一个温暖而眩晕的螺旋手、脚、身体似乎都不再是自己的了甚至连疼痛都已麻木----而那些对话也像是渺渺然飘在天边一般。 她微闭着眼嘴角却终于弯出一个弧度来:点翠这丫头才打她做点差事就这样耐不住寂寞了…… 果然听见车旁玲珑的声音扬起吩咐道:“她是娘娘跟前的点翠过来。” 轿帘低垂沈青蔷只听见一阵错杂的脚步声似不止一个人的待到近前方止住。轿外点翠道:“玲珑姐姐娘娘呢?” 玲珑“哼”了一声也把声音压得极低沈青蔷便听不大清楚大抵是在埋怨点翠冒冒失失就这样跑了过来丢下紫泉殿那边的差事不顾了。 好一会儿忽听见点翠的声音忽然一高惊道:“什么?娘娘受伤了?” 玲珑的声音也高了些却是丝毫不留情面:“多大的人了一惊一乍做什么?” 点翠的声音又低嘟囔了两句似乎是在认错。又似乎是在拌嘴----这丫头……青蔷浑身使不上力气稍一挪动不免就要牵连伤口只唇边的笑意更浓了。 猛地。却听见轿外玲珑厉声道:“万万不可你也太胆大妄为了!”话一出口。许是自觉太过引人注目忙又将声音压低吩咐:“主子地情形你不明白么?一条命吊在半空中无依无靠的你却还尽是给她惹祸?” 点翠几乎就要哭了..哽咽道:“玲珑姐姐我何尝不知道主子的苦可他实在是……实在是没什么办法了太也可怜……” 玲珑怒道:“可怜?在这宫中谁不可怜?你是什么东西倒可怜起别人来了!” 沈青蔷听她们越吵越是不可开交终是无法便在轿内着意咳嗽一声倒将轿外地两个宫女唬了一跳。 “主子。您怎样了?”语气平淡冲和的是玲珑。 点翠却道:“主子……”继而竟像是蒙受了莫大委屈呜呜哭了起来。 青蔷此时实在是惟有勉力挣扎着才能说上两句话听她哭。却也不能不答:“好了别哭了……可有什么大不了地……我实在是没什么力气。告诉你玲珑姐姐也是一样。” 忽听得点翠犹带哭音啊”了一声。玲珑却大声呵斥:“做什么!”而下一个瞬间软轿的帘子已被猛然扯开。一个小太监模样的人从轿外探进头来略带稚气的脸上写满了焦急和愤怒大声问道:“青蔷你怎么了?”---- 沈青蔷只觉心口又是一疼来人赫然是永远只会叫她名字的董天启朝不保夕地太子殿下。 只听一声脆响玲珑已劈手打在点翠脸上点翠咬牙哭道:“玲珑姐姐点翠知道错了你打我我也是甘愿的。可点翠实在看不下去都这样苦却要生生捱着----又何必呢?” 玲珑心中已是恨极连轿内的青蔷都是一愕难不成那丫头一直以为自己和天启真的有什么暧昧不成?点翠啊点翠你的机敏伶俐你的天真纯善着实惹人怜爱无论是谁都不愿你知道太多泥足深陷可你却……你却…… 轿外的太子殿下却不依不饶喊道:“青蔷是谁把你伤成这个样子的?他么?还是父皇?”---- 这要叫她怎样回答?当街拦路双双眼睛看着呢身在如此险地稍有不慎就是一个粉身碎骨。天启而天启难道你越大却越糊涂?还不明白你我今日的处境不成? 沈青蔷紧咬牙关将头缓缓转过去不一言。又是玲珑过来拦住太子冷冷道:“殿下请自重。娘娘有伤断不能搅扰地。” 董天启身子一凛似已明白自己实在太过冲动恐坏了事。可是关心则乱又怎耐得住?犹不死心双手扒着轿子身子更探近了一些颤声道:“青蔷是我啊是天启!你看看我和我说句话好不好?说一句话我就离开!” 沈青蔷的嘴唇不住翕动头却埋得更深了。 玲珑奋力将董天启向后一拉却毕竟力微她愤愤一跺脚高声喝道:“这小太监得了失心疯你们这些人难道都是死的?看他胡闹不成!” 车轿四边少说也跟了有一二十个奴才见到这样地光景本都呆了。被玲珑一喊才宛如醍醐灌顶猛醒过来。冲上去七手八脚地便将董天启扯了下来按在尘土中。 太子殿下一边怒骂:“滚开你们这些下贱奴才还不快滚开!”一边却依然不忘向软轿的方向翘而望声声凄厉:“青蔷你就连一句话都不肯对我说么?我不信我不信!我才不信他们地话!他们都说你是骗子;他们都说你和他合谋设计骗了我;父皇不喜欢我了嫌弃我了一切都是你害地----可我从来没有信过我真的不相信地……青蔷……青蔷求你说话啊!我只要你一句话你只要说没有骗我我就信你;我依然信你的咱们依然和以前一样----好不好?” 一旁的点翠突然疯一般扑上来一口咬在按住天启的一名胖大太监手腕上那太监抱着手嗷嗷怪叫退开两步她趁机双膝一顿跪在地上搀住董天启口中哭道:“娘娘娘娘!求您说句话吧!这是点翠的错都是点翠的错!点翠没跟您商量却自作主张惹出了祸事----您责罚点翠好了你杀了点翠也好啊!求您了您就说句话吧!” 玲珑回头瞪她怒道:“还不闭嘴!”说着便要放下轿帘却听得轿内沈青蔷的声音微微弱弱传了出来。 “慢着……” 玲珑实在忍耐不住低声道:“娘娘不可。” 沈青蔷在轿内凝涩地摇了摇头说道:“……扶我出来。” 玲珑脸色都变了再次重复一句:“娘娘万万不可!” 沈青蔷不住喘息眼光如电钉在玲珑脸上紧咬着牙;又忽得转过脸去竟不顾伤势强自挣扎着要自己站起来。 玲珑再也没有办法急忙抢上扶住因失血而浑身无力的主子眼中盈盈已有泪意。 “主子……您……真的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么?” 沈青蔷不答她颤颤巍巍倚着玲珑才好容易站定;她微闭上眼长长舒一口气像是要将肺内淤积的痛苦和悲哀一挥而尽似的。从自己口中出的声音竟也那样遥远那样似真似幻莫测难辨。 “……沈青蔷并没有骗过你……但她已经死了不在这个世上不在任何地方了……你认错了人……”---- 苍天啊你既操纵着命运的流转冷眼看世上的离合;至高无上全知全能……那你回答我;回答所有在这红尘中渺小如我、却犹自抵死挣扎的人---- 这是谁的错?这究竟是谁的错! 三十章 抉择 回去太极宫的路上点翠一直在埋头饮泣也不知是为着自己的莽撞还是为着沈青蔷的冷面绝情。而玲珑走在她身旁冷着脸看也不看一眼---- 在这种时候一切的埋怨一切的责骂又有什么用? 犹记得靖裕十一年五个的小宫女依偎在御苑的树影下面偷眼看那满天星斗灿烂、一地火树银花----十六岁的郑盏儿、十五岁的玲珑、十四岁的杏儿、还有十三岁的点翠和染蓝……后来郑盏儿一步登天又命丧黄泉;两年之后杏儿离奇而死;紧接着染蓝不明不白为“悼淑皇后”生殉……剩下这仅有的两个人好不容易相依为命熬过这四年的牢笼生涯熬过四个赤日炎炎的盛夏和四个滴水成冰的冬天寂寞的时候只有彼此----到如今却忽然见她站在路的那一边隔着天堑鸿沟与你遥遥相对……为此你还能说些什么呢? 再长的路也有尽头正仿佛再久远的同行也有分别的时候。鸾驾终于回到了太极宫却见御前大总管王善善早已在阶前久候了。 “娘娘您可算回来了。老奴听说路上出了点儿事故呢可怕老奴吓得不轻啊!”王总管依然是那样一惊一乍的。 玲珑道:“回公公的话娘娘累极了……这轿子直接抬进去可好?” 王善善的眼睛不住打量着轿帘似乎想看透这重重的障碍似的。点头道:“自然自然。”身子确立在轿前丝毫不愿移步。 轿内的沈青蔷道:“罢了扶我出来吧……哪能一下子就成了废人了?”声音倒比在锦粹宫之时。精神了许多。 玲珑还未答应王善善已亲自掀开帘子引贵妃娘娘下轿。沈青蔷脸上八风不动。一派泰然自若只是面色白得吓人。在轿内毕竟暗些。猛一见外间地光亮身子倒是一晃侧过头去----除此之外再也瞧不出什么旁的异状了。 王善善的眼睛在空荡荡地轿里一扫满面堆笑。扶着沈青蔷亦步亦趋踏上御阶。口中道:“娘娘好好歇歇老奴早已吩咐后面准备些补气养血的吃食了顷刻便能送上来……” 沈青蔷一笑无论王总管怎样地舌灿莲花一概不动声色。直至踩上了最高的一道御阶却忽然驻足似无心、似有意嘴角扯出一抹笑意来:“王总管请你帮本宫一个忙。可好?” 王善善骤然笑了眼睛眯起嘴角上钩。宛若一只狡猾的狐:“娘娘您这是折杀老奴啊!您有什么吩咐叫老奴办。老奴不敢不从的。” 沈青蔷深吸一口气。额上隐隐渗出几粒细微的汗珠:“那好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那边地两个宫女都已跟了本宫多年。年纪老大又还算尽心尽力……规矩本宫也不愿意听了总之该放的还是要放的另补……另补新人给我就是……” 此言一出阶下跟着玲珑、点翠二人立时变色。点翠已抢先道:“娘娘!娘娘您真的记恨点翠了么?”玲珑却低眉顺目一副再谨慎不过的样子缓缓说道:“我不愿去。” 沈青蔷凝然望着玲珑丝毫玲珑不动声色。终于青蔷道:“好吧那便去一个也好心忒大本宫瞧着……可不喜欢……” 说完径自转身王总管毕恭毕敬扶着她施施然入殿中去了。 点翠仿佛五雷轰顶整个人呆若木鸡。出去?离开这个皇宫?回家乡去?从没想过就是在夜里也从不敢做这样的梦的……难道……难道这一辈子还能活着出去不成? 她终于双膝一软摊倒在地眼睛愣愣望着身前的白玉阶一句话都说不出一个指头都动不了只是想哭仿佛身体深处里堆积了多少年的液体顷刻之间奔涌而出……---- 玲珑自她身边经过依然是一个眼神也没有投过去..在榻上轻声问。玲珑道:“还好只是哭----她一直想回去地似乎家乡那里……有个相好的表哥。” 青蔷叹息一声将头微侧过来:“你呢?玲珑你为什么不肯走?” 玲珑道:“娘娘我不肯走不过是因为我还有着必须要做的事情----何况……何况我家里也没有一个表哥在等……” 沈青蔷勾了勾嘴角笑了微微摇了摇头。此时她和玲珑心中同时涌出一样地念头:六年了整整六年了如今点翠已经快二十了这痴心的丫头依然在等----可那男人真能够等她六年吗?满怀希望离开这里就能保证收获地不是失望真地能从此幸福团圆么?---- 自然这个念头她们两人谁都不愿说出口害怕一语成谶害怕世事真如她们所料想的那样沉痛和不可救药……总有好事地总该有好事的不是么?说不定点翠的表哥也和她一样是个痴心的男子;说不定她此番出去不会遇到刁难更不会遇到险阻一切顺心遂意……那样许多许多年后她能在天之彼方将这皇宫里的故事以一种轻快的语气讲给儿女们听----真好那样真好……不是么? 也许真的会那么幸福呢……有一个幸福总比没有要好。 “……金钗太显眼了。”青蔷眼睛闭合似要入睡却忽然道。 玲珑一呆全没有听明白。 沈青蔷依然闭着眼睛笑着轻声说:“你去把我的耳坠子挑上三五副出来拣贵重的。去了钩子统共包在一块黑缎子里替点翠绾在髻中间……这想是查不出的。另包上些不打眼的。给她应付那些出去地关卡……” 玲珑道:“主子您睡吧。这不劳您吩咐的。” 沈青蔷忽然又一笑眼睛却张开了:“玲珑真奇怪……我此时竟然一点都不焦急更不害怕……这颗心里……冰凉凉、敞亮亮的倒像是怀中。在下着一场纷纷地雪……”----也许这世上本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事;真放下了也不过如此而已。 金凤灯烧着相思髓生出来地火焰是温暖的橘色。光芒落在猩红如血的波斯地毯上那地毯赫然便像是炉膛里赤色的余烬了。董天悟走过去走到沈紫薇身边;昭媛娘娘缓缓抬起头来用疯癫的眼神望着他瞧----笑容浮在脸上明丽无畴仿佛暗夜中绽放地大朵艳色花 董天悟轻咳一声叫她的名字:“紫薇……” 昭媛娘娘眉眼弯弯。轻启朱唇用呼唤情人的声调回答:“天悟我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从不曾离开。” 董天悟的脸上滑过一阵凄凉胸口一紧。将那阵悲苦之意强压下去。说道:“紫薇……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 沈紫薇脸上的笑容终于僵硬。她似乎没有听懂愣愣重复道:“出去?出去……哪里?” 董天悟垂下眼帘缓缓摇了摇头低声道:“现下……也说不清楚但你绝不能再待在皇宫里了父皇的样子颇为怪异你若留下必死无疑……” 沈紫薇的喉咙里出一阵咕咕的笑声两肩颤动笑容越凄厉起来:“死?死……又有什么好怕?死就一定比活着更痛苦么?我才不信呢……” 董天悟不理睬她径自说道:“紫薇我现下还能救你若父皇的圣旨真地下来了便一切都晚了……” 沈紫薇的眼睛忽然一挑刹那之间流盼神飞:“那又怎样?不过是和白翩翩落到同一个下场罢了我倒看他……未必还有那个胆子的……我可真没料到她多会做戏啊我那个好妹妹……临阳王你若真想救我也不必说什么假惺惺救我逃出去地话不如……也和我演一场如何?演一场货真价实的白妃之死----如何?呵呵……天悟……你敢吗?” “怎么……急了?你还不知道吧?是了……你自然不知道你若知道了又怎会对我说这样地话?又怎还会叫他父皇哈……他怎敢告诉你呢?我那妹妹也许知道了吧可她更不敢告诉你了……干嘛那样看我?我也不会说地你们这一番父慈子孝的把戏我看得正乐呢!即使我看不到结局我也能想象地到----只靠想的就已足够叫我开心快意了……” 董天悟只觉咽喉中隐隐苦手心濡湿。他望着沈紫薇忽然生出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就仿佛自己忽然同某种奥妙莫测的东西对视那样衍生出的巨大的迫切以及……与迫切同等的恐惧。 “……紫薇”他终究还是开口吐出了那个名字。 谁料一直笑着、一直慵慵懒懒地说着话的昭媛娘娘猛然间笑容隐没、色如厉鬼尖声喝道: “住口!你凭什么叫我?你凭什么!你打的好算盘怎么?现在觉得不安了?现在想要求我了?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都是为了谁?我一无所有满盘皆输都是因为谁?救我一命你就没有亏欠了?然后就能心安理得和沈青蔷双宿双飞了是不是?我偏不!偏不!我宁愿死了也要你一辈子记得你欠我的!你毁了我的一生毁了我们沈家就因为你那令人指的自私就因为我瞎了眼睛蒙昧了心----这一切的一切我的痛苦和羞耻难道是一条性命就能赔付的?现在倒用一种施恩的语气来说话了?” “好了你走吧现在就走!立刻从我眼前消失!我沈紫薇是昂着头做人的也一定会昂着头赴死我和那个娼妇的小贱种不一样!死了又如何?我在黄泉之下。倒要看看你们又能高兴几天?” 董天悟缓缓道:“沈紫薇我是对你不起太过自以为是。太过自私自利。我总是觉得自己身陷在无边苦海无法解脱、痛苦万分。却全没想到自己所做的一切正是将无辜的你也拖入这苦海之内……而你地恨、你的报复又把你的妹妹也卷了进去……紫薇我错了你也错了。因为不只是你不只是我其实人人都有各自地地狱----只不过我们的眼光只落在自己身上罢了。你明白么?” 沈紫薇愣愣望着董天悟缓缓摇着头眼泪忽然滑下一滴一滴落在衣襟上;口中不住低声呢喃:“不明白……我不明白……你们都只是想着自己谁又曾想过我地苦?你们既不爱我我为什么要替你们着想?”任性和骄傲。爱与自私这许是世上最难解的谜语。你若只想着自己沉浸于自己的痛苦。便永远也无法明白别人……你必然会犯错必然会死于执拗或者亡于悔恨;为什么我们想做一些事。补偿自己的过错。会是那样难呢? “……和我走吧紫薇。”董天悟无法回答她的话无法解释得更加清楚明白----有些东西你若自己想不通那谁也不能教你----他只有续道“不管怎样先离开这里再说……带你一个人出宫去我还算是办得到地。” 沈紫薇却对这番话置若罔闻兀自道:“我不信董天悟……你若是知道了当年究竟生了什么你还能口口声声什么人人都有各自的地狱?我才不信!” “……出去?我又能出到哪里去?你以为沈家会接受我么?我父亲只会把我的头砍下来装在银匣子里送进宫……即使真的出去了?我怎么才能活下去呢?我从小到大所学的、所会的无不是为了在这深宫中生存为了比任何人都更高贵、更美丽、更荣耀……除此之外我还会什么?我不是傻子……你什么都不用说了……” 董天悟刚要开口忽又见沈紫薇猛然回过头恶狠狠瞪着他:“我告诉你!绝不准在我面前用施恩的口气讲话说什么要照顾我、有你在那只会让我想吐!我入宫的那一天沈莲心就告诉过我你若想依靠男人活着你必定会后悔----她是对的我现在再明白不过了……”---- 董天悟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问什么都没有说茫然走下流珠殿地御阶。秋风萧瑟卷过他的衣衫又卷起他的满怀郁气、满怀心事遥遥飞向天边去了---- 而此时殿内拖着一条腿地兰香手里端着一碗银耳燕窝粥怯生生地步入内堂。她的脸上也满是泪痕纵横交错。 “小姐好歹……吃点东西吧……” 沈紫薇转过头来却已没了半点凄然之色只说道:“兰香放下盘子你过来……” 兰香茫然但她一向惟命是从。便答应一声放下燕窝粥向前两步----下一个瞬间忽然一阵难以言喻地妙曼香风沈紫薇已张开双臂环抱住她;把头埋在她地颈后轻声说:“兰香……谢谢你----没有你我一定活不到今天的……” 兰香全然呆住只觉得有什么滚烫地东西滴落在自己的衣领上渗入她穿着的宫衣一晕一晕烫着她的皮肤。 她听见沈紫薇的声音如梦似幻讲出的话儿她却一丝也不明白。 “……我才不要明白什么各自的地狱我只知道真心对我好的我便一定要对她更好;那对我不好的就是死了我也只有称心如意----沈紫薇不是神仙也不是圣人我既然这么活着便不怕这样去死……所以兰香我若死了你也一定要好好活着;我的儿子……天顺你要帮我看着她长大对他说他的母亲是个骄傲的女人爱着他对他寄望了一切……你记住了吗?” 兰香哭道:“小姐您不会死的!皇上那么宠爱您您又怎么会死呢?” 沈紫薇咯咯娇笑:“傻孩子……你也真是个傻孩子……也只有你这样的傻孩子才会对我好吧?” 说着松开她的肩膀脸上赫然浮现一种至高的快意用仿佛命运般敝睨一切的声音吩咐道: “兰香替我去追临阳王他不会走太远的……告诉他在那天晚上我提着灯笼等他的地方向下三尺去挖吧:那里埋着亘古的积怨;埋着他想要的秘密;埋着这整个皇宫中一切故事的开端、和最终的注定结局----沈紫薇可以轻易赴死但她的死必将唤来腥风血雨;必将破灭一切、颠覆一切。那些令人作呕的父父子子、恩恩爱爱就让她来撕破这最后的遮掩所有的人统统坦然相对吧----我倒要看看谁能逃得掉?谁又能躲得开?” 卅一章 风起(上) 这是大幕开启之前最后的静谧。沈青蔷自一连串浅浅的美梦与恶梦中醒来便看见靖裕帝握着自己的手满脸的不舍以及哀愁。 “……你醒了?朕听说……天启那孩子又去找你胡闹了?”靖裕帝问道。 沈青蔷只觉自己被他牵住的那只手暖暖的那股暖意似乎顺着她的血液在汩汩注向她怀中。“他是你的儿子……是个好孩子呢。”沈青蔷说道。 靖裕帝不再说什么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忽然他开了口:“翩翩……你相信朕么?” 沈青蔷一愕笑了却缓缓摇了摇头。 靖裕帝急切道:“别这样!朕知道自己做错了……你相信朕吧把你想说的、想做的都说出来;你有任何的愿望朕都会帮你达成的。” 沈青蔷道:“我并没有什么愿望不过好好活着罢了……” 靖裕帝道:“不对!朕知道不是这样的;你有话没有对朕说你有心事!翩翩告诉朕把你的心给朕----朕会照顾你、保护你再也不让你受到丝毫伤害了。” 沈青蔷又是一笑闭上眼睛微微摇了摇头---- 能说什么呢?我唯一的“愿望”却是你绝对办不到的事情;我所不能告诉你的“心事”却是你绝对不能接受的真相。 “我累了三郎让我睡一觉吧……”青蔷说。 “好朕看着你睡……”靖裕帝说道。 “皇上也去休息吧。天晚了吧?” “……你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朕总觉得……松开你的手你便会消失了……” 沈青蔷听他说得凄然..无言以对惟有报以莞尔一笑。便在此时。隐隐的她听见这硕大而空旷的太极宫之外遥远地所在似有某种巨大的轰鸣声嗡嗡响起就像是沉睡了百年的怪物。忽然从大地地坟墓中爬出展开身体伸长脖颈所出的绵长咆哮。“陛下这是……”沈青蔷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颤。 靖裕帝侧耳倾听许久说道:“这是风声;是烈风穿过这个深宫地声音……翩翩你睡吧朕在旁边……”昭仪正立在昭华宫的屋檐下。看着痴傻的三殿下追逐一片落叶从庭院的这一边跑向那一边神情呆滞地脸上挂满了幸福的光彩……在这深宫之中。也许只有这个孩子才能真正说得上“幸福”二字他的**渺小。为了一片落叶。就可以开心很久。 “去哄殿下回来吧起风了。天要凉了”胡昭仪吩咐左右自己紧一紧衣衫转身入了殿门----忽又止住脚步向身边的人儿问道:“你们听到什么了么?”旁的宫女一呆答道:“回娘娘似乎是……风声吧。” 胡昭仪驻足良久摇摇头:“也许吧……可我怎么好像听到了……隐约的哭声呢?”您再不决断恐怕为时晚矣!”老得几乎直不起腰来的张公公以手中的楠木拐杖不住顿着地面。 “殿下当断不断到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重蹈了皇后娘娘的覆辙那可怎么好!”李嬷嬷满面惶急膝行于地。 董天启依然是那身小太监地肤色脸上身上满是灰土。只是那明亮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已悄然熄灭仿佛蒙着一层薄薄的翳。他站在堂中冷冷道: “有什么好吵地?我已决断但现在却不是行动的时候。” 李嬷嬷一呆却道:“殿下如今实在已经迫在眉睫了皇上已招了两次内阁虽给咱们地人顶了回去但绝不能长久地。不如……不如……” 董天启斜斜睨她口中吐出几个字来:“妇人之见----这你便慌了么?吩咐下去建章宫所有人等全都给我好好待在这里一个都不要出去。什么话都不要传什么人都不要见----父皇是在逼我逼我自己出错给他一个现成的理由罢了。这种时候轻举妄动就是自寻死路懂么?” 李嬷嬷还想说什么张公公却干咳一声截断了她地话:“李氏够了殿下说的是。京畿的兵权都在吴良佐和那……那人手中咱们的人手能保住建章宫的安全已是难能可贵了。惟有谋定而后动……只不过这谋还要殿下拿主意才是。” 董天启道:“张公公你这就以我的名义去往碧玄宫去见那姓邵的和姓崔的两个神仙什么都别说只讲我闭门悔过求本宝册读一读----带了母后留下来的那两颗珠子去。” 李嬷嬷开口道:“殿下那两颗明珠……” 董天启的目光电一般落在她脸上:“我们的人如今一个也见不到父皇进不了太极宫;不靠他们这些骗子还能靠谁?两颗珠子能买这满宫人的性命还算便宜了呢!” 张公公道:“殿下此事交给老奴吧……皇后娘娘的英灵不远一定会保佑殿下扫荡群丑匡正国本的。” 董天启再次冷笑一声:“去吧我不想听废话了。我只不过想救自己的命----何况……把这一切拱手相让?让给董天悟?休想!” 张公公高声道:“殿下你能有如此的决心老奴就放心了!他们虽有御卫、诏卫但御卫里有咱们的人诏卫里也有咱们的人老奴手下还教有百余顶事的孩子虽平素看来不过是貌不惊人的粗使太监可真到了关键时候各个都能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大不了拼一个鱼死网破这太子之位绝不能平白便宜了白氏的贱种!” 董天启的脸上凝定无波却道:“好孤……明白了。你们都下去了。” 李嬷嬷似乎还想说什么可看看老太监张淮的眼色登时又咽了下去。两个人再不罗嗦一前一后躬身退去---- 终于这偌大的殿堂之中只剩下董天启一个人。十四岁的少年浑身僵硬耳中听见殿外的狂风呼啸吹得那一列轩窗“咯吱咯吱”作响。董天启忽然觉得冷有一股刻骨的寒意从地面上涌出顺着自己的皮肤蜿蜒向上爬。 他不假思索便喊:“锦绣取外氅来----” 风声猎猎只有满殿的烛影摇红没有人应答。 是了锦绣死了;为了那个女人他杀了她…… 董天启强忍着那难耐的寒意抖了抖肩膀走到“昭日辉光”的匾额下走到太子的御座之前。他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坐下去挺着背脊高高昂起头来;注视着满殿的黑暗、空旷以及虚无…… 风在响。 父皇你也曾有这样的感觉吗?原来在这世上自己是孤孤单单的;只有一人惟我一人。 卅一章 风起(下) 吴良佐在席卷而过的青灰色的疾风里穿行夜已降临。忽然齐黑子提着灯从远处跑来俯在他耳边絮絮低语。 统领大人的脸色立时变了急切问道:“真的么?你确定没有看错?” 齐黑子道:“怎么不是真的?这话还敢混说不成?大殿下他……他……怕不是也疯了吧?” 吴良佐当即不复多言转身就要离开;却又被齐黑子唤住:“大哥这事……可要去通报给陛下?” 吴良佐身形顿住却不回头说道:“即便不通报难道就瞒得住么?你去守在昭华宫外头若有变故来报。” 语毕人影一闪片刻便消失在密密如织的暗色之中---- 您也……疯了么?殿下?或者……在这皇宫之中只有疯子才能生存下去? 无论是帝皇还是后妃无论是主子还是奴婢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统统怀抱着巨大的、可以吞噬一切的执念。只有这份执念是你的盟友在你谁也不能相信、什么也不能依靠的时候给你一个支撑自己的信念给你一个维持骄傲的缘由给你无穷的勇气和坚持。 这份执念让你活着让你面对死亡也毫不畏惧;相对的也迷失你的心窍蛊惑你的神智让你几近疯狂…… 董天悟站在神木之下头顶的桂花已经半数盛放如同夜色中小小的银白光点。他将一盏琉璃灯悬在枝叶间俯下身去用手中佩剑的剑鞘奋力掘着树下的泥土。 “……很久很久以前。我提着灯笼夜夜等你之处;掘地三尺你地答案就在那里。” 会埋着……什么呢?长久的疑问终于要得到解答长久的追索终于要走到终点。董天悟真地一刻也不想再等了。可不知为什么他却越来越觉得手脚虚浮无力。一颗心怦怦乱跳甚至连视线似也在慢慢模糊不清。仿佛有人在他的肋下开了一个破洞浑身地力气都在一点一滴的流走。沾满泥土的剑鞘从他手中滑落临阳王以袖掩口。闷声咳嗽起来---- 命运就站在门的那一边桀桀怪笑嘲笑他的愚蠢和软弱他已听到.. “……殿下。”吴良佐终于还是赶到了。 董天悟恍若无闻他依然咳着却弯下腰去捡拾落在地上地剑鞘。 “殿下!”吴统领向前一步拦在董天悟身前。 下一个瞬间只见灯晕下寒光一闪一柄长剑如电般祭出。剑尖堪堪正点在吴良佐的咽喉前----临阳王依然咳个不休但那握剑的手却出奇地稳定连一丝颤动也不曾有。 “别阻止我----既然你不愿意说实话。我就要用自己的方式找到答案”董天悟慢慢说道。 吴良佐脸上的筋肉隐隐跳动。他哑声道:“殿下。微臣不知道您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但答案并不在这里并不在这皇宫之中。现下局势动荡不安。殿下一定要千万谨慎才是。” 董天悟手中的剑微微一抖却忽然向前急刺吴良佐一惊之下急忙闪避那剑尖却如影随形……在间不容的最后一刹那才终于偏向一边只在他的脖颈上划出一道长长地血线。 “那就说吧把你知道的答案原原本本全都告诉我。我为了走到这一步已做了那么多错了那么多----就不怕再错杀一个你。”临阳王的声音无比地沙哑冷淡仿佛漂浮在虚空之中。 许久、许久吴良佐方才长叹一声答道:“好吧也许四年前我就该告诉您了;若告诉了您断也不会叫那姓沈的贱人钻了空子去----其实白妃娘娘并没有死……或者说白妃死了但您地母亲她却应该尚在人世……十四年前上官家权势熏天娘娘身负不白之冤被贬入洗染坊为贱役;后来便突然在这棵树下自缢而死了……这是宫里素来地传言前面一半是真的后面这一半却这只是以讹传讹罢了。娘娘地确曾在此处自缢却不是为了死而是为了活下去为了活着走出这个宫廷……殿下您的母妃绝非凡庸女子。” 遥想当年美人一舞动天地沉醉英雄百战心。白翩翩那样一个骑烈马、喝烈酒纵情挥洒、皎皎不群的女人。她怎会甘心赴死?又怎会自绝生路?那些皮肉的劳苦算得了什么?抵得住老鸨的鞭打么?那些世人的嘲讽又算得了什么?她从来就是在这些嘲讽中昂而行的嘴角上挂着骄傲的笑容。 “……吴大哥”她总是那么笑着叫他。那一天趁着夜色他去洗染坊的下处探她她瘦了身上再也没有了华服美饰头只是松松挽了个髻子;可她却赫然更美眼睛凝定而光亮熠熠生辉----从之前到之后在整个人生的漫长岁月之中吴良佐再也没有见过那么美的女子什么上官皇后什么淑妃娘娘整个皇宫中所有的庸脂俗粉加在一起也及不上她半片裙角。 “吴大哥我已想通了。我毕竟不属于这里这里并不是我的世界。天下那么大人生那么短为什么还要将自己生生禁锢在方寸之间无法腾挪?无处解脱?心安乐处便是身安乐处我要离开这里去过属于我的日子……吴大哥悟儿就拜托你了。”---- 整整十四年了可那情景依然历历在目;那番话言犹在耳。在这十四年中吴良佐无时无刻不在悔恨懊恼自己为什么那样愚蠢他应该持着她的手对她说他会和她一起走带上悟儿一起离开这个世上最繁华也最凄凉的地方再也不回来。哪怕从此成为钦犯被人追杀日日担惊受怕;哪怕最后死了……三个人总也能在一起过一段快活的岁月不是么?---- 可是这些话吴良佐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只是点点头无限笨拙地回答:“娘娘放心。” 她是瑶池中的仙子巾帼里的豪杰;而他呢?只不过是个一无所长的莽夫罢了。他凭什么开口?他配么? “谢谢你吴大哥”她微微垂下眼笑了“翩翩永远这样任性你也很伤脑筋吧?我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不过无妨我已绸缪了很久断然不会牵连到你----只是……我既然离开了这个皇宫就注定再也无法回来悟儿我再也无法见到他了……等悟儿长大了他会怎样想我这个娘亲呢?他还会记得我么?吴大哥翩翩求你等到有一天悟儿长大了等到他可以主宰自己命运的时候求你这样对他说:天悟你的娘亲是个任性的女人她也许是个不配为人母的自私的女人。但是你一定要记得天高海阔无论这个女人走到哪里依然都会想着你依然都会爱着你的。即使此生无法相见即使天涯海角即使天人永隔母子连心这一点依然不会改变的----求你一定告诉他我希望悟儿……至少他能原谅我……”---- 后来没有多久白妃娘娘便“自缢”了。可是吴良佐心里却知道她只不过吞服了西域的假死之药“尸遁”罢了。果然数载之后靖裕帝想为她移葬----打开棺木赫然是空的。 白翩翩自此之后吴良佐再也没有见过她。但无论过去多少年经历了多少风霜刀剑她一定是不变的一定还是那么骄傲那么美---- 就仿佛困于茧中的蝴蝶一旦挣扎出那封闭的壳;必然羽翼绚烂夺了这天下的颜色。一切前因后果便是如此。众所皆知陛下已经……眼见一日不如一日了以您的神武不凡正该早下决心。若您能登临九五和娘娘……也许还有相见之日。” “……吴叔你一直不肯告诉我便是怕我一个不慎叫父皇知道了不成?” “陛下一直以为娘娘已经不在人世自然必须抵死隐瞒。只是原因却不在此----微臣原打算当殿下继承帝位之时再将这个秘密告知;您早些知道实在并无裨益可谁料……” 董天悟立于银色的桂树之中衣袍猎猎。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汇集在他周围;那盏琉璃灯被吹得不住摇曳将地上的影子扯着拉长、又缩短。 董天悟突然低下头去望着脚边那个黑黢黢的坑洞在暗夜中宛如什么怪物的血盆大口一般昂然大张。他已挖了二尺有余一无所获;可沈紫薇的话却也实在不似虚妄---- 既然这才是答案那脚下埋着的又会是什么呢? 卅二章 真相(上) 许多年后董天悟总是想若那一天他没有继续挖下去而是就此放弃之后的一切是不是就会不同?若那一天他接受了温暖的虚假而不去追逐所谓的残酷的“真相”他的人生是否会更加的幸福顺遂?吴叔----吴良佐他是不是就能够活下去? 可惜人生没有如何流光不可重来。许多年后当他年老在一个春夜的晚上香花的谧色包裹他的身体他恍惚间便看到母亲站在远处赫然还是记忆中明丽而温柔的样子。 “我做错了么……娘?”他轻声询问那飘泊的幻影。 自然没有回答。 忽然有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一个声音响起:“你又想起了旧事你……后悔了么?” 他把自己的覆在那只手上轻轻摇了摇头答道:“不这件事我从来也不曾后悔过。”---- 远处那渺茫的影子似乎微微笑了一下然后渐渐隐去自此消失无踪。 ……地上那个坑洞业已越掘越深董天悟忽然停了手一旁的吴良佐也愣住。昏黄的光晕之中黑色的腐土里赫然露出了织物的一角似是某种厚重的锦缎颜色褐黄上面染着斑驳的污迹。 董天悟与吴良佐对望一眼冷风似已抽空了他们怀中最后一丝暖意。片刻之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弃去手中的剑鞘刀柄赤着手小心翼翼地将那织物周遭的泥土一捧一捧刮下来抛向坑外---- 有一样东西。慢慢地显出了形状。 乍一看来仿佛像是某种掺夹着杂质烧出来的陶器惨白之上浮着一层碧青的釉----那是因剧毒而死地人骨..埋了太久太久不见天日。大半衣衫都已腐烂成破碎的残片。 董天悟只觉自己简直已无法呼吸头晕目眩一个念头不可遏止地缠着他的身体攀援而上死死扼住他地喉咙。 吴良佐却忽然爆出一声垂死挣扎的野兽才能溢出地低吼。他抖如风中落叶从那具尸骨的左手上脱下了一枚已染成黑色的指环。 银指环刻着蝴蝶的银指环;旧日的光阴如蝴蝶般飞走你还爱我吗?---- 风吹过那个梦又来了。 十四年后地靖裕帝站在十四年的那个夜里。光阴流转之中白翩翩含笑而立手上、脸上都是尘土。颈中还有一环浅浅的红印。 “……你为什么要走?”他问她。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三郎。我厌倦了我不想把一生都埋在这里。”白翩翩的脸色平和。神情温柔似水。 靖裕帝只觉有一股难以言表的怒气勃然而起他厉声喝问道:“那我呢?你就从未曾为我考虑过吗?天悟呢?你就狠心丢下他。一走了之吗?” 白翩翩终于动容。微微侧过头去:“你有天下你是皇帝;而天悟。若我有一丝的可能带他走我也绝对不会留下他的……呵现在说这个又有什么用?” 十四年后的靖裕帝苍老的容颜和腐朽地躯体渐渐和十四年前那个年轻而英健的自己重合在一起;十四年后的撕心裂肺和十四年前地冲天怒火也汇在一处仿佛某种小小的、看不见地虫豸在皮肤地里面和外面同时啮啮啃噬。不是疼也不是痛苦而是一种隐隐的、万劫不复地预兆。 “你真的不肯留下来么?你真的我们的爱情和那些甜蜜的岁月统统忘却了么?” “我一日也不曾忘记三郎……但若想我留下除非我死。”最后的退路已被截断你和我终于站在悬崖之上;要不然失去你要不然……失去我自己---- 太极宫内卧榻上的沈青蔷在半梦半醒之间赫然听见靖裕帝在哭。 “……翩翩”他在唤着那个早已死去却永生不死的名字倾吐出无限的忏悔和酸楚“翩翩朕错了朕实在不该杀你的……可是朕却真的无法放你走。一想到你在明丽的天空下一扬手甩出一道鲜艳的鞭花;而朕却在这冰冷阴森没有爱没有温暖只有算计和倾轧的地方苦苦挣扎朕就受不了----朕错了朕无时无刻不在后悔……翩翩……翩翩……” 爱是什么?究竟是什么? 是自私还是牺牲?是占有还是成全?是剧痛还是极乐?是罪恶还是美德?是催命的毒药还是阳光下绽放的美丽花儿?---- 你爱着谁?谁又爱你? ……从太极宫外忽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喧嚣刀剑声、哀号声不绝于耳。御前总管王善善的声音又高又尖几近惨叫:“殿下您疯了么!您可知道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没有人回答。刀剑相击之声却宛如玉盘珠落愈加密致错杂起来。沈青蔷猛然惊起挣扎着、挣扎着坐起身;靖裕帝则茫然大睁着双眼似乎还未从那萦绕不去的亘古迷梦中醒来。 殿外的嚎骂呵斥不绝于耳灯烛火把的光芒把无数人影印在纸窗之上。那些纷乱越来越近如同一口煮沸的大锅滚烫的热油不断地飞溅而出。 只听“砰”的一声内殿的门已被人大力踹开烟尘四飞之处忽然----所有的声音一并消失四下寂然。只有胸口的那颗心激烈地鸣响。 有人站在那殿门洞开之处周身浴血右手提着一把长剑鲜红的液体还在一滴滴顺着剑尖落下来。在他背后是无数大大小小的光亮和一片明晃晃的利刃更是映得那张脸惨白如纸面目模糊不清。 靖裕帝犹自缄默沈青蔷却已吐出了那个名字:“……大……殿下?” 董天悟恍若无闻提着剑一步一步走进来。在他身后一大群御前侍卫蜂拥而入顷刻便散成一个圆弧将他裹在中间。 刹那间剑光闪烁两名拦在他面前的侍卫已一中肩胛一中手腕哀叫着退向两旁伤处血如泉涌。 董天悟又向前踏上一步却忽然偻下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靖裕帝终于开了口:“悟儿你想……杀父弑君么?” 董天悟自袖中掏出一方素绡掩在唇上一阵咳喘过后已是满帕鲜红触目惊心。 “……我母亲呢?”他嘶声问道“我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她的尸体为什么埋在御苑的桂树之下?你说啊!”一阵哐啷啷急响又有六七把兵刃被临阳王手中长剑斩断残片乱飞有一截赫然直飞向沈青蔷“咚”的一声钉在她耳畔的墙上。 卅二章 真相(下) 靖裕帝的声音冷如冰霜:“悟儿把你的凶器收起来吓到你母亲了……” 董天悟狠咬着牙几乎要将手中的剑柄捏碎。 “她不是我母亲!我母亲早已死了她是被你杀死的是不是?我已在那桂树之下挖出了她的骨埴她身中剧毒腿骨上还有当年骑马时跌下来护着我摔断的旧伤----你自欺欺人又能骗了谁?” “……悟儿有你母亲在此处由不得你放肆。你放下剑朕会给你一个交待。” “交待?什么样的交待!我母亲已经死了!她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靖裕帝忽然放开了沈青蔷的手他站起身来迎着董天悟的剑尖径直而去。董天悟似乎迟疑了片刻那柄剑堪堪刺入靖裕帝的腰际----周遭的喧嚣声此起彼伏董天悟手一抖那柄剑终于还是滑落在地。 靖裕帝面色如铁扬起手来重重打在长子的脸侧。不知是谁高叫一声:“陛下!”只见靖裕帝腰侧的衣衫上已晕出一团殷红。 “你母亲……你母亲……你母亲……”靖裕帝始终重复着这个词语口中的牙齿咯咯作响。咬碎的是岁月是伤痛是耻辱是愤怒;是长久以来全心维系的一 已经过了那么久的时间那么长的岁月心里腐烂的黑色伤口终于开始渐渐愈合。即使是虚假也罢为什么不叫我活在那安逸的虚假里?我已老了我已能隐约看见身后隐隐迫近的死亡的影子。为什么依然不肯放过我?依然逼我面对一切? “……下去”他突然低喝一声。 两旁地侍卫和太监面面相觑王善善连滚带爬冲进来..脸上身上满是血迹。 “陛下!这……这……万万不可……” 靖裕帝森然道:“朕说了你们都下去----这是朕的家事都听明白了?” 此话一出。四下之人再也不敢有半句罗嗦虽各自胆战心惊不止。却终于是犹豫着鱼贯而出退到大殿之外手中各个兵刃高举一双双眼睛不敢多眨半下只定定望着殿内剩下的剩下父子二人。已经贵妃娘娘沈青蔷。 “……没有错”靖裕帝身子微晃终于开口慢慢道“你地母亲就死在我面前我杀了她。她要抛弃我们两个她要把我们父子二人留在这里独自离开;所以我把她埋在御苑的桂树下面----我要把她留下来。留在这皇宫中留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能去……你若真地一心替你母亲报仇。就用那把剑杀了我好了。”---- 董天悟。你抉择吧?是杀死你的父亲。替你的母亲报仇?还是背弃你的誓言背弃你十四年来所坚持的一切? 董天悟慢慢俯下身去。伸手握住落在地上地剑柄。殿门外明火执仗的一干侍卫们尽皆鼓噪起来又要冲进殿内。靖裕帝一摆手忽然侧过身子压低了声音对沈青蔷道: “翩翩朕的遗诏在正殿《鹰狩图》之后的金匮内……”。 沈青蔷身子一颤却见董天悟已握着剑直起身来她再也顾不得其他脱口而出:“殿下住手!”----话一出口便知道错。若她真是白翩翩又怎会这样称呼自己的儿子? 火光明灭沈青蔷怀中怦怦犹如响鼓幸而靖裕帝犹似未曾察觉他已回转身子望着自己的长子手中明晃晃的长剑巍然而立不一言。 董天悟的目光落在沈青蔷脸上却又像是难以忍受一般猛然垂下头去。他手腕一翻秋光似弧却不是指向靖裕帝而是斜斜削过自己的肩膀衣襟上挂着地一道九龙蟠丝穗子无声落地。 “父皇……我要回昆仑山去带着娘一起回去。从今以后这世上只有董天悟再也没有了临阳 靖裕帝的身子一晃几欲摔倒。董天悟反手抛却长剑袍袖挥洒跪倒在满地血污之中极恭敬、一丝不苟地叩拜下去。 “父亲……儿子、就此拜别!祝父皇……身体康健万事顺遂。” 言毕站起来转身便去。 沈青蔷只觉一股刻骨的寒意凝于肺腑他从不曾是她地爱人自他的口中亦从不曾流露出半个“爱”字。但那些过去地日子那些隔着人群遥遥相望地光阴那些活在一片天空之下轮转而去的岁月那些个在小轩窗前燃起明灯地夜晚……似友似敌的盟约若有若无的情愫…… 他要走了就要走了。他与她本就是这荒莽大地上赫然不同的两条道路偶一交错便即分离。有的只是瞬间的片段回忆没有开始所以也不用结束。 “天悟----”第一次沈青蔷第一次当面唤出了这个名字那两个字铿锵作响落在地上摔成碎片----终究只有两个字而已。她能对他说什么呢?即使她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董天悟身形一顿双肩微微颤动压低了声音说道: “……母妃我……不、儿臣……就此拜别即使山高水远远在千里之外儿臣亦会永远为您祝祷幸福安泰……告辞。”---- 爱是什么?千万人里的一面之缘种在你我怀中脉脉开放却不能给人看的花朵。若你不是你我不是我;若你只是你我只是我……若我们相遇在另外的时间另外的地点若你不是黑暗中冷心冷面的女子而我亦不是那月光下轻率无知的少年……---- 如果真有如果你会爱我吗? 董天悟昂然出了太极殿在一殿摇曳的灯烛蜡炬的照耀下他满头满身一片斑驳的殷红。如同利刃劈开海水那些黑压压蜂拥而来的侍卫太监们举着兵刃一边颤抖一边向两厢退开。董天悟径直而出走到夜风之中转瞬踏风而去。 许久、许久之后御前总管太监王善善才小心翼翼地折进来偷眼望向靖裕帝的脸色。短短一夜光阴似已抽空了这个老人半身的血液。整个人憔悴萎顿口唇焦黄。 “陛下殿下他……”王公公终于还是战战兢兢开了口。 好一会儿靖裕帝才如梦方醒含混不清地吩咐:“朕不知道朕……不知道……是了叫吴良佐去追叫他把悟儿追回来……去去叫吴大人来见朕!”---- 吴良佐再也不会来了。天将微曦层层薄雾自地面上蒸腾而起和满树的馨香汇在一处成为一片如梦似幻的氤氲。吴大人背倚着“神木”虬劲的树干头低垂在胸口脖颈上一道惨笑一般的伤处深可见骨血已流尽。 ……翩翩我早该跟你走的。 无论你要去哪里天涯海角、碧落黄泉吴大哥一定会陪着你…… 卅三章 弑君(上) (告诉大家一件事情……为了庆祝中秋节某烟把写好的4ooo+撕了重写……可能有人看了原本的[33]暗潮现在很遗憾地告诉你那个作废了……含泪顶铁锅in……故事展到这里不能再压抑了所以想尽量固定在青蔷的视角上……再泪……请大家原谅某烟的任性和苛求……) 秋风尽落。 沈青蔷独坐在内堂中手里拿着银调羹将手中的汤碗里的桂花粥缓缓搅动。殿内静得很连调羹一下下磕在碗底上的声音都听得到。 玲珑自外厢进来躬身道:“娘娘陛下遣人来问娘娘何时可以过去?” 沈青蔷听若无闻只侧着头望着窗外肃杀的西风。时不时有枯黄的落叶从那小小的窗口中飞过她一直怔怔望着似已出了神。 玲珑暗叹一口气向前挪了两步声音也更大了些唤道:“娘娘……” 青蔷回过头来问她:“点翠可该出城了吧?” 玲珑的声音顿时不那么冰冷了她点头道:“说不定已离了京畿了----若……一切顺利的话。” 沈青蔷垂头一笑轻声道:“你该和她一起走的……”玲珑笑答:“我说过了我是不会走的。” 沈青蔷手中的调羹出一声脆响她缓缓摇头将早已冷透的桂花粥搁在一旁:“现在想来我这个附身故事也算是凑上了巧。谁能想得到白妃娘娘的骨殖竟然就埋在那棵树下而我就在其上装神弄鬼……没有这个机缘。想取信于皇上怕是断乎没有这么容易的。可是现下他却已带了那些骨殖不知所踪..皇上即使一时半会伤心难过想不到此处。总有一天会起疑心的。那时候我怕是百口莫辩百死莫赎了……也只想趁现在地机会给你们安排一条退路现在的我所能做的。也不过如此而已。” 玲珑道:“娘娘地心意玲珑自然明白。不过若不能亲眼看到他的死我绝不会离开此地。” 青蔷一怔猛地仰起头来。却见玲珑脸上浮着一层难以言喻地惨烈冷冷续道:“冤有头债有主娘娘您也不用担心。若有那一日。我以命相搏拼出一条血路就是了。反正……反正我早已有了这样的念头若不是碍着您和点翠的性命。他早已是个死人了。沈青蔷还未及答话玲珑却又说道:“想不留痕迹地动手。自然很难;但说到底。什么皇上什么天子。也不过是个血肉之躯罢了我拼一个千刀万剐断没有做不成的道理----只不过、只不过说句实话我现在倒有些庆幸听了您的话没有在一来这太极宫地时候便下手。他如今的日子实在是生不如死;我瞧着实在是开心快活极了!” 青蔷终于忍耐不住正要开口;玲珑忽然一笑满面刻毒说道:“娘娘我自然知道您想说什么;您那些悲天悯人的调调还是都收起来罢。您可还记得多年以前那个昭华宫的王美人到平澜殿来为了一杯茶闹起来的事情?您当时只说是我的错是我偏狭----结果呢?您屡次遭难王美人可曾有过只言片语的好话?” 沈青蔷登时语塞。的确如此她还记得那一年万寿节过后自己躲在暗处听间的那番对话王美人口口声声说自己“心机颇深”满脸不屑。 “……她是没有那能耐翻身----但凡她好歹有一点本事好比说有一日忽然也成了一宫地主宰你道她会可怜别人么?只怕比黄婕妤、韩美人那些人物更刻薄更狠毒的……不过也就只有这一点我佩服您在这宫里这么多年您是并没有心冷的……” 青蔷听她忽然说起了旧事微微一笑:“黄婕妤、韩美人又算得了什么?就连当年高不可攀地惠妃娘娘淑妃娘娘如今又是什么下场?” 玲珑双目灼灼凝然望着沈青蔷叹道:“的确如此娘娘所以对您玲珑只有佩服。我常想您明明样样都做错了可为什么反活到了现在?不管您自己怎样想至少此时地身份地位她们都是盼也盼不来地……染蓝若活着杏儿……若还活着看到您现在这个样子该是开心的。” 青蔷苦笑:“也许是我地运气特别好或者特别差那也未可知……说实话这样的运气这样的境地我宁愿不要。我倒希望自己像着……像着……昭华宫的胡昭仪那样静心度日可惜只怕是不可得了……” 玲珑一直静静听她说着此时忽道:“娘娘请您下决心罢。” 青蔷疑惑地望她却见那双薄薄的几无血色的唇间慢慢吐出两个字来: “弑君”。 沈青蔷垂头不语竟似毫不吃惊的样子仿佛玲珑刚才的提议并不是这天下最可怕的一个词语。玲珑打量着主子那平静无波的面孔道:“既然没有退路不过等死而已为什么不干脆先下手为强?反正他也作孽作得够了也是活该!” “杏儿……您还记得杏儿么?当年我扮作您去伏在御苑里等他。那时候的我其实和您一样满肚子都是天真的幻想。我只想着要把郑姐姐离奇而死的冤屈明明白白告诉他郑姐姐怀着小皇子呢就那么死了……那时候的我根本想不到如今这个主意。结果呢?结果如何?等我找到他的时候却现杏儿也在那里正跪在他脚边做着我本想做的事情呢----毕竟是姐妹当年祸福与共生死不相负的誓言除了我原来还有她记得。可是结果呢?你道怎样?他听完之后又反复问了多次真真是谨慎缜密连我都要赞叹了;我正考量着要不要出去替杏儿做个旁证就见他一摆手身后站着的一个胖大太监就忽然上前捂住杏儿的嘴摁着她的头就碰死在那一旁的石阶上……主子我当时吓得连叫喊都忘了整个人仿佛魂魄齐失宛如死人。你知道那一天他说了什么吗?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他就站在杏儿的尸身面前用那么冷酷而毫不在乎的声音说:此事干系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呵我们的命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贱命在高高在上的天子眼中真的跟颗沙子也似----那时候我就暗暗了誓即使是颗沙子又怎样?即使是颗沙子也要飞进你的眼里迷瞎你也要拼死拦你的路!”杏儿的仇我一定要报!不光是杏儿在这宫中屈死的无数怨鬼的仇归根到底难道不是都出在他身上?若人真的能化身厉鬼的话那就让我变成鬼吧;无论如何不看到他的死我死也不能瞑目!”---- 玲珑说道。双目璀璀毅然决然。 卅三章 弑君(下) 沈青蔷走到外殿却见靖裕帝伏在案边。脸色焦黄、气虚喘喘手旁堆着厚厚一摞奏折手中还捏着一册正在略略读着。 见她来了便丢下奏折身子转了过来脸上终于现出一个微笑: “翩翩你好些了么?” 沈青蔷也是一笑这个笑容却实在颇为勉强。靖裕帝当即便会错了意忙起身扶住她口中埋怨道:“朕不过找人去问一问你若还不舒服又何必硬挺着出来?----朕现在只有你了。” 言语之间无限体贴慰藉是个女人听了都要动容的。可青蔷心中那幅杏儿被人塞住嘴流着泪挣扎着、却硬是被人摁住碰死在石阶上的画面却始终挥之不去。 “究竟怎么了?”靖裕帝皱眉。青蔷摇一摇头轻声说道:“只是……忽有所思罢了……” 靖裕帝感叹一声揽住她的肩膀把她的头埋在自己胸口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说道:“翩翩朕也想悟儿但是……那是没有办法的事……” 沈青蔷只觉得环着自己的这具躯体骨瘦嶙峋忽又听他提到那个名字眼中一酸便要落下泪来。“如果有一天悟儿想通了他一定会回来的……”靖裕帝说道“他只是还没有想明白朕没有怪他真的没有怪他----都是朕的错。”---- 你错了吗?你真的明白自己做错了吗?你对白翩翩的爱是真的我感觉得到;你对董天悟地爱也是真的我也感觉得到……可是除了他们母子之外其他的所有人包括你地妻妾、你的儿子。你却把他们地命他们的爱和忠诚看得多么微贱多么不值一提啊!你连最起码的一丁点儿怜悯之心都没有么?陛下?还是说这才是深不可测的“帝王之心”呢? 沈青蔷真的很想这样问他..却也清楚明白恐怕自己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如此开口地。 “好了别伤心了”靖裕帝依然哄着她轻声道“咱们来看看你的册后大典吧。看看还有什么不称心的地方没有。” 青蔷一怔疑惑自己听错了:“什么?” 靖裕帝笑道:“朕叫钦天监查过了这个月没有好日子可惜了颁下诏令最快也要等到中秋之后。而典礼的预备和空了这么多年的两仪宫的修整一干繁杂之事呢真正册立大约要等到明年元日吧----翩翩。你想怎样操办?朕登基十五年大庆的时候西国曾送了一批极好的珠玉宝石来现在还搁在内库没有动用呢。朕想替你打一顶新的凤冠可这个时日就要等了。没有半年是不行地……” 沈青蔷苦笑:“陛下。我不要……” 靖裕帝忽然附下身去细细吻她的脸。他的口中素来嚼着伯夷香却依然去不掉那一股腐朽地气息。 “朕说了朕不准听你说那个不字……”---- 陛下您自可以封住天下人之口;可他们的心呢?您也能管得了么? 靖裕帝揽着沈青蔷不再说什么了只是默默相对许久忽而一笑放开了手:“去吧朕还要批折子你在这里朕地心都要乱了。朕叫织造司把样子送到你那里去……翩翩别拒绝朕只有你了……” 青蔷答应一声起身便要离去。忽听身后一阵轻咳----父子地确是父子总有些地方是相似的…… 她暗自叹息又回过头来走到案边以手试了试茶盏地温度果然已冷了。便亲自泼却了那残茶从茶吊子里另倾出暖得来亲自尝了尝又要捐掉靖裕帝却笑着从她手里夺了来说道:“这个就好。” 端着那杯茶自起身走到房间的另一侧在架上取出一只小小金匣子又踱回来。开了匣盖口中说道:“这是昨日邵天师才送来的丹药朕心里只有你几乎便要忘记了。” 青蔷听他戏谑也是一笑却不禁向靖裕帝手中张了张。却见那金光灿灿雕龙画凤的匣中赫然呈着七八颗大如东珠殷红如血的丹丸。 靖裕帝拈起一颗来置于舌上以水冲下。不愧是仙丹未几焦枯的双颊上便浮上了两抹血色。 沈青蔷道:“陛下那我去了。” 靖裕帝以手抚胸忽觉心跳得有些急促只“嗯”了一声自案上将适才未曾看完的折子取过来拿在手里目光却一直追着沈青蔷的背影直至消失。 沈青蔷回到内里不多时果有织造司、金玉坊各处的管事人过来一片阿谀令人生厌。青蔷无奈还得祭出玲珑这个冷面煞星只说自己身子不适将他们统统赶往侧殿去了只留下两三个老实不多话的小宫女伺候才算是得了片刻清静。青蔷歪在榻上随手取下一卷书看了几页便又丢开只觉心绪烦乱不堪。抬眼瞧那几个小宫女噤若寒蝉的样子心下又有些懊悔----不如叫那些饶舌的留下呢虽纷忙总也是件事情总比自己一味枯坐的好。 胡思乱想着竟渐渐觉得困倦起来。半梦半醒之间身子轻飘飘的仿佛漂浮在水面之上。忽然听得一阵脚步声响什么东西呼啦啦倾倒在地。青蔷自昏昏然中睁开眼便见两旁的宫女早已不见靖裕帝赫然正立在面前眼红似血丝飞散脸上筋肉不断抽搐似乎已无法自控。 沈青蔷只一怔之间靖裕帝已紧紧搂住了她亲吻如雨点般落在她的脸上、颈上顺着蜿蜒而下……青蔷只觉钳着自己腰侧的那只手宛若铁钳那枯瘦的身体中竟会有如此强硬的力量靖裕帝将唇贴在她的胸口滚烫如火口中含混不清地唤着:“翩翩……翩翩……” 青蔷已察觉不对奋力推拒哪里有用?靖裕帝的双臂却已钳得更紧……钗滑钏飞三层艳色的织锦宫装散成一幅华丽的扇面她紧紧闭着眼可满殿明晃晃的灯烛依然在她头顶旋转沈青蔷只觉有人在她的头顶心重重一击周身百骸筋骨寸断被一槌一槌砸成齑粉…… (由于纯洁度的需要以下使用春秋笔法删去特别情节2ooo字有想看的请和《倾城乱》的作者竹喧联系……)个世界的样貌都被生生搅碎成为水光滟潋的幻影。起初还有疼后来那疼痛便消失了仿佛灵魂飘出了身体只有一种混不着力的虚妄感觉。 ……许久……许久……许久……之后沈青蔷努力睁开枯涩的双眼脑中混沌一片。殿内漆黑了许是夜里了泰半的灯烛都已熄灭只剩下少许苟延残喘的光。 她强忍着酸痛伸出手去却触在了一样软绵绵、冰凉凉的事物上面。像是某种破败的革絮一丝生气也无。 沈青蔷挣扎着起身腿一软险些便站立不住。勉强披上衣衫踱到屋角的金凤灯前添上一段新蜡。 暖暖的橘色光辉猛然一爆噼啪作响照亮了大半个内殿照亮了满地的狼藉。宫装上掐金织羽的裙摆熠熠生辉金牌、护符、玉饰、珍玩零落四处闪烁不定……沈青蔷赤着双脚持着蜡台立于榻前;直到地底的寒意窜起令她再也无法忍耐为止。 红绡幔帐飞散之处露出半张青白的面孔口鼻中蜿蜒出一道曲折血迹在烛光下宛如黑色的蛇。 卅四章 暗潮(上) 靖裕十七年七月末自从御前侍卫统领吴良佐离奇身死临阳王神秘失踪之后没有几天内廷便忽然传来消息说靖裕帝已病倒了。病逝似乎颇为沉重太极宫内日夜都有御医供奉往来不息。护卫禁宫的“御卫”以及维持京畿的“诏卫”群龙无一片混乱。 朝堂上的则是另一番景象。以内阁次辅6炳为的一干赞成“废储改立”的臣子们本来声势颇为雄壮一夜之间忽然销声匿迹。相对的本因废立之事被逼到了悬崖边上的内阁辅李大人却仿佛突然年轻了二十岁老当益壮起来。 “……本来么自古废长立幼、废嫡立庶、废贤立爱均是亡国之兆。”不愧是有名的“大嘴阁老”御赐的金拐在地上一杵侃侃而谈。李阁老正意气风两班群臣中不知是谁忽然不冷不热说道:“大人您的意思难道是……陛下做出了废长立幼、废嫡立庶、废贤立爱之事因此……因此遭……天谴么?” 那“天谴”二字说得又低、又含糊可满朝文武哪个不是精乖的狐狸?自然不会猜不到的。李阁老心中一惊顿时便把口中的话咽了下去。毕竟皇上还是皇上若他忽然又好了听闻自己口口声声出言“诅咒”岂不坏了大事? 朝堂上立时便是一片肃然。人人四顾却统统缄口不言---- 若皇上好了活过来自然一切安稳;可若他熬不过这一劫若是真的是什么“天谴”。那这天下又将是怎样的一番局面呢?----以这煌煌宫苑为棋盘以各自的身家性命、富贵荣华为棋子。拆长扳断下一场好局吧!法了是不是?”在这宫中胆敢直呼御前总管大人名讳的人屈指可数;可老太监张淮却无疑是其中之一。凭着他地年纪凭着他在这宫内六十年的岁月。给他老人家指着鼻子骂王总管却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王善善只有赔上一副笑脸道:“张公公您说这话不是叫善善做不得人么?” 张公公“哼”了一声说道:“太子殿下驾临你却推三阻四你还想好好做人不成?” 王善善的脸立时便苦了下去口中道:“张公公..我哪里敢啊……是皇上亲口吩咐他御体违和此时二龙相见。颇有冲犯之厄啊!” “……这真是父皇亲口吩咐地?”立于一旁面容沉静的太子董天启。忽然开 王善善一缩脖子。轻声答道:“自然地奴才怎敢假传御旨?” 董天启不言不语。负手在后遥望数丈远外太极宫的第一重殿门冷笑道:“孤……怎么听到了一个消息却说……却说父皇其实业已殡天你们密不丧乃是别有所图意有不轨……” 他的话还没说完王善善已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紧紧扯着董天启明黄衮袍的衣摆哭嚎道:“殿下啊!您千万不敢听信小人之言哪!此种赤口白牙的诅咒真真该天打雷劈地!陛下明明……明明尚在人世只是……只是略有小疾而已您这样……这样……实在是……” 董天启又是一声冷笑双手拽住一摆用力一夺王善善差点摔了一个踉跄。口中却道:“小疾?若是小疾?太医院的十二位供奉进了太极宫怎么到了此时此刻还不见一个人出来?” 王善善一呆登时语塞。 董天启再不理他径直向殿门而去。王总管自尘土中手忙脚乱地爬起身来口中喊着:“殿下不可莽撞!” 却冷不防一旁的张公公打横里伸出一拐杖来又将他绊倒在地---- 董天启大步流星向前而去;王公公跌坐在不住叫嚷呼天抢地可又有什么用? 一重殿门前守卫的是吴良佐死后暂代了御前侍卫统领一职的齐黑子他连忙赶过来拦在太子殿下身前。可还未及开口董天启已狠狠瞪向他怒道:“孤是太子你敢犯上?” 齐黑子毕竟不是吴良佐虽一样忠心赤胆可被这年纪轻轻却目光如电的太子殿下一瞪身子也不由畏缩了一下。 董天启不待他反应过来手一挥已隔开他伸出的手臂。齐黑子还待想说什么却已晚了只有原地跺脚而已。“子要见父臣要面君你们这些做奴才的有什么资格阻拦?” 没有人能够回答---- 终于又踏入一层殿门正看见从屏风后面盈盈转出个人来形容颇美却满面憔悴。立在那里幽幽望着他轻声道: “……他们是拦不得你----那我呢?” 董天启只觉得胸口一紧有什么东西火辣辣的烧在那里。是她是她……终于逼你出来了沈青蔷。 “……母妃”董天启笑了一笑、露出两排雪白地牙齿“原来是您儿臣有礼。” 说是“有礼”却身形不动不叩、亦不拜只是笑。 “太子殿下来得正好本宫还想请问碧玄宫里的那两个妖道此时身在何处?” 董天启的一双眼微微眯起笑道:“白妃娘娘您说谁是妖道?这话实在有趣得紧----儿臣却听不明白了。” 沈青蔷微微咬了下嘴唇。 太子殿下又道:“如果……孤……没有记错地话娘娘您才是从什么幽暗不可见人的所在到这里来地吧?妖道?呵呵……” 沈青蔷目光如电却依然轻言轻语叹道:“……原来如此。” 董天启恨恨瞪着她那样小巧地手那样纤纤不盈一握的腰肢那样冷地表情……她不认他无论他怎样求恳都不愿施舍半刻温暖的眼光。她说沈青蔷已经死了……死了?难道一个“死”字便一了百了了不成? “白妃娘娘请您让开吧。儿臣要入内给父皇问安了。”沈青蔷微微垂下眼帘说道:“太子殿下陛下不能见您请您回去吧……还有请殿下替本宫传下令去碧玄宫的邵、崔二位妖道进献红丸致使陛下染恙实在罪无可恕当捉拿才是。” 董天启此时已是恨极她怎么可以那样的轻描淡写?那样的镇定自若? 只听沈青蔷顿了顿再次重复道:“……太子殿下您请回吧。” 董天启干笑两声却向前踏出了一步斩钉截铁道:“母妃父皇已经死了是不是?” 沈青蔷依然神色凝定:“殿下请勿妄语还望谨慎为要。” 董天启又向前踏出一步冷笑道:“我就是妄语了那又怎样?我还想问你呢白妃娘娘您擅自闭锁太极宫究竟该当何罪?”沈青蔷忽然叹息一声一直隐于袖内的素手微翻光芒立现----她的手里赫然握着一柄出鞘的短剑。以那短剑直指喉管虚点在肌肤上慢慢道: “殿下您既然不信本宫所说之言那也没什么您请进吧。您迈过这道殿门的那一刻便是本宫血溅五步之时----本宫既有负陛下所嘱自然也忝居人世。”董天启迈出的步子立时僵住只听见满口的银牙咬地咯咯作响冷冷道:“你真的以为……真的以为我还在乎你的死活么?” 沈青蔷的声音也微微有一丝颤抖忽然拔高了一层:“死一个……苟活于世的女子太子殿下自然不会在乎的……只不过、只不过这逼死母妃之名留诸青史不大好听罢了。”---- 董天启望定她心中有恨、有怨、有怒……更有几难自抑的哀愁。 “……你狠!”他拼命压低了声音咬牙道“沈青蔷你道我真不敢杀你么?我恨不得……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你的好看看你的那颗心到底是不是铁石做的!” 卅四章 暗潮(下) 沈青蔷定定望着董天启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方才缓缓收回目光脸上依旧是八风不动的申请。她缓缓转身伸出手来在心口上轻轻抚过----那只手滑落下来紧紧攥住。 现下没有时间给她解释更没有时间用来回忆和追悔已走上这条路就注定了一关一关闯下去再也不能回头。 她轻移莲步转过屏风向内殿而去一进门赫然却见十二名太医正齐齐站成两排二十四只眼睛统统落在她脸上目光灼灼。 为的太医正唐豢当先说道:“娘娘此时太子殿下是否就在殿外?娘娘为何不宣他进来?” 沈青蔷淡淡道:“陛下数日前便有言在先二龙各居其位不得相见。本宫只不过奉诏行事罢了。”唐豢道:“娘娘陛下此症危急即使不能宣见太子也应当立时汇集百官才是。” 青蔷却置若罔闻却道:“既然陛下病症危急诸位供奉不好好想一个对策出来反而来责问本宫的行止这又是何道理?” 唐豢立时语塞直气得脸色紫。沈青蔷不再理他径直走到御榻边上帐中躺着的那个人头上、手上扎满了寸许长的银针;隔了许久胸口才微微起伏一次----靖裕帝还活着却只是活着而已。 唐豢咬牙奔到榻前一双眼幽幽的似装着鬼火话中之意也毫不客气起来:“贵妃娘娘此事干系重大绝不是您说怎样。便能怎样的。” 沈青蔷朗然道:“唐大人的确如此..事关万岁安危自然不可轻忽----但。万岁有诏予我本宫不过奉诏办事罢了。” 太医正丝毫不肯放弃。追问道:“敢问娘娘诏在何处?” 沈青蔷猛然回过头来对他森森一笑:“万岁的遗诏太医正也有兴趣不成?”---- 唐豢哑然。其余地十数名供奉更是噤若寒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摇头。沈青蔷深吸一口气续道:“尔等从医自当以万岁的御体为要余下诸事便不是你们该关心的了……” 唐豢恨恨答道:“娘娘教喻地是……”却犹不死心又道“那……可否请娘娘颁一道手谕令微臣随行的弟子们可以去往太医院取些药材过来。以备不时之需。” 沈青蔷点头道:“好本宫准了。你将所需之物以纸笔记录停当本宫定当遣人为大人去取。” 唐豢再也按耐不住。当即怫然变色道:“娘娘微臣敢问。您将臣等扣于此地。究竟意欲何为?” 沈青蔷不急不恼反而微微垂下头去。唇边溢出半片笑晕答道: “陛下若有什么万一本宫自会带着你们十二位大人一体相从于泉下----唐医正本宫地打算不过如此而已。” 沈青蔷长舒一口气却半刻也不能停歇她昂步出内殿只觉得两个肩膀僵硬如木。几乎已没了知觉。 玲珑自帘后转出跟在她身后低声道:“娘娘办妥当了。” 沈青蔷微微点头口中说出一个“好”字垂下了眼睫。 玲珑续道:“奴婢多买了几个人叫他们放出风去只说是求神祈福的办法。王公公果然病急乱投医了二话不说便叫赶置银红宫灯最晚明日便能在宫城的九门上悬挂起来了……” 青蔷对她一笑:“玲珑多亏有你。” 玲珑也是一笑那笑容却疏忽变成了伤感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问:“可是娘娘……真的……有用么?” 沈青蔷笑容不变却摇了摇头答道:“我也不知道呢也许吧……陛下眼见是挨不了几天了;各尽人事但凭天命罢了……”---- 曾几何时你曾对我说过若我想要见你便在我住的地方悬上一盏彻夜不熄地明灯。那样无论你在哪里你在做什么一定会看到一定会来的。青蔷不语将手伸进袖中抚摸着那个细细的金镯---- 你曾经自绝地里将我救起也曾经陷我于更大的绝境;那么这一次呢?你是我的救星还是催命的夜叉?抑或者我们便从此永远错过了?心力憔悴。他虽然听了贵妃娘娘的吩咐却时刻惴惴不安。才送走了董天启不过半日工夫太极宫外竟又聚了一群谁也惹不起的不之客。 以杨惠妃为四宫妃嫔妾妇足有一二十人甚至连久不出昭华宫一步的胡昭仪也来了。各跟着太监宫女黑压压站了满地。 不过数十日光阴杨舜华赫然更显老态皮肤枯干色黄脆。她已争了一世、拼了一世虽然到头来争到地是虚空拼到的是无妄但拼争二字的确已刻入了她地血脉之中再也无法祛除。她不是没想过放弃也不是没试过放弃只不过在这世上论及“退步抽身”向来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千难万难---- 是以一听到宫内纷纷传闻只说皇上业已驾崩只不过被沈家那个妖女私自隐瞒便再也坐不住了。 而这满宫中如她一般心思的女人绝不在少数。 陛下死了?那她们怎么办?杨妃至少有子还有一个期盼。而其他人呢?从此闭锁宫门幽居而死已是一个莫大地恩惠了。 王善善一见这群主子立时头大如斗心中叫苦不迭。女人只有一个向来好对付;若有一群便宛如洪水猛兽了。 他一面拼命使眼色叫殿内地沈青蔷预备着。自己则硬着头皮过来招呼道:“惠妃娘娘昭仪娘娘各位主子……老奴有礼了……” 谁料杨惠妃径直道:“王公公请你走一趟通禀贵妃一声就说本宫说的她在御前伺候这些天着实辛苦了。可我们同为姐妹怎能只她一人操劳?请她就此歇息去吧此地有本宫在便是了。” 杨妃身后诸女立时随声附和。只有胡昭仪远远站在一旁嘴边挂着冷笑。 卅五章 怒涛(上) 殿外诸妃等了许久却不见内里有丝毫动静传出来便多少有些沉不住气。连王善善都一去不返只留了两个品位极低的小太监垂手侍立一问三不知。 脂粉绣罗堆中不知是谁便嘀咕起来:“这也忒会拿架子了……” 依品级而论贵妃乃是四妃之但毕竟不是皇后。这话传入耳中杨舜华只觉有一根针在心里扎愤愤道:“何必等她?我们便自己进去她又待怎样?” 两旁的嫔御们巴不得这句话口中连忙响应。眼睛却只落在她身上瞧她究竟怎样行事。 杨惠妃一咬牙当即拾级而上其余诸女鱼贯跟随在后。便在此时忽听从殿内出来一位宫女打扮的人手中捧定一方黄绢身材纤秀面如铁石。 殿外诸人一愣那宫女已展开黄绢口中朗朗道:“宣懿旨四宫诸妃嫔妾御跪接。” 杨惠妃一听到“懿旨”二字已恨得脑中一阵晕眩当即厉声喝叱道:“懿旨?太后娘娘已薨逝多年哪里来的懿旨?” 那宫女双眉淡扫毫不动容又道:“掌皇后印信、领四宫事务贵妃沈娘娘懿旨惠妃杨氏跪接。” 杨惠妃怒极身子一晃喝道:“你这贱婢!私宣懿旨此等僭越之罪实在罪该万死!” 惠妃娘娘自然开了口身后自然少不了凑趣的人一时间莺啼燕咤乱成一团。 那宫女双手平举擎着那方黄绢。任她指着鼻子喝骂不休脸上毫无变化。待一片嘈杂声稍稍停歇忽然开口。声音却更高了些:“四宫诸妃嫔妾御跪接违者以抗旨欺君论。” 话音未落。四周忽然安静了下来。 诸女心中明白沈青蔷虽还未正式进行册封大礼晋位皇后但的确只差一段时日罢了..礼部业已在安排典礼日期不过是因为皇上忽然病重。是以才耽搁下来暂时无人提起罢了。何况她又掌着中宫印信号令四宫本是份内之事----虽然称为“懿旨”颇有僭越之嫌但也并不是完全说不过去的。旧时沈淑妃掌皇后印信时她的教谕也曾被称为“懿旨”只不过前头有“代中宫令”四个字罢了。 无论如何。虽然明知沈贵妃是在仗着“后宫第一”地权位压人这口气却不由得你不往下咽……接旨有理。抗旨却也说得过去百般计议之下。个个打定主意。唯惠妃娘娘马是瞻。 这些花花肚肠杨惠妃能不知道?今日所到诸人。本来各自心有嫌隙不过此刻目的一致罢了。但事到临头她又怎能退缩? 正待开口好好将这个无礼的贱婢整治一番忽听得一阵脚步杂沓王大总管已出得殿来口呼:“贵妃娘娘驾到----” 沈青蔷头戴凤冠身穿翟衣腰系玉带脚踏描金云龙珠履五彩大绶配以三束金丝小绶垂于身后霞帔加身身侧悬着大小金玉饰物九双一十八件---- 她竟将整套出席重大典礼才会上身地贵妃礼服统统穿在了身上而且这一套礼服乃是“特例”除了翟衣的纹样略有区别外几乎与皇后地服色别无二致。 青蔷身后又随了四名盛装宫女待她站定便各捧朱盘分立两侧盘上呈着金册金宝、玉尺玉圭肃然而立---- 这一套排场又已是皇后才能有的待遇了。 殿外诸女子一看此番声势倒有一半登时气馁。虽知皇上盛宠极深但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见却又是另一回事。便有些人开始左顾右盼似乎准备跪下迎驾了。 沈青蔷见人群骚动知道自己这番震慑之计已起了效果。对这些后宫女人来说重要的也许真的是衣裳而不是衣裳中的那个人。于是便愈加板着脸斥责道:“玲珑本宫令你传旨为何谕令不行耽搁于此?” 玲珑立时跪拜于地口称:“奴婢无能娘娘恕罪。”---- 那群嫔御之中赫然又是一阵低语。 青蔷道:“你既知道错了还罗嗦什么?” 玲珑在阶下三叩起身肃立“唰”地一声展开黄绢声音清亮诵道:“凤阙在朝贤德静懿贵妃娘娘教谕:今圣体不安国祚动摇为防鼠蠹险恶之心瓜田李下之嫌特令惠妃杨氏以下四宫诸人等各居其所为陛下祈福内不得私相勾交外不得引见诸臣如是……” 旨宣到一半杨舜华已按捺不住脸色都变了。其余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不决。中有一名位份低下、胆子又极小的在这种排场之下只觉两股战战忽然腿脚一软便跌在地上。 玲珑目光如炬忙对青蔷道:“这是叶良娣。沈青蔷立时便已明了大声道:“好良娣叶氏你在此非常时期深明大义肯替万岁分忧本宫做主擢升一级从今日起你便是叶宝林了。” 那叶氏忽听见从那高不可攀的贵妃娘娘口中竟然冒出了自己的名字脑中一乱根本不明白生了什么事还当沈青蔷要怪罪只是手忙脚乱趴伏在地上不住喊:“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可四下里总有见事快的见叶氏受封虽只有一级却也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当即便有两三人倒戈次第跪下口呼:“婢妾接旨贵妃娘娘千岁!” 沈青蔷面带母仪天下的笑容一一封赏这一下更是呼啦啦跪倒一片就连杨惠妃一贯的心腹黄婕妤与韩美人也随众跪下了人人都怕贵妃娘娘嫌弃自己“投靠”太晚更是不遗余力的阿谀奉承迫不及待剖白自己那颗赤胆忠心---- 喧闹过后场内赫然只剩下杨舜华与胡昭仪二人依然站立。 沈青蔷对杨惠妃视若无睹只对胡昭仪道:“昭仪娘娘您素是佼佼不群地神仙人物对此妹妹心中是无比佩服的……” 胡昭仪还是惯常那副闲散慵懒、醉意阑珊的样子答道:“贵妃娘娘您长进了。今日地一番作为我也十分佩服呢。” 沈青蔷深吸一口气又道:“昭仪娘娘三殿下是故悼淑皇后之子悼淑皇后又是妹妹的至亲。您对三殿下地殷勤养育之恩陛下……及青蔷一直挂念在心地。” 胡昭仪那双惺忪睡眼终于睁开漆黑的瞳子灿若星辰。 青蔷笑了用极缓、极缓地语调说道:“祖宗成法四妃之下不得嗣子……” 胡昭仪突然咯咯娇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似乎青蔷所言之事乃是世上最有趣不过的笑话……她笑了好久忽然笑声戛然而止。在她脸上浮现出一张鲜少有人见过的、无比严肃凛然的面孔。胡昭仪毕恭毕敬整鬓振衣双膝跪倒在地口称: “婢妾胡氏香月领旨谢恩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沈青蔷微微颔说道:“姐姐客气还请姐姐多多担待。” 语毕看也不看杨惠妃高昂着头一身荣华冠带扈从如云径直转身向殿内而去---- 大局已定。 卅五章 怒涛(下) “……又是一关有惊无险。”面前摆着一整排妆奁青蔷对着铜镜内的自己苦笑道。 玲珑在身后小心翼翼替她将重得惊人的凤冠取下说道:“娘娘做得很好。” 沈青蔷道:“你也做得很好。” 两个人在镜中相视一笑。 “可是太子殿下决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而且皇上…天启自然不会罢手他已孤注一掷;而自己唯一能掌握的筹码却只是御榻上的一个半死人。 靖裕帝病之后沈青蔷在忙乱中猛然警醒满室翻找那呈红丸的金匣子却已消失无踪;她传下令去锁拿邵天师与崔真人却被告知二人早已于半日前不知所踪----再明显不过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靖裕帝气虚体弱又笃信仙道长期服食各类铅汞所炼之“灵丹妙药”早已毒入脏腑。再加之往昔的秘密突然大白于世唯一的爱子因此离去内外交迫种种打击之下业已如风中危烛。此时这一丹“红丸”即使没有投下剧毒只要将平时的药量加重也足够致他于死地了。至于……设计这一切的人……----天启你旧日那玉雪可爱的模样依稀在我眼前你的那些稚嫩却热烈的话语依然在我耳边。你却已走到了我的对面这场漫漫长路到最后只有一个人能够活下去是吗? “……妃嫔们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接下来。该轮到朝堂上的百官了吧?幸好太子并无兵权没有陛下的手谕。御卫和诏卫都只会隔岸观火……太极宫内至少可保无虞……”沈青蔷沉吟。“只是若陛下真的就此死去……” 忽而一笑叹息道:“玲珑我已与姑母当年。没有什么两样了……谁人的生死在我眼中只剩下利益得失没有爱甚至也没有恨……” 玲珑沉默片刻轻声道:“不你们不一样……若遇到这件事地人是她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大约会是将这个罪责推在某个人身上吧----比如我..” 青蔷笑道:“我也不是完全没有这样想过……我也杀过人。说谎玩弄心计更是家常便饭……只不过……终究没有那样做罢了……” 玲珑也笑道:“你要是不那样想就是神仙了----幸好你不是否则我会愧疚:因为有许多许多次。我都曾想过要卖了你换个主子的----只不过终究没有那样做罢了。”---- 也许每个人都会自私、都会狠毒、都会有损害别人来满足自己地冲动。因为我们都不是神仙;但我们都该努力。尽量不那么做。 “……主子少睡一会吧。”玲珑说。 沈青蔷摇摇头:“我睡不着----或许也睡着了但我不知道。我总是躺在那里闭着眼睛心里想着许多许多的事情盘算着又会生什么样地事情见到什么样人物自己又该如何去应对----如此种种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地天就亮了……” 玲珑道:“主子才受过伤气血两亏这样下去是不成的。” 青蔷轻叹一声:“我知道……但还是坚持着走下去吧;一关一关走下去直到最后无路可走为止……玲珑你后悔么?” 玲珑的动作停顿笑问:“后悔什么?” 沈青蔷道:“后悔进宫后悔遇到郑更衣后悔遇到我……后悔目睹那么多的死后悔几起几落陪我熬过漫漫光阴后悔你自己选择的道路?” 玲珑轻声道:“后悔什么呢?绝不!难道主子你就后悔不成?”沈青蔷笑起来:“我也是绝不……绝不后悔因我已尽力做到无愧于心。” 事情似乎在一步步好转两日之后果有一大批文臣武将聚集在太极宫外要求面圣。沈青蔷这一次布衣素服、脂粉不施盈盈立在宫门之前。对她朝野之中地传闻里总也离不开“狐惑”或者“妖冶”这样的字句陡然间见到一个比水犹清比花犹艳的弱质女流声泪俱下苦苦恳求那些准备好的指责与强硬倒有大半付诸流水了。 与宫妃类似朝臣们更是各结党羽、各怀鬼胎如此关键时刻谁都不愿意轻易得罪了任何一个人。一番令人心里憔悴的对谈之后最终徒劳无功太极宫内那最后一道殿门硬是没有人能跨入一步。再过一日又有喜讯传来陛下的一侧手指已能缓缓弯曲一个时辰之内总有两三次他躺在榻上似乎想要睁开眼睛来。无论如何他在好转。 ……是夜建章宫之内董天启披衣半躺在榻上一旁垂手立着李嬷嬷。皇……要醒了?”董天启低声道像是询问更像是自言自语。李氏答道:“太极宫里有我们的人在但消息很难透出来似乎……如此……” 董天启“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又问:“让你们去查的其它事呢?” 李嬷嬷的声音忽然低下去:“殿下那人……武艺高强神出鬼没地实在是……” 董天启冷笑一声斥责道:“真是一群没用的东西这我能不知道么?若他一个自然难查可那天人人看到他是背着一只罐子又带了吴良佐的尸身一起走地----一个大活人带着一个尸体浑身是血又能跑多远?他是人可并不是神仙。” 李嬷嬷语塞良久方道:“是老奴无能请殿下再宽宥几天吧。” 董天启不耐烦地一摆手恨声道:“罢了查不到就算了……等尘埃落定他还能做什么?只是……真的没想到……她能拖到今天……不能再等了……”---- 太子殿下终于认清那沈家妖女地真面目下定了决心这一点自然很好这么多年地辛苦和煎熬总算没有白费----李氏一边如此想着另一边却也忍不住心中惴惴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已经渐行渐远。虽然一千次叮咛自己那是主子不是儿子----即使真是儿子又能怎么样?还不是有一个“从子”地道理在的。 可是依然觉得面前这少年越来越陌生曾经他只有她什么痛苦难过都对她讲依靠她信赖她那样的日子终于是一去不复返了。 “……就……这样吧……”董天启低声道。 李嬷嬷一惊自己怎么忽然起呆来太子殿下说的话竟然全没有听在耳里。 “殿下……”她犹犹豫豫开口。 “那两个妖道呢?已死了么?” 李氏忙摇头道:“没有依殿下的吩咐叫他们在一等一的销金窟里快活着呢……” 董天启笑着点头他容貌生得漂亮一笑更显雅致俊俏;只是未免阴气过盛不像是个正当韶华的少年:很好很好……他们还是有点用处的……就此了结吧青蔷……” 卅六章 胜负(上) 月落日升又是新的一天又是新的一关。 天明时分忽然得到奏报据说那邵天师与崔真人已被都司缉捕正从京兆尹衙门绑来内苑。沈青蔷与玲珑对望一眼都觉此事大有蹊跷。 二人早已私下分析这两个妖道定是死了再不然已被送往外藩或者藏匿僻处断然不会被人轻易寻到。是以董天启才会那样全无后顾之忧只将一切问题向她身上推来便是---- 竟然……又被抓住? 将近辰时果有一干精甲押着二人来到殿前同来的却还有内阁的五位阁老并当朝太子殿下。沈青蔷一看这阵势心中已知不好对付;但事已至此即使明知是个陷阱也只有义无反顾跳下去希图死地求生了。太监宫女们在太极宫外殿中垂上一道纱帐将沈青蔷障蔽在后以下各叙座位请太子及诸位阁老落座。 而那两个道士则倒剪双臂缚于背后跪在地上;口中堵有布块兀自嗬嗬作声。 “……贵妃娘娘果然远瞩高瞻、天福庇佑只说捉拿便果然拿到了……”当先说话的人是董天启。似乎满口诚挚可听在沈青蔷耳中却无异于淬毒的利刃。太子殿下言下之意明摆着是在说此乃青蔷自己设计谋划的大戏才会如此之巧吧。 沈青蔷审时度势脸色一寒断然反击:“太子殿下缪赞了本宫断乎没有这样的能耐。本宫是女流无知浅陋。只猜想会不会是苍天不忍目睹这谋逆背伦的惨案是以愈加庇佑吾皇如是而已。”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谋逆”二字还可理解为妖道惑主弑君;可这“背伦”却明白无误指向了太子。 可从董天启的脸上却看不出半点不愉。依然笑盈盈的似乎他根本就没有听懂一般。 沈青蔷怀中那颗心更向下沉了些难道他真地已经算无遗策、成竹在胸不成?内阁辅李惕冷哼一声道:“殿下..娘娘事已至此不必再说什么。弄清楚了来龙去脉我们也好去朝见陛下禀明原委。” 董天启立时便道:“李大人所言极是来人替两位道长松了绑缚请娘娘问话。” 沈青蔷忽然道:“慢着!” 董天启的眼中精光忽然一现又笑了:“娘娘。又有何事?” 沈青蔷道:“殿下这二位妖道都是巧言令色、居心叵测之辈有戮害万岁的嫌疑。万万不可轻忽。依本宫之见当分开提审。” 李阁老立时道:“贵妃娘娘。老臣明白。不过……您也不用顾虑了:在座诸君都是国之栋梁。有太子殿下主持还怕断不分明?您还有什么不放心地?” 沈青蔷道:“本宫自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不过事关重大不可轻慢。以本宫之见诸君当先共审一人将另一人锁拿在偏殿内;完毕后再将二人置换。这样绝无串供可能两人若想编什么谎话断然会露出马脚。” 沈青蔷说完李阁老下坐着地次辅6炳立时响应道:“娘娘高明下官叹服!董天启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不见但沈青蔷这一番话实在说得条理明晰他实在想不出任何理由来反驳。可是董天启毕竟是董天启多少次生死关节闯过来论及反应敏捷并不惶多让。只片刻便道:“娘娘所言极是。这样吧穆大人你先将姓邵的道士押解一旁。” 一直侍立在侧的侍卫穆谦连忙答应。却听太子殿下又道:“此时干系重大你可记得万万不要给尔等串供的机会。” 穆谦躬身答道:“微臣遵命。”言毕附下身去将地上跪着地邵天师扯起便向外走----却在转身之际趁人不备在邵天师腰上暗击一拳。 邵天师吃痛张口欲喊穆谦已趁机替他除去口中塞着的布块----这一幕兔起鹘落猝不及防。又距众人较远几位内阁大臣都未看清。沈青蔷的目光虽然一直戒备地落在穆谦身上她心中自然明白此人乃是太子殿下的心腹时刻预备他暗自捣鬼----可毕竟自己人在纱帐后眼前一片云山雾罩瞧不真切。 董天启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当即起身冲向哀叫不止的邵天师口中喝道:“你这妖道竟敢胡言乱语!” 邵天师其实并未说话但太子这样一喊人人都心中起疑。 这样的局面虽与既定的不同那姓邵的道士却也已然明了便按照早已计议好的办法对着沈青蔷所坐之纱屏戟指骂道:“妖孽!你本是无主孤魂附在人身魅惑吾皇你就不怕天罚吗?”---- 沈青蔷心中“咯噔”一声整个人如坠冰窟。果然如此……董天启你果然用上了这一招…… 场面登时乱作一团早有人趁机也取下了崔真人口中地布块那道士连忙添油加醋道: “太子殿下诸位大人不要被那妖孽骗了!她本非人类而是阴魂厉鬼。我等师兄弟洞悉她的诡计她便先下手为强害了陛下栽赃在我们身上!----四座轰然。 纱帐之内的玲珑立在沈青蔷身后哑声道:“主子这……” 沈青蔷一摆手止住她地话轻声道:“没有用了……你先保住自己切记切记!” 帐外那两个道士早已背熟的一番炎炎话语早已如滔滔江水般奔流而出。 “----妖孽你若是不是鬼怪为何陛下地身体会越来越虚弱?” “----妖孽你本已死了却又在桂树下显身这是为何?” “----妖孽你真地姓沈?万岁是如何叫你的你敢告诉诸位大人么?” “----妖孽你还不认罪?” ……若我承认自己是鬼便是弑君;若我承认自己是人便是欺君…… ……我一直都在担惊受怕惟恐自己“假冒鬼魂”地事情被戳穿却没有想到到头来“弄假成真”……你竟要靠这个理由让我死于自己之手? ……董天启……你赢了……你够聪明抓住了我最大的痛脚……我已不是沈青蔷却也成不了白翩翩……我已不知自己是谁不见容于过去以及现在……你赢了…… 那两个道士的话语渐渐停歇满殿渐渐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浓得简直令人窒息的沉默---- 终于董天启用极轻、极轻的声音道: “母妃……儿臣斗胆敢问母妃:父皇病那日您……是否……侍寝于太极宫?既然您是阴气凝结之身又怎敢……怎敢……削损龙体、玷污御榻?” 微风吹来将锦幔纱帐吹得微微颤动沈青蔷端坐于内仿佛木雕泥塑。董天启死死地攥着拳头眼中忽然漾出一层水雾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究竟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是”还是“否”?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那层轻纱牙齿咬地咯咯作响。只觉有一双大手再碾着自己的心碾到滴出血来。 “沈贵妃……”他大声道。声音平顺响亮连自己都不由诧异。“……皇上病的那日你是否……是否与其行了……人伦之事?致使陛下阴气侵体以至于昏迷不醒?” ……早有人手捧木匣跪地道:“启禀殿下彤史在此。” 沈青蔷终于开口声音冷冽有如冰霜: “不必查了那一夜……是我侍寝……什么都不必说了太子殿下既然要砍我的头便拿去好了。”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说道:“够了我累了一句话都不愿再说……殿下各位大人容我告退……若没有赐死的谕旨我不会再见任何人。” 卅六章 胜负(下) 沈青蔷终于回到了平澜殿。 宫车辘辘两旁都是重甲持戈的武士;而在她身后有无数人正争先恐后地涌向太极宫。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她的心情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和轻松仿佛交卸了千斤重担忽然间那些担惊受怕统统不见了整个人轻飘飘的心境竟前所未有地快活起来。“娘娘紫泉殿还未修葺完毕委屈您了。”车外有人说道话语中却全无半点恭敬之意所谓“委屈”不过是句场面话而已。 沈青蔷没有回答她忽然害怕一张开嘴心中那股久已失去的恬淡安谧便会消失无踪。于是她只是缓缓下了车不要任何人的搀扶一个人昂然地走在深秋的苍穹之下。玲珑不在身边。 漫长的四年凝滞不动的死水和短短一个月汹涌澎湃的波涛。平澜殿由此出至此终结也好。 她走到殿门外忽然停住了脚步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来。头顶的天空一碧如洗连丝云也看不到。阳光落下来仿佛能穿透每个人的肌肤径直融入骨髓的深处----那么高的天那么清澈而湛蓝、没有一丝污秽的世界……若能胁生双翼踏风而上该有多么好! 多年以前曾有过的这么荒唐的念头在这个下午忽然穿越漫长的光阴穿过一浪一浪的爱恨、生死、背叛与别离重新击在她心上。飞溅出金色的火花---- 原来我早已改变;原来我一直从未改变。沈青蔷笑了径直进了殿门。 这地方月余工夫没有人住了。积了一层厚厚地灰.^小说网. 玲珑不在她也不愿使唤跟着自己的陌生的宫女们。径自扫了榻上地积尘开了箱子取出被衾铺在床上。 两旁名为“侍奉”实乃“监视”的宫女见她并无半点戚容。毫不在乎地忙着几乎看得傻了许久才有一个战战兢兢开了口:“娘娘您……” 而此时地青蔷正在横七竖八扯着自己头上的金簪。 “睡觉”她说。一开口自己已笑了---- 多少年了……多少年了?多少年没有用这样“粗鲁鄙陋”的语气来说话?仿佛回到了儿时的光阴似的…… “总之我困了要睡了。你们爱在一旁看着那就看着好了。” 这一觉睡得真好。 多少年。多少年没有这样安稳过了。一闭上眼甜美地黑暗便攫住了她。扯着她的身子直堕入空无的世界里去。 连一个梦都没有。纯净而不带一丝杂质的沉眠。仿佛整个人都缓缓融化了又从那黑暗中慢慢汇聚、重生。脱胎换骨---- 夜半。却有人拽着她的脖子搅乱一泓暗色。将她从这么美好的安睡中生生扯离出来。 “……天……启?”青蔷呆了。 星光很好漫漫倾泻而下穿过闭锁的轩窗落在屋内。当朝太子殿下便就着这星光半跪在榻上两只手扼住他的颈子----他似乎扼得很紧似乎已用上了自己全身的力气;可是只是有一点点紧只有一点点疼。 “……不……殿下?你怎么……”青蔷茫然道。 那两只扼着她脖颈地手不住颤抖着董天启的肩膀也在微微颤抖。背着光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沈青蔷长叹一声像慈祥地母亲对待自己最调皮的幼子伸出手去按在天启地手臂上轻声道:“好了放开我……这像什么样子啊?” 董天启忽然“呜”地一声哭了出来。冰凉的液体从他眼中滴落一颗一颗砸在青蔷身上。 “好了乖别哭了……”青蔷道“你赢了你赢了我了----还哭什么啊?” 董天启终于松开了手却张开臂膀将她紧紧揽在怀里泪流不止呜咽着:“青蔷……青蔷……” 沈青蔷忽觉好笑更多地却又是无奈到头来只有如多年前那样轻轻抚着他的哄道:“乖啊天启乖不要哭了你是大孩子了……” 董天启将她搂得更紧口中模模糊糊地不住说:“我不要你死……青蔷……我不要你死……你是我的……”----沈青蔷躺在那里忽然啼笑皆非。说起来董天启已经快要十五岁了幼时矮矮的个子已在飞的长高脸上稚气未脱却已隐隐有了大人的轮廓。可是两个人这样亲密地躺在一起他搂着她搂得那样紧她却依然只觉得他是个孩子是自己没有降生、也许也永远不会降生的心爱的稚子。 多么……任性啊……是他要杀了她;是他在大庭广众之下用最不该提及、最不能启齿的问题将她迎面击倒剥掉她身为一个女人最后的尊严;是他设计杀害自己的父皇却要她来背下这个罪孽……---- 到头来他却在夜色中出现伏在她怀里泣不成声---- 而她竟然真的不在乎。 “……好了别哭了;再哭我可要生气了”青蔷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说道。 董天启的哭声渐渐止歇身子也不再瑟瑟抖。 “……我恨你”他忽然说。 “好吧你恨我我知道……”青蔷重复道。 “……我恨不得要杀了你才好……真的……” “……恩真的……” “求你别离开我!哪怕杀了你我也要把你留在我身边!” “傻孩子说的什么傻话呢……”青蔷笑了---- 恍惚间她忽然想起了如今不知是死是活的靖裕帝想起来自己从未见过的白翩翩……是不是总有故事无限重复?总是角色一错再错?是不是这深宫中的每一个人无论怎样挣扎最后都会来到同样的终点?---- 不可解释、不得挽救吞吃别人然后吞噬自己空无一物的终点? “……我爱你……青蔷我爱你……” 沈青蔷的手一下一下地轻抚在太子殿下的背脊上她轻声说着:“……我明白。” 卅七章 遗诏(上) 多年以后弘化帝董天启总是一次又一次想起那个晚上;想起躺在沈青蔷身边侧着头凝望的青涩的自己。淡淡的星光悬在她的耳垂上董天启还记得有一瞬间怀中忽然躁动他忽然很想吻上去很想在她洁白而冰凉的皮肤上点燃一小朵一小朵灿蓝的火苗……可是最终他却只是一直看着而已---- 青蔷果然是不一样的他想;只是看着她睡在她身边我就觉得快活了。 “……留在我身边”董天启说“我会比任何人都爱你比任何人都待你好的。” 沈青蔷在星光下微微一笑却不回答只问:“你多大了?明年……该迎娶太子妃了吧?” “不是太子妃是皇后!”天启断然说道转瞬声音便低了下去似乎满含抑郁“我不喜欢……不管是姓李的还是姓什么总之我不喜欢----但我会娶她的。” 青蔷笑了:“既然娶了她就对她好吧。她是要陪你一辈子的那个人。” “才不是!”董天启轻叱一声“现在我还没有办法亲政我必须依靠他们;可是要不了多久再过两年一切都会不一样的!无论是外戚还是功臣无论是豪门还是世家我一个都不会依赖一个都不会放纵----我会做一个主宰自己命运的真正的皇帝!我……不需要什么皇后我只需要你……” “我相信……”沈青蔷慢慢说“我相信你会是个好皇帝。” “我绝不会像父皇那样沉迷于鬼神一辈子庸碌无为……我要整肃吏治我要裁汰冗员。我要修三江两河我要编古今书籍……总之我要做一个名标青史即使人死了、名字也永远不死的传说中的帝王----青蔷..所以你要陪着我你一定要陪着我!” “……天启。你会是个好皇帝的……不过有一句话我希望你能记住……” “什么?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里一辈子也不会忘。” 董天启迫不及待地说着伸出手紧紧抓住青蔷地手。沈青蔷微微挣扎了一下。终于叹了口气并没有抽出手。 “身为一个帝王心里装着天下就很难再装下任何东西了……可是天启我还是希望你遇到事情的时候多想一想想一想别人的悲哀想一想别人地痛苦----好不好?” “……青蔷?” “你会是天子该有苍天的一样地胸怀----在你痛苦的时候。迷茫的时候天启就抬起头来看看天空吧。天的道路不是惩罚更不是报复。而是同情与宽恕……” “……青蔷。我不懂……你……究竟想说什么?” 沈青蔷在枕上侧过头来回应他的目光。那是从没有过地绝大的温柔温柔如水。没关系听不懂也没关系----有一天你一定会明白的……我相信。”落日升天渐渐亮了。 黑夜与白天各自有着奇妙的力量;它们是全然不同的世界。 最后一滴露水在满苑枯黄的草尖上干之后黑夜里那个稚嫩的、脆弱的、嘤嘤而泣的董天启便如同融化在晨风里一般彻底消失了;而年少而俊朗、气势凌厉、心机敏捷地当朝太子殿下自虚空中诞生明黄袍服衬着九龙冠。 “殿下您昨夜到哪里去了?可把老奴愁死了!”张公公的一张老脸铁青着犹自忿忿不休。 “我么?”董天启爽朗一笑“我去拜我的神仙。” 张公公地脸色越加难看哑声道:“殿下您可不能太过掉以轻心据说……据说陛下早已写下了遗诏……” “我知道”董天启迅回答“我早已着人审清楚了此时遗诏应在青蔷手上。” 张公公树皮一样的面孔忽然舒展:“原来如此!不愧是殿下那就是说……您已取得了?” 董天启笑着摇头:“没我没有和青蔷提起这件事----因为根本不需要他再也不管张公公错愕地表情笑着径直踏入了太极宫。穿堂过户来到内殿靖裕帝依然昏迷于御榻之上两厢依旧侍立着十数名太医供奉。 “----唐医正”他唤道。 唐豢连忙将手中持着地药囊交予下属来到董天启身边毕恭毕敬行礼:“叩见殿下。” 董天启一摆手问道:“父皇如何了?恢复知觉了么?” 唐豢道:“陛下阳气暴脱四肢厥逆呼吸微弱脉象紊乱……短期内……短期内恐怕是难以一蹴而就的……不过慢慢调理辅以银针十日不、再过七日也许便能醒转了。” 董天启道:“太慢可否有更快地办法?” 唐豢颇有些哭笑不得却只有耐着性子解释:“殿下病去如抽丝……何况万岁乃久亏之体受不住虎狼之药的。” 董天启望定他缓缓道:“唐医正我不懂医道我只想问你有没有办法在明日之前让父皇醒过来?” 唐豢哑然:“……明日?” 天启道:“是明日。你若办不到我再问别人也是一样。” 唐豢踌躇再四终是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回答:“……有的下重剂的参附汤两个时辰灌服一次夜里应该就能醒过来了……” 董天启立时道:“好!” 唐豢道:“可是殿下人参大补附子大毒龙虎交攻此药实在是……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素来只用于延续一时三刻之命非重症无救不可轻用可陛下、陛下……尚还有一丝希望……” 董天启忽然高声道:“唐医 唐豢猛地一个哆嗦手足酸软拜伏于地:“殿下……” “父皇再不醒来皇统便有倾颓之虞;各种利害轻重唐医正你可掂量清楚了……”---- 青蔷我虽然不很明白你想说的是什么你想要的又是什么……不过那都没有关系因为我会给你我能给你的一切我会把整个天下装在水晶珠子里送给你挂在脖颈上……我会从父皇口中拿到我“想要的”遗诏;我会找到人替你死去;我会用这只手打开属于我们两个人的那扇门扉……---- 请你一定等着我一定紧握我的手……一定爱我不要离开…… 卅七章 遗诏(下) 暗夜寂寂烛影摇红。太极宫内殿里聚集了太子殿下、内阁辅李惕、以及另两位翰林大学士只有寥寥几名太监宫女从旁伺候。铺陈书案展开黄绢砚池里一泓浓浓的墨。 塌上的靖裕帝脸色已不再是白天那种枯干的蜡黄两腮笼上了一层病态的红晕。太医正唐豢亲自手持已空了多半的金碗望着立于榻边的董天启。 “第三剂了可该要……醒了才是……”唐豢低声道。 “……再服一剂”董天启沉声道。 唐豢“啊”了一声太子殿下已声色俱厉:“难道你没听明白么?” 唐豢忙道:“是是……”手一抖险些将碗中的汤剂泼洒出来。 “你紧张什么?这是药又不是毒……”董天启冷冷道。 便在此时塌上的人却忽然胸口起伏急促地喘息起来。 “父皇!”董天启一把将唐豢推到一边自己扑了过去“您怎么样了?好些了么?” 靖裕帝不住气喘胸中出嗡嗡的回音脸色渐渐青紫。唐豢在一旁喊道:“殿下请您让开万岁痰壅了!” 董天启这才移步唐豢不住喊着:“快来人把陛下扶着坐起来快些!” 这才纷忙忙过来两三个奴才抬肩挽臂移枕披衣将靖裕帝的身子扶起他已无法坐在塌上两侧由两个宫女紧紧搀着才好容易稳住身子。 唐豢道一声:“得罪!”从怀中掏出针匣刺入靖裕帝脸上人中、印堂诸处要穴。却对董天启道:“殿下您过来摩挲着万岁的胸 董天启脸上露出一种极古怪的神情.电脑小说站p..他的手颤了一下缓缓贴在靖裕帝地身前。只觉所触之处骨瘦如柴。却又滚烫仿佛那皮肤下烧着一把烈焰。 他突然便有一些恍惚----父皇……这是他第一次触摸他的骨与血第一次距离他如此之近吧…… 靖裕帝喉间咯咯作响忽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口痰块。其间杂着一丝一丝地紫血。突突乱跳。 “父皇!”董天启叫道。 靖裕帝的身子一晃面色渐渐恢复。 唐豢擦了擦额上地汗水吩咐两侧的宫女道:“放陛下躺平他该醒过来了……” 靖裕帝嘴唇翕动眼睛却没有睁开董天启连忙附下身去将耳朵尽量凑到他唇边。这一次却不是作伪只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泪流满面。 靖裕帝一直在唤着一个女人的名字其间又夹杂了另一个的名字。他在不断重复着:“悟儿……翩翩……悟儿……翩翩……” 两旁的诸大臣连忙围拢争先恐后地问:“殿下。皇上在说什么?” 董天启地手紧紧住着榻上的被衾。几近痉挛。 “……传位于太子”他低声说。“父皇说要传位于……太子。” 以内阁辅李惕为满殿的人一一跪倒叩不迭。李阁老仿佛吟诗一般高声道: “吾皇圣明----吾皇圣明----传位太子国祚安定----” 董天启的细嫩紧致、青春焕的脸紧紧贴在靖裕帝的脸上澌泪滂沱泣不成声。 “父皇说……父皇说他舍不下沈……昭媛娘娘……” 众人一愣怎么是那个疯了的沈“昭媛”?可错了吧应该是沈“贵妃”才是!只片刻却已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他说的是----五殿下的生母。 李阁老又如哼唱们高声道:“诏曰:赐沈昭媛随侍陛下于九泉----”董天启又道:“父皇说……最疼爱五殿下封五殿下为……为江宁 江宁地处偏远产物又薄众人心照不宣依样喊道:“封五皇子天顺为江宁王养于京师待冠礼后赴任----” 董天启紧紧咬了咬牙泪水更是潺潺而下用极低地声音道:“父皇说……贵妃……”---- 他话还只说了一半忽然一股大力袭来将他从靖裕帝身边挥开。董天启猝不及防倒退两步才算站定。却见一个丫髻宫女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白粉鬓边带着一朵展翅欲飞的蓝色蝴蝶----手中却持定三寸霜刃紧紧抵在靖裕帝地喉管上。 太子、朝臣、医正、奴才……满殿的人都惊呆了那宫女厉声喝斥声音泠泠宛若她手中地刀锋:“站住!谁都不准过来!” 董天启向前踏出了半步地脚突然凝住他不可置信地唤道:“你是……玲珑?” 玲珑冷笑一声算是回答匕却死死抵在靖裕帝颈上。 人群中不知是谁便高声喝道:“贱婢!快放开皇上!你可知你在做什么?九族夷灭、千刀万剐之罪你怎么敢?” 玲珑又是一声冷笑却对董天启道:“我的确是要杀了这狗皇帝我不怕九族夷灭我本就早没有了亲人----我更不怕千刀万剐切肤之痛何足挂齿?不过殿下我用匕杀人可不如你用参附汤杀人高明了是不是?” 董天启脸色蜡白一片喝道:“玲珑不要胡来!切莫连累了……连累了……” 玲珑惨笑一声泪眼盈盈斩钉截铁道:“别装蒜了太子!你真像你老子像这个瘫在床上死狗一样地老头子----你们是一样的厚颜无耻一样的狼心狗肺!我能连累谁?我还能连累谁?都给你毁了!都已经给你们全毁了!我们的命我们的生存之地我们的姐妹我们唯一的仅有的尊严你们皇家的人统统要夺走!统统要毁去!好……很好!我倒要砍掉这天子的脑袋看看你们的血管里流的是不是红色的血!” 话音落地满脸凄绝手下加劲轻轻一抹----殷红的滚烫的液体如扇面般喷溅而出洒在华丽的明黄色床帐上洒在无数团龙祥云的纹样间洒满玲珑的衣角和疯一般扑上来的董天启的脸…… “你问吧……问这自以为是的老鬼叫他给你遗诏----哈哈……人死了都一样不管是皇帝还是……贱民……” 出身卑微因贫穷而不得不顶替他人进入皇宫的玲珑;一个不知道姓氏、也不知道原本名字的女子;一个没有来处、没有归路、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的无主魂灵;一个微贱犹如华服上一粒沙子的小小宫女…… 用染了天下最尊贵之人颈血的匕勒断了自己的喉咙。 脸上带着了然的、安宁的、胜利者的微笑。 卅八章 破茧(上) (吐血吐死了刚才那章章节号错了重吧……真昏……就快结束了某烟的度从1ooo/小时降到了4oo/小时感觉字字句句都很艰难啊……) 靖裕十七年八月初三丑时三刻皇宫之中忽然响起了四声连叩的云板。在静夜里那空洞的丧音越传越远绵长不绝。随着哀鸣声声无数殿宇房舍漆黑的窗子次第亮了起来。 暗色之内隐隐有人在喊声音渺渺茫茫仿佛风声呼啸:“圣上殡天了----圣上殡天了----” 两个宫女蹑手蹑脚地进了平澜殿内室手里擎着的烛台向前伸了伸照亮一角御榻上躺着的贵妃娘娘。 “好像……还睡着……”许久其中一个说。 另一个立刻伸出手去作势要捂她的嘴。两个人又等了片刻彼此交换了好一翻眼色才小心翼翼退了出去阖上门。 沈青蔷在黑暗里慢慢睁开眼睛她方才做了一个猩红的梦梦见自己赤着脚踩在血池之内低下头去池中笑着的影子……却赫然是玲珑。 靖裕帝死了这是意料之内的事她“惑主弑君”的罪再也洗刷不清。离去的时候董天启曾说过:“青蔷你在这里等我……”她只是笑并没有回答。她相信太子殿下是真的为她着想但他的“好”不是她的“好”他的道路不是她想要的---- 什么是幸福?什么是快乐?你想如何走完你的人生?---- 无论怎样地爱怎样的情怎样弥足珍贵的回忆唯有这个问题无法回避亦唯有这个问题不可逾越。 沈青蔷轻轻披衣起身推开一旁地窗子。趁着幽曦的光辉。草草绾着头;又从被衾之下拿出一套早已塞在那里地素色窄袖宫裙----手上的动作时不时停住屏息静气侧耳倾听:还好。只有风声在响。 她有“遗诏”。靖裕帝御笔所写盖有印玺的遗诏。原本装在一只檀木匣内放在太极宫正殿《鹰狩图》后面的暗格里----这是她如今唯一的凭借最后地筹码无论如何总要试一试的..假如时势对她微笑。那就会十全十美;假如苍天抛弃了她----那也无所谓反正这世上的芸芸众生谁不是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 沈青蔷整肃完毕深吸一口气。望着窗外肃杀的夜风席卷而过的世界忽然失笑。还记得小时候被反锁在柴房中的自己一到半夜饿得狠了便会踩着杂物从比她还高的窗子里翻出去到厨下偷了吃食包在油纸中。再从外厢翻回来慢慢吃……是啊我是沈青蔷我还是当年尚书府里那个让所有人都头疼的疯丫头。我并不是深闺中教养出来的千金小姐。 她从一旁地书案上扫下半捧灰尘胡乱抹在脸上。慢慢走到窗前。在那一瞬间。过往的岁月忽然如潮水般掠过她的身体----下一刻沈青蔷地双脚已经踩在平澜殿外。略带潮意的泥土之上---- 也许每个人生来就有一双轻盈地羽翼。只不过那双翅膀被华丽地衣裳覆盖被沉重的饰物坠着无法伸展开来……也许不过是你把记忆那一边地真正的自己……忘记了。 夜风好寒刀刀刻骨。 幸好皇帝刚刚薨逝宫内还是一片混乱原本“宵禁”的规矩名存实亡时不时便见一个半个人影儿在树荫下、阑干后一闪而过。就要改朝换代了还不趁早打探钻营更待何时? 沈青蔷一身打扮无疑是个品级不高不低的普通宫女也有几次躲闪不及被人看到倒没一个过来理会她。绕过平澜殿出了锦粹宫一路上顺着昆明池畔的小径转折而行有惊无险比她原先预料的还要顺利许多。 绕过一片湖面遮蔽的树木渐稀眼前豁然开朗墨色的湖水在星光下泛出粼粼微光……而在那水波之间九曲栏桥上赫然有着一灰一白两个人影儿----隔了约有十数丈远近瞧不清楚面目可是……可是……在这皇宫里除了他还有谁敢穿那么刺目而不吉的颜色? 沈青蔷的脚步立时顿住一颗心几乎纠在了一处。那两个人影你进我退、你追我逐动作迅急敏捷在只有一钩新月的夜晚湖中的水气蒸腾之中简直宛如鬼魅---- 忽然在一团白影和一团灰影之间有道匹练般的弧光闪过一闪即没那两个影子的动作却同时停了下来。 沈青蔷暗道:“是他……他来了他还是回来了……” 两个人似乎在说着什么被风一吹就散掉了只有片段字句传入沈青蔷耳中: “父皇”、“殿下”、“太子”、“谋逆” 沈青蔷越是努力去听却越是听不清楚心中火烧一般。情势未明她不能现身却也更不愿放过这个机会----这样的机会上天决不会给她第二次的。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慢慢地、慢慢地向湖边移了两步然后蹲下来身子在地上摸索起来。下”御前侍卫代总管齐黑子只觉满头满身都是冷汗他怔然望着自己肩胛处被齐齐破开的两层衣衫许久长叹一口气“我……还是差得远。” 董天悟手一抖那道银光已消失在宽大的袍袖中他轻声道:“事态紧急天五得罪;齐兄还请不要阻拦在下。” 齐黑子结结巴巴道:“殿下!您只呼黑子的贱名就好你说的那是什么话?黑子哪敢阻拦您?只不过、只不过皇上死得不明不白如今的太极宫断然去不得!” 董天悟沉默片刻忽然压低了声音问道:“父皇是怎么死的?” 齐黑子摇头道:“微臣也不知晓数日前太子殿下接管太极宫之时便将微臣调离了那里……只是听说是个小宫女……谋逆……” 董天悟双眉一挑低声重复:“谋逆么?那么……那么……沈……贵妃呢?” 齐黑子道:“贵妃娘娘被遣回平澜殿去了个中原委黑子是个粗人实在说不清楚……不过您此时千万莫要去太极宫那边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太子殿下的心腹他早一步已拿了鱼符去调京畿南北大营御前侍卫也十有**给穆谦那小子接管了。” 董天悟低声沉吟:“我明白但父皇的灵柩停在那里我还是一定要去的……谢谢你黑子我会自己小心的。” 齐黑子道:“殿下……黑子有一句话憋了很久实在想说……” 董天悟道:“你直说好了我已不是王爷只是个草民百姓罢了。” 齐黑子道:“万岁死得蹊跷如今朝堂内外心中不服的太有人在……殿下只要……只要登高一呼一定应者如 董天悟摇头笑道:“我已说了如今我不是王爷也不是皇子……黑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如今回来不过是有人遇了险她在向我求救……”---- 正说到这里耳中忽听见水面上“啪啪啪”一连串的轻响竟以极快的度向两人站立的地方而来。董天悟凝神望去只看见新月下一片小小的石子在昆明湖上起起落落点着水面飞掠过拖拽出一连串不住扩散的涟漪将星光的影子都扯碎了。 再一望石子的来处只有湖畔树影朦胧黑漆漆的一片。 董天悟的眼睛忽然一亮笑了:“齐兄天悟就此告辞。” 言毕转身刚要抬步齐黑子却在身后道:“殿下那个……吴大哥……吴大哥他的……” 董天悟已然明了轻声回答:“此时还停灵在城郊等事情了结我会扶棺北上……” 齐黑子忽然“嘭”的一声双膝跪倒以头触地:“殿下这是吴大哥素来的心愿黑子代他谢谢您了!” 董天悟不得不回过身来将齐黑子搀扶而起----便在此时湖畔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灯笼的光辉照亮了湖面有人高声喊着:“谁在那里?出来!” 齐黑子方才“啊”了一声却见面前白影儿一闪大殿下已身在数丈之外向湖边飞纵而去。 (ps:广告!《素手遮天》你绝对想不到的权谋架空精彩、精彩、不可错过!1月p榜暂列第二请一定去看看支持一下。谢谢!) 卅八章 破茧(下) 董天悟还未赶到湖边已看见数名手提明灯身披重甲的武士手中持着长矛正在几从矮树长草之间刺来刺去。他厉喝一声手中软剑出鞘秋光潋滟。 那些武士并非御卫看来齐黑子所说“太子殿下调京畿兵力入宫”的消息并不是空穴来风。南北两大营的兵士精于战阵揉身搏击却远不如御前侍卫了。只数个回合董天悟便已收剑而立那七八人手中的兵刃都只剩下短短一截另一半全都被斩落在地。 领头的武士已吓得呆了却见董天悟四下里寻了一圈转头冲着他喝道:“人呢?刚才这里的人呢?” “不……不知道我们兄弟倒看见……个人影儿的可等奔过来转眼就没了。” “什么样的?男的……还是女的?” “看着倒……倒苗条得很……” 董天悟心中不住扼腕更断定那人必然是青蔷除了她谁也不会玩这样的把戏。她肯定是看见自己的那应该不会走远…… 计议已定手中长剑一摆喝道:“放你们一条生路还不快走?” 诸武士连忙点头战战兢兢地便向后退去董天悟忽然心念一动又唤住了他们:“且慢!你们从哪里来?太极宫那边情势如何?” 一干人拿不定他的身份闻言面面相觑只是摇头不敢开口----幸好此时齐黑子已循路赶了过来喊道:“这是临阳王!你们都傻了么?” 齐黑子他们却是认识的一听这话这才恍然大悟纷纷跪了一地..董天悟收回长剑一摆手问道:“不必废话只说究竟怎么样了?” 那领头的武士答:“王爷……太极宫的事……小的们不敢隐瞒实在是不知道的----只上头的命令说西边的贵妃娘娘不见了咱们才四处在找呢……” 董天悟“哦”了一声果然是为了青蔷看来他来的正及时----方才略微宽心却又听那武士接着说道: “……本来也轮不到我们的只不过……只不过御卫们忙不过来了据说有个疯了的娘娘正在锦粹宫闹得昏天黑地呢……” 董天悟的脸色立时僵硬齐黑子见状只得自己开口将这干人远远打了去----却留下了一盏灯笼自己拿在手里。 董天悟忽道:“黑子你去四下找一找看有没有其他人在。” 齐黑子忙答应去了许久才回来禀报只说细细看过并不见有什么人的。 董天悟微微颔沉吟道:“黑子你不要跟着我了如今事态纷乱能躲便要躲----待局势定了再作打算。” 齐黑子道:“殿下!” 董天悟厉声道:“去!你既叫我殿下便要听我一言。你的妻子儿女都在京师里吧?你能经得住风波他们呢?” 齐黑子的声音果然低了下去:“殿下……” 董天悟一把扯下自己剑柄上的穗子抛给他口中道:“你这就远远避开吧无论生什么事都不要强出头……十日之后再去一趟城北三十里的香积寺把这穗子给住持看他会领你去后殿指给你那两尊棺木----若我有个万一你便替我扶梓……往北走一趟吧。” 齐黑子咬牙道:“殿下……您信得过黑子把这千斤重担交给俺……俺明白了。俺不会讲什么虚话您只放心就是!” 董天悟一笑:“千金一诺齐兄拜托了。” 齐黑子终于远去他将手里的灯笼交在董天悟手中自己深深一揖转身消失在黑暗里。不用说什么虚话真正的汉子承诺了什么只要活着便一定会办到的。 待他走远董天悟提着灯笼立在当地轻声道:“喂下来吧……” 四下寂寂半晌没有回音董天悟叹息一声又道:“树下草里有你的鞋子……”---- 不远处几丛枝叶交叠的树木之中忽然溢出一声轻呼。董天悟提着灯笼慢慢走过去走到一棵老干虬结的柳树之下;缓缓抬起头来。 只见两道倾斜的杈丫之间竟攀着个素衣女子灯笼的微光移近那女子忽然啐道:“你转过去等我下来!” 董天悟笑道:“原来你还会爬树……” 上头忽然没了声音好半天才回答:“逼急了……有什么办法……” “……要我帮你么?”董天悟问。虽然身处险境虽然前途未卜可他却忽然觉得心里一阵轻松与快活。 “不要!”这一次的回答极快想是不假思索“你转过去我自己会下来的……” 他笑着将手中的灯笼别在一侧的树上又向前走了两步展开手臂。 “下来吧”他说“我会接着你的……青蔷……”---- 我有没有唤过你的名字?从开始到最后从相识到分别……---- 不管过去怎样无论将来如何……---- 哪怕……只有一瞬……人漫长的一生也不过是无数个“一瞬”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