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谍》 序曲传说 只剩下最後一城,十万大军里三层外三层将它包围得水泄不通。太守独子被敌将斩下了首级,悬挂於高高的旗杆上,由一名小校负著,骑著快马围绕著城郭一圈圈奔驰挥舞。 悲愤的太守在城内张贴出一份告示:谁能将杀子仇人的首级取下,他便把最锺爱亦是最美丽的小女儿下嫁。於是当天夜里,有一位来自外乡的年轻人揭榜而去,很快就带回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太守兑现了承诺,那年轻人与他的小女儿化作一道弧光冲天而起,突然消失在所有人面前,从此了无踪迹。 天亮了,城外金鼓震天,敌军又开始攻城。太守将敌将的首级悬挂在城楼上,疲惫绝望的守军顿时欢声雷动,士气大振。 然而令人无比震骇的一幕也随之出现,那位失去头颅的敌将全身戎装,威风凛凛的骑在高大的黑马上。他的肩膀上顶著一只空荡荡的头盔,双手高举长戟,宛如不可一世的魔神,统率千军万马向孤城发起最後的冲锋。 守军被吓呆了,甚至忘记了抵抗。城池很快告破,太守与他的家眷也死於乱军之中。那位无头的敌将第一个冲上城楼,他夺回了失去不过半晚的首级,将它重新接回到脖子上。 但也许是过於的兴奋和急躁,他竟装倒了方向,等察觉不对时,伤口的肌肉已经凝合,再不可能更改。从此,这位将军的眼睛永远生在了嘴巴与鼻子的下方,而他所看见的一切事物,也无可避免的发生颠倒── 若干年後,将军成为了皇帝,但他的脾气却更加的暴虐易怒。因为他眼中的世界,总是与旁人的正好相反,显得如此的格格不入。 一名宠臣揣摩到了他的烦恼,便为他想出了一个简单易行的主意:让全天下的人都弯下身子,将脑袋倒垂──这样,大夥儿透过双腿所见到的景物,便与这位皇帝陛下一般无二了。 没过几天,这道诏书就通行全国,无论愿与不愿,上至王公大臣,下到贩夫走卒,男女老幼一律弯下身子,审视这个颠倒的世界。 起初,大家都非常不适应,有意无意的想抬起头,再看一眼原本熟悉的世界。可环伺在旁的刀斧手便会不由分说的挥起他们手中的屠刀,割落一个个不听话的脑袋,再将它倒悬在菜市口的长杆上。 久而久之,人们从别扭变得习惯,从习惯变成自然,坦然的从裤裆下打量著彼此,早已忘却自己曾经直立过。直到某一日,一个孩子由於好奇悄悄挺起了腰,抬头用一种截然不同的视野环顾周围,却已分不清究竟哪一个才是颠倒的世界── 他把自己的疑惑告诉了身边的亲人,招徕的却是一片训斥与讥笑,并异口同声的警告这个孩子,赶紧把腰弯下来,莫要在离经叛道的路上越走越远,最终耽误了性命。可惜已挺起胸脯的孩子,再不愿重新低下头,在裤裆底下去找寻丧失的尊严与信念。 他想弄清楚,到底是谁错了,为什麽人们宁愿垂著头整日面对一个颠倒的世界,却不敢挺起胸膛来,哪怕正视上一眼?他苦苦求索著答案,从少年长成青年,从青年变成中年,直至衰老── 最後,他自杀了,在一个黎明站著拥抱了死亡,以最悲壮的方式发出了呐喊。 而那个带走太守女儿的年轻人,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多少年过去,当那个皇帝也衰老死去,一切都渐渐变得遥远,成为了一段神奇的传说。 第一章 缉妖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已是深秋的天气,风里携著一股微微凉意拂过青翠苍茫的山林。西天一团殷红的晚霞底下,白云出岫,清涧淙淙,偶有几羽倦鸟飞返林间,脆鸣幽幽。 这是一座名为“百万大山”的群峰深处,素日里人迹罕至,极是清幽。这百万大山横亘西南,譬如一道连绵万里的天然屏障巍峨屹立。因著幅员广阔,山中景致亦是各有不同。或有穷山恶水,瘴气笼罩之险峰峻谷;也有鸟语花香,锺灵明丽之崇山秀峦。其中多有养气之士结庐而居,修仙悟道,却也不乏各等妖孽魔头隐匿修炼,闭关蛰居。 由於山高林密,更有无数猛禽恶兽出没其中,故此百万大山深处几乎与世隔绝,成了一方化外禁地。久而久之,附近百姓便纷纷传闻山中有神仙居住,清朗夜间偶可见到五彩祥瑞现於深山峰顶。有心诚者不免斥资建庙盖观,终日香火不断,以祈子孙平安,家世昌隆,却也没谁敢真格往深山里迈进一步。 这日黄昏,在百万大山深处的思闲峰山道之上,有一青衣大汉孑然独行。此人三十余岁的年纪,身材魁梧,气宇轩昂,鼻直口方,双目炯炯有神,虎步龙行好不威武。他身出长物,只在宽实的背後负著一柄三尺黑鞘长剑,剑柄末端以青铜铸著一头神武雄狮,甚是醒目。 他脚下的山径皆以碎石铺就,绕著高逾万丈的思闲峰盘旋而上,直达山顶。在那山顶开阔处,遥遥可见青松苍石间筑有一座道观,屋宇十数间,古朴素雅。 此时天色将晚,密林中依稀传来猛兽嘶吼之声,狰狞高昂,直教闻者胆战心惊。这大汉孤身一人,却并无丝毫的惧色,脚下步履从容不迫,好自以暇的欣赏著山道两旁景致,也不著急赶路。 他行出一段,空气渐渐稀薄,两旁猛兽呼啸也慢慢远去。转过一道急弯,前方豁然开朗,十二三丈外一座山崖峭立如镜,从崖顶泻下数道白练,其声隆隆如是雷鸣,直汇入崖下的百丈碧潭中。 那碧潭波光粼粼,清澈见底,数以千计的鱼儿成群结队畅游其中。几羽雪白的不知名小鸟舒展双翼,自水面上掠过,一对对朱红色的小爪荡起圈圈涟漪,往四周散去。数方青石在瀑布经年累月的冲涮下早磨平了棱角,石心深深下陷,宛如一只只承接玉露琼浆的石钵。 在碧潭东首竖有一块半人多高的石碑,上面被人银钩铁划刻著“洗尘”二字,朱红的漆色晦暗褪淡,显然年深日久,不知是何方的世外高人云游至此所留。 那大汉在清幽小径上行走多时,甫见如此气势恢弘的瀑布,顿感神清气爽,心怀舒畅,暗暗想道:“‘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古人之言诚不我欺,能在此流连小憩片刻,便是什麽烦恼也能洗去了。” 原来这大汉乃是当今昆吾剑派掌门玄乾真人座下的三弟子,姓罗名禹,草字三思。他年纪虽不算大,修为却颇高,於一众同门中异属佼佼者。出道数年来足迹遍布四海八荒,除妖镇魔,罕逢敌手,闯下了“怒狮”的偌大名头,也令魔道群妖谈虎色变,嫉恨不已。 约莫在半个多月前,距离昆吾山不到五百里的端州府忽盛传有狐妖出没,专事勾引成年男子,吸其阳魄以炼内丹。昆吾剑派即为正道名门,得知此事自无坐视之理。玄乾真人便命罗禹前往端州府探询缉妖。 罗禹到得端州,乔装改扮明查暗访,终於寻上了那只化为人形的千年狐妖,就在月明之夜,锺楼之颠,展开一场生死激战。缠斗百余合後,罗禹祭出师门镇妖至宝“炼魂塔”又辅以五雷罩顶符,始伤得狐妖,却又被她侥幸逃脱。 其後一人一妖追追逃逃,一路南下,入得百万大山。那千年狐妖原本的巢穴便隐匿於此,对山中一草一木自然熟悉无比,故此不费太大周折就甩脱了罗禹。 罗禹追丢了千年妖狐的踪迹,大不甘心,本著除恶务尽的侠义精神,十余日来探幽觅险,寻访妖狐的蛛丝马迹。无奈百万大山委实太广,仅有名字的峰峦山岭就不下三五百座,要想在其间找寻一只千年妖狐的踪影,无疑於大海捞针。 此事倘若换了旁人,或许就此放弃回转仙山复命。可罗禹生性坚毅,疾恶如仇,怎也不愿就此收手。他久寻不获,忽地想到在百万大山思闲峰顶有一道观名叫“云居”,观主青梅道人乃是昆吾剑派的旁支弟子,十余年前曾率徒亲赴昆吾山,恭贺玄乾真人一百八十岁的华诞,与罗禹也有一面之缘。 他料青梅真人即久居百万大山,对此中情形当颇为熟稔,说不定晓得那妖狐修炼的洞府所在。於是罗禹照著青梅道人说起过的思闲峰方位,径自寻来。 他走到潭边蹲下身子,双手掬起一捧清泉润到脸上,一股清凉舒爽的滋味贯透全身,毛发肌肤无不写意之极。罗禹深深吐了口浊气,洗尽面上连日的尘土,又饮了两口甘冽的泉水,直觉得比瑶池仙酒还要醇甜,心中想道:“难怪青梅师叔会择此隐居,即便是在昆吾山上如此胜境也不多见。” 他又连饮数口清泉,意犹未尽,从腰间解下一个四方的锡壶,约莫有巴掌大小。平日里这锡壶盛满美酒佳酿,罗禹酒虫大动时便会取来喝上一口。如今入山多日,在山外小镇上装的一壶烈酒早已告罄,荒郊野外也无处寻觅酒肆饭庄,徒令他莫叹奈何。装上一壶清泉,也算聊胜於无,权作酒瘾发作时的替代。 他刚装了半壶山泉,耳中忽听到“砰”的一响,似有什麽重物从山崖顶上落下。原本要在雷鸣般的瀑布声中辨出其他响声甚为困难,但罗禹自幼拜入玄乾真人门下,虔修二十四年有余,可谓功通造化。方圆十数丈内针落可闻,叶颤可感,更莫遑论如此的响动。 他抬头举目朝响声传来的地方瞧去,只见碧绿的潭底有一具尸体正顺著水流向自己这面漂来。罗禹一怔,暗道:“此间怎会有死人?”好奇心起,右掌按住水面送出一道蕴藏回旋之力的泰斗真气,水波朝两边荡漾,那具尸体慢悠悠漂浮过来。 罗禹看清尸体不禁暗吃一惊,原来这死者乃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道僮,胸口被人用阴柔掌力轰得血肉模糊,早气绝多时。不问可知,这道僮十有**乃云居观的弟子,难不成观中出事了? 他念及青梅真人安危,再无心在潭边逗留,匆匆收起锡壶,运动丹田一缕真气,身形御风而起直向崖顶升去。他身轻如燕跃上崖顶,又在水边见著两具道士的尸体,其中一人胸口被人挖开,竟是掏空了五脏六腑。 罗禹怒气勃发,思忖道:“这些道士与世无争,跳出方外,是谁恁的歹毒,竟下此狠手?若教我撞上,定是一剑一个,断不容情!”他飞身朝云居观掠去,路上又有几具道士的尸体横七竖八的躺挂在树上石间,死状极惨,更无活口。 罗禹落到云居观前的青石阶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道士双目圆睁仰天卧在门槛旁,双腿不知被何种歹毒的妖术烧得一片碳黑,殷红的血迹洒满一地,端的惨不忍睹。两扇山门东倒西歪,门上的匾额也碎裂落地,勉强可辨出“云居观”的字样。门边的山墙之上触目惊心凹入五个爪孔,深逾寸许,也不知是谁人所为。 罗禹行侠多年,经验颇丰,伫立在观门前并不莽动。他压制住心头愤慨,抱元守一散出灵觉,观内死寂无声,惟有未散的血腥气味飘荡在空气里。 罗禹懊恼道:“我终究晚来了一步。唉,要是先前赶紧一点,说不定能救回云居观的这场浩劫。”如今只能企望青梅道人一身修为不俗,或可侥幸躲过一劫。 观内狼藉满地,丹室经阁等重地更是让人洗劫一空,只差再放上一把大火毁尸灭迹了。罗禹粗粗一数,连带关外所见的道士,遇难者不下二十人,其中却无一个来犯的强敌。想来或是来人修为极高故无伤亡;或是虽有伤亡但尸首已为同伴带走,却也由此断了一条追寻真凶的线索。 罗禹终在偏殿中发现了青梅道人的尸首,老道士身中数剑生机已绝。更令人发指的是他浑身精血已让人吸干,只剩下一副干瘪枯黄的躯壳,右手五指兀自牢牢握著半截断剑死不瞑目。 罗禹心中悲愤难抑,他走南闯北阅历非浅,可这般惨绝人寰的景象亦是平生仅见,禁不住仰天怒啸。一股丹田浩然之气化作滚滚春雷跌宕九天,震得寂寂群山遥相回应,犹如万马奔腾,惊涛拍岸,不知惊起多少密林深处的宿鸟凶兽。 猛地他警兆一动,灵觉里隐约感到後院似有异常,当下收住啸声飞身掠去。殿外天色幽暗,最後一缕残阳宛似杜鹃啼血映照在殿顶青瓦上。山岚拂过,吹得树影婆娑沙沙轻响,平添一份阴森凄凉。 罗禹真气流转全身,外松内紧暗自戒备,虎目如电射向院角的一座古井,沈声喝道:“出来,不然休怪罗某不客气了!” 井缘内侧先是多了双湿漉漉的手,继而有人探出半个脑袋叫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只是一个烧火的小道,什麽也不晓得!”却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道士,面色苍白惊恐万状的扒在井口朝外张望。 罗禹见观内还有活口,心下一喜,温言抚慰道:“小道长莫怕,在下乃昆吾剑派玄乾真人门下弟子罗禹。今日路经思闲峰,本想顺道前来拜望青梅道长芝颜,不料观中竟遭此惨祸。” 那小道士听得罗禹自报家门,将信将疑道:“您、您是昆吾剑派的弟子?” 罗禹颔首道:“正是。这位小道长不妨请出来说话,缩在井里的滋味可不好受。” 小道士上下打量罗禹,见他正气凛然,神态温和,对自己似乎并无恶意,点点头道:“是,是,小道这就出来。”拖著湿透的身子颤巍巍从井里爬出来,翻身落在地上双腿又不争气的一软,扑通坐倒,靠著井岩呼呼喘著粗气。 一阵晚风吹起,小道士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浑身瑟瑟发抖,将冰冻的两手放在嘴边哈起取暖,眼睛却依然半惊半惧的盯著罗禹。 罗禹心知这小道士必然亲眼目睹了适才腥风血雨的一幕,已成惊弓之鸟,低叹一声探出右掌按在他肩头上,真气一运小道士的衣裳上嗤嗤有声,冒起一蓬水雾。衣服瞬间干透,一团暖洋洋的气流流转小道士周身,身上寒意也随之立消。 小道士心里的戒惧不禁又消去大半,感激道:“多谢好汉爷。” 罗禹收回右掌,蹲著身子道:“罗某不是已说了麽,我乃昆吾剑派门下,论资排辈还须对青梅道长唤上一声‘师叔’,小道长不必如此生分,只管叫我本名。” 小道士借著苍茫夜色,再次打量近在咫尺的罗禹,问道:“罗大哥,您,您果真是昆吾剑派的弟子?” 罗禹虽急於知晓凶案真相,但明白小道士此刻心神不宁,不宜逼迫催促,故此有意露出笑容道:“如假包换。昆吾剑派门下又非什麽值钱的金字招牌,难不成还会有人冒充麽?” 小道士至此方疑嫌尽释,急忙问道:“罗大哥,观主他老人家怎样了?” 罗禹黯然摇头道:“青梅道长被人吸干体内精血,已驾鹤西归。” 小道士“啊”了声,颤声道:“那、那观中其他的人呢,还有没有谁活著?” 罗禹苦笑道:“此时此地,你我是观内仅存的两个活人,再有便是一地的尸体了。” 小道士呆如木鸡,发紫的嘴唇翕动几下终於失声痛哭出来,哽咽叫道:“是我没用,是我怕死,师父啊──” 罗禹待他哭了半晌,才伸手抚慰小道士的背脊柔声道:“小道长,莫要太难过了。这原也怪不得你,你要是不躲起来,现在也已成了一具干尸。罗某欲追缉真凶,为死难的诸位道长报仇雪恨,便更加无从查起。” 小道士猛抓住罗禹的大手,哀求道:“罗大哥,你一定要替观主他老人家报仇啊!” 罗禹道:“小道长放心。云居观与昆吾剑派同气连枝,无端遭害,罗某自该责无旁贷为大夥儿讨还公道。只是小道长可曾看到行凶之人是哪路的妖孽?” 小道士连连点头道:“我认得他们,那带头之人便是虬松岭青莲寺的住持妖僧无戒,跟在他身後的是遮云窟窟主吕岩和一个绿发妖人,还有许多小道也报不出名字的妖孽。一共来了不下三四十个,将云居观团团围住,要逼观主交出万年丹参。” 罗禹嘿然道:“我明白了,他们是见宝起意,这才杀上门来。”他对百万大山所知不多,以前也未曾听闻过无戒等人的名头。但从尽屠云居观一事来看,对方不仅人多势众,修为也大是不弱。自己单枪匹马,未必能讨得便宜。然而这血案即让他撞上,又岂有袖手旁观,畏缩不前的道理。说不得纵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上一闯,闹它个天翻地覆,落花流水。 小道士道:“那丹参本是观主十余日前采药时偶然所获,原想炼制成数十枚仙丹,不晓得如何走漏了消息,竟被无戒等人闻到了风声。他们气势汹汹地登门索宝,观主自不肯答应,於是就动起手来。小道就是那时藏到了井里。刚才因在水下待久了,忍不住浮上来想唤一口气,却教罗大哥发现了。”说到这里,自惭胆小怕死,脸上一热低下头去不好意思再开口。 罗禹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徐徐问道:“小道长,你可清楚青莲寺和遮云窟的位置?” 小道士想了想,说道:“小道曾听观内的师兄说起过,虬松岭离这儿大概三百多里,一路往西见到一座满是青松,状似莲花的山岭那便是了。遮云窟在哪儿,却不晓得了。罗大哥,你要去找他们麽?” 罗禹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云居观二十多口性命,自该著落在他们身上!” 小道士擦去脸上眼泪,站起身道:“罗大哥,要不要小道与你一起去?” 罗禹微笑道:“小道长,你现在不怕死了麽?” 小道士红著脸嗫嚅道:“我自是怕的。可观主和诸位师叔师伯,师兄弟都死了,留下小道一个人活著还有什麽意思?不如跟那些妖人拼个你死我活,将来也好有脸再见观主他们。” 罗禹拍拍小道士肩膀,道:“报仇的事就交与罗某吧。小道长,有一件事我需拜托给你,请你帮忙。” 小道士一愣,问道:“罗大哥,我能够帮上您什麽忙?” 罗禹道:“诸位道长的尸体尚曝露於野,还需劳烦小道长妥为收敛安葬。待罗某取回无戒等人的项上首级,也好祭奠观主在天之灵!” 小道士一省,道:“罗大哥说的是,小道这就动手收敛安葬。” 罗禹想起一事,问道:“小道长,你有没有听说过百万大山中有一千年妖狐,擅化作娇媚女子迷惑男人,吸其阳魄以筑元基?” 小道士摇头道:“好像没听谁说起过。罗大哥,你来百万大山就是为了找她麽?” 罗禹微感失望,心道:“眼下追缉妖狐的事情只好先放一放,先杀上青莲寺为青梅道长他们报仇雪恨!”他抬头望了眼漆黑的夜空,一轮冷月悬在云端,凄凉月华如水播洒人间。 罗禹说道:“小道长,你安葬完所有遗体之後,若不见我回来,也不必再等。” 小道士急道:“罗大哥,这是为何,您不打算再回来了麽?” 罗禹心中一笑,暗道:“此去青莲寺不过三百余里的路程,等你埋完那多尸体罗某还不能回来,多半就是失手殒命了,你留在此地也无多大用处。” 他为免小道士担心,也不说破所虑,只道:“小道长有所不知,云居观满门遇害之事总需有人尽速回报家师知晓。我稍後还要追缉妖狐,一时半刻也回不得昆吾山,只好有劳小道长前往报讯了。” 小道士不虞有它,应诺道:“罗大哥放心,我一定把信带到昆吾山玄乾真人驾前。不知您还有旁的什麽话要小道带传?” 罗禹心道:“你一到昆吾山,我师父自会明白发生了什麽事。他老人家定会另思对策,也不需我多嘴。只是此去昆吾山万里迢迢,也不知这小道长能否安然抵达?”可事到如今,除此之外也没别的法子了,罗禹一摇头道:“其他就没什麽了。小道长一路之上切要小心,不然便又是罗某的过失了。” 小道士道:“多谢罗大哥关照,小道省得了。只是小道从没出过远门,昆吾山怎麽个走法,还要罗大哥教我。” 罗禹详细说了前往昆吾山的路径,又著小道士复述了一遍,见他记得滚瓜烂熟这才放心。他取下锡壶将在小道士手中,交代道:“小道长到了昆吾山南麓的‘碧霞祠’,将此物亮出,自有人引荐你拜见家师玄乾真人。师父他老人家慈悲宽和,也必会妥善安置小道长。” 说罢他又取出几锭纹银,叮嘱了一些下山事项,最後道:“小道长,你多多保重,咱们後会有期!”转身告辞而去。 小道士在身後叫道:“罗大哥,您自己也多加保重。小道粗通御风之术,估摸有七八天就可到昆吾山求得援兵。那些妖人都厉害得紧,您万一不敌千万别硬来。” 罗禹纵声大笑道:“小道长无需担心,些许跳梁小丑,何足挂齿?”笑音尤在空寂的道观里回荡,魁梧的身影却已远在半里开外。 他顾及夜色里剑华太过耀眼,可能打草惊蛇,故而只一路御风向西疾驰。饶是如此身形也似风驰电掣,两旁山峦景物纷纷倒退,须臾便远远抛到了身後。 茫茫秋夜中,巍峨群山犹如一尊尊匍匐在地的庞大野兽,静静伫立。云岚飘荡,长风万里,脚下的大地一片漆黑。 罗禹行出三百多里,果然远远望见前方一座险峻山峰状若莲花,屹立在云峦深处。他放慢身形,在黑夜的掩护底下悄然潜近,找寻青莲寺的所在。目光所及处,忽见山峰中麓犹如花心的地方依稀灯火闪烁,似有人家。 罗禹艺高人胆大,降下身子贴地而行,潜在星罗密布的青松林中直奔灯火亮处而去。松林尽头的开阔地上赫然座落著一栋古刹,气势恢弘,比云居观大了许多。 那古刹山门前悬著两顶硕大的灯笼,映照在写著“青莲寺”三字的黑底金匾上。门口八名虎背熊腰的僧人手持戒棍侍立两旁,有一句没一句的聊著天。 罗禹藏身一株古松之上,尽管与他们隔著七八丈的距离,但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依旧能清晰的听到这些僧人交谈的内容。 就听一个僧人抱怨道:“真***倒霉,今夜住持大摆盛宴款待宾客,偏生轮到咱们几个值班守夜,连口酒也捞不到。” 旁边一个瘦个僧人无可奈何叹口气道:“谁让咱们只是些小喽罗,打仗拼命总冲在最前头,有了好事的时候却又排在最後。” 对面一个黑脸僧人急忙道:“小声点,住持法力通神,耳听八方。若让他知道咱们在这儿埋怨他老人家,稍後还不抽筋扒皮?” 最先开口的僧人笑道:“怕什麽,住持正在招待金牛宫来的贵客,哪有工夫注意咱们这些小喽罗在说什麽?” 罗禹闻言一怔,暗暗道:“金牛宫怎的也有人来了,这事可有些棘手。” 第二章 天策 近百年来道消魔涨,自魔圣聂天之後又以五行魔宫声威尤著,堪称魔道牛耳,气焰之高一时无两。金牛宫位列其中,高手如云,魔氛如炽,令正道各派亦为之侧目。宫主金裂寒近三甲子的修为惊世骇俗,平生难偿一败,实是极难招惹的角色。不知什麽原因,却和青莲寺这等魔道旁门小派搭上了关系。以金裂寒的身份,当然不屑亲临青莲寺,但不晓这回来的是谁。 这时又一僧人好奇道:“金牛宫是什麽地方,住持为何这般著紧,不单亲自迎出山门,还对那为首的老头满脸堆笑说尽好话?” 瘦个僧人哼道:“何止咱们住持,你没看遮云窟吕窟主,寒月洞的绿发老仙也对那老头子低头哈腰的前後照应?我看这人来头定是大得很。” 黑脸僧人道:“我好像听见吕窟主有叫那老头‘麻护法’,嘿嘿,他满脸麻子可不是该叫这名麽?” 罗禹心中一动,思量道:“麻护法’?难不成便是金牛宫六大护法中的麻奉秉麻老魔。嗯,他早年被人用‘金乌神砂’打成大麻脸,从相貌上说多半错不了。” 罗禹又听了一会儿,尽是众僧骂骂咧咧的抱怨之辞,其中免不了夹杂著不堪入耳的淫言秽语,却再无新鲜内容。他悄悄起身,潜踪匿迹从先前寻准的一处僻静墙角凌空飞进青莲寺中,去势快如闪电,即便有人看到也只当是夜里飞鸟掠过。 青莲寺称雄百万大山,横行无忌,今夜又是群妖毕至大胜而归,做梦也想不到有个煞星前脚跟後脚的追到,反而放松了警戒。尽管安排了几个僧人守夜值班,却仅是摆摆样子,全不在罗禹话下。他几乎没费太大功夫便如入无人之境般径自朝无戒款待宾客的偏殿潜去。 到得偏殿近前,只见门口守著四名僧人,一个个腆胸叠肚装模作样,只怕挡不住自己一掌。大殿内红烛高烧,灯火通明,设下了二十多桌筵席,将好端端一个佛门清净之地弄得乌烟瘴气,群魔乱舞。 形形色色百多名妖人环坐席间,喝得面红耳赤,放浪形骸,丑态不一而足。在正中一席上坐著六人,果见到麻奉秉这老魔头大马金刀,神色倨傲的高踞首座,一副爱理不理迎受著群妖的敬酒奉承。 在麻奉秉左首坐著一个身材肥大,穿著大红袈裟的红脸僧人,太阳穴高高鼓起眼蕴精光,想来就是青莲寺的住持无戒和尚。在他身边则是个绿发老者一声不吭的埋头大嚼,好像除此之外就不对其他东西再感兴趣。 再往麻奉秉右首席上瞧,端坐著一个白衣中年文士,手摇折扇,吃相文雅许多。只是眉目中暗藏阴狠之气,脸上的笑容教人看了怎都觉得不舒服。文士的下首尚有一个头陀与一名浑身黑色绒毛浑似一头大猩猩的汉子,正高声喧嚷行著酒令。 罗禹深知麻奉秉的修为尚胜自己一筹,殿内的其他妖人也非易与,当下也不敢过於靠近,只隐身在偏殿外的一株苍松上小心翼翼舒展灵觉朝内打探。 那边无戒和尚正敬过麻奉秉一杯酒,刚刚重新落座便听後者说道:“无戒大师,听说就在今天下午,你从云居观青梅真人手中抢得了一株万年丹参,可有此事?” 无戒和尚暗暗叫苦,心中恼怒道:“是哪个王八羔子为拍麻老魔的马屁,竟将此事泄漏出去。哼,若让老子晓得是谁干的,不吸干了他的精血誓不为人!” 他心下暗恨,脸上却一点不敢表露,回答道:“托麻护法洪福,贫僧今日确得著一株万年丹参。原本想宴後寻个机会说与三爷知道,不想您老人家已然得知了。” 麻奉秉放下酒盏,似笑非笑道:“听说你还尽数杀光了观里的道士,这个祸事可闯得不小啊。那青梅真人乃昆吾剑派旁支弟子,与玄乾真人颇有交情。此事倘若传了出去,区区一个青莲寺恐怕也担待不起。” 无戒和尚道:“多谢麻护法关照。此事贫僧做得极为隐秘,又将那些牛鼻子老道一个不剩的统统宰个干净,应该不会让外人知道。” 麻奉秉皮笑肉不笑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自忖手脚干净不留後患,却怎会让老夫知晓?昆吾剑派垂名正道千年,也非酒囊饭袋。一旦让他们获悉,大师和在座诸位朋友的性命可就危矣。” 那绿发妖人抬起头来,满嘴嚼著山珍,口齿模糊的问道:“这事咱们兄弟做都做了,依麻护法之见该当如何?” 麻奉秉笑而不答,旁顾言他道:“无戒大师,可否取出那株丹参让老夫一开眼界?” 无戒和尚纵是有千百个不情愿,亦不敢当众驳了麻奉秉的面子,点头道:“麻护法即这麽说,贫僧便献丑了。”转头对身後侍立的一个中年僧人耳语几句,那僧人快步走出偏殿,自是去取丹参。 罗禹若是缀在这僧人背後,或可轻而易举夺回丹参。但如此一来势必惊动偏殿里的群妖,想寻无戒等人复仇可就难了。他耐住性子隐忍不发,就见脚下不断有杂役僧端著美酒佳肴往来穿梭,浓郁的香味顺著夜风四处飘荡。 罗禹食指大动,别的倒也罢了,惟独那一壶壶美酒令他眼热无比。他已数日不识酒味,如今焉能忍得?见一僧人捧著一盘盛满佳酿的酒壶从底下经过,罗禹看准机会右手凌空一抓,神不知鬼不觉的摄来一壶美酒,仰头畅饮。 一壶酒顷刻喝干,反倒惹起罗禹更大的酒瘾,恨不得潜入夥房酒窖喝个痛快。但毕竟办正事要紧,这些美酒惟有留待日後再来享受了。 他将空荡荡的酒壶挂在枝杈上,那中年僧人手捧一只长方形的黑色木匣步入殿内,在主桌前躬身道:“启禀住持,丹参取来了。” 无戒和尚手一挥道:“还不快呈上,让麻护法好生鉴赏。”那中年僧人恭敬应了,将黑匣在麻奉秉面前打开,里面幽香四溢,露出一株二尺三寸白里透红的丹参。 麻奉秉微合双目,抚须观看,赞道:“不错,果真是天地罕有的珍品,连老夫亦是平生仅见。”眼神里透著豔羡之色,久久凝望却不说别的。 那白衣文士察言观色,已明白麻奉秉对这株万年丹参起了窥觑之念,只不过自恃身份,不愿当众开口索要而已。他向无戒和尚一使眼色,笑道:“无戒大师,刚才在私下里你不是与小弟商量,欲将这万年丹参权作薄利赠与麻护法,以搏他老人家一粲?依小弟之见,也不必再等到宴後,咱们这便请麻护法赏脸收下如何?” 无戒和尚心中骂道:“它***,老子何时与你这家夥打过商量,说要将丹参送给麻老魔?”但他也不是傻瓜,晓得丹参即被麻奉秉看见,不送也得送了。莫不如乘麻老魔尚未主动开口,自己作个顺水人情。 当下无戒和尚应和道:“吕兄说的极是,倘若麻护法看得上眼,就请赏脸收下丹参,也算咱们兄弟对您老人家的一点心意。” 麻奉秉暗自欢喜,老脸上却作出为难之色道:“无戒大师,吕兄弟,这如何使得?此宝乃是你们拼了性命从云居观夺来,老夫岂有坐享其成的道理?” 无戒和尚心里已不知把这尊麻神祖宗八代上上下下骂了多少遍,脸上却堆笑道:“麻护法说得哪里话来,区区一株丹参怎比得上您老人家往日对咱兄弟的照顾?何况贫僧修为浅薄,这丹参原也消受不起。日後万一昆吾剑派寻上门来,届时还要有劳您与金牛宫出面周旋维护。”说罢一咬牙朝那中年僧人怒喝道:“还愣著干什麽,快将丹参放下!” 麻奉秉瞥了眼摆在自己面前桌上的丹参,哈哈一笑道:“多谢无戒大师与诸位朋友盛情,老夫就却之不恭,厚颜收下了。” 无戒和尚又是疼惜又是不舍,心里又翻来覆去把麻奉秉十八辈祖宗骂了个够,端起酒盏起身道:“诸位朋友,咱们再一齐敬麻护法三杯,为他老人家接风洗尘。”群妖轰然响应,麻奉秉得著丹参心怀大畅,脸上笑容也多了,自是来者不拒。 罗禹静静观瞧,感慨道:“就为了这麽一株丹参,竟屠戮了二十多条人命。可笑的是最终为他人做了嫁衣,教麻奉秉强取豪夺了去。如此仙灵至宝,委实不知可救活多少人的性命,落到麻老魔手里自是白白糟蹋了。哼,待会儿我一定要想个法子将此物盗了回来,让老魔空欢喜一场!” 殿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兀自人声鼎沸,杯筹交错。有些修为稍浅的小妖喝得酩酊大醉,不免现出了原形,或露出獠牙青面,或从屁股底下耷拉出一条毛茸茸的巨尾来回晃悠。 麻奉秉酒喝得不少,仍保持著七分清醒,一推酒盏起身道:“无戒大师,咱们酒喝得差不多了,也该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说说正事。” 无戒和尚痛失丹参正借酒浇愁,半醉不醉道:“麻护法何必如此匆忙?天色尚早,不如咱们再坐片刻,喝个痛快!” 麻奉秉将桌上的黑匣收入袖口,近三尺长的匣子宛如变戏法似的在他袖中消失不见,从外表看不出丝毫痕迹。他摇头哼道:“老夫此来雾灵,实负有宫主交代的一桩机要重任,可不敢疏於玩乐。若不是看在大师与诸位朋友面上,这顿接风宴本也无心用下。” 无戒和尚暗道:“王八羔子摆什麽臭谱?老子好端端的庆功宴成了你的接风酒,又将丹参送给了你。嘿嘿,却还板著老脸教训老子。他***,得著便宜却来一本正经的卖乖,活像青楼里的姐儿。” 他老大的不痛快便装著酒醉不应声,一边遮云窟窟主吕岩见状急忙圆场道:“既然如此,咱们便先退席商量正事。待议定之後再回转过来喝个一醉方休也是不迟。” 麻奉秉把无戒和尚的反应尽看在眼中,心道:“这秃驴对老夫皮里阳秋,心怀不满,却当我是瞎子麽?若非宫主交代之要事尚需借助这帮霄小卖命,老夫又何苦降贵屈尊与他们厮混在一处?” 他不动声色,转首问道:“无戒大师,贵寺可有什麽清静些的地方便於谈事?” 无戒和尚见麻奉秉问到自己头上,只得吭吭哧哧回答道:“在这偏殿之後有一禅房,乃贫僧平日参道悟佛所在,里面收拾得倒也干净。” 那坐在吕岩身边的头陀奇道:“麻护法,恕小弟多嘴,在座的人都是咱们自家兄弟,有何事不能在酒席间说,非得这般缜密小心?” 麻奉秉冷笑一声,说道:“非是吓唬诸位,老夫此来所为之事,牵涉正魔两道千年天运,著实非同小可。倘若无意中泄漏了半点天机,恐怕连老夫在内的在座诸位,谁都承受不起。” 群妖信疑参半,更有人想道:“这老家夥定是想让我等一效死力,所以存心故弄玄虚将此事吹得神乎其神。哼,这雾灵山脉中能有什麽大事,牵动到正魔两道千年的运数,老子怎从没听说过?” 麻奉秉自然料不到,他的话勾起了隐身殿外另一人浓重的好奇心。罗禹忖道:“麻老魔万里迢迢远来雾灵果非寻常,说不准又是金牛宫筹谋的什麽见不得人的勾当。眼下群妖未散,我也不便下手,干脆就一起听听这所谓天机大事究竟是什麽。” 他定下主意,悄然无声的掠下苍松,避开殿外的守卫僧人,直奔後殿无戒和尚所说的禅房而去。殿内群妖吵吵嚷嚷、酒酣兴浓,竟任凭罗禹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翻云覆雨。 罗禹潜入禅堂,在角落里站定环顾四周却皱眉不已。原来里面虽然颇为宽敞,却并无适合的藏身之所,耳中听到麻奉秉等人渐渐朝这里走近,眼看就要推门而入。他无暇细想,右手一抖亮出一道杏黄色灵符,口中真言急念灵符上微光一闪化为淡淡烟雾,将他的身躯裹罩其中。禅房内的轻烟堪堪散尽,罗禹魁梧的身影已然消失无踪,却是他急中生智祭出了一道“风隐符”。 却说在浩如烟海的诸般仙术魔功里,炼符之术可谓独树一帜,通行两道,大体可分作“风云雷电“四门各尽其用。尽管实战里一两张灵符未必能扭转乾坤,一箭功成,但用以隐身、驱火、驭水、辟邪、封印等,却甚是灵便。至於灵符威力大小,与施术者本身修为并无太大关系,多取决於符咒的级别。 罗禹所携的这道风隐符乃玄乾真人早年亲手炼制,法力自是非同小可。即使是麻奉秉在此,若不刻意舒展灵觉全力搜索,也未必能察觉丝毫异常。故此罗禹临此紧急关头才敢冒险一试,隐身咫尺侧旁。 虚掩的木门开启又关上,无戒和尚引著麻奉秉等人鱼贯而入。众人满身酒气在蒲团上落座,麻奉秉依旧当仁不让高踞首位,目光灼灼扫视禅房问道:“无戒大师,此处隔壁是什麽地方,可否安全?” 无戒和尚道:“麻护法尽管放心,贫僧已命心腹弟子在禅堂外设下哨卡,连隔壁的屋子也不曾漏过,保证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麻奉秉道:“吕兄弟,麻烦你再到禅房四周查寻一遍,万勿有半点遗漏。” 吕岩应声而起,身形化作一道白电又将禅房里里外外巡视一通。只弹指工夫,众人面前微风一拂,吕岩已然气定神闲回到蒲团上坐下,说道:“麻护法放心,这里再无闲杂人等。”无形之中,已露了一手“白云出岫”的身法绝学。 罗禹心中暗笑道:“可笑麻老魔谨小慎微,也做了睁眼瞎。你家罗三爷现下就站在一边,正等著你说出天机。”要不是风隐符一旦生出,只能固定在原地,罗禹甚至还想再往前凑近些,看看稍後是否有机会从麻奉秉手中盗回丹参。 麻奉秉缓缓道:“诸位是否在心中暗怪老夫太过谨慎多事?” 那头陀一晃乱发道:“在下想麻护法此举必有深意。不知此来雾灵到底所为何事,若有我恨头陀可效劳之处,请麻护法尽管吩咐,不要客气。” 在他下首那个长相如黑猩猩般的壮汉甕声甕气道:“不错,能为金牛宫效力也是咱们兄弟的光彩。麻护法有什麽事,尽管开口说吧。” 麻奉秉颔首道:“诸位盛情,日後老夫定当禀报宫主知晓。无戒大师,你与在座的朋友可有谁知,在这雾灵山脉中有一只千年妖狐,自号‘黎仙子’,擅长千变万化?” 罗禹心道:“巧了,敢情麻老魔要找的也是她!莫非这妖狐也招惹上了金牛宫的人,引得麻老魔不远万里追索至此,可这妖狐跟天机又有什麽关系?” 有道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罗禹正在为搜寻千年妖狐的踪迹烦恼,麻奉秉却跳了出来架桥开道。他凝神聆听,就见无戒和尚沈思片刻道:“贫僧倒听说过这个黎仙子,但素来井水不犯河水,百年间也未曾打过照面。” 麻奉秉问道:“无戒大师,你可知这妖狐的洞府所在?” 无戒和尚摇摇头,目光望向对面的吕岩,吕岩紧皱双眉半晌不语,显然也不知道。麻奉秉正感失望之际,那绿发老者忽然开口道:“麻护法,兄弟倒有一条线索,或可顺藤摸瓜寻著那妖狐。” 麻奉秉精神一振,道:“谢兄请讲。” 绿发老者道:“那黎仙子的名头,兄弟早年也曾听说过。但她形迹飘忽,化身千百,更从未露过洞府所在之地。可这妖狐有一帕交,情谊甚笃,从她身上寻去,定能问到妖狐下落。” 恨头陀一拍大腿叫道:“老子怎地没有想到?不错,这妖狐与玉茗仙子交好,那婆娘一准清楚妖狐的藏身洞府。” 麻奉秉沈吟道:“玉茗仙子?她又是何方神圣,老夫似乎从没听人说起过?” 吕岩笑道:“也难怪麻护法不识,玉茗仙子本是雾灵山脉空幽谷中的一株花妖,因吸食日月天地之菁华炼得人形,便以空幽谷为府,建了一座‘百花园’。她从不与外人交往,更不出谷半步,故而少有人知。” 麻奉秉问道:“吕兄弟,那玉茗仙子的修为如何?” 吕岩回答道:“她的法力深浅不得而知,据传手下倒是有一班花妖树精颇是难缠,所以等闲也无人去找她麻烦。不过如果麻护法愿亲自出面,那自然是手到擒来。” 麻奉秉沈声道:“好,咱们就在这儿小憩片刻,散去身上酒劲即刻出发前往空幽谷百花园,找那玉茗仙子问讯。” 无戒和尚诧异道:“麻护法,大夥儿何不歇息一晚,等天亮後再动身?” 麻奉秉冷笑道:“你当只有金牛宫在搜寻那千年妖狐麽?追缉妖狐下落一事宜早不宜迟。嘿嘿,倘使让别人著了先机,大师纵是有十个脑袋也赔不起。” 无戒和尚摸摸光溜溜的脑门,奇道:“这妖狐究竟闯下了什麽祸事,竟能掀起这麽大风浪?咱们终年待在雾灵山脉中,却连一点风声也没听到。” 麻奉秉道:“此事於各门各派都属机秘,你们又岂会知晓?不过既然各位肯为我金牛宫出力,老夫不妨将一些内情透露与诸位,也好让大家明白事情的紧要重大。可要是有谁多嘴多舌往外吐露半句,休怪老夫到时候翻脸无情,取他向上头颅!” 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好奇不已,纷纷赌咒发誓绝不透露。麻奉秉愈加神秘的压低声音道:“大约半个月前,烈火宫出了一名叛逃弟子。而这个人居然是正一派安插在烈火宫中多年的一个暗探。这小子苦心蛰伏,渐渐获取了烈火宫宫主赤烈横的宠信,得以执掌宫内警戒重权。於是这小子寻到机会监守自盗,乘赤烈横闭关修炼之际,偷出了烈火宫至宝云篆天策,妄图凭此宝向其师门邀功。” 恨头陀不解道:“麻护法,云篆天策又是什麽东西,一本书麽?” 麻奉秉只鼻子里低低哼了声道:“我五行魔宫保守此绝大秘密多年矣,你们不清楚那是最好。不然便如那妖狐一般徒惹麻烦,招致杀身之祸。其实老夫对云篆天策本也不甚了然,这回奉金宫主之命出山,方才得蒙获悉一鳞半爪。” 他停了下来,见群妖个个伸长脖子侧耳细听,心中涌上几分得意,於是接著说道:“据宫主他老人家交代,云篆天策本有六份,其中一份早年失散在外不知所终,其他五份由穹海、烈火、青木、天石与敝宫分别收藏。谁若能将云篆天策合壁,便能参悟出这天地间最大的奥秘,届时扭转乾坤,神通三界更是不在话下。正道门派中有知晓此宝的,无不想方设法妄图盗得天策。这回终教正一派得手了。” 绿发老者惊道:“原来云篆天策竟有如此神妙,老朽著实闻所未闻。只是这件事情与麻护法追索妖狐有何干系?” 麻奉秉嘿嘿笑道:“该著这妖狐有事,那正一派暗探在烈火宫追杀之下没能将小命留到回返师门之时,不过天策却阴差阳错的落到了妖狐的手中!” 无戒和尚“啊”了一声,舔舔肥厚的嘴唇喃喃道:“好家夥,好家夥──” 麻奉秉收敛笑容,森寒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冷冷道:“莫怪老夫事先没有提醒,天策至宝可不是诸位消受得起的。哪个心生邪念,妄图染指,坏了敝宫的大事,老夫定让他後悔来得这世上一遭!” 恨头陀咽下一口唾沫,没来由的感觉屁股犹如被火烧烤,可在麻神慑人的眼神逼迫下,只能按捺心情强自端坐不动。屋子里一时陷入了沈默。 罗禹隐身暗处,心中想道:“这事可越来越有趣了,罗某既然撞见,定不能如了麻老魔的心愿!” 第三章 空谷 天色微亮,一缕晨曦照耀群峰,空幽谷中已是鸟语花香,生机昂然。 一道清涧从谷内潺潺流过,两岸绿草如茵,半空中飘浮着朦胧轻柔的淡紫云岚。 山谷深处,有一座占地百亩的秀雅园林,仿佛世外桃源,天上人间。 数位身着轻纱的妙龄少女穿梭其间,手持锄具正忙着修剪花草。 忽听谷外传来震耳之声道:“金牛宫麻护法,携青莲寺无戒大师、遮云窟吕窟主等求见玉茗仙子!” 那声音震得空谷嗡嗡嗡的回响,林间鸟儿被惊得腾飞翱空,说话之人正是恨头陀。 园中少女讶异莫名,猛抬头,就瞧见灰濛濛的高空中飘飘然落下一行六人。 为首一皂袍老者,满脸麻子,面色如金,银白的钢须戟张如针,双目之中闪烁着森森幽光,一对眼珠泛着死灰之色,浑不似活人该有的颜色。 这些少女自不识得他便是金牛宫六大护法之一的麻奉秉,但听得恨头陀自报名头,多少也能猜到。 在麻脸老者身后兀自伫立五人,装扮虽是各异,但望向自家姐妹的眼神中却都充满了贪恋阴狠之色,决无善意。 一绿裙少女盈盈一礼,说道:“诸位仙友请了,敢问求见我家仙子所为何事?” 麻奉秉大喇喇一翻怪眼,说道:“老夫金牛宫护法麻奉秉,请玉茗仙子出来说话,有要事相询。” 只听花间有一女子的声音道:“麻护法万里奔波,光临百花园,不知有何见教?” 风中轻轻荡漾开一股极好闻的香气,麻奉秉饶是老成持重,亦忍不住耸耸鼻子深吸一口,顺着声音传来方向望去,自一丛盛开正艳的芍药之后,步出一位挎着花篮的白衣少女,手持一柄精致小巧的银锄,袍袖轻挽,露出的一段藕臂粉白透红,云鬓蛾眉,秋水为眸,秀雅出尘不见半分世人俗气。 吕岩从眼珠落到少女身上开始便停止了转动,暗赞道:“早听说玉茗仙子生得国色天香,秀丽绝伦,今日一见方知,盛名之下绝无虚传。便是这满园的奇花异草,与她一比,也不过有如蓬蒿荆草。” 绿发老者也目不转睛盯着玉茗仙子,想的却是另一回事:“这小丫头,数百年中不知吸食了多少日月山川钟灵之气,老夫若能攫其精血炼化内丹,不啻省却数十载的寒洞苦修!” 麻奉秉脸上挂着难得的笑容,哈哈一笑温言道:“仙子客气了。老夫此来,只为向仙子求寻一位朋友的下落。” 玉茗仙子微笑道:“小妹久闻金牛宫威名盖世,神通广大。无戒大师与吕窟主诸位更乃雾灵山脉的一方豪雄,声震八方。倘若连各位都找寻不到的人,小妹只怕愈发的无从知晓。” 恨头陀阴阴发笑,说道:“仙子过谦。若是问旁的人行踪下落,我们也不愿前来叨饶了仙子清修。可麻护法所寻之人,仙子却一定知道。” 玉茗仙子微微一笑,心中已开始急思应对之策。若所料不差,她已经可以猜到这群凶客所欲找寻的人是谁。 玉茗仙子伸出玉指,缓缓梳理被柔风吹得微乱的鬓发,含笑说道:“恨大师多半是弄错了。六百年间小妹足不出园,从未与谷外同道往来,不知这至交之说从何谈起?” 无戒和尚嘿嘿笑道:“玉茗仙子,明人不说暗话,咱们要找的乃是一只千年妖狐,自号‘黎仙子’。她可算仙子交往多年的知已好友吧?” 玉茗仙子睫毛轻闪,暗道:“他们要找的果然是黎姐姐!” 虽然不晓得这些人追寻黎仙子的用意为何,但见他们一个个气势汹汹,凶光闪烁,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说不准黎仙子近日出山云游,无意得罪金牛宫,这才招来了杀身之祸。 玉茗仙子笑道:“不瞒无戒大师,黎仙子与小妹确曾有交往,只是近年来小妹忙于炼制‘百花玉露丸’,心无旁骛,已许久未与黎仙子相会,更不晓得她如今的行踪,恐怕帮不了诸位了。” 吕岩笑道:“好说,好说。如此只望仙子能将那千年妖狐修炼的洞府相告。如蒙相助,不胜感激,异日必当重报。” 玉茗仙子幽幽叹息道:“说来可能诸位不信,小妹从未去过黎仙子的洞府,也未曾听她提及过洞府的方位,即便有心相助各位,只可惜实是爱莫能助。” 绿发老者冷笑道:“老夫的确不信!玉茗仙子,老夫好心提醒你一声。和咱们这些人耍心机,玩花样也就罢了。毕竟你我同属雾灵山脉魔道一脉,凭着这点香火交情,老夫也不致难为了你。 “可麻护法是金牛宫的人,仙子,你开罪得起么?” 玉茗仙子不卑不亢道:“莫说金牛宫麻护法,就是谢洞主、无戒大师与吕窟主、恨大师、袁山主诸位,小妹也一般的不敢得罪。 “但小妹确实不知黎仙子的洞府所在,总也不能编瞎话来哄骗大伙儿。” 见玉茗仙子不识抬举,那貌似黑猩猩的袁山主,浓眉一跳,就欲发作。 麻奉秉右手一摆将他止住,徐徐道:“玉茗仙子,老夫纵然愿意相信你的话,奈何那黎仙子冒犯我金牛宫在先,兹事体大,无从回旋。咱们这一大帮人千里迢迢,漏夜前来,总不能空手而归。还请仙子三思,莫教老夫为难才好。” 他的话里软中带硬,威胁之意自不用人说明,玉茗仙子脸色微变,道:“麻护法,小妹敬诸位远来是客,这才以礼相待,竭诚以告。假如诸位没有其他事情,恕小妹无暇奉陪,还望海涵。” 无戒和尚纵声笑道:“玉茗仙子,这就下逐客令了?你当咱们是来你百花园讨茶喝的吗?” 玉茗仙子恍若未闻,转身而去,吩咐那几名少女道:“小兰、小荷,送客!” 袁山主勃然怒吼道:“臭丫头,给脸不要脸!”山一样的庞大身躯凌空跃起,探出长着黑毛的爪子,从背后袭向玉茗仙子。 麻奉秉抄着两手也不阻拦,有意借此试探对方底细。 哪料那袁山主将将跃起,猛地小腿肚上一紧,双腿被十数根横空掠来的碧绿树藤牢牢缠住。 不等他做何反应,一对粗壮的胳膊也教七八根树藤缚上,整个人悬在半空晃晃荡荡,上不得天、下不得地,狼狈无比。 恨头陀见势不妙,呼喝一声拔刀劈出,“叮”的脆响刀锋弹回,树藤上被砍出一道深痕,冒出缕缕绿烟。 恨头陀大吃一惊,他这刀虽仅用了六成功力,但自己手中所持的这柄“血雨断恨刀”乃冥海玄金所铸,再经一甲子的炼化,暴戾锋锐所向披靡。孰知劈在一根比手指头也粗不了几圈的树藤上,竟斩之不断。 玉茗仙子见“相思青藤”受损心疼不已,玉手轻扬,二十多根树藤松开袁山主四肢,倏忽收回,隐入周围花树中不见。 袁山主手足甫获自由之时,刚欲运劲起身,没曾想“相思青藤”上一股异力传入体内,经脉一阵酸软,提到胸口的真气骤然涣散,三百多斤的身子轰然坠地,四足朝天,倒把地上泥土砸出个不小的坑。 绿发老者厉喝道:“好个妖女,找打!”急念真言,祭出了寒月洞至宝“碧玉蟾蜍”。就见空中惨绿色毒瘴弥漫,遮蔽住清晨曙光,所过之处园中花草顿时枯萎过半。 一只通体闪烁诡异光华的蟾蜍幻化而出,蹲踞在绿发老者头顶,张嘴喷出一大团闻之欲呕的墨绿毒雾,宛如一蓬飞云,罩向玉茗仙子。 玉茗仙子臂弯中的花篮一颤,顺着藕荷似的玉臂滑入纤纤五指中,抬至胸前焕放出流光异彩,将惨绿毒瘴一冲即散。 碧玉蟾蜍喷射出的毒雾,也被丁点不剩的吸入花篮之中。 绿发老者见状,岂肯善罢甘休,运起十成法力,催动碧玉蟾蜍不停喷射毒雾,如此一喷一收总也僵持不下,片刻后,玉茗仙子朱唇轻启,低吟道:“起──” 花篮冉冉升到半空,五彩霞光越来越亮,自篮中凝起一朵迎风怒绽的雪白芍药,灵气四溢,婀娜多姿,“砰”的击中碧玉蟾蜍。 绿发老者大叫一声,跌倒在地。 碧玉蟾蜍“叮”的一声从空中坠落,回复原形,铸成一只拳头大小的玉蟾跌落在绿发老者面前,光泽晦暗,眼见是法力大损。 玉茗仙子收了花篮,望着一地落英枯枝,惋惜的叹道:“谢洞主单找小妹的麻烦也就是了,园内花草何辜,却横遭此劫?” 绿发老者受了玉茗仙子法宝一击,体内真气错乱,郁闷难当,正潜心调理,闻言恶狠狠盯了玉茗仙子一眼,鼻子里重重发出冷哼。 吕岩见绿发老者溃败,显出几分意外,心道:“谢老妖修为也算不差,居然没能支撑住半盏茶的功夫,想不到这妖女恁的棘手。 “不过她刚才重创谢老妖,多半还是借助手中花篮的威力。真个动起手来,只要不给她念动真言、祭出法宝的机会,吕某未必没有胜算。” 他计议已定,笑咪咪执扇上前,说道:“好,好,仙子果然好本事!吕某不才,亦想讨教一二。” 话音刚落,眼睛触到玉茗仙子淡淡的眼波流过,枉他修行百年亦不免心摇神曳,浮想连翩。 只听玉茗仙子说道:“吕窟主过奖了,小妹些许雕虫小技何足挂齿,若非诸位苦苦相迫,本也不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吕岩收摄心神,打开折扇,笑道:“只要仙子愿说出千年妖狐的洞府所在,吕某愿为仙子说情,适才仙子伤我谢兄之事,吕某也愿为仙子代罪领过,绝不再追究!仙子以为如何?” 玉茗仙子轻轻叹道:“小妹已说过,黎仙子的洞府我委实不知,吕窟主何苦一意追问,逼迫小妹?” 吕岩摇头道:“仙子既不肯领吕某的情,看来惟有请仙子赐招了!” 体内真气一动,白皙的脸上立时笼罩起一层青气,折扇上绘着的一头魔兽,三足六角,状若犀牛,呼之欲出。 玉茗仙子手持银锄,曼声道:“吕窟主,请恕小妹得罪了!”脚下落英无风自动,五颜六色的花瓣升腾而起,汇聚成一朵七彩花云,朝吕岩射去。 一时间,罡风破空之声“嗤嗤”不绝,那原本娇柔的花瓣,竟变成一片片勾魂夺命的光刃,漫天飞扬。 吕岩不敢怠慢,振腕一摇折扇,“呼”的打出团凄迷光澜。可那蓬花雨仅是微微一滞,便冲散光澜,飘掠而来。吕岩退后一步,二次摇动折扇,又发出一团青色光澜。 如此吕岩连退三步,接连发出四道光澜,终于将满天花雨的去势遏制。千百片花瓣,在距离吕岩不足五尺之处纷纷飘零,重归尘土。 吕岩松了口气,暗恼道:“我若再任由这妖女抢占先机,放手猛攻,难保没有闪失。” 一念至此,他纵声笑道:“仙子好手段,也该轮到吕某献丑了!”施展白云出岫的身法,快如闪电,欺身到玉茗仙子身侧,折扇“啪”的收起,一式“玉鞭云外指”点向对方挺茁的前胸。 这样一招对男子使用自然无可厚非,可对手乃一妙龄少女模样的花妖,未免唐突无礼了。玉茗仙子平生幽居空谷,几乎从无和一个男子交手过,感觉更是不堪。 她心生羞嗔,急忙闪身远避,银锄幻出朵朵光花,护住身前。 吕岩得理不饶人,又忌惮玉茗仙子的诸般法宝妖术,全力施展出看家绝学“青蔼三十六式”。一把折扇青光朦胧,狂舞银蛇,围绕着玉茗仙子周身犹如惊云飞卷,猛攻不止,誓不给对方丝毫喘息之机。 绿发老者在后喝彩鼓劲道:“吕兄加把劲儿,将这妖女擒下,替老子出口恶气!” 吕岩有意在麻奉秉面前显山露水,更是催动十成功力,务求尽速战败玉茗仙子,凯歌而还。 玉茗仙子在吕岩漫天青光的攻势底下,不慌不忙,银锄舞动,好似绣花针上下翻飞在光澜间穿梭往来,挥洒自如。 兼之她丰姿如玉,身形飘逸,恰如仙子翩舞,花蝶绕柳,说不出的轻盈灵美。 两人激战四十余合。兀自难分伯仲。 吕岩的一套“青蔼三十六式”已经用尽,无奈翻头重来。 玉茗仙子更是心定,以守应攻,方寸不乱。 麻奉秉看得眉头皱起,乱堆在一双怪眼上,思忖道:“这妖女修为竟似与老夫相差不远,幸亏她少于应敌,这才容吕岩放手狂攻了四十多招。一旦她熟悉了扇法套路,逆转战局,吕岩落败不过弹指间事。 有道是怕什么偏就来什么。玉茗仙子主动弃攻转守,便是为了细心观察吕岩扇法的招式。经过一阵激战,她已渐渐瞧出一点苗头,何况吕岩将招式从头来过,虽然当中会夹杂一些其他变化,但万变不离其宗,终是有迹可寻。 又缠斗了十多个照面,玉茗仙子心中已有了**分的胜算。蓦然见吕岩身形右侧,左肩耸动,料知他那式“星河影动摇”又来了。 玉茗仙子胸有成竹,在吕岩出扇之前抢先侧转娇躯,银锄光影如瀑,以实击虚,以快打慢,飞电般击向吕岩招式空档处。 她落点极准,这一锄正朝着吕岩左肋奔去,吕岩哧得魂飞魄散,深知要是挨上这一下子,至少半条命便交代在了百花园里。 而若玉茗仙子再歹毒一些,足可震散他半边的经脉,一甲子的苦修就此付诸东流。 孰知银锄戳在左肋上,并未发出骨断筋折的声音,只生出一股柔和的劲力,轻轻一拂,将他的身子凌空送出三丈外。 吕岩急忙运气腾身,稳稳落地,脸上青气散去,只剩惨白之色。 玉茗仙子微带气喘,脸上浮现一抹桃红,她略一调息,从容自若的目光拂过诸人,说道:“小妹侥幸赢得吕窟主一招半式,不知那一位还欲见教?” 半晌工夫,场内鸦雀无声,没人说话。 吕岩面色难看之极,一声不吭退到麻奉秉身后。 无戒和尚与恨头陀迟疑不定,自忖与吕岩不过半斤八两间,再上去多半不过自取其辱而已,当下装聋作哑,就等着麻奉秉出头。 麻奉秉也没想到,一个名声不显的玉茗仙子如此难以对付,轻描淡写间,吕岩、绿发老妖与袁山主等人已铩羽而归。自己若再不出手拾掇下她,莫说追缉妖狐夺取云篆天策,今日在这小小百花园中,就要重重栽上一个大跟头。 他真气暗布全身,迈步朝前道:“玉茗仙子,请了!” 玉茗仙子身后的小兰叫道:“小姐,这些人是想用车**战耗尽您的法力,且让小婢接下这皂袍老头,您也好暂歇片刻!” 玉茗仙子摇头微笑道:“小兰不必担心。我与这位麻护法切磋几招,并不碍事。” 小兰大急,心想我家小姐忒也天真纯良了,这些恶客摆明是来找茬的,岂是彼此切磋几招那么简单? 她正要开口再说,猛听得对面的麻奉秉突然发出一阵长笑,如金鼓轰鸣,震得她胸口气血翻涌,顿时头晕目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麻奉秉杀机已动。着意要拿玉茗仙子和百花园开刀,更要借此机会,在无戒和尚等人面前抖露淫威,让雾灵山脉魔道中人,从今往后,服服帖帖的为自己出力卖命。 他聚起百多年的功力,发出了“金戈笑音”,空幽谷中雷声隆隆,风卷云荡,方圆五丈里,花草树木尽数被连根拔起,在空中急旋。 稍远地方的异树琼花也被吹得东倒西歪,花叶瑟瑟凋零。 无戒和尚等人不敢怠慢,赶忙盘膝坐下,全力运动抵抗,只感到耳膜里仿佛有千军万马来回冲杀,稍一不慎便有走火入魔、真元溃散之危。 小兰、小荷以及其他几名百花园中的少女,娇俏的脸庞上被血气涨得通红,脚下摇摇晃晃宛如醉酒一般,随时都会倒下。 玉茗仙子身处漩涡中心,所承受的压力,更是旁人的十倍百倍。 她左手捏成静心法印护住灵台,丹田内汩汩真气源源不绝的流转全身经脉,一袭白衣迎风飘舞,直如凌波仙子飘然驾临。 麻奉秉的功力恁的深厚,足足半炷香后笑声非但没有转弱,反而愈发的拔高转厉,肃杀之气肆虐横行。 吕岩等人头顶蒸汽直冒,身子震颤难以自制,俱在心底暗骂:“麻老魔,你要对付这小妖女也就罢了,却何苦让老子也陪着一起受罪?”无奈这话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再说了。 百花园众女,虽然得玉茗仙子在前面挡去笑音大半的威力,但这笑声仍旧是无孔不入,伴随一记记“喀喇喇喇”的闷重滚雷之声,硬生生撞在每人心口。 小荷举起双手拚命捂住耳朵,狰厉的笑声依然透过指间缝隙,轰在耳膜上,震得她金星乱冒,咽喉发甜,“别笑了--”她一开口,丹田真气顿泄,便如同撤去了篱笆任由没顶洪水冲下,眼前天昏地暗晕厥过去,一缕紫黑色的淤血沿着嫣红的唇角淌落。 小兰近在身旁,赶紧勉力将她抱住才不致摔倒。可在平日里抬抬手的动作,此时已让她心急气喘,浑身乏力,为免牵动玉茗仙子的心神,却又强自咬牙忍住,不出一声。 这些情形,清晰无比的映射在玉茗仙子的灵台之上,她心知,如不能破解去麻奉秉的金戈笑音,身后这几位朝夕相处的姐妹,不消片刻便会魂魄迸散,玉殒香消。 当下把心一横,扬声清喝,手中银锄与娇躯化作一道孤光,直射麻奉秉。 麻奉秉长笑陡止,丹田真气化为滚雷,高喝道:“吠!”挟起一束狂飙劲浪,尽数轰出。 玉茗仙子身形一颤,头顶发簪“啪”的脆裂,青丝飞扬于空。 麻奉秉右掌迸立如刀,劈出一束淡金光澜,正是一记“焚金神掌”。 玉茗仙子气血受震,不敢硬接,身躯翻飞而起,金澜自脚下走空。 麻奉秉一掌紧似一掌,汹涌澎湃的罡风“劈啪”激荡,看得人触目惊心,眼花撩乱。 袁山主适才吃了老大一个亏,巴不得玉茗仙子被麻奉秉一巴掌拍死,再将百花园中的花妖树精尽数连根铲除,方解得心头恨意。 如今见玉茗仙子已被压制住,袁山主高吼道:“无戒大师,吕窟主,咱们还等什么,一起上啊,将这百花园拆得稀巴烂!”亮出一柄铜锤,照着小兰砸去。 无戒和尚等人本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闻言齐齐出手,惟有吕岩略一犹豫,站在后面没动。 他们一动手,百花园中的花妖树精、仙禽魔兽亦纷纷现身,双方混战成一团,直打得日月无光,人仰马翻。 可惜百花园安享清静数百年,哪似这几位凶神平日里干的就是毁人家园、夺人性命的勾当,双方差距实在悬殊,玉茗仙子又被麻奉秉的焚金神掌死死压制,不得脱身。 转瞬间百花园内枝残根伤,花落凋零,小兰等人虽率着园中众人奋起反抗,但不过换来更为惨烈的荼毒而已。 玉茗仙子见身边朝夕相处的亲人,接二连三的倒下枯萎,心如刀绞,灵台大乱,麻奉秉乘势狂攻,焚金神掌一招狠似一招,不断加大力量,宛如一张天罗地网将她困在当中。 要不是麻奉秉想抓活口,追问千年妖狐的下落,下手留有三分余地,玉茗仙子恐慌也早已不支。 玉茗仙子堪堪抵挡了三十多个回合,麻奉秉见她银锄招式不复美妙姿态,身法渐渐迟滞,猛然大喝迫近,双掌连环击出,快如闪电,就宛如身上生出了数十条臂膀一般。 玉茗仙子左支右绌,娇喘连连,有心祭出花篮,却哪有这个间隙? 蓦地玉腕一麻,银锄被荡了开去,身前门户大开,更无一丝防御。 麻奉秉挥掌拍到,砰的正中肩头,将她激飞出七丈多远,摔落在芍药花丛里。 玉茗仙子嘤咛一声,殷红的鲜血洒溅在洁白的芍药花瓣上,分外凄艳。 她的一身功力几乎让麻奉秉震散,体内真气溃乱流窜,无法凝聚成束,不仅左肩失去了知觉,娇躯亦酸软无力,不能站立。 麻奉秉大步上前,击飞两个舍生拚死救援玉茗仙子的槐树精,哈哈大笑道:“妖女,还不说出妖狐的下落么?” 玉茗仙子心头黯然,闭目不语,只等对方一掌落下。 忽听高空中有一苍老悠然的声音道:“麻护法,手下留情!” 麻奉秉闻声仰首望去,只见一位鹤发童颜、玄衣飘飘的道士,遥遥伫立云端,仿佛画中神仙。 待他定睛看真,禁不住面色大变,失声叫道:“玄干真人!” 第四章 花缘 却说罗禹远远缀着麻奉秉等人来到空幽谷,隐身崖顶,居高临下坐山观虎斗。 虽然离得远了些,但以他的目力,能仍将众人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自己亦不虞被人发现。他默运玄功,玉茗仙子与麻奉秉等人的问答,亦听得真真切切,丝毫无漏。 依照罗禹原本的打算,是想借麻奉秉等人之手,探出千年妖狐的下落,再赶在这些人前头捷足先登。 至于无戒和尚等人的项上人头,权且寄存几日,事后再取。 不料局势变化出乎罗禹意料之外,玉茗仙子淡雅自若,谦和清纯的风姿,本已让他对设想中“花妖”的印象大为改观。待到无戒和尚等人恃强淩弱,大发淫威时,罗禹愈发的义愤填膺,脑子里又浮现出云居观所见到的惨象。 他暗自想道:“这玉茗仙子虽属邪魔歪道一流,但洁身自好,不可与麻奉秉、无戒和尚等相提并论。我修仙二十多载,为的便是除魔卫道,匡扶良善,事到临头,怎能拘泥小节,见死不救。 “今日我若袖手旁观,他日取那无戒人头时,有何脸面再自称正义?” 他心中生起鸣不平之心,便要跃跃欲试。 但罗禹是个粗中有细的人,见对方人多势众,麻奉秉修为又在自己之上,硬拼一途实不可取。可急切之中,如何才是一个妥善的破敌之策? 他禁不住喃喃低语道:“唉,要是小师弟在此就好了。莫说他的修为堪与麻老魔一战,就那些稀奇古怪的鬼点子,也够叫麻老魔好好喝上一壶的了。咱们几个师兄弟中,最受师父他老人家器重的,就莫过于小师弟了。” 他想到恩师玄干真人,忽地灵光乍现,记起怀中藏的一幅“太虚云像符”,顿时有了主意。 这时,玉茗仙子正中了麻奉秉的焚金神掌,跌飞进芍药丛中。罗禹更不再迟疑,取出太虚云像符,随风一展。 这符上布满道家真言,当中正是一幅玄干真人的画像,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罗禹心中念道:“师父,事急从权,救人要紧,弟子可要冒充您老人家一次了。” 他念动咒语,灵符燃起一蓬火苗,升出青色云雾。 待云雾初散,罗禹相貌装束已然大改,与灵符画像的玄干真人变得一模一样,这才现身崖顶,学着恩师的声音喝止麻奉秉。 麻老魔眼看玉茗仙子颓然闭目等死,正自得意间,不防头顶上乍然冒出位玄干真人,一喜一惊间,竟然没能看出真假! 他再是狂妄之辈,也明白自己远非昆吾剑派掌门真人的对手。万一惹恼了这位正道泰斗,祭出昆吾派镇山仙宝,一条老命都说不定会断送在空幽谷里。 换作别人,他或可抬出金牛宫的金字招牌吓吓,然而对着玄干真人,这招却不用也罢。 无戒和尚等人听见麻奉秉惊呼玄干真人的大名,不等召唤,赶忙收手退到麻老魔身后抬头仰望。 尽管僻居西南一隅,称霸一方,但玄干真人的名头仍是如雷贯耳,见他老人家现身雾灵,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再想到云居观的血案,害命夺宝时的豹胆也早已化成了鼠胆,豺狼也变成了小猫。 麻奉秉猛翻着怪眼,心恨道,这老牛鼻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巧这时候来,存心是与自己过不去。不问可知,老牛鼻子必然也是为云篆天策之事所惊动,才赶来空幽谷。 纵然一百个不甘心,奈何形势比人强,连金牛宫宫主金裂寒也忌惮这老儿三分,自己何必白搭进去。 他压制住惊惧与怒火,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道:“玄干真人,您老人家怎也有空来了这穷荒僻壤之地?” 罗禹高高飘立空中,不敢靠得太近,模仿着师父往日惯用的神态一笑道:“贫道近日下山云游,本想前往思闲峰探望一位同门道友,不想偶经此地,却见诸位激战正酣,好不热闹。 “麻护法,不知可否看在贫道薄面上,罢手言和,勿再大动干戈,令这钟秀之地徒增血腥?” 群妖听他说要去云居观拜访青梅真人,人人心惊肉跳起来,但留有一分豪情凶焰都丢到了九霄云外。 无戒和尚自忖这事办得干净俐落,可久闻玄干真人乃陆上神仙一流,能掐会算,法力通天也未可知。他惴惴不安筹谋着自己的小算盘,偷眼瞧向麻奉秉。 罗禹见群妖被自己一句话吓得胆战心惊,忍不住心中暗笑,赌定无戒和尚今晚无论如何是睡不着觉了。 麻奉秉想的是另外一回事:“这老牛鼻子说得好听,青梅真人只不过是昆吾剑派一介旁支道士,若非为了云篆天策,他何必眼巴巴的跑到雾灵山脉来?现下撕破脸皮对我不利,我还是暂且退走,再行计议为妙。” 他故作慨然地笑道:“麻某敢不遵真人之命?就此告辞!”双手抱拳一礼,恨恨瞥了眼玉茗仙子,率众匆匆出谷。 走出多远,他才发觉山风吹来,背心冰凉,竟是背后衣衫已湿,松了口气暗道:“幸亏遇见的是玄干真人,若要是换做他的师弟玄恕真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亮剑便杀,今日可就悬了。” 他也算魔道成名人物,众目睽睽之下,对着一个假冒的玄干真人,竟连几句撑台面的硬话也不敢说,他日若罗禹回山说与几位同门师兄弟知道,必成一件笑谈。 玉茗仙子绝处逢生,目送麻奉秉等人退走,紧绷的心神略松,猛又喷出一口血来。 小兰惊呼道:“小姐!”赶忙扶她坐起,取出一枚百花玉露丸送入玉茗仙子口中。 罗禹飘然落到近前,玉茗仙子挣扎欲起道:“真人大恩,小女没齿难忘。” 罗禹见她面无血色,娇喘急促,心知麻老魔的焚金神掌非同小可,玉茗仙子所受之伤纵不致命,亦颇堪忧。 他摆手说道:“仙子切勿妄动,赶紧盘坐调息,待在下相助一臂之力。” 说罢,探出左掌虚按在玉茗仙子背心大椎穴上,精纯的泰斗真气绵绵汩汩犹如春水,注入体内。 玉茗仙子听罗禹突然嗓音大改,又自称“在下”,不觉大为奇怪,但对方纯正的真气涌到,怎容浪费,急忙收敛杂念,专心调息疗伤。 一炷香过后,罗禹身上忽然冒起一蓬青烟,现出本来面目,却是灵符法力耗尽。 小兰指着他叫道:“啊,原来您不是玄干真人!” 罗禹向她微微一笑,意示承认,继续输入真气。 一个多时辰后,玉茗仙子玉颊上渐渐有了血色,体内真气开始收敛凝聚,回归丹田。但要打通淤塞的经脉,完全康复,尚需一段时日,却也着急不得。 罗禹这才撤回手掌,盘腿打坐恢复耗损的真气。 忽然身边响起“咚咚咚”的声音,一个身高过丈的夜叉树精,双膝跪倒在罗禹跟前磕头,砸得泥地上陷进去老大一个坑。 罗禹忙伸手托住他粗壮异常的胳膊,说道:“这位朋友,岂非要折煞罗某?” 那夜叉树精磕得一头的泥灰,直愣愣道:“恩公,你救了咱们百花园,又为小姐疗伤,我再磕多少个头也是应该!” 罗禹心感其忠义,道:“这位兄台不必如此,在下不过是举手之劳,况且仗义助人亦是罗某的本分,万万受不得兄台这般的大礼。” 夜叉树精欲待再说,小兰将他扶起道:“好啦,夜魁,咱们欠恩公的情,焉是磕几个头便能报答得了的?现下还是让恩公与小姐好生调息休养,莫要打扰了他们。” 夜叉树精道:“该死,我只顾向恩公谢恩,却忘了这个岔,恩公可别怪罪。” 罗禹微笑道:“在下怎会怪罪兄台?” 夜叉树精远远退开,小兰难得没听到他走路时的脚步声,不免垂首会心的微笑。 一轮红日自山后升至中天,谷内云雾初散,清风徐拂。 小兰等人忙前忙后整修园林,救治伤者。两个娇小玲珑的少女远远侍立,为玉茗仙子和罗禹护法。 几羽受惊的仙鹤重又飞了回来,在小池边漫步嬉戏,不时偏着小脑袋朝这里望上两眼,似在关切玉茗仙子的伤势。 玉茗仙子徐徐睁开双目,回转玉首,赫然望见身后一位轩昂大汉盘膝静坐。 她本想向玄干真人再次道谢,孰知救命恩人竟蓦然换作了一位俊朗青年,一时间双目凝注在罗禹面庞上,呆呆说不出话来。 深秋暖洋洋的正午阳光,照耀在罗禹刚毅沉静的脸庞上,古铜色的肌肤熠熠闪光。 他的身躯如同一座巍峨的山岳,静静而安详的横亘在自己面前。周围静谧清幽,偶尔遥遥传来人声,一点一滴沁入风中。 罗禹睁眼,两人近在咫尺的目光不期而遇。 玉茗仙子玉颊微微一红,轻轻道:“请问恩公高姓大名,小妹结草衔环定当以报。” 罗禹道:“在下昆吾剑派玄干真人门下弟子罗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是我辈分内之事,仙子不必挂怀。” 玉茗仙子道:“原来恩公乃是玄干真人的高足,难怪适才装扮作令师模样那般的惟妙惟肖,教人真假难辨。” 罗禹笑道:“说来惭愧,在下自忖并非麻老魔的对手,情急之下,只好借用恩师虎威将他惊走。仙子却不必一口一个‘恩公’的叫着,令在下老大的不自在。” 玉茗仙子见他丝毫没有那些名门正派弟子的骄狂之气,非但不居功自傲,更坦承自己不是麻老魔的对手,如此胸襟坦荡,委实令人倾倒。 她浅笑道:“恩公有命,小妹怎敢不从?不若今后小妹便以‘罗兄’相称吧。” 罗禹心道,如果依照年龄算来,这一声“罗兄”,自己无论如何也担当不起。好在花妖不同于常人,两三千年的阳寿直如等闲。这位玉茗仙子虽有五六百年的修行,但放在人间女子身上,也仅与豆蔻少女相似。 他本生性豪爽不拘小节,当下颔首问道:“在下观仙子气色,似乎伤势愈治甚快,再调理一段时日当可无碍。” 玉茗仙子道:“不瞒罗兄,小妹修炼的仙术中,有一门名叫‘枯木逢春’的心法,以此治愈内伤,往往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加上百花玉露丸的药力,小妹自忖麻老魔这一掌虽重,但十数日内应可恢复如初。” 罗禹正想着是否要说明来意,提醒玉茗仙子离谷避祸。那边小兰与另两位少女见玉茗仙子醒转,已喜笑颜开奔了过来。 到得近前,小兰放缓了脚步,隐约觉着重伤初愈的玉茗仙子,好像和往日有些不同,似乎在凝望那位青年的目光之中,更多了一点温柔。 她身旁的少女小梅欣喜道:“小姐,您的伤势可有好转?” 玉茗仙子摇摇头道:“我已不碍事了,不知园中情形如何?” 几个少女神色骤然黯淡,小兰低声道:“适才一战中,咱们有十多位兄弟姐妹伤亡,小荷妹子至今尚未苏醒。要不是这位恩公及时赶到驱走麻老魔他们,怕会更糟。” 罗禹听得园中无辜死伤者甚多,心下暗自愧疚道:“如果我能早一刻出手,或许更多的人能够免遭残害了。” 他与玉茗仙子等人相处不过短短片刻,但已可感受到她们单纯静洁、与世无争的善良情怀,与那些作恶多端的邪魔歪道,着实不可相提并论。 玉茗仙子心中惨然,明眸里泪光盈盈,低低啜泣道:“都是因为我才连累了大伙儿。” 小梅急道:“这事和小姐有什么关系,您自己也受了偌重的伤,险些丧命在麻老魔掌下。血海深仇,咱们终有一天要向麻老魔他们讨还回来。” 玉茗仙子默默颔首,却明白想要报仇谈何容易。人妖有别,自己六百余年的修行,终究敌不过麻老魔百多年的法力。 罗禹尽管此来原本也是为了打探千年妖狐的下落,但此情此景,哪里还能再开口询问。直到傍晚,诸事告一段落,玉茗仙子始得有暇小憩。 两人在一座小亭里落坐,罗禹便先将自己为追缉血洗云居观的真凶,夜入青莲寺得闻麻老魔密谋,一路尾随至空幽谷的经历简略说了。 玉茗仙子恍然道:“竟是这个原因,看来黎姐姐这回麻烦不小,也不知能否躲过此劫。”脸上隐有忧色,深为自己的至交姐妹担心。 罗禹问道:“仙子近日可曾再见过她?” 玉茗仙子摇头道:“小妹也有数年未与黎姐姐相会了,更不知她现在何处。好在黎姐姐的瑶邪天府十分隐秘,知者绝少,否则她便连一个藏身的地方都没了。麻老魔想也是知此,才找上了小妹。” 罗禹几次欲道明来意,可话到嘴边老被打住,暗自忖道:“玉茗仙子拼却性命,也不愿向麻老魔说出千年妖狐的洞府所在,可见是位尚义重情之人。我若执意向她追问,无疑是要迫她出卖知己,更有挟恩图报之嫌,此等行径,与麻老魔不过五十步而笑百步,断非大丈夫所为。” 玉茗仙子见罗禹欲言又止,于是问道:“罗兄,你可是有什么话想问小妹?” 罗禹双目迎上玉茗仙子皎洁如天上明月的眸子,心中犯难不已,苦笑遮掩道:“没什么,只是在下酒瘾犯了,难受得紧。” 玉茗仙子嫣然一笑,直如春风拂面,道:“罗兄何不早说?数百年前,小妹曾依照古方酿制了十坛‘百花酒’。因园中姐妹皆不擅饮,故此尚有几坛一直留着,正可请罗兄一块畅饮。” 罗禹听闻这几坛百花酒竟是数百年的佳酿,一身酒瘾顿时真的被勾起,笑道:“如此在下便却之不恭,厚颜受之了。” 当下玉茗仙子唤过小梅,取来三坛百花酒,在石桌上一字排开。罗禹拍开酒坛上的封泥,瞬间香气扑鼻,令人闻之已醉,由衷赞道:“好酒,好酒!” 玉茗仙子见罗禹赞不绝口,心中欢喜,为他斟满酒碗,又替自己倒了一小杯,举盏道:“罗兄,小妹谨以此酒再谢过救命之恩。” 罗禹捧碗相迎道:“仙子再提此言,在下便惟有汗颜了。何况能品此佳酿,该是罗某有幸才对。”他一口饮尽,醇厚的酒汁顺着咽喉自然而然的滑落,浑身舒泰,什么乏也解了。 玉茗仙子只喝过一小杯,玉颊间已娇艳欲滴,嫣红如霞。 她停杯相陪,静静瞧着罗禹一碗紧似一碗,顷刻喝干了一坛,禁不住浅笑道:“罗兄海量,实不枉了这三坛百花酒。” 罗禹笑道:“在下这点酒量也算不得什么,家师门下的几位师兄弟,无不是此中高手。仙子未曾见过在下的小师弟,年纪虽轻,却堪称酒中神仙,三个罗某也灌不倒他。普天之下的美酒,恐怕都已让他尝过了一遍。” 玉茗仙子微笑道:“小妹听罗兄一说,倒也真想见上令师弟一面。” 罗禹摇头道:“在下这小师弟,仙子不见也罢。这家伙调皮捣蛋得紧,没事也能把你气个半死,连家师也奈何不得他。呵呵,今日若是他在,麻老魔不死也得蜕层皮。” 玉茗仙子道:“小妹素来足不出谷,想也是无缘得见。但能得罗兄金口誉赞,却令小妹心向往之。” 罗禹一省,道:“麻老魔虽被在下诓走,但以他的老奸巨猾,三五日内必会重来打探。据在下所知,魔道各门也都在追索令友的踪迹,一来二去难免会寻到仙子头上。 “仙子与诸位姐妹最好能离谷躲避一时,待风波稍定后再回返不迟。” 玉茗仙子道:“多谢罗兄提醒,小妹自有计较。只是担心黎姐姐怀有云篆天策,成了正魔两道的众矢之的,任她聪慧过人,也难保不失。” 罗禹心想,如果你晓得了我也是为追杀千年妖狐而来,却又会做何反应?一时默默无语,饮尽碗中佳酿。 亭外夜色渐起,玉兔东升,凉风吹拂,幽幽花草清香洋溢园中。 玉茗仙子悄然凝视罗禹,芳心想道:“他虽没有说,却势必不会在空幽谷久留。为着云居观的血案,他也必会杀上青莲寺,与无戒和尚等人斗个你死我活。 “就算没有这件事情,身为正道弟子,亦肩负重任,岂能流连于百花园中?” 一念至此,莫名涌起淡淡的离愁别绪,难道面前这个相识短短一日的轩昂青年,已悄悄印入脉脉心扉? 正在这时候,猛听见静寂夜空中响起一串阴恻恻的讥笑道:“好一对卿卿我我的小俩口,看得本宫也艳羡不已。” 玉茗仙子脸一红,忙向声音来处望去,一个紫裳美妇双足立于距小亭不到七丈的盘古树上,发髻高盘,青色的眸中寒光蕴藏寒意如刀,正朝自己瞧来。 她右腕上佩着一支同样深紫色半透明的镯子,在月色下熠熠闪光,一双纤手露于云袖外,抱着怀中一头貌似狸猫的魔兽。 这魔兽全身毛发乌黑如墨,双目浑圆闪烁血红光芒,在夜幕里分外狰狞慑人。 玉茗仙子并不识这狸猫来历,更不会想到,它便是让正魔两道无数高手谈虎色变的魔兽血狸。 这血狸乃上古魔物,初生时毛色纯白,随着年龄法力增长逐渐变深,若等到通体乌亮,则不啻是天地间一等一的凶物。各类古书上虽有记载,可因着珍稀无比,实难得一见。 罗禹一见这美妇装束打扮,低声叮嘱玉茗仙子道:“小心,此人是青木宫宫主胞妹,魔道三大妖姬之一的木仙子!” 他的话音虽轻,可也落入了木仙子的耳朵。她嘿然冷笑道:“你这年轻人倒也有点见识,知道本宫来历。报上名来,你是谁人门下?” 罗禹起身道:“在下昆吾剑派玄干真人门下弟子罗禹,不劳仙子垂问。” 木仙子微感诧异,暗道昆吾剑派号称正道名门,玄干真人治下甚严,他的弟子怎会与百花园中的妖女厮混在一起? 目光流转,再打量玉茗仙子,果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顿时恍然道:“是了,定然是这小子仙心不坚,受不住美色诱惑。”当下鼻中轻嗤一声,已对罗禹起了轻视之念。 玉茗仙子与罗禹并肩而立,执礼问道:“木仙子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 木仙子冷冷道:“见教没有,本宫只想向你打探一个人。” 玉茗仙子与罗禹对视一眼,道:“木仙子可是想问小妹有关黎姐姐的行踪?” 木仙子道:“原来你已知道此事,倒也省却了本宫口舌。” 玉茗仙子道:“木仙子有所不知,今日清晨金牛宫麻护法也曾率人来过,向小妹逼问黎姐姐下落。一番苦战之下,幸得罗公子出手才将众人惊退。” 木仙子手抚魔兽血狸,慢悠悠道:“这么说来,莫非罗公子也想出手将本宫逐走?” 第五章 火攻 玉茗仙子道:“仙子误会了,小妹绝无此意。” 木仙子道:“好,只要你能相助本宫找到那千年妖狐的下落,我便收你为徒,尽授青木宫不世绝学。 “以你的资质,异日成仙得道亦非难事,至不济也可称雄雾灵,威震一方。届时欲要收拾个把麻老魔这般的人,全随你一时心情。” 她满心以为,自己开出如此优厚的条件诱惑对方,玉茗仙子纵是不答应,也会为之心动迟疑。 岂料话音刚落,玉茗仙子便道:“仙子垂爱,小妹幸何如之。奈何小妹确不知黎姐姐下落,惟有谢过了。” 木仙子脸上罩起一层寒霜,说道:“你可听说过,有多少人磕破脑袋,想方设法要拜在本宫座下?一旦成了本宫的嫡传弟子,又有多少想也想不到的好处?” 玉茗仙子微笑道:“小妹虽是孤陋寡闻,但也听闻过木仙子威名。奈何自忖无此福分,亦只好辜负仙子好意了。”木仙子纵声冷笑道:“你既然不识抬举,一定要逼本宫翻脸,我又何必多费口舌!” 罗禹高声说道:“木仙子,以阁下堂堂青木宫副宫主的身分,却威逼利诱,软硬兼施,与区区一个空幽谷百花园过不去。若让天下人知晓,岂不贻笑大方?” 木仙子笑声更响道:“果然郎情妾意,却忘了自己正道弟子的身分,居然出头维护一个小小花妖。若说要贻笑大方的,恐怕应是阁下才对吧?” 罗禹道:“在下与玉茗仙子乃是萍水相逢,道义之交,望木仙子莫要妄断才好。” 木仙子哪里肯信,嘿嘿笑道:“好一个道义之交!倘若本宫要对这花妖出手,阁下却是定要做这护花使者啦?” 罗禹思时度势,深知木仙子修为犹远超麻老魔,怀中血狸更是凶狠。玉茗仙子重伤未愈,怕难敌其锋。自己虽和玉茗仙子非亲非故,但事到如今要他置身其外,明哲保身,怎是堂堂男儿所为? 当下朗声说道:“木仙子若一意苦苦逼迫,说不得罗某惟有领教高明!” 玉茗仙子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担忧,更暗暗夹杂着一丝莫名的甜蜜,急忙摇头道:“罗兄厚谊小妹铭感于心。不过此事终究与罗兄无关,还需由小妹应对。” 罗禹也摇了摇头,用传音入秘道:“你身负重伤,如何是这妖妇的对手?不如由我暂且纠缠住她,仙子与诸位园中姐妹尽速出谷藏匿。” 玉茗仙子也以传音入秘回答道:“万万不可,小妹岂能让罗兄挡灾,自己却贪生怕死逃之夭夭?” 罗禹劝慰道:“仙子无需担心在下。这妖妇要找的是你,谅不会太过为难于我。况且我只需设法纠缠住她片刻,而后寻机遁走也非难事。” 玉茗仙子只是摇头不允,木仙子却等得不耐烦起来,冷哼道:“你们两个可商量妥当了,到底谁先上来受死,抑或一拥而上?” 罗禹抢先纵身出亭道:“劳阁下久等了,这一阵自由在下接过。” 木仙子颔首道:“好,本宫也正想瞧瞧,玄干真人的高徒到底有何惊人艺业,竟敢在本宫座前叫阵?” 她扫过亭内的玉茗仙子,又道:“但有一条,谁若想乘此机会耍什么花样出来,可莫怪本宫怀里的血狸辣手摧花!”唇中发出一记清脆呼哨,血狸腾身而起,譬如一道闪电隐入黑夜,遥遥监视四野。 罗禹见血狸升空,暗叫糟糕。有这畜生挡道,如同附骨之蛆,玉茗仙子等人想脱身已不可能,却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甫逢大敌,精神一振,右手从背后掣出师门仙剑“奔雷”,横于胸前,左手捏成剑诀负在腰侧,一股浩荡剑气浑然生成,直冲斗牛。 这一招乃昆吾剑派“九九弹指剑”的起手式,寓攻于守,绵里藏针,落在木仙子这等行家眼中,自能窥得其中奥妙。 木仙子蔑然一笑道:“小子倒真有几分胆量,莫非当真色胆可包天?” 双腕轻轻一振,两道水袖似灵蛇出洞,风驰电掣打将出来,化作紫色弧光飞舞跌宕,五丈虚空不过是转瞬即至,淩厉罡气直似风刀霜剑。 罗禹心守灵台,丹田真气满布全身,渐渐进入空明之境,眼中除了木仙子一人一狸外,再无杂念。任木仙子这手“落木无边袖”如何极尽变化,都仿佛清泉印月,了然心中。 眼看落木无边袖攻到近前,他几乎看也不看,低低一声龙吟,奔雷仙剑风云乍起,唰唰唰就是九剑劈出,环环相扣一气呵成,尽得“弹指”之妙。 木仙子攻招受挫,水袖如惊鸿翩飞,从罗禹虎躯两侧绕过,猛一回头击其双肩。 罗禹就像后脑勺生着另一对眼睛,更不回头,反手再是九剑连出,守得泼水不进,风雨不透。 木仙子赞道:“好剑法!”紫影一晃欺到罗禹身前,纤若无骨的玉手迎面拍出,掌心隐隐泛起一团青光,映照在罗禹脸上。 罗禹仙剑用老,不及回转,暗自惊道:“这妖妇身法好快,那吕岩的白云出岫与之相比,直如小巫见大巫!”左掌提起,“啪”的接下。 一股森寒的罡风破掌而入,手肘以下立时冰冷彻骨,险些失去了知觉。 他急忙吐气扬声,借势身形翻转趋避,丹田暖流汩汩注入左臂,迫去体内魔气。 只这一招短兵相接,罗禹已清楚自己的功力远逊对方,绝不宜正面硬撼。 他尚未来得及喘息,木仙子如影随形追到,左掌恃强淩弱直捣中宫,口中冷笑道:“就这点本事也敢出头护花,不自量力!” 罗禹秉性坚毅刚直,虽身处下风,反打起百倍精神全力周旋,所有心念凝集剑上。奔雷仙剑一出九剑,密如金雨点向木仙子掌心。 不料眼前蓦然强光晃动,木仙子掌心那团青光绽开,一蓬狂飙将仙剑震得颤鸣不止,“叮”的击在光影中心如入泥沼,软绵绵全不着力。 不等罗禹变招,木仙子左手双指一扣,锁住剑锋,娇叱一声:“拿来!” 此剑乃罗禹十四岁上,恩师玄干真人所赐之物,他一贯视逾性命,绝无放手之理。舌绽春雷一声大喝,顺势连人带剑撞向木仙子怀中。 木仙子道:“啊哟,你小子不要命啦!” 她爱惜羽毛,岂肯冒险,何况纵杀了罗禹,对自己也并无多大用处,万一连累自己再受上点伤,着实划不来。 当下左手双指往外一送,松去奔雷仙剑,右掌护住胸前飞身退避,冷冷讥嘲道:“一个七尺汉子,没来由的却向本宫投怀送抱,我可消受不起!” 罗禹收住身形,重新列出门户,脸上一阵发烧。 他情急之下,只想着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不负玄干真人赠剑之恩,却忘了对方再是阴毒厉害,也是个女子。这一招虽是化险为夷,可未免欠缺磊落,有失昆吾弟子风范。 亭外赶来观战的小梅,却是位伶牙俐齿的丫头,闻言咯咯娇笑道:“怕只怕木仙子这副尊容,人家罗公子压根还看不上眼呢!” 木仙子素以貌美如花自傲,一个百花园的小丫头,也敢当面出言奚落她,当真无异于自寻死路。 木仙子眸中杀机萌动,冷喝道:“去死!”右腕那只紫晶镯子脱手飞出,光芒如瀑罩住小梅,竟要将她活生生吸了进去。 玉茗仙子见状急忙举起花篮,发出七彩绚光,两道光束淩空激撞“轰”的爆裂,光雨如注四溅洒落。 小梅的身躯从空中坠落,被小兰一把接个正着,低头瞧去人已昏迷,苍白的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木仙子一击不中,收回紫晶镯,疑道:“那小妖女手中的花篮不知是何方宝物,竟能与我的‘慑心镯’相抗?” 她视线回到罗禹身上,说道:“方才教你侥幸躲过一劫,接下来,阁下不妨再试试是否还有此运气?” 罗禹手中晶光闪动,多出一物高约三寸、似是座琉璃宝塔。 他长声笑道:“在下福大命大,不劳木仙子挂怀!”真言一动,琉璃宝塔焕放熊熊夺目光焰祭上高空,倏忽扩展开数十倍,犹如泰山压顶向隐峙一旁的血狸轰去,口中大叫道:“还不快走!”身剑合一飞击木仙子。 木仙子脸色大变,已识破罗禹用意,怒叱道:“好个小贼!”双掌一错直撄其锋,招招追魂夺命,显然动了真火,立意要将罗禹毙于掌下。 罗禹将生死置之度外,把一套九九弹指剑施展的淋漓尽致,酣畅自如。 木仙子的攻势越发的凶猛,便越激起他的潜能斗志。许多平日练剑参悟时,总想不透彻的环节,在对方暴风骤雨的掌势中反豁然开朗,明悟于心。 虽说木仙子稳占上风,奈何罗禹根基扎实,又是一往无前的舍命相抗,十数招内竟也拾掇不下。那边血狸被昆吾派至宝“炼魂塔”缠住,同样亦不得脱身。 罗禹心无旁骛,更不再考虑此战之下自己的性命是否还能得保全,只想能助玉茗仙子与小兰等人安然逃脱。 短短二十余个回合,他已然将功力发挥到极致,头顶蒸汽雾蒙蒙一团,简直比往日与同门师兄弟切磋了百招千招剑法还要累人。先前喝的两坛美酒佳酿,早化成水气蒸干了。 忽听耳畔玉茗仙子的声音道:“罗兄,待小妹助你一臂之力!”银锄挥动攻出。 罗禹大急道:“你为何还不走?”这么稍一分神,肩头险挨了木仙子一掌,却已被掌风拂得隐隐生疼。 玉茗仙子且战且以传音入秘道:“罗兄勿恼,小妹已乘此间隙发动了‘百花仙阵’,该可抵挡得木仙子一时。” 这时血狸发出一声尖锐厉啸,终于破出炼魂塔围困,幻化如电激射而来。 玉茗仙子口中真言轻诵,一道花墙凭空生出,堪堪挡在两人身前,“砰”的接住木仙子一掌,花雨零落却横亘如故。 她一握罗禹大手,低喝道:“走!”两人携手并肩,似乳燕投林射入一片茂密的花丛中,消失不见。 那头血狸仅差半步就追到玉茗仙子身后,冷不防头顶一阵风动,却是炼魂塔追着主人去了。 木仙子心中怒极,双掌连挥将花墙轰成齑粉,扬声道:“小辈,本宫看你们能躲到几时?”声震山谷,只听得回音缭绕。环顾左右,顿发现园中景物已变。 不知何时,头顶明月已隐入厚厚的云层,四周一片幽暗寂静。树影婆娑,花枝摇曳,园中的一草一木仿佛充满灵气,形成一座浑然天成的阵势,灵觉所到之处如泥牛入海,完全感应不到罗禹等人的气机。 她正自狐疑间,猛地心头警兆生起,脚下浓密的紫色小草放出异光,一根根拔地而起朝夜空攀升,霎时高过头顶,宛如一片汪洋将自己陷没进去。 木仙子无暇细想,手起掌落向面前一排紫草轰去,“砰”的击在草海上狂飙四溢。 那千万根紫色小草顺风摇曳,哗啦啦如波浪般往后仰倒,却毫发无伤。 四面八方一团团含着泥土清香的紫雾倏忽涌到,透过肌肤渗入体内经脉,立即化作缕缕草木灵气,竟让她的真气产生紊乱凝滞之感。 木仙子大吃一惊,两甲子多的精纯魔功洪流奔涌,连出数掌轰退周身紫雾,脚下一点欲御风飞起。但觉头顶白光盛绽,一朵直径逾丈的莲花花心向下,罩了过来。 她不及躲闪,左掌抬起迎住,“砰”的一响,莲花在流光中幻于无形,一股庞大的回挫之力却将自己震得左臂酸麻,硬生生退回地面。 她又惊又怒,飞手祭起一张灵符,空中“轰隆”一记滚雷炸开,将方圆五丈内的紫草碾为粉末,层层紫雾如潮退去,远远飘荡在外圈。 木仙子乘机施展出青木宫绝技身法“草木一秋”,揽住血狸冲起二十余丈高,始摆脱阵势羁绊。 她低头俯瞰,那紫色草海又恢复原状,弥漫雾气也顷刻散去,仿佛一切都回归宁静。但有那前车之鉴,木仙子已不敢造次,高高飘浮空中,垂首冥思破解之道。 突然血狸若有所觉,低低嘶吼跃到主人肩上,朝东面望去。 一个红袍老者站在苍茫夜雾之中,身形若隐若现,呵呵笑道:“木仙子,可是把人给追丢了?”却是烈火宫丹鼎神君到了。 木仙子没好气的道:“本宫的事情,几时需你这老鬼操心?没事便滚得远远的,莫来烦我。” 丹鼎神君受了木仙子一顿呵斥,居然忍得住,仍旧笑道:“老夫瞧这园中花草树木暗藏玄机,与奇门阵法隐隐相合。仙子想脱困或者不难,但欲找寻那小花妖的踪迹,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木仙子道:“这点道理本宫还用你来啰嗦?我乃堂堂青木宫副宫主,难道真会被一个小小花妖的破阵法给折腾得束手无策?” 丹鼎神君道:“仙子法力,老夫向来钦佩得很。只是破解此阵,恐也非一时半刻之功,万一让那花妖逃脱了,岂如仙子所愿?木仙子若信得过老夫,老夫倒有一策,担保教此阵旦夕化为乌有。” 木仙子冷笑道:“阁下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好心了?有什么话,你我不妨挑明了说。” 丹鼎神君道:“老夫此来的目的,木仙子想来也是明白。为今之计,莫如咱们先联手擒下那花妖,迫她说出千年妖狐的下落。 “至于云篆天策的归属则各安天命,各显其能,却不知木仙子意下如何?” 木仙子暗道:“这老家伙说得好听,各安天命?哼,难不成把本宫当成三岁孩童来哄?千年妖狐手中的这份云篆天策,原就是他烈火宫门户不紧,出了不肖之徒才丢的,他焉肯拱手相让。 “只是眼下这老儿还不敢在本宫面前放肆,才不得不拣好听的话来说。也罢,本宫且先寻得那妖狐的下落再说。一个丹鼎神君,成得了多大气候!” 她出言问道:“阁下不妨先说来听听,到底有什么好法子,能将脚下这阵势旦夕之间破去?” 丹鼎神君道:“适才老夫在空中观望,此阵确有独到之处,但也有一个致命软肋。而老夫号称丹鼎神君,恰恰便是它的克星,此可谓天数。” 木仙子恍然大悟道:“你说是用火攻!”不由有些懊恼,若早想到此良策,刚才就应该多轰他几下,再放起一把火来。 可稍一转念,立刻醒悟到百花园中的草木非是凡品,等闲的烈火多半无济于事,也惟有靠烈火宫的宝物才能奏效。 她见丹鼎神君远远望着自己,并不动手放火,明白对方是等她应承下那份协定,于是颔首说道:“好,就依照阁下所言,你我合力擒下玉茗仙子,分享妖狐下落。” 丹鼎神君飘身到木仙子跟前,伸出右掌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木仙子伸掌与他一击,哼道:“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 丹鼎神君道:“谁不知木仙子金口玉言,一诺千金,老夫岂有不信之理?”伸手从袖口里取出一尊紫红色铜鼎来,小心翼翼的托在掌心之中。 这铜鼎四四方方,高不逾寸,鼎壁内外,皆镂刻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咒语。鼎内盛着一层朱砂,不时闪起暗红色流光,似如火焰在燃烧。 木仙子瞥了眼道:“这便是你们烈火宫的镇宫之宝‘焚虚幻鼎’么?” 丹鼎神君颇是得意道:“仙子说得不错。要不是老夫带着此宝,又岂敢夸下海口?”当下凝神运功,念动真言,焚虚幻鼎的铜壁上徐徐透射出一团紫红光芒,将鼎身冉冉托起,升过丹鼎神君的头顶。 铜鼎越来越亮,紫红色的光芒海水般朝四周扩散开来,鼎身也随之膨胀,瞬间变得有一人多高,四尺见方。 丹鼎神君双手变幻法印,口中念念有词,脸上笼罩一片殷红的雾光,突听得一声大喝道:“疾!” 铜鼎内迸发出一束耀眼红光,冲天而起,直射入数十丈高的夜空,“轰”的一响爆裂成数十道光束,刹那幻化作一条条吞云吐雾的火龙,场面蔚为壮观,教人心驰神摇,叹为观止。 数十条长约三丈的火龙,在高空稍作盘旋,随即一头朝着百花园方向俯冲下来。一个个张开龙口,喷吐出硕大无比的暗红色火球,接二连三的轰落到园中。 只一眨眼的工夫,方圆百多亩的园内焰光四起,顿成一片火海。 滚滚浓烟汇聚成为一条巨大的云柱,冲向万丈虚空。 隐匿于百花仙阵里的花妖树精纷纷逃出,浑身燃着熊熊火焰,往水里跳去。 谁晓得焚虚幻鼎喷出的“九离阴焰”,乃集地火之精而生,人间普通之水全不顶用。那些花妖树精身子一入清涧,竟连四周的溪水也烧了起来,弹指间惨叫着灰飞烟灭,魂归地府。 木仙子先前稍一大意,身陷百花仙阵中吃了点亏,不巧的是还被丹鼎神君看见了,对它更是恨之入骨,扬手祭起一道风符道:“丹鼎神君,本宫再为你加上一把劲,让这火更旺一些!” 灵符落处,狂风大作,空幽谷里飞砂走石,风火肆虐。 有道是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咆哮飞舞的火焰,毫不留情吞噬了整座百花园,好一片仙境竟化成修罗地狱,幽谷末日。到处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哀嚎,烈焰涂炭,任铁石心肠之人亦不忍卒睹。 丹鼎神君见焚虚幻鼎一举功成,心头得意非凡,哈哈大笑道:“玉茗仙子,这回老夫看你往哪儿躲?” 他正叉着腰洋洋自得时,下方火海中亮起一道青色剑华,宛如九天奔雷光芒夺目,挟着一股雷霆气势,撕裂血红夜空,直射悬浮在丹鼎神君头顶十数丈处的那尊焚虚幻鼎。 木仙子惊咦道:“昆吾剑派的‘青雷正心诀’,定是罗禹那小子!” 她右腕一颤,就欲祭起慑心镯,替丹鼎神君截住罗禹,但转念一想:“这小子拼起命来颇有几分威势,万一我的慑心镯有所损伤那就不值得了。何况百花园已烧成一片火海,也用不着那焚虚幻鼎了。 “嘿嘿,最好小子这一剑能正中焚虚幻鼎,让这老儿的宝贝不毁也伤,折去他的左膀右臂,看他日后拿什么再向本宫耀武扬威,讨价还价!” 木仙子心生鬼胎,不出手助丹鼎神君拦阻罗禹倒也罢了,反猛一把抓住丹鼎神君,装出惊慌之色道:“神君快躲!”使出“草木一秋”的身法,拽着丹鼎神君,疾朝后方退去。 丹鼎神君还没来得及反应,哪想得到木仙子会在这要命的关口上,算计了自己一道,眼睁睁瞧着青雷正心诀结结实实轰在焚虚幻鼎之上。 “轰”的一记石破天惊巨响过后,焚虚幻鼎被奔雷仙剑劈成两半,炉火混合著爆炸产生的耀眼光团,朝四下爆裂飞溅。 与此同时,数十条狂舞肆虐的火龙齐齐幻灭,化为一蓬蓬亮丽的火球,呼啸着陨落山壑,流星雨辉煌壮观,丹鼎神君却心疼得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 气机感应之下,他面色煞白,闷哼咽下一口涌到咽喉的热血,先恨恨瞪了木仙子一眼,遂将满腔怒火发泄到罗禹身上,高声吼道:“臭小子,你毁我宝鼎,老夫今日若不将你碎尸万断,誓不为人!” 罗禹手抚奔雷仙剑,飘于数十丈的火海高空,热风毒浪将他衣袂吹得猎猎激荡。 他施展出青雷正心诀,耗损了大半的真元,功力只剩下不到往日的五六成,强吐一口气朗声回道:“百花园与阁下何怨何仇,阁下竟要将它满园付之一炬?罗某不才,请教高明!” 身后人影连闪,玉茗仙子与小兰、夜魁等拼死冲出险境的百花园十余人,先后赶到,人人满脸悲愤,目中怒火恨不能将丹鼎神君化成灰烬。 木仙子一摆紫裳水袖,嘿嘿冷笑道:“该露面的既然都到齐了,咱们索性便来作个了结!” 第六章 鸳盟 丹鼎神君早按捺不住,更不多话,自身后掣出仙剑迎风一颤。近两甲子的真气注入剑刃,一蓬诡异光焰熊熊亮起,怒喝道:“小子受死!”欺身而上,直挑罗禹。 他的腾焰仙剑远在数丈之外,一股灼热气流已排山倒海般涌到,令罗禹如坠熔炉,身上的衣裳也仿佛要烧起来。 罗禹不敢轻敌,真气护持全身,奔雷仙剑一式“九极飞星”以快打快,封住门户。 昆吾剑派的这套“九九弹指剑”,共计九招,每一招又有九种变化,施展开来快逾惊鸿,虚实难测,实是当世一等一的剑法。 丹鼎神君怒到极点,腾焰仙剑“叮叮叮”连声击在罗禹剑上。 两剑每交击一次,罗禹便能清晰感到一股炽烈的魔气,透过手中仙剑迫入右臂,宛如火山熔岩炙烤,教自己好生的难受。 奔雷仙剑“丝丝”冒起青烟,通体滚烫几不可拿捏,若非仙剑质地非凡,又经昆吾剑派历代高手倾力炼化,恐怕已然熔化。 丹鼎神君阔步逼进,唰的又是一剑。他的招式大开大阖,方圆三五丈内烈焰滚滚,热气迫人,丝毫不给罗禹躲闪腾挪的空间。 罗禹一夜之间连遇魔道两大高手,抖擞精神愈战愈勇,寸步不让,七八招下来,竟未让对方讨着便宜。 那边木仙子也将玉茗仙子等人逼迫到一处,十余道身影在空中纵横交错,飞舞回旋。魔兽血狸大发淫威,犹如一束黑色闪电在人丛中往来穿梭,所向披靡,转眼就有数人伤在了它的爪下,竟似比木仙子还厉害三分。 玉茗仙子内伤未愈,又心恸无数园中姐妹的惨死,尽管招招皆拼命而为,却不免略微散乱。在木仙子一双水袖跌宕中屡屡遇险,幸得有小兰等人舍身相护。 仅是半盏茶左右,花妖树精便损折过半,木仙子将玉茗仙子困在当中不伤毫发,水袖过处,对花妖树精却绝不容情、痛下杀手。 丹鼎神君见状,自觉二三十招内,要是连一个昆吾剑派的二代弟子都收拾不下,还不定被这青木宫的老妖婆如何讥笑?当下剑上又加了三分功力。 罗禹汗流浃背,眉毛须发早已烤焦,身上的外衣也灼裂成一片片飞落,在空中烧成灰烬。他丹田真气将近告罄,喘息也一声重似一声,奈何吸入的都是滚滚热流,令胸口几乎涨爆开来。 眼见丹鼎神君左掌劈到,罗禹咬牙挥剑相迎。可惜真气不济,这一剑软绵无力,被对方轻易抓到破绽。 丹鼎神君哈哈一笑,左掌化劈为拍,“啪”的将奔雷仙剑荡到一侧,手中仙剑乘虚而入,直刺罗禹胸膛。 罗禹身子被丹鼎神君左掌震得一个趔趄,竟连闪躲也是不能。 电光石火中,他脑子里出奇的清楚,暗自道:“今夜我只怕要命丧在这老魔剑下,却辜负了恩师对我二十多年的苦心教诲。不知林师弟他们知晓了我的死讯,又该何等的伤心悲愤! “想我罗禹顶天立地,纵是死也不能让这老魔好过,更不能教师门蒙羞!” 想到这里,罗禹一狠心,身躯勉力侧开胸口要害,“噗”的一声,腾焰仙剑贯体而过。罗禹吼声如雷,震得丹鼎神君心头一颤,魁梧的身子顺着剑刃前冲,左掌奋起所有余力,结结实实轰在了老魔身上。 丹鼎神君大叫一声,向后飞跌,腾焰仙剑从罗禹胸前喷射出一路血珠。 饶是丹鼎神君功力深厚,罗禹又已到强弩之末,这一掌也轰得老魔真元涣散,吐血三升,没有三两月的工夫休想恢复。 罗禹浑身如同焦炭,混合著殷红热血,模样吓人之至,一头栽向脚下火海。 玉茗仙子目睹此景,眼前一黑。 木仙子乘机手起掌落,小兰含泪向玉茗仙子投去最后的一眼,也向火海中坠落而去。 木仙子探爪又朝玉茗仙子抓来,猛然一道庞大的黑影,横亘在玉茗仙子跟前,身上发出一团黄色光芒现出原形,化作一株高大茁壮的夜叉树,正是夜魁。 他挡在玉茗仙子身前,硬生生受了木仙子摧枯拉朽的一抓,坚实的树干“喀喇喇”屑片横飞,兀自忍疼闷声叫道:“小姐快走!” 玉茗仙子肝肠寸断,泣声呼道:“夜魁!”挥动银锄,状若疯狂冲将上来。 夜魁挥舞巨大枝干,一把缠住玉茗仙子纤腰,运尽全力朝外一甩,吼道:“快走!” 木仙子眼中煞光一闪,运起八成“枯荣真罡”再一掌拍中夜魁,冷叱道:“找死!” “砰”的一蓬青澜炸裂,夜叉树支离破碎,在光澜中魂飞魄散。空谷中兀自回荡着他临死前对着玉茗仙子最后的呼喊:“快走─” 玉茗仙子被夜魁抛出十多丈远,娇弱的身影,在冲天火光里显得那样的无助孤单,一个声音在心底喃喃道:“夜魁死了,小兰、小荷和园中的姐妹都死了。罗兄为了帮我也丧命在火海之中。我为何还要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活着?” 玉茗仙子忽然变得平静下来,凄凉的眼神扫过木仙子与丹鼎神君,樱唇边逸出一缕笑容,轻轻道:“你们丧心病狂火焚百花园,血腥屠戮,不就是想从我口中知道黎姐姐的下落么?可惜,这个秘密你们永远也无法得知了。” 木仙子厉喝道:“你要做什么?”探手直抓了过来。 玉茗仙子笑容隐去,刻骨的仇恨与悲伤,令她再无半点犹豫,纵身跃入熊熊大火。 丹鼎神君“哎哟”一声,追着玉茗仙子的倩影疾坠,将将要抓住她的莲足时,一束火柱迎面卷来,若非有护体真气阻隔,身上衣裳早烧成灰烬。 他急忙提气腾空,一阵的心跳气喘,胸口郁闷难当,“哇”的吐了口淤血,却是牵动了掌伤。 就这么一耽搁,玉茗仙子雪白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磅礴鼓荡的火海里。 他虽号称“丹鼎神君”,但在九离阴焰的煌煌神威底下,也不敢以身犯险,半晌摇摇头道:“可惜,可惜,只差了半步!” 木仙子望着那满园的烈火浓烟,懊恼的一声怒哼。如此火势,谅玉茗仙子也难逃身化飞烟一途。 数日之后,等到大火熄灭,只怕除了一地的灰烬,什么也找寻不到了。 两个人不甘心的又等了个多时辰,不见火中有人冲出,自忖玉茗仙子绝无幸理,木仙子唤过血狸,招呼也不打向谷外御风而去。 丹鼎神君更是觉得窝囊,辛苦忙了半夜,连焚虚幻鼎也让人毁去,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落着,这个亏委实吃得大了。 思来想去,只有另寻他法找寻千年妖狐,更要尽快治愈内伤,这里却是留之无益,于是呆呆站了半天,也步着木仙子后尘去了。 经历了腥风血雨后的空幽谷,终于曲终人散,惟有咆哮的九离阴焰,仍在无休无止的蔓延燃烧。 这场大火整整烧了七日六夜方才停歇,原本譬如人间仙境的山谷满处焦黑,花妖树精都已经看不到了,厚厚的灰烬在山风吹拂里漫天飞舞,带着呜咽的声音,可是那些冤魂在哀哀诉说,眷恋那曾经快乐的家园而久久不愿散去? 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焦糊味道,生机盎然的百花园已从世间消失,残垣断壁冒着缕缕青烟,死寂无声。 忽然,一堆坍塌的砖瓦底下,轻轻的动了一下,许久见外面并无动静,一双纤细的黑手翻开犹存余热的砖石,打出一个小小的洞口。 一线凄清月光立刻透入,映照在一对青年男女的身上。 那少女洁白无瑕的衣裳,早被浓烟熏得墨黑如炭,不少地方破损难掩,露出里面晶莹细腻的冰肌玉骨。 她的模样虽然狼狈,脸上也满是尘灰,但依旧难以掩盖住清丽绝俗的娇颜,正是劫后余生的玉茗仙子。 罗禹盘腿坐在一旁,浑身的衣衫被火与血浸染了一遍又一遍。胸口的剑伤已经包扎上了,渗出暗红的血斑,分外醒目。 要说也正是这得自罗禹身上的鲜血,不可思议的保全了两人的性命,令他们在漫天大火中支撑了七天六夜。 原来玉茗仙子追着罗禹跃入火海,狂舞肆虐的大火瞬间便将她吞没。她的银锄花篮尽管灵力非凡,但毕竟不是克火之物,全仗着体内精纯的真气自然生出反应,将火苗阻隔在身外。 然而水火无情,丹鼎神君的九离阴焰之威,纵是大罗金仙也避之不及,玉茗仙子又何能幸免。 她心存死志,对熊熊火焰视若无睹,迳自坠入园内。 孰知火光中一道青色光华绚烂闪烁,透过浓烟烈火映入玉茗仙子眼帘,正是罗禹的奔雷仙剑。 多亏得有仙剑护主,托着罗禹身子缓缓落地,才不致将他摔得骨断筋折,命丧当场。 玉茗仙子又悲又喜,银锄荡开火舌,冲将过去,扬声唤道:“罗兄!” 罗禹匍匐在地已然昏厥,听不到玉茗仙子的呼唤,胸前伤口汩汩热血尚在泉涌冒出,浸润身下土地,更沾满了奔雷仙剑。 玉茗仙子此刻再也顾不得羞涩,俯身抱起罗禹,望着周身咄咄逼人的九离阴焰,小声念道:“罗兄,咱们终是死在一起了!” “轰隆”一声巨响,近前的一堵砖墙,禁受不住热浪侵灼骤然倒塌,扬起浓烟尘土往两人身上压来。无情的火焰吞吐咆哮,也似乱云惊涛再次席卷而至。 玉茗仙子盘膝而坐,紧抱罗禹闭起双目,眼前不由自主浮现起小兰、夜魁等人惨死的场景,想起那首往日姐妹们常常唱起的词曲:“生如朝露,弹指芳华;生也多苦,红颜易老;香如雾,只花知,渺万里层云处,寂寞寸心谁属?但为君故,惟求一朝一暮,换得青丝如雪已不负─” 就在九离阴焰挟着砖石碎瓦压到两人身上的一刹那,浸染殷红热血的奔雷仙剑,蓦然发出一记清越脆鸣,剑刃中迸射出绚烂光华朝四周涌去,形成一座透明的青色光罩,将玉茗仙子与罗禹包裹在内。 九离阴焰甫一碰触剑华,“嗤嗤”厉嘶向外翻滚,暗红色的火舌瞬间褪淡,再不能迫近半寸。 青色的仙剑却比平日多了一层殷红光彩,似是罗禹体内的血与它合而为一,产生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源源不绝焕放出耀眼光芒。 玉茗仙子周身顿时生出一股惬意舒泰的清凉之意,灼烈的浓烟也被摒除在外,那些倒塌的砖石覆盖在光罩上,更没有伤到她一丝一毫。 徒逢生机的她,惊讶的睁开眼睛,就见罗禹从胸口淌落的热血,一点一滴的融入剑中,奔雷仙剑上的颜色逐渐转成殷红,“嗡嗡”镝鸣不止。 光罩的色彩也缓缓由青而红,越来越亮。头顶不断有断垣残壁坍塌砸落,它却巍然不动,更教九离阴焰一触即退徒唤奈何。 玉茗仙子怔怔望着奔雷仙剑,百思不得其解,更不明白,这融合罗禹鲜血的仙剑,为何能突然发挥出如此威力,居然令九离阴焰也退避三舍? 忽听到昏睡中罗禹低低一声呻吟,她遽然一醒,探指封住他胸前伤口,血势立时止住。奔雷仙剑恍若完成了一次脱胎换骨的升华,虽失去罗禹鲜血的继续浸染,但光华如故,灵力不减。 玉茗仙子垂首凝望罗禹沾满血污与烟尘的脸庞,又是酸楚又是欣喜,着实说不出到底是哪般滋味,眸中珠泪潸然滴落,轻轻道:“罗兄,苍天有眼,咱们可都活下来了!” 晶莹的泪水滴落在罗禹面颊上,徐徐滑出一道印痕,再被她小心翼翼伸手抹去,仿佛三月清风般温柔细致。 此后数日,两人便在奔雷仙剑强大灵力庇护下,藏身于砖瓦倒塌形成的石穴中,到得后来火势渐小,仙剑的光芒也渐渐转向黯淡,直到最后归于平静,剑身之殷红色却再不褪去,这些都是后话。 却说玉茗仙子见九离阴焰被隔离在光罩之外,自己与罗禹当可无忧,于是取出两粒百花玉露丸,一颗内服,一颗嚼烂了敷在罗禹伤口之上,又撕下身上衣袖,为他包扎伤口。 她生平从未对一男子做过如此亲匿之事,免不了耳颊火热,一头小鹿在心扉里撞来撞去。短短的片刻工夫,已是香汗淋漓,娇喘细细。 幸亏罗禹始终闭眼昏迷,否则真羞的不知该从何处找个地缝钻了进去。 这百花玉露丸果然十分灵验,加上玉茗仙子每日不辍以“枯木逢春”的心法,为罗禹疗伤,一条性命总算从鬼门关外捡了回来。 但丹鼎神君的一剑,将罗禹诸多经脉震得断裂淤塞,全身真气涣散游走,怎也聚拢不起,等若半个废人。 罗禹这些日子里时醒时睡,神志也是半清不醒。有时迷迷糊糊想要睁开眼睛只觉好难,就感到自己斜躺在玉茗仙子柔软温暖的怀抱中,清幽淡雅的幽香脉脉钻入鼻中,耳畔低低响起伊人婉转动听、胜似天上仙乐的歌声,只可惜听不清楚歌词是什么。 这歌声令他的心头充满了宁静安乐,好像身躯之痛、石穴外不曾休止的风火咆哮,都已算不得什么,只要耳畔有歌声袅绕,他就能再次酣然入睡。 到了后头几天,罗禹的精神慢慢转好,神志也清醒了许多。 玉茗仙子向他说起奔雷仙剑融血护主的奇事,罗禹也是茫然无知,弄不明白其中奥妙。他生性豁达,索性就不去多想,只暗自记下此事,打算回山之后再向恩师请教。 玉茗仙子又将他那夜坠入火海后的情景简略说了,却自然而然省却了其中一段女儿家的心事。 但罗禹纵是木头,听她说起追随自己投入火海,又如何体会不到她脉脉柔情,款款心曲?心中激动,情不自禁握住玉茗仙子纤纤玉手,低声道:“茗妹,这些日子苦了你。等咱们得出生天,养好伤势,再去寻那妖妇与丹鼎神君算帐,定要为百花园死难的姐妹弟兄报仇雪恨!” 玉茗仙子被罗禹大手一握,浑身过电般酥软无力,再听得一声“茗妹”更加面红心跳,悲喜交集,轻声道:“罗大哥,有你这句话,小妹已然心满意足。 “只要你不嫌弃,从今往后,我愿追随你到天涯海角─” 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低若蚊蚋,重伤后的罗禹差点就没听清楚。 他胸口热血奔涌,一股豪情油然而生,什么人妖之别、正邪之分,统统在这一刹那抛到九霄云外去,用力紧一紧玉茗仙子的纤手,重重点了点头。 两人之间更无需再用言语交流,已能清晰甜蜜的感受到彼此的心意。 过了片刻,罗禹才说道:“茗妹,每次我从昏睡里醒转,都能听见你在我耳边轻轻唱着一首曲子,甚是动听,能不能这会儿再唱上一回?” 玉茗仙子嘟着嘴,如小女儿家般的撒起娇来道:“那是一首《朝露芳华曲》,小妹只为解闷才有口无心哼了几句,你倒来笑人家了。” 罗禹道:“不,不,你唱得很好听。我从来也没有听到过这般动人的歌谣,只想在清醒的时候,能听你再唱一遍。” 玉茗仙子性情柔顺,此刻对罗禹更是百无违拗,耳听情郎夸赞更是心中喜悦,当下含羞轻轻吟唱起来:“生如朝露,弹指芳华;生也多苦,红颜易老;香如雾,只花知,渺万里层云处,寂寞寸心谁属?但为君故,惟求一朝一暮,换得青丝如雪已不负─” 光阴便这样悄然不觉的徐徐流逝,狭小的石穴里充满温馨,令他们可暂时忘却外面的滔滔烈焰,血腥乾坤。 除了运功疗伤外,两人闲暇时便以闲聊打发,尽说些以往有趣快乐的故事,小心避开百花园的浩劫话题,以免引发玉茗仙子的伤悲。 罗禹本有的是时间询问千年妖狐的下落,但他已经改变了主意,只觉得男儿大丈夫行事应光明磊落,问心无愧,何必要令茗妹为难?待得伤好,踏遍雾灵山脉千峰百流,就不信查探不到妖狐的踪迹。 到得第七日晚间,玉茗仙子的伤势已好了大半,先用灵觉往石穴外搜索了一番,见并无异常,才扶着罗禹出了石穴。 两人站立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上,遍地是烧焦的砖瓦山石,再看不出一点昔日百花园桃红柳绿、秋水潺潺的钟秀景象。 罗禹抬头凝望升到崖顶的半弯冷月,空谷寂寂,惟余风鸣,不由感慨万千。对木仙子与丹鼎神君更是恨之切齿,暗自铭志,终有一日定要为百花园讨回公道,以慰群芳在天之灵。 玉茗仙子抱着万一的期望,颤声唤道:“小梅、夜魁,你们在吗?小兰,有没有听到我的声音?” 她的呼唤随着山岚送出,响彻空谷,却久久没有回应。 玉茗仙子并不死心,一遍又一遍呼喊着园中姐妹的名字,直到嗓子也快嘶哑了,听到的也只是自己的回声。 罗禹黯然叹息道:“茗妹,瞧这情形,除了我们,园内其他人都已无一幸免了。” 玉茗仙子一下仿佛失去全身的力气,软弱无助的倒在罗禹宽厚敦实的肩头,浑身颤抖,哽咽道:“不,一定还有人活着。也许,他们逃出了火海,还没有回来。罗大哥,你说是也不是?” 罗禹钢牙咬碎,点头安慰道:“你说得对,一定还有人活着,只是咱们尚未找到罢了。” 玉茗仙子听得罗禹的话语,好像又从无边黑暗里生出一线光明,抬头哀求道:“罗大哥,咱们在这里再等上几天,好不好?” 尽管担心木仙子、丹鼎神君等人去而复返,又或有其他人寻踪而至,但罗禹对着伤心欲绝的玉茗仙子,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他轻抚着玉茗仙子的纤腰,颔首道:“也好,咱们就在谷中多留两日,也正可将伤势养好。” 于是两人又在空幽谷待了三日,莫说找到百花园中的幸存者,连正魔两道前来探询的人也一个不见。 或许这场方圆数百里皆可见闻的冲天大火,早已传遍雾灵山脉,谁也不会到此白费工夫了。 罗禹与玉茗仙子翻遍百花园中每一寸焦土,也寻不到一具完好的尸首,更遑论活人了。愈发麻烦的是,罗禹身上断裂的经脉愈合缓慢,空负精纯的泰斗真气却不能运用,以玉茗仙子的“枯木逢春”心法也毫不奏效。 这日午后,两人商议起日后行止,罗禹说道:“茗妹,百花园已毁,终不是久留之地。咱们不如先找寻一个清静安全的所在,一面打探消息,一面疗养我的伤势。 “我计算着时日,若那小道士途中不出差错,恩师定已得着了音讯,说不准本门高手也已到了雾灵山脉。要是能联系上,剩下的事情便都好办了。” 经过三日的搜索,玉茗仙子也断绝了最后的希望,知道继续逗留空幽谷已无任何必要,万一再遇见前来追寻黎仙子下落的魔道中人,以自己的修为,未必能护得罗禹周全。但要说离开居住了六百余年的空幽谷,莽莽雾灵山脉,万里连绵,何处是家? 她也想到过前往黎仙子的瑶邪天府避难,可转念思量又怕半路被人缀上,酿成引狼入室的大错,考虑再三,忽然眼睛一亮道:“罗大哥,早年小妹曾拜下一位干娘,就住在距此八百里外的蓬霞山金光洞中,干娘待小妹犹如亲生女儿一般疼爱,咱们这就到她门下托身数日如何?” 罗禹稍稍想了想问道:“蓬霞山金光洞,茗妹的干娘,莫非就是金光圣母?” 玉茗仙子道:“正是,原来罗大哥也听说过我干娘的名头。她老人家在金光洞中潜心修炼,已有一千多年,若能得她庇护定可无忧。” 罗禹虽然对邪魔歪道中人依旧有些不以为然,但听玉茗仙子语气中,对这位金光圣母推崇备至,十分信任,况且一时也找不到其他合适的去处,当下答应道:“好,就依茗妹所说,咱们先到金光洞,只是金光圣母未必肯收容我这昆吾弟子。” 玉茗仙子想着能很快见着久违的干娘,黯淡的心情终于有了一丝轻松,浅浅笑道:“罗大哥放心,干娘为人宽厚慈和,又极疼爱小妹,定不会将咱们拒之门外。” 第七章 妖狐 两人计议已定,当下又向百花园内死难的花妖树精遥拜作别,双双离了空幽谷,向蓬霞山而去。 一路上罗禹不能动用真气,惟有依靠玉茗仙子扶持御风而行,借着崇山峻岭小心隐匿行踪,虽然慢了一些倒也平安无事。 到得金光洞前,玉茗仙子叩门通禀,顷刻金光圣母迎了出来,抱住义女左右打量,唏嘘不已。 玉茗仙子含悲忍伤,先介绍了罗禹,又将百花园的遭遇简略说了。 金光圣母看了罗禹两眼,见他尽管有些憔悴,但气宇轩昂,一表人才,暗道:“难怪这小丫头竟动了凡心,这小子果非寻常正道弟子可比。”引着两人步入洞府在小厅中落坐,自有婢女奉上茶水糕点。 空幽谷中的山涧被大火烧得焦糊刺鼻,浑浊不堪,两人皆不敢饮用。此时见到清香扑鼻的茶水,干渴火辣辣的喉咙一阵发紧,哪里还能忍得住? 金光圣母摇头叹道:“老身见你们两个这等模样,可想而知这些日子的艰辛。好在你们既已到了金光洞,就等若到了家。一切事情都有老身为你们作主,看谁敢到蓬霞山来放肆撒野?” 玉茗仙子感激道:“干娘,就怕女儿这回会连累您老人家。” 金光圣母故作不悦道:“丫头,你说的哪里话来?咱们情逾母女,岂可以性命相轻。你逢此大难,要是不来投奔干娘,老身反会大大的生气。难不成,要让别人戳着脊梁骨说我金光圣母贪生怕死,连自己的干女儿也不要了么?” 顿了一顿,接着说道:“也不晓得那黎仙子是否知道你的事情,倘若她懵懂不觉再找上空幽谷去,万一教人撞个正着,可就枉费了你一番苦心。 “唉,说不得我要替你多操一份心思,稍后派个得力机灵的弟子前去找她传讯,却不知那瑶邪天府究竟在哪座山中?” 玉茗仙子道:“黎姐姐现下未必就在瑶邪天府,去了也多半找不着她。干娘好意,女儿心领,但想来黎姐姐机智多变,只要存心隐匿身形,也不会有事。” 金光圣母道:“若不是为你,老身才懒得为这妖狐担心。但她的瑶邪天府除了你,难保就没有别人清楚,反远不如老身的金光洞来得安全。要不干脆让她也到老身洞府避祸得了,待到风声过去,再作其他安排也是不迟。” 罗禹冷眼旁观,见金光圣母不问其他,却一味绕着弯子,想让玉茗仙子说出千年妖狐的下落,禁不住生出疑心。 可他毕竟与金光圣母仅为初交,相识不深,惟恐万一误会了她,不仅有损金光圣母的好意,更令玉茗仙子难堪,于是不动声色的试探道:“茗妹,你干娘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但如今雾灵山脉中多少正魔两道的高手,都在日夜不休的找寻瑶邪天府所在,却不可得,想来那定是极为隐秘的地方。 “咱们托身圣母门下避难,已是给她老人家惹了麻烦,万分的过意不去。倘使再加上黎仙子,一旦走漏了风声,引得无数对头上门,恐只会适得其反。” 玉茗仙子漫无心机,不虞有他,颔首道:“罗大哥说的极是。干娘,咱们还是暂且不要去找黎姐姐的好。” 金光圣母脸色微变,低哼道:“也罢,她的死活与老身何干,便由她去吧。” 玉茗仙子见她神情不愉,连忙起身道:“干娘莫要生气,女儿也是害怕再给您老人家惹来灭门大祸。” 金光圣母怒色稍敛,道:“傻丫头,老身既庇护了你,还怕什么灭门大祸?” 玉茗仙子刚欲回答,突然一阵莫名其妙的头晕目眩,脚下一软跌坐回椅子里。 罗禹见状,拍案怒声道:“金光圣母,你在茶水里放了什么?” 金光圣母手抚案上茶盏,徐徐道:“你们不用害怕,老身茶中只不过加了一点‘清露静气散’,并无剧毒,最多教人六个时辰之内提不起真气而已。” 玉茗仙子急忙试着一运真气,立刻感到丹田内空空荡荡,全身功力怎也凝聚不起。 她花容惨澹,难以置信的问道:“干娘,您老人家为什么要害女儿?” 金光圣母面无表情端坐在椅中,说道:“丫头此话差矣,老身并无加害你的意思,只想知道那千年妖狐的踪迹,你还是说了罢。” 玉茗仙子心如刀绞,悲声道:“干娘,莫非您也想得着那份云篆天策?” 金光圣母摇头道:“云篆天策?老身连它到底是什么东西都不清楚,要它作甚?” 玉茗仙子含泪问道:“那干娘找寻黎姐姐又所为何事?” 金光圣母道:“不是老身要找她,而是天石宫的左天尊在寻她!事到如今,老身不妨实话与你说了,早在十余日前,左天尊曾到金光洞拜望过老身。 “他知老身与你有母女之情,故求老身设法帮他找着妖狐下落。老身答允后也曾到空幽谷一行,看到的却是冲天大火,满目焦土,后来才晓得那是木仙子与丹鼎神君所为。 “老身当时以为你已葬身火海,便也断了这个念头。不料你竟能大难不死!” 罗禹道:“天石宫与你非亲非故,阁下这般落力卖命,恐怕其中也得了不少好处!”他体内真气并无异常,似乎并没有受到清露静气散的影响,奈何身上断裂的经脉淤塞难畅,比玉茗仙子尚远有不如。 金光圣母傲然道:“这是自然,左天尊岂能视老身为一走卒,为天石宫白白效力?” 玉茗仙子凄然道:“干娘,难不成您就为了天石宫许给您的这点好处,就狠心将女儿出卖?” 金光圣母再是厚颜,听了这话,也忍不住心中微觉愧疚,口气软了软道:“老身其实也是为了你好。 “你一日不说出瑶邪天府,那些正魔两道的人物寻不着妖狐,就必定会千方百计打你的主意。百花园浩劫不正是由此而起么?那妖狐害你沦落到如此境地,你还苦苦维护她作甚?” 玉茗仙子道:“正是因为黎姐姐受人追杀,女儿才更不能说出瑶邪天府的所在。” 金光圣母道:“也好,大道理你都懂得,干娘不与你多说了。丫头,老身最后问你一句,在干娘和那妖狐之间,你到底帮谁?” 玉茗仙子泪光滢然道:“干娘往日待女儿恩重如山,纵要了女儿的性命也是使得。但要女儿出卖黎姐姐,却是万万不能。” 金光圣母怒道:“说来说去,干娘在你心目里的分量,终不及那个狐狸精,枉老身几百年来对你百般的疼爱呵护!” 玉茗仙子道:“干娘啊,女儿若不说,您老人家最多得不着天石宫许给的好处而已;可女儿说了,黎姐姐的一条性命便很可能没了,你教女儿于心何忍?” 金光圣母利令智昏,压根就听不进去,见不管自己怎样苦口婆心的劝说,玉茗仙子只是不从,不由得恼羞成怒,一拍桌案道:“丫头,你不顾与干娘的数百年情分,难道也不管不顾自己情郎的性命了么?” 玉茗仙子大惊,颤声问道:“干娘,您老人家要做什么?” 金光圣母一言不发,起身走到罗禹身前,抬起右掌森然道:“你要再不肯说,干娘就先一掌结束了这小子的性命!” 罗禹重伤未愈,眼看着金光圣母的手掌悬在自己头顶,却无法抵抗,只能叫道:“茗妹,什么也不要告诉她!大丈夫死则死耳,绝不屈膝背义!” 金光圣母嘿然道:“好得很,老身成全了你,却看小丫头舍不舍得?”作势欲拍,手掌寸寸逼近,有意要给玉茗仙子反悔招供的机会。 罗禹看也不看她,向着玉茗仙子微微一笑道:“茗妹,愚兄就先走一步了。”虎目一闭,再不多言。 玉茗仙子高声叫道:“干娘,且慢!” 金光圣母一喜,以为她回心转意,住手道:“丫头,你终于肯说了?” 玉茗仙子轻轻摇头,徐徐道:“干娘,女儿与罗大哥两情相悦,生死相随。您若下手杀了他,女儿便立时自尽,追随罗大哥于地下。您非但得不着瑶邪天府的所在,更连您的干女儿也一并失去啦。” 金光圣母一呆,她自清楚玉茗仙子外柔内刚的秉性,当真说得到,做得到。失去一个干女儿也就罢了,可由此断了追索黎仙子的线索,不啻成了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一时犹疑不定,手掌凝固在半空中。 罗禹睁开双目望向玉茗仙子,虽没有说话,但玉茗仙子已感受到爱郎所有心意,又念及刚才一番情急下的表露,大失女儿家的矜持,晕红双颊,羞涩回眸,秀目中依旧闪动坚定的光芒。 忽然间,这充满杀机的厅内,竟悄悄洋溢起一团温馨风光。便在金光圣母的铁掌底下,两人视若无睹互通心曲,即使此时此刻两人共赴九泉,亦能携手共欢。 金光圣母颓然放下右掌,叹道:“罢了,丫头,老身现下也不迫你。你自个儿好好想想,待心绪平复了一些,咱们再来说这件事。” 一挥手,吩咐两名弟子将玉茗仙子与罗禹押下,软禁了起来。 两人被关在了一间厢房里,外头只有一个男弟子看守。金光圣母自恃清露静气散效力可持续六个时辰之久,料定他们无力逃走。 厢房中家具摆设一应俱全,颇为舒适华丽,八仙桌上放着香茗糕点,两人低头沉思,却谁也没有心思去动上一动。 半晌,罗禹见玉茗仙子愁容满面,有意笑道:“茗妹,既来之,则安之。咱们又躲过了一劫,能多活上片刻,已是赚了。” 玉茗仙子闻言芳心酸楚,道:“罗大哥,这回小妹又把你害惨了。” 罗禹道:“这都是金光圣母搞的鬼,与茗妹你有什么关系?” 玉茗仙子黯然道:“小妹着实想不到,干娘她老人家怎会变得如此贪利忘义?” 罗禹道:“普天之下,有多少人为了些许蝇头小利争得你死我活,亲情友情都可弃之不顾。也怪我太过大意,竟没想到那茶水内暗藏玄机。” 玉茗仙子道:“这也怪不得罗大哥,清露静气散透明无色,只含了一股淡淡的香气,却为清茶芬芳所掩盖,任谁也难以觉察。何况小妹与干娘曾经情义相投,毫不见疑,怎知人心叵测,世事难料!” 罗禹道:“说也蹊跷,我体内至今都没有中了清露静气散的迹象。可惜身上经脉不畅,无法运转真气,否则早带着你杀将出去。” 玉茗仙子疑道:“罗大哥,你没有中毒?” 罗禹又检查了一遍体内状况,肯定的点点头道:“没有。” 玉茗仙子诧异道:“不可能,干娘没有道理不在你的茶中下毒。” 罗禹笑道:“也许她已然看出我身负重伤,不足以坏她大事,故而放过了我。” 玉茗仙子摇头道:“我干娘是极为谨慎小心之人,绝不会轻易冒这样的险。” 罗禹纳闷道:“那是什么原因,我倒也想不透了。”蓦然脑海中灵光一闪,抬头低声道:“茗妹,你说会不会是我体内的血存有什么古怪。它既能炼化奔雷仙剑,驱退九离阴焰,说不准也能化解清露静气散的药力。” 玉茗仙子眼中一亮,道:“或许就是这个道理,不然便解释不通了。” 罗禹振奋道:“茗妹,若真是这样,咱们从金光洞中脱困就不难了。” 玉茗仙子欣喜问道:“罗大哥,你可有什么好主意了?” 罗禹压低声音说道:“你用愚兄的鲜血解毒,但有五六成的修为恢复,就可轻易解决门外的看守,设法在金光圣母发觉前逃出。” 玉茗仙子“啊”了声道:“喝你的血?不、不要!”说到后来脸都红了。 罗禹轻轻掣出奔雷仙剑,道:“事急从权,咱们惟有姑且一试,总比在此坐以待毙的强。难保金光圣母已命人去请左老魔,万一等他到来,咱们再想脱身,可就更难了。” 一面说着,一面用仙剑在指尖割破一道口子,几滴鲜血汩汩淌落,滴进桌面上的杯盏里,转眼有了小半杯。 玉茗仙子望着杯盏犹豫道:“罗大哥,一定要喝么?”先撕下一方衣袖,将他指尖伤口包扎上。 罗禹收了仙剑,道:“你罗大哥的血多得很,不在乎这点。况且我也不晓得到底能不能成,但就算猜错了也没什么大不了,至多浪费了罗某几滴鲜血而已。” 玉茗仙子听他语气轻松,心下稍定,点头举起茶盏,左手衣袖遮掩在樱唇边,珍而重之的饮入口中。 微带碱涩的热血顺喉流下,玉茗仙子心疼罗禹割指滴血,只觉此刻自己与情郎血脉相连,再无隔阂。 她不愿枉费了罗禹的心意,赶忙盘膝在软榻上坐下,努力收拢真气。 罗禹坐在床畔,一边留意屋外动静,一边关注玉茗仙子的神态变化,内心也是忐忑不安,默默期盼自己所料无差,此血果真能解清露静气散之毒。 过了约莫一炷香工夫,玉茗仙子缓缓睁眼,目露欣喜之色道:“罗大哥,小妹身上的清露静气散药力果真解了,又能提聚真气啦。” 罗禹大喜,低声道:“咱们设法把门外那看守引入屋内制服,赶紧离开此处。” 玉茗仙子微一颔首,忽然脸色稍变道:“不好,外面好像又来人了!” 罗禹心头一沉,暗道,难不成老天爷存心要考验自己,偏生在这要命的节骨眼上又横生枝节。 他刚毅果决,见识极快,瞬间有了决定,小声道:“茗妹下床,咱们先装作无力模样,见机行事。” 两人重在桌边坐下,门外响起一个年轻女子与那负责看守的男弟子小声交谈的声音,玉茗仙子略松了口气道:“还好,不是我干娘来了。” 门开处,那男弟子引着一个绿衣少女走进屋来,恭声说道:“莺师姐,两人便在这里了。” 绿衣少女冷冷道:“你出去,将门带上,没我召唤不准进来。” 男弟子应了退出屋子,将门关上。 玉茗仙子打量这绿衣少女,倒也认得她是金光圣母座下的三弟子绿莺,数年前也曾到百花园作过客。 她右掌悄悄凝聚真气准备出手,问道:“绿莺妹子,你来此何事?” 绿莺道:“师尊命我前来再问你一次,是否改变主意,愿意说出妖狐行踪?” 玉茗仙子叹道:“该说的,小妹早已对干娘说了,绿莺妹子回去禀告干娘,不用再来多此一问了。” 绿莺哼道:“我早料你会执迷不悟,果然不错。”目光转向罗禹,问道:“玉茗姐姐,这个小白脸就是你新结识的情郎么,我看也不怎么样。” 罗禹真气虽失,眼光犹在,与那绿莺对视一眼,心中立感诧异,总觉得这眼神有些熟稔,似乎在哪里见过,可偏又想不起来。 他听对方出言无状,冷冷回敬道:“罗某是何样的人物,自有公判,却轮不到阁下点评。” 绿莺娇笑道:“死到临头,脾气倒还不小。哼,不愧是正道名门的弟子,又臭又硬,顽固不化。玉茗姐姐,日后你可有苦头吃了。” 玉茗仙子苦笑道:“我与罗大哥朝不保夕,还会有日后么?” 绿莺道:“为什么没有?只要你肯说出妖狐下落,师尊必会开释你们。从此你与这臭小子恩恩爱爱,双宿双飞,岂不快哉?” 玉茗仙子淡淡道:“你回去吧,玉茗若因出卖黎姐姐而得苟安,宁求一死。” 绿莺眼中射出两道精光,回转过身对着门外叫道:“赵干,你进来!” 门外男弟子应声而入,抱拳礼道:“莺师姐,您唤小弟有什么事?” 绿莺吩咐道:“你去将这两人身上的仙剑法宝解了。万一他们恢复了几成功力,靠着法宝突围逃窜,那如何是好?” 赵干心想,玉茗仙子与罗禹既中了清露静气散,六个时辰之内绝无可能恢复修为,绿莺此举似乎过于谨慎了。 但她是受金光圣母宠爱的弟子,地位远较自己为高,所以尽管有点不以为然,仍不敢抗命,应道:“是,莺师姐考虑的周全。” 玉茗仙子见赵干走了过来,心里暗自一叹,准备出手。她何尝不知绿莺的修为较自己纵有不如,也相距不会太远,三五招内并无把握解决,然而若要任凭他们拿走银锄仙剑,那也是不能,权衡之下,也管不得那许多了。 眼看赵干走到罗禹近前就要取剑,玉茗仙子正欲出手,孰知绿莺无声无息举起右掌,快如鬼魅欺身到赵干背后,“砰”的拍中他后心。 赵干身躯一震,连惨叫也来不及发出便软软倒地,昏厥过去。 玉茗仙子错愕道:“绿莺妹子,你这是─” 绿莺身上焕出一团白光,瞬间变作一个明眸皓齿、极尽妖娆的红衣少女,美貌丝毫不在玉茗仙子之下,只是面色稍嫌苍白,微笑道:“好妹子,你瞧姐姐到底是谁?” 一边罗禹已经叫了起来:“是你!”原来这红衣少女不是旁人,正是他万里追杀、苦苦寻觅的千年妖狐黎仙子! 玉茗仙子又惊又喜道:“黎姐姐,怎么会是你?你是如何得知小妹受困金光洞的?” 黎仙子娇俏的一眨眼睛,与方才的冷若冰霜判若两人,回答道:“我能掐会算,譬如半个神仙,好妹子有难岂能不知?” 罗禹对这位专好吸食男丁阳魄的千年妖狐,半点好感也欠奉,闻言道:“鬼话连篇,胡说八道。” 黎仙子见他对自己毫不留情面出语斥责,泛起怒意道:“你便是好人了么?你找上玉茗妹子,不也是想从她身上套出本姑娘的下落,好获取云篆天策么?比起木仙子、金光圣母等人的威逼利诱,你使出这美男计更不是好东西!” 玉茗仙子急忙道:“黎姐姐,你一定是误会罗大哥了,他绝不是这种人。” 黎仙子气鼓鼓道:“是不是这种人,还是让他自己说吧。罗禹,要是你还算条汉子,就讲出实情,莫再花言巧语哄骗我这不经事的妹子。” 罗禹道:“不错,我确实在找寻你的踪迹,也为此去的云居观,然后才有了后来的事情。但我要找你,乃是因你为炼内丹吸人阳魄,罗某奉了师门之命要替天行道,与云篆天策毫无干系。 “况且,当时罗某更不晓得你得着了天策一事。至于茗妹,罗某初时确有此想,但其后既与她真心相爱,又岂肯相负? “你信与不信,悉听尊便,罗某光明磊落,自问无愧!” 黎仙子见他和盘托出、言之凿凿,竟一时说不出辩驳之辞,只娇哼一声道:“我信与不信有何关系,玉茗妹子是否愿意相信你的鬼话才是关键。” 玉茗仙子凝视罗禹,微笑道:“黎姐姐,我相信罗大哥没有骗我,他不会是为了利用我才有意示好,不然也绝不肯拼却了性命维护小妹。” 黎仙子摇头叹道:“傻丫头,你被金光圣母卖了一次还不够么,还愿相信一个臭男人的话?” 玉茗仙子无意就此话题继续纠缠下去,笑着追问道:“黎姐姐,你究竟是怎生晓得小妹在此的?” 黎仙子道:“我半个月前在端州被这臭男人打伤,一路遁回瑶邪天府休养,前两日才出关。暗中打探消息,竟发觉无数正魔两道的高手,正在满世界搜索本姑娘的下落。 “我有百变之身原是不怕,可想到万一他们寻不着本姑娘,难保不会去找你的麻烦,就连忙前往空幽谷想给你提个醒,赶紧出门暂避数日免受牵累。 “谁知到得空幽谷,百花园却已经看不到了!” 第八章 遇救 玉茗仙子戚然道:“想是黎姐姐晚到片刻,见着了我们走后的情景。” 黎仙子道:“我不知你是生是死,正自焦灼时,忽想起你曾说过,蓬霞山金光圣母是你早年拜下的干娘,于是抱着万一期望朝这儿赶来,瞧瞧能否从她口中获悉你的消息。再不济,也要知道是谁下此毒手火焚百花园,异日也好为你报仇。” 玉茗仙子问道:“黎姐姐,你见着小妹干娘了?”她性情纯善,纵明知金光圣母出卖了自己,却仍不愿直呼其名。 黎仙子瞥了罗禹一眼道:“没有,要不怎么说本姑娘运道就是好呢?半道上,我正遇见了金光圣母门下的弟子绿莺。我本想向她询问一番,不料一提你的名字,她就突然朝本姑娘出手。 “我一怒之下将她擒住,这才晓得你如今身陷金光洞,而金光圣母居然已派人去请天石宫的左老魔前来邀赏。” 说到此处,她哼了声又道:“念在她不敢对本姑娘撒谎的分上,我只将她禁制住,扔到了乱石堆里,却未取性命。 “随后施展独门的‘千幻灵心术’,化作她的模样混入金光洞,先取了清露静气散的解药,才赶来救你。”说罢,从袖口里取出一个小瓷瓶道:“妹子,你赶快恢复了功力,咱们姐妹并肩杀将出去。” 她故意不提罗禹,显然与他心嫌颇深,若非看在玉茗仙子面上,只怕早已挥掌轰了上来。 玉茗仙子并不伸手去接,笑道:“黎姐姐,小妹身上的毒已解啦。” 黎仙子眨眨眼睛,也不多问,将瓷瓶收入袖中,道:“那再好不过,要是早知如此,我也不必冒险潜入老妖婆的丹室盗药了。” 说着,弯下身子将赵干仰面朝天翻转过来,洁白滑腻的脸庞上浮起一层绿光,双目微合,琼鼻中喷出两道墨绿色的妖艳光束,正钻进赵干的鼻子孔里。 罗禹低喝道:“妖女,你在做什么?” 有心阻止,奈何力有不逮。 黎仙子全神贯注,口中不以为然道:“你说我在做什么?自是采补他的元阳。为了救我的好妹子,本姑娘不得不大耗真元,施展出千幻灵心术,若得不到阳气滋补,不仅功力大损,更会种下走火入魔的内伤。 “说不得,只好委屈这位赵师弟献出阳魄,解救本姑娘了。” 那两束绿光越来越亮,渐渐从赵干体内有一缕缕红色光丝回涌,黎仙子的脸上也慢慢有了血色。 罗禹怒道:“妖女,你恁的歹毒,为了一己之私,竟无端草菅人命,罗某容你不得!” 黎仙子轻蔑笑道:“要充英雄,当侠士,那首先要有命出得了这金光洞。再说啦,这姓赵的未必就是什么好人!何况,我这么做也全是为了玉茗妹子和你。” 短短几句话工夫,已将赵干元阳吸食殆尽,脸上的绿光徐徐褪淡。可脚边的赵干却面色灰暗,病恹恹没了丝毫精神,只剩下一口气吊着。 罗禹道:“大丈夫恩怨分明,你救了茗妹与我,异日罗某纵然粉身碎骨也会图报。但也绝不敢由此就因私废公,纵容你为祸苍生。阁下若是觉得不服,尽可现下就杀了罗某!” 黎仙子怒道:“姓罗的,你当本姑娘不敢么?” 两人怒目对视,互不相让,却把玉茗仙子夹在当中好生的为难。 她内心里也对黎仙子的做法不敢苟同,但毕竟人家是为解救自己才施展的千幻灵心术,委实不好意思指责什么,只想着将来或可炼制出一味丹药,令黎姐姐行功后不必再采补元阳筑基。 当下她一手牵着罗禹,一手拉着黎仙子,劝解道:“罗大哥,黎姐姐,你们都看在小妹分上各退一步吧。咱们身处险境,实不宜耽搁太久,还是赶紧出洞。” 黎仙子道:“好,看在好妹子的脸上,今日就算了。姓罗的,出了洞咱们就分道扬镳,日后你要来找本姑娘替天行道,我接着就是!” 三人振作精神,出了厢房。 一路上虽遇着几个把守各处的金光洞弟子,却被黎仙子的特异灵觉早一步查知,几乎没费什么周章就打发了。神不知鬼不觉的逃出洞来,外面秋阳普照,恍若隔世。 三人不敢在蓬霞山附近停留,由玉茗仙子携着罗禹,御风朝东疾行。 刚走出不到一百里,耳畔忽响起金光圣母恼怒的声音道:“丫头,你与罗禹这臭小子,乘老身不备逃了也就罢了,却为何勾结妖狐伤我弟子,吸其元阳?还不快滚回来认罪!” 黎仙子大吃一惊,说道:“那老妖婆居然这么快就追上来了!”左顾右盼,周围空山寂寂,苍郁葱翠,却并没有发现金光圣母的身影。 玉茗仙子道:“快走,我干娘必是施展出‘居高声自远’的千里传音功夫,以她的修为,用不了多久便能从后面追到!” 罗禹道:“既然如此,咱们不如先找个地方躲藏起来,或可逃过她的追捕。” 玉茗仙子道:“没有用的,我干娘本是得道千年的蓬霞金蝉,可极目三百里,咱们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她的眼线。” 这时,又听金光圣母的声音道:“丫头,你既不肯回来,便休怪老身翻脸无情了!” 黎仙子“呸”了声道:“谁有这样的干娘,着实倒了八辈子大楣。妹子,稍后等她追上来,你莫要再顾什么母女情分。咱们联手舍命一拼,未必就输给了她。” 玉茗仙子苦笑道:“我干娘的修为深浅,小妹再清楚不过。如今罗大哥身负重伤,不能出手,仅凭你我两人,怎也抵挡不住。” 罗禹这刻恨极了自己,他素来自诩昂扬男儿,现今非但被人撵得狼狈不堪,反要两个少女出手救护,实是愧疚之至,沉声说道:“茗妹,你们两个先走,我身上还有几道师门所赐的灵符,设法再拖住金光圣母片刻。” 玉茗仙子摇头道:“那怎么行,要留下也该是我。毕竟她是小妹干娘,纵是被擒也不会害我性命。” 黎仙子道:“妹子,你也忒天真了。到了这个地步,那老妖婆还会顾及什么母女情分?干脆由我在此阻截她片刻,你带著姓罗的小子快逃吧。” 罗禹道:“那更不成,金光圣母要抓的就是你,你留了下来只会更糟。” 黎仙子这时也顾不得与罗禹赌气,说道:“正因她追的是我,你们才有机会逃走。” 三人边走边说,猛然头顶风雷响动,划过一道耀眼金光,在远处高空停定,阻住去路,正是金光圣母从后追到。 黎仙子叹了口气,道:“好啦,这下咱们不用争了,谁也走不成了。” 金光圣母满面煞气,左手持着一对薄如蝉翼的金色弯刀,背负身后,扫视过三人冷笑道:“丫头,你逃得过老身的掌心么?” 黎仙子横身拦在玉茗仙子与罗禹身前,朗声道:“老妖婆,你向自己的干女儿下药,不就是为了从她身上迫出本姑娘的下落么?而今既然我已在此,咱们俩一较胜负高低就是,你犯不着再为难于她。” 金光圣母恨恨望着黎仙子道:“妖狐,若非为你,又何至于毁了我们数百年的母女之情。你不开口,老身第一个不放过的也是你!” 黎仙子咯咯笑道:“老妖婆恁的大言不惭。明明是你品性低下,利令智昏,罔顾了母女情分,要拿玉茗仙子邀赏,却与本姑娘何干?” 金光圣母怒道:“老身不与你啰嗦,你自缚双手就擒吧1玉茗仙子道:“干娘,您老人家就放过黎姐姐吧,日后女儿定不忘报答您老人家。” 金光圣母道:“丫头,你且闪到一边。待老身拿下妖狐,再与你细说。” 玉茗仙子反向前走了数步,与黎仙子并肩而立,说道:“干娘,您一定要捉拿黎姐姐,便连女儿也一并抓了去罢!” 金光圣母面罩寒霜,森然道:“你这是在要胁老身么?” 玉茗仙子心里酸楚难言,凄然道:“女儿不敢,只求干娘高抬贵手,放过黎姐姐。” 金光圣母脸色数变,一咬牙道:“滚,老身只当从来也没你这不孝的干女儿!” 黎仙子听她出言不逊,勃然道:“妹子,还和这混帐干娘废话什么,赶紧离开!”自背后掣出仙剑“多情”,挥出一溜粉红色的绚丽光芒,直射金光圣母咽喉。 金光圣母的蝉翼刀左右一分,朝上封架,“叮”的一声迸开仙剑,右手金刀去势不止,反守为攻向黎仙子头顶劈落。 黎仙子闪身避过,仙剑横走,削往金光圣母左肩。 她虽与对方从未交手过,但适才听玉茗仙子所言,不敢有丝毫怠慢,振奋精神,将一套“玄机百变剑法”施展得光华环绕,眼花撩乱。 金光圣母手中一对蝉翼刀见招拆招,攻守应对毫不费力。二十招一过,黎仙子渐落下风。 金光圣母的招式依旧不疾不徐,由外而内缓缓压缩对方闪展腾挪的空间,远远望去,就如两团金云罩住了黎仙子全身。 忽地金光圣母刀势骤紧,挟着锐利风声呼啸,幻化出一道道追魂夺魄的刺眼金光,暴风骤雨一般涌到。 “叮、叮、叮─”刀剑交接声音急响,黎仙子每接一刀,脚下便是一沉,转眼坠下足有三丈,剑招渐渐散乱,更不堪抵挡金光圣母蝉翼刀汹涌的攻势。 突然侧旁掠来一束银光,“叮”的接住金光圣母左手劈下的一刀,正是玉茗仙子。 金光圣母左腕一振,顺势将蝉翼刀推出,冷笑道:“臭丫头,你终究忍不住帮着这妖狐来对付老身了!” 玉茗仙子退身闪过刀锋,说道:“干娘,刀下留情,女儿无意与您作对,只求您老人家能放过黎姐姐。” 金光圣母道:“老身饶过了她,却拿什么去向左天尊交代?”蝉翼刀一紧,光芒大盛,将玉茗仙子也卷了进去。 三人翻翻滚滚在空中激斗正酣,绚烂夺目的各色光华纵横交错,煞是好看。 黎仙子得玉茗仙子之助,缓过一口气来,重振旗鼓,与金光圣母全力周旋,两下斗得个旗鼓相当。 玉茗仙子心情矛盾无比,既怕倾尽全力误伤了干娘,又恐略一保留害了黎仙子,只得采取守势,将银锄舞得风雨不透,却不愿攻出一招。 如此一来,金光圣母压力大减,只管放手猛攻黎仙子,恃强硬撼,又将黎仙子杀得娇喘连连,透不过气来。 就这时候,东面空中忽然飞来一人,远远就叫道:“喂,刚才是谁叫罗禹的名字?” 罗禹正自焦急懊恼中,不耐的将视线投到来人身上,却错愕不已。 那来人其他地方倒也罢了,竟在肩膀上生着两个硕大无朋的脑袋,一个朝前,一个往后,四手四足,仿佛是将两个人的身子硬生生合在了一起,而后再狠狠压扁。 这两个脑袋的相貌、五官,任罗禹是个粗豪男子也不敢恭维,头顶光秃秃,只有脑门心上长了一簇赤色头发,乱糟糟的,像没人打理的野草往上竖起。 两双小眼睛高高鼓起,面颊却偏又往下深陷。两张大嘴嘴唇翻卷,几乎要舔到扁塌的鼻子,颌下留着赤色山羊胡,松松垮垮数也数得清。 身材中等也还算看得过去,只是两半身子背靠背连在一块,让人不自在。 一件破破烂烂的灰布衣裳套在身上,也不晓得有多少天没洗,远远就能闻着刺鼻酸臭。在腰间束了根明黄布带,满当当插了四柄白金月牙轮,上面尘垢无数,枉费了大好的仙兵神器。 罗禹诧异道:“我听师父说起过,有一种孪生兄弟自出生起便身体长在一处,甚至共用体内器官,却从不曾真见到过。难不成这眼前的一位就是?”想了一想,或许该称作“两位”更加妥帖合适些。 来人在十多丈外停住,见没人理睬他们,脑袋朝前一个不耐烦道:“你们四个谁叫罗禹?” 脑袋往后的那位道:“笨蛋,那小子不是说了,罗禹是个如咱们兄弟一般英俊威武的汉子,你问问那边站着的小白脸就是。这面的三个娘们压根不用管。” 罗禹听得云里雾里,暗忖自己从没见过这两位仁兄,为何他们会唤着自己的名字,一路寻来,难不成有与自己同名之人,又或他们是受人所托找寻自己。当下说道:“两位前辈,在下就是罗禹,却不晓得是不是你们要寻之人?” 两个丑汉、四只耳朵听到罗禹自报家门,齐齐耸动,尽皆大喜。 后面那人道:“我说的嘛,只要找这小白脸一问,保管不错。” 前面这位仁兄不服气道:“咱们还没问呢,你怎么就知道不错。万一他是同音不同字,又或者假冒罗禹的名头骗老子开心,岂不空欢喜一场?” 后面那丑汉怒道:“你是有意找茬。你不长眼睛么,没看出这小白脸英俊威武,虽比咱们兄弟差了一点,但也相去不远,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 两人吵得起劲,竟把罗禹扔到了一旁。 罗禹心悬玉茗仙子,也无暇听他们胡诌乱扯,道:“在下昆吾剑派玄干真人门下弟子罗禹,两位前辈可是要找晚辈?” 两位老兄同时住嘴,又异口同声问道:“你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罗禹,林熠那臭小子你是否认得?” 罗禹惊喜道:“两位前辈认识在下的小师弟,不知他在哪里?” 话没说完,眼前人影一闪,两个丑汉已冲到。一伸左手,一探右手,抓住罗禹肩膀,竟是快逾闪电,令他连反应几乎都不及生出。 两人前脑挨后脑,侧转的身子对着罗禹,两眼放光,大喜过望道:“这就错不了了,好小子,老子总算逮着你啦!” 罗禹真气不能运转,被抓得生疼,苦笑道:“两位前辈,你们找我有何贵干?” 前面仁兄道:“也没什么贵干,你跟着咱们去见林熠那臭小子就行啦。” 后面丑汉接道:“对,赶紧走,那小子还在等咱们回去认输呢。哼,这回老子捉到了人,看他还有什么话说。”手上一运劲,想提起罗禹就走。可罗禹的身子在原地纹丝不动,连晃都没晃。 他右手一挠脑袋,咕哝道:“奇怪,这小子分明真气涣散,怎能站着拉不动他?”争胜之心一起,左手又加了三分劲道,却没有注意,另外一位仁兄也正拼命拽着罗禹往反方向使力。 这下可苦了罗禹,身子几乎被两人扯成两半,胸前伤口也迸裂了,急忙道:“两位前辈住手,在下如今还走不得!” 两人一愣,同时卸去手上力道,一连串问道:“小子,你为何不跟咱们走,你很喜欢站在这里吹风么?这里空气很好么?” 罗禹抬手指向战团道:“这里有在下两位朋友被人拦截,危在旦夕。罗某岂能扔下她们随两位前辈离去?” 前面仁兄一摇头,鼻尖险些撞着后面那位的嘴巴,说道:“原来那三个娘们是你的朋友,可惜她们寻死觅活的咱们却管不着。” 后面的丑汉道:“不错,咱们只答应林熠那小子把你找去,可没说还要带你的朋友。” 罗禹道:“前辈见谅,罗某绝不能抛下朋友不管。” 前面仁兄挠挠脑袋,道:“这小子不肯跟咱们走,可就有些难办了。” 后头的丑汉道:“是啊,见不着这小子,林熠又怎肯相信咱们找到了他。” 前面仁兄想了想,有了主意,问道:“罗小子,你刚才说是谁拦阻了你的朋友不让走?老子若是将她赶跑,你是否就肯随咱们去见林熠?” 罗禹道:“拦住在下与两位朋友去路的,便是那位手持蝉翼刀之人,她自号金光圣母,修为甚是了得。” 后头的丑汉瞥了金光圣母两眼,哼了声道:“什么修为了得,老子看也稀松平常。” 前面仁兄少有赞同道:“正是,比咱们兄弟那是天差地远,动动指头就教她趴下。” 后头丑汉急忙纠正道:“哪需那么麻烦,老子单靠几个脚趾头,就能把她打发了。” 且不提这两人光说不练,得意洋洋的自吹自擂,那边两女已到了生死一发的关头。 金光圣母刀飞如雪,朝黎仙子猛攻三招,迫得她左支右绌,顾此失彼。 玉茗仙子见状,挥动银锄从旁救助,不料金光圣母身形一转,闪到右侧,蝉翼刀唰唰疾斩,毫不留情。 玉茗仙子连接六刀,银锄脱手被震飞,嘤咛一声飞跌而出。 金光圣母一声冷笑,刀势回转,正迎上从后赶至的黎仙子。她有意速战速决,一式“临风听暮蝉”幻起千层金波,刀气激荡,“叮”的撞飞多情仙剑,直劈胸前。 她自不会立刻要了黎仙子的性命,毕竟云篆天策还需着落在这千年妖狐的身上,故此中途手腕翻转,改用刀背拍下。 黎仙子避无可避,已不存侥幸之念,银牙一咬,左掌狠狠拍出,要与金光圣母拼个鱼死网破。 孰知猛然背后衣领一紧,被人用手拎小鸡似的提起,耳边风声呼啸,朝着后上方飞了出去。 金光圣母的蝉翼双刀不及煞止,刀背“砰砰”两声,砍在一个灰衣丑汉的肩头,直如劈在了坚逾金石的肉盾上。 那丑汉浑若无事,笑嘻嘻说道:“老太婆拍蚊子怎会用刀,用刀拍也罢了,怎么一点劲儿都不使?”双肩一耸,生出股绝大力道,将蝉翼刀高高弹起。 一股雄浑的真气顺着刀刃,攻入金光圣母体内,震得她立足不稳,连退数步方自站定。 她惊怒交加,待看清来人又是一呆。 原来救下黎仙子、硬接自己蝉翼双刀的,居然是个双头四手四足的怪物,饶是她阅历颇丰,乍见之下也惊异不已,暗道,雾灵山脉中,何时又多了这么一个模样怪异的绝顶高手? 她略一定神,调匀真气,怒声喝道:“哪里来的丑八怪,竟敢坏我老人家的大事?” 前面这位仁兄勃然大怒,“呸”的吐了口浓痰道:“你这糟老婆子,你何时有见过像咱们兄弟这般玉树临风、卓尔不群的丑八怪?” 后头那丑汉也破口大骂道:“他***,就为着你这婆子,罗禹那臭小子才不肯跟老子走。你先坏了咱们兄弟的大事,还有脸来说咱们兄弟的不是?” 金光圣母与这对丑汉交手一招,已知对方修为惊人。但妖狐近在眼前,几可手到擒来,又焉能甘心就此罢休?当下喝道:“滚开!” 她话音未落,蓦地一阵银白光华闪动,劲风迫面,耳中听到“铮铮”脆响,手里的那对蝉翼双刀,竟被两个丑汉用白金月牙轮,如同切瓜砍菜一般斩成六截,只剩下一对光溜溜的刀柄兀自攥着。 若非她见机及时,甫觉不好便飞身闪避,可能已遭开膛破肚之厄。 这一下所有人都看呆了,任谁也预料不到威震雾灵山脉、有着千年修行的金光圣母,竟在一招之间双刀齐断,几无还手之力。 黎仙子等人甚至忘了喝彩。 罗禹惊喜交集道:“小师弟从何处交到的这等奇人,修为恁的了得!”但一想到林熠平日常有出人意料的行径,又大可见怪不怪了。 金光圣母有苦自知,她再不济,亦不至于一招完败,全是因这对丑汉的身法招式太过匪夷所思,令自己乍逢之下猝不及防,这才着了道。 而那白金月牙轮,又不晓得是何方的仙兵,自己苦修炼化的蝉翼双刀,竟挡不住对方一击之威。 又羞又骇之下,呆呆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个丑汉转动着手中的白金月牙轮,满脸的得意,只是奇怪为什么没人鼓掌。 第九章 赌酒 这对丑汉击退金光圣母,兀自觉得不过瘾。前面仁兄问道:“老婆子,你服是不服,还敢不敢叫咱们兄弟滚了?” 后头那位道:“要不你先在地上滚两圈,咱们兄弟再跟你比比谁的跟头翻得好?” 金光圣母面色铁青,要她在众目睽睽底下学小孩那样翻跟头,直比杀了自己还难受。然而在对方强大气势淩迫笼罩里,想走也不可得,顿时进退维谷,僵在原地。 忽听玉茗仙子道:“两位前辈请手下留情,放过小妹的干娘。”身形一晃,已挡在金光圣母身前。 两个丑汉一愣,前头仁兄挠挠脑袋上不多的红发道:“小姑娘,你有没有犯傻?你叫这臭老婆子干娘,刚才她却险些要了你的性命。你还为她求情?” 后面的那位也道:“我怎么瞧你都不像她干女儿,这奇丑无比的糟老婆子,怎会有你这般标致漂亮的义女?” 原来他还在为金光圣母指责兄弟两人是“丑八怪”一事,耿耿于怀,借题发挥。 玉茗仙子低声道:“这位金光圣母确是小妹干娘。求两位前辈宽宏大量,莫再要她翻─翻跟头了。” 脑袋朝后的丑汉道:“你这女娃儿心地倒是不错,只是刚才那老婆子居然敢臭骂咱们兄弟,若不给她一点教训,岂不太过便宜?” 前面仁兄补充道:“也显得咱们兄弟脾气太好,太过无能。” 虽然剑拔弩张,但众人依旧忍不住想笑,想不到这对丑汉,竟还怕别人说他们“脾气太好”。 金光圣母却笑不出,沉声喝道:“丫头闪开,老身纵被千刀万剐,也不要你替我求情!” 玉茗仙子苦笑道:“干娘啊,您老人家何苦如此?”朝着两个丑汉盈盈拜倒,虔心道:“小妹干娘对两位前辈多有冒犯之处,小妹愿以身领。两位大可也痛骂小妹百句千句,若不解气,便踢上两脚,打上两拳也是使得。只求两位高抬贵手,勿要再为难我干娘。” 两个丑汉呆了呆,面前如此一个娇柔秀雅的少女软语相求,别说拳打脚踢,就是骂上一句恶语都觉得大煞风景,着实舍不得。 前面仁兄迟疑一下,朝后问道:“老七,你说怎么办,要不我看算了罢。” 后头的丑汉道:“这糟老婆子跟头不翻也没什么打紧。她不愿意,难道咱们还不能自己翻着玩么?” 前头仁兄见后头丑汉没有反对,连忙点头道:“就是,就是。回过头去咱们找林熠那小子比比翻跟头。喝酒输给了他,难不成翻跟头咱们兄弟也不如么?” 玉茗仙子欣喜道:“多谢两位前辈成全,小妹感激不尽!” 前头仁兄见她朝自己诚心道谢,心中舒畅得意无比,挥挥手故作大度道:“小事一桩,不就放个人么?来日你要是高兴,咱们兄弟再放过十个百个的给你瞧瞧。” 后面丑汉道:“糟老婆子,你乖女儿已替你求下了情,还不走等着老子请喝酒么?” 金光圣母低哼一声,冷冷道:“两位不妨留下尊姓大名,异日老身但有所得,定当登门讨教。” 前头仁兄精神一振,道:“你这糟老婆子恁的孤陋寡闻,竟连‘邙山双圣’的名头都没听说过。 “记着,老子便是‘拳打西山虎、脚踢东海龙、所向披靡、文成武德、玉树临风、天下无双’的白九爷!” 后头丑汉没等他念完,就大为不满的急急叫道:“老九,为什么每回都是你先说?” 白老九一口气报完了又长又臭的名头,才回答道:“谁让你耳朵生在老子耳朵的后头,总是慢半拍才听见?” 白老七气呼呼道:“不成,下回再报名头的时候,你得让我站在前面。” 金光圣母一点头道:“邙山双圣,老身记下了,咱们后会有期!”也不看玉茗仙子一眼,御风朝西而去。 白老七顾不得与白老九再争先后,扯开嗓门叫道:“喂,你别走,老子还没说我是谁呢!听着,我就是‘头顶青天、脚踏八荒、战无不胜、文胆武魄、潇洒盖世、绝无仅有’的白七爷─记牢咱们兄弟的名字,逢人别忘宣扬一下─” 等到他说完,金光圣母早走得没影了。 罗禹走上前来,抱拳道:“有劳两位前辈出手相救,晚辈铭感肺腑,没齿不忘。” 白老七尚在眼巴巴盯着金光圣母消失的方向没空搭理,白老九眉开眼笑道:“你真是林熠的师兄,可比他懂事多了。怎么一个师父教出的徒弟完全两样?” 黎仙子见这两个丑汉言笑无忌,憨厚风趣,也收了初时的惊悸之心,娇笑道:“白老九,你们果真有这么多兄弟么?不知他们是否也和你们一般,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白老九道:“哪有这么多兄弟,我爹娘生下咱们这对天造地设、神威不凡的邙山双圣,还嫌不够么?” 黎仙子忍住笑道:“确实也够了,可两位前辈既无其他的兄弟姐妹,又为何一个行九,一个行七?” 白老七偏转过脑袋道:“你这小丫头望文生义,见异思迁,最是要不得。我们兄弟生下时,一个头顶长着七簇毛,另一个长着九簇。我爹一时省事,就给咱们起名叫做‘小七’,‘小九’啦。” 黎仙子羞嗔道:“谁见异思迁了,白老七你休要乱说。”猛然醒悟,定是这位白老七肚子里文墨有限,把两个字面近似的成语摆在了一块儿,自个儿犯了“望文生义”的错误尚不自知,还在那里舞文弄墨、自鸣得意。 玉茗仙子好奇道:“可这么一来,小妹却不知两位前辈究竟谁是兄长了。” 两人异口同声叫道:“我!当然是我!”而后怒目圆睁,拼命掉转脑袋,可叹也只能斜眼盯着对方,一个道:“我是老七,你是老九,数数数字我都比你大。” 另一个道:“笑死老子了,问个三岁小孩都知道,九比七大,我才是兄长!” 罗禹微笑道:“想来两位前辈身体相连,从娘胎中出生亦不分先后,故此也分不清谁是兄长,谁是弟弟了。但不知两位前辈又如何认得林师弟,又会找到在下?” 白老七道:“你说的是林熠那小子么?咱们哥俩跟他三年前就认识啦,还输给了他一份赌约。这回他寻着咱们兄弟,就是要我们替他找到你。 “嘿嘿,只要把你往他面前一放,从此以后老子就再不欠他什么啦。” 白老九道:“在雾灵山脉里找个把活人,对咱们兄弟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老子一边玩着一边找人,没出两天就碰上你小子了。” 白老七哼道:“要不是老子耳尖听见有人在叫‘罗禹’,你能找到么?” 白老九怒道:“你当我是聋子么,那臭婆娘叫得震天响,独独你能听见?” 玉茗仙子见两人又要吵架,赶忙道:“两位前辈修为超群,又怎会输给林公子的?” 白老七、白老九双双老脸发红,支支吾吾了半天,白老九才道:“老七,这事隔得太久,我记不清啦,还是你说吧。” 白老七道:“你终于承认记性比我差了么?那是三年前─”忽醒起自己兄弟英雄一世,居然栽在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身上,着实无光,改口说道:“老九,三年前咱们是要去什么地方喝酒来着,我就比你多记了这么一点。” 白老九不服气道:“只记着这么一点就拿出来显摆,还说是好记性?那次是咱们酒瘾犯了,想去‘抱醉山庄’弄几坛‘酒中仙’来解馋。 “抱醉山庄庄主钟不归的身手不怎样,酒却酿得一流。” 白老七焉肯被人冠上“记性不如白老九”的恶名,迫不及待介入道:“你说漏了一点,他的酒窖里还藏着上百坛陈年酒中仙,咱们便是冲着这去的。也正是在酒窖里撞见了林熠那小子。” 罗禹暗暗回忆,记起林熠三年前确曾到雾灵山脉一行,只是回来后并未说起与邙山双圣相遇的经历,否则适才自己也不会那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话匣子一开,接下来想煞也煞不住了。 白老九说道:“偏巧他和咱们兄弟同时看中了钟老儿珍藏多年的一坛极品酒中仙,互不相让争了起来。这也算作是英雄所见略同,可惜好酒只此一坛,便是亲娘来了,咱们兄弟也不能让。” 黎仙子笑道:“什么英雄所见略同,我看是‘酒鬼相见恨晚’才是真的。” 白老七也不生气,只纠正道:“错了,是酒圣、酒仙!那小子当年的修为虽说不错,可也不是咱们兄弟的对手。可老子饱读诗书,通晓礼仪,怎能以大欺小,恃强硬夺呢?” 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底气不足,原来当时两人未必没有动手硬夺的念头,只是被林熠三言两语给套住,才不好意思砸了“邙山双圣”的招牌。 白老九道:“所以咱们就依照林小子的提议,比试酒量,谁能坚持不倒,谁就可捧走那坛极品酒中仙。输的人还需答应为胜者办一件事情,纵然上刀山下油锅也绝不能反悔。” 罗禹心中一笑,林熠的酒量如何他再清楚不过,从来只有他灌醉别人,绝无让人灌倒的事情,邙山双圣不知深浅贸然允诺,定是要大吃苦头了。 果然白老七叹道:“当时老子以为占着了大便宜,需知咱们兄弟天生海量,和人比酒稳赢不输,所以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 白老九摇摇头也叹道:“这是咱们兄弟平生做得最错的一桩事,整整后悔了三年! “那晚不到一个时辰,我们哥俩一口气喝干了二十坛陈年烈酒,每坛都不下十斤的分量,最终醉的一塌糊涂,靠着林熠才出得抱醉山庄,差点做了钟老儿的俘虏。” 黎仙子不通道:“吹牛,你们的肚子能有多大,居然装下了这么多烈酒?” 白老七呵呵笑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咱们肚子里装不住,还不能让它撒出来?于是乎喝饱了撒,撒完了再喝,两桩事情都不误。” 两女听他说得粗俗,顿生红霞,黎仙子更轻轻啐了口。 罗禹诧异道:“莫非林师弟也喝了二十多坛?” 虽然炼气修仙之士大异常人,可要说林熠能在一个时辰里喝下二十坛烈酒,无论如何罗禹也不能相信。 白老九摇头道:“他一个人对着咱们兄弟两个,自然酒量减半。我们喝二十坛,他喝十坛也就够了。可这小子偏生喝干了十一坛酒中仙,硬是比咱们多出一坛。” 白老七苦笑道:“技不如人,又能怨谁。咱们兄弟就这么干脆俐落的输给了他。” 黎仙子一转眼珠道:“说不定他在酒里掺了水,又或者悄悄把酒倒了你们也不知道。那些名门正派的家伙,看上去道貌岸然,其实比谁都狡猾奸诈。” 罗禹知她是指桑骂槐,贬损自己,只置之一笑,并不作口舌之争。 白老七道:“不,不,酒窘里压根就找不到一滴水,他想作假也不能。咱们兄弟两双眼睛都盯着,也不可能把酒偷偷倒了不喝。” 白老九道:“所以老子是输得心服口服,待到第二天下午酒醒,林小子就笑着问咱们服不服输,是否想再比一场。老子当下就义正词严的道:”大丈夫一言九鼎,愿赌服输,老子认栽了!‘“白老七叫道:“不对,如此大义凛然的豪言壮语,怎么可能是你说的,明明是老子对林熠讲的,那时你还呼呼大睡,死活不知呢。” 白老九怒道:“放屁,老子明明醒在你前头,是你醒来后问我,林小子要交代咱们办什么事情?” 罗禹微笑道:“这桩事情当时林师弟并没有说,直到近日才找上两位,请你们实践赌约,找寻在下?” 白老七道:“对,就是这么回事。林小子当日不单把咱们兄弟从酒窘里带了出来,还顺手牵羊,把那坛极品酒中仙也弄到了手。老子那时虽然酒醒不久,肚子里翻江倒海浑不得劲,可一闻到那酒香,精神就又上来了。” 白老九道:“可惜咱们输了赌约,那酒已归了林熠,我们也只有眼巴巴瞅着的分。不闻酒香还好,那一闻到就像有千百只小虫子在老子胃里挠腾。” 白老七道:“什么你的胃里,分明有一半该属老子的。没了我,你一个人试试?” 罗禹顿时恍然,与玉茗仙子相视一笑,明白了林熠取胜的关键。 这两位仁兄果然海量惊人,奈何只共生了一胃,一口气灌下二十坛陈年烈酒,纵是神仙也倒了。 林熠多半事先探知,才取巧获胜,饶是这般,一个人喝下十一坛烈酒,还能将邙山双圣带出抱醉山庄,这份酒力已足够骇人。 只叹钟不归莫名遭殃,一夜损失了三十多坛美酒,还搭上了一坛极品酒中仙,事后痛哭流涕都有分。 黎仙子道:“俗话说眼不见心不烦,你们躲得远远的不看就是。” 白老七摇头道:“眼睛可以闭上,可鼻子哪有封上的道理?何况那极品酒中仙何等香醇,咱们兄弟一闻着味道,便连步子也挪不动啦。” 白老九道:“最可气的是,那小子居然当着咱们的面,大剌剌的喝了两口,还啧啧称赞,这不是存心在气咱们?” 玉茗仙子暗自一笑,心道:“罗大哥说的不错,他的这位小师弟果真精灵古怪,谁若遇上都要头疼。” 黎仙子哼道:“这有什么,你们抢来喝了就是,反正他也打两位不过。” 白老九道:“正是,老子当时也在动这个念头,却见那小子将酒坛抛了过来道:”这剩下的一半,便归你们了,可莫说林某小气。‘“老子一愣,不顾三七二十一抱起酒坛就喝,哪知才尝了两口,就给老七抢了过去。” 白老七道:“两口?都快见底了。老子再不抢,就什么也捞不着啦。” 白老九道:“咱们喝完了酒,都觉得这小子够仗义,够朋友,便和他聊上,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后来他在邙山住了十多天,从咱们身上学走不少东西。” 白老七道:“这小子恁的了得,不管什么功夫一学就会。老子的那手‘神仙探囊’,他只瞧了一遍,就用得似模似样,还顺手偷走了老九怀里的一把‘秋水匕’。” 白老九道:“这事我岂不晓得,只是不好意思和他讨回罢了,权当送给了这小子。反正那玩意儿本也不是老子的。” 黎仙子忍不住道:“半坛酒就骗得那么多神功和一把秋水匕,林熠这小子可赚大了。” 白老七正色道:“你错了。功夫哪都能学,一把破匕首更不算什么。可极品酒中仙仅只一坛,纵拿咱们兄弟的脑袋来换也是值得。” 白老九道:“正是,对老子这般的酒圣来说,什么东西都比不上极品酒中仙。” 黎仙子一撇嘴,道:“什么酒圣,两个不可救药的醉鬼罢了。” 罗禹问道:“两位前辈,林师弟现下在何处?” 白老九道:“他与咱们约定,不论是否找着你,十月二十五晚上,都在思闲峰云居观碰面,而后一起杀上虬松岭青莲寺,找那妖僧无戒算帐。” 罗禹一省道:“不错,云居观的满门血仇不能不报!” 可一想到自己如今连御风也都不能,更莫奢谈与林熠并肩杀上青莲寺,找无戒和尚等人讨回公道了,顿时一声苦笑,摇了摇头。 黎仙子诧异道:“云居观跟青莲寺风马牛不相及,怎会给人灭了?” 玉茗仙子将从罗禹那儿听到的事情经过简略说了,提及万年丹参时,黎仙子心头一动,暗忖道:“我若能服食了此宝,不仅可功力大增,更能巩固仙基,今后施展‘千幻灵心诀’时,便不需吸食旁人阳魄,再去烦恼有走火入魔之虞了。” 一念至此,黑漆漆的一对眼珠灵动打转,偷偷打起了万年丹参的主意。 罗禹哪里晓得她在转动这个念头,默默数算了日子,说道:“离十月二十五尚有几日,咱们且先到云居观瞧瞧林师弟是否已到了?” 白老七叫道:“好啊,咱们快走!别让林小子一个人就把青莲寺端了。这么热闹好玩的事情,老子多少年没赶上了,这回说什么也不能错过。” 罗禹一点头,转脸望向玉茗仙子问道:“茗妹,你随我一起去么?” 玉茗仙子笑道:“罗大哥要去哪里,小妹自然也就追随到哪里。” 黎仙子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说道:“你们去吧,本姑娘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玉茗仙子关切道:“黎姐姐,你要去哪儿?现在到处都是找你索要云篆天策的人,还是大伙儿在一起比较稳妥。” 白老九也道:“对啊,人多才好玩儿,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有什么意思?” 黎仙子已打定主意要设法盗出万年丹参,自不愿与众人明说,更不想和罗禹扯在一处,当下道:“我要回瑶邪天府休养数日,上回被罗禹这小子打的伤还没好透。” 说罢,又恨恨瞪了罗禹一眼,实在不明白这家伙到底有什么好,居然让自己的好妹子死心塌地的爱上了他。 罗禹道:“大丈夫恩怨分明,罗某欠阁下的情,日后定当补报。但你若再肆意胡为,吸食他人阳魄,罗某亦绝不会坐视不理!” 黎仙子冷笑道:“随你吧,难不成本姑娘还怕了你?” 玉茗仙子樱唇翕动,迟疑说道:“黎姐姐,小妹有一句话想奉劝与你。那云篆天策即便有通天之妙,也终非你我应得之物。为着它,短短十数日内已不晓得死了多少正魔两道的人物。你莫不如将它妥善处置了,也免引火焚身,惹得无数窥觑。” 黎仙子道:“这道理我焉能不明白?姐姐自有分寸,妹子就不必担心了。” 当下与玉茗仙子告辞,转首御风去了。走出多远还听见白老九与白老七两人扯着嗓门,在争辩思闲峰的方位,究竟在东面还是在西面? 黎仙子不敢御剑,以免剑华耀眼引人瞩目,只一路御风朝北,走出二十余里,方才转而向西,直奔虬松岭。 日暮时分,虬松岭遥遥在望,她收了身法落在山麓间。 此处山林环绕,空寂无人,惟有几声鸟鸣幽幽,一条黄土山道迤逦而上,向南延伸,直抵青莲寺山门前。 黎仙子心中暗道:“听玉茗妹子说起,那万年丹参已落入金牛宫麻老魔之手,且当日青莲寺中高手云集,不乏吕岩这等扎手角色。 “我就这样闯将进去,未免有些莽撞。想那麻老魔本就是冲着本姑娘来的,为了一株万年丹参,我莫要自投罗网才好,需得小心设计,以智取胜。” 她默念心诀,丹田真气流转,身上焕出一团白光,转眼变成一个貌不惊人的年轻女子,正是绿莺的装束打扮,连神态都惟妙惟肖。 如此一来,纵被人撞见,也不至于被当即识破了身分。 冷不防头顶上传来声惊叫道:“妖怪啊─”“扑通”一响,一团黑影从树上摔落,狼狈不堪的跌了个仰面朝天,激起地上一蓬尘土飞扬。 黎仙子更是出乎了意料之外,她刚才完全没有察觉到附近还有别人存在,突然有人来了这么一嗓子,也委实吓了一跳。 她急忙定睛观瞧,只见地上躺着个满身尘土的小道士,约莫二十来岁的年纪,长得也算眉清目秀,只是一脸的惊恐惶急,战战兢兢望着自己,牙齿都在打颤。 头顶的道簪散落,头发披得到处都是,乍一看反倒是他更像个“妖怪”。 第十章 小道 黎仙子见是一个小道士,心下稍安,低声喝问道:“你是打哪儿来的臭道士?” 那小道士哼哼唧唧揉着摔疼的腰杆,说道:“我、我不和妖怪说话。” 黎仙子怒道:“放屁,你才是妖怪。本姑娘明明就是得道的仙子,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了再说话!” 小道士揉揉眼睛,说道:“可我刚才分明瞧见你一下子就变了个人,除了妖怪,谁还有这等法力,就是我师父也不行!” 黎仙子问道:“你师父是谁,你一个人躲在树上又是作甚?” 小道士脸色一黯,低声道:“我师父就是云居观主青梅道人,可惜他被恶人杀死啦。我在这儿睡上一觉养足精神,好等天黑杀上青莲寺,为他老人家报仇。” 黎仙子心头一动,问道:“你是青梅道人的弟子,不知道号叫什么?” 小道士道:“我师父给我起的道号叫‘大智’,也就是聪明无比的意思。” 黎仙子脸上一寒,冷笑道:“你敢哄骗本姑娘?云居观十余日前惨遭屠戮,哪里还有什么‘大智’、‘小智’的?”说着,朝前迈上两步,心里杀机萌动。 她被这小道士无意中窥破行藏,万一泄漏出去,麻烦不小,自是一掌杀了最为干净俐落。 小道士浑然不知大祸在即,摇晃着脑袋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我真是云居观的弟子。那天无戒和尚率人杀入观内,贫道见机的早,躲进了井里才躲过一劫。 “不过,有一句话仙子倒也没说错,敝观的确没有一个叫‘小智’的道士。需知贫道这一辈是‘大’字的排行,都叫做什么‘大德’、‘大明’、‘大宇’、‘大柔’─” 黎仙子闻言禁不住“噗哧”一笑,杀机褪淡不少,思量道:“原来是个呆道士,却也傻人有傻福,逃过了当日杀身之祸。他能想着为师父同门报仇,这份忠心与勇气却也可嘉。” 小道士呆呆抬头盯着黎仙子,呵呵笑道:“仙子,你刚才笑起来的模样真好看,可比咱们观里的‘大春’漂亮多啦。不过,你先前的样子更美,却干嘛要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黎仙子纵有千年修行,也毕竟是个女子,听得旁人称赞自己的美丽,心中自是得意。何况这小道士的神态语气,无一不显得发自肺腑,可又不似那些寻常男子一见自己便神魂颠倒,尽露丑态。 她心下欢喜,杀意又消去大半,问道:“‘大春’是谁,你们观里还有女道士么?” 小道士摇头道:“咱们观里怎会有女人?大春是一条母哈巴狗,毛色就跟仙子肌肤一般雪白粉嫩。嘿嘿,说来它也是‘大’字辈的,可年纪比我小多了。可惜这回也没能逃过那些恶贼的毒手。” 说到这里,竟然伤心泪下,举着脏兮兮的右手,在眼睛上来回抹泪。 黎仙子听得他竟拿自己与一条母狗相比,怒气又生,可见小道士心伤大春之死,痛哭流涕,心又软了下来,暗道:“我和一个傻道士计较什么?他的比喻虽不中听,也算贴切。” 但一想到自己刚才在树下居然没有察觉到这小道士,疑心又起,问道:“这么说来,你就是那个替罗禹送信回昆吾山的小道士?” 小道士止住悲声,转而大喜道:“原来你是罗大哥的朋友,这可太好了!” 黎仙子暗道:“这小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鬼鬼祟祟难以分辨,我索性再借机试他一试。”突然柳眉倒竖,杏目圆睁,冷冷道:“你错了,我非但不是他的朋友,反而是他的死对头。你遇上本姑娘,活该倒楣,拿命来吧!”一掌照着小道士眉心劈下。 她存心要查探对方底细,掌势看起来虽淩厉无比,去势却缓了三分。 小道士岂知她的心思,直被吓得目瞪口呆,高声叫道:“仙子饶命!”连滚带爬往后退去,身手颇是矫健,但姿势之丑,破绽之多,却绝非高手所为。 黎仙子右掌轻而易举击中小道士面门,尽管被他闪过了眉心,反倒令她释去狐疑。 需知一个年近弱冠的云居观道士,再是不济,也不至于连眉心都躲不过,否则反有做作伪装之嫌。 这一掌击下,她收住掌力,觉察到小道士体内真气也颇有小成,难怪能御风往来昆吾山,也更教她疑窦尽去。 说到底,任何一个高手再玩的过火,也绝不敢拿自己的脑袋往人家的掌上顶,万一对方心存杀意,死得未免太过冤枉了。 她收掌哼道:“没用的小子,本姑娘不过试你一试,便吓成这副德行,还有胆子为青梅老道报仇?” 小道士惊魂未定,伸手摸摸脑袋,感觉还好端端长在肩膀上,长出一口气道:“敢情仙子是有意试探小道的修为,可吓了我一身冷汗。” 黎仙子道:“就凭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压根就是去送死,为何不与那个林熠一同前来?听说他厉害得很啊。” 小道士眨眨眼,道:“你还是林六哥的朋─”猛记起刚才一掌之灾,赶紧用手捂住嘴,见黎仙子站在原地没动,才松口气继续道:“林六哥要等几个朋友,说是人凑齐了打起青莲寺才有把握,就命小道先行一步,查探虚实。” 黎仙子不屑道:“又是一个攒鸡毛凑胆子的胆小鬼,昆吾剑派就没一个好东西。” 小道士像应声虫般道:“是,是,昆吾剑派没一个好东西,只有仙子才是好东西。” 黎仙子一听满不是味道,嗔道:“臭道士,你说什么?” 小道士道:“我是说,那个林熠比起仙子那是天差地远,云泥之别,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前面半段黎仙子听着还算舒服,可后面一句顿教她面红耳赤,一脚踹在小道士身上,啐道:“呸,哪朵鲜花要插他那、那上了?” 小道士吃疼,“哎哟”叫道:“仙子,小道不会说话,你莫要生气。生气多了,脸上皱纹不免也多。那林熠不过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辈子都休想把鲜花插在牛粪上。” 黎仙子哼道:“你如此诋毁林熠那臭小子,万一被他听见,可有苦头吃了。” 小道士一挺胸脯道:“小道说的都是实话,林六哥来了我也这么说,却怕他什么?”嘴里豪言壮语固是可敬,一双眼睛却四处寻摸,似乎正害怕林熠真的就在近前,不免泄漏了口不应心的天机。 经他一闹,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黎仙子心道:“就这么一个浑浑噩噩的傻道士,我也忒疑神疑鬼了。眼下需抓紧时间,不巧让玉茗仙子他们撞上可有些尴尬。” 但这小道士如何处理,却又是个麻烦。 她想了想说道:“大智小道长,你可晓得本姑娘是什么人?” 小道士摇摇头,又急忙点点头,说道:“姑娘是天上下凡的仙子,法力无边,菩萨心肠,人长得也漂亮好看。我以前只听师父说起过,没想今天真的看到啦。” 黎仙子暗自莞尔道:“这小子傻里傻气,还真把我当成得道成仙的天界仙子了。”对这新得的身分,她受用十分,于是顺着小道士的话头,继续说道:“你猜的没错,本姑娘正是天界‘无忧仙子’下凡,要斩妖除魔,杀尽世上所有伪君子。 “这青莲寺的住持无戒妖僧,枉为佛门弟子,却大开杀戒,祸乱四方。本仙子今日正是要将他绳之以法,以正天规。” 她说话时,小道士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崇敬,到最后简直是五体投地,敬畏有加了。 待到黎仙子说要剪除无戒和尚,他大喜过望道:“原来仙子是为这事来的,有您出马,无戒妖僧连给仙子提鞋都不配,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黎仙子被小道士捧得云里雾里,飘飘然然,道:“说的也是,那个妖僧本─本仙子还没放在眼里。” 小道士嘻嘻一笑,猛然扯破嗓子,朝青莲寺方向放声叫道:“青莲寺的妖僧们听了,天界无忧仙子下得凡间,要除魔卫道,杀尽你们这群─” 黎仙子大吃一惊,忙伸手堵住小道士嘴巴,怒道:“你喊什么?” 小道士口齿不清的回答道:“小道是想亮出仙子的名号,好让他们死个明白。” 黎仙子啼笑皆非,说道:“笨蛋,他们听了本仙子的名头,还不吓得都跑光了?况且我是偷偷下凡,万一被天界得知,麻烦可就大了。” 小道士连连点头,表示受教。 冷不丁黎仙子觉着掌心被一暖乎乎的物体舔过,竟是这小子的舌头,顿时大羞,“啊”的一声松开玉手,双颊晕红,浑身酸软,一时间竟是不知所措。莫名的心底却觉得那一下极是舒服,怎也发不出火来。 外界虽传说她专事勾引男子,吸其阳魄,却也不乏以讹传讹,添油加醋的成分。 事实上黎仙子自出道来,始终守身如玉,连根手指头都不曾让那些男子沾过。需知以她的修为,欲吸食一二寻常男子的阳魄,又何须以色相引诱? 但终究女儿家脸薄,顺手一巴掌刮在小道士脸上,嗔怒道:“臭小子,你找死么?” 小道士“啊哟”捂着脸颊跳起,委屈道:“你堵住小道的嘴巴那么久,我呼吸不过来,闷得慌了,才─” 黎仙子这才明白自己错怪了小道士,却忘记对方修为小有成就,这么一时半刻决计憋不死人,否则当日又如何能在井底潜水多时? 她怕小道士傻乎乎再说出什么荒唐话来,连忙道:“好啦,好啦,算是本仙子错怪你了,你莫要生气。” 小道士把脑袋摇得如同波浪鼓,道:“我不生气,小道冒犯仙子,挨打也是应该。不过仙子的手又软又香,这点大春就远远比不上啦。” 黎仙子着实不知自己该笑该怒,她自诩是机变百出,才敢在无数正魔高手的追捕中,胆大妄为的上青莲寺盗宝。未料尚未到寺外,就让一个云居观的活宝折腾的晕头转向,全没了方寸。 她蓦然一醒,想道:“这小子看似傻呵呵,却不会是故意装扮来捉弄本姑娘的吧?”借着残阳光线,悄悄又打量小道士两眼,只见他直不愣登站在那里,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一个劲贴着大腿搓手,冲着自己憨憨的直笑。 她一板脸,问道:“臭道士,你看着本仙子笑什么?” 小道士道:“我是在想小道的运气真好,居然撞见了一位天上下凡的仙女,不仅模样俊俏,脾气也好。” 黎仙子怎么听都觉得后一句是骂人的话,哼道:“我打了你,脾气也算好么?” 小道士道:“这点打算什么,林六哥揍起人来才叫厉害呢。” 黎仙子奇道:“林熠这小子打过你么?”正道名门纵是千不好万不对,门规还是要的。门下弟子肆意殴打同道,那更是大忌。 小道士苦着脸道:“怎么没打,他一路上总说小道太笨,与大智这个道号名不副实,所以总是变着法的教训小道。” 黎仙子问道:“小道士,他又是怎么打你的?” 小道士道:“那花样可多了。有时他踢小道的屁股,有时敲小道的后脑勺,有时不过瘾还把小道吊起来打,就像这样─” 他一面说一面比划,将一条腿抱到身前,伸手去构脚底,忽然脚下一个趔趄,就撞进黎仙子怀中,手忙脚乱的张牙舞爪,一把抓到黎仙子香肩,宛如觅到救命稻草紧紧搂住不敢撒手,嘴里兀自道:“挠小道的脚板心─哎哟!”却是头上又挨了一个爆栗。 黎仙子面红心跳,奋力推开小道士,叱道:“胡说八道,姓林的小子好歹也是玄干真人的嫡传弟子,怎会恁的无聊?” 说来也怪,她素来杀人不眨眼,可对着这一再冒犯自己的小道士,总提不起杀机。 小道士争辩道:“可不就是这么无聊么?听说以前正一剑派的两个弟子,还被林六哥在猪圈里关了一宿,小道这还算是轻的。” 黎仙子望着小道士,刚才肌肤相亲的感觉犹未散去,耳朵烫得快要烧了起来,暗暗叹口气道:“这臭道士模样也称得上清秀,至少比那姓罗的顺眼多了,可惜是个傻小子,不堪大用。” 她摇了摇头,似乎是要把对方的印象从脑袋里删除,面色一整说道:“天色不早,本仙子没工夫跟你耍嘴皮子了。” 小道士“啊”了声道:“仙子可是要杀上青莲寺,找那妖僧的晦气了?小道和你一起去,修为虽差了点,可好坏也有个照应。” 黎仙子心道,你的修为何止是差了一点,去了简直就是送死,但忽一转念道:“我何不乘此机会解决了这个麻烦?且让他先潜入青莲寺,正可收到声东击西之效。 “若是他不是装的,万一被人宰了,也总非死在本姑娘手里;要是有意在装疯卖傻,一进青莲寺,也定教他原形毕露,毕竟那些臭和尚可不会如本姑娘般心慈手软。” 于是说道:“小道士,你真想和本仙子一起杀入青莲寺,为青梅道人报仇?” 小道士道:“那是当然,能和仙子并肩除魔,不啻是小道三辈子才修来的福气。” 黎仙子微微一笑,说道:“但这当中还有一个难处需要解决,你是否愿意担当?” 小道士不假思索道:“不管什么难处,只要仙子交代小道的,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黎仙子道:“说起来也是你的过错,刚才那一嗓子,本仙子担心青莲寺已有了防备。万一本仙子现身,他们不战而逃,都躲了起来,令师的仇却找谁报去?” 小道士一呆,喃喃道:“那可怎么是好?都是我这张嘴巴,从来也没个把门的。” 黎仙子道:“我倒有个主意,就看你敢不敢了。待会儿你先潜进寺里,我随后在暗中保护。等那些妖僧发现你的踪迹,势必会露面擒拿,我就能找着正主了。” 这计画破绽多多,奈何小道士脑筋不怎么会转弯,一挑大拇指由衷赞道:“仙子这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计策真是高,小道想上十天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法子。” 黎仙子见他满脸景仰赞叹的神情,芳心没来由的一颤,想道:“万一他只是个寻常道士,我可就要害死他啦。” 微一迟疑,说道:“你若害怕,也可不去了。咱们再另外想其他的办法。” 小道士一拍胸脯,挺直身躯,倒有几分豪情侠气,笑着道:“有仙子在后头保护,小道怕什么?大不了就报出仙子名头,吓也吓死他们。” 黎仙子心中一声苦笑,暗叹道:“罢了,他到底是个傻小子,死就死吧,也不值得本姑娘劳心。”肃容说道:“万万不可,你说了我的身分,还不把他们全吓跑了?咱们的苦心就算白费啦。” 小道士恍然大悟道:“是,是,小道差点犯错,待会儿打死我也不说仙子的身分。” 黎仙子道:“你这就去吧,一路上切忌回头张望,以免让别人猜到本仙子就藏在你的身后。” 小道士用力点头道:“我绝不回头。”一抱拳道:“仙子,小道这就去了,您自个儿也多加保重。要是敌人太多,斗他们不过,您就别现身救小道了。反正我的分量,连您的一根头发丝也比不上,为了小道冒险可不值得。” 黎仙子没想到这个傻乎乎的小道士,会说出这番话来,不觉一暖,对着他的背影叫道:“大智道长,请稍等。” 小道士回过头,傻呵呵一笑问道:“仙子还有什么要交代小道的么?” 黎仙子心情矛盾,犹豫半晌徐徐道:“你记着,一旦被人发现,千万不要抵抗,任由他们将你捉去,至少能暂保一命。” 小道士应道:“小道明白,多谢仙子提醒。其实以小道的本事,抵抗跟不抵抗也没什么两样,最多少挨两拳罢了。” 黎仙子目送小道士离去,几次都想出声将他唤回,但直到对方身影消失在林内,也没有叫出口来。 她又在林内停留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才起身往青莲寺匿踪而行,那个小道士早跑的没影了。 数十里的山路仅是弹指,青莲寺已然遥遥在望,夜色里显得灯火通明,隐约可闻寺内喧哗之声。 黎仙子本来就没有打算去找无戒和尚拼个你死我活。云居观的事情,有昆吾剑派去操心就够了,自己也懒得伸手。 她只想瞧瞧麻奉秉是否尚住在寺中,或可伺机下手偷得万年丹参。 在寺外的一株古树上,黎仙子又等了片刻,仍听不见里面有喊杀声音传出,有些诧异道:“难不成果真傻有傻福,这小道士进去了这么久,居然还未被发现。” 她观察了一下地形,往寺院一处僻静墙角掠去。刚到墙根,耳朵里就听见脚下的草丛里响起轻轻的打鼾声,不由一凛,低头望去,却差点气得昏了过去。 原来令她心存愧疚、担心半天的那个小道士,正惬意无比的躺在一人多高的草丛里,舒舒服服做着春秋大梦,哪有迈进寺门半步? 她恨不得一脚把这小子踹飞出去,继而想道:“也罢,这傻道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又何苦害了他的性命,就让他先在这儿睡着吧。”身如飞絮,飘入寺中。 青莲寺内的警戒守备,对黎仙子而言形同虚设,她借着夜色掩护,直潜到一处偏殿外。就见有一个中年胖和尚许是酒喝多了,从月亮门洞外走进来,站在墙根无人处就要解裤子。 黎仙子无声无息欺到身后,掌心在那和尚大椎穴上一按,低喝道:“别动!” 那和尚一个激灵,提着裤子颤声道:“你、你是什么人,敢到青莲寺撒野?”一泡黄尿已顺着裤裆流了下来。 黎仙子冷笑道:“别废话,只管回答本姑娘的问题。若有半点不实,就小心自己的背心上多个窟窿!” 那和尚全身经脉受制,哪敢轻举妄动,说道:“小僧一定实话实说,却不晓得女施主您要问些什么?” 黎仙子道:“金牛宫的麻老魔和吕岩、恨头陀那些人可还在寺内?” 和尚答道:“他们前几日便都走了,现在寺内就剩下咱们这些和尚。” 黎仙子一怔,追问道:“麻老魔去了哪里?” 和尚摇头道:“小僧身分低微,着实不知,只晓得他应还在雾灵山脉中。” 黎仙子道:“那株万年丹参你总该听说,是否也被麻老魔占了去?” 和尚道:“确有此事,住持为了这个大发雷霆,连日来都在追查,是谁将丹参的消息泄漏给了麻护法。” 黎仙子料这和尚不敢说谎,看来麻奉秉的去向还要着落到无戒和尚头上。当下问道:“无戒妖僧现在何处?” 和尚道:“这个时候该在禅堂里静坐修炼,女施主可是要去找他?” 黎仙子不答,只问明了禅堂位置,掌心吐力将他震昏,扔到了旁边一株参天古树上。她既知麻奉秉等人已走,寺内再无自己可忌惮之人,胆气又壮了许多。 为免白白耗损真元,索性收了“千幻灵心诀”,现出真身。依照那和尚交代的路径,寻到禅堂前。 禅堂外的院子里空无一人,里面有灯火透过窗户映出,却不见有声响。 黎仙子自忖对付一个无戒和尚尚不在话下,飘身到禅堂门前,一记低喝道:“妖僧,本姑娘寻你来了!”飞脚破开屋门,闯了进去。 目光投向屋内,却立时让她瞠目结舌。 只见无戒和尚脖上套着一根禅堂里的黄绫,高高悬吊在房梁之上,吐舌歪嘴,早已气绝身亡! 请继续期待剑谍第二集下集预告:黎仙子一心要找青莲寺住持妖僧无戒,追问麻奉秉的去向,以能伺机窃取那株万年丹参。孰知等她寻到无戒之时,却惊讶的发现,对方已吊死在了禅堂的房梁之上。 是自杀,还是他杀,又会是谁下的手? 正当黎仙子面对着无戒和尚的尸体,百思不得其解时,木仙子与天石宫的魔道高手左天尊,却突然出现。 为了夺得云篆天策,双方展开一场生死大战,但无疑,实力远逊的黎仙子,已是凶多吉少─作者小记当写完《剑谍》第一集最后一字,我的心情,竟有类似《仙剑神曲》杀青时的欣喜与感慨。 惟一不相似处,这只是一个开始,而远非故事的结束。 连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中间蛰伏构思直至提笔的过程,整整用了将近三个月。 三个月对于构思一部小说而言,似乎并不算长,但对于阿牛来说,却是一种在苦心求索中找寻灵感与契机的漫长经历。 好在,《剑谍》第一集终于出炉了,希望很快能够与大家见面。 不知为何,阿牛一直都喜欢这么一句话:“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然而,我却始终无法给“英雄”这两个简简单单的汉字,做一个能让自己满意的定义。 什么是英雄?谁是英雄? 相信每个人都有着自己与众不同的理解与认识。 在序章中,阿牛勾勒了几个人物。其中有百战不死、权倾天下的无头将军;有闲云野鹤、携美身退的剑客;有铁血丹心、誓死不屈的太守;当然,也有那个在讥笑与迫害中寻找真理的孩子。 阿牛不知道,这些人里谁能算作英雄,又或者谁都不是。 我无意于给出一个答案,只想通过《剑谍》这部小说,和大家一起忘乎所以的融入一个寻找英雄的世界---- 第一章 纵狐 禅堂中的火烛犹在跳动,被黄索勒住脖子的无戒和尚,他的投影在墙上鼓胀成一个巨大晃悠的黑影。 黎仙子目光在禅堂中,快速的细细搜索一遍,又转回到无戒和尚扭曲的脸上,半晌依然没理出头绪,想不出到底是谁下的手。 想那罗禹身负重伤,又要赶往云居观,与他的小师弟林熠会合,应该没有可能抢到自己的前头。 难道说,昆吾剑派除了林熠,尚有其他的高手暗中来了雾灵山脉? 想到这里,黎仙子倒吸了一口冷气,会是玄干真人亲至吗?否则谁可以拥有如此手段,能够在丝毫不惊动寺内众僧的情形之下,悄无声息的击杀无戒和尚? 无戒和尚依附金牛宫,助纣为虐施威百花园,险些害了玉茗仙子的性命,固然死不足惜,可是麻老魔的去向却因此断了线索。 自己是否要往遮云窟寻吕岩探问,黎仙子心下犯了踌躇。 毕竟,如今她不啻是正魔两道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一旦她露了踪迹,天下之大也无处藏身。 万年丹参虽好,也不值得为它葬送性命。 禅堂门后,尚有两个中年僧人委顿在地,身子并排靠着墙壁半躺半坐,双目翻白,也是龇牙咧嘴般,成了死人。 只是这两人的喉咙上各留着一道殷红伤痕,显然是被人从正面袭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捏碎了喉骨。 不问可知,这两人该是站在禅堂外,替无戒和尚护法的弟子,也难怪自己刚才进来时,不见门外有人把守。 就在这时,院外一阵脚步响动,有一和尚恭声道:“启禀住持,青木宫木仙子与天石宫左天尊,在外求见。” 黎仙子心惊道:“怎么来得这么巧?” 门外已响起一声低沉狰厉的魔兽呼吼,紧接着一个青年的声音低喝道:“不对,禅堂的门怎是开着的?” 那和尚也诧异叫道:“咦,法胜、法水两位师弟呢?” 黎仙子要再关门已是不及,这也并非她先前疏忽,只是万万没想到木仙子与左天尊,会来得如此快。 换作青莲寺里的其他僧人,纵然发觉不对,十个百个她也不放在眼里。 更要命的是,这座禅堂除了正门外,并没有第二处可供出入的门户,恰让站在门外的木仙子等人,可以来个瓮中捉鳖。 “呼”的疾风刮过,吹得禅堂内火烛熄去大半,剩下的几支亦是飘摇不定,猎猎闪烁。 从门外风驰电掣射入一道黑色光影,大小彷若寻常人家中的一头家猫,肋下两对血红的透明薄翼,当头直掠向黎仙子,正是木仙子豢养的魔兽血狸。 这畜牲最是敏锐不过,尚在禅堂之外三、四丈远的地方,就察觉屋里的异常,呼呼低吼示警。 木仙子听得那青年喝问,心念微动之下便纵出血狸,探查究竟,自己也与那青年提气立掌,紧随而入。 那血狸来得好快,黎仙子不及躲闪,左掌拍出一股罡风,轰向它的头颅。 血狸不退不避,身上唤起一团蒙蒙乌光,破开掌风,口中亮出两根三寸余长,感觉森寒耀眼的尖锐獠齿,如锋利弯刀,割向黎仙子咽喉。 黎仙子见这魔兽不畏掌风,不由大吃一惊。好在她见机极快,左掌甫一落空,娇躯朝前低头躬俯,就像要给血狸弯腰行礼,避开割喉之厄。 此时背后“铮”的一记脆响,多情仙剑激飞脱鞘,顺势劈出。 血狸身躯“呼”的一旋,振翅让过仙剑,淩空飞转回来,落到木仙子肩上。 “啪!”黎仙子头顶钗饰这才铿然碎裂,如云的秀发如飞瀑般倾泻,直披腰际。 她玉手一理鬓角青丝,额头已惊出冷汗。 木仙子手抚血狸站在门边,目光在黎仙子脸上凝视片刻,又移到多情仙剑上。 她嘴里发出冷笑道:“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咱们正到处追索的人,倒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黎仙子心底叫苦不迭,不住的懊悔太过托大,倘若自己犹是一副绿莺的装束打扮,纵然撞见这两人,凭自己的机智,量也可周旋一番,而今却无所遁形,插翅难逃。 木仙子旁边,一名白衣青年,身材修长消瘦,如标枪般笔直伫立动也不动,宛如一尊花岗石像。 青年约莫三十余岁,神态冷然,一双黑色眸子深邃幽寂,不经意迸射出慑人的杀机。 木仙子虽是与这青年结伴同来,但始终和他保持着数尺的距离,更不敢以后背对着此人。 黎仙子尽管从未见过这个年轻人,可是听外面那和尚刚才的一番通报,也猜到他应该是天石宫的“左天尊”。 再向这人脸上瞧去,果然发现此人白皙的肌肤,似乎有着与岩石般,同样僵硬坚实的感觉,隐约透着一层紫光。 这正是将天石宫镇宫心法“磐罡心鉴”,修炼到第八层“气还紫虚”境界的征兆。 黎仙子感觉心脏在猛烈的跳动,几近绝望。 一个木仙子已远非自己可敌,旁边再多个天石宫的左天尊,除非是有“三圣五帝”这般传说中的神仙人物出现,否则任谁也搭救不了自己。 思来想去,也委实搞不明白,区区一个青莲寺住持:妖僧无戒,恁的有偌大面子,能惹得木仙子与左天尊连袂来访? 也难怪她不晓得,近日来正道各派的高手,陆续闻讯抵达雾灵山脉,于搜索过程中不免与魔道中人产生纠葛。 这两帮人马原本就水火不容,兼之同为《云篆天策》而来,岂有相安无事之理? 接连数日来,各处纷争不断,正魔两道门下屡有死伤,争斗也日渐升级。 就在昨日,正一剑派率先发难,与神霄派联手,端了积雷峰九峒观,将在此落脚的烈火宫弟子杀伤多人。 丹鼎神君十数日前伤在罗禹手中,修为尚未尽复,怎抵挡得住两大正道名门来袭?只落得孤身脱逃,狼狈不已。 其他魔道门派得到消息且惊且怒,有道是唇亡齿寒,兔死狐悲。烈火宫受创,群魔自是幸灾乐祸,可另一面也担心,下一回厄运落到自己头上。 木仙子一番思量之下找上左天尊,欲与他同来游说麻老魔,以期达成三宫盟约,先对付正道各派。 孰知一到青莲寺,麻老魔没碰见,倒撞上了众人苦苦追捕的千年妖狐,也算是无心之得。 左天尊淡淡瞥了眼高悬梁上的无戒妖僧尸首,说道:“好功夫,能不知不觉杀了这和尚,也堪与本座一战。” 那引路的僧人在门外探头见到,骇然大呼:“来人啊,住持被杀啦!” 他修为不高,嗓门倒颇宏亮,顷刻响遍寺宇。 外面脚步攒动,人声鼎沸,顿时炸开了锅,将禅堂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更点起数十支松明火把,照得亮如白昼。 黎仙子也懒做辩解,一振多情仙剑,亮出门户朗声道:“大言不惭,想要本姑娘性命,也没那么容易!” 她明知此趟青莲寺之行,已是九死一生之局,但又焉肯束手就擒? 事到临头,也唯有放手一拼了。 木仙子玉手轻轻抚过血狸光亮黝黑的皮毛,道:“你我无怨无仇,本宫要你性命作甚?只要你拱手交出《云篆天策》,本宫便容你毫发无伤离去。你击杀无戒住持之事,也自有本宫为你担当。” 黎仙子心念急转,谋求脱身之策,忽而一笑道:“木仙子的提议也算不错,反正《云篆天策》留在本姑娘手中,不但没有半点用处,反不断招惹杀身之祸。 “只是天策仅有一份,却不知该交与阁下?还是左天尊?” 左天尊木无表情,丝毫不理会黎仙子的离间挑拨,说道:“不劳费心。” 木仙子却是心头一动,暗自望了望身边的左天尊,犯起了嘀咕:“久闻这小子阴冷无常,城府叵测,比他老爹石品天还难缠三分。我可别见猎心喜,一个大意着了他的道!”她当下微笑道:“石大公子,稍后咱们擒下这妖狐,便将《云篆天策》一分为二,各取一半如何?” 左天尊自然明白这不过是木仙子的虚托之辞,想那《云篆天策》形若玉筒,通体剔透,岂能分割? 但他早有计较,颔首道:“谨如木仙子之言,小侄唯马首是瞻。” 黎仙子见他们两人当着自己面,堂而皇之的坐地分赃,三言两语就定下《云篆天策》的归属,简直视己如无物,不觉惊惧中生出几分怒气。 她一晃手中多情仙剑,真气所到之处,粉色光华骤亮,清越镝鸣。 她说道:“想夺《云篆天策》么,那得先过了本姑娘这一关!” 豪言壮语尚未说完,身形已似利箭,飞纵直射屋顶,“砰”的轰开一道缺口,化作一溜光束,欲向正东突围而去。 奈何娇躯刚破出禅堂,头顶风声如笛,一蓬光罩当空洒下,正是木仙子腕上所戴的慑心镯。 黎仙子的修为,与当日百花园中的小兰、小荷众女相比,自不可同日而语。 她仙剑上挑疾劈,迸发一道绚丽弧光,“轰”的击在光罩底部,震得慑心镯淩空一颤,光幕剧晃,人已乘势脱出。 没等她稳住身形,面前紫影晃动的木仙子,已横亘了去路,好整以暇抚弄着怀中的千年血狸,说道:“妖狐,本宫看你还能往哪里逃?” 黎仙子更不多言,一咬银牙打出两道灵符,在空中砰然爆裂,形成两束高逾五丈的飓风狂澜,黑压压的飞旋咆哮,排山倒海般涌向木仙子身前。 自己的身子倒飞而起,转向西首遁逃。 木仙子露出不屑之色道:“哼!就凭区区逆风飞魂符也想逃?” 她双袖一抖左右击出,紫色的衣袖好似灌满罡风的长江大河,迎头轰中两束飓风,随着震耳欲聋的一记轰鸣,禅堂上的千片青瓦呼啸飞起,在庞大的气流漩涡中急速盘旋,宛如磨盘里的黄豆,瞬间碾成粉末。 那两束飓风像沙塔一样散裂,分离成无数缕黑色光影飘飞跌宕,消融于黑夜里。 木仙子一收“无边落木袖”,调匀丹田真气,也不去追击。 黎仙子朝西飞退十丈,猛然耳边听人冷冷低喝道:“回去!” 一股雄浑莫御的无形掌风迎面迫到,压得黎仙子的胸口如坠千钧巨石般,让她喘不过气。 她目光所及处,竟看到那左天尊不知何时,已孤傲一人,飘立在对面一座佛堂的飞檐上,在离她五、六丈远处的虚空,硬生生挥掌将她逼退。 她急忙左掌横胸拍出,“砰”的一声,眼前被震得一黑,身子不由自主往后翻转,又回到禅堂顶上。 她双脚一踩房顶,身上余力未消,“喀喇喀喇”踏在裸露的木梁之上,一连震断数根木梁,方才站定。 底下青莲寺的和尚喽啰们,纷纷呼喝鼓噪,中气十足的大叫:“杀了她,杀了她1他们拼命挥舞手里的火把,声势倒也浩大。 黎仙子忿忿低哼,紧握手中多情仙剑,感觉自己就像两头灵猫眼皮底下的老鼠,陪着木仙子与左天尊,玩着一场无望的猫逮老鼠游戏,唯一的悬念只在于─最后的胜利者,会是两人中的哪一个? 她秉性刚烈,也是位宁折不弯的主,在这一点上殊无狐性之狡。明知逃生无望,亦绝不愿藉献宝脱身。 她狠狠盯着木仙子道:“本姑娘拼了!”挥动多情仙剑,一式“玄机百变剑法”中,最淩厉惨烈的招式“玉碎千花”,幻化出点点寒星,攻向木仙子。 在挥出仙剑的那一刹那,她脑子里一掠而过一个奇怪的想法:“小道士呢,是不是已经被他们杀了?” 木仙子不待她此招尽展其威,施展“草木一秋”的身法,从黎仙子身侧掠过,反转到对方背后,玉掌轻扬罩着灵台穴按下。 她现在还不能笃定,天策被黎仙子随身带着,因此还舍不得立时结束她的性命,故只运上五成功力,只为令其经脉尽裂,失去抵抗之力。 黎仙子听到脑后的恶风不善,也不回身,反手一剑“回流千纵”劈出,光流纵横“嘶嘶”破空,以攻对攻。木仙子冷哼一声,玉掌掌心青光爆亮,“叮”的击在剑锋之上。 没容她化掌为爪,锁住仙剑,黎仙子纤腰轻摆,多情仙剑一沾即走,转为一式“云破千重”,直罩头顶。 两人你来我往,眨眼缠斗了五、六个回合。 黎仙子的招式越使越顺手,到后来索性放开手脚,全不守御,一招一式都是玉石俱焚的打法,逼得对方不停使出青木宫的精绝招式,才能一一化解。 而西首佛堂飞檐上,左天尊仍默默存在,更令木仙子如芒在背,不得不分出多半的心神留心提防。 木仙子虽从未与左天尊交过手,但早有传闻此子青出于蓝。 他一身修为直追乃父天石宫宫主石品天,比起他当右天尊的幼弟石二公子来,何止高明一筹? 自己若是只顾擒拿这千年妖狐,不慎教左天尊偷袭得手,届时后悔,药也没地方买去。 想到这里,木仙子顿时勘破了左天尊。 适才一掌迫回黎仙子的用心,摆明就是让自己正面相迎,冲锋陷阵。他却坐山观虎斗,欲取渔翁之利。 自己在不知不觉里已棋差一着,好在自己身旁有血狸护法,谅左天尊也不敢妄动。 话虽如此,木仙子禁不住越想越恨,越恨越恼,将满腹火气撒在黎仙子头上。 她一对玉掌变幻莫测,风生水起,渐渐凝成一团青色光环,把黎仙子牢牢困在当中,任多情仙剑怎样激越电射,总攻不破这层筑起的光幕。 那位左天尊石大公子,面色冷峻依旧,犹如这世上,永远也不会有令他开心展颜的事情,他双手悠然的背负身后,驻足在飞檐上观战。 见木仙子稳稳占住上风,他表面不动声色,眼眸深处的杀机却越聚越浓,嘴角破天荒逸出一丝笑意,这笑容正是他准备出手杀人的前兆。 恰在此刻,他耳畔响起一个人的声音道:“石兄,别来无恙,最近有没有找人喝酒?” 这人的声音是以传音入秘送出,木仙子激战正酣,寺内的僧人修为既劣,离得又远,故无一人察觉。 石大公子嘴角微笑瞬时褪淡,也以传音入秘冷哼道:“酒没有喝,人却杀的不少。” 那人听到石大公子杀气腾腾的话,反而笑了起来,说道:“你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做什么? “谁不晓得石大公子,为修炼第八层的‘磐罡心鉴’闭关两年,半个月前才功德圆满,顺利出关,哪有功夫到处杀人? “小弟本想厚着脸皮找你讨坛‘云石佳酿’,一起庆祝庆祝,可惜府上几头看门狗着实厉害,我怕被咬,只好作罢,想不到咱们倒在这儿遇上了。” 石大公子脸上的肌肉绷得更紧,说道:“少废话,有什么事赶紧说。” 且不提那位侧身暗处的仁兄,与石大公子嘀咕些什么?此时黎仙子已娇喘吁吁。 她在木仙子强大的气势压迫之下,每出一剑都不得不全力以赴,真气耗损极快。 短短半炷香不到,丹田真气难以为继,多情仙剑也越发的沉重滞涩。 木仙子从容不迫,袖纵掌横,堪似水银泄地无孔不入,每一招都令黎仙子难受异常,顾此失彼。 多亏她一心要留黎仙子活口,否则她哪里还有命在? 也不过二十个回合,木仙子抓住战机,厉喝飞袖卷住多情仙剑,左手五指戟张,锁向黎仙子咽喉。 这一记“燃木神爪”乃她成名绝技之一,近百年来几未失手,满以为这次也必然是手到擒来,旁边却突然横生一掌,迸立如刀,切向她腕上脉门。 木仙子不用看也晓得,是谁从旁坏了自己好事,一边收爪,挥袖相迎,一边怒道:“石大公子,阁下这是什么意思?” “啵”的一响,掌袖交错,两人身形各自一震,朝后退开数步。 石大公子右掌已收回到身后,就像从未出过手。 他修长身躯飘然伫立,刚好把黎仙子挡在后方,冷冷道:“没什么意思,此时此地,谁也不能动她一根毫发。” 木仙子怒极而笑道:“你终是忍不住要独吞《云篆天策》,可惜本宫没那么好打发!” 石大公子面色沉静,摇摇头道:“你错了,今晚我只是受人之托,要放这妖狐一条生路,不是为了《云篆天策》。” 若非亲耳听到,木仙子简直无法相信,左天尊会给出如此荒唐的理由,鼻子里低低哼道:“天策落在这妖狐身上,你不要,本宫可是要定了!” 石大公子若无其事道:“仙子尽可一试,只不过小心本座的魔刀,翻脸不认人。” 木仙子惊怒交加,寒声喝道:“石左寒,休要以为本宫当真怕了你的‘断空魔刃’!” 她话说的虽硬,迟迟也没有出招,倒是怀中的那头魔兽血狸,仿佛已按捺不住,狠狠盯着石左寒,喉咙里发出呼呼低吼。 黎仙子见这两人内讧突起,当真惊喜不已。 她精神稍一松懈,只觉得浑身酸软,真气枯涸,几乎连走路的气力都已失去,幸得今日已吸食过那金光洞弟子的阳魄,弥补了施展千幻灵心诀所耗的真元,否则情况只会更糟。 她猜不透石左寒的真实用意,站在原地,不敢立时离去,只加紧恢复功力,找寻脱身机会。 石左寒听到身后黎仙子的急促喘息,微微皱眉道:“你还不走?” 黎仙子忍不住追问:“石大公子,你果真要放本姑娘离去?” 石左寒说道:“本座没心情骗你!” 他在木仙子淩厉的杀气压迫里白衣飘展,额角几缕黝黑鬓发无风轻颤,身躯渊渟岳峙,封住追杀黎仙子的必经之路。 黎仙子见石左寒言辞凿凿,大是心动,但转念想道:“我在这雾灵山脉中,除了玉茗妹子,并无朋友,满山遍野,却都是追索《云篆天策》的对头,是谁能托得左天尊放我生路,更不惜与木仙子翻脸?” 这一迟疑,木仙子已然低喝道:“想走!有那么便宜么?” 她唇间一记呼哨,血狸的身躯陡然暴胀三倍有余。 它通体乌光夺目,口中两根獠牙泛起殷红寒光,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肋下四翅卷云拍风,激荡起两股狂飙,飞掠而起,就要越过石左寒的头顶直扑黎仙子。 石左寒鼓起清啸,背后鞘中的魔刃断空铿然弹出,三尺八分长的刀锋清凉如水,嗡嗡亢鸣,一道血红色的霹雳快到无以复加。 此时空气里充斥著令人颤栗的冷冽之气,仿佛突然置身空寂孤寒的冰天雪地,“铮”的一声,劈中血狸腰腹。 血狸怒吼如雷,庞大的身躯爆出一道诡异光芒,崩开魔刃,皮毛上竟没有留下一丝刀伤。 但石左寒的功力终究不凡,淩厉无畴的刀气如炽,硬是将血狸横空震飞。 几乎与此同时,木仙子双腕发力,蓄势已久的无边落木袖,遮灭了天上月光、地下火把。 千片光雨闪耀变幻,编织起一层层恢恢天网,分从左右席卷千军万马,直锁石左寒身前,看得黎仙子也低低惊呼,为石左寒担起心来。 石左寒断空魔刃已经挥出,胸前门户大开,但他并不似旁人走趋避一途,反而逆其道而行。 他身形向前飞纵,从无边落木袖的层层光澜里,觅得一线近似不可能的缝隙,中路突破反守为攻,一拳轰向木仙子面门。 木仙子脸色微变,双掌一合环抱成圆,朝外推出。 “啪”的一声,拳掌交击,两人身形各自剧震,激散的掌风拳劲,四下迸射,嗤嗤有声,流光似雨。 石左寒借着木仙子掌上回挫之力,收身而退,“铿”的一响断空归鞘。 顷刻间,漫天的杀气顿敛,好像随着魔刃,一同被吸纳回那弯黑色的刀鞘中。 石左寒的语调依旧冰冷的道:“走,本座看谁能拦你?” 黎仙子再不犹豫,拧身掠起,向西御风而去。 底下青莲寺的和尚喽啰们大呼小叫,只是没一个有胆子上来拦截。 就听耳中石左寒传音入秘道:“告诉那个浑蛋林熠,本座已偿了当日所欠之情。错过今夜,生死相见!” 第二章 正一 黎仙子心中大奇,身形却不敢放慢,尚在寻思石左寒话里的意思,蓦然听见下方有人扯着嗓门,惨声高呼道:“无忧仙子,救命啊─” 这声音甚是熟悉,她顺着方向瞧去,正是那个傻乎乎的小道士,被两名五大三粗的僧人挟持而行,双腿乱蹬出一路尘土。 她本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有心不去搭理。可是小道士的呼喊求救,声声入耳不忍卒闻。 她念及落入青莲寺凶僧手中,绝无幸理,又一副可怜巴巴,企盼搭救的窝囊模样,恻隐之心顿起,恨铁不成钢的怒哼道:“麻烦的小子!”身形一沉,仙剑扑击而去。 她对上左天尊、木仙子这样的魔道高手,当然束手束脚,几无还手之力,可是要解决青莲寺的两个恶僧,却一点都不难。 只见多情仙剑左右开弓,“噗噗”两声刺入二僧咽喉,淩空探左手抓起小道士衣领,翩舞如蝶出了青莲寺,直奔西首的莽莽松林。 她唯恐木仙子率血狸追来,不敢在青莲寺左近逗留,一口气御风飞出三十余里。 依着她此刻想法,自然是溜得越远越好,可惜体内真气却没剩那么多。 一阵子风驰电掣,亡命飞奔后,她早已遍体香汗淋漓,难以为继。 正想着要在林中觅一处僻静安全的所在,好盘膝打坐恢复功力,忽感觉到身前异样,低头一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只见那小道士,双手紧紧环抱着自己纤腰,还把那颗灰头土脸、脏兮兮的脑袋贴了上来,也不晓得在她的衣裳上,蹭了多少涕泪泥灰。 一双黑漆漆的眼珠盯着自己高耸的胸脯,嘴角似笑非笑,十足的受用写意。 黎仙子嗔喝道:“臭小子,想寻死么?” 甩手将小道士扔得远远,摔了个四足朝天。幸亏地上堆积着一层厚厚落叶,缓冲了不少,从数丈空中坠落的力道,不然小道士不死,也会鼻青脸肿。 小道士“啊哟”惨叫,在地上翻滚了十多圈,老半天爬不起身,哼哼唧唧揉着后脑勺,嘴里还傻笑道:“小道就晓得仙子准会赶来相救,刚才可真是吓惨我啦!” 黎仙子飘落到小道士跟前,余怒未消,冷冷道:“你不是在寺墙外面的草堆里,睡得正舒服么,是不是呼噜打得过响,被人发觉啦?” 小道士摇头道:“仙子可冤枉小道啦,小道睡觉从来不打呼噜!我先前到了青莲寺外,本想按照仙子的吩咐偷偷潜进去,可转念一想天色还早,不如等到寺里的凶僧都睡了再说。所以就躲进墙角的草丛里,谁知趴着趴着,让风一吹便睡着了。 “后来寺内一通喧闹把小道惊醒,我爬上墙头想往里瞧个究竟,却不知道从哪里突然窜出来两个凶僧,一左一右扑过来抓住小道。” 黎仙子道:“那两个和尚的本事稀松平常,你为何不拔剑相抗?好歹也算是青梅真人的弟子,却教两个无用的和尚拿住,委实丢脸。” 小道士瞪大眼睛,满脸疑惑的问:“不是仙子告诉小道,一旦被人发觉,切莫出手抵抗的么?小道一直牢记仙子的交代,怕坏了您老人家的大事,这才忍辱负重,委屈求全,任由他们抓着。” 黎仙子瞪着这个贪生怕死的窝囊废,听他振振有辞说什么“忍辱负重”、“委曲求全”,恨不能狠狠踹这脑子不拐弯的家伙两脚。 “笨蛋!” 小道士莫名其妙,摸摸顶上发髻,一副想不明白,自己照着无忧仙子的话做了,为何又会成了笨蛋? 想那青梅真人赐下的道号可是“大智”,而非“大蠢”、“大愚”。 他嘿嘿笑了笑,问道:“仙子,无戒那妖僧有没有死?” 黎仙子随口应道:“死了,你没听那些和尚吵成一团么?” 小道士立时现出无比的崇拜之色,由衷赞叹道:“仙子好生了得,竟然这点功夫,就解决了无戒妖僧,小道若有您半分的修为,那便谁也不怕啦。” 黎仙子脸上一热,好在天黑林密,遮掩月华,不虞小道士发现。 她含含糊糊道:“凭他那点三脚猫的功夫,由本仙子出马,简直是杀鸡用牛刀。你师门大仇已报,也该滚回云居观,找林熠那小子覆命了。” 小道士摇摇头,道:“小道不回云居观了。小道决心拜仙子为师,苦心修炼。哪怕日后能学到您老人家一点皮毛,也能替天行道,除妖伏魔,不致再教人欺负。” 黎仙子愣了愣,没想到小道士竟起了这份心思。 她毫不犹豫的拒绝道:“就你这呆头呆脑、胆小如鼠的小道士,也配做本仙子的徒弟?” 小道士求道:“要是做不成嫡传弟子,当个记名的也行。小道根基虽然不好,可要为仙子递茶送水,呐喊助威,总不会输给别人。” 黎仙子问道:“昆吾剑派乃名门正宗,你为何舍近求远,不去找林熠引荐?” 小道士道:“您是天上无忧仙子下凡,昆吾剑派哪能比?小道要是去求林六哥,那才真叫做舍近求远了。” 黎仙子见这小道士说傻不傻,认准死理,三言两语也打发不走,只得敷衍道:“本仙子身有要事,没空与你纠缠。你先回云居观去,拜师一事,以后再说。” 她只是想甩脱小道士,觅地静修,才出言糊弄他。哪知道小道士顺着竿子就往上爬,喜孜孜道:“这么说仙子您是答应了?” 黎仙子正被这小子缠得没办法,忽听到松林深处有人哈哈笑道:“区区一个千年妖狐也敢妄称仙子,那袁某岂不成了大罗金仙?小道士,你若想磕头,有袁某在此。” 话音落处,林中闪出两名年轻的黄衣剑客,一般的倨傲自负,神气活现。 左边说话那人身材稍高,瞧见黎仙子时眼睛一亮,再挪不开去。 右边的年轻人膀阔腰圆,闷声不响,视线从黎仙子玉容上一拂而过,似是不以为意,片刻之后又偷偷回转,不时瞟上两眼。 黎仙子看两人贼兮兮的眼色就来气,兼之恼怒那人语出无状,冷脸说道:“本仙子以为是何人?原来只是正一剑派的两个跳梁小丑到了。” 左边稍高的年轻人姓袁名澜,与身旁的谭成,俱出自正一剑派耆宿费久的门下。 两人入山修炼已有二十余年,修为有成,甚得乃师赏识,于同辈弟子间,亦属出类拔萃者。 此次正一剑派南下雾灵山脉追夺《云篆天策》,这两人首得准允下山历练,自是踌躇满志,一心要扫荡群魔,扬名立万。 这时撞上黎仙子,见她的容貌装束乃至所负仙剑,都与传闻中的千年妖狐一模一样,无不惊喜交集,跃跃欲试。 只等拿下她,取出《云篆天策》,便是立下光宗耀祖、彰显门楣的大功一件。 袁澜闻言大怒,故意正颜喝斥道:“妖狐,死到临头你尚不自知!袁某念你千年修行不易,秉着正道宽仁之本,只要你交出《云篆天策》来,或可饶你一命!” 黎仙子柳眉一扬,咯咯娇笑道:“袁大剑客口气不小,只是本姑娘又凭什么要将《云篆天策》交予袁大剑客?” 袁澜道:“谁都晓得《云篆天策》乃是敝派的段师叔拼却性命,从烈火宫中取出。你不费吹灰之力,便据为己有,难道不该奉还敝派?” 黎仙子微笑道:“依照你的意思,《云篆天策》是本姑娘从贵派的段衡手中所得,所以就该双手奉还袁大剑客,对么?” 袁澜颔首道:“不错,物归原主,就是这个道理。” 他本想作出声厉色严之状,以在邪魔歪道面前,显示出名门正派弟子的神威来,可对着黎仙子笑盈盈的俏脸,不知不觉放松了面部肌肉,连语调都柔和许多。 黎仙子了解的“哦”了声,说:“可是此宝,是段衡自烈火宫中盗取,让贵派得了去,是否也应该奉还原主,转交给他们? “既然这样,一事不劳二主,不如由本姑娘回头送上烈火宫,也不麻烦两位的大驾。” 黎仙子一通歪理噎得袁澜欲振乏词,白皙的脸庞涨得血红,指着黎仙子叫道:“你胡说八道,袁某何时说要将《云篆天策》转交回烈火宫了?” 黎仙子故作讶异道:“咦,刚才你话里不正是此意么,怎地一眨眼就不认了呢?这教本姑娘何去何从?” 那小道士兀自坐在地上,连连点头道:“对啊,小道也听见这位兄台说要物归原主,把从人家烈火宫偷来的东西奉还回去。仙子师父的话,自是一点也没错。不然就是兄台在‘胡说八道’了。” 黎仙子不料他会突然冒出这等“有道理”的话,眉开眼笑道:“小道士,你虽笨了点,可也比这位袁大剑客,明白事理多啦。” 这两人一慧一愚,一唱一和,袁澜再笨也醒悟到,黎仙子是在调侃自己。 想到恩师谆谆教诲,道魔道妖孽狡诈奸猾、不可理喻,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他高声喝道:“住口!你分明是从段师叔身上窃取了《云篆天策》,却不归还敝派,还满口狡辩要抵赖,只当袁某与谭师弟是好戏耍的么?” 黎仙子摇头道:“袁大剑客又说错了一桩事。《云篆天策》乃段衡他自个儿心甘情愿、亲手交予本姑娘,可不是我偷来抢来的。 “只是本姑娘又凭什么要将《云篆天策》交予袁大剑客?” 袁澜道:“笑话,段师叔岂会将《云篆天策》送予你这妖孽?” 黎仙子道:“本姑娘早就知道这其中故事即便说出来,也不是你这个正一派的小弟子能体会的。” 旁边始终不发一声的谭成,低声道:“袁师兄,休要听她瞎扯。小弟见这妖狐面色苍白,呼吸局促,显是方才经历激战,功力大损的样子。 “她一再岔开话题,不过是想拖延时间,暗自调息,咱们可别中了她的诡计。” 黎仙子被他挑破用心,只得出言激道:“好得很,号称名门正宗的正一剑派弟子,也学会了趁火打劫。 “难不成是袁大剑客和谭大剑客,怕本姑娘歇息片刻后,便会被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 袁澜自恃甚高,满心以为普天之下自己的修为堪可称雄,比之师尊费久也仅差一线而已。 他昨日仗剑,连斩数名九峒观的恶道,正是意气飞扬,豪情冲霄之际,哪肯在黎仙子面前示弱。 他鼻子里不屑一哼道:“谭师弟何须多虑?纵然妖狐修为尽复,又能挡得了你我几剑?我倒想听听,她还有何狡辩之辞?” 黎仙子点点头道:“那日本姑娘,在端州一家客栈碰着段衡之时,他已身负重伤,命悬一线,躺在床上只等咽气。 “当时我并不晓得他是谁,更不知道,他盗出了烈火宫的《云篆天策》。只是见他修为不俗,又离死不久,我便想着,今夜这人横竖都要死,莫如吸了他的阳魄,正可补元疗伤。” 忽然觉得手臂微动,低头就见那小道士偷偷拉着自己的袖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黎仙子不禁皱眉问道:“你又有什么事?” 小道士嗫嚅道:“仙子师父,您真的是妖、妖怪,为何您要吸食男人的阳魄?” 黎仙子冷笑道:“你这蠢道士现在才明白过来么?若是害怕,只管滚到一边去。” 小道士犹豫了一下,摇头道:“您先前救了小道的性命,又杀了无戒妖僧,为我师父报了仇,又怎会是妖怪?小道说什么也不信。” 黎仙子哼道:“信不信由你!反正那晚本姑娘的确差一点就吸食了段衡的阳魄。 “说起来都怪昆吾剑派的那个罗禹,本姑娘与他恶斗一场,他用炼魂塔伤了本姑娘不说,还在后苦苦追索。 “本姑娘危在旦夕,否则也不至于去吸食一个无怨无仇之人的阳魄,那晚我也顾不了这许多,待到夜深时,偷偷潜入客房,便欲下手。” 袁澜冷笑道:“你也太不自量力了,我段师叔何等的修为?岂是区区一个妖狐所能暗算?” 此话一出,却想到黎仙子今好端端、俏生生的站在眼前,自己口中修为超凡的段衡,却尸骨早寒,魂归九泉,话里底气顿时不足,反恐那妖狐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 谁知黎仙子叹了口气道:“你说得没错,本姑娘的修为与段衡相较,确实天差地远,又欺他重伤垂危,一个大意竟为其一招擒住。 “原来他早察觉到,我在屋外窥觑,只等着本姑娘自己送上门来。” 小道士嘴唇翕动了几下,终于没有吭声,似乎已渐渐接受自己新拜的这位“仙子师父”,乃是一介千年妖狐,而非天界无忧仙子下凡。 黎仙子接着说:“本姑娘听他报出名号,乃是正一剑派门下,心里当场凉了半截,闭目说道:”我既落入你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不料段衡竟松开禁制,喘息微笑道:”段某是将死之人,何苦杀你再造罪孽?只要仙子肯答应段某所托,纵是取了在下阳魄又何妨?’“我又惊又喜,更不敢相信他的话,只觉着天底下哪有这般便宜的好事?” 谭成插言道:“段师叔相托之事,想来就是《云篆天策》。” 黎仙子点头道:“正是!当下他道明事情原委,求我将《云篆天策》转交一人,说是如此死也可瞑目。本姑娘一时心软便答应下来,又当着他的面立下毒誓,取过了《云篆天策》。段衡心事已了,便咽了气。 “他于本姑娘有不杀之恩,本姑娘岂能再吸食他的阳魄?后来本姑娘将他的遗体,带到野外找地埋了,坟前还立下一块碑石。” 袁澜和谭成轻轻颔首,他们都已去过端州郊外段衡的坟冢,知道黎仙子这段话所言不虚。 袁澜听得入神,问道:“后来又怎样?” 黎仙子苦笑道:“我刚葬了段衡,烈火宫的人便追了上来,也猜知《云篆天策》已落入本姑娘手中。 “更可恨的是那个罗禹,也不知为了什么狗屁,要替天行道,在后穷追不舍,本姑娘伤势未愈,无奈之下,只好回转雾灵山脉的瑶邪仙府修养避祸。段衡托付之事,也就不得不先耽搁下来。” 袁澜道:“段师叔要你转交之人是谁,莫非是敝派的掌门师伯?” 黎仙子回答道:“不是,段衡压根就没打算把《云篆天策》送回正一剑派,不然他出了烈火宫,怎会一路向西,与贵派仙山方位南辕北辙,越离越远?” 袁澜眉毛一耸,大出意外,急急追问道:“那他老人家到底要转送给谁?” 黎仙子道:“那人到底是谁,段衡并未说明白,只说让本姑娘等他现身就好。可惜半个多月过去,仍无一丝音讯。” 谭成道:“不可能!段师叔对正一剑派满腔忠义,更不惜隐姓埋名侧身侍魔。他既辛苦得了《云篆天策》,哪有不献予师门的道理? “你费劲心机编排故事,不过是想吞占天策,不愿归还敝派罢了。” 黎仙子道:“本姑娘念你们与段衡同出一门,才将实情相告,不信便罢。” 袁澜道:“我们当然不信。你若交出《云篆天策》,也省得袁某出剑冒犯,否则争斗起来死伤难免,你可要想清楚了!” 黎仙子满不在乎的娇笑道:“适才在青莲寺中,木仙子与左天尊两人联手相迫,本姑娘也未曾低头,现在就凭你们两个要夺《云篆天策》,痴心妄想!” 袁澜掣剑在手,迈步朝前,喝道:“既然你不肯听袁某良言相劝,莫怪我仙剑无情,取你性命。” 黎仙子方才将一番曲折故事娓娓道来,丹田内真气恢复了五、六成,自忖也堪与袁澜一战,哪管他严词厉色! 她慢条斯理道:“那就要看看袁大剑客,有没有这本事了。” 她见小道士还呆呆站在身边,一把推开他道:“乖徒弟在旁替为师掠阵,瞧我怎么收拾这位正一剑派的大剑客!” 小道士挺胸撸袖,人却缩得远远的道:“仙子师父,有小道在后压阵,您只管放心教训这家伙。” 黎仙子咯咯一笑,香风拂过,身形似一朵紫云,淩空飘向袁澜。 半空里剑鸣如琴,“玄机百变剑法”画出缕缕光华,耀亮幽幽松林。 袁澜完全没料到,黎仙子会说打就打,待惊觉对方已出手时,多情仙剑已近在眼前,顿失了先机。 他暗道一声:“妖女狡猾!” 他手中仙剑,施展一式“横峰云出”朝外封架。 黎仙子的剑招陡然生变,化作千点光雨当空洒落。 袁澜招式用老,来不及回防,只得退步躲闪。 黎仙子抢得先手,大有得理不饶人之势,多情仙剑犹如雨打芭蕉,八面来袭,接连七式攻招,胜似狂风骤雨,一波接连一波,压得袁澜无力还手,不住后退。 直到第九个照面上,袁澜才觅得黎仙子换招之间的一线空隙,仙剑疾劈,迫得对方硬拼了一剑。 “叮”的两剑交击,黎仙子锋芒用尽,攻势一缓。 袁澜哪敢再托大懈怠?拧身出剑抢攻,始扳回局面。 此刻他轻敌之心尽去,将师门的一套“浩然大七式”使得有板有眼,中规中矩,一招一式分毫不差,段落分明,显示出极深厚的基本功。 黎仙子再占不到半点便宜,多情仙剑只能在外圈游斗,怎也攻不进袁澜仙剑铸成的光圈。 偶有一剑乘隙杀入,也立时翩若惊鸿给逼了回来。 此消彼长之下,袁澜的“浩然大七式”使得虎虎生风,气势十足。 先是一招“三省吾身”,破解了黎仙子的侧袭,紧接着一式“义无反顾”,罡风呼啸,剑光如虹反攻过去,一边观战的谭成看到此景,眉飞色舞,连连点头。 他自恃名门高弟的身分,即便袁澜频出妙手,局势可喜,也不愿大声高呼喝采,以免搅了那两人心神。 可小道士就顾不了那么多了,从黎仙子飞身突袭开始,嘴巴就没停过,到后来索性连双手双足都用上。 黎仙子久战不利,又听见小道士不懂装懂在场外叫道:“仙子师父好剑法,可惜慢了半分没刺着!”、“哎哟,仙子师父小心,这高竹竿要劈您肩膀!”、“仙子师父,高竹竿转身不灵,攻他的屁股!” 如果能说得头头是道也就罢了,可又分明驴唇不对马嘴,徒惹人心烦,黎仙子禁不住喝道:“臭道士,闭嘴!想吵死本姑娘么?” 她心气一浮,险些让袁澜猛攻得手,更是着恼,思忖道:“这姓袁的小子,人虽狂妄自大,倒也有几分真本事。名门正派的弟子终是不凡,若我能恢复到八、九成的功力,百招之内或许能取胜。 “但现在真气不继,旁边还有个姓谭的小子虎视眈眈,再缠斗下去恐怕就要吃亏。本姑娘得想个法子尽快解决了他。” 想到此处,黎仙子招法陡变,佯作不敌且战且退,诱得对方放手来攻。 袁澜见黎仙子俏脸泛霞,剑势散乱,满以为她后继乏力,毕竟她比不上自己名门正宗来得功力浑厚,他心中一喜,步步进逼,刚提起的三分警惕又荡然无存。 于是乎一个有心,一个大意,在松林中又斗了十余回合。 袁澜一招“威武不淫”,挑开黎仙子的多情仙剑,犹如惊涛骇浪直攻上来,一柄仙剑嗡嗡镝鸣,将对方的上半身,尽数笼罩在磅礴剑势之下。 黎仙子“啊”的轻呼,花容惨澹,一双漆黑如星的明眸中,流露出哀哀神伤的目光,如泣如诉,幽怨朦胧。 袁澜心神一震,没来由的思绪一阵恍惚,呆呆对着她的凄幽眼神,仿佛陷入泥沼中不可自拔,手中仙剑怎也刺不下去。 猛听见小道士远远高声叫道:“高竹竿子,莫要伤了我仙子师父!”他挥起一团泥巴掷了过来,撞在袁澜仙剑散出的剑气上,砰然碎裂。 小道士掷泥巴的水准实在逊色,一点都没伤着袁澜,反让他眼中的迷惘之色顿消。 突然,就见面前绿蒙蒙的雾光闪动,黎仙子左手挥出一把细如牛毛的银针,照着自己面庞打来。 他“啊哟”一声险险躲闪,左掌遽然拍出一股罡风。 “嗤嗤”连声,银针大半被掌风震飞,可惜依然有几枚从缝隙中穿过,直射面门! 第三章 血铃 袁澜情急之下,也管不得什么风度仪表了,顺势倒地翻滚而出。 他面颊边寒风丝丝,白皙的面庞上,教银针蹭破了数道殷红的血痕,总算是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小命来。 黎仙子行险施展“媚魂心术”慑住袁澜心神,挥手射出一蓬“无颜神针”,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却被小道士一嗓子外带一团臭泥巴惊醒袁澜,令其最后关头侥幸逃脱,不由恨怒交加,口中清喝多情仙剑长虹贯日,直击袁澜。 “叮”的一声,谭成迎面赶到,出剑接住。 他见袁澜大占上风,一招“威武不淫”暂态即可令黎仙子俯首称臣,正自欣喜。岂料形势急转直下,袁澜如中魔咒,反遭黎仙子“无颜神针”偷袭,欲待救援已晚了一步,却也刚好截下对方。 袁澜惊魂未定,弹身而起,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刺痛,伸手一抹全都是血,破口怒骂道:“好个妖狐,胆敢暗箭伤你袁爷爷!” 遂纵剑而上,与谭成夹击黎仙子,招招追魂夺魄,再不留情。 黎仙子以一敌二,被袁澜与谭成的剑光困住,几次欲夺路而走都未成功,反险伤在剑下。 她有心再施展“无颜神针”,可袁谭二人已有前车之鉴,哪能重蹈覆辙? 攻势一浪高过一浪,不给黎仙子丝毫喘息腾手的机会。 忽听小道士叫道:“高竹竿子,矮石墩子,你们两个打一个,欺负我仙子师父,算什么本事?小道来也!” 只见他使尽吃奶的力气,好不容易拔起一根碗口粗细的青松,横抱在身前,跌跌撞撞朝战团奔来,挥树横扫,居然是有模有样的一招“席卷千军”。 袁澜怒道:“小道士,你上来找死!” 看也不看左掌就拍中树杈,“喀喇”闷响声起,两丈多长的青松,震裂成大小不一的碎木片,挟着尖锐啸声漫天激射。 谭成不为所动,剑招一紧,迫得黎仙子不住后退,旦夕难保。 小道士被袁澜的掌力带得脚步踉跄,大叫一声:“哎哟,不好啦!” 他跌跌撞撞冲进战团,无巧不巧跟黎仙子撞了个满怀,手忙脚乱里,一把扯住她就往地上摔倒。 袁澜大喜,箭步上前挥掌拍下。手上虽说只用了三成力道,可若打实了,也定可教小道士昏死过去。 黎仙子看得真切,只是身子让小道士压在底下动弹不得,双手又被他的臂膀紧紧箍住,连仙剑也提不起,气急道:“傻小子,你在做什么?还不快放开本姑娘!” 小道士惊慌道:“是,仙子师父!” 他屁股一抬,双手撑地往后退缩,似要从黎仙子身上爬起,她背后负着的仙剑剑鞘尾端不知怎的翘了起来,顺着小道士后退之势,刚好点中袁澜右腿的还跳穴。 袁澜右腿一软,扑通跪倒,左掌走空击在地上,“砰”的溅起一蓬落叶。 他视线受阻,心中一凛,正要收身回撤先求自保,不料小道士脚下一绊,撞进他怀里。 小道士双手一通乱舞,嘴里叫道:“仙子师父救命啊,小道要元神归位啦!” 肩贞、膻中、风府、玉枕诸穴一麻,袁澜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人已直挺挺倒了下去。 这一番忙乱说来话长,实则仅是弹指间事,谭成眼花撩乱间,袁澜已经躺倒。 他大吃一惊,飞起右脚踢向小道士,口中叫道:“袁师兄,你怎样了?” 袁澜“呜呜”作声,竟是全身经脉受制,连话也说不出。 小道士顺势一滚,躲过谭成飞腿,双手搭住谭成站立于地的左小腿上,叫道:“兄台,拉小道一把!” 小道士的十指,已扣在谭成穴上,一股雄浑纯正的真气涌入。 谭成目瞪口呆,仰天摔倒,也同样只剩“呜呜”作声的分。 两人有口难言,神志依旧清醒,愤怒的瞪着小道士,直想把他生吞活剥。 以他师兄弟二人的修为,纵比不得木仙子、石左寒那般的魔道高手,本也不该一招受制于敌。 只是作梦也想不到,这个外表傻乎乎的小道士,竟是深藏不露之人,一个疏忽大意,让两师兄弟都稀里糊涂的着了道。 小道士爬起身子,拍打身上尘土,嘟囔道:“好险好险,差点便没命了。” 一眼看到袁澜面色铁青的躺在近前,惊咦道:“这位兄台,你怎么睡下了,是不是打得累了,想休息片刻?” 袁澜的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只听黎仙子冷冷对小道士说道:“臭小子,你究竟是谁?为何一路装疯卖傻跟着本姑娘?若不说清楚,我立时要了你的狗命!” 想着自己整晚都被这小道士骗得晕头转向,黎仙子直恨得想将银牙咬碎,要不是心存忌惮,早冲上去对他劈头盖脸拳脚相加了。 小道士回过身,笑呵呵道:“仙子师父,小道不就是您新收的弟子大智么?” 黎仙子啐道:“狗屁大智!” 见他要迈步走近,急忙横剑于胸,紧张道:“你别过来,不然休怪本姑娘不客气!” 小道士笑道:“不过来就不过来,怕小道会吃人么?” 手指一弹,射出了两枚枯叶,将袁澜还有谭成点昏。 黎仙子瞧得头皮发麻,这小道士修为之高,自己想逃走都是不能。 她当下忐忑问道:“臭─小道士,你到底想做什么?” 忽地,她灵光一闪,失声叫道:“你不是云居观弟子,你是林熠!” 小道士嘻嘻一笑,伸袖抹去脸上尘灰,露出清秀英挺的面容说道:“仙子师父知道我是谁啦!真聪明!” 黎仙子思潮起伏,今夜所遇的种种奇事,也都有了答案,难怪自己潜入禅堂只瞧见无戒和尚的尸体;也难怪石左寒纵走自己以后,在耳旁不明不白的说了一句,可笑她被蒙在鼓里,被戏弄得好惨。 想通所有环节,黎仙子羞怒之心难平,寒脸道:“你这小子骗得本姑娘好苦,只怕也是为了《云篆天策》吧?”说这话时只觉胸中气苦,眼眶一红。 林熠一口一个“仙子师父”原来是有所图谋,都是虚情假意,却累得她信以为真,牵肠挂肚。 林熠笑容一敛,正色低吟道:“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黎仙子的多情仙剑,几乎失手跌落,难以置信的望着他,喃喃道:“你、你─” 她心中所受的震骇无法形容,半晌才想起,接口道:“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 林熠右手一翻,指尖显出一方翠玉,碧绿通润,正中镂刻着一个“仙”字,微微笑道:“黎仙子,你受惊了,小道先替段叔谢过。” 黎仙子委实说不清自己现下心里是何滋味,愣愣道:“原来你就是段衡所说的接宝之人,为何不早说?” 她二十余日来东躲西藏,遭受正魔两道的无数追杀,如今终于可以将《云篆天策》转交正主,就像卸下了一副千钧重担,顿感轻松。 林熠嘿嘿一笑,收起玉佩道:“仙子师父别生气,小道这不是向你赔罪了么?” 黎仙子听他又唤自己“仙子师父”,欲笑不能,狠狠瞥了他一眼道:“你恁高的修为,本姑娘可没资格做你师父。” 林熠笑嘻嘻刚想回答,密林深处突然传来一串“叮当、叮当”的沙哑铃声。 这铃声来得好快,初闻时犹似在数里之外,再响起时已近在耳畔。 林熠嘴角那懒洋洋的笑容顿时消失不见,他弹指点出两股罡气,解开袁澜和谭成的禁制,说道:“快走,‘血魔’仇厉到了!” 袁澜刚迷迷糊糊恢复神志,闻言浑身一震,可是那“叮当、叮当”的铃声,蓦地沉寂。 他一跃而起见四周并无动静,以为林熠有意使诈要吓退自己,仗剑喝道:“臭道士,你敢暗算老子,又抬出仇厉唬我,老子会怕什么‘血魔’么?” 谭成以剑拄地,凝视林熠道:“袁师兄,这小子修为不弱,咱们得联手对付他!” 林熠叹了口气,苦笑道:“为何每次当我说实话的时候,人家总不肯听我良言?” 林中一个低沉冰冷的声音,幽幽道:“那是因为你谎话说得太多,便连实话也没人相信。” 一道森森阴风无端吹起,地上枯叶沙沙作响,飘荡盘旋。 黎仙子娇躯一个激灵,明显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可怕煞气,从四面八方如流沙般涌来。 袁澜与谭成茫然环顾四周,这时已是大大的后悔没有听从林熠劝告及早遁走。 而今方圆百丈的青松林,尽为浓郁阴森的煞气笼罩,再想走已是晚了。 他们此次虽是首次下山历练,可早在拜入师门后,不久就听闻过血魔仇厉的大名。 此人乃冥教教主,巫圣云洗尘门下的首徒,功通造化辣手无情,数十年来不晓得有多少正魔两道的耆宿,命丧“觅恨血铃”之下。 同门的师尊长老谈及此人,无不咬牙切齿又深为畏之。 三十一年前,正是这个仇厉单枪匹马闯上正一剑派,连伤门中七大高手,仅负轻伤而去,以至于数十年间许多人听到铃声就会色变。 两人面面相觑,俱听见对方粗重紧张的呼吸声,握剑的手,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脑海里不约而同泛起一句名谚:“血铃响处,赤野末路!” 黑暗松林里一片死寂,唯有呜咽的阴风与沉重的呼吸。 周围的空气压抑到了极至,连喊叫出声都变成极为奢侈。 林熠哈哈一笑,向着话音响起的方向说道:“仇老哥,你又何时被小弟骗过?初次见面便编排我的不是,未免太不厚道了吧?” 他的笑声无羁飘荡,宛如和风拂身,恍然中,这青松林里又有了生气。 林内亮起一蓬幽暗的血雾,仇厉缓步自暗处走出,瘦小的身躯紧紧包裹在一件厚重的黑袍里,只将惨白枯干的双手裸露在外。 一枚拳头大小的青铜血铃,扣在右手指尖,轻轻摇曳却未发出声响。 乍看上去,这位鼎鼎大名的仇厉,更像一名中年文士面含儒雅。 他紫白相间的长发披散在肩头,一双眼睛漆黑深邃透着寒光。 暗林中,可以看到朦胧暴戾的血雾徐徐从黑袍里,散成一道若有若无的光罩,显是魔功之深已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步。 他与林熠四目相接,淡淡道:“昆吾林六公子的名头,仇某早有耳闻,却没料到竟也是仙盟中人。看来仇某此行大有收获,也不枉万里迢迢赶来雾灵。” 袁澜至此方始明,捉弄自己的这个小道士,居然是昆吾剑派玄干真人的关门弟子林熠。 至于“仙盟”一词,他闻所未闻,忍不住转首望向谭成,就见他也是一脸惊疑瞧着自己,显然同样没有听说过。 倒是黎仙子见过林熠的玉佩,记起段衡也有一枚,上面亦镂刻着“仙”字,只是被他临终毁去,难不成这便是仙盟的标记? 林熠从袖口里取出一只锡壶,拔了塞子,仰首饮了一口,苦笑道:“仇老哥,什么时候开始你也学会窥人**?再说下去,小弟的这点底细都快被你抖落干净了。” 仇厉望着林熠手里的锡壶,皱眉道:“仇某对喝酒之人无甚好感,林六公子不曾听人说过么?” 林熠摇头道:“仇老哥的事小弟听得不少,可惜小弟的胆子一贯小得很,喝口酒只为壮胆罢了。何况纵然到得黄泉地府,也总要做个醉死鬼方才不枉。” 袁澜从最初的惊惶错愕,渐渐镇定下来,见仇厉正眼也不打量自己一下,只管与林熠说话,仿佛这青松林中再无他人,一种被人极度羞辱的感觉令他血冲发顶。 此时,仙剑陡振发出“嗡嗡”清音,他高喝道:“仇老魔,姓林的怕你,袁某却不怕,可敢与我大战三百回合?” 仇厉喃喃低语道:“这都快秋末了,怎还听见有不识趣的苍蝇嗡嗡叫?” 袁澜与谭成对视一眼。两人齐声低喝,纵剑飞击,均想先声夺人杀一杀仇厉的气焰,或可觅到一线机会抽身而退,怎也比坐以待毙来得强。 仇厉伫在原地未移分毫,黑色长袍里散发出的殷红血雾骤然转浓转亮,似潮水般膨胀蔓延笼罩周身三丈方圆,就好像来自幽冥的鬼火死光,滚滚照得夜色血红凄艳。 林熠喝道:“血罩神功,两位快退!” 他淩空翻飞,如一条游龙,后发先至,探手抓向袁澜和谭成背心,想将两人拉了回去。 仇厉手中血铃轻轻一晃,摇头道:“迟了!” 一股淩厉血芒激射林熠,迫得他化爪为掌,回身自保。 掌风“砰”的撞上血芒两相抵冲飞散,“砰砰”炸裂附近七、八株参天古木。 林熠被震得高高飘起,在空中深吸一口气,驱去胸口郁窒。 袁澜和谭成听得血铃沙哑的叮当声,欲待回转变招已然不及,从那浓郁的血雾里生出一道绝大的吸力,将两人身形不由自主的拖曳而入,犹如面临浩荡洪涛,转瞬没顶。 袁澜和谭成惊恐绝望地嘶吼连声,两人身上的衣服、肌肤、毛发乃至血肉骨骼、手中的仙剑,顷刻之间融化不见,一片一片被血雾吞噬殆尽。 隐约有两缕魂魄从中逸出,也被血铃收去。 黎仙子呆呆凝望这幕恐怖景象,实难相信两个大活人竟这般活生生的,遽然凭空像青烟一样消融,连残渣都不剩半点。 她的双腿几乎失去所有气力,软软的依靠在树干上,情不自禁的尖声惊叫。 “呼─”血雾退潮,林内光线又复幽暗,枯叶上并无鲜血洒落,连空气中也闻不到鲜血的气味。 仇厉若无其事的笑道:“林兄,但愿这两只讨人厌的苍蝇,没打扰你我聊天的兴致。” 林熠受血铃一击,面色微显苍白,微微笑道:“仇老哥,你这觅恨血铃中收揽的冤魂厉魄,没有一千,也该有八百吧?” 仇厉不明白林熠为何忽然问起这个,但仍回答道:“不瞒林兄,觅恨血铃乃仇某师尊所赐的圣教至宝,千百年来被它炼化吸食的魂魄早逾万计,仅在仇某手中,便已有一千九百九十八人,加上刚才两个正可凑足两千之数。” 言语中不自禁的流露出一丝倨傲自得,一旁的黎仙子反手在后撑住树干,却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林熠松了口气,说道:“这就好,稍后小弟的魂魄便不愁没人作伴了,若是今后每日总对着那两个正一剑派的家伙,闷也会闷死。” 仇厉道:“林兄,仇某何时说过要杀你?” 林熠喜道:“原来是小弟误会仇老哥了。既然如此,干脆咱们找个地方坐下喝他娘的不醉不休,岂不比拿枪舞棒来得快活?” 他一转头,向着黎仙子招呼道:“仙子师父,你也来吧!今晚算是小道请客。” 黎仙子暗自苦笑,心想仇厉此来,岂是为找你我喝酒交朋友的? 但看林熠轻松自如,言笑无忌,不由对这戏弄过自己的臭小子多出几分钦佩。 果然仇厉说道:“林兄,仇某已说过不好饮酒,你也不用左顾而言他,更别妄想拖延时间以求有人来救你。 “这片树林仇某早以灵符封结,天亮之前谁也休想跨入半步。你还是老老实实告诉仇某,仙盟的盟主是谁,总舵在哪里?” 黎仙子大奇,寻思道:“这仙盟中到底有些什么人?竟让仇老魔如此重视,难道他不是为了本姑娘身上的《云篆天策》来的么?” 其实事实并非如此,只不过在仇厉心中,黎仙子与林熠,不过是摆在桌面上的两道菜肴,动口下箸仅是早晚问题而已,故毫不着急。 林熠歪着脑袋想了想,问道:“仇老哥,小弟要是不说,是不是恐怕就会成为觅恨血铃吸食的第两千零一个冤魂?” 仇厉道:“林兄是聪明人,这般大煞风景的问题,又何苦要仇某回答?” 林熠苦恼道:“可若我说了,从此仙盟视我为叛徒,我一样也活不长久。” 仇厉见他以生死之事与自己讨价还价,当即许诺道:“以林兄之才,如果能弃暗投明,教主定然喜欢的紧。 “再有仇某从旁帮助,难保他老人家不会收你做个关门弟子。届时林兄尽得圣教神功,身居万人之上,区区仙盟魑魅小丑怕他何来?” 林熠眼睛亮道:“仇老哥是说,巫圣他老人家肯收小弟为徒?” 这件事情仇厉自然作不得主,心底更无半分把握,但林熠话送到嘴边何妨先答应下来再说,届时攻破仙盟总舵,再一脚把这小子踹开。 他毫不犹豫的颔首道:“师尊虽早已不收弟子,但林兄若能为圣教立得大功,仇某必定引荐,这不都是水到渠成、十拿九稳的事么?” 林熠道:“仇老哥此言当真,不如咱们立下誓约,也好让小弟安心。” 黎仙子见他满脸期盼欣喜的模样,钦佩之情早换成了鄙夷之意,心道:“这臭小子原来是个软骨头。仇老魔三言两语就让他丢了气节。 “昆吾剑派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幸亏本姑娘尚未将《云篆天策》交予他,不然怎对得住段衡?” 林熠之言,让仇厉疑虑渐减,又生怕林熠不信或是反悔,当即一面向天发誓道:“好,倘若仇某方才所言有虚,日后定教我死在林兄剑下,万世不得超升。” 另一面心中却在默念:“苍天在上,我仇厉只说向师尊引荐他十拿九稳,可异日师尊若是不喜欢他或是杀了他,仇某可不算说了假话。” 林熠见仇厉立誓,大松一口气道:“这样小弟就放心了。” 仇厉道:“林兄,你现在总该向仇某,说出仙盟总舵的位置了吧?” 黎仙子叱骂道:“臭小子,你变节弃义,异日定不得好死!” 想到自己曾对这卑鄙小人有过一缕挂念,更是羞愧恼怒,但记着女儿家的矜持,没有骂出更难听的脏话来。 林熠也不理她,说道:“仇老哥,说句实话,小弟入盟不久职位低微,别说总舵在哪里,我连盟主他老人家的面都没见过,怎会知道总舵在哪?” 仇厉幽冷的眸中杀机一闪,低哼道:“林兄,敢情你是在消遣仇某?” 林熠急忙道:“仇老哥别动火,小弟虽然不晓得仙盟总舵的所在,手里却有一份纪录着联络地点、暗号以及各种暗记的册子。 “有了它,要将仙盟一网打尽也非难事,更何须发愁找不到总舵与盟主?” 仇厉转怒为喜,问道:“林兄,你说的话可当真,册子可有带在身上?” 林熠笑道:“如此重要的东西,小弟焉能不随身携带?仇老哥不信,我这就奉上。”说罢,伸手从袖子里取出一页青色薄纸,上面密密麻麻满是一排排奇异符号。 仇厉感觉古怪,喝问道:“林兄,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林熠哈哈一笑道:“自然是小弟要送给仇老哥的见面大礼!” 手一扬,灵符飞出,林熠低喝道:“仙子师父,快逃!” 一团伸手不见五指的青色浓雾爆散弥漫、风卷云荡,狂扑向仇厉,将他团团包围,再也看不清周围景物。 仇厉立即舒展灵觉,追踪锁定林熠与黎仙子的踪迹。 哪知自己的灵觉一入青雾,便似石沉大海了无回应,身上的血光与青雾激撞冲抵,“嗤嗤”急响,带起一蓬蓬湍急气流。 黎仙子这才省悟林熠真心,但青雾重重,已瞧不见他的身影,当下她无暇多想,丹田提气御风向南飞去,只盼逃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与仇厉碰面。 然而事与愿违,耳边猛然响起一记穿金崩石的血铃镝鸣,犹如有万道金针,刺透耳膜直插进她的五脏六腑。 她体内真气一浊,气血翻腾,像要被人硬生生撕裂一样剧痛难忍,不禁闷哼呛血,娇躯“啪”的一声摔落倒地。 瞬息之内,仇厉瘦小的身子已循声飘忽而至。 他一时托大,中了林熠的诡计,情急之下只得耗损真元,催动血铃发出“**血咒”震落黎仙子。 自忖纵使放走了林熠,能夺下《云篆天策》也算功德圆满,他阴阴冷笑,挥掌拍下。 黎仙子被**血咒震得昏昏欲呕,胸口说不出的烦躁,忽感劲风迫身,知是仇厉来袭。 她下意识举起多情仙剑招架,孰料甫一动气,经脉似有万蚁叮咬,眼前一黑,她差点昏厥,居然连翻滚躲闪的劲道也失去了。 她双目一闭,心底黯然绝望,想着林熠必已脱险,又有些许欣慰。 第四章 斗智 黎仙子等了半天,也没感到掌力轰落,耳畔却听见一阵密如急雨的金石激撞声,一道道狂飙在四周跌宕呼啸,卷起无数枯叶盘旋。 她诧异地睁开眼睛,就见未散的青色烟雾里林熠若隐若现,正仗剑跟仇厉激战。 黎仙子心喜道:“这臭小子好歹还有点良心,尚知道回来救我。” 可转念一想,林熠此举多半也是迫不得已,仍是为着《云篆天策》。 她左手撑地想爬起来,可是身子抬到一半便栽了下去,她细细娇喘,咽下一口已经冲到咽喉的热血。 仇厉手起掌落正要拿下黎仙子,蓦地背后剑气如刀,知道有高手来袭。 他虽有血罩神功护体,但也不敢怠慢,右手血铃倏忽击出“叮叮叮─”一连九响,将林熠的剑招封架化解。 林熠右臂发麻,暗惊对方功力了得,仙剑却无丝毫徐缓,吐气扬声又是九剑。 他既知仇厉修为远在自己之上,就绝不能让其缓过先手、有机会转守为攻,故此“九九弹指剑”势若闪电惊鸿般连绵不绝,力压仇厉,断不能容他喘息。 仇厉好似脑后生出眼睛,血铃上下飞舞,总能先一步准确截下剑锋。 见他左一挡,右一点,巴掌大小的血铃却飘忽不定,将林熠的仙剑一次次弹起。 他口中喃喃赞道:“不错,好剑法!林兄之才单以剑法而论,该不在令师玄干真人之下,可惜功力差了一点。” 林熠闷声全力猛攻,一柄仙剑早化成千把万把,使得出神入化迅捷逾电,将九九弹指剑的奥妙发挥得淋漓尽致。 一道弧光紧连一道弧光,始终不离仇厉后背诸处要害。 黎仙子瞪大眼睛,任她性高气傲,对昆吾剑派又无好感亦敬佩不已道:“这小子的修为果真厉害,难怪刚才戏弄仇老魔也是那般轻松自如。” 片刻,九九弹指剑招式用尽攻势稍缓,仇厉乘机转过身子正对林熠,血铃挂在仇厉左脑太阳穴。 林熠错步侧闪,仙剑斜挑仇厉,已换了一套“抱残二十四式”。 这套剑法乃六百年前昆吾剑派所创,每一招虚实莫测,却绝不把剑势用老。 往往只攻出半招就改弦易辙,觑准敌人招式中的破绽另变新招,二十四式使将下来,真正运用完整的通常不过两、三招而已,故名“抱残”。 其后历代昆吾剑派的高手,又对这套剑法进行了无数次磨砺完善,传到今日,实乃天下一等一的绝世剑法。 林熠习剑十四年,其中倒有八年日夜浸淫于这抱残二十四式中,若非撞上仇厉这般强敌,平日也仅在同门练剑互拆时方会施展。 寻常所遇对手,三两剑下便被九九弹指剑法杀得晕头转向,眼花撩乱,也不需他动用抱残二十四式。 仇厉也是初见这套剑法,瞧见林熠仙剑挑来,血铃在胸前划了小半道圆弧迎上,左掌并立,疾劈林熠右肩。 这一招攻守兼备,为的就是要将对手迫得撤剑飞退,拱手将先机让出。 若有功力相仿者,或可出掌硬撼拼个立见高下。 但林熠这一剑,乃是抱残二十四式中的第七招:“半途而废”,即有此名剑招本就不会用实。 仇厉左掌甫动,林熠剑到中途突然引而不发,斜向上指正对着左掌来路,以逸待劳等着仇厉自己把掌心往剑锋上撞。 仇厉眉宇一扬叫了声“好”,左掌食指一屈,往剑页弹击而去。 不料他变得快,林熠也不慢,仙剑脱缰激射削向他探出的食指。 仇厉化指为拂,掌风在林熠仙剑上轻轻一带将它引偏数寸,血铃回守身前,以防对方再有妙招攻来。 这抱残二十四式最紧要的一点便是“料敌机先”,在对方出招前,已通过蛛丝马迹算到其招路用意。 这好比两人对弈,落子者棋在手中却已能胸有成竹,计算到三步乃至数十步之后的局势。 故此一旦为抱残二十四式所制,宛如钻进了一个连环套中,让人牵着鼻子一步步落入陷阱万难挣脱。 仇厉此时惊讶自己被动,转攻为守原也不足为奇。 林熠方才的削指一招名为“半路出家”,仍是没有用老,顺着仇厉掌风手腕一振,又是一式“半月晓霜”。 仙剑游走龙蛇光华吞吐,划过半道圆弧点向仇厉右肋,犹如半弯残月勾勒,将他右侧的身子悉数笼罩在剑气之中。 黎仙子喝采道:“好剑法!臭道士加把劲儿,宰了这家伙。” 可惜眼前的仇厉身为巫圣首徒,纵横正魔两道也有数十年,不过三个照面已悟出林熠剑招的精髓全在一个“变”字。 他思忖道:“这小子的剑法诡异,我若是一意与他斗气争胜,见招拆招反如了他的心愿。有道是夜长梦多,我何必与他慢慢周旋非要在招式上胜他一筹不可?” 他一吐浊气,身躯左转闪避,右手血铃“铿铿”发出沙哑的金石鸣响,红光大盛迎面拍向林熠面门,已用上了八成功力。 他实在是太看得起林熠,竟把对方当劲敌对待,欲以深厚无伦的魔功恃强硬吃。 仇厉策略一变,林熠顿时吃紧。 因为仙剑不论如何变化,仇厉就是不理,血铃开阖处恰似一条血龙奔腾飞舞,雄浑肃杀的罡风流转四溢,将仙剑震得“嗡嗡”镝鸣,仿佛陷入狂风怒浪里难以舒展。 林熠渐落下风,脸上轻松神色依旧不减,一面抵挡仇厉的猛攻,一面笑道:“仇老哥,小弟已将仙盟的情报交与了你,为何还要出手相逼?难不成是想试试小弟的修为够不够投入令师门下的资格?” 仇厉面无表情,淡淡道:“死到临头还有心说笑?” 此时血铃的催动更疾,丹田真气攀向颠峰,方圆十丈内的树木不断喀喇喇地折断倾倒,地上的枯叶则被激飞到空中,在两人的掌风剑气的碾压中,无声无息碎成了齑粉。 黎仙子早已起身,却被漫天激荡的罡风逼到了五、六丈外。 她一则放心不下林熠,觉得就此逃走有失义气,而灵台中也隐约感觉到,仇厉的一缕气机始终紧紧锁定自己须臾不离,只要自己稍有妄动,就会有石破天惊的一击尾追而至。 可见仇厉至今仍未尽全力,对着林熠游刃有余,尚能分心神监视来牵制一旁观战之人,幸好现在有林熠在前,更万幸自己孤身一人时虽屡遭人追击,但天佑没撞上这个煞星。 眼前林熠局势不利,她自知功力悬殊,上阵反会束手束脚连累那臭小子,空自站在一旁唯有干着急的分。 林熠哈哈笑道:“仇老哥要杀小弟自是不难,可《云篆天策》不要也罢。” 仇厉嘿嘿道:“《云篆天策》仇某势在必得,林兄的性命也一样照收不误!” 林熠道:“我与仇老哥一见如故,所以才好心劝你一句。《云篆天策》固然是天地至宝,但真收入囊中,恐怕以后连觉也睡不安稳。” 仇厉哼道:“信口雌黄,本教睥睨群伦无敌天下,又怕谁来?” 血铃突然一紧,“嗤”的将林熠左臂刮破了一道数寸长的血槽。 黎仙子再忍不住,早扣在手里的一把无颜神针挥手祭出,射向了仇厉。 仇厉只管紧迫林熠,数十枚无颜神针射到近前被狂风一卷尽数反激,铺天盖地回噬旧主。 黎仙子吓得扭身急躲,眼前剑光连闪“叮叮”有声,林熠仙剑圆转如意已将神针激飞。 林熠口中笑道:“仇老哥你没明白小弟的意思。以贵教实力巫圣修为,百十年后收齐六份《云篆天策》或许可能。 “但若得不到解开天策的法门,就犹如空守宝山而不得入,那滋味岂不比未获此宝来得更加难受? “从此之后,令师徒整日对着《云篆天策》抓耳挠腮废寝忘食,愁白了头发也空有叹息,怎说不是反受其害?” 他为了救助黎仙子不免露出破绽,让仇厉一通排山倒海的攻势压得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可是他的嘴角笑意不消,落在仇厉眼里,也多有佩服这年轻人的镇定。 他说道:“仇某刚领教过阁下的诡计,对阁下的花言巧语再无兴趣可言。” 林熠奋力接下仇厉的连环三招,一脸惋惜道:“小弟原本觉得仇老哥是个人物,才多嘴了几句,没想到阁下与那些毫无见识的人也无甚差别,小弟好生失望。 “唉,若是巫圣当面他老人家必会相信,小弟的话绝无虚言,更是为了令师徒好。” 仇厉冷笑道:“你我是敌非友,林兄不必安得好心!” 他话中虽不信林熠所言,可心里又开始活动,手上招式有意无意的变缓,淩厉之势稍减。 林熠得着喘息越发的轻松,微笑道:“小弟空口无凭,也难怪仇老哥不信。只是小弟有一事不明想请教老哥你。 “当年魔圣聂天坐拥全部《云篆天策》,为何不善加利用横扫正魔两道?反而将其分与五行魔宫,以致最后为朋属所叛,落得凄惨收场。 “他才智修为均不下于令师,原本也不该如此才对。” 仇厉道:“这其中原因莫非林兄知晓?” 他一发问,血铃杀气再减,仅以功力牢牢压制住对方勿令其逃脱。 林熠有若与他达成默契并不乘势反攻,“抱残二十四式”改以“守缺六十四剑”封闭门户,与仇厉周旋。 他回答道:“仇老哥大智大慧想来也已猜到。不错,聂天尽管得着了《云篆天策》,可是缺少破解的法门等若无用。 “事实上,《云篆天策》奥妙又何止于此?莫说六卷合壁,纵使一卷在手也同样能发挥出惊天动地的威力。 “枉五行魔宫收藏多年却白白蹉跎岁月,实在可笑、可惜。” 仇厉疑道:“照你所言,《云篆天策》得之无用,仙盟又何必窥测此宝?” 林熠大摇其头叹道:“仇老哥,小弟刚赞你大智大慧,怎突然就犯起了糊涂?聂天与五行魔宫的人不知天策秘诀,却不代表天下无人知晓。否则上天空遗此宝,让无数人争得头破血流是为何?” 仇厉讥讽道:“这么说来,《云篆天策》的惊天秘密,林兄倒是知道?” 林熠满脸诚恳的道:“以小弟的身分,这样的秘密原本也无资格获悉。但事有凑巧,小弟有一位交好的知情人,她告诉我原来《云篆天策》的秘密尽在一首诗上!” 仇厉不能全信,可又不敢全不信,试探道:“林兄鬼话连篇,又想来哄骗仇某不成?《云篆天策》之秘诀法门仅天地可告知,岂是与你交好就可轻易告诉你?” 林熠得意道:“那就要看小弟说的这个知情人是谁了。一般的人她自然守口如瓶,半字也不会泄漏。不过小弟和她的交情偏偏非同一般,相处久了早已无话不谈,无事不言,《云篆天策》的破解法门,她自也不会隐瞒小弟。” 仇厉半信半疑道:“你说的这人到底是谁,又怎会知天策秘诀?” 林熠露出迟疑模样道:“不成,这人万分紧要,怪小弟多言,若当真泄漏出去,对她可是大大的不利,仇老哥听过就算吧。 “唉,小弟今日死在仇老哥手上,也只能怨自己技艺不精,投错师门。” 边说他手上倒加紧三分,似乎正奋力相抗。 仇厉虽然老辣,适才又上过一回恶当,可林熠一开始如竹筒倒豆子般干脆俐落,到后来支吾遮掩,半天也不见有一颗豆子倒出。 仇厉被他说得心悬不已,哪里还肯容他再有保留,激将道:“你既不敢说出,分明就是子虚乌有,唯恐仇某找出破绽,这等技俩少来卖弄!” 林熠暗喜,脸上好一番犹豫为难的模样,又是委屈又是激愤道:“小弟乃将死之人,何苦编这一通谎话欺哄老兄?实在是这人身分特殊,万万说不得。” 仇厉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仙盟中紧要的人物!” 林熠惊道:“咦,仇老哥怎会知道?如此说来我再隐瞒已是不必。仙盟中在盟主之下,的确是有一位总召集人任联络协调之职。号令到处如盟主亲临,接令之人莫敢不从。” 仇厉情知林熠所说非虚,也知那位总召集人执掌仙盟所有人员名单与联络暗语、暗记,乃至各地分舵的详情。 若能抓到此人,与冥教为祸作对多年的仙盟,不啻成为板上鱼肉只待宰割,这般功绩实不下于得到一卷《云篆天策》。 事关重大,仇厉心意萌动却不敢表露,还故意装作不以为然的说:“倘若仇某连这点都不清楚,怎佩为我冥教效力?” 林熠自得道:“那仇老哥也必然听说过,现任的总召集人乃是一位极年轻的女子。实不相瞒,小弟能受仙盟看重也多半因她之故。” 仇厉心中释然道:“我说仙盟中人,多为正道各派的耆宿精英。林熠的修为虽属上乘,可资历总是太浅,本是不够资格获得招徕,原来里面有这层缘由。” 怀疑既去一分,信任也就随之多加一分。 仇厉道:“想不到林兄居然与仙盟总召集人是挚交好友!” 林熠笑嘻嘻道:“仇老哥的话仍只说对一半,小弟与仙盟总召集人非但是挚交,但更深一层的关系却不足为外人所道了。 “此事小弟本来也不应炫耀,但要是不如实禀告老哥听,只怕你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小弟,方才所言绝非欺骗。” 仇厉思忖道:“更深一层的关系?那总召集人左右也不过是个年轻女子,定是看上这年轻英俊、又会花言巧语讨人欢心的小子。嗯,这也不足为奇。” 林熠寥寥数语,在仇厉心目中的身价立时陡增,从先前的丝毫不信,开始变得半信半疑。 多年来仙盟高手神出鬼没,以各色身分潜伏于正魔诸家,令各门各派如梗在喉,无不欲除之而后快。 但这些人生性极为坚毅,纵然偶有查获也绝不会吐露半分仙盟机密,甚而当场自尽,以身相殉。 因此,冥教与仙盟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却依旧对其知之甚少。林熠自报家底引得仇厉耸然动容,暗自惊喜。 他嘿嘿笑道:“恭喜林兄,即蒙仙盟总召集人的垂青,日后前程远大无可限量。” 林熠叹道:“小弟今夜就要命丧仇老哥铃下,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前程?不过《云篆天策》另藏玄机,仇老哥总也该相信了吧?” 仇厉不答,私下里转动念头,一边判断林熠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实程度;一边寻思如何能将他生擒,好从他嘴里撬出更多秘密。 林熠察言观色,岂有不明白仇厉在想什么?他心中暗笑:“饶是你狡诈似鬼,这回也被小爷哄得团团转没了方向。我索性再唬他一唬来个板上钉钉。” 他一摆仙剑撤身收招,说道:“仇老哥,看在你好意要引荐小弟拜入令师门下的分上,我不妨对你多说一点内情。 “你可知六卷《云篆天策》都形似玉筒一般的长短大小,然而颜色各异也各有妙用?” 仇厉也收了血铃,只遥遥压制林熠,说道:“这个仇某早曾听师尊说起过,你能晓得也不足为奇。” 林熠道:“好,这点秘密的确不算什么。可仇老哥未必清楚每一卷《云篆天策》的色泽究竟为何,上面篆刻的花纹又有何特异。 “譬如烈火宫失窃的这卷天策,小弟虽至今未曾见过,可一样能说得丝毫不差。小弟是如何得知的,仇老哥不问也该明白。” 仇厉哼道:“仇某怎知你确实没见过烈火宫失窃的那卷天策?” 林熠回答道:“很简单,仇老哥隐身林内,必定也看到小弟向黎仙子出示仙盟玉佩的情形。 “在此之前,黎仙子不明小弟身分,莫说是将《云篆天策》取出让小弟细细打量,就算扫上一眼怕也不行。仙子师父,小道可有说错?” 黎仙子只含含糊糊“嗯”了声,似有些神思不属。 她脑海里翻来覆去念道:“原来这臭小子已有心上人了,竟还是什么狗屁仙盟的总召集人。想来定也是出身名门修为卓绝,比我这邪魔歪道的狐仙无疑强盛许多。哼,异日有机会,本姑娘倒要见识一二!” 林熠全副脑力都在与仇厉周旋,根本没心思看黎仙子的脸色。他继续说道:“烈火宫所藏的《云篆天策》通体碧绿,表面镂刻有描金花纹,有若天书共分九行,可惜写的是什么小弟莫说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能告诉仇老哥。老哥若存疑虑尽管询问黎仙子。” 黎仙子惊愕道:“臭小子,你怎知道得如此清楚?” 她旋即肯定,是那位仙盟总召集人私下相告,连如此细致的机密都能尽数告知林熠,两人的关系不言自明,一股莫名酸意泛出。 她忿忿哼道:“那丫头既有如此神通,你何不找她去要天策,还来纠缠本姑娘?” 仇厉见黎仙子模样不似作伪又信了几分,想想问道:“林兄的意思是,破解《云篆天策》的法门,要着落在玉筒表面镂刻那些花纹的天书之上?” 林熠喝采道:“仇老哥高见!然而仅破译九行天书花纹尚且不够,仍需配以四十八句云篆总诀,也就是小弟所说的那首诗词。此诗前六句总起,后六句总成,当中每六句对应一卷《云篆天策》。次序不能颠倒,字义也不可有误。” 他绕了一大圈又回到诗词上,可仇厉的态度已是大不同。 他沉吟片刻,双眉微蹙小心翼翼的问道:“林兄,莫非这四十八句总诀你也知道?” 林熠摇头道:“现在小弟倘若说没有,仇老哥大概又要用血铃轰小弟了。不错,这口诀小弟烂熟于胸,一俟获取黎仙子手中的天策,即可破解。 “届时借助此宝的神威,说句得罪仇老哥的话,除了令师当面,天下已没几个人能挡得了小弟。” 仇厉先是怀疑道:“如果真有这等神威,他为何不从那妖狐手里取来天策对付仇某?定然因为破解天策需耗费功夫,他已来不及。 “也幸好如此,否则《云篆天策》一旦为仙盟所获,本教势必被动。但毕竟另有五卷流落在外,难保没有一个万一。当务之急除了得取这卷天策,更要从这小子嘴里撬出总诀!” 想到这里,他忽地起了私念:“凭林熠的修为参悟出一卷天策的秘密,便能这般厉害。我若能获取此宝,不啻如虎添翼,以后纵横四海无敌天下亦非痴人说梦。” 有此一念,仇厉切盼之意更殷,轻捋须髯道:“也罢,既然林兄坦诚相待,仇某也就开门见山。总诀之说仇某也早有听闻,更曾蒙师尊恩宠传下两句。林兄可否把起首几句念来,是真是假仇某立知。” 黎仙子紧张起来转目望向林熠,唯恐他不懂装懂,立刻让仇厉瞅出破绽。 林熠怫然不悦道:“闹了半天仇老哥还是不信,故意考教小弟来了。也罢,起首几句说的只是上古遗留天策的本意,说出来也没什么打紧。 “仇老哥可要听好,瞧瞧小弟念的可有半字错谬?” 他清清嗓子,缓声吟道:“道为无常兮乃铸云篆,神通三界兮以襄清平;天地分**兮万物滋生,阴阳为炉炭兮天策如火,驱动五行兮归本始一;心参自然兮神悟空无,聆得天意兮功在万古。” 他念到这里一停,仇厉急忙问道:“林兄,下面呢?” 林熠一摊双手道:“没了,起首六句就这么多,仇老哥看小弟可有念错?” 黎仙子急忙目不转睛盯着仇厉,怕他一摇头可就糟了。 好在仇厉一呆,又缓缓点头道:“果然和师尊传授小弟的总诀一模一样,但后面四十二句,林兄也同样未必晓得。” 林熠哈哈笑道:“仇老哥,做人要厚道。你想套出四十八句总诀何不直说?但后面那四十二句实是最关键的部分,连一个字都不能多说,小弟无可奉告。” 仇厉怒哼道:“林兄不说而说,说而不尽,用意何在?枉自吊起仇某的胃口,还是想消遣在下么?” 说到这里,他手中血铃徐徐抬起,大袖无风鼓荡,眼眸中精光闪烁眼看就又要出手。 第五章 阵 林熠毫无应战的意思,连连摆手道:“仇老哥别发火,若非你一再追问小弟,我也不致说了这么多。 “不过小弟提及《云篆天策》总诀的秘密确另有用意,仇老哥何妨听上一听?” 仇厉道:“我料你也不会白白便宜仇某,将这等绝密轻易托出,果然别有图谋!” 林熠嘿嘿道:“小弟自幼就有几样嗜好,喝酒居首,可另外有一样仇老哥也不可不知,那就是赌。” 仇厉讥讽道:“林兄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仇某佩服,甘拜下风。” 林熠不以为然道:“承让承让,小弟今日就是想和仇老哥再赌上一把运气。” 仇厉问道:“你有何物与仇某赌?” 林熠一字一顿道:“当然是《云篆天策》和那四十二句总诀。咱们以一个时辰为限,小弟与黎仙子先行一炷香的功夫,仇老哥要是能够在期限内追着咱们,小弟就将后面六句总诀如实相告。” 仇厉冷笑道:“要是追不到呢?莫非就此放走你们两人不成?” 林熠笑道:“非是小弟自负,假如一个时辰里仇老哥追不着小弟,那么以后也别想找着了,就看仇老哥敢不敢赌?” 仇厉道:“纵是仇某追上你们也仅得六句总诀。照此计算,岂非要放过你们七回才能完满?再加上那卷《云篆天策》,嗯,那便要八回了。” 林熠道:“仇老哥算得可比小弟快多啦,你瞧这个建议可好?” 仇厉摇头拒绝道:“不好,你们两人已是仇某掌中之物,仇某何须节外生枝?” 林熠微露失望之色,似乎不甘心的说道:“如果仇老哥觉得八回太过麻烦,咱们也可商量减半。” 仇厉坚持道:“一次也不成。林兄你莫再枉费心机,仇某不会再上你的恶当。” 林熠叹息道:“放着好处不沾小弟也没法子啦。你纵是擒住小弟,也休想听到后面四十二句总诀,我虽斗不过仇老哥,可横剑自刎却不是难事。” 仇厉儒雅的面容变得狰厉,缓缓道:“那却未必!” 此时,觅恨血铃红光暴涨,一蓬阴风扫荡林间吹得人遍体生寒。 他手腕一振,百年真元勃然奔涌汩汩注入血铃,默念真言施展出“**血咒”中的“锁心术”。 “叮、叮叮─” 沙哑的铃声并不见得有多响亮,但却狠狠砸在黎仙子的心头,血铃每晃动一次,就有一股无形的魔力冲击她的心神,恍惚中脑海里显现短暂的空白,全身真气也随之涣散。 铃声犹如水银泄地无孔不入,邪力越来越盛。 黎仙子感到自己的灵台风雨飘摇随时都会覆灭,隐约听见林熠高声喝道:“仙子师父,赶紧抱元守一,万勿妄动!” 黎仙子浑身酸软,即使想“妄动”也是不成。她今夜连番力战又遭**血咒重击受了内伤,此时修为尚不及平日三成,根本无法抵挡仇厉的铃声铿锵。 这锁心术乃是**血咒的至高境界,专为不战而屈人之兵。若修为不到越是运功抵抗,越可能被摧毁神思,受害深者形同白痴,若无仇厉施救,终生难有复原之望。 但仇厉催动锁心术耗费真元也甚为可观,更有可能因被施术者意志极坚又功力远胜于己,不仅无法控制对方,反会遭其反噬而走火入魔。 仇厉欲知后面的四十二句总诀,误杀林熠或是果真令他抓到自尽之机,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可不是仇厉所愿。他因而不惜大动干戈发动锁心术,以期能兵不血刃的擒下林熠,从他口中套出秘密。 因为血铃七响,黎仙子已昏厥过去不足为虑,但林熠兀自支撑不倒,虽然是面色潮红,汗如浆下,可眼中神志依然保持清明,右手紧握仙剑,脚步蹒跚向仇厉迫来,身后印出两排由阔而窄由浅至深的足迹。 仇厉冷哼道:“林兄,苦苦相抗徒增辛苦而已,弃剑认输吧!” 血铃加大一成功力,铃声叮叮暗哑低沉毫无节奏韵律可言,方圆十丈之内几乎被夷为平地。 林熠每承受铃声一击,修长挺拔的身躯就不由自主的剧烈颤抖一下,五、六丈的距离不啻天涯海角,鸿沟横亘。 勉强前行了三丈,他的眼神渐渐迷茫但仍逆风跋涉,大口喘息道:“仇厉,你可敢收起血咒与小弟再战一场?” 仇厉道:“林兄,不管你意志多坚,修为多纯,也休想抗住血咒锁心!你再强撑下去,全身功力涣散便是仇某也救你不得了。” 林熠咬牙又跨前一步,蓦地闷哼一声,身躯摇摇欲坠,勉强将仙剑插入地下稳住平衡。 眼前离仇厉仅不到两丈远,可自己已成强弩之末,寸步难进了。 他眸中的目光游离朦胧,仙剑上徐徐滑落掌心凝聚的热汗,再融入枯叶中。 仇厉的血铃晃动更疾,头顶开始冒出腾腾红雾,显也拼出了真火。 倘使林熠能再多坚持半炷香,他便要考虑及早收手以免真元枯涸,引得魔气反噬让自己走火入魔。 此时,幸好林熠的身子慢慢软倒昏睡了过去。 仇厉大松一口气,收住血咒低哼道:“好小子,倒是难缠!” 他略一调息举步迈向林熠,费了偌大气力总算大功告成,心中兴奋自不待言。 走到林熠跟前,仇厉停步俯身探掌按下,打算先禁制住他的经脉,心里却猛然升起一股强烈的警兆。 不等他反应过来,林熠紧闭的双目骤然睁开,眼中清澈明亮,哪有半分神志迷惘的影子? 他哈哈一笑道:“仇老哥,你中计了!” 仇厉大吃一惊,催动掌力急急拍下,林熠手中的仙剑快逾惊鸿,直刺胸前。 两人相距不过数尺仇厉全无防范,闪躲已不可能,电光石火中按向林熠的左掌横扫,“啪”的荡开仙剑,“砰”的一声!小腹却被林熠结结实实印上一掌。 仇厉怒吼飞退,右手血铃铿然射出,林熠侧身翻滚,“轰”的击中他后背,一团血光爆开撞得他身躯高高弹起,有如枯木败叶般飘荡开去。 短短一招间,二人各中对方一记重手,两败俱伤。 仇厉退出十多丈外,背脊狠狠撞在一株青松上,两人也合抱不来的粗大树干“喀喇”折断轰然坠倒。 林熠这一掌堪堪击中了他的小腹,那正是炼气之士的丹田要害。 饶是林熠为抵挡血咒侵袭,泰斗真气耗损大半,仇厉有血罩神功护体也难以消受。“哇”的喷出一道血飙,丹田内的真气七零八落四处狂窜,正是散功的征兆。 仇厉沙哑低吼道:“好,好,老子败得不冤!” 林熠的背上血肉模糊,靠倒在半截横躺于地的树干上,嘴里同样血如泉涌,脸上那副镇定轻松的笑意仍在,艰难咳道:“当然不冤!小弟十九年来尚是第一遭被人打得横飞十丈,仇老哥当真神勇!” 他颤颤巍巍从袖口里,取出昆吾剑派的疗伤圣药和酒服下,火辣辣的酒汁混着鲜血刺激咽喉,呛得他拼命咳嗽,口中热血喷出更多。 仇厉也取了丹丸吞服,喘息道:“仇某血铃三十一响,玄干老道也唯有遁逃一途,你却为何可以不受迷惑反戈一击?” 两人说话时都加紧镇住伤势争取尽快复原,同时也在揣测对方受伤的程度与恢复的速度,谁都明白彼此的性命仅悬于一线之间。 林熠微笑道:“小弟天生不怕,否则怎敢诱仇老哥发动锁心术死中求生?” 仇厉寒芒一闪,嘿道:“原来仇某施展**血咒已在林兄算计之中,料敌不明果真败得一点不冤!” 林熠丹田逐渐聚拢一缕真气,暗自一喜,不动声色道:“这原也怪不得仇老哥,**血咒当者披靡,实乃魔道一等一的绝学,小弟天幸异禀颇有些胜之不武。” 仇厉笑道:“哈哈哈哈!胜之不武,难得林兄能自认这四字,可比正道那些伪君子坦诚太多,可惜你我各为其主,否则仇某甘愿破例把酒相交,引为知己。” 林熠听仇厉的喘息渐平心中凛然,只等真气略复,立即携了黎仙子远扬,嘴里不停道:“能得仇老哥金口誉赞,小弟三生有幸。可惜壶中酒尽不然当痛饮三斗。” 仇厉微微一笑道:“林兄面颊渐有血色,可是准备告辞了?” 林熠道:“这也瞒不过仇老哥,咱们他日狭路相逢,小弟必先敬老哥三杯,喝完了再打他个地动山摇!” 仇厉摇头道:“换作旁人仇某也许就暂放一马了。但林兄才智修为均属顶尖,日后必成本教心腹大患,说不得仇某要厚颜相留,纵得不着《云篆天策》的总诀,也绝不能放走林兄。” 大手一挥,一支黑色卷轴激射而出,在空中“啪啦啦”的,迎风舒展开一幅七星伴月图,其中隐然一股戾气冲霄。 林熠凛道:“七星捧月阵图!”他强提真气,飞身掠向昏厥未醒的黎仙子。 仇厉纵声笑道:“林兄,晚了!” 他双手结起法印,真言念动,画卷中扩散出一蓬银白光澜席卷青松林,将林熠与黎仙子双双吸入阵图。 他注视悬挂半空“滋滋”鸣响的七星捧月阵图,低语道:“林兄,对不住了,是死是活便看你的造化,仇某也无能为力了。” 画卷上白光浩荡,旋即将林熠与黎仙子的身影吞噬。 林熠怀抱黎仙子,身形一定,稳在空中,面前凄迷的白光消失。 漆黑无垠的虚空里,遥遥望见七星连珠闪烁,似在极远处却又仿佛触手可及。 四周万籁俱寂听不到一点声响,回过头去也瞧不见来时的路径,满眼都是无边无际的黑幕。 他嘴角逸出一丝苦笑,心道:“我千算万算,怎没想着仇厉即为巫圣座下大弟子,又乃冥教举足轻重的人物,随身携带七星捧月阵图也是理所当然,前面的一番苦心可算是白费了。” 不过他素来乐观坚毅,这念头一闪而过,开始静下心神调息疗伤,举目打量周围动静。 有道是既来之则安之,与其懊丧后悔,还不如把气力留在如何脱困上。 远处七星忽的亮了起来,遥遥围绕着林熠移转,头顶上隐约有弯月银光萌动,忽闪忽灭。 林熠忖道:“此阵即名七星捧月,其中的玄机变化自与七星阵法相联。我若非重伤难行好歹也要闯上一闯,可是现在唯有静观其变,抓紧功夫恢复功力。” 他低头看看怀中的黎仙子,双目紧闭,秀眉微锁,似受烦忧相伴。 他掌心微吐一道真气,震动黎仙子心脉,片刻后低低嘤咛。 黎仙子懵懵懂懂睁开妙眸,困惑的打量林熠,诧异道:“臭小子你怎么受伤了?咦,我们这是在哪里?” 林熠眺望高空的银光变幻,说道:“咱们被仇老魔困在七星捧月阵图里。” 黎仙子听见仇厉的名字,清醒了一多半,问道:“仇老魔呢?” 林熠道:“他被我偷袭得成重伤,现正在阵外,滋味却绝不会比林某好受。” 黎仙子稍松一口气,可望着七星闪烁又发起愁来,道:“臭小子,你可有法子破阵?” 林熠如实回答道:“此阵号称冥教三大奇阵之一,非同儿戏。我体内真气溃散御风也成难事,想要破阵可就难了。” 黎仙子惶急道:“那怎么办?仇老魔随时都会杀将进来,咱们可抵挡不住。” 林熠安慰道:“仇老魔丹田受损一时半刻也不敢妄入阵内。仙子师父勿慌,如此天星明月,良辰美景,咱们正该静下心来好好欣赏一会儿才是。” 黎仙子呸道:“都这等节骨眼上了,你还有闲心说笑?” 脚底“嗡”的一响,亮起一方一尺见宽的光格,再看别处,也络绎不绝的有光格次第亮起,分作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徐徐铺展无有边际。 林熠目不转睛的盯着这些光格,见它们不断漂移闪现变幻着色彩,与连珠七星遥相呼应。 头顶的弯月银光更盛,将虚空映照得流光异彩,奼紫嫣红。 他嘻嘻一笑道:“仙子师父别生气,咱们要破阵势可比登天,可想逃出去倒非不能。” 黎仙子难解林熠话中之意,为何破阵无望,逃出却有可能? 尚不及问话时,她却忽然察觉自己还靠在林熠怀里,立刻啐道:“臭小子,还不快把本姑娘放下来,想抱到什么时候?” 等到林熠当真依言轻轻放下她,黎仙子反而微微觉得有些失望。 眨眼间,头顶弯月转成血红,四面八方的虚空里陡然生出猎猎火海,幕天席地卷涌而至,声威远胜于当日丹鼎神君所施的“九离阴焰”。 黎仙子正待挥剑抵挡,林熠念动真言,飞速祭起一道青色灵符,“砰”散裂幻化出一团紫电,将两人笼罩在内。 那火舌熊熊吞吐,撞击在紫电光罩上“啪啪”脆响,泛起妖艳的绿色光焰。 林熠从容自若道:“这道‘辟魔御电符’能替咱们遮挡片刻。” 黎仙子道:“臭小子,你刚刚可有说咱们能从阵中逃离出去?” 林熠强压体内的伤痛,右手取出一颗龙眼大小的翠色明珠,微笑道:“有这枚‘流风神珠’在,法力远胜于五行遁术,仇老魔的鬼阵又能如何?” 黎仙子瞅着林熠手中的流风神珠,问道:“臭小子,这可是七大奇珠之一的流风神珠,你是从哪儿得来的?难不成是那丫头送你的订情之物?” 林熠一愣,道:“丫头?哦,仙子师父指的是仙盟总召集人么?小弟从未与她谋面,更谈不上交情,她怎么可能送我流风神珠?” 黎仙子哼道:“当面扯谎,你与仇老魔说的话犹在耳边,这么快就忘了么?” 林熠愣了愣,哈哈大笑道:“小弟骗仇老魔的鬼话,仙子师父也信了?” 黎仙子道:“你若不认识那丫头,焉能将《云篆天策》的情形说得头头是道,还晓得那个四十八句狗屁总诀!” 林熠笑意更浓,摇头道:“那总诀是小弟编造出来哄骗仇老魔的,我算准他会施展**血咒图生擒你我,这才将计就计佯装不敌锁心术,昏厥过去。 “然后出其不意在他小腹上狠狠轰了一掌,不然咱们早已去见阎王爷啦!” 黎仙子将信将疑道:“你编造的?那仇老魔为何还连连点头,着紧要你说出后面的四十二句?” 林熠道:“这世上哪有《云篆天策》的总诀?仇老魔为套我的话才故意为之,却不晓得他在煞有其事连连点头时,我早已笑破了肚子。 “那时不论小弟胡诌出什么狗屁诗句,他也只有洗耳恭听虚心受教的分。” 他说着,从袖口里拿出一支三寸长的碧绿玉筒,接着道:“至于我能说出烈火宫失窃的那卷天策的模样,秘密就在于此了。” 黎仙子失声道:“《云篆天策》!你、你什么时候从我身上偷走的?” 林熠说道:“仙子师父可记得,小弟为表演挠痒脚心的绝技失足摔进你怀中?我便是在那个时候顺手牵羊取了过来,还望仙子师父多多宽宥。” 黎仙子抬手将玉筒拿起,果然是自己从段衡身上取来的那支,讶异道:“不可能,我以‘袖里乾坤’将天策隐起,你如何能盗得?” 林熠道:“启禀仙子师父,小弟曾从两位朋友处学得一手‘神仙探囊’的绝活,专破‘袖里乾坤’与‘怀中日月’,不管什么宝贝自是信手拈来。” 黎仙子道:“你说的那两位朋友,就是邙山双圣吧?” 林熠诧异道:“仙子师父,你认识他们?” 黎仙子道:“本姑娘还见着了罗禹,现下他们已去云居观找你。” 她渐渐相信了林熠的解释,看来这小子,的确与那位仙盟总召集人无甚关联,心中顿时舒畅许多。 林熠喜道:“罗师兄可好?” 他夜入青莲寺本就是为探查罗禹下落,顺手替云居观雪恨,孰知从无戒和尚口中,问不到半点有关罗禹的音讯正自头疼。 黎仙子道:“他受了些伤,性命倒是无碍。” 头顶猛然响起“轰”的一声,四周火海不知何时褪去,却有一道雄浑绚烂的银色雷光,劈中辟魔御电符。 光罩左右摇晃,紫芒黯淡眼见不保。 林熠急忙将流风神珠交在黎仙子手中,说道:“时间紧迫,仙子师父速把它含入口中,小弟尽力将你送到思闲峰附近,有罗师兄和邙山双圣在当可无事。 “三日之内仙盟必会有人前来接应,谨记他的暗语是‘相逢一醉是前缘’。” 黎仙子道:“你、你不和本姑娘一起走么,还留在此处作甚?” 林熠说道:“小弟尚有要事在身需另去它处,不陪仙子师父同行了。” 黎仙子醒悟过来,摇头道:“是不是这珠子只能让一个人遁走,你才要我先走?不成,咱们要逃一起逃,要死一起死,本姑娘岂能独自偷生?” 头顶又是轰然巨响,第二道银雷劈落,光罩“嗡嗡”晃动,裂开数道细长纹缝。 林熠催促道:“仙子师父莫要担心小弟,《云篆天策》事关重大,需赶紧送至仙盟。” 黎仙子怒道:“狗屁天策!与本姑娘何干?你不走我也不走!” 林熠微笑道:“你是天上无忧仙子下凡,怎能和我这么一个臭小子死在一起?” 不等黎仙子开口,他突然探掌拍在她香肩上。 黎仙子只觉经脉一麻已不能动弹,又惊又怒道:“臭小子,你要干什么?” 光罩外银雷隆隆林熠恍若不闻,将流风神珠送入黎仙子樱唇中,一口热血涌到喉咙口,却因方才强运真气又震伤了心脉。 他竭力作出轻松自若的模样,右掌捏成法印,左掌贴住黎仙子后心,说道:“仙子师父保重,咱们后会有期!” 黎仙子的热泪不由自主盈湿眼眶,朦胧的视线里就瞧见林熠口念真言,流风神珠焕放一蓬翠色光华流转全身,与她合而为一怎也吐不出来。 她凝视林熠苍白憔悴却充满泰然笑意的面容,真恨不得狠狠咬上一口,再抱住他永不松手,哽咽说道:“臭小子,你可要活着回来找我!不然本姑娘变成厉鬼也饶不了你。” 林熠“哇”的吐出一口黑紫色淤血,不断将压榨出的泰斗真气源源输入黎仙子体内,喘息含笑道:“仙子师父,小道尚未向你行过拜师礼,万万死不得。” 黎仙子想笑,可心底泛起浓烈的酸楚,睫毛一颤珠泪滴落,幽怨道:“你这人,总没有正经的时候─” 流风神珠的光华一亮,黎仙子瞬间幻为一道光影,“呼”的消失在林熠面前。 “轰─”银雷炸裂辟魔御电符,横绝的罡风将林熠高高抛起又重重摔落。 他的心脉,就像有人在用锯子硬生生切割发出撕心裂肺的剧痛,大口大口喷出淤血,所有的经脉骨骼浑似散了架,丹田里空荡荡的难受无比,宛如有一团灼烈的火焰在炙烤。 眼帘的景物不住摇晃,越来越模糊,只感到黑暗里有无数光团在闪。 林熠努力站直身躯,脚下的光格变作深蓝色,一卷高逾十丈的庞大狂飙咆哮汹涌,风驰电掣的逼迫过来。 他已无力闪躲却丝毫没有将死的恐惧,只是想着:“仇老魔得不着《云篆天策》的四十八句总诀,定会懊丧不已。 “今后他每日嘴里念叨的,必是‘道为无常兮乃铸云篆’,哈哈!任他想破脑袋也猜不到这是本公子自家的杰作。 “仇老哥,你慢慢参悟吧,总有一日能‘聆得天意兮功在万古’─” 他的嘴角逸出一缕微笑,直至一团夺目的白光将他的身子完全吞没。 第六章 初见 窗外的啾啾鸟鸣唤醒林熠,一线日光照在床上。 他徐徐睁开眼,感觉全身暖意洋洋,慵懒舒泰,仅从背后传来隐约的灼痛。 一层丝绸薄被覆在身上,鼻中依稀闻见如兰似麝的清香。 自己的仙剑静静悬挂在竹庐的壁上。 这屋子精雅古朴,竹门虚掩,窗台上摆着两盆淡紫花卉,含苞欲放。 林熠对花草所知不多也唤不出它的名字,但见清幽芬芳,非是俗品。 一曲低婉如诉的铮铮琴声徐徐从竹庐外传来,譬如仙乐幽幽,教林熠这个仅粗识乐律的人也心旷神怡。 他记起昏睡前的情景,困惑道:“我这是在哪里?莫非仇老魔最后关头还是舍不得让我死掉?” 他瞧瞧屋子里的布置,又和仇厉的做派大不相衬。 他默默探视体内真气,汩汩绵绵平和流转已恢复了五、六成。 左臂的伤口也被人精心包扎,还有被药膏抹过凉津津的舒服感觉。 林熠坐起身下床穿了靴子,将仙剑解下负到身后,循着琴声出门。 这座竹庐筑在一条溪涧旁,四周群山环抱云霞飘浮,竹叶婆娑鸟鸣空幽。 一位身着淡紫衣裳的少女小坐溪边方石上,怀抱紫玉琵琶,正背对着林熠忘情抚奏,仿佛没有察觉到有人自身后走来。 林熠放轻脚步唯恐惊扰少女,缓步走到溪边,正看见晨曦波光里,倒映在水面上那道绝美的身影。 就算多少年后,林熠也无法形容此刻的惊艳心情,只清晰记得当自己第一眼望见波光,整条溪涧,整座山谷,整片天地都在刹那间亮了起来。 清清溪面上映出那清丽的容颜,那丝绸般滑润亮丽的长发,冰肌玉骨,明眸樱唇,好似上天将世上所有的恩宠都钟秀于一身,任凭妙手神笔也难以描绘出其中一两分的神韵。 少女的一双纤足娇小晶莹,凝若玉脂,无限写意的浸入溪水里,惹得鱼儿流连忘返,游弋不去。 一切的景致尽皆成为了陪衬,林熠在心底一瞬升出从未有过的自惭形秽之念。 他少有的委屈自己不去招惹对方,老老实实侍立一旁,静观伊人耳闻天籁,顿觉那是天下最赏心悦目之事,哪怕极低的咳嗽一声,都是莫大的亵渎与唐突。 一曲终了,林熠尽忘尘世傻傻的沉浸在绕梁余音中,心神俱醉。 紫衣少女抱琴回眸,浅浅笑道:“小妹弹得入迷,累林兄久候了。” 声音入耳婉转谦和,却自有一股雍容华贵之气,教人不敢唐突。 林熠一醒,说道:“想来在下这条性命是蒙姑娘相救,却尚未请教芳名?” 紫衣少女道:“小妹容若蝶,久仰林兄‘昆吾骄龙’的大名,有缘相见,足慰平生。” 林熠哈哈一笑道:“姑娘客气了,有道是见面不如闻名,在下被仇老魔打得落花流水差点小命难保,哪有一点‘骄龙’的威风?说是条小毛毛虫还差不多。” 他反覆回忆,自己听说过正魔两道的年轻女子姓名,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有哪一位叫做“容若蝶”,难道是个化名? 他一时吃不准对方来路索性也不去多想,大喇喇在少女身边的溪石上坐下,也学她的模样,将赤足浸入水中却吓散了一堆鱼儿。 紫衣少女似乎看破林熠的猜疑,微笑道:“小妹本是一介孤雏,原先的名字不提也罢。山居简陋若有怠慢之处,还望林兄恕罪。” 林熠问道:“蝶姑娘,这是什么地方?” 容若蝶回答道:“此地乃天南筑玉山,离雾灵山脉逾两千六百里。 “林兄数日前来此至今已昏睡了六日。其间虽有几次醒来,但因小妹在给林兄服食的草药中加入了安神宁息之物,故此直到今日始能清醒。” 林熠恍然道:“我说梦里总感到有人影晃动,可怎么也睁不开眼,却是这个道理。但不知蝶姑娘与小弟素不相识,何故救我?” 容若蝶道:“小妹救治林兄原是受人所托,而这位朋友林兄也算认识。” 林熠愣了愣,道:“小弟认识的三教九流着实不少,不晓得蝶姑娘指的是哪一位?” 容若蝶答道:“林兄六日前在虬松岭上尚与他大战一场,怎的这么快就忘了?” 林熠失声道:“仇厉!” 见容若蝶轻轻颔首,他叹了口气道:“蝶姑娘你还是行行好,把小弟再打回原形吧。” 容若蝶哑然失笑道:“小妹可没这个本事,林兄也不必太过介意,仇大哥对你其实也并无恶意,否则也无需强压内伤,辗转千里将你送到此地。” 林熠听她称仇厉为“仇大哥”,思忖道:“听她口气这般熟稔,莫非她也是冥教中人?为何以前从未听说过?” 他自己昏迷六日六夜,也不清楚黎仙子是否已安然将《云篆天策》交与了仙盟,罗禹是否回转昆吾。 他摇头苦笑道:“闹了半天,小弟还是成了贵教的俘虏。” 他有意用“贵教”二字而不说“冥教”,就是想试探容若蝶的底细。 容若蝶道:“林兄何出此言?仇大哥对林兄的机智才学十分钦佩,小妹更是待林兄为上宾,岂敢将林兄视作圣教的囚俘?” 林熠按捺住惊讶之情,嘻嘻一笑道:“这里山清水秀又有蝶姑娘作伴,就算当几天俘虏味道也不错。没想到仇老哥待我如此殷厚,回头定要好好道谢。” 容若蝶凝眸含笑,注视林熠道:“林兄恁的镇定,竟不生离去之念么?” 林熠一翻眼道:“小弟为何要离开?我与蝶姑娘聊的正开心,说什么也要等见了仇老哥向他当面道谢过才走。不告而别焉是君子行径?” 心里却说道:“你当我不想马上离开么?可瞧你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暗地里必有布置。周围敌情不明,我轻举妄动岂不是自讨苦吃?” 容若蝶似笑非笑说道:“难得林兄尚是位守礼君子,左右无事,小妹莫如再弹奏一曲以飨林兄,权且待仇大哥谢过误伤林兄之罪。” 两人是敌非友,容若蝶步步谦礼仿佛在与相交多年的知己娓娓谈心,让林熠也摸不清她的用意。 当下以不变应万变,叫道:“蝶姑娘且慢!” 他俯下身子掬起一捧水清洗面庞,连耳朵也不放过。 清冽的溪水顿令神志一清,分外舒爽。 容若蝶奇道:“林兄,你这是在作甚?” 林熠笑道:“蝶姑娘的仙乐人间仅见,小弟岂能不把耳朵洗洗干净用心聆听?” 他装模作样一番正襟危坐道:“好啦,这下才配得上蝶姑娘的琴韵。” 容若蝶“铮铮”调动了几下弦音道:“林兄说笑,小妹的雕虫小技远称不上‘仙乐’,只是愉己愉人而已。” 此时琵琶声响,或如清溪淙淙,或如玉珠坠盘,婉转幽远直如行云流水,恍然天高海阔。 林熠取出锡壶刚想饮上两口,晃了晃里面早空空如也,唯有作罢。 容若蝶曲至一半,溪流对面的竹林里有一名瘦小的黑袍人缓步走出,正是仇厉。 他的面色仍有些苍白,显然林熠的一击也不好挨。 仇厉站在对面溪边向容若蝶抱拳施礼,容若蝶微微颔首曲声不歇。 仇厉一反那日青松林中骇人的凛凛威风,安安静静伫立不动侧耳听曲,只向林熠一笑示意。 一曲终了,仇厉拊掌过溪,赞道:“小姐神技举世无双,仇某今日有幸能得闻一二,快慰平生。” 林熠见他对容若蝶恭敬有加大是好奇,暗道:“以仇老魔的身分修为,何故对这少女百般谦恭?难不成她在冥教中的地位尚在仇厉之上?” 容若蝶道:“仇大哥过奖了,这些日子为追索《云篆天策》之事着实劳累你了。” 仇厉忙道:“此乃仇某职责所在不敢居功。只是那妖狐宛如凭空消失,仇某虽命人多方查探但仍无音讯。此中多有失职之处,请小姐责罚。” 容若蝶淡淡笑道:“仇大哥不必自责,区区一个黎仙子早晚也逃不脱圣教手心。 “也是小妹失算,低估了林兄才智方至功败垂成。若言问责,小妹应头一个向令师谢罪才是。” 一阵晨风吹起,容若蝶竟似不胜秋寒微微一颤,尽管极为轻微但也逃不过林熠与仇厉的眼睛。 林熠的惊讶更甚,实在猜不出眼前这位楚楚动人、纤纤弱质的绝色少女,究竟是何方神圣?能令仇厉万般恭谨。 但听仇厉寻不到黎仙子,又稍感安心。 仇厉目中闪过关切之色,低声道:“小姐日夜操劳可莫累坏了身子。此处风寒,不妨回竹庐暂歇。” 容若蝶摆手道:“不妨,小妹算算时间客人也该到了。” 说着话,西首竹庐中有位满头白发、相貌奇丑的驼背黑衣婆婆,臂弯里搁了件杏黄披风,小心翼翼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汤走过来,说道:“小姐,该吃药了。” 容若蝶轻蹙秀眉,说道:“岑婆婆,今早不喝这药成么?停一、两顿也无大碍。” 岑婆婆不容置疑拒绝道:“不行,老身什么事都可依着小姐,唯独此事答应不得。” 容若蝶叹了口气道:“这药着实苦得紧。”还是伸手接过蹙眉喝下。 岑婆婆满脸慈祥,见她将药汤尽数用尽,目露欣慰,轻轻将披风为容若蝶加上。 仇厉乘这当口向林熠招呼道:“林兄,你的伤势如何了?” 林熠苦笑道:“你老哥下手好狠,若非医救及时,小弟早已去阎王爷那儿报到了。” 仇厉哼道:“林兄那一掌也不轻啊!仇某出道以来尚是头一回吃了这么大的亏。” 林熠道:“仇老哥,你救得小弟性命,莫非还是念念不忘那四十二句总诀?” 仇厉哈哈笑道:“狗屁总诀!仇某险些上了你小子的大当。那位总召集人年纪轻轻便能执掌仙盟,非凡人岂能做寻常事,又怎可因情徇私将这等绝密泄漏给林兄? “林兄轻描淡写将前六句总诀告诉仇某,一旦传将出去,于林兄,于那位总召集人,转眼就是杀身之祸,她岂不是间接害了你也害了自己?如此不智之举也断非林兄所为。 “你这么做,无非是想诓骗仇某施展锁心术,藉以死中求生罢了。” 林熠毫无尴尬,笑嘻嘻道:“仇老哥当真让小弟刮目相看,竟能说出这多道理。” 仇厉微笑道:“仇某愚钝,论到斗智岂是林兄对手?这些话全是蒙小姐提醒,始令仇某恍然大悟明白自己中了林兄的诡计。” 林熠瞟了一眼身边的少女,心道:“我自负机智,却不料这少女的才智更在林某之上。幸亏那晚遇见的不是她,否则不单是《云篆天策》,连我与仙子师父的性命,也在劫难逃。” 这时东面的竹林深处忽升起一盏灯笼高高悬浮空中,颇有节奏的上下左右晃动数下。 仇厉见状道:“小姐,他们来了,一共是二十三个人,为首的乃神霄派五老之一的飞云真人与正一剑派的费久。” 容若蝶将药碗交还岑婆婆,注视竹林方向不动声色道:“也该来了。神霄派与正一剑派毕竟是正道名门实力不容小觑。仅仅一夜便突进山谷破了圣教的三道防线,委实名不虚传。” 林熠闻言,脑中立刻转动起来。 原来容若蝶所说的“客人”,居然是正一、神霄两派的高手,却怎会寻到此处杀将进来? 瞧这情形多半是冥教故意为之,将他们诱入此地。 仇厉与容若蝶的对答并不忌讳自己,更说明早有十足的制敌把握。 仇厉说道:“小姐的‘五时七候阵’玄奥莫测,他们纵入了山谷也闯不到竹庐。更何况区区二十来个神霄派与正一剑派的宵小,仇某也不放在眼中,与其空等半晌不如让仇某将他们手到擒来。” 容若蝶摇摇头道:“小妹以此阵诱困两派高手,主是要耗损他们一些气力更要激得他们心浮气躁,疲乏焦灼,届时咱们再出手当能事半功倍。仇大哥修为未复,无须与他们斗气,请稍安勿躁,待会儿小妹自有借重你的地方。” 仇厉恭声道:“是,仇某谨遵小姐之命。不过这阵势全赖小姐主持,莫要太耗损心力才好,否则咱们可得不偿失。” 容若蝶聚精会神观望了片刻,嘴角逸出一缕轻松微笑道:“看来入阵众人之中并无精通奇门遁甲之术的高手,倒省下小妹不少气力。” 看似漫不经心的一拂琵琶铮铮几记轻响,竹林中又升起了一盏灯笼,距离原先那盏有半里之遥。 林熠凝神打量,依稀看出林内潜流暗涌,一股若有若无的肃杀之气弥漫飘荡。 在那清幽寂静的表面之下,隐藏着莫测的玄机与杀伐,然而在仅隔里许的溪边,甚至一、两声呼喊与怒啸也听不见。 他听容若蝶的意思并未打算将这些正道高手毙于五时七候阵中,故而也不着急,只静观其变。 直至日上三竿,容若蝶徐徐吐了口气道:“好啦!该当请他们来此了。” 琵琶“铮”的一响,竹林上空的灯笼同时退去。 容若蝶转首望向林熠说道:“林兄,稍后正一、神霄两派高手莅临,小妹无意伤其性命只求尽数生擒,还望林兄袖手旁观,万勿为难小妹才好。” 林熠心道:“你们早有布置,我修为大损才恢复了五、六成,即使有心也力所不逮你可高看我了。” 他回答道:“既然这样小弟便坐山观虎斗,一睹蝶姑娘的丰姿神威。” 话音一落,竹林中有个宏亮的声音响起道:“仇老魔,遮遮掩掩算什么本事?有种的就别当缩头乌龟,现身出来与老夫一决雌雄!” 仇厉眉宇一耸目射寒光,显是动了杀机,但看了眼容若蝶,眼中寒光退去只重重低哼了一声。 脚步声响从林内鱼贯走出二十余人。一位蓝袍老者须发戟张,满身浴血,手提仙剑走在最前面,果然是正一剑派的耆宿高手费久。 在他身边有一身材胖大的道人,头发花白手持拂尘,众人之中以他的神情最是从容。这人林熠也认得,正是神霄派五老之一的飞云真人。 在两人身后分作两排有男有女,一个个怒气冲冲,衣裳上满是血污颇有几分狼狈。 容若蝶咯咯娇笑道:“晚辈久闻费老先生脾气火爆,口无遮拦,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只不知仇大哥有何处得罪了你老人家,惹得费老先生大发雷霆?” 费久驻足溪涧对岸,目视容若蝶讶异问道:“丫头,你是何人?” 岑婆婆冷厉呵斥道:“好胆!我家小姐岂容你轻慢?” 看她弯腰驼背、老态龙钟,可这一声断喝犹如雷鸣,震得费久耳朵发炸,心头气血一浮,凛然道:“这老婆子哪里冒出来的,老夫没见过她,也从未听说过她!” 他不甘气势为岑婆婆所夺,瞠目运气回喝道:“老夫天生胆大,你又怎的?” 容若蝶浅笑道:“老爷子何苦动怒?晚辈容若蝶虽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却也非丫头。”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费久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当着如此一位楚楚动人、笑语盈盈的少女,也发作不得,哼道:“女娃儿,快教仇老魔将老夫与飞云真人门下的弟子放了,不然就拿下你来作交换!” 他性情暴烈但阅历颇丰,已瞧出来这些人应该是以容若蝶居首。 目光扫过林熠时,他也情不自禁“咦”了声,道:“喂,小子,你不是昆吾剑派的林熠么,为何与冥教的人厮混在一起?”口气里多有不满。 林熠回答道:“费师叔见谅,弟子如今是容小姐的阶下囚,想走也走不了。” 费久颔首道:“好你别担心,一会儿老夫就救了你一起离开,看哪个敢拦?” 仇厉冷笑道:“嘿嘿,费老儿大言不惭,今日你们既然来了就一个都别想走!” 飞云真人缓缓道:“仇老魔,阁下修为高深贫道一向佩服,但要说能把我们这些人全都留下,恐怕是痴人说梦。” 费久大声应和道:“不错,咱们既来得自然也走得!”说着斜眼瞥向容若蝶,察看她的反应。 林熠心中暗笑:“这老爷子外貌粗豪可也不是饭桶,比他的那些弟子强多了。但今日之局可难以善了。” 容若蝶道:“费老先生与飞云真人诸位现在要走,晚辈也强留不得,唯有恭送。” 费久一瞪眼道:“你们还没把老夫与飞云真人门下那几个不成材的弟子送回,咱们为什么要走?” 容若蝶妩媚笑道:“真是!幸亏费老先生提醒,晚辈险些忘了这件事情。” 她玉掌轻轻一拍,南面的竹林里,四名黑衣汉子押着一串神情委顿的俘虏走了出来。 这些人脚步虚浮眼睛无光,显受到了禁制,见着各自的师长同门精神大振,齐声叫道:“师父!”、“师叔!” 费久上下打量这六个被俘弟子,见他们气色尚好也不像遭受虐待的样子,火气稍小了点,怒哼道:“没用的东西,只会丢我老人家的脸。” 他的话连神霄派的四名弟子也一起骂进了,飞云真人与身后的门人口中不说,但均皱了皱眉头,暗道:“此老如此口无遮拦!” 四名黑衣汉子,在容若蝶等人身侧站定,躬身礼道:“属下见过小姐。” 又向仇厉施礼道:“师父!”而后退在一边。 费久道:“人既然领来了,下面咱们就该谈谈条件啦。女娃儿你不妨划下道来,刀山火海老夫也敢闯它一闯!” 容若蝶美目流转说道:“费老先生误会了,晚辈绝无为难诸位之意。只想请仇大哥座下几位弟子与诸位切磋,讨教两手,不知费老先生与飞云真人意下如何?” 飞云真人问道:“容小姐,敢问咱们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容若蝶道:“若是诸位胜了,晚辈自当送还六位被俘弟子,恭送大伙儿出谷。若是诸位不幸输了,晚辈也只是恳请大伙儿,在此处留驻一年,随后去留悉听尊便。” 费久眯起眼睛,瞅了容若蝶半晌,将信将疑道:“女娃儿,你想留咱们……一年?” 容若蝶微微颔首,飞云真人冷冷道:“容小姐的话,不知是否也是仇先生的意思?” 仇厉嘿然道:“老牛鼻子,休要拿话挤兑仇某。小姐说什么,仇某便做什么,你们要能赢,我拍手相送!” 费久与飞云真人对视一眼,均是一呆。 想仇厉何等身分,当世除了巫圣云洗尘外哪服膺过谁?今日竟把操纵大局之权,毫不犹豫的交在一个弱质少女手上,这少女的身分当真令人生疑。 飞云真人更是在私下里盘算,如何设法将容若蝶捉过来,不啻是对冥教重重一击。 费久道:“这切磋的规矩又是什么?女娃儿你可得先说清楚,免得待会儿耍赖。” 容若蝶的玉指扫过身侧站立的四名黑衣汉子,说道:“这四位俱是仇大哥座下多年的得意弟子,晚辈便请他们出场向诸位讨教。 “倘若四局里平分秋色,便由仇大哥出手与两派中的任何一位一战赌胜负。当然,那人需得未曾出战过。” 飞云真人道:“容小姐何不亲自出战这第五阵?” 容若蝶道:“晚辈自幼身患重疾不堪修炼,身上是半分修为也没的,倒教诸位见笑了。” 众人齐齐讶然,林熠虽早看出了些端倪但总不敢断定,只因眼前少女实是给予他前所未有的高深莫测之感。 飞云真人道:“原来如此,贫道唐突了。除此之外可还有其他规矩?” 容若蝶道:“每一局出阵之人的先后,由双方轮流,晚辈忝为东道自当先出一人。咱们点到为止,哪一方示意认输,又或明显没有再战之能,即算对方胜出。” 费久回顾身后众人,猛一点头叫道:“好,咱们赌了,请姑娘先派人出阵!” 第七章 五阵 费久与飞云真人尽管隐隐觉得,容若蝶此举断非表面这么简单,背后定然隐藏着极大的阴谋,可又说不上来。 仇厉座下的四名弟子以修为而论,虽说不凡,但只要二老亲自出手,也该是十拿九稳,这样就等于赢了一半。 剩下两阵要取胜一场也非难事,己方当可立于不败之地。 林熠也觉得有些奇怪,但与费久和飞云真人所不同的是,他坚信容若蝶绝不会输! 而且这场切磋很可能是容若蝶某个计画中的一环,否则亦不必煞费苦心将两派人马引入山谷,又迫二老订下赌约。 正思忖间,就听容若蝶道:“林兄,你现在要提醒费老先生他们也还来得及。” 林熠凝视容若蝶充满智慧与自信光芒的明眸,报以一笑道:“小弟只是借光看戏的,所谓观棋不语真君子,我可不能坏了规矩。何况蝶姑娘既无恶意,小弟又何苦大费脑神去思前想后?” 容若蝶笑道:“好啦,仇大哥,该咱们派人出阵挑战,莫让费老先生他们等急了。” 仇厉道:“仇某手下这四个弟子,修为虽各有所长但也相差无几。如何安排还请小姐费心指点。”他似乎对容若蝶怀有莫大信心,以至于根本不担心己方会输。 这时双方为腾出比试的场地,以溪水为界各自朝后退出十丈,遥遥相对。 容若蝶的妙目扫视四名黑衣汉子,见他们每个人都神情兴奋跃跃欲试,当下问道:“仇大哥,不知他们四人中谁的修为稍高一线,功力也更加深厚一些?” 她语音放轻,费久等人又顾忌身分不便运功偷听,故此不虞对面的人知晓。 仇厉一指左手第一个黑衣大汉,回答道:“禀小姐,四名劣徒中论修为第一应是钟奎,他追随仇某时日最久,已将仇某的血屠铃法学的六、七分的真髓。只要不是费老儿或飞云真人出战,他定可胜任有余。” 容若蝶笑道:“仇大哥,小妹打赌,你所担心的二老绝不会出阵。小妹这一阵是势在必得,非要取下不可。” 她看仇厉与岑婆婆眼光里有些疑惑,便道:“林兄,其中关键小妹不便多说,还请你代劳一二。” 林熠一震,他在容若蝶询问仇厉时,已判断出了此女的用心但一直装作若无其事,没想到还是被找上门来。 此刻他大可拿出装疯卖傻的绝活糊弄过去,但对方即敢指名道姓要自己解答,摆明就是窥破了自己的心思,要再藏拙只会被人看轻。 他侃侃而谈道:“倘若小弟揣测的不错,蝶姑娘早已做好第五局一战胜之的准备。 “这第一阵,费师叔与飞云真人不愿出战,原因便在于他们自以为,集两派精英对决仇老哥的四名弟子已然大占便宜。要是一上手就遣出己方修为最高的两人,未免有些失了身分。 “况且纵然输了一场,后面仍可有机会扳回,反不如借机观测仇老哥弟子修为的深浅底细反而稳妥。” 岑婆婆道:“可对面派出的弟子实力未知,钟奎不一定就能赢。” 林熠道:“岑婆婆无需担心,钟奎是赢定了。对方无论派二老之外的任何一个人上来,都是久战力疲之身又心浮气躁。钟奎功力深厚,只要耐心游斗周旋耗其真气,最后一举胜之当无意外。” 他说罢看了容若蝶一眼,好像是告诉对方:“我说这么多也该够了吧,剩下那点咱们心照不宣就是。” 仇厉哈哈笑道:“林兄分析的丝丝入扣,可口气听起来,怎么倒像咱们这边的人?” 林熠感到那几个被俘弟子正朝着他怒目而视也不去解释,心里想:“我说与不说又有什么两样?容若蝶早智珠在握了,咱们兄弟同病相怜,彼此彼此。” 对面费久扬声催促道:“女娃儿,仇老魔,天色不早,咱们赶紧开始吧!” 容若蝶对钟奎道:“林兄之言你可记下了?” 钟奎颔首道:“属下定牢记小姐与林公子教诲,拿下首局不辱师尊的期许。” 他迈步走到溪边,冲着对岸高声叫阵道:“在下恩师座下大弟子钟奎,奉容小姐之命,来向两派高手请教高明!” 费久与飞云真人也早已安排好了出场人手。 一名中年魁梧大汉应声出阵,此人姓严名放,乃费久门下最得意的弟子,修为之高已不逊色于正一剑派上一代尊长。 两人互通姓名之后更不多话,摆开门户隔溪对峙。 钟奎右手也握着一枚血铃,但比仇厉的要大上两圈,不停的轻轻摇晃发出“叮叮当当”刺耳难听的噪音,扰乱严放的心神。 严放亮出仙剑,摆出“浩然大七式”的起首式,剑尖遥指钟奎。 两人初次交锋均不愿鲁莽行事,各自凝息运气找寻对方身上的破绽。 僵持了片刻,还是严放首先忍耐不住,暗自道:“师父打从二十多位两派同门里,选出我来打头阵,可见是信任有加。我说什么也要拿下此局,为他老人家挣得脸面。” 他大喝一声:“看剑!”步罡踏斗,拧身抢攻。 钟奎记着林熠之言并不直撄其锋,闪身让过,血铃“铿啷”响动虚打严放面门,两人战在了一处。 严放剑招大开大阖,有心要赢得干净俐落,显出正一剑派的威风,一开始便不吝功力地放手猛攻。 钟奎则故意示弱,倚仗身法,在空中飞舞盘桓,一味的游斗耗其真气。 但从表面来看,不免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 仇厉只看了几招就放下心来,知道钟奎百招开外即可稳操胜券,与容若蝶相视一笑。 容若蝶低声道:“仇大哥,你四名弟子中的修为仅次钟奎的是哪位?” 仇厉回答:“该是仇某的关门弟子秦毅,他便站在最末一个。” 容若蝶凝目望向对岸,见费久等人都全神贯注在严放与钟奎的激战上,轻轻道:“请他站到左手第三的位置,准备最后出战。” 仇厉不明其意却也不多问,应了声“好”,将秦毅的位置转换到左手第三位。 容若蝶有意无意瞧了林熠一眼,正撞上对方一脸悠然自若的笑容,心中道:“我这计谋能瞒过费久、瞒过仇大哥,可骗他不得。” 她忽起争雄之念,笑问道:“林兄,你猜下一阵他们会由谁出场?” 林熠暗道:“好个丫头,又来考教我啦!” 这道题目说难也不难,严放一旦落败,费久的面子定然挂不住,以此老的个性必会亲自披挂上阵,赚回一局稳住情势,容若蝶焉有不明之理? 他刚要回答,蓦地脑筋一转,思忖道:“我越是锋芒毕露,这丫头与仇厉,便越对我忌惮提防,该装傻的时候要装傻可不能太出锋头。” 他故作苦思,目光一遍遍扫过对岸的两派高手,挠挠头道:“蝶姑娘可为难小弟了,那二十多人藏龙卧虎,无一弱者,派谁出场都有可能,我怎能猜到?” 容若蝶深深注视他,淡淡轻笑道:“林兄大智若愚,那也不必过谦。” 岑婆婆莫名其妙的看看小姐又望望林熠,不明白林熠答不上来,容若蝶为何还要赞他“大智若愚”,想来多半是安慰之辞了。 她联想到这些日子容若蝶对这小子的精心照料,陡然吓出一身冷汗:“哎哟,难不成小姐,看上了这个臭小子?” 她禁不住偷眼仔细打量林熠,觉得这小子修为才智均属上乘,长相也差强人意,勉强能匹配上容若蝶。 两人站在一处堪称金童玉女,珠联璧合。 而自己千宠万疼的小姐,也在不知不觉间出落成人。 这些年深谷幽居罕见过年轻男子,少女怀春也是理所当然。 奈何林熠乃正道弟子又是仙盟中人,此事如何能使得?她不由得忧心忡忡,心思全不在严放与钟奎的打斗上。 此时那两人交手已逾六十回合,对岸的喝采声越发的如雷贯耳。 严放占尽上风仙剑大显神威,逼得钟奎左支右绌,步步后退,似乎取胜只是早晚的事。 严放打得兴起,体内真气提升到极至,剑气“嗤嗤”作响拼尽全力要尽速压倒对手。 钟奎频频遇险,然而偏能在千钧一发的胜败关头突施妙手,绝处逢生,令震天的喝采声里又夹杂着一串串惋惜的低叹。 费久渐渐觉察不对,纵声点提道:“放儿,步步为营,切忌焦躁!” 严放应了一声心里却大不以为然,总觉着自己有数次只差半拍就能毙敌于剑下。钟奎不过是在作困兽之斗而已,自己若是攻势稍缓,岂非给了对方喘息的机会? 故此他的招式非但没有放慢反而又加紧了三分,将压箱底的本事都亮了出来。 两人从溪上斗到数十丈高空,又从高空掠至竹林梢头,兜兜转转一大圈,最后回到场内,严放的头顶开始隐约冒起一蓬水雾。 他一夜恶战又在五时七候阵中困守多时,精力与功力都逐渐到了极限,反观钟奎却游刃有余好整以暇。 此消彼长之下,八十个照面一过,钟奎厉声长啸,血铃光芒如虹转守为攻。 严放真气几近透支,身法剑招也远不如起初轻盈,安能挡得? 战局立时逆转,钟奎以逸待劳,修养积蓄了大半天的杀气,勃然奔涌,威不可挡。 对岸鸦雀无声人人愁眉不展,只希望严放也能如钟奎一般先守稳阵脚,待熬过这一段攻势再伺机反击。 无奈天不从人愿,钟奎的气势越来越盛,血铃呜咽呼号把严放牢牢罩在团团光影里,不得脱出。 严放心急气短,堪堪支撑了十几个回合,剑招已开始散乱。 钟奎寻得破绽,低喝一声:“小心了!” 血铃中光雾乍闪,百余只被其炼化的厉魄冤魂汹涌而出,在钟奎真言驱动里,化作一道道殷红光束直噬严放。 严放更加不敌,落下身形,背靠溪畔一方高大的山石负隅坚守。 钟奎血铃猛攻三招,破开严放仙剑,左掌立起照着严放的脑顶心拍落。 众人齐声惊呼,有几名与严放交情好的同门更是闭目不敢再看。 突然一道蓝影飞闪,费久左手一提严放衣领,右拳“啪”的接住钟奎一掌,借势飞退携着严放回到对岸。 严放死里逃生面露惭色,愧疚垂首道:“师父!” 费久怒冲冲哼了声不答。 仇厉召回钟奎,嘿然笑道:“费老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费久满脸涨红说道:“仇老魔,这一阵咱们认栽了,第二场便由老夫亲自出马,你们速速派人上来应战!” 容若蝶瞧向站在最末的那名黑衣汉子,道:“汤坚,你去会会费老先生吧!” 汤坚精神一振毫无惧色,应道:“是,小姐!” 他迈步就要出阵,却被容若蝶唤住道:“汤坚,你过来,我有话交代。” 汤坚老老实实走到容若蝶跟前道:“请小姐指教。” 容若蝶微笑道:“指教不敢当。我问你,上阵后打算如何与费老先生周旋?” 汤坚道:“属下自当依照钟师兄的战法,先紧守门户力求不败,再设法取之。” 容若蝶叹息道:“你抱了这样的念头咱们就算输定啦。费久岂是严放之流,能相提并论? “他的修为深厚,你纵耗上百招也难以见效。反因失去先手被他步步进逼终至落败。” 她顿了顿,低声道:“费久粗中有细,又有严放前车之鉴,他一上来定会先取守势慢慢与你拼耗功力。你便反其道而行之,放手猛攻不留退路,能逼得他出剑相抗即是你赢了。” 汤坚对容若蝶的神机妙算佩服得五体投地,想也不想的躬身道:“属下明白!” 他迈步出阵,仇厉担忧道:“小姐,汤坚的修为乃四名弟子中最弱的一个,只是天生勇猛悍不畏死而已,恐怕不是费老儿的对手。” 他不愿影响汤坚的斗志,故此等他已走到了阵前,才小声提出疑惑。 容若蝶从容自若道:“小妹岂有不知?但这也正是借助汤坚的地方。咱们第二局是非输不可,但也要传出几个资讯给对面,好让他们第三阵就遣出飞云真人。” 岑婆婆奇怪道:“资讯,什么资讯?小姐何时又透给他们了?” 容若蝶笑而不答,林熠也乐得默不作声。 仇厉低头沉思一小会儿,若有所悟,露出欣然之色。 汤坚走到溪边,抱拳礼道:“在下恩师座下二弟子汤坚,特来请教费老爷子高招!” 费久一奇,他清清楚楚瞧见汤坚是从最末一位走出,而轻松完败严放的钟奎,则站在左首头一个。 他继而醒悟道:“这四人多半并非以入门序列站队,而是以修为长短排行。哼,适才那丫头派出仇老魔手下最强的弟子以求先声夺人,而今见老夫出战,就叫一个修为最差的弟子应付了事好避实就虚,撑到第五局让仇老魔出手。这般心计果真阴险!” 他自以为所料无差,哪里晓得聪明反被聪明误,稀里糊涂的又钻进了容若蝶的套子。当下丁字步四平八稳站开,说道:“小子,老夫让你先手,出招吧!” 汤坚取出两柄三尺许长的金槊,尾部各挂了三个小铃铛迎风“叮啷啷”直响。 原来仇厉因材施教,未授他血屠铃法,而改传气势见长的金槊,正可发挥他剽悍勇猛的禀赋。 汤坚功贯双槊,二话不说飞身猛轰。 金槊挂着呜呜风声卷动两团耀眼光澜,以雷霆万钧之势砸向费久。 费久奇道:“这小子怎么上场就是拼命的打法?” 他原本做好要耐心缠斗,持久取胜,一下子被汤坚的招式打乱。 他错步出掌,金槊砸到空处。 汤坚虎吼如雷,双槊硬生生横转,扫向费久腰际。 费久身如苍鹰直冲云霄,金槊又从脚下走空,汤坚得理不饶人纵身紧随,一对金槊宛如狂风暴雨,盯着费久穷追猛打全然不顾回守。 费久一招失慎,十余回合里竟被汤坚迫得全无还手之力。 亏得他阅历修为高出对方何止一筹,这才抵挡住汤坚排山倒海般的攻招。 仇厉特地将一套“斗牛真罡槊法”悉心传授与汤坚,这套槊法气势磅礴,招招主攻,一往无前。 费久一个托大,未动仙剑又丧失先机,竟让汤坚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自已看出汤坚的实力确在钟奎之下,也更坚定了先前推测。 但一连十多招自己都还不了手,众目睽睽底下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窥得一线空隙他反手掣剑喝道:“小子,真有你的,咱们再来试试!” “叮叮”两响,仙剑拨开金槊,中路突破终于攻出了第一招。 对岸两派高手不明就里只瞧得相顾骇然,万没料到区区一个仇厉座下弟子,居然能把费久逼得这样狼狈,不免平添一层忧虑,必胜的信心动摇了起来。 费久也被激得怒气勃发,手中仙剑“长天”大刀阔斧尽是刚猛雄浑的套路,定要在气势上压汤坚一头。 汤坚双槊硬劈硬架硬是寸步不让,仗着一股子不要命的蛮劲,三十招内也与费久拼了个平分秋色,旗鼓相当。 费久越发的恼怒,剑锋罡风鼓荡,提足十分的功力和汤坚对攻打得火星四溅,热闹非凡,果真又落入了容若蝶的算计之中。 他要是能平心静气以浩然大七式的精妙变化,见招拆招,耐心周旋,汤坚此刻即使不落败也必难以招架。 偏巧此老火气一起,舍长就短,撇开远胜对手的经验火候不用,一门心思的赌气硬撼。 两人你来我往又斗了数招,汤坚一套斗牛真罡槊法用尽于是翻回头来,再从第一式使起。 费久慢慢熟悉了其中的招式套路,而汤坚的锐气随着真气急剧耗损,大不如前,已不复开场时神威。 正这当口,便听容若蝶亮声喊道:“两位请住手稍歇!” 费久一愣,对面的汤坚令行禁止,双槊一摆跃出了圈外。 容若蝶不待费久开口,接着说道:“费老先生,这局不用再斗了,咱们认输。” 费久怫然道:“女娃儿,胜负未分你为何轻言放弃?” 汤坚也是满面的疑惑与不服气,自信至少还能坚持到百招开外。 容若蝶悠然道:“咱们只为切磋技艺又非生死相拼,何苦要斗到你死我活的地步。费老先生你说是也不是?” 说着话的功夫,汤坚已被仇厉唤回,他想打也打不成了,悻悻一哼收剑入鞘。 旁边飞云真人与门下弟子虽齐齐上前道贺慰问,费老爷子仍觉得老大的不爽,颇有受让之嫌。 容若蝶见汤坚回到原位怏怏不乐,安慰他道:“汤坚你已经做得很好啦。咱们非为与费久等人争一局之短长。 “这一阵你虽输了,却能换来咱们大局的完胜。我让你提前认输一是免得你为费久刚烈雄浑的剑招所伤,更重要的是让他们摸不清楚你修为的深浅,进而心怀戒惧。” 汤坚转忧为喜,一下把满肚子的不服不忿抛到了九霄云外。 左首站着的第二位黑衣汉子,迳直走到容若蝶面前,躬身施礼道:“小姐,请您也指点属下一二。” 他姓雁名兆,在仇厉的四名弟子中最为机警多智。 适才听容若蝶已明言秦毅出战第四局,而另外两位师兄也先后露过脸,这一阵自该是轮到自己了,因此主动上前请求容若蝶的教诲。 容若蝶娇笑道:“雁兆,你已很聪明也不用我来指点。不过对方出阵的必是飞云真人,他的修为犹胜费久半筹,我担心你撑不到四十个回合就要落败。” 大凡有才智的人,难免有几分恃才傲物之气。 雁兆嘴上不说心里却道:“照小姐话里的意思,莫非以为我不如二师兄么?哼,怎么着我也要与飞云真人缠斗到百合开外,让她不致小觑!” 他立下决心不动声色的抱拳道:“多谢小姐提醒,属下定当全力以赴!”转身而去。 容若蝶目送雁兆背影嘴角逸出一丝微笑,暗道:“行啦,这激将之计算是使成了。飞云真人休想舒舒服服的赢下这一阵。” 却说对岸费久与飞云真人,瞧见雁兆出阵也低声商议起来。 费久道:“瞧这架式,此人的实力该是仇老魔四大弟子中,仅次于钟奎的一个,故此站在左首第二位。” 飞云真人凝目打量雁兆徐徐道:“适才列位最末的汤坚已好生难缠,此人犹在汤坚之上,此阵若咱们输了则大势去矣。” 费久深以为然的点头称是,第五阵是仇厉当关,两派高手中无人能有胜望。 所以后面两局绝不容有失,假如第三阵输了第四局即使赢下也无济于事了。 飞云真人身后的一名鹤发道人一摆拂尘,主动请缨道:“二师兄,费兄,此战便交与贫道吧。” 他道号“闲云”,与飞云真人同列神霄五老,于正道中亦是著名的耆宿人物。他自忖要对付一个仇厉的弟子,总不致失手。 飞云真人精湛如电的神光,一遍遍扫视容若蝶身后那三名黑衣大汉,盘算良久摇摇头道:“五师弟,今日要想全身而退,后面两局咱们务求全胜。此人的修为该在仇厉诸弟子中位列次席,便交由贫道。第四阵再烦劳师弟一战功成,你看如何?” 其实他心里,另外有一个不足为外人所道的小九九,那便是正一剑派已出战两场,换回一胜一负。自己与闲云真人若能依着对方修为深浅的差异,稳吃两局,无形中也盖过了正一剑派,脸上自然大有光彩。 他唯恐闲云真人没有领会自己的苦心,不待他多言迈步迎上雁兆。 第八章 平局 两人一打照面,雁兆暗赞道:“果真是飞云真人,小姐真乃神人,计算得分毫不差!” 他“唰”的从腰间解下一条赤色软鞭,手腕连抖幻出团团光圈朗声道:“在下雁兆,恩师座下三弟子,真人请了!” 所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雁兆的鞭花看似轻描淡写,但劲气内敛变幻无方,较之汤坚猛打猛冲的招式着实高明不少。 一叶知秋,仇厉出场的三名弟子因材施教,各有所长,也彰显出这魔头惊世骇俗的魔功底蕴。 他汲取费久的教训,不敢怠慢,缓缓掣出仙剑“出尘”。 他左手一捏剑诀,颔首道:“阁下先请!” 真气所至,一股无形的淩厉剑风激荡,徐徐压向雁兆。 雁兆肚子里大骂飞云真人老奸巨猾,他尽管采取守势可是剑气严霜,咄咄逼人,等若已经出手威迫自己,隐隐占得先机,远不如费久来得实在。 放在一盏茶前,雁兆都会抱元守一,偏生与飞云真人对耗下去。 但受了容若蝶的激将,他的傲气陡生,三丈多长的软鞭“啪啪”脆响,缠向飞云真人脖颈,更不容对手渐渐积蓄气势,以剑气步步进逼。 飞云真人不慌不忙,一式“横断暮岚”仙剑疾点在鞭头,眼花撩乱的赤色光影顿时一散。 他右手催动仙剑反击,脚下游走不定,顷刻幻化起无数道身影剑光,围绕着雁兆幕天席地的攻来,虚实之间令人目不暇接。 若非亲眼目睹,实在令人难以置信这位体态臃肿的老道士,竟能动如脱兔一快至斯。 但雁兆的鞭法,也以轻灵迅捷见长,对上飞云真人这套“风起云落十九剑”,并不吃亏。 两人以快打快,争奇斗艳,譬如灵蛇九曲,飞鸿在天,姿态场面都比上一场费久与汤坚之战好看许多。 雁兆打定一个念头:不求有功,先求无过,就算赢不下飞云真人,怎么着也要拖得他激战到百招开外,好让容若蝶另眼相看。 所以他的软鞭看似纵横披靡,招法淩厉狠辣,实则稳扎稳打以攻代守,牢牢扎紧了门户。 飞云真人默默记招,眨眼就过了二十个回合。 他眼见费久四十招里便逼迫汤坚主动认输退场,自己倘若让雁兆走得百八十个照面,那不是被费久比了下去么? 于是求胜心起,他加紧驱动仙剑一招未了一招又起,剑势环环相扣,将“风起云落十九剑”发挥得淋漓尽致,妙到巅毫。 两派门人固然看得如痴如醉,轰然叫好。 林熠亦由衷点头,心中赞叹道:“师父曾有言道,当今正道诸家剑法中,单论变化之奇,本门的抱残二十四式首屈一指;而论轻盈灵动,九九弹指剑亦堪称翘楚。 “但神霄派的这套‘风起云落十九剑’却兼而有之,不遑多让。亏得雁兆的软鞭占了些许便宜,换了汤坚上去就如同蛮牛被人套上鼻环,一招受制即动弹不得。” 想到这里,他不由悄悄望向容若蝶,意外的察觉她并未关注战局,而是远远凝视对岸的两派人马,目光来回巡视好像在细心找寻什么。 林熠一愣,思量道,难不成她是在预测对方下一场出手的人么? 可容若蝶关注的,分明不止前排的几名高手,更多的似乎是在揣摩后两排的那些弟子,这可就有些奇怪了。 他虽然将容若蝶的智计料到十之**,然而有一件事情却始终想不透。 那就是这紫衣少女煞费苦心布下此局,仅仅单纯为了要留下两派的高手么? 如果出于这个目的,那么以她的智慧与仇厉的手段,比这简单易行的法子数不胜数,光那座五时七候阵就够费久等人受用不尽。 撇开林熠的困惑不谈,飞云真人久攻不下,心生一计,连卖了数个破绽引诱雁兆来攻。无奈雁兆铁心死缠烂打,打死了也是一副老虎不出洞的固守架式,压根不理睬飞云真人的屡次示弱,只管把自己周身的篱笆扎得风雨不透。 反倒是他软鞭随着上下翻飞,频频发出“劈啪”杂音,或重或脆,或疾或徐,杂乱无章,扰得飞云真人心烦意乱。 如此斗到四十回合开外,雁兆更加笃定,自觉纵是败了,也不算落到汤坚的后头。 他心情一放松,鞭中种种精妙变化油然而生,和飞云真人打得难分轩轾。 蓦然,飞云真人一记低喝,脸上神光乍现,却是不惜耗动真元,施出“奇正八法”的心诀。 他剑势陡变出尘仙剑上,焕起一蓬夺目青光。 每一剑宛如石破天惊,崩山裂海,脚底的溪水被这绝大罡气所激,卷起一束束高逾十丈的水柱,水面好似开了锅一样沸腾激荡。 雁兆在功力上,终究敌不过飞云真人百多年的修为,软鞭一触,仙剑筑作的光圈立即翩若惊鸿的飞弹而出。 仅一转眼就落入下风,软鞭覆盖的范围,由五丈收缩到四丈再到三丈,紧紧护住身前,极力抗衡飞云真人惊涛骇浪般的“奇正八法”。 软鞭越是收缩就越发的厚重稳固。待收至仅有两丈五尺方圆时,譬如筑起了一道铁壁铜墙,飞云真人每朝里迫近一寸,都要较先前多耗费十倍的气力。 两厢胶着又是二十多个回合,飞云真人渐生焦躁,寻思道:“再这么打下去,没有百八十个回合,我休想击败这小子,即便赢了也无甚值得夸耀,反耗损了恁多的真元。与其这般,不如放手一搏!” 他猛然抽身而退,飘然伫立半空,纵声长笑道:“雁兆,可敢再接贫道一剑?” 雁兆斗得兴起,软鞭一抖绷得笔直,仰头答道:“有何不敢?真人尽管赐教!” 飞云真人深吸一口,抱元守一将真气流转周身经脉,一**青色光芒由下往上流闪出尘仙剑剑身,焕放出一圈圈光澜如同涟漪般扩散开去。 他的面色肃穆沉静,左手负在后腰飞速捏动剑诀,口中低低颂出真言,一双袍袖呼啦拉飘扬,直如城头的旌旗飘展威武雄壮。 容若蝶脸色微变说道:“不好,这老道是要施展‘千霄无极诀’,雁兆未必能全身而退。” 需知千霄无极诀乃神霄剑派镇山的御剑之术,由飞云真人近两甲子的真元催动,不啻雷霆霹雳。 雁兆毕竟是仇厉座下的心爱弟子,万一有个闪失容若蝶也过意不去。 仇厉目光炯然观望战团,脸上异常的平静,摇头道:“小姐不必过虑,便教雁兆接他一剑又能如何?他假如能度过此劫于将来的修炼大有裨益;若是不幸丧命千霄无极诀下,异日仇某取了飞云真人项上人头,为他报仇就是!” 后面站着的六名正一、神霄剑派被俘弟子闻言骇然,暗道仇老魔冷酷无情的确名不虚传,连追随自己数十年的弟子性命也不放在心上,却不知仇厉实另有用心。 这道理林熠与容若蝶都是懂得的,雁兆此际心气正盛,实被飞云真人的奇正八法激发出了自己最大的潜能,臻至到前所未有的全新境界。 只要能在飞云真人的剑下活着回来,不论胜败,其修为都将突破瓶颈更上层楼。 可一旦认输退场,自然能保全了性命,却也教雁兆的心底留下一层未战已败的阴影。将来必难再作突破,甚至由此修为停滞,永无晋升魔道一流高手、窥勘仙业之望。 故此仇厉才一力主战,当然他对雁兆亦颇有信心,否则两者修为相差太过悬殊,自也不必行险让弟子枉自送命。 果然雁兆现出兴奋之意,嘿嘿笑道:“飞云真人,你有‘千霄无极诀’,雁某也有‘万魂灵舞’!咱们且看看谁生谁死?” 他的血罩神功油然激发,灵志直入空明,这时就算仇厉再唤他也是听不到了。 溪涧两岸鸦雀无声,无不紧张至极的关注着两人。 谁也没有预料到一场切磋,突然就演变成生死相见的决战。 “铿─”出尘仙剑清啸掠空,青色光澜鼓荡如潮,自剑身中幻化出,无数道绚烂亮丽的光剑,以出尘仙剑为中心列成一圈又是一圈,巍巍壮观。 有细心人悄悄一数,里里外外十九层,仿佛光轮般转动起来。 飞云真人右手双指并立遥遥一指光轮,高声喝道:“咄!” 千柄光剑应声飞啸,环绕在出尘仙剑周围,迸发万丈光芒,排山倒海般轰向雁兆。 雁兆的“血魂鞭”红雾腾腾,一振而起,似怒龙经天直撄其锋。 “呼”的一声,血雾中逸起千百道黑色光影,却是多年来炼化的阴煞魂魄,刹那天地间充满暴戾狰厉之气,愁云惨雾,阴风肆虐。 一是神霄派传承千载的千霄无极诀,一是创自巫圣云洗尘的不世魔功万魂灵舞,在二十丈的高空云层之上,狭路相逢,迎头激撞。 “轰─”的一记惊天动地的巨响,群山齐齐战栗,一蓬硕大的白色光团从撞击中心渲涌盛绽,人们眼前光影迷离,已看不清任何的景物。 尽管相距有数十丈远,飞溅的罡风剑气依旧淩厉如电,“喀喇喇”折断一片竹林。 清涧中的溪水宛如一下子被抽干,凝铸成一束白浪冲向云霄,久久之后又如暴雨洒落。 岑婆婆早一步挡在容若蝶身前,迫来的气流甫一撞在她瘦小的身躯上,立时泥牛入海,连衣袂都没能掀动一下。 仇厉横抱着雁兆从光雾里稳稳走出,面无表情。 雁兆双目紧闭,嘴角吐着血沫,身上的衣服教罡风撕裂得支离破碎,露出一道道血痕。 血魂鞭一头缠绕在他右臂上,另一头软软垂曳于地,释出的阴魂也不晓得能有几成收了回来。 容若蝶问道:“仇大哥,雁兆怎样了?” 仇厉摇头道:“小姐无需担心,他只是受了点内伤,妥善休养一个月即可痊愈。” 容若蝶点点头,要岑婆婆取出疗伤灵丹为雁兆救治。 对面飞云真人扬声道:“容小姐,这一战算谁赢了?” 他面如惨金,头顶道冠不正,嘴角隐隐也有一抹血迹,但这点伤较之雁兆自不可同日而语,如此发问,只是为了要容若蝶亲口认输罢了。 容若蝶朗声回答道:“真人技高一筹,这一局当然是你们赢了。” 飞云真人哈哈一笑,圆圆的脸上殊无欢快得意之情,他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最后祭出千霄无极诀才拿下此轮,实在是胜得胸闷。 闲云真人阔步出列,拂尘往腰上一插道:“贫道闲云,尚请赐教。”眼光直射秦毅。 秦毅却不理他,先转身向容若蝶礼道:“小姐,可有什么需交代属下?” 容若蝶悠然道:“秦毅,咱们已折两阵,今日之局就看你能否胜过闲云真人。你与他的修为本在伯仲之间,他却胜在多了近百年的苦修。 “好在从昨夜至今,他少得喘息,这一点上你又占到了便宜。此番上阵输赢只在五五之数。” 秦毅的性情颇似仇厉,听完之后也是脸上不动声色,只道:“小姐早定下属下出战第四阵,心中必有胜算,还望示下。” 容若蝶淡淡一笑,回答道:“神霄五老中,飞云多智而浮躁;闲云豪勇而自负;雁兆拼尽全力仍然落败,闲云真人自看在眼里,由此及彼,必会以为你更是远不如他。况且此战他势在必得,难免求胜心切。 “你不妨示之以弱,进一步激起其轻慢之念,待他戒心尽去即为刚极易折之时,你便诱其入溪一战,以水为媒,施展令师所授的**血咒则可必胜。” 她娓娓而谈,如同行军布阵决胜千里,其中更蕴有诸般兵家计谋,委实匪夷所思。 容若蝶见秦毅目光闪烁,显正在盘算此计的细节,接着又道:“闲云真人精擅神霄派‘飞絮十八击’,你要留神提防他左手拂尘突施冷箭,万勿大意。 “不妨先出言点破,他心高气傲,定不愿再出手暗袭,可减去你不小的麻烦。” 林熠侧耳聆听,深感冥教有着此女直似如虎添翼。 莫看她外表弱不禁风、娇柔无限,然而心计之深、妙算之准,已到了神乎其神的境界,不啻是正道各派莫大的威胁,却也真不晓得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容若蝶低声向秦毅面授机宜,闲云真人已等得不耐烦,说道:“容小姐,你的话可有说完?咱们这就开始吧!” 秦毅冷冷看了闲云真人一眼,向容若蝶抱拳道:“小姐,属下去了。” 容若蝶微笑道:“你只管放手一战,我当以一曲‘金戈行’聊壮声势,助你奏凯!” 秦毅慨然道:“小姐放心,属下誓死取下这老儿,绝不负您的厚望。” 仇厉一挥手,将觅恨血铃抛向秦毅,沉声道:“胜了此阵,再来还我!” 秦毅接铃在手,高声应道:“是,师父!”走到阵前,眼睛瞄着闲云真人腰间的拂尘,久久不说话。 闲云真人给他盯得浑身不自在,禁不住问道:“要打就打,你看什么?” 秦毅道:“在下秦毅,久仰真人左手拂尘的‘飞絮十八击’,神鬼莫测,防不胜防。所以想多瞧几眼,好提醒自己小心防范,以免待会儿稍有不慎为真人所乘。” 闲云真人哼道:“你少拿话来套住贫道,出手吧!” 一缕金石铿锵的琵琶声响,容若蝶玉指蹁跹,抚曲助阵。 秦毅展身掠空,血铃“铿铿”镝鸣,居高临下疾劈逾电。 闲云真人退步清喝,身后仙剑弹鞘而出正落入右手,顺势往上一点,“叮”的击中铃芯。 血铃高高弹起,秦毅中路门户大开,闲云真人左掌迭出,秦毅已先一步飘身闪过。 两人翻翻滚滚斗了一炷香,秦毅渐落下风。 闲云真人果如容若蝶所料,受了秦毅言语一激,始终不屑施展左手拂尘飞絮十八击的绝技,但一柄仙剑依旧了得,着实不输给其师兄飞云真人。 他连观三场恶战,心中已有一定之见,以为秦毅的修为应逊于雁兆半分,自己获胜而归理所当然。 而秦毅也有意骄敌,觅恨血铃在仙剑上往往一触即退,不与硬撼,更令闲云真人觉得此战当是十拿九稳。 而无论战局如何变化,容若蝶的琵琶始终如一,悠扬激昂飘荡在战云上空。 众人眼里目不转睛望着两人的激战,耳畔却响起琵琶声声。忽如银瓶乍破水浆迸,忽如铁骑突出刀枪鸣,间或有血铃与仙剑的激撞脆鸣,无不热血澎湃,为之所动。 琵琶骤转高亢,切如嘈雨,一股浓烈的金戈铁马之息,直压得人透不过气,恍若两军阵前,万马奔腾千鼓鸣响无限杀伐与悲壮。 秦毅闻琴知意,一去颓势奋然抢攻,招招气贯长虹,当真似沙场上单骑闯关一去不返的铁血勇士。 闲云真人越斗越惊道:“这小子也是来玩命的?” 他当下身形游动,暂避锋芒,先求立于不败之地。 两派弟子见秦毅突发神威,战局逆转,一颗颗稍稍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屏气观战竟忘记了助威呐喊。 秦毅气势渐盛血铃“叮当”急响,犹如狂风骤雨照着闲云真人猛攻不休,一蓬蓬殷红血雾蔓延四周,凄艳如天际晚霞,诡异似冥狱炼火。 闲云真人斗到酣处,寻得一线间隙,一抖手掣出拂尘却并未立即出招,口中低喝道:“小心,贫道要施展飞絮十八击了!” 秦毅一声不吭,觅恨血铃羚羊挂角,扫向闲云真人胸前,招式又狠又疾,莫之能御。 闲云真人左手飞出,雪白飘逸的尘丝“嗤嗤”锐鸣,恰似天外飞鸿精准的拍中血铃。体内真气一转,拂尘化刚为柔,缠锁血铃。 秦毅顺势一送,血铃点向闲云真人面门。 闲云真人拂尘挥荡“铿”的一响卷开血铃,右手仙剑反削秦毅。 这一手攻守兼备,一气呵成,引得正一、神宵两派弟子齐齐喝采,皆寻思道:“无怪乎秦毅忌惮真人左手拂尘的飞絮十八击,这一场咱们该是赢定啦!” 秦毅血铃用老只得飞身闪躲,先前惊涛骇浪般的攻势,顿时被硬生生遏止。 闲云真人一柄仙剑、一把拂尘左右开弓,飘忽淩厉兼而有之,咄咄逼人卷涌翻飞。 仅须臾功夫,秦毅气势枯竭,头顶水雾蒸蒸,觅恨血铃已是顾此失彼。 容若蝶琵琶渐转凄楚,幽咽如泉,闻者黯然,仿佛是在昭示秦毅的败局难挽。 闲云真人一式“风行水上”去势莽莽,力压血铃,拂尘“啪”的凝束成鞭,沛然轰落。 秦毅左掌上翻,硬吃一招,身躯遽沉脚已踏到了溪面。 闲云真人低喝道:“孽障,还不认输?”拂尘第二次高举下轰。 秦毅避无可避,无奈丹田气沉,“扑通”隐入溪涧。 闲云真人拂尘走空,战意正炽,想也不想身剑合一,鼓风长啸破浪飞击秦毅。 神霄、正一两派的弟子忍不住抢步上前,冲到溪畔好看清水下情景。 好在溪水清冽,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两团光影在水底翻江倒海,不时激撞起一道道冲天水柱。 容若蝶的“金戈行”将近尾声,韵律渐行渐缓,透出曲终人散、兵凶战危的慨叹落寞。 林熠心头一动道:“这曲‘金戈行’已达到近乎天人合一的化境,若非她内心里亦极度厌倦争斗仇杀,断不能弹出这般神韵。难道她栖身冥教,也是有不得已的难言苦衷?” 水下两人已听不到琴曲,秦毅卖了个破绽,故意令拂尘缠住左臂,站定溪底短兵相接,近身肉搏。 偌近的距离,闲云真人的仙剑反不如血铃来得灵活圆转,几记惊如密雨的对攻后,被压制在身前苦苦守御,无以还击。 但他左手的拂尘不断催动一**真气强攻秦毅,又是占得了上风。 两人均知胜负关键尽在自己的右手、对方的左手,不约而同策动狂攻来回拉锯。 秦毅见时机成熟,血铃攻势放缓,心底默运**血咒,将魔气不着痕迹的一分分度入水中。 原本血咒一起,当有特异铃声惑神,但在水中两人的耳朵都成了摆设,闲云真人的全副心神又俱在自己仙剑的攻势上,居然恍若未觉。 几乎是在同时,两人发动了最后一击。 闲云真人拂尘罡风狂卷,终破入秦毅体内“啵啵”连响,将他的左臂经脉震得寸寸断裂,数十道血箭飙射而出,融成一蓬浓浓血水,染红溪底。 秦毅的血铃激振厉吼,凝蕴水中的魔气轰然迸发,也爆出一团凄迷红光。 闲云真人猝不及防,身躯如坠湍流,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庞大魔气碾压激撞,只觉得周身百脉如遭雷劈电击,一口热血“哗”的喷出,仿佛听见“喀喇喇”无数骨断筋折的脆响。他大吼一声,奋力冲出清溪。 溪岸上的众人视线为血水遮掩,蓦然失去两人踪迹,正焦灼紧张之际,却瞧见闲云真人打从水底箭石窜出,在空中急翻十数个筋斗,又硬挺挺的坠落。 飞云真人叫道:“不好!” 他飞身而起后发先至,揽臂抱住师弟下坠的身躯,猛感到怀中抱的好似一团软绵绵肉泥,浑身骨骼经脉尽断,再无一处完好。 闲云真人七窍流血,早已昏死了过去,就算醒来从此亦成废人。 秦毅脚步蹒跚,沿着河床走出溪涧,左臂垂在腰畔一荡一晃也是废了。 他面色苍白,每迈一步都气喘如牛,摇摇欲坠。 仇厉箭步迎上,一把握住秦毅左臂输入一道真气,助他稳住伤势,却知这条胳膊能否保全仍需看天数。 秦毅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将血铃交还仇厉,断断续续说道:“师、师父─弟子幸、幸不辱命!” 仇厉取出一枚药丸送进秦毅口中,道:“别说话,运气疗伤。” 众人骇然变色,飞云真人横抱师弟身躯,悲愤叫道:“秦毅,你使了什么诡计暗算我闲云师弟?贫道与尔等誓不两立!” 仇厉搀扶住秦毅,哈哈冷笑道:“想不认帐么,仇某奉陪到底!” 第九章 天宗 飞云真人的满头白发已用发簪束起,兀自气得巍巍直颤,怒喝道:“闲云师弟分明占着上风,若非遭了暗算,焉会转眼变成这个样子?” 仇厉傲然道:“**血咒下能逃一命已属幸运,换作仇某出手,他怕连半根骨头也留不下来。大丈夫愿赌服输,真人情急狡辩未免有**分。” 飞云真人老脸涨的血红,说道:“贫道就是不信这个邪!仇厉,你可有胆让秦毅在光天化日之下再施展一回**血咒,瞧瞧贫道是否也会筋断骨折?” 仇厉蔑然道:“飞云真人,劣徒苦战获胜,油尽灯枯连走路都难,如何施展得动**血咒?你想领教,仇某恭候。” 费久心想飞云真人适才祭出千霄无极诀,真元大损,再战仇厉多半凶多吉少,于是迈步上前慨然道:“好,仇老魔,便让老夫来试试你的**血咒!” 三十一年前,仇厉夜闯正一派连伤七名高手宿老,其中就有三位乃费久同出一门的师兄弟,可谓冤大仇深。 这些年来,费久念念不忘复仇雪耻,奈何仇厉行踪诡异,修为卓绝,始终不得机会。 数日前,仇厉伤在林熠掌底,伤势未愈,以费久的眼光自能看出。 此消彼长,他禁不住要挺身求战,宁可舍了性命也要教仇厉铩羽。 容若蝶轻笑道:“费老先生,你豪情万丈令晚辈佩服,但也不可坏了重复出战的规矩,难不成正一、神霄两派人才济济,竟无第二人敢与仇大哥一战了么?” 费久语塞,飞云真人哼道:“容小姐,你的话强词夺理可也站不住脚。秦毅暗箭伤人在先,坏了规矩的却不是我们!” 容若蝶摇首叹息道:“遥想两百年前,贵派先掌门明德真人高风亮节,光明磊落,两道共仰何等的气魄风姿?怎到了真人这一代却只会抵赖食言? “秦毅,你不妨将水底的经过说与诸位听听,看看其中是否有卑鄙无耻的手段?” 秦毅得仇厉真气之助,镇住伤势,呼吸也不似先前急促,恭声道:“属下遵命!” 三言两语他将自己如何诱闲云真人沉入溪涧,借助水流积蓄魔气,一举发动**血咒战而胜之的经过,叙述了一遍。 在场众人俱是各派精英,对照所见的情形,心知秦毅的话不假,只是利用溪水克敌着实不可思议,也难怪闲云真人中计落败。 大伙儿终究出身正道名门,这么多人盯着,强辩赖帐的话自也说不出口,何况容若蝶手里还攥着六名人质。 然而就此认输,心有不甘。 下一轮仇厉亲自出马,莫说费久与飞云真人无法再次出阵,即使没有这条约定也毫无制胜把握。 若在平时,在筑玉山留滞年余,最多不过失去了点颜面也不算什么。 可当日两派联手大破九峒观烈火宫报复在即,这二十多人,不啻是本派举足轻重的力量,岂能平心静气的幽居此处,赏月观花? 正进退维谷时,正一剑派中走出一位少女,布衣银钗,肌肤微黑,貌不惊人,淡淡道:“费师叔,这一阵便交由弟子吧!” 费久一愣!这少女乃掌门师兄冉剑寐门下弟子言慧,拜入正一剑派不过十数年,资质仅属中等。 此次雾灵山脉之行,言慧本无资格同往,但临行前,冉剑寐却将她加入了名单,说是借机历练一番。 费久心里大是不以为然,可碍于掌门师兄的面子也不好反对,将就着带上。 一路言慧寡言少语,栖宿时也总与其他女弟子离得远远的。 费久只当此行弟子中仅有她一人来自冉剑寐门下,与各支同门素来不熟,故也不以为意,反在几场恶战里让严放等人多加照应。 她毛遂自荐,主动请战,勇气可嘉,大合费久的胃口。 但此战非同小可,仇厉魔功精湛,岂是儿戏? 他当下一皱眉道:“你如何是仇老魔的对手,还不退下?” 两派弟子里,有不少年轻人早已看不惯言慧一副清高自赏,爱理不理的做派。 若是她修为超群又或天生丽质尚有可恕之道,偏生言慧资质平平,相貌也不出众,更让人心生不满。 众人见她受到训斥多少存了幸灾乐祸之意,均想道:“你不自量力,妄图挑战仇老魔大出风头,却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有好心的人,便出言劝道:“言师妹,快回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时候。” 言慧神色不改,樱唇微微翕动,费久与飞云真人同时动容,两双眼睛齐刷刷盯在她身上。 言慧点点头,又说了两句,费久脸上现出兴奋之色,高声道:“好!便由你出战,向仇老魔讨教两手血屠铃法!” 费久的师弟沈观乘,低声问道:“费师兄,这是怎么回事,这丫头岂是仇老魔对手?” 他是剩下众人里修为最高的一个,倘若飞云真人与费久限于约定不能出手,原也该由自己与仇厉生死一搏。 费久泰然自若,捋着黑须笑道:“年轻人嘛!有这样的大场面,历练历练总是好的。” 沈观乘一头雾水,另一边神霄派的弟子,见飞云真人也不出言反对亦不好拦阻。 言慧说道:“多谢费师叔恩允,刚才秦毅得觅恨血铃之威,战败闲云真人,弟子也想借费师叔的长天仙剑与仇老魔一较高低,教他不敢小觑正道英豪!” 费久洪声大笑,拔出仙剑,双手递到言慧手上,说道:“好好打,替老夫灭了仇老魔的威风,出胸中一口恶气!” 言慧颔首,仙剑反手竖在背后,走到仇厉近前,两人隔着一条飘红溪涧,对峙互视。 仇厉冷然皱眉,也在奇怪费久与飞云真人,为何遣出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丫头出阵?自己乃是魔道一等一的翘楚人物,纵然赢了亦不是什么光彩事情。 仇厉的四名弟子面面相觑,偷眼瞧向容若蝶。 只见她面含微笑怀抱琵琶恁的悠然,弄不清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林熠凝视言慧若有所思,但仿佛仍有一处关键未能明白,剑眉微蹙默然沉吟。 言慧徐徐道:“仇先生,你先请!”口气之大,让费久、飞云真人也自叹不如。 仇厉嘿嘿而笑,他睥睨正魔两道,威震八荒四海,谁敢大言不惭让自己一个先手? 这少女不过是正一剑派门下的一个二代弟子,名不见经传却行大宗师之事,好生教人困惑。 他目露寒光,正欲反驳,陡然一凛。 原来在刹那间,仇厉惊觉言慧那双原本平淡无光的眸子里,暗暗藏蕴着一泓深不可测的晶莹华采,若非如此近距离的仔细打量,绝难发现竟是功通造化、返璞归真之相。 他再细心观察言慧的站法身姿,看似生涩实则毫无破绽,更一反平庸,尽显婀娜之态,并与周围的山水天地融成一体,胜过费久何止一筹? 仇厉轻敌之念尽消,收敛笑容,面色凝重肃杀,沉声道:“阁下请!” 众人对仇厉的神态变化大为惊异,心想就算他面前站的,是正一剑派掌门冉剑寐也未必会这般谨慎认真,何以一个少女令其至此?也有人想这或许是仇老魔的诡计,好让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得意忘形,再加耍弄戏辱。 容若蝶忽道:“两位且慢,小妹尚有一个提议。仇大哥百年修为已臻大乘,这位言姐姐即便是天纵英才也难以望及。这样的较量功力悬殊过大,不免有失公允。况且小妹本意仅在切磋,点到为止,若再加伤亡可就不好了。 “不如两位交手时皆收敛真气,只在彼此招式身法上一决输赢。也好教大家瞧瞧究竟是血屠铃法技高一筹,还是正一派的剑术绝学纵横天下。” 众人一愣,容若蝶的这个建议无疑对言慧大大有利。 仇厉不能运用血罩神功,更施展不了**血咒,如断一臂威力大减,尽管他百余年的阅历火候仍非言慧可堪比拟,但言慧好歹也有了一线胜机。 林熠听得容若蝶说到“也好教大家瞧瞧究竟是血屠铃法技高一筹,还是正一派的剑术绝学纵横天下”之语,眼中蓦地一亮,心道:“原来如此,这丫头好深的城府,好厉害的心机!”他举目望向言慧,瞧她如何应答。 言慧面色沉静,却掩藏不住目光里掠过的一丝惊讶,深深瞥了容若蝶一眼,若有所悟。 她缓缓道:“悉听尊便。”竟是毫不领情也毫不在乎。 仇厉渊渟岳峙,神光罩定言慧,右手血铃轻轻晃动。 他不运真气这铃声听上去也顺耳多了,一停一响宛若风铃叮咚。 言慧则依旧保持原先姿势,只有林熠、费久等少数几人看得出,她的左手玉指随着血铃响声有节奏的悄然屈伸,遥遥呼应仇厉几不可察的招式试探。 静默半晌,两人仍无动静。 几名年轻的弟子等得不耐烦,嘀咕道:“仇老魔怎么婆婆妈妈的?这丫头三脚猫的功夫,让我上此刻也早摆平啦。” 日头徐徐西沉,透过竹林间隙,一线刺眼日光照向言慧,令她的视线在电光石火中一黯。 仇厉冷喝乍动,似一束黑色闪电已到近前,血铃幻影层层只听不见铃响。 原来他出招的速度过快,连铃铛都不及撞响。 费久耸然动容,喝道:“小心!” 言慧右肩微微一沉,长天仙剑侧转,一抹光线正折射在如水锋刃上,直耀仇厉双目。 光芒之亮,比之日头斜射更胜。 仇厉冷哼,左手袍袖舒展好比一面大帐篷把阳光割断,血铃化虚为实,飞点言慧咽喉。 言慧撤步侧身,仙剑顺势从背后滑出,剑尖“叮”的挑中血铃。 正一剑派的弟子齐声惊咦,言慧施展的这招乃“奇门十九式”中的一招“旁敲侧击”,本派十年以上的弟子尽皆会使,可谓入门剑法殊不足为奇。 然而她招式的运转幅度缩小了一半,那可是大大的错谬。 要是有哪一个弟子平日练剑这般使来,难逃过费久一通劈头盖脸的臭骂,可她偏巧能将错就错,轻描淡写的把仇厉淩厉无畴的攻势化于无形。 言慧手腕翻转,仙剑劈落,依稀便是“奇门十九式”中的“水落石出”。 但她步法不对,出剑的高度也低了半尺,刚构着仇厉胸膛,却也正因如此,这一剑变化更快去势更疾,竟令血铃不及回挡。 仇厉眉宇一扬,赞道:“好!”左袖飞荡,席卷仙剑。 两人即明言约定不可比较功力,仇厉这一拂虽说诡异飘忽,但长天仙剑在激撞之下,仅仅一侧,反刺向他的右肩像预先精算过一般,硬将仇厉迫退数丈,回到原先伫立的位置。 顿时群情激越,轰然喝采。 神霄派的人也就罢了,正一剑派的弟子于兴奋鼓舞的同时,不免心中奇怪。 林熠也看得心驰神摇,见言慧施展的一招一式都普通至极,可稍加变化立时化腐朽为神奇,能把仇厉迫退委实不可思议。 他与正一剑派的弟子也曾有过数次交手,对“奇门十九式”、“浩然大七式”可说了然,却也从未想到同样的招式,换到言慧手中竟能发挥出偌大的威力。 其中关键全在于不拘陈规,因势利导,但与自己耳闻目染的诸般教条已大相迳庭。 他的眼前宛如乍现一线天窗隐约抓到了什么,全神贯注在言慧的长天仙剑上,苦苦应证推敲,只觉得受益无穷。 场内两人渐渐放开手脚,你来我往,身影交错。 言慧的仙剑随心所欲,指东打西,无一不是妙到巅毫,也无一不是正一剑派中俯首可拾的招式。 仇厉的血屠铃法争锋相对,亦是妙手迭出精采纷呈。 尽管双双收敛了功力,可惊心动魄之处远胜前头四场,当真胜负仅系毫厘。 二十招过去,五十招过去,接着一百招又过去,两人平分秋色难分伯仲。 仇厉陡逢劲敌,斗得兴起,一声长啸幻化出十三道光影围绕言慧游走,血铃水银泄地,无孔不入的连环绝杀,看得人眼花撩乱。 忽听“扑通”、“扑通”几声,有两个修为稍差的神霄派弟子,被仇厉的身形搅得头昏脑涨晕倒在地,旁边的人正紧张观战也来不及搀扶。 言慧在内圈以静制动,不愠不火,脸上沉静的表情窥不出丝毫的心绪。 偶尔注视她的双眸,却能发现其中神光深邃,精华内蕴。 仇厉的身法越来越快,到最后幻化出十九道光影,上天入地、四面八方齐齐迫来,如此声威直令费久、飞云真人骇然无语。自忖在这“分光身法”之下,绝难支撑过五十招。 蓦然,十八道虚影一收,仇厉飞身逆袭,使出“血屠铃法”最后一招“哀鸿无归”。 血铃犹如雁行经空,吞吐无方,越过长天仙剑轰向言慧面门。 众人轰然惊呼,俱以为败局已定。 孰知异变突起,言慧镇定若亘,头向后仰,剑柄倒转“叮”的荡开血铃。 她左袖掠出,电光石火里拂向仇厉。 仇厉此招有攻无守,更料不到言慧居然能够破解,猝不及防,只得吸气飞退,但胸口一麻仍被轻轻扫中,好在言慧袖上真气内敛未至受伤。 两派弟子欢声雷动,几乎不能相信言慧真的击败了不可一世的“血魔”仇厉,人人脸上洋溢着兴奋光彩。 仇厉飘身落地,咄咄目光射向言慧,哑声道:“好剑法!” “叮─”言慧垂手将长天仙剑插入沙土,静静道:“我输了。” 欢呼声一下子沉寂,众人愕然望向言慧。 容若蝶拊掌娇笑道:“言姐姐光明磊落,小妹好生敬仰。” 沈观乘皱眉道:“言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何认输?” 言慧淡然道:“输了便是输了,弟子心中自明就是。” 容若蝶道:“沈老先生,这里面的缘由晚辈倒是明白,你想不想知道?” 沈观乘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容若蝶微笑问道:“沈老先生,你也是正一剑派的宿老名家,适才言姐姐倒转剑柄抵挡血铃的招式,你可晓得是出自贵派的哪一招?她飞袖拂面逼退仇大哥的那手绝技,又是出自贵派哪一种功夫?” 沈观乘愣了愣,才惊醒到言慧最后使用的两记招式,都非正一剑派的绝学,可源于何处却也说不上来。 他不愿示弱,冷冷道:“言慧天资聪慧,触类旁通,心灵福至之下另创妙手,也是有的,难不成你能说出它的来历?” 容若蝶摇头叹息道:“难怪沈老先生不认得这两招绝学,恐怕普天下能清楚的人也屈指可数!那式倒转剑柄的招式称做‘莫逆于心’,飞袖拂击则是驰名于世、却少有人亲睹过的‘拂心忘尘袖法’。言姐姐,小妹可有说错?” 除了费久与飞云真人,两派高手齐声惊叫道:“这不是天宗止念池的绝学?” 言慧恍若不闻,只问容若蝶道:“你早就知道了?” 容若蝶颔首道:“若非如此,小妹焉会布下此局引言姐姐现身?适才你若忍住不出手,小妹也无法认定二十余人里究竟哪位才是姐姐化身。可现在,唉,姐姐却作茧自缚了。” 言慧当然清楚容若蝶这话里的意思,她若不出手,原本双方的赌约就束缚不了自己。但如今若默认,这份赌约对自己也一样有效,却枉自暴露了身分。 林熠豁然开朗,所有关节终于全部想通。 容若蝶定是从哪里得到密报,知晓天宗传人隐身费久一行人中,但又难以确认。 因此她苦心设计,将费久、飞云真人等诱入筑玉山,再提出赌约迫言慧现身。 这一连串的计谋环环相扣,天衣无缝,却把费久他们全当作了诱饵。 严放错愕道:“你、你不是言师妹,你究竟是谁?又怎会本门的剑法绝学?” 费久骂道:“笨蛋,她自然不是言慧,是天宗观止池的雁仙子!” 天宗观止池乃仙家圣地,其门下嫡传弟子不过十数人,素以参修天道、明悟自然为己任,少有过问世事纷争,隐然超脱正魔两道之上,与号称“禅宗”的大般若寺齐名当世,现任宗主“天帝”戎淡远更是神仙中人,难得一现。 每隔百年,便会有若干观止池弟子入世修行,以增广阅历见闻,期满后由天宗长老会同宗主考评,从中挑选下任宗主的候选者。 因此不必费久过多解释,大伙儿都能明白这位雁仙子,实乃观止池嫡传弟子中的杰出人物,亦大有可能在未来接掌天宗。 容若蝶银铃般娇笑道:“果然是天宗雁姐姐大驾光临,小妹幸何如之。” 雁仙子道:“容姑娘何必自谦,鸾霜输了赌约,已沦为贵教的阶下囚。此后一年鸾霜与飞云真人、费老先生他们便要多多叨扰了。” 仇厉闻言暗喜,若能将雁鸾霜等人幽居筑玉山一年,于冥教而言自是再好不过。 尤其是雁鸾霜身为观止池嫡传弟子更是非同小可,她既与正一、神霄两派高手同来,显然将不利于本教,能留她一年自己也可多睡几个安稳觉。 况且这个消息传将出去,正魔两道势必震动,大涨冥教的威风。 不料容若蝶摇头道:“妹子的这座小庙粗俗鄙陋,怎敢简慢雁姐姐在此逗留?” 雁鸾霜淡然道:“容姑娘此言差矣,这般山清水秀的所在比之世外仙境也不遑多让。鸾霜能留驻此间一年,还需多多谢过容姑娘的好意。” 林熠心中微微一笑道:“这位雁姑娘瞧不出也是极厉害的角色,竟以退为进挤兑容若蝶,这两人对上可有好戏看了。” 容若蝶不慌不忙扫了眼费久等人,说道:“雁姐姐的厚谊小妹求之不得,奈何费老先生与飞云道长他们心悬烈火宫进袭之事,怕也无心在此逗留吧?” 费久怒哼道:“女娃儿,你到底想要怎样,不妨给句痛快话!” 容若蝶嫣然一笑道:“小妹想请在场各位立下一个誓约,一年之内绝不参与任何针对圣教的敌对行动便可离去。” 飞云真人愣道:“容小姐,就这么简单?你可当真?还有没有别的?” 需知近年来正道各派的首要大敌,乃是五行魔宫。冥教僻居南方倒少有纠葛。容若蝶纵不提出这点要求,或许三五年内各派也难得会与冥教发生正面冲突,答应下来倒是不难。 容若蝶道:“其他的就是小妹私人想托雁姐姐,代送一封信函交与天宗雪长老御览,不知雁姐姐能否成全?” 雁鸾霜沉吟问道:“信在哪里?” 容若蝶从袖中取出一封印泥封缄的信函,信封上只写着“雪长老宁宜亲览,晚辈容若蝶顿首”这两行小字。 字迹娟秀洒脱,多半出自容若蝶亲笔。 雁鸾霜接过,感到里面硬邦邦似有异物。 她也不多问,说道:“容姑娘隆情鸾霜心领。此信鸾霜当亲手交与雪师叔,但她老人家愿否拆阅,则非旁人所能左右。” 当下费久等人立下誓约,容若蝶吩咐道:“仇大哥,恭送诸位出山。” 飞云真人道:“多谢容小姐好意,不过咱们既然能进来也就能离开,不劳动仇先生大驾了。” 仇厉解了六名弟子的禁制,费久瞪眼望向林熠道:“林师侄,你与咱们一起走么?” 容若蝶不等林熠回答,说道:“费老先生走好,小妹尚另有要事与林兄商洽,稍后当亲自送他离去,诸位无需担心。” 第十章 十日 费久道:“那怎么成?林熠乃昆吾派弟子,咱们岂可把他一人留在这儿?” 飞云真人站在一边闷声不响暗暗埋怨费久,不该为了个昆吾派的弟子横生枝节,可也不好多说。 林熠笑道:“费师叔一路顺风,弟子在此多待片刻也无大碍。只拜托你老人家替我与恩师知会一声,好令他勿念。” 费久一愣,想不透林熠的意思,更不曾想到林熠乃仙盟中人身价可贵,容若蝶与仇厉如何肯轻易放虎归山? 他于是点头道:“好,老夫就先走一步。他们要是敢对你不利,咱们正一、昆吾各派,都跟冥教没完!” 容若蝶娇笑道:“费老先生不必多虑,林兄乃小妹贵客。” 费久哼了声,说道:“那最好!” 林熠见此老古道热肠也颇感动,颔首道:“费师叔走好,咱们后会有期。” 费久等人离去后,容若蝶微笑道:“仇大哥,你可是在心里责怪小妹不该如此轻易的放走他们?” 仇厉道:“小姐此举必有深意,还望为仇某指点迷津。” 容若蝶道:“这些人留在筑玉山一年于正道各派实力损失不过尔尔,咱们却不但要将他们供养起来还需派专人看守,殊不划算。 “况且他们答应留下,两派的掌门与天宗的高手却未必答应,其后必会设法解救,咱们也犯不着为此与正道结仇开战,不如让他们立下誓约,放其离去,化解了眼前纷争。 “尤其那位天宗传人雁鸾霜,这一年里是休想再与圣教为敌作对,届时咱们设法在正道各派与五行魔宫之间挑灯引火,坐山观虎斗,岂不轻松快哉?” 她解释完了还不放过林熠,转头微笑道:“林兄,不知小妹说的可对?” 林熠装聋作哑道:“蝶姑娘刚才与仇老哥说了什么?在下怎么一个字也没听见?” 容若蝶似笑非笑道:“林兄,你主动留下,不就是想多查探一些小妹的底细与盘算么?如今小妹都把心里所想的都说与你听了,你为何又充耳不闻呢?” 林熠一本正经道:“蝶姑娘错了,在下实是为你的仙姿天乐所动,所以只想留在筑玉山,能在蝶姑娘身畔多待一刻好过一刻,便是教我作神仙也不换。” 仇厉嘿道:“林兄,你既有此心不如干脆加入本教,今后岂不是可以多加亲近容小姐?” 林熠肃然道:“仇老哥的建议大谬不然。小弟若是加入贵教不啻成了蝶姑娘的属下,身分上就矮了半截,日后只怕蝶姑娘懒得拿正眼瞥小弟一下。倒是常与贵教捣蛋为敌,反能令蝶姑娘时时记着在下的存在。” 岑婆婆不屑道:“小混蛋,满口胡言乱语,小心老身煽你的耳刮子。” 林熠嘻嘻一笑,拍拍胸口说道:“岑婆婆发怒啦!好吓人!” 容若蝶将紫玉琵琶交给岑婆婆,说道:“仇大哥,此件事了,小妹仍需逗留数日,就有劳你先行回禀教主他老人家了。” 仇厉道:“好,仇某先告辞。林兄,咱们也后会有期。” 林熠招招手作别道:“仇老哥,咱们日后还是别再见面为好,小弟第一次撞着你就被揍了个半死,剩下的半条小命我还想多留几年。” 仇厉哈哈大笑,向容若蝶与岑婆婆一抱拳,率着四名弟子去远了。 容若蝶目送仇厉五人远去,道:“好啦,现在这里就剩下咱们几个人了。林兄,小妹带你去见一个人,待与他会面过后林兄即可离去。” 林熠诧异道:“是谁,这筑玉山还住着旁人么?” 容若蝶摇头道:“他是小妹的一位尊长,名字小妹可不能说。” 岑婆婆“呸”道:“什么尊长,一个老混蛋,老疯子罢了。” 林熠乐道:“老混蛋,不正好与在下这个小混蛋凑成一对么?” 当下容若蝶在前引路,林熠紧随其后,岑婆婆竟自顾回了竹庐。 两人走进北面的竹林,容若蝶道:“林兄留神,这面的阵势尚未撤去,切不可随处乱走。” 林熠问道:“蝶姑娘学究天人,敢问令师是哪一位世外神仙?” 他从仇厉对容若蝶的称谓里,已经清楚她绝非巫圣门徒,否则仇厉理应称其为“师妹”,而非“小姐”了。 容若蝶摇头道:“小妹没有师父,自幼失孤,全赖岑婆婆抚育成人。” 林熠道:“原来蝶姑娘与我一般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不过我连亲生爹娘是谁都不晓得,比起蝶姑娘恐怕更惨一层啦!” 容若蝶问道:“林兄又何以投到昆吾派门下?” 林熠回答道:“师父说是有人半夜里把我抱到昆吾剑派的山门外,我饿得惨了便嚎啕大哭,惊动了守夜的弟子。师父见我可怜就收留下来。 “又从我襁褓中寻到一枚玉坠,见上面刻了个‘林’字,便给我起名叫林熠。因为他老人家说抱起我时,在下虽然饿得脸色发青,可一对眼睛却熠熠闪光活像夜里的小贼。” 容若蝶笑道:“林兄的名字却有这般来历倒也有趣得很,令师想来定也是位诙谐洒脱的人。” 林熠心道,你对神霄、正一各派甚至天宗的情形都了若指掌,昆吾派何能例外?我师父是怎样的脾气,只怕你晓得的比我还清楚,他回答道:“蝶姑娘猜的是,我师父他老人家,平日里十分风趣,但小弟最怕的也是他。” 容若蝶惊讶道:“想不到这世上还有林兄害怕的人?” 林熠本来是在套容若蝶的口风,一转眼却说到了自己头上,他哪肯吃亏,嘿嘿笑道:“在下胆小如鼠,怕的人着实不少,譬如蝶姑娘就是其中之一。” 容若蝶故作不解道:“林兄何出此言,小妹一介弱质女子,林兄只伸一根手指头便能戳倒啦。” 林熠道:“蝶姑娘客气了,连仇老哥都对你俯首贴耳,又谈笑玩弄费师叔等人于股掌之间,小弟岂能不对蝶姑娘的殷勤款待诚惶诚恐,受宠若惊?” 容若蝶幽幽一叹,道:“林兄这么说才当真令小妹诚惶诚恐了。其实在小妹心中,不但对林兄毫无恶意而且恰恰相反,是视若知己才对,难道在林兄眼中,小妹是与你各为其主、势不两立的人么?” 林熠挠挠脑袋,道:“不会吧,咱们只是初次见面,该没这么深的交情吧?” 容若蝶浅笑道:“林兄莫非没听说过‘一见如故’的典故?” 林熠哀叹道:“完了,完了。师父要知道我和冥教的容若蝶小姐一见如故,还被引为知己,不知该罚我洗多少件臭衣服、臭袜子? “蝶姑娘,你要真当我是朋友,定不忍心见在下受罚吧?还是痛痛快快告诉我实情,就算小弟求你了。 “唉,你没闻过师父他老人家的袜子有多臭,咱们洗剑斋内外都找不着一只耗子,便全仰仗他老人家之功。” 容若蝶莞尔道:“林兄,你背后编排令师,可小心他老人家有千里侧听之能,你也不必再追问小妹了,终有一日林兄会全部明白。” 这时前方竹林里隐约现出一排石室,打从里面有一个苍老雄劲的声音问道:“蝶丫头,有什么事情笑得那么开心?也说来给我听听。” 容若蝶吐吐舌头,压低嗓声向林熠附耳说道:“糟糕,咱们的话教老爷子听见啦。” 石室里那人又问道:“蝶丫头,你为何不回话?身边有了小白脸陪着,就不管我这糟老头子了么?” 容若蝶俏脸微微一红,林熠已扬声道:“老爷子,在下的脸可不怎么白。” 石室老者哼道:“那是黑的了?” 林熠笑道:“也不算太黑。” 石室老者怒道:“不黑不白却是什么,难不成是阴阳脸?” 说着话的两人走到石室跟前,当中一间屋子的石门无风自开,里面空荡荡的地板上,只坐着一个满头花白、乱发披腰的老者。 这老者左边的袖口空垂于地,右手扯着乱糟糟的胡子也不看他们,仰头瞧着天花板上密密麻麻的石刻念念有词。 再看石室的四壁和地上也被人画得乱七八糟,满是看不懂的图形字元。 容若蝶站在门口,含笑道:“老爷子,人给你带来了。” 老者“哦”了一声,好半天才回过头,上下扫了林熠一眼道:“小伙子,进来坐。” 容若蝶轻声道:“林兄,进去吧。” 她刚一迈步,老者急忙叫道:“蝶丫头,谁教你也进我的‘悔心轩’了,快退出去!我老人家这屋子里最忌讳女人了。” 容若蝶不以为忤,问道:“老爷子,那我何时可以来接林熠?” 老者想了想道:“十天吧,这当中别来烦我们。” 林熠隐隐感觉要上当,忙道:“蝶姑娘,你要我在这里留十天作甚么?” 老者道:“错了,不是她,是我老人家要你留下。” 林熠苦着脸道:“老爷子,说句得罪你的话,这间破屋子里什么也没有,要我在这儿待上十天,整天对着你老人家闷也闷死了。我只答应陪蝶姑娘来见你一面,如今咱们也算照过面了,我可得走啦。” 老者嘿嘿道:“走什么走,没我老人家开口,你哪儿都去不成!” 他身影一闪,右手五指飞抓林熠肩头。 林熠沉肩出掌,可手刚抬了一半,老者右臂一转一滑已搭到他腋下,五指稍一运劲低喝道:“进来吧!” “呼─”的将林熠偌大的身躯甩进了石室。 跟着“砰”的一声石门关闭,依稀听见容若蝶在外面道:“林兄且莫多心,十日后小妹再来接你。”脚步声响,竟是走了。 林熠腰间一挺,翻身贴着石壁飘落,老者威风凛凛地堵在门口得意道:“小伙子,刚才那招‘渊底擒龙’,妙得紧吧?” 林熠一招受制亦是凛然,他自忖纵然对面站着的是仇厉,若不偷袭也断难办到。 这个糟老头貌不惊人,疯疯癫癫,修为却恁的了得,可是为何要强留自己在此呢? 他一面提神防备,一面假装不屑道:“我看也稀松平常。” 老者大怒道:“稀松平常?好,咱们再试一次,看你躲不躲得过。” 林熠一转眼睛,摇头道:“不来了。” 老者愣了愣,问道:“你小子害怕了?” 林熠昂然道:“我林熠天塌下来也只当被褥盖,岂会怕你?只是昆吾门规里有一条‘尊崇师长,礼待老弱’。在下瞧你老人家胡子、眉毛都一大把了,万一动起手来老胳膊、老腿有个闪失那怎么得了?” 老者一蹦多高,嗷嗷叫道:“混小子,我老胳膊、老腿?着打!” 他淩空翻了个跟头,又探右手抓林熠肩头,招式与先前一模一样。 林熠有了前车之鉴,心想:“我不抬手,却让你如何再抓?”贴着石壁掠起,右脚飞踢老者右腕。 老者右臂还是一转一滑,又绕过林熠右足,一把扯住他小腿,喝道:“去!” 林熠应声飞出,这回老者恼他不敬,有意给他苦头吃,手上爪力一吐破入他体内。 林熠经脉受震,刹那间竟凝铸不起真气,眼睁睁看着与对面石壁飞速拉近距离,“咚”的撞了一声闷响,眼前一阵金星乱冒,头昏脑涨。 耳听老者打了个响指,迈腿在自己身前踱来踱去,问道:“小混蛋,服不服?” 林熠摸着脑袋起身,他适才对老者的招式变化瞧得清清楚楚,然而还是没能破解。 两次被甩,一趟被抓着腋下,一趟被扯住小腿,部位各异却有相同的奥妙。 他心下佩服,嘴里还是嘟哝道:“老混蛋,这么好的身手,干嘛不去当捕快?” 老者哈哈笑道:“你懂什么,这是我老人家耗费整整十八年的光阴,才创出的‘手舞足蹈小八式’,拳打脚踢算什么?唯有抓在手里才最是实在。” 林熠哑然失笑道:“‘小把式’?老爷子当真谦虚。” 老者骂道:“狗屁,是小八式可不是小把式!你小子想不想学?” 林熠疑惑道:“老爷子,你跟我非亲非故为什么一定要教我?” 老者怒气稍歇,回答道:“谁说我跟你非亲非故了?想当初─” 他突然噤口,狠狠煽了自己一个耳光道:“***,又是这张臭嘴,当年苦头还没吃够么?还要乱说!” 林熠看他脸上张牙舞爪的红指印,心生疑窦,问道:“老爷子,想当初什么来着,干嘛不说完?” 老者干笑道:“没什么,没什么,你问这么多干什么?这套手舞足蹈小八式你要不要学?” 林熠莫名其妙被人连摔两个大马趴,对手舞足蹈小八式大是见猎心喜,但刚才老者的话头勾引起他不小的好奇心,因此故意摇头道:“不学,除非你先告诉我,为何要教我?” 老者道:“我喜欢,我乐意,你学不学?” 林熠说道:“不学,我喜欢,我乐意,就是不学!” 老者抓着颌下乱蓬蓬的胡子,瞅着林熠,道:“吆呵!你这臭小子自以为拜了玄干那臭牛鼻子老道作师父,练得几手狗屁不如的昆吾剑法,就登上天了?老实告诉你,差远了!没有我老人家指点,你小子一辈子连天道的毛都沾不上。” 林熠笑呵呵道:“那倒是,晚辈这两手三脚猫的剑法,原本便不堪入你老爷子法眼。要不咱们就别学了,先坐下来舒舒服服喝几坛好酒如何?” 老者道:“好小子,修为不怎么样,鼻子倒挺灵光,居然闻到我埋在屋外的那几坛好酒香味啦!不成,你先拔剑让老夫瞧瞧昆吾的九九弹指剑法,这二十年来又有多大的进步,敢不把我的手舞足蹈小八式摆在眼里。” 林熠直摇头道:“不打,不打,打架哪有喝酒有趣?” 老者大叫一声道:“混蛋,这能由得你么?” 并指如刀,一掌劈出,雄浑浩荡的罡风汹涌扑向林熠。 林熠猛吃一惊,闪身挥掌“砰”的一接,苦笑道:“老爷子,这可是玩真的?” 他整条右臂酸麻难当,他赶紧施展泰斗心法,将破入经脉中的掌力转嫁到背后石壁上。出乎意料的是石壁承受了惊天一击,不但纹丝不动连石屑也没落下半点。 老者哼道:“自然是真的,你这不识抬举的小子,打死也是活该!” 林熠没来得及回话,眼前一花,老者已欺身近前,又一掌崩云穿石轰向胸口,真要挨上,十条小命也一样交代。 林熠无奈,反手擎剑,叫道:“老爷子,得罪了!” 九九弹指剑如闪电惊虹般腾空吞吐,九点寒星直刺老者掌心。 老者喝道:“看我‘顺手牵羊’!”掌心下翻朝前一送,轻描淡写之间五指又贴住仙剑剑刃,劈手夺过! 林熠一跃闪退,大叫道:“老爷子,你言而无信,我不陪你打了!” 老者一呆捏着仙剑问道:“我怎的说话不算数了?” 林熠义愤填膺道:“咱们说好了要让你见识见识本派的九九弹指剑法,可一招没过,你就把在下的仙剑抢了去,这算什么?” 老者哑口无言,支吾道:“说的也对,好!我就不用手舞足蹈小八式,咱们再来打过。”手一挥已将仙剑掷还。 林熠已觉察出这老者对自己全无恶意,接住仙剑笑道:“老爷子,咱们说好了,打完了就喝酒。” 老者道:“哪那么多废话,打过了再说!”他拧身再上,劈掌斩落。 林熠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奋起迎战,立意要给这古怪的石室老者一点苦头吃吃,以报两次被摔之仇。 他眼见老者一掌落到头顶,静立不动猛然高声喊道:“且慢!” 老者闻言住手,右掌稳稳停在半空,掌风一丝不漏,问道:“又怎么了?” 林熠蓦地一转身形,闪到老者右侧,仙剑疾出,笑道:“先让我替你修剪修剪胡须!” 老者浑没料到林熠这般无赖,意到身动,立时飞退数丈。 剑光闪处,几缕须髯冉冉飘落。 老者气得哇哇大吼道:“好小子,不给你点教训,我老人家就不姓雪!” 林熠一震,电光石火里失声叫道:“原来你也姓雪!” 但漫天掌影已将他层层笼罩,罡风鼓荡迫得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请继续期待《剑谍》首部曲续集 第一章 洗髓 雪老人右手拍出,小指与拇指朝两侧高高翘起,食指蜷曲往前凸出,拳不像拳,爪不像爪,手形怪异令林熠好奇心大起。 真气所到之处,指间亮起一蓬金色绚光,赫然现出一羽状似振翅高吭的苍鹰,挟着一溜蒙蒙弧光,罩着林熠胸口轰落。 林熠不知此招乃是昔年威震正魔两道的冠世绝学鹰扬九鉴,但见这掌势大力沉,也不敢硬接,身形右闪,仙剑一式“九星连珠”侧点雪老人右腕脉门。 仙剑与金色光澜甫一碰触,如陷暴风急流,“嗡嗡”镝鸣震颤把持不住,随时可能脱手逸出。 林熠年纪虽轻,但出道数年阅历颇丰,其中更曾经历过与仇厉这般高手的恶战。 他当即手腕一振,一缕真气注入剑刃,仙剑青华绽放,顺着掌风激荡韵律再抖落九点寒星,吞吐闪烁,虚实不定。 雪老人轻赞一声:“好!”食指倏然弹出,“叮”的震开仙剑,手间凝铸的金羽苍鹰砰然雷动,脱缰轰出。 林熠一凛,暗道:“这老爷子的修为,竟臻至”铸元凝光“的无上化境,岂非已是地仙一流!” 他仙剑用老,旋即左袖飞拂,唯恐抵挡不住雪老人惊世骇俗的掌力,身子朝后疾退。 孰知那羽金鹰宛似通灵,在雪老人催动之下翩飞盘旋,躲过飞袖,侧转到林熠身后,直叩背脊。 林熠淩空飞退,只觉眼前光芒一闪,金鹰已失去踪迹,身后却生出一道雄浑罡风,排山倒海的掩袭而至。 他若转而朝前闪避,雪老人如山横亘,正以逸待劳守候着他,成前后夹击之势。 情急中,林熠吐气扬声身躯倒翻,头朝下,脚往上,凭空拔起,仙剑施展“守缺六十四剑”里最为沉稳凝重的一招“天衣无缝”,刹那幻起层层光幕,“砰” 的与金鹰迎头激撞。 剑气金光鼓荡呼啸,金鹰“嗤嗤”蒸腾起一蓬光雾,冲破仙剑筑成的青色光壁。 林熠顾不得虎口酸麻,左掌斜斜按出,泰斗真气勃然崩流,轰然震裂金鹰。 流光弥漫中,林熠借着庞大的反弹罡风,身躯一振向侧上方飞逸,胸口郁闷难当,急忙深吸一口气流转真元,打通淤塞经脉。 两人交手不过一个照面,林熠已是由死到生走了一回。 幸亏他应变及时,若果真让这式鹰扬九鉴轰中背心,少说也得去掉半条小命。 他禁不住叫道:“老混蛋!我只削了你几根胡子而已,犯得着这般狠吗?” 雪老人哈哈笑道:“我老人家已近二十年没跟人动手过招,你小子忒有福气,只管好生消受吧!”伴着话音,鹰扬九鉴的第二式“一飞冲天”沛然打出。 两人尽管相隔四、五丈的距离,但光澜熊熊,金鹰振翅,已到林熠面前。 林熠吃过一回苦头,岂能重蹈覆辙? 他抱元守一稳定心神,灵台清澈映照金鹰飞行的轨迹,待到金鹰一路翱翔,躯体不断膨胀,如小山一般轰到,仙剑急颤以攻对攻,一招“九雷奔月”斩向鹰首。 “噗!”剑落鹰裂,硕大的金鹰被一劈为二。 林熠陡生疑窦,料想雪老人这招绝不会如此容易平常,其中必定另有玄机。 果不出其然,迸裂的金鹰乍分作两弧光飙,一左一右犹如张开的臂膀,合围林熠。 亏林熠心思敏锐早一步察觉到不对,千钧一发间身形一闪,从两束光飙缝隙里脱颖而出。 “轰”的一响,光飙失去林熠的踪影,结结实实对撞在一处,飘零于无形。 林熠再不敢容雪老人舒舒服服攻出第三招,身形如龙,剑光如虹,扬声喝道:“老爷子,你也来吃我一剑!”声到人到,剑华夺目笼罩雪老人。 他知对方修为远胜于自己,自己根本无须有所顾及,因此倾力而出,将九九弹指剑挥洒得淋漓尽致。 然而雪老人手不抬、腿不移,上半身似风舞柳絮在惊涛骇浪般的剑光里随意轻晃,“嘶嘶”连声,却让林熠一连六剑走空。 他正待闪过林熠接下来的三剑挥掌反攻,孰知仙剑幻影尽敛,蓦然凝成一束化虚为实,快逾惊电疾挑眉心,却非九九弹指剑中的变招,其灵感则是来自于雁鸾霜与仇厉一战。 林熠天资聪颖,又尽得玄干真人亲传,一身修为在同辈中出类拔萃,以至于有人戏言“昆吾六子,末者为最”。然而大凡得来太过容易的东西总不见得珍惜,林熠少年有成,也难免会犯同样的毛病。 罗禹等人需修炼三年的技艺,林熠往往一年半载即可有成,进境之快,常令同门感叹老天不公。奈何内心深处亦在有意无意中滋生懈怠,兼之玄干真人宽厚诙谐,更令他有了不思深究、偷懒胡闹的机会。 自打出道以来,数年之间他声名鹊起,可谓顺风顺水。纵然遭遇一二强敌,倚仗着几分聪明机智,亦能屡屡化险为夷。 但这一回为接应罗禹及取回《云篆天策》,他与仇厉深夜血战,险死还生,当时虽然无惧,事后回想却免不了生出几分凛然之意。 其后目睹雁鸾霜绝世剑术,宛能化腐朽为神奇,更醒悟到自己故步自封,十数年所得仅是皮毛罢了。 而今再与雪老人交手,被那“手舞足蹈小八式”折腾得束手无策,林熠也如遭人当头棒喝,只觉那两跤不只是摔在身上,更摔在了心里,终激起好胜求进之心,暗暗立下决心要痛改前非,静下心思,不辜负上天所赐。 却说雪老人见林熠剑招突变,大异常理,惊“咦”一声透出欢喜道:“好小子,倒也懂得因势利导,意行剑先!”他右掌已经来不及封架,当下全身松弛若棉,双足稳稳踏地,仰面后倾,左袖轻拂。 林熠料敌机先,剑到中途再生变化,一招“抱残二十四式”中的“青山半落”转刺为劈,切向雪老人前心。招式转换一气呵成,浑然无隙,就像往日早练过了万千回一样。 雪老人猝不及防,两股真气灌入双腿,脚底横生劲力,身躯保持原先姿势“呼”的往后闪退丈许。 林熠得理不饶人,一舒被对方两次摔飞的闷气。 他双足虚空飞踏,如踩白浪,连环直踹而下。 雪老人腰际一挺,身躯不可思议的横悬半空,双足一屈弹出,以脚对脚劈哩啪啦一阵如同新年爆竹的脆响不绝于耳,封架林熠的连绵攻势。 他有意考教林熠修为,仅用上三成的功力,片刻里在招式上并不曾占到丝毫便宜。 林熠腿势将尽,不等对方反击,双脚一点雪老人足尖,借力高高飞起,身子贴吸住石室高悬的天花板,以上临下不停晃荡两腿,看似悠闲,实则是借机消除彻骨的剧痛,嘻嘻笑道:“老爷子,你这模样,可不像极了一只四脚朝天的乌龟么?” 雪老人哭笑不得,遥想当年自己睥睨四海,横扫八荒,与魔圣聂天惺惺相惜,倾心相交,何时想到若干年后,会被一个后生晚辈讥笑自己四脚朝天像只王八? 他气得大叫一声道:“小混蛋,瞧我老人家怎样打得你满地找牙!” 他手上又多加一成功力,鹰扬九鉴纵横跌宕,如鱼翔浅底,如鹰击长空,一掌猛似一掌。转眼金色光澜充斥石室,恰似有千鹰齐出,万雷轰鸣,把林熠卷裹在一片惊涛骇浪中。 林熠暗自咋舌,赞叹道:“这老爷子只有一条胳膊,可比邙山双圣的两头四臂还厉害!” 但见雪老人鹰扬九鉴施展开来如行云流水,随心所欲,两三个回合已令林熠顾此失彼,恨不能比邙山双圣还多出两个兄弟来,好抵挡住这四面八方猛过潮水般的攻势。 林熠仙剑不住承受雪老人强大气势的压迫,犹如被一缕缕无形丝线缠绕,逾显沉重凝滞,硬生生克制了九九弹指剑轻灵迅捷的招式。 林熠见此路不通,索性改以一套守缺六十四剑应敌,紧守藩篱,足不点地在空中倏忽往来,全力游斗。 突然雪老人左袖挥洒,林熠仙剑来不及变招,“啪”的缠锁,修长的大袖顿似灵蛇一圈圈往臂上缠绕,越收越紧。 雪老人哈哈笑道:“小混蛋,还不撒手!”右掌凝铸金芒,当胸拍到。 林熠嘟囔道:“撒手就撒手!”掌心运劲,仙剑镝鸣激射向对方咽喉。 雪老人右掌一带,激飞仙剑。 林熠左手吐出一股倒吸之力,收过仙剑“唰唰”疾劈,恍如右手一般灵活自如。 这一手兔起鹘落,精采之至,就好像两人之间存有默契,玩了一回惊心动魄的杂耍,但当中分寸的掌握,端的一丝一毫也偏差不得,稍稍犹豫不但错失战机,更有可能祸水东引而危及自身。 雪老人左袖剧震,引得林熠身形不稳朝右面一个趔趄,仙剑走空,他嘿然道:“好小子,看你这回再不撒手?”右掌横扫,虚按林熠右腕脉门。 林熠不甘示弱道:“那也未必!”手腕往外翻转,仙剑剑柄朝内侧亮出,顶头突起的剑锷,堪堪对准雪老人的掌心。 这一剑无中生有,也是衍生自观止池的那式“莫逆于心”,甫一施展,亦令雪老人措手不及。 雪老人眼见自己掌招将尽,右掌掌心避无可避直撞向剑锷,也顾不得事先的约定,右手化刚为柔,使出手舞足蹈小八式里的一招“手到擒来”,五根指头蜷曲吞吐,若寒梅怒放,轻轻搭上剑锷。 林熠只觉得剑柄里一道雄浑灼热的奔流涌到,虎口一颤,仙剑似肋生双翅,再也拿捏不住,“铛啷”经石壁弹折落到地面。 雪老人心里暗叫惭愧,自知虽然胜了林熠,却还是仰仗远远高过对方的三甲子修为之功。单论招式变化而言,林熠的表现实是出乎他的意外。 他生恐林熠指出他老人家失约动用手舞足蹈小八式,未免尴尬,于是抢在对方之前开口笑道:“让老夫再试试你小子的掌力如何?”右掌在胸口划了半道弧光,横越林熠身前。 这一手看似多余的花架式,实乃蓄势寻机,只要一找到林熠身上的破绽,便能随时就地起掌,雷霆万钧般劈出。 雪老人的掌势虽在待机而发,但从掌尖溢出的浩然罡风鼓啸充盈,也如同千斤巨石迫到林熠胸膛,压得他几乎难以透气呼吸。 他笃定雪老人绝无伤害自己的意图,猛然挺振身躯,硬生生朝对方的怀里撞去,嘴里兀自轻松笑道:“老爷子看我这招以身化剑使不使得?”话音为罡风催压,变得若断若续,模糊缥缈,最后几个字真气用尽,已哑若无声。 雪老人明晓得是林熠的诡计,也不敢不收掌,怒骂道:“小混蛋,你耍滑头!” 右臂一沉,掌劲顿敛,卸向林熠肩头。 林熠乘势左掌直拍雪老人前心,他满以为对方会回掌自保,心里已计算好该如何应对变化。哪料雪老人迳自不理,右手指尖已搭到林熠肩膀,竟似一报还一报,同样认定林熠无意伤己。 林熠苦笑道:“老爷子,你也不赖!”强收起大半掌力,他尚未达到收放自如,功通造化的境界,真气回涌直堵得心口一通郁窒。 如此这般两人你来我往,互不设防,危机当头不管不顾,自有对方化解。 “啪!”林熠左掌击中雪老人胸膛,剩余的掌劲,甫一沾到对方的衣裳,就似一滴水珠汇入江河,蔓延消融,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雪老人的右手也抓到林熠肩头,透入一股雄浑劲力,林熠的左臂劲道顿失,再攻不出第二掌。 林熠大吃一惊,刚想撤掌变招,蓦然雪老人胸口生出一股灼流,将他手掌牢牢吸附,宛如粘连在身上甩脱不得。那股灼流滚滚然如江海浩荡,熊熊然似熔岩流火,转眼震散林熠护体真气倒卷入他的掌心。 林熠双臂被雪老人紧紧锁死,欲动不能,急忙叫道:“老爷子,我口渴啦! 咱们不玩了,喝酒如何?” 雪老人恍如未闻,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红光,鼻孔里隐约有两股殷红光雾漫出,胸口真气源源不绝,胜似氾滥洪涛摧枯拉朽,由左臂直上转至胸前,再到丹田,顷刻涤荡周身,秋风扫落叶似的消融汩汩泰斗真气。 灼流所经之处林熠经脉膨胀欲裂,火辣辣的剧痛钻心彻骨,胸口翻江倒海一样的激荡撕绞,几欲昏厥。 他又惊又怒,一时闹不明白雪老人为何突然当真对自己下手,唯有竭力催动苦修十数载的道家真气凝神相抗,再无余力吐出半个字来。 然而,林熠与雪老人两者间的修为相较实在过于悬殊,泰斗真气一触即溃,譬如春阳冬雪瞬间溶化,节节败退,竟不能迟滞那股灼流片刻。 他数日前遭受仇厉重创,伤势未愈,此刻被雪老人罡锋一催,背脊烈烈作疼,可也远远比不上体内经脉撕心裂肺的痛楚。 电光石火里,林熠脑海陡然闪过一个念头:“莫非这老混蛋是要杀我?” 可从雪老人凝重肃穆的面色上,丝毫窥不出一点杀机;而贯串前后际遇,容若蝶也着实不必煞费苦心、大费周折要用此法除去自己。 正自惊疑不定间,他小腹上方凝聚的灼热奔流越来越盛,勃然鼓胀,耳朵里好像依稀听见轰然闷响,丹田终告失守,身体剧烈震颤,简直快炸裂开来。 他“啊”的一声如坠洪炉,真元外泄,天旋地转。偏生神志依旧清晰,真切感觉到泰斗真气一丝一毫的蒸腾流失,经脉里充斥的灼热洪流往来呼啸,扫荡残余。 渐渐的,林熠身上腾起一蓬隐约若现的淡红雾气,衣裳上尽为热汗浸湿,额头汗珠滚滚而落。脸上忽红忽暗,犹胜醉酒之人,可其中滋味实有天壤之别。 雪老人的罡锋荡尽林熠体内最后一丝泰斗真气,又游走一圈,骤然归藏丹田,低声喝道:“小混蛋,还胡思乱想什么?意存丹田,心守灵台,没的走火入魔反连累了我老人家!” 林熠一肚子的不明白全给堵在嗓子眼下,闻言一省,隐隐揣测到雪老人的意图,还来不及多想,丹田内的洪流浩浩荡荡流转不息,像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差点就把他的身子烤烧起来。 林熠再不敢怠慢,抱元守一凝聚心神,渐渐将心念融进那团火球,随着它的运转起伏不断屏除杂思,徐徐清澄灵台,反不觉得经脉里的剧痛再似先前那样难以忍受。 恍恍惚惚中四周似乎陷入沉寂,只有雪老人缓慢而低沉的声音在耳边环绕回响:“知守气含和者为小乘,守神炼形为中乘,守虚无空为大乘。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始得三华聚顶,窥望天门─” 在歌诀声里,雪老人慢慢抬起右掌,按上林熠胸口膻中大穴,砰然爆出一团绚烂红光,把两人的身影笼罩卷裹,不停的淩空旋转变大。 林熠只觉心脉猛震,脑海里响起一记惊天动地的轰鸣,霎时失去了知觉。 潜意识之中,他依稀感到自己的身子宛如飘浮在云端海上,忽而灼热如烈日当空,忽而冰寒似霜冻天地,载沉载浮浑不晓归于何处。 到最后这两种奇异的感觉齐齐涌到,一遍又一遍循环往复,周转经脉。丹田里冷热夹攻,犹如坠了一团铅球,当快要撑破整个身子的时候,骤然爆裂宣泄─浑浑噩噩不晓得光阴流逝几许,林熠醒转,察觉自己正双膝盘坐在地上,周围一片漆黑,似乎仍然在那座石室里,却探察不着雪老人的踪迹。 他体内的剧痛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潺潺周转的暖流,无需刻意神动,悄然游走全身经脉。丹田里暖烘烘的一团,如云绕烟缭,好像泡在温泉里一样,有说不出的充盈惬意。 心念微动间,丹田真气勃然而起,运转自如,舒畅无滞似风行水上。 更玄妙的是无需灵觉舒展,身体里隐约透出的一缕缕气机,已然与虚空交融,石室内的景物洞察若明,彷似自己的神思躯体与莽莽天地息息相关,建起了一座无形桥梁,正是天人感应之兆。 林熠惊喜交集,运用内视之术仔细察看体内情形,果发觉了许多不同之处。 尤其是他的经脉宛如扩充数倍,从原本一道汩汩溪流蓦地变作浩荡江河,尽管真气尚相形较弱,但此后修炼实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更上层楼仅待时日而已。 往日许多真气流转显得凝滞生涩的地方,现也成为康庄大道,一马平川,能够随心所欲的游弋往来。身体飘飘然漫步云中,举手投足意到气贯,不啻是脱胎换骨。 可惜没容他高兴多久,猛然察觉不妙,心里“哎哟”叫道:“坏了,这老混蛋把我一身泰斗真气悉数化去,如今我体内运转的真气虽凭空精进了数十年功力,可已经改头换面,要想炼化回来,又不知要耗费多少光阴!” 幸好他生性豁达乐观,只稍一惶急便释然自嘲道:“铜板银锭一样是钱,只要能用就行,管他那么多干么?这老爷子终是一片好意,不惜折损自身真元为我吸髓筑基,难不成我还要哭着找他讨回来?” 他一摇头又想道:“嗯!讨回来是不必了,这帐却不能不算。他折腾得我晕晕乎乎,好不难受,给点赔偿不算过分吧!石室外面那几坛好酒闻上去很是不错,我得弄来痛痛快快喝上几口!” 林熠脑筋一动到美酒上头,顿时没心情再盘腿坐下去,功透双目眼前一亮,挥手收了仙剑入鞘,起身朝门口走去。 可石门紧闭,林熠用力一推,纹丝不动。 他默运真气灌注右臂,二次推门,石门依旧巍然如故。 这下再笨的人也晓得石门大有古怪,林熠不愿再做徒劳之功,松开右手扬声叫道:“老爷子,我醒啦!你在哪里?快放我出去!” 他这声暗蕴玄功,震得石室嗡嗡轰响,回音鼓荡如钟宏鸣。 等了半天,也没见门缝透出一丝亮光。 林熠又唤了几声不见动静,低头挠挠脑袋,凶巴巴的喊道:“老爷子,你再不出来,我可就要把这破屋子给大卸八块了啦!”原地转了两圈,还是没人理他。 林熠换了副笑脸道:“老爷子,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在外面有什么好玩?不如放我出来,咱们聊天喝酒,岂不更痛快!” 可不管他怎么折腾,雪老人就是不露面。 也不晓得是故意装聋作哑,还是果真人已离去。 林熠喊到自己感觉实在无聊,叹口气喃喃道:“没法子,只能把这儿拆了! 这可怪不得我,是你老爷子逼的!“双掌推出,用了五成的功力轰向石门。 他得雪老人之助,修为今非昔比,莫说一道石门,纵是金门、铁门也当者披靡,碎为粉末。 不料双掌结结实实的击在冷冰冰的石上,只“轰隆”爆出一蓬金光,庞大的回挫气浪,反把毫无防备的自己震退数步,石屋仅仅微颤几下又恢复平静,连凹坑也没半个。 林熠恍然笑道:“好你个老爷子!原来在石室中设了结界,难怪先前咱们打得惊天动地,也不见尘屑飞扬。” 他振作精神,真气滚滚注入双臂,运上九成的功力再次轰击石门。 绽裂的金澜更亮,好在林熠有了准备,侧身闪避卸去反涌的气劲。 待光芒褪淡,林熠定睛细打量,忍不住一声呻吟,破口骂道:“老混蛋!皇帝老子的天牢,也没你这破屋子结实!” 屋中只听到林熠的骂声嘹亮回响,石门依然好端端的默立相对。 林熠掣出仙剑,意凝剑锋,光寒虚空,挥手斩落。 “叮叮叮”一气连劈七、八、九、十剑,火星四溅,光澜汹涌,但怎也奈何不得这道黑乎乎的石门。 他举目四顾叫苦不迭,周围黑乎乎的,别说有第二道出入门户,就连窗户都没有半扇。 第二章 夺酒 林熠绕着石室踱步转了一圈,思忖道:“雪老爷子既然肯耗损真元为我洗髓筑基,不论出自何等原因,都不应对我怀有恶意。难不成他现在把我困在这儿,就是想瞧我求他开门时的狼狈模样,一解胡须被削之愤? “嘿嘿,我偏不求他,咱们两个就隔着这间石屋耗上,看看谁熬得过谁!” 他想通关键,心平气和地往石室中央的地上一坐,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说道:“老爷子,我先躺下了,没事别来吵我。” 他双臂朝脑后一枕,悠然自得仰面跷起二郎腿,嘴里哼起不着调的曲子,打点十二万分的耳力心神,方能勉强听出似乎是当日容若蝶所奏的《金戈行》。 林熠翻来覆去唱了多遍依旧是一个调调,百无聊赖举目望向天花板上的石刻。 他一进门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这间屋子到处都刻着五花八门、奇形怪状的图纹花样,但直到此刻才有空闲仔细打量。 目光所及处,头顶中央是一幅巴掌大小的图案,上面弯弯绕绕勾出密密麻麻的曲线与圆点,如同纠缠在一起的乱线团,旁边四字“丙正十四”,比那绿豆也大不了多少,若非留神观望,定会一晃而过。 林熠顺着图形方向朝左面瞧去,依次看到“丙正十三”、“丙正十二”直至“乙副三十六”的字样。 原来这些图形相互贯串排列,分作正、副图两大部分,却不知当中隐藏何意。 在头顶中央的地方,刻着一幅丈许大小的图形,外圆内方,里面星罗密布,龙章凤文并列其中,独树一帜,与周围图形大相径庭,也不见有小字标识。 再看四面的壁上与脚底中心,也同样刻有类似的巨大图形,彼此遥遥相对。 林熠看了半晌忽然想道:“莫非这些乱七八糟的图形,就是石室结界所设的符文?倘若果真如此,我要是能破解开它,不但进出此处可随心所欲,不用央告雪老爷子,更反而能吓他一吓!” 想到这儿,他曲子也不哼了,站起身子绕着石室找寻这些图形的起始点。 林熠迈步走了小半圈,在石室东首的尽头,寻到了“甲正一”的标记,旁边的那幅图画线条戟张,活像一只八爪章鱼。 林熠用心揣摩许久,从《说符解图》到《水云灵符集》再到《符海遗珠》,几乎搜遍记忆里见过的所有符文图样,也没找到一幅与眼前这只“八爪章鱼”相似相匹的。 虽说不能排除雪老人独具匠心,自创新符的可能,但是毕竟天下符文万流归宗,总也有迹可寻,像这般全无头绪的怎么也说不通。 林熠摇头苦笑,如果这些鬼画符,是雪老人无聊时胡乱涂鸦的杰作,又或另有玄机,自己这样摸黑冥想,怕再有三日三夜也无济于事。 他正欲放弃,目光突然触到图形正中的那团圆弧,神志恍惚间,丹田竟蓦地一热,似有奇异感应生出,一缕缕真气如同从睡眠里醒转,跃跃欲试。 他一愣,凝神内视丹田内涌动的真气情形,不多不少刚好是八缕,与石壁图形堪堪相合。原来这些莫名其妙的图形哪里是符文灵印,分明乃是一套心法绝学! 林熠茅塞顿开,如天幕开启,屏除杂念,真气在丹田内重新又循环两转,鼓荡充盈。而后依照甲一图形上所绘的八道线条,将真气一缕缕抽丝剥茧分离出来,分走奇经八脉诸处要穴。 这个过程放到以往任何时候,林熠都未必能轻易完成,尤其是任、督、冲、带四脉限于功力真气凝滞难行,殊不易为。 然而如今他修为大进,分流八脉举重若轻,仅仅需心念微动而已。 林熠马不停蹄,往甲正二图上瞧去。这幅图比上一幅更加复杂,分从“中极”、“天突”等穴,将奇经八脉与十二常经融会贯通,最后形成周天游转。 林熠照葫芦画瓢,驾轻就熟调动真气,体内一热,如有涓涓热流往复流淌。 继而一缕真气自右臂云门、中府两穴沿手臂至大拇指的天府、侠白、尺泽诸穴,贯串手太阴肺经。 林熠心无旁骛,一幅接着一幅地参悟修炼,感到体内真气越来越烫,游走的也越发流畅淳厚。 到第二十八幅上,“甲正”字系列的图形戛然而止,林熠眼前猛然一亮,脑海中“轰”的空明一片。 后面一幅幅“甲副”字的画面扑面而来,好似根根线条与图形都活转起来,映射在灵台上幻化出无数独臂人影,闪展腾挪,舒臂屈指,飘忽游动─这是一式极为高明的擒拿手法,依稀就是雪老人曾经施展过的那招“渊底擒龙”。 林熠至此豁然开朗再无疑虑,神聚灵台,默默体悟渊底擒龙的种种玄奥变化,身体里勃发出一股不可抑制的冲动,终于一声清啸飞身掠空,丹田真气磅@浩荡直注右臂,舒展身躯手舞而足蹈。 初始动作缓慢凝滞,往往会有停顿反覆,到后来诸般玄机了然于胸,招式越走越是纯熟圆润,直教人眼花撩乱,目不暇接。 这套手舞足蹈小八式,乃雪老人闭关十八年,呕心沥血倾注一生心力所创,集太炎心法、幻空身法、踏沙腿法以及诸般手法、指法等于一体而得大成,其中每一招都可谓穷尽天下古往今来的各种套路变化,再配合上手眼身心,纷繁复杂譬如无涯瀚海。 好在它重意而不重形,重悟而不重修,大合林熠素来不喜生搬硬套、死记硬背的口味,一时间融入个里心神俱醉,难以自拔,浑然忘却身外景象,岁月倥偬。 他如饥似渴,一鼓作气依照“甲、乙、丙、丁、戊、己、庚、辛”的顺序参悟下来。 那六幅外圆内方的石刻镶嵌正中位置,却非手舞足蹈小八式的心诀,林熠无暇多顾,只略过不问。此际即便有人告诉他,这就是石室结界的符文封印,恐怕林熠也同样抛诸脑后,全心投入另一片浩瀚天地。 待到手舞足蹈小八式尽数贯通,林熠禁不住鼓起长啸,头顶隐现三华五气,周身红光萌动,青气缭绕。身如龙,指似电,从最后一式“螳臂挡车”倒着往上,翻翻滚滚演练到第一式渊底擒龙,一气呵成,说不出的舒畅痛快,神清气足,丝毫也不觉疲惫。 脑海中的图形不断循环往复的浮现又褪去,褪去又再生,只觉得奥妙无限,博大精深,每多体悟片刻,便会又有新的裨益收获。 林熠就如疯魔附体一般在石室里上窜下跳,左飘右飞,忽而会意而笑,忽而蹙眉而思。如果这情景教岑婆婆瞧见,定会在他“小混蛋”的评语后,再赏他一个“疯子”的称谓。 也不知过了多久,石门蓦地悄然开启,雪老人单臂环抱一个刚从地下启出、尚未来得及擦净泥尘的酒坛靠在门边,眯起双目观瞧林熠。 林熠状似无睹,依然故我。雪老人默然看了一会儿,脸上露出欣慰又得意的笑容,左袖“啪”的拂去封泥,正想举坛畅饮。 林熠的身形骤然停住,鼻子用力翕动,目光顺着醇正的酒香望到雪老人怀里,顿时眉飞色舞道:“好酒!这是正宗的”烈火烧“,据说至今只剩不到十坛。老爷子好生厉害,居然有如此的绝世佳酿!” 雪老人道:“小混蛋酒经不少,这可是当年我老人家用一式鹰扬九鉴才换来的宝贝,多少年来也没舍得喝上一口!” 林熠涎着脸笑道:“这么说你今日把酒拿来,是特意准备要招待晚辈的?有道是恭敬不如从命,晚辈可就不客气啦!” 雪老人赶忙把酒坛往怀里捂,摇头道:“做你小子的千秋大梦吧,一口也甭想!” 林熠一摊双手,无奈道:“老爷子,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端着酒坛躲哪儿一个人偷偷喝了不好,偏在晚辈面前来回晃悠,这不是摆明挑逗我么?” 雪老人把酒坛抱得更紧了,呵呵笑道:“你小子不服,那就来抢啊!若能抓到酒坛,这烈火烧就分你一半。” 林熠心念一动,醒悟到雪老人是有意要借这个因头,考教自己手舞足蹈小八式的进境。他显出一副为难模样,叹息道:“那哪成?你老人家不惜耗损数十年真元,为晚辈筑基洗髓,恩同再造,我岂能忘恩负义,再出手抢你的美酒?” 雪老人眨眨眼睛,嘿道:“小混蛋,别装模作样啦!再说,你未必能沾着酒坛子的边。” 林熠苦着脸道:“说得不错,你老人家这么死死抱着酒坛,我哪有机会得手? 万一稍不小心,再把坛子震碎了,可就白白糟蹋了这坛烈火烧。“ 雪老人似乎嫌身体护着还不够,又把左袖掩在酒坛上,越加盖得严实,振振有辞道:“我不抱进怀里还顶在头上么?废话少说,想喝酒,只管使出本事来抢!” 林熠一味摇头道:“你老人家只消大袖随手一扫,就能将我震出三、四丈远,我压根近身不得,这个赌不打也罢!” 雪老人呵呵大笑道:“闹了半天,你小子怕的是这个!放心,我老人家不用功力欺你,否则打起来又有什么意思?” 林熠嘴里有一句没一句讨价还价,眼睛悄悄观察雪老人。 只见他渊渟岳峙,倚靠石门,除了正面出招之外别无他途。一袖一手环抱胸前,周身上下护持的天衣无缝,泼水难进,要想使强硬抢,多半徒劳无功。 他剑眉一扬,计上心来,坏笑道:“我险些上了老爷子的恶当,外面树下分明还埋着几坛子好酒,尽可取来痛饮,却何苦与你争得头破血流?”迈步便往门外走。 雪老人喝道:“小混蛋,站住!”挥袖迸出一道劲风,欲将林熠堵在门内。 他左袖一抬,胸前顿生缝隙。林熠哈哈一笑,动如脱兔欺身闪过袖风,右手一招手舞足蹈小八式中的“无往不利”探向雪老人怀里酒坛,看似简单,但左肩微耸,双腿步罡踏斗,又暗藏一式渊底擒龙,隐隐罩住对方左右身侧的趋避退路。 只要雪老人一个应对失当,后面的攻势必如滔滔巨浪连绵不绝的涌至,绝不容有喘息之机。 雪老人怪叫一声:“好,小子有诈只管使来!” 想那手舞足蹈小八式乃他所创,一招一式的变化玄机自了若指掌,电光石火间算准对方攻招的角度分寸,右手一松,酒坛下落,立掌如刀向林熠右腕疾劈。 林熠“哎哟”叫道:“留神,酒要洒啦!”右臂一翻一转让过雪老人来掌,化为渊底擒龙抓他胸口,变招之快匪夷所思,显然事先已筹谋妥当。 雪老人哼道:“洒不了!”左脚一勾一送,酒坛滴溜溜急转飞起,刚好被袖口卷住,里面滴酒未溅。跟着身躯贴住石门腾空,右脚踹向林熠肩头。 踢酒、接坛、飞身、出腿几个动作节奏分明,错落有致,尽显炉火纯青的上乘功夫。 林熠一望即知雪老人的招式,同样源自于手舞足蹈小八式,只是将诸般身法腿法重新组合,信手拈来更是妙到巅毫。 他由衷喝了声采,左手探出托向雪老人右足,中指稍稍蜷曲,藏着飞弹对方足底诸穴的杀招。 雪老人一个筋斗淩空侧翻出屋,林熠从后追上,又是一招“缠绵悱恻”。右手虚握成爪,快逾电闪的画出大大小小无数圆弧,隐而不发,尽是遥遥对着雪老人肋下夹住的那只酒坛。 两人你争我夺转眼斗了三十多个照面,林熠始终奈何不得雪老人。 就看那酒坛稳稳当当的贴着雪老人,从肩头滚到手上,从手上顶到背上,再从背后挪到大腿,跃来蹦去,酒香越烈,里面的酒汁却洒不出半滴来。 林熠明白雪老人是有意在给自己喂招,更何况有美酒当前,如此大好机会实是千载难逢,自己错过了岂不大是可惜?他放开手脚,尽情施展从石壁上参悟出的手舞足蹈小八式,用心体悟每一点细微变化与精奥。 这般一个捉,一个逃,整整大半个时辰,两人的拳掌竟无一次正面对撼。到后来,更是雪老人手足一动,林熠已知其接下来的招式,立刻中途换招另起炉灶。 他打得兴起,再不拘泥手舞足蹈小八式,习自昆吾剑派的各套掌法、身法,乃至化剑为指一一抖落出来,分外的热闹。 突然林熠冷不防又问了声:“老爷子,你可是说准了,绝不以功力欺负晚辈?” 雪老人不明其意,答道:“这是自然,我老人家说出的话,泼出的水,焉能反悔?”挥手一抛,酒坛稳稳当当落到左大腿上,一式“金鸡独立”化去林熠的攻势。 林熠大笑道:“言出不二,老爷子好气概!”没等雪老人得意,丹田真气倒转,觑准对方胸前一丝缝隙,猛地大吸一口气。 “哗啦啦─”已去掉封泥的酒坛里跃出一道白练,顺着太炎真气的引导笔直似箭,往林熠嘴里射去。 雪老人吃惊不小,连声叫道:“喂喂喂,你小子这算什么?停─”大袖抖出,罩向酒坛。 林熠早料有此一招,双手猛击向雪老人左肩,令他急切之中不能腾手。 雪老人眼见林熠脸上得意的笑容,再看那道酒箭就要灌进林熠口里,急中生智也狠吸一口气,锁向酒箭。 “啵”的微响,酒箭在半空牢牢定住,凝成一线颤动不止,但毕竟仍然有一小口进到了林熠的嘴里。 雪老人又好气又好笑,他不能催动远胜林熠的功力将酒箭压回坛中,唯有紧紧定住酒箭,再不教这小滑头喝到半滴。 可这进退之间的拿捏实在玄妙,他稍有不慎,又令林熠得逞,但苦于有嘴难言,想骂也骂不出口。 一老一少你瞪我、我笑你,手上脚下也不闲着,短兵相接斗得越发精采。 林熠蓦然双掌齐出,右腿飞踢,跟着吐气扬声大笑道:“老爷子,你要喝就喝,晚辈不与你争便是!”酒箭受他真气一激改变方向,疾射雪老人眉心。 雪老人正忙着招待林熠的掌腿相加,一时猝不及防,喉咙里怪响一声,赶紧仰面甩头,“咕嘟咕嘟”吞下了一大口烈酒。 忽然左腿上一轻,酒坛已被林熠顺手牵羊,轻轻巧巧夺了过去,林熠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抬手仰头一通痛饮,身前门户尽数敞开。 雪老人愣愣望向林熠,脸上的怒容渐渐褪淡,一声苦笑道:“小混蛋,这酒该当你喝!” 他瞧林熠喝得酣畅淋漓,羡慕有之,肉痛有之,但总也不好意思厚起老脸劈手夺回。 林熠舒泰无比的吁出一口大气,满面红光赞道:“好酒!”双手捧住酒坛又凑到鼻子底下,闭起眼用力闻了闻,再将它递还给雪老人。 雪老人大喜接过,一掂量里面少说还有半坛多,诧异道:“小子,不趁机多灌几口?过了这村可再没那店。” 林熠微笑道:“多谢老爷子美意!这般绝世佳酿,晚辈能得尝半口已是幸事,怎能再不知进退,尽夺人所好?等过些日子,我从”抱醉山庄“弄几坛”酒中仙“来,也请老爷子你好好喝上一宿。” 雪老人摇头道:“三两年里,你怕是见不着我老人家啦!你那些酒便先存着,异日或许还有机缘。” 林熠不解问道:“老爷子,这是为何?” 雪老人一指身后石屋,说道:“林熠,你可晓得那是什么地方?” 林熠答道:“我听老爷子你曾说起,这间石室名叫”悔心轩“,莫非有什么来历?” 雪老人摇摇头,怆然一叹。 石室外竹林环绕,日当正午,听风闻鸟,幽然恬静。可神思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数十年前,再睹那日的风雨和眼前的一片血红,身躯微微一抖竟似不能自已。 耳旁林熠低声唤道:“老爷子,老爷子?” 连叫了几声,雪老人才陡然一醒,目向苍穹惆怅萧索,宛如换了个人般,静静道:“当年我一念之差铸成憾事,错恨难返,害得平生第一知己含恨而逝。我的这条臂膀便是自己一剑斩断的,只为能求稍恕罪孽。” 林熠低低“啊”了声,却不敢插嘴打断。 雪老人嘴角泛出一丝苦涩笑意,缓缓道:“再后来,老夫便隐居在这石室里,这悔心轩便是老夫悔心之地。等你走后,我就要闭关修炼,以御天劫,若我所算无差,这场劫难只在这三两年里。” 林熠这才明白,道:“原来老爷子在石室中设下结界,是为抵御天劫。” 需知无论正魔,一旦臻至“凝光”的地仙境界之后,每一甲子期间定会遭受一次莫大的劫难,以证其心。 如果能安然度过一劫,则又可多六十年的岁月参修天道,一步步晋升真仙之列;反而言之,万一抵挡不住天劫历练,则只能落得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故此也有许多仙家魔尊自忖难逃劫难,于是抢在天劫莅临之前兵解肉胎,祭出元神转世轮回,以期修得来生。 似林熠的恩师玄干真人,玄门静修一百五十余载,终登大道,突破了“铸元” 境界,跻身散仙一流,却较地仙差了一级。饶是如此,玄干真人于正魔两道中已堪称翘楚,隐隐为一代宗师。 雪老人道:“老夫设下的这座法阵,能否助我躲过此劫尚未可知。好在能在闭关前见你一面,老夫可无牵无挂矣!” 林熠醒悟到老者耗损数十年真元替自己筑基洗髓,对自己而言固然大有裨益,凭空省却一番苦修;然而对老者自身来说,不啻元气大伤,异日天劫一至委实增加不少凶险。 他心中感动,胸中升起一股热血充盈胸膛,说道:“老爷子,晚辈可否能襄助你一臂之力?” 雪老人呵呵笑道:“这桩事情是谁也帮不了忙的,老夫唯有自个儿消受。你不用担忧,我老人家已度过一回天劫,多少算有点经验准备,定可无事。” 林熠苦笑道:“老爷子,都到了这个分上,你为何还不愿告诉晚辈你的真实身分?你与蝶姑娘又到底为了什么,这般的襄助造就于我?” 雪老人道:“这个问题你还是留着去问蝶丫头。要我说,那就两个字:”缘分“!”林熠叹道:“老爷子,你这不是跟什么都没说一个样么?” 雪老人举起酒坛灌了一口,啧啧咋舌道:“真是好酒!小子,咱们不谈这些,只管喝酒。趁还有两天的工夫,我老人家再传你些心法口诀,保管你出关之后修为飞进,再过些年绝不逊于仇厉那个混球。嘿嘿!他云洗尘能调教出好徒弟来,我─雪老人就不能么?” 林熠想尽记忆里姓雪的高手,除了传闻中观止池长老雪宜宁外,再无第二个能有仙家境界修为的人物。 只是雪宜宁乃一女子,更不可能躲在筑玉山中。 当下他也不去多想,抢过雪老人手里的酒坛子,一口灌入咽喉,直觉火辣辣的感觉刺得喉咙忒的舒服,扬眉笑道:“好,咱们不管那么多,且先一醉方休!” 第三章 飞鞋 此后两天林熠便留滞悔心轩,与雪老人终日切磋,所获收益不啻远超平日三五年的修炼参悟。不仅习得了一套手舞足蹈小八式,剑法、内功乃至对天道的领悟,也水涨船高,突飞猛进。 开始的时候,林熠所提的疑惑症结,雪老人略一思忖即可回答,可到后来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逐渐演变为两人之间的相互探讨。 这晚一老一少聊了半宿“太炎心诀”,雪老人说道:“我已将这套心诀融入手舞足蹈小八式当间,今后你好生研习,再配以我老人家所授的心法口诀,定能收事半功倍之效。不出二十年,凭你的资质,勉强也能达到散仙境界。” 林熠突发奇想问道:“老爷子,你不怕我顺藤摸瓜,从这些心法招式上寻出你的来历?” 雪老人得意笑道:“手舞足蹈小八式中的各式身法、腿法、手法、指法,经我老人家十多年的去芜存菁,修缮磨砺,早面目全非,当世有谁还认得出? “至于太炎心诀,所知者本就屈指可数,且无一不是修为登峰造极的绝顶人物,等你遇上的时候,不定是猴年马月的事了。” 他拍拍林熠肩膀,继续说道:“老夫的身分,你也不必枉费心机去猜。我这么做,归根结底也是为你着想。 “你只要牢记一条,任何时候,都不可向任何人吐露这十余日间发生的事情,更不能告诉别人曾见过老夫。纵是你的师父亲人,也不能透露点滴,否则徒招杀身之祸不说,更会牵累到老夫!” 林熠一呆,说道:“老爷子,你的话晚辈记下了。不过我一身的太炎真气已非师门所传,只怕瞒不过旁人。” 雪老人道:“这个我可管不着,你平素多加注意也就是了,实在不成,便随意编个借口搪塞过去,难不成有人还会为了这个将你宰了?” 林熠苦笑道:“老爷子,晚辈可是一个老实人,你要我编谎话瞒哄恩师、欺骗同道,这事可有些为难。” 雪老人畅快地笑了起来,道:“拉倒吧你!你小子不眨眼就能说上一车的鬼话,如你这般的老实人,打着灯笼天底下也找不出第二个!” 林熠面无愧色,嘻嘻一笑说道:“晚辈耍滑使诈总也要看谁,岂能将恩师也骗了?” 雪老人一时语塞,忽然“咦”道:“蝶丫头来了!”趁机起身开门,外面一线晨曦射入石室,原来已是第十一天的早上。 容若蝶手挽一只食盒,笑意盈盈从竹林中走出,深秋金灿灿的阳光辉映在她的玉容上,仿佛光线也化身成欢乐的小人儿。 见着雪老人举步走出石屋,她浅笑说道:“老爷子,这十余日着实辛苦你啦! 我特意炒了几碟小菜来孝敬你。“ 雪老人喜道:“好,好得很,还是蝶丫头有良心。”环顾四周,一把抓起一块四角有型、表面平整的巨石往空地上一放,冲着林熠叫道:“小子,快去把树下最后一坛烈火烧抱来,有菜怎可无酒?” 林熠轻车熟路启出烈火烧,在雪老人对面席地而坐。 容若蝶从食盒里取出六碟小炒,依稀能辨出其中的山菇、笋干、石耳,虽俱是平常能见到的野食山珍,但一道道色香诱人,惹人食虫。 这两人的修为早过了辟谷境界,即便数月不吃不喝,仅是餐风饮露亦无问题,但闻香知味,面对如此美食想不动心也难。 容若蝶又拿出三只小杯,将酒斟满,举盏道:“林兄,小妹先恭贺你功德圆满,顺利出关。” 雪老人不满道:“蝶丫头偏心,若非老夫呕心沥血栽培这小混蛋,哪有他今日的功德圆满?哼,这第一杯酒怎么也该先敬我才对。” 容若蝶嫣然道:“老爷子,要说偏心的也该是你。蝶儿在你身边待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将一身绝学传下一招半式,你这般厚此薄彼,蝶儿可不依。” 雪老人呵呵大笑道:“好丫头,跟我讨要好处来了?这十多年中,我教你的还少么?再说我老人家将手舞足蹈小八式传与林熠,又和教给你有什么两样?” 这话一出,饶是容若蝶辩才无双、慧心通明,也消受不住,窘羞薄怒道:“老爷子,你还没喝酒,却哪里来的疯言疯语?” 雪老人满不在乎,见容若蝶受窘更是开心,笑嘻嘻道:“老夫说错了么?你和他─”刚说到个“他”字,猛然像记起了什么,急忙咳嗽道:“不说啦,喝酒!” 举起杯子,一口饮尽。 林熠也把酒喝了,容若蝶却只是浅浅啜上一小口,便放下杯子,又为两人斟酒。 林熠见她语笑晏晏的娇柔模样,如何也无法将眼前殷勤劝酒的少女,与那个指点群魔、谈笑间力压正道围攻高手的容若蝶联系在一起。 他当然不会傻到自我陶醉,以为容若蝶对自己另眼相待、垂青有加,乃是倾心于己之故。 从雪老人与容若蝶谈话透露出来的蛛丝马迹中,林熠断定其中必另有隐情,只不过自己毫不知晓,亦无从去瞎猜乱蒙。 但为何这两人始终三缄其口不肯说明,这其中隐藏着怎样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又或是针对自己设下的陷阱? 想到这里,林熠心中哑然失笑,暗道:“本公子不过是个昆吾剑派的二代弟子,容若蝶也不需耗费偌大心力来算计。管他呢!走一步算一步,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容若蝶又举起杯盏,说道:“林兄,这第二杯酒是小妹与雪老爷子为你饯行,祝你日后能笑傲四海,前途不可限量。” 林熠笑道:“这酒小弟就更加要喝了,也祝蝶姑娘青春永驻,秀颜长青。” 雪老人夹了一箸菜塞进嘴里,满面笑容含糊不清的问道:“蝶丫头,有二必有三,这第三杯酒又有什么彩头,是交杯酒么?” 林熠大摇其头道:“错了,错了,这第三杯酒应是我和蝶姑娘一起敬你老人家,预祝老爷子春风化雨,晚来有伴,老夫少妻,花好月圆。” 雪老人满口烈火烧呛在喉咙口,上下不得,涨得老脸通红,连连咳嗽道:“小混蛋,好心没好报,竟敢消遣我老人家。老夫打了一辈子的光棍,哪来的老婆?” 林熠一笑,转眼看见食盒里还有三套杯盏碗具,奇道:“蝶姑娘,莫非还有其他客人,怎不见岑婆婆?” 容若蝶笑道:“小妹正要告诉林兄,数日前有两位朋友闯入筑玉山,一路高呼狂喊林兄的名字,寻到小妹的竹庐前。 “小妹好言相告林兄正在闭关,不能分身,那两位朋友却闹了起来。岑婆婆忍不住出手驱逐,不料那两位朋友修为甚是了得,无奈之下小妹只好将他们诱入竹林,困在了五时七候阵中。” 雪老人怒道:“什么人竟敢如此大胆,跑到老夫的一亩三分地来闹事?蝶丫头,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我老人家定要给他们点苦头尝尝。” 容若蝶微笑道:“听他们的口气并无恶意。我将他们困在五时七候阵里四、五日也就够啦!不敢劳动你老人家出手。” 林熠会心一笑,道:“若我猜得无差,那两位惹是生非的朋友定是邙山双圣。” 容若蝶道:“林兄猜对了,小妹听他们自报名号,果是邙山双圣。” 不待林熠说话,竹林里传来拳掌交击、呼喝怒骂之声,但见岑婆婆与一对连体怪人且战且走往这边过来,正是白老七与白老九这两个活宝。 白老七一面出招一面怒道:“臭老婆子,你说谁是丑八怪了?还不赶紧向我们兄弟赔礼道歉,摆上一桌好吃好喝的招待咱们!” 他与白老九被困在五时七候阵,委实吃了不少苦头,憋着一肚子邪火,好不容易逮着岑婆婆,再不肯轻易放过,打得兴起,竟没注意到石屋前的林熠。 岑婆婆左支右绌,气喘吁吁道:“放屁!”腿踢连环踹向白老九。 不防邙山双圣一个转身换位,白老七将将杀到,一把捞住岑婆婆右脚,哈哈笑道:“老太婆,这回我看你往哪里逃?” 白老九在后面叫道:“老七,别放手,把她甩到我这面来!” 白老七刚应一声“好”,不料手上一空,迎面劲风凛凛,岑婆婆小腿一曲一弹,右脚从鞋子里脱出疾点白老七面门。 白老七“哎哟”大叫:“好臭的脚!”忙不迭的远远逃开,伸手拼命煽动鼻子四周的空气。 岑婆婆恼羞成怒,飞身追上,喝道:“丑八怪,快把老身的鞋子还来!” 白老七捏住鼻子,挥手把鞋子甩出,叫道:“别过来,别过来,我还你就是!” 岑婆婆接过鞋子,尚未打定下一步的主意,白老九已诧异道:“咦,哪儿来的酒香?极品、极品!”两眼贼亮,可背对着林熠等人什么也瞧不见。 白老七这才发现林熠正坐在一方青石前,松开鼻子“啊哈”怪叫一声,道:“好小子,咱们兄弟累死累活,九死一生,你倒有酒有菜,风流快活。不成,老子可不能吃亏,坛子里剩下的酒谁也不准动,全是咱们兄弟的啦!” 话音未落,舍了岑婆婆迫不及待合身扑来,恶形恶状宛若饿狼觅食。 雪老人蓦地起身,沉声喝道:“我也踢你们一腿试试!”左足飞起,踢向白老七。 白老七人在空中,大叫道:“老九,这一脚让给你啦!”猛一翻身,把背后的白老九亮了出来。 白老九嘟囔道:“什么嘛!喝酒抢在前头,挨踢却要我先上。”双手在胸前抱圆,正抓住雪老人的左脚。 白老九嘻嘻笑道:“老头,你年纪大了,腿脚可不怎么灵便,还是歇着吧!” 雪老人嘿然道:“那倒未必!” 白老九只觉双手一滑,骤然生出一股沛然莫御的劲力,雪老人左脚上的鞋子“嗖”的脱手射出,直奔面门,去势比利箭还快上几分。 白老九措手不及,怪叫道:“好厉害,臭鞋子还能打人!”间不容发中淩空倒翻,变成白老七脸朝下、脚往上对着雪老人。 白老七兀自没回过味来,一只臭烘烘的鞋子已然打到,急忙顺势探足一点,“啪”的回踢。 也亏得邙山双圣自幼修炼联手搏击之术,心有灵犀,默契天成,举手投足一攻一守相得益彰,堪称天衣无缝,不然这个亏可就吃定了。 雪老人见状也心生佩服,左脚伸出接住鞋子穿上,右腿又起道:“一人一脚,老夫不偏不倚,童叟无欺!” 白老七化解了雪老人的一招飞鞋,刚想夸奖自己两句,第二脚快逾电闪已经攻到。 他尝过了厉害,不敢怠慢,双掌如封似闭往外招架。 孰知雪老人的右腿仅是作势一抬随即收回,白老七虚惊一场,正欲破口大骂,眼角余光突然扫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身侧绕了半道弧线,无声无息的打到。 原来雪老人出腿是虚,飞鞋才是真。 “砰!”白老七左半边的面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任是他护体真气了得,雪老人又脚下留情,也疼的龇牙咧嘴,更难堪的是,脸上印了一团脏兮兮的鞋底印记。 岑婆婆看得大是解气,高声叫好。 雪老人穿回鞋子,慢条斯理问道:“你们两个小混蛋还闹不闹?” 邙山双圣虽有些不通时务,但修为高低、身手好坏还是懂的。见这独臂老头貌不惊人,却恁的厉害,顿时老实了许多。 白老七揉着脸颊,哼哼唧唧说道:“臭老头,暗箭伤人有啥了不起?你有鞋子,咱们哥俩儿便没了么,有种就再比比看谁的鞋子踢得远?” 他随口一说,哪料雪老人一听居然大感兴趣,说道:“有趣,有趣,咱们就比这个!” 邙山双圣听到有人肯与他们打赌,如遇知音尽皆大喜。 两人跃跃欲试,再不计较白老七面上挨了一鞋子。 容若蝶慢悠悠道:“三位且慢,踢鞋子比试固然别开生面,可若添点彩头岂不更有意思?” 邙山双圣闻言急忙齐声道:“好,好,你说咱们赌什么?心法绝学还是十坛好酒?要不赌白金月牙轮也行!” 容若蝶含笑道:“这些宝贝小妹可都没有,自不能与二位作赌。不如这样,要是你们赢了,小妹便将比试的经过写成文书,着人四处张贴公告天下,好教人人都知道邙山双圣的威名无双,修为绝伦。” 容若蝶的主意,正好迎合了邙山双圣好大喜功的秉性,正所谓投其所好,引鳖入瓮。 果然白老七大喜过望道:“小姑娘,你说的可当真?到时候至少也要贴个十万八万张告示才行。” 白老九挠挠脑袋,问道:“可要是有人不识字,又或是瞎子该如何是好?这些人不就错过了知道咱们兄弟风采的大好机会了么?” 容若蝶胸有成竹道:“不妨,小妹可命人在各府州县敲锣打鼓,游街宣扬;再不成就编作评书,让人在茶馆里每日讲上三遍,讲足一年。” 白老九眉飞色舞,心痒难熬,急忙道:“三遍哪够?一天少说也要七、八、九、十遍!” 容若蝶道:“好,十遍就十遍。但万一是两位输了呢?” 白老九、白老七异口同声道:“笑话,我们兄弟怎么可能输给这糟老头子?” 容若蝶微笑道:“两位皆乃世外高人,自然赌无不赢,可既然咱们打赌,小妹出了彩头,两位多少也得下点注应个景儿,才说得过去。” 白老七问道:“小姑娘,那你说,要是我们输了你想怎样?” 白老九急急接道:“别的什么都可以答应,但那个狗屁林子咱们兄弟是绝不再去的。” 容若蝶悠然道:“小妹本想请两位输了后,再到五时七候阵内住上几日,等什么时候牙齿也掉光了,头发也全谢了再出来。奈何这位大叔聪明绝顶早有预料,小妹倒不能再说了,需另外想个彩头。” 白老七连连点头道:“对,对,需得想点别的。” 容若蝶假作沉吟,见邙山双圣急得抓耳挠腮,连声催促,火候到了才拊掌道:“有了!若是两位不巧输了,莫如就答应小妹一桩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事情如何?” 白老九困惑道:“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那是什么事情?” 容若蝶摇头道:“天机不可泄漏,等比试过了小妹再说不迟。倘若两位觉得小妹届时所言,不符”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这八字约定,尽可推托。” 邙山双圣心下盘算,如果容若蝶交代的事情对自己有益无害,答应下来自是无碍。倘使有所为难,他们也可拒绝。这笔买卖怎么算都是包赚不赔,若是赢过那糟老头子,那就有趣得紧了。 当下两人齐声应道:“好,咱们说定了!”伸出两只手,各与容若蝶三击掌。 林熠也不拦他们,坐在桌边趁着容若蝶给两个活宝下套的工夫又喝了几杯,大是自得其乐。 容若蝶道:“两位远来是客,不妨先请,咱们大伙儿拭目以待。” 白老七也不客气,挺胸叠肚道:“老九,让我先来!”深吸一口,真气源源不绝灌注双足,扬声叫道:“去!” 一对破破烂烂的布鞋肋生双翅,化作两缕乌光甩将出去,越过西首的葱郁竹林,悠悠飞行了十数里撞在远处的山崖上,隐隐响起闷雷般的声音,炸成碎屑。 白老七顿着光脚懊丧道:“那座破山头干么挡在那里?要不还能再飞上个三、五十里。” 白老九骂道:“笨蛋,你不会踢高一些么?看我的!”“嗖嗖”飞出鞋子,果然是既高且远,越过那座山崖,不见踪影。 邙山双圣赶紧飞身飘到高空,凉棚目不转睛的观望。白老七背对着看不到,拼命要转过身子叫道:“老九,快让我瞧瞧,有飞出去多远了?” 白老九得意洋洋道:“别急,刚穿了一团云朵还在飞,没有三两个时辰也落不下来。” 两人越升越高,到最后几成了一个小黑点,半晌才落回地面,兴高采烈道:“这下成啦,那双鞋子都跑得没了影。糟老头,你怎也赢不到咱们兄弟了。” 林熠又是骇然,又是好笑,说道:“七兄,九兄,你们都把鞋子扔飞了,回头穿什么?” 邙山双圣一愣,这才想到自己光着脚丫子也不好玩。 白老九一拍脑袋道:“多亏你提醒,我这就把那双鞋子追回来!”可转念一想,自己的那双鞋子优哉游哉不知落到谁的头上去了,却到哪里去寻回? 白老七苦着脸道:“你的鞋子还有得追,我的鞋子却连鞋底都不剩啦!” 白老九暗暗庆幸道:“还好咱们跟这老头赌的是甩鞋子,要是换作扔裤衩,那今后我们兄弟岂不要光着半边身子见人?” 白老七一省,拍拍胸口心有余悸道:“好险,好险,咱们兄弟幸亏有先见之明,没跟他赌裤衩,不然光着屁股可羞死人啦!” 岑婆婆骂道:“两个混蛋口无遮拦,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白老七也不生气,笑呵呵盯着岑婆婆脸上瞧了又瞧,惹得她起了一阵子鸡皮疙瘩,怒道:“你这混蛋乱看什么?老身脸上又没挂花!” 白老七拍掌笑道:“老婆子,我瞅了半天,怎也没见你嘴里有吐出象牙来?” 白老九紧接道:“照你适才说的话,只有狗嘴里才吐不出象牙。你若不是狗嘴,那便赶快吐两根出来给咱们兄弟观瞻观瞻?” 岑婆婆性情耿直暴烈,论及胡搅蛮缠,焉能是邙山双圣的对手? 一语之失,顿成把柄,她气得浑身发颤,怒喝道:“你们敢说老身的嘴是、是─”后面“狗嘴”两个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白老七不紧不慢道:“我可没说,不定你嘴里真能吐出象牙呢?” 白老九艳羡道:“这敢情好,老婆子你有此绝技,将来不愁吃穿,没钱的时候只消嘴一张,吐出一、两根象牙,就够养活一大家子啦!”说罢两人一齐抱拳赞叹道:“佩服,佩服,咱们兄弟甘拜下风,这一样是比不过你的!” 容若蝶笑盈盈道:“两位要再胡说八道,小心岑婆婆把你们关进竹林,这一辈子你们也休想再出来。” 邙山双圣立时闭嘴,白老七道:“不说就不说,反正事实如此。” 白老九想起赌注,说道:“小姑娘,你别耍赖,该写告示了。” 雪老人鼻子里一哼道:“慢着,我老人家还没比呢!”他慢慢走到邙山双圣身前,说道:“你们两个看好了!” “啪啪”两记脆响,一对布鞋一前一后激射而出,转眼飞过对面山梁消失无踪。 邙山双圣急忙窜上高空,望了良久方回转来说道:“糟老头,你的鞋子也看不着啦,这场咱们就算平手,要不再比比别的?” 雪老人道:“谁说的?”他往石桌前一坐,举杯而饮,说道:“猴急什么? 先来喝上两杯,稍后老夫便让你们输得心服口服。“ 邙山双圣满腹狐疑,侧对着石桌落坐,刚好一人有一手可构着,谁也不吃亏。 第四章 北帝 林熠问道:“七兄,你们两个如何能找到筑玉山来?” 白老九抢在前头道:“这有什么稀罕?咱们兄弟要找个大活人,还不是小菜一碟。” 容若蝶微笑道:“想来两位是有遇见费久等人了,是他将林兄的下落告知你们?” 白老七立刻摇头道:“小姑娘,这回你可没说对。费久是谁?咱们兄弟从未见过。” 白老九点头附和道:“别说费久!就是费八、费十,咱们也没听说过。” 林熠恍然道:“原来两位老兄已去过昆吾山了,不知罗师兄伤势可已康复?” 白老七答道:“已好了七七八八啦。咦,奇怪,你怎晓得咱们找着了罗禹,又去过昆吾山?我和老九好像没告诉过你这些。” 他们自然不晓得,林熠早从黎仙子口中得知邙山双圣寻到罗禹,而他的行踪消息也曾托费久遣人送信回山,定是邙山双圣等人在云居观久候自己不至,护送罗禹回转昆吾后,从玄干真人那里听得。 当下邙山双圣你一言我半语,杂七杂八啰哩啰嗦叙说了与林熠别后的情形,果与林熠的猜测相差无几。又言道罗禹如今静心休养,身旁还多了玉茗仙子的照顾,羡煞不少同门师兄弟。 最后说到烈火宫因九峒观一战吃了大亏,已在日前向神霄、正一两派传下战书,约定腊月初一前往神霄派拜山,领教高明。 屈指算来,大战迫在眉睫。 神霄派接到战书,不敢轻慢,掌教孤云真人亲书信函,送至正一、漱心庵等素日交好的正道各派,邀集奥援共抗顽敌。 昆吾剑派掌门玄干真人清誉冠盖四海,自也在受邀之列,已应允与会。 另一方面《云篆天策》余波未平,正魔两道数百高手各显神通,几乎将雾灵山脉掘地三尺,却依旧找不到黎仙子踪迹,相互之间斗得热闹非凡,实乃近二十年来少有的一场盛事。 倒是冥教出乎寻常的低调,自仇厉出手未获又与费久等人一战后,便了无动静,颇有高高挂起,坐山观虎斗的意思。 邙山双圣的话语中没有提及黎仙子,似乎并未在云居观碰见她。 林熠瞅瞅容若蝶似笑非笑的神情,压下疑问并不详加追问,暗忖凭借仙子师父的机智与千般易形变化,只要不是撞见类似仇厉这等的棘手人物,当无大碍。待自己回到昆吾,即可与仙盟联络上,应能查悉她的下落。 接着话题又转到云居观的血案,无戒和尚的死讯一经传出,吕岩等人顿时销声匿迹,多半是托身到麻奉秉与金牛宫的护翼之下,报仇之事唯有静待日后时机。 邙山双圣在昆吾山小住了数日,整日四处惹事,折腾得鸡飞狗跳。 众人念着他们于罗禹实有救命之恩,且天性淳朴烂漫,也只好一笑置之。 刚巧费久命门下弟子传讯,向玄干真人报知林熠被容若蝶软禁之事。邙山双圣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向人打听到筑玉山的所在,风风火火的赶过来就要救人。 奈何这两位仁兄修为虽高,却了无心机,被岑婆婆轻而易举诱入五时七候阵,若非容若蝶吩咐放人,此刻兀自脱身不得。 邙山双圣原本火大无比,打定主意一出阵即要砸烂容若蝶的竹庐,孰知时运不济碰上雪老人,三招两式里给制得没了脾气,还白白送出两双跟随自己不知多少年的破鞋子。 当然有些事两人是一概略过不提的,只拣自己在昆吾山上如何捉弄玄恕真人,又偷遍了山下数个酒肆的光辉战绩来说。讲到兴头,手舞足蹈,全然忘记适才与雪老人、容若蝶打赌飞鞋之事。 白老七正说得唾沫飞溅,津津有味,冷不丁背后刮起一道劲风,似有什么东西狠狠打来。他一缩脑袋,侧滑数丈,破口骂道:“他***,是谁在暗算老子?” 他舒展灵觉四处查探,却未发现任何异常。 就听白老九说道:“老七,不好,你快看那糟老头手上。” 白老七怒道:“一个糟老头有什么好看?更别说糟老头的一双糟手了,可有咱们兄弟英俊潇─”目光一扫雪老人右手,他立时闭嘴,后半截的话全吞回肚子里。 原来雪老人脸上笑咪咪的,手里拎着一双布鞋,悠悠晃荡,好似在向两人示威一般。 白老七愕然道:“出鬼了,这、这鞋子怎么又自个儿飞回来了?” 雪老人傲然哼道:“蠢材,‘御剑千里,笑取人头’,这般的神功你们没学过,难道也没听过么?如何,你们两个服是不服?” 邙山双圣四只眼睛一齐瞪得滚圆,死死斜盯着雪老人手中的鞋子。 白老九摇头道:“老子不信,你这糟老头子居然能有这手本事,里面一定有古怪!” 白老七道:“让我仔细瞧瞧,这是你方才飞出去的那双鞋子吗?不定什么时候趁咱们兄弟一个没留神,偷偷掉了包。” 白老九又道:“就算是原来的那双,输的也不是咱们兄弟。我们说好比试的是看谁鞋子飞得远,而不是时间长短。你的鞋子飞了半天,却又回到自己手上,距离上远远的不及咱们。嗯,说不准刚生下来的小娃儿随手一抛,也扔得比你远些。” 白老七洋洋得意道:“所以到底还是咱们兄弟赢了。林兄弟,你说是不是这样?” 林熠见雪老人气哼哼把鞋往石桌上一放,心中暗笑,也不答话,只看容若蝶如何应对。 容若蝶漆黑如星的眸子轻灵一闪,浅笑道:“果然是两位胜了,雪老爷子输了!” 邙山双圣没想到容若蝶这般爽快的认输,白老七赞道:“你这小姑娘见事明白,倒是个好人。” 容若蝶不动声色道:“愿赌服输。依照咱们事先的约定,小妹这就撰写告示,将三位比试的经过详细写明,而后张贴各府州县,好让人人晓得两位的得意事迹。今后邙山双圣所到之处,势必万民欢呼、英豪景从,风光无限自不必提。” 要说邙山双圣缺心眼是真,但却未必傻气,两人挠挠脑袋,心想其实这场比试是自己大大的输了,全靠咬文嚼字,胡搅蛮缠才占回上风,如果让旁人知晓,可也不怎么光彩,反而尽人皆知邙山双圣的修为差了这个糟老头子老远一大截,谈何风光无限? 于是双双摇头,白老九道:“小姑娘,我看就不必了。这糟老头子偌大的岁数,却输给咱们兄弟,传将出去于他面子也不好看。只我们几个知道也就是了。” 容若蝶肃然道:“两位虚怀若谷,小妹敬佩至极。但人无信不立,说好的事情,总不便随意更改。岑婆婆,烦劳你将笔墨取来,我这就书写告示。” 岑婆婆会意,正色道:“小姐说得极是,咱们不单要写告示,还要让人敲锣打鼓,在街肆坊间落力的宣扬,让所有人都晓得邙山双圣是如何赢得赌约。” 邙山双圣大惊,齐齐晃手道:“别,别,敲锣打鼓更加不必了。” 雪老人正色道:“不敲锣打鼓也行,那就改成说书段子,每天在茶馆里至少讲上十遍,讲足一年也差强人意了。” 岑婆婆笑道:“好主意,等一、两千年以后,纵然咱们这些人都不在了,后人们也能听着评书段子,遥想邙山双圣今日的风范神姿,那也算得流芳百世啦。” 邙山双圣心里嘀咕,认定这编段子一事万万不能答应,否则岂不愧对将自己两兄弟生得这般威武雄壮的爹娘? 想到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他们兄弟飞鞋子,却输给了一个平淡无奇的糟老头,直比砍了脑袋还难受。 还是白老七脑筋转的稍快一点,赔笑道:“小姑娘,我们认输还不成么?这评书段子和告示什么的,可也别写了。” 容若蝶忍住笑,奇道:“两位是赢家,怎的又要自愿认输?” 雪老人道:“不成,胜负输赢岂同儿戏,老夫焉能要你们拱手相让?” 邙山双圣斜眼看着石桌上放得端端正正的鞋子,支支吾吾暗呼倒楣。 容若蝶见火候已到,嫣然笑道:“也罢,既然两位诚心认输,小妹怎能太过执着?不过依照事先的约定,两位可就要答应小妹一桩事情,你们是否愿意?” 白老九忙应道:“愿意,愿意,莫说一件,十件百件也没问题。” 白老七眨眨小眼睛,问道:“小姑娘,你要差遣咱们兄弟做什么事?” 容若蝶笑道:“两位修为超凡入圣,小妹可不敢拿些细枝末节、毫无乐趣之事来糊弄两位,不如等他日有好玩之事发生,再相邀两位可好?” 白老七大松一口气,暗道,错过今日,老子再也不见你这丫头的面,也就不必受你差遣,那可算不得违诺,这点小九九他藏在心里当然不能说出,否则便不灵验了。 他装出一副慨然郑重的神色,颔首道:“好,如此咱们就说定了。” 白老九不放心,又加了一句道:“小姑娘,咱们可约好了,你提出的差事,可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容若蝶道:“那是当然,总之,小妹请两位做的事情,决计不教你们吃亏就是。” 白老九又想想还是不踏实,追问道:“小姑娘,那告示和评书段子什么的,你也就不必写了吧?” 容若蝶道:“非但不写,今日在场的所有人,都需对两位飞鞋之事守口如瓶,不让第七人知晓。咱们可不能坏了邙山双圣偌大的名头。” 邙山双圣深以为然,连连点头道:“对,对,今日之事咱们谁也不能说出去。” 林熠道:“何止不能说飞鞋之事,连雪老爷子的名字咱们也绝不能提。不然人家问起两位如何遇见雪老爷子,自然免不了又牵扯出赌约的事来。” 容若蝶附和道:“林兄说的极是,我们这些人守住秘密也不算难,怕就怕双圣一时口快向外人提及雪老爷子,到时候可谁也不好再隐瞒什么。” 邙山双圣头摇得比波浪鼓还利索,异口同声道:“不会,不会,打死我们也不说。” 林熠心底微笑,思忖着要让这两位仁兄保全雪老人的秘密,也只有这个法子最为有效。容若蝶与他们相处不过短短片刻,已稳稳抓住邙山双圣的软肋大加利用,轻描淡写间,不着痕迹的解决了一桩难题。 邙山双圣一块石头落地,放心开怀踞案大嚼,好像这几碟菜肴是专为他们兄弟压惊接风一般。 风卷残云,一摊狼藉,教别人看了也不敢再用。 岑婆婆哼道:“牛嚼牡丹,可惜,可惜。” 邙山双圣吃得兴起,你争我夺往嘴里塞菜喝酒,也没空闲还嘴。 雪老人起身道:“林熠,你随老夫来。”迈步走向悔心轩右首的一间石室。 林熠跟在雪老人身后走进石室,里面原来是一间书房,厚重的各色典籍分门别类一堆堆叠起,占去了大半的空间。 靠着西面竖着一排竹制橱架,雪老人打开一个抽屉,取出一只青色瓷瓶说道:“这里面尚有六枚‘九生九死丹’,乃老夫昔年一位挚交所制,我留着已没什么大用,就送给你以备万一。” 不等林熠开口,他又打开另一个抽屉取出五枚紫色的飞梭,每支长约三寸,说道:“这五支‘璇光斗姆梭’你也拿去吧,权作防身之用,对付个把宵小倒也灵便。” 九生九死丹,是“三圣五帝”中的“东帝”释青衍穷六十年之功,踏遍八荒群岳,采集七十二种天地灵草炼成,一炉不过二十八枚,以应天上二十八星宿之象,可谓起死回生,举世无双的圣药。 麻奉秉所得的那株万年丹参与之相比,简直如皓月对米粒之光,委实天差地远。 林熠只是听过,哪想雪老人随手就拿出六枚来。 至于璇光斗姆梭更是上古遗泽,正道至宝,各家典籍均有记载,却失传已久。若能将此宝炼至登峰造极的境界,则移海平山,破日揽月,令群魔辟易,三界侧目。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人对此宝垂涎三尺,苦索不得。 这两样宝贝随便取出哪一件放诸天下,都可让无数正魔高手争得头破血流,舍生忘死。林熠却似尚不知足,盯着另几只没打开的抽屉嘻嘻笑道:“老爷子,你还有什么好宝贝,有用不上的,一并送给晚辈吧!” 雪老人呵斥道:“滚你的蛋,贪得无厌的小子。剩下的东西,老夫带进了棺材也不给你,想也别想!” 林熠见多了雪老人转怒为喜的模样,只管厚着脸道:“老爷子,别那么小气,让我看一两眼总不打紧吧?”说着手疾眼快,拉开了左手第一个抽屉。 其实林熠心里哪是眼红雪老人的藏珍,而是另有盘算,希望能从这些东西里,查找出有关这位神秘老人来历的蛛丝马迹。 “哗啦”一声抽屉拉开,雪老人已是拦阻不及。 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一叠叠泛黄的信笺,封面上清一色写着“雨兄亲启,妹宁宜顿首”,字体娟秀挺拔,用的乃是篆体。 林熠愕然道:“老爷子,敢情你姓雨!”脑海里念头飞转闪过一人,失声道:“难不成你是北帝,雨抱朴?” 雪老人望着抽屉里上百封的信笺面色怪异,眼中露出一缕痛楚与温暖,低喝道:“臭小子,胡说八道什么!雨抱朴早死了,你好没良心,怎可把我老人家跟一个死人混成一谈!” 雪老人越是推托不认,林熠越发肯定心中所猜,惊骇之情实难自已。 放在一百多年前,北帝雨抱朴乃是与巫圣云洗尘等人齐名的泰斗人物,特立独行,睥睨正魔两道,普天之下无人敢去招惹,声威远在五行魔宫宫主与正道各派掌门之上。 至于木仙子、麻奉秉等人,给他老人家提鞋牵马都嫌不配。 因他行事飘忽,又总戴着一张丑陋不堪的人皮面具,以致也有人赠号“北帝雨影”。 任林熠做梦都想不到,这样一位地仙翘楚,竟会是眼前这个自残一臂、幽居石室的垂垂老者。而自己到底又与他们有何渊源,能得其十日倾心教诲,筑基洗髓? 倘若邙山双圣晓得自己输给的是名动宇内的北帝雨抱朴,恐怕酒会喝到舒畅无比。 他见雨抱朴怅然凝视抽屉里的书信,神色凄凉寂寥,不由心生歉疚,说道:“老爷子,对不住,我可不是存心翻出这些东西来的。” 雨抱朴落寞的笑一笑,道:“这些信,老夫已有数十年没翻动过。今日你不打开抽屉,或许我这辈子也不会再看它一眼。小子,老夫也不留你啦!出得筑玉山,今后你再无坦途,一切多加小心,好自为之。” 林熠笑道:“老爷子莫担心我。晚辈孤家寡人一个四海飘零惯了,天塌下来也只当被子盖,见了阎王老子也照样削他胡子。” 雨抱朴摇摇头,欲说还休,沉默片刻才低声道:“蝶丫头与你一样,也是天生苦命之人。你要多加照拂,不要惹她生气伤心才好。” 林熠心头一动,问道:“老爷子,她与巫圣云洗尘之间到底有何关系?” 雨抱朴萧索道:“一个姓云,一个姓容,能有什么关系?” 林熠知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再多言,说道:“老爷子,你的胡子、头发乱糟糟的着实难看,不如让我用手舞足蹈小八式替你一根根拔光,看上去或许能精神点。” 雨抱朴叫道:“小混蛋,我老人家传你这手绝学,便是用来拔人胡子、头发的么?”他心底倒没多大的怒意,寻思道:“这小子口舌虽油滑,心地却好,见老夫望着那堆书信触景生情,有意说笑来着。” 林熠见他恢复本色,稍稍安心,退出石屋。 地上雨抱朴孤寂的影子在日光影射下越拉越长,想着十日相处一见如故,自己又得了偌大好处,林熠心头泛起一层不舍。 但他生性豁达干脆,自不愿学小儿女忸怩作态,三步一回头的拖泥带水,只把对雨抱朴的感激埋入内心深处,转身回到屋外。 就听见白老七喊道:“林兄弟,天色不早,咱们该上路啦!” 两人早把石桌上的酒菜一扫而空,再要寻酒喝已是不能。 林熠向容若蝶抱拳道:“小弟这就要告辞回山,不知蝶姑娘还有何吩咐?” 容若蝶起身,说道:“林兄,小妹送你一程。”当先引路朝竹林行去。 林熠冲着石屋高声道:“雪老爷子,晚辈走啦!他日再抱几坛好酒来看望你老人家。” 屋子里边响起雨抱朴的声音:“小混蛋,滚得越远越好,少来惹我老人家光火。” “砰”的一声石门关上,再无声息。 容若蝶娇笑道:“林兄,你如何又惹火了老爷子?” 林熠与她并肩而行,脚步踏在松软的落叶上沙沙轻响,回答道:“我好心要替他修理胡须乱发,孰知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却被老爷子赶了出来。” 容若蝶莞尔,邙山双圣从后赶了上来,小心翼翼跟在容若蝶身后亦步亦趋,不敢稍有差池,唯恐再陷进五时七候阵内。 只是容若蝶举手投足轻盈曼妙,犹如风摆幽兰;这两位仁兄本就生得五大三粗,更兼二合一已比寻常人不方便太多,现在偏要缩手缩脚的一摇一晃,碎步朝前,委实让人笑破肚皮。 林熠回头瞧见,哈哈笑道:“七兄,九兄,你们两个学得是哪一家的舞蹈?举轻若重,摇摇欲坠,果然别开生面。” 白老九刚想回答,禁不住两人四脚一阵趔趄,险些摔倒,相互埋怨起来,齐怪对方笨蛋。 容若蝶浅笑道:“两位放心,林内的阵势已被岑婆婆收起,不会再困住你们啦!只管放心往前走就是。” 邙山双圣大喜,白老七满腹牢骚道:“小姑娘,你怎不早说,害得咱们兄弟提心吊胆了老半天。”撒开脚步,转眼就把林熠与容若蝶甩到后头。 容若蝶反放缓了步履,似乎故意拉远距离,柔声道:“林兄,小妹粗通占卜测相之术,近年偶尔小试多有中的。你印堂隐藏晦涩,近日恐有灾厄,多半是为小人所诟,身陷囹圄。小妹送你八字真言,烦林兄谨记在心:”逢丧则凶,遇霞呈祥‘。“ 林熠一愣,叹道:“可惜现在是白天,若是夜晚,小弟必当仔细察看天象,也好知道蝶姑娘究竟是天上哪一颗仙星下凡,谪入红尘,偏来打救我这玩世不恭的小混蛋。” 容若蝶悠悠道:“假如小妹真能化作一颗星辰,夜悬清空,了无烦恼,该当多好?有时候小妹实是羡慕林兄的洒脱自在,奈何求之而不得。” 林熠笑道:“人活在世上,纵可修成神仙,又焉知神仙就没有烦恼?只是咱们既能生得此身到尘世走上一遭,总得快快活活,率性行乐,才对得住这短短人生百年。倘使每日有事无事都愁眉苦脸,长吁短叹,岂不活得太过郁闷?” 说着,林熠脸上装出一副摇头叹息、愁苦万分的鬼脸,惹得容若蝶脸上的笑容,直比百花盛绽还要明艳三分。 林熠想起一事,问道:“蝶姑娘,你就这般轻易放走我,日后仇老哥与巫圣追究起来,是否有麻烦?” 容若蝶见他关怀自己,芳心甚喜,嫣然微笑道:“小妹自有应对之策,林兄毋庸担忧。归根结底,小妹并非冥教中人,仅是云教主的座上嘉宾、盟约之友,他纵有不满,也无力将小妹如何。” 林熠想到容若蝶背后还有一位北帝雨抱朴撑腰,实在也轮不到自己来操心。 又走了一阵,这片竹林已到尽头,远远看见邙山双圣在前面不耐烦的等着自己。 林熠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蝶姑娘,咱们就在这里分手吧!但愿下回见面之时,仍然是友非敌,不然面对你这位足智多谋、天仙似的姑娘,小弟也唯有束手无策,晕头转向的分了。” 容若蝶笑道:“林兄多虑了,小妹也无意与你为敌。纵应云教主所请,亦会尽力趋避昆吾一派,免得林兄为难。”她从秀发上取下一枚珠钗说道:“此钗夜明珠中藏有一物,不过,明年今日林兄方可启出观看,早则不灵。” 她纤指指向珠钗机关,将开启夜明珠的方法说了。 林熠收下,只觉钗上仍带着容若蝶的体温,怡心醉人。 第五章 石棘 别过容若蝶,林熠御剑北行,邙山双圣赤了四足,驾着白金月牙轮忽前忽后不亦乐乎。这两人得知数日后神霄派将有一场大战,焉肯放过凑热闹的机会,也随着林熠前往昆吾。 中午时分,三人在一座镇上寻了家干净的酒楼小歇。 林熠又买了两双新鞋,这才使邙山双圣无须再做赤脚大仙。 只是两人身形怪异,引来了不少人围观,酒楼的生意居然比平时红火了足足一倍。 入夜之后,过了一条名为龙江的大河,进入北方地界,距离昆吾山尚有三千多里。 林熠思归心切,也不宿店,继续漏夜赶路。渐渐脚下群山起伏,险峰嶙峋,已是到了龙首山。 五行魔宫中的金牛宫即座落此间的主峰山麓里。 林熠不欲生事,远远避开,绕道而行。 他回想这十日的遭遇,恍若一梦,殊不真实。 其中诸般疑问,任林熠素负机智亦百思不得其解。 容若蝶举世无双的娇艳容颜不时浮现面前,淙淙琴音犹在耳畔。奈何一出筑玉山,彼此又将各为其主,也容不得他有过多的念头。 忽听白老九讶异道:“咦,前面山崖后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恁的古怪?” 林熠收住神思,举目望去,只见数十里外一座巍巍山峰的上空,腾起一团雾蒙蒙的紫色光华,忽明忽暗譬如火烛,黑夜里显得异常醒目。 白老七眯起小眼扭转脑袋凝视半晌,煞有其事道:“我晓得了,定是天上掉下来的哪颗星星,落到了山后面。” 白老九道:“放屁!你啥时有见过紫色的星星?” 白老七得意洋洋道:“老九,你忒孤陋寡闻了。知不知道天上有颗紫微星?既然名字叫‘紫微’,那必然就是紫色的。” 白老九不服不忿道:“照你这么说,你叫白老七,长得就很白了?” 白老七悠然道:“我原本是很白,可太阳晒多了,也就变得黑了些。” 林熠也是好奇心起,笑道:“你们两个也别吵了,七兄说的固然有理,但九兄的话听上去也不错。索性咱们赶过去瞧瞧,也耽搁不了多少工夫。” 邙山双圣亦属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物,闻言自无异议,三人朝光华闪烁处飞去。 越过那道山巅,下方的山麓之中高悬着四道紫色光符,各踞一角,彼此相隔约有百余丈,遥相呼应。 光符焕放出的紫色电芒,犹如蜘蛛吐丝往四周蔓延垂落,形成一座半透明的庞大光罩。 一头形似犀牛的庞然巨兽被困在光罩正中,肌肤坚硬如石,一块一块的鼓起,泛着微微青光。浑身生满一尺多长的青色棘刺,最粗处如若杯口,仅将头部与三条粗壮的矮腿裸露在外,好像头刺猬。 它两条后腿蹲踞于地,不住窜跃,双腿只轻轻一弹即可跳起八、九丈的高度。另一条前腿稍细些,生在粗短如柱的脖子下面,淩空挥舞,一掌接一掌势大力沉,轰击光罩。 巨兽的眼睛亮逾夜星,射出血红色光芒,眼眶朝里深深凹陷。灰黑色的鼻子上突起一只银白犄角,高高翘起,末端又尖又硬,任谁给戳下皆难逃一死。 它口中发出闷雷般的愤怒咆哮,伴随呼吸喷出一蓬蓬青色雾气,打在光罩上“嗤嗤”轻响。 光罩在巨兽的凶猛冲击下战栗不已,嗡嗡鸣响晃动,牵引高空的四道紫电光符也风雨飘摇,猎猎颤响。但光符表面兀自激射出一股股淩厉耀眼的疾电,此起彼伏劈落到巨兽身上。 尽管巨兽竭力闪躲,却无奈紫色光电越来越密,顾此失彼以致连连中招。 疾电劈在它小山般的身躯上,爆发出“喀喇喇”的锐利声响,光雨四溅。亏得巨兽的棘刺宛如一层铁甲,虽负痛狂吼,皮刺翻裂,但也未伤着内脏,依旧剽悍勇猛之至。 一名中年男子面如冠玉,背负仙剑飘浮于光罩之上,双手结成法印,聚精会神操控着由四道紫电灵符铸成的法阵。 忽而一道灵符似禁受不起巨兽的凶猛冲击,剧烈飘荡,光华顿暗。那中年男子闷哼咬舌,低喝道:“疾!”口中射出一道血箭,喷洒在灵符正中的符文仙图上。 光符一震,复又亮起,可中年男子的面色又苍白许多,头顶青烟冉冉,显然是真元接近透支的征兆。 中年男子的身侧飘立着一名青衣妇人,面目姣好,看似三十多岁,满脸的紧张焦灼,目光来回在巨兽与身旁男子间巡视,几次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忍住。 在这两人身后,守着四名年轻弟子,俱都心无旁骛,连林熠等人飞近也未察觉。 那中年男子又喷了一口血箭,身子摇摇欲坠。 少妇急忙探手搀扶,另一只玉手抵住他的背心输入一道真气,哀婉道:“彬哥,别再撑了,咱们再另想办法吧!” 中年男子汗如雨下,坚毅的摇摇头,双目死死注视光罩中的巨兽,竭力压榨丹田内所剩不多的真气,催动灵符发起又一波的猛烈轰击。 可惜那巨兽皮糙肉厚,简直满身的棘刺,虽然被疾电劈得鲜血淋漓,但悍勇不减,反越发的暴怒如狂。 白老七望着巨兽,疑惑问道:“这是什么玩意儿,像头蛮牛?” 林熠道:“我曾在道家的典籍中看到过这种巨兽的图文记载,它是洪荒古兽之一,叫做‘石棘’,如今百年也难得一见。且多在南荒之地出现,常以猛兽凶禽为食,生性极为暴戾嗜血。” 白老九不解道:“林兄弟,你说这些人费了老大力气捉它作甚?抓回去养着玩么?” 林熠笑道:“那倒不是。石棘虽是凶悍,但周身上下尽皆是宝。棘刺与犄角磨碎了可入药材,有养生延年之效;将皮整张剥离,便可制成抵挡仙家真罡的宝甲;体内青筋水火不侵,刀斧不断,可炼成软索;更难得的是它的胆汁,闻之腥臭却能补阳滋阴,起死回生。 “再有一桩,它额头里蕴藏的内丹,汲取皓月精华,功通灵异。倘若取出蒸干,研磨成粉,乃锻铸仙兵的无上佳材。” 白老九咋舌道:“竟有恁多的好处,要不咱们也逮一只来玩玩?” 林熠道:“石棘乃可遇不可求的洪荒古兽,难得一见,哪有那么好找?” 白老七气闷道:“眼前可不是有一头么?可惜教别人先找着了,咱们又不能动手去抢。” 他见那中年男子渐渐力不能支,连带身侧的少妇也开始娇躯微颤,双颊如火,恐已力有不逮,于是叫道:“喂,你们要不要找人帮忙?” 那些人这才发现不远处多了三个不速之客,四名年轻弟子瞧着邙山双圣模样古怪,相貌丑陋,均生出惊觉之意。 其中一人喝道:“诸位好意我等心领。太霞派在此围杀魔兽,诸位若无他事还请自便。” 那中年男子与少妇却全神贯注于紫电灵符法阵,想来是无暇分神之故,皆未回答。 白老七碰了个软钉子,咕哝道:“他***,不让帮忙就不帮,老子待在一边瞧热闹总行吧?”定住白金月牙轮,悠哉悠哉悬浮半空,看起戏来。 林熠听他们自报乃太霞派门下,稍稍一愣。 需知太霞派于正道之中,仅是个中小型的门派,嫡系弟子不过二、三十人。现任掌门曹子仲修为平平,为人倒算豪爽,在涟州府城有一家祖传的镖局,生意颇是兴隆。 这个中年男子从年纪相貌看来,都不似曹子仲本人,想来是他门下的弟子,也不知从何处得了四道紫电灵符,便打起石棘的主意,眼看着要吃亏。尤其此地仍属龙首山脉,乃金牛宫的一亩三分地,在人家眼皮底下捕捉石棘,可谓胆大至极。 邙山双圣人闲着,嘴可没闲着,一面观战,一面冷一句、热一句的出言调侃。 白老七说道:“哎哟!那家伙又喷了口血,肚子里的存货怕不多啦!” 白老九道:“不怕,你没看后面还有好几个么?用完了这家伙的,再用那几个。要是全喷完了,就往自己身上戳几刀,血不就又有了?” 他们自然晓得中年男子口中所喷的,乃是体内精血真元,绝非一般的血液可比,但适才自告奋勇要帮忙遭拒,憋了满肚子的不忿,故而趁机冷嘲热讽。 四名年轻弟子正心忧乃师,听闻两个混蛋好整以暇的站在旁边大说风凉话,顿时怒火撞起,有脾气大性子急的便喝道:“你们两个丑八怪胡说什么?还不快滚!” 这可犯了两人的忌讳,邙山双圣身动人至,白老七探手抓住那年轻弟子的胸前衣襟,如拎小鸡提将起来,骂道:“王八羔子,你好好看看老子,哪里生的丑了?” 一侧的三名同门齐声呼喝:“把人放下!”亮出仙剑往白老七刺来。 白老九双手一握白金月牙轮,在身前一划“喀啷、喀啷、喀啷”,轻而易举震断来剑。 中年男子心神微分,西首的灵符轰然爆裂,迸出一团火光,光罩豁开一道缺口。 石棘乘势冲出,它受制阵内早红了眼睛,脱困之后竟不遁逃,反怒吼如雷向中年男子扑来,双足踏踩虚空如履平地。 中年男子大惊失色,与少妇齐齐掣出仙剑,分刺石棘双目。 两人为催动法阵,几乎已油尽灯枯,剑到中途一阵心虚气浮,被石棘的犄角一挑,双剑脱手而飞,一只巨灵般的前爪重重罩着中年男子头顶拍落。 中年男子闪躲不及,身旁的那少妇声嘶力竭呼喊道:“彬哥!”合身向他身前扑倒,竟是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相代。 眼看少妇的头颅要被石棘拍得脑浆迸裂,蓦然两人面前掠过一束紫色光飙,隐有隆隆风雷声动,“噗”的射中石棘戟张的前爪,再从厚实的手背上透出,飞还主人袖口,正是林熠千钧一发里祭出璇光斗姆梭相救。 石棘狂吼后倒,中年男子急忙揽起少妇纤腰退开数丈,兀自惊魂未定。 石棘认清林熠,舍了那两人,双腿登云恶狠狠扑了上来。远远的口中喷洒出的青色烟雾腥臭刺鼻,闻者欲呕。 林熠镇定若恒,挥手又飞出两支璇光斗姆梭。 此乃上古至宝,威力无伦,石棘虽是神兽一流,却如何当得?紫光炫目处,斗姆梭透眼射入,去势不休,打穿了石棘的头颅,从后脑破出。 石棘冲到林熠跟前,猛地僵立,喉咙里发出“轰隆轰隆”的急促喘息。 林熠收了璇光斗姆梭,右手拍拍石棘鼻尖的犄角,笑道:“老兄,躺下睡吧!” 石棘如应斯言,“嗷─”的厉吼一声震得群山回荡,密林颤抖,硕大的身躯仰面摔倒,直挺挺跌下山麓。 邙山双圣扔开那名年轻弟子,赶了过来,奈何还是迟了一步,战事已经结束。 白老九不满道:“林兄弟,你太不够意思了,也不多留它一会儿,让咱们哥俩儿耍耍。” 林熠道:“别急,别急,下回再有好玩的物事,便让你们两个先来如何?” 白老七理所当然的点头道:“这还差不多。”举目望去,那四个年轻弟子正急急往石棘坠落的地方飘落,中年男子却由少妇搀扶着走到近前。 他双手向林熠抱拳,躬身施礼道:“多谢公子仗义援手,愚夫妇感激不尽。” 林熠笑嘻嘻道:“小弟举手之劳,老哥不必客气。只是石棘虽好,可也不值得诸位拿老命去相拼,万一失手未免得不偿失。” 中年男子苦笑道:“曹某岂不知晓其中凶险?但万般无奈也唯有行险一搏,企盼老天见怜,能救我那孩儿一命。” 林熠道:“原来老哥姓曹,不知与曹子仲曹老爷子如何称呼?” 中年男子回答道:“在下曹彬,乃家父膝下不肖长子。”又引荐身旁少妇道:“这是拙荆,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说话间,那四名弟子合力将石棘的尸身抬近,人人脸上兴奋无比。 林熠刚要回答,心中忽起警兆,白老九已先一步叫道:“哈哈,又有朋友到了!” 十余名银衣人御风而来,当先一人面如锅底,神情威武,冷厉的双目扫了眼石棘尸身,口气倨傲的呼喝道:“把石棘留下,速速离去,饶你们不死。” 曹彬心里一沉,从对方的穿着打扮上,他已认出这是金牛宫的银衣卫,远非自己区区一个太霞派可以惹得起。 然而石棘对他们夫妇而言,实是看得比性命还重百倍,焉能轻易舍弃。硬着头皮说道:“这位兄台,愚夫妇费尽千辛万苦才好不容易寻到一头石棘,又幸得这位公子襄助,才九死一生擒下它来。兄台一来便欲强夺,实有些强人所难。” 银衣人嘿嘿笑道:“我告诉你,龙首山一草一木、一兽一鸟都归金牛宫所有,纵是天王老子也无权过问。我不追究尔等偷猎之罪已网开一面,你不快滚还啰嗦什么1 曹妇人怒道:“你们金牛宫的人,做事未免也太霸道了!” 旁边一个银衣人冷哼道:“霸道又怎的?金牛宫要的东西,谁敢来争?” 忽听有人“嘻嘻”、“哈哈”笑声刺耳,银衣人转脸望去,就瞧见邙山双圣与林熠大咧咧的双手抱在胸前,满脸的不以为然,浑不把自己这些人放在眼里。 银衣人怒斥道:“你们几个躲在一边傻笑什么?” 林熠好似被吓了一跳,赶紧收敛笑容,肃颜道:“不敢,不敢。我们几个是在羡慕贵宫财大气粗、富可敌国,居然把整个龙首山也买了下来。” 银衣人傲然道:“金牛宫即在龙首山,山中出产自归敝宫所有,何须用买?” 林熠“哦”了声,满是景仰之色,说道:“好威风,好煞气!这么说来,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从这山里产出,贵宫都会责无旁贷的珍藏起来?” 银衣人道:“那是当然,明白了此理,还不赶快把石棘交出来!” 林熠摇摇头,疑惑道:“在下心里更加不明白了,想那些鸟兽粪便亦属龙首山中所产之物,莫非贵宫也要珍藏?长年累月的堆满屋子,岂不有点臭气熏天?” 白老七一把捏住鼻子,瓮声瓮气叹道:“难怪老子总闻到一股尿骚味,原来是这么回事。” 白老九笑呵呵道:“小子,方才我在那座山头上拉了泡屎,你们收不收啊?” 银衣人再傻也醒悟到这几个人是有意在捉弄自己,面色铁青,目露杀机道:“好得很,现在老子不单要夺石棘,你们的性命也要一并收了!” 林熠坏坏一笑道:“哎哟,兄台,咱们可不是龙首山出的土特产,你可别搞错了。” 银衣人狰狞冷笑,说道:“没错,你们的命金牛宫也要了!”右手一挥,身后九名部属各拔兵刃扇形展开,向众人围拢。 邙山双圣一见有架打,大喜过望,忙不迭招呼道:“你们都别动,这是咱们兄弟的买卖!”不等话音落地,两人迫不及待掣出白金月牙轮,犹如虎入狼群一般迎上前去,唯恐旁人又抢了先着。 这些银衣人乃金牛宫巡山护卫,也非庸手。可惜倒足楣运撞到邙山双圣手里,哪里还能讨到好去? 白老七、白老九两对白金月牙轮挥舞开来,指东打西,宛似切瓜砍菜杀得银衣卫人仰马翻,鬼哭狼嚎。 他们两个张牙舞爪打得兴高采烈,却看得曹彬夫妇目瞪口呆,几疑梦境。 刚刚还凶焰咄咄的金牛宫银衣卫,转眼间已被眼前两个连体怪人打得落花流水,全无招架之力,曹夫人抓着丈夫的胳膊,眼中重新又闪动着希望的光彩。 那些尝到苦头的银衣卫有心退却,孰料邙山双圣施展开绝顶的身法占住外圈,把他们迫在当中进退不能。 若非两位仁兄一心耍玩,倒无伤人之意,只怕山麓底下早已躺倒了一大片。 那为首的银衣卫见势不妙,咬牙叫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在金牛宫头上动土?” 白老九道:“听好了,老子就是‘拳打西山虎脚踢东海龙所向披靡文成武德玉树临风天下无双’的白九爷!” 白老七不甘示弱大叫道:“还有我!‘头顶青天脚踏八荒战无不胜文胆武魄潇洒盖世绝无仅有’的白七爷是也!你记住了没有,要不要老子再念一遍?” 那银衣卫给邙山双圣又臭又长、乱七八糟的名头弄得头也晕了,暗道哪来的怪物,恁的扎手,早知如此刚才就不该招惹他们。 但如今后悔也晚了,他眼帘里一花,被白老七腾出左手抓住后脖领子往天上一抛,道:“老九,咱们来玩颠球!”接二连三将其他银衣人一一抛起,接住复又再抛。 这些银衣卫被双圣一抓之下,个个欲挣不能,像皮球一样此起彼伏腾空翻转,煞是精采。每当身子将要落下之际,邙山双圣总能及时赶到,轻轻在对方腰眼上一抬,复又飞起。 那为首的银衣卫在金牛宫里好歹也算个角色,平日养尊处优,颐指气使,何尝受过这样的折辱?上天下地抛飞了数轮,心中又羞又怒,突然面目充血昏死过去。 邙山双圣一愣,兴趣大减。 白老九伸手接住银衣卫,纳闷道:“怎么像个弱不禁风的大姑娘家,才几下就不行了?” 其他银衣人如获大赦,赶忙挺身站定,也有那一两个倒楣的来不及在空中翻身,“砰”的一声,砸在地上压断一片枯枝,忍住骂娘的冲动一骨碌爬起来,却寸步也不敢妄动,先前的嚣张气焰早飞到九霄云外。 白老九随手将那银衣卫抛到同伴怀中,问道:“林兄弟,这伙人如何打发?” 林熠笑盈盈扫视过银衣人,问道:“诸位好汉,是否还想要收我们的小命?” 九名巡山银衣卫齐刷刷的摇头,纷纷讨饶道:“我等有眼无珠,请公子饶命!” 林熠一指石棘兽,又问道:“那么咱们也可以把它带走了咯?” 有几个银衣卫脑筋稍嫌迟钝,还在摇头,被同伴一戳遽然有所醒悟,连忙又拼命点头。 林熠哈哈一笑,朗声道:“你们还不走,等我放爆竹欢送么?回去告诉金裂寒,今晚的梁子是昆吾林熠与金牛宫结下的。冤有头,债有主,将来别找错门了。” 一众银衣卫如遇大赦,头也不敢回的去远,转眼消失在山崖背后。 远远兀自听见白老七扯着嗓门喊道:“别忘记跟金裂寒说,还有咱们邙山双圣的一份!” 曹彬等人见强敌退走,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那个早先斥骂邙山双圣的年轻弟子羞惭难当,躲到同门身后,靠着石棘的躯体遮掩,垂首站立。 曹彬喜道:“原来公子是昆吾派的高手,曹某久仰贵派玄干、玄恕诸位真人大名。今日能得见林公子,又蒙仗义襄助,实在三生有幸。” 林熠笑道:“曹老兄,此处不宜久留,有什么话咱们往前赶一程后再说。” 曹彬一省道:“不错,金牛宫随时会有后援赶至,咱们还是先出了龙首山再说。” 众人往北行了一个多时辰,将龙首山遥遥扔到后头。 曹彬夫妇为捕捉石棘耗费了大量真元,此刻已然吁吁带喘。当下拣了处僻静密林,一行人围坐暂歇,两名曹彬门下的弟子跃上林梢,担当警戒。 曹彬夫妇盘膝打坐良久,始缓过气来,这才叙说了捕捉石棘的前因后果。 原来曹彬夫妇膝下生有一子一女,分别唤作曹衡、曹妍。 曹妍是长女,今年九岁,乖巧伶俐甚得乃祖曹子仲宠爱,视若掌上明珠。 问题出在七岁的幼子曹衡身上,他天生的九阴绝脉,多年来体弱多病,全赖针石延续性命,但几经名医诊断,众口一辞都判定他绝难活过十岁。 曹彬夫妇仅此一个爱儿,听得宣判无疑似头顶惊雷炸响,自此忧心如焚。 曹夫人更是以泪洗面,脸上难见欢笑。 后经一位高人指点,言道石棘胆汁有枯木逢春之奇效,或能救回爱子的小命。三年多来曹彬夫妇跋山涉水,踏遍各处险峻,近日才在龙首山的一处深谷里发现了石棘踪迹。 夫妇两人祭出那位高人所赐的紫电灵符,铸成法阵,将石棘围困其内。可惜修为不济,若非林熠出手,救子不成反而险些双双丧命在石棘爪下。 曹彬叹道:“曹某也明白此举凶险非常,但为能救衡儿一命,愚夫妇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天幸林公子及时现身,才不致教咱们功亏一篑。曹某的性命丢了倒在其次,若医不好衡儿,今生恐要愧为人父!” 第六章 丧事 言语中,曹彬舐犊情深毫不掩饰的流露言表。 林熠心道:“那衡儿虽然身患绝症,可有如此爹娘舍命求治,何尝不是一种幸福?若我的爹爹与娘亲还活着,定也会待我如他们一般。” 他微笑说道:“曹大哥,你年岁大我不少,也不需公子长公子短的太过生分,如不嫌弃,叫我一声‘林兄弟’如何?” 曹彬见林熠不但修为卓绝,更难得没有丝毫骄矜架子,不禁生出亲近之心,也笑道:“曹某恭敬不如从命,今后就叫你‘林兄弟’了。” 他一指石棘说道:“林兄弟,这头石棘兽全身是宝。我要救衡儿性命,单取胆汁也就够了,其余的该当都是林兄弟的。” 林熠摇手笑道:“这么一头笨重的家伙,我可没兴趣背它回山。何况它是曹大哥拼了性命才捕来的,小弟就更不能夺人所好。” 曹夫人道:“适才要不是林兄弟出手,我们哪能捕着石棘?就算千辛万苦逮到了,也要给金牛宫的恶人抢去。原本这头石棘兽该全数归林兄弟所有才对,只是衡儿急需它的胆汁救命,愚夫妇才厚着老脸向林兄弟开口,焉能再贪心不足,妄图独吞?” 林熠推托几次不得,于是道:“好,就请大哥、大嫂将石棘兽先带回府上。异日有暇小弟再登门领取就是。” 他感怀于曹彬夫妇爱子之情,索性好人做到底,取出一枚雨抱朴赠送的九生九死丹。 他说道:“这枚丹丸乃东帝释青衍秘制的灵药,也请曹大哥给令郎服下,或可固本培元,收到事半功倍之奇效。” 曹彬的修为不高,但常年走镖见识广博,闻言喜不自禁,暗道东帝释青衍乃天下第一名医,他炼制的丹药如何有错?可自己与眼前的林兄弟毕竟只是萍水相逢,大恩难报。 他于是说道:“林兄弟,这、这东西也忒贵重了。愚兄有石棘胆汁已经足矣,如何敢厚颜收下这般重礼?” 林熠生性洒脱,于身外之物素不在意,闻言摇头道:“无妨,这九生九死丹小弟身边还有,尽够用了。还是救治令郎的性命要紧。” 曹彬十足吃了一惊,没想到林熠托在手心里真心赠送给自己的青色药丸,居然是众仙家梦寐以求的无上圣药九生九死丹。衡儿若能服食此丹,岂止只是固本培元那么简单,应是终生受益无穷才对。获有此丹,恐怕不需石棘胆汁,也能治愈九阴绝脉。 如此一来,他越发的不能收下。 旁边的曹夫人虽爱子心切,但深知丈夫秉性,情急中灵机一动,微笑道:“林兄弟,你对衡儿的大恩如山,无异于再生父母。此天赐仙缘岂能错过,不如愚夫妇再高攀一节,请你收下愚儿做个义子如何?” 林熠嘻嘻一笑,想想为人干爹也不失为一份美差,于是道:“好啊!小弟求之不得。这枚丹药权作我这当干爹的送给衡儿的一份薄礼,曹大哥就不必再客气啦!” 曹彬喜从天降,眼前的林熠修为器宇必乃昆吾派高弟无疑,爱儿能拜上这么一位干爹,等若凭空多了一座靠山,这样的好事实是可遇不可求。 当下收了九生九死丹,暗下决心除了石棘的胆汁,他夫妇一介不取,尽数要留与林熠,以能相报万一。 他深深一揖语出至诚道:“林兄弟,愚兄大恩不言谢,只盼你早日莅临涟州,我与拙荆扫榻以待。” 曹夫人也道:“林兄弟,你可一定要来。衡儿礼应当面向你叩礼谢恩呢!” 林熠颔首道:“小弟日后一定登门叨扰,跟大哥讨几坛美酒喝。” 邙山双圣一听有酒喝,白老九道:“可别忘了,金牛宫的那帮家伙是咱们兄弟帮忙赶走的,这酒说什么也有老子一分。” 曹彬笑道:“涟州府的‘松雪老窖’也算得当地一绝。待林兄弟与两位先生齐来,曹某买遍城内所有酒肆,说什么也要请诸位不醉无归。” 林熠道:“大哥、大嫂,小弟急于回转昆吾,先行一步。两位路上小心,他日若有什么事情需人帮忙,就送一封信到敝门,小弟绝无二话。” 双方依依惜别,按下曹彬夫妇携了石棘兽满载而归不提,林熠和邙山双圣直到三更后,终于抵达昆吾山境内。 他无意中解人危难,又结交了曹彬这般的朋友,心情舒畅,遥望昆吾主峰归心似箭。 昆吾剑派开山立宗一千六百余年,与正一、神霄、漱心庵等,并列正道八大门派之列,声垂四海,名重宇内。 昆吾派草创之初,仅是北地的一家小门派,弟子也从不超过二、三十人。 但一千二百年前派中出了位不世天才抱残真人,以三十一岁之龄便得登掌门宝座,执掌昆吾。 他自创九九弹指剑、抱残二十四式,又将泰斗真气的心诀去芜存菁,大加改良。 其后百年间他仗剑横扫正魔两道,隐然被尊为当时的正道盟主。 昆吾剑派也由此名噪天下,成为一等一的名门大派。 其后千余年间,又出了不少才俊之士,香火传衍好生兴旺。 到玄干真人这代,门下嫡传的直系弟子已逾三百,那些旁支派系更是数以千计,遍布各处。 需知昆吾剑派择徒极严,人品资质缺一不可,当真是宁缺毋滥。 如玄干真人终其一生也仅收了六名弟子,其他诸系也大体如此。故此这三百多昆吾弟子人人修为非凡,不可轻辱,论及地位,也远较普通正道门派的弟子为高。 昆吾剑派自创建以来,仙府一直居于“观静峰”上未曾迁移。 经过一千六百年的不断经营扩建,已颇具规模。 峰顶屋宇错落,依山而筑,气势宏伟。主建筑“渺云观”占地千亩,院落近百,散居三百多的道俗弟子。 仙山有灵,林熠飞抵观静峰前依照门规,不能再御剑而行,于是收了仙剑,沿着半山腰的青石小径拾级而上。 邙山双圣一摇一晃在前头跳级而上,不时故意惊起路旁树梢上闭目瞌睡的宿鸟。 三人身负上乘修为,脚程均快,半个多时辰即至山门前。 一座以整块汉白玉石铸成的牌楼高高耸立,抱残真人手书遗迹“渺云”龙飞凤舞,由字可窥当年这位奇人慑人心魄的风采神韵。 牌楼两侧,道家典籍里所载的十八尊护法神兽石像成对伫立,威武雄壮,气派非凡。 六名昆吾派的二代弟子分立山门左右,背负仙剑,神精气足。其中左首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道士,远远瞧见山下有人影晃动,凝神望去。 他扬声问道:“林师弟,是你回来了?”语气里颇多欣喜。 这中年汉子不是旁人,正是玄干真人座下二弟子,林熠的同门师兄宋震远,他与罗禹、林熠同为玄干真人所收的三大俗家弟子,为人宽厚儒雅,素有“玉麟”之美称。 林熠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近前,一把抱住宋震远笑道:“宋师兄,今夜轮到你守值?” 宋震远微微一笑道:“是啊,也亏得是我,才有机会头一个在山门前见着你。这些日子你久出不归,师父和大伙儿都惦记得紧,大师兄更是经常唠叨说:”林师弟不在山上,洗剑斋一下子可冷清多了。‘“ 林熠嘻嘻笑道:“他还惦记着我上回把一只老鼠塞进他枕头里的事么?” 宋震远道:“咱们师兄弟里,就数你最难缠。”跟着压低声音道:“连师父的袍子你都敢藏起来,还有谁能逃过你的魔爪!这回下山可吃着大亏了吧?” 林熠晃晃头道:“还好,和仇厉恶斗了一场,我踹了他一脚,他拍了我一下,两相抵冲都不吃亏。” 宋震远咋舌道:“你小子惹到仇老魔的头上,还能大难不死,莫非当真老天眷顾你?”说着仔细打量林熠,见他气定神闲、生龙活虎,忍不住拍拍林熠的肩头。 林熠叹道:“你当我想招惹他么?可人家指名找上小弟,我总不能抱头鼠窜,堕了师门的声威吧?说不得,拼着这条小命也得跟他干一架。” 宋震远哼道:“歪理!” 林熠松开宋震远,发现他腰围白色缎带,也未穿往日喜好的宝蓝长袍,而是改以黑色衣衫,臂上也挂了条黑纱,忍不住惊讶道:“宋师兄,莫非门中有谁过世了?” 宋震远面色一下子黯然,低声叹息道:“是玄逸师叔三日前不幸遭人暗算,驾鹤西归了。因神霄派大战近在眼前,所以师父与诸位师叔长老商议后,决定暂不对外发丧,只在他老人家以前清居的‘一得轩’设置灵堂。” 林熠“啊”了一声,心头翻涌出酸楚之意,追问道:“怎么会这样,凶手是谁?” 在长一辈的昆吾派宿老里,林熠与玄逸真人的交情最好,也是他捉弄逗乐最多的一位。玄逸真人性情木讷随和,受了林熠的恶作剧,通常也只付诸一笑,并不生气。 有一回林熠悄悄把酒混入玄逸真人的茶盏里,老道士一口喝下才知上当,当下抓了这小子来抄写了三遍《道性见情经》也就算了。 昆吾一派上下,对这位淡泊和蔼、与世无争的四大首座长老之一,亦无不敬爱崇仰有加。 没有想到,这么一位相处了十九年的长辈,居然蓦地去了,林熠顿时呆住。 电光石火间,他突然记起容若蝶的临别寄言:“遇丧则凶”。然而他对玄逸真人的关切之情远胜其他,这念头一晃而过,远远及不上突闻噩耗所带来的震撼。 宋震远徐徐道:“数日前蒙正一派费师叔遣人送信,说你被冥教软禁在筑玉山中不得脱身。玄逸师叔当即主动请缨,率了四名弟子前往搭救。师父唯恐冥教势大,又请玄雨师叔同行,再加上邙山双圣助阵,料想应能成功。” 林熠更受震动,道:“二师兄是说,玄逸师叔是为了救我,才被冥教高手暗算的?” 宋震远摇头道:“那倒不是。听玄雨师叔事后说起,当日他们赶到筑玉山外天色已黑,恐轻易入山遭到埋伏。兼之众人又是御剑万里不免疲乏,所以决定在筑玉山的一家道观先借宿一夜,待天明后再入山要人。 “可第二天玄雨师叔早起,召集了众弟子打算上路,独独不见玄逸师叔的踪影。到玄逸师叔歇息的静室一看,才发现他倒在桌边,胸口插了柄剧毒匕首,早已气绝身亡。” 林熠眼睛里精光闪动,沉声道:“匕首,什么样的匕首,喂的是哪种毒药?” 宋震远道:“那柄匕首并无花样,寻常走江湖的汉子也能人手一把。蹊跷的倒是匕首上面喂制的剧毒,怎么也查不出来源,应该是数种剧毒之物混合而成。 “我们左思右想,也记不起魔道之中有谁擅长使用匕首伤敌的。但此人能杀玄逸师叔,修为之高绝非等闲,住在隔壁的玄逸师叔门下弟子,也竟然毫无觉查。” 林熠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既然用的是一柄普通匕首,显然凶手是想刻意隐匿身分。从这上面很难查到什么,唯有从匕首上的剧毒入手,或可能寻到蛛丝马迹。” 宋震远点头道:“师父也是这么说,可惜至今无人识得这毒药的来历。但此事冥教应脱不掉干系。” 林熠脑海里纷乱一团,与曹彬重逢和归山的喜悦统统不见。 倘若玄逸真人不是为了解救自己而离山前往南荒,多半也不会遭此毒手。 从这一点而言,可说他是为了自己而死。 林熠心情沉重,低声道:“宋师兄,我先去灵堂拜祭玄逸师叔,咱们明日有空再聚。”也顾不得门规如何,御风而起直往一得轩行去。 邙山双圣在后面连声叫道:“林兄弟,别走那么快,等等咱们!”腾身追赶。 林熠充耳不闻,一路上眼前不断浮现玄逸真人生前的音容笑貌,泪水再也强忍不住。 他心急如焚,倏忽到了一得轩外。 灵堂中灯火通明,肃穆凝重,仿佛空气里都充斥着浓烈的哀伤氛围,满是焦纸与香烛的味道。灵堂正面的墙壁上,悬着两幅丈许长的巨大白底黑字挽联,中间挂了一个以素色花圈镶边的斗大“奠”字。 收殓玄逸真人遗体的棺木,静静停放大厅正中,朱案上供着他的灵位与一盏长明灯。 厅内鸦雀无声,数十名披麻带孝的一得轩弟子,依照着昆吾道家的风俗,要为玄逸真人守灵三日三夜,一个个双目红肿低声啜泣。 一位满头白发、面如重枣的道人身着黑色袍服,身躯笔直,一动不动跪坐在蒲团上,怀抱拂尘微合双目,轻轻念颂超度经文,正是昆吾另一位首座长老玄雨真人。 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道士伸手拦住林熠,冷冷问道:“林师弟,你来干什么?” 林熠认得他是玄逸真人的关门弟子清平道人,神色憔悴望着自己的目光里,却暗藏怨恨与不谅。他回答道:“清平师弟,我特来拜祭玄逸师叔。” 清平道人恨恨道:“你倒好端端回来了,我师父却为了救你,莫名其妙丧命于奸人之手。林师弟,你如何对得起他老人家?” 林熠黯然,平素的伶牙俐齿此际全然用不上。 旁边一个中年道士低喝道:“师弟,师父之死乃冥教魔头所为,怎能怪到林师弟身上?快把路让开。” 清平道人忿忿不甘,又不能违拗大师兄的意思,缩回手突然“哇”的痛哭失声。 林熠走过清平道人,向那中年道士低声道:“清阳师兄,多谢你了。” 清阳道人摇摇头,叹口气道:“清平师弟心痛恩师仙逝,心绪激动难免语出无状。林师弟,你莫要见怪。” 林熠沉声道:“清阳师兄放心,小弟纵然踏遍天涯海角,也定要查找出杀害玄逸师叔的真凶,为他老人家讨回这个公道!” 他迈步走进灵堂,先斟了一杯清茶,双手捧起在棺前的蒲团上跪倒,心底默默念道:“玄逸师叔,弟子回来得晚了一步,便用这杯清茶为您老人家送行。放心,这回杯子里弟子没掺酒,是货真价实的‘碧云针’。” “哗啦啦”的香茶洒落在青石地上,渐渐从缝隙里渗入地下。 林熠深深一拜,抹去眼角泪水,殊不愿旁人瞧见他哭泣的样子。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送别一位至亲之人,更因心头多了一层内疚自责,而越发的伤痛愤懑。 邙山双圣在灵堂外张望了片刻,心想这种晦气地方可多待不得,等了半天不见林熠出来,一溜烟出了一得轩,又不知跑到哪里去自得其乐了。 林熠再敬过三炷香,从蒲团上起身,退到玄雨真人近前低声道:“玄雨师叔!” 玄雨真人睁开双眼,淡淡道:“林熠,你回来了?” 林熠点头,问道:“杀害玄逸师叔的凶手可有了线索,究竟是何人所为?” 玄雨真人道:“如今看来,玄逸师弟之死,冥教绝难逃脱干系。待神霄派一战事毕,昆吾全派上下势必要与云洗尘算一算这笔血债。” 他一摆拂尘,接着道:“你既回来了,不妨先去拜见掌门师兄,也免他日夜牵挂。” 林熠道:“弟子想为玄逸师叔守过灵后再去拜见师父,想来他老人家也不会责怪。” 玄雨真人颔首道:“也好,你就在我身边相陪吧!” 林熠应了,取了一只蒲团,学玄雨真人的模样跪坐一旁,忽觉得今夜是这般的漫长寒冷。 天色微明,林熠离开一得轩径直往洗剑斋行去。 刚进洗剑斋,林熠正巧遇着四师兄清念道人,两人相见自有一分欢喜,略作寒暄后,清念道人说起师父正在书房。 林熠当即辞别师兄,驾轻就熟穿过了长廊,再走了一小段碎石幽径,便到了书房外。 清晨雾岚浓重,湿润的空气里弥漫着怡人清香,凉爽的山风拂面,也令林熠的思绪为之一清。 他霍然想道:“容若蝶在筑玉山内布下了五时七候阵,使得邙山双圣与正一、神霄两派的数十高手也难入其门。倘若冥教要对付本门,何须半夜偷袭?只消将玄雨师叔一行诱进竹林,当可唾手成擒。” 再想到冥教高手既然要对付昆吾派,又为何单单针对玄逸真人下手,而放过隔壁的门下弟子,与同行的玄雨真人?况且容若蝶面对费久等人也未下杀手,何以偏来暗算玄逸真人? 这些关节一旦念及,林熠反而觉得其中悬疑丛生,大有文章,极为可能是冥教以外的魔道其他门派在兴风作浪。 只是行凶之人又是如何算准玄雨真人一行夜宿道观,进而伺机伤人?兼之玄逸真人的修为之高,于昆吾剑派中稳坐三甲,纵对上五行魔宫的各大宫主,也能保得全身而退。 除非是巫圣云洗尘这般的绝顶人物亲自出手,否则绝无可能以一柄匕首正面刺杀玄逸真人,且不惊动整座道观。而拥有这等惊世骇俗实力的地仙一流高手,似乎也不屑于凭借淬毒匕首暗施冷箭,偷袭玄逸真人。 林熠想得入神,站在书房门口竟忘了叩门,忽听里面玄干真人苍老而悠然的声音说道:“熠儿,你傻呵呵呆在外面作甚,还不给为师滚进来?” 林熠眨眨眼睛清醒过来,推门入屋。 书房里燃着一炷檀香,玄干真人穿着一身宽松的玄色道袍,手握羊毫大笔正在伏案涂鸦。 晨曦穿越窗棂,形成一道道雾蒙蒙的光柱投射地上。 屋内寂静清幽,只是杂七杂八的书籍摆设显得有点零乱。 林熠走近书案观瞧,十多张铺展的宣纸上,全都写着一个墨汁未干的“逸”字。 玄干真人放下羊毫笔,捻髯欣赏着自己的墨宝,笑问道:“熠儿,半个多月不见,你看为师的书法是否又大有长进,可配得上‘银钩铁划,墨林至尊’的大号?” 假如搁在以前,林熠定然会吹毛求疵,寻出玄干真人书法里的不足,大大贬损一番,逗得老道士火冒三丈,哭笑不得。但现在他完全失去调笑的心情,无言点头。 玄干真人摇头叹道:“熠儿,你这次出门回来,怎的变得跟傻小子似的?可别学你大师兄,除了点头应声,就不会说点别的。” 他轻松拍打林熠肩膀,悠然道:“人谁无死?得道成仙、羽化飞天之说终是虚无缥缈,为师活了一百多年也未曾亲眼见过。将来你要死,我要死,大伙儿都会走上这条终结之道。你玄逸师叔不过早走半步,也不必过于执着心伤啦!来,还是好好评点一下为师的书法。” 林熠勉强展颜一笑,道:“师父的书法技艺的确长进许多,至少弟子已经能不用连猜带蒙,才知道你老人家写的到底是什么字啦!” 玄干真人刚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全堵在嗓子眼,瞪眼道:“你懂什么?为师写的乃是狂草,别人越是认不得,就越说明我笔走龙蛇,炉火纯青。” 林熠认真盯着宣纸端详良久,道:“难怪呢,弟子怎么都觉着你老人家的字体,像一蓬蓬疯长的蒿草。原来练的是狂草,果然有几分神韵。” 玄干真人一气茶也不喝了,在椅子里坐下,苦笑道:“看来你还是变得傻呆呆的好,起码我不会教人气得半死。” 林熠问道:“师父,玄逸师叔遇害的事情,你老人家作何想法?” 玄干真人收敛笑容,缓缓道:“玄雨、玄矶几位师弟都猜测是冥教之人所为。熠儿,我想听听你的见解。” 林熠略微整理思绪,将适才在书房门外的揣测与疑惑尽皆说了。 玄干真人一言不发的听完,沉吟一会儿方道:“你讲的大有道理。那柄匕首竟能正面直入玄逸师弟的胸口,而隔壁屋内的弟子一夜未闻打斗之声,来人修为之高委实匪夷所思,当世之间屈指可数。 “但云洗尘─他何苦要对玄逸师弟暗中加害?这对冥教而言能有什么好处?” 他摇摇头自言自语道:“然而三圣五帝里又有谁会这么做,为师着实想不明白!” 第七章 小聚 屋子里静默了许久,玄干真人从袖口里取出一柄匕首说道:“熠儿,你看,这便是插入玄逸师弟胸口的那把凶器。” 林熠小心翼翼接过匕首,迎着光线一举,上面亮起一层蓝汪汪的诡异光芒,兀自留有来自玄逸真人体内的殷红淤血。 匕首的质地仅属普通,稍大些的城镇兵器铺子里都可买到,也无任何的特殊标记,从中当真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他慢慢把匕首凑到鼻子底下轻轻一闻,一股淡淡的甜香钻入鼻孔,瞬间脑海里一混,急忙流转真气将毒气迫出,说道:“好厉害的毒药!” 玄干真人点头道:“此毒见血封喉,但凶手既敢将匕首留下,显然胸有成竹,不怕咱们由此追索到他的头上。” 林熠把匕首交还玄干真人,道:“不管怎么说,这匕首也是现下追缉真凶的唯一线索。咱们将它交予和本派交好的几位解毒名家鉴定,瞧瞧能否从中确定剧毒的来源,而后寻迹,或许能有意外收获。” 玄干真人把玩着匕首,转开话题说道:“两天前我收到仙盟总召集人的秘函,那卷《云篆天策》经由黎仙子之手已经交到她的手中,言辞里对你也颇多褒奖。” 原来玄干真人也是仙盟中人,而林熠更是由他一手引荐,才在三年前得以加盟。 此次林熠下山接应黎仙子,便是奉了玄干真人之命,只是此后邂逅容若蝶,遇见雨抱朴之事,却非旁人能够猜度。 林熠问道:“师父,不知秘函里可有提到黎仙子如今到了何处?” 玄干真人道:“目前各派尚不晓得《云篆天策》已落入仙盟之事,依旧在四处搜寻黎仙子,故此总召集人特意将她安置到一处十分安全的所在,待这段风波稍停后,你自能再见着她。” 林熠心里一定,说道:“这就好,弟子如今回想那夜与仇厉的恶战,犹然历历在目,幸亏有师父所赐的流风神珠,才将《云篆天策》送出,不然可要人财两失啦!” 玄干真人笑骂道:“胡说八道,什么‘人财两失’?不过你回头需得好好静心修炼才是,需知运气总有用完的时候,下一回再撞见仇厉,未必就有这般便宜了。” 林熠细细将自己下山之后如何偶遇黎仙子,又如何恶斗仇厉被困阵图之中,直至在筑玉山疗伤,亲睹容若蝶指挥若定,迫退正一、神霄两派高手的经过说了。 他省略了遭遇雨抱朴得传手舞足蹈小八式的一节,只一笔带过说在筑玉山静养多日,待到邙山双圣寻至便辞别容若蝶,回转昆吾。 玄干真人听完皱起眉头道:“有趣!你的身分既已暴露,这位容姑娘为何依然轻易的放你离去,竟不加丝毫为难?” 他对林熠的品性了若指掌,晓得自己的这个关门徒弟,平日里虽然有些调皮捣蛋、不拘小节,但绝非贪生怕死出卖忠义之人,于是对容若蝶此举的用意也就越发的疑惑。 林熠老老实实道:“弟子也百思不得其解。她待弟子分外客气关怀,不似作伪,但其中究竟是何原因,弟子可就猜不透了。” 玄干真人道:“依照你对容姑娘的描述,她胸怀丘壑,机智无双,实乃一等一的厉害人物。奇怪的是,为何仙盟的资料中从无任何对她的记载,她总不会是突然之间从石头缝里冒出来的吧?” 说罢玄干真人又一摇头,微笑叹息道:“你们几个师兄弟渐渐成人,为师却已老啦!有道是后浪推前浪,前浪倒在沙滩上。这位容姑娘制得费久他们服服贴贴,不得不立下誓诺;而观止池的雁鸾霜雁姑娘能仗剑挫败仇厉,实到了剑心通明的化境。 “这一正一魔、一武一智的不世奇才,居然都是年纪轻轻的姑娘家。熠儿,你可得加把劲了,别今后输给人家,大丢为师的老脸。” 林熠笑嘻嘻道:“师父,你老人家的脸一点也不见老,看上去就像五、六岁的孩童般幼嫩红润,连褶子都没生一条。” 玄干真人笑道:“小猴崽子,又拍你师父马屁。我都活了快三甲子的人了,若脸上果真如此,岂不成了老妖怪?” 林熠问道:“师父,罗师兄的伤势怎么样了?听说这回他还给弟子带回一位嫂子。” 玄干真人道:“你罗师兄的伤已大见好转,再休养个把月当可完全恢复。熠儿,何时你也像禹儿那样,给为师带回个媳妇儿瞧瞧?” 林熠摇头道:“免了吧,师父。弟子独来独往,自由散漫惯了,可受不得身后时时缀着一个人唠唠叨叨。” 玄干真人哼道:“就因为你小子无法无天,到处惹祸,才需找个人来好好管教。” 林熠笑道:“弟子有师父管教着就够啦!要不就让弟子伺候您老一辈子?” 玄干真人道:“口不应心,只会说些不费气力的便宜话来哄我高兴。小猴崽子,滚回去休息吧。今日为师放你一天假,不必跟我去做早课了。” 林熠喜道:“还是你老人家心疼体贴弟子,我最不耐烦坐在大殿里,有口无心念诵那些道经了。” 玄干真人对林熠的恭维泰然受之,说道:“当师父的怎能不心疼自己的弟子?不过,熠儿,你对为师的善心也总该有所表示才对。” 林熠心中隐隐生出不祥预感,问道:“师父,你老人家想要弟子做什么?” 玄干真人叹道:“你这些日子不在山上,为师换下的道袍、袜子都没人清洗,全都塞在静室的蒲团底下,我闻着就觉难受。难得今日你有空闲,便替为师代劳了吧!” 林熠苦笑不已,说道:“是了,师父待弟子恩重如山,为你老人家洗几件衣服,原是弟子分内之事。” 林熠出了书房,并未回自己的屋子,径直往罗禹住的小院行去。 这时旭日东升,观静峰上云蒸霞蔚,光芒万丈,悠悠的早课钟声随风飘漾。道俗两家的弟子穿戴齐整,精神焕发从各自住处往三清大殿而去,遇着林熠纷纷招呼问候。 到得罗禹住的庭院门口,见他已然起床,正在园中练剑,面色红润目光精湛,已看不出受伤的迹象。 在一旁的石桌边端坐着位白衣少女,秀色清丽绝伦,盈盈浅笑,无限秋波尽投递在罗禹魁梧壮实的虎躯上,不问可知便是那玉茗仙子。 林熠暗赞道:“罗师兄真有一手,带回来一位这般美若天仙的嫂子。” 他扬声叫道:“罗师兄!” 罗禹收住奔雷仙剑,望向门口,见是林熠大喜道:“林师弟,你可回来了!”挥手一抛,仙剑划过一溜青光“喀啷”脆响,精准无误的纳入悬挂在屋外朱红木柱上的剑鞘之中,阔步迎上林熠。 他上下打量林熠两眼,指尖用力按了按林熠的肩头,微笑道:“好小子,修为又有精进了!” 在同门的六个师兄弟里,林熠与罗禹同是嗜酒如命,平日也最为投契,情谊之笃胜似亲生的兄弟一般。 林熠笑道:“小弟怎么赶得上罗师兄,下山转了一圈便娶回位嫂子来。刚才师父他老人家还要我好好向罗师兄看齐,赶紧也娶房媳妇回来,传承咱们昆吾派的香火。” 罗禹笑道:“管不住嘴的臭小子,来,我为你引荐。”拉着林熠的胳膊道:“这位便是空幽谷百花园的园主玉茗仙子。” 林熠站在玉茗仙子面前恭恭敬敬一礼,脸上却是笑嘻嘻的说道:“小弟给嫂子请安。今后罗师兄若有欺负小弟,还要嫂子多多关照。” 玉茗仙子被林熠一口一个“嫂子”叫得面红心热,娇羞难当,但芳心深处却也有一丝喜滋滋的甜意。 她随罗禹回返昆吾山已有数日,日常所遇之人对自己尽管颇为客气,可也只是看在罗禹的面子上,眼睛里却始终透着冷淡与疏远。 毕竟昆吾剑派号称名门正宗,以扫荡妖氛、除魔卫道为己任,对玉茗仙子的出身殊为不屑。 碍于玄干真人没有发话,大伙儿也都不好多说什么,可私下里风言风语在所难免,既有针对玉茗仙子的怪话,也不乏锋芒直指罗禹的讥笑责备。 罗禹胸怀坦荡,并不以为意。然而女儿家终究心思细腻,多愁善感,想着自己家园遭毁,姐妹惨死,孤单单一个人流落天涯。幸得有罗禹可托终生,奈何又得不到旁人的理解宽谅,不由悲从中来。 尽管她故作不知,在罗禹跟前依旧笑意迎面,生怕惹他烦心。可是清冷长夜里,午夜梦回却每每泪沾香枕,怀念起旧日光阴,更觉孤苦。 今日初见林熠,闻他言笑无忌,心无芥蒂,玉茗仙子心中喜慰可想而知,含笑问道:“大哥,这位就是你常向小妹提起的林师弟么?” 罗禹颔首道:“正是!茗妹,快将我前两日从山下买回的那两坛好酒拿来,我要和林师弟好好喝上一顿!”拉着林熠在石桌前落坐。 玉茗仙子诧异道:“这一大早的就要喝酒?咳,也罢,你们师兄弟此番重逢不易!”她从石椅上拿起罗禹的外罩替他披上,柔声道:“早上露重,当心莫要凉着身子。”这才去了。 林熠目送她进了屋,微笑道:“嫂子温柔贤慧,师兄你真是好福气。打算何时洞房花烛,小弟也好讨一杯喜酒来喝?” 罗禹低声道:“林师弟你才回山,尚且不知本派中有许多尊长对玉茗心存成见,说她是一介花妖,邪魔外道,绝不能入我昆吾山门,玷污了本派千年清誉。为了这事,玉茗近日甚为愁苦,她虽不说,可我总能瞧得出来。” 林熠一愣,哼道:“花妖又怎么了?总比那些道貌岸然、欺世盗名的家伙强胜百倍。再说咱们昆吾派的门规里,可也没哪一条不准俗家弟子娶妻成婚的。管他呢,罗师兄你就将玉茗仙子明媒正娶过门。别人不来,我林熠准到。 “嘿嘿,说不定哪天我也带个妖女回来,让那群老顽固干跳脚去吧!” 罗禹哈哈一笑,道:“好兄弟,这话也就只能从你那儿听到。你说得不错,在我心目里茗妹便与天上仙子无异,旁人如何看待有甚关系,反正我绝不会负她!” 林熠一挑大拇指,赞道:“好师兄!”见玉茗仙子抱了两坛酒出屋,他打住话题转问道:“你的伤势怎样了?” 罗禹接过酒坛拍开封泥,倒满大碗公回答道:“好得也差不多了,淤塞的经脉前几天基本都已打通,一身功力恢复了十之**。但昨日我向师父请战,却被他老人家挡了回来,命我静心休养不得妄动,想想着实气闷。” 林熠道:“罗师兄,你莫要着急,等养好了伤,还怕今后没有仗打么?”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闲聊起各自下山后的经历。 因罗禹非仙盟中人,林熠自略去《云篆天策》的一节不提,只说如何恶战仇厉,又扮作小道士捉弄黎仙子的趣事。 玉茗仙子在旁相陪,三人言笑甚欢,也不觉日头越升越高。 忽听院外传来笑声道:“罗师弟,你这儿好生热闹。我远远就听见林师弟的笑声,还闻着好一股酒香。”宋震远一袭玄衣,面带笑容走了进来。 罗禹起身迎道:“宋师兄,你今日不用上早课么?” 宋震远在罗禹与林熠当中的石椅里落坐,回道:“我昨夜守值山门,今天早上便无事可做了。先前去找林师弟,见他不在屋子里,一猜就晓得他定是跑到你这儿讨酒喝了,可不是教我逮着了么。” 众人闻言拊掌大笑,罗禹道:“宋师兄料事如神。不过这酒是小弟心甘情愿拿出来请客,却不是林师弟开口讨来的。” 林熠道:“什么料事如神?我看宋师兄定是与小弟抱了一样的心思,这才眼巴巴的跑来找罗师兄要酒喝。” 玉茗仙子取来一只大碗公,宋震远说了声谢。 端起酒坛洒满,他笑道:“还是林师弟知我。前两天,我远远瞧见罗师弟从山下抱回几坛好酒,心里早就痒痒难熬,只是不好意思张口而已。今日沾了林师弟的光,自然要大饱口福。” 罗禹苦笑道:“听宋师兄这么一说,我倒像是个一毛不拔的土财主了。” 林熠一指玉茗仙子,嘿嘿笑道:“你金屋藏娇,可不是个土财主么?” 宋震远叹道:“罗师弟,往常看你老实巴交,不声不响,没想到这件事情却抢到了我这个做师兄的前头,你说该不该罚上一碗?” 玉茗仙子羞不可抑,连忙起身道:“罗大哥,宋师兄,林师弟,你们三个慢慢聊,小妹再下厨弄几碟下酒的小菜来。” 林熠道:“嫂子的手艺小弟是一定要尝的,就怕分量不够,被我一个人吃得精光。” 罗禹笑道:“茗妹,往锅里多加两把盐,再倒些酸醋,免得这小子吃上瘾头,以后天天跑到我这儿来蹭饭。” 玉茗仙子抿嘴一笑,嫣然去了。 宋震远微笑道:“唉!果然是一毛不拔的土财主做派。林师弟,今日咱们可要吃饱喝足了再走,下回罗师弟请客还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 菜一上桌,门口又响起动静,邙山双圣吸着鼻子冲了进来,老实不客气的一屁股坐下。白老九笑呵呵的道:“妙啊!这菜热腾腾还是刚起锅。” 白老七问道:“林兄弟咱们啥时候动身去神霄派?别到晚了什么热闹也没捞着。” 林熠也是不知,转眼望向宋震远。 宋震远回答道:“明日一早将玄逸师叔入土为安后,即刻起程。林师弟,师父他老人家已答应让你一同去了么?” 林熠摇头道:“我还没问过师父,回头便去求他应允。神霄派之战,二十年也难遇一次,怎可少得了小弟?” 宋震远一笑,道:“林师弟软磨硬泡的功夫最是拿手,师父他老人家一准答应。” 罗禹道:“我倒想他留在山上陪我喝酒解闷,可惜这小子无论如何是不肯答应的。” 白老七百忙之中抬起头来,说道:“罗兄弟,你也别太贪心了。整天有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家作伴,还要林熠这臭小子做甚,想左拥右抱么?” 宋震远好险没把一口酒全喷射到对座人身上,呛道:“林师弟,今后论嘴上功夫高低,你可找到对手了,这两位老兄的口才宋某甘拜下风。” 接着,众人的话题自然而然转到神霄派大战上。 宋震远道:“早先听到有消息说,此次烈火宫不单失窃了《云篆天策》,又在雾灵山脉损兵折将,赤烈横深感面目无光,这回说什么也要踏平神霄派找回些许的颜面。他已召集了烈火宫属下的数百魔门妖孽,又说动青木宫联手来袭,声势颇为浩大。” 罗禹豪迈说道:“这样打起来才过瘾,可惜师父不准我下山,只好在这干瞪眼。” 林熠问道:“三嫂,百花园是不是毁在丹鼎神君与木老妖婆的手中?小弟定趁这个机会,为你连本带利讨回来!” 邙山双圣吃人嘴短,附和道:“女娃儿你放心,这事包在咱们兄弟身上。” 玉茗仙子心中感动,道:“多谢诸位好意,但这深仇大恨,小妹必要亲手相报。” 白老七道:“好啊,到时候我们大伙儿一齐帮你,最好连什么烈火宫、青木宫也一并端了,然后全都种上花草,改作百花园的分坛。” 日头一晃已爬升至顶,林熠与宋震远告辞出门。罗禹与玉茗仙子送到院外方回。 邙山双圣屁颠屁颠跟在林熠身后,白老九问道:“林兄弟,你要去哪里?咱们到前面的山坳里看小鹿打架好不好?” 白老七道:“对了,咱们还在一座谷里找到了不少猴子。上回听你说起,那些猴儿会酿酒,要不咱们抓几只回来,让它们酿几坛那个什么‘猴儿酒’如何?” 林熠惦记着神霄派大战的事,于是说道:“你们两个先去,我找过师父就来。” 白老九闻言咕哝道:“你师父老得牙齿也快掉光了,哪有抓猴子好玩?” 宋震远已习惯了邙山双圣的疯言疯语,晓得这两个家伙素来口无遮拦,故此也不以为意,向林熠微一抱拳道:“林师弟,我要回去练功了,咱们晚上有空再聊。”说罢又和邙山双圣打过招呼,先自去了。 林熠道:“我得前去向师父请战,不然就要像罗师兄那般老老实实留在山上,你们两位想是与我一起去有趣,还是你们想自己去?七兄,你说,小弟该不该去找师父?” 白老七忙道:“快去,快去。我们先到那山谷里等你,一定要求得你师父答应。” 白老九担忧道:“林兄弟,若是你师父不肯答应,到时候咱们怎么办?” 林熠道:“那只好自个儿偷偷溜去,最多回山再被师父罚去面壁罢了。” 白老九眉开眼笑道:“对,对,腿长在咱们自己身上,想去哪儿,老道士管得着么?面壁就面壁,大不了我和老七天天陪着你。” 林熠别了邙山双圣,往师父清修的静室行去。 他知玄干真人每日中午都会在静室里打坐上两个时辰,到那里找他准不会错。何况师父的蒲团底下还塞着一堆脏衣服、臭袜子等着自己去收拾,正是个再好不过的借口。 暂且按下林熠面师不提,却说邙山双圣兴高采烈跑到那座山猴出没的谷中,戏耍了老半天,直到太阳也快落山,仍不见林熠有来。 两人有些纳闷,牵着一拉溜用山藤绑起的猴子返回渺云观。 刚到洗剑斋门口,迎面撞上宋震远,白老九一闪身拦在前面问道:“你有没有见到林熠?” 宋震远看着后面一拉溜乱跳乱叫的猴子,面露诧异道:“林师弟不是整个下午都和你们两位在一起么?” 邙山双圣不约而同大摇其头,回答道:“哪有的事?咱们在山谷里等了他一个下午,连人影子也没见着。” 宋震远道:“那我就不晓得了。两位或可到别处去找找,说不准林师弟又跑到哪里寻酒喝去了。”说罢抬步欲走。 白老九问道:“宋兄弟,你急急忙忙的是要到哪里去?” 宋震远道:“快做晚课了,也不见师父他老人家踪影,小弟是要到静室敦请。” 白老七想起林熠中午的话,说道:“林熠定是被你师父留在静室里啦,要不还能上哪儿去?不用问,他们两个一定关起门来偷偷喝了一下午的酒。嘿嘿,这小子有了好处便忘记朋友,不够义气。” 白老九一把抓住宋震远的手道:“静室在什么地方?咱们陪你一同去。”两人抓来的猴子也不要了,扔了绳头,随宋震远急匆匆赶往静室去看个究竟。 静室位于渺云观东头的一座天然石洞中,洞口有石门遮掩,却无弟子看守。 想那堂堂昆吾剑派的掌门何等修为,又有谁敢摸上观静峰找他的晦气? 三人到静室前,见洞口石门虚掩,玄干真人应尚在里面。 宋震远在外朗声道:“启禀师父,弟子宋震远与邙山双圣求见。” 等了半天,里面也没有玄干真人的回应。 宋震远觉得有些奇怪,暗道师父打坐之时神通天地,莫说自己高声求见,即使一声不吭悄悄潜到洞口,他也该知觉,怎的半天也不见他回答? 他提高嗓音又接连通报了两回,仍无人应答。 邙山双圣等得不耐烦,越觉得这师徒两人定是在静室里喝得酩酊大醉,睡死了过去。鼻子里仿佛闻到了打里头飘出的酒香,再也忍耐不住,纵身推开石门,大叫道:“林兄弟,你─” 宋震远拦阻不及,暗暗叫苦,刚想开口,猛听邙山双圣同时一声怪叫,扭头望向自己满脸骇异,失声叫道:“哎哟!这是怎么回事?” 宋震远一愣,快步走到洞口朝里打量,立时也惊得手脚僵立,错愕无语! 但见静室门口林熠扑倒在地不省人事,后心衣衫碎裂,赫然印着一只掌印。 而距离他不到三丈处,玄干真人仰面朝天躺在血泊里,胸膛上斜斜插着一柄碧绿色的匕首,正是邙山双圣当年赠与林熠的秋水匕! 第八章 弑师 林熠被眼前晃动的一蓬白蒙蒙光华惊醒,顿时感觉到全身的骨骼经脉齐齐作痛,内腑中好像藏了一把锋利的锯子在来回扯动,忍不住从嘴角呛出一缕紫黑色的淤血,沾湿了胸口的衣襟。 他试着轻轻吸了口气,丹田里气若游丝,不见波澜,一身的真元竟被彻底震散。 他睁开眼睛,自己的身躯平躺在一张坚硬的石床上,距离石床三丈开外的洞口中央,悬浮着一道浑圆的银白色光符,室内的白光就是从这里发出。 林熠心底一声苦笑,思忖道:“想必这里就是传闻中的思过壁了,没曾料到终有一日我居然也会被关押在这里面!” 原来思过壁,乃昆吾剑派历代以来用以幽禁弟子的石洞,那道神光大雷符,便是守护洞府的至宝,若不得掌门与四位首座长老揭开封印,里面的人绝难以破壁脱出。 只是此处素来关押的都是身犯背叛师门、弑师杀亲重罪的本门弟子,林熠以前也仅是听玄干真人说起过,却从未亲眼目睹。 他小憩了片刻,神志稍稍清晰了些,回忆起昏迷前的情景,只觉做了一场大梦。 他双手撑住石床,努力挺身想起来,却牵动内伤一阵的金星乱冒,胸口好似撕裂般的剧痛难忍,冷汗顺着鬓角便已滴落。忽地右手一软,身子失去平衡,一骨碌狼狈不堪的重重摔落地上。 从背上传来的撞击力立时震得他气血翻涌,又昏死了过去。 过了半个多时辰,林熠再次幽幽醒转,发现自己侧躺在地,面前兀自有一滩未干的血迹。他想起雨抱朴临别时所赠的九生九死丹,咬牙翻转过身仰天躺倒,探手从袖口里取出瓷瓶。 只这个动作,就足足耗费了林熠半盏茶的工夫,仿佛自己的手指稍稍动弹一下,都会带来更加强烈撕心裂肺的痛楚。 他吃力的喘息着将一枚药丸塞入口中,九生九死丹瞬间化作一股甘甜清凉的津液,流入喉咙。不到一会儿,药力逐渐行开,丹田内首先热起,紧接着内腑与四肢也徐徐有了暖意。 林熠急忙抱元守一,想疏导真气行走药力。然而丹田内的太炎真气丝丝缕缕散若乱麻,周身的经脉更如同被铅块堵住了一样,游走不动。 好在九生九死丹终究是天地间一等一的灵丹妙药,自己的心脉已为一团暖流裹住,裂断之处也不似先前那般的椎心疼痛,总算性命无虞。 林熠竭力调息,呼吸渐渐平缓了许多,但心知肚明背后挨的这一掌,轰得自己五脏六腑俱损,连带经脉丹田也在劫难逃。 想起容若蝶临别之际曾预言自己将有牢狱之灾,当时他如春风过耳并未放在心上,不料转眼就祸事临头,不由得暗自苦笑叹息。 他习惯性的探手想掣出仙剑拄地站起,却抓了一个空,原来仙剑已被收缴。幸好以“袖里乾坤”藏起的灵符、丹药与璇光斗姆梭等物尚在。 林熠扶着石床坐起身,背靠床角断断续续地朝洞外叫道:“这里还有没有活人?”话音虚弱,连自己都听不甚清楚。 不料身后还真有人冷冷回答道:“林熠,没想到你也被关了进来。” 林熠回头,才发现在石洞角落里盘腿端坐着一个黄袍道人,面庞瘦削,颧骨突起,望之如四十余岁,却是与玄干真人同辈的玄冷。 三年前他偷闯昆吾禁地太玄阁,为玄干真人所擒,如今自己却与他关在了一处。 当年这桩事情在昆吾派中甚为轰动,只是派中长老视其为家丑而严加封锁消息,才少有外人知道。 玄冷真人目光冰寒,继续说道:“是玄干老儿派你来的吧?嘿嘿,苦肉计!他当我是笨蛋么?” 林熠吸口气,又痛得下意识的咧了一下嘴,说道:“玄冷师叔,你瞧弟子的模样是装出来的么?” 玄冷真人早在林熠昏迷时检查过他的伤势,发现他经脉断裂,气血淤塞,性命堪虞。若说真是个探子,这小子付出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一点。 而更奇怪的是,林熠体内的真气也非师门所授之泰斗真气,连自己见多识广也说不出它的来历。莫非这小子是偷偷修习了旁门功夫,被玄干真人发现,因此也将他幽禁到了思过壁? 毕竟身为名门正派的弟子,无端端修得了一身旁门左道的真气,实乃离经叛道之举,未废去其修为已是法外开恩了。 玄冷真人问道:“你是被谁打伤的?” 林熠道:“说来师叔不信,弟子后背上的这一掌,乃恩师玄干真人所赐。” 玄冷真人“哈”了声,将信将疑道:“你所中之掌确属青冥神掌不差,但玄干素来对你赏识有加,为何突然要下此重手?” 他目光炯炯凝视林熠,只想看出这小子表情与言语里的破绽。 林熠摇头道:“这事说来话长,一时半刻弟子也解释不明白。” 玄冷真人追问道:“可是因为你偷偷修炼旁门左道的心诀,体内已非泰斗真气?” 林熠惊道:“玄冷师叔,你察看过弟子的伤势了?” 玄冷真人道:“那是自然,外面莫名其妙送进来一个人,我怎能不多加小心?” 林熠问道:“先前他们送我入洞的时候,师叔为何不趁机冲出设法脱逃?” 玄冷真人眼中闪过一丝冷厉怨恨,哼道:“你当我不想么?玄干这个卑鄙老儿,早将我的丹田气海全数禁制。我花费了三年光阴才勉强恢复了两成功力,怕连洞外的一个小徒弟都打不过。” 他说完后才突然惊觉自己说漏了嘴,但已收不回来,哼道:“我方才说的话你要敢泄漏出去,休怪做师叔的不顾念同门情分!” 林熠挠挠脑袋,装傻道:“师叔刚才有交代什么么?弟子一时痛得紧,一走神,什么也没听到。” 玄冷真人冷哼道:“这就对了,聪明人才能活得长。” 林熠道:“咱们被关在这个鬼地方不见天日,再活上一、两百年又能如何?” 玄冷真人咬牙道:“只要活着,就能坐待转机;人若死了,便什么也没了。” 林熠摇摇头,不以为然道:“这话不过是聊以自慰罢了,师叔在此已有三年,也没见谁能救你出去。” 玄冷真人刚要反驳,忽生警觉,冷喝道:“林熠,你是在套我的话么?” 林熠两手一摊,道:“玄冷师叔,咱们如今同病相怜。你总怀疑弟子话出有因,干脆往后你我不说话就是了。”说着手扶石壁站起,往洞口走去。 玄冷真人漠然观望,也不开口。 林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挪到洞口,折腾得冷汗热汗一起淌,扬声问道:“有谁在外面么?” 话音刚落,洞外出现一名中年道士,探目往里瞧见林熠,恶声问道:“什么事?”语气神色颇为不善。 林熠认得他是玄恕真人门下的弟子清观,乃昆吾剑派八大执法弟子之一,性情暴躁,嫉恶如仇,为人也颇耿直方正。 林熠问道:“清观师兄,是谁把小弟送到了思过壁?” 清观道人重重哼道:“这就要问你自己了,好好想想七天前你都干了些什么?” 林熠疑惑道:“你是说我已经昏睡了整整七天七夜?”他透过神光大雷符瞧见洞外天色漆黑,怕已是深夜。 他接着问道:“清观师兄,我师父呢?” 清观道人冷笑道:“你还有脸问掌门师伯?他老人家被你的匕首刺入胸前,连中四刀,焉能存活?现下本门诸位师伯、师叔已从神霄派回返,俱在玉真殿内汇集,为的便是商议如何处决你!” 原来数日前神霄派一战,昆吾派虽迭遭大变,仍由玄雨真人率领百余精英弟子与会助阵。 正魔两方激战三日,各自损伤惨重,形成胶着之局。 不意雁鸾霜突然现身,以一柄青钢剑,连败烈火宫宫主赤烈横与青木宫木仙子等五大高手,迫其休战而退。 雁鸾霜经此一战,声誉如日中天。 却说林熠闻言如遭雷轰,怎也不敢相信清观所言,愣了半晌才道:“四刀?清观师兄,你说我师父,他、他老人家身中四刀,已仙逝了?” 清观看在眼中,厌恶的道:“事到如今,你何必再装模作样?本门对你恩重如山,掌门师伯更是自幼将你抚养成人。你不思回报也就罢了,竟丧尽天良,恩将仇报犯下忤逆弑师大罪,就算将你处决十次也不足以抵偿!” 他越说越是激动,眼睛里如同要喷出火来,似恨不能立时冲进洞中,将林熠生撕活扯成两半,再挫骨扬灰以消愤怒。 林熠刹那间通体一阵冰凉,“哇”的吐出一口血。 他好似浑没来由的被谁狠狠一拳捣进心窝,痛得直想仰天长啸。 满腔的悲愤几乎撑破了他的身躯,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猛地站起,踉跄冲到洞口,却教神光大雷符硬生生挡住,赤红着双目低吼道:“快放我出去,我要见师父!” 清观道人被林熠疯狂的表情吓得不由自主朝后退缩了一步,继而冷然道:“别做梦了,你便乖乖等着长老会公决,为掌门师伯偿命吧!” 林熠叫道:“师父不是我杀的,我怎么可能丧心病狂谋害他老人家?” 他心绪激荡,不禁口中热血狂涌,将身前衣衫浸染得一片殷红。 清观道人道:“正一派费师叔的信中曾有说到,你当日为冥教仇厉所擒,幽禁于筑玉山不得脱身。玄逸师伯为要救你,亦不幸遭人暗算,含恨而亡。可你却好端端的回来了,若非你贪生怕死,禁不起威胁而背师叛门,才换回一条狗命,又该作何解释?” 愤怒不已的清观,忿忿向林熠啐了一口唾沫,骂道:“也怪掌门师伯太过相信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毫不加提防,居然被你所趁,命殒黄泉。好在他老人家临逝前奋力一掌,也把你打得重伤昏死,没让你逃出静室,不然日后要抓你回来,还得大费一番手脚。 “林熠啊,林熠!你做此恶事,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说到此处声音哽咽,眼中通红满是滚滚热泪,显也伤心至极。 玄干真人执掌昆吾剑派六十余年,宽厚秉正,对待各支弟子皆视如己出,提携教诲有加。清观道人虽非玄干真人的嫡传弟子,但昔年也受过这位掌门师伯的许多指点与关切,心中尊敬爱戴之情实难言表。 他的那口唾沫被神光大雷符挡住,自然唾不到林熠脸上,可字字椎心,实令林熠难以消受。 林熠仿佛失去浑身气力,软软坐倒,低声自语道:“不可能,怎么会是这样?” 清观道人怒火更盛,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现在后悔害怕也是晚了,就等着被正法处决吧!” 这时洞外脚步微响,清观转头瞧去,就看到玄干真人的大弟子清原道人独自一人往思过壁行来。他神色憔悴,全身缟素,双目黯然无光遍布血丝。 清观道人远远稽首施礼,问道:“清原师兄,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清原道人走到洞口,还礼回道:“贫道蒙诸位师叔恩允,特来探视林师弟。” 清观道人不以为然,说道:“师兄怎么还叫这忤逆贼子为师弟,更何须再顾惜同门之情来探望他?” 清原道人道:“话虽如此,可终究我与林师弟同门二十余年,总该再来看他一眼。清观师弟,请你网开一面,容贫道与林师弟私下叙说几句。” 清观道人瞥了眼林熠,心道有神光大雷符镇守,也不怕他能逃上天去。他与清原道人的私交不错,亦不好驳了对方的面子,于是颔首道:“既有诸位师伯师叔的恩准,师兄便与他谈上几句吧!只是长话短说,莫要在这贼子身上耽搁太多工夫。” 清原道人喜道:“多谢成全,贫道省得。” 待清观的身影消逝在山崖拐角不见,清原道人转回头来,透过神光大雷符凝望林熠,见他面色惨澹如金,胸前衣襟殷红一片,禁不住爱恨交加,百感交集。 林熠依靠石壁,苦笑道:“大师兄,多谢你还想着来看望小弟。” 清原道人无语摇头,忽然一扬手,祭起道灵符将洞口封入结界,黑暗里荡漾起一层薄如蝉翼的淡青色光雾。 林熠一望即知这是本门的“青风定音符”,已将洞口方圆三丈内的响动,与外界隔离开来,再不虞山崖后的清观道人听见什么。 两人眼光交错却谁也不出声,半晌清原道人徐徐道:“林师弟,今天我来见你,只希望能听你一句实话,师父他老人家究竟是不是受了你的暗算?” 林熠难过地垂下眼皮回答道:“大师兄,小弟也讲不清楚其中缘由,实在无话可说。” 清原道人固执的一摇头,说道:“不!我要听你亲口告诉贫道事情的原委。宋师弟他们到现在尚长跪于玉清殿外为你求情,你带回来的那两个朋友,更是吵嚷不休要见你,被罗师弟拼命拦住,才一同在玉清殿外守候消息。 “林师弟,我们谁都不相信,你会毫无来由的暗害恩师!” 林熠眼睛有些发涩,慢慢转过脸,望向石壁上镌刻的一行行劝人悔过改善的道家经文,沉默半晌缓缓说道:“你们都不必为小弟求情了,师父他老人家的确因我而死。小弟是罪有应得,不值得大伙儿如此。” 清原道人不由自主朝后退了数步,难以置信的睁大双目凝视林熠,颤声道:“林、林师弟,真的是你?你、你为何要这么做!” 林熠低下头,剧烈的咳嗽又从嘴角中渗出几缕淤黑血丝。 清原道人目中泪光盈然,嘴唇翕动了一下,终于没有说话。 隔了一会儿,林熠喘息稍定,说道:“想必清观师兄的话你在远处都已听到,小弟就不用再重复了吧?大师兄,你恨我也是该得的,如今说什么也没用了。” 清原道人心情矛盾难喻,一会儿,眼前浮现起林熠突然拔出秋水匕刺入恩师胸膛的景象,一会儿,又回忆起小师弟年幼时,骑在自己肩膀上满山嬉戏的旧景,痛苦得面泛潮红,热泪滚滚而落。 他猛一咬牙道:“林师弟,我还是不敢相信,这事会是你做的!只要你说一句‘不是’,贫道纵遭万人唾骂、同门误解,也要保全住你的性命,揪出真凶,洗清你的冤情!” 林熠苦笑道:“大师兄,多谢你的好意。小弟咎由自取,诸位师叔不论要如何处置小弟,我都认了!”说着勉力扶着石壁起身,朝洞内蹒跚行去,平静道:“天色晚了,大师兄你请先回吧!” 清原道人望着林熠的背影,绝望的怒喝道:“林师弟!贫道这是最后一次这般叫你!从今以后你我恩断义绝,视同仇敌!” 林熠的身体微微一震,又继续艰难的走向石床。 清原真人狠狠一掌拍在石崖上,激得碎石横飞,轰塌了一片,仰天悲啸道:“师父,你死得好冤!”挥手收起灵符,再不看林熠一眼,飘身而去。 清观目送清原道人走远,朝洞里打量,借着大雷符的光亮瞧见林熠背对自己,独自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心中哼了一声,低低骂道:“自作自受!” 他奉玄恕真人之命看管此处,差事虽然重大,倒也清闲。 有神光大雷符在,里面的人固然逃不出去,外面的人也休想解救。 站在洞口盯着林熠望了片刻,见他双腿盘膝而坐,手捏法印,似在调息疗伤,清观道人也不以为意,踱步到一旁拣了片平滑的山石,用袖口扫去上面的浮尘,也盘腿打坐起来。 玄冷真人自始至终冷眼旁观,一言不发。 但他听说玄干真人竟被林熠用秋水匕连插四刀,格杀在静室内,也暗暗吃了一惊。 见洞口再无旁人,玄冷真人哈哈一笑道:“林熠,你居然把自己的师父也杀了,实在是太妙了。” 林熠闷哼一声,咽下涌到喉咙口的热血,低声道:“我原本没想杀他老人家。” 玄冷真人道:“你连刺了玄干老儿胸前四刀,我以前可没看出你居然也能下此狠手。可惜,你已命不长久,很快就能亲自去对玄干老儿说你原本不想杀他!哈哈!” 林熠抹去唇角血迹,喃喃道:“不行,我要逃出去。我还年轻,不能就这么玩完了!” 玄冷真人冷笑道:“逃出去?痴人说梦,你冲得破门口的神光大雷符么?要是这般容易就能脱困,我何苦在这里苦守三年!” 林熠不再回答,只管沉吟思索起来。 玄冷真人自觉无趣,重又合目打坐。 而洞外的清观道人负有看守思过壁之责,不敢完全入定,只将泰斗真气游走周天。 不知不觉里已然到了第二天的淩晨时分,思过壁前万籁俱寂,遥望渺云观的重重殿宇,也同样静静伫立于黑夜之中。 忽然清观道人耳畔听到林熠站在洞口唤道:“清观师兄,我有话跟你说。” 清观道人一愣,收功起身,走到洞口冷冷问道:“你还有什么可多说的?” 林熠挨着光符,靠住石壁,与清观道人相距不到一尺,探出右手虚按神光大雷符,说道:“适才我思忖许久,与其等到明日公决受辱人前,不如我自行了断也省却诸多麻烦。清观师兄,就请你稍后替小弟报讯收尸了!”抬起左掌往眉心拍落。 清观道人下意识的往前冲抢,右手撞在光符上震得酸麻,失声叫道:“不可!” 猛然,林熠右掌迅捷无比在光符的中心蜻蜓点水般虚按数下,大雷符“呼”的一声,白光收敛凝铸成一小团球体。 清观道人怎么也料想不到,林熠居然能够开启光符,猝不及防之下,身子失去平衡往洞内撞入。林熠左掌顺势施展一招“无往不利”,一把擒住他的胸襟掌力微吐,不等清观道人发出惊呼便将其震昏。 林熠气血翻涌,眼前一黑,急忙抓住突起的石壁站稳,剧烈的喘息。 他又服了一枚九生九死丹,低头望向清观道人轻轻道:“对不住了,清观师兄,烦劳你在洞口躺上半宿,明日一早自会有人来救醒你。” 身边人影一闪,玄冷真人无声无息飘出思过壁,似笑非笑道:“妙极!好小子,竟还有这么一手!”他被禁此处三年,突如其来脱困而出,心情激荡自难言表。 林熠气息稍平,将清观道人拖到一块大石后头,又将光符重新开启。 只要没有人走近,决计难以发现这里有何异常。 等做完这些,他额头冷汗直冒,五脏六腑如火烧似的痛楚,但凭着一股坚强的求生信念,苦苦支撑。 玄冷真人不耐烦道:“快走,别婆婆妈妈管这么多。万一教人发现可麻烦得很。” 林熠静静道:“玄冷师叔,你先走吧。弟子无力御风,只怕会牵累你。” 玄冷真人冷冷一笑,想到自己与林熠终究不是同路之人,虽然如今得以脱困全托林熠之福,但他对林熠始终存着一份戒备,况且林熠的状况看起来似乎很不妙,如果自己带着这个累赘下山,确实是个麻烦。 于是他问道:“你救了我,便不想求些什么好处?” 林熠苦笑道:“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自保其身而已,师叔不必挂怀。归根结底,弟子叛门出逃亦是事出无奈,今后但求苟延残喘,再不愿再节外生枝。” 玄冷真人说道:“哦?如此也好,我先走一步。你多加小心,咱们后会有期。”再不多言,身形晃动了几下,远远往东去了。 林熠心知,刚才一掌几乎耗尽了自己辛苦凝聚数个时辰的真气,再无余力御风飞行。当下从袖口里亮出一道“飘风灵符”,光华一闪而灭。 空中生出一蓬清风,将他身躯徐徐托起,朝西遁去,接着也倏忽消逝在茫茫寒夜里。 第九章 脱险 翌日清晨,昆吾剑派惊觉林熠脱逃,追骑四出布下天罗地网。 此时,前来昆吾吊唁玄干真人的正道各派耆宿,多已散去,暂摄掌门之职的玄雨真人亲书信函,命人送往同道各派,促请协查通缉。 玄雨真人曾为林熠疗伤,料他重伤在身难以远遁,故此在方圆五百里内,更是分派重兵严加搜索。 昆吾派的三百弟子几乎空群而出,人人咬牙切齿,誓要将林熠捉拿回山,为玄干真人报仇雪恨。而玄雨真人也传下话来,若遇林熠抵抗则格杀勿论。 一时风烟四起,昔日的“昆吾骄龙”,骤然沦落成了过街老鼠,连魔道众人也殊为不齿。 罗禹奉了玄雨真人的口谕,也率了三名二代弟子下山往东追索。他几日中消瘦不少,脸上再无爽朗的笑容,唯有虎目依旧精厉如电。 四人往东寻了百余里,眼看日渐中天,也没得着林熠的蛛丝马迹。 一名玄恕真人门下姓赵的弟子,遥遥指向前头说道:“罗师兄,前面有个小镇。咱们不如到镇上歇一歇脚,顺道打探一下消息。” 罗禹颔首道:“也好。” 众人快步如飞进了镇子,选了家看上去颇为干净敞亮的酒肆落坐。店里的伙计见来了客人,连声唱喏迎上招待,笑呵呵的问道:“几位客官,要来点什么?” 罗禹无心点菜,说道:“拿两坛好酒,其他的东西你就看着上点吧!” 伙计应了声,一旁那位姓赵的弟子叫住他问道:“伙计,你今天可有看到过一个身穿青色衣衫、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路过这里?”他细细将林熠的体貌特征形容了一遍,又道:“他受了重伤,面色苍白,行动或许不太方便,应是十分醒目。” 伙计摇头笑道:“不瞒这位客官,小的今日见过的人不少,却没有这样一位年轻人。” 姓赵的弟子不死心,说道:“伙计,你再好好想想,或者有听到谁说起有见过?” 伙计依旧摇头,回答道:“客官,小的吃这碗酒肆的饭,别的本事没有,可看到过的客人那可说是过目不忘,绝错不了。” 姓赵的弟子挥挥手道:“你去吧!”见伙计走远,恨恨一拍桌子,低声道:“我赵铭英就不信他林熠能上天入地,消失无影。若教我逮着这个奸徒,定将他碎尸万断,为玄干师伯报仇!” 罗禹默默无语,端起桌上的热茶吹了一口茶沫又再放下,思绪回转到昨日深夜里。 他离开玉清殿后,独自一人前往后山玄干真人的坟头,只想着师父孤零零一个人躺在里面必然寂寞,自己能陪伴在旁与他说些话儿也好。 他刚到墓地,远远瞧见玄干真人的坟头前跪伏着一人,浑身浴血,看背影依稀应是林熠。 罗禹暗自一惊,施展潜踪匿行之术藏身到一株树后,心道:“林师弟不是被关押在思过壁中,为何会突然到了这里?” 只见凄清月光里,林熠的背影剧烈地耸动,强自压低声音呜咽痛哭,正轻轻说道:“师父,弟子要走了。此去一路荆棘,四面楚歌,求你老人家在天之灵保佑弟子!”说罢,向玄干真人的坟冢恭恭敬敬叩拜过,抹去眼泪,缓缓站起身躯。 罗禹热血上涌,再忍不住,从树后现身走出低低唤道:“林师弟!” 林熠身子一震,回头望向罗禹,轻叹道:“罗师兄,你是要捉我回去么?” 罗禹阔步走到林熠跟前,目睹他落魄狼狈的模样,心中酸楚至极,摇头哽咽道:“林师弟,我知道你是受了冤屈,师父他老人家绝不是你杀的!” 林熠似是无动于衷,淡淡道:“罗师兄,大师兄没有告诉你,我对此无话可说么?” 罗禹道:“林师弟,你瞒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罗禹!你这么说,定然另有苦衷。” 林熠嘴角逸出一丝奇怪的笑容,看上去无比凄凉落寞,缓缓道:“我没有骗你,师父他老人家确实因小弟而死。我还活着,只因还有一些事情必须去做。” 罗禹沉声道:“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信!林师弟,师父是不是被人害死的?真凶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嫁祸于你?” 林熠漠然抬眼看了看漫天的繁星,说道:“罗师兄,天快亮了。小弟必须赶紧离山,不然就走不脱了,你可抓我回去向诸位师叔请功,或者就让我离开。” 罗禹低喝道:“林师弟,你……你当我罗禹是什么人!” 林熠微微一笑,眼睛却又红了,举步说道:“好,那小弟便告辞。罗师兄,但愿下回咱们两人狭路相逢时,莫要拔剑相向。” 罗禹道:“且慢!”从腰带上解下锡壶,递给林熠说道:“喝口酒,算我为你送行!” 林熠默然伸手接过,仰首痛饮了一大口,火辣辣的酒汁刺激得肺叶剧烈抽搐。 两行热泪混合著滴淌的酒汁沾湿衣襟。 他挥手抛还锡壶,举起袖口用力一擦湿漉漉的面庞,低语道:“罗师兄,小弟去了,你多保重。” 罗禹颔首,千言万语却不知该说什么,只一字一顿道:“保、重!” 林熠扬手再祭出一道飘风灵符,光华闪烁中只听罗禹低声念道:“曾是鲜衣怒马少年行,意气风发问封侯;不意此身多飘零,蹉跎了英豪情;但求海内存知己,纵在天涯若比邻─”大口饮尽烈酒,“啪”的将锡壶掷在山石上,碎裂一地。 转首再朝林熠望去,寒风轻送里他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渐渐消逝在密林中。 忽听赵铭英惊咦一声,将罗禹的思绪又唤回到眼前,只见他望向酒肆外的街道上说道:“那好像是涟州威远镖局的车队。罗师兄,咱们何不去问问他们?这些人走南闯北眼界开阔,说不准会有什么线索。” 另一个名叫邓立言的弟子赞同道:“对啊,听说他们的总镖头曹子仲曹老爷子,还是太霞派的掌门,说起来与咱们昆吾剑派亦分属正派同道。” 赵铭英轻笑道:“邓师兄话虽不错,可太霞派比起本门,声威上差得太远,只开了间镖局养家糊口。这回玄雨师叔就任新掌门的大礼,曹老爷子连出席资格还未够。” 罗禹正色道:“咱们身为昆吾弟子,岂能单凭声威高低便看轻人家?本门未请曹老爷子出席掌门就任的大礼,乃是彼此素来没有交往,不好叨扰人家,可不是看低太霞派的名头。这话传了出去,免不了又让人指责昆吾弟子倨傲自负,无端惹上一场风波。” 赵铭英本是无意中随口说笑,被罗禹当面驳斥脸上也有些窘迫。虽不服气,却奈何罗禹之言大义凛然,也无从顶嘴,只好尴尬道:“罗师兄教训的是。” 罗禹道:“咱们去问问也好,至不济也与人家打个招呼。”起身迎到门外,站在台阶上抱拳朗声道:“在下昆吾罗禹,见过太霞派诸位同道。” 他曾听林熠谈及过与曹彬在龙首山邂逅抗敌的遭遇,爱屋及乌,尽管不知曹彬是否就在其中,但语气里对太霞派的弟子依旧透出和善亲近。 威远镖局的车队闻声止步,一名儒雅清秀的中年男子翻身下马,向罗禹还礼道:“在下曹彬,走镖路经此地。敢问罗兄有何见教?” 罗禹道:“见教不敢当。罗某是想问上一声,诸位一路行来,可有见过在下的小师弟林熠?” 赵铭英从袖口里取出一卷画轴,迎风舒展,画的正是林熠的头像,笔力入木三分,唯妙唯肖,补充说道:“就是画中之人,曹镖头是否认得?” 曹彬仔细打量画轴,半晌后摇头道:“在下不曾见过。”回过头来,问手下的十多个趟子手道:“你们有谁见到过这画中之人么?” 趟子手纷纷回答没有,赵铭英微觉失望,举目扫视车队。因是回程,押运的红货早已交付物主,车队里只剩下二十余匹骡马。 赵铭英的目光投射到伫列前方的那架马车上,心念微动,暗想,行镖之人怎还需驾乘马车?他看似漫不经心的抬步走到车前,见帘布低垂,里面仿佛有人,于是问道:“曹镖头,不知这辆车里坐的是哪位贵客?” 曹彬答道:“拙荆路上偶染风寒,身体不适,正在车中休息。不能面见诸位昆吾剑派的朋友,还望海涵恕罪。” 赵铭英功聚双目,透过布帘,果然望见马车中一位面容姣好的少妇,病恹恹斜靠在软垫上,面色焦黄无精打采。见对方果真是女眷,他不便多瞧,收回目光道:“近日天寒地冻,令夫人可要多加调养,注意保暖才好。” 他的举动,自然瞒不过罗禹的眼睛。 事实上,罗禹也早留意到这辆马车,却脚下生根无意上前检查。 当赵铭英运功透视的时候,罗禹的心七上八下的想道:“假如林师弟真在车里躲藏,我该怎么办?要不要出手?”万幸赵铭英并未在车内发现什么异常,罗禹暗自吁了口气。 曹彬道:“多谢关照。在下听说贵派的掌门玄干真人,日前不幸为逆徒林熠所弑,四下里传得沸沸扬扬,看来是真有其事?” 邓立言道:“师门不幸,倒教诸位同道见笑了。咱们此次下山,正为追捕林熠。” 曹彬一抱拳道:“如此在下就不耽误各位的正事了,告辞!” 罗禹微笑道:“曹镖头一路顺风,罗某恕不远送。” 曹彬跨上坐骑,率着镖局的车队缓缓行出镇子,朝涟州府的方向而去,身后扬起一蓬烟尘遮迷视线。 曹彬别过罗禹等人,驾着坐骑随护马车之旁,行出约莫三十里地。远远看见前方路边有一片密林,一勒马缰招呼道:“马师弟,我与你商量一桩事。” 从后催马赶上来一名身材魁梧的汉子,满面落腮胡子,他乃太霞派二代弟子中的一流好手,与曹彬素来以兄弟相称。听曹彬唤他,恭敬问道:“大哥,什么事?” 曹彬皱眉道:“你师嫂今早起来一直感觉不适,我迫不得已让她坐进马车,可这一路上颠簸得很,我又不敢走得太快,如此不免拖累了大伙儿的脚程。幸好镖银已经运到,不如你率众兄弟骑快马先回涟州府,我与你师嫂慢慢随后就来。” 姓马的汉子心中不免有点奇怪,昨天晚上师嫂还好好的有说有笑,怎么说病就病,而且病到不能骑马,连坐车也怕颠簸了? 只是曹彬既已吩咐了,他也不便多问,于是试探着回答道:“大哥,咱们也不着急这一两天,一起回去路上也热闹些。” 曹彬道:“大伙儿多半都是有家室的人,干的又是刀口舔血的活,哪怕能早回去一小会儿总也是好的。你不必担心,说不准我还会带你师嫂顺道去逛逛兴安的集市,置办些年货回家。” 姓马的汉子沉吟道:“要不让他们先走,小弟留下来陪陪大哥。” 曹彬笑道:“我要陪你师嫂,你留在旁边作甚?何况近日世面不宁,这帮兄弟也得有人约束着,有你带着我也好放心。” 姓马的汉子点头道:“好,那小弟就跟大伙儿先上路了,咱们镖局里见。”一扬马鞭,高声道:“伙计们,咱们先走,争取早点到家啊!” 众趟子手轰然应和,十数匹快马在官道上风驰电掣。 姓马的汉子走在最后,忽一回头冲着曹彬诡异一笑道:“大哥,不必急着追咱们,好好照顾嫂子。”在马屁股上脆生生的拍了一鞭,绝尘远去。 曹彬哑然失笑,低骂道:“这个家伙!” 一骑一车缓缓驶入路边密林,又走了一段才停了下来。曹彬凝神观察,确定周围再无别人,掀起布帘低声道:“夫人,你们出来吧!” 曹夫人早已起身,揭开座椅的隔板,里面蜷曲躺卧一人,除了林熠还会是谁? 曹彬小心翼翼的探手将林熠从隔板下搀扶出来,坐在车沿抱歉道:“林兄弟,委屈你了。刚才令师兄带人拦住咱们的时候,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林熠微微一笑,面色苍白如故,看得人提心吊胆,说道:“亏得有曹大哥帮忙,不然小弟恐怕寸步难行。” 曹夫人从车内取出一个包裹,说道:“林兄弟,你交代的几样东西,我都在镇上置办妥了,但这些面粉、炭笔什么的,是做何用场的?” 林熠接过包裹,道:“小弟曾经学过一些易容之术,虽然骗不过行家法眼,可也能将就一时。” 曹夫人恍然道:“敢情这些东西是做易容之用,那就不用再害怕会被别人认出啦。” 易容术是仙盟中人必修的技艺之一,林熠当然也识得。 青莲寺寺外扮成一个傻乎乎的小道士,就是他牛刀小试。 但易容之术博大精深,他所学的,不仅较之此中真正高手不能同日而语,比起黎仙子的千幻灵心术能随心所欲变换形体来,也相差甚远。 这些面粉和炭笔还有一些用以粘贴之物,涂抹在脸上当然谈不上舒服,时间一久还容易走样,一旦露出破绽,对方只需凝神观察便可识破。 只是眼前林熠身负重伤,无力自保,唯有当作权宜之计。 他不想曹彬夫妇担忧,故此也不多做解释,滑下马车道:“大哥,大嫂,咱们就在这里分手吧。大恩不言谢,日后小弟但有命在,必到府上拜访。” 曹彬一愣说道:“林兄弟,昆吾派正在到处寻你,这时候你还要上哪儿?不如先跟愚夫妇到涟州暂避一时,等养好了伤势再说。” 林熠道:“多谢大哥好意,小弟已有计较,两位无需担心。” 曹夫人心细,犹疑问道:“林兄弟,你是唯恐连累了愚夫妇吧?” 曹彬不悦道:“不成,林兄弟,你还认我曹彬是你大哥么?若认,就随我回涟州,哪儿也别去了。待伤愈之后,林兄弟你拔腿就走我也绝不拦你!” 林熠摇头道:“大哥、大嫂,你们外出行镖,突然带了个生人回府,多半会惹人生疑。为了小弟再跟正道结下梁子,委实不值。” 曹彬肃容道:“林兄弟,你救过衡儿,愚夫妇纵是把性命交到你手里也是该当,况且威远镖局与正道各大门派素无交往,他们也不会留心咱们,正是藏身的好地方。愚兄好歹也是行走江湖的副总镖头,带位朋友回家住一阵子,谁能多言?” 曹夫人扯扯丈夫的衣角,含笑道:“我倒有个更好的主意,定可瞒得过镖局里的人。只是存了点私心,林兄弟莫要见怪。” 曹彬急忙问道:“夫人,快说,你想到什么好法子了?” 曹夫人笑道:“咱们衡儿的教书先生上月不是刚刚走掉,尚未另外找到合意的么?要不就委屈林兄弟一下,就说是你曹大哥从外头替衡儿请回的新教书先生,那就不会有谁怀疑了。” 曹彬喜道:“好主意!林兄弟若能做衡儿的先生,那是再好不过。何况林兄弟好生调养才是头等大事,也不需真格的在衡儿身上多费力气,只要装个样子掩人耳目即可。林兄弟,你看如何?” 林熠见曹彬夫妇古道热肠,一力相邀,若再拒绝也说不过去。 他思忖了片刻,觉得曹夫人提出的建议的确可行。 昆吾派多半会以为自己前去投靠冥教,又或与玄冷真人一起隐匿下来,应该决计猜不到他实则隐于市井之间。 他点点头笑问道:“不知大哥发不发小弟这个混吃教书先生的工钱?不然到时我可没钱买酒。” 曹彬见林熠答允,由衷欣喜,呵呵笑道:“林兄弟这般的教书先生愚夫妇万金难求,肯教诲衡儿那是他的福气,岂是一点工钱能够打发的?府上别的没有,松雪老窖却也珍藏了不少,保管让你喝个痛快。” 当下计议已定,林熠回马车里乔装易容,曹彬夫妇在外守候。 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一个穷酸儒生挑开布帘拱手作揖道:“曹大爷,曹夫人,请两位行行好,赏老夫一口饭吃吧!” 曹彬凝目观望,见林熠已经变成了一个宽额尖颌、猥琐落拓的中年秀才,躬腰缩肩,肤色微黑,正可掩饰失血后的苍白,头发也不知怎么弄的,灰蒙蒙暗无亮泽。颔下一绺稀疏的山羊胡子,随着话音一颤一颤,三角眼睛不时上翻,整个一介落第倔秀才。 要不是早知道车里的人是谁,乍见此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他与俊朗的林熠相提并论。 曹夫人喝采道:“林兄弟好手艺,恐怕咱们再遇上令师兄,也不用担忧会被他识破。” 林熠摇头笑道:“小弟三脚猫的易容术实难当得大嫂夸赞。改头换面倒非难事,但要做到举手投足、行事气质也唯妙唯肖才算上乘。 “小弟现在装扮成一个酸秀才,自忖有把握学上其七分的神态,想也少有人会去留心一个相貌普通、咬文嚼字的老学究。” 曹彬道:“原来这里面还有那么多讲究,愚兄领教了。不过你的本名暂时不能用了,咱们得另想一个才好。” 林熠略一寻思,微笑道:“大凡落第秀才难逃一个‘穷’字。小弟便改姓‘钱’,单名一个‘亿’字。今后大哥大嫂可不要叫错了。” 曹夫人莞尔道:“若有亿兆之钱,当能富可敌国了,钱老夫子好大的胃口。” 林熠含笑不语,这两个字其实都是从玄干、玄逸两位真人的道号中化出,仅同音不同字而已。 曹彬见诸事妥当,说道:“林─钱老夫子,咱们这就上路吧!” 林熠颔首道:“曹大公子先请。老夫到得前面市集,还需置办一身合体的长袍,若有折扇就再好不过。” 曹彬点头道:“是了,你现在穿的是愚兄的衣服,镖局的人都能认得,必须换过。若是不提,我倒疏忽了。” 曹夫人道:“若是衡儿看见咱们为他请回新先生,不知该有多开心?” 曹彬笑道:“开心?这小子不知文章为何物,从小到大,不晓得气走了多少位饱学鸿儒,私塾也被他闹得鸡犬不宁,再不敢收。说到底,全是被你宠坏了。” 曹夫人叹道:“你不宠么?这孩子天生命苦,幸亏天见可怜,得服石棘胆汁,不然如今也不知道还能有多少天可活?” 一席话提醒了曹彬,道:“对了,林兄弟,那头石棘还藏在府里的地下密室。我甫一回府就被家父派去走镖,还未来得及加工。好在天冷,我又在四周多放了寒冰,也不怕它腐烂。” 三个人说说笑笑,行到天黑时分,便找了家客栈住下。 曹彬上街买来林熠所需物品,还带回两坛酒。 次日清晨,曹彬又为林熠雇了辆骡车,这才上路。车辚辚,马萧萧,路上无话,隔日午间进了涟州。 涟州府乃北地重镇,人口数十万,市面繁华,三省通衢,威远镖局也占着地利,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进城后沿着南大街行出里许,众人到了一座朱漆大宅前停车下马。 只见宅第前,左右两座石坛里各竖一根两丈多高的镖旗杆。右首旗上杏黄丝为底,一头威武猛虎张牙舞爪,栩栩如生。左首旗上绣着“威远镖局”四个朱红大字,刚劲有力。 朱漆大门上横着一块黑色匾额,也写着“威远镖局”四个烫金字。 九级青石台阶,两侧分立着八名虎背熊腰、劲装束身的黑衣大汉,见着曹彬夫妇纷纷拱手作礼道:“副总镖头回来了!”忙有人入内通禀曹老爷子。 曹彬轻轻一笑,回头道:“钱老夫子,咱们到家啦!” 第十章 人师 府中自有下人去与赶骡车夫算车马钱,曹彬携着林熠先进了府门。 经过两日运功,林熠缓步独行已无大碍,兼之有曹彬在旁照拂,应付太霞派的人绰绰有余。他索性做足秀才酸样,一言不发双手负后,慢条斯理踱进大门。 那些守在门口的黑衣大汉上下打量他两眼,撇着嘴并不招呼他。 府门里是个方圆百多丈的宽敞大院,四周摆放着不少兵器架,上面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应有尽有,似是个练武场。而镖局日常装货卸货也都在这里。 刚走没几步,打从里面的宅院里,风也似的奔出一男一女两个孩童,宛如欢快的百灵鸟,不由分说冲进曹彬怀里,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叫道:“爹爹!” 正是曹衡与曹妍。两人都穿着大红棉袄,小脸通红如同粉雕玉琢,十分伶俐可爱。 曹彬哈哈大笑,将一对儿女抱起,左右各亲一口,问道:“这几天乖不乖,有没有惹爷爷生气?” 曹衡道:“才没有呢!衡儿不晓得有多听话。” 曹妍告状道:“还说没有?昨天晌午你不好好念书,又偷偷溜出去干什么了?” 曹衡急眨着眼睛道:“没干什么,我不过是到东大街去看人耍猴,中午便回来了。” 曹妍娇哼道:“你当我不知道么?人家都上门来告状啦!说你乘人不备把两只猴子都放跑了。” 曹衡怒道:“小叛徒,看我以后还逮鸟给你!” 曹彬愠言道:“衡儿,好好的你把人家的猴子放跑作甚?” 曹衡狠狠瞪了姐姐一眼,回答道:“我瞧那两只猴子给人套着脖索抽来打去好生可怜,想起爹爹平日教诲孩儿说扶贫救弱乃我辈天职,怎能看着小猴儿受罪不管?所以才放走它们。” 曹彬笑道:“你想法虽对,但用的法子未免失当。毕竟那些猴子也是人家辛苦养的,你想放生也该先花钱买回。” 孰知曹衡一摇头道:“不成的,爹爹。我要是给了那人银子,日后他定会再去弄来更多的猴子杂耍。” 林熠心里一动,暗道:“这孩子人小鬼大,脑筋转得倒也灵快。”想到自己小时候也是一般的顽皮淘气,不禁对他生出喜爱。 四个人边聊边走,进了内宅。 曹妍问道:“爹爹,你这回和娘出门,有没有给妍儿带回什么好玩的东西?” 曹彬道:“东西没有,却给你们请回了一位先生。” 曹衡瞥向林熠,见这位新来的先生跟在父亲后面亦步亦趋,弱不禁风的样子,只怕禁不起自己三两手的折腾,哼哼道:“衡儿不要先生,衡儿只想跟爹爹学本事。” 曹彬斥责道:“胡说,小孩儿家怎可不识文断字?这位钱老夫子乃当代大儒,今后你们姐弟用心学习,定会受益无穷。” 曹衡小嘴噘得老高,嘟囔道:“就他这样子,会是什么大儒?爹爹,他不会是来骗钱的吧?” 林熠心中发笑道:“好小子,把你干爹当作打秋风的无赖,看我日后怎么教导你!”想归想,他老脸上义愤满满,停下脚步气哼哼道:“曹大公子,老夫虽非当朝翰林,但自幼饱读诗书,胸怀锦绣,焉能容小儿这般轻贱?有道是士可杀,不可辱,你还是另请高明吧。老夫告辞了!” 曹彬当然明白林熠在装模作样,但脸上无论如何也得装出一副敬重神情。 他焦灼道:“老夫子莫要动怒,小孩儿口无遮拦,何必与他一般见识?”转头对怀里的曹衡喝道:“还不赶紧向先生道歉?” 曹衡满肚子不服气,但见爹爹神色不善,好汉哪能吃眼前亏?只好委委屈屈道:“先生别生气,衡儿是说着玩玩的。” 林熠摸摸山羊胡子道:“罢了,罢了,看在曹大公子面上,老夫也不与令郎计较。” 曹妍悄悄把头凑到乃父耳畔,轻轻问道:“爹爹,这位先生真的很有学问么?” 曹彬忍住笑,板着脸道:“那当然,爹爹请回来的先生岂会有错?” 曹衡很想接一句“那倒未必”,但眼睛滴溜溜在父亲的脸上转了一圈,终于不敢。 这时曹夫人从后追上,曹彬将一对儿女放下地,说道:“夫人,你带衡儿、妍儿先回屋,我与钱老夫子去向老爷子问安。” 曹夫人领了曹衡、曹妍离去,曹彬与林熠迳自到厅堂拜见曹老爷子。 两人到了门口,见一个身材敦实、满面红光的蓝袍老者,端坐在太师椅里,手里正翻看着一本帐册。他每看几行,就会问身旁侍立的一个中年男子几句,那中年男子一一作答,不敢怠慢。 曹彬在门外躬身施礼道:“爹爹,孩儿回来了。” 蓝袍老者曹子仲放下帐册,道:“进来吧。” 曹彬应道:“是!”他迈步走进厅堂,站在那中年男子身旁。 林熠大模大样跟了进来,两手笼在大袖中直挺挺站着,莫说施礼,连问候都没有一句。 老爷子问道:“彬儿,这人是谁?”言语颇不客气,自是对林熠倨傲的做派产生了反感。 曹彬答道:“回禀爹爹,这位钱老夫子是孩儿专门请回来教授衡儿的先生。” 曹子仲“哦”了声,道:“原来是钱夫子,老夫失敬了。”话这么说,人坐在椅子里动也不动。 他随口问道:“先生是哪里人士,师从何人?” 林熠三角眼一翻,答道:“老夫乃南方人,近日游历至此,不巧邂逅贵府大公子,他万般殷勤邀请,老夫不得已才受聘府上。一千八百年前的文圣骆子,便是学生的恩师。” 旁边的中年男子嘿嘿讥笑道:“好大的口气,文圣骆子何时收过阁下为徒?我可没听说文圣门下的七十二弟子中有哪位姓钱。” 林熠打量这中年男子,见他相貌与曹彬也有几分酷似,只是稍小了几岁,脸上多出一些精明,少了几分儒雅。 他一身绫罗绸缎,倒显得富贵气十足,似乎更像哪家豪门的贵介子弟。 曹彬介绍道:“夫子,这位便是在下的二弟曹执,亦是镖局的副总镖头。” 林熠懒洋洋的一拱手道:“久仰。只是二公子岂能不知天下读圣贤书的文士,不论贵贱老少,皆乃文圣门徒,骆子遗泽?学生自幼拜读文圣著作,自当以他为师。” 曹执哼了声,也不屑与这酸儒斗嘴。 曹子仲听林熠的话里果然带着浓重南方口音,听起来古怪刺耳甚是难受。他虽不喜曹彬请回的这位教书先生,但也不便因这小事驳了儿子的面子,淡淡道:“彬儿,你走镖累了,就先请钱老夫子下去歇息吧!” 曹彬谢过后,带着林熠退出厅堂。 两人走到无人处,曹彬低声苦笑道:“夫子,看上去家父对你颇为不满。” 林熠微笑道:“何止是不满?恐怕心中厌恶得很呐。老爷子的涵养算是好的,换了别人多半要把小弟扫地出门,不过我也是有意如此,大哥且莫见怪。” 曹彬问道:“为何要有意如此?” 林熠道:“人一旦厌恶心起,便绝不愿意再多加亲近,我岂不正好少了露出破绽的可能!” 曹彬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我还当你不满家父的轻慢,故意气他。” 林熠笑道:“老爷子为人豪爽耿直,小弟岂会不晓?” 曹彬引林熠进了一座清静的小院,说道:“以前的先生都住在此处,虽不奢华,倒也幽静。”扬声唤道:“孙二!” 一个瘦小的汉子在院外应道:“来啦,来啦,大公子!”一溜小跑上前,说道:“大公子,您走镖回来了?” 曹彬一点头,道:“这是新来的教书先生钱老夫子,今后用心伺候着。不过他生性喜欢安静,若不叫你,就别踏进院门半步,记住了?” 孙二点头哈腰道:“明白,明白,小的一准把老夫子伺候得舒舒服服,不会有错。”他一边说一边偷眼打量林熠。 曹彬道:“看什么,还不请钱老夫子进屋歇息?” 孙二应道:“是,是!”抢步上前推开正屋的大门。 曹彬低声道:“这个孙二机灵精干,就是有些油嘴滑舌,贼头鼠脑,不过伺候府上已经多年啦!” 走进正屋,孙二正手脚伶俐的擦拭八仙桌,笑呵呵问道:“夫子,您老对这儿可还满意?” 林熠“嗯”了声道:“凑合。”负着手四下打量。 外屋是间客厅,墙上挂了不少字画,不过多非精品。 里面一间卧室用竹帘隔开,收拾的十分干净。 但没过多久,新来的钱老夫子,就让孙二充分见识了什么是鸡蛋里挑骨头。 他不单是指责墙上书画不堪入目,需得全部重新换过,就是埋怨床上的被褥太薄,自己体虚多病,耐不住寒。 孙二听着,嘴里哼哼哈哈应付着,心里却在埋怨大公子从哪儿找回来这么个难服侍的主子,往后自己的日子还能有好么?这满心的苦处可得找人倾诉去,若不让全镖局的人都知道,自己可不就成了白受罪么? 稍事收拾,有丫鬟来请曹彬与林熠到后头用饭。 桌旁只有曹彬夫妇与曹衡、曹妍一双孩童。 钱老夫子人虽古怪,对菜肴却不挑肥拣瘦,胃口也甚小,只选些清淡的小菜吃了几口,但显然颇为享受桌上的那坛松雪老窖。 曹府家规严谨,饭桌上长辈在侧,曹衡和曹妍都显得乖巧无比。 虽然两人的心里,对这位看见酒坛就三角眼发光的老酒鬼大大的瞧不起,可父母对教书先生素来客气敬重,两人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地表露出不敬。 曹衡拿着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往嘴里滑拉着饭菜,眼光碰着林熠眯缝的三角眼,又赶紧低头,不过那双小眼睛里却逐渐闪动起了亮光。 用过饭,林熠说自己惯常午休,要回房歇息。 曹彬夫妇知道他是要打坐疗伤,吩咐下人不可打扰。 曹衡向曹妍丢个眼色,一前一后溜出屋子,坐到院角槐树底下。 曹衡气呼呼哼道:“大姐,这个钱老夫子架子要多臭有多臭,要多大有多大,比以前的先生还讨厌。你受得了,我可受不了。” 曹妍性格温驯,但毕竟也是小孩儿家,对这个一身酸气毫无趣味又邋邋遢遢的学究同样不喜,蹙起秀气的双眉问道:“爹爹请也请来了,你说能怎么办?” 曹衡扫视四周无人,压低声音道:“老法子,把他赶走!” 曹妍迟疑道:“恐怕不成,我看爹爹和娘亲都对钱老夫子十分尊敬,你惹他生气,多半会挨爹爹的板子。” 曹衡道:“爹和娘才不会打痛我呢!大姐,我只要你说,帮不帮我?” 曹妍咬着嘴唇想了片刻,轻声问道:“你要姐姐怎么帮你?” 曹衡大喜,跳将起来扶在曹妍肩头,窃窃私语说出早盘算好的妙计。 曹妍听完吓得直摇头道:“不行,这么冷的天,老夫子看起来身体也不大好。” 曹衡道:“只要咱们营救及时,不会有问题。我只是想让他尝到苦头,卷铺盖走人,又不是要他老命,你怕什么?” 曹妍还是摇头,说道:“爹爹晓得了,非打死你不可。” 曹衡怒道:“姑娘家就是怕疼怕死。你不敢,我一个人干!” 曹妍无可奈何,低声答应道:“好吧,我帮你就是。” 曹衡一把抱住曹妍,喜道:“这才是我的好姐姐。” 曹妍心里连念阿弥陀佛,只求爹爹别一怒之下请出家法,那自己和曹衡今晚可就惨大了。 林熠自然不清楚这两个娃娃正在设计对付自己。 他回到小院,关上屋门,盘腿在床上坐下。 东帝释青衍的九生九死丹效力果然非同凡响,短短两天,他断裂的经脉已渐渐开始续合,丹田内始终充满暖意,椎心刺骨的剧痛也正在逐渐减轻。 但这等灵丹圣药,服食接连两粒已经足矣,再多则成白白浪费。 林熠体内早非泰斗真气,自不能再用昆吾派的打坐心法。 他澄静心绪,收敛神思,抱元守一徐徐空明灵台,意念凝动丹田,依照悔心轩石刻上的太炎心诀,一点一滴的凝聚真气,流转铜炉。 如今他的十二常脉与奇经八脉俱都淤塞,真气游动生涩呆滞,连往日一、两成的威力也施展不出,凝聚的一小团太炎真气甫一涌出丹田,便如同撞上铅块一般寸步难行。 而这团真气也着实太过微弱,更不足以打通经脉,疏通气血。 林熠耐住性子按部就班运转真气,在丹田内缓缓游动,如小雪球一样不断吸附游离的真气。 但这个过程异常缓慢,一个下午也未有多大成效,想要恢复五、六成以上的功力以打通经脉,看来至少也需三、五十天。 他收功睁眼,外面夕阳斜照,透进屋子一片暗红的色彩。 院子里寂静无声,显然孙二已经为他宣传过了,从此不得曹彬吩咐,别人也不愿来触这位钱老夫子的晦气。 林熠下了床,坐在椅上思忖道:“我眼下的修为莫说遇上昆吾派的诸位师叔,连曹老爷子也比我强出一大截来。万一遇事,自保大成问题。最简单的法子,需得赶紧炼制几道灵符,聊备不时之需。” 忽想到藏在曹府中的石棘兽,它的内丹不仅是锻铸仙兵神器的上好材料,且其性属雷,用以炼制灵符亦法力倍增。当下盘算起制作灵符所需的各种材料,和仙家典籍上记载的炼制方法。 正想着忽听院外细碎的脚步响动,林熠听声辨步,晓得是曹彬的爱女曹妍来了。 他微微一愣,心道:“这小丫头一个人跑来找我作甚?” 果然,门口响起曹妍脆生生的童音:“先生,您在屋里吗?” 林熠装出钱老夫子特有的尖锐嗓音问道:“谁在外面?” 曹妍答道:“是妍儿来拜见先生。” 林熠道:“那就进来吧!” 曹妍走进外屋,林熠掀帘步出,道:“你找老朽有何事?” 曹妍捏着衣角,垂下头避开林熠目光,嗫嚅道:“我刚才在先生院外玩耍,一不小心把毽子踢到了水池里,先生能不能帮妍儿拣上来?” 林熠心中嘿嘿一笑,问道:“这等小事为何不去找孙二?” 曹妍低着头想也不想地回答道:“孙二个子太矮,手也不够长,先生人高,所以只好麻烦先生了。”说着低语央求道:“钱先生,你帮帮妍儿好不好?”小女儿家神态娇憨,惹人怜爱。 林熠心道曹妍性情乖巧,该不会主动来捉弄自己,多半是那小曹衡的主意。 那小子一肚子坏水,把容易取得别人同情信任的曹妍推到前面,自己躲在后头,也算聪明,可惜怪只怪他没运气,撞见了搞恶作剧的祖宗。 林熠存心想瞧瞧曹衡在搞什么鬼,假做沉吟颔首道:“好吧!池塘在哪里?” 曹妍以为林熠中计,暗暗欣喜,小手拉着他往外走,说道:“就在院外。” 两人出了院门,从小道上往右走出十数步远,果然有一座荷塘。 如今寒风刺骨,荷花早已凋谢,水面上薄薄的浮了层冰。 周围的下人早早让曹衡赶走,小家伙拿着一根比自己胳膊长不了多少的枯枝,趴在池塘边的石坛上,作出竭力构毽子的模样。 他见林熠到来,气喘吁吁的起身问候道:“先生!” 林熠见那毽子停在距离石坛四、五尺远的浮冰上,不近不远,刚好能让一个大人用树枝构到,暗笑两声,尖着嗓子说道:“把树枝给老夫。” 曹衡递过树枝,林熠一手扶住石坛,一手拿着枯枝探身朝毽子构去。 曹妍与曹衡挤在一边,叫道:“先生小心,别掉进水里!” 林熠哼道:“叫什么,老夫手长,怎会掉进水里?”树枝伸出去离毽子兀自差了几寸,身子不自觉又朝外探出一些。 身后的曹衡突然大叫一声:“大姐,你干么挤我?”双手直直的往林熠后腰一按,就想把对方送入荷塘。 小曹衡人虽小,但从四岁起便随父亲修学太霞派的功夫,以为强身健体之用,至今真气小有初成。 他满以为这么一按,钱老夫子势必狼狈不堪的摔进冰水里,求曹少爷救命。不料就在他手往前按的同时,林熠毫无征兆的侧身跨了一步,撑手扶腰叹道:“人老啦!腰都不给劲。” 曹衡手未按到实处,身子顷刻失去重心,正欲扎住马步,无巧不巧,林熠撑起的手在小屁股上不着痕迹的轻轻一顶。 曹衡“哎哟”惊叫,“扑通”栽进荷塘。 那池水颇深,咕噜噜水面冒起气泡,曹衡顿时沉了下去。 曹妍吓得呆了,怎也料想不到掉进水里的不是钱老夫子,而是自己的弟弟。 她急忙叫道:“小弟!” 钱老夫子也是一脸惊愕慌张,叫道:“快来人啊,孙少爷掉进水里啦─” 半晌也不见曹衡冒出水面,林熠心道:“糟糕,我可不要玩得过火!”正想设法解救,蓦然水面一开,曹衡探出半个身子,嘴里鼓鼓囊囊含了满口冰水,“噗”的朝林熠射到。 原本林熠再至不济,曹衡的“水箭”再淩厉十倍也难以射中。可他现在的身分是弱不禁风的钱老夫子,猝不及防之下,焉有能躲过“水箭”的道理? 林熠无可奈何暗道:“好小子,这笔帐咱们往后再算!”心不甘情不愿的闭目领受冰水噗哧射中面门,又透湿身前衣衫,跺脚不迭。 躲在远处的下人这才闻声赶到,目睹此景不禁都面面相觑。 请继续期待剑谍续集 作者注:第一部的书名中皆有“龙”字暗喻林熠。这一集叫做“亢龙有悔”,聪明的书友当知其中隐意。 下集预告: 林熠乔装改扮,隐身威远镖局疗伤。他如今的身分是曹彬请回的教书先生,可这份差使实在不怎么轻松。人小鬼大的曹衡给林熠出了一道道难题,却渐渐发现这位“钱老夫子”才是真正的混世魔王。 林熠借着这段宁静时光,卧薪尝胆,一面恢复功力,一面炼制灵符以备防身。 他原本想太太平平熬过这段日子,可惜老天爷偏不给这个机会。很快,他就发现有一个周密的阴谋,正悄悄针对曹彬夫妇而来─ 第一章 蛰伏 几个仆人七手八脚将曹衡从荷池里拽上来,小家伙脸白唇青模样吓人。只是他服食过石棘胆汁与九生九死丹,四肢骨骸虽然冰冷透骨,小腹与胸口仍暖融融的一团,并无大碍。 曹妍在一边急得不知如何才好,捂着曹衡哆嗦的小手连声问道:“小弟,小弟!你没事吧?可不要吓姐姐。” 曹衡湿漉漉的淌着水,再受冷风一吹,当真是全身僵硬,根根寒毛倒立,居然硬挺着呲牙一笑,答道:“没……没事,不就洗了个冷水……澡吗?”可惜这笑比哭还难看。 更让他难堪的是自己的小舌头不听使唤,话音模糊难辨不说,牙齿更需咬紧。否则不说话尚好,一开口便立刻听到“咯咯……咯”清脆的声音。 曹彬夫妇闻讯赶至。曹夫人心疼不已,赶紧搂着曹衡奔回屋中,换去身上湿衣,着下人把火盆生得旺旺的。小家伙蜷在母亲怀里依旧止不住地颤抖,刚缓过劲转动眼睛,却一眼瞥见立在旁边的那位脸黑嘴尖、耷拉着眼皮的钱老夫子,心里犯起了嘀咕。 曹彬把爱女叫到一边,问起事情经过。曹妍见闯了大祸,不敢隐瞒,一五一十照实交代。曹彬只听了个开头便明白儿子使的鬼心眼,顿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曹衡这小家伙,把他原来对付教书先生的小把戏,搬出来使到林熠头上,比起当年给关进猪圈的两位正一剑派年轻高手,此次不过只让他掉进冰水里自作自受一番,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他见曹妍吓得说话都带哭音,也不忍再呵斥责备,反温言抚慰几句,挥手让众人散去。 林熠与曹彬相顾而笑,曹彬故意大声道:“钱老夫子,可有兴致到在下的书房里去坐一坐?” 林熠会意,捻须笑道:“老夫正有此意。” 曹彬住的小楼就在林熠院子的对面,当中隔了座小园子,三两步路即到。两人进了书房,曹彬把门从里锁上,又关了窗户,低声道:“林兄弟,我带你去看一件东西。” 他走到书架前,探手在第二排的一册诗集上轻轻一拨一按,书架徐徐中分,露出扇黑漆漆的暗门。曹彬取出钥匙打开门锁,道:“这是愚兄的一间密室,除了家父与拙荆外,连二弟也不晓得。” 林熠随在他身后迈步走下暗门后的台阶,里面黑咕隆咚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曹彬取出火石,“啪”的点燃壁上一盏油灯,又在墙上突起的铜钮上一转,上面的书架合起,重新与外世隔绝开来。 石阶尽头是一条三丈来长的甬道,两侧各有一扇虚掩的石门相对而立。甬道则直通向一间圆形石室,石室高约三丈,甚是宽敞,里面像是刚刚打扫过,地上还有一滩未干的水渍,应是冲洗地面留下的痕迹。 曹彬点燃桌上的烛台,微笑道:“愚兄练气打坐、闭关修炼皆在此处,只求清静安全。不过近几日这间石厅却派作他用。林兄弟可愿猜上一猜?” 林熠扫了眼地上的水渍,笑道:“曹大哥可是把石棘放在此处?” 曹彬点点头,笑道:“今天一个下午,愚兄与拙荆终于将石棘兽尽数分解。可刚忙活完了这边,一出去就听人来报,衡儿掉进了荷池。呵呵,愚兄不用多想,就晓得这小子定然是想偷偷捉弄林兄弟,不料偷鸡不成反折了一把米。” 他摇头叹了口气,苦笑道:“这孩子自幼便被愚夫妇宠坏,全不知天高地厚,平日里胆大任性,肆意妄为。让他尝点苦头也好,免得将来无法无天闯下大祸。” 林熠道:“衡儿天资聪慧,只要善加调教,将来成就必不可限量。” 曹彬谦逊道:“林兄弟莫要夸他。我只求这小子太太平平,别四处惹祸上门就心满意足了。镖局里人人宠他,愚兄真怕他养成颐指气使、盛气凌人的小霸王脾性。只是每回要揍这小子,偏生又舍不得。这般下去,始终是愚兄的一块心病。” 林熠道:“大哥尽可宽心,这孩子的本质很好,不会有差。所谓耳闻目染,有大哥、大嫂这样的爹娘,衡儿绝不至于走上歪路。小弟寄居府上,左右无事,便帮大哥、大嫂从旁敲打敲打他,你看如何?” 曹彬等的就是林熠这句话,作揖喜道:“愚兄求之不得,只怕会耽误林兄弟你的休养疗伤。” 林熠摇头道:“不碍事。小弟好歹也是衡儿的干爹,还是大哥请来的教书先生,于情于理都当效劳。不过,小弟管教孩子的手段,大哥看了只怕会心疼,届时莫要责怪小弟才好!” 曹彬暗道衡儿若能得林熠尽心指点调教,不啻胜过自己夫妇十倍、百倍,就算再掉进三五次荷花池也是值得,慨然道:“林兄弟尽管将衡儿看作自己的孩子,任何责罚悉听尊便,愚兄与拙荆绝无二话。” 林熠颔首道:“好,曹大哥,咱们这就一言为定了。”看到曹彬点头,心里暗笑道:“小家伙,往后你就等着瞧吧!今天咱们不过才刚开场。” 正在娘亲屋里偎在火盆旁大喝姜汤的曹衡,原本身上已经有了暖意,突然“哈啾”打了个大大喷嚏,揉揉小鼻子,莫名地涌起一股心惊肉跳的不祥预感。 曹彬打开左首墙边的一排橱柜,里面大大小小十多个暗格,满满当当分别摆放着从石棘兽身上取下的犄角、软筋、内丹、棘刺等物。曹彬似乎对这些东西的收藏颇为在行,如内丹、软筋等都浸泡在盛满药水的容器里,不虞腐烂损坏。 林熠赞道:“大哥动作好快,短短半日竟已完全弄妥。” 曹彬道:“林兄弟,依照咱们当日约定,愚兄如今就将这些东西物归原主了。” 林熠道:“大哥,小弟正要和你商量这件事情。小弟想挑选几根上佳的棘刺,为大哥锻铸防身的暗器,再拣那合适的软筋与兽皮炼制成神鞭宝甲赠与衡儿。至于小弟,则要用内丹研磨成粉,炼制几道灵符以备不时之需。剩下的犄角等物,还归大哥处置。” 曹彬惊讶道:“林兄弟,你会锻器炼符,那可再好没有了。” 林熠轻声道:“昔日先师玄干真人在世时,曾传授给我们师兄弟几人锻铸仙器、炼制灵符的技艺法门。小弟对此也颇感兴趣,钻研数年,但愿不会暴殄天物,白白浪费了这石棘兽。” 曹彬听林熠的口气中带着几分悲凉,岔开话题道:“林兄弟,愚兄全听你的。你锻铸炼制需要些什么东西,只管列张单子。纵然太霞派没有,我也想方设法从外面买来。” 林熠笑道:“小弟需要的东西可不少,有些仙家神器,大哥即便捧出万金也难以求得。好在咱们可以用次一级的替代,虽效果会有稍许逊色,但也能差强人意。” 曹彬睁圆双目满脸兴奋,道:“好,咱们说干就干。林兄弟,你这就开列清单,我明日便出门置办。”忽然想起林熠的伤势,暗悔自己是否操之过急了,急忙道:“林兄伤势未复,眼下还是疗伤要紧。” 林熠道:“小弟想借大哥的这间密室一用。每晚前半夜干活,后半夜疗伤,两不耽搁。何况借助炼符铸器,小弟也正好游走真气,疏通经脉,可谓一举两得。只是大哥今后修炼要另选地方了。” 曹彬一摆手道:“那不碍事,林兄无须挂怀。” 林熠揭开一只容器盖子,里面用药水浸泡着石棘兽的内丹,大小如成人的拳头,隐隐闪烁着紫金色的光芒。林熠面露喜色道:“大哥,这回咱们可撞上华盖运了。按书中记载,这般大小的紫金色内丹,要修行八百年以上的石棘兽王方能炼出。 “有了它,咱们将来锻铸的青棘芒刺与神鞭宝甲,肯定能成一等一的仙兵神宝,小弟的灵符也能借此提升一个档次。” 曹彬奇道:“林兄弟,灵符也有档次之分?” 林熠微笑道:“仙家有散仙、地仙、金仙、天君之分,灵符自然也有威力大小之别。如寻常游走江湖的方士炼制出的镇宅辟邪、祈运招财的灵符为最下等,一般称作‘散符’。 “略高一些的便是普通炼气之士炼制的‘地符’;再往上依次还有‘金符’、‘天符’与‘圣符’三等。 “只是圣符一说仅见典籍,人间从未有现。便是天符也需金仙一流催动真元历时数年,再借助上等的神器方可炼成,更因其间凶险,因此当世所存绝不超过十道。” 曹彬大感兴趣,津津有味的问道:“那林兄弟炼出的灵符该是哪一档次的?” 林熠将容器珍而重之的放回原位,道:“若用普通石棘兽的内丹,依照眼下条件与小弟的技艺功力,充其量只能炼出几道地符。但有了这八百年的紫金内丹,小弟再炼不成金符,岂不辜负了这头石棘兽王?” 曹彬道:“它的威力,只怕能赶上愚兄用以围困石棘兽的那四张紫电符了吧?” 林熠道:“或许还能略高一筹。石棘兽其性属雷,小弟索性就多炼制几张护身攻敌的五雷符。在灵符体系里,风符灵动,云符缥缈,电符凌厉,但论及雄浑刚猛仍首推雷符。大哥,等我炼制成了,也分几道灵符送给你和大嫂,权作新春佳节的贺礼。” 曹彬自遇林熠以来,隔三差五即有好事临头,拱手称谢几成家常便饭,当下又是一拱双手道:“愚兄却之不恭,那就再谢过林兄弟啦!” 两人相视大笑,携手回到书房。 林熠坐在曹彬的书桌前,提笔想想写写,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才列出一张六页纸头的清单。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一百数十种材料,有些旁边还注有说明。 曹彬接过,借着灯火低声念道:“道家金刚剑一柄,果子、香茶、米酒各三,符笔一支、天界山出产朱砂一两,神霄宫开光黄纸一叠,三清始祖圣像各一,漱心庵神香九炷─” 再往下面越来越古怪离奇,什么黄沙、青砖、瓷器、木牌、铜鼎等物,还有这些物品的数量和出处,甚至替代之物。 曹彬看得头昏脑胀,摇头道:“林兄弟,这怎么像巫婆神汉要摆法坛祭天请神?” 林熠嘿嘿笑道:“这些不过是小弟炼符用的物品,而且删繁就简,已省略了许多。想当年,为了记住这些东西,害我整整背了三天三夜。 “曹大哥尽力置办吧,若实在没有,咱们再另想办法。不过,我怕买全了单子上的东西,大哥的家底也要被掏空,那小弟可过意不去。” 林熠此言并非吓唬曹彬。想那一张灵符轻若鸿毛,却是沟通人、天、地三界神魔及至虚空里种种莫测力量的桥梁与通道,绝非儿戏。所谓“画符不知窍,反惹鬼神笑;画符若知窍,惊得鬼神叫”,便是这个道理。 置办炼符用具物品尚属小事,一旦开坛炼符,若有丝毫大意疏漏,则将引动天怒地啸,将施术者轰得元神消散,万劫不复;而炼制的等级越高,凶险自然也就越大。否则正魔两道灵符漫天飞,世道岂非早已大乱了? 曹彬知道紫电灵符威力无比,又哪料得炼符艰险实难与外人道哉?他将清单收入怀中道:“林兄弟放心,里面不少用品太霞派也有常备。剩下的那些,我保证年前置齐,掏空家底也是值得。何况愚兄多年来小有积蓄,绝不至于教这张单子弄得倾家荡产。” 林熠心中大定,推开窗户,笑道:“啊!外面下雪了。” 屋外天色已黑,夜空中白茫茫的鹅毛大雪纷纷洒洒,飘落满天。 庭院里的屋宇、树枝、地面、竹亭上,覆盖起一层银白的积雪,天地似乎都在画中,显得分外美丽。 “呼”的一阵寒风,卷来冰凉的雪花吹进窗户,书桌上的火烛摇曳不定,几张未用完的宣纸飘落地上。林熠大力吸进一口冷冷的空气,郁闷的胸襟舒畅不少,凝视黑漆漆的天幕,低声赞道:“好雪!” 曹彬走到窗口与林熠并肩而立道:“瑞雪兆丰年,这已是今年涟州的第三场雪了。” 林熠低声道:“昆吾山上这时也该下雪了吧?小时候我们几个师兄弟每到下雪,便会相互招呼着跑到后山,在雪中嬉戏玩耍。我最爱将冰凉的小雪团偷偷塞进大师兄的脖领里,惹得他哇哇大叫不停追打。 “其实我晓得,凭他那时的修为,压根不可能让一个七八岁小童把雪塞进衣服里。他假作不知,只是为了逗我开心。” 想到清原师兄在思过壁前绝望愤怒的眼神,林熠的心一下子抽痛,下意识的咬紧牙关。 曹彬沉声道:“林兄弟,我虽然不清楚这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但我一直相信你必定是清白的。水落石出终有日,令师兄与诸位同门的尊长,也必定会像从前一般的对你。” 林熠怅然摇头,长吁出一口气,在空气中凝结成一道笔直的白色气雾,瞬息散去无影。 曹彬只听林熠徐徐说道:“从小弟得知师父仙逝的那一刻起,我已下定决心生死不悔。旁人如何评说,我都不管也绝不在乎。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既无法回头,唯有一直走下去。” 曹彬同情的拍拍林熠肩头,道:“我明白你心里的感受,只叹无法为你分担。林兄弟,愚兄平生没有服过谁,但对你别无二话。今后水里火里,任凭驱使,只要你不嫌弃我修为低弱就成。” 林熠道:“可惜大哥根基已定,小弟又不能私自将昆吾派的心法传授。” 曹彬泰然笑道:“林兄弟真心待我,愚兄已经很知足了,何况你已经送我那么多宝贝。为人怎可贪得无厌,索取无度?” 林熠眼睛亮了亮,忽然道:“大哥,我有一套身法,并非来自昆吾派,或能拿来与你切磋。” 他暗想雨抱朴传授自己的“手舞足蹈小八式”里,蕴含着一套完整的“幻空身法”,不需过多讲究真气运行,曹彬也许能学着三四成的真髓。尽管不足以一跃成为正道高手,可行镖保身应绰绰有余。 曹彬一摆手道:“林兄弟,这……如何使得?” 林熠微笑道:“身外之物而已,大哥何必在意?这几日小弟就将它整理出来,乘着开坛炼符前授予大哥。不过,大哥切勿将这套身法教给衡儿。” 他见曹彬神情微微一愕,解释道:“衡儿与大哥的情形不同。他初学太霞心法,根基尚浅,还来得及改弦易辙。我会亲自将这套身法配合上乘的炼气心法传授给他,只是这么一来,他就不能完全算作太霞派的弟子啦!” 曹彬一言不发,深深一躬到地,道:“林兄弟,今后衡儿但有半点小成,皆是受你所赐。我会教他视你如师如父,永无违拗。” 林熠扶起曹彬,笑嘻嘻道:“我既是干爹,又是先生,可不是如师如父么?”忽然鼻子用力嗅动,往东厢房望去道:“好香的松雪老窖,我怎么突然觉得饿了?” 曹彬大笑道:“你不是饿了,是馋了。走,兄弟,咱们喝酒去!” 这顿酒两人喝得酣畅淋漓,若非不敢耽误林熠疗伤,曹彬定还要拉他秉烛夜话。林熠回到自己住的小院,洗漱完毕打发走孙二后,关起门进了卧室。 他熄灯上床却不入睡,双腿盘坐在床板上,开始捉摸如何将幻空身法从手舞足蹈小八式里演化出来,变成一套适合曹彬父子施展的完整身法。 这事说来简单,其实无异于另起炉灶,自创一脉。对林熠这样年不及弱冠的少年来说,冲击这样一项创举,全赖其本身智慧过人,勇气可嘉。 而能将灵感与热情融合于一身者,往往能独辟蹊径。但最终是否果真能闯出一番天地,除智、勇兼备外,起决定因素的,应是百折不挠的毅力与恒心。 好在幻空身法毕竟有章可循,林熠又曾与雨抱朴切磋数日,得其倾囊而授获益匪浅,故不至于毫无头绪。 他为难的是曹彬父子根基浅薄,较之昆吾派平常的二代弟子尚有不如,幻空身法中许多精妙深奥的招式,都受制于此无法施展。 他心里苦笑,自己真气淤塞,目下的功力剩下不到两三成,与曹彬的情况大致相符。倘若这套完整独立的幻空身法果真能创制出来,受益之人自己应是第一个才对。 林熠凝神冥想,渐渐进入空明忘我的境界,脑海浮现起一式式幻空身法,就宛如从手舞足蹈小八式中剥离出的碎片,晶莹闪亮却无法编织串连。 这些身法招式,无不需要配合手舞足蹈小八式的神形真髓,恰似水乳交融,一旦分离便灵性骤灭,怎么组合、怎么别扭始终成不了章法。 这也难怪,林熠所修习的幻空身法,乃北帝雨抱朴耗费十八年心血,在老的幻空身法基础上去芜存菁,凝炼入手舞足蹈小八式中。 其动静奥妙、虚实变幻,实到了增一分则溢、减一毫则涸的无上境界。论聪明应变林熠纵属一流,但短时间内想在其中有所作为,谈何容易。 也不晓得过了多少工夫,他脑子里越想越乱,只觉得无数人影纷繁复杂的上下前后翻飞轻舞,根本不能整理出一点头绪来。反而头脑昏昏沉沉,难受欲呕。 然而他心志极坚,更想到自己对曹彬拍了胸脯,数日后定要有一套精妙的身法招式相授,岂能食言? 雨抱朴已把颗颗珍珠奉献于前,自己难道便无法有所超越,找寻到一条珠链将它们合为一体,浑然天成? 他杂念一起,灵台立时失守,“哇”的喷出一道血箭,直打到对面雪白的墙壁上。可这口血一喷,胸口也随之一清,心中灵光乍现,重重一拍床板,险些将它震塌。 林熠顾不得这些,自言自语道:“珠链、珠链─”脸上喜色越来越浓,暗骂道:“笨,竟走了老大一段弯路。仙家绝学暗合天意仙心,万变不离其宗。我舍本逐末,岂不笨到家了? “雨老爷子曾说过,幻空身法脱胎于奇门遁甲中的九宫、六仪、三奇之学,只要能把每一式身法的渊源寻到,合上九宫、六仪、三奇的变化脉络,自能水到渠成。” 原来奇门遁甲中自古便有“九宫、六仪、三奇”之说,用以测算天意,预知将来。所谓九宫,乃洛书与八卦相融,以中宫之数为五,寄于坤宫。 如此依照次序,便是一宫坎居北,二宫坤居西南,三宫震居东,四宫巽居东南,五宫中寄于坤,六宫干居西北,七宫兑居西,八宫艮居东北,九宫离居南。 其后再以六仪戊、己、庚、辛、壬、癸之序与日、月、星三奇之变排局布阵,形成一座生生不息、变化万千的奇妙法阵。 林熠心灵福至,顿悟到其中精髓,譬如眼前豁然开朗,呈现出一条康庄大道。他心无旁骛,着手破解暗藏在手舞足蹈小八式里的每一招身法,将其推理演算,回归于奇门遁甲的变化之中。如同按图索骥,逐渐有了眉目。 但奇门遁甲之学深奥渊博,而雨抱朴取之以精华片断的身法要破解开来,当中过程艰难复杂可想而知。 林熠神游虚空,思远万古,不断的周天演算,应证演绎两者本源,一夜之间也仅仅完成手舞足蹈第一式的小半。 天色微明时,林熠睁开眼睛,出奇的没有感觉到丝毫疲惫和不适。他尚未意识到,就在自己破解推算幻空身法的同时,体内的太炎真气也油然流转,遵循着主人那点先天灵心汩汩绵绵消融淤塞,游走经脉。 其实对于林熠本身更加重要的,当是他循着雨抱朴的足迹为曹彬父子殚精竭虑创制身法的时候,自己灵台深处对于天心的领会与体悟,也无形中不断增长突破,悄悄跨越到一个崭新的境界。 第二章 授课 林熠下床推开窗户,屋外大雪已止。天地白茫茫一片,清新幽静,微露的晨曦透过对面的屋宇照进窗棂。 他默默想道:“这套幻空身法经此整合,该有一个新的名字,也免得露了雨老爷子的底。” 略一沉吟,“奇遁”二字浮上心头,林熠一拍窗棂低声自语道:“就叫这个名字,脱胎奇门遁甲之学,而得飘逸之术,顾名思义再好不过。” 他目光扫到墙壁上刺目的血迹,拿起桌案上最大号的毛笔,润足了墨汁,在宣纸上刷刷刷写下三字,条幅贴上墙刚好遮掩住那滩血迹。 “圣贤居”,林熠眯着眼欣赏自己的大作,口气不小,字却写得四平八稳、平庸无奇,不过与那迂腐固执、自以为是的钱老夫子倒是很般配。林熠点点头,应该不会有人会对这几个字有任何兴趣,更不会从笔迹里看出破绽。 忙完这个,林熠施施然步到外屋叫来孙二。孙二端来了林熠的早点,竟又有一壶温好的酒。 他瞧着林熠自斟自酌、怡然惬意的模样,心里道:“什么文圣门人,整个一酒鬼。今日就要给少爷、小姐授课,打死老子都不信他能强过以前的几位先生。” 林熠好像看出孙二的心思,慢吞吞放下酒杯,问道:“今日起老朽要给孙小姐与孙少爷授课了吧!怎不见他们两个前来问安?” 孙二答道:“瞧这天色,也该来了。” 话音未落,曹妍从院外走了进来,入屋向林熠行礼道:“学生给先生请安。” 林熠问道:“为何不见孙少爷,他到哪里去了?” 曹妍嗫嚅道:“小弟昨天掉进荷花池中,今日一早就发起了高热,不能起床。他托学生向先生告假一天,请先生恩允。” 林熠一翻白眼道:“高热?那老朽该亲自去探望才是。请孙小姐前头带路。” 曹妍连忙摇头道:“不是高热,只是偶染风寒而已,睡上一觉就好,岂敢劳动先生大驾?” 林熠怫然道:“妍儿何出此语?学生染病,为师焉能不前往探视?” 曹妍推托不过,偷偷向孙二使了个眼色,孙二会意说道:“先生,小的先告退。” 林熠挥挥手,孙二退出屋子,一路小跑进了对面院子,远远就望见曹衡正指挥两个丫鬟,把支大扫帚插在雪人身上当作武器。 原来曹彬夫妇一早就出门办事,曹衡如脱缰野马没了管教。他晨起练功完毕,也不理曹妍的劝说,拉着丫鬟玩起了雪。 孙二见状赶紧气喘吁吁叫道:“孙少爷、孙少爷,不好了!” 曹衡一愣,问道:“孙二叔,什么不好了,是我爹娘回来了么?” 孙二摆手道:“不、不是,是钱老夫子听说你病了,要来探望。人马上就到。” 曹衡一挺小胸脯道:“他要来便来,本少爷还会怕他?” 孙二道:“孙少爷自然不会怕了这个木头秀才,可需小心他回头告诉大爷。” 曹衡一惊,想起钱老夫子耷拉的三角眼,透着几分阴阳怪气,指不定真会告自己的黑状,慌道:“那怎么办?” 孙二道:“当然是赶紧回屋躺上床装病。只要过了这一关,孙少爷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曹衡看看堆了一半多张牙舞爪的雪人,扫兴道:“这个臭老头,总和本少爷过不去。”就听到院子外面曹妍大声说道:“先生慢慢走,小心路滑。” 曹衡拖着两个丫鬟回身往小楼冲去,边跑边低声道:“快,帮我装病!” 孙二笑着在外望风。 曹衡风风火火奔进卧室,小丫鬟七手八脚替他脱了外衣、靴子,又把被子铺开。小家伙哧溜钻进被窝,嘴里叫道:“火盆,火盆挪过来,放下帐子。” 刚收拾停当,曹妍引着林熠推门而入,丫鬟施礼问安道:“孙小姐,钱先生!” 曹妍朝帐子里面叫道:“小弟,钱先生看望你来啦!” 帐子里,曹衡用比昨天还虚弱颤抖的声音道:“多、多谢先生,恕学生不能起床行礼。” 曹妍心下暗笑,恭敬道:“先生,屋里空气污浊。小弟的风寒万一沾染到你可就糟啦!不如学生领您到楼下小厅里稍坐?” 林熠摇头道:“不妨,看来孙少爷病得不轻,可有去请本城的大夫诊断?” 曹衡回答道:“一点小病,只要睡上一觉就能退热。衡儿不敢惊动爹娘去请大夫,倒烦劳先生关爱。” 林熠扯着嗓子道:“这怎么成?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防微杜渐才是正理。好在老朽粗通针石医药之学,便为孙少爷看上一看。” 曹衡大吃一惊,忙不迭道:“衡儿的病不碍事,不敢有劳先生诊治。” 林熠道:“举手之劳,孙少爷不必在意。”迈步走到床前,伸手揭开帐帘。 曹妍暗暗叫苦,钱老夫子只需一见曹衡生龙活虎、红扑扑的小脸蛋,这戏就穿帮了。 孰知帐帘掀开,却看不到曹衡的脸,敢情这小家伙见势不妙,先一步把脑袋缩进被窝里藏了起来。林熠一怔问道:“孙少爷,你的头怎么埋在被褥里?” 曹衡瓮声瓮气回答道:“衡儿怕冷,不敢把头露在外面,请先生见谅。” 林熠道:“嗯,不妨。请孙少爷伸出左手,老朽为你切脉。” 曹衡无可奈何从被角里探出左手。林熠伸指搭住脉门,奇怪道:“孙少爷,你身上好像不怎么发烫啊?” 曹妍赶忙道:“启禀先生,小弟内热不散,寒毒积郁体内无法散发,所以才会这样。等过一阵子寒毒发作出来了,只怕会比火炭还烫手。” 林熠装模作样瞑目捻须道:“话虽如此,但孙少爷的脉象平和强劲,似乎─”他的话刚说一半,曹衡的脉搏跃动突然加速,毫无规律的一通乱跳。 林熠哑笑不止,心道:“好小子,居然用真气搅乱脉象。好,你既存心装病,我若不配合到底,岂不显得做先生的太无趣?” 他“咦”了一声,收回右手煞有其事道:“果然病得不轻,要立刻诊治不能延误。”起身走到书案前研墨提笔,说道:“老朽开一张方子,请孙二赶紧抓药熬上,即刻令孙少爷服下。三帖之后,病情当有好转。” 他端端正正的写了十数味草药,尽是黄连、杏仁等之物,服之无害只是剧苦而已。 曹妍没想到新来的先生做事这般较真,对曹衡“关爱有加”至极,试探道:“先生,风寒小病,焐一身热汗就会没事,这药便不用服了吧?” 林熠不悦道:“孙小姐可是信不过老朽的诊断?也好,老朽这就去禀明令祖,烦他请一位本城名医替孙少爷诊治。” 被子里传来曹衡忍气吞声的声音道:“衡儿愿意试试先生开的药方。” 林熠欢颜道:“这就对了,老朽的医术名动江南,保你不会有错。”扬声唤来孙二着他去街上抓药,又亲自下厨熬好,将一碗热腾腾的药汤端到曹衡跟前。 曹衡靠在床上,不知怎的,小脸当真变得有点发黄,望着药汤苦脸问道:“先生,衡儿觉着休息了一会儿已经好了不少,这药能不能暂时不喝?” 林熠老脸好像也变黑了,肃然道:“生了病焉有不吃药就能康复的道理,快喝了!” 曹衡无奈,战战兢兢伸出舌头在碗里舔了一小口,立时五官挤成一堆,瘪嘴道:“先生,这是什么药啊?苦口得紧!” 林熠道:“良药苦口,古有明训。越苦,就越是好药,赶紧喝了,莫等它凉。” 曹妍心中不忍,有意代弟受苦。 只不过吃药治病的事谁也替代不了,她唯有眼睁睁瞧着曹衡两眼一闭,把药汤一口灌下,等碗拿开,再看曹衡脸上,五官似乎都移了位置。 林熠满意的点点头道:“好,等到中午老朽再为你熬上第二帖,如此三次,明日一早孙少爷的寒毒便能拔清,届时下床走动当无手足酸软、气喘体虚之症。” 曹衡把药碗一扔,险些从床上跳了起来,失声道:“这药我还要喝……喝两次?” 林熠慢吞吞道:“是啊。倘若高热不退,明日再多加几帖,直到病好。” 曹衡一迭声道:“不用,不用!学生刚一喝完这药,就已觉得浑身发热,显是病好了。” 林熠疑道:“不会吧,哪有这么快?至少中午还得再服一帖。” 曹衡一骨碌翻身跳起,拳打脚踢作出精神百倍的模样,道:“先生开的药方果然神奇,衡儿一下子全都好了,当真是药到病除,妙手回春。” 林熠大乐,理着颌下几缕胡须得意道:“老朽的祖传秘方,自然错不了,但孙少爷还需卧床休息。” 曹衡心中恨极,脑中竟已勾勒出幻境,自己正一根根慢慢拔掉钱老夫子的胡子、眉毛、头发,令他一张老脸变成皱皮光鸭蛋,脸上却不得不笑道:“喝了先生的药,衡儿不知为何再也躺不住,就想起来走动走动。” 林熠暗道:“你不起来才是怪事。”他暗中狂笑又辛苦忍住,一本正经道:“也好,把衣服穿上,莫要着凉。” 曹衡一面乖乖穿起衣服,一面提心吊胆的问道:“先生,中午那帖药─” 林熠道:“病既然好了,药当然不必再服。孙少爷要不要老朽再开一张固本培元、补虚滋阳的药方,以免病情反覆?” 曹衡一听,连连晃动双手道:“不用、不用,多谢先生关心。” 林熠见捉弄他到差不多了,说道:“好吧!今日放你一天假,好生休息。往后要是再有不适,只管来找老朽。” 曹衡喉咙里苦麻难耐,连胃里都在翻江倒海。 他心里想想这一天的假着实来之不易,今后宁死也不再说自己生病,那钱氏的祖传秘方压根就不是人能喝的。 林熠放了二小的大假,自己一个人悠哉游哉回了小院,关门疗伤。 中午时孙二送酒饭来,说起早上的事情一翘大拇指道:“钱先生,高,实在是高。小的还是头一回看到有人用这方儿对付孙少爷,往后他可不敢装病赖课啦!” 林熠似笑非笑道:“孙二,你很会看眼色,跑得也挺快啊!外头的雪人化了么?” 孙二尴尬笑道:“他是孙少爷,小的总得护着点,这点小伎俩哪能瞒过先生?” 用过午饭,林熠打发走孙二开始继续静悟奇遁身法,到黄昏时,终于想通手舞足蹈第一式中所有的身法变化,刚巧曹彬来找。 林熠将他请到外屋落坐。曹彬笑道:“今天可把我累得够呛。愚兄与拙荆依照林兄弟开列的清单分头置办,往来近千里,总算买到了二十多样。再加上府中常备的那些,已有一小半办妥了。” 林熠微笑道:“辛苦大哥了。不晓得外面风声如何?” 曹彬面色凝重,低声道:“林兄弟,这回动静可闹大了。昆吾、正一、神霄各派已联名发出通告,悬赏缉拿你。据说观止池的雁仙子也应允出手襄助,誓要将你擒住,以祭奠令师玄干真人在天之灵。” 林熠低低一笑,道:“悬赏,不晓得他们给小弟的脑袋定了多高的价钱?” 曹彬道:“昆吾仙剑一柄,灵丹一壶,另赠金银不计。还有就是正道数家掌门亲笔签署的报恩牌,万一有事凭借此牌便能请动各派高手出面排忧。别的不提,单此报恩牌,现下已引得人人眼红心动。莫说正道,连魔道中人也在到处打探林兄弟的下落。” 林熠啧啧道:“好家伙,不如小弟自己送上门去,领得赏金,免得便宜别人。” 曹彬道:“你还有心思说笑?咱们太霞派也收到了通告,老爷子正派人满城打探呢!可没想到要在自己府上查一查。” 林熠又问道:“大哥可有听到什么其他消息?” 曹彬道:“如今街头巷尾谈论最多的就是林兄弟的事,别的倒没什么了。” 林熠“哦”了一声,他原本想问一下容若蝶的动静,想来她行踪飘忽隐秘,曹彬也无从打听,提醒道:“大哥置办这些物事尚需多加留意,别让旁人起疑才好。” 曹彬颔首道:“我明白。对了,明日愚兄要护送一批红货前往京城,正好沿途购置,估计来回需要半个多月。我留下拙荆照应,当可无事。” 林熠知道年关将近,正是镖局一年四季里生意最火的时候,说道:“大哥尽管去忙,小弟不会有事。听说京城老百记的‘阳春玉液’很有名,不妨捎带一些回来。” 曹彬一怔问道:“阳春玉液,是炼符铸器要用的么,不知要买多少?” 林熠哈哈笑道:“是酒的名字,大哥顺道带几坛回来也就是了,用它炼符可不成。” 曹彬也哑然失笑,道:“没问题,我装一车回来,过年时喝个痛快。”两人又闲聊一会儿,说到早上曹衡喝药的事,曹彬捧腹大笑,道:“有你的,这小子今后定会老实不少。” 林熠道:“我还不晓得他明天又会冒出什么坏水来跟我过招,嘿嘿,孺子可教。” 曹彬道:“林兄弟,愚兄的这个宝贝儿子就劳你多费心啦!” 林熠道:“大哥放心出门。等你回来,小弟保证还你一个改头换面的小曹衡。” 曹彬大喜,又拉着林熠喝酒去了。 次日清晨他率着镖局里的一队人马押送镖银起程,曹夫人则留守府中,暗地里继续购置清单上的物品。 早饭后林熠步入西厢房授课,曹妍、曹衡已在这里等候。也许是受过了昨天的教训,曹衡规规矩矩起身和姐姐一道向林熠请安。 林熠落坐,刚一沾到红木椅子上的软垫立觉有异,一枚细铁钉尖头朝上正对准着自己的屁股。 林熠不动声色的稳稳坐下,钉尖已被压入椅面,他心底叹了一口气,暗道:“这种小把戏忒没意思,若能生动有趣的才好!” 曹衡眼睛也不眨的瞅着林熠,满以为他会捂着屁股跳起来,岂料一片风平浪静,他瞪大眼睛讶异连连:“呀!这糟老头难不成皮厚到连钉子也扎不进去?哼,说不定是大姐多事,悄悄把钉子拔了。” 此计不成,另图他法,曹衡笑嘻嘻双手端起早准备妥当的杯盏,恭恭敬敬捧到林熠面前说道:“先生,请用茶。” 林熠懒洋洋抬眼看看他,若说这小子喝完药就学乖了,至少表面上会尊师重道,孝敬先生了,那当真是天下奇闻,问道:“孙少爷,你的病体可康复了?” 曹衡一只手按住杯盖,里头似有细微的轻响,回答道:“先生的药方真灵。今早学生起床,什么病痛都没啦!所以我特意让丫鬟炖了参茶,聊表谢意。” 林熠望着杯盏呵呵笑道:“孙少爷客气了。”他抬手做接状,触到杯底手心真气微吐,果然“吱吱”尖叫声中,一只毛茸茸的小老鼠掀开杯盖打从里面冲出,一旁正自惊奇的曹妍见状不由失声尖叫。 那小老鼠蹦出杯盏,不偏不倚哧溜钻进曹衡脖领,顺着胸口直往下窜,竟到了裤裆里。曹衡猝不及防,骇然变色,隔着衣服怎也抓不住它,蓦然惨叫道:“妈呀─”顾不得曹妍在旁,手忙脚乱褪下棉裤,伸手去掏。 林熠假作惊惶道:“哪来的老鼠!这、这不是参茶么?” 曹衡面色苍白,从裤子里逮出了肇事的家伙。幸亏这只小老鼠昨夜吃得甚饱,不然到处乱啃乱咬起来,自己可大事不妙。他惊魂未定,紧攥着“吱吱”乱叫的小老鼠喘息道:“我、我也不晓得,说不定是哪个下人干的好事。” 林熠怒道:“反了他们!待老朽禀明夫人,定要查出罪魁祸首。” 小家伙自己就是祸首,听林熠一说赶紧用两根手指夹住小老鼠的嘴巴,反手藏在身后,忙道:“先生,咱们先上课。待会儿放学,衡儿再禀报娘亲,请她查办。” 林熠见好就收,颔首道:“好,请孙少爷先将这只老鼠放生。需知圣人有好生之德,纵一草一木亦爱如己出,况且是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鼠乎?” 曹衡应了,提起裤子奔到门外,倒拎起小老鼠尾巴,低骂道:“笨蛋,连往哪儿钻都搞不明白,亏得本少爷养了你一晚上。”松手将它放了,小东西在地上打个滚,一溜烟逃进墙角的石缝中。 曹衡垂头丧气回到屋里,见曹妍掩口在笑,狠狠瞪了一眼,蔫蔫地坐回位上。 林熠看看摆在案上的书籍,问道:“孙小姐,你们已学到哪一篇了?” 曹妍回答道:“禀先生,咱们刚学完《问礼七章》,正要开始拜读《知物集》。” 《问礼七章》与《知物集》俱是文圣骆子所著,曹妍九岁、曹衡七岁便已学到此章,进境也算快的了。 林熠幼时也曾在二师兄宋震远的督导下研读《知物集》。宋震远诗文风流着于昆吾,他耳闻目染也不逊色。单是要对付两个孩童,肚子里的那点文墨自是足够有多,游刃有余。 可惜林熠打小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论及跷课偷懒的功夫,恐怕曹衡知道会惊为神人。要他照本宣科给二小一句句道来,岂不先把自己气闷至死? 他草草翻了几页《知物集》,皱眉道:“子曰:“学而用之’,方为大道。又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可见读书不能光凭死记硬背,需时时刻刻身体力行,用心体悟才能事半功倍,领会圣心。走,老朽带你们到后花园赏雪品梅,咱们也挪一挪窝。” 曹衡一声欢呼,高高抛飞书本,跳起道:“好啊─” 林熠反背双手,领着兴高采烈的曹衡和满腹疑惑的曹妍出了小院,迳自往后花园去。守在外头的丫鬟不敢拦阻,忙禀报曹夫人知晓。 曹夫人心中虽是诧异,但也只淡淡说了句:“听凭钱老夫子的主张,莫要管他。” 三人到了后花园,大雪初晴,园内数十株寒梅冰枝嫩绿,竞相绽放,花色美秀,争奇斗艳,疏影清雅,幽香宜人。 林熠一指梅树说道:“你们两个可听说过,梅乃二十四番花信之首,被誉为花中魁首。自古有诗颂赞道:“万花敢向雪中出,一树独先天下春。’又有言曰:“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称咏其凌寒留香,铁骨冰心的铮铮气节。 “吾辈读圣贤之书,非为金榜题名,其志当在天下。便如这园中寒梅,风雪越烈,怒放越艳,永不向淫威逆境折腰。” 曹妍固然听得入神,曹衡也停下拨弄雪枝的手,神往无限道:“先生说得真好,大丈夫处世立身,就该像这寒梅自强不息,坚韧不拔。” 林熠嘿嘿道:“知难行易。孙少爷处处以大丈夫自居,可装病跷课,捉弄先生,岂是君子所为?如这寒梅,一任昨夜大雪狂暴,何曾低过半分头,俯下半寸腰?你既心存大志,就当以梅为师,自强自立,且莫做只会躲在爹娘翼下撒娇的温巢小鸟。” 曹衡脸一红,心头“咯@”一下道:“哎哟,原来这糟老头子早就识破了本少爷的妙计。但他说的也对,好男儿志在四方,偷懒跷课不是男儿所为。不过昨天那药害我呕了一天,这笔帐绝对不能算完。” 他点着脑袋,神气地一叉小腰道:“衡儿定要学作傲雪寒梅,展翅大鹏,绝不学温巢鸟雀!” 林熠见他言辞凿凿仿佛开了窍,哪管他心中转了那么多的心思,微笑道:“斯言善哉,老朽当拭目以待。” 第三章 传功 其后十余日林熠深居简出,上午授课,下午疗伤,到得晚间便思悟奇遁身法。他的授课手段总是别出心裁,似乎没有屋檐束缚的广阔天地才是最好的教室,讲解起来亦纵古博今,妙趣横生,听得二小心旷神怡,嬉笑连连,再不把读书当作苦事。 曹衡每日准时到林熠屋内请安听课,宛如换了个人,连布置的功课也做得妥妥贴贴,绝不偷工减料,曹夫人看在眼中,欣喜不已。 不过小家伙对如何给钱老夫子下套的功课,似乎有更强烈的钻研**,赌着气想要那糟老头在自己手底栽上一回。只是窝火的是,怎么到头来吃亏的十有**还是自己? 一师一徒斗智斗巧乐此不疲,最后曹妍也忍不住加入其中,帮着弟弟给先生出题。尽管两个小脑瓜加起来也没钱老夫子一个人的好使,却惹得小院里欢笑不断,时时洒遍空寂寒冷的冬季天空。 这日午夜,林熠终于将手舞足蹈小八式里所有的幻空身法全部破解而出,心中喜乐自不待言。他的伤势亦逐步好转,真气从淤塞的经脉里已能通转小半,恢复了三四成的功力。 然而接下来林熠便碰到了一个更头大的问题,这些一鳞半爪的幻空身法独立成章,拆分开来施展无不妙到巅毫,却依旧难以融会成形。往往一式用完,方位体姿怎也无法顺利转化到下面的一式,勉强为之顿显生涩无比。 他并不沮丧,毕竟在幻空身法的基础上另创新招绝非易事,假如一帆风顺反倒奇怪。可接连数日林熠都百般苦思不得其解,眼看曹彬就要行镖回来,自己总不能拿着半吊子的身法当作“绝学”糊弄人家。 他废寝忘食,画的九宫阵图就不下千张,却始终找不到解决的方案。如今串连珍珠的链子虽然有了,但这链子扭七拐八殊不流畅,等若前功尽弃。 这一天掌灯后,曹夫人见林熠郁闷烦躁,便提议下棋。两人在书房里摆开阵式,曹妍、曹衡在旁观战,为娘亲助威。 林熠棋力稍高,下到中盘已渐渐占了上风,在右上角围住曹夫人一条二十多子的大龙。曹夫人举棋不定,曹妍、曹衡七嘴八舌出着主意,可没一招好使。 又下了几手,大龙终被林熠的白子屠戮殆尽,胜负之势已十分明显。曹夫人本无争胜之心,推秤认输,微笑道:“先生好棋力,小妹自愧不如。” 曹衡不服气道:“要不是娘亲的大龙被屠,这局谁赢谁输还不一定呢!” 林熠笑道:“孙少爷说的不错,夫人的大龙本该有救,却棋差一着,功亏一篑。” 曹妍好奇问道:“先生,你说我娘亲下错在哪里?” 林熠提子复盘,指向黑棋道:“适才走到这一手,老朽的围势已成,夫人却还一心一意想用中腹的黑子接应大龙,连成一气,不意正中老朽下怀。此时若改弦易辙,放弃接应而作出活眼,六步之后右下角当能形成双活之局,夫人的棋亦大有可为。” 他一面说一面摆放,果见棋盘上犬牙交错形成黑白双方双活的模样。尽管白棋在周边重兵围困,却也再奈何不得这条大龙。 曹夫人含笑道:“先生这一说,小妹才醒悟过来,敢情那一手‘接’是败招?” 林熠道:“接而不连,徒接何益?夫人若能弃接做活,便轮到老朽大伤脑筋了。” 曹衡收拾盘上棋子,鼓劲道:“娘亲,胜败乃兵家常事,咱们再跟他下过。” 曹夫人正要询问林熠的意思,不意见他双目凝注,眉头紧锁,喃喃自语道:“接而不连,徒接何益?弃接做活,才是正道!”他反覆沉吟这两句话,好似入魔障了一般。 曹衡疑惑道:“先生,你在嘀咕什么?” 林熠一醒,猛拍桌案哈哈大笑道:“明白了,我明白了,坤即是干,干亦化震!” 曹衡母子三人,被林熠突如其来的异样举动,闹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曹妍壮着胆子问道:“先生,您还下棋么?” 林熠满脸喜色,摇头道:“不下了,不下了,老朽要回屋睡觉去也。” 曹衡噘嘴嘟囔道:“赢了就跑,没种,还算什么圣人门徒?” 曹夫人呵斥道:“衡儿,你怎可这样对先生说话?”她也不明白林熠为何急于回屋,想来多半是悟到什么疗伤的法子,说道:“先生慢走。”将林熠送到门外。 曹衡见林熠晃晃悠悠,手舞足蹈的去远,奇怪道:“钱先生不过赢了娘亲一盘棋,就高兴疯了么?”与曹妍你瞧瞧我,我望望你,两颗小脑袋一起摇头。 林熠进屋在床上坐下,思忖道:“我这些日子一味想着如何将各式幻空身法合成一体,却是误入歧途。所谓接而不连,徒接何益?我何必要煞费苦心把这一招一式强行连贯?对敌之时,随机应变,哪一招不可承前,又有哪一式不能启后? “譬如从‘渊底擒龙’中化出的那式身法,由干位踏中宫,依六仪之变最后收于离位。这离位不过是我为明步法而定的方向,随时随地也能当作坤位、干位另生新招,却不必非要接上自离位起步的身法。” 他想通这桩关键,眼前立时一片光明,脑海里诸般身法变化纷沓而来,只觉得不论如何组合贯串,都可随心所欲一气呵成,再无一定之规束缚手脚。不知不觉心入空明,浑然忘我,竟从床上起身,在屋子里步罡踏斗,游走起来。 起初他走走停停,身子稍嫌凝滞,不时会撞及桌椅床铺,甚至一头顶在墙上。但到后来步法渐渐成熟,在狭小的斗室中穿花绕步,翩舞如风,越走越快直化作一道闪电,奔腾不已。 体内的太炎真气逐渐被催发带动,光影绰绰,妙不胜收。若非潜意识里顾忌到夜深人静不可莽撞,心头舒畅得直想仰天长啸。 慢慢的林熠发现,从幻空身法里演化出的这七十二式精粹,刚好每八式可归入一类,对应九宫诸象。待七十二式翻来覆去的施展完毕,总能顺乎自然的回归中宫坤位,凝气定身。 奇遁七十二式至此终于卓然成型,而它的创制之所既非山明水秀的洞天福地,也非幽寂无人的蛮荒寒窑,竟是威远镖局一间不起眼的斗室之中。 那些桌子、椅子、床铺、橱柜,乃至横梁、立柱,无形里都被林熠假想成四面合围的劲敌,穿梭游走,如履平地,无论身形如何闪展腾挪,始终保持着奇妙的平衡与灵动。 幸好屋中未点烛火,孙二等人也早已入睡,否则此刻若有人路经小院,透过窗纸当能瞧见无数条青色身形飘忽如云,风驰电掣轻舞飞扬,还不以为是半夜闹鬼? 恍惚中听见外头鸡鸣三遍,林熠收身吐气,才发现自己汗流浃背,头顶水雾缭绕,竟整整在屋子里转了大半个晚上的圈。 林熠并无疲累之感,反觉丹田里浩浩汤汤真气澎湃,经脉暖流流转,如浸泡温泉水浴。他坐下歇息,不断回味奇遁身法,寻思道:“闭门造车这一步总算完成,可运用在实战之中效果究竟怎样尚待检验。可惜眼下我需小心隐匿踪迹,不然找几个魔道高手应证一番,才更有把握。” 他这么想着,门外脚步响动,孙二叫道:“钱先生,您老起床了么?” 林熠应了声,打开外屋的门,孙二笑嘻嘻道:“昨儿夜里二爷夫人与二孙少爷已省亲从娘家回来,正在前厅派发礼品呢。钱先生不去瞧瞧?” 林熠曾听曹彬说过,他二弟曹执也成婚多年,妻子乃檀州府的大家闺秀,膝下生有一子今年八岁,唤作曹胤,哼了声道:“这等小事,有何可瞧?” 孙二小声咕哝道:“说的也是,反正带回来的礼品也没你的分,看也白看。” 不防钱老夫子人虽老态龙钟,耳朵却尖,瞪眼问道:“你说什么?” 孙二赶忙道:“没什么,小的这就给您打水洗漱。” 林熠装模做样的擦擦脸,用完早点,左等右等就是不见曹妍与曹衡前来上课。 林熠微微有些奇怪,这些日子曹衡的劣性大为改观,从不迟到,何况还有个一贯循规蹈矩的曹妍也不见人影。当下说道:“孙二,你去问问孙小姐、孙少爷为何到现在还不来上学,是不是也跑到前厅看热闹去了?” 孙二摇头道:“不会,孙少爷不会去前厅凑这个热闹,他和二爷家的合不来。” 林熠刚要问,就听曹妍气喘吁吁跑进来道:“先生,小弟今天上午来不了啦!我奉娘亲的吩咐,替他请半天假。” 林熠诧异道:“孙小姐,出了什么事,孙少爷为何请假?” 曹妍道:“小弟适才在前院的演武场和曹胤打了一架,两人的鼻子都破了。后来被二叔见着了拉开,让爷爷好一阵训斥。” 林熠道:“打架,两位孙少爷为了什么打起来?” 曹妍回答道:“这个妍儿也不晓得。他们两个经常打架,有时候也没什么理由。” 林熠更加疑惑,起身道:“走,带老朽去看看小少爷。” 曹妍如今对林熠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闻言在前引路到了曹彬的小楼。 一进门就看到曹衡鼻青脸肿,满面不服不忿的站在曹夫人跟前挨训,他身上的衣服也破了,袖口上擦的全是血迹,可见两小子当时战况之烈,厮杀之狠。 曹夫人点着儿子的小脑袋数落道:“你这孩子,人家刚回家就干上了架,那是你兄长,知道么?” 曹衡气哼哼道:“可是是他先招惹我的,他说我是‘病夫’、‘孬种’,孩儿气不过,才和他到演武场一决胜负来着。” 林熠笑道:“好一个‘一决胜负’,不知孙少爷是赢了还是输了?” 曹衡一本正经道:“我和曹胤大战三百回合,杀得天昏地暗,难分高下,却教二叔拉开,没来得及分出输赢。” 曹夫人道:“你二叔是长辈,他好心劝架,你又朝他瞪什么眼睛?” 曹衡小脸涨得通红,道:“二叔哪是好心?他跟曹胤说什么我是长房长孙,将来曹府的家主,不可得罪。就算做错了事情,揍错了人,也需忍着。 “还说什么长幼有序,他为镖局做了再多,也得看爹爹的眼色行事,谁让自己晚生三年,上头有个哥哥呢?娘,您听这都是什么话?” 曹夫人神色微变,喝斥道:“衡儿,你胡说什么?你二叔岂会这般贬损你爹爹?” 曹衡受了委屈,大声道:“我没胡说!大姐,二叔说这话的时候,你不是也在旁边听见了么?我可有添油加醋半个字?” 曹妍点点头轻声道:“娘亲,二叔确实是这么说的。我听了,心里也难受得很。” 曹衡见姐姐出言应证,嗓门更大,叫道:“娘亲,你听、你听,我没胡说八道吧?” 曹夫人一怔,无言以对,良久方道:“这些话多半是你二叔一时气话,莫要再告诉你们的爹爹。妍儿,快领你弟弟上楼换衣上药去。” 曹妍“哦”了声,牵着弟弟的小手上楼去了。 曹夫人尴尬一笑,轻声道:“些许琐碎家事,令钱先生见笑了。” 林熠从曹衡的叙述里已听出一些端倪,晓得此事涉及曹彬、曹执兄弟之间不可外宣的恩怨利益,自己也不好多问,捻髯道:“既然孙少爷并无大碍,老朽就告辞了。今日上午的课,不妨暂休,请孙少爷好好歇息。” 曹夫人道:“多谢先生关怀。”忽放低声音道:“今早外子差人回府送信,三五日内他便能到家。先生所需的东西,也大致置办妥当,年前便能用了。” 林熠微笑道:“恐怕两位都费了不少心思,老朽先行谢过。”向曹夫人一拱手,走到厅门口又回过头说道:“今晚孙少爷的屋中若有异样动静,请夫人不必担心。” 曹夫人先是一怔,随即醒悟到林熠话中的意思,礼道:“多谢先生。” 林熠一笑道:“这事先不忙跟孙少爷说,只当是老朽送他的一份惊喜。”出门去了。 这时曹衡刚上楼换了外衣,曹妍一面为他在伤口上敷药,一面埋怨道:“小弟你真是的,曹胤比你大了一岁,个子又高,你不是他的对手,为何不能忍忍?” 曹衡强着脖子道:“士可杀,不可辱。他骂我是病夫、孬种,我要是不揍他,那不等若承认自己是孬种、胆小鬼了?哎哟!姐,你手上能不能轻点?” 曹妍哼道:“你不是常说英雄好汉不怕死,脑袋掉了也不过碗大个疤,怎么这点痛便禁受不住了?”手上却越发的小心起来。 曹衡咧嘴哼道:“谁说我怕疼了?再说曹胤那小子也被我揍的不轻,我又没吃亏。” 曹夫人送走林熠,上楼探望爱子,刚到门口正听到这句话,又是心疼又是气恼,责备道:“不管怎说曹胤也是你兄长,今后不准再跟他打架。” 曹衡气哼哼地振振有辞道:“他不来招惹我,衡儿还懒得理他。可他骂我,我凭什么要忍?” 曹夫人叹道:“你这孩子,就是不听话。若有你大姐一半乖巧,娘亲也省心许多。” 曹衡朝曹妍眨眨眼道:“姐,娘亲夸你呢!你该如何谢我?” 曹妍放下药膏,奇道:“我为什么要谢你?” 曹衡笑道:“要不是有我这个不听话的弟弟,怎显得出姐姐的乖巧?”从椅子上一跳起身,叫道:“娘亲,我要去上学啦!”说着就风风火火往门外冲,早把打架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 曹夫人一把拽住他,说道:“不用去了。钱先生放了你的假,命你好生休息着。” 曹衡失望道:“可昨天先生的故事才讲了一半,我还急着晓得结局呢!”突然多了半天休息,他竟感觉空荡荡的无事可做,反不及上学有趣。 晚上曹夫人照料曹衡睡下,替他塞好被角留着灯烛〈这位英雄好汉天不怕,地不怕,独独怕黑〉,柔声道:“乖乖睡觉,过几日你爹爹就该回来了。” 曹衡点点头,忽然睁开眼睛道:“娘,你说钱先生是不是有点古怪?” 曹夫人愣了愣,道:“你小脑袋瓜里又在瞎想什么,他哪里古怪了?” 曹衡认真道:“我也说不出来,反正总觉得他怪怪的。娘,他真是个落第秀才么?” 曹夫人用手合上曹衡的眼睛,微笑道:“你小小年纪想忒多,脑子会痛的!睡吧,明日早起还要上学。” 曹衡终是小孩,很快闭了眼睡熟。 曹夫人将屋门虚掩,看着爱子酣睡的模样心里思忖道:“不知今晚林兄弟要如何教导衡儿,他的伤势怕已不碍事了。”虽然好奇,可传功授徒乃极为私密的事,在旁偷窥乃是大忌,她也不便观瞧。 转眼夜深人静已近子时,桌上的红烛燃到尽头,屋子里顿时陷入一片漆黑。蓦然一道黑影闪入屋内,无声无息的站在曹衡床前,伸手点住他胸口三处大穴,揽臂抱起小家伙瞬间出屋。 黑影轻车熟路潜入曹彬书房,开启暗门步入甬道,进了左侧的石室,将曹衡放到地上,屈指凌空连弹解了穴道。 曹衡恍若不觉,梦中正在拳打曹胤,脚踹曹执,好不高兴。迷迷糊糊里听到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道:“曹衡,地上凉快吧?” 曹衡睡眼惺忪睁开双目,懵懵懂懂的张望,想瞧瞧是谁在跟自己说话。猛然发现眼前的景物十分陌生,一个戴着青色兽皮面具的黑衣人直挺挺伫立在身前,一双犀利的眼睛闪烁着精光,透过面具上的小孔正冷冷凝视着他。 曹衡吓得一个激灵,睡意全消鲤鱼打挺跳将起来,惊恐道:“你是谁,我娘亲呢?”转头环顾四周,竟是置身在一间密不透风的石室里,除了眼前的黑衣人,屋里空空荡荡,更无第三个人。 他心下大骇,下意识的往屋角退去,拼命喊道:“娘、娘─” 黑衣人漠然道:“没用的,你叫破嗓子也不会有人听到。” 曹衡急得快哭出来。难得兀自牢记着好汉流血不流泪的古语才强忍下来,颤声问道:“这是什么鬼地方,本少爷怎么会到了这儿?” 黑衣人嘿嘿笑道:“自然是本仙人将你带到此处,你怕了?” 曹衡硬起头皮道:“谁怕了?本少爷连死都不怕,岂会怕你?”又问道:“你─您说您是仙人?”心想,要这黑衣人果真是位仙人,自己倒不必太过惊惶,毕竟传说里的仙人都是行善济世,慈悲普渡,不致为难一个小孩。 奈何他左看右看,也没从对方身上瞧出一点“仙味”来,反觉得寒气森森,像个勾魂的黑无常更多一些。 黑衣人回答道:“老夫乃大梦天君,谅你一个小小孩童也不识得。如今你便在老夫所设的无量梦境之中,与世隔绝。” 曹衡一愣,偷偷掐掐大腿,好一阵疼痛,立时叫道:“我才不信呢!你当我是三岁孩童好骗么?我都七岁啦,才不会上你的鬼当。” 黑衣人哈哈笑道:“大梦天君岂会骗人?我说来你听,不由你不信。你叫曹衡,你爹爹是曹彬,爷爷是太霞派掌门曹子仲,还有个姐姐叫曹妍。 “嗯,你脸上有伤,那是今天早上和你二叔曹执的儿子曹胤打架所致。我还晓得你天生的九阴绝脉,命不长久。本仙人可有说错?” 曹衡瞪圆了眼睛道:“你怎么全都知道?” 趁着曹衡吃惊之下脑子不灵的工夫,黑衣人哼道:“何止这些!我还知道你日前服食了石棘胆汁和一颗九生九死丹,如今已转危为安,这事怕连你姐姐都不晓得吧?” 曹衡越听越愣神,自己服食石棘胆汁和九生九死丹的事情,确实除了爹娘和几位同门的师兄之外,没人清楚。这黑无常说的头头是道,着实匪夷所思。难不成他真是天上地下无所不知的“大梦天君”? 黑衣人见曹衡傻呆呆的模样,心里发笑,不过脸上蒙了石棘兽皮制成的面具,也不虞露出破绽,蓦地身形一晃,失去了踪影。 曹衡大吃一惊,叫道:“喂,喂!大梦天君,你去哪里?”心想,要是自己独自一人给留在这个“无量梦境”里可不妙,万一出不去,一辈子就见不着爹娘和姐姐啦! 正惶恐时,冷不防背后一股凉飕飕的寒气灌入脖子,吓得他撕心裂肺的大叫一声,窜到屋角死死将后背贴紧墙壁。 黑衣人倒悬在石壁上,微微笑道:“小曹衡,你现在还不信,还说本仙人骗你么?” 曹衡小脸煞白,使劲摇头又点头道:“不……不,我信,我信!天君您老人家冰心铁骨,凌寒留香,世外神仙,自不会欺负我一个小孩儿。” 他情急之下为拍马屁,把前几日学的咏梅之辞给生搬硬套出来,黑衣人一呆之下哭不得,笑不出。 黑衣人飘然落地,问道:“刚才本仙人施展的那式身法,你想不想学?” 曹衡一听有了精神,慢慢把恐惧扔到一边,寻思道:“我要是也能这般来无影,去无踪,不就可装神弄鬼去吓唬曹胤,直教他哇哇鬼叫、屁滚尿流么?”说道:“天君,您老人家要教衡儿仙术?” 黑衣人道:“本仙人授你奇遁七十二式身法,乃感怀你爹娘善心可嘉,功德匪浅,才惠及于你。却不是为了教你捉弄曹胤、为非作歹。你更半点不能向旁人说起。” 曹衡眼睛瞪得溜圆,从此认定大梦天君能读人心思,再不敢怀疑,应道:“是,衡儿谨记教诲。” 他再聪慧狡黠,到底仍是个七岁的孩子,单纯天真,这就信了。但身子禁不住还在瑟瑟发抖,原来石室阴寒,曹衡只穿了单衣,恐惧稍减才感到了寒冷。 第四章 炼符 黑衣人见曹衡缩脖抱手,小脸发青,抬手在他眉心一点,输入一道真气。曹衡身子一颤,就感到一股热融融的暖流顺着经脉直下,寒意大减,说不出的舒服。 黑衣人道:“盘膝坐下,本仙人先教你御寒取暖的法门。” 曹衡如今对这位无所不知的大梦天君敬畏无比,乖乖盘腿坐下,耳中听到黑衣人沙哑的声音徐徐道:“意在气先,气在形前;瞑目吸气,意守丹田;摒弃杂思,灵台无尘;止念坐忘,定观入静─” 这声音仿佛含有一种无形的魔力,渐渐的曹衡心头一片宁静,忘却了寒冷恐惧,神思跟随声音而动。 过了良久,曹衡丹田微微生出一团暖意,好像有一只小蝌蚪在小腹里钻来钻去,煞是有趣。他被弄得麻痒难当,忍不住“咯咯”轻笑。猛听到黑衣人低喝道:“抱元守一,神融气海,不得发笑!” 曹衡一凛,赶紧收摄心绪,全神贯注在那团暖暖的真气上。 他自幼随父母修炼太霞派心法,已小有根基。日前服食了石棘胆汁与九生九死丹这两样天地珍品,筑基培元,不啻有脱胎换骨之效。只是年纪幼小,而太霞派的心法又殊不相称,才未能显露其中的无上功用。 黑衣人将太炎心诀化繁就简,授予他入门的基础心法。尽管不能立竿见影,一蹴而就,但假以时日曹衡的修为势必青出于蓝,远胜乃祖。 饶是如此,曹衡的进境也比寻常孩童快了不知多少倍。那团暖流渐渐成形,继而集丝成束在丹田内绵绵不断缓缓流转。每循环上一圈,好似又轻灵浑厚了稍许。这种感受实难言表,如同有一缕青烟冉冉缭绕,格外受用写意。 待苏醒过来,却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好端端的缩在被窝里。曹衡大为讶异,揉揉眼睛发呆道:“我昨晚是在做梦,或是梦游了?”可细心体察,丹田暖融融仿佛有清泉潺潺流动,大异以往,好像那又不是梦。 此后数日,曹衡每晚梦里来,梦里回,与那位大梦天君相会。有一晚他躺在床上睁大眼睛想撑到天亮,好看看如此一来大梦天君还会不会现身?孰知午夜一到,微风乍起,自己又不争气的合上眼帘沉睡过去。 他毕竟是个孩子,而曹彬当初对儿子的评价一点不错,胆大任性。遭遇此等怪事竟甚感离奇刺激,慢慢恐惧之心尽去,反盼望着每晚早早入睡,等待大梦天君的到来。 大梦天君也从不爽约,将太炎心诀悉心传授,言辞虽厉,倒也不会打骂。曹衡天资聪颖,往往也是一点即透,绝不需大梦天君重复第二回。有些心法因他修为不到,修炼时稍嫌生涩,天君便会以自身真元导引,助他闯关。 偶尔两人闲聊几句,大梦天君说起曹府的情形了若指掌,甚至连曹衡上学时捉弄钱老夫子的事情亦清清楚楚,小家伙听到两眼几乎发直。 四五天下来,曹衡的太炎心诀渐有小成,也不再畏惧石室的寒冷。爱子的这些变化本难瞒过曹夫人的眼睛,但她却从不过问,好像一无所知般。曹衡牢记大梦天君的告诫,娘亲不问,他自乐得不说,当作自己最宝贵的秘密守口如瓶。 这日半夜,黑衣人又将曹衡引到石室,两人盘膝对坐。黑衣人并未像前几日那样开始教授心法,而是冷冷问道:“曹衡,你今天下午又和曹胤打架了?” 曹衡早习惯天君说话的腔调,嘻嘻一笑道:“我和他瞒着旁人,在后花园的假山洞里又偷偷干了一架。天君教我的心法果然厉害,那小子的拳头捶在衡儿身上,就像挠痒痒一样,远不比从前那么疼了。” 黑衣人哼道:“没出息,没被打疼就沾沾自喜,乐翻了天。你还差得远,他若打你不着,那才算本事。” 曹衡喜道:“天君,您要教衡儿倒悬石壁的本事了么?”他念念不忘的便是这个,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黑衣人淡淡道:“你低头看看地上。” 曹衡垂首打量,才瞧见石室光滑如镜的地面上,忽然多了一幅方圆三丈的图形,圆圆的画了一圈。每一道线条都棱角分明深嵌入地,更依据方位镌刻了“干、坤、坎、离”等篆字。自己小屁股待的地方,不偏不倚正巧是图形中央的一个小圈里。 曹衡挠挠脑袋,惊奇道:“天君,这是您用凿子打上去的么?” 黑衣人哼了声,地上的九宫阵图是他早先用指力勾划,居然被小家伙想到了凿子上去。他呵斥道:“哪来那么多问题?你莫小看了身下坐着的这幅图形,一旦配以六仪、三奇的变化运转起来,奥妙无穷,功夺造化……你还有什么问题?” 就见曹衡蹙着小眉头,怯生生的问道:“天君,什么是六仪、三奇啊?” 黑衣人双目精光闪动,瞪着他半晌方道:“书到用时方恨少,你不是一直以为百无一用是书生么?” 曹衡红着脸低下头,心里却嘀咕道:“不说就不说,好稀罕么?明天我去请教钱先生,他一准知道。” 黑衣人继续道:“我教你的奇遁七十二式身法,即从九宫、六仪、三奇的诸般变化中衍生而出。你修为尚浅,需从最基本的口诀、步法学起,本仙人这才特意画了九宫阵图,辅以修炼。 “真到了高手对决、生死一发之际,又有谁会容你先在地上画好图形再动手?难不成你拔出剑来,先招呼说:“哎哟,对不起,阁下请稍歇一会儿,等我在地上先划几个圈?’” 曹衡又被逗得“噗哧”一笑,道:“那可得多带几支炭笔,才能走哪儿画哪儿。” 黑衣人道:“有了炭笔也是不成的。高手相逢,天上地下、湖海山岳无处不可一战。这些地方,你又往哪里画去?那时就需牢记‘身外无画,心中有画’。而什么时候你能把心中的那幅九宫阵图也尽数忘却,才能算真正的窥望到其中真髓。” 曹衡用心思索,点点头道:“天君,这话的意思我明白啦。就是说衡儿不能拘泥于脚下既有的阵图步法,而要做到心中有图。可这也不算厉害,唯有完全忘记九宫阵图,把天地虚空也当作九宫诸象,才能随心所欲,无往不利,对不对?” 黑衣人微笑道:“难得你能想到这些,也不算太笨。好,我们先来学一学由干位开始的八种身法变化。凭你资质,今晚或许能学得一式。” 一个用心教,一个认真学,在静谧无人的石室里,曹衡恍若步入了一个梦想不及的奇妙殿堂。只觉得大梦天君的话语字字珠玑,精妙无穷,偏又能深入浅出,说来毫不晦涩枯燥。 花了一个多时辰,曹衡果然初步领会了奇遁身法的第一式心诀,在九宫图中走得有模有样。开始他尚有赖黑衣人的不时提醒和脚下所画的方位游走,到后来,黑衣人将他眼睛用黑布蒙上,也不会踏错半步。 这第一式的身法变化,源自手舞足蹈小八式中的一招“顺手牵羊”,自干位起而至中宫止,又可细分出若干不同的步法。也难为小曹衡记性奇佳,举一反三省了黑衣人许多口舌气力。 待练的大致纯熟,黑衣人便命曹衡抛开脚下步伐,心凝丹田流转真气,修炼太炎心诀。小家伙一边在阵图中游走腾挪,一边练气运功,这般修炼的方法着实别开生面,但也事半功倍,令他受益无穷。 次日曹衡醒来,顿感小腿酸胀,足心生疼。他急忙按照大梦天君教的练气心诀催动丹田真气流转数圈,疼痛略减才起了床。 早晨的课上,曹衡将“六仪”、“三奇”等一一向钱老夫子求教。那钱老夫子果然博学多才,对答如流,甚至取笔在纸上画了起来,不过图形歪歪扭扭和游方道士涂鸦的鬼画符差不多。 中午放学,孙二笑嘻嘻进来禀告说曹彬打从京城回来,还带了一车的年货。曹妍与曹衡欢呼雀跃,一路蹦跳去见爹爹。 午饭后众人在书房小聚,曹彬说起走镖趣事与京城见闻,让二小大为神往。曹衡趴在曹彬的腿上道:“爹爹,下回你再出门,定要带上衡儿和姐姐。先生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整日窝在巢里的鸟雀永远长不大。” 曹彬哈哈笑道:“好小子,几日不见果有长进。不过行镖非同儿戏,那是刀口舔血的差事。你现在还小,等大些再说吧。” 曹衡嘟囔道:“人家过完年就八岁了,哪里还小?钱先生说,有志不在年高,自古英雄出少年。钱先生还说─” 曹夫人笑着牵起儿女,道:“好啦,咱家的两位小英雄该午睡去了。你爹爹和钱先生还有话要说。” 曹妍乖乖听话,随娘亲出了门。 曹衡走到门口反身探回小脑袋来问道:“爹爹,有没有一位神仙叫做‘大梦天君’的?” 曹彬一怔,忽见林熠向自己使个眼色缓缓点头,当下会意呵呵笑道:“那可是位了不起的仙人,法力通天,与日月齐辉。衡儿为何问起他来了?” 曹衡一摇头,脸上不自禁的露出得意之色,口风倒紧得很,道:“没什么,我随口问问。”这才兴高采烈跟着曹夫人去了。 曹彬把门从里锁上,微笑道:“林兄弟,你这位先生实至名归,做得可真不赖啊!” 林熠也不相瞒,把近日教导曹衡的事说了,包括自己深夜传功,假扮子虚乌有的大梦天君,教授曹衡太炎心诀与奇遁身法的经过也简略道明。 曹彬又惊又喜,恍然道:“难怪衡儿问我‘大梦天君’是谁,我还当是你教书时编的什么故事,原来如此。” 林熠从袖口里取出一只卷轴,递给曹彬道:“这是小弟前两日绘制的奇遁身法图解与注释,大哥若有不明之处,咱们再来研究。” 曹彬双手珍而重之的接过,谢道:“林兄弟,愚兄就厚颜收下啦。我也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清单上的东西总算置备齐全,现都藏在密室之中,你可要看上一看?” 两人穿过暗门,到得那座圆形的静室里,诸般铸器炼符的用品满满当当堆了一地,分门别类摆放齐整。其中最为醒目的当属一尊三尺多高的鼎炉,乃太霞派的宝物,也被曹彬搬来。 曹彬问道:“林兄弟,你看还少什么?愚兄好赶紧补齐。” 林熠笑道:“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小弟打算借石棘内丹炼制七道‘神雷驱魔符’,雷为阳之魄,以午时炼制最为妥当。 “我正可乘这会儿工夫设置法坛,加紧准备。等明日午时净心存思,沐浴更衣后即可开始。不过,还要劳烦曹大哥替小弟打个下手,可莫叫委屈。” 两人忙活了一整下午,将法坛筑成。法坛设在石室中央,分作三层。最高一层上悬三清圣像,案上供着米酒、水果、香烛、金刚剑,另有调配妥当的朱砂,从神霄宫请来的黄纸等物事。 每一件东西的放置位置都大有讲究,丝毫错不得,更莫遑论颠倒了摆放的先后秩序。 第二层法坛依照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四象方位供起四道木牌,木牌上所绘皆乃九天诸神,面向三清,神威凛凛。 最外一层的法坛祭起八道符咒,上面绘着形态各异的朱红图案,乃是引雷令符。 另外坛前坛后都刻有一道法印,遥遥相对。每层法坛的青砖地面上,也都被林熠刻了许多奇形怪状的文字,却是道家所用的龙章凤文。但各门各派的写法也不尽相同,愈发惹人好奇。 曹彬站在石室门口,搓手叹道:“真没想到筑座法坛也这般辛苦细致,由此可知那些游方道士是多么害人了。” 林熠笑道:“那也未必。不同的灵符自有不同的效用,如等闲驱鬼求财,请子祈运,便不需这等繁琐。而要炼制一道‘天符’,则不仅法坛的规模大上数倍,损耗的时力亦非小弟力所能及。不过我旨在炼出几道神雷驱魔符保身安命,也不用太过讲究。” 曹彬看了眼桌案上的黄纸,问道:“林兄弟,愚兄听说也有人将符咒画在枣木板上,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林熠道:“何止枣木板,其实可供画符的材料林林总总不下一百之数。常见的有如黄纸、柏木板、枣木板、布、绢丝等,就连石块、砖、瓦也能画符。平日用的最多的还属桃木板,以借助其驱魔辟邪的灵力。 “而施咒的方法也五花八门大相径庭,例如笔咒、墨咒、水咒、砚咒、朱砂咒等等。” 曹彬道:“哦,想不到炼符之中竟有这么多学问。” 林熠嘿嘿一笑,说道:“这些只是寻常小道,曹大哥若感兴趣,闲暇时小弟亦可与你研讨一番。什么咒语、吉日,什么日君诀、月君诀、天纲诀,什么舌尖书符、凌空书符,保管让你听得昏昏沉沉,恹恹欲睡。” 曹彬大笑道:“这就叫做:“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挑担累弯腰。’” 翌日晌午,林熠早早的放学,与曹彬沐浴更衣,进入密室。 两人在法坛前停住,林熠说道:“曹大哥,小弟就要开坛炼符,稍后不论遇到任何情形,你都不可妄动,只需在旁观瞧,小弟自会掌握分寸火候。” 曹彬颔首道:“行,愚兄好比一个看客,就在台下瞧林兄弟如何唱戏啦!” 林熠缓步登上法坛。身披一件黑色太极法衣,足穿一双七星云履,头顶铜簪束发,竟有几分道骨仙风的味道。走到神案前静立片刻,瞑目存思,摒除杂念,才燃起九炷炼自漱心庵的神香,恭恭敬敬插入香炉,口中低声祷告,行跪拜大礼。 礼毕起身,林熠双手捧起神案上所供的金刚剑,执于右手,左手一捏法诀,念念有词,脚下禹步徐行,步罡踏斗进入忘我之境。金刚剑缓缓亮起一泓光芒,汩汩流动越来越亮,发出低低的清越镝鸣。 一蓬淡淡的金色光团从剑上涌出,雾濛濛的一片往四周扩散,瞬间将整座法坛笼罩,充盈着一种肃穆庄严而又恢弘奇异的氛围。 曹彬远远站着,屏息凝神静观林熠施法,心中清楚此刻林熠的神思正交融天地,入道出世,故此不敢稍有异动,唯恐有所惊扰。 当金色光雾接触到法坛前后篆刻的法印与龙章凤文时,这些深烙入石的文字图形,蓦地焕放出炫目的光华,自下而上形成一道光束,与金刚剑的光芒合而为一,掠影浮光,冉冉升腾。 “叮─”一记清脆如钟罄的响声传出,法坛上祭起的三清圣像、四象神牌与八道引雷令符由内而外次第亮起,金光煌煌,气势磅#。 林熠身形绕转法坛,金刚剑翩如起舞,左手法印变幻更疾,手指捏、弹、劈、点教人眼花撩乱,目不暇接。忽然脚步骤停,振臂虚点金刚剑,向着八道引雷符遥遥一指。引雷符无风而动,猎猎飘荡,金光越发浓烈,隐隐响起风雷之声。 林熠双手擎剑高举向天,目光仰视仿佛能洞穿楼宇直面苍穹。身上的黑色太极袍服衣袂翻飞,头顶青色水气濛濛蒸腾,已将真气臻至峰巅。 “喀喇喇─”惊雷如鼓,凭空响动,震得密室里嗡嗡回响,曹彬气血翻涌,朝后不由自主的退出两步。林熠恍若未觉,左手轻轻一扬,撒出一蓬紫金色的粉末,正是由石棘兽内丹研磨制成的符媒。 金粉如雨荧荧闪光,均匀的飘浮在法坛上空,纷纷扬扬煞是好看。蓦地“轰隆隆”雷鸣更烈,四象神牌同时颤动,光柱上方赫然开裂一道缺口,光滑如镜,清澄如潭,八道引雷符不约而同飙射出一束金芒汇入其中,大风骤起。 那些金色粉末宛似飞雪,被席卷进镜潭内消失无影。 林熠面色沉静,飘飘欲仙,右手高擎金刚剑一咬舌尖,低喝一声道:“咄!”一股血箭激射而出,洒溅剑刃。金刚剑殷红闪亮,剧烈颤鸣,似在威严召唤。 上空镜潭“轰隆、轰隆、喀喇喇─”连响不断,一声比一声疾,一声比一声厉,终于一道金光闪闪的雷电勃然奔涌,击中金刚剑尖,束集成流水银泄地般汹涌直下,破入林熠躯体。 林熠身躯猛烈振荡,却始终保持平衡举剑向天,再喷出第二道血箭。 狂雷奔腾,金澜如洪,引自天地间的神雷灵力浩浩汤汤,透过金刚剑传递到林熠的体内。林熠的衣衫遽然炽光大放,仿佛幻化作雷神之体,不断吸纳着金色雷光。 曹彬看得心摇神驰,震撼之情难以言喻,呆呆望着林熠,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就看到金雷越加的密集澎湃,从光柱上方络绎不绝的劈落,林熠如同山岳横亘,屹立挺拔,将一道道雷光引入身体,好比是百川汇海,生生不息。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林熠的周身已布满雷光,滚滚流动,金刚剑上出现了一丝丝的裂痕,显然他的承受力已到满盈。林熠双目猛瞠,挥手一松喝道:“去!”金刚剑应声腾空,直射镜潭,“啪”正插在中心。 镜潭光幕猛烈摇曳,金雷凝滞潭口隆隆翻滚,再不劈落,片刻后动静减小,似在徐徐收敛。林熠不为所动,快步走到神案前执笔沾墨,体内真气流转引导神雷灵力游走周天,最后汇聚在手太阴肺经,注入笔端,引而不发。 他深吸一口气,清声吟道:“丹石镇凶魔灭鬼崩研书灵符三界通行急急如律令─”弯曲左手四指指尖,唯有食指平伸,指尖朝上,化作日君诀,提笔疾书黄纸。笔尖的朱砂雷力水乳交融化为图符,缓缓融入纸中蛰伏。 如是右手挥笔不停,左手不断变化日君、月君、天纲诸诀,一张神雷驱魔符巍然成形。 画完最后一笔,林熠毫不停顿,倒转笔尖,将体内剩余的神雷灵力尽数灌注笔头,心笔合一,天人相通,如同耗尽全身力量般猛向灵符点击三次,凝聚笔头的金光涟漪在符上扩散、消融。 林熠身躯一晃,脸色苍白,扬手召回金刚剑,指剑赦符,而后提起灵符绕香炉疾行三圈,总算完成了最后一个步骤。 此刻他已汗如雨下,全身的精力宛如被榨干了似的疲态尽显,但神色中却洋溢欢愉欣喜之意。 雷声渐隐,光柱上空的缺口徐徐合拢消失,金色光雾也开始暗淡。曹彬始从震撼中醒转,耳朵里兀自有“隆隆”的奔雷闷鸣。 林熠双手小心翼翼提起神雷驱魔符,上下打量,如释重负的长吁口气道:“成啦!” 曹彬赶忙阔步迎上,伸手扶住林熠,担心道:“林兄弟,你没事吧?” 林熠微笑道:“只是稍许感到心力交瘁,却未牵动伤势,并无大碍。只要休息一宿,明日当可缓过劲来。” 曹彬感叹道:“真没想到炼一张灵符竟要耗费林兄弟这么多的精力,愚兄的那几道灵符不炼也罢,累坏了林兄弟委实得不偿失。” 林熠摇头道:“曹大哥不必过虑,小弟自有分寸。你可看到符上闪烁的点点紫金色光芒?那便是石棘兽的内丹所化,有了它小弟省力许多,绝无问题。” 曹彬知拗不过他,顺从道:“好,好,咱们明日多休息一天,隔日再炼。” 林熠笑而不答,法坛金光褪淡,又恢复到初时的宁静肃穆。 第五章 窥秘 数日后曹彬押运一批官府的饷银起程,没多久曹执也接了一笔生意出门。曹府内宅冷清了不少,但临近新年,每个人脸上仍多是喜气洋洋,笑声不断。 林熠上午授课,中午炼符,下午疗伤,深夜传功,日子安排得满满当当,却是他自艺成出山后所渡过的少有宁静时光。然而在他心中,远未有表面那样轻松,昆吾派对他的追缉也无时无刻不在进行。 这天半夜,月明星疏,林熠收拾妥当悄然出屋,正打算去接曹衡到密室传功。蓦然灵觉微动,侧身掠上院子里的枣树凝目观望。就见一道黑影从不远处的月亮门洞一闪而逝,进了后花园,身形之快犹如鬼魅,远远高出曹衡等人一截。 林熠望着背影,觉得异常熟悉,暗自疑惑道:“这人是谁,深更半夜往后花园里跑作甚?”他寄居曹府多日,自不愿有人在暗处做出不利于太霞派与威远镖局的举动,且多日闲散手脚也有些发痒,略一思忖就隐匿身形追了下去。 他的功力虽只恢复了五六成,却已非同小可,又得后花园的树木亭台掩护,那人茫然不觉,径直掠向假山,身子一晃没了踪影,原来是钻进了洞里。 林熠不清楚那人的底细,唯恐打草惊蛇,只远远藏身在假山对面的梅花丛中,隐隐听见里面响起一个女子妩媚甜润的声音。 他没有舒展灵觉以免惊动洞中之人,只功聚双耳凝神倾听,心里暗笑道:“敢情是有人夜半私会,被我撞个正着。” 若是普通的曹府丫鬟下人,林熠这就走了。可那男子分明露了手颇为上乘的身**夫,大非寻常,林熠便不急于离开。 就听那女子声音半是撒娇、半是责怪道:“等了你半天,怎的到现在才来?” 那男子低哼一声,说道:“你还有脸说我,自己回来了那么多天也不见我一面。” 林熠立时呆住,这男子的声音尽管由于压低而显得有些模糊沙哑,但对他而言依然熟稔得很,竟就是那个终日服侍自己的曹府下人孙二。这家伙整日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插科打诨,居然没露出半点破绽。要不是今夜正好赶上,不晓得还要隐藏到什么时候。 那女子咯咯娇笑,道:“你生气了?你又不是没瞧见,那个死鬼天天缠着我,哪能分身来见你?好不容易等到他走镖去了,我这不赶紧约了你来么?” 林熠思忖道:“‘死鬼’?哦,多半是这女子的丈夫,听她声音甚为年轻,却与孙二暗生私情,假山幽会,给她男人戴了好大一顶帽子。她说‘那死鬼’走镖去了,又会是谁?寄居曹府的镖师家眷不少,常年在外后院起火,也是有的。” 孙二道:“你莫跟我提那个混帐,每次看见他我就来气。若非害怕坏了大事,老子早一剑送他归西。” 那女子幽幽一叹,道:“二哥,我知道你为了小妹受了许多委屈,甚至不惜跟到曹府做了个低三下四的佣人。可小妹也是身不由己,度日如年,仅有的乐趣也全都寄托在你身上。只盼咱们能早日解脱,天涯海角小妹与你双宿双飞。” 孙二听得她的温言软语,心头积郁的嫉火与愤懑消除大半,沉默片刻缓和了口气问道:“你说的那一天,不知还有多远?” 那女子道:“我也不晓得,这事急不得的,咱们还得徐图缓计。” 孙二火气又往上撞,低吼道:“咱们已徐图缓计了九年,还要再等多久?” 林熠闻言若有所悟,嘴角逸出一丝坏坏的微笑,心道:“原来如此,九年光阴着实不短,亏得孙二与她都能忍得。”但隐忍越久,所图必越大,太霞派仅是正道普通一脉,又到底有什么秘密能让他们垂涎三尺,蓄谋多年? 那女子柔声劝道:“二哥,你莫要着急。九年咱们都等了,还有什么忍不下来的?况且看在胤儿面上,咱们也不能操之过急。你看他小小年纪,却聪明伶俐,教的招式一学就会,将来定成大器。” 孙二嘿嘿冷笑道:“你别拿胤儿搪塞。说到底,你就是舍不得眼前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享用惯了,不肯下狠手!” 那女子也嗔怒道:“好啊,我不肯下狠手,有本事你把那东西找出来?小心坏了大事把老命也丢在曹府,教我与胤儿作了孤儿寡母。” 孙二顿时英雄气短,嗫嚅道:“我─”忽然嘴里发出“唔唔”之声,似让什么给堵住了。 过了许久,那女子轻轻喘息道:“二哥,小妹不在的这些日子,府里有什么动静?” 孙二道:“也没什么,曹彬拣回来个教书先生,专爱鸡蛋里挑骨头惹人厌烦,偏还要老子伺候。哼,也不明白他使了什么花招,曹衡这小崽子居然比以前规矩了许多,曹彬夫妇也对这酸秀才尊敬得很,一天到晚请到书房聊天。” 那女子沉吟道:“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我听你说过,曹彬的书房里有道暗门,会不会私下里他们在做什么?” 孙二一省道:“你不说,我倒没多想。每回曹彬和那个酸秀才躲进书房,曹夫人一准会在外望着,不让人打扰。有机会我需留意查查。可惜不知道暗门开启之法,不然偷偷潜进去省事许多。” 那女子道:“也不必冒这个险了。曹彬不值一提,能翻出多大的风浪?那酸秀才你平日里留心一点就是,或许是曹彬请来对付那死鬼的也未可知。” 孙二道:“是了,我看曹彬夫妇出门一趟,不知寻到了什么灵丹妙药,现在那曹衡脸色红润起来,人也精神不少,好像九阴绝脉已被治愈。曹彬没了后顾之忧,又能全力打理镖局里的事务,难保那老鬼不会把心眼再偏回去,对咱们可不利。” 那女子哼道:“老鬼的心眼就从未偏向那死鬼过。原本还能指望曹衡一死,曹彬无后,老鬼不改变主意也不行。倘若曹衡的病果真好了,麻烦倒不小。” 孙二冷笑道:“麻烦什么?我找个机会宰了那小崽子,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那女子叹道:“二哥,你动动脑子好不好?要杀也该杀曹彬,若此计可行我早下手了,还等到今天?况且咱们毕竟是名门正派出身,行事也不宜过激。” 孙二怔怔问道:“那你说怎么办?我听你安排就是。” 那女子片刻后缓缓道:“这事一时半刻也不着急,我会想法处理。” 孙二道:“我倒有个釜底抽薪的法子。老鬼不是器重曹彬么?咱们设法劫了他保送的镖银,教他颜面尽失,以后再难在老鬼面前说上话。” 那女子轻轻拊掌道:“好计!也不用咱们出面,曹执对他大哥早心怀不满,生出妒忌,我便教他联络几个朋友半路下手,打曹彬一个措手不及,也省得露了咱们的形迹。” 孙二低笑道:“妹子,你这招驱虎吞狼的计策可妙得紧啊!不怕曹执不上钩。” 那女子道:“开了年我就让那死鬼动手。他想着老鬼的位子,眼睛都红了,岂能放过这个机会?” 孙二“啪”的一拳击在假山石上,咒骂道:“王八羔子生来命好,居然还要咱们两个暗地里替他出力夺太霞掌门,越想越窝囊。” 那女子低声责叱道:“你发那么大声响干什么,想把全镖局的人都招来吗?” 孙二不以为然道:“放心,镖局里的人早睡死了。好妹子,这些日子你不在,都快想死我了─”紧接着响起窸窸窣窣的衣裳褪落声,竟是行云布雨。 林熠无意再听,心里打个招呼道:“你们两位在这儿慢慢凉快吧!小弟不奉陪了。” 算算时候也差不多了,悄然离去,到小楼接了曹衡。他一路盘算,怎生想个法子不着痕迹的探出这两人的来历底细,看究竟是哪一家“名门正派”在打太霞派的主意。沉思一小会儿,已有了办法。 进得密室,解开曹衡禁制,小家伙一睁眼便问道:“天君,今晚咱们该学什么了?” 林熠摇头道:“暂且不忙。这些日子你进境颇快,本仙人甚为欢喜。但究竟领悟了多少,尚需寻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实战验证。可是想找一个与你年纪相仿、修为相若的孩子,却不容易。” 曹衡这些日子学得几式奇遁身法早已脚底板发痒,听得天君有意要找人与他验证所学,立刻眼中满是光彩,说道:“天君,衡儿有个堂兄,只大上一岁。我与他经常打架,谁也胜不过谁。” 这句话小曹衡未免有些脸上贴金,他毕竟比曹胤小了一岁,力气、个头都不占优,常常吃亏的多,捞着便宜的少。 林熠见他入彀,假意沉吟道:“你说的是曹胤么?嗯,倒可试试。” 曹衡见大梦天君应允,大受鼓舞,兴奋道:“这回我定能打过他!” 林熠哼道:“打?本仙人曾说过的话,你已经忘记了么?”不理曹衡一脸的困惑,继续说道:“你与曹胤比试,当引他全力出手,在一炷香里未让他沾着半片衣衫,才算你赢。” 曹衡恍然道:“天君,我明白啦!凭衡儿现今的修为,打倒他也没什么了不起,要教他捉不到衣角才是真本事。” 林熠颔首道:“你明白就好。不过本仙人担心,你如果在闲杂人前泄漏了你的奇遁身法,那本仙人以后可就不能再来了。” 曹衡呵呵一笑,小胸脯拍的梆梆作响,道:“没问题,天君放心,明日中午放学,我引他到后花园假山洞里,谁也不会知道。”小脑瓜跟着活动起来,寻思找个什么藉口挑逗曹胤,要逗到他全力施为才算过瘾。 第二天中午放学,曹衡如出笼小鸟蹦跳进了曹执所住的庭院,正在门口堵住同样放学回家的曹胤。 他伸手拦住,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好汉气概,说道:“曹胤,前几次咱们都斗得不分胜负,你以大欺小,却也赢不了本少爷,我若是你羞也羞死了。敢不敢再比一场,我赌你还是打不赢本少爷。” 曹胤一怔,他与曹衡从小打到大,次数多到数也数不过来。但像今日这样曹衡登门挑衅的,还属首次。但小孩子天性好胜,岂甘低头,更何况对手不过是自己的手下败将,当即应道:“我怎么不敢?你说,咱们赌什么?” 曹衡狠狠的道:“哪个要是输了,今后不管什么地方见着对方就得先躬身问安,恭恭敬敬的叫声‘老大’,然后退到一边,让对方先过。” 曹胤撇撇嘴,轻蔑道:“凭你也想作本少爷的‘老大’?我赌了!”伸出手来与曹衡三击掌,问道:“什么时候,在哪儿比?” 曹衡答道:“就现在,咱们到假山洞里比,也不怕胜负未分就被人打搅。” 曹胤不假思索道:“好!” 两人一前一后穿长廊,过宅院,路上撞见几个下人,看两个小孩雄赳赳、气昂昂的一路直奔后花园,都好奇的侧立一旁,但谁也不愿多事去招惹他们。 曹府的后花园占地甚广,在整座涟州府也首屈一指,时至午时里面却没什么人,正遂了曹衡的心意。他率先低头钻进假山洞,双手叉腰豪气奔放道:“来吧!” 曹胤哼了一声,跃了进来,说道:“摇头摆尾嚣张什么?看本少爷一会儿揍得你屁滚尿流,哭爹喊娘。” 曹衡昂然道:“谁若将咱们比武的事情告诉爹娘,谁就是孬种!” 曹胤跃跃欲试,迫不及待道:“就这么说!”身形一动,欺到曹衡近前,左手虚晃,右拳疾打他的面门,正是太霞派的“落霞孤鹜拳”。 他年纪虽小,力气不到,但在曹执三年多的倾心教导之下,已将这套拳法使得颇为纯熟,一招一式有板有眼,所差的不过是拳劲与火候而已。 曹衡叫了声:“来得好!”不慌不忙脚下左一摇,右一晃,轻松避开曹胤的右拳。这座假山洞口狭窄,里头却曲径盘桓,别有洞天。洞顶两方巨石相合而成,留了一道缝隙正让日光透下。 曹胤“咦”了一声,跨步上前迫住曹衡,左拳蹦出虎虎生风,又是一招“飞鹜掠潭”。这些招式曹衡也会,晓得自己只要使一招“红霞掩日”挥拳横出即可化解。但天君说过,打不算本事,让曹胤沾不着衣角才算赢。当下身躯滴溜溜一转,已绕到了曹胤的身侧。 曹胤飞腿侧踢,又狠又快,却是新近学会的一式“豹尾踢”。放在以前曹衡一准腰肋中招,趴在地上。可今天竟然如有神助,毫不费力的退身错步,又让了过去。 曹胤头大火气更大,暗道:“出鬼了!”打足十二万分的精神小拳头奔若流星,步步进逼,对着曹衡一阵猛攻,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曹衡见对方接连三招打自己不着,心中大是开心,记着大梦天君所传的几式奇遁身法,脚下进退自如,在曹胤的拳脚暴雨里穿梭往来,游走如风。 他故意哈哈笑道:“曹胤,你是不是没吃中饭,力气不够,比以前可差远了?看来这个‘老大’本少爷是当定了!” 曹胤满脸通红,二十余招下来累得呼呼带喘,恨恨道:“这小子躲来躲去来回晃悠,看起来离得不远,偏偏就打他不到!”口中说道:“臭小子,你只逃不打算哪门子好汉?有种就真刀真枪跟本少爷拆上两拳!” 曹衡看到曹胤脸红发急,真是心花怒放,往日积郁的什么恶气也都出了,笑道:“傻大个,你有种就先抓到本少爷再说!” 曹胤怒极,叫道:“你真当我打不到你么?”突然脚尖点地,腾空而起犹如一头飞鹰,居高临下扑击曹衡,双手并立成掌连环劈落。 曹衡一时傻了眼,这招爹爹从未教过自己,也不见谁平日练拳时有施展过,莫非曹胤也在半夜做梦学功夫?他快步侧闪,连用两式奇遁身法,避过曹胤双掌。 曹胤右手在石壁上一撑,借力横转再次攻到,劈向曹衡后颈。曹衡终究修炼奇遁身法不久,远未到意发形动的地步,微现慌乱脚下立时出错,险些一个趔趄绊倒在地,下意识的一缩脖子朝前闪躲。 曹胤叫道:“让你再逃!”又一记豹尾踢狠狠踹向曹衡面门,一旦击实轻则昏厥,重则头颅血管爆裂,命丧当场。 曹衡“哎呀”惊呼,身子已失去平衡无法避让,双手一抱头,只盼能抵消几分腿劲。 忽听洞顶上方有人沙哑着声音说道:“小小年纪,下手恁的狠毒,该打!”一股微风拂过,曹胤的身躯在空中莫名其妙的被高高抛起,连翻了几个跟头摔出假山洞。 他“噗通”一声屁股着地,摔得呲牙咧嘴,满眼金星。幸好洞口草甸甚厚,倒没真受什么伤。 曹胤吓的魂飞魄散,一骨碌起身头也不敢回往月亮门洞拼命跑去,不住叫道:“有鬼,有鬼啊─”一不小心噗哧滑倒,忙爬起来跌跌撞撞再跑,差点撞上曹夫人。 曹衡死里逃生,听那声音耳熟,惊喜道:“天君,是您么?”抬头四顾,洞壁上方怪石嶙峋,却不见有人。 这时就听曹夫人在洞外唤道:“衡儿,你在里面作什么?” 曹衡整整衣衫,奔出假山洞笑道:“娘亲,我在里面玩耍呢!” 曹夫人哼道:“撒谎,我刚瞧见曹胤慌慌张张的去了,定是你们两人又在打架。” 曹衡急忙摇头道:“没有,没有!我是在跟他玩捉迷藏,谁知这小子太不禁吓,还没怎么就屁滚尿流的跑了。不信,你去问他。” 曹衡赌定娘亲不会去问曹胤,但曹胤会不会把这事告诉曹执就难说了。不过他绝难想到曹胤是更加不敢说的,他情急之下违拗了娘亲的训诫,施展出那套天都派的“惊涛十八掌”,事后大为惶恐,自是噤口不言,反生怕曹衡会来告状。 曹夫人将信将疑,但见爱子衣衫只蹭上稍许泥灰,身上并无伤痕,也就放下心来不再追问,说道:“你干爹一早托人给你送礼,快跟我回屋看看。” 原来曹彬夫妇感怀林熠慨赠石棘兽的恩德,早将他收曹衡为义子的事与爱子说了。只是没想到不久后,这位干爹就背上弑师叛门的弥天罪状,为天下通缉追杀,无奈何要隐身曹府变作钱老夫子。 曹衡雀跃道:“我干爹派人给我送礼了,是什么好宝贝?” 曹夫人微笑拉着儿子的手往小楼行去,说道:“你看了就知,保管喜欢。” 母子两人回到屋中,曹夫人从橱柜里取出一个蓝布包裹放在桌上,解开结扣。曹衡三下两下打开包裹,却微觉失望。只见里面是件藏青色的皮甲,做工简单不说,看上去也比自己的个头宽大了不少,说不定穿到成年也可。 曹衡“哎呀”一声叹道:“娘亲,干爹就给衡儿送这个难看的东西么?快过年了,他为什么不来看望衡儿和爹爹?” 曹夫人展开皮甲,说道:“你干爹事忙,哪能到处乱跑?来,脱了外衣,试试看现在能不能穿?” 曹衡嘟起小嘴道:“我不要穿,我要见干爹。娘亲,你赶紧请爹爹写封信送到昆吾山,让干爹到咱们府里来过年吧。要不,咱们去干爹那里过年也行。” 曹夫人笑道:“昆吾乃道家仙山,岂是说去就能去的?再说,这可不是什么难看的东西,这可是你干爹花费了无数心血才造成的皮甲,你要穿上才能知道其中的好处。” 曹衡好奇心起,褪下外衣,把皮甲套上,松松垮垮的拖曳到膝盖。他伸手摸了一摸,只觉柔软轻巧,不似看上去那么笨重,还透着一股暖意。即使不穿外面的那件棉袄,也不会感到冷。 曹夫人将皮甲下襬卷起一层,收进曹衡的腰带,上下打量道:“嗯,这就成啦!” 曹衡嘻嘻一笑道:“娘,干爹送的皮甲倒也暖和轻巧,我往后可以不穿大棉袄啦!” 曹夫人摇头道:“你以为干爹煞费苦心造出皮甲,是来代替你的大棉袄么?”转身从墙上取下仙剑,“喀啷”出鞘挥手斩向曹衡肩头。 她早先已见过林熠剑劈皮甲,晓得这件石棘兽制成的宝物貌不惊人,却坚韧无比,水火不侵,刀剑不伤,这才敢拿爱子试验。 曹衡哪晓得其中奥妙,瞑目惊叫道:“娘─”话音未落,仙剑已“叮”的脆响,斩在皮甲上高高弹起。 皮甲上一丝白色剑痕一闪而褪,丝毫无损,连剑上灌注的真气也泥牛入海,尽数卸去。曹衡睁开眼,目瞪口呆的望着肩膀,没感觉一点疼痛,拍手道:“娘亲,你的剑劈在我身上一点也不疼!” 曹夫人点头道:“那是自然。此甲取自石棘兽皮,不只能防刀剑,等闲罡风掌力、水火飞毒也尽可化解。可惜石棘兽躯体尽管庞大,却唯有腹部的一块肌肤柔软轻薄,由此也可见这件皮甲的珍贵。你将它贴身而穿,切莫到处炫耀招惹麻烦。” 曹衡摆弄着皮甲,喜孜孜的应了,说道:“娘亲,干爹待衡儿真好,我恨不得马上就能见到他老人家,当面捧茶给他喝。” 曹夫人笑而不语,心中暗自祈祷,但愿可以将实情告诉儿子的那天能早一点到来。 第六章 雪见 时光荏苒,不觉已是腊月二十九,依据涟州当地的民俗被称作“小年夜”。曹彬回来已有两天,林熠将炼制好的三道神雷驱魔符和祭符真言一并交给了他。两人足不出户,开始锻铸石棘荆刺,把书房底下的密室整个变做了打铁铺子。 林熠暂时未把那晚在后花园听到孙二与那女子的对话转告曹彬,只在闲谈时,旁敲侧击的询问曹执妻子的出身来历。 曹彬不知其中关节,只据实相告,但可惜他性情秉正又素无窥问旁人**的癖好,故此所知有限。只言道这位曹府二少夫人娘家乃檀州望族,复姓司徒,单名一个宛字,九年多前嫁入曹府,平时寡言少语,竟也不晓得她修炼过仙家绝学的事。 林熠也不去揭破,可每回遇见曹执,见他一副冰冷倨傲、神气活现的模样时,心中不免有些怜悯。 林熠既寄居曹府,便容不得旁人有加害曹彬等人之举,但孙二与司徒宛隐忍多年凶行未现,自己不妨再冷眼旁观上一阵子,设法探察他们究竟有何图谋,居然不惜付出偌大的牺牲代价。 清晨早起,孙二像往常一样服侍林熠洗漱用饭。林熠眼角余光打量,见他唯唯诺诺,笑脸不断,哪里有那晚半分的影子?但他既看破孙二行藏,暗中留神也终能从对方不经意的举止神态里,寻觅到点点蛛丝马迹。 用完早饭,曹彬来找,进门便笑着拱手道:“钱先生,在下先给你拜个早年。今日能否停课一天,愚夫妇想携着妍儿、衡儿前往奉仙观烧香还愿。” 原来曹衡身患九阴绝脉,久病不愈,曹彬夫妇便曾到涟州府外的奉仙观烧香请愿,以求三清圣祖保佑,庇护爱子长命百岁,去灾消难。月前得石棘兽胆汁救助,曹衡转危为安,性命无虞,故此曹彬夫妇特意选定今日前去还愿。 这奉仙观沿自正道天都派一脉,于涟州府方圆数百里内香火旺盛,闻名遐迩。上自公侯将相,下到贩夫走卒,朝拜敬香者终日络绎不绝。观主心航道长与曹子仲素有交情。 林熠闻言略一思忖,说道:“老朽亦久闻奉仙观大名,奈何寄居贵府月余尚未得暇瞻观,心中正觉可惜。既曹兄意欲前往,不知老朽可否随行?” 曹彬一怔,他知林熠正受通缉,平日行动异常谨慎,从不曾踏出府门半步,因此才未邀请同行。 不料林熠会主动提出要观瞻奉仙观,想来也是静极思动之举。且年关将临,外面的风声也弱了不少,林熠藏在曹府众人之中料也无事。当下也不作多想,笑道:“先生愿意同行,在下求之不得。” 孙二在旁听着一直没插嘴,林熠却不放过他,说道:“孙二,你连日服侍老朽也甚为辛苦,不妨今日也随同前往,散散心。” 孙二望向曹彬问道:“大爷,小的去得么?” 曹彬本就随和,对下人也不存成见,微笑道:“钱先生有邀,你就一起去吧!” 孙二笑颜逐开,躬身谢道:“多谢大爷,多谢先生!” 众人收拾停当,分坐两辆大车出了曹府。孙二赶着马车当先开道,曹彬与林熠便坐在这第一部车里,曹夫人则领着曹衡、曹妍乘坐后车。 另有一干曹彬的弟子、仆从相随,那姓马的镖头也带了数名镖局里交好的同门跟来。一伙人浩浩荡荡沿青石大街出南门,往奉仙观而去。 奉仙观座落在涟州城南二十余里的抚仙湖畔,占地百多亩,观宇宏伟,林木葱郁,亦是涟州当地一景。观中前后三重大殿,六座偏殿,其他楼宇亭台不计。 出家道士常有七八十人之多,几乎赶上整个太霞派的弟子人数。观主心航道长清誉卓著,年近百岁兀自身轻如燕,精神矍铄。 众人一路谈笑风生,尽拣些过年喜庆的话题,颇是热闹,也不觉得二十多里地有多长。但临近奉仙观,马车却再也行走不动,被四邻八乡慕名而来的善男信女挤得寸步难行。一问才知,今日正逢心航道长亲自主持开光大典,观内观外人潮汹涌,都是赶来瞧个热闹的。 曹彬站在马车外望着前方人头攒动,苦笑道:“咱们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孙二道:“大爷,咱们来都来了,总不成掉头回去吧?不如把马车留在路边,大伙儿步行进去。咱们这么多三大五粗的汉子在,还怕挤不过他们?” 曹彬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招呼众人下车聚拢,交代道:“待会进到观里,大伙儿可随处走走,不过莫要生事。万一失散,一个时辰后咱们就在马车旁会齐。”又留了两个人看守车辆物事,这才继续前行。 姓马的镖师领着几名壮汉当先开道。他名叫马横,走起路来人如其名,果然是横冲直撞,把旁人挤到一边,硬生生闯出一条道来。曹夫人紧牵着曹衡、曹妍的小手跟在丈夫身后,唯恐两个小孩乱跑走丢。此处人山人海,摩肩接踵,远比庙会还闹忙。 进了观里,有数十名年轻道士在维护秩序,情形反而稍好一些。众人在大殿前的一株树下停住,各自大松了口气。寒冬腊月之际,许多人竟在揩汗。 曹彬笑道:“好厉害,多少年也没见今日这般的阵仗。” 小孩却最喜热闹,曹衡笑逐颜开、小脸通红,手被娘亲抓着,身子却扭来扭去,小脑袋不住东张西望。 林熠、马横等人向曹彬招呼一声各自散了,孙二也早不知被人流挤到哪里去了,只剩两个丫鬟还侍立一旁。 曹彬道:“走吧!咱们往真武殿敬香去。”真气流转盈满外衣,身边之人只需轻轻一触旋即往两旁闪开,却不觉得疼痛。饶是如此,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穿过前殿的回廊,来到真武殿前。 今日落成的乃是后殿的一尊老君神像,因此入观的游客十有**并不停歇,迳自往后殿涌去,真武殿里较之往常略显拥挤,但已远远好过殿外的情形。 只见大殿正中供奉了一尊高达两丈的真武神像,不怒自威,栩栩如生。两旁列侍温天君、马天君、水火二将军等神像,俱都威武庄严。 曹彬夫妇与曹衡、曹妍在真武神像前的蒲团上跪下,从丫鬟提的竹篮里取出香烛燃上,叩拜祝告。 曹彬仰望真武神像,口中低声默祷道:“真武帝君在上,我儿曹衡蒙您仙力庇佑,绝处逢生,九阴顽症终告消解。帝君对我曹彬满门恩重如山,小人纵粉身碎骨也难以为报。 “只盼衡儿今后否极泰来,平安喜乐,做个坦荡君子,俯仰天地。一切灾难罪孽,我曹彬愿一力承担,千刀万剐,甘之如饴。” 尽管殿内人声嘈杂,曹衡的小耳朵仍听得真真切切。所谓慈母严父,一贯以来小家伙总对自己的爹爹心存三分敬畏。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爹爹对他的疼爱绝不下于娘亲,远远胜于自个儿的性命。 他心中感动,叫道:“爹爹!”一头偎进曹彬坚实温暖的怀中,说道:“衡儿一定听您和娘亲的话,将来做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光明磊落,行侠仗义。” 曹彬将爱子抱入怀中,感慨万千,顿感到以往数年的奔波之苦尽不值一提,苦尽甘来夫复何求?轻拍曹衡的肩头,道:“来,你也向真武帝君敬上一炷心香,多谢他起死回生,泽被曹门。” 曹衡应了,罕有的规规矩矩,真心诚意学着爹娘的样子向真武神像叩拜进香。曹彬抬头望着真武神像,再祈一愿,愿林熠能逢凶化吉,冤情得洗。 敬完了香,曹彬又捐出百两纹银,在观里转了一圈。但到处人流如潮,连走路也难,后殿更被围得水泄不通,远远望去尽是黑压压的人头。曹衡、曹妍不久就觉着无聊,连声喊饿,只得退出观外。 来到马车停泊处,不见有其他人回转。曹衡与曹妍钻进车里,打开食盒,单找些蜜饯干果吃了起来。 过了大半个时辰,众人陆续回来。孙二左手一串油炸臭豆腐,右手一串冰糖葫芦,吃的不亦乐乎,让曹衡大是眼红,吵着要买。 马横意犹未尽,提议道:“大师兄,时日尚早,咱们也不着急回城。干脆再雇条船,一边游湖,一边喝酒,岂不痛快?” 话音未落,曹衡已拍红了巴掌,众人亦附和叫好。曹彬微笑道:“泛舟湖上,确乃乐事,就怕天寒地冻,雇不到船。” 马横拍胸脯道:“大师兄放心,别人去了没有,咱们威远镖局还怕没有么?小弟这就去找船,你们随后跟着来。”说罢翻身上马,带了两个同伴往湖边驰去。 一行前呼后拥,驾着两辆马车徐徐跟上,须臾到了湖畔。只见码头上马横站在一艘画舫之上,正朝众人挥手招呼。大伙儿兴致高涨,把车马寄存岸边,鱼贯登船,齐齐称赞马横办事得力。 这艘画舫上下两层,装饰精美,水手仆从一应俱全。原本是朝中权贵的私家游船,闲泊于此。但禁不住马横重金诱惑,船老大私下接了这桩买卖,也算是一笔小小的飞来横财,与手下分了,正可为家里置办一些新衣腊肉。 众人在船舱里坐定,船老大一声令下起锚扬帆。这座抚仙湖碧波万顷,终年不冻。湖中三十六峰卓然林立,尽显北方山水之雄奇峻伟,遥望长空云渺,碧波浩荡,譬如一幅泼墨画卷,引人入胜。 船中许多人都不是头一回游湖,但依旧兴趣盎然,没坐一会儿便三五成群上了二楼的甲板,凭栏远眺,极目湖天。曹衡与曹妍在甲板上奔下奔上,追逐嬉戏,风里洋溢起清脆的童音欢笑。 林熠与曹彬并立船头,风动衣袂,心怀舒畅。曹彬凝望湖光山色,说道:“钱先生,你可曾听说过,这抚仙湖的由来还有一个神奇的典故。” 林熠摇头,回答道:“老朽孤陋寡闻,还请曹兄指教。” 曹彬呵呵一笑,伸手遥指前方数里外的一座青峰道:“传说几千年前,那座名叫‘金云岛’的小峰上隐居着一位魔神。他不知犯下何事被贬入凡尘,却依旧不思悔改,四处为孽。 “每逢月圆,他必要踏平附近一座村庄,将男女老少悉数剖心挖肝,下酒来喝。普通凡人虽对他恨之入骨,但实力悬殊又岂是这魔神的对手?久而久之,涟州的村民为保性命,便纷纷背井离乡,逃亡他处。” 林熠笑道:“故事说到此处,通常便该有哪位大罗金仙体察人间疾苦,仗剑下凡,除魔卫道,将那位魔神打得万劫不复吧?” 曹彬摇头道:“不是这样。如此过了数年,那魔神贪恋人间自在,竟乐不思迁,在金云岛上建了一座比皇帝老子还宏伟豪华的宫殿,并下谕招徕仆佣以供驱使。 “他还言道,谁肯入宫为仆,便免去其全家灾厄。十年届满,尽可携带宫中珠宝珍玩回返家乡,成家立业。” 林熠嘿道:“条件可谓优厚,那魔神最终招到人没?” 曹彬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久之后还真有一个年轻人上了金云岛,自愿为仆。但到最后,也只有他一人而已。原来涟州的父老乡亲早对魔神深恶痛绝,宁死也不愿以身侍魔,惹来乡邻唾骂。 “偏偏这个年轻人舍弃了新婚妻子,告别年迈爹娘,独自一人进了魔宫。没几日,他父母受不了亲朋冷淡、乡邻讥嘲,竟被双双活活气死。貌美如花的妻子不愿背负骂名,亦改嫁他人。” 说到这里,曹彬低低一叹道:“这年轻人闻知消息后,竟不为所动,反责怪妻子没有福分,不能等到自己十年后衣锦还乡,共用荣华富贵。从此他死心塌地的侍奉魔神,奔前驱后极尽忠诚。 “渐渐魔神对他消除了防备,又因这年轻人能说会道,精明干练,不觉大加欣赏起来。有一日醉酒之后,他无意中终于说出自己身上唯一的破绽,那便是脚板心乃其法力所不能及处,只消匕首运劲一戳,即刻元神溃散,万劫不复。” 林熠心头一动,已清楚这故事后来的走向,但并未插话,只听曹彬继续道:“魔神酒醒之后早忘了自己说过什么。而那年轻人也真能忍得,又过了整整半年,他终等到魔神再次酩酊大醉的机会,把一柄锋利的匕首用尽全身所有的力量,插进了魔神的脚底。 “魔神大吼醒来,见是年轻人下手暗算自己,顿时怒不可遏,临死一击最终玉石俱焚,同归于尽。那座魔宫也轰然坍塌,如今只剩下一个方圆数里的陷坑,留由后人凭吊。” 林熠静静摇头,道:“这故事定然是假的了。当事者的魔神与年轻人都已死去,魔宫内又无第三人的存在,有谁能如此清楚的知道其中过程?” 曹彬道:“话虽这样,但涟州的百姓还是愿意相信当年确有其事。据说那年轻人的妻子得知真相后,悔恨不已,驾舟跑到湖中痛哭三夜,最后沉舟自尽。死去的身躯化作一座山峰,与金云岛遥遥相望,便是那座‘望夫崖’。” 林熠顺着曹彬手指方向瞧去,果然看见金云岛东侧里许,有一座秀丽山峰,郁郁葱葱,婀娜多姿,大异于周围其他峰峦,颇似一妙龄女郎长身远眺。 曹彬接着道:“这典故世代相传,后人感怀那年轻人忍辱负重,舍身刺魔的义举,又传说他后来魂魄未散,得道飞天,位列仙班,被敕封为‘伏魔天君’。 “于是涟州百姓集资建起奉仙观,在第一重的主殿里供奉的就是伏魔天君神像,更把此湖更名‘抚仙’,以慰其在天英灵。” 林熠恍然道:“难怪老朽在大殿里看到的伏魔天君神像,却从未在他处见过。” 曹彬问道:“先生在奉仙观中游览多个时辰,可有何收获心得?” 林熠嘴角逸出一缕奇异微笑,回答道:“心得或未可知,收获却有一二。” 这时湖面上寒风乍起,天色骤变,云层攒聚,暗如晨昏。曹彬抬头观望,皱眉道:“这天气说变就变,早上还好好的日头,刚到中午竟就要下雪了。” 船老大奔了过来,问道:“曹爷,这天马上要落大雪,是否要停船靠岸?” 曹彬想了想,道:“暂不忙,如此湖中雪景断不能错过。” 船老大也不多话,取来斗笠分与两人。湖面波澜翻涌,一朵朵雪白的浪花拍打船舷。但这画舫甚大,行驶起来依旧平稳。天空中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飘落,开始尚嫌稀疏,然而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幕天席地,白茫茫的一片掩盖湖面。 此时所有的人都跑上甲板,戴起船老大分发的斗笠,一个个笑语开怀。马横得意道:“大师兄,小弟的提议不错吧!正赶上一场雪景。” 曹夫人笑道:“还是马兄弟能掐会算,未卜先知,抵得上半个神仙。” 众人说说笑笑,见远山隐隐如云遮雾绕,碧绿的湖面波浪起伏翻腾起冉冉水气,无不心旷神怡,流连忘返。又过了半个多时辰,雪越下越大,湖上寒风越发凛冽,众人陆续回到舱内品茶取暖。 马横与孙二等人围了张八仙桌,玩牌开赌,曹妍和曹衡两个小脑袋凑在人堆里观战,不论谁赢了都少不了他们两个的利钱。 忽然前方湖面上隐约出现一叶扁舟,在风雪波澜里载沉载浮。上面立着两名年轻文士,一着青衣,一着蓝衫,任凭小船颠簸跌宕,悠然自得地欣赏着抚仙湖美妙雪景。 曹彬凝目打量,低声道:“偌大的风雪,这两人只乘一小舟出湖,连一个艄公也不带,看来绝非常人。” 林熠点点头没有说话,脸上微微露出疑惑沉思的神色。 曹彬见状诧异道:“莫非先生认识舟上之人?” 林熠摇头道:“老朽身在北地,此处少有故旧,这两位……并不认识。” 没多一会儿,那小舟若隐若现向西驶去,渐渐消失在曹彬视线里。 只听见林熠双指轻击朱栏,清声吟道:“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常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歌声低沉,铿锵悠扬,随朔风吹送飘扬漫天飞雪之中。 曹彬拊掌低和道:“‘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好词,好气魄!钱先生,这可是你作的么?” 林熠笑道:“老朽焉有此大才?只是昔日一位挚友时常吟唱此阕,老朽听的多了,也就记下,却也不知到底是何人所作。” 而这位挚友,林熠未说,其实就是他的二师兄宋震远,感物怀人,笑意里总有一抹怅然。 忽闻湖上遥遥有人应和道:“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歌声清越,婉转激荡,正是这首词的下半阕。 林熠放眼望去,见那叶扁舟竟又驶回。船首站立的青衣文士面冠如玉,丰神俊朗,风荡衣袂,翩若凌波,朝着画舫拱手笑道:“晚生东海雁五,偶听舫上高贤放歌,一时兴起冒昧应和,还望恕罪。” 风雪之声虽大,但话音入耳依旧平和委婉,仿佛丝毫不费气力,就能让画舫上人听得清清楚楚。 林熠眉宇轻抬,暗道:“真是她!只是朔风正紧,冰封北地,她跑来涟州作什么?”听这位女扮男装的雁五公子言下之意,颇欲登舟结交,更觉有异。 曹彬见林熠不语,便代答道:“湖上逢佳客,曹某不甚喜之,何言冒昧?” 雁五公子身旁的蓝衫青年笑道:“兄台可是太霞派的曹彬兄,小弟北海楚凌宇。” 曹彬闻言愕然,浑没料到这蓝衫青年竟是号称正道年轻弟子第一人的,北海不夜岛楚大公子。其父不夜岛岛主楚镇昙在正道中声名显赫,几与天都掌门青松真人及林熠师尊玄干真人并驾齐驱。 楚凌宇年不过二十五六,却青出于蓝,被期许为五十年后正道八大门派的第一高手。 由此推论,在他身畔的雁五公子看似羸弱,身分亦必非同小可。若非顾忌林熠被识破乔装,以他好客喜交的个性,当即就要邀请这两人登舟一叙。 他抱拳礼道:“楚公子大名在下仰慕已久,湖上邂逅不啻三生有幸。” 就瞧雁五公子侧向楚凌宇说了句什么,楚凌宇点点头笑道:“曹兄谬赞小弟愧不敢当,在下与这位雁兄弟在湖上迎雪破浪不觉稍有倦乏,欲过船来讨杯水酒聊作歇息,不知是否叨扰了曹兄和诸位的雅兴?” 曹彬颇感为难,楚凌宇主动出言相邀,自己脸上荣光,怎也不宜拒绝才是。但这一上船,与林熠正面相对,万一出了岔子自己怎对得起林熠。 林熠思忖道:“楚凌宇话虽客气,却未必出自本意,要结交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太霞派门人,多半是那人的主意。 “常言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曹大哥若一味推辞反招惹嫌疑,索性以静应变,瞧瞧这观止池的‘雁五公子’究竟意欲何为。至不济我被她识破行藏,大干一场,却也不能牵累曹大哥一家。” 当下他假装拂去肩头雪花,遮住口形传音入秘道:“曹大哥,便请他们登舟吧。” 曹彬略一踌躇,旋即依言扬声道:“楚公子客气,在下这便将船靠过来。” 楚凌宇哈哈一笑,摆手道:“曹兄,不必麻烦!”体内仙家真气微转,催动扁舟靠到画舫边,把缆绳系上画舫,和雁五公子双双纵身一掠,身如飞絮上了甲板。 曹彬这才得机会仔细打量,漫天大雪中,这两人身上、发上不沾一片雪花,悠然自若,谈笑风生。那雁五公子分明是女儿身,想必是楚凌宇的爱侣,暗喝一声彩道:“好一对金童玉女,郎才女貌!” 他伸手一引道:“楚公子,雁公子,两位舱里请!”与林熠并肩伴着两人入了船舱。 第七章 夜袭 曹彬引着楚凌宇和雁五公子回到船舱,马横等人也纷纷聚拢过来。曹彬一一介绍,众人互道仰慕分宾主落坐。 雁五公子似十分喜爱小孩子,将曹妍、曹衡小手牵住轻语攀谈,极是亲热。曹衡不怕生,眨着眼道:“雁叔叔,你的手又软又滑,比衡儿娘亲的手握着还要舒服。” 曹夫人尴尬叱道:“衡儿,好生没有礼数,这般对你雁叔叔说话。” 雁五公子微笑道:“姐姐莫要责怪衡儿,小妹本就是女儿身。只因出门在外为求方便,才改换了男装。衡儿童言无忌,真是聪明伶俐的孩子。” 曹夫人见她坦诚相待,并不刻意掩饰自己女扮男装之事,不由生出好感,笑道:“雁姑娘有所不知,这孩子自幼被宠惯坏了,无法无天,口无遮拦,万勿见笑。” 曹彬有意试探楚凌宇的来意,问道:“不知楚公子与雁姑娘何时到的涟州,若非湖上偶遇岂不错失?在下忝为地主委实汗颜,改日定当登门拜访。” 楚凌宇道:“曹兄无需客气,小弟与雁仙子昨夜才到的涟州,暂居奉仙观中,正欲择日拜望贵府曹老爷子,不想先在这儿邂逅曹兄。叨扰之处,还请诸位宽宥。” 曹彬暗自寻思,这般大冷天的又是新年将近,楚凌宇何来的闲情雅致,风尘仆仆跑来涟州游山玩水。 可要说是冲着林熠而来,却看他两人好自以暇的谈笑风生,并无异常。更何况林熠隐身曹府之事,除自己与夫人外再无第三人知晓,会是哪里泄漏了消息? 他思来想去,反倒更加琢磨不透楚凌宇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当下微笑道:“原来楚公子要找家父,敢问有何见教?” 楚凌宇笑着摆手道:“见教可不敢当。小弟久慕令尊大名,既来了涟州,焉有不投帖造访的道理?只是时近岁末,恐曹老爷子贵人事多,这才没有冒昧登门。” 马横说道:“楚公子哪里的话,师父他老人家若听说您要到镖局作客,不定会有多高兴。俗话说赶日不如撞日,干脆待会儿就跟咱们一块儿回镖局吧!眼下过年,咱们府里也甚是热闹,可比奉仙观里有趣多了。” 楚凌宇含笑望向曹彬,问道:“马大哥快人快语,曹兄意下如何?” 曹彬拱手道:“楚公子隆情,在下自是欢迎之至。”又闲聊须臾,画舫回程停到码头,众人各乘车马,迳自往曹府而去。 一行回到镖局,已是黄昏,马横早有派人先行回报曹子仲,老爷子率着曹执等人亲自出府相迎。 当晚曹府大摆夜宴,款待楚凌宇与雁五公子。楚凌宇酒力不凡,来者不拒,面不改色足足喝了二十多碗。 雁五公子被曹妍、曹衡一左一右围着,与女眷一席,只啜上几小口清茶,显得平易近人。 宴后,曹子仲说什么也要留楚凌宇和雁五公子在府上盘桓数日,等年后再走。楚凌宇竟不推辞,小住下来,自有下人打扫静室,收拾床铺。 林熠早早退席回到屋里打坐。经过一个来月的潜心休养,他的伤势已经好了有六七分,恢复的速度远比自己预想的快。 他一路之上都在留意雁鸾霜和楚凌宇的神色言举,却发现这两人并未注意自己,甚至未曾主动和他说过一句话。 只有雁鸾霜问起湖上吟诗之人时,曹彬代自己作了介绍,其后就再无接触。怎么看也不像是冲着自己来的,否则这两人的城府也委实太过可怕了一点。 他不由思忖道:“北海不夜岛与天都派一贯交好,楚镇昙和青松真人多年挚交形同莫逆。难不成楚凌宇此来与孙二和司徒宛的密谋有关?可为何又携着观止池的雁鸾霜,莫非连她也牵扯在内,同在算计曹府?” 时近深夜,林熠收功起身,前厅的酒席早已散了。他换上大梦天君的袍服,戴上石棘兽皮制成的面具,悄然出屋奔着孙二住的厢房而去,隐到院子里的一株银杏树上。 孙二的屋子窗门紧闭,黑漆漆一团似已入睡。林熠也不着急,眼睛半睁半闭坐在树上假寐,周围的任何细微动静却都难以逃过他的灵觉。 如此过了约莫一个来时辰,果然看到孙二的身影偷偷从窗口跃出,略微打量四周随即向后花园行去。 林熠心道:“看来他是约了楚凌宇在后花园见面,我且跟了下去,设法侦知他们的图谋。” 他晓得楚凌宇随时可能出现,行动越发小心,运上奇遁身法远远缀着,更不敢靠得过近。 进了后花园,孙二先绕了一圈,确定园中再无别人才钻进假山洞。 又过少顷,只见司徒宛独自一人从月亮门洞外步入,也跟着进了山洞。 林熠一怔,暗道:“原来他约的是司徒宛,不是楚凌宇,我倒猜错了。”凝神运功,倾听洞内两人的交谈。 就听司徒宛低声埋怨道:“你把我急着约来有什么事,可知道这有多危险?” 孙二冷笑道:“怕什么,凭曹执这个蠢材,也能察觉得到?” 司徒宛道:“小心驶得万年船,你莫要一个大意坏事才好。快说,到底有什么事?” 孙二道:“楚凌宇为何会来曹府?他身边的那个姓雁的女子,我瞧多半便是近来大出风头的观止池传人雁鸾霜。难道说天宗也晓得了这件秘密?” 司徒宛摇头道:“不可能,天宗和不夜岛再神通广大,也绝无可能知晓咱们的事情。近些日子外面风传,楚凌宇自神霄宫一战后便与雁鸾霜并肩携游,交往甚密。说不定是在偷偷追恋人家,你不必杞人忧天,大惊小怪。” 孙二道:“但愿如此。大过年的,他们既不去北海,也不回东海,却偏偏投到老鬼的府上,我总隐隐觉着不妥。” 司徒宛哼道:“有什么不妥的?你整日吃饱喝足了便无事生非,疑神疑鬼才大大的不妥。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这就要回屋了。” 孙二急忙一把拉住司徒宛,涎着脸笑道:“好妹子,别急着走。自打曹执回来,咱们两个还未得机会好好说一会儿话呢。” 司徒宛甩手道:“快松开,那死鬼还在静室里打坐。万一回屋子见不着我,又要惹出一番风波。” 孙二抓得更紧,顺势揽住司徒宛的纤腰不以为然道:“你随意扯个谎不就过去了?” 两人正拉拉扯扯、纠缠不清之际,突然听见外头有人扬声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快滚出来!” 司徒宛花容变色,颤声道:“不好,咱们教人发现啦!” 孙二松开司徒宛,脸上闪过一道杀机,低声道:“哪个混蛋多事,老子去杀了他!” 话音未落,就听见外头一声凄厉的惨叫,那人竟已死了。两人面面相觑,大感困惑。司徒宛一推孙二,催道:“快出去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二被人搅了好事,一肚子的邪火,纵身出了假山洞,只听黑夜里曹府中骤然间此起彼伏,到处响起惨呼与示警声,一道道黑影从院墙外纵入,掠向内宅。 孙二又惊又喜。喜的是这些人并非为捉奸而来,惊的是对方俱都身法矫健,修为甚是不俗,夜闯曹府定是欲有所作为。 司徒宛站在孙二身后,错愕道:“二哥,这些人是什么来头?” 孙二摇头回答道:“不晓得,十有**是曹府在外走镖时,无意之中得罪了哪方的神圣,如今人家纠集人马前来报复。” 就这两句话的工夫,喊杀声大震,到处都燃起了火头。 来人显然早有筹谋,从四面八方杀入曹府,一进院墙便四散分开,各行其事,杀人放火肆无忌惮。 曹府众人多数正沉浸在梦乡里,又因临近新年府内的警戒也大不如以往,数名守值的镖师让人家砍瓜切菜一般的轻松料理,几乎毫无阻滞的冲进内宅。 司徒宛脸色一变,失声叫道:“糟了,胤儿还在屋里!” 她嗓音不经意里略略放大,顿时教人察觉。一个中年白衣文士哈哈一笑,招呼同伴道:“袁山主快来,果真有一对狗男女在洞里幽会!” 一个生的如黑猩猩般的巨灵大汉挥舞铜锤应声而至,洪声道:“吕窟主,男的归你,那娘们归我!”左手毛茸茸的爪子蒲扇似的戟张往司徒宛肩头抓来。 孙二也顾不得隐匿行藏,踏步护住司徒宛,沉声喝道:“何方妖人,胆敢夜闯曹府?”左掌虚晃,右掌快逾奔雷“砰”的击中巨灵大汉的脉门。 巨灵大汉做梦也没想到,太霞派中居然藏有正道高手,一个疏忽已然中招,左面的胳膊酸麻难当,几乎废了大半。他负痛狂吼,正欲挥杵再攻,却被那白衣文士拽住臂膀,叫道:“且慢!” “啪!”的展开摺扇,轻摇徐晃一对寒光如针的眼睛端详孙二道:“‘惊涛十八掌’,阁下是天都派的弟子,偷偷摸摸藏在曹府里做什么?” 孙二一掌没有能将巨灵大汉击倒,心下也是暗惊,一面凝神聚气,一面冷哼道:“你不必知道!”回头朝司徒宛打了一个眼色,司徒宛会意颔首。这两个妖人既然识破了他们的来历,那唯有一途,灭口。 白衣文士道:“吕某好意想放你们一条生路,奈何阁下不识抬举,就怪不得咱们心狠手辣,赶尽杀绝了!”摺扇收拢,化作判官笔一式“玉鞭云外指”点向孙二胸口,既疾且狠,隐有嗤嗤风动。 孙二愕然道:“你是南荒雾灵山脉的吕窟主!”他夜半私会,自不会携带仙剑,只得空手相迎,一个退身回到洞中,存心要把对方引到里面,也免在外打斗之间再被人识破身分。 那边巨灵大汉怒吼连连,一头闯入洞中与司徒宛交上了手。他左臂麻木,本吃了不小的亏,但司徒宛同样未携仙剑,唯有依靠一双肉掌周旋,一时半会难分伯仲,也占不着对方的便宜。 这一仗双方打得热闹非凡,可又都有些稀里糊涂。吕岩与巨灵大汉固然想不明白天都派的人为何会隐身曹府,深更半夜私会被自己逮个正着;孙二和司徒宛则是闹不清楚,太霞派何时得罪了南荒群妖,惹得他们漏夜来袭。 按下孙二等人不表,林熠听到惨呼声响立即舍下这对鸳鸯,施展身形迳自往曹彬住的小楼而去。 此时曹府已乱成一锅粥,许多从睡梦里惊醒的镖师纷纷披衣出门,抄起家伙与来敌杀成一团。 林熠举目望去,数十名银衣人已涌入内宅,一马当先的那人满脸麻子,面色如金,赫然就是金牛宫六大护法之一的麻奉秉。他立时醒悟道:“敢情这些人是来报龙首山一箭之仇来着!” 在麻奉秉身畔,另有一名灰衣老者气势不凡,面色阴森。林熠虽不认识,但瞧这架式必然也是金牛宫六大护法中人。这些人的前方,更有百余名来自雾灵山脉的魔道喽啰打头阵,声势浩大。 那些太霞派的弟子与威远镖局的镖师,焉能是金牛宫群魔的对手,甫一接战即溃不成军,接二连三的倒地身亡,金牛宫此次摆明了要赶尽杀绝,不留半个活口。 林熠心想:“金牛宫寻不着我和邙山双圣,跑到这里来拿太霞派出气。曹府遭此无妄之灾,我既然撞见,岂可坐视不理?纵然不得不暴露形迹,也管不了这许多!” 正打算挺身而出约战麻奉秉,忽听半空有清亮动听的嗓音说道:“麻护法,丁护法,小妹雁鸾霜恭候诸位多时了!” 一束淡青色柔和剑光风生水起,譬如天外飞仙幻化无方凌空击落。麻奉秉来不及掣出腰上的金戟,急忙双掌上翻吐气扬声施展出焚金神掌,拍向仙剑。 来人并不与他双掌硬撼,轻描淡写里一转仙剑,斜斜挑向侧翼那名灰衣老者,招式恰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丁护法错步左闪,不防剑华如影随形迫近咽喉。他大吼一声翻身旋转,疾退三丈,堪堪逃过穿喉之厄。双足一落实地赶紧拔出一对金钩,摆开门户全力以待。孰知对方并未乘胜追击,收剑飘落。 丁护法惊魂未定,蓦地感觉胸前有异,忙中抽空低头一瞥,惊见自己胸前的衣襟已被对方凌厉无俦的剑气劈裂,若非有护体真气遮挡,早已伤及皮肉。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凝目望去,只见对面飘然立着一位年轻人,手中仙剑负在身后,气定神闲说不出的雍容自若,却不带丝毫的杀气。 麻奉秉也已掣出金戟,如临大敌,冷冷哼道:“雁仙子,久闻天宗洁身自好不问正魔纷争,你何苦来蹚这混水?” 雁鸾霜悠然微笑,夜风轻荡衣袂丝绦,恍若随时都会凌风仙去,静静说道:“匡世扶危,天宗大任。贵宫无端进犯曹府,欲灭满门,怎能说是小妹在蹚混水?” 丁护法冷笑道:“雁仙子修为卓绝,可要说欲以一人之力与敝宫抗衡,未免有些不自量力。咱们与太霞派的私人恩怨,轮不到天宗来插手!” 就听有人朗声笑道:“天下人管天下事,雁仙子在此,楚某亦在此!”蓝色的身影晃动,楚凌宇已立在雁鸾霜身侧,仙剑上兀自有一滴滴未干的血珠滴落。 麻奉秉死灰色的目光如电,投射在楚凌宇身上,道:“北海不夜岛的楚少岛主也来了。很好,很好,看来天宗与不夜岛是联手要跟敝宫干上了!” 他暗暗舒展灵觉四下窥探,再不见其他的异动,稍觉放心。 虽说近来雁鸾霜与楚凌宇声名远扬,但也仅限传闻。若其后再无援手,己方仗着人多势众,应可硬吃下来。 雁鸾霜微微一笑不答,缓声道:“楚兄,这里交给小妹就是,烦劳你护住内宅。”纤纤玉手擎剑虚指,意由心生,剑起凤鸣,一道无形剑气绵绵卷涌,遥遥罩住丁麻二魔。 麻奉秉金戟“叮”的脆响,横格胸口,只觉得一蓬蓬潮水般的剑气迫面而至,水银泄地般裹挟周身,迫得他不得不凝聚起精修百余年的魔功竭力抵御。 奇怪的是虽然对方的剑势恢弘柔和,毫不含咄咄煞气,但心底里偏生出一种无坚不摧、莫能与之抗衡的颓败感觉。彼此尚未真格的交手过招,气势已逊色三分。 再用眼角余光偷偷扫了眼身旁的丁护法,见他双目圆睁,金钩颤响,较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同样承受着来自雁鸾霜无可匹敌的剑气压迫。 就这么稍一走神,遽然左肋一寒,如遭电击。他骇然之下赶紧收摄心神,体内魔气滚滚涌动,头顶冉冉现出一团金色光雾。便瞧见雁鸾霜深邃悠远的目光正从自己左肋移开,又投向丁护法面门。 丁护法大叫一声,身躯后仰,宛如真有一柄看不着的仙剑正挑向他的眉心,忙不迭双钩并举,狂舞金蛇把头顶护持得密不透风。而雁鸾霜分明一动未动,好整以暇盈盈伫立,仅仅目光飘忽游走而已。 她的眼神投射到哪里,麻丁二人势必面色骤变,金戟金钩齐齐相护,身形更是不知不觉里往后退缩,在地上留下四排一寸多深如同刀削斧劈的足印。 原来雁鸾霜人虽未动,然而一双秋波所及之处,尽皆麻丁二人招式中的破绽所在。她仙剑焕发的缕缕剑气随即跟进,直似能够凭空洞穿对方的护体真气。 一时间二魔节节后退,只觉得各自身上仿佛全无设防,**裸暴露在这少女的剑下。素来自诩炉火纯青的金牛宫绝学,似让那双缥缈明亮的目光盯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一任他们二人如何变幻招式,游走身形,依旧是顾此失彼,狼狈不堪。 这情形诡异至极,好像雁鸾霜眼睛里射出的不是目光,而是一道道无形无影的丝线。而堂堂的金牛宫两大护法,成了牵线木偶,只会随着对方的视线飘移不停腾挪飞跃,惊怒呼喝。 楚凌宇见状又是好笑又是惊羡,他知雁鸾霜独对丁麻两大护法也是绰绰有余,于是扬声道:“雁仙子,在下先去收拾那班金牛宫的喽啰1仙剑一亮虎入狼群,杀进银衣卫的战团之中,自是所向披靡。 麻奉秉眼睁睁看着楚凌宇大显神威,奈何自顾不暇。短短一眨眼间,他额头鬓角冷汗涔涔,犹如已酣斗了三百回合。体内的魔气剧烈消耗犹在其次,全身的气势亦在飞速的削弱枯竭。这样僵持下去,不消片刻便要折戟沉沙,想全身而退也难。 在此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境景中陷入愈久,麻老魔愈是胆寒,懊恼不已自己怎么接了这趟要命的差事。 忽然周遭庞大无伦的压力骤消,雁鸾霜收回目光淡淡道:“麻护法、丁护法,这是何苦来由?太霞派纵有得罪之处,也不致惨遭灭门,还请收兵回山吧!” 麻奉秉大松一口气,心头“怦怦”剧烈跳个不停,手心里渗满冷汗。他与丁护法对视一眼,双目中掠过一丝狰厉,猛喝道:“大伙儿一起上!”纵身飞扑雁鸾霜头顶,金戟舞动如雪,却再不敢看一下对方的眼睛。 丁护法与周围五六个金牛宫好手闻风而动,将雁鸾霜困在了正中。剑光掌影、刀气罡风炽如狂风暴雨,均自在想:“你就是再厉害,终究也只有一人双臂,难不成还能飞上天去?” 雁鸾霜轻轻摇头,樱唇边逸出一丝出尘飘逸的笑容,幽然叹息道:“诸位一意威凌,小妹唯有得罪。” 剑光如虹经天,麻奉秉眼帘里陡然失去了雁鸾霜的身影,甚至灵觉中也感应不到对方的存在。他金戟走空,赶忙拧身回保。 他耳朵里却听见左侧一声闷哼,一名丁护法的弟子抛了双钩软软倒地,身上不见伤痕。却是被雁鸾霜沛然莫御的剑气透体而入震伤经脉,暂时失去了行动之力。 雁鸾霜一招见效,娇躯不作些微停留,翩若惊鸿游走在战团之中。那重重叠叠的刀光剑影密不透风,可在她跟前恍若无物,行云流水般穿梭飘舞,不仅姿态曼妙轻盈,更能避实击虚,避开丁、麻二人的穷追猛打。 她剑不轻出,每次玉腕一振,剑光闪耀里必有一名金牛宫弟子应声倒地。麻奉秉与丁护法追在后头总是慢上半步,干瞪眼瞧着自己的弟子一一中剑倒下,急火攻心偏又无可奈何,心中的震撼亦越发的浓烈。 林熠见雁鸾霜与楚凌宇双双现身,力压群魔,亦放下心来。他可没闲情雅致躲在一旁欣赏雁鸾霜的绝世丰姿,径直奔向小楼。他纵身登上二楼,挥掌劈开窗户,里面是曹妍的卧房。 小姑娘听到外头的喊杀,已起床点着了烛火,正想去找爹娘,猛然看见窗户被震开,一个面蒙皮具的黑衣人闯将进来,禁不住尖声惊叫。 林熠一把揽住曹妍,柔声安慰道:“别害怕,我是你爹爹的朋友!”飞脚蹬开房门,进了过道。 曹妍的隔壁就是曹衡的屋子,林熠自然再熟悉不过。尽管屋门紧闭,可里头却传来桌椅翻倒和一个成人的怒喝叱骂声。林熠二话不说,再踹开房门抱着曹妍闪身入内。 黑暗之中,小曹衡施展奇遁身法借着桌椅家俱的掩护,正拼命逃躲。一个头陀手持殷红血刀紧赶慢赶,急切间居然逮不到他。他似有意生擒曹衡,否则也不必追拿,飞起一刀劈出,小家伙又哪里能够躲闪得过? 林熠横身拦阻,将曹衡挡到身后,沙哑的嗓音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脸!” 第八章 暴露 那头陀收刀停身,上下打量林熠,问道:“阁下是谁?”他本非善茬,若非林熠在身法上无形露了一手,这句话原也省了,提刀砍了就是。 曹衡绝处逢生,一把扯住林熠衣角一迭声道:“天君,这个恶人好凶,你快帮衡儿赶跑他!外头好吵,来了很多恶人么?我爹娘在哪里?” 林熠作出一副冷漠阴森的模样,不但与钱老夫子的酸腐南辕北辙,更要无从让人联想到他的真实身分是昆吾派的叛逃弟子,一字字道:“你又是谁?” 那人答道:“雾灵山不灭崖恨头陀便是老子!” 原来青莲寺无戒和尚毙命的消息一经传出,吕岩、恨头陀等知道屠灭云居观之事已经败露,人人自危唯恐成了下一个倒楣蛋。几个妖人惶恐之下纷纷投到麻奉秉门下,企图附骥金牛宫保住性命。 此次麻奉秉奉命夜袭曹府,吕岩等人也尽数随同,本以为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太霞派,只需伸出一个小指头就行,谁晓得这府中竟然藏龙卧虎,暗匿高手,着实碰上了硬钉子。 林熠听恨头陀报上名号反而笑了,说道:“血屠云居观的,你也有分?” 恨头陀抽了一口冷气,嘴上依旧强横道:“是又如何?今日老子还要灭尽曹门,阁下识相点赶紧滚开,不然连你也一块宰!” 林熠纵声一笑道:“好大口气!”他心悬曹彬夫妇安危,不愿与恨头陀过多纠缠。兼之确定对方是杀害云居观数十名道士的凶手,出手再不容情。 林熠身形闪动,右手掠出抓向恨头陀肩头,一招攻出即将对方的上半身完全笼罩在爪力之下。恨头陀识不得手舞足蹈小八式的厉害,吐气扬声一刀斩向林熠右臂。 曹衡叫道:“天君小心!” 曹妍也在林熠怀里唬得以手捂面,隐隐感受到扑面袭来的冷冽刀气。 林熠右臂陡然变招,一转一滑躲过血刀,轻轻巧巧扣住恨头陀腋窝,低喝道:“去吧!”掌心太炎真气如洪流决堤,震散对方护体魔气直攻心脉,正是那日雨抱朴用以摔飞自己的“渊底擒龙”。 恨头陀大吼跌出,身子重重撞在墙上,“喀喇喇”压塌一片青砖,手足抽动几下嘴角流出殷红血丝,双目放大已是死了。那柄血刀“当啷”坠地,哀鸣声响。 曹衡看傻了眼,高声叫道:“天君,衡儿也想学这一招!” 林熠对敌之时也少有像今天这样使出杀手,一招夺命。但恨头陀屠戮云居观,残忍歹毒,作恶多端,自己理应为冤死之人讨回公道。只是手舞足蹈小八式牛刀小试,陡现偌大的威力,倒出乎林熠意料之外。 想那恨头陀修为不弱,换作三个月前自己十个照面以内应能得手,远不如眼前这般轻松。 他无暇细想回味,转身出了屋子,说道:“以后再说,先去找你爹娘。” 曹衡“哎哟”一声,急忙出屋往曹彬的卧房奔去,叫道:“爹爹,爹爹,娘亲─” 刚到门口迎面一股闻之欲呕的绿色雾气迫来,脑袋一昏仰天朝后跌倒。林熠一把拎住曹衡背心,运气替他驱除毒素。好在小家伙服食过石棘胆汁,身上又有皮甲保护,应无性命之忧。 他放下曹妍,叮嘱道:“你们两个留在屋外,莫要乱跑。”穿过已被掌力震碎的房门,步入室内。 一个绿发老者口中念动真言,头顶盘踞着一只碧玉蟾蜍,正在吞云吐雾,焕放出层层惨绿毒瘴涌向曹彬夫妇。 曹彬因事起仓促,尚来不及拔剑就被这绿发老者缠上,只能以双手不断拍出罡风抵挡毒雾。曹夫人虽然手中有剑,但仙剑上已蒙起一层绿幽幽的诡异光芒,连肌肤也透出隐隐的绿色,显然已经不支。 这绿发老者正是雾灵山寒月洞的洞主,幸亏他的碧玉蟾蜍曾在玉茗仙子手底吃过大亏,法力受损,否则焉能让曹彬夫妇支撑这多工夫?他一面催动毒瘴,一面寒声逼问道:“快说,你们把石棘兽藏到哪里去了?” 曹彬拼命抵抗,咬牙不答。尽管他屏住呼吸,但那毒瘴仿佛无孔不入,竟渗透过衣衫肌肤侵入体内。时间一久,丹田浊气渐沉,耳朵里响起嗡嗡怪鸣,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躯体更是麻木起来。 蓦然屋中亮起一束绚丽紫芒,雄浑风雷骤动,“叮”的击中碧玉蟾蜍。那碧玉蟾蜍挡不得紫芒一击,“喀喇喇”脆响碎裂成大小不一的玉石残渣,爆出一团绿澜迸射飞溅,弥漫的毒瘴立时消退散淡。 绿发老者受气机牵引,“哇”的张口喷出一道血箭,面色惨白剧烈震颤,难以置信的望向门口。 林熠右手微抬,紫芒倏忽钻进袖底不见,冷冷说道:“这等害人的邪物,毁了最好。” 曹彬如释重负,身子依靠墙壁大口喘息,叫道:“林----”猛意识到不对,急忙打住。 林熠见曹彬夫妇只是恶战脱力,受了毒雾侵袭,心头一定,说道:“曹妍、曹衡平安无事,两位放心。” 绿发老者强运真气压住胸口翻腾的气血,明白撞上了劲敌。眼见自己苦心修炼的碧玉蟾蜍化为乌有,心里惊怒交加,凄厉长笑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就用阁下的性命抵偿老夫仙宝毁损之痛吧!” 林熠早已从罗禹处得知吕岩等人的外貌长相,见着这绿发老者的模样,与所祭出的碧玉蟾蜍,已了然对方身分,沉声道:“杀人偿命,谢洞主这话说得一点不错。云居观数十条人命,今日也该抵还一二了!” 谢洞主被林熠叫出身分,喝问道:“阁下是谁,为何认得老夫?” 林熠淡然道:“去问恨头陀吧!黄泉路上有人相伴,阁下不必担心寂寞。” 他的举手投足、一言一行都照葫芦画瓢临摹自仇厉,看在绿发老者眼里,却显得更加高深莫测,霸气迫人,顿觉气馁生出脱身的念头。当下双掌虚晃一招,拍出两道狂飙意图阻上对方一阻,翻身窜向窗口。 林熠后发先至,飘身挡住窗户,一式“无往不利”递出,嘿然道:“走得了么?” 绿发老者收势不及,一颗大好头颅宛如投怀送抱迎向林熠的右掌,不由得魂飞魄散,鼓气厉啸。他的修为较之恨头陀高出不少,对林熠的厉害亦有所戒备,惊惶之中还是能够轰出双掌,只盼能与对方硬撼一招,借力从屋门遁出。 岂料林熠身躯左闪,让开窗口,左手凝成电爪攻向绿发老者的腰眼。绿发老者头已探出窗户,大半截身子尚在里边,背后疾风如芒暗叫不好,硬生生的挺腰沉身,额头“砰”的砸碎窗棂,也顾不得了。 林熠身形飘忽腾挪,手舞足蹈小八式连绵不绝挥洒自如,将绿发老者压缩在狭小的空间里闪躲不得,更无还手之力。 曹彬瞧得眉飞色舞,心折不已,暗暗思忖道:“我若有林兄弟一半的本事,今日也不会险些丧命在这绿发妖人的邪器之下。”念及爱子能得林熠倾心传授,将来成就不可限量,又是欣喜难以名状。 忽然怀里一热,听见曹衡唤道:“爹爹!”一双小手抱住曹彬虎腰,眼睛瞪圆了观瞧激战。原来他与曹妍终究违背了林熠的叮嘱,偷偷溜进了屋子。 林熠左手一式“顺手牵羊”、右手一招“螳臂挡车”打的绿发老者左支右绌,首尾难顾,露出了胸前破绽。他右手轻轻一送,化爪为掌轰然拍在对方心口,低喝一声:“去!”绿发老者狂吼声中撞开窗户,直挺挺摔落庭院,果真去找恨头陀了。 曹衡浑不知害怕,眉飞色舞道:“天君,你真厉害!” 林熠微微一笑,不过有面具遮掩谁也瞧不出来,传音入秘道:“曹大哥,小弟的这身打扮,没吓着你和大嫂吧?” 曹彬摇头,说道:“师妹,你将两个孩子带到书房暂避,我去看看爹爹。”他与曹夫人原属同门,私下里便以“师妹”相称,对着林熠也不需避讳。 曹夫人牵住曹衡、曹妍,颔首嘱咐道:“彬哥,你多加小心,今晚来的可都是金牛宫的魔头。” 曹衡却不干了,拽着娘亲叫道:“爹爹,衡儿也要跟你一起去打坏人!” 曹彬心急火燎,哪有心思和儿子磨蹭,呵斥道:“胡闹什么,快随娘亲下楼!” 曹衡见爹爹发怒,不情不愿的让曹夫人牵着下楼,小嘴里依旧不服气的嘟囔道:“每回打架都教我远远躲开,真是没劲!” 林熠道:“曹大哥,来犯的是金牛宫麻奉秉等人。观止池的雁鸾霜与楚凌宇已在外头挡住他们,咱们这就去救援令尊。” 两人跃出小楼,往曹子仲的“听涛楼”御风疾行。曹府里早乱战一团,黑烟四起,也没谁顾得上他们。林熠当先开道,打发了几个银衣卫已闯到听涛楼前的庭院。 几具太霞派弟子的尸首血迹未干,横倒在地,楼里漆黑一团声息皆无,只有十余具银衣卫的尸体,尽是被人一掌毙命,气绝当场。 曹彬里里外外找不到曹子仲的踪迹,高声呼喊也不见应答,越发的焦急。林熠却盯着那些银衣卫尸体暗暗诧异,不知这曹府里除了雁鸾霜与楚凌宇外,还有谁能拥有如此强横的修为,轻松收拾金牛宫的银衣卫。 两人寻到后院,依旧冷冷清清空无一人,连尸体也没见着。林熠飘身上墙,朝外打量。一条黄土小道迤逦曲折通向十多丈外的杏树林,林内黑压压静谧异常,飘荡着一蓬若有若无的紫色雾气。他轻咦一声传音入秘道:“曹大哥,快过来这里!” 曹彬跃上墙头,顺着林熠手指的方向瞧去,黄土小径上每隔丈远便洒溅了几滴血迹,一直延伸向杏树林。若非心细之人,很可能疏忽过去。他精神一振,道:“咱们进去瞧瞧!” 林熠一摇头,低声说道:“稍等片刻,我总觉得这杏树林有些古怪。”灵觉舒展,向前方涌去,甫一接触紫雾就像迎头撞在一道铁壁上,被反弹了回来。他不惊反喜,微笑道:“原来有人用灵符将树林封住,难怪我在外面觉察不到什么。” 曹彬焦灼道:“老爷子定是被人困在林中,说不定这些血迹就是他留下的。” 林熠催动太炎真气,挥手激射出一枚璇光斗姆梭,“轰─”的一记巨响,树林上空爆出一连串耀眼火团,紫雾猎猎荡开去。 曹彬迫不及待掠入杏树林,果见曹子仲被金牛宫五大高手团团合围,脚畔横躺着两具尸体。他正待上前助战,可刚一踏近就被一蓬狂涌的罡风震退,“砰”的撞在树干上,胸口酸麻郁闷好不难受,大叫道:“爹爹!” 林熠飘然到了曹彬身旁,一手抵住他的胸膛膻中穴输入一道真气,低声道:“曹大哥稍安毋躁,令尊不会有事。” 曹彬略一镇静,定睛望向战团,顿时惊愕的说不出话来。只见曹子仲一双肉掌纵横跌宕,幻化无方,身形犹如鬼魅般神出鬼没,竟是大占上风。 他目睹此景原该高兴才对,可心里面的震撼却远有胜之,讶异道:“爹爹的修为何时变得这般惊人,可这、这都不是本门功夫啊?” 林熠沉声道:“的确不是,原来老爷子才是真正的高人。” 这时曹子仲手起掌落将一名金牛宫高手格杀当场,冷哼道:“彬儿,你怎么来了?” 曹彬喉结动了几下,仍旧恭声回答道:“孩儿担心爹爹安危,所以赶了过来。爹爹,您、您老人家不碍事吧?” 曹子仲脸上一片肃杀阴冷之色,与平日的豪迈爽直大相径庭,简直换过了一个人,傲然道:“我能有什么事,几条金牛宫走狗能奈我何?” 一名身材高大的绿袍老者奋力荡开曹子仲铁掌,厉声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曹子仲面沉如水,道:“高护法,咱们也算老相识了,你贵人健忘也是难怪。”身形一转欺到一个瘦小老者背后,掌心劲力一吐又结果了一个。 高护法见自己手下接二连三的身亡,手中金柺舞动更疾,嘶声低吼道:“阁下连杀敝宫十数人,好狠辣的手段1 曹子仲不答,杏树林中又响起一声惨呼,高护法的一名心爱弟子被劈中眉心,头骨开裂,脑浆迸流,死状惨不忍睹。 曹彬只瞧得心惊胆颤,暗自道:“爹爹一身修为卓绝至此,但他为何始终深藏不露,更不将这些奥妙精深的绝学传授给我和二弟?” 忽听曹子仲寒声长笑道:“高滇,你认命吧!”三掌连环迫得那高护法中路门户大开,再是一掌泛起荧荧紫光斩落。 高滇见势不妙,突然一个撤身挥手抓起身旁的部属,向前一推,纵身朝林内飞去,叫道:“恕不奉陪了!” 曹子仲一掌劈中那个替死鬼,尸体“砰”的支离破碎,扬起一团血腥紫雾。雾光里突见亮银色的光华一闪而逝,高滇大声惨呼,身躯去势不止,又往后掠出十余丈,重重摔落尘土。 在他背心之上,现出一道寸许长的伤口,闪烁着银色光斑,缓缓向四周裂出一条条纹缝,却不见半点鲜血渗出,“嗤嗤”连声里,缕缕银光从开裂的缝隙里迸射而出,融成一个炫目的光团。高滇的身躯在这团银白光芒里逐渐消融,魂飞魄散。 曹彬骇异至极,惊恐到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呆呆望着相处几十年的爹爹。 曹子仲若无其事,缓步走近,脸上恢复到往日的神态,微笑道:“彬儿,你爹爹的这手本事如何?” 曹彬喉咙发干,嗫嚅道:“好、好极了,孩儿从未见过这般厉害的功夫。您老人家平安无事,孩儿也就放心了。” 曹子仲哈哈一笑,似乎自己也颇为满意,说道:“难得你还有这份孝心。” 曹彬见曹子仲神情柔和亲切,心头惊骇也渐渐淡去。曹子仲转眼打量林熠,问道:“老夫是该称呼阁下为‘大梦天君’呢,还是钱老夫子?” 林熠平静如初,仿佛早已料到对方识破了自己的身分,徐徐道:“悉听尊便。” 曹子仲嘿嘿一笑,道:“老夫不清楚你蛰伏曹府的真正意图,但你对衡儿视如己出,又是彬儿的朋友,这可就有点难为我了。” 林熠泰然道:“我寄居府上只为避难,对老爷子的事情毫无兴趣,也一无所知。假如老爷子实在不能放心,在下也无可奈何。” 曹子仲叹道:“我这个人疑心病很重、很重,所以才能太太平平活了这多年。阁下隐瞒身分投入我府,却教老夫怎生相信你?” 林熠催动真气布满周身,眼中射出犀利精光,淡然道:“巧的很,在下也想再太太平平活上很多年。看来咱们是谈不拢了。” 曹子仲脸上的笑意消失,低叹道:“是啊,谈不拢了,真是难为老夫啊!”一股阴冷的寒流透体而出,笼罩林熠,脚下的落叶沙沙作响盘旋舞荡。他的双眸渐渐变成深紫色,长袍上也隐隐笼起一层光波。 曹彬瞧出不对劲,惶急道:“爹爹,他是孩儿的好友,对咱们家绝无歹意!” 林熠轻松笑道:“曹兄不必惊慌,老爷子不过是想试试在下的身手来历。”手底暗扣一道神雷驱魔符,太炎真气磅#涌荡,与对方发出的阴冷寒流不期而遇,“喀喇喇”不停的撞击轰鸣。 曹彬伸手拦在林熠跟前,叫道:“爹爹,求您老人家高抬贵手,放过孩儿的朋友!” 曹子仲没有理睬,深邃冰冷的目光凝视林熠,问道:“你为何不长啸示警,引来雁鸾霜又或是楚凌宇?” 林熠淡淡道:“在下是令郎的朋友,生死之交,这个理由够了吧?” 曹子仲身上的杀气轻微波动。他明白林熠的意思,倘若自己三招两式之间无法力毙对方,等到雁鸾霜等人闻声而至,自己的秘密势必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再杀十个林熠也没有用。然而林熠看在曹彬面上,宁愿选择冒险一拼。 曹子仲颔首赞道:“好朋友,好男儿!彬儿,你的福分不浅,眼光更是不差。” 曹彬喜道:“爹爹,您是改变主意了?” 曹子仲沉吟不语,似乎内心正做着激烈的斗争,身上的杀气也随着他心绪的往复不断波动激荡,一时形成微妙的僵持。 蓦然林外有人微笑道:“早知曹府藏龙卧虎,连一位教书先生都是出类拔萃的高手,小妹也不必千里赴援,白担了心思。”话音悠扬,林中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立时稍松。 雁鸾霜青衣负剑,走入林内,不偏不倚站在曹子仲与林熠的当中。两股雄浑的罡流陡然如泥牛入海,被她不着痕迹的化解卸去,连衣袂都没翻动一下。 曹子仲“嘿”了一声,说道:“雁仙子厚谊,老夫自该谢过。不知金牛宫来犯之敌是否都已退了?” 雁鸾霜道:“来敌已被击退,楚兄正协助贵府子弟扫荡残余。不过,贵府有位叫‘孙二’的仆人却被金牛宫掳走了,其他伤亡幸好不大。” 曹子仲微微一惊,道:“孙二?” 雁鸾霜轻轻颔首,说道:“司徒姐姐也受了些伤,但并不碍事,已回屋歇息了。” 曹子仲徐徐道:“看来,雁仙子知道的事情实在不少,对曹府很关心呐!” 雁鸾霜淡雅自若道:“老爷子误会了,鸾霜从无窥探他人**的癖好。” 曹子仲点点头,身上的杀气骤然消失,叹道:“老啦,疑心病越来越重,真是要不得。”一面喃喃自语,一面自顾自的去了。 曹彬向着曹子仲的背影叫道:“爹爹!”又看看林熠与雁鸾霜,不晓得该走该留,先顾哪一头。 雁鸾霜道:“曹大哥,小妹想私下与钱先生聊几句,不知可否?” 曹彬瞧向林熠,见他对自己默默点头,于是道:“雁仙子请便。”快步追着曹子仲去了。 雁鸾霜玉容似笑非笑,说道:“钱先生,您真令小妹刮目相看,也更加激起鸾霜的好奇之心,迫不及待的想知道您到底是谁?” 林熠道:“既然如此,雁仙子何必现身,莫如在林外袖手旁观,或许能找出答案。” 雁鸾霜坦然道:“实不相瞒,小妹本有此意。但听到钱先生为维护朋友不惜一战,不免自惭形秽,终忍不住出面劝和。” 林熠淡淡笑道:“原来如此,在下感激不尽。不晓得雁仙子要对我说什么?” 雁鸾霜道:“小妹有一种奇异的直觉,你我从前似乎有过一面之缘。而钱先生望向小妹的目光里更隐含戒备,小妹不知为何,钱先生可否教我?” 林熠哈哈一笑,道:“道不同不相为谋,难不成在下满是景仰的对着雁仙子,才算正常么?仙子又何必关注如我这般的一个小人物呢?” 雁鸾霜不以为忤,嫣然浅笑道:“钱先生绝非池中之物,寄身曹府或有难言之隐。只是此间不日必有一场大变,非先生久留之地,不如尽早离去。”言罢飘然而去。 第九章 打劫 次日清晨,雁鸾霜与楚凌宇辞行。曹子仲亲送至府门外,再三言谢,满是感激之情,只绝口不提昨夜杏树林中之事,便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曹彬忙碌整夜,处理善后,加紧戒备,以防金牛宫卷土重来。本来这日正是农历的大年三十,可镖局里丝毫没了喜庆的气氛。劫后余生者暗自庆幸,痛失亲友者哀声凄凄,治丧吊唁。 尽管曹府封锁消息,极力掩饰昨夜的变乱。但府内火光冲天,喊杀四起,终究是惊动了官府。日上三竿时来了几个衙役询问情况,曹彬推说是强盗劫掠,已被击退,又取了百两纹银分赠几人,将此事暂且摆平。 晚上的年夜饭了无味道,草草结束,谁都不晓得金牛宫何时会再来报复。可奇怪的是连过数日,府中都是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大伙儿的心才渐渐放下。 自杏树林一战后,林熠与曹子仲再也没有碰面过,老爷子深居简出,做了甩手掌柜,对前来登门慰问的宾客都分由曹彬、曹执接待迎洽。 他有时想起雁鸾霜临别之言,隐隐预感到自己无意之中又卷入了一个深浅莫测的漩涡里。而这个漩涡的中心,应就是曹子仲。 经过一个来月的休养,林熠的伤势逐步痊愈,功力亦恢复了八成上下,已有自保之力。但顾念孙二与司徒宛的密谋,且金牛宫吃了偌大的一个亏,也绝无忍气吞声的道理,于是决定再暂住上一段时日,静观其变。 正月十五后,主顾逐渐上门,这日又接了一笔年前就预订的生意。可镖局里的人手却有些吃紧,一些告假还乡探亲的镖师尚未回来。而曹执要忙着照料受伤的司徒宛,无暇旁顾,唯有曹彬亲自出马。 曹衡不知从哪里得来消息,又是撒娇又是央告着要随爹爹同行。经历了那夜金牛宫的突袭,曹彬也不甚放心把他和曹妍独自留在府中。想着这次接手的镖银数额并不大,所经之处也无太多凶险,便答应了下来,只喜得曹衡连翻了几个跟头。 曹彬遂为他与曹妍向林熠告假,林熠一皱眉头,说道:“曹大哥,小弟静极思动,不如陪你和大嫂到隋阳府走上一圈,权且当是散散心。” 曹彬不虞有他,爽快答应,翌日一早率着镖队起程上路。从涟州到隋阳,大约七八天的路程,大多是一马平川的官道,十分好走。这当中只有一段山路,时有山匪出没,但也从未动过威远镖局的生意。 那货主雇了辆牛车,也携了两个仆人随行。每晚宿店都招呼曹彬等人小酌几杯,几日下来双方处得颇为熟稔。林熠隐身车队之中,白天赶路,晚上睡觉,也没谁来多搭理他。倒是曹衡、曹妍一路上不住的缠着他说些典故逸事,打发光阴。 行了六日,前面的道路渐渐崎岖,已进了隋阳山的北麓。待翻过此山,再行百余里便是北地重镇隋阳府,至此行程已过大半。 晌午时镖队正沿山道徐行,忽听后头马蹄声响,两名黑衣骑士泼喇喇催动马匹赶了上来,其中一人高举马鞭威风凛凛吆喝道:“闪开,闪开,没长耳朵么?”吆喝声中两人已从镖队里穿行而过,拐过弯角绝尘去了。 马横血气方刚,用力吐了口唾沫,望着那两人的背影低骂道:“属螃蟹的么?” 曹彬笑道:“马兄弟何苦跟他们计较?或许人家身负要事急着赶路,略有失礼也是难免。” 马横哼道:“那么宽的山路,他们偏要往镖队里挤,分明是在耍威风。要不是行镖在外隐忍要紧,我方才就一鞭子抽上去了!” 那货主连忙道:“出门在外,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曹衡打趣道:“和大叔,我看你干脆改名叫‘和生财’算了,可不人如其名么?” 众人说说笑笑又行出五六里,身后再次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两名与先前黑衣骑士装束打扮一模一样的壮汉,催着坐骑又超了过去。不久之后又有两拨四骑先后从后赶过,俱都飞扬跋扈,气势凌人。 马横催马追到曹彬身侧说道:“大师兄,这事儿可有点邪乎。” 那“和生财”一听紧张起来,急忙问道:“曹爷,这些人是冲着镖银来的?” 曹彬摇头道:“说不准。按理隋阳山是伏虎寨商六的地界,咱们每年都有派人拜山,十多年来相安无事,他该不会突然朝咱们下手,坏了道上的规矩。” 马横说道:“我看那些黑衣人不像商六的手下,不定是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曹彬道:“也许事有凑巧,人家未必是针对咱们。大伙儿打点精神,多加小心也就是了。”他话音未落,镖队后方第五次响起了马蹄声,不过这一回,马蹄声在接近镖队后慢慢悠悠的放缓下来。 马横低声咒骂道:“他***,又来了!有完没完,闹什么鬼?”转首回望,只见一人一骑,马上坐着个中年男子,相貌丑陋,乱糟糟的头发在头顶打着卷儿,远远看上去像足了鸟窝。 他一身缎袍,背后负剑,任马往前走自己却在打瞌睡,不疾不徐始终与镖队保持着十来丈的距离。 如此走了一段,曹彬示意放缓车速。那人恍若未醒,坐骑却跟着慢了下来。 马横再也忍耐不住,道:“大师兄,我去探探他。” 曹彬心中早已生疑,闻言颔首道:“形势未明,敌我未分,不动手为好。” 马横应了,返身策马来到镖队末尾,停下坐骑,喝道:“朋友,你这算什么意思?” 那人像是被马横惊醒一般,勒住马缰,睡眼惺忪翻了马横一眼道:“什么什么意思,我赶路的,这道是给你一个人走的么?可笑!” 马横打着哈哈道:“赶路的?你这话才真正可笑。你若正儿八经的赶路,为何不快不慢,偏偏就缀在咱们镖队后头?” 那人怪眼一瞪,道:“奇怪了,有道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这隋阳山又不是你们威远镖局买下的,我想怎么走便怎么走,难不成还要你来批准?” 马横浓眉一挑,嘿道:“好伙计,你摆明了是来找茬的!” 那人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既然你要这么想,我也没法子。” 马横大怒,正欲发作,就听曹彬叫道:“马师弟,咱们赶路要紧,莫耽误了行程。” 马横横了那人一眼,沉声道:“不是最好,不然咱们威远镖局也不是花架子,纸老虎!”拍马追上曹彬,道:“大师兄,你都听见了?我敢打赌这小子十有**和前面那些人是一伙的,打的就是镖银的主意。” 曹衡不晓得天高地厚,听了这话反而大大兴奋起来,问道:“马叔,你是说有人要劫镖?” 那“和生财”顿时吓得面色如土,说道:“曹爷,曹大爷,你可一定要保得我身家性命的周全。只要这批货不出问题,我将贵镖局的酬劳再加上一成,不,两成!” 曹彬安慰道:“和老板宽心,在下既接了这趟镖,自该护得它周全。何况咱们威远镖局的招牌,也不是谁说砸就能砸的!” “和生财”一颗心七上八落,战战兢兢跟在曹彬身后。镖队后面,那人骑着马依旧一副笃定悠闲的模样。 马横高声喝道:“兄弟们,大家伙儿都把招子放亮一点,胸脯挺高一点,别让人家看了咱们威远镖局的笑话!” 众人轰诺道:“知道了!”一个个神情振奋,摩拳擦掌。虽说眼下的情形有些古怪,但镖局子里的人,哪个不是刀口讨命的过活,一旦遇事绝无当孬种的道理。 大伙儿见那人形迹可疑,十有**就是“踩盘子的”,均晓得恶战将临,不消马横提醒,也打起了十足的精神头。 中午时分,镖队到了一座山口。前方两道山崖有如斧削,相对而出。一条黄土山路弯弯绕绕朝里延伸,光秃秃的山壁不见林木。 曹彬与马横悄然对视,心里均想道:“真要打劫,应该就是这里了。”但明知如此,此去隋阳府别无他途,唯有从谷里穿行而过。当下众人加紧脚程,进入山谷,暗自都握紧了刀把。 果不出其然,刚进山谷半里多地,猛听见高空中一记尖锐的呼哨。两侧山崖顶上现出二十多人纵身飘落,拦住去路。前后两头马蹄声脆响,各有十余骑奔出,将镖队严严实实的堵在了中间。 一直跟随在后的那个中年男子睁开眼睛,舒服地伸个懒腰,哈哈笑道:“曹兄,你们这趟镖的路算是走到头啦!” 曹彬一挥手,镖局里的人纷纷抽出兵刃护住镖车,“和生财”双腿酥软两手搂住马脖子,好不容易才没掉下去,嘴里直念“三清圣祖保佑、三清圣祖保佑”。 林熠偷眼观瞧,就见除了那名中年男子外,前方三十多人里有两男一女分外醒目,大咧咧站在伫列的最前头。 当中的女子已是半老徐娘,穿着鲜艳的大红披风,腰间并排插了十二把飞刀,刀锋蓝汪汪的闪烁,显然喂过剧毒。在她左首是个老者,手拿旱烟袋,眯缝着小眼睛有滋有味的吞云吐雾。 右首站着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大汉,宛如铁塔,手上一对铜锤,每只不下百多斤,一左一右扛在肩头。 曹彬扬声问道:“敢问究竟是哪路的朋友,为何拦住曹某的镖队?” 那半老徐娘“咯咯”笑得花枝乱颤,红影乱闪,说道:“曹彬,亏你还在北地行镖多年,连太阴四煞都不认得,这双眼珠子早该挖下来给咱们当家的下酒喝啦!” 曹彬顿觉蹊跷,他当然听说过“太阴四煞”的名头。但太阴山位居塞外,与威远镖局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何以千里迢迢赶到隋阳山来打劫?况且这趟镖银的数目,原该不入这些魔道妖人的法眼才对。 他高声答道:“原来是太阴四煞!一直跟随我们的想必是阎九爷?” 那中年男子脚后跟一踢马肚子,从镖队里穿行而过,完全不把曹彬等人放在眼里,慢条斯理道:“不错,正是你九爷。曹兄,刚过完年没几天,兄弟们却一个个穷得叮当响,直找我要饭吃。 “兄弟左思右想,只好厚起脸来向你讨点银子使使。久闻威远镖局慷慨仁义,想来曹兄不会驳了这点面子吧?” 曹彬笑道:“敢情是阎九爷缺钱花。这个容易,在下立马奉上二百两纹银,权当与诸位交个朋友。” 那半老徐娘笑道:“曹彬,你打发叫化子么,区区二百两就想叫太阴四煞走路?” 曹彬不动声色,耐着性子道:“要按红娘子的意思,又该当如何?” 那铁塔似的壮汉洪声道:“什么该当不该当的?镖留下,人滚蛋,不就完事么!省得你熊五爷动手。” 马横火冒三丈,叫阵道:“熊五,不要满嘴放屁,你有种就过来跟马爷爷先过上几招!” 阎九阴恻恻道:“不必了。咱们是来劫镖的,可不是打擂台争哪个是天下第一。” 曹彬道:“奇怪了,曹某久闻太阴四煞威震塞北,是一等一的人物,怎么也会动上威远镖局区区十几车镖银的主意?” 熊五不耐烦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老子本来干的就是打家劫舍这一行,在哪儿打劫不都一样?废话少说,是你们识相一点,还是劳烦熊五爷送你们回姥姥家?” 曹彬正欲答话,忽然神色微动,转而高声道:“阎九爷,难得你照顾威远镖局的生意。曹某今日买你的金面,这笔镖银就送给诸位了!” 此言一出,莫说威远镖局众人,连太阴四煞也尽皆愕然,唯有曹夫人隐约明白其中文章,悄悄望了马车上的钱老夫子一眼,见他缩在一角,抱着曹衡嘴直打哆嗦。 “和生财”连连向曹彬作揖道:“曹大爷,这万万使不得呀,这十几车镖银可是我的命根子,绝不能送啊!” 马横不解道:“大师兄,这镖银留下了,咱们兄弟的脸今后往哪儿搁?” 曹彬一摆手,低声道:“和老板,和气生财嘛!”再以传音入秘道:“和老板放心,今晚掌灯前,在下保证阎九他们老老实实的,把这十几车镖银一分不少给你送还回来。如若不然,咱们威远镖局包赔你所有损失。” 这时阎九狐疑问道:“曹兄,你这话不是开玩笑的吧?” 曹彬道:“阎九爷,只要你不动手伤人,让开一条道,咱们这就留下镖银离去。” 红娘子凑到丈夫身边,压低声音问道:“当家的,曹彬这般爽快,莫非他已经知道─” 阎九摇头道:“不可能,那小子不敢耍我。”他一挥手,喝道:“让路!”身后部众齐刷刷往路边闪开一道缺口。 曹彬拱手道:“阎九爷,多谢了,咱们后会有期!”吩咐众人舍下镖银,鱼贯退出。片刻之间走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 熊五咕哝道:“他***,曹彬这家伙在搞什么鬼?屁也不放一个就把银子留下了?九哥,这事有点玄乎。” 红娘子问道:“当家的,会不会那镖车上装的东西已经给调包了?” 阎九一惊,道:“我查过车轮印子,应该不会。” 果然一名手下兴冲冲奔来说道:“九爷,全是通泰钱庄的现银,没错!” 那抽旱烟的老者蓦地一睁眼,说道:“他们都已退出山谷口,却在谷外的林子里停了下来。” 熊五奇怪道:“八哥,你的这双耳朵没听错吧?他们不赶紧回涟州报讯求援,停在谷外作甚?反过来打劫我们?哈哈哈……” 这老者姓汪,在太阴四煞中年纪最长,阎九虽为当家也得尊称他一声“八哥”。只是识趣的从不敢连名带姓的一块儿叫,免得被老爷子错听成“王八”,一怒赏上几个耳刮子。 汪八听熊五的口气意似不信,傲然道:“老夫的‘谛听神耳’岂会有错?你若不信,回头自去打探。” 红娘子抬头看看天色,道:“八哥的耳朵天下无双,也不必再去打探了。我看日上中天,他们该是在用饭吧!” 熊五呸道:“他***,丢了镖银还有心思吃饭,这些软蛋脸皮也够厚的。” 阎九道:“别管他,谅曹彬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咱们出谷。”一声令下,众人驾着镖车出了山谷,往隋阳府方向行去。 走了一个多时辰,并不见威远镖局有人从后追来,一行人的心情更加松弛。 红娘子笑道:“我原以为少不了要飞刀子,没曾想曹彬这么不禁吓,男人做到这个分上可真够窝囊。” 熊五道:“可不是?以前听说曹彬也有两下子,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今天撞上了才晓得也是个软蛋。跟他兄弟一个样。” 蓦地山道旁的密林中有人说道:“你们高兴的太早了点吧?”缓步走出二十个道士,或老或少,每人背后均负有一柄仙剑。 这嗓音低沉柔和,然而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犹如重鼓惊雷轰轰作响,阎九等人猝不及防之下一阵气血翻腾,两眼发眩。身后十几个手下纷纷闷哼,身躯摇晃,还有几个一头从马背上栽落。 那些骡马受了惊吓,扬啼嘶鸣,车队立时乱作一团。 阎九暗自骇异,举目望去。就见那开口说话的是位白衣老道,鹤发童颜,怀抱一柄拂尘。在他身后的十数名道士眼蕴精光,渊渟岳峙,一看即是硬手。 阎九勒马不动,思忖道:“莫非是曹彬有了准备,在此埋伏下帮手?可他又怎么算到我今日要来劫镖?” 他微一抱拳,问道:“敢问道长大名,何故拦阻阎某的去路?” 白袍老道淡淡道:“贫道心航,僻居涟州,阎先生恐怕未必听说过。” 阎九愕然道:“原来道长是奉仙观观主心航真人,阎某眼拙,失敬失敬!” 心航道人微笑道:“‘真人’二字贫道愧不敢当,阎先生也无需客套。” 阎九道:“不知心航道长拦下阎某的车队,有何贵干?” 心航道人嘴角挂上一丝蔑然笑容,道:“阎先生,这车上装的镖银是你的么?” 红娘子柳眉一竖,说道:“好啊,堂堂的奉仙观观主也做起黑吃黑的买卖来了,传出去直教天下人笑死。” 心航道人面不改色,道:“诸位差矣。这十几车镖银奉仙观一文不取,从哪里来,还到哪里去。” 红娘子厉喝道:“是曹彬请你们来的么?难怪他扔下镖车自己跑了!” 阎九心念急闪,飞快的权衡利弊,揣摩形势。奉仙观的这十几个道士,分明是等在此地候着他们兄弟,观主心航道人亲自出马,说明是势在必得。 太阴四煞虽未和奉仙观打过交道,但心航道人盛名在外,刚才露的那手仙家修为又实在漂亮,自己几个兄弟是比不上的。 何况,久闻奉仙观乃正道第一名门天都派的支系,自己又不是真的缺银子花,犯不着为这十几车的镖银开罪对方。 计议已定,他仰天打了个哈哈说道:“心航道长名重北地,阎某自当从命。伙计们,把镖车留下,咱们走!” 心航道人低喝道:“走?且慢!” 阎九不明其意,问道:“道长,你还有何吩咐?” 心航道人身后一名中年道士冷冷道:“镖车留下,人也得留下!” 熊五怒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们出家人本当慈悲为怀,普渡众生,竟也要做赶尽杀绝之事!” 中年道士面罩秋霜,肃然道:“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上天虽有好生之德,却也不会妄纵凶人。” 阎九眼睛里闪过一缕骠悍精光,嘿然道:“心航道长,你什么意思不妨明说,果真是要咱们太阴四煞把性命也交给奉仙观?” 心航道人徐徐道:“阎先生若能诚心悔改,不妨下马随贫道回转奉仙观,从此面壁思过,洗心革面,贫道担保诸位毫发无伤,绝不妄杀一人。” 红娘子啐道:“放屁,什么面壁思过,想把老娘关进黑牢里一辈子不见光么?没门!” 心航道人面露悲天悯人之色,叹息道:“诸位恶贯满盈仍不思悔悟,贫道无奈,只好替天行道痛下杀手了。” 汪八猛吮两口旱烟,“呼”的喷出一缕真元,大喝道:“风紧,收帆─” 太阴四煞相交多年,彼此之间早已形成默契。汪八喷出真元的同时,红娘子亮起六把飞刀,阎九拍出两道掌风,齐齐向心航道人招呼去,身子都腾空而起,率着部众往路边山林里退却。 汪八的旱烟管受真元鼓荡,前端的窝锅里瞬间迸射出一蓬耀眼火星,幕天席地涌了过去,正是他的看家绝活“漫天星斗”。 心航道人挥手扬起拂尘“嗤嗤”罡风如注,不仅将那蓬汪八以本身真元激射的火星涤荡一清,更风卷残云般把红娘子的飞刀、阎九的掌风尽数迫回! 第十章 雷符 惨叫连声,十余名太阴部众或是中刀或是被掌风扫到,纷纷落马,还有命在的都痛苦的在地上打滚。 那中年道士凌空掠起,反手掣剑一振右腕,晃动出七道光圈将熊五和红娘子卷裹而入。熊五怒吼暴跳,一对铜锤左右开弓砸向中年道士,“呼”的撞在光圈上被弹了回来,险些砸中自己的脑袋。 红娘子娇叱出刀,她的十二把柳叶刀既可作为暗器射出,亦能当作短刀近身厮杀。当下双手从腰间抽出两把柳叶刀朝上一翻,“叮叮叮叮”爆竹般的脆响接连不断,退出五步,终于化解了攻来的剑招。 在外圈十八名奉仙观的道士以少围多,将三十多个太阴四煞的手下迫回到山道上,斗作一团。 这些道士人数虽少,但一个个剑法如神,即便以一敌三还占得上风。地上尽管不断有人流血躺倒,却都是太阴山的部众。 阎九与汪八并肩而立,面对着心航道人不敢懈怠。明知己方战局不利,也不敢稍分一丝的心神。 心航道人对周围的惨烈打斗亦是视若无睹,双目凝射精光罩定二人,手中拂尘轻轻飘荡,并不着急出手。 汪八耳朵里听到熊五的虎吼,正破口骂道:“哎哟!他娘的臭牛鼻子,老子作鬼也要砸死你们!”骂声尖厉可中气不足,已是受了伤。 他心中惨然道:“没想到咱们太阴四煞纵横塞北数十年,今日竟要埋骨此处!”丹田催动真气注入旱烟管,传音入秘道:“老九,你快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记得给弟兄们报仇!” 不待阎九回应,张口猛喷,旱烟管中冒起一股浓烈的青烟宛如灵蛇出洞,直射心航道人。 心航道人微咦一声,似未预料到汪八甫一交手,便不惜耗损六十余年苦修的真元,以“青霓氤氲”与自己抵死相拼。 当下他面色凝重,缓缓推出左掌,“砰”的掌劲和青烟一交。 青烟剧烈抖动扭曲,汇聚更浓,慢慢朝前寸寸迫近。心航道人往后退了一步,与青烟依旧保持三丈远的距离,再次缓缓推出左掌。 如此连退三步,连出三掌,青烟终于凝滞半空不能前行,汪八的头顶水雾缭绕,拼出了真火,但势难支撑许久。 阎九大喝道:“咱们兄弟同生共死,今日能死在一处还怕什么,一起拼了!”抽出青铜鞭一式“雪压苍松”,身如大鸟扑击心航道人。 心航道人左掌抵住青霓氤氲,右手的拂尘一振卷向青铜鞭,动作干净俐落毫无拖泥带水。 三个人翻翻滚滚拆解了十几个回合,阎九在外圈游斗尚能,汪八实打实的功力硬撼已然不支。 那股青烟渐渐稀薄跌宕,一寸寸的后退萎缩,一任汪八竭力催动亦无济于事。 熊五和红娘子更加狼狈,在中年道士仙剑猛攻之下左支右绌,步步败退。熊五的铜锤徒有神力,总赶不到点上,屡屡走空反把自己累个半死。 红娘子所余的六柄飞刀又被击飞四把,只剩下手里的两柄勉力支撑。身边太阴山的部众不断倒下,越来越少。 值此数十人性命系于一发之际,密林中响起一声清越长啸,如游龙经天、群山回荡,震得每个人心头均是一惊。 一名黑衣蒙面男子横空出世,冲入战团。他并无多话,避开心航道人与那中年道士,直取十八名奉仙观弟子。 但听得“叮叮”连响,那蒙面人游走阵中,迅若疾电。 奉仙观弟子只觉眼前人影晃动,手中一轻,仙剑一柄接一柄不翼而飞,立时成了赤手空拳。 那蒙面人脚下不停,游走一圈每击必中,绝无落空,眨眼间怀中就揽了十七柄明晃晃的长剑。 待夺走最后一个年轻道士的仙剑,他身躯骤停哈哈一笑,“刷”地将一捆仙剑往地上一插。 仙剑应声连柄钉入土中,地面上只呈现出大大的三朵六瓣梅花点迹,将在场众人也同时钉立当场。 心航道人左掌疾劈,“啵”的震散青霓氤氲,身形飞退三丈凝目望向来人道:“何方仙友?贫道奉仙观心航道人在此稽首了!” 蒙面人摇摇头,见所有人都停止打斗望着自己,方才开口道:“心航道长多此一问,在下既然蒙了面具,又何必报名?” 中年道士冷笑道:“藏头缩尾的魔道妖人,当然不敢以面示人。” 蒙面人淡淡道:“心度道长说得不错,在下确实不愿以真面目示人。可这也总比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善君子强些,更不会杀人灭口,做出博取清名的苟且之事。” 阎九一震,若有所思,与汪八对望一眼,终究忍住没有开口。 红娘子却禁不住叫道:“你说他们是要杀咱们灭口,为什么?” 心航道人面无表情,缓缓道:“阁下恐怕误会了。今日奉仙观在此擒拿的,乃是塞北恶名昭著的太阴四煞,为威远镖局讨还失落的镖银,何来博取清名之说?至于杀人灭口,更是无稽之谈。” 蒙面人道:“心航道长年纪大了,难免有些健忘。在下提醒一句,年前的腊月二十九,曹府一名叫做孙二的下人乘着曹彬上香还愿之机,悄悄进了道长的‘渡心堂’,与心度道人秘谈良久,所为何事?” 心度道人脸色一变,冷喝道:“魔道妖人信口雌黄,竟胆敢败坏本观清誉,贫道容你不得!” 蒙面人悠然笑道:“怪了,在下并没说孙二与道长所商何事,怎就成了败坏贵观的清誉?” 心度道人黑着脸道:“贫道从未见过什么曹府的下人孙二,更不曾与他私下秘谈过,你造谣生事到底意欲何为?” 蒙面人道:“如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太阴四煞不过是一时利欲薰心受人蛊惑,而你们为孙二、司徒宛推波助澜,杀人灭口,才是真正的可悲可恶。” 熊五惊讶道:“司徒宛,那不是曹执的老婆么?” 他突察觉说漏了嘴,急忙闭口。 好在心度道人已无暇理会他,双目紧紧锁住蒙面人厉声道:“你是存心要与本观作对了,且让贫道看看你够不够这个斤两!” 蒙面人摇摇手道:“不够,不够,自然是远远的不够。” 心度道人一愣,哼道:“想不到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蒙面人笑道:“在下是说道长你想与我单打独斗,还远远的不够斤两,换作令师兄来或许堪可一试。这点自知之明,在下总还是有的。” 太阴四煞和部众甚是配合的放声大笑,他们出了胸中的一口恶气,对蒙面人的好感大增。 心度道人气得脸色发青,仙剑一指蒙面人叫阵道:“孽障,出来与贫道一战,瞧瞧到底是谁斤两不够?” 不料心航道人沉声拦阻道:“师弟且慢,让贫道来!” 蒙面人道:“毕竟是作师兄的有眼光,可惜白白糟蹋了一身仙家修为。” 心航道人收起拂尘,从身后拔出仙剑横在胸口,双脚丁字步一站有若生根,真气微吐,仙剑嗡嗡镝鸣,朗声道:“请阁下赐教!” 蒙面人望望脚下的三朵梅花,又看看心航道人手中的仙剑,嘿嘿笑道:“这可难为我了。我如果空手相陪未免对道长有失尊敬,但又嫌脚下的这堆废铜烂铁不中用。也罢,在下便向心度道长借剑一用!” 他声到人到,十来丈的距离视若咫尺,一个跨步已欺近至心度道人跟前,探手切落。心度道人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往后一退,仙剑疾劈蒙面人手腕。蒙面人掌到中途陡然一转,屈指弹击。 电光石火之间两人眼花撩乱交手数招,猛听心度道长一声怒喝,仙剑脱手而出,已然到了蒙面人的手中。 在场众人里不乏好手,将蒙面人的一招一式都瞧得清清楚楚,尽皆心中一沉,暗自思量道:“要是他来夺我手里的兵刃,我又能挡得几招?”念及于此无不骇然,太阴四煞等人居然连笑也都忘了。 蒙面人若无其事随手挥动几下仙剑,颇为满意道:“这一柄将就用用。” 心航道人双目遽睁,喝道:“请!”声同炸雷,路旁林木簌簌颤栗,片片落叶激荡飞舞。 蒙面人手指轻弹仙剑“叮”的脆响,遥遥斜指心航道人道:“得罪了!” 心航道人一怔,蒙面人使出的起手式他再熟悉不过,竟是太霞派“甘露七十二式”的第一招“**初凝”。 此剑式采的是守势,与他适才显露的惊人手段殊不相称。 两人对峙约有一盏茶左右,蒙面人左手剑诀一引,步罡踏斗仙剑挥洒,正是“甘露七十二式”中的第二招“暴雨如注”。 心航道人振剑相迎,以快打快,与蒙面人战作一团。他乃玄门正宗,施展的是源自天都派的“一字电剑”。这套剑法招式纷繁复杂,凌厉异常,和昆吾派的“九九弹指剑”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心航道人在一字电剑上浸淫近百年,造诣非同小可。剑出如霹雳,剑收似滚雷,把一字电剑的精髓要义发挥得淋漓尽致,叹为观止。 阎九略微色变,有些害怕道:“敢情这老道与我和八哥过招时尚有留手,不然这套剑法施展出来,我阎九的身上早被穿了不晓得多少窟窿啦!” 然而心航道人心里不存半分得意之情,他跟蒙面人一交上手即刻察觉到,对方右手仙剑施展的太霞剑法不过是个幌子,那只左手使出的招式才是绵里藏针,奥妙非常。手里的仙剑直被搅得束手束脚,十分别扭。 蒙面人身形越走越快,招法也越发的变幻莫测,出神入化,左手宛如在不停编织起一道道天罗地网,层层紧收缠绕向心航道人。 不论他如何催动真气,竭尽全力,仙剑仍然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好似剑刃上被锁绕了无数看不见的铁链。 心航道人半是惊愕半是窝火,他的一字电剑原本以快见长,最讲究一气呵成,圆转如意。 偏生黑衣人的左手宛如神助,每每在他剑招将发未发、将起未起的关键时刻,突如其来的一弹一点。看似轻描淡写,却悉数攻在他最难受的地方,令他不得不改弦易辙,收剑招架。 好端端的一套一字电剑便给拆得七零八落,凌乱不堪,久之胸口犹如憋了一团火,发不出来,堵得郁闷难当。 三十招一过,明眼人都已看出心航道人表面攻势不减,但气势、身法都已被对手牢牢压制,除非另有奇峰突起,否则败局难逃。 红娘子大感畅快,调笑道:“当家的,人家用剑都是一招快过一招,可这牛鼻子老道干什么越使越慢?” 阎九接茬道:“这你就不懂了。心航道长施展的,乃是比一字电剑更胜一筹的天都派绝技,叫做‘老牛破车式’,软磨硬泡,慢条斯理,不把对手拖趴下绝不甘休。” 心航道人听得讥笑,怒气勃发,清修八十年的道家仙心业已泯然。他虚晃一剑飞身半空,俯首喝道:“你敢再接贫道一式‘天女散花诀’么?” 汪八急忙提醒道:“恩公,天女散花乃天都派四大御剑诀之一,你可要小心!” 蒙面人朝他轻轻颔首表示谢意,答道:“我若是接了又如何?” 心航道人见对方仿佛胸有成竹,信心一挫,但话既出口也不能收回,答道:“你倘使能破解贫道的御剑诀,贫道自当罢战退兵。可如果你破解不了呢?” 他将“接下”改成“破解”,仅仅两字之差,涵义却有云泥之别。 蒙面人不以为意,纵声笑道:“在下抽身就走,再不插手奉仙观与太阴四煞之事就是!” 心航道人点头道:“好,一言为定!”右手抱剑入怀,左手一掐剑诀,脸上旋即泛起一层濛濛红光。 “呼”的一蓬疾风从心航道人体内骤起,围绕着他的身躯流动盘旋,渐浓渐亮,形成一束淡红色的风柱。 紧接着仙剑徐徐亮起,原先清澄如水的剑刃上,闪耀出一颗颗红豆大小的光点,此起彼伏炫人双眼。 心航道人左手变化剑诀,口中喃喃低念真言,意守灵台而通剑心,丹田真元奔腾潮涌,源源不绝注入仙剑。 周身的风柱逐渐粗壮抬高三丈,气势咄咄逼人,远在十多丈外的阎九等人立足不稳,只好运功相抗,慢慢往后退去。 突听见心航道人低喝道:“咄!”仙剑一颤遥指蒙面人,风柱“轰隆”滚雷般鸣响震动群山。 剑刃上的红色光点骤然迸射如一朵朵蓓蕾盛开,幻化作无数瓣艳丽落英,“嘶嘶”微响向风柱顶端抬升。 风柱蓦然升腾,好像一条三丈多长的红色天龙,卷裹着无数凄艳光花经天呼啸,以雷霆万钧势不可挡之状轰向蒙面人。 蒙面人静静伫立原地,垂下仙剑弃之不用,左手扬起,一束青色光芒激射而出,甫一接近风柱即被席卷而入不见踪影。 汪八眼尖惊咦道:“是道灵符!” 他的话音未落,“轰”的一记震耳欲聋的巨响,风柱中段首先炸裂,一蓬不可以目光逼视的青色光华从中爆裂,浩荡莫御的罡风气流中隆隆有声。风柱自当中向两头飞速碎裂消融,天地间仿佛这一刻已完全被青色光芒笼罩主宰。 当青光卷涌到风柱顶端,那些殷红光瓣一一被无情吞噬,只留下支离破碎的一小截风柱兀自勉强成形,也已是强弩之末,不堪大用。 心航道人大喝一声身躯飞跌出去,连翻七八转才勉力稳住,头上道冠“啪”化作齑粉,白发飞扬,再无怡然自得的神仙丰姿。 他身后的其他奉仙观道士更加狼狈,修为稍高些的拼命立定身躯不倒,修为略差的一个个被抛飞起来又重重摔落,只是呼喊叫疼的声音尽被那隆隆雷鸣掩盖。 蒙面人似乎也没想到,自己祭起的这道灵符居然能有如许惊天动地的神威,倒也省下袖口里早已预备的璇光斗姆梭。 他身剑合一化作一束电光,从残余风柱中穿越而过,“叮”的一振仙剑,凝伫在离心航道人胸膛不足一寸之处引而不发,微笑道:“如何?” 心航道人面如死灰,压抑着咽喉的涌血,喘息道:“神雷驱魔符!” 心度道人投鼠忌器不敢靠近,唯有大喝道:“你要是敢伤我师兄一根寒毛,天都派与奉仙观誓与你不死不休!” 蒙面人反手将仙剑掷给心度道人,说道:“在下不开杀戒非是怕谁,而是遵照前言请奉仙观退兵。望道长受此教训好生反省,今后多念道经,少做悖天之事!” 心航道人长出一口气道:“受教了!贫道修为不精,败得无话可说。还请阁下留下真名,日后奉仙观若能杰出后进之士,定当讨回今日之辱。” 蒙面人摇头道:“也许有一日在下会告诉道长,不过不是现在。” 心航道人心灰意冷,叹道:“罢了,罢了!”再不多言,率着奉仙观弟子退去。 阎九等人一拥上前,齐齐拜倒道:“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蒙面人笑道:“何必谢我?所谓烦恼皆因强出头,诸位若非贪图小利,受人蛊惑,又焉会有今日之难?” 阎九问道:“恩公,奉仙观这些人当真是曹执那个兔崽子请来的么?” 蒙面人道:“曹执哪有这么大的面子?此事全由他的妻子司徒宛一手策划,恐怕曹执也未必知情。” 他不欲多透露司徒宛和孙二的底细,故此也不多说。 熊五疑惑道:“曹执既然请咱们劫了他哥哥的镖,为何司徒宛又请人来杀咱们?他们夫妻难道不是一伙儿的吗?” 红娘子骂道:“笨蛋,这个你也想不明白?定是他们害怕咱们握住曹执的把柄,今后会有所不利。况且曹执终究是威远镖局的人,丢了这趟镖,镖局白白的损失怎么算? “若是奉仙观杀了咱们,又替威远镖局夺回镖银,既给了曹执面子,又扬了心航道人的威名,一石三鸟好不歹毒。” 阎九恨恨道:“这群狗男女,臭道士,全没一个好东西!” 却突然忘记他不过在几个时辰前,还将威远镖队截在山谷中,喝令曹彬滚蛋的事情,那时好不耀武扬威,银子到手又好不兴高采烈,似乎较之曹执等人也不过五十步笑百步,仅此而已。 汪八道:“幸亏恩公识破了他们的诡计,不然咱们这些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今后恩公要是有用得着咱们兄弟的地方,吩咐一声,无不领命效劳。” 蒙面人道:“诸位不必客气,不过在下倒真有一事相请,希望阎九爷不会拒绝。” 阎九愣了下立刻反应过来,道:“恩公可是要咱们把镖银还给曹彬?小事一桩,不敢劳动恩公开口。嘿嘿!今天的事我们太阴四煞和曹执、奉仙观都不算完!” 蒙面人道:“最好再请阎九爷亲书信函一封,写明此事的原委经过交与曹彬。” 阎九道:“没问题,老子找机会还要跟曹执当面对质!” 他忽然想起一事,道:“恩公,您往后管叫我阎九得了,后面加个‘爷’字,那不是羞我么?” 蒙面人拱手道:“诸位,在下先行一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阎九等人赶紧抱拳还礼道:“恩公走好!” 蒙面人身形一晃,御风而起,辞了阎九等人往东飞去。 他行了一段,复朝北方,须臾之后飘落一片密林之中。他褪下面具,换回原来装束,再往地上滚了一圈,将衣袍上沾上腐泥枯叶,这才起身颤颤巍巍往林边走去,扬声叫道:“有人么,快救救老朽!” 这般边走边叫,忽听见小曹衡的声音喜道:“先生,我找到先生啦!”与曹妍双双奔出,一左一右扑过来搀扶住钱老夫子,埋怨道:“先生,你去了哪里?害得咱们好一通找。” 钱老夫子苦笑道:“林中小路纵横,看上去都没差别,老朽欣赏景色不知不觉越走越远,竟险些迷路。 “好在遇着你们,不然衣食无着尚属小事,说不定便宜了山林凶兽,可怜我这把老骨头,要葬身其腹成了美餐呐!” 曹妍左右张望道:“先生,这树林子里阴森森的,有什么可欣赏?” 钱老夫子哼道:“老夫乐在其中,汝辈安能明白?” 行了半里多地,到了镖队暂宿的林边。 曹彬迎上道:“钱先生,你没事吧?” 钱老夫子摇头道:“虚惊一场,虚惊一场。”随即传音入秘道:“大哥,事办妥了,你就静候佳音吧!” 曹彬碍于人多口杂无法追问详情,只能抓住钱老夫子的胳膊摇晃几下以示谢意。 果然半个多时辰后,山谷口车马萧萧,阎九等人押着镖银回转,个个神色恭谨,早没了上午的强盗气焰。 众人正诧异莫名,陡然北面有一人御风飞来,远远的大叫道:“曹大哥,老爷子殡天啦!” 曹彬心头剧震,刚才的喜悦尽数荡然无存。 请继续期待剑谍续集 下集预告:林熠挫败奉仙观第一高手心航道人,不仅让太阴四煞感激不已,同时也破灭了司徒宛的诡计。然而没有等他松上一口气,却惊闻太霞派掌门曹子仲殡天的消息。 是他杀,还是自杀?诸多疑团困扰着众人。曹执为夺去太霞派掌门,在司徒宛和奉仙观的撺掇和力挺之下不惜与曹彬反目。曹府内讧初起,外患又至,而这一次来犯的敌人比上一次远远凶狠了许多─ 第一章 猝死 曹彬的脑袋上好似挨了一记闷棍,耳边“嗡嗡”声起,他揪住来人衣领低吼道:“赵师弟,你说的是真的?我离家那日老爷子还好好的,怎么会说去就去了?” 赵普原本就较曹彬矮上不少,曹彬乍听噩耗之下手上加力尚不自知,那赵普双足几乎离地,满脸的悲愤又被抹上猪肝酱色,奋力嘶声叫道:“师父他……是被人毒死的!” 蓦然觉得领口一松,赵普大喘了一口气,抬眼刚好触到曹彬直直地瞪着他,不由打了个激灵,耳中听曹彬喃喃问道:“谁?是谁干的?谁会下此毒手?” 马横挤开众人冲过来又一把扯住赵普胸襟,怒道:“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连师父也照料不好!” 赵普无言以对,只得哽咽道:“马师弟,你想骂就骂吧,我该死!” 此刻众人已乱作一团,谁也无心去管押着镖银返转的阎九等人。阎九老于世故,见状很识趣地悄声吩咐手下将镖车赶到路边等候。 那和生财看到自己的镖银又回来了,真是惊喜交集,但在这当口也不敢催促曹彬。 马横重重推得赵普一个趔趄,高声叫道:“伙计们,回涟州,替师父报仇去!” 众镖师轰然相应,一个个群情汹涌,红了眼睛。 曹彬一醒,喝道:“站住!你们找谁报仇去?咱们押的镖银还要不要了?” 马横虽义愤填膺,蛮劲发作,可对曹彬仍不敢放肆,一跺脚叫道:“大师兄,这都什么时候了,师父都被人害啦,咱们还管他什么狗屁镖银?” 曹彬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徐徐道:“越是这时候,咱们越要镇定,不能砸了威远镖局的招牌教外人看笑话。马师弟,你先请赵师弟到林内小憩,我去见过阎九爷,稍后咱们再来商议家里的事情。” 他深吸一口气,强作出笑容迎上阎九,抱拳招呼道:“九爷,曹某家中突遭大变,一时心慌意乱怠慢了诸位朋友,尚请海涵。” 阎九赶忙还礼道:“好说,好说!在下是来归还镖银的,先前对曹兄多有冒犯之处,还望万勿计较。说到底,咱们也都是被曹执那兔崽子给坑了。” 曹彬一愣,不知这话又该从哪儿说起,不解问道:“九爷,此话怎讲?” 阎九挠挠乱糟糟的头发,苦笑道:“事情的经过在下都写在上面了,曹兄一看即知。”说罢,从袖口里取出一封信笺双手交给曹彬。 曹彬匆匆打开一目十行,浏览一遍心脏几近停止跳动。 就见上面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叙述了曹执如何偷偷联络太阴四煞,如何许以种种好处,恳求他们出面劫走曹彬的镖车。 又写了奉仙观心航道长如何率着众道士半路拦截,欲要杀人灭口,一石三鸟。最后阎九又如何为一位黑衣蒙面人所救,奉其所请特来归还镖银,负荆请罪。 曹彬脑海里迅速盘算应证阎九纸上之言,除了那位蒙面人他能确认是林熠无疑外,其他的事情虽令人匪夷所思,但丝丝入扣,合情合理。 况且他们根本没有陷害曹执的必要,心中虽十二万分不情愿,但已信了八、九分。 他和曹执因性情不合,近年来日渐疏远,但终究是亲生的兄弟,怎也料想不到手足相残之事,今日果真发生在自家两兄弟之间。 他收起信笺,略略平复心绪说道:“多谢阎兄归还镖银,相告实情。” 阎九摇头道:“哪里的话,在下一时的鬼迷心窍,连累曹兄不说,差点把兄弟们的性命也丢了。咳,这个跟头栽得重了。假如曹兄觉得可以,在下和兄弟们愿随诸位同返涟州府,当面与那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对质!” 红三娘娇声道:“当家的说得是,这事咱们怎么也不能便宜了曹执这小子!” 曹彬心里苦笑,太阴四煞拍着胸口愿意出头,应该是想趁机一吐胸中恶气,但这同根倾轧之事并无甚光彩,如让双方当面对质,中间还掺合着奉仙观,不但将家丑昭示于天下人,自己更不知该如何收场方为上策。 如今自己的父亲刚被人毒害,曹府正逢多事之秋,他作为兄长,又怎能不顾大局,火上浇油? 他当下婉转道:“大伙儿的好意,小弟心领。奈何日前家父不幸驾鹤西归,小弟方寸已乱,这件事情暂搁几日不迟。” 红三娘惊道:“曹老爷子被人下毒害死了,凶手是谁?” 曹彬回答道:“小弟无能,尚不知凶手是谁。如今正要回府奔丧,追查此事。” 汪八“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一翻怪眼道:“曹兄弟,这事依老夫看来,也不用查了。**不离十,定是你那王八羔子兄弟干的。他既然能陷害你,那毒死自己老子的事儿,又有什么干不出来?” 曹彬曾亲眼目睹曹子仲那夜杏树林中大显神威,将金牛宫护法高滇与一众弟子格杀当场,其修为何等的厉害,焉能是曹执所能暗算得了的? 况且自己的这个兄弟虽有些不成器,但若说他有胆敢害死爹爹,曹彬仍不能相信。 可这些话他也不便对阎九等人说,只摇头道:“在下的兄弟虽然一时糊涂,但终究并没想害死我,更何况是忤逆弑父之事,一定不会是他。这事一时半刻也说不明白,还待小弟回府后再详加查询。” 阎九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压低嗓音道:“曹兄,在下多嘴提醒你一声,小心曹执背后再跟你玩阴的。 “令尊一死,太霞派掌门和威远镖局总镖头的位子都空了出来,那小子哪会甘心今后万事都要听从曹兄的,不定会使出什么阴招对付曹兄。他有奉仙观那帮牛鼻子撑腰,你未必能斗得过他们。” 曹彬谢道:“承蒙阎兄关怀,小弟自当留神。” 阎九见话已说到,于是拱手道别:“曹兄,我等告辞。” 曹彬颔首道:“有劳诸位送还镖银,他日有暇小弟定要登门拜谢。” 熊五扛着一对大锤走了几步,忽然回头道:“曹大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一个老子养的亲兄弟最难对付,你可得多当心点。” 待太阴四煞率着喽啰们去远,曹彬吩咐手下接管了镖车,回到林中。 马横焦灼道:“大师兄,那些家伙叽里咕噜跟你磨叽什么,不晓得咱们急着要回涟州吗?” 曹彬把眼光投向别处,半晌摇摇头答道:“也没什么,人家把镖银送回,我总需道声谢。” 马横诧异道:“大师兄,这些家伙吃进嘴里的肉,怎么又肯吐出来?” 曹彬环顾四周,见人人脸上都带着疑惑,正侧耳聆听欲知答案,他缓缓道:“这件事情等咱们以后有空再说。现下最要紧的事,是麻烦赵师弟赶紧把老爷子过世的详情说上一说。” 赵普已缓过劲来,理了理脑子的思路,道:“自打大师兄出门押镖,我们就更少见到师父了。他老人家整日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镖局里的事,全交给了二师兄和几位师叔打理。昨天中午,电刀门的邓师伯来访,我便到书房去请师父─” 他一口气接着说道:“我在门外叫了好几声,都不见师父回应。这时二师兄和邓师伯他们等得不耐烦,也寻了过来。 “二师兄上前敲门,却闻到书房里有一股腥臭味。咱们觉着不妙,斗胆撞开屋门闯了进去,就见师父他、他老人家─” 曹彬面容黯淡,一字一顿道:“老爷子是不是已被人毒杀在书房里?” 赵普点点头,圆脸因激动而略微变形,说道:“师父趴在书案上,全身都已被一种紫幽幽的毒汁腐蚀,面目全非,惨不忍睹,连手脚也泡烂了。 “四师弟一时情急碰了师父的遗体,手上被沾上毒汁,没过片刻的工夫突然大叫一声,也浑身发紫倒地身亡。” 曹夫人搂着曹妍,明显感觉怀中的女儿在浑身发抖,抚摩女儿柔软的黑发低叹道:“好厉害的毒药!” 马横破口大骂道:“赵普,你这个混蛋!师父惨死,你们居然那么多天还像没事人似的,你还有脸站在大师兄面前!” 赵普痛哭流涕道:“大师兄,马师弟,我……” 曹彬脸色惨白沉声道:“赵师弟,不要介意马师弟的话,这事也不能怪罪于你。你先把老爷子遇害的经过说完。” 赵普抽泣道:“后来、后来二师兄找了块白布,把师父和四师弟的尸身包裹入殓,当天下午就设了灵堂,向各处亲友报丧。我问二师兄,是不是要赶快将你请回涟州,主持丧事?二师兄说你走镖在外,不便扔下镖队回赶。” 马横怒道:“这是哪门子狗屁道理!师父死了,大师兄怎能不赶回府奔丧?” 赵普说道:“当时我也觉着不妥,于是私下和几位师叔商量,得他们准许才连夜追着镖队的路线赶来,请大师兄赶紧回涟州治丧。” 马横哼道:“三师兄,你总算还没有糊涂到家。若是听了二师兄的话,看我老马回了涟州能饶你?” 曹彬问道:“赵师弟,有没有查出来到底是什么毒?” 赵普摇头。 曹彬皱起眉头又问道:“这些天都有谁进过老爷子的那间书房?” 赵普很肯定地答道:“没人,师父从前天一早进去就没出来过,里面的门窗也全都下了锁,莫说是人,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曹夫人迟疑道:“彬哥,公公他不会是─” 后面的话尽管没说出来,但曹彬已明白妻子的意思,断然道:“不可能!这毫无道理,况且人若有此意,总该留下些遗言书信,岂会就这般撒手归西?” 赵普眨眨眼睛明白过来,也附和道:“大师兄说的是,邓师伯他们也都这么说。师父定是受人暗算的。他老人家活得好好的,怎会突然想着去死?” 曹彬沉吟道:“赵师弟,我走后的这些日子,老爷子可有什么反常的举动?” 赵普耷拉着脑袋道:“师父成天不见人,我也不晓得他老人家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马横道:“这就是最大的不对劲!你啥时候见着师父整天不露脸的?” 赵普道:“可这情形过年时就有了,也不是一天、两天。” 说到这里,他像猛然记起什么来似的叫道:“对了,大师兄你们走后的第二天,师父接到过一封书信。可信里头什么也没有,只画了一幅古里古怪的图形,像是道符印之类的东西。” 曹彬急忙道:“赵师弟,那封信呢?你带来了么?” 赵普答道:“信已经不在了。师父看完什么话也没说,挥手就把它撕成碎片。” 曹夫人道:“彬哥,也许那封信和公公的遇害有莫大的关系。说不定送信之人,就是杀害公公的凶手。” 赵普道:“嫂子,送信的是个小乞丐,拿了一文赏钱便一溜烟的跑啦。” 曹衡突然开口说道:“赵师叔,送信的是小乞丐,可写信的未必是乞丐。” 曹彬大力一拍树干,震得枝叶沙拉拉的直响,低声道:“赵师弟,咱们马上回府!” 那和生财正侧着耳朵在一旁听得出神,这下再也憋不住了,赶忙道:“曹爷,你们都走了,我的这些银子怎么办?” 马横道:“咱们师父都死了,谁还有心思管你的银子?和老板,你自个儿另想办法吧。” 和生财哭丧着脸,直如过世的是他家的老爷子,看看马横神色不善,只好满脸哀求望向曹彬。 曹彬安慰道:“和老板放心,既然咱们威远镖局接了你的生意,定会有个交代。这趟镖,咱们照走不误。” 和生财大喜过望,连连作揖道:“多谢曹爷,多谢曹爷!” 马横哼了一声,道:“大师兄,这趟镖谁爱送谁去,小弟定要赶回涟州。” 曹彬熟知马横的脾气,晓得他蛮劲一上来九头牛也拽不回,只得道:“赵师弟,烦劳你走上一回,将镖银送到隋阳府。我算了算,如果日夜兼程明晚之前就能到。届时你一路回赶,尚能来得及为老爷子出殡。” 赵普应道:“大师兄,你只管回涟州,这趟镖交给小弟就是。” 曹彬拍拍赵普肩膀,说道:“赵师弟,多辛苦你了。我在涟州等你回来。” 曹衡插嘴道:“爹爹,我和娘亲、大姐怎么办?衡儿要和你一起回去!” 曹彬想了想,自己这次回去除了为老爷子奔丧报仇,曹执多半也要另生事端。 曹府局势不明,自己携着一双儿女同行多有顾忌。莫如自己先回转镖局,待把诸事梳理出一点眉目来更为妥当。 他望向妻子道:“夫人,我和马师弟先行一步。你领着衡儿、妍儿和钱先生坐马车回返,路上多加小心。” 曹夫人点点头,曹衡却不干了,大叫道:“我不要坐马车,我要和爹爹一块回涟州!” 曹彬心乱如麻,无心和曹衡纠缠,低喝道:“衡儿,听话,爹爹回府是有许多要事要办,顾不得你。”转身朝林熠一抱拳道:“钱先生,在下告辞,有劳你一路照料。” 林熠道:“曹兄无需担心,有老朽在,定当平平安安的将令嫒、令郎送返曹府。” 曹衡心里大不以为然,气鼓鼓地瞪着小眼睛望向钱老夫子,暗想道:“就你?这老胳膊老腿的,爹爹还拜托你来照顾我们。哼,待会儿马车跑快了,你可别当孬种,又是害怕又是头晕。” 曹彬把诸事交代完毕,与马横御剑而去。曹夫人携了曹妍、曹衡与林熠另驾一辆马车,也与众人作别,往涟州回转。 四人昼夜不息,换马兼程,这日傍晚终于抵达涟州府城南十里亭。 远远看到路边守候着一人,浑身缟素朝着南面的官道不住翘首相望,却是赵普。 他押送镖银至隋阳,即刻御剑返回,反比曹夫人他们早到了。 见着曹夫人的马车,赵普大喜迎上,叫道:“嫂子,你们总算回来了!” 曹夫人迫不及待问道:“赵师兄,你怎么会在这儿,府里的情形如何?” 赵普道:“嫂子,你们回来晚了一步,师父今天一大早已经出殡。那毒汁把遗体腐蚀得太厉害,大师兄也不敢再耽搁,只好选了今天入土为安,现下大伙儿正聚在前厅里商议大事。 “我惦记着嫂子和衡儿、妍儿,便向大师兄请命到城外来接你们,已经等了大半个下午。” 曹夫人问道:“赵师兄,他们在商议什么事情?” 赵普上了马车,接过马鞭一边赶车一边叨咕道:“还能有什么事,不就为了太霞派掌门和镖局总镖头的位子么?大家伙儿这几日都在商量由谁来接任。门里有大师兄的,也有推举二师兄的,两边谁也不让谁,就盼着嫂子早日回府啦。” 曹夫人呆了一呆,苦笑道:“我回来能帮上什么忙?彬哥是怎样的态度?” 赵普接着道:“大师兄似乎有意退让,但马师弟头一个就不干,带着咱们镖局里的一班师兄弟,昨日险些与二师兄翻脸动手。 “原本几位师叔也都站在大师兄一边,可奇怪的是奉仙观的心航道长,还有涟州正道几位头面人物都一力替二师兄撑腰。这两天风向渐渐的变了,几位师叔的意见也有了分歧。” 曹夫人喃喃自语道:“怎么会是这样,不过是一个太霞派掌门和威远镖局总镖头的虚名而已,为何惹出偌大的动静,令诸位同门大动干戈?” 赵普在马屁股上轻轻抽了一鞭,道:“我也说不明白,嫂子回府一看就知。近来二师兄可花了不少心思笼络大伙儿,更不晓得用了什么法子,把心航道长也请来了,声势上远远胜过大师兄。 “咱们这些师兄弟心里虽都向着大师兄,奈何人轻言微,在心航道长和几位师叔面前压根说不上话,只有干着急的分。” 曹衡气呼呼道:“二叔恁的过分。不就是个破掌门么,爹爹不做也没什么打紧,干么还找奉仙观的人来压咱们?” 曹夫人若有所思道:“小孩子家懂得多少?你爹爹乃是曹府长子,一直以来都被视作本门的下一代掌门,纵有心谦退,恐怕也身不由己,这事情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 赵普道:“嫂子说的没错。二师兄的为人行事许多弟兄看在眼里,都很不服,更不满他请来外人对付大师兄,所以大家都盼着大师兄能继任。 “大师兄这下可真难了。处置不当,伤了众兄弟的心,万一再生出内讧,四分五裂,咱们可谁也对不起师父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我猜大师兄顾忌着这个,才左右为难。” 曹衡接口道:“赵师叔,你的意思是,镖局会散伙?” 赵普迟疑道:“这我可说不准。不过,马师弟、李师弟他们都放出话来,若是二师兄执掌太霞派与威远镖局,他们便破出师门分道扬镳。幸亏你爹苦劝压制,才没生出更大的乱子。” 曹夫人听得心中暗惊,亦越发的牵挂曹彬处境,催促道:“赵师兄,咱们走快一点,其他的等回了府里再说。” 赵普甩了一记响鞭,催动马车沿大街疾行,背后少不了惹来一片骂声,不过此时曹夫人也已管不了那么多了。 须臾到了曹府门前。曹夫人未走正门,领着众人从侧门进了内宅,先安置下曹妍、曹衡。 这时早有人通知了曹彬,很快便有弟子来请曹夫人到前厅议事。 除却曹府长媳的身分,曹夫人亦是曹子仲的嫡传弟子,身分于太霞派中尚在赵普、马横等人之上。 曹夫人走了几步,发现曹衡居然不吭声地跟在后面,又好气又好笑道:“大伙儿在厅里商量正事,你一个小孩子家的掺和什么?还不快去沐浴更衣,早早吃了晚饭上床歇息?”又叮咛曹妍好生看管曹衡,这才匆匆与那弟子去了前厅。 曹衡气鼓鼓趴在窗口,瞧着娘亲在楼下走远,低声咕哝道:“总说我是小孩子,这也不让,那也不许,小看人!” 曹妍道:“小弟,别埋怨了,还是去洗个热水澡吧,在这儿干着急又有什么用?” 曹衡不满道:“你也是爹爹的女儿,怎么一点都不急,什么都不管?路上没听说二叔为了争掌门的位子,都快和爹爹干架了?现在前厅不知该有多紧张,说不定连厨子、马夫都去了,偏把咱们扔下。” 曹妍生气道:“你干什么来编排我的不是?爹娘他们是在商议正事,咱们去了又有什么用?我告诉你,其他的我还真不管,可就管你了,你别想着跑去添乱,省得回头我被你拖累着一块儿挨骂。” 曹衡心道:“腿长在我自己身上,你管得了我,还管得了我的腿么?”有了主意,反回过头来笑嘻嘻道:“说的也是,爹娘在办大事,咱们可不能去添乱。姐,要不你先洗吧,我在屋里喘口气,一会儿便来。” 曹妍疑道:“小弟,你不会趁我不在,一个人悄悄溜进前厅去吧?” 曹衡信誓旦旦道:“不会,不会!我一定不会进前厅的。”暗中心道:“我最多到前厅外面的墙角,可不算溜进前厅。” 曹妍眼睛一瞬不瞬盯着曹衡好一会儿,想想还是不能放心,唤过一个丫鬟在门外守着小少爷,走几步回过头,见曹衡托着腮帮子稳笃笃坐在窗边的茶几上,见她回头还冲她挥挥手,这才下楼去了。 曹衡听姐姐的脚步声渐远,一挺腰跳下来把屋门关上,推开后窗探头朝外张望,见院子里空无一人,轻轻纵身跃下。 他蹑手蹑脚溜到前厅,顺着墙根想找一处僻静的角落伏下偷听。孰知前厅周围密布着太霞派守值的弟子,没走几步就被一个人影拦住了去路。 曹衡抬头朝上看,就见到一个人的肥下巴、鹰钩鼻子、铜铃眼,心中暗叫糟糕。 那弟子乃是曹执的门下,耳中听他傲声道:“小孙少爷,师父、师伯有令,不得许可谁也不准靠近前厅,您还是上别处玩吧。”说着连拉带扯将曹衡拽远,一任曹衡软硬兼施也不管用。 曹衡不甘心,在前厅外又转了一圈,见到处守卫森严实在无法接近,才没奈何死了心。 他一屁股坐到树下,双手撑着小脑袋直生闷气,思量道:“爷爷出殡我也没能赶上,反正爹爹和娘亲正忙着,我不如这就到城外给爷爷上坟叩头去。” 小家伙一骨碌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悄然离府往城外行去。 第二章 掘墓 曹府的祖坟,在涟州城西九里的一座松岗上,往年清明曹衡随爷爷、父母上坟祭祀,曾多次来过。这小鬼头,也不害怕天色已黑,墓地荒凉,磷火闪烁,独自寻到曹子仲的坟冢前。 坟头上整整齐齐供着牛、羊、猪三牲和各色瓜果,地上满是纸钱的灰烬,在寒风里瑟瑟颤动。 曹衡在爷爷的碑前双膝跪倒,念念有词说了好大一阵子,当说到以后自己再没爷爷疼爱了,禁不住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正哭得酣畅淋漓时,突然间泪眼朦胧里眼前多了一双黑色靴子,有人无声无息的来到近前。 曹衡吓了一跳,忙止住悲声抬头观瞧,就见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名面色苍白的红袍老者,眼神冷厉似刀正打量着自己。 他下意识的往后一退,抹掉眼角泪珠问道:“你是谁?也来这里给我爷爷上坟么?” 红袍老者笑了:“嘿嘿,小娃儿,你是曹子仲的孙子?你爹爹是曹彬还是曹执?” 曹衡听这人口气不善,说起刚过世的爷爷并不带丝毫敬意,多半没安什么好心。他心里暗生戒备,说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红袍老者的目光盯得小曹衡身上发毛,呵呵笑着说道:“好得很,这就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老夫抓了你这娃儿,送到威远镖局,还怕曹府不乖乖的低头就范?” 曹衡一跃而起,叫道:“老家伙,你想抓我威胁爹爹,可没那么容易!” 红袍老者更觉好笑,笃定自若道:“小娃儿,你还能逃出我丹鼎神君的手掌心么?”漫不经心欺身而上探出右手,抓向曹衡胳膊。 他这一爪用了三分的修为,对付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儿,本该是手到擒来才对。 孰料曹衡一矮身,脚下错步“哧溜”一声从他腋下钻过,更不回头一路狂奔往松岗下逃去。 丹鼎神君抓了个空自己先是一呆,回过神飞身而起掠向曹衡,口中冷喝道:“小娃儿,看你能往哪里逃?” 曹衡像条小泥鳅般左躲右闪,堪堪避开丹鼎神君三爪。但再躲不过第四招,被丹鼎神君腿起脚落踹中心口,一个跟头摔飞。 不过丹鼎神君既无意取曹衡性命,小家伙身上又穿了石棘宝甲,除了疼得哎哟一声外,却无大碍。 反是丹鼎神君莫名其妙,想不透太霞派何时多了这门变幻莫测的绝世身法。他大步上前,弯腰俯视曹衡哼道:“小娃儿,你还能逃么?” 曹衡并不惊慌,龇牙咧嘴揉着胸口道:“你老大一把胡子,却来欺负我一个小孩儿,算什么本事?等我师父来了,定将你打得屁滚尿流!” 丹鼎神君愣道:“你师父?不就是你爹爹么?他能有多大本事?” 曹衡得意道:“我师父乃是仙界的大梦天君,法力无边,神威凛凛。等他老人家一露面,我怕你立刻吓得尿裤子。” 丹鼎神君哈哈大笑,说道:“小小顽童,居然学会拿话唬人。仙界七大天君之中,老夫就没听说过有什么大梦天君?”当下放下心来,伸手再拿曹衡。 曹衡就地一滚,甩手挥出爹爹过年时赠给他的“缚仙索”。此索以石棘兽软筋锻铸,长逾一丈,通体暗紫,熠熠闪光。曹衡借着搓揉胸口的机会偷偷从怀里掏出,冷不丁一鞭抽向丹鼎神君右臂。 他若能有林熠的一半修为,这突如其来的一鞭势必教丹鼎神君吃上大亏。 可惜曹衡年小力弱,仙索出手被丹鼎神君袍袖一荡,轻轻松松的撞开,眼睛一亮道:“石棘兽软筋编制的仙索,老夫今夜运气着实不错!”劈手就来夺。 蓦然丹鼎神君心头宛如让冰锥猛刺一下,突生警兆,眼前绚丽的紫光闪耀,一道光芒夹着劲风从黑暗中射来,风雷如炽,神威难当。 他大吃一惊,已不及闪躲,电光石火中侧身飞袖卷向紫芒。 “嗤”的一记脆响,袍袖被紫芒穿透,爆裂成无数碎片。紫芒势头毫不受影响,快逾飞电进至咽喉。丹鼎神君骇得面色大变,顾不得姿势雅观与否,俯身仰倒连着侧翻十余个筋斗。 “噗─”紫芒射穿丹鼎神君左肩,挟着一缕血箭掠回主人袖口。丹鼎神君忍痛站稳身形,右手疾点伤口周围的经脉止住血涌,惊魂未定望向来人。 十余丈外的一堆乱石中,赫然伫立着一个修长身材的黑衣蒙面人,清澈明亮的目光,锐利如锋直迫丹鼎神君,沙哑的声音响起道:“阁下惘顾身分欺凌弱小,我不告而袭,暗算阁下,正好两相扯平。” 丹鼎神君运转真气镇住伤处,恨恨凝视黑衣人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会身藏璇光斗姆梭,插手烈火宫的私事?” 黑衣人慢悠悠走上前,拽起曹衡说道:“衡儿,你告诉这老妖怪,本仙人是谁。” 曹衡见给自己撑腰的人到了,胆气大壮,挺起胸脯高声道:“老家伙,你听清了,这位仙人,他便是衡儿的师父大梦天君下凡!” 丹鼎神君自然不会相信,但眼见黑衣蒙面人高深莫测,自己又伤了左肩,实不宜硬撼,唯有冷冷撂下一句场面话道:“阁下既不肯透露真身,老夫亦不强求。今夜一箭之仇,容老夫来日报答!”说罢足尖一点,一飘一晃消失无影。 曹衡拉着黑衣人的大手,兴奋道:“天君,您老人家是什么时候到的?” 黑衣人道:“我来了有一小会儿。你好大的胆子,居然一个人偷偷溜来,也不怕爹娘担心。幸亏我出手及时,不然教丹鼎神君将你掳了去,看你还能笑得出声。” 这黑衣人正是林熠,他回到自己暂住的小院子里,换了装束,即去寻找曹彬的一对儿女,又随着曹衡往曹府祖坟而来。 如今孙二被金牛宫擒去,府上因着曹子仲的丧事和掌门之争乱作一团,也没谁会注意到他。 曹衡吐了吐舌头,问道:“天君,这老头是什么烈火宫的人,他为何要抓我?” 林熠摇头道:“我也不清楚,或许这桩事牵涉到你爷爷身上的秘密吧。” 曹衡听得呆了,道:“我爷爷?他老人家不是已经过世了么,还能有什么秘密?” 林熠笑笑,正思量如何把小家伙安安稳稳的带回曹府,忽然心念一动低声道:“有人来了,咱们先躲藏起来。” 揽住曹衡一闪隐到乱石堆后,扬手祭起一道风隐符,光华流散出一层若有若无的风幕,将两人笼罩遮掩。 曹衡好奇的望着光雾徐徐褪淡融入黑夜,低声道:“天君,您祭起的就是灵符么?” 林熠隐藏在面具背后的脸庞微笑道:“不错,这是一道风隐符,咱们藏在里头只要不动,发出再大的声音也不用担心外头的人看见听到。不过万一撞上顶尖的人物,又或用灵觉窥查,亦不免会露馅。” 曹衡大觉好玩,笑道:“这宝贝真好。我要是有了它,往后再和大姐玩捉迷藏,就是站在大姐身后她也找不到。” 林熠顺手给了这小子脑袋上一个爆栗,道:“小鬼该打,仙家灵符是给你捉迷藏玩的么?你当它得来容易么?” 曹衡摸摸后脑勺,嘻嘻笑道:“天君,衡儿不过说着玩玩,又不当真。” 师徒两人说着话,就见一个脑袋上疮疤比头发多的人贼头贼脑,一手拎着灯笼,背上负着铁镐等物爬上松岗,径直往曹子仲的坟冢前行来。他步履虚浮,微微气喘,目光游离,绝非修真之人。 曹衡“咦”道:“癞子头?他黑灯瞎火的跑到我爷爷坟上作什么?” 林熠问道:“衡儿,你认识这人?” 曹衡答道:“这家伙是城西的一个小混混,以前还想投到咱们镖局来做事,爷爷嫌他好吃懒做,又爱偷鸡摸狗,就没答应他。” 那癞子头浑然不知,近在咫尺就有两双眼睛盯着他,他来到坟前,把铁镐等物卸在地上,小心翼翼的东张西望片刻,见松岗上寒风呜咽,冷月空照了无一人,松了口气在墓碑旁的青石上坐下,擦擦额头汗珠,抓起盘里供着的猪头就啃。 啃了两口随手一扔,又抄起羊腿,狼吞虎咽直到半条羊腿落肚,方才心满意足的抹抹油嘴说道:“对不住啦,曹老太爷。小的也是实在饿得不行,没办法才要借你的祭品先填饱肚子。” 他一张嘴把果盘里摆着的鸭梨又咬了半边,后面的话立刻变得支支吾吾无法听清。 曹衡跳脚怒道:“这个混蛋,居然敢偷吃我爷爷的祭品,看我怎么收拾他!” 林熠按住曹衡肩膀,沉声道:“别着急,咱们先瞧瞧他究竟要干什么?” 其实林熠从癞子头带来的铁镐等物,已猜到了七、八分。但他心中更有一份不解的疑惑,故不愿就此惊走癞子头。 癞子头吃过果子,咂巴咂巴嘴,竟恭恭敬敬朝曹子仲坟头双膝跪下叩首道:“曹老太爷,您老是个慷慨豪爽的好人,想来也不会介意小的从您棺材里寻些玉器珠宝,换几两银子使使。 “您放心,来年清明,小的必定再到您坟前烧上些纸钱,让您在阴曹地府也不缺银两花销。” 曹衡勃然大怒,小脸涨红道:“天君,这混蛋是要挖开我爷爷的墓穴!” 林熠静静道:“咱们暂且莫要露面,已经有人到了松岗,正潜伏一旁观瞧。” 曹衡举目四望却不见异常,惊问道:“天君,那人躲在哪儿,我怎么看不见?” 林熠提点道:“衡儿,你细心观察北侧十多丈外的那排松树,看看里面有何蹊跷。” 曹衡仔细打量了片刻,似有所悟道:“天君,往右数第三株松树瞧上去有些古怪。” 林熠见他观察力出众,心中暗喜,故意追问道:“有什么古怪,你能说出来么?” 曹衡用心思忖,缓缓说道:“它好像跟两旁的松树有点不一样。其他的树都是朝南的枝叶茂盛,朝北面的稀疏许多。可这株松树却偏偏反了过来,看着就觉别扭。” 林熠微笑道:“你说的不错。大凡树木皆有趋光向阳的习性,故此枝叶的所向与疏密也都有迹可寻。这株松树长成如此模样,未免有些扎眼睛。” “天君,难道这人就躲在松树后头么?”想想,这么说好像也不能解释这株松树的古怪之处,心中更加好奇。 林熠摇头道:“不是,这松树之所以生得蹊跷,是因为它原本就是由人幻化而成。” 曹衡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想不通人怎能幻化成一棵松树?惊愕道:“天君,它真的不是一棵树,而是个活人变的?” “五行遁术中有一门奇技唤作‘木遁’,能借树木之形隐身远扬。倘使再借助青木宫的‘木牍宝衣’,更可化身为草木而不露端倪。若非咱们早来一步,多半也会恍然不觉被他蒙骗过去。” “青木宫?刚才那个老头是烈火宫的,他们跑来我爷爷坟上到底想干什么?” “所以咱们要继续等下去,静观其变,才能查清这些人的真实目的。” 曹衡点了点头,他从未遇到过如此紧张刺激的场面,小手情不自禁的抓紧林熠,忽而望望癞子头,忽而望望远处的松树。 此刻癞子头已热火朝天的干将起来,他先用铁镐掘开坟头的方石,又刨去棺上黄土,露出了朱红色的棺盖。 这小子气喘如牛,两眼放亮,一鼓作气撬开棺盖,里面飘出一股极难闻的腐尸气味,熏得他眼花头晕,恶心欲呕。 癞子头赶紧让到一边,呼哧呼哧大力吸了几口凉风,刚觉得好受了一点,这家伙就撕了条布缕,搓成两个小团塞进鼻孔,又打袖口里取出双不知从哪儿偷来的兽皮手套戴上。 敢情曹子仲中毒猝死的消息,曹府尽管竭力保密,仍旧泄漏了出去?癞子头显然是有备而来,除了挖土撬棺的工具外,更备上了一副手套。 幸而时隔多日毒素内敛,否则溢出的毒气一般能要了他的小命。 癞子头三口两口又啃了半条羊腿,蹲下身子盯着曹子仲的棺材,喃喃祷告道:“佛祖保佑,今晚让我癞子头赚上一笔。小人保证从此洗心革面,做个好人。” 曹衡听了,小脸露出不屑之色,忿忿骂道:“这个混蛋,偷盗我爷爷的陵墓,居然还想求菩萨保佑,今后做回好人。” 癞子头自然听不到别人的斥骂。他兴高采烈掌起灯笼,在棺材里细细搜索。 在这家伙预想之中,曹子仲好歹也算涟州府大豪,身后事决计不会太过寒酸,陪葬的珠宝玉器定然不少。哪料忙活了半天,棺材中除了撒在遗体上的纸钱外便无他物。 俗语说,撑死胆大饿死胆小,这癞子头并不灰心,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伸手在曹子仲寿衣里摸索起来。 这小子当真是利令智昏,另换个人,深更半夜孤身一人蹲在乱坟堆中已是腿软心虚,牙齿打战,哪里还敢与死人贴身接触? 他正满头大汗的为发财梦想忙活着,突然背后一个苍老倨傲的声音冷冷道:“臭小子,想不想再多赚点银两?” 这声音既来得毫无征兆,又渗着一股阴恻恻的寒气,任是癞子头胆大也吓得一个激灵,险些一头栽进棺材里和曹老爷子作伴。 猛觉得后头的脖领子一紧,癞子头已被来人的大手拎小鸡似的提了起来,翻转过身子。 那人一松手,癞子头摔落地上,双腿软绵绵的失去力气,扑通跌了个四足朝天。 他两手撑起来抬头望去,面前站着一个皂袍老者,相貌丑陋,一脸麻子,银白的胡须戟张如针,双目之中闪烁着森森幽光,那对眼珠分明是死灰颜色。 皂袍老者似乎对癞子头的惊惶样子颇为满意,说道:“你不用害怕,老夫不会杀你,只想跟你做笔生意。” 癞子头偷眼看了看老者脚下的人影子,心下稍稍一定,暗道:“这人有影子,那便不是鬼了。” 他回过神来后咽了口唾沫问道:“您老想跟小的做什么生意?” 皂袍老者右手一扬,一锭成色十足的金元宝被抛到癞子头脚下,道:“只要你替老夫将这人身上的寿衣尽数剥去,这钱便是你的了。” 癞子头呆了一下,看着地上的金元宝露出贪婪之色,几乎不相信世上居然有这样的好事,犹疑道:“您、您说的可当真?” 皂袍老者阴冷一笑道:“老夫骗你作甚?若非我不愿做这贱役,又何须浪费一锭金子?你傻乎乎的呆坐著作甚,要干快干,不干便滚!” 癞子头也不明白“贱役”是什么意思,反正有金子赚总不会错,急急忙忙把元宝塞进袖口道:“干,小的立刻就干。您老放心,小的手脚可俐落着呢!” 曹衡傻眼道:“天君,这人是谁?他为何要剥去我爷爷身上的寿衣?” 林熠略一思索回答道:“这个大麻子是金牛宫的护法麻奉秉。他这么做,也许是想验证曹老爷子身上的某些特征,好确认躺在棺材里的究竟是谁。当然,或又可能另有他图,我却不知道了。” 曹衡失声道:“怎么会!难不成这棺材里躺的不是我爷爷?” 说完惊觉自己的这一声嗓门委实不小,看看外面的麻老魔等人,尚一无所觉,方自定心。 林熠道:“我不能断定是否果真如此。可你爷爷死得太过离奇,对这事存有疑虑的人不少。只是我未曾料到,五行魔宫的人居然被一并惊动,牵扯了进来。” 曹衡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远远望着在棺材边折腾的癞子头,心中喃喃道:“那棺材里躺的若不是我爷爷,还能是谁?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 癞子头三下五除二扒下曹子仲的寿衣,站起身失望地抱怨道:“这曹府的人忒小气,里面什么都没有。今晚幸亏遇上您老人家,否则小的可就白忙活了。” 麻奉秉不理他,冷电般的眼光上下巡视棺材中**的遗体,然而尸体腐烂不堪,白骨裸露,面目狰狞模糊,已根本不可能再查找出丝毫有用的线索。而从身材体态对照,则无不与曹子仲生前吻合。 想来也不应有错才对,否则曹彬、曹执等人,岂不是错认了与他们朝夕相处数十年的亲爹? 麻奉秉低低自言自语道:“难道曹子仲真的给毒死了?”目光再次细细扫过尸身,忽然发现腹部处有些异样。 深紫色的腐肉浓水干涸,朝里萎缩翻绽竟露出了体内器官,隐隐约约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藏在当中。 麻奉秉精神大振,吩咐癞子头道:“将你的手套给老夫。” 癞子头面对眼前的这尊财神哪敢有半个不字,老老实实褪下兽皮手套。 麻奉秉小心翼翼戴上,俯身捏起那团东西,举近一看原来是个蜡丸。他微一思忖,已明白这颗蜡丸定是曹子仲生前服食,藏于体内未曾溶化。 麻奉秉指尖用力,蜡丸“啵”的裂开,里头现出一小簇绸布,皱巴巴的卷作一团。他连忙脱下手套展开布条,见上面写着四个小字─“洞、玄、石、藏”。 麻奉秉皱起眉头低语道:“洞,哪里的洞?这是什么意思?” 癞子头凑过身,高举起灯笼,问道:“洞玄石藏?老爷子,您要找的就是这蜡丸吗?” 麻奉秉哼了声道:“你问这作甚?”将布条卷起纳入袖口道:“合上棺盖,把这儿恢复成原样。”挥手又抛下一锭金子。 癞子头眉开眼笑,心想,今晚虽没从曹老爷子的棺材里掘出什么宝贝,可得了两锭金元宝,也算赚足。 他手脚果真俐落,不消小半个时辰便已完成,自己先得意洋洋的打量恢复原样的坟头几眼,笑呵呵问道:“您看这样成么?” 麻奉秉冷笑道:“很好,你可以去了。” 猛然手起掌落,拍中癞子头胸膛,“蓬”的金光乍现,身躯爆裂,化作殷红雨雾,尸骨无存。 可怜那癞子头做了一辈子的混混,最后只混到被人一掌拍死的下场。若说还有半分可值得夸耀之处,想来就是他毕竟死在魔宫绝学“焚金神掌”之下。 那两锭金子从半空落地,上面沾满濛濛血色,尚留有癞子头的一分体温。 曹衡惊得张大嘴巴,呆呆注视着漫天飘洒的血雾,身上冷飕飕的只觉阴气渗人。 突然觉得一阵暖意传来助他抑制住身体的颤抖,原来是林熠将大手轻轻放在他肩膀之上。 麻奉秉若无其事拍拍双手,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之事,也不瞧那两锭金元宝便要离去。但他的双目陡然精光一闪,停住身形嘿然说道:“什么人,滚出来!” 曹衡紧张道:“天君,这老魔头发现咱们了?” 林熠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是,是有其他贵客要找上麻老魔了。” 果然松树后转出一人,羽冠白袍,仙风道骨,不是别人,正是奉仙观的观主心航道人。 他手持拂尘,洒然行来凝望弥漫未散的血雾叹息道:“麻老魔,你也忒歹毒了,居然连一个毫不相干的小混混也不肯放过,便不怕遭天谴么?” 麻奉秉哈哈笑道:“老夫当是谁鬼鬼祟祟躲在一边,敢情是心航道长。这小子看了不该他看的东西,老夫也只有送他归天。你漏夜来此,想必与麻某是抱着同样的心思吧?” 心航道人晃动拂尘,微笑道:“贫道岂会如阁下一般卑鄙无耻,掘人坟墓,扰人安宁?只是顾念着与曹掌门的旧情,方才前来祭拜探望。” 麻奉秉点着头道:“说的果真比唱的好听。这些日子道长在曹府忙前忙后,推曹执,压曹彬,也是为了顾念旧情么?别忘记了,孙二可是在敝宫的手里!” 心航道人心头一震,淡淡答道:“君子之心,阁下岂能度之,贫道不说也罢。” 第三章 布条 麻奉秉哼道:“道长的意思,是在拐着弯骂老夫是个小人吧?嘿嘿,只怕我这真小人也比某些伪君子强胜不少。老夫懒得跟你啰嗦,告辞1 他一抖袍袖作势欲走,心航道人拦阻道:“阁下且慢,留下那张绢书再走不迟!” 麻奉秉收住身形,纵声大笑道:“牛鼻子,狐狸尾巴终究是露出来了。闹了半天,你还是为着曹子仲的藏宝而来!” 心航道人不动声色,说道:“此物本为我正道至宝,蒙尘千年流落在外,令人不甚痛惜。贫道不过是要将它物归原主,以免再落入凶人之手,平生事端罢了。” 麻奉秉冷笑道:“说得好,可惜没人会信。况且此宝与你们奉仙观更无丝毫的干系,要抢要夺也轮不到你这牛鼻子。” 心航道人肃然道:“正道一脉,同气连枝。无论如何,此物也不能由阁下带走。” 麻奉秉一对金戟“呛啷”操在手中,列开门户道:“那就问问老夫手上的这双‘流金寒光戟’答不答应了!” 心航道人看两人把话说僵,心中亦有些懊恼,暗自想道:“贫道也忒的托大了。假如让心度师弟他们随同前来,何惧区区一个麻老魔?” 他的修为较之麻老魔原本难分伯仲,奈何数日前追杀太阴四煞时,被林熠扮作的黑衣蒙面人以神雷驱魔符破去了天女散花诀,元气大伤未能复原。猝然撞上麻老魔,未战已然吃了暗亏。 这点关节心航道人不是不清楚,故此他虽早已来到松岗,却始终隐身一旁,看着麻老魔取出蜡丸,寻到里头藏着的绸布条。 他本打算待麻老魔走后悄悄缀上癞子头,亦可从他口中盘问到那张绸布条上到底绘着些何样的图文,如此也免得与麻奉秉正面硬撼,拼个你死我活。 可惜自己的如意算盘打得固然精明,麻老魔亦非笨蛋,突施杀手将癞子头毙于掌下,骤然断了这条线索。 从癞子头口中听到“洞玄石藏”四字,心航道人同样是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云,也越发的想拿到那张绸布条一看究竟。迫不得已之下,这才硬着头皮现身阻截麻奉秉。 心航道人正犯着踌躇,不知是战是退之际,忽听有一爽朗的笑音道:“麻护法,心航道长,晚辈不才,替你们两位作个见证可好?”一个相貌英俊的年轻人白衣缓带,满面春风迈步出来。 曹衡奇道:“天君,这人又是谁?年纪好轻。” 林熠淡淡一笑,回答道:“他是天石宫宫主石品天的幼子,右天尊石右寒。” 曹衡啧啧道:“原来又是一个五行魔宫的高手,这下心航老道也吃不了兜着走啦。” 他听说奉仙观偏帮曹执,挤兑自己的爹爹,心里对奉仙观与心航道人早无好感,反盼着麻奉秉和石右寒将这牛鼻子老道好好教训一通。 林熠摇头道:“未必,五行魔宫自二十余年前分崩离析,早已貌合心不合。石右寒定也是冲着麻奉秉袖口里的绸布条而来,一样的不安好心。” 曹衡扳着小指头低声数道:“烈火宫、青木宫、金牛宫、天石宫,再加上奉仙观的人,今晚这儿好生热闹。还剩一个魔宫的人没来,不晓得待会儿会不会露面?” 林熠心道,这小家伙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当这群魔聚首是闹着玩的么?曹子仲生前不知藏了何种正道至宝,居然惹得五行魔宫纷纷出动。 看来雁鸾霜对自己的警告并非虚言,曹府的这场血雨腥风已然拉开序幕,自己要怎样才能护得曹彬一家的平安? 果然,麻奉秉毫不领情,漠然道:“石右寒,你也想来趁火打劫么?” 石右寒摇头道:“晚辈岂敢?有麻三叔在,晚辈纵胆大妄为,亦不敢自不量力,打您老人家的主意。” 麻奉秉当然不会就此信了石右寒之语,倘若这小子一无所求,何苦深更半夜跑到荒郊野外来吹风?何况松岗坟堆又非踏青野游之地。 他收回目光,徐徐道:“心航道长,老夫没闲心与你纠缠不清,是战是和,就等你一句话。” 于他心中,也不愿与心航道人动手。毕竟石右寒虎视眈眈侧伺一旁,自己和这老道拼得两败俱伤,没的白便宜了那小子。 未等心航道人回话,石右寒先道:“麻三叔、心航道长,晚辈有一言如梗在喉,不吐不快。想你们两位一是魔道高人,一是正道宿老,何苦为了区区一条绸布争得你死我活? “何况那绸布的来历不明,上头的东西是否有用亦未可知。到头来两位拼得你死我活,却又怕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岂不冤枉至极?” 心航道人猜不透石右寒话里隐藏的用意,不愿轻易出言,只不置可否的低哼了一声。 麻奉秉嘿然道:“怪了,二公子何时改行做起和事老来了?” 石右寒笑道:“晚辈人微言轻,哪有资格给两位尊长劝和?只是忽而想到一条两全其美之计,既可免去眼前的争斗,又能令两位皆大欢喜,故此斗胆开口。” 心航道人道:“石二公子有何见教,不妨直截了当的说来,贫道洗耳恭听。” 石右寒道:“晚辈是想,一人计短,三人计长。麻三叔何不将绸布条取出,让晚辈与心航道长一起帮你参详揣摩。咱们先努力同心寻到此宝,其他的事以后再说不晚,总好过现下莫名其妙的大干一场。” 心航道人本就无把握从麻奉秉手里夺到那条绸布,如果能依石右寒之言退而求其次,也不失是个办法。当下望向麻奉秉道:“阁下意下如何?” 麻奉秉费尽心机忙活了半晚,才得着这么一点线索,岂肯平白无故的与石右寒、心航道人分享? 他明知若不答应,石右寒必定翻脸,与心航道人联手对付自己,只是一贯的心高气傲、横行无忌,又怎忍得住这口窝囊气? 他一翻白眼道:“好你个石右寒,竟想出这等诡计胁迫老夫。偏巧麻某天生的吃软不吃硬,你若苦苦恳求,我还说不准会念在魔功一脉同源的交情上,将绸布条上的秘密透露些许。既然要撕破脸皮,那可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石右寒无可奈何的叹道:“麻三叔,晚辈也是一片好意。那条绸布既是从一具棺材中取出,本乃无主之物,也该当见者有分。您老想一人独吞,就算过得了今夜这关,可事后一旦被金伯伯知晓,他老人家何尝饶得过你?” 石右寒所说的“金伯伯”,正是金牛宫宫主金裂寒,听得他的名字,麻奉秉心里立生杀机。 他哈哈笑道:“老夫此来正是受金宫主所派,亦自会将此物献于宫主座前,不劳二公子费心!” 笑声久久不绝,发出金鼓轰鸣之声,铿锵尖锐直拔云天,周围的松树一根根齐腰折断,青石爆裂尘土飞扬,却是用上了“金戈笑音”。 石右寒面色微变,笑颜收敛,运起磐罡心鉴抵御洪水奔涌般的金戈笑音,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字道:“麻三叔,你这是何意?若再不停下,晚辈可要得罪了!” 麻奉秉笑声悠长,越发高亢,半空中隐隐“喀喇喇”风雷滚动,震得石右寒身形晃动,似不能立足。 心航道人日前真元大损,更加吃力,不得不口发啸音全力相抗。 然而他的长啸便如低飞的雀鸟,总是教麻奉秉的金戈笑音盖过一头,胸口气血鼓荡好不难受。 石右寒高声道:“道长,麻老魔已动了杀机,要除去我等灭口,咱们再不联手,便唯有坐以待毙了!” 心航道人“哇”的喷出一道血箭,藉以驱荡出渗入体内的魔气,更不多话腾身拔剑,一式“闪电惊鸿”刺向麻奉秉咽喉。 麻奉秉笑声陡止,吐气扬声“咄”的从口中射出一股以真元凝铸的罡风,震得仙剑嗡嗡镝鸣激弹走空。他双手一错,流金寒光戟炽如金乌轰向心航道人胸膛。 心航道人翩飞侧闪,让过掌风。 石右寒掣出魔刀“斩虚”,一抹蓝光森森炫目,当空劈到。 麻奉秉退步举戟,“叮”的架开魔刀斩虚,只觉对方刀势虽然凌厉诡异,但功力似乎尚逊色一筹,并无传闻中的那般棘手难缠。 他胆气大壮,鼻子里重重哼道:“好笑啊好笑,自诩正道宿老的心航道长,与天石宫的右天尊联手,夹攻老夫,世上还有比这更加荒诞的事么?” 心航道人老脸微微一红,喘息道:“麻老魔,是你欲杀贫道在先,贫道不得已求自保而已。” 一字电剑奔走如雷,在黑夜里划出一道道亮丽的电光,紧紧逼住麻奉秉,令他无暇再施展金戈笑音。 石右寒亦是一副奋不顾身、勇往直前的模样,斩虚魔刀神出鬼没,一击不中旋即飞退。他的气势看上去最为冷冽凶狠,大有不把麻老魔一刀劈裂绝不甘休的味道,可麻奉秉的攻招十有**让心航道人接去,三人之中反以他耗损的真气最少。 这般三人走马灯似的翻翻滚滚激战三十多个照面,依旧平分秋色。 麻奉秉渐渐发现心航道人不知何故真气难济,头顶已腾起水雾,于是避实击虚一招紧过一招,一式重过一式,对着心航道人一阵子的狂攻。力求先解决了这个老道士,回头再对付石右寒就容易许多。 心航道人被麻奉秉迫得不住败退,心有余而力不足,暗暗恼怒道:“如果不是那日被人破去了御剑诀真元大损,贫道今日怎会狼狈至此?” 他本想留有余地以防范石右寒,这时情势急转直下已由不得自己,只能不断催动真气,苦苦抵挡。 不知不觉石右寒悄然退到外圈,偶尔在心航道人遇险之际攻出一、两刀,逼迫麻奉秉回身自救,更多的时候却宛如坐山观虎斗。摆明是要驱虎吞狼,坐收渔翁之利。 然而麻奉秉与心航道人已然拼出真火,两人短兵相接,欲罢不能。 心航道人固然叫苦不迭,但麻老魔久攻不下亦渐生焦灼。他唯恐夜长梦多,万一再引来正魔两道的其他高手,要想顺利脱身可就难了。 突然麻奉秉有意卖了个破绽,引得心航道人仙剑来攻。他左手金戟横格,“叮”的击在剑刃之上,竟全无劲力。 金戟“嗖”的弹飞,仙剑也犹如一柄抡圆的大锤砸到空处,招式用老反震得心航道人胸口一堵。 麻奉秉空出左手,立掌如刀,泛起重重金澜,迳自驱动积蓄半晌的九成功力,轰向心航道人胸膛。 为了这一掌,麻老魔亦是蓄谋已久,威势凛然,立意要重创对方,除去一个劲敌。 心航道人近百年的玄门根基毕竟非同凡响,千钧一发中意起气发,左掌一振,“啪”的在胸前接住麻奉秉的焚金神掌。 一股炽热灼骨的魔气浩荡磅@,压得心航道人左掌上通红一片“嗤嗤”冒起青烟,掌力破体攻入其左臂经脉。 心航道人一咬舌尖,“噗”的仰天喷洒一束血箭,丹田真元提至颠峰,于生死关头激出所有潜能,源于天都派的“太清真气”勃然汹涌,周天游走汇入左掌。他身上青光暴涨,冉冉蒸腾,袍袖猎猎飞荡扬起凛冽罡风。 麻奉秉的焚金掌力宛如迎头撞在一堵柔和似水、甘冽如泉的坚盾上,硬生生被迫了回来。 他大吃一惊,未料到老道士的功力端的深厚,自己这一掌虽已震伤其左臂经脉,但对方犹有余力反噬。 仓促之中,麻老魔亦是大喝一声如同雷鸣,催动掌力反卷,“呼”的一响,心航道人左臂袍袖燃起烈焰,但肌肤殷红通透仿佛烧红的烙铁,毫无损伤。 两人均已骑虎难下,两股正魔掌劲便在心航道人的左臂经脉里来回拉锯,胶着僵持,一时之间再也无暇旁顾。 这样的局面,麻奉秉和心航道人谁也没有预料到,尤其麻老魔算盘落空,偷机不成反深陷泥沼,偏又不能撤掌收手。 两人力拼了约莫小半盏茶的工夫,各自头顶“嗤嗤”水气直冒。 只是麻奉秉的略淡略缓,笼在头顶不散。 而心航道人丹田真气渐近枯竭,全仰仗深厚的根基支撑,才不至于被麻老魔的焚金掌力攻陷。 但他手臂上一条淡金色的光丝好似水银柱般,仍然一寸一寸缓缓的上升,向肩头迫近。若是被麻奉秉掌力轰破心脉,自是万事皆休。 他欲振乏力,眼睁睁感觉到那股灼热的魔气步步进逼,无力回天,不禁又惊又急,顾不得面子里子,嘶声道:“石右寒,你想坐收渔利么?” 石右寒扬声回应道:“道长勿慌,晚辈这就助你一臂之力!”纵身挥刀,寒光荡魄激流锐啸,横斩麻奉秉后腰。 与先前那些华而不实的招式相比,这一刀不啻是雷霆万钧,相距千里。 麻奉秉纵然醒悟到,自己和心航道人依旧中了石右寒的卞庄刺虎之计,也悔之晚矣。他身前身后受到正魔两大高手的夹击,如何能当? 他咬牙吼道:“石右寒,你狠!”左掌拼命一吐焚金掌劲,借势侧飞。 饶是这样,他藩篱尽撤还是让心航道人的太清真气反噬入体。想这老道士全力催动的一掌何等厉害,摧枯拉朽般震散麻老魔的护体真气,打得他五脏六腑几乎移位,连吐数口淤血远远摔出。 没等心航道人缓过口气,石右寒刀势不止,口中兀自惊呼道:“道长小心,晚辈收势不住,怕要误伤了你─”斩虚魔刀斜斜朝上,切向心航道人胸口。 心航道人久战力乏,几欲虚脱,眼见石右寒突如其来的魔刀劈至,全无招架之力,唯有学着麻老魔的法子,三十六计趋避为上,急忙退身躲闪。 “嗤─”的一声,魔刀在心航道人胸前带起一溜血光,刀气森寒将他心脉震裂。要是稍稍慢上一丝,只怕连性命也一并交代。 石右寒一击得手也不趁势追杀,“吭”的收刀入鞘,嘴角逸出一缕微笑道:“对不住两位,晚辈这式‘流沙旋光斩’尚未修炼到家,还望海涵。” 心航道人手抚胸口,面色惨白,心中羞怒交加说不出话。 麻奉秉勉力用一口真元护持心脉,喘息狞笑道:“好小子,够狠,比你老子还强!” 石右寒悠然道:“麻三叔赞誉,晚辈愧不敢当。比起爹爹他老人家,我这点雕虫小技实是不堪一提。” 他一股气机遥遥锁定麻奉秉,不虞对方重伤之下还能逃脱。 麻奉秉哼道:“不必谦虚,你要取老夫的性命只管过来。” 石右寒摇头道:“麻三叔,小时候你常随同金伯伯到咱们天石宫作客,是看着晚辈长大的尊长,石某再是不肖,也不敢伤您老人家一根指头。” 麻奉秉口吐血沫,哈哈大笑道:“老夫落得这般境地实乃拜你所赐,你还大言不惭讲什么交情?” 石右寒道:“麻三叔,你可别弄错了。你挨的那一掌是心航道长所赐,怎说是晚辈所为?况且我已替你还了心航道长一刀,他受的伤只怕不在你之下。麻三叔不感激晚辈也就罢了,可要把这笔帐也算到我头上委实有些冤枉。” 曹衡气呼呼“呸”了声,低骂道:“这个家伙,十足的无耻阴毒。天君,咱们出去好好教训他一顿,别让他这么得意嚣张。” 林熠道:“不急,让石二公子再开心一会儿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不记得那位化作青松的仁兄了么,他隐忍多时岂是只为来看一场热闹的?” 他对这位石二公子同样谈不上任何好感,对其笑里藏刀、口蜜腹剑的秉性亦早有领教。 昔日也曾与石左寒联手整治过其弟一回,由此也救了石左寒一命。但这些事情林熠一向守口如瓶,当世除了石氏兄弟之外,再没有第四个人清楚。 也是有赖这份与石左寒的旧交,昔日青莲寺内林熠才请动石大公子火拼木仙子,纵走黎仙子。 换作别人,哪怕是石左寒的老爹石品天,也未必能令其从命。 麻奉秉一腔怒气不得发,狂笑声中道:“这么说来,老夫还真该对石二公子感恩戴德一番?” 石右寒道:“不敢,区区小事何劳麻三叔记挂?你老人家要是早听晚辈的劝告,交出那条绸布,又何至于受这无妄之灾?” 麻奉秉目光闪烁,说道:“石右寒,你不就是想看看那条绸布么?老夫给你便是!”食指一弹,将那卷成一团的绸布如小石头一般高高射向夜空,便不回顾飞身遁走。 他已仔细看过绸布,上头除了“洞玄石藏”四字别无他物,权衡利弊自犯不着为此丢了性命。故而弹射绸布,引石右寒去追,趁机落荒而逃。 石右寒领悟麻老魔的用意,但终究是绸布条要紧,暂且放麻奉秉一条生路又有何妨?这老魔若是够聪明,自然不会再把绸布条上所见宣扬给其他人知晓。至于心航道长已形同废人,也无需顾忌。 他身形甫动,蓦地警兆突生,心底涌起一股极不舒服的寒意。 一株青松陡然迸射出一蓬妖艳青光,从中一道紫色身影脱颖而出,手中仙剑焕放无数缕碧色光芒,犹如一片片针叶幕天席地,挟卷着狂飙掩袭石右寒背心。 霎时乱坟岗上光华亮如白昼,疾风狂涌,磷火齐黯,就好像漫天飘洒着层层叠叠、闪烁如星的针叶雨。 心航道人耸然动容,失声道:“万木参合诀!” 话音未落,数百缕碧色光叶针落如雨飙射身前。他左臂已废,只好挥动右手仙剑连划七道光圈将身躯悉数笼罩,闪身疾退,不敢直撄其锋。 这么一折腾,胸前伤口复又迸裂,伤势又加重了一层。幸亏来人偷袭的目标乃是石右寒,心航道人仅是受到余威波及,退到十丈开外终能稳住身形,吁吁带喘,撕裂的道袍上多了十数个小孔。 想那“万木参合诀”乃青木宫镇宫绝学,若能修炼至传说中“百里枯荣”的颠峰境界,则方圆数十里内天崩地陷,山川倒流。 来人的万木参合诀仅臻至“十丈飘红”的境地,因此才苦苦蛰伏多时,找准机会方突如其来的背后偷袭。 然而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万木参合诀一发,林熠祭起的风隐符遽然迸散,灰飞烟灭,乱石激得呼啸穿空,将两人的身影赫然暴露在亮丽的碧华之下。 林熠不欲显露师门绝学,揽住曹衡身似流风在碧芒之间飘舞腾挪,以奇遁身法趋避剑气,体内太炎真气布满衣裳,激撞得“啵啵”脆响。 石右寒亦是报应不爽,刚刚煞费苦心算计了心航道人和麻奉秉,没得意片刻,就教人将自己也算计了一遭。 他已来不及转身招架,只有暗自咬牙横心一搏。眼看那束剑光气贯日月激射到背心,石右寒白衣里陡然绽放一蓬明黄色光团,宛如潮水从丹田往四面八方扩散,形成一个丈许直径的圆形光罩。 那些碧芒“嗤嗤”钉在光罩之上纷纷消融,来人身剑合一随即攻到,仙剑高亢镝鸣“轰”的撞击在光罩中央。 一连串碧黄光焰四散抛洒,石右寒的白袍支离破碎,在夜空中弥漫飘扬。 但他的身影却突然凭空消失在流光异彩的夜色里,借着白袍的略一阻滞,远扬而去。 这一来石右寒性命尽管勉强保住,但他耗动数十年精纯真元施展出“脱袍移岳”的绝技,事后也吐血三升,修为大损,以致要偃旗息鼓卧榻月余。 所谓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想来石二公子有生之年定当谨记在心。 第四章 黑客 来人御剑驱走石右寒,去势不止,收敛漫天的剑气直取那团布绸。这时心航道人已看清她是个美艳妇人,正是青木宫的副宫主木仙子。 适才麻奉秉为求脱身,运劲弹射绸布团,将其激射向高空,只盼拖延的时间越长越好,反倒躲过了万木参合诀的一劫。 而木仙子出手的火候时机,同样也拿捏得精准无比,一直耐心等到绸布脱出其剑气可能波及的范围之后,才发动御剑诀截杀石右寒。 怎奈人算不如天算,就当她迅速追近绸布团之际,上方夜空光华一闪,一名黑衣中年男子面色蜡黄,犹如枯槁,眼窝深凹,颧骨高耸,现出身形,右手五指戟张抓落。 木仙子“啊”了一声惊呼失色,身躯旋动,挥剑削向黑衣男子的右腕。 原本以她的城府修为而论,这世上已极少能有令其震撼的事情。 然而那黑衣中年男子攻向她的招式,赫然是青木宫的不传绝学“燃木神爪”。乍见之下,哪能不心惊肉跳? 黑衣男子手腕一振,掌心亮起一抹淡金色光芒,化爪为掌“啪”的拍中仙剑。 一股凌厉雄浑的掌劲将木仙子激飞数丈,整条右臂灼热难当,宛如置于熔炉之中。 她又一声惊呼道:“焚金神掌!” 黑衣男子迫退木仙子,左袖一舒一拂卷向绸布团,用的又是青木宫绝学“无边落木袖”。 木仙子满脸惊骇,怔怔望着黑衣男子说不出话,委实不敢相信,这世上居然会有同时精通青木、金牛两大魔宫绝技的人。 忽然她脑海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竟致娇躯剧颤,喃喃低语道:“魔圣转世,他是魔圣转世!” 想到昔年魔圣聂天睥睨四海,无敌天下的不世神威,木仙子不寒而栗,一时间竟失去抵抗的勇气。 黑衣男子的袍袖将要卷到开始下坠的绸布团,突然横空窜出一道乌黑身影。 原来是一直静静匍匐在木仙子怀中的魔兽血狸,见主人遇袭大为恼怒,它可不管对方是否魔圣转世,一对利爪快逾疾电抓向黑衣男子的左臂。 黑衣男子冷哼道:“畜生找死!” 无边落木袖圆转如意,“砰”的横扫击中血狸腰腹,将这头凶焰卓著八荒的魔兽打得一个趔趄,抛飞而出。 血狸吃疼暴怒嘶吼,激发起体内凶性,身上乌光爆亮,身躯陡然胀大十数倍,化作一头身长三丈的庞然大物,两对血色透明红翼长达丈余,崩云荡风,嘴中獠牙突起,咽喉中呼噜咆哮有声,眼中诡异的光簇如利刃恶狠狠盯住黑衣男子。 被血狸扰局,黑衣男子功败垂成,绸布团从高空坠落,徐徐松散借着风势飘飘荡荡,竟不偏不倚落到了曹衡跟前。 小家伙不假思索的跳起身子,伸手抓住展开绸布,叫道:“天君,快瞧瞧上面写了些什么玩意儿?” 月华如霜清冷照耀,那黑乎乎、皱巴巴的绸布上头,果然只有“洞玄石藏”四个小字。 不过在这一刹那,松岗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曹衡这一个刚满八岁的孩子身上,黑衣男子低喝道:“小娃儿,拿来!” 曹衡被他咄咄逼人的目光震得心头寒意四起,但这小子天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更何况身旁还有“大梦天君”在撑腰! 他把捏绸布团的小手藏到身后道:“不给,这是从我爷爷身上找到的东西,凭什么给你?” 心航道人的眼睛从曹衡转向林熠,涩声道:“原来阁下也在这儿。” 林熠笑道:“道长不愧是曹老爷子的故交,这么晚了还来上坟祭拜。” 心航道人老脸发烫,想着自己今夜恶斗一场,终为石右寒所算落得身负重伤,却一无所获,一世清名尽受连累。 而眼面前的林熠、木仙子与那个黑衣中年男子,哪一个都远非自己能及,不由得心灰如死,叹道:“罢了,罢了,贫道告辞!” 他朝林熠稽首一礼正欲离去,猛听到头顶上方的黑衣男子喝道:“心航道长,你可认得我?” 心航道人一愣,抬头仰望,摇摇头道:“阁下面生得很,贫道似乎从未见过。” 黑衣男子嘴角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道:“不妨,你再好好看看。” 心航道人的视线凝聚在黑衣男子的脸上,苦思片刻,仍旧想不起自己究竟何时见过此人。 他刚想开口,蓦然对方一双黑漆漆的眼眸深处,亮起两簇幽绿色的光焰,仿佛一汪深不见底的云渊,古怪异常。 心航道人心中一片迷茫,眼睛呆呆的对视黑衣男子,就好像对方的目光中蕴藏着异乎寻常的魔力,将他的心神牢牢吸附不可自拔。 黑衣男子低沉的声音宛如梦幻一般,缓缓问道:“我是谁,你又是谁?” 心航道人如中魔咒,木然重复道:“我是谁,你又是谁?” 林熠一声清啸,喝道:“道长醒来!”挥手一枚璇光斗姆梭激射向黑衣男子。 黑衣男子“咦”道:“璇光斗姆梭?” 他眼中绿芒骤闪,竟化作两束光飙“啵”的迸发,右手食指屈弹一股黄色光束,“轰”的击中璇光斗姆梭。 夜空中“喀喇喇”巨响,黄色光束被璇光斗姆梭震得四分五裂,流散飞溅。 但璇光斗姆梭受到黑衣男子的指力一击,骤然改变了轨迹,从他身侧五尺处滑过一道弧线回归林熠袖口。 林熠微微一凛,自北帝雨抱朴赠他此宝以来,璇光斗姆梭尚是第一次无功而返! 而几乎与此同时,木仙子亦高声惊呼道:“天石宫的‘点石烁金指’!” 黑衣男子眼中射出的两束绿芒丝毫不受影响,透过心航道人的双目直入脑海。 这老道士眼神呆滞也不知闪躲抵御,“啊”的惨叫一声,身躯剧烈颤抖,蒙上一层妖艳的绿色光雾。 曹衡不明白自己是怎样躲到了林熠的身后,今晚松岗坟地上种种所见,在以前可是连做梦都想不到的。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总以为自己的爹爹和爷爷便是天下有数的正道高手,充满孩童式的崇拜景仰之情。 后来遇着“大梦天君”,才明白爹爹和爷爷的修为殊不足道,而眼前的一切才真正让他明白,心脏忽而狂跳、忽而静止的感觉,原来也是这般的令人难以消受。 他见黑衣男子眸中发出的绿芒击中心航道人双目,老道士全身泛起绿光,一双眼珠犹如鬼火闪烁,禁不住叫道:“道长怎么了?” 心航道人转头向曹衡一笑,说不出的阴森诡异,伸出左手摊开手掌道:“拿来!” 曹衡胆子再大,也被心航道人的举动给吓呆了,下意识的靠紧林熠,叫道:“天君,道长疯了!” 林熠低声道:“他不是疯,而是中了‘慑心术’。” 只是以他的广闻,也并未识别出黑衣男子对心航道人施展的究竟是哪一种慑心术。相较黎仙子的“媚魂心术”,实有云泥之别,直让人匪夷所思。 心航道人又跨前一步,手伸到林熠跟前,木然再道:“拿来!” 林熠沉声道:“道长,你累了,歇歇吧!”右手一式“无往不利”抓向心航道人的脉门。 心航道人眼中绿光陡闪,脸上狰狞冷笑道:“谁累了?”右手拂尘挥洒,“嗤嗤”劲风如注,拂向林熠面门。 林熠一把抓住心航道人左腕,却被对方体内生出的一股绝大真气弹开,心航道人的左臂一振随即脱出。 林熠心中惊异道:“这老道士已形如废人,怎还有这等的功力?”心念急闪之下霍然醒悟,凛然暗道:“哎哟,不好!他是在‘燃元焚丹’!” 原来大凡正魔两道修真之士,虽各有源流,但到最后无不殊途同归,经筑基洗髓、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直至顺归于“道”。一旦真气形成,经过炼化便能逐渐凝为真元存于内丹之中。 所谓内丹,就是以人体为鼎炉,精、气、神为药,以神运炼精气,达到三位一体,凝结成丹,亦称作为“圣〈魔〉胎”。 一旦圣胎有成,即可转生元神,脱离**神游宇内再不受凡间羁束,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凝元铸光”的散仙境界。 心航道人经百余年玄门清修,业已臻至炼气化神的凝丹阶段,只差一步即能晋升散仙。他此时受了黑衣男子的操控,自爆内丹燃烧真元,激发出所有的潜能,功力不啻于骤然间增强倍余。 然而一俟真元耗尽,内丹消融,神销形散之时,便是万劫不复之刻。 若在神志清明的状况底下,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如此。 只是现下的心航道人恶战之后真气大损,为黑衣男子的慑心之术趁虚而入,灵台失守宛如魔神附体,全然丧失了自我,不管不顾发动“燃元焚丹”,猛攻林熠。 就见心航道人连声呼喝,拂尘跌宕纵横,如附骨之蛆盘旋在林熠周身,似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不死不休。 林熠并不愿与一个迷失心智的人搏个你死我活,只得利用奇妙的身法,不断地趋避游斗。 曹衡看得提心吊胆,尽管小家伙对“大梦天君”的信心十足,可见到心航道人癫狂疯魔的模样,仍情不自禁地担心。 再对照那位奉仙观主往日慈眉善目、道骨仙风的出尘风姿,怎也不能与眼前的这个疯子联系在一起。 忽然眼中一花,黑衣男子伫立跟前,冰冷的嗓音道:“把绸布团给我!” 曹衡捏紧手中的绸布团,退后两步道:“不给!”突然转身就逃。 黑衣男子也不追赶,轻描淡写拍出右掌,一蓬淡金光芒砰然打中曹衡背心。 小家伙大叫一声摔倒在地,迅速一骨碌爬起来接茬狂奔,好似一点也没受伤。 黑衣男子怔了怔,他这一掌击在一个小孩子身上,即便不死也足够他吐血昏厥。孰知眼前的这个小鬼居然像个没事人般,又叫又跑,生龙活虎。 林熠见曹衡遇险,脱身欲救,心航道人却逼了上来,不得已林熠扬声叫道:“木仙子,你想不想瞧瞧绸布上到底写了什么?” 木仙子已从起初的惊骇中逐渐恢复镇静,她偷眼细察黑衣男子的气度相貌,只觉与聂天在世之时相差甚大。 而且从年纪上而言,聂天兵解尚不到二十年,这个男子却少说有四十余岁,绝无此种可能。 更何况比之聂天魔神降世般的无双气概,黑衣男子逊色不少,却多了一种阴冷诡异的感觉。 木仙子只是多年在聂天的积威之下,养成一股不自觉的敬畏之情,而那黑衣男子既非聂天转世,她的恐惧也随之褪淡。 闻听林熠之言,木仙子哼道:“阁下有何见教?” 林熠一面抵挡心航道人的攻击,一面答道:“扶弱击强,联手退敌!” 木仙子冷笑道:“一个来路不明之人的话,本宫凭什么听信?” 林熠哈哈笑道:“唇亡齿寒,兔死狐悲。木仙子可是这黑衣人的对手?” 木仙子旋即明白林熠所言有理,那黑衣男子的修为她已有领教,自知相差甚远。如果林熠败亡,绸布落入此人手中,自己休想再有染指之望。倘使与林熠两人联手,再加上血狸的助阵,则未必没有一拼之力。 电光石火间她权衡已定,唇中一记尖锐呼哨,早在虎视眈眈的魔兽血狸嘶吼着化作一道电光,扑袭黑衣男子背后。 曹衡正连滚带爬地在墓碑间躲避黑衣男子,就在那张蜡黄的面孔欺到身侧,手起爪落就要将自己抓个正着时,突觉迎面一阵凶风悚然袭到。 黑衣男子倏然回身,冷喝道:“找死!” 双掌连环飞击一头硕大的怪猫,绽开一蓬蓬银白光焰,手上更如玉石似的晶莹通透,却是天石宫绝学“玉石俱焚十三拍”。 血狸接连中招,低吼不已,身上不断爆出血红光澜将黑衣男子掌力尽数卸去,身躯一拔从对方头顶掠过。 木仙子趁机飞身扑下,凌空抓起曹衡背心衣裳,掠出十数丈外低头喝道:“快把绸布交给本宫,我替你挡住这魔头!” 曹衡尚来不及回答,黑衣男子如影随形追至。 他屡次三番让木仙子和血狸坏了好事,再不耐纠缠,玉石俱焚十三拍错落缤纷,一束束狂飙拔空咆哮,掌力未到近前,已压得木仙子胸口窒息,遍体通寒。 木仙子迫不得已放下曹衡,舞动落木无边袖全力抗衡。“啵啵”声中,一双长袖犹如灵蛇乱舞,教黑衣男子雄浑无俦的掌力一触即溃,反弹回来。 木仙子气血翻腾,咬牙出剑,在身前筑起一道光幕,好不容易化解了对方的一招玉石俱焚十三拍。 血狸稍事喘息,再次扑击黑衣男子头顶。 它刚才受了十余记玉石俱焚十三拍,直震得头昏目眩,心有余悸。但凶悍之态不减,口中獠牙森寒耀眼,挑向黑衣男子的咽喉。 两人一兽围绕在曹衡周围大打出手,却教四周的松树坟头遭了无妄之灾。 转眼工夫,七、八丈的方圆里已被罡风剑气削平,露出黄土底下深埋的皑皑白骨,嶙峋青石。 黑衣男子以一敌二依然稳占上风。但木仙子不求有功,先求无过,紧守门户,而血狸也神勇凶猛,不时袭扰,片刻之间他也拾掇不下。 林熠明白,木仙子不过是受了绸布秘密的诱惑才出手相帮,这个临时结成的联盟,脆薄如纸。 一旦情势不利,木仙子随时可能抽身远遁以保全性命,剩下自己独立对抗这黑衣男子和失去理智的心航道人,还需保护曹衡,势比登天还难。 林熠且战且退,猛然反攻三招稍稍迫开心航道人,喝道:“且慢,我现在就把绸布团给你!” 心航道人一呆,果然收住拂尘,面无表情的问道:“你也有绸布团?拿来!” 林熠微笑道:“我把它送给你,你可要收好了。”从袖口里取出一道神雷驱魔符,伸手递给心航道人。 他行此险计心里也没有底,只能赌上一把,目不转睛的盯着心航道人,唯恐他仍有一丝灵志,突然翻脸出手。 心航道人浑浑噩噩的接过,看了看才缓缓摇头道:“你骗我,这不是绸布,你快把绸布给我。” 林熠心中暗叹,晓得这老道士真的完蛋了,否则怎可能说出这般类似三岁小孩子的话语?回答道:“我没骗你,不信你拿近一些再仔细打量打量。” 心航道人呆如木鸡的“哦”了声,举起手把灵符凑到眼前。 林熠凝神存思,默默念动真言,口中低喝道:“咄!” 心航道人手中的神雷驱魔符轰然爆裂,绽放出一团恢弘夺目的金色雷光,瞬间将他的身躯吞没。 冲天而起的雷火光焰中,心航道人猝不及防,身躯被炸的四分五裂,体内真元也被同时引爆,内丹尽焚,经脉涣散,一缕魂魄也随之为金雷吞噬。 待到光澜初散,他原先站立的地方现出一个方圆五丈、深达三尺的锥形大坑,罡风缭绕,人去无踪。 林熠飞身退出八丈开外,心中一阵黯然,难有丝毫喜悦之情。 尽管事出无奈,纵使自己不以神雷驱魔符轰散心航道人形神,这老道士燃元焚丹及至灯枯油尽之时,亦是必死无疑。 但亲眼目睹一个正道宿老只因贪念不息,反被人操纵成了杀人傀儡,落得这样的惨澹结局,着实可悲。 金雷腾空,木仙子与黑衣男子亦都有感应。 木仙子见林熠解决了心航道人,精神一振,叫道:“还不快过来帮忙?” 才短短七、八个回合,她已让黑衣男子逼得钗横鬓乱,香汗淋漓,全无“仙子”的风范。如果不是血狸舍生忘死的屡次救险,一条性命能否撑到现在都未可知。 黑衣男子一皱眉头,想到自己又要多费周折,当下快刀斩乱麻,挥袖一拂,荡开木仙子,闪身又到曹衡近前,抬手就抓。 曹衡全身笼罩在黑衣男子燃木神爪的罡风之中,躲闪不得,双眼一闭叫道:“救命啊─”猛地身子被人抱起,脱出爪影。 正是林熠千钧关头纵身赶到,一把揽住曹衡,在地上接连十几个滚翻,远远逃开。 黑衣男子一怔,没想到林熠会用这么难看不入流的姿势救下曹衡,躲过自己的燃木神爪,大大与他表现出的修为不符。 曹衡睁开双眼,伸手搂住林熠的脖子道:“天君!” 林熠轻拍他的脑袋,抚慰道:“衡儿莫怕。” 黑衣男子并未立即出手,幽邃的眼神注视林熠,问道:“你是谁?” 林熠反问道:“阁下又是何方神圣,居然精通五行魔宫的绝学,不知与魔圣聂天有何渊源?” 黑衣男子哂然一笑,说道:“看来你我都不愿暴露自己的家底,不要紧,把绸布交给我,放你与这孩子一条生路。” 林熠被他语气中的自负之意引得轻笑起来,没想到怀里的曹衡叫了起来,道:“我偏不给你,你又能拿小爷怎样?” 一张小嘴,竟将绸布团塞入口中,直着脖子强咽下去。 这绸布团虽小小一撮,可吃起来的滋味一定比钱老夫子的药更难受。小家伙也是发了狠劲,就是不愿绸布落入他人手中。 这一招在场三个大人谁也没有料到。林熠这下笑不出了,明白此事再无后路可退,小曹衡的性命危在旦夕。 风声一起,黑衣男子的燃木神爪近到眼前,直接抓向林熠怀里的曹衡。 木仙子见黑衣男子身形一动,也不约而同抢身攻上,叫道:“小娃儿,你干的好事!” 林熠在两人的夹击之下左支右绌,挥掌架开黑衣男子的玉石俱焚十三拍,朗声笑道:“木仙子,你忘记咱们的约定了么?” 木仙子一醒,身躯疾退,跃到圈外,咯咯娇笑道:“多谢提醒,本宫的记性近日不怎么好使,刚才多有得罪。” 她话说的好听,人却好整以暇的站在一边,袖手旁观林熠与黑衣男子的争斗。 林熠单手连接黑衣男子两记势大力沉的焚金神掌,右臂经脉几近淤塞,胸口气血浮动,不得不运用奇遁身法趋避卸力。 黑衣男子不断变幻五行魔宫的绝学,狂风暴雨般的攻势源源不断。 林熠怀抱曹衡,只能用右手应敌,无形中吃了大亏。终于第六招上让对方手指拂中左肩,手臂一麻曹衡摔落下来。 木仙子长袖飞卷,缠住曹衡腰肢,笑道:“两位慢慢切磋,本宫恕不奉陪!”施展草木一秋的身法,掠下山岗向东御风而去。 黑衣男子与林熠同时收招,齐声喝道:“哪里走?”双双腾身从后追赶。 林熠左肩受了一记玉石俱焚十三拍,衣裳破裂处露出殷红色的肌肤,火辣辣的难受。 他心悬曹衡安危,顾不得运气疗伤,脚下跳掷星丸,紧随木仙子往东面追下。突然胸口一阵剧烈撕痛,原来力战之下牵动旧伤,眼前“劈啪”金星乱冒。 他深吸一口气,丹田催动太炎真气,咬牙支撑。就这么微微一缓,黑衣男子已超前三丈,木仙子更在十丈之外。 林熠奋起直追,口中叫道:“木仙子,你逃不远的。放下曹衡,咱们联手抗敌才是正道!” 木仙子充耳不闻,三人形成一条直线飞速东去。两旁景物不停倒退,眨眼已出了三十余里,前方又是一大片荒坟。 曹衡在木仙子怀里也没歇着,挣扎着破口大骂道:“坏女人,快放下我!” 此时经过半宿恶战,一轮明月已升到中天。 曹衡的身子被木仙子挟制动弹不得,又急又恼,倔强性子发作起来,猛然张嘴一口咬在对方小腹上。 第五章 雁遇 此处乃木仙子丹田所在,她全力御风飞驰,真气流转正是最盛之际,冷不防让曹衡牙齿狠狠一咬,也禁不住身躯一颤又酸又麻,险些真气走岔,不由得勃然大怒。 曹衡一口咬下,受真气反激,牙齿生疼满口是血。 木仙子抬手插向曹衡心口,怒喝道:“小鬼头,你找死!”五指触及曹衡衣衫,顿觉又软又滑,燃木神爪竟穿透不进。 不待她去想其中有何奥秘,黑衣男子已趁机从后追至三丈之内,凌空劈出一束濛濛掌风轰向木仙子后背。 木仙子无暇再管曹衡,返身挥剑抵挡,“砰”的震散掌风。 黑衣男子腾空扑到上方,烈火宫的“流焰指”弹出一簇火红光焰,点射木仙子眉心。 木仙子侧身闪避,血狸四翅腾云,从高空俯冲而下,一对利爪插向黑衣男子头顶。 两人一兽再次激战成一团,林熠赶到近处,微微喘息调匀真气,凝目观战。 十余回合后木仙子渐落下风,她偏舍不得放下曹衡,以免到嘴的肥肉又被人夺走。如此一来,越发的难以招架黑衣男子的攻势,频频遇险。 林熠高声道:“木仙子,放下曹衡,在下助你退敌!” 木仙子冷笑道:“做梦!”微一分神,水袖被黑衣男子的掌风削去一大截,只差半尺便劈中脉门。 林熠本可继续冷眼旁观,但见这两人的打法全然不顾小曹衡的生死安危,稍有不慎,小家伙身上虽不会被戳出七、八个血窟窿,但缺胳膊断腿却大有可能。 他只得揉身欺上,一招“手舞足蹈小八式”攻向黑衣男子,叫道:“木仙子,放下孩子,咱们先击退强敌再说!” 木仙子看到林熠出手,更加坚定自己心中念头,暗暗寻思道:“看来此人对这娃儿的关怀,并非因着那团绸布。只要小娃儿在我手里,就不怕他不拼命襄助本宫。若然放手,他定会寻机抱起娃儿逃遁,又哪里会管本宫死活?” 于是沉默不答,驱动血狸与林熠双战黑衣男子。 三人又斗了二十多个照面,木仙子险象环生,林熠亦是隐隐感到真气不济,身法渐渐缓慢。 黑衣男子的修为委实惊人,体内真气更像汪洋大海般无穷无尽,举手投足肆意挥洒,毫不吝啬。 蓦然木仙子翩然撤身,叫道:“阁下替本宫抵挡三招!” 她也不问林熠是否同意,樱唇轻念真言,腕上慑心镯祭起,在空中陡然焕放异彩,一层层涟漪般的光华徐徐扩展,紫色寒光一闪“喀喇喇”劈落,光芒如柱罩向黑衣男子头顶。 黑衣男子冷笑道:“妖姬,还不死心么?”一掌震退林熠,抬手一记焚金神掌迎头直击光柱。 淡金色的光澜与紫色光柱轰然激撞,罡风光雾四下飞溅。 慑心镯急剧鸣响,飞速颤动旋转抬高。木仙子嘴唇苍白,闷哼溢血,玉指遥点慑心镯,心镯合一厉喝道:“疾!” 慑心镯受主人心神催动,第二束紫芒犹如霹雳凌空轰落,更加的猛烈耀眼。 黑衣男子又一记焚金神掌隔挡,身形微微晃动。 林熠振作精神和血狸趁势转守为攻,上下夹击,一挽颓势。 木仙子单手飞快变幻法诀,催动慑心镯激射出一束束紫色光电,脸上也泛起一层妖艳青光。 林熠觅得空隙,璇光斗姆梭接二连三的轰出,围绕在黑衣男子身周呼啸盘旋,与慑心镯遥相呼应。 黑衣男子渐生焦灼,扬手祭出一道灵符,殷红光雨洒落,荒坟上空涌起一蓬淡淡的赤色光雾,笼罩四野。 他寒声喝道:“万魂奉诏,唯我独尊!” 游荡在荒坟间的孤魂野鬼赫然现形,一条条若有若无的黑色光影翻飞乱舞,风声中响起渗人心魄的哭嚎厉笑。 林熠嘿然道:“阁下黔驴技穷,竟连小鬼也差遣出来了么?” 他语气轻松,心中却不敢有任何怠慢,功聚双目眼前一亮,只见数以百计的魂魄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一旦融入红色雾光,竟起了脱胎换骨般的变化,一个个眼中骤亮,譬如两点血红寒星,阴气袭人,鬼风阵阵。 林熠凛然暗道:“这道役鬼灵符恁的厉害,竟能凝聚地阴之气还补魂魄,怕我的神雷驱魔符也无济于事!” 数百道魂魄铺天盖地的袭至,丝毫不避林熠的掌风,完全不在乎是否魂消魄散,在黑衣男子的驱动之下,向两人发起潮水一样猛烈汹涌的攻势。 木仙子分神抵御群鬼来袭,慑心镯法力大受影响,“叮”的一声,被黑衣男子的一道流焰指击中,仓惶而退收敛回主人腕上。 木仙子已顾不得这些,她挥动仙剑劈斩鬼魄。 每一剑都需耗用极大的真气,才能令其殒灭,她虽一口气劈散了十余道魂魄,可后头受到灵符招引的孤魂野鬼却源源不绝,越聚越多,渐将二人一兽隐没其中。 林熠也收回了璇光斗姆梭,改以双掌应对群鬼。 他的奇遁身法尽管能游走自如,无奈冤魂厉魄密集如雨,数量太多,不论趋避到哪里,都会蜂拥上一团,又把自己重重卷裹起来。 反倒是血狸大显神威,不惧这些鬼魄。它原本就是魔兽之尊,正能克制鬼魄阴气,双翅光澜煽动处,群鬼纷纷辟易。 黑衣男子见状,急念真言,调动起地阴煞气层层围裹,群鬼声势大壮,令血狸再无法分身支援木仙子。 林熠眼看形势岌岌可危,当机立断传音入秘道:“木仙子,只要你发下誓诺,将曹衡平安送回家中,终生不伤其一根毫发,在下愿将绸布上的内容告知,而后拼死助你脱身!” 黑衣男子志在夺下木仙子怀中的曹衡,故此林熠倘使全力突围,无疑大有生还之望。 然而林熠又岂是贪生惘顾之辈,做那孤身脱险之事?念及叛出师门零落天涯,义之所致,这条性命已然顾惜不得。 当下他无暇多想,已决定燃元焚丹,以自己的一条性命换得木仙子的允诺,但求得曹衡平安。 木仙子冷笑道:“连血狸都无法摆脱这些恶鬼纠缠,阁下又如何能助本宫脱身?” 黑衣男子这时也嘿嘿笑道:“木仙子,为了一条绸布枉送性命,殊为不值。放下这娃儿,我任你与血狸离去!” 木仙子闻言眸中眼神闪烁不定,心里大犯踌躇,又觉颇不甘心。 忽然极远处响起一声清越啸音,犹如凤鸣鸾歌回翔九霄,以惊人的速度飞快接近。初闻时犹在十余里外,仅仅弹指一挥间却至近前。 三人身形不约而同都是一滞,各自戒备道:“此人不晓得是敌是友?” 黑衣男子猛地好似疾电般飞掠,遥遥朝木仙子拍出三掌,左手探向曹衡,自是要赶在来人抵达之前,先夺得这小家伙再说。 木仙子见三道沛然莫御的淡金色光澜如同滔天巨浪,一波连着一波的轰至,妖艳的玉容上青气骤亮,浓烈如霜,仙剑“丝丝”蒸腾一缕缕光雾,催动十成的“青木魔罡”疾劈而出。 “砰─”的巨响石破天惊,仙剑劈开第一道光澜,将其一分为二从身侧隆隆掠过,掌风未歇激荡得她眼前一黑往后抛飞。 木仙子骇然心道:“此人太可怕了,这三掌才是他的真正实力!”不由大起惊惧之念。 黑衣男子可不给她丝毫喘息的机会,第二波的掌力已接踵而至,较之第一记焚金神掌更加的雄浑刚猛。 木仙子右臂酸麻,仙剑招式用老已不及收回,禁不住吓得魂飞魄散。 蓦地面前人影一晃,林熠奋不顾身挡在她身前,双手齐齐使出一招“缠绵悱恻”,以虚击实,在夜空中划出无数道殷红色弧光,不断分割肢解那蓬金色狂澜。 “啵啵啵啵─”一连数十响爆竹似的脆鸣,焚金掌力被林熠庖丁解牛一般分解成厚薄不均的金色罡风,“砰砰”爆裂,绝强的余波把他的身躯高抛上天,像断线的风筝摇摇晃晃抬升而起。 紧跟着第三道金澜涌至,黑衣男子的身法居然比掌风更快,后发先至侧身探左手抓向曹衡。 木仙子高声叫道:“接着!”运劲将曹衡朝上方甩出,掷向林熠,仙剑飞袖齐舞,轰然接住第三记焚金神掌。 她鼻中低低一声闷哼,嘴角血丝汩汩逸出,身躯柳絮般激飞而退,不停急速旋转卸去对方无可匹敌的可怕掌力。 黑衣男子舍弃木仙子,身形拔空疾起,比林熠更快一步。 曹衡身子不住翻着跟头,早已是七荤八素,两只耳朵里“呼呼”灌满雷鸣一样的风声,一阵子的天旋地转。 打小他就羡慕爹娘能够御风飞行,游荡云霄,这回自己也真的飞了起来,可哪有半点想像中的快感。 “唰─”一条青色丝带轻盈迅捷的缠绕曹衡腰腹,倏忽收回。小家伙头昏脑胀不辨东西南北,只觉身子一暖落入一个柔软的怀抱里。 黑衣男子燃木神爪抓空,遽然定住身形,向左首缓缓望去,沉声问道:“雁仙子?” 六丈外的凄清夜色里,风涌云荡,一位秀弱的青衣文士丰神如玉,衣袂飘扬,怀抱着小曹衡举目相向,如水似云般轻柔的嗓音响起道:“晚辈雁鸾霜,敢问这上千冤魂可是阁下招引所至?” 两个人的四道目光在高空中激撞在一处,一深邃如渊,一幽远如海。 黑衣人的眼中绿幽幽的光焰炽烈似火,好像来自冥狱的两束死光,牢牢罩定在雁鸾霜不沾任何人间烟火气息的秀丽面庞之上。 无端端的,月黯云渺,朔风狂舞,天地之中瞬间充斥着浓烈至极的肃杀之气,令远在一旁的林熠与木仙子有如坠进一座阴寒而炽烈的熔炉,仿似体内的水分一下子都被挥发,咽喉一阵的干灼。 雁鸾霜的目光却依旧风行水上,波澜不惊,缥缈而空幽,镇静如冰,晶莹如雪,看似霸气全无,但坚凝得像亘古磐石。对方犀利的眼神投射入她的眸中,宛如熊熊大火融入浩海,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此时光仿佛静固,谁也不知身外究竟流逝了多少光阴,黑衣男子眼中的绿焰终于徐徐熄灭,冷冷道:“观止池传人,果然名不虚传。” 雁鸾霜微笑道:“前辈赞誉,鸾霜愧不敢当。尚请前辈收去这些冤魂,还此处一片清平。” 由于黑衣男子对上雁鸾霜,竟也是心无旁骛不敢有半点的分心,那上千的孤魂野鬼失去主宰顿时停止了攻击,一层层游离四周,呜咽咆哮,等待下一步的指令。 黑衣男子哼道:“我为何要收去它们?” 雁鸾霜道:“也罢,既然前辈不愿为之,鸾霜只有越俎代庖。请前辈勿怪。” 她右手一翻,樱唇轻轻念动真言,袖口里纵出一束古朴无华的青色光芒,一面正中镂刻有太极图案的铜镜悬于高空光瀑扩散,转眼笼罩里许方圆。 黑衣男子“嘿”道:“戎淡远连天宗三宝之一的‘太极青虚镜’也传与你了!”左袖卷涌一路狂澜,一记落木无边袖拂向宝镜。 雁鸾霜动也未动,任由袖风挟着青色光澜轰击在太极青虚镜上。那镜面中的太极图形陡然旋转,迸射出一白一黑两束绚光,“砰”的震散袖风。 气机感应里,黑衣男子和雁鸾霜同时身躯微晃,相互含有诧异之意的又对视一眼。 此时上千的魂魄受到太极青虚镜招引,脱离黑衣男子控制,飞蛾投火一样从四面八方争先恐后的涌入铜镜。 须臾之间,周围的恶鬼消失得干干净净,众人耳边除了风声再无其他声息,心头为之一清。 原来太极青虚镜乃仙家至宝,可收摄一切魂魄恶鬼,经七七四十九日的炼化除去其身上戾气,转世为人,再修来生。 故此对于这些飘荡在荒郊野外的孤魂野鬼而言,实有莫大的诱惑与威力。既是克星也是救星。 曹衡大为钦佩,小家伙浑忘了害怕,落力地鼓掌道:“雁姨,这宝贝真厉害,能不能把这恶人也一并收了进去,关他个十年八年?” 雁鸾霜收了太极青虚镜,轻笑道:“这位前辈的修为,可远非那些孤魂野鬼能比,我只怕也没这个本事。” 黑衣男子徐徐道:“雁鸾霜,天宗一向自诩清高,为何要插手曹府之事?”以他的修为说出这样的话来,等若示弱。 由此可见,在他心目中竟也存了不招惹这位淡雅若仙的少女之念。 雁鸾霜道:“但请前辈放过曹衡,鸾霜也绝不敢为难前辈。” 黑衣男子缓缓道:“我要不答应呢?” 林熠笑道:“那再好不过,索性咱们三人联手与阁下再斗一场,一出适才的恶气。” 黑衣男子一惊,旋即冷笑道:“观止池的传人,岂会是以多凌寡之辈?” 雁鸾霜从容道:“前辈可知鸾霜下山时,恩师所赠的八字临别之言是什么?” 黑衣男子没有吭声,雁鸾霜自问自答道:“‘随心所欲,放手而为’。前辈不妨猜上一猜,鸾霜会否与旁人联手围攻?” 林熠纵声笑道:“好得很,这八个字正合在下之意。雁仙子,咱们歇也歇够了,这就开打吧!” 黑衣男子冷哼道:“恕不奉陪!” “砰!”其周身爆起一团紫色烟雾,人影陡然隐去。端的来去无踪,教人不得不深为忌惮。 木仙子见黑衣男子退走,飘立空中有些拿不定主意,自忖无法从雁鸾霜的剑下讨得便宜,可又不甘就这么灰溜溜的放弃,目光在曹衡身上游弋不定。 林熠道:“木仙子,那条绸布之上只写了‘洞玄石藏’四个字。据在下所知,这是一本书的名字,而且在涟州府的各大书局里都能买着。你若不想花钱,到哪个有钱的官绅家中顺手牵羊捎带上一本,也非难事。” 木仙子一愣,沉默半晌后才问道:“你为何愿意将这个秘密告诉本宫?” 林熠微笑道:“咱们今夜并肩苦战,也该算是患难之交,在下哪能太过小气。” 木仙子点点头,似乎在思索林熠说的话是否可信,缓缓道:“多谢了。”唤过血狸,朝着南方御风离去。 雁鸾霜并未拦阻,清澈的眼神凝望林熠,宛如能直视到他的内心,静静道:“钱先生,咱们又见面了。看来你并未听从小妹的劝告,尽早抽身。” 林熠叹道:“在下何尝想蹚这潭浑水?但曹府与我有莫大恩惠,临危退缩实在不能。倒是雁仙子飘然莅临,莫非也是为了曹老爷子之事么?” 雁鸾霜低头看了眼曹衡,这小家伙在她的怀里耷拉下眼皮不说,居然还发出轻微的鼾声。经过半晚的惊魂,他也着实够受的。 雁鸾霜脸上不由露出一丝慈和疼爱的笑意,抬头道:“钱先生,天色尚早,你我是否可以寻处安静的所在稍歇片刻?小妹心中尚有几个疑问,期盼先生解惑。” 林熠仰面看看,冷月西行已是三更天,笑道:“不错,天色的确还早得很。不过雁仙子的问题,在下也未必能答得上来。” 两人携着曹衡向东飞了数十里,涟州城郭巍然相望,遂在一片疏林里歇下脚步。 雁鸾霜随意坐在一方泥地里突起的青石上,双手将曹衡抱在膝头,问道:“钱先生,小妹很想知道,你对曹府的秘密究竟了解了多少?” 林熠苦笑道:“说来雁仙子也许不信,在下至今仍是云里雾里,不明白大伙儿云聚涟州,到底是在争什么?” 雁鸾霜道:“昔年魔圣聂天无敌天下,除了坐拥《云篆天策》之外,尚有另外三件至宝,不晓得钱先生可曾听说过?” 林熠点点脑袋,似乎想起什么好笑之事,强自正色道:“我知道,就是破弓、血书、鬼面具!” 雁鸾霜端详着面具之下林熠─钱老夫子的三角眼,微笑道:“不错,正是破日大光明弓、《幽游血书》、孔雀明王面具,这三件举世无双的天道瑰宝,自从十八年前魔宫惊变,聂天兵解转世后,三宝也同时失去踪影,下落不明。 “有人说,破日大光明弓是在那场大乱之中,落入了当世第一神偷公揽月的手中。” 林熠想起曹府杏树林之战,试探着问道:“公揽月就是曹子仲?” “公揽月精擅易容、机关、阵法、土木、遁形等诸般奇技,百余年来化身千万,始终未露真容。也许,曹子仲是他平日里用以掩饰身分的一道幌子。” 她悠悠一叹道:“此公心机着实匪夷所思,所谓小隐于山,中隐于市,大隐于朝。谁会想到一个不起眼的太霞派掌门,居然会是公揽月?” 林熠问道:“如果公揽月便是曹子仲,那墓穴里葬着的又是谁?” 雁鸾霜答道:“小妹已仔细检查过,尸体虽然腐烂不堪,但身上没有任何的易容改装痕迹。或许,这就是公揽月的真正面目。” 林熠道:“但在他的腹中,麻奉秉却取出一颗蜡丸。蜡丸之内藏着的,便是今夜引得众人你争我夺,抢了半天的那团绸布条。” 他简单的将经过叙述了一遍,雁鸾霜静静倾听完嫣然一笑道:“钱先生拼杀半宿,却将辛苦获得的秘密,这般轻易告诉小妹与木仙子,委实慷慨。” 林熠大摇其头道:“当着真人不说假话,正因为辛苦,所以我最好是将这四个字传遍涟州城的大街小巷,要让路人皆知。你们两位不过是捷足先登,早听见半刻罢了。” 雁鸾霜眼中异彩一闪,暗暗点头。她慧心通明,立刻就领悟到了林熠的用意。 眼下曹府可能藏有破日大光明弓的事情,已不成为秘密,正魔两道的人物或明或暗窥觑不已,威远镖局隐然成为众矢之的。 不论这颗蜡丸是如何进入了曹子仲尸首之中,也不论安排下这一蜡丸的人,到底有怎样的用心,林熠把这秘密大肆宣扬开来,变成广为人知的事情,或许反能令各方势力相互牵制,转移锋芒指向,为保全曹府上下平安争取到一丝难得的机会。 林熠问道:“依仙子之见,公揽月─也就是曹子仲,会真的死了?” 雁鸾霜道:“截至目前,小妹尚找不出更好的解释,来解决棺中之人的疑问。” 林熠沉思道:“那一样不能解释为何公揽月要突然自尽?难不成一张纸就能将他迫得以死求脱?可为何又要在临死前吞下那颗蜡丸?” 需知如果曹子仲真是公揽月所化,绝不可能悄无声息的被人轻易毒杀,反倒是自己服毒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雁鸾霜显然也知道有关那封信函之事,问道:“钱先生以为,那份信函是否出自方才的黑衣男子之手?只有像他这般修为的人,才能稳稳凌驾于公揽月之上,令其生出惊惧求死之心。” 林熠回答道:“在下不敢断定,毕竟公揽月的修为打发几个魔宫护法不难,但亦并非当世顶尖翘楚,似乎如雁仙子的天宗绝学便能轻松压他一头,未必一定便是那黑衣男子了。何况公揽月大可一走了之,隐入荒山,与清泉飞鸟为伴岂不快活,又何苦求死?” 雁鸾霜浅笑道:“听钱先生之意,似乎将小妹也一并算在疑凶内了。” 林熠拖长声音道:“其实雁仙子心中,又何尝没有怀疑在下?” 第六章 情孽 雁鸾霜道:“钱先生错了,小妹绝不会怀疑北帝雨抱朴的嫡传弟子。” 林熠拱手笑道:“雁仙子好眼力,终究认出了在下的来历。不过在下仅得他老人家数日教诲,不敢以嫡传弟子自居。” 他心知,北帝雨抱朴与天宗长老雪宜宁早年交往甚密,雁鸾霜既然是观止池杰出传人,岂有不晓得雨抱朴之理? 身法招式或可掩饰,但太炎真气在体内的流转方式,与各家心法都大相径庭。雁鸾霜把小曹衡在怀里抱了半天,自然能够察觉。 雁鸾霜道:“这也是小妹为何愿意与钱先生深谈的理由。鸾霜下山之前,就曾受雪师叔重托,查询雨老爷子的行踪下落。今日既遇着钱先生,还望不吝赐告。” 林熠心道:“原来天宗到处找寻北帝的下落,难怪雨老爷子再三警告我,不能泄漏他传功之事。”他摇头道:“雨老爷子神龙见首不见尾,在下也已有数年未见了。” 雁鸾霜一笑,不再继续追问,说道:“神龙见首不见尾,只怕钱兄说的是自己吧?” 她突然改换称呼,似有所指,林熠一凛,发现雁鸾霜的目光有意无意拂过自己的肩头。 那里的衣衫被黑衣男子的指力震破,露出肩头坚实的肌肉,绝不似一个四、五十岁老夫子所该拥有。 忽然远处遥遥传来马横的呼喊声道:“曹衡,小曹衡─” 林熠趁机脱身道:“是曹府的人来找曹衡了,烦劳仙子将他送还,在下先走一步。” 雁鸾霜问道:“举手之劳,何须客气。钱先生可是要回转曹府?” 林熠颔首道:“正是!”向雁鸾霜抱拳告辞,转身隐入夜色。他避开马横等人寻来的方向,一路御风疾行潜返曹府。 林熠刚从一处僻静的角落悄然掠入府宅,蓦地心头灵觉一动,迅即掩身在一道石墙后。就见从院墙外有道黑影宛如夜鸟凌空飘落,稍一打量四周又往内宅而去。 林熠大起好奇之心:“这不是孙二么?他不是被金牛宫擒住了么,怎么突然又回来了?”便尾随在孙二身后,无声无息的跟着他进了曹府内宅。 府中虽说有专职的弟子值夜警戒,但修为与孙二相去悬殊,更莫说跟在其后的林熠了,两人一路畅通无阻直抵后花园。 林熠暗自一笑,心道:“果真色胆能包天,敢情这家伙脱身后就急着来与情人幽会了?” 果不出所料,孙二驾轻就熟隐入那座假山洞中。 稍等片刻,司徒宛也进了后花园,但她甫一入洞,背后人影闪动,又有一人偷偷藏身进不远处的花草丛中,看那人一身绸缎绫罗,林熠不由在心中长叹一声曹府的祸不单行。 司徒宛见到孙二惊喜交集,没等出声,已被他迫不及待的一把抱在怀里。 两人如胶似漆,浑然没有想到洞外有人正妒火中烧,宛如一头负伤绝望的野兽苦忍蛰伏。 许久之后,司徒宛脱开孙二的怀抱,细细娇喘低声说道:“二哥,你是怎么脱身的?这些日子可担心死我了。” 孙二苦笑道:“此番好比再世为人,中间遭遇不提也罢。妹子,今夜就带上胤儿随我走吧。曹府即将大难临头,奉仙观和天都派也未必能保全住它!” 司徒宛色变道:“二哥,你说曹府大难临头是什么意思,难道─” “我也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反正如今五行魔宫尽已知晓那张破日大光明弓就藏在曹府的秘密,正虎视眈眈意欲出手。金裂寒要报上次夜袭曹府的一箭之仇,已发下话来要屠灭曹府满门,鸡犬不留。 “你和胤儿若再不走,岂不也要遭这无妄之灾?” 司徒宛犹疑道:“二哥,这些事情你怎会如此清楚,金牛宫又为何放了你?” 孙二沉默许久,才低声回答道:“实不相瞒,现下我的身分,是金牛宫的金衣卫统领。咱们蛰伏曹府图谋破日大光明弓的事情,金裂寒也都知晓了。” 司徒宛颤声道:“二哥,你……竟然背叛本门,投靠金牛宫!” 孙二急忙道:“妹子,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逼我吞下了销金蚀骨丹,如果我不说出来,几个时辰后,全身的骨头会一块块酥软溶化,连求死都不能……我……” 司徒宛冷笑道:“孙奇武,那我可是要恭喜你了。现在你非但不必担心毒发身亡,反而成了人家的金衣卫统领,将来前程远大不可限量。” 孙奇武道:“妹子,你当我何尝愿意叛出师门,寄人篱下?我也想过了断自己,一死百了,可终究放心不下你和胤儿。眼下金牛宫随时可能对曹府下手,天都派远水解不了近渴,单靠奉仙观的心航道长,无异于螳臂挡车。 “咱们为了师门,隐姓埋名将近十年。我不惜厕身为仆,更令你违心嫁给曹执那个混蛋,咱们也算是对得起师父他老人家了,何苦再把自己的性命莫名其妙陪进去?” 司徒宛哼道:“要我也学你这般贪生怕死,背弃师门么,办不到!孙奇武,你不必多说,滚吧!” 林熠闻言思忖道:“想不到这司徒宛比她师兄有骨气多了。不过这些话现在全教洞外的曹执听去了,这位一门心思要继任太霞派掌门的仁兄,发现自己后院起火,不晓得会是怎样的反应?” 那曹执着实沉得住气,依旧隐身在花草丛中屏住呼吸,一动不动。而洞中的两人心情激荡,无暇旁骛,居然仍未发觉有异。 孙奇武低声下气道:“好妹子,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只想教你和胤儿及早离开曹府避难,又岂是让你背叛师门?你即便不为自己着想,也该顾全胤儿的安危吧?一旦五行魔宫来袭,区区曹府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可怜胤儿偌小的年纪,如何躲得过这场杀戮?” 他再三提及曹胤,果然说中司徒宛的软肋。 司徒宛口气软和了一些,说道:“那你又想怎么办?我若带着胤儿随你这么不明不白的离开曹府,师父一样不会放过,天下之大却有何处可以容身?” 孙奇武见司徒宛意动,兴奋道:“只要咱们能取着破日大光明弓,还有何好怕的?” 司徒宛反驳道:“你说得轻巧,咱们在曹府待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查到一鳞半爪,急切之间,到哪里去找破日大光明弓?” 孙奇武回答道:“我已想过,曹子仲死前必定会对此事有所交代。当时曹彬正在外行镖,只有曹执留在府中,说不定,咱们能从他身上寻找一些线索。” 司徒宛冷笑道:“他整日稀里糊涂,怕连破日大光明弓的名字都没听过。我看你也是一般糊涂,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孙奇武并不气馁,道:“也许,咱们看低了曹执,他是有意在装糊涂呢?” 司徒宛断然道:“不可能,我与曹执九年夫妻,他岂能瞒得过我?” 孙奇武大失所望,低哼道:“没用的蠢材,早知如此就不该让他活到今天!” 猛然洞外有人愤然冷笑道:“九年夫妻,九年夫妻!夫人,你们当真好手段!” 孙奇武和司徒宛大吃一惊,齐齐望向洞口,就见曹执脸色铁青缓步走近,两眼喷火,神情复杂难言。 孙奇武目光闪烁射向洞外,曹执徐徐道:“姓孙的,你放心,这样的丑事,曹某还没脸到处宣扬,外面没有别人。” 孙奇武心神一定,毕竟一个曹执无论如何也奈何不得自己。只是他与司徒宛接下去的如意算盘,恐怕拨不响了。 司徒宛道:“你、你怎么会来这儿?这时候你不是该在静室打坐吗?” 曹执怒道:“打坐?我要不是假装去静室打坐,又焉能亲耳听到这场好戏?你们把曹某当傻瓜,不错,我曹某是做了九年的傻瓜。 “可年前金牛宫夜袭曹府,你们两个被人家在洞里逮个正着,我那时就心生怀疑。只是没有证据,我又万万不能相信自己相处九年的老婆会背着我偷人,所以我只能假装一无所觉。 “司徒宛,我曹执素来对你言听计从,百般宠爱,到底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 司徒宛低头答道:“你待我和胤儿都很好,是我对不起你。” 曹执道:“难得你还知道对不起我,这小子贼眉鼠目有哪点好,你居然舍弃廉耻与他私情火热,你还要脸不要?” 孙奇武冷喝道:“曹执,你说话嘴里放干净一点,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曹执此刻已知孙奇武和司徒宛皆乃天都派的弟子,自己势单力薄远非对手。然而耻辱与愤怒两相煎熬之下,他岂肯低头,昂然道:“怎么,你们做得曹某就骂不得?老子偏要说,司徒宛你这个不知羞耻的贱─” 他后头的话尚未出口,一股劲风涌到,压得胸口窒息难耐,原来孙奇武按捺不住,挥掌拍向曹执,口中低喝道:“我杀了你!” 司徒宛叫道:“不要!”凌空打出一道掌风,两股掌力“砰”的相撞,在石洞中爆发出沉闷的轰鸣,罡风激荡消散,震得曹执立足不稳,趔趄退到石壁。 孙奇武收掌愕然道:“妹子,此人留不得,你为何不让我杀他?” 曹执也叫道:“贱人,老子不需你假惺惺的来救,有种你们便杀了我!” 三个人各有顾忌,说话的声音都尽力压低,是以看似动静颇大,实际上却并未惊动其他人。 司徒宛幽幽一叹,低声道:“实话告诉你吧,我与孙二都是天都派门下弟子,当年下嫁曹府也并非自愿,乃是遵从师门旨意,不得已而为之。” 曹执呆如木鸡,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量,颓然倚靠石壁,喃喃道:“我不相信,你在骗我!天都派是正道名门,岂会做出这种事来?”忽然精神一震,道:“是不是因为我常年在外行镖,无意冷落了你,你才和孙二─” 孙奇武冷笑道:“放屁!我和司徒师妹自幼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若非天都派棒打鸳鸯,选定她卧底曹府,打探破日大光明弓的下落,哪里轮得到你这只癞蛤蟆?” 他既投身金牛宫,对天都派已无顾忌,以往积压的怨愤也油然爆发,继续骂道:“什么名门正道,为了一把破弓,竟硬生生拆散了老子和师妹的大好姻缘,把她像个丫头似的卖入曹府,**他天都派的祖宗十八辈!” 司徒宛哀声道:“二哥,你别骂了。师父他老人家对咱们总有养育再造之恩,况且嫁入曹府前,也曾征询过小妹的意见,是我为报师恩才主动答应的。” 孙奇武嘿嘿道:“那也叫征询你的意见?你当时若不答应能过关么?”他越说越气,狠狠一拍石壁,道:“这些年来你我过的都是什么日子,每回我想着你强颜欢笑对着曹执那个混蛋,心里就像针扎似的一样疼痛,恨不能把他剁成肉泥!” 曹执哈哈笑道:“报应,报应!你们这对狗男女自作自受,怪得了谁?” 孙奇武怒道:“姓曹的,你得意什么?不知不觉做了九年冤大头不说,还替人家养儿子。我换作是你,早一头撞死,趁早投胎。” 曹执宛如被人猛地卡住脖子,笑声戛然而止,怒嘶道:“你胡说,胤儿是我的儿子,胤儿是我的儿子!”他连着重复两次,仍无法掩饰住话音里的惊恐。 孙奇武大感畅快,冷冷道:“你的儿子?哈哈哈,别做梦了!我师妹和你同床异梦,焉能为你这混蛋生儿子? “说起来孙某该当好好谢你才对,多亏你替我把胤儿抚育长大,整日当作宝贝捧在手里,便宜了我这做亲老子的─” 司徒宛叫道:“孙奇武,你别再说了!胤儿的事,何苦告诉他?” 孙奇武哼道:“我为什么不说,他刚才躲在外头,多半也已听到了一些。这个秘密老子闷在心里八年多,今天能当着这个龟孙子的面说出来,实在是痛快得很!” 曹执哀求般地望向司徒宛,脸上血色退尽,嘴唇不住颤动。他委实想不到,和自己结发多年、宠爱有加的妻子,居然会做出这等男人最不能容忍的丑事,而令他引以为豪的宝贝儿子,居然是人家的。 他蓦然跃起身形,吼叫道:“我杀了你们这对奸夫淫妇!”冲着孙奇武合身扑来。 饶是孙奇武修为远高过曹执,也被他狰狞疯狂的模样吓得一惊,不由自主往侧旁闪躲,袖口教曹执的右手“呲啦─”扯下半截,孙奇武恼羞成怒喝斥道:“姓曹的,想死老子成全你!” 曹执悲啸道:“我早就不想活了,咱们今日同归于尽!”双爪不成章法抓向孙奇武。 只听“砰”的一响,孙奇武一掌击中曹执胸膛。 曹执直飞而出,背脊重重撞到石壁,心脉碎裂七窍流血,如一滩稀泥般软倒。 司徒宛花容惨变道:“孙奇武,你这是在做什么,谁让你杀他了?” 孙奇武余怒未消,忿忿道:“这笨蛋留着也没啥用处,只会坏事,不如一掌毙了干净。” 司徒宛不理孙奇武,奔到曹执近前俯下身子,见他目光空洞,气若游丝,大罗金仙也难以撘救。 见司徒宛来到近前,曹执呆滞的眼珠动了动,眼巴巴地盯着司徒宛,努力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微弱断续的问道:“告诉我实话,胤儿是谁的儿子?” 司徒宛回头看了眼孙奇武,低下头在曹执耳边低低的说了一句。 曹执的眸子里点燃一簇奇异的光彩,嘴角露出舒心欢畅的笑容,问道:“你没骗我?” 司徒宛点点头,轻轻道:“我骗了你九年,如今你已将死,我可再不要骗你!” 曹执猛然从喉咙里爆发出笑声:“好,好,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陡然断落,握着司徒宛的手也无力的垂到地面。 孙奇武漠然注视,问道:“他死了?” 早在曹执出手前,他已悄悄祭起一道灵符将洞口封死,不虞里面的声响外泄。否则方才闹出偌大的动静,曹府中守夜的弟子早该知觉。 司徒宛缓缓替曹执合上双目,回答道:“你不该杀死曹执,他不过也是个自始至终蒙在鼓里的可怜人而已。” 孙奇武皱眉道:“多一个人知道咱们的事情,就多一份麻烦,既然咱们已决意脱离天都派,杀了他又有什么打紧!只可惜,破日大光明弓的下落,这下可真有些棘手。” 他见司徒宛默立凝视曹执没有回答,明白她正气自己对曹执痛下杀手,嘿嘿一笑走到司徒宛背后,用手搭住她的肩头,说道:“好妹子,莫要生气了。你也看见,是他先凶巴巴的扑上来要杀我,我不得已才出手自卫。” 司徒宛幽幽一叹,转向孙奇武。 孙奇武顺势将她揽入怀中,笑问道:“方才你在他耳边说了什么,让这小子回光返照,还连声叫好?” 司徒宛低声道:“你真的想知道么,听了不后悔?” 孙奇武没有察觉到司徒宛话语里的异样,笑道:“我听了为何会后悔?” 司徒宛嘴唇贴近他的耳朵,一字一顿道:“我告诉曹执,胤儿不是你的,我会为他报仇!” 孙奇武闻言顿觉不妥,胸口一痛,一柄匕首已经深深扎入。他惊骇欲绝,大吼推开司徒宛,瞠目叫道:“为什么?” 司徒宛踉跄跌倒在地,仰头望着孙奇武凄然笑道:“你杀了他,我只有杀你。” 孙奇武守住最后一口元气,拔出匕首,双眼充血恨恨道:“你居然为了这个笨蛋杀我,你这水性杨花的贱人,我宰了你!”颤颤巍巍走向司徒宛,胸口的鲜血喷涌而出洒溅一地。 司徒宛静静伸开双手,挺起胸膛,闭上眼睛道:“二哥,你杀吧!” 孙奇武一听司徒宛又唤自己“二哥”,一腔的怨毒愤怒立时泄去,滴血的匕首闪着寒光无力落下,苦笑道:“罢了,你……” “叮─”匕首坠落,孙奇武如应斯响,身躯朝后倒去,摔倒在曹执的双脚旁,气绝身亡,端的是死不瞑目。 司徒宛依然静静坐在冰凉的地上,面前横倒着两具男人的尸体。 她没有歇斯底里叫喊的冲动,也不带丝毫的表情,只是眼眶中的泪水悄然无声的滚滚流淌,一滴滴渗入土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有个沙哑的声音问道:“夫人,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司徒宛麻木地扭转头,看到一身黑衣蒙面装束的林熠。司徒宛笑了,泪水却涌出更多,喃喃道:“这样的事情,有谁能帮忙?” 林熠看着她凄迷茫然的眼神,暗自一叹默然无语。的确,遇上这种事,纵然是神仙佛祖,也同样无可奈何。 他开始有些同情这一女二男,说到底,这是三个为他人利益角逐陪葬的牺牲品。 曹执固然可悲,然而司徒宛和孙奇武就真的快乐么?从一开始,便已注定了悲惨的结局。 司徒宛似乎对林熠的出现毫不介意,仿佛这世上已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再波动她的心情,缓缓说道:“你是不是也在奇怪,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等林熠回答,她自言自语的继续道:“我也不晓得,也许是因为我觉得欠曹执的太多。他虽然没用得很,但一直待我很好,从没对我说过半句重话。我知道,他是真心的,即使为了我要他去死,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可我却始终在骗他,还偷偷背着他和二哥藕断丝连。我原本以为这样同时拴住两个男人的心,实是再美妙不过的事情,哪里明白老天的惩罚会来得这么快?” 她忽然低低笑出声来,神态半是疯狂半是压抑。不理林熠站在身后,慢慢爬到孙奇武的身边,用手轻抚他的脸颊,低诉道:“二哥,你听到了么,这是老天爷在惩罚咱们。我是个坏女人,从嫁入曹府的那一天起,我就注定要对不起你们两个。 “我亲手杀了你,你一定恨我吧?可你毕竟没有杀我,你还是舍不得下手啊─” 她的手沾上了孙奇武胸口未干的鲜血,却只自顾自说道:“我们骗了曹执不假,但我也骗了你,骗了你们两个九年!胤儿的确是他的儿子,起初我并不情愿,但到后来我已离不开他,也离不开胤儿了。 “我要哄你欢喜,怕你伤害了曹执;我又要哄曹执的欢喜,因为我离不开他,我真的是一个水性扬花的坏女人。 “现在你杀了他,我又为了他杀了你,你……你们两个在泉下有知,是不是都十分不甘心呢?” 她轻言细语又颠三倒四地诉说着,就如同在和孙奇武与曹执聊天一般,蓦地她咯咯咯咯大笑起来,直笑到嗓音嘶哑,边笑边道:“不甘心又怎样,二哥,我这辈子爱你多些还是爱他多些? “我其实也说不清楚,可现在这还有什么关系么?只要我一直陪着你们两个就足够了─” 林熠低喝道:“夫人,莫要自寻短见!”探手向司徒宛抓去。 但依旧晚了半步,司徒宛早握住孙奇武坠下的匕首,毫不犹豫的插进胸膛。 林熠扶住她的身子道:“夫人,你何苦如此。你有没有想过,你也去了,小曹胤怎办?” 司徒宛的眼里闪烁着悲伤的光彩,摇头道:“还是一起死了的好。只有我们都死了,我师父才不能因为我们的过错,再追究我的孩儿什么!毕竟胤儿只有八岁。” 林熠低头望向她的胸前,那把匕首连柄没入,东帝释青衍的九生九死丹也已无济于事。毕竟,传说中起死回生的灵丹也许只有天上才有。而对于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来说,即便救活了又能怎么样呢? 司徒宛身子猛烈一颤,低低呻吟着喘息道:“他们……在叫我。你能不能答应我,永远不要再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情,我不想再有人来打扰我们。” 林熠沉声道:“我答应你。我会将你们三人合葬在一处,曹胤也会交由他的大伯照料。你放心去吧!” 司徒宛松了口气,美丽的嘴角逸起最后一抹微笑道:“这就好,胤儿,娘管不了你啦,今后你要当心─”言罢阖然而逝,眼角一滴晶莹的泪珠慢慢跌落。 第七章 洞玄 半个时辰后,林熠将三人的尸身埋葬在假山洞底。他没有竖碑,只用几方青石对垒其上,聊作标志。 在这里,将不会再有任何人来打扰,也不会有谁知道自己立足的地方,埋葬着三个恩怨纠缠半生的男女。 他默默伫立在青石堆前,感慨不已。 曹执也好,司徒宛和孙奇武也罢,其实不过都是受着命运摆布的棋子,最终同归于尽,玉石俱焚。这冥冥里的天意,究竟为何,视万物如刍狗,漠然将一草一木尽收眼底,却又那样的袖手旁观。 他抬起头,透过山石间的缝隙仰望苍穹,想知道云端的尽头,天幕的背后,是否真有那么一双眼睛,无情的关注人间。就像坐在戏台下的观众,悠然欣赏着一出出的悲欢离合,杀戮仇恨。 而自己,是否也是那么一颗无力改变任何命运的棋子,在浊浊乱世里载浮载沉,试图挣扎着去找寻那永不沉没的扁舟? 这便是天道么?有谁能够给自己一个信服的解释? 记得他也曾问过恩师玄干真人同样的问题,师父沉吟半晌才微笑着回答:“假如我也知道,岂不早已羽化登天,何苦再踯躅凡尘,经历苦劫?” 而北帝雨抱朴,对于何为“天道”,他的回答是:“道不在天,道在人心;道不在心,道在虚无。天道为无,你问我,我又问谁去?” 林熠也不晓得该问谁。 此刻的他依旧沉浸在刚才发生的惨剧中,静静望着第一缕晨曦穿越岩石的缝隙,洒照进幽暗的石洞。 忽然,洞顶缝隙处的一个奇怪现象,牢牢吸引住他的目光:这道山石合成的间隙曲曲折折,与自己脚下的路径遥相呼应,看似随意而为,但隐隐约约分明显露出一种规律。 所谓心灵福至,林熠略一思忖,举步走向山洞深处,四十九步之后他站到了山洞的尽头。如果加上从洞口到青石堆的距离,约该常人的五十步,难道这仅仅是巧合? 想到曹彬说过,这座假山所在之处,原先是一座小亭,后来被曹子仲下令拆了,才筑起此山,而所有施工图纸都分成数段,完工后付之一炬,化为灰烬。 林熠久久仰视洞顶,灵台油然浮现起一个仿佛用晨曦之光勾勒的“玄”字。 不错,这座假山洞里的路径虽然上下交错、幽长曲折,连成一体,却不正是一个巨大“玄”字么? 林熠心有明悟,喃喃低语道:“洞玄、洞玄,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 他凝目打量半晌,缓步走到山洞尽头的一方石壁之前。这面石壁色泽透着银白色,方圆三尺多些,朝内陷下,形成一片光滑的凹坑。 林熠将右掌嵌入石坑,手心劲力轻吐,石屑“簌簌”震落,徐徐露出一幅赤色的符印图案。 他收回右掌,冥想存思口中念动真言,左手捏作法印虚指,指尖吐出一簇殷红光芒笼罩符印。 借着法印的灵力,林熠的心绪与石壁上的符印图案渐渐融为一体,聚精会神的观测着其中的变化与玄机。 半盏茶时分,符印“叮”的轻响,映射出一蓬银光,却如火烛般微弱,忽闪忽暗,向外冒着一丝丝银白色光雾。 林熠嘴角露出一缕轻快笑容道:“不过是在‘昊天阳钧符’中加入了六仪之变,牵一发而动全身,也不见得有多玄妙,看我来破了你!”右手食指在符印的六个尖角上依次虚按,左手换作“破山印”,“砰”的按在符印中心。 符印“嗡”的镝鸣,光晕如花般盛绽,照亮石洞。突然从林熠脚下站立的泥地里迸射出六道银白光柱,顷刻将他的身躯完全笼罩。 林熠一怔,心里暗叫道:“哎哟,不好,中公老儿的诡计了!” 不等他提气抽身而退,眼前亮白一团的光芒大盛,刹那间失去了视觉。 但这仅是极为短暂的一瞬,很快白光褪淡,林熠的视力与灵觉又恢复了正常。 然而他的对面已不再是那方冷冰冰的石壁,一条雪白玉石铸就的甬道在脚下铺展,每隔一丈石壁上都镶嵌着一盏青铜油灯,发出昏黄的光晕。 甬道幽长,尽处飘浮着一蓬墨绿色的诡异光雾,缓缓的旋转流动。林熠功聚双目,却依然无法穿透绿雾,看清其后隐藏的是何景象。 白玉石一方方错落有致的向内延伸,连头顶上的天花板也是一方浑圆如玉的巨大玉石铺架而成。左右两侧与地面上的每一块玉石,都是五尺见方,晶莹剔透。 铺设甬道,当然是为了让人从上面走的,然而林熠直觉里总感应到隐藏在这些平静玉石之后,似乎暗伏着某种冰冷的杀机,这条玉石甬道只怕并不好走。 林熠回过头,背后也是一面银白色的玉石,平滑如镜,隐隐约约流动着光辉。 他知道自己破解了公揽月在假山洞中设下的昊天阳钧符,不料同时牵动暗藏在符印之后的传输法阵,将自己一眨眼间送到了这样一个莫名其妙、未知深浅的所在。 想到这里,林熠不由懊恼苦笑道:“我这自作聪明的臭毛病总是改不掉,公揽月号称天下三大奇门遁甲宗师之一,他设下的机关符印岂是小儿科的玩意儿?如今陷了进来,想后悔却不知该往何处买药去。” 忽然白玉壁上一亮,现出一道模糊的光影,光影好似随着水的波纹在层层波动,令人只能看到一条模糊隐约的影子,林熠唯一能从飘浮的光影中感受到的,仅是对方投射到自己身上的森寒目光。 林熠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一跳,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诧异问道:“这虚镜成像怎么只有影子?公老头,你究竟是死是活?” 所谓“虚镜成像”,乃奇门遁甲中极为深奥的一门绝学,可将一个人的音容笑貌通过某种媒介传送,呈现在远在百十丈外的其他所在。甚至可将生前的影像留存封印,以待有人开启后蓦然浮现出来。 而此处的“虚镜成像”已被扭曲幻化成影,显然是被人刻意处理过了。 这门奇技林熠以前也只是在昆吾派的道家典藏中看到过,明白施术者不仅要具备精深之极的修为,更需借助法器媒介以及奇门遁甲之术才能发动。殊不料自己刚一闯入公揽月设下的禁地,就接受了他老人家如此高规格的招待。 水纹光影好似扭曲得更厉害了,一个声音响起道:“谁告诉你老夫便是公揽月,观止池的雁鸾霜么?” 林熠迅速镇定下来,嘿嘿一笑道:“你果然还活着,只不过装神弄鬼做起了缩头乌龟。那棺材里躺着的是谁?” 需知公揽月能够回答林熠的问题,显然在这面玉石镜壁之后隐藏着他的真身。只是他有可能在距离林熠不到数丈的某处,又或许远远躲在十丈百丈开外,却非林熠的灵觉可以侦知。 水纹光影道:“棺材里躺的自然是曹子仲了。老夫本是在此等候一位整整十八年未曾谋面的老朋友,你却要莽莽撞撞闯进来。也罢,就连你一并款待吧!” 林熠灵机一动,笑嘻嘻问道:“公老头,你等的那位朋友,可是个精擅五行魔宫各种绝技,身穿黑衣,面色蜡黄的中年人?” 公揽月显是一愣,回答道:“你晓得的还真不少。你到底是谁,为何扮作教书先生潜入曹府,是戎淡远派你来的么?” 林熠道:“在下和天宗毫无干系,更不曾见过天帝戎淡远。至于藏身曹府,实为避祸养伤,本也不知道曹府原来是你公老头的窝。” 公揽月冷笑道:“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你避祸养伤哪里去不得,偏生躲进曹府,今日又撞进老夫的‘玄映地宫’。你瞒得过曹彬,却骗不过公某。” 林熠一摊双手,无可奈何道:“所谓无巧不成书,你既不肯相信我也没法子。公老头,那颗藏在曹子仲体内的蜡丸,是你故意留下的吧?” 公揽月答道:“是又如何?嘿嘿,老夫有意留给墨先生的香饵,却让你着了先,可惜。不过你凭着蜡丸里的四字就寻到此处,可比外面那群笨蛋聪明了许多。” 林熠转转眼睛道:“他身穿黑衣,你便叫他做墨先生,我看他脸色蜡黄,不如就称他为黄先生?” 公揽月道:“他化名为墨先生,你化名为钱夫子,在老夫看来,两者有什么不同么?我等了他十八年,好不容易才寻到今次的机会,却被你无端端插上一脚!” 林熠大咧着嘴道:“放心,晓得‘洞玄石藏’四字的,远不止在下一人,说不准你苦苦盼望的墨先生已经在赶往此处的路上了,后脚便到。 “对了,当日那将你吓得缩起脖子来做乌龟的信,就是墨先生写的么?” 公揽月翻翻白眼道:“孙二被金牛宫掳去,老夫就预料到那帮孙子迟早会上门来,索性好生安排一番,等着招待老朋友。” 林熠讥讽道:“雁鸾霜已查过棺材里的尸首,发现他确实是曹子仲本人。公老头,你这手李代桃僵之计使得可真妙,骗得曹府上下替你烧了不少纸钱,今后你可不愁花销了。” 公揽月道:“老夫在玄映地宫之中招待曹子仲十多年,却一直没有杀他,就是等着这一天能派上用场。” 林熠接口道:“等到墨先生出现,你便杀了曹子仲,逼他事先吞下蜡丸,造成毒杀之状。这样一来,公老头你便可以自己缩起脖子来,静候墨先生上钩。 “也难怪曹彬和曹执修为低微,他们并非你的亲生子嗣,曹府纵然被五行魔宫屠灭满门,也不关你半点事了。” 公揽月道:“太霞派既然敢开宗立派,生死存亡便该全凭他们自己的手段和运气,何须老夫来担心?可笑天都派不晓得从哪里听着的消息,竟派了两个弟子到曹府卧底,白白便宜了曹执那个蠢材。” 林熠吐了口气道:“原来如此,太霞派上下百口,在老爷子的眼里连蝼蚁也不如。但你这样煞费苦心,要引墨先生前来,却又是为什么?” 公揽月徐徐道:“我和他有一笔旧帐要算,而他盼着这一天也同样很久了。” “你不觉得奇怪么?孙二被掳,这事原本至多是金牛宫的人知晓,可现下五行魔宫的各大高手纷纷现身,涟州城内外风起云涌,等来的可绝不单止墨先生一人而已。” 公揽月笑道:“呵呵,世上多有有心人,把局势搅乱方能从中渔利,这个道理大家都懂。” 林熠道:“这么说来,该不是公老头你所为了,那又是谁?” 公揽月道:“管他是谁,来的人没一个是安好心。你既然来了,就一并留下吧。想要破日大光明弓和下半部《幽游血书》么,先过了这条甬道!”玉石镜壁上水纹光影一闪,褪淡而去。 林熠急忙叫道:“喂!公老头,等一等,我话还没说完呢!”可他喊了半天,玉壁上静悄悄再无变化,公揽月早已去远。 下半部《幽游血书》……原来不只破日大光明弓,甚至是聂天的《幽游血书》也落在了公揽月的手中。可是这些年来,他为何不加以修炼?即使无法达到魔圣昔年的境界,也绝不至于怕了墨先生。 还有缺失的上半部《幽游血书》又去了哪里,当日公揽月为什么没有一起盗出? 这几个问题令林熠百思不得其解,他望了望悠长沉寂的甬道,忽然叹了口气道:“我既没想抢那破弓,又何苦闯这甬道?不如先睡上一觉,等公老头回来了,再和他好好商量,我怎么来的,还是怎么送我出去。” 说罢,林熠真的躺了下来,把双手枕到头后,跷起二郎腿,嘴里唧唧歪歪哼不成调,若有人听到,只能奇怪为何娘胎肚里果真生得出五音不全而酷爱唱歌之人。 过了一会儿,小调声渐停,取而代之的是林熠酣畅淋漓的打鼾声,在空旷的甬道中此起彼伏,韵律十足。 这一睡又是个多时辰,其间他还咕哝着翻转了两回身子,调整了若干回睡姿,只差嘴角没有淌下多余的清泉流水。 忽然玉石镜壁一亮,公揽月道:“你打算一辈子住在这儿了么?” 林熠的呼噜打得更响,挥挥手不耐烦咕哝道:“别吵,有事回头说。” 公揽月大怒,恨不得冲过来一把抓起这家伙扔进炼丹炉里,道:“好,咱们就试试看谁的耐性更好些!” 林熠突然睁开眼,朝他眨了眨,笑道:“在下耗得起,你可就未必能行。” 公揽月冷笑道:“信口雌黄!我将你扔在此处不管,过个十年再来,看你怎么跟我耗。” 林熠好整以暇道:“在下何须等上十年,也许再有几个时辰就行。公老头莫要忘了,那位墨先生和天宗的雁鸾霜,随时会找到假山洞中剥落的符印。只要不是太笨,五行魔宫的人迟早也能寻来。 “届时人手齐了,在下就与他们来个热热闹闹大通关,岂不是比我一个人闯关好玩省力了许多?我又何必独自一人冒险往里走呢?” “那老夫就先一步毁去那座传输法阵,从此再无人能进来!” 林熠纵声笑道:“别人都不打紧,但你不怕与墨先生失之交臂么?你赌气困住我一人在此逍遥,却让苦心谋划近二十年的算盘全数落空么?” 公揽月正欲大骂林熠,蓦地恢复慢悠悠的语调说道:“好得很,曹彬一家四口的生死你也不用管了。也罢,就由得金牛宫将他们抓了去严刑迫供,反正老夫也不怕他们能泄漏我破日大光明弓的秘密。”说着光影消失,大笑而去。 林熠一跃跳了起来,叫道:“公揽月,你说曹彬他们被金牛宫抓去了是真是假?” 这个问题自然没人再来回答,林熠沉思半晌,也明白公揽月的话未必是实,多半是在诈自己。 然而曹彬夫妇和曹妍、曹衡如今不啻如暴露在狼群中的猎物,躲得过初一,也逃不过十五。 想到这里,他已无法平服心绪继续和公揽月对耗,心中苦笑道:“死老头,成心是拿我来试验这条甬道的威力,没话说了,闯就闯吧!” 前方的甬道有进无退,除了冲过去寻找出路外已别无他法。 这里的所有设置,都是公揽月原本准备着用来对付那位墨先生的,却教林熠先享受上了。倘使有流风神珠在手,自然能够顷刻脱出玄映地宫,奈何此宝已交给黎仙子,远水解不了近渴。 他振作精神,催动太炎真气护持全身。此时林熠的太炎心法已晋入“空照道心”的第四重境界,较之雨抱朴的“返虚无尘”第八重天之境,虽尚有一段不可逾越的距离,但放诸正魔两道均不容小觑。 他灵台空明,抱元守一,衣衫上隐约泛起一层殷红光晕,不断徐徐流转,小心翼翼的踏上第一块白玉方石。足尖落地,甬道里静悄悄没有丝毫反应。 如此走出一丈远,依旧不见动静。林熠心头的警兆却越发的浓厚,丹田提气左手暗扣一枚璇光斗姆梭,随时准备应变。 当他第九次将脚落在白玉方石之上,两侧的石壁上“嗤嗤”锐响,激射出纵横交错的六道银色光飙,几乎把林熠闪躲的所有角落封死。与此同时,头顶“喀喇喇”一响,劈落一束夺目的光椎。 甬道上镶嵌的青铜油灯,齐齐“呼”的腾起一尺多高青焰,剧烈的吞吐闪烁,犹如一条条暴怒狂乱的灵蛇,扭动着躯体冲向天花板。 这些在旁人眼中直如雷霆惊闪的飞电,在林熠灵台上清晰映射出一道道轨迹和角度。他凌空掠起,犹如箭矢朝前激射,在三道光飙合围之前的瞬间脱身而出。 “轰─”六道光飙与上方劈落的光锥激撞一处,迸射出惊人的光焰,巨大的轰鸣在甬道里回响,仿佛头顶的玉石壁也要塌陷下来。 林熠身形甫起,前方两侧的石壁好似立刻受到感应,一段尺许宽的墙体陡然隆隆前移,一左一右夹击过来。瞧这势头,足以把金铁碾压成一粒粒粉末。 林熠双腿在两堵墙面上一撑,巨大的压迫力震得他一阵气血浮动,急忙吸气出掌,“砰砰”击中墙体。 这两掌蕴含太炎真气,可谓重逾万钧,但拍在墙面上毫无反应,倒是手腕酸疼近乎麻木。 墙体徐徐相向推进,林熠被夹在当中空隙越来越小。他临危不乱,左脚猛力一点石壁,吐出一口浊气,放软身躯,轻盈无比的贴到右侧的墙体上,“嗖”的沿着墙面朝前平移,左手的璇光斗姆梭间不容发中往上一送,刚好用两头顶住墙体。 “叮─”锋利的梭芒紫光暴涨,右侧石壁终于禁受不住这上古至宝的反挫之力,裂出十多条细微的纹缝,墙体也同时停止了前移。 林熠脱出夹缝,惊得一身冷汗。 没等他稍有喘息,迎面一蓬黑黝黝的毒砂铺天盖地,充盈甬道卷涌而至,甬道里再不存丝毫藏躲的缝隙。 他无暇思索,飞速褪下外衣挥手舒卷,“噗”的裹住飞砂,身躯被对面迫来的庞大冲力一震,撞在尚未退回原位的两堵石壁上。 林熠运劲于背,卸去余劲滑落地面。脚下方砖突地开裂,“喀、喀!”探出两道金光灿灿的索环,把他的一对脚面扣得结结实实,严丝合缝,头顶一方巨石五雷轰顶般压落,这些机关环环相扣,一气呵成。 而林熠双脚已被制住,再不能挪动分毫。 林熠心知就算自己硬接住轰落的巨石,后面必然还有数不胜数的明枪暗箭等着招呼自己,至死方休。 他一口气接连打出三枚璇光斗姆梭,“叮叮叮”脆响不断。斗姆梭破入巨石,爆射出蓬蓬夺目光雨。 巨石下落之势不止,转眼压到林熠头顶。 林熠双掌运起十成功力,吐气扬声轰出,伴随着一记震耳欲聋的巨响,已被璇光斗姆梭震裂的巨石,再禁受不住林熠排山倒海的掌力,支离破碎,化作无数拳头大小的坚硬玉石,漫天激荡。 林熠双足运劲下沉,施展出“千钧坠”,两只脚齐齐下陷三寸,脱出金环。身后的石壁轰隆隆回撤,那只璇光斗姆梭随之飞回主人袖口。 林熠喘息片刻,看看整条甬道,才走了不过十之一、二。再往前行,公揽月天才般地尽情挥霍着他的种种奇思妙想,令林熠又是头痛又是佩服。 飞索、铁蒺藜、金钱镖、陷阱、箭雨,这些等闲机关制作大师都不屑一用的暗器埋伏,在这里却被公揽月运用得神乎其神,妙到巅毫。 所有的机关设置,简直都如同具备灵性的活物,相辅相成,往往在林熠意料之外的某处,化腐朽为神奇。 在他踏出下一步之前,永远无法预测将会有何种东西等候着他。而这些永远能出人意料的机关,却又显得那样有条不紊,恰到好处。 林熠几乎是一面心里问候公揽月的长辈,一面艰难的前行。 半个多时辰后,他走两步,退一步,方闯到了甬道的中段。可稍一不慎,方砖底下隐藏的传输法阵又被触动,倏忽将他送回原处,前功尽弃。 林熠站在原地,望着徐徐复原的甬道,心头涌起一阵无力感。他突然涌起爆揍公揽月一顿的冲动,却晓得这不过是在痴人说梦。 假如自己的那柄仙剑还在,或可以施展昆吾派的“青雷正心诀”,一鼓作气冲过甬道。然而现今,唯有凭藉身法修为,步步为营,像乌龟一样的在甬道间爬行。 说不准公揽月此刻正一颗颗拨弄着他的算盘珠子,一边听着清脆的响声,一边看着自己狼狈的模样,偷偷发笑。 好在他自幼修炼玄门正宗心法,很快灵台平静下来,目光转向石壁上兀自燃烧不休的油灯,暗暗讶异道:“这些灯……公老头是用来照明的么?” 第八章 蝶现 林熠重新迈动步伐,向前走出八步,身子刚好和两侧石壁上的第一对油灯持平。 甬道如先前一样毫无动静,但只要他再往前走上半尺,幕天席地的机关埋伏立时再次齐齐袭来。 林熠仔细观察着平静燃烧的火苗,绿色焰光猎猎轻响,好似正在向他挑衅。 林熠双掌拍出,两道掌风左右开弓击中油灯上方。“噗噗”一响,火苗骤然熄灭,冒出几缕淡淡的青烟。 见此情形,林熠看着灯微笑了,他试着小心翼翼的往前迈出右脚,足尖点到方砖上,果然没有丝毫的反应,公揽月精心设置的那些埋伏,都仿佛在瞬间睡着了一般。 他正要继续前行,蓦地两侧所有油灯一起熄灭,甬道中变得漆黑一团。耳中听到公揽月的声音说道:“不错,不错,只用了半个多时辰便识破了阵眼。这条‘光暗明灭巷’就算你过了吧。” 他见林熠用掌风熄灭去第一对油灯,索性便尽数关闭甬道机关,出声放行。 林熠轻松大笑道:“公老头,你何必急巴巴的熄灭灯火,心疼那点油钱么?” 公揽月哼了声,说道:“接下来的路还很长,但愿你也能笑得这般欢畅。” 林熠大笑朝前,回应道:“奇怪了,在下笑笑也会让你觉得不舒服么?” 说话间,他已大摇大摆走过甬道,一点也不顾忌对方会突然毁诺施出冷箭,就好像是在自家长廊里散步一样的,从容自如。 公揽月略微缓和了些口气道:“穿过绿澜门,便是一间密闭的静室,凶险犹胜过光暗明灭巷,小子自己小心了。” 林熠道了声“多谢提醒”,屏息运转真气护体,走进飘浮在甬道尽头的迷离绿雾。这团迷雾也不晓得公揽月是如何凝铸而成,似粘稠的汁液缓缓流转,令林熠的视线与灵觉同时失去作用。 走出公揽月所说的“绿澜门”,前方正是一间方圆不过丈许的静室。回过头再看,绿雾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又是一面玉石镜壁。 静室的四壁没有一丝缝隙,也没有出入的门户。 巨石屋顶比甬道中悬垂得更低,距离地面高不到两丈,吸引林熠目光的,是屋顶突出的漩涡造型,和镶嵌其中的七十二片狭长耀眼的亮红色锋刃。 在静室正中是一张红木矮几,上面摆放着一幅残局。 棋秤右首有一个竹制棋罐,里头盛着数十颗黑子。妙的是,棋罐一边还放着杯热气腾腾的香茶,居然是刚沏上不久。 在矮几的对面,跪坐着一尊和真人大小无异的彩木雕像,身着蓝色长袍,可惜脑袋只是一个光溜溜的大圆球,除了该是眼睛的部位嵌有一对珠子外,其他五官都不见着落。 这尊木像的左手执着羽扇,右手悬在半空,指尖捏着一颗白子。右下角上同样也摆放着一个装盛白色玉石棋子的竹罐。 林熠愣了愣,回头对着玉石镜壁叫道:“公老头,你搞什么鬼?学人摆摊设套么?我身上可没多带银子!” 玉石镜壁上亮起,公揽月的光影回答道:“此静室并无出入门户,出口只在这珍珑棋局中,好好解吧。” 林熠问道:“若是解不开又会如何?” 公揽月的光影抬手示意上方的屋顶,嘿嘿道:“棋局一旦发动,你头顶的‘乱云刃’便开始缓缓转动下沉,没有任何力量能够令其停止。除非你能破解棋局,使得黑子反败为胜,‘乱云刃’自当恢复原状,否则只能看你变成一滩血水肉泥了。” 林熠叹道:“公老头你也真够损的,万一进来的人压根不黯棋艺,岂不是注定要被绞成肉泥?这种害死人的东西,你怎么想得出来?” 公揽月闻言不仅没有动怒,反而颇为自得地笑道:“老夫耗费了十五年,方才筑成这玄映地宫,岂是凡夫俗子所能领会?” 林熠摇摇头,道:“难怪你的修为无法精进,原来这些年都把精力耗费在这座玄映地宫上头。今后你找人打架,也能把整座宫殿全都搬了过去么?” “你懂什么,这是老夫毕生最完美的杰作,普天之下又有谁能及得万一。少啰嗦,快解局吧。” 林熠急忙抬手招呼道:“公老头,等等!这子落下,还准不准悔棋?” 水纹光影波动微停,公揽月没想到林熠居然会问出这样无赖的问题,没好气的答道:“落子生根,生死大事岂同儿戏?”话音一落,光影散去。 林熠对着玉壁笑道:“我是怕你待会儿下错了子,想和我耍赖悔棋。既然如此,我便放心了。” 他知这静室中,必然暗藏着某种特殊设置,能将自己的声音传递到对方的耳中。他只是存心气公揽月一气,如果能气到他吐血当然是最好不过。 林熠悠哉游哉在矮几前的蒲团上盘膝坐下,望着对面一动不动的木偶人像,说道:“老兄,你一个人在这儿坐了这么多年,想来寂寞得很,今日我便陪你玩玩。可惜你不会说话,不然跟我聊上一会儿天也好。” 那木像直呆呆看着他,亮黄的眼球不晓得是用什么材料打制,居然隐隐有波光流动,透出一股灵气。 林熠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轻笑道:“公老头的品味倒也不差,难得还藏有洞庭雾峰的碧秋清茗。嗯,沏茶的手艺也算了得,和京城闻花坊的白小姐有得一拼,比我可强多了。” 耳畔就听公揽月问道:“白小姐是谁,老夫怎没听说过这位茶道大家的名头?” 林熠答道:“白小姐是京城第一名伶,在风月坊间的声名,直如三圣五帝一般响亮。你竟没有听说过,实在是太孤陋寡闻了。” 公揽月听他居然拿京城名伶与自己相提并论,忍不住狠狠呸了声,不再开口。 林熠笑意盈盈放下青瓷茶杯,俯身观看棋局,禁不住眉头一皱。 这幅珍珑棋局多达两百余子,黑白双方短兵相接,犬牙交错,战局已接近尾声。双方相互争劫,寸土必争,黑子取得实地,而白子占得厚势。 关键在于黑子右上角的一条大龙,被重重白子围困,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几乎无处容身,怎也做不成双眼成活。 唯一的办法就是突出重围,与下方的一片黑棋连接起来,但中间关山望断谈何容易? 林熠默默计算着棋局上的各种变化和劫材,苦思解围之道。 光阴悄悄流逝,林熠心神完全沉浸在棋局之中,浑然忘却身外之事,额头上亦不觉渗出一层细微的汗珠,一杯碧秋清茗早已告罄。 良久之后,他眼睛一亮,面露喜色喃喃道:“声东击西,应该是这样走的了!” 取起一颗黑子悬在空中正要落下,就听公揽月冷冷道:“小心了,黑子一落,机关即刻发动。往下你只要走错一步,便是错恨难返。” 林熠“啪”的落下黑子,晶石制成的棋子敲击在木质的棋秤上,声音煞是好听。 随之头顶上隆隆闷响,乱云刃已然发动,但并没有立刻下沉。 林熠泰然自若,微笑道:“公老头,该你了。” 林熠对面的木像“喀”的轻响,右手缓缓下落,将白子不偏不倚的摆在棋盘上,而后收回手去,五指张开再从棋罐里捏起一枚白子。 林熠由衷喝彩道:“公老头,你这手绝活真俊,往后家里可以不雇佣人啦。” 公揽月哼道:“乱云刃已开始启动,你还有闲心说笑?” 果然,白子一落,整个屋顶开始徐徐下沉,锐利锋刃开始缓缓转动。虽然速度很慢,但最多半个时辰就能横扫至地面。 林熠不假思索又落下一子,回应道:“头可断,血可流,塞在嗓子眼里的话却不能不说。” 他嘴上插科打诨,走出两步棋看似漫不经心,但实乃暗藏杀机,就等公揽月应对失当,右上角的大龙便能挣脱桎梏脱困而去。 而当他的黑子落下时,巨石屋顶也旋即停止,锋刃保持缓缓的速度转动,等待公揽月落子后屋顶继续沉落,锋刃再次加速,逐渐幻化成一团红色的旋风。 然而公揽月既苦心设下这珍珑棋室,对于棋艺的自信自不待言,微作沉吟下了一手“尖”,大是出乎林熠的意料之外。 林熠一怔,手里捏着黑子沉吟半晌,才走出第三步。 两人你来我往,对弈了十余回合,林熠的局势却越发的吃紧。 周边的白子犹如一张天罗地网,不断的朝里收缩,挤压着黑子的生存空间,令其动弹不得。 林熠感同身受,无心再和公揽月打趣,棋子走得越来越慢。每落一步,都需经过冗长的思考。 短短十余步棋,已花去了两炷香的时间。 头顶上的吊顶不停缓缓下沉,乱云刃转动发出越来越大的沉闷响声,好似在不耐烦的催促着他赶紧落子。 林熠充耳不闻,锋刃旋转生起的风吹乱他的头发,可灵台中除了棋局之外,再不顾其他。 “啪!”公揽月白子落下,木像的右手提起被围杀的三颗黑子,缓缓放进对面的棋罐里。 公揽月的声音得意笑道:“你大势已去,后面不论怎么走,亦无法起死回生、力挽狂澜了。可惜,可惜,终究差了一点。” 林熠一翻眼道:“你怎知我必死无疑?大不了我乱下一气,只要不停落下黑子,乱云刃便不会下沉。等棋盘填满了,我就拿黑子不停敲打棋盘,看它还会不会沉?” 公揽月被他气得七窍生烟,怒哼道:“焚琴煮鹤,无赖,无赖之极!” 林熠哈哈一笑,道:“真正大煞风景的该是你公老头才对。想那对弈明月青松、享受微风熏人,是何等愉悦心神的雅事,竟被你利用来制作这狗屁机关,怎对得起发明这副珍珑棋局的先贤? “你掘了他的墓穴,又用他殚精竭虑方才布下的珍珑棋局胡作非为,小心人家冤魂不散,找上门来算帐。” 公揽月忍无可忍,怒喝道:“快下棋,哪来那么多的废话!” 林熠悠然自得,微笑道:“公老头,我就算要被你的狗屁机关绞成肉泥,也一定先把你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不然岂不亏大了?” 说话间,屋顶已经下沉过半,距离林熠头顶不到六尺。 他故意出言激怒公揽月,并非纯粹为了调笑斗气,而是借此扰乱对方心神,令其心浮气躁棋力受损下出昏招。 孰知公揽月脑瓜一点也不迷糊,越是生气,棋招走得便越是毒辣老道。 林熠俯瞰棋秤,明白棋局已到了生死关头。自己手上小小的一颗黑子变得重逾千斤,久久不能落下。 不论他如何计算棋路,寻找生机,似乎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难以挣脱,令他直想从棺材里把那位先贤拽出来,好好问问下一步到底该怎么走。 时光一点一滴的过去,乱云刃加速不休地下沉。林熠挺直的腰背像山岳般静峙,左手轻轻击打着矮几,找寻着解除困局的契机。 忽然身后的玉石镜壁焕放出一蓬银白光华,传输法阵再次启动,一位身着罗裳、淡雅若仙的少女,和一个相貌丑陋、弓背驼身的老婆婆,出现在静室中。 那少女紫衣轻扬,明艳不可方物,怀中抱着一把玉石琵琶,神态悠然恬静,纤柔曼妙的娇躯中,似乎蕴藏着无限的钟灵仙气。 林熠关注棋局,竟是心无旁骛。 倒是那个老婆婆重重用手里的铁木龙杖往地上一拄,大声喝道:“公老儿,搞什么鬼,快给我滚出来!” 玉石镜壁上公揽月光影浮动,嘿嘿笑道:“老虔婆,你嚷嚷什么?” 紫衣少女浅浅一笑,说道:“公老先生,你非要等到晚辈将阁下设下的机关尽数破尽,才肯显露真身么?” 公揽月道:“女娃儿,刚才在光暗明灭巷中,你是如何看破玄机的?居然连半盏茶的工夫也不曾用到。” 紫衣少女若无其事道:“阁下不过是将《四机奇经》中的《地机篇》稍加修缮,铸成那条巷道,并未见多少超出前人的新鲜创意。这般的机关,晚辈在十一岁的时候,便能亲手制作了。” 公揽月颔首道:“好,好,想不到终于有个中高手闯了进来。女娃儿,你莫要夸口,老夫的珍珑棋局就在眼前,你破给老夫瞧瞧!” 紫衣少女清澈的目光拂过棋秤,只微微一瞥间,随即娇笑道:“这有何难?这局珍珑棋局乃是三百年前棋圣卢秋雨所创,虽然知者甚少,偏巧晚辈就是其中之一。” 公揽月一惊,冷笑道:“你认得棋局,却也未必就能破解得了。何况此局又走了十六步,阁下来得稍晚,怕也回天乏术。” 紫衣少女盈盈走到林熠身后,说道:“这位先生,不妨将子下到三三路上。” 林熠心头一震,他无需回头就晓得这紫衣少女非是旁人,正乃久未谋面的容若蝶。至于身边的那位老妇人,正是一直与她形影不离的岑婆婆。 他如今换了装束,又有石棘皮具蒙面,容若蝶再是兰心慧智也无法认出。但她为何会出现在玄映地宫之中,难不成冥教也已插手曹府之事? 岑婆婆见林熠没有反应,禁不住出声敦促道:“我家小姐所言必不会有错,你还愣在那儿干什么?” 容若蝶含笑道:“婆婆莫要催他。这位先生与咱们素不相识,心存疑虑也是应当。好在咱们还有时间,无需太过着急。” 话音刚落,林熠已默默无语将黑子“啪”的摆在了三三路上。 公揽月先是一呆,继而纵声笑道:“女娃儿,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下法。你不管那条大龙的死活了么?” 容若蝶淡然笑道:“既然已是一片死棋,晚辈何苦再费尽心力去解救?不如想方设法围猎了老爷子的一条大龙,两相抵冲,也可将损失减少到最低。” 公揽月凝神看了棋秤片刻,恍然道:“老夫明白了,你是想猎杀我左上角的这条大龙。嘿嘿,野心可不小啊。可惜我只需三、五步便能将它做活,你这是白费心思。” 容若蝶道:“即使这样,晚辈总要试上一试,或可柳暗花明,起死回生呢?” 公揽月哼道:“做梦!”操控木偶人像在棋秤上落下一子,无形中却失去了先手。 容若蝶樱唇含着胸有成竹的笑意,指点林熠又落一子。 双方落子如飞,顷刻走了七个回合,左上角的白棋大势已成稳如磐石,任由黑子如何搅局亦无济于事。 公揽月得意洋洋道:“女娃儿,你已黔驴技穷了吧,还不推秤认输?” 容若蝶嘴角逸出一缕胜利的微笑,徐徐说道:“公老爷子,你中计了。”纤纤玉指从棋罐里捻起一枚黑子,“啪”的放在了棋盘上。 公揽月愣了一下,说道:“老夫中了什么计?” 容若蝶笑而不语,仿佛胜算在握。 公揽月突然身子一震,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原来,容若蝶从一开始就没真打算去围杀他左上角的那条大龙,而是借机在包围黑棋大龙的白子周边,又筑起了一道铁壁,逐渐收气与右上角的大龙里应外合,反将白子圈起了一大片。 这样一来,不仅黑方右上角的危局可解,更将白棋陷于四面楚歌之境,形势急转直下,远远出乎了公揽月的预料之外。 公揽月久久无语,额头汗水涔涔而下,脸色也越来越难堪。他这时才意识到,容若蝶的那枚黑子一落,整盘棋大局已定,自己输的干干净净。纵然棋圣卢秋雨复生,亦不过如此而已。 突然,公揽月欢畅的笑声打破了静室的沉寂,他哈哈笑道:“不错,不错,这才是此局的真正解法!女娃儿,你替老夫解开了困扰心中多年的难题,我也该让你过关才是!” 矮几“轰”的一颤,徐徐下沉,直陷进地面一丈,露出里头一道黑咕隆咚的出口。 岑婆婆怒道:“公老儿,你这算什么?我家小姐是何等身分,岂能钻这狗洞?” 公揽月嘿嘿笑道:“老虔婆,这道门户之后别有洞天。你若不想进来,只管留在这儿。” 光影一闪而逝,乱云刃重新镶嵌回屋顶,慢慢恢复原位。 林熠起身,故意又作出沙哑的声音,抱拳道:“多谢姑娘援手解围。” 容若蝶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况且你我同舟共济,小妹此举亦是在保全自己。” 岑婆婆一脸警觉地站在容若蝶身畔,随时戒备林熠的举动,冷然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不摘下面具?” 林熠道:“婆婆恕罪,在下实有难言苦衷,对两位却绝无恶意。” 岑婆婆道:“你不肯说,老身却偏要知道。小姐,你暂且站得远些,待我揭下他的面具,看看脸相再说!” 容若蝶摇头道:“婆婆不必出手,我已经知道这位先生是谁了。” 岑婆婆一怔,诧异道:“小姐,你认出他来了?他是谁?” 容若蝶笑道:“婆婆,你还没注意到么?这位先生左肩裸露出的肌肤结实光亮,显然年纪甚轻。方才咱们进来时,他身躯微微一震,显然是因为他认得你我的声音。而他声音沙哑也是刻意为之,定是不愿咱们听出他的来历。 “这样一个他认识咱们,咱们也见过他的年轻人,算来算去,也没几个了。” 岑婆婆性子耿直,遇事喜好勇往直前,可不代表她是笨蛋。听容若蝶这么一解析,立刻恍然道:“混小子,你是林熠!” 林熠苦笑道:“早知道瞒不过蝶姑娘慧眼!” 这次,他没有掩饰嗓音。 容若蝶亦是一笑,道:“林兄,想不到咱们会在这里重逢,着实令小妹惊喜不已。” 林熠叹道:“一失足铸就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小弟落难之躯,已非昔日离开筑玉山之时的林熠。现下整个正道都在通缉追杀我,我蒙上面具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容若蝶道:“林兄不必太忧虑,如今祸福难料,成败之数未定。” 林熠一听“福祸”二字,立即联想到曹彬等人即将面临的大难,急忙问道:“蝶姑娘,你是否知道曹府现在的情况?” “雁鸾霜已到曹府,同行的还有不夜岛少岛主楚凌宇。有他们在,府外各路人马均有忌惮,眼下按兵不动,都想让别人去打头阵,暂时风平浪静。” 林熠心头稍宽。 岑婆婆一拄龙杖,不耐烦道:“你们两个一见面偏生有那么多话,还不快往前闯?” 第九章 琴书 当下岑婆婆在前开道,三人鱼贯走进地下的那扇门户。朝里行进约有三丈,前方轰隆一响,两道石门缓缓中分,里头露出火烛光亮。 三人走进石室,壁顶上悬着一盏巨大的宫灯,美轮美奂,流光溢彩。刚刚站定,身后的石门已徐徐合上,屋中密不透风再次与世隔绝。 宫灯上一亮,现出公揽月的光影,低笑道:“三位可曾注意到那座沙漏?” 只见密室的中央,赫然摆放着一座六尺高的巨型沙漏,透明的漏斗里盛的并非黄沙,而是一种深褐色的液体,十分的醒目。 岑婆婆忍不住喝问道:“公老儿,你在这儿放了个沙漏,又想耍什么花招?” 公揽月对她的粗声恶气也不以为意,依旧用含着诡异莫测的笑声说道:“这座沙漏里的‘忘尘水’,会在一个时辰之内流淌殆尽,届时整座密室的地面将泉涌如注,瞬间被大水淹没。 “顺便提醒一句,这水乃是老夫取自无寐河的三千弱水,纵是大罗金仙,也难以在里头支撑过一炷香的工夫,便会全身腐烂,五脏六腑齐齐坏死。即便有护体真气也无济于事,实在是老夫能找到的最厉害的水。” 林熠“哈”了一声道:“绞一绞,泡一泡。公老头,你以前在屠宰场干过么?” 公揽月嘿嘿笑道:“老夫行事,岂能以等闲常理度之?” 容若蝶问道:“不晓得公老先生这一回,又是给咱们出得何种题目?” 公揽月回答道:“这间‘文思泉涌斋’之内,藏有九幅妙绝古今的对联,三位可在一个时辰里将它们依次寻出,并对上下联。只要九幅对联均能答上,通向‘琴心轩’的密室之门,自然应声而开。 “否则的话,弱水滔滔,为君送行。” 岑婆婆呸道:“狗屁!老婆子我活了百十多岁,从没听说过有靠对联设置机关的。公老儿,你当自己是皇帝老子,要人考状元,点翰林么?” 公揽月哈哈大笑道:“老虔婆,奉劝你莫把孤陋寡闻当荣耀。现在计时开始,诸位请抓紧工夫,好自为之吧!” 光影一闪无踪,巨型沙漏中的忘尘水“滴答”有声,飞速的流淌。 岑婆婆仰头冲着宫灯怒吼道:“公揽月,你敢说老身孤陋寡闻?有种探出你的乌龟脑袋,让我活劈了你!” 不管她如何大呼小叫,公揽月亦不再现身。 容若蝶和林熠两双目光环视四周,已经开始找寻隐藏的对联。 就见四面的玉石墙体上,分别镂刻着两幅壁画,再加上脚下的一幅,刚好共是九幅。 每一幅壁画的内容,都取自昔日文圣骆子的《九章集注》中典故,人物栩栩如生,譬如泼墨山水,极见功力。 两人不约而同走到第一幅壁画近前,上面刻的是一名学童在书房之中,头悬梁,锥刺股,发奋苦读的画面。 林熠心头微微一动,隐约察觉到玉壁上的每一笔银钩铁划融会贯通,一气呵成,仿佛在昭示着什么。 渐渐的,这幅壁画中的人物、诗书、桌椅、门窗乃至书桌上的文房四宝,都褪淡隐灭,浮现起一座错综复杂、变幻万千的古阵图。 明明自己乃是画外之人,却不知不觉中好像已然置身阵中,浓烈的杀机与灵气扑面而来,陡然忘却身外之景,一阵的头晕目眩,耳中不由自主响起惨烈的金戈镝鸣,冤魂哀嚎。 林熠一凛,忙收摄心神澄静思绪,定睛再打量壁画。 这一回他有备而来,感觉立时好了许多,循着阵图脉络找寻其中的破绽。 奈何那些镂刻在玉壁上的线条花纹,在眼里宛如活了起来,不断的流动变化,循环往复,无有尽头。 正找不着头绪间,耳畔听见容若蝶柔和镇静的嗓音,轻轻道:“‘周圆归始,四象生息’,这似乎是源自洪荒八阵之一的‘四灵斗甲阵’。 “洪荒八阵,传说是仙界昊无天君为囚禁上古魔神所设的奇阵,早已散轶数千年,不想公揽月竟能将其复原。这等才智学识,委实教人钦服。” 岑婆婆怔怔瞧着容若蝶和林熠,见这两人面对冷冰冰的壁画心无旁骛,如痴如醉,偏又不敢打扰。 她抬眼一瞥密室中央的沙漏,漏斗底层已经被深褐色的忘尘水铺满,依照这个速度,果然只需一个时辰就能淌完。 蓦然听到林熠微笑道:“原来如此!”伸手在石壁上轻轻一点,“轰─”的一声,脑海里的所有幻象立时荡然无存,就看见自己的右手食指,正不偏不倚按在了壁画中的那方炭墨上。 “叮!”宫灯光华暴涨,两束银白色的光瀑凌空撒落,如同条幅。左首一幅上呈现出一个殷红色的光字,熠熠生辉正是一个“墨”字。右面一幅光晕流动,其上空空如也,似乎在等待三人将下联书写添补。 林熠收手笑道:“蝶姑娘博学多才,在下佩服之至。若非得你提点,恐怕用尽一个时辰,在下也不能找出其中关键。” 容若蝶浅笑道:“林兄客气了。小妹不过是说出此阵渊源,而破阵寻联仍是林兄捷足先登,小妹只能瞠乎其后。” 林熠摇头道:“蝶姑娘何出此言?只怕你早已破解了此阵,只是有意谦逊罢了。” 岑婆婆一跺龙杖,叫道:“你们两个还有心思互吹互擂,还不赶紧看看怎么对上这狗屁下联,那沙漏可不等人。” 两人相视一笑,容若蝶道:“此联便劳烦林兄对答,小妹且去找寻第二幅上联。” 林熠看了看光幅上的对联,说道:“在下便当仁不让了。”飞身而起,不假思索的弹指激射,在右首光幅上“嗤嗤”有声刻下一个“泉”字。 他的指力甫一接触光幅,银白的底色上陡然泛起缕缕殷红光泽,待“泉”字书就,一幅对联随告功成,连采用的字体都是相同,乍一眼望之宛如浑然天成,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 猛然岑婆婆的龙杖“#”地猛响,林熠吓了一跳,耳听岑婆婆痛心疾首地叫道:“错了,错了。林小混蛋,这‘墨’和‘泉’乃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物事,你怎么想也不想就写了上去?” 林熠胸有成竹道:“错不了,岑婆婆放心。墨是上‘黑’下‘土’,泉为上‘白’下‘水’。黑土对白水,绝对是天衣无缝,相得益彰。 “这种五岁孩童玩的小把戏,在下学认字的时候便会了,可叹公老头还自鸣得意的拿出来显摆,真正好笑。” 他的后面一句话,显然是在对着公揽月而说,但公揽月也着实沉得住气,硬生生忍耐下来没有出声。 果不出其然,两道光幅同时一黯散灭,这第一幅对联算是完成了。 片刻之后,宫灯再亮,落下第二道上联,自是容若蝶已将第二幅壁画中暗藏的玄机破解。 这第二幅上联比刚才一幅多了一字,写的是“风扁”。 岑婆婆刚刚放下心,又轻蔑道:“公老儿胡说八道,清风无形,又怎会是扁的?” 林熠纵声笑道:“岑婆婆教训的极是,这才第二幅对联,公老爷子已开始不知所云了。” 他曾听宋震远说起过此联,晓得是广传于文人墨客中的一幅妙对,如此戏谑,不过是在故意讥笑公揽月而已。 公揽月再好的涵养这时也按捺不住,出声冷笑道:“信口雌黄,有辱斯文。以扁喻风,是何等的天马行空之作。你对不出下联就干脆闭嘴,何苦还来大放厥词?” 林熠叹道:“公老爷子,在下真为你感到悲哀。我要是你,出了这种狗屁上联,羞的恨不能找块豆腐一头撞死算了。 “如此简单的题目,让小曹衡见着都提不起精神、懒得应对,你还好意思摆出来卖弄?风扁月圆,不过如是。” 说罢纵身而起,凌空以指力在光幅上书就“月圆”二字。 “呼”的光幅消退,公揽月寒声道:“林熠,你莫要得意。九幅对联仅现其二,往后越行越难,我但愿你能够笑到最后!” “叮”的第三幅上联落下,乃是“独角兽”三字。 岑婆婆对林熠信心大增,豪迈叫道:“小混蛋,这副下联也给他对上,气破公老儿的肚皮!” 林熠道:“这有何难?”挥臂弹指,“比目鱼”三字在光幅上一蹴而就。 接下来容若蝶与他一事破解阵图,一事解答下联,势如破竹连克洪荒八阵。期间对联的字数不断增多,难度也相应加大。 “烟锁池塘柳,炮镇海城楼”、“雪压竹枝头点地,风吹荷叶背朝天”、“琵琶琴瑟,八王在上;魑魅魍魉,四鬼靠旁”,这些奇思妙对,或乃前人所创,或为公揽月殚精竭虑所作,精采纷呈,不一而足。 林熠也逐渐收起对公揽月的嬉笑之语,凝神思考解答上联。每每苦思冥想之际,都禁不住想一掌轰碎光幅,而一旦揭开谜底,则分外轻松,心中喜悦实不输于往日参透了一项绝难的心法口诀。 但在最后一幅石壁阵图前,容若蝶却沉思良久未见动作。 她清澄的目光始终寻索于沙漏上下,眸中透出一缕困惑之色,好像正有一道难题百思不得其解。 那沙漏顶上,用红木雕刻了一头威武盘踞的天龙,头颅上昂傲然伫立。下方的木质基座四平八稳,分向四周探出龙爪深扎于地,将偌大的沙漏众星捧月般高高拱起。 透明的漏斗中忘尘水不断流逝,仅剩下十之二、三。 岑婆婆满脸期冀的注视容若蝶,嘴唇翕动了一下,终究忍住没有出声催促。 容若蝶娇嫩如玉脂似的肌肤上轻轻徐徐浮现一抹嫣红,显是心力耗损过甚所致,蓦地身躯微微晃动,险些软倒。 岑婆婆赶紧将她扶住,只觉她的纤手里尽是湿涔涔的香汗,短短的半个多时辰,不啻如经过了千军万马厮杀角逐般的劳累疲乏。 岑婆婆心疼至极,说道:“小姐,先服一颗药丸吧,待歇息一会儿再看不迟。” 容若蝶缓缓合上双目,浓黑灵秀的长睫轻轻翕动,摇了摇头道:“不行啊,婆婆,留给咱们的时间可不多了。” 岑婆婆取出一枚药丸让容若蝶服下,又为她轻轻抹着后背安慰道:“也不急这一小会儿工夫。”瞪着林熠喝斥道:“你这小混蛋愣在一旁作甚,赶紧给我寻出上联来。等沙漏流尽,咱们三个人一块儿完蛋!” 林熠苦笑道:“岑婆婆,别那么凶巴巴的好不好?你老人家若和气一些,少动几次怒,脸上的皱纹也会少许多。” 岑婆婆左手源源不断的将真气输入容若蝶体内,嘴里骂道:“你小子少来油嘴滑舌。若非为你,我家小姐又怎会身犯险地,来寻公老儿?你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为何还来消遣老身?” 林熠一怔,心中思索岑婆婆话中的意思。 任容若蝶如何神机妙算,也不可能晓得自己身陷玄映地宫,她此行怎么会变成为自己身犯险地? 容若蝶精神稍振,细细娇喘道:“岑婆婆─” 岑婆婆一翻怪眼,粗声道:“小姐,你别怨老身多嘴。我看这混蛋吊儿郎当、满不在乎的样子就来气,忍不住就说了出来。” 这时,密室中扬起公揽月得意的笑声道:“三位,时光无多,需好生抓紧啦。” 岑婆婆抬头冲着宫灯吼道:“公老儿,闭上你的乌鸦嘴!你这点破玩意儿,岂能难得住我家小姐?莫要在一边唧唧歪歪扰人心神,这算什么本事?” 公揽月嘿嘿一笑,不以为忤,说道:“女娃儿,你能一口气破去洪荒八阵,当世之间除了老夫,论及奇门遁甲之术,已无人能出其左右。可惜这最后一幅阵图千变万化,环环相扣,远胜前者。要不要老夫给你一点提醒?” 容若蝶朗声道:“公老先生自诩是奇门遁甲之术的不世天才,奈何每每捡拾先贤牙慧,略作修缮便视为己出。距离别树一帜、自成一家的宗师境界,实有云泥之别。 “这座‘轩辕陷虚阵’,仅是将九宫、四象、**之机融合为一,阴阳相激,水火相冲,虚进实退,捣盈补空,共计一千九百四十九种变化。虽说纷繁复杂了一点,但也并未见别出心裁之处。” 公揽月一怔,笑声陡歇,问道:“既然如此,为何姑娘踟躅于前,不能破解?” 容若蝶微笑道:“可能公老先生自己也未曾意识到,你将沙漏置于轩辕陷虚阵图的中心,却忽略了漏斗中水流的滴淌,由此生出了第一千九百五十种变化。 “柔水盈动,由实而虚,暗合动静之机,要依照原先的破阵之法,则阴消阳散牵动天变,整座文思泉涌室不保亦属小事,连涟州府方圆千里的地脉也难逃此劫。” 公揽月哼道:“女娃儿危言耸听,不足一信。” 他话虽这么说来着,终情不自禁按照容若蝶之言掐指推算,倏忽额头冷汗一冒,倒吸了口冷气,喃喃低语道:“柔水盈动,由实而虚,老夫怎没有计算到这步?” 容若蝶好似早知道公揽月定会暗加印证,叹息道:“晚辈也但愿是推算有错,否则漏斗之中的忘尘水流尽之时,便是薪尽火灭、天变地陷、水泻山崩的浩劫莅临之际。届时涟州一地江倾地裂,阴火冲霄,公老先生也未必能以身幸免。” 公揽月汗如雨下,面色苍白说不出半句话。别人是死是活他自不放在心上,但无意中把自己也兜了进去,那可大事不妙了。 岑婆婆看到宫灯上公揽月的光影抖动,心里说不出的畅快,把生死之事丢到一旁,哈哈笑道:“小姐何必告诉这老儿,稍后让他和咱们同归于尽、玉石俱焚倒也挺好。” 容若蝶摇头道:“咱们这几个人葬身地宫并不足惜,可涟州一地十数万的苍生何辜,遭此横祸焉能心安?说不得,无论如何也需将此阵安然破解。” 她在岑婆婆的搀扶下徐徐绕着沙漏踱步,秀眉微蹙,弱不禁风。 林熠忽然问道:“蝶姑娘,你方才说薪尽火灭,倘若沙漏里的忘尘水滴干,是否这最后一种变化也由此而终?” 容若蝶眼睛一亮,满面欣喜道:“正是,小妹只需计算出最后一刻的阵法变化,就能力挽狂澜,在激起天变之前的刹那停下阵势运转。这么简单的道理,我起先为何没有想到,亏得林兄提点。” 岑婆婆不屑道:“这小混蛋是瞎猫撞着了死耗子,也没啥了不起。” 林熠笑嘻嘻道:“岑婆婆,我又没碰着你什么,何苦又骂人呢?” 岑婆婆哼道:“老身就是看你不顺眼,那又怎的了?”话说出口,脑袋里才拐过弯子,“哎哟”叫道:“好小子,你敢变着方的骂老身是死耗子?” 林熠拱手抱拳笑道:“您老人家包涵,这话可不是在下说的。” 岑婆婆狠狠盯着林熠,可又不敢撒手松开容若蝶挥杖去揍这小子。 容若蝶停住脚步,唤道:“林兄,小妹已有了一些头绪,但需要你从旁襄助。我先将轩辕陷虚阵的三十六句破阵诀授予林兄,请你务必牢记。稍后你我一起出手,将此阵停止。” 林熠颔首道:“请蝶姑娘指点。” 接着他便凝神静气,聆听容若蝶娓娓念出那三十六句破阵诀,譬如仙乐般的嗓音听在耳中,于此兵凶战危之刻,竟也感到一种莫名的舒畅。 漏斗中的忘尘水逐渐流尽,容若蝶看也不看,好整以暇的一句句缓缓道来,待到传毕最后一句破阵诀,就听岑婆婆叫道:“小姐,水滴完了!” “嗡”的一响,整个漏斗焕发出一蓬诡异的红光,地面上印刻的轩辕陷虚阵图微微抖颤,开裂出一道道龟纹,从中幽绿色的光焰阴火冲天而起,直射壁顶。与此同时,三人脚下冒起一泓黑色泉水,转眼吞没脚背。 只听公揽月兴奋叫道:“老夫演算出来了!实尽返虚,坎离相消,戊葵生变,快定四象镇地火,转**疏天变!” 容若蝶应声道:“正是如此,林兄快出手!” 两人齐齐发动,一取龙爪,一纵身掠向龙首,机关铿然响动,旋即戛然而止。 “轰─”静室中爆发出一阵地动山摇的巨响,震得三人歪歪斜斜,几不能立足。 岑婆婆紧紧抱住容若蝶,将她护在自己的怀中,叫道:“小姐!” 容若蝶玉容惨澹如金,樱唇上血色退尽,却含着欢畅的笑容轻声道:“成功了!” 猎猎绿色阴焰陡地流散,冒出的弱水也往地缝中渗去,沙漏和轩辕陷虚阵上焕射的光芒渐渐消淡,迷离的光雾之中,剧烈的震颤感亦慢慢在减弱消失。 公揽月心有余悸,由衷赞叹道:“好丫头,老夫确是小觑了你。难得,难得─” 容若蝶嫣然一笑,静静道:“公老先生,你不也推算出来了么?” 两人心头顿时泛起一缕奇异的惺惺相惜之情,更因适才由死到生患难与共了一回,不由得敌意大减。 公揽月说道:“女娃儿,这最后一幅对联你们不答也罢,便直接进入琴心轩吧。” 林熠笑道:“公老爷子,你果真慷慨豪爽的紧。咱们九死一生,化解了轩辕陷虚阵分崩离析之劫,你却仍然接着招待我们。也罢,我还偏想看看,第九幅上联写的是什么狗屁玩意。” 公揽月怒声道:“好,你要看老夫就让你看个够,若看完了对不出受困此间,可莫怨老夫。” 宫灯“叮”的一亮现出第九幅上联,写的是:庞龚二小姐,龙首龙身。 公揽月道:“此联文意暗应老夫的这座‘盘龙沙漏’,答案自然也需从中寻找。” 岑婆婆嗤之以鼻道:“公老儿,你这也忒牵强附会了吧?凭什么咱们下联还要和你的狗屁沙漏牵上关系?老身偏就对‘公揽月老儿,贼头鼠脑’,你看配也不配?” 公揽月勃然怒道道:“老虔婆,你一再的胡搅蛮缠,对老夫冷嘲热讽,若再不知收敛,小心老夫将你永陷地底,万年不得脱困!” 岑婆婆的脾气吃软不吃硬,闻言反哈哈大笑道:“老身要真能活上万年,还要先谢过公老儿吉言。” 容若蝶微笑道:“岑婆婆,别再和公老先生呕气了。他其实是好意在提醒咱们下联的线索,并非故意为难找茬。” 岑婆婆哼道:“老身才不相信他有这好心,不过是猫哭耗子假慈悲罢了。小姐,你可有想出下联对什么了?” 容若蝶道:“岑婆婆,你仔细瞧瞧这座盘龙漏斗,它的基座和龙首,是用何种材料雕琢打制?” 岑婆婆道:“这还用看么?都是上好的红木,定是公老儿为自己打造棺材多出的木料,随手给用在这儿了。” 林熠心悦诚服的叹道:“岑婆婆,论及嘻笑怒骂、挖苦嘲讽的本事,小子甘拜下风,望尘莫及,往后我是再也不敢招惹您老人家了。” 岑婆婆瞪眼道:“少拍马屁,下联想到了么?” 林熠道:“蝶姑娘不是已经说出来了吗?在下就多事写上光幅吧。”纵身一跃,挥斥方犹,由上而下凌空书就一行殷红的光字。 岑婆婆一面举目观望一面轻声念道:“李宋二先生,木头木脚。”再看那盘龙沙漏,可不是木头木脚么? 下联书毕,宫灯中立时暴涨出一团绚丽银光,将三人身躯笼罩,耳畔就听见公揽月的声音说道:“文思琴心两相知,诸位请了─” 光华散尽,三人恍然又置身到另一番匪夷所思的天地之中。 第十章 碑咒 三人周围是一座方圆百丈的宫殿大厅,雕栏玉砌,金壁辉煌。 殿中高踞一人,头顶王冠,身披龙袍,颇是倨傲雍容,他手握流光玉盏,端坐描金龙椅之上好不威风。 可惜仔细一看,依旧是个玉石雕琢的假人,一般的光头光脑只有一对黄色眼珠。只是远处看来,唯妙唯肖,已达以假乱真之境。 在他身后,一左一右侍立着两名宫装美女,玉颊生晕,眉目传情,手中执着的锦罗画扇轻轻摇曳,似在为主人驱炎送风。 宫女之后,便是一排玉石屏风,上头绘着工笔山水,夕阳牧笛意境悠远,教人心情为之一舒。 在他的右首,依次摆放了十余席长桌,每桌之后,都坐着一位穿着百官袍服的公侯将相,或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或侧首笑语风流倜傥,竟无一人的神情相似。 对面的一排筵席却是空空荡荡,尚无宾客。桌上山珍海味,美酒佳肴,甚是丰盛。 在筵席外侧,又有两排盘坐的女伶。每人手执一件乐器,或吹或弹,嘴含笑意。虽未真格弹奏,这殿宇里已隐约有了仙乐之音,迎宾之曲。 靠近殿门分立着八名金吾武士,面色肃穆,盔明甲亮,威风凛凛。而在台阶上,又盈盈立了两排霓裳舞女,正等候主人的命令入厅献艺。 岑婆婆左看看,右望望,小声嘀咕道:“这算什么,公老儿真当自己是皇上啦?” 林熠道:“这是公老头参照画圣阎道子的《韩王夜宴图》所设下的实景,连屏风上的山水都画的一模一样。这手依样画葫芦的本事,他算学到家了。” 忽见头顶的朱红画壁上透下一束光影,公揽月的化身伫立三人面前,道:“诸位历经艰险方能到得琴心轩,老夫忝为东主理当好生招待。聊备薄酒,不成敬意,请三位入席上座,赏曲观舞,稍作小歇。” 林熠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在下却之不恭了。”大摇大摆走到左首筵席前落座,替容若蝶和岑婆婆做了先导。 岑婆婆扶着容若蝶入席,望见满桌菜肴顺手拿起一条烤鸭腿,可刚一入手立刻“呸”了声,远远甩出,破口骂道:“公老儿,你没银子请咱们好吃好喝便也罢了,却拿这些假玩意儿来糊弄我们么?” 公揽月哼道:“老虔婆你自个儿馋,怪得了谁?这儿的东西已摆放了十数年之久,你要怪只能怪自己来得太晚。不过壶中的美酒货真价实,历经弥醇,你喝喝无妨。” 岑婆婆怒道:“你要老身喝酒,老身便喝,那岂不是很没面子。我偏不喝,偏不让你得意!” 林熠用鼻子嗅了嗅,眼睛发亮道:“好东西,这可是珍藏百年的梅林老窖,在下不客气啦。”拿起酒壶就着壶嘴饮上一口,顿觉浓香扑鼻,心神舒爽。 公揽月的光影双手一击,管弦洞箫之声徐徐而起。那些木偶女伶竟开始抚乐奏曲,十指灵动姿态怡然,宛如经过十数年精心调教的匠师。但听钟磬悠扬,琴铮如诉,鼓点声声打着节拍,吹拉弹唱一应俱全。 门外守候的十六名舞姬分作两排鱼贯而入,伴着音韵翩然起舞。罗裳轻扬,烛火生晕,举手投足无不美到极处。 这些女伶舞姬自然也都不是真人,悉数乃公揽月独具匠心之作。这群偶人奏乐舞蹈,动作曲调没有半点生涩僵硬的感觉,反而让人感到无比的享受与愉悦。 公揽月站在舞姬中间低声哼唱,双手与脑袋都轻轻附和着节拍,差点就要手舞足蹈起来。 岑婆婆看他不惯,禁不住吭吭笑道:“公老儿,你在耍猴给咱们瞧么?” 公揽月恍若未闻,哈哈笑道:“妙哉,妙哉!如此巧夺天工的创举,古往今来除去老夫,又有谁人能及?”摇头晃脑,显是得意至极。 岑婆婆“啪”的一拍桌子,高声叫道:“公老儿,发什么疯癫,莫要耽搁咱们的工夫!” 公揽月缓缓把目光拂过岑婆婆,惋惜道:“这般天乐仙舞阁下却不懂欣赏,委实糟蹋了老夫的一番心血。” 岑婆婆不以为然道:“什么天乐仙舞,比起我家小姐的琵琶来,就像乌鸦聒噪一般。” 公揽月一振问道:“这么说,你家小姐对音律古乐之学也颇有钻研?” 岑婆婆哼道:“钻研谈不上,反正比某些半吊子晃荡的家伙强胜百倍不止。” 公揽月拊掌道:“好,好,只可惜知音旁边总也少不了乌鸦伺候!女娃儿,你可说出现下奏的是何曲调?” 林熠抢先问道:“公老头,你这问题算不算这关的题目?” 公揽月道:“这只是老夫随口一问,想来也难不倒这丫头,是也不是?” 容若蝶嫣然颔首,回答道:“若晚辈所见无差,这是三百二十年前韩王府乐师李园田所创的《凤翔千仞》,又名《凤云游》,其谱见于《西麓堂琴统》。 “乐曲格调清奇,色调多变。全曲共分作九段,除首尾两段外,各段速度和节奏相近,无大变化,但意境丰富,实乃不可多得之名曲佳作。” 公揽月道:“女娃儿所言也算是**不离十吧,不过此曲的作者未必就是李园田。” 容若蝶微笑道:“公老爷子莫非是指曲谱最后一段小注中所载:《凤云游》虞皇所制也,余十七能精此弄,由是知名?” “不错,连李园田自己都承认此曲传自虞皇,姑娘为何张冠李戴?”他心存疑惑,说话的口吻也不知不觉变得客气许多,不再直呼“女娃儿”。 容若蝶悠然道:“那只是李园田为宣扬此曲,才假托虞皇之名。公老先生如果读过他所著的《琴韵札记》,便能通晓原委。” 公揽月道:“姑娘强闻博记,老夫佩服。三位若歇息够了,便再往里请。” “哢哢”机关轻响,主位后头的那排玉石屏风缓缓朝左右两面分开,露出背后一条甬道的入口。 在入口正中的地方,竖着块半人高、三指厚的黑色石碑,上面刻了百多行密密麻麻的奇异文字,碑沿四周镶嵌有暗红色花纹。 在石碑下方,是一尊玉女石雕做成的基座。这石雕女子年纪甚轻,容颜倾城,眉目间不怒自威。 她身躯平卧在地上,一手枕头,另一手将石碑拱卫托起,樱唇微张,如泣如诉,妩媚动人。 岑婆婆她老人家大风大浪见过得多了,当然不会把一个石头刻的美女放在心上。她一提龙杖,看也不看就从石碑旁走过。 容若蝶却在石碑前停了下来,林熠走在伫列最后,见状驻足问道:“蝶姑娘,你认识这上面写的碑文?” 容若蝶神情专注,点了点头回答说:“这是失传已久的上古梵文。” 岑婆婆回过身,奇怪道:“上古梵文?那这块石碑岂不成了万年古董!小姐,碑文上说的是什么,让你瞧得如此用心?” 容若蝶一面研读一面说道:“它好像是在说,上古的时候─” 她才说了个开头,石雕玉女的两只眼睛蓦然一亮,焕放出妖艳的血红光芒。 岑婆婆不假思索飞身挡住容若蝶,横杖于胸喝道:“小姐留神,这石碑有古怪!” 一股诡异莫名的力量从足底突如其来地升起,仿佛蕴藏着无限的怨毒和怒忿,令人不寒而栗。 岑婆婆的脚面上渐渐凝结起一层黑色薄膜状的物体,似乎还在不断向上侵蚀。再看容若蝶和林熠,情景与自己如出一辙。 岑婆婆虽然修为精深,但对这种旁门左道的诡术却所识不多,不禁骇然叫道:“这是怎么回事?” 林熠沉声道:“咱们中了上古秘咒!” 他迅速伸手扶住容若蝶,同时把太炎真气汩汩输入她的体内。 但这滚滚仙家真气,居然丝毫也阻止不了诡异力量的侵袭,脚上的黑色薄膜越结越厚,逐渐化为一层石甲,并且升向小腿。 容若蝶不为所动,她的目光从岑婆婆的肩膀上穿越过,继续阅读着石碑上的梵文。 岑婆婆怒声道:“待我砸了这祸害人的妖碑!”挥舞盘龙杖,“轰隆”击在石碑顶上。 石碑上迸射起耀眼金光,盘龙杖高高弹起,岑婆婆震得双臂酸麻,身子连晃了几晃。 石碑却是纹丝不动,安然无恙。 短短瞬间,容若蝶已经阅读完碑文,只见她飞快地从头上摘下一支玉钗,钗尖轻轻往左手食指指尖一戳,顿时从伤处涌出一滴血珠。 “啪!”血珠准确的滴落进那尊石雕美女微启的樱唇中,旋即融入石隙里。 两瓣石雕的樱唇忽然泛起了一抹嫣红的血色,宛如涂抹了胭脂,分外娇艳,也说不出的诡异。 容若蝶足面上的黑色石甲“簌簌”剥落,体内的异感也随即消失。 岑婆婆和林熠照方抓药,各自将鲜血滴入石雕美女口中,也同样灵验。不久所有异状退去,石碑又恢复冷冰冰的模样。 岑婆婆心有余悸,问道:“小姐,你是从碑文里猜测到解除秘咒的法子么?” 容若蝶颔首说:“按照碑文上的记载,这尊石雕像上的女子,是上古一个神秘部落崇拜供奉的巫女,后来为了保护部落,和入侵的魔神同归于尽。死后魂魄不散,依旧守护着那片故土。” 岑婆婆对这巫女生出同情敬佩,火气消了大半,说道:“这么说来她也不是坏人,为何要在石像上种下这般歹毒的秘咒?” 容若蝶解释道:“秘咒是她死后,部落的长老们为纪念其功德,才故意为之。 “他们先是雕刻了这尊石像,又立下石碑,要所有从石像周围经过的人都献上自己的鲜血,向巫女魂魄祭祀祈福,否则就会被视作大不敬之罪,化为石雕,永远守护在巫女石像身边,直到亘古。” 岑婆婆咋舌道:“一群疯子!还好小姐认识上古梵文,不然咱们三个岂不莫名其妙的就成了石像的祭品?” 林熠嘿然道:“公老头把这尊石像放在甬道入口,就是想不费吹灰之力,把我们都解决了。真要如此,咱们可都成了替人挡灾的冤大头。说到底,公老头各种匪夷所思的布置,原本都是为那位墨先生准备。” 岑婆婆一怔,诧异道:“谁是墨先生?公老儿为何要对付他?” 林熠简略的把墨先生的来历叙述了一遍,容若蝶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说:“时候不早,我们走吧。” 三人顺着甬道前行,林熠走出没多远,忍不住又回头看了那座孤零零伫立在入口的石碑一眼,却发现本已熄灭的石像眼睛忽又亮了起来,然而四周空无一人。 他微感奇怪,岑婆婆和容若蝶脚步不停,已走到甬道的出口,里面传来公揽月高声的大笑。 林熠精神一振,赶紧加快步伐,追了上去。 出了甬道,是一座令人叹为观止的巨型石窟,方圆足足百多丈。周围有若干造型相同的甬道相连,洞顶更是高达二十丈。 在四周凹陷的石龛中,错落有致的陈列着数以千计的古玩珍品。珠光宝气把幽暗阴森的石窟映照得雾光绰绰,亮如白昼。 公揽月一袭紫色长袍,背负双手,傲然屹立在对面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居高临下俯瞰三人。 他依然装扮成曹子仲的相貌,但林熠明白,真正的曹子仲已经死了,而且就是死在了公揽月的手里。 可说,如今曹府上下的危难,乃至曹执之死,都是公揽月一手促成。 因此,林熠对他毫无好感,而在他身畔还有位于这点上志同道合的岑婆婆,已经率先发难道:“公老儿,咱们今天总算又见面了!” 公揽月一惊,疑惑道:“老虔婆,你我什么时候有见过?” 岑婆婆凄厉大笑,说道:“贵人多忘事,难道你已经把十九年前逆天宫的旧事,忘记得干干净净?” 公揽月身躯陡震,难以置信的注视岑婆婆,失声道:“你是祝雪鱼!” 林熠闻言不觉感到身上一阵恶寒,没想到尊容丑陋如岑婆婆者,居然还有这么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动听名字。 他早已隐约猜到,容若蝶和岑婆婆与魔圣聂天必有关联,反而对此并不吃惊。 公揽月叹息道:“当年老夫见到夫人时,你尚是一位风韵犹存的绝色丽人,为何短短十九年竟会变成这样,委实判若两人!” 岑婆婆恨声道:“老身中了赤烈横的‘三丈无名火’,面目尽毁,九死一生。后来虽得东帝释青衍肉骨再生,却也变成这般模样。” 公揽月唏嘘道:“夫人能逃过逆天宫大劫,已属不幸中的万幸。你今日此来,是想向老夫讨还破日大光明弓和半卷《幽游血书》的么?” 岑婆婆冷冷道:“老身只是护送小姐来此,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管。” 公揽月一愣,即刻醒悟道:“姑娘姓容,令尊可是魔圣三大弟子之一的宁道虚?” 容若蝶回答道:“晚辈这些年来为避强仇,唯有随家母姓容。先父正是宁道虚!” 公揽月问道:“你娘亲呢,为什么这些年一直听不到她的消息?” 容若蝶神情黯然,说道:“家母当年从逆天宫破围而出,已动了胎气。兼之思念先父日甚,产下晚辈不久便撒手人寰,驾鹤西归。” 公揽月沉默片刻,道:“此后都是祝夫人在照料你么?” 容若蝶点点头。 公揽月不解道:“那你如何能通晓奇门遁甲,认识上古梵文?”话一问出口,顿时醒悟道:“是了,你的师父是东帝释青衍,也只有他能够调教出这般的弟子!” 容若蝶谦逊道:“晚辈愚钝,只学到恩师学识的皮毛,让公老爷子见笑。” 公揽月哼道:“仅是皮毛吗?果真如此的话,老夫岂不是望尘莫及?” 岑婆婆深受释青衍救治之恩,立刻接口道:“那是当然。东帝才学浩如烟海,自是比一些半吊子水晃荡的鼠辈强胜许多。” 公揽月眼里寒光一闪,按捺住怒火道:“祝夫人,老夫景仰魔圣聂天,又同情你的遭遇,才一再的谦退客气。你别顺风扯帆,得寸进尺!” 岑婆婆哪里会把公揽月的警告放在眼里,哈哈笑道:“你潜入逆天宫偷盗了魔圣三宝,还有脸说自己景仰魔尊,老身都替你害臊。” 公揽月不以为然的说:“这有什么?十九年前逆天宫大变,纵使老夫不出手,它们迟早也会落到别人手中。” 容若蝶说道:“公老爷子,晚辈正是想知道,你当年潜入逆天宫中的见闻。” 公揽月漠然道:“莫非容姑娘以为,老夫也参与了昔日逆天宫之变?” 岑婆婆讥笑道:“你纵有此心,只怕也不够资格与魔圣为敌。” 公揽月居然没动气,不胜感慨道:“你说的没错。要老夫潜入逆天宫里偷鸡摸狗或许可以,但直撄魔圣神威,与他当面对敌,老夫确实远不够分量。 “嘿嘿……可惜要对付他的人,也非正大光明的上门挑战,否则聂天何至于一败涂地?” 容若蝶道:“公老爷子见到过真正谋害魔圣之人?”话语里流露出不经意的紧张。 公揽月回答道:“也许算是有一面之缘吧。但老夫说了,姑娘恐怕仍会失望。” 容若蝶道:“公老爷子但说无妨。” 公揽月徐徐合上眼睛,许久不语,好似在追忆当年之事。 他悠长的一声叹息,低低的嗓音叙说道:“十九年前逆天宫之行,实是老夫平生最凶险的经历之一。而今想来,历历在目,恍然如新。这桩事情,还要从二十余年前,那个自称墨先生的人突然找上老夫开始说起----” 石窟里静悄悄,只有公揽月的话音在空旷里回荡。三人屏息凝听,等待迷雾揭起。 请继续期待剑谍续集 下集预告: 容若蝶竟然是魔圣弟子宁道虚之后,而岑婆婆当年更是曾经拥有花容月貌。但这一切,都因为十九年前逆天宫的一场惊变而发生改变。作为适逢其会的公揽月,在容若蝶相请之下,终于说出了昔日惊心动魄的见闻。 原来,在五大魔宫齐齐背叛魔圣聂天的幕后,果然还隐藏着一只不为人知的黑手。然而,隐藏在暗处的公揽月甚至连他的人影都没有看到,更无法猜测出他的真实身分,只知道他的名讳是─“龙尊”! 第一章 旧时恨 二十年是什么样的一个概念?融入苍茫的岁月长河里,不过是缕平淡的涟漪。然而对尘世来说,却足可令青丝变皓首,令咿呀小儿变为轩昂青年。 公揽月也不知道墨先生找上自己,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却清楚的记得,那一年的隆冬暴雪漫天纷扬,将整个世界都覆压在一片白茫茫的颜色中。 墨先生黑色的长袍在朔风里飘荡,显得如此的醒目,如此的不协调。 墨先生似乎很了解自己的底细,开门见山地邀请他共盗魔圣三宝。 当确信来人传送入耳的声音,并没有被狂暴的寒风扭曲时,公揽月的第一反应,就是眼前这人一定是个疯子。 魔圣聂天是何等人物?一百余年前慑服五大魔宫,当世魔道第一高手。他的话,就是魔道的金科玉律;他的手,就是正道的索命请柬。 这样的魔道枭雄,公揽月敬而远之尚且不及,又岂敢摸上逆天宫夺其所爱,那简直和自杀毫无区别。甚至结局生不如死,远比自杀更加凄惨。 公揽月活得很滋润,他正在酝酿一个庞大的计画,要建造一座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地下宫殿,将自己大半生收敛的古玩字画、仙丹神器收藏起来。更要把自己满腹的奇门遁甲之学运用其中,一定要让人叹为观止。 有这样一个远大抱负的人,又怎会想要找死?所以,他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墨先生的提议,甚至连对方精心筹谋的方案,也一个字都没有听。 其实他是怕听了就会忍不住上钩。因为公揽月知道,对于一个成就堪称登峰造极的贼来说,能从逆天宫里哪怕偷出一盆花,都是前所未有的荣耀,况且是聂天珍而重之的魔圣三宝? 要说一点也不动心,那肯定是假的。只是公揽月一向很有自知之明,因此他才比他的师父乃至大多数的同行,都活得长久一些。 可是墨先生并没有气馁,更没有放弃。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第三次、第四次不断的找上公揽月。 皇天不负有心人,等到第五次,公揽月终于给了他说出计画的机会。 墨先生只花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就说完了。公揽月忽然觉得,疯子和天才的距离,其实仅仅隔了一层窗户纸那样的厚度。 这次,他依旧是毫不犹豫,同意和墨先生联手,这项大胆的计画实在是令他跃跃欲试,兴奋不已。 故事说到这里,祝雪鱼忍不住问道:“公老儿,他到底凭什么说动了你?” 公揽月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祝夫人,你可晓得干我们这一行的,干活的时候最害怕的是什么?” 祝雪鱼想也不想就答道:“还用说么,当然是被事主发觉,关门放狗。” 公揽月讪笑道:“说得不错!如果有一件仙宝,能将人的身影隐藏起来不被瞧见,那么即便是要出入逆天宫,是不是也会同样易如反掌呢?” 容若蝶神色一动,说道:“公老爷子所说的这件仙宝,莫非是指秘虚袈裟?” 公揽月颔首道:“不错!”虽然众人已有些心理准备,但听到公揽月亲口确认,却更增添了迷惑。 秘虚袈裟是大般若寺的镇寺至宝,从不外借,更不可能让人随意偷去。墨先生竟然能拥有此宝,委实令人难以置信。但公揽月既言之凿凿,容若蝶等人又没有任何理由不相信。 公揽月说道:“仅有秘虚袈裟远还不够,因为逆天宫中机关重重,阵势如林,侵入者若非精于此道者,难免会深陷其中成为网中之鱼。 “而对于墨先生来说,最好的同伴当然非老夫莫属,老夫的奇门遁甲之术,不但可助他破解逆天宫里的机关阵法,更可令他多一份全身而退的保证。 “其后的三十多天里,老夫彻夜不眠,专心研究墨先生带来的一张逆天宫地形图。虽非身临其境,却也算胸有成竹了。” 祝雪鱼哼道:“什么叫狼狈为奸,这就是!” 公揽月懒得与祝雪鱼计较,接下去道:“我们挑选动手的日子,正是魔圣聂天一百六十岁的寿诞。我们花了一日一夜,小心翼翼闯过逆天宫周边七重警备,藏进一间经阁。打算待到寿筵开始,众人云集‘玄穹殿’疏于防范的时候下手。” 林熠笑道:“你们两位也真会挑日子,偏赶人家做寿的时候上门做案。” 公揽月道:“平时逆天宫壁垒森严,无人出入,只有这一天,五大魔宫齐来朝贺,人多事杂,逆天宫难免会有百密一疏的时候,此乃天赐良机。” 祝雪鱼冷笑道:“什么天赐良机,不过浑水摸鱼罢了,这原本才是偷儿最拿手的看家本事。” 容若蝶见公揽月神情不悦,急忙道:“婆婆,咱们还是听公老爷子继续讲下去吧。” 公揽月哼了一声,继续说道:“老夫和墨先生在经阁里待了约莫有两个时辰,忽然听到外面有动静,进来一个人低声唤道:“小弟拜见龙尊!’老夫偷眼瞧去,原来是穹海宫宫主水无痕。 “当下不免有些好奇,这个当口寿筵即将开席,他独自一人偷偷跑到经阁来作甚?而这里除了我们两个,哪里还有其他人?” 三人默默聆听,谁也无法解答公揽月的疑问。 公揽月眯缝起双眼道:“水无痕话音刚落,经阁里响起另外一个人的声音道:“水宫主,你好大的架子,居然让我空等了半个时辰。’”我与墨先生听着声音俱都吓得不轻,四下搜索说话之人,可经阁里空空荡荡,除了水无痕再看不到第二个人的身影。 “我们又不敢舒展灵觉探察,以免白白暴露。毕竟听那人的话语,来了不过半个时辰,或许并未发现老夫和墨先生的存在。” 祝雪鱼惊讶道:“这人会是谁,能躲过你们两人的耳目侧身一旁,好生了得。” 公揽月摇摇头,接着回忆道:“水无痕显是对那人心存畏惧,连忙解释说:“小弟被宁道虚强拉去鉴赏一幅字画,脱身不得。连累龙尊久候,着实无奈。好在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绝不会出半分差池。’” 听到父亲的名讳,容若蝶娇躯微微一颤。祝雪鱼看在眼里,心中暗暗叹息,握住她纤细冰凉的小手,微微用力紧了紧,没有说话。 耳中就听公揽月慢吞吞地道:“那被称为龙尊的人低低地哼了一声,问道:“雨抱朴来了么?’水无痕答道:“还没见着人,这老疯子来了可是个麻烦。’龙尊说道:“你放心,他该是来不了了。’”水无痕不解问道:“这是为何,魔尊寿诞雨疯子岂能缺席?’龙尊冷冷说:“水宫主,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太多,通常活不了太久。’水无痕满脸涨红,连声应道:“是,是,小弟不该多嘴。’“ 林熠嘻嘻笑道:“没想到水无痕平时威风八面,颐指气使,背地里居然胆小如鼠,被人一句话就吓得几乎要自打耳光。” 容若蝶叹道:“这‘龙尊’究竟为何方神圣,水无痕又何须畏惧至此?他到底又为了什么要撺掇五行魔宫反叛,更要将魔圣置于死地?” 公揽月摇摇头,说道:“当时两人沉默了一小会儿,水无痕又低声问道:“龙尊,那聂天的修为,真的只剩下不到平日里的三成么?’龙尊冷笑说:“水宫主,莫非你怀疑我的话有假?如今箭在弦上,成败生死就看半个时辰之后!’”水无痕道:“在下岂敢?聂天要收回咱们五宫珍藏的《云篆天策》,在下已无退路,一切就都仰仗龙尊筹谋了。’“ 祝雪鱼惊讶问道:“你说什么,魔尊那时的修为仅剩平日三成?” 公揽月道:“祝夫人,这可不是老夫说的,我不过是在照实转述那天的见闻而已。” 林熠疑惑道:“原来魔圣聂天要收回《云篆天策》,才激起五行魔宫的不满。可水无痕纵是心中不愿,也远不必说什么‘已无退路’?” 容若蝶道:“也许林兄的问题可以有一个解释,水无痕手中的那卷《云篆天策》已经失落。他惟恐魔圣降罪责罚,故此才不遗余力参与这场阴谋。” 公揽月颔首道:“姑娘的猜测大有道理。水无痕说完这话,那龙尊便道:“你放心,聂天一死,今后不会再有人来找你追索那卷《云篆天策》的下落了。’接下来,他好像是用传音入秘和水无痕说了几句话,水无痕脸露惊异神情,恭敬回答道:“多谢龙尊提点,小弟明白了!’”龙尊道:“时候不早,聂天该要召集你们五人了,快去吧。’水无痕应了,抱拳道:“恭送龙尊。’静静在原地站了片刻,才退出经阁走远。“ 祝雪鱼寒声道:“水无痕----魔尊英明一世,却错信了这个卑鄙小人!” 公揽月说道:“老夫和墨先生又耐心在经阁中等待,半个多时辰后外面突然人声鼎沸,喊杀大作。水无痕等人果真刺杀聂天,引起宫中混战。于是我们两人乘机盗出《幽游血书》和破日大光明弓,却怎么也找不着传说中的孔雀明王面具。” 容若蝶问道:“公老先生,后来你们是否再遇见过那个自称‘龙尊’之人?” 公揽月道:“没有,老夫和墨先生没能盗着孔雀明王面具,心有不甘。料想逆天宫的内乱一时三刻也结束不了,索性大着胆子四下搜索,却在一栋小楼里撞上了刚好赶至的雨抱朴。 “他不知怎的就发现了我们,破去秘虚袈裟的隐身法力,迫得墨先生和他连对了三掌。正在这要命当口,楼上传来几声清亮的婴儿啼哭,雨抱朴舍了我们迳自飞身上楼。 “老夫赶紧揣了半部《幽游血书》和破日大光明弓,借助奇门遁甲之术,独自逃出逆天宫,从此在曹府一藏就是十九年。” 林熠心头一动,悄悄望向容若蝶侧脸,思忖道:“难不成那个婴儿就是她?” 容若蝶怔怔出神,似没有注意到林熠的眼神。 祝雪鱼问道:“公老儿,这么说当年本宫惊变,你和那个墨先生并没有参与其中?” 公揽月道:“当然没有。老夫不过适逢其会,至于墨先生事先是否得着风声,我就不能肯定了。” 容若蝶叹息道:“公老先生,有劳你向晚辈透露了这段往事。可惜,‘龙尊’是谁不得而知,恐怕除了水无痕之外,再无人能清楚他的真实身分。” 祝雪鱼一跺盘龙杖道:“这简单,咱们这就杀上穹海宫,找水无痕一问究竟!” 容若蝶摇头道:“就算找到了水无痕,他也不可能会说。” 林熠忽然仰起头,向着公揽月右侧的一尊石龛叫道:“老兄,既然把故事听完了,你也该露个面,给公老头来点掌声和惊喜吧?” 众人俱都大吃一惊,公揽月更是眼眸里精光爆绽,警觉地射向石龛。 这座石窟里难道还有第五个人的存在? 石龛中光芒乍亮,现出墨先生的身影。他木无表情的盯着林熠,徐徐问道:“阁下是什么时候察觉到老夫在此?” 林熠回答道:“还记得外面的那尊石雕像么?在我离开时曾无意回头多瞧了一眼,却意外发现它的眼睛又亮了起来。显然,一定是有人经过它的身边才会如此。我当时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并没有立即联想到阁下身上。” 墨先生道:“我明白了,你是听到公兄方才提及秘虚袈裟之事,才醒悟到老夫一直缀在阁下身后,潜入了玄映地宫。你刚才虽然不动声色,却已悄悄用灵觉察探到了老夫藏身的地方。” 林熠道:“从乱坟岗一战之后,你就没有走远,缀着我一路回了曹府,是么?” 墨先生嘿嘿一笑,说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外如是。” 他转过头来,犀利的眼神凝视公揽月,语气竟能保持平淡无波,徐徐说道:“公兄,十九年,我整整找了你十九年,你可好啊?” 公揽月一言不发,只微微冷笑着对视墨先生。 墨先生继续说道:“你做梦也没料到,我还能活着从逆天宫里出来吧?《幽游血书》和破日大光明弓呢?你为何不向老夫展示一下这十九年苦心参悟的心得?” 公揽月依旧沉默地对视着墨先生。 墨先生微一沉吟,飘身掠到公揽月身旁,手起掌落,“砰”的一声,冷笑着的公揽月被震得四分五裂,粉末濛濛,却哪里还是真人。 林熠急忙叫道:“使不得!”可惜墨先生的出手实在太快,更是毫无征兆。 他的话音没等到落下,连接石窟的所有甬道迸射出一蓬红光,齐齐隐匿。 墨先生运起“金戈笑音”喝道:“公兄,你当真以为能一躲了之么?” 魔功一出,空旷的石窟里惊雷涌动,“喀喇喇”的轰鸣宛如千军万马滚滚奔流,几乎将天地吞没。那些陈列在石龛里的古董字画,接二连三的“劈啪”碎裂,连壁上的石屑也“簌簌”剥落。 容若蝶猝不及防,嘤咛娇呼昏倒在祝雪鱼怀里,面色惨澹若金。 她尽管拥有当世无双的智慧学识,可自身毫无修为,恐怕连小曹衡都不如,根本承受不住魔音摧枯拉朽的重击。 祝雪鱼赶紧向容若蝶娇躯里灌输真气,助她抵挡金戈笑音,怒冲冲瞪着墨先生,破口骂道:“老混蛋,你把石窟震塌下来把自己埋在里面,公老儿也不会出来!”但一开口,声音立刻被吞没在强劲霸道之极的金戈笑音中分辨不出。 突然听见林熠高声叫道:“你们听,这是什么声音?” 墨先生侧耳聆听,从地底传来轻微的响动,好像是火山喷发之前岩浆剧烈涌动的声音。紧跟着地面开始微微的颤抖,出现一道道蜘蛛网似的裂缝。 林熠抱着容若蝶飘身半空,尽管还不晓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但对公揽月的精心设置,谁若敢等闲视之,很可能稍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轰隆隆----”平坦的地面在惊天动地的巨响声中塌陷,从开裂的缝隙之间迸发出冲天光焰。一束束闪耀着幽蓝光彩的火团,拖曳着细长的光尾,如同流星一般,风驰电掣地激射向高空。 空气中的温度骤然上升,丝丝灼热的气息从脚下弥漫袭来。石窟中的珠光宝气瞬间黯淡,飘荡起一蓬幕天席地的诡异蓝色雾光。 祝雪鱼叫道:“小心,是冥海魑魅浆!”盘龙杖横扫,荡起一蓬弧光,“砰砰”击散两束扑袭到脚底的蓝色火团。 可是火团碎裂开来,立刻飞溅出无数滴微小的浓稠蓝色液汁,嗤嗤冒着烟气朝三人身上洒来。 林熠不敢怠慢,运掌如风震退魑魅浆,说道:“退到石龛上去!” 两人抱住昏迷的容若蝶,飞身退上石龛。 这时石窟中到处是肆虐的冥海魑魅浆飞舞,流光异彩蔚为壮观。一道道灼热的狂风席卷进石龛,但对于林熠和祝雪鱼来说已经好对付的多,挥荡衣袖即可驱逐。 林熠小心翼翼放下容若蝶,守到石龛口上,就听身后的祝雪鱼喃喃道:“墨先生这个老王八蛋,这笔账老身留到日后再跟他算!” 石龛里越来越热,脚底的岩石也开始发烫,甚至出现酥软的迹象。蒸蒸热风不断侵袭进来,都被林熠用掌力逼退。 外面幽蓝色的光芒充斥石窟,几乎已看不清楚周围的景物,更看不到墨先生的身影。 林熠当然不会替他担心,凭他的修为,又有石龛藏身,绝不会这么轻易完蛋。 果然隆隆魑魅浆呼啸滚动的巨响声中,遥遥听到墨先生的笑声道:“公兄,区区魑魅浆就妄想烧死老夫?接下来还有什么手段,何必客气,全都亮出来罢!” 林熠叹了口气道:“这位仁兄倒是潇洒自如,谈笑从容。可怜咱们遭了池鱼之灾,跟着他一块儿进了油锅。更可惜的是这些古玩字画,公老头委实狠得下心。” 祝雪鱼冷笑道:“他有什么狠不下心的?为了大光明弓和《幽游血书》,这世上不知有多少傻瓜,就是要让他们杀了自己爹妈也干,况且是这些破玩意儿!” 林熠苦笑道:“怕的就是这个。公老头下了这么大血本,哪肯轻松放过咱们?后面一定还有更加精采的好戏上演。” 可这世上事情,往往是怕什么偏会来什么。林熠的担心刚刚说出,从塌陷的深渊中跃出条一丈多长的怪蛇,赤色的光焰盖过四周弥漫的幽蓝光雾,颇为夺目。 它通体赤红,只有头顶的冠角闪烁磷磷蓝光。腹下生长出六条鹰隼般的利爪,每一根铁爪都有杯口粗细,紧紧蜷缩,爪尖呈现扁平的棱角,犹如一柄匕首。 在它背上四张扇形的飞翼舒展,激荡开层层魑魅浆。 蛇头恰似一张被用力向中间压缩过的狼脸,一对血红的眼珠里,不断向外激射电光,打在石壁上立时轰击开一道深陷的大坑,周围岩石嗤嗤熔化向外扩散。 林熠耸然动容道:“遗浆烈蛇!”这种原本出没在冥海之中的旷古魔物,林熠从来只在昆吾派的典籍记载里见过图画。如果让它对上石棘兽,简直像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还好遗浆烈蛇只能存活在魑魅浆中,并以此为主食吸纳阴火菁华,修炼体内内丹。不然头疼的,可就不只眼下的林熠等人。 祝雪鱼闻言冲到洞口,紧张地握住盘龙杖,目不转睛凝视遗浆烈蛇。 这条遗浆烈蛇冲上半空,猛然转动身躯掉过头,向林熠对面的石壁掠去,残月形的尾翼在光雾里一闪而逝。随即就响起墨先生的长啸声,雾气剧烈翻滚,遗浆烈蛇亦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昂昂----”吼叫,显然找着了第一个倒楣的家伙。 祝雪鱼松了口气,说道:“幸好,它找上的不是咱们。” 林熠却是在望向脚下卷涌的魑魅浆,问道:“岑婆婆,你和墨先生适才对过一招。你猜那条遗浆烈蛇能否将他吞进肚子里去?” 祝雪鱼想了想,实话实说道:“恐怕不能,也许需要三五条这样的遗浆烈蛇才行。”说到这里,她陡然一凛,醒悟道:“你的意思是说,这鬼东西远不只一条?” 林熠笑嘻嘻道:“你瞧,第二条不是来了么?”到了这个当口,他反而松弛了下来。似乎是在抚慰祝雪鱼,接着说道:“你猜,它会是找上我们还是墨先生?” 谁知道祝雪鱼一反常态,凝重道:“林熠,小姐一时半会还醒不过来。你赶紧想个法子带她离开这里。老身死不足惜,你和小姐绝不能死!” 林熠愣了愣,道:“岑婆婆,这是我第一次从你嘴里听到如此教人感动的话。” 祝雪鱼一呆,然后“呸”的啐道:“小混蛋,你以为你说的话有多中听么?” “昂----” 第二条跃出地底深渊的遗浆烈蛇亢奋咆哮,两对巨大的飞翼御风滑翔,在空中盘旋过一道弧线,向三人立足的石龛扑来。 两束锋锐的殷红电光,先于它席卷起的庞大罡风,准确迅猛的射向洞口。 这座石龛宽不到四尺,深不过半丈,完全没有闪躲的空间。林熠手疾眼快,施展出“手舞足蹈小八式”中的一招“顺手牵羊”,化爪为掌,起劲甫一接触两束电光,立即运转太炎真气一收即放,将电光往左右两侧的石壁上引去。 “喀喇----” 电光在坚硬的岩石上轰出两个触目惊心的大坑,林熠身躯微晃,朝后退了半步,才卸去惊人的余劲。 但双掌就如同给烙铁烤过,灼热难当,像是体内的血液也要被煮沸了一样。 第二章 今夕意 “呼----”遗浆烈蛇左翼掀起一股狂飙,夹杂着雨点般的魑魅浆焰迫向石龛。 祝雪鱼佝偻的身躯猛然挺直,从她的背影里,林熠依稀中看到了当年那位丰姿卓越的魔圣弟子。铁木盘龙杖铿然挥舞,划出一道激昂的光芒击中狂飙。 砰然巨响之中,流光星散,祝雪鱼傲然地伫立原地,高声呼道:“畜生,再来!” “轰----”遗浆烈蛇硕大的飞翼,撞击到石龛上方的岩石上。坚硬的石壁忽然成了酥软的泥沙,颓然崩裂,无数拳头大小的石块满天散落,甚至脚下的地面也在惊竦地剧烈战栗,发出低鸣。 遗浆烈蛇仿佛也被对手的傲慢激怒。它曾纵横万里冥海,几时受到过挑衅与蔑视。暴怒中,它探出一只尖锐的前爪,三根长枪一般的爪尖狠狠插向祝雪鱼身前,要将阻挡在石龛口上的这个白发老妇撕成碎片! 祝雪鱼右手按住盘龙杖顶端,扬臂挥出一溜银白色的冰魄寒光。 “叮!”一记切金断玉的清脆鸣响,冰心仙剑精准地斩落在遗浆烈蛇探出的正中那根尖爪上,而且正是它最为脆弱的两段指骨结合之处。 “噗----”腥臭而浓烈的淡金色血浆溅出,一段两尺长的遗浆烈蛇爪尖,被仙剑干净俐落地斩断。遗浆烈蛇攻势尽消,嘴里发出“昂昂”痛吼,仓惶舒展飞翼,向高空退去。 然而第三条更为粗长的遗浆烈蛇已从地底掠出,挟起摧枯拉朽的风雷之势,朝着石龛扑来。 祝雪鱼虽说仅用一招就迫退了那条遗浆烈蛇,但耗损的真气亦是不少,微微喘息咒骂道:“王八蛋,怎么全冲着咱们来了?” 林熠苦笑道:“也许连它们都懂得柿子要拣软的捏吧!” 遗浆烈蛇巨大的身躯一摆,骤然盘曲成弓形,亮出残月状尾翼,刺向祝雪鱼。 祝雪鱼拄杖横剑再硬拼一招,依旧寸步不退。遗浆烈蛇的尾翼回荡,张开狼牙吐出沾满粘稠液汁的血红长舌,犹如灵动噬人的软鞭,舔向祝雪鱼面门。 祝雪鱼右手仙剑挥洒,往遗浆烈蛇舌尖点去,口中喝道:“畜生找死!” 遗浆烈蛇厚重的长舌倏忽变软,一抖一卷裹住冰心仙剑剑身,一道炽热的精气沿着锋刃,压向祝雪鱼执剑的手臂。祝雪鱼微惊,吐气扬声攻出剑气,两股力量狭路激撞,玉洁冰清的剑刃顿时泛起夺目的亮红光芒。 灼烈的热力不断透过冰心仙剑传递入祝雪鱼体内,很快令她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燃烧起来,不由心中暗惊道:“这畜生好深厚的精气!”运劲扭转剑柄,欲以锋利的剑刃,割伤遗浆烈蛇舌苔。 孰知仙剑宛若落地生根纹丝不动,反而是遗浆烈蛇甩动头颅,扬起一股磅@大力,要将祝雪鱼从石龛里抛飞。 千钧一发之际,从祝雪鱼双肩上掠过四道紫色精芒,两前两后分袭遗浆烈蛇的飞翼。正是林熠打出的璇光斗姆梭。 遗浆烈蛇眼中爆出两束电光,“叮叮”击飞前排的两枚璇光斗姆梭,却来不及阻挡随后掩袭而至的另外两枚。 情急中,它猛力扇动飞翼,激荡起强劲旋转的飓风,企图震落这两枚璇光斗姆梭。 然而璇光斗姆梭犀利的锋芒犹如两柄尖锥刺透跌宕狂风,“吭、吭!”两声,依旧打中遗浆烈蛇左右两张飞翼。 璇光斗姆梭透翼掠出,卷裹着一溜淡金色血光。遗浆烈蛇负痛狂吼,松开卷舌,身躯朝下方沉落。虽非伤及要害,但也大挫气焰,更教它不得不暂且退去。 庞大的黑影刚从石龛口隐退,不远处又一条遗浆烈蛇昂劲嘶鸣,将周围熊熊跃动的魑魅浆吸食入口,场面煞是壮观。 祝雪鱼放声笑道:“蛇崽子开会,来多少,老身便杀多少!” 林熠却乘着这点空隙,目光在石龛中环视上下。 随着吸食入体的魑魅浆急剧增多,遗浆烈蛇的躯体开始鼓胀,头顶的蓝色角冠也逐渐转变为妖艳的暗红色,在幽蓝的光雾中忽明忽灭。 适才无功而返的两条遗浆烈蛇已明了同伴意图,展翅盘旋在石龛周边,口中发出狰狞的厉啸遥相呼应,声势骇人。 突然,那条遗浆烈蛇的角冠像风烛一样熄灭,“昂----”地巨大吼声惊天动地,从嘴里喷出一团澎湃翻滚的亮红色火云,铺天盖地压向石龛。 空气燃烧咆哮,火云中肆虐的魑魅浆经过遗浆烈蛇内丹的炼化,凝结成千百束露出狰厉獠牙的锋刃,朝着林熠和祝雪鱼排山倒海地扑袭。 林熠不晓得对面石龛里的墨先生是否也受到了同等的款待,但刹那间他几乎感觉到身躯里的水分都要被抽干蒸发,小小的石龛不啻是座人间熔炉炼狱! 他知祝雪鱼连挫两条遗浆烈蛇,真气损耗颇多,短暂的喘息尚无以恢复。当下左手五指凝捏成爪,每一记挥洒便弹射出五缕路线、力度迥异的指风,转眼编织成三道纵横交错、密不透风的无形罡网。 “砰!”火云前锋冲入石龛,却像头凶悍的巨鲨迎面撞进了一张罗网,被锐利的爪力分割切碎,攻势随之一滞。 然而后方的火云随即涌到,两股巨流汇合一处,终于将第一道罡网击碎。 分流成数十束的火舌,紧接着撞向第二道防御线,略作停顿亦告突破。 当最后一层罡网碎裂流散,庞大的火云已被切割成无数条亮红的束带,受到林熠爪力的引导不断相互撞击交织。 而狭窄的石龛口也阻挡住了大部分火云的涌入。真正能够突破到林熠身前的火云,不过十之二三。 林熠右掌徐徐推出,宛若正吃力无比的拖动着万钧沙石,正是“无往不利”中的第七种心法变化。 “轰----”蓄势已久的掌力将火云震得支离破碎,大半消殒。残存的部分亦禁受不住猛烈的冲击散出石龛外。 林熠的身躯弹石般飞退,重重撞到石龛尽头的岩壁,顺势把破入体内的火毒卸进山石。 岩壁“嗤嗤”冒起黑烟,像冰雪似的熔化,呈现出一个向内凹陷数寸的大坑。里面石浆交流,气泡“啵啵”炸裂,形成一个个蜂巢般的小孔。 珍藏在石龛中的一尊白玉坐佛,亦被炙烤得扭曲变形,一颗颗乳白色浑浊的浆水,好似汗珠淋漓滴落。而容若蝶则在祝雪鱼的全力保护之下毫发无伤。 林熠却突然兴奋地大叫道:“我明白了!” 他一直都在苦思冥想公揽月蓦然消失的方法,当目光再次扫过那尊坐佛的时候,终于豁然开朗,有了答案。 这座巨型的石窟中,每一个石龛里都摆放着一件公揽月毕生收集盗取的珍宝,惟独他自己站立的那个石龛空空如也。 这难道是巧合么?绝对不是!林熠顾不得身上气血翻涌带来的伤痛,一掌移开重逾千斤的玉石坐佛,目不转睛地盯着脚下。 被玉石坐佛压得微微下沉的地面上,赫然露出一道圆形的符印,想这世界上,还会有比这更可爱动人的印记么? 林熠感觉到自己声音里满满的笑意,道:“找到了!”可他的声音却被一连串震耳欲聋的隆隆巨响吞没。 在上空盘旋的遗浆烈蛇长吼俯冲,用它硕大的残月尾翼,疯狂拍打石龛周围的岩壁,一块块已被高温烤酥的岩石纷纷碎落,滚入深不见底的火海里。 石龛恍若狂风暴雨中的鸟巢,摇摇欲坠。四周石壁逐渐出现一道道龟裂的缝隙,不断扩展延伸,雾濛濛的石末“沙沙”洒落,呛得人无法呼吸。 林熠大吃一惊,傻瓜都明白这条遗浆烈蛇的脑瓜里打的是什么主意。照这么下去,不需要多久,整座石龛就要轰然塌陷,林熠等人再无处藏身,将完全暴露在魑魅浆和遗浆烈蛇铺天盖地的攻击之下。 更加糟糕的是,刚刚才找寻到的符印亦会泯灭埋葬,好不容易显露的一线生机将重新关闭。 可眼下这些遗浆烈蛇连吃了林熠和祝雪鱼的大亏,竟也知道远远躲开石龛口只用巨尾轰击岩壁,根本不给他们短兵相接的机会。 祝雪鱼到了生死关头,忽然变得异常冷静,问道:“林熠,你是说,你已经找到了脱困的法子?” 林熠不断尝试解开符印的诀咒,头顶冒汗道:“但愿咱们还来得及。” 祝雪鱼默默而专注的望向沉睡中的容若蝶,眼神里露出眷恋与怜爱,语气平静道:“答应我,照顾好小姐,将她平安带回东海逐波岩,去找东帝释青衍!” 不等林熠回答,她扬声长啸掠出石龛,挥动冰心仙剑向遗浆烈蛇的巨尾劈去。 林熠措手不及,高声喊道:“岑婆婆!” 但祝雪鱼已经冲出石龛,冰心仙剑挟着主人义无反顾的执着与刚烈,劈落在遗浆烈蛇的尾翼之上。 “噗”巨尾表面破开一道血槽,榆树叶大小的赤色鳞片铮铮剥落。遗浆烈蛇痛吼摆尾,祝雪鱼横刀立马于石龛之外,大声喝道:“小蛇崽子,老身在此,岂容你们猖狂!” 这时聚集在石龛外的遗浆烈蛇已然增加到六条,齐齐被祝雪鱼触怒,张牙舞爪蜂拥而上,立意要把这老妇分食入腹。 祝雪鱼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自也毫不吝啬苦修而来的真气魔功。一剑一杖奋力而为,气贯长虹,一时间倒让六条遗浆烈蛇退避三舍,不敢直撄其锋。 但这显非长久之计,随着体内真气剧烈耗损,招式间的气势威力亦渐渐减弱。遗浆烈蛇瞧出苗头,转守为攻,气焰复又嚣张。 林熠艰难地克制住援救祝雪鱼的强烈冲动,不能浪费点滴工夫,更不敢有丝毫的分神,全力破解封印住传输法阵的灵符。 “叮----”一声清脆悦耳的低响传出,符印上的图案全部亮起,流动着微弱的光芒。林熠长出一口大气,晓得成功在望。 石龛外传来祝雪鱼的闷哼,尽管她刻意压抑,但仍然能够清楚送到林熠耳中。 她舍命挥杖,将一条正在冲向石龛的遗浆烈蛇头颅轰裂,可自己的背上也被另一条遗浆烈蛇的尖爪抓得血肉翻飞。 林熠念毕最后一句咒语,传输法阵在龟裂的地面上显形。他高声叫道:“岑婆婆!”跃向洞口,迎面一道猛烈而含着伤人锋芒的罡风,却将他硬生生迫退。 祝雪鱼奋尽全力用盘龙杖风把林熠挡了回去,血红着眼睛纵声呵斥道:“混蛋,滚回去。你也死了,谁来保护小姐!” “昂----”一条遗浆烈蛇从左侧扑到,粗长的身躯由下而上缠绕住祝雪鱼的双腿,迅速向她的胸口攀升。 祝雪鱼眼皮也不眨一下,冰心仙剑深深扎入遗浆烈蛇弓起的背脊,一溜金色热血狂飙喷溅。 遗浆烈蛇凶性大发,拼命绞紧躯体,锋利的鳞甲嵌入肉里,割开道道伤口。 祝雪鱼浑身浴血,紧紧握着插入遗浆烈蛇体内的冰心仙剑,断断续续地说道:“快----走!” 遗浆烈蛇掉转过脑袋,张开血盆大口咬向祝雪鱼的头顶。祝雪鱼左臂一振,盘龙杖脱手飞出,从遗浆烈蛇张开的嘴里插进它的喉管。 遗浆烈蛇发出临死前的哀嚎,卷裹着祝雪鱼的身躯,像狂野的奔马在空中剧烈挣扎翻动,坠向深渊火海。 祝雪鱼的面容被冉冉光雾火焰遮挡,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但怜爱的目光宛若星辰,仍旧温柔地凝望在容若蝶的脸上。 睡梦里,容若蝶的眉睫忽然轻轻翕动,从眼角莫名地溢出两滴晶莹泪珠。 林熠怒忿欲焚,牙齿狠狠刺进下唇,扎出一抹殷红热血,努力压制下即将崩溃的冲动。在传输法阵发动的刹那,林熠抱起容若蝶,两人的身影凭空消失。 几乎在同一瞬间,已然脆弱不堪的石龛,被遗浆烈蛇的巨尾轰塌扫平。 片刻,林熠横抱着容若蝶柔若无骨的娇躯,已经置身在一条狭长甬道的尽头。 甬道里漆黑一团,死寂无声。 林熠的眼里兀自闪烁着刚才惊心动魄的残余影像,祝雪鱼最后的目光亦永远地刻骨铭心。 她活着,是烛;她去时,是光、是火!林熠忽然希望自己刚才也能如容若蝶那样沉睡过去,从而不会看到祝雪鱼粉身碎骨的悲壮景象。 他隐隐约约的,还能听到心里响起祝雪鱼不留情面的喝骂声:“混蛋,快滚!” 林熠低下头,静静凝望容若蝶恬静的俏脸。虽然甬道无光,但他功聚双目仍能清楚的看到,容若蝶面颊上的泪痕。由于石龛中灼热的气流炙烤,她有如凝脂的冰肌玉肤上泛起一抹红霞,娇艳得就像漫山盛开的杜鹃。 与自己朝夕相处十九年的“岑婆婆”已然离去,容若蝶的眉宇中隐藏着一层淡淡的忧伤,脆弱如风里零落的花雨。也许,沉睡中,在潜意识里,她已经知道。 林熠不自觉将双臂紧了紧,心痛无语。 小半个时辰之后,林熠在一个十字岔道中央停下脚步。这已经是他第七次遇见十字路口,相交的每一条甬道在黑暗中都显得那么的冗长,死气沉沉。继续这么漫无头绪的走下去,也许十天十夜也找寻不到出口。 他索性停了下来,怀中的容若蝶也终于有了动静,身躯微微动了动,干裂的樱唇里轻轻地唤道:“水,水----” 她这么一唤,连林熠也觉得自己有些渴了。他自十岁起修炼辟谷术,餐风饮露,等闲十天半月不进滴水也不会有事。然而适才石龛一战,体内水分流失太多,以至于也出现了轻微的脱水之感。 林熠从袖口里取出一袋皮囊。里头是他在回曹府时灌盛的半坛梅雪老窖。其后随小曹衡出府,中间险事层出不穷,累得他奔忙到现在,也没空闲喝上一口。 林熠拔去木塞,苦笑道:“对不住,蝶姑娘。只好委屈你先喝点烈酒了,等出了这个鬼地方,你想全身泡进水缸里也行。” 他把容若蝶的娇躯扶正了一些,好尽量让她躺得更舒适点,然后将皮囊送到容若蝶的唇边。容若蝶张开小口,贪婪的吸吮,却立刻发出猛烈的咳嗽。大半的酒汁呛了出来,看得林熠心里直疼。 容若蝶睁开眼睛,无力的望向林熠,喘息着低声问道:“你给我喝的是什么?” 林熠有点尴尬地回答道:“梅雪老窖。” 容若蝶低低“哦”了一声,合上眼睛,又喝了一口。这次,反应小了许多。很快,她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林熠把皮囊送到嘴边,略作迟疑,最终喃喃自语道:“还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个鬼地方,省一点是一点吧。”把鼻子凑到皮囊口上用力嗅了嗅,恋恋不舍地封上木塞,放回袖口里。 其后的几个时辰里,容若蝶又小醒过数回。每次抿上两小口梅雪老窖,便重新沉沉入睡。入口的烈酒,五成被她咽下,五成呛洒到了地上。 林熠苦忍着酒虫,满脑子地幻想昔日与人围炉畅饮的痛快场景。 可越是这么想,就愈发感到嘴里像要烧起来,喉咙口也直要冒出烟来。 他用舌头舔舔干裂的嘴唇,心里痛骂着公揽月,直到实在翻不出骂人的新花样才作罢。 正在胡思乱想的工夫,容若蝶再次醒来。这次,她已经清醒了许多,但依然任凭自己被林熠抱在怀中,只默默感受黑暗中轻微的呼吸与有力的心跳。 “蝶姑娘,你感觉好点了没,要不要再喝口----嗯,酒?”林熠问道。 容若蝶嘤咛了一声,嗓音低微得几不可闻。还好林熠修为非凡,听到了这记近乎暗示的表白,急忙将皮囊解开送到容若蝶唇边。 容若蝶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目光急切地游走在黑暗中,问道:“岑婆婆,她在哪里?为什么我都听不到她的声音?” 林熠避开容若蝶灼热的视线,艰涩地回答道:“岑婆婆,她----为了我们能够脱险,自己和一条遗浆烈蛇同归于尽了。” 意外地,林熠并没有听到容若蝶失声痛哭的声音。黑暗在沉默里弥漫,她的嗓音显得飘忽而遥远:“那么,我们现在是在什么地方?” 林熠摇摇头,低声道:“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一座甬道纵横交错的迷宫,完全没有阵法套路,也根本找不到枢纽。” 容若蝶不再说话,林熠忽然感觉到怀中的娇躯正发出细微的颤抖。 他俯下头,看到容若蝶早已泪流满面,樱唇里无声无息地溢出一缕鲜红血丝,宛如秋霜中凋零的红叶,让人心碎成灰。 半晌,她轻声问道:“林兄,你的梅雪老窖呢,我想喝一口。” 林熠把皮囊送到容若蝶嘴边,她连喝了几大口,居然一点也没咳呛。苍白的玉颊上再度嫣红娇艳,娇躯也开始微微发烫起来。 林熠怕她受不了烈酒的刺激,把皮囊拿开,说道:“蝶姑娘,你这么喝下去,也快成了像我一样的酒鬼啦。” 容若蝶没有回答,双目怔怔仰望着甬道上虚无缥缈的黑暗,仿佛化作了一尊石像。 林熠暗自叹息,蓦然一咬牙,提高嗓音喝道:“容若蝶,你振作一点!岑婆婆不能就这么白死了,我们一定要活着离开这里!活着,才有机会,替她报仇!” 容若蝶身躯发出越来越剧烈的颤抖,猛然双手抱紧林熠的脖子,俯在他的肩头上痛哭出声。 林熠心里一宽,默默拥着她,泪水洒下来湿润一片。在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与怀中美女的心灵之间第一次有了真正的沟通。他触摸到了这少女内心最深的痛楚与忧伤。 徐徐的,容若蝶渐敛哀声,把头从林熠肩膀上抬起,抽泣道:“对不起,林兄,小妹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林熠强作一笑,拍拍她的后背说道:“你说错了,这件衣服能沾上蝶姑娘的香泪,才真是叫做三生有幸,连我都有点嫉妒这位衣服老兄。我很想你能伏在肩头上多哭一会儿,又怕你哭伤了身子。” 容若蝶凄然笑道:“林兄放心,小妹这么哭过一场,以后就再不会了。” 林熠故意惋惜道:“真的么?太遗憾了,我原本还打算让你多赔几件衣裳呢。” 容若蝶一怔,问道:“衣裳,为什么小妹要赔林兄衣裳?” 林熠郑重其事道:“我身上的这件衣服经蝶姑娘泪水浸润,立刻价值万金。莫说往后洗也不会洗了,连穿都不会。我要将它珍而重之的收藏起来,留作纪念。可如此一来,身上岂不没了衣服穿?不找蝶姑娘赔,却找谁去?” 他这几句话,本是想开解容若蝶心里积郁的悲痛。没想到容若蝶俏脸一红,沉默片刻低声说道:“既然这样,日后小妹就送林兄几件合身的衣衫。只是小妹手工粗陋,届时林兄莫要嫌弃。” 林熠的心头扑通一跳,顿时有些尴尬。他连忙把话题岔开道:“这倒让我没想到,蝶姑娘真的是心灵手巧。” 容若蝶的泪水又涌了出来,哽咽道:“是岑婆婆教我的。别看她表面上脾气火爆,其实心细如发。一直以来,都是她像娘亲般无微不至的照料小妹。 “我自幼没有亲人,幸亏有她的陪伴呵护。可是如今----” 容若蝶声音渐低,只觉悲从中来再难诉说下去。 第三章 金猿 林熠安静的倾听,好让容若蝶的悲伤能够尽情的宣泄。 她顿了一顿,才接着轻轻道:“当年逆天宫内乱,五大魔宫同时谋反。只有岑婆婆保护着我娘亲,在雨老爷子的襄助下,杀出一条血路逃到逐浪岩。娘亲生下我不久,就含恨离世,是岑婆婆受娘亲的嘱托,将我抚养成人。 “去年年初,我和岑婆婆辞别恩师,回返筑玉山隐居,暗中着手追查逆天宫惊变的真相。可是所有的谜题才刚刚出现了些许头绪,她就走了。 “为什么我不能修炼仙术魔功?哪怕能有恩师的五成修为,或许今日的结局就会大不一样----” 林熠道:“像蝶姑娘这般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的少女,已是老天爷极大的恩宠了。兴许连上天都怕你太过完美,把天上的仙子都比了下去,所以才故意这样留有缺憾,以免遭天妒。” 容若蝶微含凄凉地笑道:“谁会嫉妒我呢?其实,是小妹内心无时无刻不在羡慕那些寒家少女。 “或许她们日子过得艰难一点,相貌才智平庸了一些,但不会有那么多的重负,平平安安地守着自己的爹娘,期待着有天情郎的出现,然后成为心上人的新娘,相濡以沫直到白发苍苍。” 林熠微微讶然,相濡以沫直到白发苍苍,纵使怀中少女集万千智慧,最大的奢求亦不过如此?然而老天爷几时会让人的梦想完满?林熠心头涌起一股淡淡的惆怅。 他问道:“蝶姑娘,岑婆婆本名是祝雪鱼,为何后来会改姓岑了?” “自然是为了躲避正魔两道的追杀。她夫家姓岑,本是先父座下的四大贴身铁卫之一。十九年前逆天宫一战,也随先父不幸战死,尸骨无存。” 林熠默然,他早该知道,岑婆婆其实也应该有过一段悲伤的故事。 他自幼拜在玄干真人门下,耳闻目染的都是魔道妖孽如何残忍嗜杀、万恶不赦的故事。虽然自己受师父豁达性情的影响,对许多过火的传闻并不以为然。但无形中,仍会把魔道中人视作危害世间的祸端。 魔圣聂天作为昔日的万魔之尊,当然也是正道头号除魔卫道的大敌。 而逆天宫群魔毕集,睥睨四海,它的覆灭林熠自不会有任何惋惜,反而成为诸位师叔口中印证魔道中人冷酷无情、自相残杀的有力证据。 但现在,林熠却蓦地觉得即便是逆天宫中的魔头,其实也和正道中人一样,有血有肉,有情有欲吧?至少,岑婆婆如此,出身于逆天宫的容若蝶也如此。 容若蝶继续黯然述说道:“我不知道逆天宫在那一战之后,还有没有人活了下来。据雨老爷子说,他赶到的时候,宫中高手已经死伤过半,到处鲜血横流惨不忍睹。就算有人能侥幸逃过此劫,为了躲避五行魔宫和正道追杀,也必然会像我们一样隐姓埋名的躲藏起来。” 林熠问道:“传说东帝释青衍和逆天宫素无往来,甚至颇有旧怨。释青衍为什么还会收你为弟子?” “这又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等有一天林兄见到小妹恩师的时候,不妨请他自己亲口告诉你。” 她疲倦的合上眼睛,说道:“林兄,你有法子让甬道里亮一会儿么?” 林熠道:“是我疏忽了。”取出一枚璇光斗姆梭,夹在指缝间。甬道里亮起一蓬朦胧的紫色光华。 容若蝶吃力的凝目打量甬道须臾,问道:“林兄,你是否还记得从进入此间一直走到这里的经过?” 林熠一面回忆一面说了。 容若蝶用心听完,思忖良久叹息道:“公揽月委实是个天才,这座迷宫很可能就如林兄推测的那样,根本不存在任何阵法规律,一切看似杂乱无章,却能让任何一个奇门遁甲高手深陷其中,茫然无绪。” 林熠心一沉,环顾甬道说出一直盘旋在心头的疑问:“这样浩大的工程,仅凭公揽月一人之力,就算给他一百九十年,又怎么可能完成?” 容若蝶摇头道:“我不知道。我甚至怀疑,玄映地宫周边的那些设置,不过是掩人耳目,故意降低咱们的警惕。真正的杀招,其实从石窟出现才开始。” 林熠振奋精神道:“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容若蝶点点头,微弱道:“林兄,不晓得为什么,小妹觉得体内热得很,好像被架在了一个蒸笼里,只想睡觉。” 林熠一凛,明白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容若蝶先受了墨先生金戈笑音的振荡昏厥,继而遭受魑魅浆毒热的侵袭,再听闻到岑婆婆不幸逝世的噩耗,几番交攻打击终于支撑不住,病倒成灾。 他宽慰道:“没关系,你只是累了,再小睡上一会儿就好。”取出一枚九生九死丹,和酒让容若蝶吞服下,不久她便贴在林熠胸口沉沉睡去。 林熠用左掌贴住容若蝶背部的大椎穴,小心翼翼的输入太炎真气,惟恐她的体质禁受不了太过猛烈的真气冲击。 他寻思道:“既然这狗屁迷宫无迹可寻,我也只有到处乱撞一气,总好过傻站在这里。” 他抱起容若蝶阔步而行,每到岔口都用指力留下印记,随后就兴之所至胡乱挑选一条甬道继续走下去。 黑暗里他也不晓得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好几次回到了重复的路径上,于是向着另一条没走过的甬道接着探索。 容若蝶已彻底陷入昏迷,娇躯滚烫,不时轻轻发出梦魇中的呻吟与呓语。 林熠听她喃喃呼唤着爹爹和娘亲,还有已逝去的岑婆婆。偶尔的,居然还能够听到自己的名字,想着另外几位都已是作古之人,林熠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假如光阴逆转数日,林熠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像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和逆天宫的遗孤,在一座仿佛永无尽头出路的迷宫里相互依偎,耳鬓厮磨。 怀抱中的少女是如此青春动人,黑漆漆的甬道又是那样的充满诱惑。林熠却生不出丁点的荒唐念头。他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带容若蝶活着走出去!” 只是,这出路,这生天,到底在哪里? 林熠静静凝视容若蝶的脸庞,沉睡中的她,似乎仍在忍受痛楚与悲伤的折磨,神情幽寂。 他低声念道:“九天之上诸仙诸神,若你们能听到我呼唤,就请你们将蝶姑娘平安地送回逐浪岩。假如你们真的缺少人的灵魂上天作陪,那就让我来吧!” 可能那些神灵有的时候真的会竖起耳朵,林熠的心头蓦然有了感应。有一团物事正迅速朝着自己站立的方向移动,似乎尚未察觉到他和容若蝶的存在。 林熠屏住呼吸舒展灵觉,向那物事奔来的方位探察。他已经可以肯定来的绝对不会是公揽月,否则决计不会如此的横冲直撞。 很快,灵觉接触到那团物事,居然是一头身高过丈、背上生鳍的魁猿,正朝这里飞速的奔驰而来。 这也是一种生活在冥海中的凶兽,浑身长满光洁的绒毛,依毛色不同,分支成若干种族。来的这头魁猿绒毛黝黑,乃是同类中最为凶猛的一支,俗称“炭猿”。力大无穷,嗜食肉类,不过动作稍嫌笨拙。 林熠满心欢喜,简直想抱住这头相貌狰狞丑陋的炭猿狠狠亲上一口。 这地方绝不会无缘无故出现炭猿。很可能它是公揽月豢养的魔物。活该倒楣,偌大的迷宫不偏不倚撞到林熠跟前,这真是感动了神灵,给他一盏求生明灯么? 林熠不愿太早惊动这头可爱的炭猿,收敛两人气息。顷刻,炭猿闯到距离林熠三丈远处,黑暗里它惊异的站直身躯高举双臂怒吼,似在发出它色厉内荏的警告。 林熠当然不会怕了一头炭猿。生机乍现,他心情也随之大好,哈哈一笑道:“初次见面,猿兄是想和我比比嗓门大小么?” “嗷----”炭猿发出一记滚雷似的吼叫,巨灵双掌左右夹击,拍向林熠脑袋。 林熠闪身转到炭猿身侧,双手稳稳横抱容若蝶,飞起右腿,脚尖迅捷准确地点中炭猿腰眼。 此处正是炭猿的软肋之一,饶是林熠脚下留情不欲伤其性命,一股钻心的剧痛也令它痛吼跌退。林熠乘胜追击,身形腾到半空,围绕着炭猿的前后左右,飞快地踢出八腿,只把这凶悍的大家伙打得晕头转向,满眼金星。 炭猿的双掌拼命挥舞,想从空中把林熠抓下来撕成两半。可惜它的动作始终慢上一拍,徒劳的挣扎反抗对林熠构不成任何的威胁,眼中渐渐露出畏惧的光芒。 林熠见时机成熟,扬起左脚踹中炭猿胸口。魁梧的炭猿像座小山般仰面跌倒,林熠收身伫立,气定神闲地望着炭猿,笑问道:“怎么样,咱们还打不打?” 炭猿一骨碌爬起身,虽说它皮糙肉厚,可也禁受不住林熠一番腿攻,浑身酸疼早失去了凶焰,猛然转身向来时的甬道亡命奔逃。 林熠用灵觉锁定炭猿,不疾不徐跟在炭猿身后三五丈远。每当炭猿跑得气喘吁吁速度放慢的时候,林熠便追上去,照着这个倒楣蛋的屁股给上一脚。 两人一兽前后追逐了约莫有小半个时辰,炭猿拐过一道弯突然消失无影,而甬道尽头分明是条死路。 林熠停住脚步,就见不远处的地面上露出一个黑乎乎的坑道口,炭猿就是从这里钻入不见。他皱了皱眉,原来坑道高度不过两尺左右,正常人根本无法直立行走。那头炭猿则是手足并用,朝着另一头玩命爬行。 略一迟疑,林熠将容若蝶的娇躯和自己脸对脸的紧贴到一起,双手环抱她的纤腰,运起御风术头朝后,脚朝前掠入坑道。 尽管他竭力避免自己和容若蝶的肢体过分接触,但坑道内部凹凸不平,耳鬓厮磨在所难免。林熠只觉得容若蝶温香软玉的**紧紧压在自己身上,光滑细腻的面颊,与他的脸庞不断地产生细微动人摩擦。一口口兰香芳气近在寸许,避无可避地钻入他的鼻子里。 纵然十数年的玄门清修,也挡不住此刻的心猿意马,林熠连忙收摄心神,把注意力专注到前头的猎物上。怀中的容若蝶却渐渐有了反应,她的呼吸微微急促,两只手牢牢环绕在林熠的身后,脸庞似乎与林熠贴得更近了。 林熠险些心神失守,幸亏眼前一亮,两人已飞出了坑道。 林熠身躯在空中划了道弧线慢慢落地,却再也不敢这么脸对脸地抱着容若蝶,忙将她重新横抱到身前。 容若蝶双目紧闭,挺茁的胸口剧烈起伏,似仍在熟睡。林熠却分明看到她颤动的睫毛,只不过为了避免尴尬,不敢睁开眼睛。 她的娇脸红如朝霞,再笨的人也明白这绝不是火毒发作的效果。 林熠再不敢多看,举目打量四周。自己身处的,似是一间囚牢般的石室,长约三丈,宽不过一丈五,门口封印着一道灵符熠熠闪光。 炭猿虽然力大,也无法解开灵符,只好下苦力挖出一条三十多丈的坑道逃生。 透过光符,外面是一座巨型石厅,二十余间囚室里关押着数百头魁猿。 而在林熠置身的这间囚室里,魁猿的数量明显少了许多,包括刚逃回来的那头在内,只剩下四头炭猿一字排开在石壁边,对着自己和容若蝶怒目而视,龇着白牙“嗷嗷”地嘶吼警告。 林熠向那几头炭猿道:“诸位,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便不用再打了。” 那头吃过大亏的炭猿哪容林熠得了便宜还卖乖,向同伴一声招呼,仗着猿多势众围攻上来。 林熠抱着容若蝶闪展腾挪。为了让这些炭猿今后不再找自己麻烦,他有意立威,指东打西,“砰砰”连声中,踢得这群凶兽龇牙咧嘴,呜呜叫唤。 不一会儿的工夫,这群家伙尽数被放倒,不敢再扑上来。 林熠望着满地滚爬的四头大家伙,笑嘻嘻问道:“服不服,不服再打?” 炭猿喉咙里“呼噜呼噜”低吼,神情比方才老实了许多。 林熠径直走到灵符前细看,忽然听到怀中的容若蝶道:“这是‘玄蛛幻电符’。” 林熠一笑,问道:“蝶姑娘,你醒了?” 容若蝶垂下眼脸,微微点头。 林熠心头不争气地又生出异样感觉,赶紧问道:“你知道解符的诀咒?” 但容若蝶就被他横抱在胸前,林熠心口的跃动焉能逃过她的知觉?她宛如失去所有的从容优雅,把头埋在林熠的身前,蚊蚋般的声音应道:“嗯----” 林熠暗叫不好,再这么发展下去,自己非监守自盗不可。岑婆婆是托付自己将容若蝶送返逐浪岩,可没把她的终身也一并许了过来。 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不必说林熠和容若蝶肌肤相亲,同处暗室。仅是对方含羞带俏的娇媚神情,就足够教林熠底气不足,先自**三分。 他定了定神,解开玄蛛幻电符的禁制,囚室洞开。身后的四头炭猿齐齐举手欢呼,想越过林熠赶紧逃生,却又不敢。 林熠微微一笑,回头道:“诸位猿兄,还待在这里做甚,快走吧!” 四头炭猿冲到囚室门口,可看见其他囚室里嗷嗷乱叫着的同类,又停了下来。一头炭猿脸上露出哀求神色,指指那些囚室,猛地跪地向林熠指手画脚了一番。 林熠笑问道:“你是想让我把它们都给放了?” 炭猿连连点头,林熠心想道:“我一直想不明白,公揽月凭藉区区一人之力,如何能建造起偌大的地底宫殿,敢情是拿这些魁猿做了苦力。 “哼,我如今把这些魁猿全都放了,教它们能把公老头揪出来揍一顿才好呢!” 可他还是少想了一点,这儿关押的魁猿仅是当年建造玄映地宫时,公揽月驱动的所有魁猿中的一小部分。之所以工程完成之后,公揽月还不嫌麻烦的豢养着它们,只因偌大的宫殿需要经年累月的保养修缮,这些活总得有人来干。 当下林熠将囚室上封印的灵符一一解除,众魁猿上窜下跳欢呼雀跃,却没有一只立刻逃走,不约而同的齐聚到最左面的一间囚室外,眼巴巴地看着林熠。 林熠一愣,原来这间囚室乃是单间,里面只有一头高不过一尺的金色魁猿。尽管外头早已闹得猿声顶沸,可这位兄台兀自稳坐钓鱼台。 容若蝶浅笑道:“这是一头金猿,乃魁猿中的王者。它若不出来,其他的魁猿根本不敢独自逃走。” 林熠笑道:“我本以为是这些魁猿颇讲义气,才不肯舍下同伴逃生,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驾轻就熟的解开灵符,朝里招呼道:“王者老兄,你可以走啦!” 谁晓得金猿依旧稳笃笃端坐不动,林熠奇道:“你不想逃出去么?” 金猿伸出细长的手指,锋利的指甲在地面上“嗤嗤”划动,很快写成一行字。 林熠大为惊讶,凝目看它写的是:“我中了毒,要解药,不能走。” 原来公揽月要驱使这么多魁猿给自己干活,生出三头六臂也不够用。所谓擒贼先擒王,用毒药控制了为首的金猿,后头的事情他就无须操心了。 容若蝶微一沉吟道:“林兄,让我看看它中的究竟是什么毒?” 林熠应了,抱着容若蝶入内。 金猿见两人进来,立时生出警觉,眼睛里闪烁着戒备的光芒。 容若蝶温柔的安慰道:“猿兄,你莫要害怕。我是想替你解毒,把你的手递给我好么?” 纵然金猿是猿中之王,也消受不起容若蝶的温言软语,眼中的凶光顿敛,乖乖把右手送到容若蝶面前。 容若蝶玉指搭住金猿右腕,微微合目沉吟片刻,微笑道:“是‘丹顶荼蒿丸’,解决它轻松得很。”从袖口里取出一个瓷瓶,交给林熠道:“林兄,请你取出一颗让金猿服下。” 林熠既知她是东帝释青衍的得意传人,能有此手段自也见怪不怪。 金猿服下丹药后不消一会儿,猛地放出一个响屁。它再无刚才的王者风范,心急火燎跃起身,缩到角落里蹲下,只听得稀哩哗啦、叽哩咕噜好一通乱响。 林熠和容若蝶退出囚室。待金猿神清气爽站起身,满脸喜色手舞足蹈了起来。 林熠笑道:“好啦,大功告成。咱们也该找寻出口了。” 金猿忽然窜到两人跟前,以指书写道:“你们是不是在寻找地宫的出口?” 林熠大骂自己太笨,想这玄映地宫乃是借这些魁猿之手筑造,自己何必做了好人后再如无头苍蝇般瞎转一气呢?于是问道:“王者老兄,你知道?” 金猿摇摇头,写道:“我也不知道,但我可以带你们找到地宫的中枢。” 林熠喜道:“这就成了!”只要能找到中枢,以容若蝶的才智脱困绝非难事。 金猿走到众魁猿跟前,猛吼了几声。这突如其来的吼声把容若蝶吓了一跳,就见众魁猿露出诧异之色,纷纷嗷嗷回应,似乎是在争论什么。 金猿不理会它们的反应,又发出一记震耳欲聋的吼声。众魁猿立刻噤若寒蝉,纷纷跪地向金猿叩头,而后在各自头猿的统率下出一条甬道而去。 这么多魁猿逃生,秩序有条不紊,宛如行军一般,让人叹为观止。 林熠认真问道:“猿兄,你是要它们去哪里?” 金猿写道:“我令它们先回冥海,我带你们去找地宫的中枢。” 容若蝶轻咦道:“地宫内有路径通向冥海?”也难怪她如此震惊,传说中冥海乃俗世凡尘与冥界地府的分隔通道。但上古末期一场不为人知的巨大灾变之后,冥海的所在再无人知晓,也就再没人能够通过冥海进入到冥界中。 金猿用手写道:“我们就来自冥海,这座宫殿就是我们被个老头逼着造的。” 这时甬道外传来尖锐的嘶吼声,似乎冲出囚室的魁猿正在与人厮杀搏斗。 林熠一怔,问道:“猿兄,甬道外头难不成还有人守护?” 金猿翕动着小鼻头,不以为意地转过脑袋去,懒洋洋地写道:“是几条看守我们的飞鲨。没关系,一会儿就解决了。” 果然写完了这行字后,甬道里呼喝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林熠心中恍然,所谓的飞鲨,乃是冥海中一种类似鲨鱼的魔物,体积庞大,身插六翅擅于飞行。威力虽不如遗浆烈蛇,但较之魁猿仍厉害不少。 古语有之,好汉架不住人多,好鲨也顶不住猿多。数百头大小魁猿一拥而上,你一爪,我一口,区区几条飞鲨岂是对手。况且飞鲨没有听觉,给魁猿杀了个措手不及,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金猿跃到林熠肩上,“吱吱”一叫伸手指向甬道口。 林熠肩扛金猿,怀抱娇人走进甬道,就见不远处血流满地,几条飞鲨仅剩下尸骨残骸,七零八落的洒了一地,皮肉内脏早成了魁猿腹中的美食。 走了一段,林熠想起一事,请教道:“猿兄,你是否晓得哪儿能够找到清水和食物?”虽说容若蝶服食过九生九死丹,等闲三五日不吃任何东西也不会饿,但清水却不能不喝。 金猿在林熠头顶写道:“从这里向右拐,到第三条岔口再往左走,有一间石室,也许那里面有你要找的东西。” 两人一兽走近金猿所说的石室,推开石门,只见一堆堆高高叠起的坛子错落有致,塞满整座石室。 林熠用鼻子闻了闻,眉开眼笑道:“敢情公揽月把好酒都藏在了这里!” 但要找清水,可就难了,林熠不由犯了踌躇。 容若蝶道:“林兄,你不用再找水了,便拿这些酒一解燃眉之急吧。” 林熠没回答,以鼻代目走到一堆酒坛前轻轻放下容若蝶,让她靠着酒坛半躺半坐,然后拍开一个酒坛上的封泥,喜道:“米酒!” 第四章 蝶吻 忽听到不远处又响起一串“咕噜咕噜”声,百忙中用眼角余光瞧去,却是金猿正抓着酒坛子狂喝起来。 没多一会儿三坛酒下肚,金猿的小肚子圆鼓鼓的凸起。它颇为得意地斜眼望向林熠,手里的空坛子却吓得“$铛”一声摔碎在地上。 原来不声不响中,林熠身边的空坛子东倒西歪,足足增加到七个之多。 金猿脸上露出钦佩的表情,向林熠竖起大拇指啧啧赞叹。 林熠放下第八个空坛,笑道:“猿兄你也不赖啊!”回过头,见容若蝶精神振作不少,明眸里重新有了神,心中喜慰,说道:“蝶姑娘,你可感觉好了一些?” 容若蝶点点头,忽然俏脸发红,低声呢喃道:“林兄,可否将小妹扶到角落里那堆酒坛的后头?”说着话,竟是声如蚊蚋,秀首低垂。 林熠呆了呆,醒悟到容若蝶遇上了正常人都会碰到的尴尬事。若是岑婆婆还在,自可方便许多。现在,说不得要由自己硬着头皮代劳了。 他把容若蝶抱起,送到酒坛堆后。金猿起初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一会儿之后,当它听到角落里传出窸窸窣窣的衣物微响,立刻穷凶恶极地捧腹大笑起来,兴许开心过头,一屁股坐倒在酒坛上,还接茬的大笑不止。 林熠瞪着金猿无可奈何。他管天管地,可管不了金猿哭笑放屁。更可恼的是这家伙突然跳起身子,当着林熠的面也来了个高山流水,把刚才喝下肚子的酒水释放了一大半。 干完了活儿,它还无限满足的伸个懒腰望着林熠,好像是在问:“你要不要也解决一下?” 林熠又好气又好笑,回头瞧见容若蝶双手扶着酒坛正吃力的走出,赶紧迎上去将她扶住。容若蝶羞赧无限,娇躯酥软无力倚靠到林熠身上,却又听到金猿大力鼓动双掌,像个顽童似的起哄添乱。 林熠气极,飞腿把一个空坛踹向金猿。金猿身形灵活,一跃躲过,明白林熠不过是和自己玩闹并未真个生气,扮起鬼脸跳到高高的酒坛堆上。 林熠警告道:“猿兄,你再胡闹,小心日后我从冥海里抓一头凶巴巴的母金猿来,让它好生整治你。” 金猿闻言竟真的一惊,立刻乖乖坐下,要多规矩有多规矩。但突然它又跳了起来,迅速写道:“有人!” 林熠一凛,已猜到来人十之**应是墨先生。需知金猿认识公揽月,倘若是这老儿来了,金猿必不会写下“有人”二字,多半会直接点出对方身分。 林熠自知墨先生的修为远在自己之上,而今身边还有一个容若蝶需要保护,一旦撞上凶多吉少。但墨先生耳目敏锐,自己或能躲过,容若蝶身上毫无修为,却是大为不易。 他心念急转,生出一个大胆念头,抱起容若蝶往角落里藏去,低声道:“蝶姑娘,事急从权,在下多有得罪了!” 容若蝶冰雪聪明,立时了解到林熠想法,头埋入林熠怀中,却没有出声拒绝。 林熠刚藏好身形,外头风声微动,墨先生已至门前。 他急忙俯头吻上容若蝶的樱唇,体内真气流转改以内胎呼吸。容若蝶娇躯一颤,俏脸如火紧紧闭起双目,身体又滚烫炽热起来。 那头金猿蜷缩在林熠脚下,居然亦屏住呼吸收敛生息,宛如一个久经训练的高手,倒让林熠心定不少。 却听门外墨先生蓦然止住身形咦了一声。林熠明白他是发现了甬道里两条飞鲨的尸体,生出疑心。但这个时候哪里有空去处理飞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石室外忽然变得寂静无声,林熠不敢用灵觉察探,以免惊动对方。但怀中玉人肌肤相亲,四唇相接,不需灵觉也能感受到彼此身上传递的热力与活力。 突然,甬道尽处响起公揽月熟悉的笑声道:“墨兄一路寻到这里,多有辛苦!” 墨先生重重哼了一声,说道:“公揽月,还有什么花样尽管使出来罢!” 林熠听他的声音显然真元耗损颇剧,受了不轻的内伤。 公揽月道:“墨兄,再往前百尺,有一间陋室,破日大光明弓与半卷《幽游血书》俱都藏在那里。你若有兴趣,不妨随我来取。” 墨先生嘿然冷笑道:“你当我不敢来吗?纵是阎罗殿府,老夫也闯定了!” 公揽月高声道:“墨兄豪情兄弟佩服,请!”身形一晃率先向那间石室而去,墨先生紧随其后,风声渐远。 林熠松了口气,刚想放开容若蝶,舌尖却无意中碰触到一团香润滑软的物事。 林熠心神俱醉,再也把持不住,双臂一紧深深痛吻。 容若蝶的丁香小舌起初宛如惊惶无措的小鸟,无助的战栗瑟缩,但很快就融化在林熠滔天的男性气息中,作出热烈的回应。 一瞬间,两人浑然忘却身外危机四伏的天地,彼此相拥深吻。仿佛双舌化作比翼翱翔的鸟儿,缠绵盘桓,直上云霄。 林熠直感到自己的魂魄都将飘飞虚空,早已无法再保持内息的流转。但他和她沉醉在这片美妙的天地中,谁还会顾,谁还会想? 容若蝶矜持十九年的心扉,终于被这一吻开启。她那珍贵的少女芳心,突然间成为一望无垠的海,任由林熠尽情驰骋,尽情探索。 尽管惟恐公揽月和墨先生并未去远,两人努力的压制着。然而仅是如此,也已无限**,无限陶醉。 金猿眨眨眼,识趣的待在一边不做声。或许它突然感觉到,林熠先前的那个提议,其实也并不坏。 良久良久,唇分。容若蝶剧烈的喘息着,宝石瀑般的秀发凌乱不堪,星眸含情风情万种。她不敢看上林熠一眼,又把头深深钻进他的怀里,却无法隐藏起火热的幽香。 林熠苦笑道:“我实在不是个称职的护花使者,这差事今后再也接不得了。” 容若蝶猛然用力在林熠胳膊上掐了一把,小儿女的娇憨尽显无遗,半嗔半羞道:“全都怨你,倘若刚才墨先生和公揽月闯进来怎么办?”这话似是在埋怨,但细语温婉,更像是少女撒娇。 林熠忍疼道:“这可怪不得我,谁教你自动送到在下嘴里,你让我如何忍得住?” 容若蝶大窘,娇嗔道:“无赖!”玉手按在林熠胸口想坐起身,樱唇却再次擦到林熠的下巴上。两人均是初尝个中滋味,情浓似火,任何一点火星都会立即引起新一轮的狂风暴雨。 情不自禁地,四唇再次拥吻抵死缠绵,直到喘不过气来,才恋恋不舍的分开。 容若蝶感到自己身体里的空气几乎被完全抽空,但有一种更加充实、更加甜蜜的暖流正在盈动发光,占据了整个身心。她慵懒地倚靠在林熠怀中,双手环抱在他的腰后,瞬间连灵魂都要融化了。 林熠低头,怜惜地低声道:“我把你的嘴唇也咬破了,疼不疼?” 容若蝶像个孩子似的俏皮一笑,说道:“你若真的愧疚,不妨让我也咬上一口,算作惩罚。” 林熠没有说话,俯下了头。容若蝶真的在他的嘴唇上用贝齿咬了一口,只是很轻很轻,轻得就像三月里的风拂过平原。 林熠叹息道:“这样的惩罚,我宁愿每天都有十次百次,也绝不叫多。” 容若蝶轻声道:“贪得无厌的家伙,还怕以后便没了机会么?” 林熠心头猛震,欣喜道:“你是说----” 他的话已无法说完,因为容若蝶用温暖纤秀的手指轻轻封住了他的嘴唇,微笑道:“人家都成了这样子了,你还要人家怎么做?” 两人忽然同时陷入了奇妙的沉默中,近在咫尺的目光永无厌倦的对视凝望,似乎想看清对方脸上每一寸的肌肤,还有那双眼睛里闪烁的火花。 许久之后,林熠问道:“蝶姑娘,公揽月和墨先生很可能就在距此不远的石室里大打出手,咱们要不要偷偷去瞧瞧热闹?” 容若蝶美目流波狡黠一笑,说道:“林公子,你说咱们该不该去瞧瞧?” 林熠一怔,立即想到了容若蝶改换对自己称谓的缘由,笑道:“是我错了,往后我便叫你‘若蝶’如何?” 容若蝶嫣然浅笑,双臂挽住林熠脖子,竟主动的抬身在他嘴上轻轻一吻,道:“知错就改,善莫大焉。这次我便不罚你了。你在师门排行第六,往后小妹便唤你‘六哥’,好不好?” 林熠见她的才智已从适才的神魂颠倒中恢复回来,不由心道:“完了,我终是落入了这个小魔女的手心里,这一辈子怕也休想摆脱了。” 当下两人将衣发稍作收拾站起身来,林熠依旧把容若蝶抱在怀里,但其中况味已与先前大相迳庭。金猿跳到容若蝶身上,舒舒服服地靠在她掌心中养神。 接近那间石室,林熠低咦道:“奇怪,好像里面只有公揽月一个人。” 他小心提防,步入石室。 只见公揽月全身浴血,胸口衣衫破裂,赫然印着一道十字形淡金色掌印,面目狰狞奄奄一息,手中仍紧握着那晚格杀高滇所用的银白色魔刃化血飞镰。 在他身畔尚有一头噬血鳌守护,果不见墨先生。 周围一滩狼藉,几头噬血鳌的残肢断体血肉模糊,一圈玉石屏风上溅满鲜血。 仅存的那头噬血鳌充满敌意地向林熠低吼,金猿猛从林熠背后窜出,冲着噬血鳌“吱吱”厉吼,嘴里露出森森白牙,全身绒毛笔直竖起,泛出一圈刺目金光。 噬血鳌摇晃着巨头,露出畏惧之态,一步步向角落里倒退。金猿得意洋洋地松弛下竖立的毛发,双拳擂胸,炫耀地望向林熠和容若蝶。 林熠一笑,也不理会它,携着容若蝶向公揽月身前走去。 公揽月眼神涣散,微弱的声音笑道:“你们也寻到这里来了。” 容若蝶叹息道:“公老爷子,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墨先生在哪里?” 公揽月不以为然道:“成王败寇,不过一线之间。老夫不过一时大意,竟被他元神出窍偷袭成功。但他的肉身也让噬血鳌吞食,只能驾驭元神落荒而逃。” 林熠道:“你为什么不用破日大光明弓对付墨先生?” 公揽月苦涩笑道:“老夫虽身怀这魔圣一件半的宝贝,却如空坐宝山。你当我不想参透其中秘密么?可惜老夫殚精竭虑十九年,仍是一无所获,否则又何必孤注一掷、费尽心机引墨先生上钩?” 林熠恍然道:“你是怀疑,参悟破日大光明弓和下半卷《幽游血书》的钥匙,隐藏在上半卷的《幽游血书》之中?” 公揽月道:“但等老夫将墨先生引到这间石室之后,便晓得从前的猜测完全错了。如果他掌握了参悟破日大光明弓和下半卷《幽游血书》的秘密,没道理不借此来诱惑老夫,反而明显对老夫有忌惮之意?” 林熠问道:“公老头,墨先生到底是谁?” 公揽月呛出一口血,摇头道:“我不会告诉你们,哈哈,没想到事情真的越来越有趣了!不过你们两个也不必担心,他此次在老夫的玄映地宫中,肉身尽毁,真元大损,现下必定是在拼命找出宫的生路,好争取时间重塑肉躯。 “不过能不能找到,嘿嘿,就要看他的运气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又笑了起来,问道:“你们猜,他会从何处逃生?” 容若蝶心中早已猜到答案,但把眼光望向林熠。作为一个绝世聪明的少女,很清楚有时候把自己的光芒隐藏起来绝对不是坏事,例如眼前。 林熠回望了一眼容若蝶,眼神里的意思好像是在说:“你已经明白了是不是?”然后才回答道:“冥海!” 公揽月嘶哑着笑出声来道:“不错,冥海!那真是个有趣的地方。幽冥鬼界,惟有人的魂魄与元神才能通行。所以,你们两位都不可能从这条路脱逃。 “嘿嘿,就算他能借助冥海通道离开玄映地宫,冥界魔物也要让他费尽真元。 “故此老夫敢肯定,没有一年半载的休养和灵草仙丹的滋补,他休想重出。” 林熠却听出了公揽月话语里的另外一层含意,冷冷道:“公老头,你是打算把我们两个也终生困死在玄映地宫里?” 公揽月眼里闪过一缕笑意,道:“闻弦歌而知雅意,昆吾骄龙,名不虚传。这座地宫连接外界的通道,已在墨先生一掌震碎老夫蜡像的时候完全封死,再不可能重启。 “容小姐,以你的才学同样也无法找到生路,你信也不信?” 容若蝶从容道:“我更愿意相信,宫中定然还有一条极为隐秘的通道可让人出入。因为公老爷子绝没有那种甘心与人同归于尽的气魄。” 公揽月嘿嘿笑道:“说得好,老夫的确从来没想到过与人玉石俱焚。故此的确你们在理论上还存有一线的生机。但老夫留下的那条通道,却是我这生最杰出的作品,绝不会有任何人找到。可惜我已是将死之人,不能再和容小姐赌上一赌。” 林熠哼道:“你自知将死,还要拉咱们两个来作垫背,才是真正的名不虚传!” 公揽月道:“哈哈,老夫死后,偌大的玄映地宫空无一人岂不寂寞?留下你们两位替老夫相守,最好不过。 “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两位郎才女貌,珠联璧合。老夫劝你们不妨即刻成婚,一年半载后生下几双儿女,便不怕空寂了。” 容若蝶轻咬红唇,林熠却满不在乎地笑道:“你这个建议的确不错。不过咱们成亲的喜酒,你是没福气喝了。” 容若蝶大羞,她虽芳心相许,但也禁不住林熠当着公揽月的面这般直言其事,悄悄用指头在林熠的胳膊上重重一掐。 公揽月看在眼里,哈哈大笑道:“原来老夫的提议已晚了。那便恭祝两位白头偕老,举案齐眉,比翼双飞,子孙满宫----” 他的笑声越来越低,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已不可闻。胸口的十字形伤口蓦然绽出一蓬蓝光,将他的身躯炸裂,全身上下千疮百孔,景象惨不忍睹,那是大罗金仙也救活不过来了。 容若蝶倚靠在林熠怀中,怔怔凝望公揽月的遗体,幽幽叹道:“虽说是他害死了岑婆婆,但终究也是一代人杰。这样地白白送了性命,委实可惜。” 林熠颔首道:“说的也是。公老头诚然可恨,不过他的才学教人不得不佩服。若蝶,你在旁歇息片刻,我先将他埋了。” 他松开容若蝶的手,上前俯身正想收拾公揽月的遗骨,却见一只小龟缓缓从公揽月的身下爬出。林熠大奇,大十字星印的劲力何等霸道雄浑,连公揽月也只有赴死一途,这只小龟,貌不起眼,居然活了下来。 他伸手将小龟捉到掌心里,它立刻警觉地将脑袋和四肢全部缩进了甲壳里。林熠笑道:“这只‘玲珑龟’倒也可爱,不如咱们把它收留了吧。” 忽然他“咦”了声,唤道:“若蝶,你看!” 容若蝶举目朝林熠手指的地方瞧去,发现在公揽月尸骨下,地面上露出一行用手指写下的血字:“花开谢,生死渺;月如水,人已憔。” 容若蝶道:“六哥,你认为公揽月临死前会有闲情书写一首小词么?” 林熠摇头道:“他是故意把这六个字用鲜血写在身下,却不告诉我们,显然另有用意。如果我们对他的尸骨置之不理,自然不可能发现留字。要是胡乱拖拉他的遗体,这行血字也会立时模糊隐去。” “所以,只有像你刚才那样把他的遗体抱起,才有可能清晰的看到这行小字。”说到这里,她嫣然浅笑道:“我敢打赌,这是公揽月临终前给咱们留下的求生线索。” 林熠半抱着公揽月的尸体,叹道:“这个老头子,到死还不干脆放我们一回。” 容若蝶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问道:“不知林兄对这道题目是否有了头绪?” 林熠想也不想道:“既有天下机敏过人、聪明无比、智慧无双的蝶姑娘在此,些许小事何须在下劳神?” 容若蝶小嘴轻轻一撇,不屑地道:“好逸恶劳的无赖,本姑娘就算知道,又为什么要告诉你?” 林熠笑嘻嘻道:“你不说才好。我正可依了公揽月的话,和你在这玄映地宫中双宿双栖,比翼双飞,白头偕老。将来子孙满宫,岂不比神仙更逍遥快活?” 容若蝶立刻招架不住,绷着俏脸道:“你要真想知道破日大光明弓和《幽游血书》的秘密,便快干活!” 林熠看到容若蝶似嗔还羞的动人模样,不禁得意已极。但明白女儿家矜持脸薄,也不能逗弄过火适得其反,于是转开话题问道:“若蝶,你真晓得参悟那把破弓和烂书的秘诀?” 容若蝶神色一正,低声道:“别忘了,我是宁道虚的女儿。” 林熠眼珠一转笑道:“你也别忘了,我现今可是宁道虚的准女婿。” 容若蝶娇哼道:“你怎知我爹爹在天之灵,一定会答应?” 林熠仰头望向石顶,朗声道:“宁伯父仙灵在上,晚辈林熠愿娶令嫒容若蝶为妻,一生一世永不相负。若违此誓,立遭天谴。您老人家要是反对,就立刻五雷轰顶将晚辈炸成碎片。一、二、三----” 他越数越快,眨眼数过了十,大出一口气道:“既然您老人家没降下五雷轰顶,那就是同意了晚辈所请,晚辈谢过!”说罢,朝容若蝶道:“你瞧,令尊没意见,不如咱们今晚就洞房花烛吧。” 容若蝶明知林熠是满嘴的胡说八道,也红透了玉颜。但她见林熠对天立誓,言词灼灼,又不禁喜慰无限。一时间,只用一双似笑非笑眼瞅着林熠。 两人谈笑中,林熠用公揽月留下的化血飞镰在地上掘出一个大坑,一代奇门遁甲大师终葬身在自己建筑的伟大地下宫殿中,只有微微隆起的石土聊做记号。 林熠将化血飞镰往腰间一系,暂时解决了赤手空拳的问题。 那头幸存的噬血鳌忽然低低闷哼,张开大口舌头翻卷,吐出一团金灿灿的东西。 林熠讶然道:“秘虚袈裟!” 原来这家伙将墨先生的肉身吞食入肚,消化了半天怎也溶不去这件佛门至宝,反在肠胃里闹得十分难受,只好吐出来。 金猿大是好奇,手足并用跑上前去拽起一角,来回翻看。一不小心,袈裟盖在了头上,将它整个身子都裹进了里面。 这家伙一两下撕扯不开,索性蒙头拖着袈裟跑向两人,嘴里吱吱乱叫。 林熠笑着揭开袈裟,将它折叠收起,心道:“我先收了秘虚袈裟,日后凭此找上大般若寺询问究竟,说不定便能查出墨先生的蛛丝马迹。” 转眼望向容若蝶,见她秀眉轻蹙不由问道:“若蝶,你在作什么?” 容若蝶回眸一笑,答道:“我在找公揽月所留字句的谜底。” 林熠问道:“难道说,公揽月留下的逃生通道,就隐藏在这间石室中?” 第五章 魔涌 容若蝶摇头道:“这点我不敢肯定。但先前公揽月将墨先生引入此室的时候,曾经说过一句话。你还记得么?” 林熠复述道:“墨兄,再往前百尺,有一间陋室,破日大光明弓与半卷《幽游血书》俱都藏在那里。你若有兴趣,不妨随我来取。” 容若蝶点头道:“不错,一字不差。我有九成把握公揽月没有说谎,这两样宝物的确就藏在石室的某个地方。” 林熠苦笑道:“咱们找着了又能如何?假如不能从这里出去,纵然坐拥天下所有仙宝魔器也无济于事。” 容若蝶娇笑道:“林六公子这么快便绝望放弃了么?” 林熠嘿嘿道:“谁说的?我还等带你回东海,请东帝替咱们主持拜堂成亲呢。” 容若蝶甜甜地娇嗔道:“那还不开动你的脑筋,替我一起来想?” 林熠笑道:“是了,小弟这就立刻动足脑筋,好好想想。” 容若蝶白了他一眼,低低吟道:“花开谢,生死渺;月如水,人已憔----六哥,你是如何理解这首小词里隐含的意思?” 林熠想了想说道:“也许是在暗示某个特别的地方或者印记,又或者本身就是一个类似灯谜的谜面。可这两样,好像和眼前的石室都扯不上什么关系。” 容若蝶道:“我记得公揽月对你说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临终前留下来的小词,必定暗有所指,不会是随意为之。” 林熠点点头,目光无意一转惊异道:“若蝶,你快看那屏风!” 幽暗的光线中,只见对面屏风上一团镂刻雕饰的空影,犹如圆月当空。 容若蝶走上前去,细细观察屏风,发现这团圆形的镂空玉雕洞内横截面上,暗藏着五个小孔,不仔细察看绝难发现。 她试着把自己的食指伸出正上方的小孔里,只插入半截即已到底。 她收回玉指,沉吟半晌若有所思的问道:“六哥,你是否听说过玲珑龟在佛家经籍中,尚有另一个少有人提起的称呼?” 林熠眼睛一亮,回答道:“是叫‘祈雨’。传说中上古大旱,一只玲珑龟从干涸的大泽里爬出,不可思议的攀上雾山山巅,向天叩首三日不休。上天为之虔心所感,普降甘霖,灾祸遂终。至今雾山上,还留有一座‘祈雨石’。四年前我游历雾山,曾经得见过一回。” 容若蝶道:“雨为天之水,‘如’在古语中则隐含有‘到’的意思。六哥,你看我手中的玲珑龟体积大小,和这被镂空的玉雕洞岂非堪堪相仿?” 她小心翼翼将玲珑龟捧起,柔声道:“龟儿,龟儿,莫非你可以告诉我们答案?”轻轻把玲珑龟嵌入玉雕洞中,竟果真严丝合缝,宛若天成。 玲珑龟在玉雕洞中先是慢悠悠探出脑袋,刚好插进了正上方的小孔。然后又伸出四肢,分别嵌进了另外的四个小洞里。 “呼----”的一响,整圈玉石屏风亮了起来,发散出迷濛的乳白色光晕,在石室中央的地面上,投影下一圈奇异的光环。 容若蝶微笑道:“这就对了。六哥,请你站到光环正中,面向东方。” 林熠依言站到光环中央,面东而立,问道:“可是这样?” 容若蝶颔首道:“六哥,你再以每步一尺三寸的步幅向前跨出三步,既不可长,也不能短。” 林熠向前迈了三步,每一步都像尺子量过一样的精准,而后又听到容若蝶说道:“向右横移三步,步幅同样是一尺三寸。” 金猿闻言大是好奇,吱的一叫跳到林熠身边,也学着他的模样向右跨出三步。无奈腿短了点,怎也构不着一尺三寸远,只好单腿跳了过去。 容若蝶接着吩咐道:“退后一步,随即朝左前方迈三步。”如此不断出言引导,林熠跨出九十九步之后,竟绕到了那座镂刻着玉雕洞的屏风背后。 他眼前突然盛绽开一蓬绚光,屏风陡然消失,露出一座光芒充盈的奇异空间。 一柄熠熠流动漆黑光晕的玉石长弓悬浮在眼前,弓长三尺,形如钩月,两端分铸着一头威武盘踞的魔兽。 弓身上雕满古老的花纹和真言,黑色的弓弦微微颤动,仿佛有谁正在拨动它,发出细微的镝鸣。 林熠心底莫名的涌起一种难以解释的奇怪感觉,好像这柄玉石长弓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却被岁月洗刷渐渐遗忘在某个记忆的角落。直如一个多年没有谋面的老朋友,虽然忘记了他的姓名,但依旧能感到那一抹温暖的亲切。 在玉石长弓的右侧,飘浮着一支六寸长的青色玉筒,上面用描金篆书镂刻着“幽游”二字。玉筒徐徐旋转,不断变幻着姹紫嫣红的色彩,好像触手可及。 林熠心神震撼,怔怔望着眼前的景象,一时说不出话来。 容若蝶站在林熠对面,中间隔着一扇玉石屏风,自然看不到这些奇妙的情景。见林熠半天没有动静,于是问道:“六哥,你怎么了?” 林熠一醒,急忙回答道:“我找到了破日大光明弓和《幽游血书》。” 金猿站在一边呆呆看着屏风,怎么也无法从上面找到半点林熠所说的那三件宝物的踪影。它眼珠一转,蹦上林熠肩膀,可依旧一无所获,急得在旁抓耳挠腮。 它当然不知道,那步法中其实正暗藏着《四机奇经。人机篇》中的“人憔”一诀。 林熠缓缓伸手握住破日大光明弓,然而触手一片冰凉,掌心里的玉弓宛如死物,感觉不到一丝灵性。他并没有太大的诧异,假如破日大光明弓不是如此,恐怕公揽月早就拿它出来对付墨先生和自己了。 他怕容若蝶久等,将《幽游血书》和破日大光明弓取出,朝后退了一步。光影随即幻灭,玉石屏风又恢复到原先的样子。 容若蝶喜慰道:“总算,我们已破解了公揽月留下的一半谜题。剩下的,就是该寻找如何离开玄映地宫的秘道了。” 林熠将玉筒收入袖口,可破日大光明弓实在太长了一点,只好插到腰间,苦笑道:“这才是关键,我可不想带着你到冥海里去游泳。” 然而两人仔细搜寻过甬道石室群的每一寸角落,仍然一无所获。 他们无法测算,为了寻找到这条通道已经耗费了多少个时辰,也许五个,也许十个。直到一贯欢蹦乱跳的金猿也乏味地打起哈欠,趴在林熠肩上睡去,那一线若隐若现的生机,仿佛还在天边。 幸好,林熠和容若蝶两个人,都是从不轻言放弃的人。 他们转了一圈,又回到了最初到过的那间酒窖。容若蝶倚坐在林熠的胸前,默默沉思。林熠在脚边堆了十多坛酒,不时伸手拎过一坛喝上几口。慢慢地,酒坛已喝空了一大半。 但容若蝶已露出疲态,林熠劝道:“若蝶,来,靠在我怀里小睡一会儿。咱们慢慢找寻,总会有解开的时候。” 容若蝶抬头向他甜甜一笑,乖乖地微合起明眸,轻轻感叹道:“公揽月不愧是个天才,我刚刚才明白,咱们能够活到现在是何其的幸运。” 林熠轻轻为她按摩头部两边的太阳穴,微笑道:“所以说,连公揽月都死了,老天爷却教咱们活了下来,就绝不会把你我一辈子关在这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 容若蝶侧转过身,舒适地将头枕到林熠肩膀上,伸出双手环抱住他的虎腰,感受到林熠胸膛中坚实而有力的心跳,幽幽道:“可这条通道究竟在哪里?我有一种直觉,它必定就藏在这九间石室的某一个地方,却被我们一次次的忽略了。” 林熠一边回忆一边说道:“如果从咱们待的这间酒窖往右面数过去,分别是百镜幻景、书房、丹室与祖师祠堂;再向左则是佛堂、客厅和静室,最后回到酒窖。 “这八间石室以主体甬道连接,刚好环绕一圈把中枢石室拱卫在正中。” 容若蝶道:“从表面上看,这样的布置像是座九宫阵,但我偏看不出其中隐藏有丝毫阵法的变化。” 林熠宽慰道:“若蝶,暂时别想了,先在我怀里睡上一会儿再说。” 容若蝶点点头,拥着林熠用梦呓一般的声音低声说道:“小时候,我总不愿意午睡,岑婆婆便是这样把我抱在怀里哄着我,她哼唱的歌谣,到现在我还能清楚的记得:“好狗儿,莫要闹;好猫儿,莫要吵;乖宝宝,睡着了----’” 林熠静静聆听,恍惚里好像自己也回到了童年时光,某个盛夏的午后躺倒在洗剑斋门前的大榕树下,听着满树蝉鸣,望着几位师兄烹茶对弈,四周静悄悄地充满生趣,不知不觉中便酣然进入了梦乡。 十年一梦,生死茫茫。如今流落天涯的他,此生很可能再见不到这样的情景。 从容若蝶翦水双瞳中,无声无息地溢出一滴泪珠。睡着了、睡着了,曾经轻唱着歌谣哄自己入睡的岑婆婆,她也熟睡了过去,只是永远不会再醒来。就算一千只狗儿在叫,一万只猫儿在闹----一时间,两人都陷入了沉默,思绪各自飞回到十年前碧浪滔天的东海深处,和白云缥缈的昆吾山巅,追寻着儿时的快乐。 当林熠从记忆里醒转时,怀抱中的容若蝶已然沉睡,嘴角挂着一丝恬静的微笑。 或许,在梦境中她正看到东海逐浪岩上满崖盛开的兰花,欢快地与岑婆婆奔跑追逐,把一串串银铃似的欢笑无忧无虑地洒向碧海青天,云霄尽头。 只是,玉颊上的泪痕犹在,失去岑婆婆的痛,深深地烙印在她心扉深处。 直到两个时辰之后,容若蝶才悠悠醒来,发现林熠一动不动地抱着自己,一双眼睛爱怜而专注地凝视在她的脸上,没有须臾移开。 金猿正儿八经地坐在两人腿边,低眉假寐,显得颇为无聊。 容若蝶甜甜一笑,说道:“傻瓜,你就这样一直抱着我,累也不累?” 林熠回以一笑,回答道:“这算什么,比起小时候师父罚我顶缸扎马步的待遇好多了。何况,静静地瞧着你入睡,实在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若蝶,你在冥教中究竟是什么身分,为何仇厉等人对你言听计从,恭敬有加?” 容若蝶道:“我只不过是受了巫圣之邀而已,并不受冥教节制。巫圣很早就想拉拢我师父结盟,对付五行魔宫和正道各派,故此才对我作出异常宠信重用的姿态。而我也希望能够借助冥教的力量,追查逆天宫之变的真相。” 林熠困惑道:“可咱们第一次见面时,彼此势同水火,你又为何要对我那么好?雨老爷子又为何不惜耗费真元替我洗髓筑基,甚至将他的绝学倾囊相授?” 容若蝶俏脸绯红,浅嗔薄怒道:“谁待你好了?”歇了一歇才说道:“六哥,我知道你心里还有许多的疑问。小妹答应你,等咱们安然回返东海逐浪岩后,我会将自己所知的所有秘密和盘托出,绝不隐瞒。 “其实,即使你现在不问,日后我也会主动告诉你。” 林熠想起一事,从怀中掏出一支珠钗问道:“你想说的,就是这个吧?” 容若蝶接过珠钗,凝眸半晌说道:“六哥,你把它一直都带在身边么?我当时尚在担心,你会将这支珠钗随手便扔进了筑玉山某个山壑里。” 林熠笑道:“怎么可能,佳人相赠,情义深长,我哪舍得随手扔了?” 容若蝶嫣然一笑,按动珠钗机关,从夜明珠内取出一小卷绢布展开,轻轻念道:“欲知君身世,东海逐浪岩----” 林熠一怔,问道:“身世?若蝶,你知道我的身世?” 容若蝶眸中露出一缕俏皮的光芒,说道:“若是我连你的家世都一无所知,又怎敢稀里糊涂的以身相许?万一嫁了个江洋大盗世家的子弟,岂不糟糕?” “假如我爹爹真是江洋大盗,若蝶,你还肯不肯嫁我?” 容若蝶低声道:“就算你是江洋大盗,我这一辈子也跟定你啦。六哥,不要心急,很快你会明白一切,现在还不到时候。” 林熠隐隐猜到,自己的身世必然和逆天宫有所关联。但见容若蝶软语相求,他也不便继续迫问,刚打算问问她是否知道玄逸师叔遇害一事,猛地心头警兆突生。身旁的金猿反应竟比他还快一步,如一束金色飞电射出石室。 容若蝶诧异道:“六哥,可是察觉到外面有什么动静?” 林熠点点头,扶起容若蝶回答道:“好像有一股异常浓烈的煞气往这里涌来。奇怪了,难道是又有魔道的人物找寻到了此处?咱们出去瞧瞧。” 两人走出酒窖,金猿已经在右方甬道十丈远的地方,与一头箭翼交上了手。 箭翼也是一种源于冥海的魔物,从这层意义上说和金猿还算是老乡。但老乡见老乡,非但没有泪汪汪,反而生死相见,短兵相接。 箭翼体态细长如箭,三棱形的尖嘴锋锐突出长达五尺,背上生着一对狭长飞翼,因而得名。这条箭翼显已成年,较之正与它大打出手的金猿无异是一头超级庞然大物,却占不到任何便宜,不断的节节败退。 林熠和容若蝶都是第一次亲眼目睹金猿的神威。小家伙化作一束精光,围绕箭翼飞速盘旋跃动,一双手爪百无虚发,在对方厚实的身躯上撕裂出一道道血槽。 箭翼虽然吃亏,但受的仅是皮肉之伤,愤怒地扭动身体,用利嘴不断刺杀金猿,可惜也总是慢上半拍,望尘莫及。 都以为这将是一场持久战,金猿突然“吱吱”厉啸,高高跃起。小手从脑后拔下一根金色绒毛,放在嘴边“噗”的一吹,射向箭翼。 面对这么一根细小如雨丝的绒毛,箭翼竟惶恐飞退,好像遇见了最可怕的克星。但它的速度仍嫌稍慢了一点,金绒飞至中途,陡然幻化作一簇犀利绝伦的光椎,如破腐竹一般轻而易举地刺入箭翼额头,“砰”的炸裂。 箭翼血肉横飞,被炸碎了半截身子重重砸落。金猿看也不多看一眼,得意洋洋将小胸脯擂动得山响,似乎在说:“就你这小样儿,还敢和我碰?” 然而它的兴奋没延续太久,甬道尽头煞风萌动,一群箭翼扑了上来。 金猿笑容顿时僵住,眨巴眨巴眼睛,有点纳闷这些从未在玄映地宫中出现过的冥海老乡,是怎么猛然一下从地底冒出来的。 它“吱”的一叫,一气拔下七八根绒毛吹洒而出。甬道中“砰砰”金光绽动,狂飙跌宕,又有三条箭翼被炸飞了身子。颇有些一猿当关、万夫莫敌的气势。 剩下的八、九条箭翼大为凛然,游弋在五、六丈外不敢靠近。背后却又涌出三头飞鲨,衔尾掩袭,两队魔物竟先自相残杀起来。 林熠诧异道:“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公揽月一死,他豢养的魔物都失去了控制,纷纷揭竿而起,造反称霸了?” 容若蝶道:“如果只是这样,情况尚不会太糟糕。我怕的是另外一种可能。” 林熠一惊,道:“你是在担心墨先生?”他很快想到,玄映地宫内必然有一条暗道与冥海相连。那些重获自由的魁猿,无疑是要通过这条暗道踏上返乡之路。 平日里这条暗道多半有阵法灵符封印,把冥海和玄映地宫隔绝开来。墨先生要离开玄映地宫,必须要经过冥海,这层禁制一定是被他故意破坏了。 要知道,墨先生并不晓得公揽月没有将他的真实身分泄漏出去。他害怕林熠与容若蝶两人出去后,将自己的底细大白于天下。故此索性大开冥海通道,放出幽冥万魔,以借助它们的力量将林熠和容若蝶永远留在地底。 想明白了这点,林熠的脑袋也开始变大。一两头魔物还好说,看金猿威风凛凛的架式应能轻松搞定。但要是冥海中游弋的千万头魔物齐齐出动,自己和容若蝶保管会给吃得连骨头渣也不剩。 短短工夫,又有五六头飞鲨赶至,将箭翼屠杀殆尽,紧跟着便向两人扑来。 林熠当机立断,招呼道:“猿兄,咱们先退回酒窖!”挟起容若蝶朝石室退去。 容若蝶大声道:“六哥,快去佛堂!” 林熠一怔,不及细想往佛堂方向退却。 幸好酒窖左侧的甬道尚未有冥海魔物出现,金猿横刀立马,断后掩护,飞鲨晓得它的厉害,并不敢过分紧迫。两人一猿迅速退进了佛堂。 这座佛堂有二十余丈方圆,肃穆庄严,金碧辉煌。 容若蝶从林熠怀里滑落,站回地上目光飞速环顾四周,说道:“六哥,你和猿兄守住门口,我要找机关!” 林熠应了,取下化血飞镰握在手中。尽管这玩意儿不甚称手,也只能将就用一用了。金猿跳上林熠肩膀,一双小眼睛里迸射出血红光芒,恶狠狠盯着甬道里的飞鲨,喉咙里发出“呼呼”低吼。 僵持了仅仅片刻,门外十余头飞鲨开始发动进攻。林熠化血飞镰掠出,“噗”地凌空劈中当先一头飞鲨的头颅,立时裂开一道金色血口向周围扩散。飞鲨如断线风筝,有气无力地坠落。 与此同时,金猿也解决了一头飞鲨。可是后面的飞鲨闻到血腥气味,更加疯狂地扑了上来。 林熠晓得和这些魔物实在没有什么道理可讲,惟有大开杀戒。当下与金猿仿佛比赛一般,将十多头飞鲨尽数击毙。 望着满地狼藉,林熠苦笑道:“你们都是何苦来由?明知道冲上来不过是在送死,还要拼命往前闯。” 然而自己何尝又不是如同这飞鲨一样,心甘情愿地蹈入死地? 他怅然轻轻叹息一声,甬道外暂时恢复了平静。但依旧能感觉到,不远处无数冥海魔物烈烈涌动的气息。一场更惨烈的厮杀,迫在眉睫。 他回过头,见容若蝶憔悴的娇躯站立在佛堂中心,右手玉指轻掐,樱唇中低声推算着什么。当下问道:“若蝶,你在找什么?” “六哥,你不觉得这座佛堂伫立在石室群中稍嫌突兀?” 林熠一震,道:“不错,我一直隐隐感觉这儿有什么地方不对,原来是这座佛堂!公揽月非佛门弟子,也不信佛,为何要在此处建一座佛堂?” 他回忆石室群的座落位置,喃喃低声道:“天、地、水、火、风、雷、山、泽,这是一座以八卦为序的大阵。而佛堂,佛堂正是生门所在!” 容若蝶微笑道:“所以我相信,那条通向外界的秘道,一定就隐藏在佛堂中!” 她的话音未落,佛堂外骤然响起“嗡嗡”似滚雷一般的沉闷轰鸣,有如千军万马正向这里冲杀过来。 林熠微微变色,苦笑道:“是冥海斑斓蜂,闻着了血腥味赶了过来。难怪刚才甬道里那么安静,有它们在谁还敢来抢头筹?” 从甬道两侧,涌起一蓬绚丽多彩的云团。仔细一看,便能发现是成千上万只五彩毒蜂聚集而成,浓压压的两团向佛堂涌到。 林熠扬手祭出一张神雷驱魔符,道:“猿兄,别管我们,你想法先走吧!” “轰----”灵符爆裂,冲在最前的数千只斑斓蜂在光澜中化为齑粉。但这点伤亡仅是九牛一毛,更多的斑斓蜂绕过未散的迷雾,向佛堂洪水般涌到。 金猿闻言大是不满,“吱吱”一叫,吹出数根绒毛,在门口幻化出一层耀眼的透明光壁。无数斑斓蜂撞到光壁上“嗤嗤”冒烟无力栽落,可依旧如同飞蛾扑火似的前仆后继,将光壁激撞得“呜呜”晃动,现出蜂巢一样的小坑。 就这时候,甬道中响起一条遗浆烈蛇雷鸣嘶吼,一团亮红火云汹涌席卷,瞬间吞噬数千只斑斓蜂,杀开一条血路狠狠轰在光壁上。 “砰!”光壁承受不住火云的巨大冲击四分五裂,遗浆烈蛇探出利爪抓向林熠面门。林熠不敢后退,要是让这魔物冲进佛堂,容若蝶小命休矣。 他挥动化血飞镰,斩向遗浆烈蛇的爪尖。 数百只斑斓蜂乘机涌入,金猿急忙撒出一簇绒毛,在空中炸开数道金色光雷。然而仍有近百只漏网之鱼冲入佛堂,一窝蜂扑向容若蝶。 第六章 开谢花 林熠猛吃一惊,有心再祭出神雷驱魔符。无奈斑斓蜂距离容若蝶太近,投鼠忌器不敢妄动。遗浆烈蛇更如附骨之蛆,双目电光激射,令他无法分身。 林熠心头一沉,正要不顾一切回身去救,一件最不可思议的事情竟突然发生。 从容若蝶的掌心里蓦地绽开一团青色光华,沿着手臂经肩头刹那笼罩全身,形成一件光焰熊熊的护甲。而在容若蝶的胸口,赫然浮现出玲珑**部光影。 只是,它的模样不再是先前的憨态可掬,迟钝木讷。而是变得异常威武高昂,仿佛脱胎换骨,成了叱吒风云的四海霸主。 斑斓蜂的身躯甫一接触从容若蝶身上散发出的光焰,立时化为轻烟,蒸腾消失。一丈之内光雾腾腾,万魔辟易。百余只斑斓蜂眨眼中烟消云散,了无痕迹。 林熠惊道:“龟灵圣甲!” 这世上,只有一只玲珑龟拥有如此的灵力,那便是佛经中所说的,上古时登上雾山为苍生祈雨的万载神龟! 他已没有空去推敲这只漂泊消隐了万年的玲珑龟,为什么在公揽月遇险之际无动于衷,而突然在此刻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神威。眼看容若蝶无恙,不由得精神大振,化血飞镰再次迫退遗浆烈蛇的猛扑。 容若蝶莲步向前,走到供桌前高声唤道:“六哥,快往后退!”左手握住供桌上的烛台,用尽全身气力向下一按。 “轰----”一道乌金魔闸重重沉落封住佛堂大门,震得地面颤抖,气浪激荡。整座佛堂完全被封闭起来,转危为安。 金猿一声欢呼,从林熠肩头跳落,蹦到容若蝶身前,又好奇又敬畏地望着由玲珑龟幻化成的龟灵圣甲,似是在庆幸自己先前没去招惹这只不起眼的小东西。 青光渐退,光甲缓缓收缩到容若蝶胸前,重新变做那只永远慢条斯理、呆滞迟钝的玲珑龟。但这个时候,它已经成了林熠心中的宝贝。 容若蝶把它珍爱地托到手心,用玉指爱抚道:“龟儿,多谢你救了我。等咱们脱了险,我一定买来最新鲜可口的鱼虾请你饱餐一顿。” 玲珑龟懒洋洋地张嘴打了个哈欠,好像并不怎么领情,慢吞吞把脑袋和四肢缩回甲壳中,打盹去了。 林熠徐徐调匀呼吸,说道:“若蝶,你是如何找到这道乌金魔闸的?” 容若蝶摇头道:“起初我也不晓得这儿有一道乌金魔闸,只是看见供桌上的烛台摆放暗合‘困象’。我便稍加推演,冒险一试,果然应验。” 林熠望向乌金魔闸,心有余悸道:“还好你找到了,不然咱们决计撑不过半个时辰。这儿定然是公揽月最后的庇护所,一旦遇见强敌命悬一线,便逃入此间躲藏。凭藉乌金魔闸的威力,纵是墨先生也无力轰开。” “所以,公揽月所说的那条逃生秘道,也一定暗藏在佛堂中,以便随时脱身,回到曹府。” 林熠绝处逢生,心情松弛了许多,不禁感到酒虫发作。他慨叹道:“可惜,咱们退走得太匆忙,酒窖里上千坛的好酒一点也没来得及带出来。” 说到这里,他的心底猛然一凛,想起一桩可怕的事情。在这没有清水和食物的佛堂里,甚至连空气都变得极为有限珍贵。自己或许无碍,但容若蝶娇弱病躯,又能支撑多久?留给他们的时间,实在不多了。 容若蝶似乎一点也没想到这个问题,她笑意盈盈地在蒲团上坐下,说道:“六哥,你不是想知道《幽游血书》和破日大光明弓的秘密么?小妹这就告诉你。” “若蝶,这事不急,等咱们从这个鬼地方脱困后再说吧。” 容若蝶摇摇头道:“乘这会儿工夫,我先将这些秘密告诉你。等咱们出去后,恐怕再不会有如眼前一般的安宁。” 她不等林熠再开口反对,立即接下去说道:“《幽游血书》分上下两卷,其中上卷记载的是五大魔宫的百余种绝学;下卷则是魔圣聂天心诀功法精髓的结晶。 “上卷共有五册,分按‘金、木、水、火、土’五行排列。 “下卷却是一支玉筒,如果不晓得开启的方法,就是用上百年光阴,亦不可能得到魔圣绝学的一鳞半爪。” 林熠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连公揽月这般精通奇门遁甲的宗师级人物,手握半卷《幽游血书》近二十年,依旧一无所获,可见这玉筒开启方法的巧妙。 他信手取出玉筒,握在手心里有一道冰凉怡人的气息绵绵若存地流动,甚是舒服。玉筒的表面不断变幻着五颜六色的柔和光芒,“幽游”两个金色篆字熠熠放辉。 容若蝶道:“玉筒中焕放的光华共分白、青、黑、红、黄、金、银七色,不断交替闪烁,代表五行与日月二光。在玉筒下方有一圈小孔,分别印刻着金、木、水、火、土和日月符号。 “每当玉筒一种光彩亮起的时候,只需依照白、青、黑、红、黄、金、银的顺序,将鲜血滴入与光相应的小孔里,就可开启《幽游血书》。” 说话时,玉筒正转换成乳白色的光芒。容若蝶轻轻握起林熠的右手,用珠钗扎破他的食指指尖,一滴鲜红的血珠缓缓注入象征五行之金的小孔中。 “嗡----”血珠融入小孔消失不见,晶莹通润的玉筒上隐隐现出一缕殷红血丝的痕迹。小孔蓦地亮起,散发出一蓬乳白光晕。 片刻之后,七个小孔依次亮起,绚丽多彩的光晕交相辉映。紧接着,整支玉筒盛绽出七色光芒,从林熠手心里如水烟一般的扩散,瞬间把他的身躯笼罩在璀璨的华光之中。 容若蝶松开林熠的右手,微笑道:“这就是公揽月苦思了二十年的秘密!” 林熠看着周身徐徐变幻的流光异彩,心摇神荡,诧异莫名。猛然眼前的光雾好似响起了“砰”的一声,像潮水奔腾将自己吞没。 神思微一恍惚中,七彩的光晕幻灭,四周变得一团漆黑寂静,仿佛突然置身在另一个奇异的空间里。没有光,没有风,更没有一点声音。心头的灵识忽然挣脱了主人的控制,“呼----”地向虚空中飞扬延伸。 幕天席地的闪亮字符真言、心诀图形齐齐卷涌而到,宛如长河奔涌,刹那之间将自己包围吞噬。他的神思猝不及防之下,宛如崩溃的堤坝,一任这些汹涌席卷的字符真言、心诀图形闯入脑海,掀起惊涛巨浪。 林熠情不自禁低哼出声,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即将炸裂开来,完全失去了自我。 他的身躯剧烈颤抖,已无法呼吸,恍然里好像坠入一座深不可测的巨大黑渊,身不由己地飘浮旋转。 耀眼的光团愈发浓烈,将他的全身卷裹,消失在弥漫充盈的缭绕光雾里。 金猿瞠目结舌望着熊熊燃烧的光团,连惊呼都忘记了。容若蝶却禁受不住佛堂内绚光的强烈刺激,闭起双目,心中充满喜慰。 过了半个时辰,光雾渐渐变得柔和,收敛到林熠周身冉冉流转。林熠的身影重新现出,犹如泥塑一样盘膝而坐,无知无觉。 金猿疑惑地写道:“他在做什么,为什么还没有醒来?” 容若蝶微微一笑,回答道:“六哥正在吸收消化《幽游血书》里的内容,此刻已臻至物我两忘、坐照返空的境界,也许需要一两日才能苏醒。” 金猿惊得一吐舌头,心里想道:“一两天,我被关在这佛堂里岂不要气闷死?” 好在整整一日两夜后它担心的情景并没有发生,但金猿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容若蝶越来越虚弱,往日娇艳的樱唇早已失去颜色,憔悴的娇躯好似寒风中随时会凋零的幽兰,顽强而纤弱的飘摇。 出口依旧没有找到。偌大的佛堂她已将一寸寸的方砖踏寻过无数回,眼中的光彩却变得渐渐黯淡。 那尊巨大的金身佛像静静盘坐,面含慈悲的笑意,始终默默地注视着脚下的这对青年男女。看着他们在生与死的门前挣扎,看着他们坚韧的意志与绝望的空气不停激撞出悲壮凄美的火花,仍在微笑着。 容若蝶感到自己的神志逐渐开始模糊恍惚,饥渴与寒冷像张开血盆大口的魑魅,一点点蚕食着她。 她只想立刻睡去,进入到没有痛苦与彷徨的梦乡,超脱出滚滚红尘,熙攘人世。 在另外一个陌生而遥远的世界,爹爹、娘亲,还有岑婆婆,许许多多的亲人依稀正在召唤着自己。 但当她的目光每次凝视过林熠无忧无喜的熟稔面庞,眼神立刻再次变得坚强。生命在这一刻爆发出最美的张力,宛如一支红烛生生不息的燃烧着热与光,照亮佛堂,也照亮心底不能泯灭的希望。 朦胧之中,她隐约感到自己倚靠进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抬头,不期遇上那双灼热而明亮的眼睛。仿佛黑夜里闪烁的星辰,让她看到了温馨的光亮。 她费力地环抱住林熠的虎腰,把头枕在他有力跳跃的胸膛上,疲乏地微笑道:“六哥,我现在的模样一定很难看吧?” 林熠右手源源不断向她体内输入真气,柔声道:“不,你很美,比任何时候都美。” 容若蝶无力的一笑,歉疚道:“六哥,我还是没能找到公揽月留下的那条秘道。也许是我猜错了,它并不在佛堂里。” 林熠摇头道:“没关系,咱们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找,一定能够找到。”他取出酒囊,用手一捏,里面早空空如也,点滴不剩。 容若蝶叹息道:“可是留给我的时间很可能不多了。六哥,答应我,不论发生任何事情,你都不能放弃,一定要从这里出去。 “脱困之后,你便去找小妹的恩师,他老人家会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你。” 林熠紧紧抱住容若蝶冰冷的躯体,感受到她生命的光热正在一点一点的消逝。 忽然他醒悟到,为什么容若蝶急于将《幽游血书》的秘密告诉自己,因为她早已做好了自己永埋地底的准备! 一道撕心裂肺的痛楚从林熠的心头迅速蔓延,令他没顶窒息。他用尽全身力量拥住怀中的玉人,好似怕她突然从眼前消失离去,贴着她的耳垂轻轻道:“不,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鬼地方。若蝶,我要你快乐地活着!” 一刹那,他做出了破釜沉舟的决定,珍而重之地将容若蝶抱坐到蒲团上,宛如在轻放易碎的珍瓷。他转过头,沉声说道:“猿兄,麻烦你替小弟照顾若蝶,我很快就回来。”迈步走向供桌。 容若蝶顿时明白了林熠的用意,猛然不晓得从何处生出的力气,伸手抓向他的衣袂,惊惶道:“六哥,你不能出去!”一阵天晕地旋,扑倒在地。 林熠赶紧回身将她抱回怀中,说道:“若蝶,我只是去取几坛酒回来,不会有事。” 容若蝶牢牢搂住林熠,惟恐他将一去不返。玄映地宫已成冥海魔物的天下,从佛堂到酒窖尽管只有短短百尺多的距离,可何异于龙潭虎穴,步步生死? 她焦灼地恳请道:“六哥,不要离开我----” 林熠徐徐道:“若蝶,让我去吧。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痛苦,看着你受折磨。放心,我可以带上玲珑龟,有它保护,一定不会有事。” 但玲珑龟会否在自己遭受危险时幻化作龟灵圣甲,林熠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安慰容若蝶罢了。 容若蝶焉能不懂得这个道理,她固执地摇头道:“不要,我只想这样安静地靠在你怀中,什么也不去牵挂。你若真心疼若蝶,就不要去,陪着我,好么?” 林熠拥着容若蝶,视野渐渐模糊。为什么,为什么才刚刚得到,那么快就要失去? 花开谢,生死渺;月如水,人已憔。 怀抱中的容若蝶就像一瓣行将枯萎的幽兰,零落成泥烙刻心田。他拥着她,他就在她的身旁,为她的凋谢热泪盈眶,却无法寻找到温暖的阳光。 生离死别,原来真的很痛,很痛,痛得让人不能喘息,不能思想。只能将宛如水泡般脆弱的短暂光阴把握在手心里,等它幻灭成空。 容若蝶嘴角含着一丝恬静满足的笑意,仰头凝望着巨佛。传说中悲天悯人的佛祖微笑着,仿佛也正看着她。巨大的右手虚托在胸前,五指向上柔和的曲伸,好似承载起世间所有沉重无奈的苦难。 恍然中她超脱了一切的忧伤黯然,心扉无限安宁,默默祷告道:“大慈大悲的佛,纵是您将我投入幽冥地狱,前生万世,若蝶也无悔无怨,甘之如饴。但请您将六哥送离苦海,让他脱出绝地,此生永无灾病,平安欢乐----” 猛地,她的眼睛怔怔凝视佛手,如同着了魔咒,喜极而泣。 林熠的声音在耳畔轻轻唤道:“若蝶,你怎么了?” 容若蝶泪流满面,低声哽咽道:“六哥,我终于找到秘道了。咱们,都能好好的活下去。百年千年,永不离分----” 林熠一震,顺着容若蝶的目光朝上望去,距地六丈的半空中,那只佛手盛开如花,照亮天地。原来,只有从蒲团的角度,这样地望去,才能看到如此激动人心的奇妙情景。 原来,佛像捻花微笑,一直在无声地指引着他们。 花开见佛,花谢时呢?林熠横抱着容若蝶,飘身掠上佛手,心情兴奋着,紧张着。他不敢想像,如果这次的希望再落空,会是怎样的结局? 五根金光熠熠的佛指曲张向天,拇指由上至下闪烁着一行金字:“跪入我门----”而从食指到小指的第一段指节上,则分别刻着四个恢弘大字:“普、渡、众、生!” “跪入我门,普渡众生。”这就是公揽月留下的最后秘密,林熠和容若蝶无从去揣测他这么做的用意,也许他只是想和其他人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林熠心灵福至,拥起容若蝶向佛指深深拜倒,用尽一生的虔诚与期盼。 佛手掌心缓缓亮起一团温润的金色光雾,把两人的身躯笼罩包围。五根细长的手指徐徐收缩并拢,像是一朵开谢的花朵。 林熠想起下面的金猿,高声叫道:“猿兄,我们要走了,你上不上来?” 金猿摇摇头指指外面,似乎是说:“我还是想法子回冥海吧,它们都在等我。” 林熠微觉失望,心中涌起不舍,说道:“猿兄,既然如此,你我后会有期,多多保重!”佛手慢慢合起,将两人的视线阻隔。金雾腾腾,映照佛堂。 蓦然电影一闪,一团毛茸茸的东西钻进了容若蝶的怀抱,正是金猿。 它扬起头冲着两人咧嘴一笑,吱吱有声。 林熠大喜过望,拨弄它毛茸茸的头顶笑道:“这就对了,冥海黑咕隆咚的有什么好玩?还是跟咱们浪迹天涯,纵剑遨游去吧!” “叮----”眼前金光大盛,将他们吞没,身躯宛如腾云驾雾失去了重心,似在无垠烟海中载沉载浮,漂泊起伏。 片刻之后,光雾冉冉散去,露出周围黑沉沉的夜景。 夜空中洒下月光与星辉,大地犹在沉睡。初春料峭的寒风呜咽吹过,林木婆娑摇曳,落叶沙沙轻飞,竟是曹府的那片白桦林。 林熠和容若蝶却从没有感觉到过,春寒冷夜竟是这样的美好,连吸入的每一口冰凉风中,分明都有自由自在的欢快气息。 金猿迫不及待地从容若蝶的怀中跳下,手足并用攀上树杈,向远处眺望这个对它而言崭新而又陌生的世界。哪怕一只宿鸟的惊起,都会令它生出兴奋的惊讶。 林熠抱着容若蝶,像个孩子似的激动舞转,低声道:“若蝶,咱们出来,真的出来了!” 容若蝶苍白的玉容上也洋溢着不可抑制的喜悦光芒,伏在林熠肩头任由他放肆的旋转,让风、让树林、让大地,跟随着他们的脚步一起转动起舞。 玲珑龟悄悄从容若蝶袖口里探出脑袋,张望这曾经熟悉无比的世界,而后又懒洋洋回到甲壳里继续它的好梦。生命如此美妙,有谁不愿尽情享受它的馈赠? 林熠停下身子,容若蝶娇喘着轻嗔道:“傻瓜,你都快把我转晕了----” 她的话只说到一半就无法继续,因为林熠灼热的嘴唇已紧紧堵住了樱桃小口,在静谧中默默分享重生的快乐。 良久,容若蝶沉吟道:“六哥,你是否能先从《幽游血书》中寻找到控制破日大光明弓的心法。这么长的一张玉弓带在身上,威风是够威风,就是太扎眼。” 林熠笑道:“不错,这玩意儿插在腰里的确有点别扭。” 他取出玉筒,却发现上面的七色光芒早已消失,冷冰冰地握在手里毫无反应。 容若蝶嫣然微笑道:“六哥,玉筒中蕴藏的资讯已完全被你的神识吸收,现在它等若废品,再无半点灵力。你也根本再不需要它啦。” 林熠醒悟过来,合目冥想,意念专注到《幽游血书》之上。脑海里渐渐亮起一团青色光华,呈现一排冗长的目录,从心诀剑法到炼器制符,几乎包罗万象无所不容。 目录的第一行,殷红色的字体醒目闪烁,正是“破日七诀”。 林熠心念一动,凝注在“破日七诀”之上,殷红光字像涟漪一样化开,旋即重新凝铸成七行篆字,由上至下分别是“铸神”、“炼元”、“融精”、“和光”、“射日”、“破天”、“碎空”七诀。 林熠明白,这必然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只是不晓得聂天当年修炼到了哪一个层次。 他现在只想找到控制破日大光明弓的方法,也不急于立刻着手修炼,当下神识开启“铸神诀”,洋洋洒洒三千多字的心诀缓缓浮现,无比清晰。 林熠惊讶地发现,这三千五百七十六字的内容,只扫视一遍便能牢牢地印刻入记忆里,丝毫不需要强记苦背。然而要参悟其中的每一个字、每一行话,却绝非旦夕之功。 而所谓的“铸神诀”,他粗读之下已大致了然,便是要将自己的神识和破日大光明弓之间建立起微妙的联系。令它沉睡的灵性复苏,与主人的心念水乳交融,立誓盟约从此永不相弃。 这过程永无止境,犹如比翼双飞的情侣,即使心有灵犀,仍然需要不断的用心经营、努力呵护,直到地老天荒。 他睁开眼睛,脑海中的幻象逐渐退淡,右手握住弓身,用左手食指与中指扣住弓弦朝后拉动。弓弦纹丝不动,随着林熠力量的逐步加大,深深勒进他的肌肉中,硬生生割开了一道殷红的伤口。 鲜血汩汩流到弓弦上,并没有滴落,而是迅速的融化进弓弦,消匿无踪。 林熠心神无波,低声念诵“铸神真言”,神识凝聚静候着破日大光明弓灵性复苏的一刻。 第七章 对峙 “铮----”漆黑的弓弦突然发出低幽铿锵的镝鸣,仿佛是冥狱恶魔的咆哮,一记记敲击在林熠的灵台,震得魂魄晃动,难以自已。 只不过,这声音惟有他才能清楚的听到,而近在咫尺的金猿和容若蝶全都恍若未闻。 林熠鼻子里低哼一声,吞下一口翻卷到喉咙口的热血,竭力守住灵台,心神禁受着弓鸣一次次汹涌的冲击,继续专注地念动“铸神真言”,与破日大光明弓缔结滴血誓约。但嗓音已越来越嘶哑,越来越微弱。 双指的鲜血还在滴洒,漆黑的弓弦表面徐徐亮起一波接着一波的晦暗红光,朝着上下两端流动延伸,源源不绝注入弓身上昂然高踞的两头威武魔兽。 魔兽紧闭的双目骤然开启,全身焕射出殷红光焰,向弓身扩散。 镌刻在魔弓上的花纹与真言次第亮起,再缓缓暗灭。 顺着次序,破日大光明弓上显露出一排真言,正是:“大道无情,我命在我不在天!” 两蓬流动的红光,终于在弓身中心相遇融合,交汇一体。林熠心神剧震,感应到破日大光明弓内仿佛裂开了一道缝隙,自己的神识泉涌奔流,一泄千里。 “砰!”他的神识猛然间毫无征兆地,迎头撞到一堵冰冷彻骨的墙面上,神经一麻打个了激灵。一团寒流从破日大光明弓内勃然反噬,压制住林熠的神识,倒卷向他的脑海。无边魔意浩浩荡荡,无可阻挡。 林熠不惊反喜,意识到破日大光明弓沉寂二十年的灵性,已然复苏。但它的力量实在太过强大,以至于自己根本无法控制。就如一匹凶悍的野马,在主人驯服成功之前,桀骜而自负,无视所有的禁锢。 他迅速念动真言,在神识退出破日大光明弓弓身的一瞬,将心念输送进去。至于破日大光明弓苏醒的灵性是否愿意服从,却殊无把握。 “嗡----”的一声幽鸣,林熠左手松开弓弦,切断了神识与破日大光明弓之间的联系。一缕寒气仍然突入了他的神经,麻木难当。 他急忙集中心志,将寒气消解融化,身体又恢复了正常。 破日大光明弓在手中缩小,最后只剩下三寸多长静静躺在他的掌心里。 他欣喜道:“若蝶,成功了!”却听不到容若蝶的回应,低头才见她已昏迷。 林熠大吃一惊,更后悔不已。自己一时沉醉于破日大光明弓,竟疏忽了身畔玉人,当真罪不可赦。 他明白,现在的容若蝶最需要的,不是灵丹妙药,而是食物清水,以及充足的休息疗养。 然而在这危机四伏的曹府,这些居然也成为奢侈的企望。 林熠蓦地一凛,他们在白桦林中逗留了不少时间,却感觉不到周围任何的动静,更别说被巡夜的弟子发现,这显然有些不对劲。 但要想怀抱容若蝶走出白桦林,不论遇见正魔两道任何一门一派的人物,都是一个麻烦。 假如能够像墨先生一般,利用秘虚袈裟隐身,事情便可以容易许多。 林熠心念一动,暗暗埋怨自己太笨,记起自己在吸收玉筒蕴藏的资讯时,脑海中曾有“秘虚袈裟”的字样一闪而逝。当时只顾把这些字符图形纳入记忆,也来不及去细究。 当下他凝神进入《幽游血书》之中,短暂的搜索后,开启了“仙器”一项,秘虚袈裟果真赫然在列。 林熠记下心诀,念动真言祭出秘虚袈裟。光华一亮,秘虚袈裟轻柔地披落在身上,仿佛有一团柔和的水波立时将他包围。 身旁的金猿吓了一跳,它眼睁睁瞧着林熠和容若蝶的身影在视线中突然消失,可先天的灵觉里却仍然能感应到两人的存在,而且依旧站立在距离自己不到三尺的原地。 它好奇地伸出小手,试着想触摸林熠,蓦然身子悬空被人抓了起来,耳朵里听到林熠的笑声道:“猿兄,你也进来吧。”眼前红光一闪,已伏到林熠的肩头。 它小心翼翼地把手向前伸出,碰触到一股无形的力量,就好像把手探到了一泓温暖舒适的潭水里。周围的景物发出轻微的晃动,宛如波动的水中影像。 林熠见它目瞪口呆傻愣愣的模样,莞尔一笑解释说:“这是佛门隐身至宝秘虚袈裟,就算近在咫尺,别人也发现不了咱们啦。” 他想到更多的是,有了这件隐身的佛宝,他日潜返昆吾山追查师父遇害真相的把握,无疑也大了许多。原先只不过想将秘虚袈裟送回大般若寺,借此询问墨先生的事情,现在看来需得厚颜借用一阵子了。 他丹田提起,低喝道:“猿兄坐稳,咱们走了!”施展御风术飘飞而出。 曹府内万籁俱寂,甚至连呼吸声也听闻不到。似乎,里面已经成为一座空宅。 他的心头一沉,暗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曹大哥他们全都----”他不敢往下猜测,落到空荡荡的大院里。 院中的兵器架、石墩子摆放地整整齐齐,一如往日,绝不似曾经发生过激烈争斗的情形。但地上的落叶,却表明了这座院子已有数日未曾有人打扫。 这不是正常的情况,公揽月在世时对曹府宅院的干净整洁十分讲究,每天都有专人打扫三次以上,所以在曹府里,哪怕是院角中,也很难看到飘落的树叶。 林熠心中愈发担心曹彬夫妇和小曹衡等人的安危,风驰电掣般穿过宅院直上小楼。一路上院落凄清,屋宇无声,只有风吹过草木时带起的沙沙微响。 他来到曹彬夫妇居住的屋外,门户虚掩,里面幽暗静谧,毫无声息。 推开门,冷月从窗外透过薄如蝉翼的纱纸照入屋中,从床上的被褥到桌上的杯盏,全都有条不紊摆放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上,就好像屋子里的主人刚收拾完毕出了远门。 然而帘帐高挽,红烛寂寂,惟独看不到曹彬夫妇的身影。而悬在墙上的佩剑,也随同他们的主人一起消失。 林熠环顾半晌,仔细检查了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仍然没有发现其他异常的痕迹,更没有打斗过的迹象。他惊异更甚,退出曹彬夫妇的卧室,又走进隔壁小曹衡的屋子,结果里面的情形和适才所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 人都到哪儿去了?这个疑问令林熠百思不得其解。 从府门到小楼,种种所见都透着一丝诡异的气息,仿佛曹府所有的人尽皆在刹那之间凭空失踪。 难道真的是在一夜之间尽数遇害了么?林熠首先排除了这种猜想。 纵然是五行魔宫联手偷袭,要想屠灭曹府上下百多口人,也不可能不留下丝毫的痕迹。况且雁鸾霜和正道各派也决计不会坐视不理。 如果是曹彬主动举家离去,眼前的一切似乎都能够得到解释。但凭他和曹彬的交情,以及曹彬的耿正为人,又怎么可能不给自己留下只字片语,何况他走时显得并非十分匆忙,甚至能够细心地关上每一扇窗、每一道门。 如果是被人劫持,谁又有如此的手段,能从府外虎视眈眈的正魔两道高手眼皮下,把这一大家子的人稳笃笃地带离曹府?难不成是雁鸾霜?或许天宗确有这样的实力,但曹彬夫妇又如何会轻易的答应合作? 林熠不觉苦笑,望着冷冷清清的屋子,略一思忖径直下楼,向那间自己曾经用以炼符静修的密室行去。那是最后一个可能出现线索的地方,如果曹彬有意给自己留下资讯,又惟恐别人看到,藏在密室里无疑保险许多。 打开密室,里头的景象依稀如自己当日离开时。炼符的法坛早已拆除,打坐用的蒲团还静静地放在原处。 旁边,几个尚未拆封的酒坛纹丝未动,金猿吱吱欢呼,迫不及待地扑了过去。 林熠收起秘虚袈裟,把昏迷不醒的容若蝶轻轻放上软榻,盖上被褥,目光又落回到蒲团上。蒲团摆放的位置虽然没有问题,但正反面已被倒了个面,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除了自己这个在蒲团上打坐了月余的人以外,恐怕很少再会有谁能够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细节。 他上前伸手一摸,明显感觉到蒲团里有些异样,好像被人塞进了什么东西。 林熠拆开蒲团,棉絮里露出一封折叠整齐的书简。 打开一看,曹彬的笔迹赫然映入眼帘,上面寥寥数语写道:“字谕钱老先生:因曹府突生变故,危难将至,幸得贵人救助避往他处。事起仓促,不及待先生访友归返,特留此书。望先生勿念,当谋后会。” 下面落款的日期是两天前,那时林熠尚困在玄映地宫中无法脱身。 曹彬的笔迹流畅自如,行文工整有序,不似受人威逼或匆忙草书。 林熠心里一宽,看来曹彬一家已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连曹胤也被一并带走,自己的心终于可以稍稍放下一点。 只是令林熠疑惑的是,曹彬的书信里并没有说明救助他的“贵人”到底是谁。如果真是观止池的雁鸾霜,应该不必讳隐才对。莫非,还另有其人? 但除了天宗的清誉实力,天底下还有哪一家可以让曹彬夫妇心甘情愿地舍弃祖业远扬避难,又能够瞒过府外重重的耳目监视? 大般若寺倒是一个候选,但那些老僧不问世事已久,没理由突然跑到涟州来。 他忽然低咦一声,发现在蒲团底下的地面上,印刻着几个怪异的标记。 林熠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复杂难明的表情,似是惊喜,似是犹疑,默默凝视那几个标记沉思良久。 他站起身,对金猿招呼道:“猿兄,我要去见一位朋友,你跟不跟来?” 金猿把脑袋探到酒坛里猛吸一大口,向他点头。脸上的酒汁滴滴淌落,把身上的绒毛沾得湿漉漉一片,模样甚是滑稽可笑。 林熠探脚抹去了那几个标记,把蒲团放回原处,说道:“猿兄,稍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绝不可以动手,只要保护好若蝶就行。明白么?” 金猿点点头,用手写道:“你去见的那人,是不是你的对头?” 林熠苦涩一笑道:“他不是我对头,以前还是为了同一理想并肩作战的生死兄弟。” 金猿似懂非懂,跳上林熠肩膀。 林熠抱起容若蝶,轻声道:“若蝶,等我解决了这事,就和你一起回东海。” 出了密室,林熠直往后花园而去。 寒冷的野风中洋溢着草木清香,他的脚步平缓而沉稳,把孤单的背影消融在茫茫夜色中。他走到假山洞前,黑暗中里面隐约站立一人,背对自己双手负后,渊渟岳峙极具气势。 似乎,这个人一直都在这里等待着他,又从未曾回过头。 林熠深吸一口气,将怀中的容若蝶紧了一紧,似是担心她禁受不起春夜的寒冷,想用自己体温将她包容。 低沉而徐徐地,他向伫立在洞中的人说道:“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洞中的人依然没有回头,缓缓回应道:“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 林熠听到那人的嗓音,微微苦笑道:“真没想到,你也是仙盟中人。” 那人终于转身,朦胧月色中露出一张俊挺而冷漠的脸,不夜岛少岛主楚凌宇。 他的神情失去了往日的宽和,犀利的目光像是可以穿透林熠的身躯,只是在看见容若蝶的一瞬,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触摸的光芒,而后嘴角浮起一缕讥嘲的冷笑,悠然说道:“林兄是否知道,自从你叛逃出昆吾之后,仙盟所有的联络暗语和标记,已经全部修改。 “若非为了请你到此处来,这些标记暗语已不会再使用。” 林熠的心一痛,他脸上的面具早在石窟中就已摘除。但楚凌宇仍然无法从他的脸上寻找到丝毫的神色变化。 沉默片刻,林熠问道:“楚兄,是你在密室里留下暗号,将我邀来的?” 楚凌宇答道:“我在这里已经等了你三天,这是给你自首的最后机会。幸好,你没有令我失望,还算是一条汉子。” 林熠问道:“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我隐身在曹府的?” “我们花费了一个月的时间,对你可能隐藏的住所和以前交往过的朋友,都暗中做了周密调查,却寻找不到任何关于你的线索。” 林熠没有惊奇,对于仙盟的力量,他十分清楚。而仙盟处置叛徒的决心和能力,更是毋庸置疑。因此,尽管他好友无数,但都不敢轻易去投奔。 这固然是怕连累别人,更重要的是仙盟绝对可以查到这些人。 曹彬却是个例外,他们相识不久却形同莫逆,仙盟还来不及掌握到这条线索。 但他还是低估了仙盟的手段,仅仅一个多月,楚凌宇仍是找到了自己。 楚凌宇继续道:“很不巧,我们了解到你在龙首山曾救过曹彬夫妇。而林兄逃下昆吾当日,正好有威远镖局车队经过附近。领队的不是别人,恰好就是曹彬。 “而后,他藉口要去赶集,差遣手下先行返回涟州,自己却和夫人驾着马车独自在后缓行。事实上,他也并没有去兴安赶集,只比手下稍晚些就回到曹府。可是身边却突然多出了一位新聘的教书先生。这件事,难道还不足以引起我们的怀疑么?” 林熠暗叹一声,他何尝不知这其中破绽疑点颇多,所以早打定主意一旦修为恢复,就立即离开曹府。无奈后来接连发生的事情却不是他有能力掌控的,他的行程也因此不得不耽搁了下来。而仙盟,来得比预料的快了些。 他问道:“那日抚仙湖邂逅,难不成也是楚兄有意安排的?” 楚凌宇摇头道:“若是如此,楚某怎可能让林兄藏匿至今?那日我是为金牛宫之事与雁仙子结伴而来涟州。但湖上相逢,楚某已知这位钱老夫子绝非常人,隐身区区一个威远镖局充当教书先生,殊为可疑。 “后来仙盟情报传来,两相对照之下,就不难确定林兄踪迹了。” 林熠点点头,道:“你们将曹彬一家送去了什么地方?” 楚凌宇冷哼,道:“这个你已经没有必要知道。不过我还是可以告诉你,曹彬对你的确是够朋友。我为了劝他离开,费尽唇舌,到最后还是假借了你的名义,他才答应。”林兄,我实在没想到像你这样的人,还能结交到曹彬这般的君子。“面对楚凌宇的讥讽,林熠除了苦笑,还是苦笑,说道:“楚兄以为,小弟该是哪一种人呢?” 楚凌宇一字一顿毫无表情地道:“狼心狗肺,弑师叛门,百死无赦。” 林熠居然笑了起来,说道:“原来小弟在楚兄心目中,竟是这样的人。” 楚凌宇冷冷道:“你错了,对林兄有此评价的不只楚某,这是仙盟的共识。” 林熠问道:“楚兄是来把小弟抓回仙盟问罪的?” “仙盟从不干涉各派内务。你是昆吾派弟子,我自是要将你带回昆吾,交由贵派掌门玄雨真人发落处置。” 林熠叹了口气,道:“原来仙盟也已不相信小弟,认定我是弑师之人。” 楚凌宇漠然道:“你如果当时不逃下昆吾,仙盟或许能设法为你查清真相。但你居然畏罪潜逃,大罗金仙也再难打救。” 林熠点点头道:“小弟明白。但假如我当日不逃,也许死得更快。” 楚凌宇哼道:“林熠,你既然敢来见我,就不必再狡辩了。有什么话,留待回到昆吾山后,在法堂上供述。现在,跟我走!” 林熠没有动,平静道:“楚兄,有一件事情小弟想先告诉你。” 楚凌宇微一皱眉,道:“说!” 林熠笑了笑,对他的不耐烦不以为意,抬手指向山洞中说道:“这座假山洞的尽头,有一座传输法阵,已被小弟破启。公揽月修筑的玄映地宫,便深藏在内。” 楚凌宇没有半点惊讶的样子,回答道:“这不用你来担心,楚某早已知晓,而且三天前已经奉总召集人之命,将传输阵毁去。否则,能够进入玄映地宫的,又岂止林兄等寥寥数人?” 林熠一怔,诧异道:“总召集人也到了涟州?” 楚凌宇道:“她不会见你的,你今后与仙盟也再无任何关系。” 林熠叹息道:“听说总召集人是位绝世美女,小弟恐怕今后也没机会再能得见她一面了,可惜啊,可惜----” 楚凌宇的眼里露出一丝奇怪神色,转开话题问道:“林兄,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公揽月已经死在玄映地宫里,杀他的人我从未见过,自称是‘墨先生’。 “他身负重伤,脱出元神从与玄映地宫相连的冥海逃脱。希望仙盟能留意此人,十九年前潜入逆天宫偷盗《幽游血书》和破日大光明弓的,也有墨先生一份。而且,大般若寺的至宝秘虚袈裟,也曾在此人身上出现。” 楚凌宇静静听完,回答道:“林兄放心,楚某会照实禀报。” 林熠微微躬身道:“多谢楚兄。”挥手飞出一道碧光,缓缓送到楚凌宇面前,说道:“这是小弟的翠牌,也请楚兄收回吧。” 楚凌宇伸手接住,明白了林熠用意,徐徐道:“看来,你是不愿意跟我走了。” 林熠低头望了眼昏睡中的容若蝶,心中一暖涌起无限豪气,颔首道:“对不起,小弟不能跟楚兄走。我要将她送回家去,况且她正昏迷不醒需要有人照料。” 他不愿楚凌宇知晓容若蝶的身分另生枝节,故此并不吐露她的姓名。 楚凌宇视线扫过容若蝶,问道:“林兄,你可知道这位姑娘是谁?” 林熠一凛,还是回答道:“小弟当然知道,莫非楚兄也认识她?” 楚凌宇嘿嘿一笑,反问道:“林兄,你真的知道?” 林熠明白隐瞒不过,叹了口气道:“这位容姑娘,数月前小弟与她曾在筑玉山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正一剑派的费师叔等人和观止池雁仙子也都在场。” 楚凌宇的声音更冷:“既然如此,你还要维护她?” 林熠迎上楚凌宇犀利而森寒的目光,斩钉截铁地答道:“是!” 楚凌宇厉声道:“如果这是仙盟的命令呢?” 林熠一惊,他最担心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 对于仙盟而言,容若蝶这位拥有超卓智慧的神秘少女,投身冥教出手不凡,无疑会高度重视。假如能够将她擒下又或控制,不仅能够消除一个潜在的隐患,更可以借此了解冥教的内幕。 可笑的是,这些情报其实都是自己通过恩师玄干真人传送给了仙盟。 他没有料到楚凌宇竟会一眼识出容若蝶,不然也不会携她来赴会。只是容若蝶极少现身,所识者寥寥,更不可能见过楚凌宇。楚凌宇又是怎么把她认出的? 仍然斩钉截铁地,林熠回答道:“纵是盟主在此,也绝对不行!” 楚凌宇面罩寒霜,缓缓说道:“林兄,你这是公然与仙盟决裂,自陷不义!” 林熠淡淡的一笑,说道:“在你们眼中,我早已是自决于师门的不忠不义之徒。仙盟也将小弟剔除出盟,我再抗命一次,又算什么?至多不过罪上加罪罢了。” 楚凌宇凝视林熠许久,眼神渐渐柔和了些许,放缓语气说道:“林兄,虽然我要将你押回昆吾。但盟主也早有交代,务需给你辩解洗冤的机会。只要你真的没杀害令师,事情犹有挽回的余地。 “也许你不知道,在追查你下落的同时,仙盟也在全力追查林兄弑师的真相,好给世人一个交代。” “可是你们追查的结果,却愈发证明小弟是弑师的真凶,对么?否则楚兄适才也不会用那般口吻说话。” 楚凌宇沉声道:“是,可毕竟这事仍有一线周旋的余地。但倘若林兄现在继续一意孤行,这最后一道门缝也将随之关闭。” 林熠摇头道:“不用说了,楚兄好意小弟心领。可惜,我无法从命。假如没有若蝶,我或许会跟你回山。可是现在,决计不行!” 楚凌宇低喝道:“林熠,为了一个女子,你甘愿毁了为自己辩解的最后一线希望,与仙盟和正道各派作对到底?” 林熠安详地俯下头,凝望容若蝶轻轻道:“你不懂,为了她,我必须这样做。” 第八章 挽弓 楚凌宇怔住了,半晌才说道:“林熠,你已无可救药。” 林熠平静地说道:“小弟清楚楚兄心里在想什么。如果为义气、为苍生,纵是让林某血溅五步,我也绝不皱眉退缩。可是,我不能将若蝶交给楚兄。纵使要回昆吾领罪,也必须等到我将她送返回家。” 楚凌宇问道:“如果我不答应,一定要林兄交出容若蝶呢?” 林熠没有说话,然而楚凌宇从他的眼神里已然读懂了含意。他无奈的一笑,说道:“林兄,你这是要逼我出手,生死相见。” 林熠道:“倘若楚兄愿意退让一步,给林某十日宽限,待我送返容若蝶后,必当回昆吾山说明实情,届时信与不信全在诸位!” 楚凌宇微笑道:“你这么说,是因为自忖怀抱容若蝶,绝逃不过楚某的追捕,所以有意让步,是么?可惜,我也无法再相信林兄,更不会放走容若蝶。” 林熠明白,不打不行了,叹道:“楚兄,你又何必苦苦相迫?” 沉默多时的金猿到这刻再也按捺不住,低声嘶吼,如一束金色闪电从林熠肩上跃起,掠向楚凌宇面门,探爪便抓。 林熠一惊,唤道:“猿兄,莫要妄动,快回来!” 但金猿的速度远比林熠的声音更快,身形一晃已欺近到楚凌宇身前。 楚凌宇“咦”了声,道:“冥海金猿!”左手大袖挥出,拂向金猿。 他也不愿真个打伤对方,袖上仅用了三成功力。不料金猿凌空一弹一闪,大袖落到空处。 楚凌宇一凛,电光石火之间头向左偏,身躯后仰拍出右掌,竟是正儿八经的要和金猿过招比试。 金猿的身形从楚凌宇右耳耳侧“呼”的掠过,为避开楚凌宇右掌,手爪也偏了开去。但一股冷风从鬓角呼啸而过,仍令楚凌宇吃惊非小。 金猿险些被楚凌宇打中,亦收了轻敌之心,凌空翻转从他头顶高高越过,稳稳回到林熠肩头,龇牙咧嘴狠狠盯着对方,喉咙里发出“呼呼”怒吼。 林兄轻拍金猿,安抚它道:“猿兄勿怒,楚兄是我的朋友。” 金猿冲林熠眨巴眨巴眼睛,要是会说话准会问道:“朋友,天底下有这样非逼人家回去送死的朋友么?” 楚凌宇非但不怒,反而甚是欣赏的望向金猿,赞道:“好个厉害的小家伙!” 金猿不屑地把头扭过侧旁,心道我老人家拿手的绝活还没亮出来呢,不然足够再让你小子喝上一壶。 林熠道:“这是小弟在玄映地宫中结交的朋友,若论年岁,恐怕比你我都大得多。” 楚凌宇点头道:“我知道,金猿乃魁猿中的王者,个头越小灵性越高。如这位猿兄,足以抵得上一个魔道的一流高手。林兄,莫非你想和它联手,对付楚某?” 林熠朗声笑道:“楚兄,你把我林熠看得也太低了一点。” 他也不必说破,能够将曹府举家迁徙,绝非楚凌宇一人可以办到。在涟州内外,甚至曹府附近,必然还有其他仙盟高手的埋伏。 楚凌宇微微一笑,望向洞外微明的天色,喃喃低语道:“天快亮了,林兄。” 林熠会意,说道:“不错,天就要放亮,咱们的事情也该尽快有个了结。” 楚凌宇道:“林兄,你我天南海北素未谋面,可昆吾骄龙的大名楚某久已耳闻。对林兄的年少有为,我也是一向仰慕神往,恨不能早日相识结交。没想到,今日你我见面,竟是这么一种境地。” 林熠淡淡道:“世事难料,谁能预知百年将来?” “从曹府出南门四十里,有一座荒山,山顶有一亭名为‘俯波’。不知林兄是否愿意随楚某前往?” 这是下战书了。林熠毫不犹豫的应道:“好,请楚兄引路!” 楚凌宇一声长笑,蓝色的长衫舞风而起,如神龙经天向南掠去。 林熠紧随其后,出了涟州府须臾,一座荒山遥遥在望。 山顶杂草丛生,山岚卷荡,俯波亭孤独伫立在晨曦初现中。远方烟波缥缈,水平如镜,正是抚仙湖。未散的晨雾笼罩湖面,寒意未消。 林熠将容若蝶轻轻放入亭中的石椅上,褪下衣衫替她覆上。 很奇怪,自己和楚凌宇对峙许久,也没能把她惊醒。也许这反倒是件好事,至少楚凌宇绝不希望容若蝶知道仙盟的内幕和他的另一个身分。 而对林熠来说,一场无可避免的决斗近在眼前。对手是正道年轻一代中公认的第一高手,自己也曾在曹府亲睹过他的出手。 林熠殊无把握,却不得不直面相迎。到这个时候,他已无路可退。 楚凌宇没有催促,耐心的伫立在山崖边,负手俯瞰抚仙湖。 林熠拍拍金猿的小脑袋,低声叮嘱道:“猿兄,若蝶便拜托你守护了。一会儿我和楚兄对决,猿兄切不可出手帮忙。” 说完走出俯波亭,向着楚凌宇的背影遥遥道:“楚兄,可以了。” 楚凌宇没有回头,清朗的嗓音悠然低吟道:“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常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林兄,还记得那日你我湖上相逢,你吟诵的这首词么?” 林熠微笑道:“小弟当然记得,当时雁仙子还应和了下半阙。往事历历在目,就好像仅仅发生在昨天。” 楚凌宇道:“是啊,往事历历在目。我始终觉得,能够用心念出这首诗词的人,绝不可能是个卑鄙小人。林兄,你是否记得加入仙盟时,立下的誓言?” 林熠静默片刻,回答道:“言犹在耳,只是时过境迁,楚兄不提也罢。” 楚凌宇回转过身,叹了口气道:“林兄,看来我是无法劝动你了。” 林熠摇头道:“人各有志,难以强求。楚兄,若非今日你我一战势所难免,小弟必当交上你这个朋友。咱们把酒言欢,不醉不散。” 说到这里,他忽然苦笑一声,道:“只怕现今你已不屑交我这个朋友。” 楚凌宇默视林熠良久,缓缓道:“出手吧。” 林熠见楚凌宇丝毫没有拔剑的意思,一皱眉问道:“楚兄打算空手与小弟过招?” 楚凌宇看了眼林熠腰上的化血飞镰,微笑道:“林兄的仙剑已被昆吾派收回,那化血飞镰虽是著名魔兵,却怕林兄用来并不称手。不如让楚某以一套掌法,会会林兄的昆吾剑派绝学!” 这正中林熠下怀,他的奇遁身法和手舞足蹈小八式传自北帝雨抱朴,较之不夜岛的绝学不遑多让,林熠有这个信心。但对楚凌宇的气度胸襟,仍不由生出敬佩,抱拳道:“如此小弟得罪了!” 他左手低垂,右手虚抱胸前,亮出门户。太炎真气从丹田汩汩流出,运转全身经脉,灵台逐渐澄静无思,眼中心中只剩下对面伫立着的楚凌宇挺拔身影。 楚凌宇兀自不动,然而身旁山岚卷荡更疾,仿佛无形中有一股力量将它们汇聚,盘旋,向高空昂首呼啸。他一双清澈沉静的目光,也正对视在林熠的脸上,显得无限从容,周身上下更寻找不到一丝的破绽。 两人脚下的尘沙如同水波一样地徐徐扩散,在汇合的一刹那,“呼”地激撞出一蓬弥漫咆哮的滚滚云尘,向上空盛绽。 两个人的身躯不约而同受到气机牵引,微微晃动。 林熠一声长啸,率先抢攻,凌空掠过六丈的距离,右手五指戟张,抓向楚凌宇的右肩,正是一招“手到擒来”。 他明白,楚凌宇正道年轻一代第一高手的名头,绝非虚至。要想能与对手周旋到底,就必须先声夺人,牢牢压制住楚凌宇的气势。一旦让楚凌宇挥洒如意,尽情施展出不夜岛的“奔月十八式”,自己势必大费周折。 故此,林熠甫一出手便使出了手舞足蹈小八式。身如风,手如电,正把这式手到擒来志在必得的凌厉气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楚凌宇低声惊咦,他已先入为主,以为林熠既是昆吾剑派弟子,施展的亦应是其师门掌法。但眼看这式手到擒来似拙还巧,气势恢弘,分明是一套顶尖的上乘绝学,偏又是自己从未见过。 他已没有时间多想,身躯左闪,拍出右掌如封似闭,亦不敢有丝毫托大的亮出了不夜岛绝学,奔月十八式中的精妙招式。 奈何他仍是小觑了手舞足蹈小八式的威力。林熠手到中途五指轻轻一个变化,直让楚凌宇看得凛然一惊。自己右掌的守势在对方轻微的手势变化中,竟轻而易举地消于无形。非但如此,连向左侧闪避的角度空间,也笼罩在了林熠右手吞吐闪烁的后招变化里。 但楚凌宇不愧是名门高弟,虽惊不乱,脚下错步一退,左掌旋即攻出,与右掌呼应相守,宛如一张铺展开的天罗地网,疏而不漏,柔而不颓,把林熠的这式手到擒来尽数封杀在左右合围的掌势之中。 林熠笑道:“楚兄小心了!”身形一转,右爪从楚凌宇双掌合拢的瞬间脱逸而出,左手一招“无往不利”如同蓄势已久的山洪爆发,奔雷纵横,扼向楚凌宇咽喉。 楚凌宇尽管早预料到林熠左手必然有为而来,但依旧大吃了一惊。 有道是独木不成林,古往今来,天下的手法招式,尽皆是左右双手配合施展,相得益彰。 孰知林熠的一招一式竟然都是仅凭单手攻出,偏又自成章法威力惊人。这等若是两个高手在轮番的攻击自己! 可他哪里晓得,创出这套手舞足蹈小八式的北帝雨抱朴本人,正是独臂。楚凌宇初逢乍见,焉有不吃亏的道理? 他双掌招式已然用老,不及回防,只得抽身再退。不想左脚一个踩空,原来已退到了山崖之外。 幸亏他反应迅速,在左脚将落的瞬间,脑海中也已浮现出背后景象,提气扬声低喝,如一片飞絮倒飘出三丈。 林熠接连两招攻其不备,却连楚凌宇的衣角也没碰到,禁不住生出佩服,笑道:“楚兄可要留神,小弟的这套功夫不同常规,你需得多提一点精神。” 楚凌宇飘然悬浮在山崖外,虽吃了小亏被迫退守,但神情毫无狼狈,泰然自若地赞叹道:“林兄这手绝学端的别开生面,不知叫做什么名字?” 林熠答道:“‘手舞足蹈小八式’,刚才小弟施展的,便是其中的‘手到擒来’与‘无往不利’。另有六招,稍后定当奉上。” 楚凌宇大笑道:“好,楚某求之不得,林兄请了!” 林熠也扬声笑道:“楚兄看好,这招是‘缠绵悱恻’!” 但见掌影重重,忽而在左,忽而在右,千回百转笼罩住楚凌宇上身。也不知哪一式是真,哪一式是虚? 楚凌宇赞道:“好招!”他有了前车之鉴,再不敢疏忽,用出奔月十八式中的一招“玉华泻壶”,以空灵对空灵,迎上林熠。 林熠有意试一试楚凌宇的功力,招式化虚为实“砰”的一交,顺势飞退。 楚凌宇也晃了晃身躯,双方均掂量出了对方的斤两。 林熠心知自己的功力确实尚差楚凌宇一筹,更坚定了利用轻盈身法招式周旋的决心。他微一调息,消去右臂酸麻,却听楚凌宇喝道:“林兄连攻三招,楚某受益匪浅,也该轮到我向林兄求教了!” 话至人到,右掌气贯长虹威猛无俦,直取林熠胸膛。 经过刚才的三招彼此试探,他同样也寻找到了自己的优势所在,立即随机应变使出大刀阔斧的刚劲招式,逼迫林熠正面对撼。 林熠也是身经百战的人物,岂肯轻易就范,乖乖地落进楚凌宇的圈套。他运出奇遁身法轻盈趋避,只在外圈游走,伺机以手舞足蹈小八式反击牵制楚凌宇。 当下两人短兵相交,各自扬长避短、竭尽所能翻翻滚滚激战一处,三十多个回合转眼就过,仍旧不分胜负。 两人心底都情不自禁涌起惺惺相惜之情,出手均都似有默契的保留了三分余地。与其说是一场罕见的正道顶尖俊彦对决,还不如说像是一场同门之间的切磋。 楚凌宇见林熠翻来覆去果然就是八招,只是每一招都能千变万化出不同招式,哪怕一点细微到极致的变化,都能演绎出妙到巅毫的不同威力。要想见招拆招地破解林熠攻势,只怕势比登天。若非仰仗功力深厚,根基牢固,多半首先吃不消的还会是自己。 而林熠的心情却更加无法轻松。 他明白自己胜在一套手舞足蹈小八式上。否则数月之前的自己,至多在楚凌宇掌下走到百招必定落败。从某种程度上说,对方的修为已堪可与仇厉比肩,稍欠缺的亦不过是功力而已。 饶是如此,这样缠斗下去,自己功力稍逊,也是有输无赢的结局。 像楚凌宇这样的人物,想让他一个大意出现昏招,也不见得比上天摘月亮简单多少。 就这样两人各有所忌斗到了一百五十回合开外,依然难分伯仲。一轮旭日早已升上高空,而两人的激战也如金乌般盛绽出万丈光芒! 可惜,林熠功力难以后继,真气开始急剧地消耗,呼吸也渐渐显出短促。 这样明显的落败征兆,自然逃不过楚凌宇的法眼。他出人意料地撤身收手,疑惑道:“林兄,你似乎功力未复,状态不佳。否则楚某三百招内,绝难胜你一招半式。” 林熠心里苦笑,从那天乱坟岗一战开始,他连番恶战出生入死,哪里有空歇息喘息?这么继续打下去,不出两百招,就得落败。 楚凌宇见林熠不答,也不再追问,肃容道:“若在平日,楚某绝不该乘人之危。但今天职责在身,定要将林兄请回昆吾。还望林兄谅解海涵!” 林熠叹了口气,道:“看来,楚兄不把小弟活捉了,便誓不甘休。” 楚凌宇微笑道:“假如林兄交手之初,弃下容若蝶突然远扬,楚某顾此失彼,林兄大有机会成功。可惜,现在也为时已晚了。” 林熠清楚他这话的意思。如今自己的气势已被楚凌宇隐隐压制,即使想抽身逃走,也是难上加难。 但是,自己又怎能舍弃容若蝶独自逃生?这点楚凌宇也应心知肚明,才不担心自己溜走。 他摇摇头道:“对不住,小弟还是不能答应跟你走。” 楚凌宇眼中精光一闪,道:“如果我说楚某开始相信,令师果真不是林兄所杀,并愿为林兄全力追查真相,在昆吾山诸位长老前一力担保林兄的性命,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林熠心中感动,可眼前却容不得他有丝毫的迟疑,回答道:“不会,我不能把容若蝶交给你!” 楚凌宇的身上再次迫出强大雄浑的气势,徐徐道:“林兄非要逼我再出手相拼么?以林兄修为,楚某为求获胜,很可能无法把握招式火候,万一伤及林兄,也绝非我愿意看到的局面。” 林熠何尝不懂得这个道理和楚凌宇的保全好意,然而楚凌宇怎能明白,如今他惟有死战一途而已! 阳光和煦地洒在他的身上,汗水缓缓化为濛濛的蒸气向上冉冉散出。他凝视楚凌宇,每一个字都仿佛凝聚千钧力量,说道:“楚兄是否知道,小弟还有最后一线的胜机。即便不能击退楚兄,至少也会是一个鱼死网破之局1 楚凌宇一怔,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终于微变,沉声道:“你真的下决心要这么做?” 林熠淡然一笑,说道:“抱歉,楚兄。小弟无法答应你的好意,只能得罪。如果今天你我都能侥幸不死,他日小弟定当向楚兄负荆请罪!” 话音落时,手中暗红色的光华亮起,破日大光明弓赫然在握。 他念动真言,神识开启,破日大光明弓感应到林熠心念,“嗡嗡”镝鸣倏忽扩展至三尺,黑色的弓弦微微颤动,诡异妖艳的光晕在弓身上徐徐流转。 与此同时,一道冰冷彻骨的寒意也应运而生,如同汹涌波涛倒卷林熠神识,反噬进他的灵台。 林熠脑海“轰”地一震,所有神经像被霜封冰冻,弹指间近乎麻木,继而全身都涌起一层莫名冰冷,如同赤身**坠入冰窖。 强大的魔意犹如狂澜,瞬间几乎将他的心神吞没。 间不容发中,林熠暗自咬破舌尖,剧烈的痛楚令他神志一清,急忙抱元守一苦苦守住灵台的一线灵性,不教从破日大光明弓中源源不绝破体涌入的魔意彻底淹没。 他不敢让楚凌宇瞧出半点破绽,努力挂起轻松笑容,将左手双指徐徐扣在弓弦之上,忍受着体内一浪高过一浪的魔意冲击,说道:“楚兄,你可认得这张弓?” 楚凌宇脸上现出无法掩饰的震惊之色,嘿然道:“破日大光明弓!” 林熠点头道:“不错,正是破日弓!楚兄可有把握接下小弟的这全力一击?” 他心中也已紧张到了极点,只是脸色变得愈发镇定与沉着,让楚凌宇高深莫测,心里充满震撼。 楚凌宇当然不知道,林熠刚刚才开始参悟“铸神诀”的皮毛,根本不能驱动魔弓幻化出光箭。 从“铸神”、“炼元”、“融精”、“和光”直至“射日”,乃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丝毫也勉强不得。林熠的神识尚未完全融入破日大光明弓中,正承受着庞大魔意惊涛骇浪般的反噬,更遑论拉动弓弦。 这么做,不过是虚张声势,破釜沉舟赌上最后一回而已。 楚凌宇面色阴晴不定,说道:“林兄,你是否晓得,以你的修为就算能射出一箭,楚某固然九死一生,但你也势必真元耗损殆尽,难以为继。届时轻则大病一场休养数月,重则走火入魔性命不保。 “你果真想与我拼得玉石俱焚么?” 林熠感觉自己的神志已游走到了崩溃边缘,全身几乎失去知觉,仅凭藉顽强的毅力挽弓不倒。他再次一咬舌尖,说道:“楚兄,小弟还是原先的那个提议,请你宽限十日,待我将若蝶送返,即回昆吾受审,绝不食言!” 楚凌宇望着林熠,久久沉吟没有开口。 山巅风云正疾,激流澎湃,但在两人的心头却是静得出奇。破日大光明弓犹在怒鸣,暗红色的光芒映照在林熠苍白的面庞上,一、如、血、洗。 许久,再是许久,林熠的眼眸里逐渐渗透出一缕冰冷的殷红光焰。然而身依旧稳,如山如岳;手依旧固,如松如石。 终于,林熠听到楚凌宇轻呼一口气,重重颔首道:“好,我答应你!” 林熠如释重负,收回神识,切断了与破日大光明弓之间的交通。 光华渐淡,玉弓收缩回袖,他郑重一礼道:“多谢楚兄成全!” 楚凌宇哈哈一笑,道:“林兄,你我后会有期!”说罢收敛真气,洒脱地抱拳还礼,御风飞向云岚深处。 林熠目送他身影消失,感到全身已然虚脱,麻木的躯体连想抬一抬手指头也不能。滔天的魔意尚存留在灵台未退,像冰冷的锯子在狠狠切割自己的神经。 他的心中却充满欢愉,目光投向俯波亭中的伊人,默默说道:“若蝶,我们终于可以回东海了----” 第九章 铸神 东海,月明涛生;初春,风冷云缈。 林熠盘膝静坐在临海碣石上,脚下的波涛金鼓轰鸣,掀起一道银白的丝带汹涌澎湃冲向岸边。“轰----”地拍打碣石,激起漫天水花,冰冷的水珠和着濛濛雨雾,洒落到他的头发与衣衫。 暗红的光晕流转,破日大光明弓横亘在林熠的双膝上,平静如封冻万年的北冥玄冰。 然而在这平静的表象底下,浓烈的魔意如同林熠身前浩荡无涯的东海惊涛,通过林熠以神识构筑起的奇妙通道,肆虐无情地涌入林熠的灵台,展开了一场征服与被征服的凶险角力。 林熠已经不只一次领教过破日大光明弓内蕴藏的魔意厉害,他修炼了十数年的仙心,在魔意的冲击面前,宛若脆弱的蛋壳,根本禁受不起魔意肆无忌惮的吞噬与鞭挞。 唯一可以凭恃的,就是《幽游血书》中记载的“破日七诀”。 他放弃了所有徒劳无益的抵抗,依照“铸神诀”心法,将神识完全凝聚驻守到灵台,筑起一道无形堤坝,艰难地将滔滔魔意拒之于前。 然后,主动在灵台上开启一线细微的缝隙,引导魔意涌入。 宣泄进灵台的魔意,不过是其万分之一,但已颇为可观。就像一匹未曾驯服的野马,肆意纵横驰骋,想从内部摧垮林熠的仙心。 林熠存思静念,将灵台化作一座铜炉,以煌煌仙心徐徐炼化涌入的那缕魔意。这便如在钢丝绳上行走,脚下就是万丈深渊,非生即死,没有任何侥幸的可能。 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在他体内短兵相接,惨烈厮杀,均试图吞并下对方的势力,藉以进一步壮大自己。 在灵台外,惊涛骇浪席卷激荡,林熠出于极端的劣势,只能苦苦保持守势,不让防线崩溃;而在灵台的内部,突入的魔意在缝隙关闭后,成为陷入四面楚歌的孤军,却兀自困兽犹斗,不甘心束手待毙。 每炼化一缕魔意,林熠的仙心便随之壮大一分。然而,从破日大光明弓中宣泄而至的强大魔意,也一浪高过一浪,源源不绝仿佛永无穷尽之时,令他的灵台愈发吃紧,好似露出海面的一柱岩石,随时可能遭受到没顶之灾。 身外月凉如水,波涛拍岸;心中铜炉熊熊,魔意跌宕。 光阴成为冗长的河流,汩汩流逝。却再没有人会去注意到,生死一发,命运的改变只在一呼一吸间。 冰冷的海水溅在林熠身上,带来丝丝寒意,让他逐渐陷于混沌的神志,不断地为之稍稍一醒。可惜杯水车薪,比之庞大魔意掀起的滔天浊浪,这点滴清凉很快就如烈日下的露水迅速蒸发。 他的衣衫发丝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心力的损耗异常惊人,眼眸里徐徐燃烧起诡异的血红光焰。尽管微小,但那种阴森狰厉的感觉,已足以教人不寒而栗。 林熠不知道自己到底炼化了多少股放入灵台的魔意,只感到灵台外的压力越来越大,到了决堤的边缘。 他不再强硬支撑,口中猛然发出一记嘹亮悠远的长啸,切断了与破日大光明弓之间的神识联系。 啸声扶摇直上,惊散栖息在上空的静谧云岚,游走天际,隐藏着浓郁的魔意。 一盏茶后,啸声开始变得沙哑,魔意也渐渐退淡,林熠的神思缓缓恢复。 他只感觉到筋疲力尽,虚脱的身躯不可抑制的微微颤抖,额头冒出一颗颗滚热的汗珠,瞬间又变得冰凉。 奇怪的是,灵台中却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生机勃勃驿动不已。残存在体内的魔意随着啸声释放,好似一座山岳终于从心头移除,有着难言的轻松。 他停下啸声,长长出了一口浊气,仰头望向清空。 月夜如画,方才午夜。原来,仅仅只过了两个时辰,却已漫长得像上个百年。 破日大光明弓归于沉寂,弓身的血色变得更深更暗。远处传来金猿的吱吱欢呼,它正兴高采烈地坐在一头巨鲸喷出的水柱上载沉载浮,乘风破浪,逐波遨游,忽儿又随着巨鲸深潜入海,踪影不见。 林熠忽然若有所觉,回头相望,一位青袍文士不知何时悄然屹立在碣石的另一端。他丰神俊朗,身上散发着浓郁的书卷气息,目光深邃而柔和,静静的凝视林熠。一条飘逸的丝带随意束在腰际,脚上穿着一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黑布鞋。 没有见过他的人,很难想像,威震天下的东帝释青衍,居然会是这样一个看不到丝毫锋芒霸气、充满儒雅隽秀的中年书生。 这也是林熠第二次见到东帝释青衍。 更早的一次,就在傍晚初抵逐浪岩时。当他看到一位青袍缓带的中年人伫立在冲霄浪尖,向着自己含笑挥手,顿时明白容若蝶为什么只会是东帝弟子。 除了释青衍,普天之下再也不可能有第二个人,能够孕育出这样的钟灵奇葩。 不过,当时他们的交谈没有超过三句。因为容若蝶昏睡了足足五天,仍然没有苏醒。释青衍只能先请林熠歇下,便匆匆将容若蝶抱入了上善若水轩。 接待林熠的,是一名灵仆。 所谓灵仆,是东帝释青衍穷六十年心血、才大功告成的一项匪夷所思的创举。 他用天地间七十八种珍稀材料,人工合成了一具偶像,然后渡入无法投胎转世、飘荡于荒野幽冥之间的冤魂,创造出了新的生命体。 乍看上去,灵仆与真人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他们没有表情,也不需要食物和呼吸。他们的生命几乎可以与日月同朽,但永远也无法像普通人那样欢笑,哭泣。 充盈暴戾之气的魂魄,令他们显得冷酷而沉默,绝不会主动与人接近。 在前生,他们是被红尘抛弃的一群孤独者;而今,他们却满怀恨意地将世界关闭在身外。只有释青衍,是他们唯一愿意信赖尊重的主人。 释青衍走到林熠身边,像个相交多年的故友,悠然地坐下,感慨道:“我已经有二十年没有再见过这把破日大光明弓了。” 林熠问道:“若水先生,若蝶的病情是否有好转?她----什么时候能苏醒?” 上善若水,释青衍便以此为号。不过,能够晓得这个称呼的人,当今之世屈指可数。林熠也只是在四个时辰前才由释青衍亲口告知。 释青衍没有直接回答,道:“林熠,你能否先把遇见蝶儿后的遭遇告诉老朽?” 林熠想了想,将自己与容若蝶如何九死一生,从玄映地宫中脱困的经历,简略的诉说了一遍,当然隐去了与楚凌宇对决的那一段故事。毕竟这牵涉到仙盟机密,不能随意吐露。最后说道:“我和若蝶在涟州又休养了四日,见她始终无法醒转,只好抱着她前来逐浪岩,找寻先生诊断救治。” 释青衍默默听完,半晌才道:“林熠,你是否晓得,严格说来蝶儿昏迷不醒并非是一种病,而是一种连老夫也束手无策的先天奇症。” 林熠心头一凛,诧异道:“先天奇症?若水先生,连你也不能治愈她么?” 释青衍摇头,道:“这奇症平时潜伏在蝶儿的体内,并不显露。只有当她耗损心力过度又或者过于情绪激动的时候,才会爆发。症状便如现在这样,人事不醒,沉睡多日。至于什么时候可以苏醒,也非老朽敢以断言。” 林熠心情沉重,犹豫问道:“那这对她不会有性命之忧吧?” 释青衍回答道:“看来不会。但是老朽担心,病入膏肓后有一天她会长眠不醒,形同离魂。二十年来,我查遍天下医书,试过无数灵草仙丹,可惜毫无成效。” 竟会是这样,林熠心一寒,问道:“先生,没有一点其他的办法了么?” 释青衍徐徐答道:“你也不用太担心。老朽说的,只是最糟糕的一种可能,或许它永远也不会发生。 “刚才,蝶儿已有了一点苏醒的迹象。明日一早,教灵仆带你到上善若水轩来看她罢。” 林熠点点头,低声道:“多谢先生。” 释青衍笑了起来,悠然道:“你谢我做什么?你不畏艰险,将蝶儿安然无恙送回到东海,应是老朽谢你才对。贤侄,刚才你是在依照破日七诀炼化魔弓吧?” 林熠没有表露出丝毫的惊讶神色,颔首道:“是,不过小侄初学乍练,倍感艰难,还想请若水先生多加指点。” 不经意里,两人都改变了彼此的称谓,无形中关系又近了一步。 释青衍道:“万事开头难,贤侄也不必操之过急。自古兵者不祥,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破日大光明弓固然有石破天惊、辟魔诛仙的无伦威力,但炼化过程异常凶险,动辄有魔意灭顶之灾。贤侄乃玄门正宗弟子,又得北帝倾囊相授,假以时日成就未可限量,那破日大光明弓其实不炼也罢。” 如果是别人这么说,林熠多半会怀疑对方是否在善言劝说的背后别具用心。然而面对释青衍坦然豁达的超卓气度,他却生不出丝毫这样的念头,只是摇摇头道:“有劳先生提醒,可惜小侄无法从命。” 释青衍微笑道:“我明白了,贤侄是想借助破日大光明弓的威力,为令师报仇。” 林熠愣了下,说道:“听先生的口气,似乎知道杀害在下恩师的是另有其人?” 释青衍却避而不答,手心里托起一颗翡翠色的宝珠,通圆玉润柔光熠熠,送到林熠面前,说道:“贤侄,老朽把这个送给你。将它固定在发髻中,日后修炼破日七诀时,可以襄助你一臂之力。” 林熠接过宝珠,疑惑地问道:“先生,这是什么?” 释青衍答道:“传说中的辟魔至宝‘守心珠’。它能够帮你将破日大光明弓内的魔意吸收转化,令你在修炼之时不会被魔心吞噬,由此起到事半功倍的效用。” 林熠大吃一惊,问道:“先生,你为什么要将它送给我?” 释青衍微微一笑,说道:“因为你需要,不是么?” 林熠将守心珠递还释青衍,道:“小侄的确需要。但它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释青衍没有接,一笑起身道:“这本该就是属于你的东西,老朽不过是代为保管了这些年。收好它吧,不然就扔进东海里去也好。” 林熠握住守心珠,站到释青衍身旁问道:“先生,为什么你们要待我这么好?” 释青衍哑然失笑道:“你是在困惑我和雨兄传功赠宝,究竟有何目的,对么?” 林熠迎上释青衍的目光道:“是,否则小侄绝不会再接受先生的任何馈赠。” 释青衍点了点头,喃喃道:“也该是告诉你的时候了。贤侄,明日午后让蝶儿引你到‘垂醉台’来找我吧,老朽会替你揭开所有谜底。” 林熠深吸一口气,想起容若蝶在玄映地宫里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兴奋中竟夹杂着一丝莫名的恐惧,无法预知一旦谜底开启,自己的命运将会有怎样的变化。 释青衍侧转过脸,超脱世情之外的飘逸目光,投落到正在海中嬉戏的金猿身上,问道:“这就是你从玄映地宫里带回的金猿么?” “是,我刚给它起了个新名字,叫做‘小金’。” 释青衍抬头眺望向西渐远的皎洁明月,喟叹道:“时间过得真快,不是么?” 林熠道:“我忽然开始有些害怕,明天先生将会给小侄揭晓一个怎样的秘密。” 释青衍笑道:“贤侄不必费神多想。天色不早,老朽要回去了。你和我一起走么?” 林熠摇头道:“小侄想坐在这儿多静一会儿,享受一下月夜沧海的景致。” “也好,海看多了,心胸亦会变得广阔起来。比之浩淼无垠的沧海,你我这般的凡夫俗子载沉载浮于世间,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挥衣袖,身影倏忽消失无踪,远远传来话语道:“破日魔弓未伤人先伤己,每次迸射都会将主人体内真元精血耗损得近乎一空。修为越高,对身心的反噬伤害也越烈。以聂天当年,也只敢用上两回!” 两回!也就是说第三次拉开弓弦的时候,便会是生死极限。林熠心一震,声音随风送出道:“多谢先生教诲。小侄明白,定会谨记于心!” 夜空中,林熠的声音伴随着涛声渐远渐逝,再无释青衍的回应。他怅然抱膝重新坐下,水气与浪珠溅洒到脸上身上,湿透了衣衫。 他蓦然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很多。以往那个谈笑挥洒、快意恩仇的鲜衣怒马少年,悄然地渐行渐远。 自从玄干真人遇害后,他便一头坠入了无边的罗网里,身不由己地飘泊挣扎,却看不清背后推动着自己的,到底是怎样的激流? 或许,这种改变从他第一次见到容若蝶的时候,就已经悄悄发生。就好像,黑暗里正有人试图控制自己的命运,让他远远地偏离了往昔熟悉的生活。 这些日子所发生的变故,都令他无法解释,笼罩在一团迷雾中痛苦的探索跋涉。却仿佛还是有一根无形而坚韧的丝线,在牵引着自己,走向谜底又或是灭亡。 挥别了,昆吾山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远去了,玄干真人嘻笑怒骂的音容。所有的日子都在无可挽留中逝去。 在自己的前方,等待着的又会是何种的未来? 耳畔突然响起响彻云霄的欢啸,是小金正站在那头鲸鱼背上向他挥手召唤。在它身后,竟追随了成百上千头形态大小不尽相同的鱼群,浩浩荡荡宛如一支大军,劈波斩浪驰骋纵横在波涛澎湃的海面上。 不管他了!若水先生说的没有错,许多事情多想无益。该发生的早已发生,明天也终会如约到来。不论等待自己的是福是祸,他都可以勇敢的面迎。 正如破日大光明弓上篆刻的那行箴言:“我命在我不在天!” 林熠放开心怀,望向浩瀚无际的汹涌沧海,身心俱舒。一股豪情冲散积压在心头的阴霾,向着小金挥手回应道:“猿兄,小弟来也!”纵身掠向鱼群,将一切的烦恼困惑抛在了脑后,抛上了海天一色的茫茫云宵。 一人一猿在海中嬉耍了足足近一个多时辰才兴尽而归。林熠携着小金回到岸边,看到那名灵仆依旧一动不动的站在碣石后,好似一尊没有生命的泥塑。 林熠心生歉疚,说道:“这位兄台,你一直这么站着陪我,会不会累?” 灵仆摇摇头,表情木然如故,沙哑晦涩的嗓音说道:“不会。等到天亮,我便送林公子去见小姐。” 林熠抬头看了看,距离天亮说短不短,还有一段工夫。自己大可再打坐片刻,也能借此消磨去一些时光。 他盘膝在沙滩上坐下,说道:“猿兄,小弟要练功了,你不妨也休息一会儿。” 小金玩了整夜,亦有些累了,写意地仰天躺倒。海水涌来又退走,伴着黑暗中隆隆涛声,它很快便熟睡了过去。 林熠取出守心珠,将它盘入发髻里,从外面看决计难以发觉。 他凝聚神识,破日大光明弓生出感应,暴涨至三尺长稳稳地搁在双腿间。 蠢蠢欲动的魔意,再次寻找到宣泄的出口,欢呼雀跃着向林熠体内奔涌。林熠抱元守一,默念铸神诀,集中精力将所有的神识凝聚灵台。 魔意转眼冲到林熠的灵台外,却被他用神识筑起的堤坝牢牢阻挡在外。只露出一丝缝隙,让少量的魔意涌入。 闯入的魔意尚未来得及高兴,林熠迅速封闭了缝隙。周围灼热炽烈的感觉,让这股习惯于冰封霜冻的魔意异常难受。如同激怒了的野兽,暴戾地咆哮撞击,希望能够和被阻挡在外的同伴内外夹击,碾碎这座围困自己的熔炉。 可惜它的挣扎徒劳而无益,看似脆弱的灵台一次次承受住魔意的反扑,不断用仙心包容炼化。 这支孤军终于发现,自己覆灭的命运已不可改变,充盈的戾气被一点一滴地分割蚕食。 须臾之后,陷入灵台内部的那股魔意渐渐被炼化,与林熠的仙心水乳交融。 然而围困在灵台周边的魔意亦越来越强,从四面八方永无止境地轰击冲刷林熠的仙心,令他逐渐感到吃力。 好在,有了上一回的经验,林熠已经初步熟悉了魔意的秉性与特质。他的灵台被柔软而坚韧的神识紧紧包围护持,宛如长江大河中屹立不倒的中流砥柱。一任魔意摧枯拉朽地在体内横行无忌,仅保住灵台一点心志不失,又渡入一股魔气。 蓦然,林熠隐隐感到头顶有什么东西跃动了一下,一股温暖的感觉,像瀑布一样醍醐灌顶,飞流直下,吸食着体内冰冷的魔意,自己的压力顿时大为减轻。 他心中一定,明白是守心珠感应到体内的魔意存在,发挥了效用。 沸腾的魔意突然遭受到一股奇兵的侵袭打击,愈发的暴怒狰狞。瞬间汇聚起庞大的力量展开反扑。 守心珠释放出的暖流竟毫不抵抗,像潮水般迅速退却,牵引着大部分魔意偏离林熠灵台,向上方奔腾。 很快,魔意势如破竹冲进了守心珠,却意外发觉它们闯入的地方,仿佛是一片宽广无垠的空灵虚空,完全找不到对手与尽头。 如果说它们是一泻千里跌宕起伏的大河,那么守心珠便犹如浩瀚无际的东海,张开广阔怀抱,尽情地接纳包容。 天地无垠,有容乃大。 纵是破日大光明弓中积郁的魔意至强至烈,当它遇到空幻如海的守心珠时,多么庞大的力量也失去了作用。 每一次的凶猛冲锋,每一次的绝望扑击,都变得徒劳,反而急剧地耗尽自身的力量。 林熠欣喜地生出一缕明悟,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不正是这样一个浅显的道理么? 再凌厉的攻势,一旦撞上无从击破的水流,也只能化为乌有;再密不透风的防御,亦抵挡不住如天地一般无形无相的渗透融合。 只是,知易行难,自己想要达到这样的境界,似还在遥不可及的未来。 一个时辰后,林熠结束了这次修炼。他睁开双目,一道晨曦映入眼帘。不经意地,目睹到海上日出的壮观时刻。 朝霞如诗,鸥鸟齐飞。一轮红日刚才还在远方的海平面下,只露出一线曙光,刹那间便跃升而上,东出沧海金光万丈。 蔚蓝色的海面波光粼粼,白浪起伏。绚丽的云霞在天际飘荡燃烧,把金黄色的海滩也着染上一层动人的玫瑰色。 小金也被光线刺醒,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睛,揉揉惺忪睡眼,望着沧海旭日先是一呆,继而兴奋的欢呼雀跃。 它,还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海上日出。 只有灵仆,或许是见怪不怪,或许是早已对身边所有的事务漠不关心,仍然沉默地伫立在一旁。但双眼亦在不知不觉中,微微合起。可能,他更加适应和喜欢的,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正如这轮升起的旭日,用肉眼几乎难以觉察到它的运行。然而它的速度,在弹指之间已然绝尘万里,飞越千山。 林熠心神俱醉,忘乎所以凝视海天,任由咸湿的海风顽皮而欢快地掀动衣袂。 蓦地,隐藏在发髻中的守心珠涌出一道清泉,丝丝暖意直注心田。绵绵不绝,其柔如水。 原来是将吸纳贮藏的魔意流转消融后,蜕变成一股崭新而强大的灵性,反哺回他的灵台。 天地,何等的缥缈广瀚;活着,何其的美好动人。 第十章 东帝 名字里有“岩”的地方,并不一定真的只有一块岩石;就像热狗,也并不真的是一条狗。事实上,逐浪岩是伫立在东海深处的一座山岛,漫山开遍各种各样的兰花与碧竹。如果步行,沿着海边走上一圈,足足需要一整天。 灵仆木然无语地在前引路,林熠和小金亦步亦趋的缀在他身后。虽然林熠已经到过一次上善若水轩,但如果没有灵仆做向导,依旧会迷路。 有时候,明明有一条平坦笔直的山路,灵仆却会突然拐弯,走进郁郁葱葱的竹林;有时候前方茂密绚烂的一堵花墙挡住去路,走到近前那堵花墙却会徐徐中分,露出一条通幽曲径。 整座逐浪岩在碧翠环抱、幽蓝相拥中,恍若一座深不可测的奇阵,不着痕迹地融入山海草木,与自然完美无间的结合在一起。比起公揽月穷二十年之功筑造起的玄映地宫,这里的匠心独具,无疑显得更加充满了灵性与飘逸,一如它的主人。 林熠发现,除了路边偶尔遇到的几名灵仆,逐浪岩再看不到其他外人。这儿仿如一片隔绝人间喧嚣繁华的世外桃源,静谧而钟秀。 到了上善若水轩外,灵仆停住脚步,道:“林公子请进,小姐就在里面。” 林熠谢了,走进轩内。 客厅中古色古香,迎面扑来一股浓郁的书卷气息,却并没有让人感觉到主人有丝毫的炫耀卖弄之意。他穿过厅堂,上了小楼,在卧房门口侍立着另一名灵仆。 与为林熠引路的那名灵仆不同,她的相貌穿着宛如中年美妇,脸上也稍多了一丝柔和,只是依旧没有表情和生气。见到林熠微一颔首,轻声问候道:“林公子!” 林熠还礼问道:“容小姐苏醒了没有?” 灵仆摇头,回答道:“还没有。早上主人已经来过,为小姐做了金针点穴,疏通精血。主人说,小姐最迟到中午,应该会醒转。”她的话里对容若蝶含有一丝不可掩饰的关切和怜惜,但脸上的表情还是那样的麻木。 林熠道:“我进去看看她吧。” 灵仆轻轻推开虚掩的门,道:“林公子请。” 林熠走入卧室。容若蝶歇息的闺房分里外两间,他挑开竹帘进到里屋,容若蝶正安静地睡在榻上,呼吸平缓,面色红润。 林熠稍为心安,将窗帘卷起,好让温煦的春日阳光照入屋子。金色的阳光轻柔地透过窗纸,映射到容若蝶恬静的俏脸上,泛起一层娇艳的玫瑰红,玉脂般的肌肤细腻温润,仿佛是一尊完美无瑕的睡美人。 林熠在榻旁的椅子上落座,与容若蝶相距不过数尺,可以清晰地数出她微合的黝黑睫毛。冰肌玉骨浑若天成,竟找寻不到半点瑕疵。 也许,是上天觉得她实在太过完美,所以才会将这种令人绝望的奇症加诸其身。但对于一个方方如花盛绽的少女来说,这样的安排是否过于的残酷。 玲珑龟静静地匍匐在容若蝶枕边,探着小脑袋张望主人柔美的侧脸,耐心守候她的苏醒。对于林熠和小金的到来,却显得漠不关心。 但小金不肯轻易放过这个曾在玄映地宫中与自己同病相怜的伙伴,轻盈地跳到枕畔,好奇的伸手触摸玲珑龟的脑壳。 自从见识过玲珑龟石破天惊的幻化威力,小金便一直景仰艳羡不已。它很想弄明白,这么一只不到婴儿巴掌大的小灵龟,为何能蕴藏如此庞大的灵性。 面对小金的骚扰,玲珑龟有点无可奈何。它很不甘愿地瞪着小金,似乎是在警告对方,自己可不是什么富贵人家豢养的宠物,而是上古的祈雨灵龟。 可惜小金不理这一套,它拽拽玲珑龟的尾巴,再摸摸龟甲,显得兴致勃勃。 林熠会心一笑,目光转回到容若蝶身上。她的右手有一小半露在了被褥外,玛瑙般红润透明的玉指,只教任何男子都为之怦然心动。 林熠握起容若蝶的小手送入被窝,却没有松开。他静静坐在椅子上,凝视着容若蝶沉睡的醉人模样,感受到手心里传递来的阵阵暖意。 屋子里静悄悄没有半点声响,上善若水轩外的竹间林梢,几羽翠鸟欢快地歌唱跃动。玲珑龟终于忍受不了小金肆无忌惮的骚扰,索性把身子又缩回了龟甲。 守心珠兀自在悄然运转,将拂晓时吸纳的庞大魔意不停转化,而后毫不吝啬地输入林熠灵台。林熠的仙心不断壮大,在厚积薄发中,等待来日脱胎换骨的升华。 光阴就在这个悠闲宁静的早晨里慢慢流淌,窗外的红日逐渐升上高空。 不知过去了多久,容若蝶的睫毛忽然微微颤动了一下。林熠一喜,伏在她耳边轻声唤道:“若蝶----” 容若蝶睁开她有如翦水的双瞳,漆黑如夜璀璨如星的眸子中,映射出林熠的身影。她的樱唇立时浮现起一缕春风般柔和的微笑,低低道:“六哥,咱们在哪儿?” 林熠答道:“上善若水轩,你足足昏睡了五天五夜。我只好把你抱回东海。” 容若蝶温婉浅笑,紧紧回握林熠坚强而有力的手掌,说道:“我竟睡了这么久。六哥,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林熠摇摇头,微笑道:“我没什么,只是总不见你醒来,有些担心。” 容若蝶神色微黯,问道:“六哥,师父是否已将小妹的病情告诉了你?” 林熠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是,若水先生已和我说了。若蝶,你放心,天无绝人之路,连玄映地宫我们都可以风雨同舟地闯过来,这点小病小灾,咱们也一定会有办法解决。” 容若蝶嫣然笑道:“六哥不用担心小妹。上天待若蝶已如此的宽厚仁慈,我还会有什么可以不知足?扶我坐起来好么,睡了这么多天,骨头也快躺散了。” 林熠小心翼翼将容若蝶扶起,让她舒适地靠在枕垫上,说道:“若蝶,先生请我们午后到垂醉台拜会他老人家。” 容若蝶望了望窗外,说道:“原来已经是中午了,难怪阳光这么好。” 林熠问道:“若蝶,你睡了那么久,有没有觉得饿?我找人替你弄点吃的来。”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真的觉着有点饿了。” 林熠刚想出屋召唤守在门外的灵仆,容若蝶纤手在床头的风铃上轻轻一拂,发出叮咚悦耳的脆鸣。 很快那个灵仆便端了一碗碧绿色的热粥走了进来,说道:“小姐,主人吩咐,您醒了以后就将这碗‘碧云日暮粥’趁热喝下,切不可耽搁。” 容若蝶像个孩子似的蹙起眉头,娇憨道:“又是这个粥。筝姐,能不能端回去,就跟我师父说蝶儿已经喝下了。” 筝姐生硬的道:“不行,您一定要喝。” 林熠接过粥碗,说道:“筝姐,让我来。” 筝姐点点头道:“有劳林公子。”退出屋去。 林熠道:“‘碧云日暮’,难得这粥也会有这般诗情画意的名字。若蝶,若水先生吩咐你一定要喝下,总有他的道理。” “这粥里被我师父放进了三十七种药草,又苦又涩。每回醒来都要喝上一碗,害得我都怕醒转过来了。” 林熠用勺子盛起粥轻轻吹了口热气,送到她樱唇边劝道:“别动,让我来喂你。” 容若蝶玉颊飞红,偷偷瞥了眼榻上的金猿和玲珑龟,见它们都在假寐,才羞涩地张开樱桃小口,苦着俏脸咽下碧云日暮粥。 林熠调侃道:“我真没想到,昔日统率冥教群魔谈笑用兵的容大小姐,居然连喝上一口热粥也表现得那么差劲。” 容若蝶娇嗔道:“人家就是不喜欢粥里又苦又涩的草药味道嘛。”她蓦然惊讶地发现,在林熠面前,自己又找回了往昔那个纠缠着岑婆婆撒娇俏皮的小女孩儿。 林熠的视线无意中落到容若蝶半敞的胸襟上,雪般皎洁无瑕的肌肤上,赫然垂落了一枚琵琶形的紫色小玉坠。他好奇的问道:“若蝶,这就是你的紫玉琵琶么?” 容若蝶被他的眼神盯得芳心怦怦乱跳,犹如有头小鹿在怀里跃动。她低声道:“无赖,你在往哪里瞧?”玉指捏起紫坠送到林熠眼前道:“这是我爹爹的遗物。” 林熠凝目细看,果然发现玉坠上刻着一个极小的“宁”字。想到自己的那枚玉坠上同样也刻着个“林”字,不由心中一动,暗道:“难道这仅是巧合么?” 喝完碧云日暮粥,林熠用丝巾替容若蝶轻拭樱唇。容若蝶紧紧闭起眼睛,不敢与他对视,可握着林熠的纤手却变得滚烫起来。 林熠说道:“若蝶,咱们也该启程去垂醉台了,别让先生等得着急。” 容若蝶点点头,低声道:“无赖,你先出去,在外屋等我,不准往帘子里看。” 林熠一怔,随即醒悟,大笑道:“没问题,反正来日方长,我也不必急于一时。”说完这话,他突然笑声陡止,脸上蒙上一层阴霾。 饶是容若蝶早习惯了林熠的胡言乱语,对这句话仍然吃不消,刚想嗔怒,却发现林熠的神色不对劲。无端的心里一沉,问道:“六哥,你是否有什么事瞒着小妹?” 林熠迟疑一下,沉声道:“在曹府我撞上了不夜岛的楚凌宇,与他激战百余回合无法脱逃。最后只好答应他十天后,我回返昆吾山受审领罪,听候法坛发落。” 容若蝶一颤,道:“楚凌宇?”她刹那间明白,假如林熠不必顾忌自己,摆脱楚凌宇的追捕并非不可能。现在,却只能被迫签订城下之盟。 林熠展颜一笑,安慰道:“若蝶,你别担心,我不会有事。其实就算楚凌宇不找上我,等将你送回逐浪岩,我也要回一次昆吾,追查师父遇害的真相。这么做,至多也就是顺水推舟罢了。” 他说的满不在乎,好似去昆吾山如同一次旅行。但容若蝶十分清楚,一旦林熠上了昆吾山,迎接他的将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她痴痴凝望林熠,突然一下子扑入他的怀中,用尽所有力量紧紧拥住他的肩头,徐徐道:“六哥,大丈夫一诺千金,小妹不会阻止你。我会和你一起去。” 林熠苦笑道:“若蝶,千万别犯傻。你去了,只会让他们生出更多的怀疑指责。” 容若蝶轻声道:“我知道,你是不放心我的安全,害怕昆吾派对若蝶不利。六哥,有许多事情我还没有告诉你。只要我到了昆吾山,他们一定会相信你。” 林熠一震,想到了一种最可怕的可能,低声问道:“若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容若蝶感觉到林熠的肌肉突然变得僵硬,甚至发出轻微的颤抖,一怔之下,立刻明白他对自己生出了误解。幽幽道:“六哥,莫非你到现在还不相信小妹么?假如是我杀害了令师,若蝶又有何面目与你相守一处?” 林熠如释重负轻出了一口气,心头顿时轻松无比,道:“那你就更不该陪我去了。除非你能找出真凶,否则上了昆吾也于事无补。” 容若蝶沉吟片刻,问道:“六哥,假如我能设法让楚凌宇主动撤销这个约定,你还会不会去?” 林熠知道,容若蝶智慧无双,更能轻易借助到冥教庞大的力量。她的这句话绝非无的放矢。只要自己一点头,容若蝶势必竭尽全力对付楚凌宇,逼迫他答应毁约。 但这么做,岂是大丈夫所为? 他坚定的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无论如何,我都会去。但我不会乖乖的束手就擒,我要查出杀害师父的真凶,还有玄逸师叔的死,也一定要追个水落石出!” 容若蝶颤声道:“六哥,如果你一定要去,务必要答应若蝶,绝不意气用事,不管发生任何变故,都必须活着回来。” 林熠哈哈一笑,轻拍容若蝶颤抖的娇躯,说道:“你看我是意气用事不顾性命的笨蛋么?我只是答应楚凌宇回一次昆吾,可没说放弃抵抗,坐以待毙。何况咱们还有整整四天的时间可以在一起,现在也不用弄得像生离死别一样伤心。” 容若蝶从林熠肩膀上抬起俏脸,含泪笑道:“无赖,谁和你生离死别了?” 林熠点头笑道:“就是嘛,咱们可是都发过誓,要在一起相守百年千年的,怎么能说散就散了呢?” 他擦拭去容若蝶眼角珠泪,说道:“来,好好梳妆打理一下,我们去见若水先生。别让他老人家看到你梨花带雨的模样,误以为我欺负了他的宝贝徒弟。” 容若蝶转悲一笑,起身梳洗。林熠和小金退到外屋,等了足足一顿饭的工夫才见容若蝶走了出来。 她紫衣轻扬,容光焕发,玉颊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娇艳无双,秀雅如仙。 林熠眼睛一亮,赞叹道:“看来我在外屋等了这么久,一点都不浪费。” 容若蝶似喜似羞,脸上的忧伤消隐无踪,柔情万千的明眸拂过林熠,轻轻道:“六哥,咱们走吧。” 两人将小金和玲珑龟留下,出了上善若水轩。 林熠回头看了眼兀自站在门外的筝姐,叹道:“他们永生永世都会是这样么?” 容若蝶道:“这些灵仆前世的魂魄都是受尽苦难的冤灵,因为戾气太重,难以穿越冥海投胎转世。师父将他们暂寄在偶像体中,利用各种清退戾气的宝物炼化,再以玄门正宗心法教他们修身养性,去除怨怒。 “只要持之以恒,三五十年后便能重获新生,得以超脱。” 两人边走边说,小半个时辰后到了西侧的海边。一座碧竹筑起的楼台,像探出山崖的龙首,凌空飞驾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之上,仅倚靠一条盘桓上升的竹梯连接支撑。若非亲眼目睹,实在难以相信世上真有这般的“空中楼阁”。 林熠与容若蝶沿着竹梯盘旋直上,越走越高,很快距离脚下的海平面三十多丈远。一蓬紫色云雾飘忽缭绕,把垂醉台环抱笼罩,宛如天上仙境。 林熠这才明白,为什么容若蝶始终那么喜爱穿着紫色的衣裳。 他不禁侧首观望身畔佳人,也不晓得究竟是那缥缈的云雾沾染了容若蝶的灵秀而充满仙意,还是容若蝶因着它们化作了随时会临风仙去的神女。 释青衍闲逸地凭栏而坐,身前一座小炉滚滚烧着沸水,几上摆放了一套古色古香的茶具。林熠远远抬头看到他逍遥无忧的神姿,忽然觉得人世间的杀伐争夺离这里是多么的遥远。此间,只属于醉忘红尘的桃源。 两人见过释青衍,在东帝对面的竹椅并排落座。 释青衍微笑道:“贤侄,你可认得老朽几上的这只茶壶?” 林熠闻言望去,见几上的那只茶壶乃是三个老树虬根,用一束腰合抱而成。左分枝伸出壶嘴,右分枝弯成把手,同含一壶水,共用一支盖。于自然古朴中透着无限高雅美韵,其造型之妙,创意之绝,堪称平生仅见。 他想了想,说道:“小侄依稀记得在哪里听说过此壶的名字,好像是叫‘束柴三友壶’,暗藏有共饮一江水的寓意。” 释青衍拊掌道:“不错,正是‘束柴三友壶’。蝶儿,就烦劳你替我们沏茶煮茗了。为师难得遇上一个通晓茶道的小友,定要好好聊聊。” 林熠急忙道:“小侄这点三脚猫的见闻都是道听涂说而来,可禁不起先生考问。” 释青衍莞尔道:“咱们不过随意闲谈,贤侄不必当真。” 稍顷容若蝶沏上香茗,林熠端起杯盏啜了一口赞道:“好水,好茶!”又瞥了容若蝶一眼,加了一句道:“当然,沏茶的工夫更好。” 释青衍哪会看不出这对小儿女之间暗藏的情愫,呵呵笑道:“看来老夫请蝶儿沏茶,还真是找对人了。茶饮之水,以江水为下,井水为中,泉水为上。贤侄或许能品出这茶是‘雨露春风’,但你决计猜不到这水来自何处。” 林熠挠挠脑袋,偷眼望向容若蝶。 容若蝶忍住笑替他介绍道:“这水是取自上善若水轩旁的难老泉,亦是逐浪岩唯一的淡水来源,有养生驻颜的奇效。” 林熠叹道:“难怪若水先生一望只如三十许人,敢情是这茶水的功效。不过,好像对我却有一点大大的不妙。” 容若蝶讶异道:“这泉水对你又有什么不妙的地方了?” 林熠神秘一笑,改用传音入秘道:“若是过了七八十年,你仍是眼前这般娇艳年轻,我却成了弓腰垂背的糟老头子,那可怎生是好?” 容若蝶心中一甜,就听释青衍笑道:“贤侄,你究竟说了什么,为何蝶儿突然脸红了?” 容若蝶大窘,借着照料炉火逃转身去。 释青衍端起杯盏,悠然道:“贤侄是否明白,这茶中也孕育有道。” 林熠点点头,道:“古人以茶入道,寻求贵生、坐忘、无己的真谛,以期能道法自然,反璞归真。有的还将茶托喻为人,茶杯喻为地,茶盖喻为天,以合‘三才’之数。所以喝茶的时候要将这三者一起端起,表示作‘三才合一’。” 他是酒徒,绝非茶痴,这些学问俱都是从宋震远那里批发而来。好在自己的二师兄不在此处,否则定会向他讨要学费。 释青衍颔首道:“说的好,茶道博大精深,归根结底却仍在一个‘悟’字。假如痴迷于表面的技巧,便不免着于流俗落了下乘。道法自然,返璞归真,茶道如是;仙道也不过如是!” 林熠一省,收起笑容道:“多谢先生指点,小侄定不敢沉缅于技,忘却心悟。” 释青衍宽慰笑道:“孺子可教,难怪蝶儿会对你一见钟情,无以自拔。” 容若蝶不依道:“师父,您老人家什么时候也开始喜欢取笑蝶儿了?” 释青衍叹道:“你不晓得,老朽多么希望你能够像别人家的女孩儿那样快乐无忧的长大。能看到你害羞娇嗔,我有多高兴。” 容若蝶捧着的杯盏微微一颤,轻轻垂下玉首,低声道:“师父----” 林熠望着释青衍与容若蝶,心里感到一股温情。眼前不禁浮现起玄干真人的身影,忍不住又是一阵酸痛。 忽然听见释青衍的声音道:“贤侄,老朽听说你身上有一枚自幼携带的玉坠,能不能取出来让我瞧上一瞧?” 林熠心一紧,知道释青衍终于要进入正题。他取下玉坠,交到释青衍手中,问道:“先生,你认得这枚玉坠?” 释青衍托起玉坠,缓缓回答道:“是的,我认识。我还晓得,它是魔圣聂天曾经拥有的三枚玉坠之一,原本的名字叫做‘执念玉’。 “只要戴上它,任何的**摄魄之术都无济于事,退避三舍。” 林熠低声道:“执念玉----魔圣聂天----”他已然有了答案。 释青衍一字一顿地道:“所以,你的父亲便是昔年魔圣三大弟子之一的林显!” 原来如此,听到谜底揭晓的一刻,林熠反而感到一阵挪去千钧巨石的轻松。 他甚至没有惊讶,没有激动,许许多多困惑自己数月之久的谜题,终于有了解释。 忽地手掌一暖,是容若蝶在几下紧紧握住了他。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垂醉台静寂无声,惟有脚下的波涛拍岸,空中的鸥鸟呼唤。 林熠接过执念玉,重新挂上,却首次感到了异乎寻常的沉甸甸分量,仿佛压得他将要窒息。 平静地,他问道:“那我为什么会成为昆吾派的弟子?” 请继续期待剑谍续集 下集预告: 林熠利用破日大光明弓虚张声势,迫退了追捕自己的楚凌宇。几经辗转,终于带着容若蝶回到东海逐浪岩,也见到了闻名已久的东帝释青衍。 然而在这次会面中,释青衍向他抛出了一连串匪夷所思的秘密----更告诉他,有一个比仙盟更加神秘、更加强大的诡异组织,正在暗中活动,要将林熠拉入其中。 而杀害玄干真人的元凶,也终于有了眉目---- 第一章 垂钓 释青衍摇头道:“这个问题的谜底,要你自己去找。” 林熠略感失望道:“我明白了。谢谢先生告知小侄的身世。” 释青衍道:“不,还有很多事你并不清楚。老朽要告诉你的,也远不止这点。”他的手向外翻转,露出一方翠牌,微笑问道:“你看这是什么?” 林熠怔怔盯住释青衍手心里那方小小的翠牌,嗓子有些发干的沙哑道:“这是我还给楚凌宇的仙盟玉记翠牌,怎么可能会在先生手中?” 释青衍含笑不答,低声吟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手中碧光一亮,又多出了另一枚翠牌,只是比林熠的那枚多了个“水”字,少了个“仙”字。 林熠再无怀疑,震惊道:“先生原来就是仙盟盟主!那若蝶她----” 容若蝶低声道:“对不起,六哥,小妹不能擅自泄漏仙盟机密,所以直到现在才让你知道真相。” 林熠一声苦笑,想起那日被仇厉截杀,自己为求脱身,胡言乱语地骗他说,仙盟新任的总召集人与自己两情相悦,关系非同寻常。没有想到,这些鬼话到了今天居然全都变成了事实。 他怔了半晌,恍然道:“难怪那天在曹府,楚凌宇说什么也要我留下若蝶。” 释青衍含笑道:“你和蝶儿抵达逐浪岩前的两天,老夫就收到了楚凌宇的传书。他不但详述了你们之间的那次对决经过,对贤侄多有赞词,更一再要求仙盟全力查清令师遇害真相。 “甚至,他愿意挺身担保贤侄的清白。” 林熠心中感动,就听释青衍继续说道:“他也提到,最后你为了能亲自护送蝶儿回返东海,竟亮出破日大光明弓,要与他玉石俱焚。” 林熠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解释道:“我也是迫不得已虚张声势,其实根本没有法子能将破日大光明弓拉满,更别说要和楚兄玉石俱焚了。” 释青衍笑道:“你以为楚凌宇没有看出来么?最后他是察觉你眼中魔意越来越浓,随时可能灵志崩溃毁于一旦。同时他可以确认你绝不会伤害蝶儿,所以才故作退让,放你离去。随后又暗中保护,直到你们返回逐浪岩。” 林熠低头叹道:“好家伙,我还是小看了他!”然后说道:“所以先生昨晚会在海边现身,并将守心珠赠与小侄,对么?” 释青衍赞道:“举一能反三,贤侄的机智深得我心。” 林熠难得露出惭愧之色道:“您老人家就别再捧煞小侄了,我可算笨到姥姥家了。那天楚凌宇对着若蝶的眼神、语气都透着蹊跷,言语中更是不带半点敌意和蔑视,当时我就该想到这里面另有文章。” 他同时也醒悟到上善若水轩中,容若蝶为何会提出要陪自己一起前往昆吾山的原因。只要她搬出仙盟总召集人的身分,想必玄雨真人也不能不卖上三分面子。至于请楚凌宇撤销与自己的十日之约,那更是小菜一碟。 但林熠也知道,容若蝶固然能够办到这些事情,却大大违背了仙盟的宗旨和盟规,更会给她带来身分暴露后的巨大隐患。 他百感交集,转头望向容若蝶。见她凝眸浅笑,深蕴柔情正默默注视着自己,不禁相视一笑,心有灵犀。 释青衍道:“老朽差点忘记告诉你,曹府的人我已将他们送到‘合谷川’暂住。先前贤侄送来的那位黎仙子,如今也被安排在那里。等稍过几日,我会放出《云篆天策》的风声,黎仙子便可回返雾灵山脉。” 合谷川,是仙盟专为藏匿和保护目的而特意经营的一处秘密基地,其具体运作只有极少数人清楚。林熠晓得曹彬等人和黎仙子都被安排到合谷川,心中大定。相信纵然五行魔宫挖开地脉,都别想找到他们的下落。 他已恢复了冷静,问道:“先生,既然仙盟已发出缉捕小侄的命令,而且将我从盟单上除名,您还为何要向小侄表明身分,告诉我这些消息?” 释青衍笑起来,说道:“老朽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我早已从十分可靠的消息来源里,确认了贤侄绝非杀害令师的凶手。只是,老朽现在还不能把真相公告于天下,只有委屈贤侄暂且蒙受这不白之冤了。” 火炉边的容若蝶露出了惊讶之色,显然对释青衍所说的“可靠消息来源”也并不知情。 林熠按捺住心潮起伏,沉声问道:“先生,您知道是谁杀害了我师父?” 释青衍站起身,双手负后眺望海面,微笑道:“贤侄,可有兴趣陪老朽出海垂钓?” 林熠看向容若蝶,见她轻轻摇了摇头,表示释青衍既未提及自己,那便是仅邀请了林熠同行。林熠立即明白,接下来释青衍要和自己谈的事情,连容若蝶也需要回避。东帝,到底还想对自己说些什么? 三人下了垂醉台,在礁石旁泊了一叶小舟,长约九尺,宽不过三尺。东帝解开缆绳,跳上舟子招呼道:“上来吧!” 林熠回头对容若蝶道:“我陪先生出海垂钓,你回上善若水轩等我们……海边风大。” 容若蝶浅浅一笑,不置可否,向释青衍说道:“师父,多钓几条沧浪鱼回来。今晚蝶儿下厨为您老人家做几道好菜。” 释青衍哈哈大笑,眼光扫过林熠,大袖一挥扬帆出海。 小舟乘风破浪在海面上划出一道白浪,倏忽远去。行出大约五里,释青衍将石锚抛落海中,分出一根钓竿给林熠,在船头坐下道:“贤侄,你以前可曾钓过鱼?” 林熠摇头道:“不瞒先生,小侄最受不了干坐,临风垂钓这样的雅事素来是心向往之,事到临头却免不了要退避三舍。” 释青衍手腕一振,细长的钓线“嗤”的一响,划出一条美妙的弧线射入海水,说道:“钓鱼最考究的,就是耐心。钓者与鱼之间,斗智斗勇都在其次,首先看的还是有谁先忍不住,露出了破绽。” 林熠在船尾一侧落坐,也学释青衍将鱼钩抛入海中,笑道:“听先生一说,似乎这垂钓与高手对决,有异曲同工之妙。” 释青衍徐徐道:“从某种意义上说,仙盟也是一名钓者。只不过,它要钓的是一头庞大而凶悍的恶鲨罢了。” 林熠一怔,不知道释青衍为何突然把话题从自己师父的死因,转移到了仙盟。 但他没有打断,释青衍接着说道:“仙盟正式成立至今,仅仅区区二十余年。但其实早在几十年前,就有几个杞人忧天的老家伙私下里联合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小型联盟。这其中,除了老朽和雨抱朴,还有一个,是你绝对想不到的人。” 林熠脱口而出道:“魔圣聂天!” 释青衍微含惊讶地看了林熠一眼,道:“不错,正是聂天。我们几个老家伙,立场、背景各自不同,许多信念、理想也不尽相仿。贤侄,你如此聪明,可否能再猜一猜,到底是什么原因将我们聚集在一起么?” 林熠虽然猜对了答案,可心底仍涌起一股难以置信的惊骇之情。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代表天下正道最菁华力量的仙盟创办者中,竟会有魔圣聂天的名字! 他沉吟了半晌,试探地问道:“是为了《云篆天策》么?” 释青衍道:“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我们几个真正要对付的,是一个名叫‘九间堂’的神秘组织。 “‘九间堂’什么时候建立的,目标是什么,甚至首脑是谁,我们几个都可说是一无所知。你一定会奇怪,既然如此,我们又为什么要联合起来和九间堂对抗,是么?” 九间堂!这是林熠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而从他听到的这一刻开始,他的使命与命运将从此和这个组织息息相关,恩怨纠缠。 释青衍自问自答道:“因为魔圣聂天,就来自于这个组织,甚至,他之所以能成为魔圣,睥睨四海,也完全是出于这个组织的造就和扶植。” 林熠默默听着,毫不隐藏也无法隐藏自己的惊讶。 海浪轰鸣,释青衍的声音尽管低沉,却依旧清晰无比的传来:“聂天自己并不知道,九间堂为什么要费尽心机,花费数十年的心血把他推上魔道王者的颠峰宝座。 “但当他发现,事实上自己完全无法脱离九间堂的掌控时,他不甘永远成为傀儡,决定抗争,与九间堂逐渐决裂。” 释青衍似乎是在整理思绪,顿了一顿才说道:“于是,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云篆天策》擅自取出,分赠给五行魔宫,自己手上仅留存一卷。 “他并没有对我们解释过这么做的原因,只说不管发生任何变故,《云篆天策》再不可能完整落入到九间堂的手里。只要缺失一卷,他们的阴谋就无法最终实现。” 林熠禁不住问道:“先生,那究竟是什么阴谋?” 释青衍摇摇头,回答道:“不知道。但如果有一件事情,能令聂天都感到恐惧而不顾一切地去阻止,其分量可想而知。可惜,聂天擅分《云篆天策》的时候,我们的联盟尚远未形成,否则,他也不必出此下策。” 林熠点点头,表示明白释青衍此言的意思。 假如聂天早些时间与释青衍、雨抱朴等人结成联盟,那他大可以将《云篆天策》转交东帝、北帝。这么一来,如今仙盟也不必再为收集《云篆天策》而耗费无数人力,冒尽风险。 释青衍道:“可惜最终,聂天还是失败了,更确切的说,是我们几个老家伙统统栽了跟头。雨兄失去了一条胳膊,老朽二十年前退隐东海,而魔圣索性把命也丢了。然而十九年前逆天宫惊变的内情,依旧有无数的谜团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啊,鱼咬钩了!” 释青衍手腕向后挥出,“哗啦”浪花翻滚,一条两尺多长的沧浪鱼拼命挣扎着露出海面。 林熠想起公揽月所说的逆天宫之行,当下悉无遗漏转述给释青衍。 释青衍认真听完,喃喃道:“龙尊,龙尊----原来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龙尊’。” 林熠问道:“先生,莫非这人便是九间堂的首脑?” 释青衍苦笑道:“老朽也仅是推测而已。九间堂的首脑自称‘龙头’,幕后操纵水无痕的人,应该是他。而九间堂组织里,应该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敢以‘龙尊’为号!” 林熠问道:“先生,我师父……是被这个九间堂组织杀害的?” 释青衍答道:“从目前得到的情报来看,恐怕确实如此。” “为什么?是因为我师父仙盟成员的身分,惹得他们痛下杀手?” 释青衍露出一缕奇异的神色,缓缓道:“九间堂杀害令师,他们的目标,其实是你。” “啪!”林熠手中的钓竿突然被硬生生捏裂,发出清脆的爆鸣。 释青衍轻声叹息,道:“老朽也不敢相信,他们居然会为了这种理由下杀手,嫁祸于你。” 林熠心痛到失去知觉,耳中却清晰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道:“我不信!” 释青衍没有回答,默然将鱼饵装上钓钩,抛入海中。 海风拂过,卷起一阵阵雪般亮白的浪花,拍打着小舟左右摇曳,忽高忽地的在波峰与波谷之间载浮载沉。 偶尔,远处蔚蓝的海水里,一两条飞鱼跃出海面,拉出一道银色的弧线,再钻入海中,溅出一朵白浪,宛如百合花盛绽。 释青衍再次起竿,这回钓到的是一条更大的沧浪鱼。 林熠低沉的嗓音随风传来:“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过是个昆吾剑派的二代弟子。难道,是因为我的父亲是聂天的弟子?” 释青衍将沧浪鱼装进竹篓,只是摇摇头。 林熠缓缓道:“我明白了,你是要我做鱼饵,而且是对方一定会咬钩的那种。” 释青衍将鱼饵挂上钓钩,说道:“仙盟每一个成员的行为都是出于自愿,你可以仔细地考虑。我们还有三天半的时间,等待你的决定。” 林熠问道:“这件事情,若蝶知道么?” 释青衍道:“我没有告诉她。无论你答应与否,这件事情只有你和老朽两个人知道,直到把这条恶鲨从海里钓起来的一天。” 林熠注视海面,浮标在海波的推动中上下漂荡,却始终没有鱼咬钩的动静。他问道:“我想知道,如果我答应了,后面该怎么做?” 释青衍回答道:“回昆吾山,然后什么也不用做,九间堂会主动找上你。” 林熠的手一沉,浮标剧烈颤动起来,他耐心等候水下的沧浪鱼完全咬钩的一刻,没有急于提竿,问道:“假如直到最后,他们也没有出现呢?” 释青衍异常肯定地道:“一定会。他们已经进行了第一步,就绝不会白白放弃,而且,他们要你!” 林熠道:“所以说,如果我想为师父报仇,就必须进入九间堂,才能找出真凶?” “是。因为我们只能判断到,杀害令师的一定是潜伏在昆吾派中的九间堂卧底。然而这个人是谁,我们无从得知。” 林熠“唰”地拉起鱼竿,一条沧浪鱼在空中跃动,尾巴上甩出一蓬水雾。他慢慢收缩钓线,道:“与我一同逃下昆吾山的玄冷真人,也是九间堂的人?” 释青衍道:“现在尚没有确切的情报证明这点,也许将来你能告诉我确切的答案。” 林熠点点头,说道:“您需要我做什么?找出龙头的真实身分,查清九间堂的终极目标,还是逆天宫惊变真相?” “我并不打算给你设置任何目标,能有多大的收获,完全取决于你进入九间堂后的进展情况。因为仙盟目前收集到的所有情报,都无法判断九间堂要吸收你入伙的真正目的。更无法弄清,你现在在龙头的心目中到底有几分重。” 林熠清理思绪道:“您是说,九间堂杀我师父是为了逼我入伙,而这项计画,居然是龙头亲自下达的?” 释青衍道:“不错,由此可见一旦你进入九间堂,绝不可能只是个无名小卒。因此,我们才决定要试上一试。” 林熠注意到,释青衍经常用到“我们”这个词,很显然这里面并不包括自己。那至少还存在另外一个人,会是谁呢? 他深知仙盟严格而近乎冷酷的保密制度,明白释青衍假如不说,也就意味着至少目前他还不想让自己知道那个人的存在。于是说道:“这就像一场赌博,而且庄家还不是仙盟。” “是赌博,一场用你和仙盟存亡进行的赌博。我们不晓得九间堂会怎样处置你,也不晓得你的打入究竟会产生多少价值,可是,我们别无选择,必须赌一赌。也许你不清楚,二十年来为了打入九间堂内部,仙盟前后牺牲了六名精英,最终却一无所获。” 林熠脑海中,一连串闪过近年来突然莫名消失的正道人物的名字,其中不乏声名、修为尚在楚凌宇之上的耆宿长老或是年轻俊彦。他把沧浪鱼装进竹篓,说道:“这次他们主动送上门来,仙盟的确没有理由拒绝。” 释青衍语气凝重,道:“好好考虑几天吧,老朽不能也无法隐瞒其中的危险。” 林熠道:“最多也就是身败名裂吧,从师父领我进入仙盟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经准备好了。” 释青衍摇头道:“这次不同。一旦你答应接受任务,便和仙盟切断了所有的联系,你将失去自己,失去朋友,也可能要暂时失去蝶儿。除了老朽知道你的真实身分之外,再不会得到任何人的帮助和理解,万一任务失败,你将一无所有。” 林熠长出一口气道:“为什么你要把这些可怕的可能结果统统告诉我,不担心我会因此而退缩,拒绝接受任务吗?” “我说过,仙盟每一个成员接受任务的时候,都必须出于自愿。所以我有义务把实情和能够预计到的结果告诉你,而且还必须再提醒你一点,也许将来你要承受的痛苦和压力,会远远比我们现在预估的更大更重。” 林熠忽然笑了起来,说道:“我突然很想问您一个问题。” 释青衍的嘴角也露出一缕高深莫测的笑意,道:“你说,我听。” 林熠的目光落在释青衍侧脸上,一字一顿道:“要是有一天,九间堂要我去杀死若蝶,杀死罗师兄、宋师兄又或者其他的亲人朋友,你认为我该怎么做?” 释青衍的笑意竟更深了,慢悠悠道:“这该是你考虑的问题。如果是老朽,我也许会直接把这个问题交到龙头的手上。” 林熠一震,微笑道:“我懂了,至少我手上也不是没有一点筹码。” 释青衍眼中露出欣慰赞赏之色,说道:“你很聪明,这也是老朽决定将计就计实施这项计画的重要原因之一。既然是赌局,在开注前谁也不可能预测输赢。除了运气,也需要智慧和勇气,恰巧,这些你都有。” 林熠会心道:“剩下来的,就是要看我怎么利用好手上仅存不多的筹码是么?” “筹码总需要一点一点赢回来的。或许你能够令龙头输个精光。” 林熠用力一甩鱼竿,钓钩“啵”地射入水面消失不见,沉声道:“我决定了!” 释青衍依旧平和镇定,他问道:“你真的决定了?” 林熠道:“我有个条件,先生也必须答应。” 释青衍不假思索地道:“说,不管是什么,我一定会替你办到。” 林熠清楚地一字字说道:“在我完成或者失败前,保护好若蝶,绝不能再牺牲她。” 释青衍郑重的点头,向林熠伸出左掌,说道:“老朽答应你!” “啪!”双掌清脆地一击,释青衍却顺势握住林熠的手,用力紧了紧,说道:“你一定要成功,活着回来。为了使命,也为了蝶儿。” 林熠蓦然笑道:“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爽快的答应了你?因为这一刻之前,我还是背负弑师大罪的正道叛逆,转眼竟莫名其妙成了除魔卫道的英雄。 “我也很好奇,那位龙头老大,会开出怎样的条件诱我入伙?说不定,要让我成为他老人家的继承者呢?” 释青衍大笑道:“你这么一说,老朽都觉得实在应该羡慕你。可惜,他们挑中的是你不是我。” 林熠哈哈一笑,说道:“或许,他们是觉得你太老了一点,不如我来得前程远大。” 释青衍见林熠这么快便恢复了洒脱,谈笑自如堪比行云流水,不由对眼前这个年轻人更多了几分喜爱,松开手低声道:“要小心!” 林熠笑嘻嘻地说道:“我可是赌桌上的顶尖高手,不信你可以到京城的赌坊问问。” 释青衍肃容道:“贤侄赌场风范老朽未曾领略不好断言,但情场手段我却甘拜下风。” 两人相视一笑,释青衍收起鱼竿,望着前方天际道:“要起风了,我们返航。” 话音刚落,一道狂风推动着数丈高的潮水涌到,将小船掀上高空。 释青衍收起石锚道:“来得好!” 林熠起身仰望天宇,纵声长啸道:“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一个巨浪打来,两人稳稳站定,扁舟掉头鼓帆而去。 第二章 夜火 船到海边,风大浪急,黑云压顶,眼见就要有一场暴风雨降临。 林熠远远就看到容若蝶衣带翻飞从垂醉台向下飞奔的身影。他赶紧御风从船上掠起,如飞箭一般冲到容若蝶身前,将她一把搂进怀里,立刻察觉到她的手早已冻得冰冷。 林熠痛惜道:“不是让你回去等我们么,为什么还留在这儿?” 容若蝶笑了笑,扬起俏脸道:“回去了也是闷着,还不如站到垂醉台上欣赏海景,等你和师父回来。” 释青衍拎着竹篓走了过来,笑道:“蝶儿,今晚我和熠儿就全看你的手艺了。” 容若蝶的明眸中现出一抹喜色,知道释青衍已认可了自己和林熠,接过竹篓说道:“师父,蝶儿新捉摸出了几招烧鱼的好法子,今晚一定让您老人家大快朵颐。” 三人一边说笑,一边走回上善若水轩。刚到门口,倾盆大雨和着狂风扑面而至,将逐浪岩笼罩在一片凄迷的浓郁雨雾中。 容若蝶心情舒畅,宛如一羽欢快的小鸟忙里忙外,筝姐在一旁为她打着下手。小金也想帮忙,但很快它就沮丧地发现,在厨房里自己的才华全无用武之地,碰碎的盘子比刮落的鱼鳞还多。 释青衍和林熠闲暇地坐在小厅里,品茗观雨。两人之间仿佛早有了针对容若蝶的攻守同盟,绝口不提适才交谈的内容,只海阔天空地摆起龙门阵。 东帝渊博强闻,又比林熠多了至少两个甲子的人生阅历与体验,信手拈来或是妙趣横生的故事,或是琴棋书画的心得,自然不是林熠所能及。但林熠生性豪迈不羁,面对释青衍也并不拘束怯场,一老一少一搭一档十分默契。 趁着容若蝶聚精会神在厨房里做着晚饭的工夫,释青衍忽然放低了音量,说道:“熠儿,老朽看得出来,蝶儿与你情深意切,难分难舍。如果你愿意,老朽愿为你们订下婚约,明日就将她许配与你如何?” 林熠的心头猛跳,能与心爱之人比翼双飞,举案齐眉,这当然是他最大的渴望。但是,释青衍在这个时候主动提出,也许,是他预料到了日后的凶险,为了让自己不留遗憾,才做出这样的决定。 短暂的沉吟后,林熠摇头道:“谢谢先生的好意。不过小侄想,还是等活着回来以后,给若蝶一个光明正大、风风光光的婚礼,也许更好。” 释青衍心里一痛,点点头道:“老朽明白了。林熠啊,释某活了一百五十余岁,难得对什么人生出愧疚和敬佩,可今天你让我……我不愿瞒你,老朽这么做,还有另外的一层用意,却远没有表面上那么光明磊落。这点,我不如你!” 林熠道:“先生胸怀天下,小侄能够体会其中苦衷。” 释青衍怅然一叹,萧索道:“胸怀天下,胸怀天下----等你回来的一天,老朽也真的该退隐了。” 林熠苦笑道:“似乎,就冲着先生的退隐大计,小侄也不得不活着回来。” 释青衍哈哈笑着向屋外招呼道:“筝姐,将那坛‘翠波月’拿来,老朽要和熠儿把酒当歌,秉烛听雨。” 三人一顿晚饭足足吃了个多时辰,释青衍的“翠波月”最后倒是小金喝得最多。容若蝶重新沏上热茶,筝姐撤下杯盏碗碟,闲聊了几句释青衍便起身道:“好啦,老朽要回屋打坐了,早些休息吧。” 林熠和容若蝶将释青衍恭送出门,上了二楼的屋子在外间小厅坐下。容若蝶点上红烛,将漫天风雨关在窗外,说道:“六哥,你今晚有心事?” 林熠一凛,呵呵笑道:“有么?兴许是你今晚特别的美,让我忍不住一直走神。” 容若蝶摇头道:“别骗我,你瞒不过若蝶的。刚才饭桌上,你只喝了三杯,其中两杯还是和我师父对饮的。如果不是心不在焉,你不会这样。” 林熠继续保持笑意,只是连自己觉得都有些僵硬,说道:“也许是我有点累了。” 容若蝶沉默片刻,徐徐问道:“出海后师父究竟和你说了什么?” 林熠再也笑不出来了。他首次意识到能娶个又美丽又聪明的老婆固然可喜,但有时候不免也会因此而多生烦恼。 容若蝶清澈而犀利的眼神凝视林熠,好似能看破他的一切伪装,继续说道:“是有关昆吾山之行的事情,对么?” 林熠既不能点头,也无法摇头,静静道:“若蝶,你是总召集人,应该明白仙盟的规矩。” 容若蝶的脸色大变,屋中静默惟有红烛垂泪,半晌涩声道:“可你也别忘记,我更把自己看作是你未来的妻子!我需要知道我的爱人将要去做些什么,危险有多大?” 林熠的眼角有点发红,久久、久久说不出话。 两人便在沉默中彼此对视,窗外风雨正浓,劈啪的雨点敲击在窗纸上,咆哮的狂风穿越过山,穿越过海,穿越过黑夜里两颗跃动的心。 “呼----”一卷狂风终于荡开窗子吹了进来,冰冷的雨水随之侵袭而至,带着森森的寒意。桌上的红烛无助地挣扎颤动了一下,之后,世界融入黑暗。 容若蝶突然扑入林熠的怀抱中,紧紧抓住他的肩头,哽咽道:“为什么会这样?” 林熠将她冰凉的娇躯搂在胸前,体内简直要爆炸开来,贴着容若蝶柔软的耳垂,林熠低语道:“我答应你,不管我去做什么,不管我去了多少时候,我一定会回来找你,天涯海角、千年万年,我都一定会找到你! “然后我们永不分离,去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搭一间小屋子。我们一起种一些菜,养一些鸡,再在院子里栽满你喜爱的兰花,就这么一直慢慢的变老----嗯,或许,我可以再给你搭个秋千架?” 容若蝶“噗哧”一声破涕为笑,顺口轻轻咬住林熠的肩膀,却再忍不住眼中的泪珠与心中的悲伤,伏在林熠肩头泣不成声。 林熠仰起头,只为让泪水能倒灌回眼睛里,即使是万丈豪情、心比石坚,这一刻的黯然**,也令柔肠寸伤。 轻轻地止住哭声,容若蝶抬起头,低微而坚定地耳语道:“六哥,今晚,若蝶就想成为你的小妻子----” 一种无法说清的东西,几乎立刻淹没了林熠的头顶,黑暗中,容若蝶的玉容上兀自有珠泪在悄然滚落,但眼神是那样的深,那样的幽,微笑着向他说道:“相信我,我会成为这世上最乖巧、最温柔的妻子,守住我们一生的承诺。” 林熠热血上冲,不顾一切重重吻在她咸湿的樱唇上,恨不能将她融入到自己的身体里,从此真的可以不要再分开,不要再远离。 红被翻波,夜色凄迷。黑暗中容若蝶褪下最后一件亵衣,露出了完美无瑕的处子**。黛眉秋波,冰肌玉骨,像是上苍用尽了人世间所有的钟灵仙韵,而今终于让她崭露在林熠的眼前。 筑玉溪畔,那惊艳的一瞥,恍若昨日。玄映地宫,那生死相随的誓诺,浮响耳畔。 风更疾,雨更狂,然而还有谁会在意这些?让风让雨去吹去飘吧,今夜本不该是它们的舞台。 容若蝶低低娇吟着,火红的双颊点燃了夜的狂野。屋子里的寒意在不知不觉中退却,两个滚烫而青春的生命再无间隙地水乳交融,忘乎所以地品尝着人生最浓烈美妙的况味,教时光凝滞。 这样缠绵着、融化着,床儿奏起“吱吱呀呀”的交响,一任春红谢落,香雨润夜。东海为媒,苍天可鉴。他们再不理会世人的目光,也不再去担忧明天的日子,只将这一刻的生命浓缩成刻骨铭心的菁华。 悄悄地,雨歇,风停。一轮明月从云层后露出皎洁的光辉,温柔无声地透过窗,轻抚在两人紧拥的火热躯体上,送来一份祝福,一份温馨。 容若蝶疲倦而满足地依靠在林熠**的胸膛上,细细娇喘着,将散落的亮黑秀发瀑洒遮掩到他的脸上。林熠一手怀抱着她,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容若蝶光洁浑圆的香肩,上面多了几许齿印,那是他留在怀中少女身上的印章。 静谧着,两人享受着雨暴风狂后的宁和与充盈。谁都不愿意开口,首先去打破这动人的宁静。 直到许久之后,林熠的手无意碰触在容若蝶的玉背上,才听到她像惊颤的小鸟低低惊呼了一声,嗔道:“坏蛋,你把人家的背上也抓破了。” 林熠嘿嘿一笑,小心翼翼抚摸着伤痕,说道:“没关系,这是我兵临城下时捎带插上的旗帜。好告诉别人,这片地盘已经全部属于老林家了。” 容若蝶娇羞无限,重重往林熠胸膛上啃了下去。 林熠本想忍住,可当他发现怀中娇人竟然没有一点松口的意思,林熠“哎哟”大叫了起来,容若蝶这才俏皮地微笑道:“我也是在告诉别的女人,这里已有了女主人,再容不下第二个。” 林熠苦着脸道:“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你倒学得快,干脆在我背上插一块木牌,上面就写:“私家园林,非请勿入’岂不更好?” 容若蝶支起头,娇憨道:“六哥,你说将来我们的孩子该取什么名字好听呢?” 林熠道:“名字叫什么不重要,只要能像你一般的美丽聪慧。” “我只希望,他们能够无病无灾,快快乐乐的长大,不要再像他们的爹娘那样辛苦,尝尽生离死别,剑光血影。” 林熠轻轻在她唇上一吻,道:“今晚是咱们的大日子,也该说些快乐的事情。对了,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若水先生他们都叫你做‘蝶儿’,而我却叫你‘若蝶’?” 容若蝶用手指头点着林熠挺直的鼻梁,快乐道:“因为‘蝶儿’是属于许多人的,‘若蝶’却只属于你一个。” 林熠心潮澎湃,将容若蝶的**紧紧拥入怀中,柔声道:“若蝶,我哄你睡觉好不好?” 容若蝶乖巧的闭起眼睛,点点头道:“我要你像岑婆婆那样哼歌给我听。” 黑暗中回荡起似曾熟悉的调子,虽然这美妙的曲调经林熠的演绎而变得左高右低,但在容若蝶心中这就是世上最美的天籁之音。 她恬静地让睡意渐渐拥抱全身,低低说道:“六哥,明天早上我要带你去难老泉,让你看看我小时候在那里栽下的一株兰花。” 林熠轻声道:“天一亮我们就去,我要在那株兰花旁再种上一株,让它们相依相伴就像我们这样,再不会寂寞孤独----” 容若蝶的嘴角浮现一抹甜蜜的微笑,慢慢地沉入了梦乡。 林熠小心地将她放在床上,盖上被褥。目光看到那一滩零落的殷红,心底酸甜交集,更明白伊人的喜怒哀乐从此后紧紧缠绕在自己的身上、心间,他再不可能是那个了无牵挂的不羁浪子。 他披上衣衫,走到窗前,外面烟雾濛濛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夜,忽然变得静极了,甚至连风的脚步都小心翼翼的放轻,惟恐惊扰了屋中人的甜美梦境。 寒月渐上中天,林熠忽然涌起一缕惆怅,想道:“等它落下的时候,我们就只剩下三天相守的光阴了。” 白驹过隙,三天,太短,太快。别后会如何?归来时佳人无恙否?林熠不知道答案,也许除了冥冥中的上苍,谁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胸口宛如压着一块巨石,禁不住羡慕起啸月饿狼,可以把所有的积郁统统宣泄到茫茫的夜色中。默立良久,却还是只留住一泓月光。 忽然心底听到筝姐的声音道:“林公子,如果方便,主人希望请你一会。” 林熠一怔,颔首回答道:“好,我马上就来。” 他穿戴整齐,看到容若蝶酣睡正甜,嘴角泛起一丝笑意。低下头轻轻一吻,合上了门窗步下小楼。 筝姐静立在厅中,见到林熠向他微一躬身:“请跟我来。” 两人离开上善若水轩,走了约有百丈,来到一片竹林中。筝姐在一排竹庐前停下:“主人就在中间的屋里等候公子。我回去照料小姐。” 林熠说了声“多谢”,抬步走近竹庐,通禀道:“先生,我来了。” 释青衍在屋中应道:“熠儿,进来。” 林熠推门入屋,不禁一怔,原来竹庐里赫然摆放着一鼎铜炉,烈焰熊熊,吞吐着深蓝色的火舌。 释青衍道:“这是‘天兵降尊炉’,是锻造炼制神器的三大仙鼎之一。你原先用的那柄仙剑已被昆吾派收回,现在手上的化血飞镰恐怕多有不称手的地方,所以老朽想替你用三日之功另炼一柄仙剑。时间尽管仓促了一点,但有天兵降尊炉的助力,应可差强人意。” 林熠一直在头疼这个问题。普通的凡兵毫无灵性,对于仙家弟子来说等若废铁一块,但急切中想寻找到一把合意的仙剑,又谈何容易? 他想了想,问道:“先生,我有一个想法,不晓得是否可行?” 释青衍呵呵笑道:“所谓一人计短,二人智长,你有什么想法就尽管说出来。” 林熠抬手摘下化血飞镰,道:“我想直接用它改铸成一柄仙剑,不知能不能成?” 释青衍接过化血飞镰,修长的手指从锋刃上轻轻滑过,赞道:“不愧是魔兵中的翘楚,尽管把它交给老朽。三日之内,我送你一把绝世好剑!” 林熠谢道:“那就辛苦先生了。”他知道释青衍应还有其他话要说,所以也没有急着告辞。 果然释青衍道:“熠儿,这三天你不妨放开心怀,什么也不必去多想,全心全意的守着蝶儿,其他的事情,我会替你安排妥当。” 林熠颔首道:“我会的,先生。”迟疑了一下,又道:“先生,如果我永远也不能回来了,希望你不要把实情告诉若蝶,我相信,你有办法替我隐瞒。” 释青衍苦笑道:“要瞒住蝶儿,那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所以熠儿,你无论如何先保全住自己。我不想眼睁睁看到你们的幸福毁于一旦,而罪魁祸首偏偏就是老朽。” 林熠道:“我知道了,这件事也拜托先生,请多加费心。” 释青衍只点点头,什么也没说。林熠转身时,才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次日清晨,阳光将容若蝶从睡梦里惊醒,她睁开眼却发现身边空空荡荡,立时坐起惊呼道:“林熠!” 林熠爽朗熟悉的笑声从屋外传来,说道:“我猜错了。原本还以为你会睡到日上三竿也醒不过来,没想到起得这么早。”他端着热水走进屋里,道:“若蝶,穿上衣服赶紧洗漱,用完饭我还等着去难老泉栽花呢。” 容若蝶苍白的玉颊上渐渐恢复了血色,揽住林熠的腰低声道:“我醒来发现你不在身边,还以为你不告而别,悄悄回了昆吾山。” 林熠闻着她秀发散发出的清香,柔声道:“怎会呢?我走的时候,一定会告诉你。” 容若蝶展颜一笑,穿上衣衫。这次,她没有再让林熠回避。起床下榻后,淡紫色的床单上,那朵盛开的红花触目惊心,容若蝶不禁大羞,赶忙将它裹起来道:“坏蛋,还不帮我收着。一会儿拿去洗。” 林熠笑嘻嘻道:“洗什么,这可是咱们琴瑟相偕的见证。我建议,把它好生收藏起来,将来作为传家宝留给咱们的儿孙。” 容若蝶跺脚道:“你还说,都是你不好,才累得人家这样----” 林熠虽然对男女之事并无太多实质经验,但也明白容若蝶昨晚向自己奉出了女儿身后,情绪上正处于最敏感脆弱的时候,正需要温情细心的呵护疼爱。 他接过床单,变戏法一样地塞进袖口不见,笑道:“好,好,为夫谨遵老婆大人之命,把它收起来就是。” 容若蝶瞥了林熠一眼,扭头道:“谁是你的老婆了,无赖----” 林熠惊奇道:“咦,那昨天晚上是谁扑进我怀里,说要做个世上最----乖巧、最----温柔的小娇妻?难道是我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出了问题,还是耳朵听错了?” 容若蝶大羞,把头埋进林熠的怀中再不敢抬起,撒娇道:“你又欺负我!” 林熠得意非凡,真正明白过来为什么古人会说只羡鸳鸯不羡仙。 容若蝶梳洗完毕,坐到梳妆枱前细心的打理。女为悦己者容,况且面对的是自己刻骨铭心的爱人?她的眉宇间洋溢着动人的春意柔情,一边描眉一边问道:“咦,怎么没见到小金,它去了哪里?” 林熠嘿嘿笑道:“这个家伙早把我们丢下不管了。它现在满山遍野的游荡,乐不思蜀,见到什么都觉得新鲜有趣。天没亮,又急着下海找它的鲸鱼朋友去了。” 容若蝶道:“你打算带着小金一起去昆吾山么,还是把它留在逐浪岩?” “留着吧,有它给你做个伴也多些热闹。” 容若蝶的笑容一黯,她猜到了林熠还有一个没有说出来的重要理由。那就是昆吾山之行凶险万分,林熠也没有把握完全保证小金不出意外。 林熠见状,伸手夺过容若蝶的画笔,说道:“来,看看为夫的手艺!” 容若蝶笑着推开他的魔爪,道:“你当是画驱鬼的灵符么,还不把眉笔还我?” 两人打打闹闹,足足画了半个时辰的妆才出了里屋。用过饭后,筝姐送来锄镐、花苗,问道:“小姐,要不要我跟您一起去?” 容若蝶道:“不用了,我们两个转一圈就回来。” 出了门,林熠坏坏一笑,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让筝姐跟着,其实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昨晚的动静那么大,岂能逃过她的耳朵?” 容若蝶狠狠在林熠身后踹了一脚,道:“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老虎不发威,你当是病猫么?” 林熠飘身向前,回头哈哈笑道:“你终于承认自己是母老虎了!” 行出一段,绕到了上善若水轩后,听到水声叮咚,一股清泉从山石的缝隙中淙淙冒出,汇成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往东蜿蜒而去,隐入葱郁竹林中。 在小溪的两岸,兰花遍野,只是未到盛开季节,无法让人领略到花海盛况。 容若蝶走到一株紫心兰前,说道:“这是我六岁时栽下的那株兰花,师父替它起了个雅致的名字,叫做‘蝶恋花’。你瞧,只一转眼,长这么高了。” 林熠放下工具,吆喝道:“好咧,开工!”挥动锄镐三下五除二挖出一个土坑,比了比问道:“若蝶,这样可以了吧?” 容若蝶在溪畔清洗着床单,回首瞧了眼不由莞尔叹道:“林六公子,这都可以把整株花苗全部埋进去了,你说可不可以了呢?” 林熠讪讪一笑,道:“我想挖得深些,将来也好让它长得高些快些。” 折腾半晌,一头大汗地将花苗栽下,拍拍手上的泥土得意道:“行了,大功告成!来,老婆大人瞧瞧是否合格?” 容若蝶绕着新栽的花苗走了几圈,不说话,眉头却越皱越紧。 林熠忍不住紧张地问道:“怎么,有哪里不对么?” 容若蝶忍着笑道:“好像……似乎……或许……应该……可以了吧。” 林熠叹气道:“原来你在耍我!好,我决定给这花苗命名为‘蝶入林’。” 容若蝶哪能不明白这“蝶入林”的意思,没好气地一指溪边的床单道:“你果真是多才多艺,既然如此,能者多劳,就请你快用纯阳真气把床单给烘干了。用北帝的太炎心诀应该会很快吧?” 第三章 伤别时 两天的时光一晃而过。林熠白日里随着容若蝶遍游逐浪岩各处景胜;到了晚上,便依偎窗前,数着漫天闪烁的夜星伴着她渐渐进入梦乡。 两人都只字不提分离的话题,更不愿去计数剩下的相聚光阴还有多少,只想将每一刻的现在都深深烙印入记忆里。 第三天的傍晚,空气里洋溢着一抹淡淡的忧郁,连夕阳都变得消沉,恋恋不舍地驻足在天的尽头。林熠和容若蝶一人搬了一把竹椅,坐在上善若水轩前的小池边,默默凝望日头一点一点向着海面沉落,把余晖染红苍茫无垠的东海。 再一个天黑,就是离别的时候了。小金似乎也感觉到了黄昏中压抑的气息,失去往日的欢快,静静骑在林梢,手里拿着山果有气无力地边啃边丢,弄得树下一片狼藉。 伴着最后一线晚霞隐没,黑夜徐徐将海天包围。一轮弯月升起,鸥鸟归巢了。 容若蝶的目光依旧执着地停留在缥缈的天际,低语道:“日头落得真快,为什么我以前从没有这样清楚地感觉到过?”林熠努力挤出笑容,说道:“它虽然走了,可月亮不是又来了么?”容若蝶仰望月色,轻轻地低吟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六哥,我忽然很想踏着月光,到海边的沙滩上走走。”林熠一拍扶手,起身道:“好,咱们这就去海边,绕着逐浪岩慢慢走上一圈。然后坐在礁石上,我陪你一起等明天的日出。”他刚把容若蝶从竹椅里拉起,眼角余光却看到了释青衍缓缓从远处走近。 容若蝶神色一黯,低声道:“师父一定是有事来找你,我先回屋换身衣裳。”说着松开林熠的手,带走了一阵香风,留下了一抹心痛。 释青衍目送容若蝶隐入上善若水轩,萧索道:“是不是打扰你们了?老朽实在不该在这个时候来,对不起。”林熠收拾情怀,摇头道:“没什么,先生找小侄是否还有什么吩咐?”释青衍道:“你的剑,我已铸好。”右手一挥,从腰间突然绽放出一束银色电光,冷气寒芒扑面而至,响起“嗡嗡”悠然悦耳的镝鸣。 镝鸣渐隐,三尺寒芒在释青衍的手中凝成一泓光鉴照人的澄清秋水,细长的剑身仅只一指宽,薄如蝉翼流动着银色的冷晕。 林熠一怔,伸手接过,顿时感到原先蕴藏在化血飞镰中的暴戾之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缕飘逸如水的灵性。他问道:“是柄软剑?”释青衍点点头,微笑道:“我用天兵降尊炉熔锻两日三晚,化去了其中的煞气,又熔入北海天母、星髓碎辰等十七种质材,最后以‘临兵斗阵咒’铸成此剑。毫不夸张的说,它堪称是老朽平生最得意的杰作之一,希望你能够喜欢。”林熠轻抚剑锋,更加清晰地感应到剑中流动的灵韵,似水绵,比山韧,仿佛只要心念一动,它就会飞腾九霄,刺透斗牛。由衷而欣喜地赞道:“好剑!”释青衍欣慰的一笑,说道:“你能这么说,老朽这些天的心血就算值得了。平日不用此剑时,可以将它束入腰带,从外表上绝对看不出来。一旦出剑,势必如惊虹贯日,奔雷天纵,教人防不胜防。”林熠手指在剑上一弹,发出“叮----”的一记悠长清响,说道:“多谢先生。”释青衍注视颤动的剑锋,感慨道:“谢我做什么?老朽能为你做的只有这点,以后所有的危险和苦难,都要由你独自面对。 “熠儿,如果你现在想改变主意,我非但不会失望,反而会感到解脱。带着蝶儿远走高飞吧,这世间的恩恩怨怨实在太多太多,何必一定要由你们来背负。”迎上释青衍真诚而复杂的目光,林熠沉默着,手指抚过剑锋,让它停止了颤动,重新恢复宁静:“先生,有你这句话,已经足够。”释青衍一声怅然长叹,抬头仰望寒月冷星,道:“明天,当你离开逐浪岩,就将是一个新的开始。我们的这项计画叫做‘斩龙’,将完全围绕你进行。但实质上,可以给你的支援会少得可怜,甚至,仙盟依旧会通缉追捕你。”林熠笑了笑,道:“我明白,你们喊杀得越热闹,我就会越安全。”释青衍面色凝重,说道:“但你千万不要大意。因为除了我,没有人会知道你的真实身分。到时候任何人对上你,都会竭尽全力的生死相见,即使老朽在场也绝不能阻止,更不能出手襄助你。”林熠满不在乎地道:“这样的日子我已经过了一个多月,早习惯了。何况,九间堂不会让我那么轻易完蛋的,他们会保护我的,哈哈!”释青衍道:“借助敌人的力量保全自己,你能想到这点很好。记住,你的代号是‘龙刃’。如果某一天有人能够叫出你的代号,就表示他是绝对可靠的盟友,也是仙盟安排接应你的人到了。”林熠低低重复了一遍道:“龙刃,这个名字我听一遍就不会忘了,先生放心。”释青衍颔首道:“我的代号‘渔夫’,同样也仅为你专设。”林熠犹豫了一下,问道:“先生,我想知道,万一有变我该如何和你联络?”释青衍点头道:“你伸出左手。”林熠愣了愣,将左手伸出。 释青衍捋起他的袖口,低声道:“放松身心,阖上双眼。”林熠心驰神松,将眼睛闭起。很快,他感觉到面前隐约亮起了一团红色的耀眼光芒,紧接着左臂上一阵炽热,有一股热流源源不绝地融入体内,在手太阴肺经中凝聚成丸后,沉寂下来。 直到半盏茶过后,这种奇异的感受消失,才听到释青衍略含疲倦的声音道:“好了,你可以睁开双眼了。”林熠好奇的睁开眼,就看到一团殷红色的符印正迅速消融进自己的皮肤里,禁不住讶异地问道:“这是什么玩意儿?”释青衍额头上渗出细微的汗珠,显然刚才耗损的功力十分可观,回答道:“是一座小型的传输法阵,不过,它传送的不是东西,而是声音。”林熠难以置信道:“声音?你是说通过它,我无论在何地,都能把说的话传输到你的耳朵里?”释青衍摇头道:“还没有那么神奇。我会通过另一座隐藏在密室里的传输阵接收你的声音,即使老朽不在,那里也会有人昼夜不休地全天守候。”随后释青衍将启动传输法阵的方法口诀教给了林熠,叮嘱道:“一般情况下,‘传音法阵’会隐藏在你的手太阴肺经中,只有经过你的催动才会浮现到体表。不过每使用一次真气都会耗损极大,若非必要最好不要动用。”林熠道:“我明白了。”见符印已经完全消隐进皮肤,将卷起的袖口放下。 释青衍道:“你手里的软剑已不再是化血飞镰了,建议你另外起个名字。”林熠想了想,望向远处,若水轩方向似乎闪动着微弱的灯火,悠然道:“就叫‘心宁青衍脸上不经意的痛楚之色一闪而逝,说道:“蝶儿会懂得你的心意的。”林熠苦笑道:“不知道为什么,每回看到她对我微笑的时候,鼻子里都有些发酸。我真不晓得到了明天早上,我该怎样舍下她离开?”释青衍惟一能做的,就只有沉默。 林熠怔怔凝望上善若水轩半晌,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地说道:“我会永远记得这个地方,即使死了,魂魄也会归来再看上一看。”释青衍包含世情沧桑的目光不敢再面迎林熠,说道:“我已经替你另准备了一些必需的物品,包括几张灵符和丹药。明天一早,让筝姐送给你。”林熠点了点头,收回目光,脸上露出笑容道:“您老人家不想再教我两手么?”释青衍一摇头,叹道:“你这小子,总不肯吃亏。你当老朽会敝帚自珍,吝啬将这点功夫教给你么? “可是一来你已有了《幽游血书》,其博大精深远胜老朽所学;更重要的是,从任何细节上,你都不能露出与我有关联的端倪。所以,老朽实在无法传授给你什么,只能以灵符丹药相赠。” “我晓得。其实先生这几日已经教给我许多,足够小侄受用一生。”释青衍逸出苦涩笑意,一挥衣袖道:“明早,老朽就不送你了。咱们就此作别,你多多保重吧!”青色的身影飘然去远,清冷的夜空里幽幽响起一泓笛声,又渐渐隐没。 林熠伫立半晌,听见笛音如风缭绕消散,猛一甩头向着上善若水轩大声叫道:“若蝶,你准备好了没有,我们要出发啦!”忽然听到林梢上小金“吱吱”的叫嚷,眼巴巴企盼地瞧着自己。林熠一笑,向它打了个呼哨挥手道:“小金,你也来!”小金一声欢呼,从碧竹上跃下,三两下就跳到林熠肩头稳稳站住。蓦地,眼睛一眨一眨呆呆望向前方。 容若蝶一身盛装,宛若仙子,踏着月色走来海边。黑夜仿佛亮了起来,星月将皎洁的光辉聚集在她空灵的俏脸上,把所有的美浓缩成永恒的刹那。 林熠心神俱醉,巨大的幸福感涌满全身,忘记了说话,与呆呆的小金一起呆呆地站立。 容若蝶的笑颜盛绽如漫山的幽兰,轻轻道:“还没有看够么?”林熠长叹道:“怎么能看得够呢?就这样望着你,三生三世我也不会厌倦。”容若蝶伸出玉指,在林熠鼻尖上一刮,故意不屑道:“口是心非,谁信你了?”林熠鼻中闻到一缕淡淡如兰似麝的芬芳,直沁入心底,突然把容若蝶一把横抱到了胸前。 容若蝶失声惊呼,娇嗔道:“坏蛋,你要做什么?”林熠高声大叫道:“我要带你飞上夜空,去看星、看海,看我们的未来!”他御风升起,上善若水轩在脚下渐渐变小,很快逐浪岩也化作黑暗中一颗沉睡的明珠,在海波相拥里静静远去。 咸湿的海风拂过衣袂,银光粼粼的波涛蔓延向无边无际的远方。容若蝶双手环抱在林熠脖子上,宁静地依靠入他的怀里,感觉自己已变成一羽鸥鸟,在苍茫无垠的夜空里自由而快乐的翱翔。 前方,那是什么东西在闪耀,容若蝶轻轻低呼,玉手指向远处的天宇欣喜地叫道:“你快看,流星!”一颗璀璨的流星拖曳着绚丽的光芒,从漆黑的夜幕中滑过,冉冉投向大海的怀抱。 容若蝶轻声道:“岑婆婆曾经对我说,当天上出现流星的时候,就是上苍的使者降临,来聆听世人的心愿。如果能够在它消逝之前许下愿望,所有的美梦就会化为现实。”她的声音犹如天籁,回荡在林熠耳畔。他道:“那就让我们也都来许个愿吧!”容若蝶望着迅速去远的星光,遗憾地摇头道:“恐怕来不及了----”林熠充满信心地道:“没关系,我们可以追上它,让它听取我们的心愿!”腰间光芒电闪,心宁仙剑矫龙般弹射。林熠念动真言,祭起御剑诀,化作一束银色的电光向着流星飞逝的方向追去,他是要留住一个梦想,一个希望。 容若蝶满怀着感动与惊喜,像个孩子虔诚地闭上眼睛,祈祷上苍,来听取一个凡间少女的心声。 星光灿烂,涛生云灭。风被他们远远抛在了身后,整个天地都屏住了呼吸,聚精会神地倾听那个少女向着飞逝的流星,许下的愿望。 流星终于消失在海平面下,林熠收住仙剑,问道:“若蝶,告诉我,你的愿望是什么?”容若蝶轻轻地、梦幻一般地说道:“我希望,快乐的日子且莫一去不返;我深爱的人一定会平安归来。就算要我来世无休止地轮回在冥府地狱,看不到一线的光亮,我也心甘情愿----”林熠湿热的嘴唇封住了她的呓语,好像要把她后面半句的话融化在自己的热力中。许久之后,容若蝶细细地娇喘着道:“你呢,也告诉我你许下的心愿是什么?”林熠微微笑着,摇头道:“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容若蝶作出满不在乎的娇憨,哼道:“不说就不说吧,我不会猜么?”林熠神秘地道:“你猜不到的,那是我从没告诉过你的最大渴望。”容若蝶愈发的好奇,但受不了林熠故意摆谱的模样,硬生生忍住不再追问。两人徐徐回返逐浪岩,飘落到海滩上。银白色的沙滩焕放着皎洁的光辉,柔软的细沙向着视线尽头铺展成世上最长的一条地毯,海水不断地洗净每一点尘埃。 两人脱下鞋袜,手牵着手,漫无目的地缓缓向前,就这样,一直往前走。**的脚面被潮水淹没又现出,留下四行相依相伴的足印蜿蜒着走向黎明。 云倦了,风歇了,天地间只剩下她与他,把时光吝啬地流逝。 今夜无眠,每一秒钟,每一次眼神的交投,都显得如此的弥足珍贵,不敢虚度,不敢荒废。 月上中天,林熠环抱住容若蝶,在沉默的礁石上,默默无语眺望大海。向着西方,就是天亮时他要离去的路途。更盼望着,能够有一天他依旧会沿着离去时的旧径,带着归来的快乐,出现在那片天际。但愿,这一天不会太远,一定会来。 海浪拍打过礁石,容若蝶喃喃说道:“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就希望着能到海里去看一看,那儿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然后能够像一条欢乐的小鱼儿,自由地穿梭海底珊瑚,游荡在传说的龙宫。可惜,我的体质太弱了,只能够站在海边,去想像这些奇妙的情景。”林熠听着她的呢哝细语,突然微笑道:“也许,我能有办法。”容若蝶惊奇地望向他,不敢相信道:“什么?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神通广大?似乎我说出的每一个心愿,你都能令它梦想成真。”林熠将她横身抱起,深情道:“因为,我在用灵魂爱着你。”光芒一亮,祭起秘虚袈裟,将两人包容在一片温暖的小天地中。 林熠抱着她走向海中,小金对他的突然消失已经司空见惯,只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你小子真不讲义气”便一头扎入沧海,找它的鲸鱼朋友去了。 海水徐徐没过两人的头顶,在他们的周围形成奇异的光影。虽然月夜的海水下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然而藉着秘虚袈裟内亮起的光芒,他们的视线可以清楚地看到海中的奇观。 鱼群从他们的身旁穿梭而过,一头海龟慢吞吞地爬上礁石,五颜六色的珊瑚在跃动的光波中熠熠闪烁。原来,夜晚的海底,依旧是一个热闹而美妙的世界。 林熠就这样一步步抱着容若蝶向东海深处走去,看到小金威风凛凛地在远处呼朋引伴,看到一只半透明的小螃蟹从海底的泥沙里好奇地钻出。 容若蝶的眸中忽然涌出泪花,轻轻地说道:“谢谢你带我去看星,谢谢你带我来看海。可我还要告诉你,我希望你能有一天,会带我看到未来----”林熠托起她的脸庞深深地凝望,柔声道:“你看,未来不正在我们的眼中闪烁么?”容若蝶用尽所有力量,吻上林熠的嘴唇,再不顾矜持与羞涩,将她的丁香小舌融入他火一样燃烧的体内。罗裳渐褪,冰肌羞月。在天之涯,海之底,他们忘情地相拥缠绵,把万里海域变作今霄的洞房。 一次次的婉转娇吟,一次次的死去活来,他们翻滚着海波,翻滚着春意,让冰凉彻骨的海水变得沸腾! 直到筋疲力尽,直到天荒地老,他们才重新回到沙滩上,点数星辰。 “若蝶,在我怀里睡吧。”望着西去的明月,林熠轻声道:“或者我抱你回若水轩。”容若蝶努力睁大惺忪的睡眼,固执地摇头说:“不,你答应我的,要陪我一起看日出。”日出!林熠的心突地扭痛起来。当霞光漫天,旭日东升的一刻到来,东海将成为回忆,怀中的伊人将远隔重山。 他恨不能将天上的明月向着东方拉回来些,再拉回来些;把流逝的光阴抓得紧点,再抓得紧点----黎明,可不可以不要来?红日,可不可以慢慢升?永恒,为什么总在瞬间? 但弯月还是向西去了,尽管已走得很慢很慢,只是依旧无法挽留。 “睡吧,”林熠在她额头轻轻一吻道:“我们不会错过每一天日出的,相信我。”容若蝶握紧他的手,梦呓般低吟道:“日落,还有月色,还有我们的小屋----”声音渐渐轻微下去,疲倦的她无限依恋地感受着林熠胸口传来的温暖,进入梦乡。 林熠静静坐在洒满银色月光的沙滩上,一遍遍把目光拂过怀中爱人的俏脸。可以吗,深深、深深,直至永远地印在心底,无论多久,无论多远。 全身上下每一根绒毛都在淌水的小金从海里冒出,走向两人。林熠向它微微一笑,说道:“小金,今天我就要走了,去执行一次很危险的使命。”小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在沙滩上写道:“我和你一起去。”林熠摇摇头,说道:“我想拜托给你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答应我一定要做到。”小金好像知道什么似的,郑重其事地点着小脑袋,林熠欣慰一笑,徐徐道:“替我照料好她,不要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等我回来。”小金沉默片刻,写道:“你会回来的,是么?”林熠道:“当然,过多久我都会回来。我答应过你,要带你玩遍这世上所有有趣的地方,找到所有珍藏好酒的地窖。我是不守信用的人么?”小金没有再写字,而是缓缓爬上林熠肩头,举起小手,林熠笑了,也举起手来,与它重重的交击三掌。 天亮了,第一缕晨曦唤醒了沉睡中的容若蝶。第一眼,残留的睡意立刻不翼而飞,她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上善若水轩柔软的床榻上。海,离得很远。 容若蝶猛然坐起惊恐地唤道:“林熠!”这次,再没有人回答。屋里空空荡荡,暖意的阳光播撒在床前,静谧无声。 容若蝶赤着双足跳下榻来冲向外屋,更大声地喊道:“林熠,你在哪儿?” “小姐,林公子已经走了。”是筝姐,她推门走进屋子,木然的眼眸中竟隐隐流露出一丝哀伤:“这是他托我转交给您的书信。”容若蝶接过信笺,手上是轻飘飘的感觉。她倒退着靠在了桌边,桌子上放着一杯水,冰凉的水,容若蝶突然觉得自己透不过气来,她机械地抓起水杯一口气灌了下去,那股凉意令她略微清醒过来,令她可以有勇气,缓缓将信笺打开。 林熠洒脱不羁的笔迹映入眼帘。她一目十行地默读道:“若蝶:原谅我以这样的方式和你告别,原谅我没有陪你看日出。因为,我实在不敢面对离别时你黯然神伤却又痛苦压抑的眼眸。我不知道,如果是那样的话,是否我还能忍心离去。 “但我却不得不走。如你所料,我必须去执行一项充满艰险与挑战的使命。但我要告诉你的是,为了你,无论遇到任何情况,我绝不轻言牺牲。 “上天赋予了你最美丽的一切,而我却有幸拥有了这一切的美丽,此生我已无憾。昨晚你问我,许下的愿望是什么?答案,等到我们重逢的那一天,我会亲口告诉你,现在,我要做的,就是为了这一天而追寻。 “保重!因为只有你活着,我的奋斗才有意义。失去你,即使赢得了整个世界,我仍是一无所有。 “我走时,你在甜蜜的睡梦中;希望等我归来的时候,会依旧有那样的甜蜜。只是,不再是睡梦,而是我们的未来。----林熠”容若蝶疯了般冲出上善若水轩,娇嫩的纤足被坚硬的小石割出血痕,她却感不到疼。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支撑着她一口气登上了垂醉台,眺望西方初醒的海面。 风寂寥,云缥缈,林熠的身影早已消失无踪。她紧紧握着信笺,用尽所有力量向苍茫浩瀚的东海大声呼唤道:“林熠----”回音渺茫,天地悠悠,珠泪潸然而落。 第四章 昆吾 黄昏,昆吾山观静峰。 夕阳残照,晚钟清悠,宏伟的缈云观巍然伫立在落日的余晖中。林熠沿着青石铺就的山道缓步而行,两旁景色依旧,却已物是人非。 他不必用灵觉察探,也能够感觉到,暗中有数双目光在牢牢地盯住自己。不用问,巡山的昆吾派弟子发现了他,只是一时弄不清林熠的来意,所以不但没有轻举妄动,反而连面也不露,仅在远处进行监视。 石阶一级级升高,高耸的白玉牌楼从翠色环抱中探出峥嵘。两排昆吾剑派弟子从牌楼后鱼贯而出,每个人的手都紧紧按在背后的剑柄上,每双望着林熠的眼里,都泄漏出心中的杀机,将他包围在中央。 山门前鸦雀无声,仇恨和敌意在沉默中燃烧。林熠挺直身躯伫立在白玉牌楼下,上方抱残真人亲手镌刻的“缈云”二字,在晚霞中熠熠闪光,肃穆庄严。 林熠的目光,掠过周围一张张曾经无比熟悉的面容,心一酸抱拳道:“各位师兄好,请通禀玄雨师叔,不肖弟子林熠回山受审,求他老人家不吝接见。”没有人回答他,十六名白玉牌楼前的昆吾弟子仿佛充耳未闻,只当他并不存在。 但此时林熠若敢转身离去,周围十六柄同门仙剑,必定会毫不留情地从四面八方掠起截杀! 他索性也沉默了下来,反正得到禀报的昆吾派长老一定会来。 很快,周围的昆吾弟子向两侧让开,一位神色冷漠的鹤发玄衣道人来到山门前。不过在他的身旁,还有另外一个人的身影令林熠意外,楚凌宇。 林熠向玄衣道人躬身施礼道:“弟子林熠,拜见玄恕师叔!”玄恕真人动也不动,等到林熠施礼完毕,才说道:“林熠,你早已被昆吾剑派逐出门墙,今后不可再自称是本门弟子了。”林熠站直身躯,平静地回答道:“是,弟子明白了。多谢玄恕师叔提醒!”玄恕真人微皱眉头,道:“你既已知道自己不再是昆吾弟子,为何还不改口?”林熠沉声道:“师叔见谅。弟子叫了十数年,早习惯了这样的称呼,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应该怎样改口?”玄恕真人眼中的精光一现而褪,冷漠道:“算了,不过一个称呼而已。”右手轻轻一挥,低喝道:“将弑师孽徒林熠拿下,暂拘刑堂等候发落!”周围昆吾弟子轰然应声,两名中年道士一左一右逼近林熠,想将他禁制住。 而一旦林熠束手就擒,就将成为俎上鱼肉,完全丧失反抗和周旋的余地。抢在那两名道士欺至身前的一瞬,林熠扬声喝道:“且慢!”两名道士愣了一愣,向后退了几步回头望向玄恕真人。 玄恕真人只觉心头怒意勃然,冷冷道:“林熠,此时此地,你还想拒捕?”林熠朗声说道:“玄恕师叔,弟子是应楚凌宇十日之约回山受审,说明当日遭遇,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弟子无罪,更不该被拘禁在刑堂候审!”玄恕真人雪白的眉毛徐徐耸起,神情像霜一样冷,再次低喝道:“拿下!”两名道士得到玄恕真人的指示,阔步朝前抓向林熠双肩。 在手指触及他衣衫的刹那,林熠身形一晃从两人的间隙中穿过,在距离玄恕真人不到三丈远的地方,重新站定,依旧朗声说道:“弟子还是那句话,我此次就是回山来受审,但在明日法堂公断之前,绝不受缚!”玄恕真人没有说话,嘴唇紧闭成一道刚硬的线条,手缓缓按向背后斜插的仙剑。 林熠对视着他。 昆吾剑派开山立宗一千六百年,从来没有过一名门下的弟子胆敢如此藐视刑堂长老的权威,从来也没有! 周围的昆吾派弟子都已呆了,也愈发痛心疾首地相信,他们曾经熟悉的小师弟林熠,如今已经彻底堕落成为邪魔外道。 林熠心潮翻腾,怕什么呢? 既然师父不是自己杀的,既然自己在昆吾山的结局已可预料,那为什么还非得委曲求全,为什么非要低头受缚犹如一名囚徒? 尽管在数月之前,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失去所有,茫然不知前路,孤独一人在凄月冷风中拖曳着重伤的躯体,一心一意要为复仇而生存! 是他变了么?又是为什么而改变? 无关善恶,无关好坏,其实,他只是深深的明白自己为什么而活,为什么必须好好地活。 玄恕真人右手稳稳握到了剑柄上,可是没有一名弟子敢出声,更没有一个敢阻止。 忽然,一道身影从旁闪出,横亘在林熠与玄恕真人之间,朗声说道:“玄恕师叔,且慢动手!”周围的人似乎全都暗松了一口气。 玄恕真人的手凝滞在半空,但握着的剑柄仍未松开,徐徐问道:“楚贤侄,你想说什么?”楚凌宇微微一笑,说道:“玄恕师叔,今晚能否将林师弟交由弟子看管。等明日法堂开启时,再由弟子负责将他押到受审。”林熠侧首望向楚凌宇,不期遇上一双充满笑意与温暖的目光。 玄恕真人的脸上也现出错愕的神情。他知道林熠能够回山受审,的确是为应楚凌宇的十日之约;也知道面前的这个年轻人是不夜岛的少岛主,未来正道的希望之星。只是这样的提议,自己是否能够答应? 楚凌宇似乎看出玄恕真人心中的踌躇,接着说道:“从现在起,弟子会寸步不离地紧紧盯住林熠,绝不让他逃脱。假如明日一早昆吾法堂上看不到林熠的身影,请玄雨真人与诸位长老惟弟子是问!”玄恕真人沉吟片刻,缓缓把视线落回林熠身上,沉声问道:“林熠,你怎么说?”林熠泰然道:“玄恕师叔,您大可放心,弟子既然已应楚凌宇的十日之约回返昆吾,就不会有受审前逃脱的念头。”玄恕真人的手从剑柄上松开,向着楚凌宇稽首道:“楚贤侄,那便有劳你了!”楚凌宇急忙还礼道:“多谢玄恕师叔成全,弟子必定不负所托。”玄恕真人点点头,喝道:“撤阵!”玄恕真人袍袖一抖转身走入山门,再不看林熠半眼。周围的昆吾派弟子顷刻退尽,只剩下六名守值山门的道士。 林熠目送玄恕真人的身影消失,神色里流过一丝哀伤,说道:“楚兄,多谢你了。”楚凌宇道:“林兄,这几日我在昆吾山望穿秋水,总算等到你了。若是你再不来,我可真要下不了台了。要知道,那天我可是当着玄雨真人的面拍胸脯保证说,林兄你不出十日必到昆吾。哈哈,所以我得先谢你替楚某解了围。”林熠微笑道:“小弟既然答应过楚兄,那就一定会来。只是不愿像囚徒一样被他们对待,因此才会顶撞了玄恕师叔和诸位同门师兄。”他叹了口气又道:“说实话,以前小弟在昆吾山虽然算得上是个人见人痛的家伙,可做梦也没想过,有一天会公然与玄恕师叔在山门前这样对峙。”楚凌宇眨眨眼,故意低声问道:“那你现在的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很爽?” “怎么爽得起来?你瞧他老人家走时的模样,估计已被我气得个半死。” “可是林兄刚才的表现,着实让我刮目相看,自问有心无胆。”林熠摆手道:“楚兄别再消遣小弟了,我也是逼不得已,放不下一口气而已。”楚凌宇颔首道:“我能理解。林兄,你现在打算去哪里?”林熠看了看将暗未暗的天色,说道:“我也不晓得现在自己应该去哪里。”楚凌宇道:“不如我们到山下找处地方喝酒去吧,这时候酒肆应该都没关门。”林熠精神微振,道:“那好,小弟来引路。我知道这附近哪里有最好最烈的酒。”两人下了山,昆吾剑派果然没有人出面拦阻,但始终有两名弟子在后头遥遥缀着。两人虽然心里都十分有数,但都假装不知也不去说破,自顾自的走进了昆吾山脚下的一座小镇。 天色大黑,不经意里,林熠悄然抬起头遥望清冷的夜空,一轮明月徐徐升起,悬在东方,散发出玉液般的清辉。此时此刻,东海深处,一定也有一个人在凭栏眺望,思念绵长吧。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若蝶,即使我们天涯海角,万里相隔,然而抬起头看到的,依旧会是那同一轮的弯月吧。林熠心中默默地想道,温暖而凄楚。 忽然前方一阵喧闹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一大群人聚集在“清涧楼”外正朝里踮着脚张望,甚至还有人干脆爬上了路边的树杈。 楚凌宇诧异道:“这么多人围在酒楼门口看热闹,难不成有人在闹事?”就听酒楼里响起一个声音道:“小二,再上十笼!”声音传到林熠的耳中却是分外亲切,他微微一笑,道:“是邙山双圣,难怪了,有他们在的地方,总不会寂寞。”两人挤入水泄不通的人群,邙山双圣正大咧咧蹲坐在一条长凳上,眉飞色舞的一口接一口地吞着小包子。在他们身前那张八仙桌面上,空着的竹笼高叠如小山,粗粗一数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楚凌宇抵达昆吾山已经有些日子,对于邙山双圣的大名亦有耳闻,只是每个弟子说起这对将昆吾山闹得鸡飞狗跳的活宝来,除了唉声,就是叹气。 他伸手拍了拍抄着双手站在前头的一个中年男子,问道:“兄台,这是怎么回事情?”那中年男子回头看到楚凌宇丰神如玉,面含笑容,先增了三分好感,兴致勃勃地指点着说道:“你瞧这对怪物,下午的时候跑到酒楼大吵大嚷要伙计上酒菜,人家刚巧那时候做完了中午的生意,正要休息,有人劝他们晚上再来。 “哪晓得这两人拍桌子掀椅子就跟人家干上了,段掌柜给逼得没法子,就把店里剩下的灌汤包端了出来,想让他们吃完了赶紧走路。”林熠笑道:“不料这两位仁兄咬了口灌汤包,顿时爱不释手,更加不肯走了是么?”中年男子一拍大腿,也笑了起来,说道:“可不是嘛!他们就十笼十笼地催着伙计上包子,两张嘴就没停过。到后来晚上进酒楼吃喝的客人也不吃不喝了,全都围在一边数,看这两人到底能吃下多少灌汤包。 “外头的人也越聚越多,可把段掌柜愁坏了,不上包子还不行。您想啊,人是不少,可全都是来瞧热闹的,他这酒楼生意今天就别想做了,就卖包子吧!”这时伙计愁眉苦脸地又端上十笼灌汤包,邙山双圣恶形恶状,每人嘴里叼一个,手里抓四个,眼睛还盯着竹笼里剩下的包子,惟恐比脑袋后头的人少吃了一个。 突然听到喧嚣的人群里有人笑道:“白老七,白老九,悠着点别把肚子撑破了!”邙山双圣如中魔咒,不约而同停下手,张得嘴巴却比塞了十个灌汤包还大,小眼睛在周围人群里来回搜索,齐声叫道:“林兄弟!”林熠分开人群,邙山双圣一声欢呼冲上来将他亲热抱住,油腻的手招呼在林熠的衣衫上,跟盖章似的。 站在一边直着眼睛的酒楼老板如遇救星,他只是普通的镇民,并不知道林熠已非昆吾弟子,而且正受正道通缉追捕,欣喜道:“林六公子,你认识这两位客官?太好了,您快帮我想个法子吧,咱们酒楼还得做生意呢。”邙山双圣一瞪眼,异口同声道:“怎么着,老子在这儿喝酒吃饭都不成?”段掌柜无奈点头道:“成、成,进酒楼来不就是喝酒吃饭的么?”两只眼睛几乎是哀求地望向林熠。 林熠拉着邙山双圣在桌边坐下,楚凌宇亦含笑在一旁落坐。林熠问道:“七兄,九兄,你们有没有听说过,这同样的灌汤包,却有不同的吃法?”白老七眨巴眨巴小眼,奇道:“包子不就是一口一个么,哪有什么讲究?”林熠笑盈盈道:“那你们就有所不知了,一口一个包子吃起来固然爽快,却是最下乘的一种吃法。真正要体味灌汤包的鲜美,需要细嚼慢咽,把汤汁一点一点吸进嘴里慢慢回味,不浪费一滴。这才是行家的吃法。”邙山双圣最怕别人说他们不懂,不知道,白老九道:“你说的这种吃法,咱们兄弟早就知道,不信我做给你瞧。”他抓过一个灌汤包,小小的咬了一口,嘴巴里“吱吱”有声将汤汁吸吮入口,再故意咂巴着嘴作出无限回味状。 林熠忍着笑道:“九兄果然知道,小弟一看这架式,便晓得遇上了行家。”白老九得意非凡,挥手吆喝道:“伙计,把这什么鸟笼都撤下去,换热菜上来。再把你们店里的好酒都搬出来,用大碗公,鸟杯不够劲儿,咱们哥俩儿口渴得紧!”段掌柜如获大赦,吩咐伙计赶紧地上。 楚凌宇借机劝散了四周围观的人群,林熠道:“七兄,九兄,小弟给你们介绍一位新认识的朋友。”白老七眼皮不抬道:“我认识他,不夜岛的楚凌宇,修为不错。”说话工夫,酒菜陆续上来。白老九问道:“林兄弟,这当口你回来作甚?”白老七道:“那些老杂毛小杂毛统统不是好鸟,竟敢诬陷林兄弟你杀了自己的师父。罗禹他们几个也是混蛋,竟拦着不让咱们兄弟把缈云观砸个稀巴烂!”林熠轻轻转动手中的酒碗,低声道:“小弟是回来受审,向掌门师叔和诸位长老说明那日的情况。”白老七凑过脑袋,压低声音道:“我说林兄弟,你还是赶紧跑吧。这事情透着一股邪乎,我怕你说也说不清楚,到时照样把自己搭进去。”白老九深以为然,说道:“林兄弟,你压根就不该回来,现在走还来得及。”楚凌宇悠然啜酒,对于邙山双圣怂恿林熠逃走的话语恍若不闻。 林熠一举酒碗,道:“七兄,九兄,你们的好意小弟心领。不过咱们今天晚上只喝酒聊天,不谈这些烦心事,谁要是违规,便绕着桌子爬三圈。”白老七嘀咕道:“绕桌子爬,那不成哈巴狗了么?”林熠问道:“你们两个出来逛了这么久,为何还没有回山?”白老九抢先答道:“老子早就在这里玩腻了,可一直得不到兄弟你的准信,总放不下心来。我们哥俩一合计,便决定在昆吾山多住上一阵,可不就等到你了么?”白老七道:“是啊,林兄弟,你这可不够意思。怎么一声不响就甩了咱们兄弟一个人开溜了呢?几个月也不见你捎个信来,害得老子到处打听。”林熠默然半晌,起身道:“七兄,九兄,是我林熠不够朋友,小弟敬你们三碗。”白老七见林熠认错,眉开眼笑猛然使劲一拍桌子,高声大喝道:“伙计,上酒,快上快上,咱们要和林兄弟好好喝喝!”这四个人均是海量,楚凌宇不动声色片刻之间也喝下六大碗公。 白老九把手指缝间剩下那点没抹完的油,全招呼到了楚凌宇身上,道:“楚兄弟,中!没想到你也这么能喝,快赶上咱们兄弟啦!”楚凌宇微笑道:“楚某早就听罗禹罗师兄说起过,邙山双圣性情豪爽,酒量无双,是值得一交的朋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白老七、白老九乐得飘飘然,简直分不清东南西北,不住灌酒以显示他们的“海量”。林熠低声问道:“罗师兄、宋师兄他们好么?”白老七道:“罗禹那小子自从林兄弟失踪后就像丢了魂似的,成天泡在酒坛子里,把老婆都喝跑了。”林熠怔道:“玉茗仙子……走了,是回空幽谷去了么?”楚凌宇轻叹一声,解释道:“我听说,是玄雨真人下令逼走玉茗仙子。说她是邪魔外道,不宜在缈云观长住。”林熠眼中光芒一闪,沉声道:“罗师兄为什么不去追她?”白老九摇头道:“谁知道,咱们兄弟也这么劝他,可那小子只摇头喝酒,就是不说话。” “啪!”林熠重重将大碗公拍在桌上,身躯稍起却又缓缓坐下,黯然一叹。 白老七忽然努努嘴巴,小声道:“林兄弟,坐在角落里的那两个家伙好像是昆吾派的。一直鬼鬼祟祟盯着咱们这桌,欠揍。”林熠意兴萧索,回答道:“他们是奉命监视小弟,防我突然逃脱。”白老九怒道:“王八羔子!老子喝酒喝得正开心,要他们来搅局?咱们哥俩这就把他们扔到街上去!”林熠摆手道:“不用了。他们都是我的同门师兄弟,这么做也在情理之中。”白老七火气未消,狠狠瞪了那两名昆吾弟子一眼,两弟子赶紧低头装作喝酒。 冷不防白老九大叫一声道:“林兄弟,老子受不了啦!我宁可在地上爬三圈,你赶快告诉咱们兄弟,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林熠和楚凌宇相顾莞尔,道:“我会说出来的,但要等到明天。”酒足饭饱后楚凌宇要取银子结帐,白老七一把按住他道:“咱们兄弟来!”林熠讶异道:“七兄,你们两个身上怎么会有银子?”白老七得意道:“这些日子罗禹送一点,宋震远给一点,咱们兄弟不就有银子了?”林熠释然,明白宋震远和罗禹都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暗中照料邙山双圣。否则,免不了这两个活宝要到处打秋风,吃霸王宴,搅得四邻不安。 结了帐,段掌柜亲自将他们送到门口,林熠停步转身道:“段掌柜,我有一个让你发财的主意,不晓得你想不想听?”段掌柜笑呵呵道:“那敢情好,林六公子的话,绝对错不了,我一定照办。”林熠道:“据我所知就在这镇子上,做灌汤包的不下十来家,要想把这生意做大,非得用些特殊手段。我看你索性将今天的事情记录下来,贴在酒楼墙上,再把你们清涧楼的灌汤包改名为‘双圣包’,让这两位老兄常来捧场,还怕声名不显?”段掌柜眼睛发亮,连声道:“好主意、好主意,多谢六公子!”然后笑嘻嘻朝邙山双圣作揖施礼道:“两位客官,日后还请你们多光顾小店的生意,所有酒菜我全都替两位打七折。”免费他是不敢的,就冲刚才叠在邙山双圣桌上的那堆竹笼,若不收钱,不消半个月就能把“清涧楼”吃倒喝穷。但“双圣包”的美誉从此传开,清涧楼的这块金字招牌,直到百多年后仍然享有盛名,还把生意做到了京城。 只是,很少会有人知道,名满天下的“双圣包”本源自于林熠的一时兴起。 四人离开小镇,走到缈云观的玉牌楼前。白老七想起一件事,连忙问道:“林兄弟,待会儿你上哪儿去?” “我要去祭奠师父。”白老七道:“好啊,等你祭拜完了到罗禹住的院子来找咱们。我还有急事,就先回去了。”原来自从他们上回抓来一串猴子后,就豢养在罗禹的院中,整天琢磨如何让它们酿酒。两人在外晃荡了一天,可又记挂起他们的猴宝宝来。 当下四人作别,林熠和楚凌宇向昆吾后山行去,冷月苍苍孤悬天际。 第五章 法堂 飞往南方的燕子,还未归来。夜依然清凉如水,寂寞如冰。数月前的最后一面,恍若隔世。而今林熠归来了,站在师父的面前,只是,一个在坟里,一个在坟外。 四周万籁俱寂,惟有风声的呜咽扣动着寒夜的冰弦,教今晚的雾更浓更深。 楚凌宇静静站在林熠的身后,感受到一种孤独与悲怆,来自前方。他徐徐说道:“林兄,连日来我在昆吾山多方察访,依旧没有能找到任何有利于你的证据。明天,你很难翻案。”林熠的头轻轻点了一点,小心弯腰拨去一根沾落在坟头的蒿草,沉默无言。 楚凌宇苦笑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用隐瞒什么了。楚某曾经传书给盟主,请他应允以仙盟的名义出面斡旋,争取将林兄的受审时间宽延数月,但这毕竟是昆吾派的内务,盟主也难以插手,请林兄见谅。”林熠道:“既然仙盟已经做出了决定,楚兄,你何必再违背盟主的意思?”楚凌宇沉声道:“因为我不相信,一个一诺无悔、明知凶多吉少却还敢来赴楚某十日之约的人,会亲手杀死养育自己近二十年的恩师!”林熠再问道:“如果,我以前所说的话,其实都是在骗你的呢?”楚凌宇笑了起来,忽然林熠也笑了,就像一对真正的朋友。 林熠叹了口气,说道:“是啊,如果我要骗你,早就溜之大吉了,何苦再回昆吾?”楚凌宇摇头道:“可惜,偏偏有许多人不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林熠收住笑容,道:“所以,明天楚兄莫要再为小弟辩护了,他们不会听的。”楚凌宇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目光一闪说道:“有人来了。”林熠转头,见到罗禹满脸憔悴,衣衫不整抱了个酒坛向着这里走来。短短两个多月不见,实在难以相信一个铁血男儿,转眼竟会落拓如斯。 他一身刺鼻的酒气,朝着林熠微微一笑,满布血丝的虎目中,闪烁着兴奋与喜悦的光彩,说道:“我听说你回来了,就猜想你会来这儿。”林熠百感交集,问道:“罗师兄,你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罗禹脚步摇晃,往嘴里倒了一口酒,呵呵笑道:“没什么,我很好。”林熠夺过酒坛,罗禹涨红脸叫道:“快把酒还给我!”探手来抓。 林熠闪身让开,摇摇头道:“这还是我曾经钦佩仰慕的罗师兄么?”罗禹趔趄扶住一块山石,呼呼喘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仿佛是一个在心底积郁了太多愤懑与痛苦的孩子。 林熠紧紧抓住罗禹的肩头,只有从这里,他还能寻找到熟悉的热力与气息。他徐徐说道:“不要再管小弟了,不要再想师父的事了。去空幽谷,找玉茗仙子吧。”罗禹回过头,眼中有泪,沙哑道:“在罗某面前站着的是我师弟,我怎能不管?躺着的是我师父,我怎能忘了这深仇大恨?”林熠心颤如焚。他清楚不过地醒觉到,许多人的命运已和自己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心中背负的使命,岂能只是为了洗冤复仇。 隐藏在远处的两名昆吾派弟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坟冢前的三个人。他们奉有严令,只管监视,防止逃脱,但不能打扰,更不能搭话。 两人都想听清林熠等人在说什么,可是无论如何默运真气侧耳倾听,也无法窥听到三人之间的半个字。楚凌宇早已暗中利用无上玄功在周围筑起一道无形屏障,令他们一无所获。 但只要林熠不从他们两人的视线中消失,其他的都没有关系。所以,这两名昆吾弟子依然耐心地伏在山石背后,静静观察。 须臾,林熠和楚凌宇一左一右扶着罗禹,往缈云观而去。另一拨昆吾弟子跟了上去,直到三人回到罗禹住的小院,在客厅中点燃灯火秉烛夜谈。 不多时,邙山双圣也冒了出来。厅里人影绰绰,好像重新摆开了龙门阵。罗禹似乎酒醒了不少,和楚凌宇下起了棋,还有说有笑。 监视的弟子稍松了一口气,他们最担心的是林熠到处游荡,一旦进到屋子里,盯梢起来无疑方便许多,也轻松许多。 少顷,林熠起身到后院寻方便,然而等了半个多时辰也再不见他出来。厅中的楚凌宇等人好自以暇,对林熠的久久未回不闻不问,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外面的弟子渐渐感觉不妙,悄悄舒展灵觉向茅庐里探察,顿时两人魂飞天外,里面空荡荡根本感应不到有人存在,更不晓得他是什么时候离开。 消息传出,整座昆吾山立刻乱了套。到处都是搜寻林熠踪迹的弟子与哨卡,可是一直折腾到黎明,仍旧找不到林熠的影子,仿佛,他突然从人间蒸发了一般。 屋里的四个,却像没事人般稳坐钓鱼台,该下棋的下棋,该喝酒的喝酒。直到院落外脚步响动,两名昆吾派弟子闯了进来,在厅外叫道:“楚公子、罗师兄,林熠上哪儿去了?”罗禹放下棋子,打了个酒嗝道:“原来是赵师弟、孙师弟,找他有什么事?”那名姓赵的弟子,就是曾和罗禹一同拦截威远镖局车队盘查的赵铭英。他苦笑一声,说道:“罗师兄,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和小弟开玩笑。若是让林熠再溜了,咱们昆吾剑派的跟头就算栽到家啦。”白老七道:“小赵,我看你才像在开玩笑。林兄弟既然回来了,干什么还要再偷跑?”白老九笑嘻嘻道:“不如你们两个也进来,陪咱们兄弟喝几杯?”赵铭英见他们装聋作哑,插科打诨,不禁心中生气,努力压住火头道:“邙山双圣,咱们昆吾派师兄弟间说话,可没你们两位什么事。”邙山双圣就怕没人找茬,一听赵铭英的话头,立时来了劲儿。 白老九皱眉道:“罗兄弟,你们昆吾派的年轻人怎么没一点涵养?老子好心好意请他们进来喝酒,却是热脸贴了冷屁股。”白老七接口道:“何止是热脸贴了冷屁股,压根便是好心遭狗咬。”赵铭英被两人一通抢白气得说不出话,旁边那姓孙的弟子也急得一跺脚,说道:“楚公子,玄恕师叔可是应您的担保才没有拘禁林熠。万一真让他逃走了,咱们该如何向掌门师叔交代?”楚凌宇从容道:“两位不用着急,林兄昨天赶路累了,眼下正在后屋歇息。”赵铭英脱口而出道:“不可能,咱们早----”他的话没有说完,眼睛像看到鬼似的呆呆盯着客厅侧门。 林熠懒洋洋打着哈欠从后头走了出来,招呼道:“大伙儿早,这觉睡得可真舒服。”而后目光一转,落到赵、孙两人身上,惊讶道:“赵师兄、孙师兄,是玄恕师叔命你们来传小弟上堂么,好像早了点吧?”赵铭英觉得自己真是活见了鬼,明明罗禹院子里的每一处角落都有人暗中搜索过,都没有发现林熠的踪迹,可这家伙偏偏就从后屋冒了出来。 他期期艾艾道:“林、林熠,你刚才真是在后屋睡觉?”林熠认真点点头,道:“赵师兄,你不信么?要不要到屋里去看看,被褥现在还是热的。”赵铭英摇了摇头,接着旁边姓孙的弟子也摇了摇头,发觉自己成了丈二的和尚。 赵铭英尴尬地道:“你在这儿就好。不打搅诸位了,告辞。”扯了扯孙姓弟子的衣袖,孙、赵两人一头雾水的退出客厅,想着如何向玄恕真人禀报这件怪事。 楚凌宇笑道:“还好你早一步回来,否则就得露出马脚了。”白老七不以为然道:“怕什么,他们要是敢硬闯,老子就一脚一个踹出门去。”林熠道:“七兄、九兄,我新近学了一手绝活,你们想不想看?”白老九忙道:“什么绝活,赶快亮出来给咱们瞧瞧。”林熠摇头道:“这厅里地方小,东西多,不好施展。咱们得到后院去。”众人到了后院,邙山双圣连声催促,连罗禹也生出好奇,不知道林熠出去转了一圈,又学会了什么新鲜玩意儿。 林熠站在院中,低喝了声:“看好了!”身体拔起,凌空翻了一个跟头落回原地。 白老七眼巴巴地瞅着林熠问道:“接下来呢?”林熠拍拍手道:“就是这样。”白老九大失所望,咕哝道:“什么绝活,敢情就是翻个空心跟头。”林熠道:“翻一个两个当然不算本事,难的是一口气不停地翻下去。如今我的最高记录已经是九千九百九十八个,只差两个便满一万了。可想要更进一步,就难了,至少我还没听说有谁能超出一万的。”白老七挠挠脑袋上不多的头发,怀疑道:“一口气翻上万个空心跟头好像也没什么难?”林熠肃容道:“七兄千万别小看了它。当初小弟翻完九千九百九十八个跟头后,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天才缓过劲来,不然也不至于直到昨天才赶回昆吾山。”白老七将信将疑,喃喃道:“有那么厉害么,我倒不信了。”罗禹隐约猜到林熠的用心,说道:“七兄,你要是不信,为什么不索性试试?”楚凌宇帮腔道:“我看不试也罢,万一连五千个跟头都没翻着,岂不丢人?”这两个人煞有其事在旁一帮一衬,邙山双圣哪里还按捺得住。白老九怪叫一声,道:“试试就试试,不翻过一万个空心跟头,老子就不姓白!”林熠眼皮一眨不眨盯着邙山双圣,问道:“你们真的要来?”邙山双圣齐齐点头,道:“当然!”林熠走上前,绕着两人身边用脚尖在泥地上画了一个直径不到两尺的圈子,道:“那好,我和楚兄、罗师兄便拭目以待。不过你们谁的脚若是落到了圈外一点,就算翻上两万个跟头也一个不算,明白么?”白老七低头看了眼,不屑道:“这么大的圈子,咱们兄弟怎么可能翻出去?”白老九道:“林兄弟,要不然你再把圈子画小点,不然显不出咱们邙山双圣的好手段!”林熠道:“就这样吧。七兄、九兄,在开始以前你们要不要喝口酒,打会儿坐,准备准备?”邙山双圣存心逞能,两颗脑袋一起摇,连声道:“不用,不用!”两人略一提气,腿不弯,身不动,拔地而起在空中翻转,跟头又高又飘,而后冉冉落地,无声无息不带起半分尘土。 楚凌宇高声喝彩道:“两位兄台好生厉害,就这手功夫楚某甘拜下风!”邙山双圣心里痛快,四只脚甫一沾地立即二次腾空,这回跃得更高,口中计数道:“两个啦----”一炷香不到,两人已翻了一百多个空心跟头,面不红,气不喘,轻松自如宛如闲庭漫步。林熠等人不断在旁边鼓掌叫好,远处几个昆吾派弟子看得瞠目结舌,心道这不是在看戏耍猴么? 邙山双圣兴高采烈,嘴巴里不停数道:“一百九十六、一百九十七----”林熠见火候已到,说道:“七兄、九兄,瞧这情形你们两个一时半会儿肯定结束不了。我和楚兄、罗师兄先回前厅喝酒下棋,过上半个时辰再来看你们。”白老七道:“半个时辰哪够,你最好中午再来,说不准咱们要翻到明天早上!”楚凌宇故意皱眉道:“林兄,咱们都走了不太好吧?总需留下一个人在这看着,不然有谁晓得他们两位是否会偷工减料,又或犯规偷懒?”林熠大声道:“不必了,凭邙山双圣的为人,岂会作出有辱名头的事情?”白老九乐得嘴巴合不拢,飘在空中道:“还是林兄弟了解咱们。你们都去喝酒下棋吧,不到明天上午都别回来,到那时候,咱们兄弟少说也该翻了两万多个。”白老七连忙道:“何止两万?再怎么着也要有三、五万个才差不多。”罗禹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先到前厅休息去吧。七兄、九兄,回头见。”邙山双圣不耐烦地挥手催促道:“快走,快走!”心里拼命在回忆说话前两人是翻了两百十七个,还是两百十八个空心跟头? 三人笑着回到前厅落坐,楚凌宇道:“林兄,你这招真够绝的。我敢打赌,不到明天这个时候,那两位仁兄绝不会跨出圈子半步。”林熠叹了口气,说道:“我也是怕他们稍后会闹事,伤了谁都不好。”楚凌宇点点头,邙山双圣的修为他大抵已经了然于胸,一旦出手,昆吾派上下恐怕真的没有一个会是对手。但毕竟昆吾千年根基,高手如云,闹到最后邙山双圣也绝不可能有好果子吃。 罗禹已送到唇边的酒杯一停,目光投向院外,静静道:“他们来了。”林熠笑笑,站起身道:“算算时候也差不多了。两位,小弟去了。”罗禹将酒一饮而尽,目光炯炯道:“林师弟,我陪你一起去!”楚凌宇则是没有说话,却已先一步走到了厅口。 林熠这下笑不出来了,道:“你们两个这是何苦?就算到了法堂外,依照昆吾派的门规,也不能进去。这段路,还是让我一个人走吧。”罗禹淡淡道:“你我是兄弟,哪怕是黄泉路,我也不能让你一个人走。”楚凌宇微笑道:“况且我们两个只是送你到法堂外,至少,能第一时间知道你的结果。”林熠的嗓子眼一热,外面响起清观道人漠然的话音道:“林熠,贫道奉掌门师叔与刑堂长老口谕,请你即时前往‘鉴月殿’。”林熠走出前厅,向清观道人道:“清观师兄,上回的事情小弟对不住你啦。”清观真人的眼皮几乎无法察觉地一跳,为着看守林熠不力的过失,他被玄恕真人罚扫三年鉴月殿。对林熠的恨意,自然比其他人更多了一层,沉声道:“请!”林熠颔首道:“有劳师兄。”当先而行,罗禹和楚凌宇一左一右随在身后。 清观道人见状微微一怔,却并没有出声阻止两人,率着另七名执法弟子若即若离地尾随在三人后面。 林熠不紧不慢在前走着,脚下的路他曾经走过无数遍,即使闭上眼睛,也不会踏错。春阳温煦,含着暖意照在他的脸上。风,吹动云岚,牵起衣袂。 两旁路上不时经过的同门见到林熠,都是木无表情地让到一旁,没有一个人主动上前和他问候说话。此刻,仿佛形同陌路。 林熠摸摸自己的鼻子,忽然笑起来,说道:“我怎么觉得自己突然成了隐形人?”罗禹目视前方低声道:“别怪他们。早在几天前玄雨师叔就下令,任何人不得探望你,不能交谈说话,否则严惩不怠。”林熠一惊,道:“罗师兄,恐怕玄雨师叔不会对你作出特许吧?”罗禹满不在乎地笑笑,回答说:“我是个酒鬼,喝醉了,便什么门规都记不得了。”林熠道:“也许,有时候喝醉了,真比清醒更快乐。”楚凌宇叹道:“可惜林兄酒量惊人,纵然楚某有心要灌醉你也办不到。”三人一起笑了起来,林熠问道:“罗师兄,宋师兄他们是否都不在山上?”罗禹答道:“是,几位师兄弟都被派遣下山办事,到现在还没回来。原本我也免不了要下山,但瞧见我整日烂醉如泥的样子,掌门师叔只好法外开恩了。”林熠笑道:“你们看,原来喝醉了果然有莫大的好处,至少可以躲在家里偷懒。”清观道人见林熠谈笑风生,镇定自若,很不甘心地从心中生起一丝钦佩。这样的人才,本该是日后昆吾派的擎天栋梁,可惜却走上了弑师叛道的不归路。 他低低叹口气,发现自己对林熠其实更多的是一种怜悯、一种惋惜。 林熠在鉴月殿石阶前停下脚步,回身抱拳道:“楚兄、罗师兄,就到这儿吧。”楚凌宇抬头望向气势森严肃穆的大殿,也收起了笑容,低声道:“保重!”林熠迈步,走上石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回头用传音入秘道:“罗师兄,不论稍后发生任何意想不到的变故,你都不要替小弟担心。赶紧去空幽谷吧,别让三嫂在那里等得太久。”说完,稳稳走上石阶,心中默默念道:“若蝶,我也不会让你等得太久----”罗禹隐隐感到一种不祥的预兆,恍惚里林熠的身影已消隐在幽暗的殿中。 “砰----”沉重的殿门合拢,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余音,把阳光也一起阻隔在了门外。八尊青铜大鼎庄严而冷漠地伫立在两侧,烈烈的火焰从坛中吞吐闪烁,映照在那块“心鉴明月”的巨匾上。 玄恕真人端坐在法坛正中,长长的影子投射在青石砖铺成的地面上,静静匍匐。在这座大殿中,此时他是昆吾派至高无上的律戒主宰,即使是掌门玄雨真人也必须侧坐在下首。 其他的十余位昆吾派长老依次盘膝肃坐左右,每个人的神情都显得凝重,目光笔直地投向正前方。 十六名执法弟子侍立在法坛下,目送林熠一步步走过自己面前,然后来到法坛中央,缓缓跪坐到蒲团上,向着玄恕真人躬身施礼道:“弟子林熠,拜见长老!”静,静得让人压抑。空气里弥漫着火焰丝丝燃烧的声音,风凝结成铅块压在无声的肃穆中。 久久,久久,玄恕真人的手轻轻一挥,拂尘敲击在面前低垂的钟磬上,“当----”的一响,余音绕梁绵绵不绝。 侍立的十六名执法弟子口中齐齐发出如潮如雷的低啸,青铜大鼎中的火焰呼呼舞动,大殿微微地颤动,空气凝冰。 林熠深吸一口气,心情沉淀下来,孤独地跪坐在法坛中央,默默自语道:“终于开始了----” “终于开始了----”守候在殿门外的罗禹,听到里面依稀传来的钟磬与低啸声,向楚凌宇说道:“上一回我听见这声音,是三年前。当时,里面跪坐的,就是和林师弟一同逃下山去的玄冷师叔。”楚凌宇隐有忧色,低声道:“不晓得昨晚林师弟察访了半宿,是否有收获?”罗禹问道:“先前你为什么不问他?”楚凌宇抬头,望向蔚蓝如洗的晴空,叹息道:“我不知道,也许我是想把这仅存的一线希望留到最后一刻。哪怕,我明明清楚,这希望微乎其微。”罗禹猛然道:“那不是清遥师兄么?这时候,他来作甚?”一名中年道士风驰电掣地冲到鉴月殿外,双手抓住悬空的撞木,在数十道诧异目光的注视中高声呼喊道:“弟子清遥,有万分紧急大事,求见掌门师叔!” “当----”殿外的大钟铿然撞响,声传数里。鉴月殿内执法弟子的低啸兀自未绝,却被这更加沉闷的钟声骤然击得粉碎。 第六章 长老会 清遥道人跪坐在法坛下。 他敢斗胆撞响铜钟,中断林熠受审,只是为了一封书信和几件信物。因为这些东西,关系到七个昆吾弟子的生死。 如今,信笺与信物正在诸位长老之间默默地传递。看完的人,满面忧色与沉重;等待的人,一脸惊异与紧张。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林熠的心中也充满惊讶,虽然他知道,这些信笺和信物一定和自己有着极大的关联。 是什么人送来的?当最后一名长老看完,将东西递还到玄雨真人手中,玄恕真人打破了沉默问道。 清遥道人恭声答道:弟子不认识那人,不过看模样,好像是山下的普通村民。玄雨真人诧异道:普通村民,怎能上得了静观峰?旋即嘿了一声明白过来。这自然是暗中有人将他带到了山门前才放下。 玄恕真人问道:清遥,送信的人有没有走?清遥道人嗫嚅道:启禀玄恕师伯,那村民,他、他送完东西便突然死了!坐在玄雨真人下首的一名黄衣长老低哼道:这是杀人灭口,不留痕迹。又一名长老玄定真人说道:这些信物,的确是从他们身上取下的,绝不会错。黄衣长老问道:距离午时还有两个时辰,我们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情?玄恕真人神色凛然,毫不犹豫地回答道:继续审!审?玄定真人眉宇微微一耸,道:玄恕师兄,他手里正捏着我们七条人命!玄恕真人森然说道:就算有七十条、一百条,也一样要审下去!玄定真人上首的长老玄思真人淡淡道:玄恕师弟,那七个被擒的弟子里,并没有你的门下,是么?玄恕真人眼中精光爆闪,但迅即淡退下去,心平气和道:玄思师兄,你言重了。黄衣长老道:难怪林熠敢装模作样回山受审,原来早已安排好了退路。却害得我们在此产生争执,同门嫌隙!林熠低着头,平静道:玄澜师叔,弟子不明白您这话的意思。玄澜真人厉声喝道:你该比谁都明白!玄冷那孽障居然遣人送来书信,要本门在午时之前完好无损地放了你,换取在他手上捏着的七名昆吾弟子性命。林熠啊,没想到玄冷对你果真是知恩图报!林熠藏在蒲团下的双手不自觉地捏紧,没有辩解,也没有抬头。 玄雨真人徐徐道:玄澜师弟,莫乱方寸。此事未必就和林熠有关。玄澜真人的嘴唇动了动,垂目低首仿佛入定。 玄雨真人道:清遥师侄,你暂且退下。这件事情暂时不得和任何人提起。清遥道人惶恐地应道:是!躬身快步倒退向殿门。 玄定真人瞥向玄恕,问道:玄恕师兄,接下来还要继续审么?玄恕真人面色木然,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当然要审!玄思真人冷冷道:贫道反对!玄恕真人用更冷、更不容置疑的口气道:贫道,是刑堂首席执法长老,依照昆吾门规,此时此地一言既出,不可逆改!玄思真人眉心闪现一丝怒意,漠然道:玄恕师弟,本派还有另一条制约执法长老独断专权的门规,你可要贫道念出来提醒师弟?玄恕真人犀利的眼神犹如寒刃出鞘,猛然凝视在玄思真人的脸上。玄思真人嘴角含着一抹冷笑,静静地隔着数丈空间,与他无声对峙。 玄雨真人道:玄思师弟,你是想提议召开长老会,先公决是否要继续审问?玄思真人道:不错,贫道要求立刻召开长老会议!玄澜真人双目一睁,朗声喝道:贫道反对!玄雨真人啪一抖拂尘,低喝道:诸位师兄弟,都不必争了!现在,我们在座总共十三名长老进行表决。如果有超过四人赞成召开长老会议,便即时举行。反之,就由玄恕师弟继续审问林熠,定罪发落!玄思真人微微冷笑,举起右手,说道:贫道赞成!玄定真人紧跟着举起手,然后他身边的长老也将手缓缓举起。 玄雨真人面无表情地伸出左手,说道:现在,表决人数已达到召开长老会议的要求,清场!玄恕真人微觉错愕,看了看玄雨真人慢慢放下的左手,无奈喝道:清严、清正,将林熠押送后殿#039;北斗斋#039;暂拘。无关人等,一律退下!清严、清正从左右两排执法弟子的首位迈步而出,应道:弟子谨遵法谕!两人走到林熠背后,清严道人低声道:林师弟,对不起,按照本派门规,贫道必须暂时禁制你的丹田真气,请师弟配合。林熠点点头,松弛全身,背后一麻。清严道人手起指落封住林熠经脉,将他的丹田真气完全封闭,形同废人。 两人一左一右,挟起林熠向后殿退去,另有四名执法弟子分踞前后四角,将林熠围在中间。 其他的执法弟子列作两排,向掌门与诸位长老施礼之后,从另一道偏门鱼贯退出,瞬间不留一人。 玄恕真人起身退坐到下首,说道:请掌门真人主持召开长老会议。玄雨真人拂尘一摆,道:本门十二位在位长老,连同贫道本人一共一十三人无一缺席,符合会议召开条件。若有异议者,请即刻提出。环顾左右一圈后,他颔首道:好,今次的临时长老会议现在开始!在表决争议之前,按照门规所定,每位长老都有一轮发言阐述观点立场的权利,也有保持沉默、保留意见的权利。 不过贫道需要事先提醒一点,今日情形特殊,时间紧迫,故此取消辩论程序,将会议限定在一个时辰之内。诸位长老是否有异议?玄恕真人首先回答道:贫道没有!其他长老或出声赞同,或缄默不语。 玄雨真人道:接下来,哪一位长老想率先发言,可以向贫道举手示意了。他的话一说完,鉴月殿立刻陷入沉寂。法坛上鸦雀无声,既没有人举手,更没有人发言。 十二位长老六人一队盘坐成弧形,彼此静静对视,或者干脆垂下头,一动不动地默默打坐。 时间在静谧中流逝,玄雨真人微阖着双目,仿佛并不焦灼,却没有人能够透过他深藏不露的神情,探测到这位昆吾派的新任掌门真人,此刻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一炷檀香烧到尽头,火星一亮又瞬间泯灭,冒起淡淡的轻烟。执掌昆吾剑派千年声誉、数百弟子生死的十三个人,依旧无人开口。好像,大伙儿都在试验别人的耐心,都在默默盘算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 玄定真人猛然举起手,哼道:既然诸位师兄弟都不愿先开口,就让贫道来!玄雨真人道:玄定师弟,请!玄定真人宏亮的嗓音道:贫道的态度诸位师兄弟已经知道,便不赘言。贫道只想问一句,单凭区区一个林熠,能否杀害得了玄逸、玄干两位师兄?而玄冷又是如何不动声色地,将本门七名杰出的年轻弟子生擒活捉?这个疑问,在众人心头盘旋已久,只是由玄定真人第一个说了出来而已。 玄雨真人微笑道:玄定师弟,你问得好。继续说下去。玄定真人冷冷道:要解释这个疑问,只需要两个字,冥教!玄定真人停顿下来,目光缓缓扫视众人,满意地看到所有人的脸色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最后,玄定真人一鼓作气地说道:三年前玄冷为何要私闯太玄阁?数月前玄逸师兄为何会在筑玉山附近遇害?林熠又为什么会突然弑师?假如说,这些悬案之间没有一点关联,有谁能相信?玄定真人顿了顿,继续道:从眼下我们掌握的蛛丝马迹来判断,林熠曾在筑玉山无端停留了十日之久。观止池的雁仙子、正一派的费久等人,都可证明他与冥教姓容的妖女过往甚密。 后来容妖女又毫无理由地放了林熠,在他回山后便发生了弑师血案。以贫道之见,这所有一切十之**乃是冥教在暗中策动,针对我昆吾剑派的一场巨大阴谋!玄雨真人沉吟道:依师弟之见,冥教的阴谋又会是什么呢?玄定真人坦然道:我不知道,相信在座诸位同样也不清楚。所以,贫道才觉得,与其现在杀了林熠为玄干师兄报仇雪恨,不如将他放了,随后顺藤摸瓜,查清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玄雨真人道:贫道明白了。师弟的意思是,林熠和玄冷均是受了冥教和容妖女的指派或怂恿,所以不妨顺着这条线索寻到容妖女,将他们一网打尽。玄定真人道:掌门师兄明鉴,贫道正是这个意思。我的话说完了,若有谬误或不到之处,请诸位师兄弟不吝赐教。众人沉默良久,都在思索玄定真人的论断。 蓦然玄恕真人的眼皮一抬,说道:掌门师兄,你是否感觉到后殿有异常?玄雨真人断喝道:玄恕、玄澜两位师弟,速到北斗斋察看!玄恕与玄澜真人微一点头,双双身形晃动,已消失在通向北斗斋的偏门后。 转眼工夫,就听玄恕真人的声音传来道:请掌门师兄与诸位长老移驾北斗斋!前殿十一名昆吾派掌门耆宿齐齐站起,在玄雨真人的率领下穿过偏门,直抵北斗斋。门内触目惊心的景象,令每一个人刹那间都看得一呆。 清正、清严等六名执法弟子软软倒在地上,七窍流血,神情充满惊骇。然而林熠的身影,却无声无息地从这间屋子里蒸发。 玄澜真人站起身,压制住悲愤与震惊低声道:全是中了#039;血罩神功#039;,一击毙命,连挣扎呼叫的机会也没有。玄思真人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吐道:冥----教!砰!玄定真人一拳轰塌半边门框,恨声道:这个孽障!他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谁都明白,除了林熠,不会再有别人。 玄参真人疑惑问道:从、从这儿到、到前殿,不、不过百尺,为、为何我们没、没察觉到----一、一点动静?玄澜真人冷笑道:办法多了,至少贫道就可以想出一个。只要用灵符事先将北斗斋封印上,里面闹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玄思真人道:问题是鉴月殿里里外外防范森严,怎么可能让人事先潜入,设下灵符结界,再把林熠劫走?玄定真人冷冷道:那就要问玄恕师兄了,鉴月殿的安全可是由他负责的!玄雨真人苦笑道:可是玄定师弟,地上躺着的六个人,全都是玄恕师弟苦心调教数十年的执法弟子。玄定真人徐徐道:那么请问掌门师兄,还有谁能事先办到这点?是你还是我?玄雨真人面色一变,玄干、玄逸两位真人仙逝后昆吾剑派产生的隐患,终于露出了端倪。 他摇摇头,谁也不知道这是代表什么意思,然后沉声道:责任不妨稍后再追究,现在立刻封锁昆吾山,追捕林熠及其同党!玄澜真人苦叹道:从尸体的迹象判断,他们离开已经多时了。如果外面没有弟子发现拦截,此刻早已出了昆吾山。玄恕真人突然走到玄雨真人面前,缓缓跪倒,沉声道:无论如何,贫道难辞其咎。请掌门师兄恩允贫道辞去刑堂执法长老之职,送后山面壁思过,等候长老会公推的下一任刑堂长老问罪处置!众人尽皆愕然,连玄定真人也说不出话来。面面相觑中,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一个林熠已让整座昆吾山全部乱了套,接下来的事情,恐怕会更加棘手。 只是这些,林熠已经无法知道了。他昏沉沉地醒来时,不出所料地躺在了一张舒适豪华的红木软榻上。帐帘低垂,遮掩住外面的情景,幽暗的光线透隙而入,让他感觉到应该是白天。 他相信,自己已经顺利脱险,现在正躺在九间堂某个秘所豪华的卧室中。 然而这照射进来的日光,仍然令他有一丝惊讶。 这会是什么地方?类似九间堂这样的诡异组织,设想中它的藏身处应该是深埋于地下,又或者隐藏在某座鲜为人知的深山石府。 他的身上没有丝毫被人搜查翻动过的痕迹,略一凝念,就可以感觉到所有的东西仍都在原处,包括束在腰带中的心宁仙剑。 外面静悄悄没有一点声音,林熠也静悄悄地躺着,他需要一点时间思索。 异变发生的瞬间没有任何征兆,他的脚也仅仅跨入北斗斋三步,而后眼前一黑,便人事不醒。最后残存的意识里,飘浮的是一片濛濛的殷红血光。 里面早已有人潜伏了。林熠心中想到,但他或说他们,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到戒备森严的鉴月殿中,然后在十三位昆吾剑派耆宿的眼皮底下,将自己完好无损地带了出来呢?无疑,有内鬼作祟! 林熠脑海里跳出的第一个名字,便是玄雨真人。 当日与玄逸真人前往筑玉山解救自己的人里,就有玄雨真人。而玄干真人仙逝后,最大受益者,仍旧是他。 然而林熠曾利用秘虚袈裟潜进玄雨真人的静室探访过,却并没有发现丝毫值得怀疑的线索。 而且昆吾派掌门是由长老会公推表决后确定的,玄雨真人事先也不可能预料到会由他继任,除非,他的力量足以操纵整个长老会。 其次,便是刑堂的首席执法长老玄恕真人。他要在鉴月殿里安插下劫走自己的人手,易如反掌,拥有着别人难以企及的得天独厚条件,不过,他却是反对释放自己的几位长老中,最为果决坚定的一个。 如果,没有后来的长老会议,自己就不可能从北斗斋中被人救走。于是,首先提出召开长老会议的玄思真人,显然也有不可排除的嫌疑。但他是否能够操控到三位以上的长老,来附和自己召开长老会议的提议呢? 林熠摇了摇头,再这么推测下去,那些举手要求举行会议的长老,也将一一被卷进来,最后还是一团乱麻,完全整理不出一个头绪。 他就这么静静地躺着,日光在脸上一点一点的挪移,向着黄昏不疾不徐地流淌。 假如这时候身边有人,林熠一定会和他打赌,赌第一个进来探望自己的人,就是那位失踪了数月之久的玄冷真人。 好在,他身旁没有别人,所以也就无从打赌,更无从输去赌注。 第一个走入屋内,轻轻掀起帘帐往里观瞧的,居然是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女。水汪汪的大眼睛,圆圆的红脸蛋,天真无邪的目光,还有那只握住帘帐的藕般粉手。 林熠也睁大着眼睛,望向少女,问道:你进来是不是想瞧瞧,我有没有醒?少女作出大吃一惊的模样,捂着胸口道:林公子,你吓了奴婢一大跳。林熠坐起身,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姓林?少女抿嘴一笑,说道:当然是有人告诉奴婢的啦,不然我怎会晓得?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是谁把林某从后头一棍子打昏,送到了这儿来?少女咯咯娇笑摇头道:奴婢可不知道,奴婢只是被派来伺候公子的一个下人。林熠眼珠一转,微笑道:那有一件事情你一定知道,不然只能说明你在骗我。少女好奇道:林公子,什么事情是奴婢一定知道的?林熠悠然道:很简单,我想晓得姑娘的名字是什么?少女笑道:林公子说得不错,这个问题奴婢果然是知道的。我叫藕荷,今后是公子的贴身丫鬟,专门伺候公子的。林熠赞道:藕荷,给你起这名字的人实在有眼光。可不是人如其名么?少女掩嘴笑道:公子莫要取笑奴婢了,我只是个丫鬟,可当不得你这么说。林熠一拍床榻,道:好,丫鬟藕荷,能不能帮我弄点酒来?藕荷明媚一笑,说道:奴婢早准备好了,就等公子醒来吩咐。这回,林熠真的有点怔住了。藕荷却已欢快地向屋外跑去。 第七章 九间堂 林熠醒来后见到的第二个人是谁,他总算猜对了。否则,他真不如干脆一头撞死在藕荷身上算了。 桌上满满摆放着十多碟林熠平日最爱吃的菜,还有一大坛正宗的酒中仙。藕荷说,这些酒菜也都是大厨早已备好,只等他醒来就能享用。 瞧这架式,应该算是高规格的款待了吧?林熠为了不辜负主人的盛情,一杯接一杯像仇人似地对付着整坛烈酒。直把藕荷斟酒的小手也累酸了,他依然没有歇下来缓一口气的意思。 好不容易,一坛酒中仙终于见底,林熠也听到了玄冷真人进门的脚步声。 他走进门,瞥了眼侍立的藕荷,淡淡道:这个丫头还不错吧?如果你觉得不满意,也可以随时给你另换一个。藕荷的脸一下苍白得失去血色,不由自主用哀求和恐惧的眼神望着林熠。 林熠端坐着,摇头道:藕荷很好,多谢玄冷师叔。藕荷垂下头偷偷地松了口气,玄冷真人看在眼中,冷冷道:那她就是你的人了。你可以命令她做任何事情,包括脱光衣服跳进冰窟。林熠笑道:暂时弟子还没有这种癖好,让她替我斟酒倒茶就可以了。等到玄冷真人在自己的对面落坐,林熠说道:玄冷师叔,好久不见了。没想到救我逃出昆吾山的人会是你。数月不见,玄冷真人干巴巴的脸更是瘦到极点,他漠然回答道:第一,这里没有人会透露真实的身分;第二,救你的人也不是贫道。林熠诧异极了,怔怔望着玄冷真人,问道:不是师叔你救我,那还会是谁?玄冷真人的声音冰冷如故,道:第三,如果没有得到允许,不准随意向对方发问,探听不该知道的秘密。想活得长久一些,你就必须时刻牢牢紧记住贫道说的这三条。林熠啪!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盏跳起,大怒道:这是什么鬼地方,居然连是谁把我救了都不能问!藕荷吓得粉脸煞白,埋头将滚落到地上的杯子捡起,不敢吭声。 玄冷真人居然从嘴角闪出一丝笑容,说道:好,这才像是林熠的脾气。不过,贫道进门一共只说了两句话,你却已能断定我们的目的是要救你,而非其他,这是为什么?难道,是有人在多口?藕荷惊恐道:奴婢什么也没说,奴婢什么也不知道!林熠道:奇怪了,你用七条昆吾派弟子的性命,要胁玄雨师叔放人,又从鉴月殿里把弟子劫到这儿来,好酒好菜招待着,漂亮丫鬟伺候着,难不成是为了要亲手杀我?玄冷真人道:让贫道再告诉你这里的一条规矩,不要对任何事情做想当然的猜测,因为你永远也不可能猜到。林熠呆了半晌,忽然叹了气,喃喃道:也许我留在昆吾山没被救出来,而不是到了这莫名其妙的鬼地方,反而会更好过些。玄冷真人的脸色浮现起一缕奇异的神色,说不清是同情怜悯还是嫉妒羡慕,拖长声音道:这不是什么鬼地方,这是#039;无涯山庄#039;。救你,是龙头的旨意。林熠惊愕道:龙头是什么人,他为什么会救我?玄冷真人道:龙头就是龙头,是这里的主宰,无处不在的影子。林熠问道:他是看在师叔的面上,这才救了我么?玄冷真人低哼道:你的记性很差,已忘了在无涯山庄,不该问的就别问。林熠低声自语道:#039;乌鸦山庄#039;,怎么会起如此难听晦气的一个名字?玄冷真人眼中闪过一道森寒的光芒,却忍住没有出声。过了片刻才说道:无涯山庄是我们的秘密基地之一,你有幸能够进来,已是极大的造化。半晌,林熠道:玄冷师叔,你说的对,好奇心能杀死人,我实在不该问那么多。玄冷真人漠然道:你终于想通了。不过,只要你记住这里的规矩,就不会有事。林熠问道:那我什么时候能够离开这儿?玄冷真人生硬道:不知道。这里除了极少数的几个人,没有龙头的准许,谁也不能离开。包括你在内?玄冷真人似乎被刺到了痛处,冷哼道:贫道的事情,不需要你来操心。林熠说道:那好,我是否可以知道,你们把我弄到这儿来到底想干什么?玄冷真人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接着说道:你乖乖地待在这里不要惹麻烦,不然,谁也救不了你。师叔!林熠叫道:弟子想问您最后一个问题,那七名被你们捉去的昆吾派弟子,现在怎样了?死了。玄冷真人冰冷的声音传来。好像死去的,并不是七条鲜活的年轻生命,而仅仅是路边的几条野狗野猫。 呼----一股夜风吹入,玄冷真人的身影消失在漆黑的门外。林熠喃喃低语道:开春了,为什么一到晚上还是这么冷?藕荷乖巧地问道:公子,奴婢替您取一件厚实些的外衣披上。林熠阻止道:藕荷,不用了。刚才玄冷师叔说要换了你,你为什么会那样害怕?藕荷眼里挣扎片刻,低声道:奴婢不能说。好吧,我不强迫你了。藕荷突然跪下,双手抱住林熠的腿,抬起头道:公子,您是好人。藕荷求您,将来不论要去哪里,都别抛下我。我甘愿一辈子都这么伺候您。林熠摇头道:我也不清楚自己会在这儿住多久。刚才我和玄冷师叔的对话,你都听见了,我自己将来会如何都不晓得,怎么能再带上你?藕荷突然安静下来,似乎是确定周围不会再有第三双耳朵,用传音入秘低声道:林公子,您一定不会有事的,他们很看重你。林熠问道:你怎么知道?因为您住的,是龙头的行辕。他不在时,便一直空着。除了您,奴婢从没有看到过有第二位从外面来的客人能够住进这里。林熠苦笑道:照你这么说来,那位龙头还真看得起我。可不是?如果不是公子住在这里,奴婢猜,刚才那位道爷这辈子都未必有资格跨进#039;龙园#039;半步。林熠道:藕荷,你起来吧。只要我不死,便把你带在身边就是。藕荷欣喜道:多谢公子。盈盈站起,红扑扑的脸蛋上笑颜如花,看不出有丝毫心机。 林熠早已看出,她是一株花妖,和玉茗仙子一源同出。 如果九间堂希望利用这个少女作为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并非是小瞧了自己,而是辱没了他们的智慧。 他站起身,问道:藕荷,外面是什么地方?是座花园,公子如果愿意可以随处走走。不过,无涯山庄里不准御风,也不能施展御剑术,遇到龙头标记更要立刻回避。林熠道:我明白了。我就在花园里逛一圈,你不必跟着了。藕荷不放心地道:那你可得小心迷路,这花园可比皇宫还大。林熠笑了笑,心里道:这小丫头居然还知道皇宫。走出屋子,门前是一条蜿蜒流淌的小溪,两旁花团锦簇,草木葱郁,丝毫看不出只是早春季节。 一座碧竹浮桥横悬溪上,对岸的花树下有个老翁手举铁剪,哢嚓哢嚓修护着花木。 他头上包裹白布汗巾,皮肤粗糙黝黑,显然是长期风吹日晒的结果。一身灰色的外衫,沾了不少零落的花瓣,神情专注而认真,根本不看向正从浮桥上朝这里走来的林熠。 哢嚓、哢嚓!节奏均匀得就像乐师在拂动琴弦,每个起落绝不会快半拍,更不可能慢一丝。简直,这声音在林熠的耳朵里已成为仙乐,而不是一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铁剪开阖摩擦而出的噪响。 哗----林熠的脚蓦然沉入溪面,浮桥轻快地颤动起来。如果仔细听,仿佛它的节奏也是哢嚓、哢嚓----哢嚓、哢嚓!林熠感到,他的步履,他的心跳,乃至他全身的节奏在不知不觉中,已完完全全地融入到这奇异的响音里。一股太炎真气勃然升腾,像是遭到侵略的猛兽昂起头,躁动不安地窥视着那剪修花木的老翁。 十丈,九丈,八丈,走下浮桥。老翁茫然不觉,转过身开始修剪另一株花树。 在铁剪停顿的刹那,林熠的节奏被完全打乱,脚下不由自主一步踏空,好像一头栽下了万丈悬崖。冷汗,始出;呼吸,促断。林熠的功力提升到了极致,眼中只剩下一把铁剪,一个修花老翁。 他,是谁?林熠甚至想到,也许这个老翁就是龙头,放下剑,拿起剪的龙头。 哢嚓、哢嚓!剪刀声重新响起,林熠宛如受到催眠,一步步走向老翁。七丈、六丈、五丈----体内的真气充盈咆哮,却无处宣泄。面前,没有敌人,没有杀气,仍旧只有一把剪,一个人。 三丈,两丈,一丈,林熠终于走到花树下。 冷汗,浸透全身,没有一处还是干的。 老翁停下了铁剪,好像没看见有人站在花树下,悠然转身向深处的一座草庐走去。林熠静静站着,背后是两行由浅至深的足印。他既没有喊住老翁,也没有动。 喀!被剪断的最后一根花枝折落,飘过林熠的眼前,林熠伸手,轻轻接住花枝。月光下,新鲜的断痕清晰可见,林熠看呆住了。 他的目光久久地像盯死在这道断痕上,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有领悟,有迷惑,更多的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惊骇。 嚓----一道银色电光掠过花树,又瞬间幻灭。林熠积郁的所有气势、劲力都在这一剑中全部释放奔腾。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一剑,谈不上招式与身法,仿佛只为了发泄体内一种野兽般的冲动。 他如释重负,这一剑已突破了自己以往的极限,甚至,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中,也绝不会再有类似的第二剑。 花枝飘落在手中,两道断痕并排呈现在眼前。林熠仔细凝视,不断转换着各种角度,然后流露出苦苦思索的神情。 小伙子,来喝碗茶吧!远处,草庐前的老翁已放下铁剪,坐在石墩上招呼道。 林熠小心翼翼,近乎虔诚地将两截花枝收入怀里,走向草庐。 茶,是粗茶;碗,是大碗。如果说东帝释青衍身上隐藏的是一种飘逸空灵,面前的这位老翁,则代表了一种淳朴厚重。林熠无法判断,两者之间究竟谁会更高一筹,但隐隐又觉得其中有着某种共通的东西。 好茶!林熠低声赞叹,突然再次怔住了。仅仅是一碗粗茶,为何能令自己情不自禁发出这样由衷的赞叹? 老翁很开心的笑了起来,脸上的褶皱愈发明显,说道:你在想,为什么这普通的茶,却会突然变得与众不同,是么?林熠像个受教的孩子,老老实实点点头。 老翁悠然道:其实道理很简单,这茶从它生长的那一天开始,一直到进入你的口中,都不曾让我花费半分心思。 它应运而生,自然长成。老朽无心取来,随缘而饮。这个过程中,没有掺杂一丝的人为加工,一丝的存念用心。老翁道:这样的茶,才是自然。自然!林熠长出了一口气,仿佛触摸到某种在释青衍和老翁身上感觉到的东西。他问道:就如老伯适才修剪花木那样的自然?你明白了,老翁放下茶碗,接着说道:我并没有把心思浪费在如何修剪花木上,只按照它该有的样子去归还它。所以,才会无限地接近自然。林熠喃喃道:只是无限地接近自然么?老翁微笑道:你能看到我在修剪花木,不正说明那把铁剪还未能成为花木生长的一部分么?否则,你体内又怎么会生出强大的气势与战意?林熠道:这正是弟子不明白的地方。我看到老伯时,您的铁剪其实并无丝毫针对弟子的杀气与敌意,为什么弟子体内会不可抑制地产生一种可怕的受迫感?老翁问道:你踏上浮桥后,为什么突然改变了行走的姿势和节奏?林熠照实答道:因为我隐约感到,老伯的铁剪尽管距离弟子有十丈远,但每一次举起放下,仿佛都是在遥遥攻击我。而您的视线虽然只盯着花木,但又好像同时穿透了我的灵台。老翁笑道:这,只是你的感觉。换作藕荷,那老朽也仅是个修剪花草的老翁。她,不会感应到任何压迫。林熠问道:那么,为何弟子反而会如此清晰地感应到?因为,在你踏上浮桥之前,心里早已隐藏了敌意与警戒!老翁的话平和随意,却犹如一柄尖刀深深扎入林熠心头。 他几乎忍不住要将手伸向腰间,但在做出反应的刹那又牢牢地稳住。 老翁似乎丝毫没有察觉林熠内心剧烈的动荡,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今天下午才到无涯山庄。对于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不可知的讶异与戒备。所以当你看到这里出现的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首先想到的就是保证自己的安全。 于是,你看到我时,潜意识里已经产生了警觉,进而产生戒备与敌意。因为,你感应不出老朽的气势,却发现自己遭遇到了无形的压迫。可事实上,在你内心造成这种感觉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自己,对么?林熠喃喃道:是我的心在压迫我自己,所以我对抗的越激烈,受到的压迫感也就越浓烈。如果我放弃对抗,只将老伯看作普通的花农,我就不会有任何不安。老翁朴实的笑容泛起,问道:小伙子,你从那两截花枝上发现了什么?道!林熠取出花枝,并排放在石墩上,回答道:不论从哪个角度,您的花枝断痕都浑如天成,有着一种难以言传的感受。而弟子的那根,充满凌厉与杀气,仿佛只是一种粗暴的断离。因为你心中有太多的敌,太凌厉的剑啊,小伙子。老翁站起身,说道:老朽还要去溪边挑水,就不陪你了。有空时,常来坐吧。林熠跟着起身,问道:弟子还不知道老伯的大名?老翁微笑道:我只是一个照管花园的老头,哪里有什么大名?区区一个南山老翁罢了。南山老翁?林熠立刻联想到了一个人,一位与雨抱朴、释青衍并驾齐驱的翘楚泰斗。但面前的老翁,并没有半分传说中那人的影子。 小伙子,你的花枝忘在石墩上了。老翁含笑提醒,挑起水桶慢悠悠往溪边走。 林熠拿起花枝,默默道:我竟连它也忘了----月色中老翁缓缓走向溪畔,却不再有一丝先前的压迫感觉。 林熠回到居住的厢房,洗漱过后双腿盘坐在床榻上,盯着那两截花枝出神。 藕荷不知为何也变得心事重重,坐在桌边低着头呆呆望着火烛出神。 外面传来打更声,夜深了。林熠抬眼问道:藕荷,你怎么还不去休息?藕荷圆圆的脸上泛起灿烂的笑容,但任谁也能看得出其中的勉强,娇声道:公子,您拿着这两段枝条在看什么?林熠笑了笑,将两截花枝递给她,说道:藕荷,你能看出什么来吗?藕荷将花枝对着火烛仔细打量,说道:好像,是有些不同。林熠大感兴趣地问道:是么?你说说看。藕荷想了想,道:左手的花枝好像是无意间自己断落的;右手却是教人故意砍下的。林熠眼睛一亮,大笑道:好藕荷,你算说着了,就是这个道理!藕荷睁大迷茫的眼睛,怔怔瞧着林熠道:公子,奴婢说对了什么道理啊?林熠收起花枝,笑盈盈道:当然是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道理。藕荷困惑的摇摇头,问道:公子,既然道理奴婢已经说出来了,您也该休息了。好,你先出去吧。我坐着再想一会儿就歇息。藕荷没有说话,蓦然作出了一件令林熠敲破脑袋也预料不到的事情。她红着脸,一件件褪落身上的罗裳,露出粉色的肌肤,紧张的娇喘着,挺起傲人的胸脯。 林熠眨眨眼睛,奇怪道:天不热,你忽然把衣服都脱了作甚?藕荷玉颊如烧,声音低如蚊蚋,道:公子,请让奴婢暖席侍寝。林熠飞手挥出身后的被单,将藕荷行将**的**严严实实包裹起来,收敛笑意说道:难道这也是无涯山庄的狗屁规矩之一?藕荷水汪汪的大眼里,宛如流淌着酥死人的糖水,妩媚充满诱惑的娇喘在静谧的屋中飘荡,好似无形的魔力要将林熠推入欲仙欲死的云端,却露出一个哀婉幽怨的表情,轻轻道:公子看不中奴婢么?林熠的胸前悬挂着执念玉,藕荷的雕虫小技在他脑海里留不下一点影像。他起身,走向门淡淡道:看来,明天我是该换一个丫鬟。藕荷从后一把抱向林熠,却被他闪过,人已到门边。藕荷无助地跪倒在地,凄声叫道:公子,只要您走出这扇门,明天也不需要再找人来换奴婢了。林熠站在门口,没有回头,问道:为什么?藕荷道:您出门不久,姥姥便来了。姥姥?林熠问道:谁是姥姥?藕荷低声道:她掌管着我们这些丫鬟的生死,也是无涯山庄最有权势的人之一。林熠皱眉道:她来作甚,是找我还是找你?姥姥、姥姥她命令奴婢给公子----所以,你便乖乖照做,施展玄媚功法来诱惑我,是么?藕荷哭道:明天早上他们就会对奴婢验明正身,如果没有破身,便要把奴婢打入#039;忘忧崖#039;,毁身焚魄,欲死不能----林熠不知道,九间堂此举的目的何在。这样的招数,庸俗而拙劣,几千年来被人滥用了无数回。又或者,藕荷是在假传圣旨,认准自己一定是龙园新贵,希望藉此拴住自己,从此脱离苦海。 但这些都无关紧要,他徐徐道:带上酒,我们去赏月。藕荷呆了呆,问道:那明天早上----林熠推开门,弯月含钩,清风拂面。他望向浮桥对面,已不见老翁,静静说道:你是我的丫鬟。除非我不在了,否则轮不到什么姥姥爷爷的来多事。 第八章 龙头 次日一早,林熠没有等到姥姥,也没有等到爷爷。藕荷的话到底是真是假,已无从判断。 但藕荷却像只惊惶的兔子,无论林熠走到哪里,都亦步亦趋地跟着。仿佛只要他一消失,自己的命运就将碎灭。 同样的,玄冷真人也不再出现,林熠就像被九间堂突然遗忘,放逐在龙园。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每天早晨都会陪南山老翁修花担水,然后喝几碗粗茶,掌灯后才会告辞。 这种清闲而有规律的生活过了十几天,林熠本以为自己来到的地方是一个神秘诡异的魔窟,现在却渐渐产生了一种退隐林泉的错觉。 龙头把他请来,当然不会是为了提供一个养老的花园,但他到底想对自己作什么?林熠越来越疑惑。 他打消了利用秘虚袈裟探察无涯山庄的念头。因为他相信,这么做只是无用功,这里的一切秘密都深藏在平和宁静的冰层深处。而且,一旦自己突然消失,天晓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至于与释青衍的联络,林熠更不着急。自己远离容若蝶,来到这里,也并非是为了观光旅游的。 所以,他还在耐心的等待,一天天默默数算着日子。 终于玄冷真人又来了。他见到林熠,只说了一句话:龙头要见你。林熠问道:在哪儿?玄冷真人脸上闪过一丝奇怪的神色,回答道:他说那个地方你知道。我知道?林熠微微诧异,问道:一个我知道的地方?玄冷真人点点头,没有说话。 林熠沉吟了一下,微笑道:的确,这里有一个地方应该是我知道的。他看了眼藕荷,说道:玄冷师叔,你可以替我带一句话给姥姥么?玄冷真人冷冷道:可以。林熠手指藕荷,悠然说道:请师叔转告姥姥,藕荷如今是专门伺候弟子的丫鬟,所以能够决定她生死的主人便只有一个,而不是两个或者更多。玄冷真人木无表情地扫过藕荷,道:我会带到。他再不看林熠,走出屋门。 藕荷低声道:公子,谢谢您。林熠淡淡地回答道:不用谢,我只是在帮自己留住一个乖巧伶俐的丫鬟而已。藕荷咬咬嘴唇,声音更低地说:您今后多小心,姥姥不会咽下这口气的。林熠笑道:她不过是无涯山庄的姥姥,又不是本公子的姥姥,对么?藕荷惊恐地环视四周,入夜的龙园空寂无声。但她的脸色依旧雪白惶恐,颤声说道:公子,千万不要在背后说姥姥的坏话。奴婢见过很多人,都是这样莫名其妙地从山庄里消失,永远也回不来了。林熠不以为然地站起身,取了一副杯盏放到桌上,重新落坐道:藕荷,关上门,回屋去休息吧。藕荷迷惑道:公子,您不去见龙头了?林熠微笑道:我没忘。藕荷哦了一声,不明白林熠葫芦里在卖什么药,退出屋外。 林熠将对面的空杯斟满酒,喃喃道:不管怎么说,人家救了我,先敬他一杯酒总是应该的。坐等良久,周围没有丝毫动静。桌上的火烛平静地燃烧,释放出昏黄的光晕。林熠抬起头,自言自语道:难不成,是我猜错了?忽然有个声音,宛如被风从窗外徐徐吹入,却无从辨别它传来的方位,徐徐说道:你没猜错,我已经到了很久。啵烛焰轻微地抖动了一下,恢复平静。对面的椅子上,多了一道黑色的影子,却看不到它的主人在哪里。 林熠无法从对方的声音中判断出,说话的人是男是女,甚至无法确认他的年龄。 他神情一凝,低声道:龙头?那声音回答道:是。林熠吐了口气,脸上露出一缕微笑道:玄冷师叔说的没错,你果然是个无处不在的影子。龙头也微微笑了起来,道:你好像一点也不吃惊?林熠道:有时候,吃惊不是写在脸上的。龙头赞同道:说得好。你怎么会知道,我要见你的地方,是在这里?林熠从容道:在无涯山庄中,我只认得两个地方。一处是这儿,另一处是溪对岸的花间草庐。所以,我便在这里等你。为什么不是在对岸?龙头问。 因为我想,龙头不会是南帝。林熠回答。 为什么?龙头对林熠能够说出南山老翁的真实身分并不觉得惊讶,静静问道。 林熠坦然回答道:我看过他剪下的花枝。花枝?龙头问。 一段与世无争的花枝,林熠微笑道:只有真正的南山老翁才能剪下的花枝。龙头沉默片刻,说道:要剪落这样的花枝,我的确办不到。所以,你通过了我们设下的第三道考验。三道?林熠讶异道:那么,藕荷是否也算是其中之一?龙头答道:是。如果说刚才是为了考验你的心智,那藕荷考验的就是你的心念。林熠道:我懂了。假如我禁受不起她的诱惑,那是心念不坚。如果因为怜悯她的处境而勉强答应,便是心念不强。如此,便失去见你的资格。龙头道:好在,你没令我失望。林熠苦笑道:我现在才明白,从藕荷第一次出现起,这个局已经布下。一个清纯可人的少女突然不顾一切投怀送抱,这种诱惑和刺激很少有人能够抵挡得住。所以你又通过了第二道心念的考验。林熠摇头道:但我猜不出,第一道考验是什么?心术,龙头一字一顿地回答:你的心术。林熠想起南山老翁,刹那冷汗横生,静静道:原来过桥喝茶也是一道考验。龙头道:如果你那晚的反应有任何异常,同样不会见到我。林熠出了口气,道:幸好,我已见到了你,尽管只是道影子。你为什么不问我,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要把你救到这里来?林熠叹道:其实我很想知道。可惜玄冷师叔提醒过我,在这里多嘴多舌的人通常都活不长。龙头道:你还年轻,刚满二十岁。是,而且这些天我过得很舒服,还不想找死。龙头问道:要是让你一辈子都这样住在无涯山庄里呢?林熠没有说话,默默将两截花枝并排放到桌上。 龙头懂了,说道:你的剑告诉我,其实你心中依然在渴望外面的世界,对么?你说过,我还年轻。龙头道:可惜,一旦你走出无涯山庄,就会很快永远地失去它。林熠面色一黯,低语道:我明白,天地虽大,却已没有容我立足之地。龙头道:除了这里。林熠缓缓喝干杯里的烈酒,问道:为什么要帮我?因为你需要,而且不会拒绝我的帮助。林熠摇头,说道:你错了,我什么都不需要。龙头大笑,道:你不想洗刷冤屈,为玄干真人报仇么?你不想做出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在冤枉误会你的人面前扬眉吐气么?你不想有一天能够成为与三圣五帝并驾齐驱的天地至尊,窥悟仙道么?林熠等到笑声停止,缓缓道:我当然想,但我首先需要的是能活下去。龙头道:我可以帮你。林熠笑道:天底下需要帮助的人那么多,你为何偏偏挑中我?因为我也需要你的帮助。林熠心一动,指着自己的鼻尖道:我?我能帮你什么?比起你,我什么也不是。龙头的声音停了一停,桌上的烛焰忽然急剧地颤动,好似有风吹过。少顷,烛焰再次恢复平静,龙头缓缓说道:你听说过《云篆天策》吧,我需要你帮助我来破解它的秘密。不会是他从哪里听到了,自己对仇厉说过的那段关于《云篆天策》的鬼话,竟信以为真了吧? 林熠想笑,但心底里却升起一缕寒意,再无法笑出来。 难道,仇厉居然也是九间堂的人。那么云洗尘呢,冥教呢? 你相信,我能解开《云篆天策》的秘密?他问道。 不是相信,而是事实。龙头低沉的嗓音回答道:这个世上,只有你能办到。林熠这才清楚,自己猜错了。但内心却产生更大的震撼与惊异,苦笑道:你没有认错人吧?连我都不晓得,自己会有这样的本事。龙头道:你觉得,我有兴趣和你开玩笑么?林熠叹道:正因为不应该,我才想问明白。万一到最后,你发现我并不是那个真正要找的人,我想开玩笑也不可能了。龙头道:不会错,真要是错了,吃亏的也只是我。林熠道:你想了解我此刻的感受么?这是我听到过的天下最荒谬的事。荒谬?龙头的语气里没有一点怒意,似乎是在认真考虑林熠的反应,然后说道:我并没有这样觉得。第一,我的身上没有一卷《云篆天策》;第二,我没有本事将六卷《云篆天策》全部收集到手;第三,即使你将它们摆在我面前,我也不晓得该如何处理。所以,我们才需要合作。林熠忍不住又摸摸自己的鼻子,笑道:你不担心,真到了那天,我会将《云篆天策》私吞?龙头微笑道:这是我的问题,不是么?林熠喃喃道:《云篆天策》----它果真有那么诱人么?龙头回答道:就好比它是锁在某个秘密地方的宝藏。地点在哪里,只有我知道;而开锁的钥匙,却在你的身上。只有我们合作,才能共同开启分享这个秘密。林熠嘻嘻一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自己伟大了起来。龙头道:不然,我为什么要在你的身上浪费时间?林熠收起笑容,道:你本可以不告诉我这些。为什么不呢?既然是合作,双方就都应该显示出诚意。林熠沉吟了一会儿,抬头问道:如果我答应合作,需要做些什么?我帮助你将六卷《云篆天策》合璧,同时你也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就这么简单?龙头回答道:并不简单。为此,我已准备和等待了很多年。林熠问道:我如何能相信,你刚才的许诺和所说的事情都是真的?第一,我没有必要骗你;第二,如果是假的,你也不会失去什么。林熠笑道:说的是,我原本已一无所有。最多,把捡回来的命再丢了而已。龙头道:这么说,你已经在仔细考虑我的建议。林熠斟满酒杯,龙头没有出声,耐心等他把酒喝干,然后说道:你救了我的性命,我本该很感激你才是。可惜,我的七位同门师兄弟却死在了玄冷师叔的手上。不禁令我怀疑,贵组织的行事风格是否会让我反感。龙头轻轻道:玄冷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落在他手中的昆吾弟子。杀死他们,也并非我的意思,只要你开口,我随时可以把他交给你处置。林熠叹息道:我替玄冷师叔可怜。龙头道:可怜人必有可悲之处。他肯替我卖命,也不过是为了窥觑昆吾派掌门的宝座罢了。林熠问道:你答应过他?龙头的影子微微摇头,说道:我答应过的事情,从不会失信。林熠道:原来,只是他一厢情愿。龙头慢吞吞道:打碎一个人的美梦是种残忍的行为,我想这点你会同意。林熠颔首道:听上去,你就像位悲天悯人的圣人。这世上没有圣人。如果有,也一定会很快被小人害死。林熠问道:那你认为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龙头回答道:是一滴融进海里便再也看不出的水,却可以让海沸腾。林熠微微一笑,道:这算是自谦,抑或是自负?龙头道:你是我要找的另一滴水。林熠道:但我却怕两滴海水之间会很难相处。龙头道:沧海无垠,你我各取所需。很小的时候,师父曾告诉我一句名言。林熠说道:天上掉下的烧饼越大,你就越不能碰。而你给我画的,显然是个特大号的烧饼。很巧,我也听过另一句谚语,#039;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039;。我觉得,一个人撑死总比饿死好。林熠大笑道:说得有理。我可以再考虑几天么?南兄很欣赏你,他希望你能在龙园多住一段日子。我替你答应他了。林熠道:原来你早做好了等待我回答的准备。但是我仍然想知道,如果你当初没有能够找到我,又或者我拒绝和你合作,你的计画是否就会落空?龙头淡淡道:那我只好再等二十年或者更长的时间。幸好,等待本身就是一件充满期盼与希望的动人过程,并不会让人觉得太痛苦。在希望中等待,在等待里期盼。林熠的神思忽然飞越过千山万水,牵系到另一个人的身上。 没错,等待与期盼有时候的确动人,但有时候,更是折磨人的过程。 他叹口气道:一旦我决定了,该如何通知你?龙头回答道:不必通知,我会知道。林熠的嘴角忽然露出一缕笑容,说道:我突然很想看看你的真实模样。但为了活得更久些,只好拼命忍住这个念头。龙头投影在椅上的黑影像冰一样渐渐溶化,回答道: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啵!烛火蓦然熄灭,屋中陷入一团幽暗,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幽幽映入。 林熠倒满今晚的第三杯酒,举在眼前凝视许久,才微笑道:他居然一口也没喝就走了,显然不是个酒鬼。翌日清晨,林熠宛如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照例踏过浮桥到对岸拜访南山老翁。盘桓一天后,傍晚才返回住处。 门依旧虚掩着,台阶上却多了一个黑色的漆盒。身后的藕荷好奇地问道:公子,这是谁送来的东西?林熠怔怔望着漆盒,没有回答。 藕荷又问道:要不要奴婢打开瞧瞧?林熠叹了口气,摇头道:不用了,我已经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藕荷,把这个匣子找个地方埋了,越远越好。藕荷困惑地点点头,抱起沉甸甸的漆盒往西首的一片梅林走去。 那是龙头送给自己的礼物,一个人头。 今后,再来找自己的,就不会再是玄冷真人了。他的使命已经结束。 林熠看了看屋门,蓦地改变主意,徐徐向着原路返回。 残阳泣血,凄艳中透着一股肃穆的悲壮。溪水潺潺,依然如故。无论人世如何变迁,它永远只是这样平静地流淌着。 哢嚓、哢嚓!南山老翁又在聚精会神地修剪花枝,重复着他每日的劳作。 林熠迈过浮桥,走入花树,默默无语站在他的身后,看他的铁剪一次次举起、放下,发出哢嚓、哢嚓的声音。 天逐渐黑暗,晚霞褪去绚烂的颜色,归于平淡。 南山老翁停下了铁剪,却没有回头,淡淡问道:你决定了?林熠点头。 南山老翁抬头望着刚刚裁剪完成的花树,就如同在欣赏自己得意的作品,说道:你回来,是为了告诉我,你的决定?林熠摇摇头,放眼锦云花林,沉声道:我只是想,最后再看上这里一眼。南山老翁道:以后你还可以来,没有人会阻止。林熠的嘴角逸出一缕苦涩的笑意,悠悠道:我只怕,来的是我,眼前的花树却不再是今晚的花树。南山老翁低叹道:可惜。林熠问道:可惜什么?南山老翁道:他答应过老朽,只要你拒绝了合作,我就可以收你为惟一的衣钵传人。可惜,可惜----我令您失望了。南山老翁转过身,摇头道:其实,我早预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但我还是想问你,为什么突然做出了决定?林熠遥望对岸的梅林,静静道:因为我收到了龙头送来的一份礼物。南山老翁道:但你是不会被一颗人头打动的,为什么?它让我明白,这个世界上只有三种人。等待施舍的,给予施舍的和无需施舍的。我现在既然无法成为第三种人,又不愿做第一种,就只能选择剩下的惟一一条路。南山老翁说道:其实,你可以做第三种人。林熠道:不行,我还年轻。充满不甘和幻想,注定无法平静。南山老翁怅然地长长叹息,喃喃道:年轻,年轻----他举起剪,寂静的夜空里又响起哢嚓、哢嚓的声音,遥遥回荡。 林熠又站了一会儿,终于回过头,向着浮桥一步步越走越远。 第九章 猎苑 第十九天。林熠坐在溪畔的软草地上,心中默默计数。 龙园的草木渐渐绿了,花儿也缀满枝头。仿佛,轻轻吸入一口空气,就能品味春天的美妙滋味。 住屋旁的梅花飘零散落,在湿润的泥地上铺成一张粉白的花毯。每一瓣落红,都在宣告,曾有过枝头怒放的绚烂,最终都无法挽回地归于寂寥。 生命是否会如这凋谢的花雨,匆匆百年,也终有一天会无声逝去。难怪,人们会期盼能与日月一样的永恒,共着天地长生不朽。 只是天道缥缈,仙路无凭,多少年来究竟能有几人突破了肉躯的极限,生死的禁锢,羽化飞天,长歌九霄? 即便如魔圣聂天一般地显赫,不也到底被迫兵解转世么?而今不知魂魄依附何方,哪里还有半点前世的风光? 林熠仰头看着天上的流云随风变幻,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心情竟逐渐变得苍老,老得就像对岸花树下的虬根。 我这是怎么了?他困惑地自问。 溪畔的飞鹭来了又去,空中的云絮散了又聚,那老翁挑着磨得发亮的竹扁担又在溪边汲水。 每晚当他暗中修炼破日七诀时,灵台受到破日大光明弓魔意的不断冲击,心绪也会随之亢奋激昂。犹如一头在黑暗中觅食的野兽,躁动得彷徨,积存着庞大的战意,却找寻不到宣泄的猎物。 于是,拼命克制、忍耐,努力地去炼化体内残存的魔意。他无从了解,多少年前魔圣聂天是否也曾经遇到过同样的问题,又是否曾为了舒缓这股沸腾的压力,不得不深陷进循环往复的杀戮中,以杀止魔,饮鸩止渴。 好在,林熠的身上还有一颗守心珠,替他分去庞大的魔意,令他不致崩溃。 而在日出之后,坐在溪畔眺望对岸的林熠,感受着南山老翁锄草养花的悠然意境,浮躁的灵台不知不觉中重归宁和,沉淀的魔意徐徐清澄,融入空明。 修炼铸神诀最凶险艰难的关隘,就这样让林熠在每一个日出日落的眺望中度过。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会无限专心、无比留恋地每天坐在溪畔,只为看一个白发老翁挑水、浇花、修枝、锄草? 昼夜两种近乎极端的感悟与体验,一日日的进行着。每一滴的心得与收获,都会令他由衷欣喜与享受。 他慢慢开始习惯适应这种与世无争的悠闲日子。自从收到那份放在屋门石阶前的漆盒礼物后,已经过了整整六天。六天里林熠没有踏过浮桥半步,更没有与南山老翁有过一句交谈,一眼对视。 然而这些都已无足轻重。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有什么能比对面的花树林可以教会自己更多呢? 他的太炎真气已突破空照道心的第四重天,晋入忘物还情的崭新境界。泥丸中丝丝灵元萦绕凝聚,已能感应到元神初生的奇妙征象。只是林熠并没有意料中的激动兴奋,只当是水到渠成,天意人心。 也许,三、五十年后,他大有希望成为另一位挑水护花的南山老翁,如果这样的生活不再发生改变。 但是可惜,在他身后,分明有来自东海的等待,昆吾的牵挂,乃至九天之上恩师未曾瞑目的英灵。 所以,他只能坐在溪畔眺望。浮桥,成为横亘在自己与花树林之间一道永恒的沟壑。计数着日子,也计数着期盼。 林熠知道,龙头一定收到了自己作出的答覆。龙园从此成为一个征途中的驿站,未来的岁月里,花树林也将积淀在尘封的回忆深处。 奇怪的是,自玄冷真人的人头被当成一份礼物送来后,无涯山庄再没有人来龙园打扰过他。甚至在龙园里,他也几乎看不到除了藕荷和南山老翁之外的第三个人出现。这难道也是龙头计画中的一部分? 日头正高,照得林熠后背有了**辣的温度。他褪去鞋袜,将**的双足十分写意地浸润到清冽的溪水里,感受流水生命的韵动,还有成群游弋的小鱼毫无惊惧的亲近,融入这溪水中,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藕荷抱着一个小酒坛,蹑手蹑足走到林熠的身后,和煦的阳光将她的倒影投射在碧清平静的水面上,甚至能清晰看到她嘴角那缕可爱的笑意。 放下酒坛,藕荷在林熠背后扬起手中拿着的一张玉白色香帖,说道:公子,奴婢刚才在门口发现了这个,好像是给您的书笺。是一只翠鸟凌空投送到石阶上的,林熠懒洋洋道:藕荷,打开了念给我听听,里面写的是什么。终于有人想起我来了。藕荷展开书笺,念道:午后,猎苑----公子,是姥姥找您!林熠接过书笺,内页的纸张色彩,依旧是一种透着冰冷的玉白色,隽秀挺拔的字体凛然屹立,让人联想到冰峰之巅的雪莲花。果然,只有短短的四个字。在另一面上,画了张简略的路径指向图,寥寥数笔已具主人神韵。 林熠合上书笺,问道:藕荷,姥姥就住在猎苑么,那是个什么地方?藕荷回答道:猎苑是姥姥的行辕,在一座青色山丘上,所以她又被人称做#039;青丘姥姥#039;。那地方很大,还豢养着许多珍稀魔兽供姥姥研究驱使。四周都有阵法结界分隔,平日没事谁也不愿意到里头去。林熠拍开封泥,捧起酒坛饮了一口,舒服地吐了口气喃喃道:她找我作甚?藕荷与林熠相处久了,渐渐放开,闻言抿嘴一笑道:也许姥姥是想见见你。林熠摇头,抬眼望望天色,说道:藕荷,把酒收好,等我回来再喝。一提腿,溪底的游鱼顿时惊散,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 藕荷接住酒坛,低声道:公子,您要多加小心。姥姥……脾气古怪得很,无涯山庄很少有人不怕她。每回奴婢见着她的时候,小腿都会不争气地打哆嗦。林熠晾干双足,穿上鞋袜,笑了笑说道:她总不见得能把我吃了吧?姥姥不吃人,但她会把活人送给魔兽当作奖赏。有时候,还会到外面抓人来喂她的魔兽。许多人进了猎苑,就再也不见出来。林熠当然不怕自己会被当成魔兽的午餐,想来姥姥也没有那么好的胃口,但对于这种拿活人喂食魔兽的做法,也使得他现在就变得很没胃口。 他站起身,洗了洗沾在手上的湿泥,微笑道:万一我真被魔兽吃了,你会不会替我到猎苑把骨头收回来,埋到梅林里?藕荷的脸色骤然苍白,道:公子,您可别吓唬奴婢。林熠甩干手上的水珠,嘻嘻笑道:放心,我的皮很厚,没有一口好牙可啃不动。藕荷不晓得林熠是真是假,惶然跟在他的身后。 林熠走了几步停下,回头问道:藕荷,你跟着我做什么?藕荷放下酒坛,垂手道:藕荷,要和公子一起去猎苑。林熠笑道:你去干什么?她的请帖上既然画明了路径,便是要我独自赴约的意思。我若带了你去,说不定刚一进猎苑,姥姥就会把你丢给魔兽做了午餐。藕荷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却固执的说道:有公子在,奴婢不怕。林熠微笑着轻轻拍了拍藕荷的脸蛋,安慰道:我不会有事,等我回来。转过头,轻松地朝龙园的正门走去。 藕荷怔怔站在原地,圆圆的大眼目送林熠的背影,忽然苍白的玉颊徐徐红了起来,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一摸,好似上面还留有林熠手指的余温。 林熠走出龙园的大门,第一次见到外面的景致。门前是一条洁净宽整的青石街,空荡荡见不着一个人的影子。左侧从府内流淌出的小溪淙淙响鸣,穿过石桥往西蜿蜒而去,远远绕开一座青色的小山丘汇入湖中。 猎苑,便建在山丘上,与龙园遥遥相望,仿佛是龙首上的一对犄角,钳制住正北方的那座碧色湖泊。 哒哒哒----街角拐弯处响起一串清脆马蹄声,一辆两轮小马车向林熠立足的地方驶来。 赶车的是一个头戴竹斗笠、身穿黑色土布衣的中年男子,大半的面容被遮挡在斗笠的阴影中,令人难忘的是那一双冷漠的眼睛和颌下短短的黑须。 马车在林熠面前停住,赶车男子沙哑着喉咙说道:林公子,请上车。从这人的身上,似乎察觉不到有丝毫的不寻常之处,好像,他真的就是一个在城镇中常见的马车夫。 但既然连一个花匠都会是南帝,那么无涯山庄里的一个赶车人,为什么就不能又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 九间堂,难怪二十年来仙盟对它一筹莫展。龙头有意显露的冰山一角已是如此的惊人,埋藏在海水下的冰座又应当是怎样的庞大莫测? 林熠问道:阁下是姥姥差来接在下去猎苑的么?赶车人摇摇头,取下围在脖子上的青色汗巾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回答道:姥姥是姥姥,我是我。我只管接送林公子,和猎苑没关系。林熠笑了笑,说道:原来如此,多谢了!抬腿上了马车,赶车人低低吆喝,手中的鞭子一挥一甩,在青石街面上发出啪的脆响,马车缓缓启动。 林熠目不转睛盯着赶车人手中不足一丈长的软鞭,暗暗思忖道:要是他刚才那一鞭是向我挥来,我该如何招架?电光石火里,他已想出了六种招架的招式,五种闪躲的身法。但其中竟没有一种能够有把握接住赶车人的那一鞭。除非,放弃所有的主动,利用奇遁身法逃得越远越好,或可能够躲开赶车人连绵不绝的后手攻招。 这样的人,怎会心甘情愿地做一个赶车送客的无涯山庄下人?放眼当今正魔两道,无论如何也应该是一方霸主的身分。 赶车人似乎没有觉察到林熠的惊诧,驱动着那匹又老又瘦的黄马,沿着青石街向着猎苑的方向缓缓行驶。 林熠仔细观察他每一次挥鞭的动作,那不单单是在用手,身体的每个部位,乃至他的吆喝声、步履声,都成为这动作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令林熠不由自主想到雨抱朴的手舞足蹈小八式。 原来,出招的不仅仅是拳头或者腿脚,而是一个人所能够运用的全部力量。 马车走得很平缓,上桥、下桥,始终保持均匀的速度。林熠有种坐在船上的感觉,街道在视线里徐徐倒退,离青丘猎苑也越来越近。 他问道:阁下贵姓?赶车人沙哑的嗓音回道:我没有姓,林公子叫我#039;老峦#039;就成。老峦----林熠轻声重复了一遍,突然发觉一个奇怪的现象。南山、青丘、老峦、每一个名字都与山有关,难道这些是巧合么? 老峦说完就不再言语,默默赶车。 上了青丘,马车停在猎苑门前,老峦道:到了。我在这里等你出来,回头拉你去另一个有趣的地方。林熠问道:老峦,你待会儿要带我去的地方,真的会很有趣么?老峦微微点头,又再擦汗,回答道:至少,在那儿见着的都是会说话的大活人。林熠看看猎苑粉白色的围墙,和里头若隐若现的翠绿色雾光,笑道:没错,会说话的大活人总比这里面的那些魔兽有趣些。他大笑着走上石阶,一点也不在意在别人门前说这些话是否会得罪主人,向着银白色的大门里朗声道:在下林熠,赴约来了。#----大门开启,一股冷气扑面而来,仿佛门里是一座巨大的冰窖般。门外艳阳高照,碧空如洗;猎苑中却光线幽暗,翠雾濛濛,宛如另一个世界。 一个冷漠年轻的声音透过雾瘴,像冰泉一样甘冽甜美,道:请进!林熠一笑,抬脚跨进门槛,背后的大门@地巨响,老峦的身影隔绝在门外。一条青泥小径从门前笔直向里延伸,两旁浓密的灌木与古树遮天蔽日,林熠的视线在十丈外已到尽头,隐隐约约能够听到翠雾中此起彼伏的魔兽嘶吼。 蓦然左脚边的灌木丛中出现两簇亮黄色的光点,如同鬼火一闪一灭。林熠凝目望去,是一头形态类似豺狼的敖獗正匍匐在不远处,用看上去并不如何友好的目光盯着自己,喉咙微微颤动着发出呼呼的低吼。 似乎是意识到进来的客人并不是送给它的午餐,敖獗与林熠对视片刻,站起身扭头走进背后的灌木林,消失不见。 林熠想了想,沿着青泥小径往前缓步而行,讨厌的翠雾似一条条飘浮的缎带,萦绕左右,吹送寒风。 走出大约百丈,光线变得更加幽暗,浓密的云雾沉甸甸积压在半空,遮挡住云天春光。小径两旁不时会窜出几头小型魔兽,迅捷地越过林熠身前,没入另一侧的灌木丛里没了踪影。 林熠叹了口气,喃喃地低声道:一个女人,放着那么好端端的地方不住,却要待在这样一个阴气森森的鬼地方,实在古怪。果然,翠雾深处又响起那女子冰冷的低哼,森然道:臭小子,你说什么?林熠正是要引她开口现身,闻言微微一笑道:姥姥,我猜你的皮肤一定很白。青丘姥姥似乎没有料到林熠会突然蹦出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赞扬,一时分不清他的用意,于是冷冷地低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林熠自顾自继续说道:无论是谁,住在这样一个终日不见阳光的园子里,就算前世是一条墨鱼,这辈子也准能变得全身雪白。青丘姥姥缓缓道:看来,藕荷那丫头对你的警告并不管用。林熠一惊,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头顶响起嗤的疾风,一蓬黑乎乎的东西从上空的云雾中突然降临。犀利的罡风转瞬袭到,像数根冰锥插向林熠的后脑勺。 林熠施展奇遁身法一闪一掠,轻飘飘跃上路旁灌木,这才看清偷袭自己的是一头摩翅铁隼。但这头摩翅铁隼的腹部竟生有一个袋囊,里面并排装着十八支幽蓝色棘刺,好比一根根锐利的标枪寒光闪闪。 这种袋囊棘刺,原本不该出现在摩翅铁隼身上,而应是另一种魔物刺脊兽背上天生的攻击利器才对,现在这样张冠李戴,林熠立刻明白过来,藕荷先前对自己说起青丘姥姥对魔兽的研究,原来是指的这个意思。 摩翅铁隼一击落空,腹囊骤然鼓胀,嗤嗤飙射出六支棘刺,分作上下两排刺向林熠。 林熠曾在玄映地宫中出生入死,与冥海魔物浴血争锋,积累了不少经验心得。摩翅铁隼发射棘刺的角度虽然刁钻,速度虽然迅猛,但与遗浆烈蛇那样的绝世魔物相较,仍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他双手左右开弓,一招顺手牵羊借势打势,十指挑、抹、弹、点,将六支棘刺迫拢到胸前相互之间叮叮激撞,卸去凌厉的劲势,最后轻描淡写地袖袂一卷一挥,远远送出。 自东海逐浪岩至今将近一个月的参悟修行,终于在这刻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惊人威力。如果雨抱朴能够在旁亲眼目睹到林熠的出手,也必定会欣然喝彩。 林熠挥开棘刺,双脚飘立在柔软纤细的树枝上轻轻起伏,遥遥钳制住摩翅铁隼临空扑击的角度与变化,纵声笑道:青丘姥姥,莫非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青丘姥姥的声音冷冷道:恶客登门,自当如是。一条杯口粗细的青色异蛇游上灌木,细长的蛇尾末端,连着一根残月形的殷红蝎尾,无声无息向着林熠的脚踝甩去。 林熠太炎心诀的修为,已经晋升到忘物还情的境界,即使未曾舒展灵觉,只要周围稍有异动,心头就能立即生出警兆。心念随风一动,身形冲天而起。 上空的摩翅铁隼乘势出击,两排六支棘刺率先射到。林熠右臂一振,心宁仙剑镝鸣飞腾,激飞棘刺余劲不消,反而挟起逐渐攀升向顶峰的凌厉气势击碎虚空,直掠摩翅铁隼。 嚓!轻轻一响,银白剑锋如削腐竹,硬生生卸下摩翅铁隼右腿三根利爪,洒下一溜淡金血光。铁隼厉声嘶鸣,双翅荡风裂云,隐入上空盘桓的浓郁翠雾。 青丘姥姥低咦一声,道:好剑,居然和传说中的化血飞镰有异曲同工之妙。她的嗓音依旧是冷漠冰凉,好像丝毫也不惊讶精心豢养的摩翅铁隼会伤于林熠剑下,只对对方手中握着的心宁仙剑颇感兴趣。 林熠暗道:这老妖婆的眼光好毒,可一点也不比她的心肠逊色。收住仙剑,停留半空沉默不答,静待其变。 青丘姥姥淡淡道:若非你手中有这把仙剑,是伤不了我的摩翅铁隼的。林熠一笑,说道:莫非姥姥想亲自出手,为那畜牲讨还公道?青丘姥姥不以为然道:不过是头畜牲,这些年来噬人无数,伤在你手中也是报应所得。我管它作甚?林熠大松了一口气,庆幸道:还好姥姥不想出手,否则我可就糟糕了。青丘姥姥的语气里终于露出一份自负与得意,道:总算你还有些自知之明。林熠大笑道:像阁下这般厚颜无耻之人,林某尚是平生仅见。仙剑虽是锋利,恐怕也刺不破姥姥修炼了上百年的厚实老脸!青丘姥姥寒声道:臭小子,你敢辱骂我?骂了又如何?苑内魔兽都是由你豢养,噬血伤人也都听你一句话。你把罪责推得一干二净,让我都替那些魔兽不值。青丘姥姥冷笑道:名门正道的弟子,果然出口不凡。可惜猎苑不是昆吾山,还轮不到你小子对我指手画脚,评头论足!林熠道:我已说过了,也已骂过了,心里好生舒畅痛快。你还能教我把话吞回肚子里去?青丘姥姥沉声道:我可以先剖开你的肚子,再把那些废话全部塞回去。这样,猎苑和我的耳根,就可以清净了。吱吱----一串清亮狰厉的吼声从林熠脚下传来,一头金色魁猿慢慢从灌木丛中爬出,抬眼射出两道锐利的森寒光芒,教人不寒而栗。 它的体型比小金更小一圈,宛如富人家小姐托在手心里把玩的宠物。只是,这宠物是要了无数人性命的宠物。在这只金猿的额头中央,比小金多出一簇淡青色的绒毛,显示出它是一头雌猿。 如果小金看到,多半会兴奋地扑上去追求它眼中的魁猿美女。然而林熠的心底只能升起一丝寒意,见过小金大发神威,面对更小一号的金猿,林熠的头突然疼得很。 冥海金猿,林熠道:恰巧我也遇到过一头,可惜不在身边。是公揽月养的那头金猿吧?青丘姥姥冷冷道:可惜在小青的面前根本不堪一击。它,才是冥海魁猿中真正的霸主。林熠大吃一惊,问道:姥姥怎么会知道?青丘姥姥徐徐道:很简单,这头小青是公揽月当年送给我的,作为交换,他从我这儿拿走了一座血誓圣女碑! 第十章 姥姥 原来如此。林熠的眼睛紧紧盯住小青额头上那簇淡青色的绒毛,轻轻道:是头好猿。当然是头好猿。赶车老峦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他沿着林熠行来的青泥小径,从翠雾中走出。那条软鞭随意地缠绕在腰间,鞭头垂下地面微微晃动。 青丘姥姥不悦地低声一哼,问道:我并没有请你,谁让你踏进我的猎苑了?老峦道:林公子是龙头亲点的人,你不能动。青丘姥姥道:我当然晓得,只是这个臭小子太可恶,才忍不住想试试他的修为。老峦木无表情道:莫非,姥姥是不相信龙头的眼光,还是想自作主张?青丘姥姥沉默良久,冷冷道:你可以出去了。龙头既然把他交给我,我自然懂得应该如何调教他。老峦点点头,默然望了林熠一眼。林熠从他冰冷的眼神中,还没来得及捕捉到任何细微的资讯,老峦的身影已经重新消失在翠色的迷雾中。 这时,青丘姥姥的声音说道:臭小子,沿青泥香径一直走,把嘴巴闭紧一点!小青悄然退入灌木丛,林熠收身落地,喃喃道:嘴巴闭紧了怎么喘气?青丘姥姥对他打不得,骂不过,忍无可忍地呵斥道:那就憋死你最好!林熠哈哈一笑,自言自语道:我怎么就忘记了自己还可以用内胎呼吸?不理青丘姥姥如何的愤怒,洒然迈出阔步朝前而行。 走出又是百余丈,翠雾忽收,青泥香径尽头出现一栋三层小楼,依然是冰冷色调,在四周的草木环抱中显得格外醒目。 几头魔兽互不相扰,栖息在楼前的青草地上。见到林熠也只懒洋洋地偏着眼角余光扫了扫,随后便自顾自去了。 林熠走到门口站定,朝敞开的客厅内问道:有人在里面吗?光影一闪,一名女子的影像出现在客厅正中的座椅内。然而,她并不是如公揽月那样的虚镜成像,而是一尊活生生的元神。 林熠望着青丘姥姥的面容怔住了。 每次当他从藕荷的口中听到姥姥的名字时,总忍不住在眼前浮现起一个面目可憎、丑陋狰狞的鸠脸老太婆形象,可他现在才知道自己大大的错了。 姥姥非但一点都不老,而且还很年轻,很漂亮,甚至是自己曾经见到过的一位熟人。 倾城幽怨的女子,圣洁妩媚的巫女,曾在玄映地宫内记忆犹新的凝望,都重现在眼前。只是,面前端坐的不是冰冷的石像,而是比石像更冰冷的元神。 要命的青丘姥姥,竟会是她。 林熠隐隐又开始觉得,那天刺破的手指头疼了起来。 自己青天白日活见鬼了,不,是见到了上古传说中的巫女。林熠惊讶得忘了走进客厅,长叹道:敢情自称#039;姥姥#039;的人,也可以这般年轻动人。青丘姥姥淡淡道:臭小子,你现在再对我溜须拍马,不嫌晚了一点么?林熠道:第一,我天天都在龙园的小溪里洗澡,所以并不臭;第二,一想到阁下美丽年轻的外表底下,是一大把老得不能再老的年纪,我就浑身发痒,忍不住又想回去洗澡。青丘姥姥冰雪无瑕的元神猛射出一蓬森寒杀气,将客厅里的温度骤然降到了冰点以下。她冷冷注视林熠,说道:也许,我可以先帮你洗一洗这张多事的嘴巴。林熠全力运转太炎真气,对抗扑面汹涌的凛冽杀气,无法再向厅内迈近半尺,兀自微笑道:不敢劳动姥姥为在下打水,下回我一定洗干净了再来。青丘姥姥与林熠对视许久,似乎意识到眼前的臭小子并非自己用眼神就可以镇住的,于是元神站起,道:跟我来。转身向侧门走去,杀气顿时荡然无存。 林熠随在青丘姥姥身后,穿过回廊,走进小楼后的院落里。青丘姥姥推开左首厢房的屋门,里面一颗悬浮空中的夜明珠陡然亮起。 这间屋子像是书房,却又与普通书房有很大的不同。里面一排排橱柜上陈列的,都是收拾齐整的卷宗,依照竹制小标签标明的秩序有条不紊地罗列。林熠扫了眼最近的一张标签,上面用朱笔写着金丹门。那是一个在南方小有名气的道派,弟子多精擅炼制祛病驱灾的灵丹,可以算作是神霄派的一个分支。 青丘姥姥在窗前的椅子里坐下,道:林熠,你去把右首第三排上数第二行第九本卷宗拿过来。林熠好奇道:这些都是什么?正魔两道各家各派的秘密数据?青丘姥姥道:不该问的,就不要问。该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林熠反唇辩驳道:你不说,我怎么晓得哪些是该知道的,哪些又是不该问的?青丘姥姥冷冷道:那就闭嘴,什么都不要说,只管老老实实按我的吩咐照做。林熠慢悠悠走到右首第三排橱柜前,借机扫过周围的竹制小标签,不禁暗吃一惊。 这些不起眼的标签上,果然分门别类写着正魔两道各家门派的名称,大到冥教、天宗,小到金丹门、太霞派这样的地方小派,几乎一网打尽,无一遗漏。而在第三排第二行的标签上,赫然记着金牛宫的名字。 他取下青丘姥姥所说的那份卷宗,估摸了一下厚度约在五、六十页左右。封面上写了三个篆字:金城舞。 林熠略一回忆,并没有从已知金牛宫的人名中搜索到这个名字。但从金这个姓氏上推测,多少会和金牛宫宫主金裂寒存在某种关联。 他怕青丘姥姥生疑,迅速收好卷宗走出。 青丘姥姥问道:你没有拿错吧?林熠点点头,又立刻摇摇头。 青丘姥姥微微一蹙眉,说道: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开口回答我?林熠像遭受了误解的孩子,道:不是姥姥刚才吩咐在下闭上嘴不准开口的么?青丘姥姥尚是第一次碰上眼前这种,让她好几回都禁不住涌起杀人冲动的臭小子,偏偏碍于龙头的旨意,只能无可奈何的拼命忍耐。 她纤细的玉指悄然颤抖,提高嗓音喝道:打开,仔细翻看第一页的内容。有什么问题,读完再问!林熠感觉到青丘姥姥的元神不停地微微颤动,显然心中压抑的怒火临近极致。他暗暗一笑,慢条斯理翻开卷宗,目光立时被第一页上记载的内容吸引住。 这是一份标准的人事档案。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人名与生辰八字,然后是体貌特征、性情癖好、心法渊源、惯用魔兵、籍贯住处等资料。在家世这一栏底下,标注着几行小字:金裂寒私生子,随母姓云,常年漂泊在外。林熠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着重将金城舞家世一栏的记载重新默读了一次,才抬起头问道:为什么给我看这个人的资料?青丘姥姥冰原般森寒的眼眸里,迅速掠过一抹欣赏的光芒,显然因为林熠一上手就抓住了问题的核心。 她回答道:这是龙头的安排。你必须牢牢记住这份卷宗里记载的所有内容,哪怕睡觉说梦话时都不会出错。因为,这将是我们为你制作的新身分。龙头终于要有所行动了。林熠点点头道:我和他的年龄身材大致相符,但相貌性情和修炼的心法渊源大相径庭,很难逃过熟悉他的行家眼睛。青丘姥姥淡淡道:一个人的相貌可以改变,性格可以模仿,金牛宫的魔功心法更可以速学,这些对你都不成问题。林熠道:为什么要我扮成这个人,打入金牛宫么?青丘姥姥道:不错,他会成为最接近下任金牛宫宫主宝座的人选。为了这项计画,我们已经筹备了六年。这么说,早在六年前金城舞就已经落入了你们的手里。青丘姥姥道:没人知道这个秘密,连金裂寒本人都以为他惟一的儿子已经死了,死于六年前的一场意外。林熠道:我明白了。龙头是想让我用金城舞的身分出任金牛宫下任宫主,从而顺理成章取得那卷《云篆天策》。可惜,这个计画里却有一个大大的麻烦。青丘姥姥冷然道:不会有任何麻烦,只要我们愿意,金裂寒活不过年底。林熠心一震,缓缓道:好手段,不择手段的好手段;佩服,不由我不佩服。青丘姥姥对林熠的讥讽无动于衷,道:如果没有其他问题,从明天早晨开始,你必须每天准时到猎苑向我报到。我会指导你用最快的速度,成为一个比金城舞更像金城舞的金牛宫宫主私生子。林熠奇怪地一笑,慢悠悠说道:你是不是忘记问我一个最最关键的问题?青丘姥姥微微诧异道:什么问题?林熠合上卷宗,回答道:我不是龙头的控线木偶,也不是你的下属。你们为什么不先问问我,有没有答应实行这个计画?青丘姥姥的瞳孔逐渐收缩,无形的目光几乎快要射穿林熠的心脏。可林熠的脸上挂着一副该死的笑容,一副他自己很开心却让你读不出他真正心思的笑容。 深深吸气克制住几乎爆发的杀机,青丘姥姥生硬地问道:你,不答应?林熠笑得更欢畅了,青丘姥姥恨不得将他那双贼光熠熠的眼睛,挖出来送给魔兽当点心。林熠笃定地回答道:为什么不?打个哈欠就能坐上金牛宫宫主宝座,让那些不可一世的家伙整天低头哈腰,跟在屁股后面转悠,这样有趣、刺激的事情,傻瓜才会拒绝。青丘姥姥发现自己快疯了,只想林熠越快在自己面前消失越好,但无奈的是,她还有很多重要的话必须一句句交代给他。 这份卷宗你不能带出猎苑的大门,只能尽快地背熟。青丘姥姥一面说一面暗自发誓,完成龙头的任务后,如果这个该死的混蛋还没死,那她一定会从后面帮他一把。这项计画,更是不能和任何人提起,当然,除非你想要那个人的命。林熠叹道:可惜你本就是这项计画的知情人,否则回头我一定用最快的速度,把最详细的内容统统告诉给你,保证不打折扣。他笑着不去看青丘姥姥变色的脸部表情,翻开卷宗粗粗浏览了数页,惊骇之情不由更甚。 从第七页起,将近三十页的篇幅,叙述的都是金城舞自出生以来的种种经历,细致到在某日某地曾和某人说过什么样的话,吃过什么样的东西。 不过,想到这些内容很可能是金城舞自己交代的,或者有人在暗中专门负责每日记录,也就不足为奇了。 整本卷宗都是用活页装订,显然是为了方便不断地修缮增补。林熠很想看看昆吾剑派的资料里,九间堂是如何记载关于自己的档案。但想想青丘姥姥那张脸,这个要求最好还是不提为妙。 他关上卷宗问道: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现在能不能回去?老峦还在外头等我。青丘姥姥道:这个多事的家伙你不必理他,让他在猎苑外等着罢。林熠摇头道:不成,我还是先回去的好。难得有人答应带我去个有趣的地方。青丘姥姥嘴角露出一缕轻蔑讥笑,道:那你只管去吧,但愿明天还笑得出。说完光影一闪,元神消失,遥遥传来声音道:记住,明天一早到猎苑来见我。林熠喃喃道:对着你我已经笑得够多了,接下来换个口味也无妨。他顺着原路返回,门外的马车边,老峦正在闭目养神等他出来,林熠跳上马车,道:老峦,刚才多谢你替我解围。老峦睁开眼,道:没什么。一挥软鞭,驾着马车驶下青丘,向南拐去。 走了一段,道边出现一座又老又破的小庙,隐约闻到空气里有一股血腥气味。 老峦微一皱眉,低声道:这个家伙,今天又开斋了。将马车停到庙门前,说道:下车吧,我们到了。林熠诧异道:老峦,你说的有趣地方,便是这口破庙么?不管是哪里,只要里面住的人有趣,它就一定是个有趣的地方,对么?林熠苦笑道:对,你说得很有道理。这个地方好像每个人说的话都很有道理。老峦也不打招呼,直接推开庙门,显然对这里熟门熟路,已经是常客,更不需要客套。 门里是一座还算宽敞的院子,正中摆着一尊铁鼎,里面汩汩冒着热气,正在煮东西。在铁鼎后面坐着一个七老八十的黑瘦和尚,身披一件已分辨不出原来颜色的破烂袈裟,正阖目念诵经文。 林熠吸了吸鼻子,问道:真香!大师,请问你的铁鼎里头烧的是什么好东西?和尚没理他,连眼皮也不抬,继续心无旁骛的念诵他的经文。 老峦冷冷道:是正好两个月的胎盘,喜欢尽管尝一口。岩和尚一向慷慨得很,尤其是对好奇心特别重的年轻人,素来提携有加。林熠顿时明白那股空气里飘浮的血腥味道的来源。看来这个老峦嘴里很有趣的地方,并非真正有趣,自己的脚刚跨进庙门,就已经笑不出来了。 岩和尚念完经文,起身捋起肥大的袖口,从沸腾的滚水里捞出一团白白的东西,笑呵呵地问道:小施主好眼光,老衲特意在锅里多加上了一把交梨火枣,还有一些珍贵药材,花了一整天的工夫才煮成这么一锅美味。你要不要尝上一口?果真是小小的胎盘。一整天庙宇中的血腥气味不散,只能说明今早被破开肚腹的孕妇,远远不止一两个。 林熠的拳头无形中握紧,又缓缓松开,答道:大师留着慢慢享用吧,在下就不夺人所好了。岩和尚双手合十,低声颂道:善哉,善哉,小施主宅心仁厚,他日必有善报。老峦走进门,问道:岩和尚,那两个老家伙都还没到么?岩和尚津津有味咬了一口,眯起双目似在细细咀嚼品味,回答道:还是你来得最早,不如一起坐下喝口鲜汤。老峦哼道:不用,我害怕那些被你活活剖开肚子取出胎盘的孕妇冤魂上门索命。岩和尚认真道:峦施主不必担忧。这些亡魂老衲都已为她们念足七七四十九遍的往生咒。现已去向西方极乐世界,岂会再来纠缠施主?老峦鼻子冷哼了一声,招呼林熠道:人还没到齐,坐这儿等一等罢。他在岩和尚左首盘膝坐下,低垂双目犹如入定。林熠在老峦身边坐下,搜肠枯脑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到底哪家庙里能跑出来这么个和尚? 过了小半个时辰,门外一声豪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岩和尚,你可有替老夫剩下一些?一名身材高大的蓝发老者阔步迈入院中,气势威猛,嗓音宏亮,遥想当年必是个气吞山河的雄飞人物。 岩和尚愁眉苦脸道:为什么每回老衲煮东西的时候,你都能不早不晚出现?蓝发老者纵声大笑道:老夫的鼻子虽然不灵,可怀里的小宝贝却会提醒我,你是否又在偷偷煮好东西了。所以,我从不会错过和尚的好意。说罢,大手用力猛搓怀中蜷成一团的魔兽魑琥,令它发出一串呜呜痛鸣。 林熠立即想起了这个蓝发老者是谁。 一百二十余年前,和巫圣云洗尘争夺冥教教主宝座的同父异母弟弟,巫霸云怒尘。一个消失了两甲子、声威直迫三圣五帝的魔道枭雄。 仇厉的血罩神功到了他的面前,简直成了下酒的小菜,即使巫圣亲自出手,也未必敢断言稳操胜券。他居然也隐匿在无涯山庄,不晓得这消息若是传到巫圣云洗尘的耳朵里,会做何反应? 云怒尘三步两步走到铁鼎前,右手探入沸水一捞,笑道:果然还有!岩和尚叹气道:施主的小宝贝果然是个好东西,不如老衲用东西和你换好不好?云怒尘大口嚼得喀吱有声,摇头道:不换!除非你把怀里藏的那串#039;度厄舍利珠#039;拿出来,老夫或可考虑考虑。岩和尚苦恼地道:那是老衲吃饭的家伙,没了它怕佛祖会怪罪。能不能用别的东西来换,不论什么都可以。云怒尘意犹未尽地吮吸手指,拒绝道:和尚你的那些破玩意儿里,老夫惟一看得上眼的就是它了。不换拉倒,我留着怀里的宝贝,正可等你下回再煮好东西。岩和尚又叹了口气,道:看来老衲要消去心头的贪妄之念,只有一个办法了。云怒尘嘿道:岩和尚,你敢动老夫的魑琥一根毫毛,我就把你的臭皮囊扒下,给它作被褥!岩和尚仿佛被吓得一哆嗦,低声念道:罪过,罪过。无相是空,一切是空,老衲的臭皮囊更是空。施主喜欢,只管拿去用吧。云怒尘忽然瞪着岩和尚笑了起来,低骂道:你这野狐禅,装什么孙子?门外有人淡淡应道:和尚不是装孙子,他原本就是个孙子。只不过,和尚的爷爷是咱们头顶上的天王老子,这个孙子,给我也愿意做。南山老翁慢慢踱步走了进来,看到林熠微一颔首,算是招呼,却并不显得意外。 这世上,能给天王老子当孙子的人,本就不多。做和尚的,那就更少。偏巧林熠就听说过一个,他不仅是天王老子的孙子,更曾经是大般若寺的上代长老。七十年前自称顿悟了所有佛理,要由佛入魔舍身下地狱打救众生的盘心大师。 据说他在反出大般若寺时曾连闯九阵,劈碎二十七位佛宗高手,连方丈盘念大师也阻拦不住,只好眼睁睁看着他扬长而去,不知所踪。 这件事情,是大般若寺千年以来最大的一桩丑闻,也令佛宗的威望从此被观止池赶超一线,七十年闭门韬光养晦,再不理世事。 老峦睁开眼睛,说道:人都到齐了,那就开始吧。云怒尘哈哈笑道:好,老夫这三年等得手都痒了!把**的大手在锦罗绸缎衣上蹭了两蹭,坐到了老峦的对面。 南山老翁蓦地挥手,送出一束紫色绚光,托起硕大的铁鼎掠过大殿屋顶,喃喃道:这些龌龊东西,还是扔得越远越好。云怒尘喝彩道:老南,你这手#039;弹指移星#039;的功夫愈发质朴无锋了。什么时候咱们两个再找个地方比划比划?南山老翁慢悠悠在铁鼎腾出的空地上落坐,刚好对着岩和尚,回答道:没兴趣。云怒尘挠挠粗硬的乱发,问道:老南,除了今晚的事情,你还会对什么感兴趣?南山老翁道:养花,挑水,喝茶,我感兴趣的事情还很多,可惜你都不喜欢。云怒尘长叹道:老夫有时候真***怀疑,你到底是不是当年的南帝萧照痕?南山老翁答道:不是,也是。云怒尘笑道:你这话等于放屁,老夫算是白问了!岩和尚双手合十,感慨道:善哉,善哉,南施主能悟昨日之非,而修今日之德;忘自我而种无我,善莫大焉。佛说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如是,如是----云怒尘笑骂道:岩和尚,你的野狐禅少在老夫面前卖弄。还不把东西取出来,乘着天还没黑,先热热身。岩和尚道:是,是,老衲这就去取,请诸位施主在此稍等片刻。林熠大是好奇,这些绝世难寻的枭雄聚集一处所为何事,岩和尚又会拿出什么令他们都觉得有趣的东西来? 请继续期待剑谍第二部第一集下集预告:别离东海,林熠果不其然顺利被人劫到了无涯山庄。 龙头现身,向他提出合作的建议,并附带了令人无法拒绝的丰厚条件。林熠将计就计,成功地迈出了斩龙计画的第一步。 为了盗取《云篆天策》,龙头安排林熠装扮成金裂寒的私生子金城舞,打入到金牛宫内部。而此时的金牛宫,为争夺下任宫主的宝座,几股势力明争暗斗,潜流汹涌,眼看就将一触即发---- 第一章 聚赌 很快,岩和尚搂着一个黑色的长匣子回到原位坐下。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满满当当摆放的,居然是一副普通到家的牌九。 林熠想笑,老峦果然带自己来了一个有趣的地方。 但他没法笑出来,因为匣子打开时,场内四个人收起了所有嘻笑散漫的神态,变得凝重专注,仿佛即将进行的对决关乎生死。 岩和尚将牌九一摞摞取出长匣子,慢吞吞道:“规矩老衲就不必重复了。林公子是老峦带来的人,老峦负责把必要的规矩说清楚就是,别让年轻人不懂事无意犯错,那就为难大家了。”他牌九匣子一开,说话的语气立刻全都变了,老峦点头道:“这个自然。”转脸向林熠道:“每隔三年,我们这些无所事事的老家伙,便会拣一天聚在和尚庙里碰碰各自的运气。赌注是近三年收获的心法绝学、仙器魔兵和灵符仙丹等。 “每件东西都可换十个筹码,特别贵重的若另外三个人同意,也可以酌情增加。你今天来,可以旁观,但绝对不能让别人从你身上捕捉到任何与牌九有关的资讯,否则,即便龙头在也很难保你不受苦头。”难道老峦拉自己到这儿来,只是为了旁观?那跟庙里的泥胎有什么区别?未免太无聊了点。 但林熠还是乖乖应道:“我知道了。”岩和尚从匣底取出几百根纤细的竹条筹码,红的多,黑的少,放在四人中间说道:“各位量力而为,各取所需吧。”云怒尘道:“老夫先来打头阵!”从袖口里摸出一团色彩斑斓的东西抛在筹码上,说道:“这是‘九转**囊’,换十根红筹。”南山老翁从袖口底下缓缓抽出一根花枝,道:“二十根。”云怒尘苦笑道:“还是这老家伙最会做生意,早知道我也去剪花枝换筹码了。”岩和尚和老峦对视一眼,均自点点头,说道:“就二十根,多一根也不成。”岩和尚拿出一卷牛皮册子,道:“老衲最不贪心,再说换多了会触怒佛祖。这卷手抄《般叶经》,不多不少三千三百六十一字,换三十三根筹码如何?”南山老翁道:“和尚辛苦了,老朽赞成。不知老峦和山尊(云怒尘在九间堂的尊称)怎么说?”两人均一点头,岩和尚连声颂道:“善哉,善哉,多谢成全。”收起筹码。 云怒尘道:“老峦,你总是最后一个献宝,快把东西亮出来吧?”老峦默不作声,打开手心里的黑色小瓷瓶,倒出一枚四四方方的紫色丹丸,环顾另外三个人,问道:“你们说我该换多少?”南山老翁那双原本闲淡无锋的目中,猛然闪过两簇深紫色的光芒,亮得让人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眼睛里炸开,禁不住要下意识地避过头去。 “破劫丹?”南山老翁低低说道:“用五十枚筹码换,也是少的。”云怒尘久久凝视着老峦手心里那颗丹丸移不开目光,赞叹道:“好家伙,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个宝贝?有了它,何惧挨不过天劫?”老峦道:“哪里来的你别管,老南说五十根筹码,你怎么说?”云怒尘道:“龟儿子才反对。我还嫌老南报的太少呢!”岩和尚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最公道,五十五根筹码,货真价实。”老峦道:“既然和尚这么说,在下便不客气了。”凌空一抓,吸过一捆筹码,不多不少正是五十五根,其中没有混入一根黑色筹码。 众人等他将破劫丹纳入瓷瓶,摆到正中,岩和尚才道:“好,现在开始洗牌。”见识过这些人亮出的宝贝,林熠原以为岩和尚在洗牌时也会露上一手。哪知他双手毫无花巧,认认真真地将牌九洗过一遍,重新摞好,没半点出格的举动。 老峦拾起骰子,道:“这一轮我的筹码最多,先做一回庄家。”轻轻一掷骰子,而后依次把牌送到各人面前。 林熠看到老峦开牌,不大不小是个七点。 他只扫了一眼,就把牌关上,捡起五根筹码抛了出去,说道:“这局手气不妙,就当送点见面礼吧。”岩和尚双手拿着牌九,不停翻来倒去发出“劈啪”脆响,嘴里喃喃有词,不知在念什么经。沉吟片刻才道:“阿弥陀佛,峦施主财大气粗,出手不凡。老衲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佛说”下手的云怒尘不耐烦道:“和尚唠里唠叨,定是抓了把好牌,故意装模作样想引人上钩。”岩和尚摇头道:“善哉,善哉,好亦是坏,坏亦是好。牌无好坏,能赢就好。”拿起五根筹码,一根一根摆到身前。 老峦低声向林熠道:“每次都由庄家先叫牌,下手的人可以决定是跟还是放弃。如果首轮就放弃,那便只输一根。也可以继续加码,直到其他人全部退出,或者其中一家手头筹码用尽无法再加,就由最后叫牌的那一个人开牌。”说时,云怒尘已然道:“岩和尚话一多,老夫的筹码就开始哆嗦,这局不跟也罢。”扔出一根筹码,迳自闭目养神。 南山老翁一声不吭,加足十根筹码。 老峦摇头道:“岩和尚,你跟不跟?”岩和尚抬头,望向南山老翁的眼睛。两人无言对视良久,岩和尚才道:“跟!”“哗啦”,这一次,抛出十根筹码扔到面前地上。 老峦几乎在岩和尚筹码落地的同时,也紧跟着抛出十根。 云怒尘闭着眼睛,哼道:“岩和尚,留点家当等下局翻本吧。”岩和尚手中的牌九“劈啪劈啪”轻轻脆响,足足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忽然叹了口气道:“老衲为了一本《般叶经》八八六十四天无休无眠,手中筹码着实来之不易。这时放弃,心有不甘呐!”徐徐将十根筹码推出。 南山老翁轻轻把牌放回地上,道:“老朽输了。”岩和尚也不用再开牌,垂眉合十向南山老翁一礼道:“多谢成全。”交完筹码,南山老翁这次拿出的是一尊三寸高的玉佛像,托在掌心道:“三十根。”林熠凝目打量,想知道为何这尊玉佛像的价值,居然能三倍于云怒尘的九转**囊。很快,他就明白了。这尊玉佛像圆润匀称,不论从哪一个角度看过去,都无法找到任何斧凿刀刻的痕迹。 老峦问道:“老南,你雕成这尊玉佛像,用了多久工夫?”南山老翁回答道:“半个时辰,不到。”云怒尘接过玉佛像赞叹道:“难怪通体一气呵成,不留丝毫凝滞停顿的迹象。岩和尚,你们佛门说的‘顿悟灵山’不过如此而已吧?”岩和尚道:“老衲刻不出。”捡起中间堆积的一把筹码,交给南山老翁。 云怒尘放下玉佛像,问道:“和尚,这一局你是赢家,可要选宝?”南山老翁收起三十根筹码,说道:“他不会,想换破劫丹,他手里筹码还差得远。”林熠一怔,岩和尚赢了三人总共二十六根筹码,加上自己手上的,要换取破劫丹已经足够,南山老翁为何说还差得远? 岩和尚满面堆笑道:“是,是,这点筹码才刚够换半颗破劫丹,仍需努力。”原来,四人最先换到手的筹码不能做交换之用,必须用后面赢到手的筹码才可以。 这四个人无论是说话、眼神、动作,下注的大小乃至用来交换筹码的宝物,其实都暗藏深意。欲获胜机,讲究的是如何从这么多的资讯中,捕捉到其中的真实资讯。 但不管如何,既然是赌博,除了智慧与胆量,当然少不了一点手气与牌运。 岩和尚拿起骰子,道:“这一局,轮到老衲坐庄。”“骨碌”掷下骰子。 五局赌罢,天色渐晚。拔得头筹的人,后来的运气似乎都不会太好,岩和尚接下来连输四阵。云怒尘和南山老翁各赢一场,老峦不声不响赚得最多。但谁也没有交换筹码,似乎每个人都志在破劫丹。 接下来几局云怒尘手气渐旺,面前的筹码不住增加,其中有一半多都来自岩和尚的贡献。他不仅输光了第一局赚进的所有筹码,早先换取的也只剩下不到十根。 只是牌局没有结束,任何事情便都有可能发生。 所以赢得最多的云怒尘没有笑,反而突然发怒了。因为他右手食指上的宝石玉戒突地亮了起来,连续闪烁了六次才恢复沉寂。 众人不约而同停下牌局,老峦道:“山尊,你要不要先回去处理一下?我们等你。”云怒尘恨恨道:“一帮饭桶,老夫就不能离开一会儿。龟儿子的,我去瞧瞧,到底是哪个王八羔子吃了熊心豹子胆,又在惹事。这回,看老子怎么剥他的皮!”扔下尚未掷出手的骰子,身形一晃掠出庙门。 南山老翁悠悠道:“‘辟情戒’连闪六下,忘忧崖麻烦不小。一时半会儿小云是回不来了。老朽不如先回龙园把水缸挑满,咱们稍后再见。”老峦阻止道:“老南,咱们几个好不容易聚上一回,你何必急着要走?”岩和尚也劝道:“老衲这里有好茶,咱们喝茶等他就是。”南山老翁道:“和尚在茶里放的那些好东西,老朽无福享用,谢过了。”老峦提议道:“或者让林公子暂且顶替山尊,和咱们玩上两发时间如何?”南山老翁看着林熠道:“这个主意不错。岩和尚,你的意思呢?”岩和尚暗灰色的眼睛拂过林熠,叹了口气,道:“有赌总比没赌好,只是林小施主用什么来换筹码?”林熠摇头道:“在下身上没什么值钱的宝贝。”南山老翁道:“林公子何必客气。你那柄软剑在老朽眼里,至少也值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头,脸上现出一缕微笑。 林熠苦笑道:“借用岩大师的一句话,那可是在下吃饭的家伙。没了它,肩膀上顶着的东西多少会有些不稳当。”老峦沉声道:“我借你。”抓了一把筹码塞到林熠手上问道:“十根怎么样?”林熠笑得更苦道:“很好。可万一我手气太背,还不了怎么办?”老峦疑道:“你以前没赌过牌九?”林熠老实道:“我没认字的时候,就已经认识牌九的花色大小了。”老峦再问道:“输赢如何?”林熠想了想,认真回答道:“我都记不起上回输是在几岁的时候?想一想应该有很长时间了。”老峦道:“那还废话什么?赌,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岩和尚摇头道:“老衲一直以为至少在无涯山庄里,再不会有人比老衲还慷慨大方,乐善好施,今日方知,原来是大错特错。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南山老翁也叹了口气道:“林公子,我要是你,若不把这些筹码全部输光,简直是太对不起老峦。”林熠站起身,道:“既然如此,好!”走到云怒尘留下的空位盘腿坐下,抓起骰子问道:“这一局该谁坐庄?”老峦冷冷道:“你到底会不会玩?既然你顶的是山尊的缺,当然该你坐庄。”林熠抛出骰子,将牌依次分发给众人,也不看自己的牌面,就先自抛出了一根筹码。 南山老翁扔出一根表示退出。 老峦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牌面,也扔下一根筹码道:“和尚,该你了。”岩和尚跟出了五根,说道:“老衲牌好,加多一些。”林熠打开牌看了一眼,随即把手上剩余的筹码全部压出。 岩和尚深深向林熠一瞥,问道:“小施主不怕输光了么?”林熠笑嘻嘻道:“反正这也不是在下的筹码,输光了又如何?”岩和尚闭目半晌,才说道:“小施主气势凌人,想必握了一手好牌。老衲本该认输退出才对,可又实在想知道小施主到底抓到多大的牌面,竟能如此胸有成竹。好吧,明知凶多吉少,也跟上一跟。”林熠微笑道:“岩大师,有位朋友曾对在下说过,很多时候好奇心会杀死人。”打开牌面,赫然是一副至尊宝。 南山老翁道:“今晚开出了二副至尊宝。上一副,是小云坐在这个位置上抓到的。”接下来仍是林熠坐庄,他仍然不看牌面先扔出一根筹码。一圈下来,岩和尚又将筹码加到了十根。 林熠看完牌面,照例不假思索把面前的筹码加到十四根,南山老翁笑道:“林公子是想看看,老朽敢不敢把剩下的筹码全部压上,是不是?”林熠道:“老伯当然也可以只追到十四根筹码,这样手里就能留住最后一根筹码。万一输了,下局也有翻本的机会。”南山老翁道:“可是老朽不相信,林公子还能再开出一副至尊宝来。”抬手将面前的筹码全部推出,问道:“老峦,你跟不跟?”老峦道:“我退出。”岩和尚摇头道:“吃一堑长一智,林小施主气势正盛,老衲不跟也罢。”林熠将面前的筹码加到十五根,从容自若道:“老伯,您可以开牌了。”南山老翁徐徐将牌推出,望向林熠问道:“你怎么知道老朽的牌面只有两点?”林熠摇头道:“我原本并不知道。但在老伯追加到十五根筹码时,就等于在告诉我,你的牌面绝不会大。因为在下适才旁观时发现,老伯似乎对欲擒故纵的手法情有独钟。 “每每握住好牌多半会示之以弱,诱人上钩,相反等到哪回牌面不佳时,却会一再加注好吓退别人,死中求生。第一局,岩大师便是这么赢的。”南山老翁道:“所以,你故意给我留了追加一根筹码的余地。如果老朽只跟到十四根而不再追加,你反而会放弃?”林熠坦然道:“是,因为在下的牌面其实也很小。好在老峦和岩大师都被老伯的气势压倒,主动退出。否则,赢家该是他们两人中的一位。”南山老翁叹气道:“前后两局,都押上全部筹码,结果都是一个输字。看来,今天实在不是老朽赌牌的日子。”林熠道:“老伯每日品茶栽花,恬退淡然已入无欲之境。这牌九,本就不该赌的。”南山老翁目光落到破劫丹上,苦涩一笑道:“无欲则刚?”从怀里又取出一支卷轴,精神一振道:“这是老朽昨日画的《春溪花树图》,请诸位赏鉴。”“啪”地卷轴打开,一幅水墨画卷扑面而来,带着一股飘逸忘尘的气息,让人心头一静,神思遥驰。 老峦注视片刻,问道:“老南,你是将最新参悟出的‘乱梅三弄’,融入画中了吧?”南山老翁道:“现在有的只是‘弱梅三弄’,‘乱梅三弄’已被老朽丢到溪水中。”岩和尚眯缝着眼赞道:“好个‘弱’字,这一字之差,云泥之别。南老施主,恭喜你已悟出‘存弱御强’的妙谛,若能再进一步则来日抗御天劫,绝非难事。”南山老翁摆手道:“天劫还远,先说眼前。这幅画,能换多少?”老峦道:“如果破劫丹能值五十五根筹码,这幅《春溪花树图》也值这个数。”岩和尚摇摇头道:“不好,不好!”南山老翁奇道:“岩和尚,有什么不好了?”岩和尚一指画卷,道:“老衲粗粗算了算,要想把破劫丹和这幅《春溪花树图》一并收入囊中,需要一百一十根筹码。可数来数去,老衲手头只剩下九根筹码,岂不是大大的不好?”老峦道:“那有什么,时间尚早,和尚你慢慢攒回来也就是了。”岩和尚继续摇头道:“难,难!尤其林小施主这一加入,老衲更是难上加难。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南山老翁卷起画轴,道:“林公子,咱们接着来。”接下来岩和尚等人渐渐熟悉了林熠的出手风格,他也不再有那么好的运气,只维持了个小赢不输的局面。老峦不动声色,手里筹码迅速增加,岩和尚与南山老翁则不断地往外掏东西。 到了半夜时分,岩和尚终于连赢两局,挽回些许的损失,正要掷出骰子,忽然笑道:“山尊回来了,不过他的心情可不怎么好。”话音一落,云怒尘怒气未消,三步并两步闯了进来。 老峦问道:“山尊,事情怎么样?”云怒尘怒哼道:“几个不长眼的蠢货,趁老夫不在居然想跑,老夫当场宰了三个。其余几个全扔下‘烛魂渊和尚呵呵笑道:“今晚忘忧崖守值的几个废物,你又如何料理了?”云怒尘一挥手道:“还能如何?全被老夫挖出心来生吃下酒。这群饭桶,几个人也看不好,整日要老夫操心,留著作甚?”岩和尚摇头道:“可惜,可惜,太可惜”云怒尘瞪眼问道:“和尚,别以为你剃成秃头就真能成佛,装模作样假慈悲什么?”岩和尚不以为忤微笑道:“老衲是说,生吃太可惜,多加几道工序才更有味道。” 第二章 忘忧崖 林熠庆幸自己从中午到现在,一直没有吃过东西,但胃里仍一阵阵恶心。他站起身道:“既然云前辈回来了,在下也该让位了。”云怒尘拍打林熠肩头,哈哈笑道:“小子不错,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像你这样懂礼貌的年轻人已经不多了。日后有空到忘忧崖来,让老夫提点你两手。”说罢大咧咧坐下,看到面前堆着的筹码,微微惊讶道:“这都是你赢的?”林熠点头道:“除了开始老峦借的十根,剩下的都是在下侥幸赢来的。”云怒尘环顾另外三人,问道:“岩和尚,老峦,老南,你们没放水吧?”岩和尚满脸笑容,像个弥勒佛,回答道:“老衲很想放水,可惜林小施主根本不给老衲这个机会。”老峦不悦道:“你什么时候看见我在赌桌上放过水?”云怒尘大笑道:“是,是。你小子素来六亲不认,上了赌桌连亲生爹娘的裤衩都敢赢个精光。要说老峦会放水,老夫第一个不信。”南山老翁木然道:“老朽是输了不少,不过多半是落进了老峦的口袋。要放水,也是放给了老峦。”云怒尘一把抓起筹码,交到林熠手中,说道:“小子,你赚的不少啊,看中什么只管说。”林熠问道:“是不是只要筹码够数,这里的任何东西我都可以拿走?”云怒尘道:“当然。若是有人今晚赌上了脑袋,只要你筹码够多,一样可以现在就把他拧下来当夜壶用。”林熠笑了笑道:“可惜人头做的夜壶,在下暂时还不大感兴趣,如此便拿那颗破劫丹吧。”云怒尘脸色微微一变,炯然的目光刺入林熠眼中,收起笑容道:“小子,你拿破劫丹何用?”林熠点头道:“云前辈适才说过,有了它便能挨过一次天劫。”云怒尘点头道:“不错。我们这几个老家伙,差不多都快到了需要用破劫丹抗御天劫的关口。挨过了,便能多活六十年参悟真仙境界。挨不过,就是他娘的元神爆裂,魂飞魄散。可是它对你,却并没有任何用处,吞进肚子里,是大大的浪费。”林熠恭敬地听完,恭敬地问道:“那我用来送人行不行?”云怒尘一怔,道:“行,给谁?”林熠放下五十五根筹码,拿起盛着破劫丹的小瓷瓶递向南山老翁道:“老伯,这些日子多蒙你指点弟子窥悟天道自然,令我获益良多。这颗破劫丹,您别客气,尽管收下。要是将来真用不着,就扔到龙园溪水里吧。”所有人都呆住了,云怒尘惊愕道:“小子,你当真想好了?”林熠满不在乎地笑道:“前辈刚才不是说过,这玩意儿我吞进肚子里完全是浪费。不如借花献佛,做个顺水人情,有什么不对么?”岩和尚紧紧盯着破劫丹,不再口诵佛号,喃喃道:“对,简直***对极了!”南山老翁并没有立即接下,抬眼望向林熠,缓缓问道:“你不后悔?”林熠道:“如果老伯拒绝,说不定我才会真的后悔。”南山老翁木讷的脸上居然出现一丝笑意,问道:“你会后悔什么?”林熠悠然答道:“自然是在后悔,为什么平白受了老伯那么多好处,现在却没法子偿还。”南山老翁颔首道:“好,虽然接受了这颗破劫丹,将来后悔的或许会是老朽,我还是收下了,但不是白白收下。”他枯干粗糙的右手一翻,取出一团似锦如丝的东西,说道:“这条‘锦云丝带’是老朽早年随身的宝物,锁肉身,摄灵魄,一旦祭出神鬼难逃,更能让被缚之人魂魄如焚,求死不能。你拿去,看谁不顺眼就祭出来,届时任你使唤,为所欲为!”林熠接过锦云丝带,手上轻飘飘的几乎感觉不到一点分量,点头道:“好!日后老伯想捉谁,只管吩咐一声,我替您像牵牛似的拎过来。”他把手中剩下的二十多根筹码递给老峦道:“多谢你借我本钱。”老峦道:“你还可以再换些其他的东西!”林熠摇头道:“不用了,我本就是来看热闹的,能赚已经很好。”云怒尘不甘地望了眼南山老翁,叹道:“老夫真不该离开两个多时辰,眼睛一眨,煮熟的鸭子便飞了。”说着狠狠搓动魑琥的背脊,疼得它吱吱乱叫。 天亮散赌时,老峦赢得最多,收走了南山老翁的那幅《春溪花树图》。云怒尘一口气挑走《般叶经》、玉佛像等物,郁闷之气似乎稍平了一点。 岩和尚小输当赢,笑呵呵拿到剩下的几件宝物。南山老翁一输到底,只出不进,然而真正大赢家无疑是他。 云怒尘第一个离开,瞧他的模样,不知稍后忘忧崖又会有谁倒楣。 南山老翁也随后起身,深深看了林熠一眼,道:“多谢。”慢悠悠跨出庙门。 岩和尚问道:“你们两位要不要留下来陪老衲喝杯早茶?”林熠瞧瞧天色,道:“时间过得真快,我得去猎苑报到了。”老峦点头道:“我用马车送你。”两人出门坐上马车,向猎苑方向徐徐驶去。 老峦轻轻挥动软鞭,发出“劈啪”脆响,冷冷问道:“你为什么会把破劫丹送给老南?”林熠诧异道:“有什么不对么?”老峦猛然转头紧紧盯住林熠,停留好一阵子,才回过头去淡淡道:“你这样是害了他。”林熠摸摸自己的鼻子,仍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老峦哼道:“凭老南的心境和修为,即便没有破劫丹,也有八成的把握渡过天劫。你将破劫丹送给他,反令他多了一份依赖,对于日后的潜修有害无益。”林熠恍然道:“难怪他会说收下破劫丹将来也许会后悔。”老峦无法从林熠的语气里分清,他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假装,继续说道:“可惜,尽管老南明白这点,破劫丹的诱惑力却实在太大。他仍是忍不住收下了。”林熠问道:“既然是这样的至宝,你却又为何不留着自己用,反而将它拿出来换筹码?”老峦道:“因为我不需要,不如送给他们。”林熠道:“可是你又说过,破劫丹对老伯这样的高手修炼,只会有害无益。”老峦的语气突然变得森寒,缓缓道:“一个人聪明是好事,可把聪明完全表现出来,就成了十足的傻瓜。你最好不要时时自作聪明。”林熠又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我知道了。”老峦冷笑道:“你再这么摸下去,鼻梁迟早要塌下去。而且,你把破劫丹送给老南,等于是替他树了两个极厉害的敌人。他本可以继续隐居龙园与世无争,但从今天起,却要时刻提防被人暗算。”林熠奇怪道:“你指的是岩大师和云老前辈他们?你们四个人不是相交多年的朋友吗?”老峦道:“老南临走前为何要毫无来由地多看你一眼?岩和尚为什么还要留你喝早茶?云怒尘又为什么走得那么急?这里没有一个人是傻瓜,只不过他们摸不清你的用意而已。假如你不是龙头要的人,这颗脑袋过了今早,不知明天会在哪里。”林熠感到背后冒起丝丝凉意,喃喃道:“原来我这个傻瓜想当一回滥好人,却差点把小命送掉。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往后打死我也不干了。”老峦道:“但愿你没有对我撒谎。也许你没有意识到,你对老南说的一句话,才是真正的救命稻草。”林熠怔道:“我说了什么?”老峦回答道:“你劝老南不该来赌牌九,对不对?但你不知道,早在十几年前,老南还是每回都能满载而归的大赢家。直到最近几次,他才越输越多。”林熠傻道:“这又是什么道理,难不成是他的牌技退化了?”老峦道:“退化的不是他的牌技,而是老南的争胜之心。他已渐渐看淡胜负,更不在意换取别人的宝物。现在的老南,是为求败而来。”林熠吸了口气,头晕道:“求败?”老峦道:“一个人要打扫屋子,首先必须晓得灰尘在哪里。否则乱扫一气,只能事倍功半。老南赌牌九,正是出于同样的理由,他想从与我们的对决里,不断找到修炼中的心境弱点,而后进行弥补消除。你认为,他会在乎一场赌局?”林熠久久地沉默,思索老峦的话,低声道:“原来如此。”老峦道:“正由于你的这句话,暴露出尚不了解老南用心的无知,大伙儿才不能确定你送出破劫丹的真实用意。如果你看破了这点,却还将破劫丹送给老南,不用我说,你现在也该明白自己会是什么样的下场。”林熠强笑道:“原来,我说错的那句话,偏偏是说得最对的一句。”马车在猎苑门前停下,老峦道:“到了,今晚我不送你了,自己回龙园吧。”林熠下车,道:“老峦,谢谢你的提醒,不然我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老峦没有回答,驾着马车慢笃笃向着青丘下驶去,过一会儿,便隐入山道转角不见踪影。 林熠在门口静静伫立半晌,仿佛在回味老峦刚才说的每一句话,脸上渐渐又变得轻松,朗声微笑着道:“姥姥,我来报到了!”一路走进猎苑,这回再没有不识趣的魔兽上来骚扰他。 青丘姥姥坐在客厅里,看到林熠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问道:“昨晚老峦带你去的那个地方好玩么?”林熠坐下来,欣悦地点头道:“好玩得很,果然有趣极了。”青丘姥姥冷哼了一声,不理林熠说的到底是真是假,将金城舞的卷宗放到几案上,说道:“今天上午,你将里面的内容背熟。下午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林熠拿起卷宗,自言自语道:“怪了,前些日子谁也不搭理我,怎么这两天大伙儿都争着要带我出去晃荡?”青丘姥姥冷笑道:“你以为我会像他们几个整日无所事事,带你乱来么?”林熠道:“别人我不晓得,但是至少云老前辈看上去就忙得很,可不能算是无所事事。”青丘姥姥道:“他掌管忘忧崖,还培养一群饭桶打手,怎能不忙?”林熠问道:“那岩大师是做什么的,看上去他的日子过得十分逍遥自在。”青丘姥姥道:“龙头不会收留任何一个废物,无涯山庄也不可能有一个人会真正清闲。岩和尚模样虽寒酸,却是这里的财神爷。”林熠好笑道:“财神爷?他管银子?”青丘姥姥道:“我们又不是天上的神仙,没有大笔的银两供花销怎么行?天底下,再没有比岩和尚更能生钱的人了。就算是皇帝老儿的那点家当,在他眼里也根本不当一回事。”林熠问道:“那老峦又是干什么的,他不会真是一个车夫吧?”青丘姥姥扫了他一眼,道:“有这工夫问这问那,不如赶紧把卷宗背熟。”她说完话,不容林熠辩驳,走出客厅,将他一个人留在了里头。 林熠索然无味地拿起卷宗,一页页翻看。对他来说,自幼熟记昆吾派成千上万字的各种心法口诀,区区几十页卷宗自非难事。一目十行轻描淡写地过上一遍,心里已能记得**不离十。 到了中午,青丘姥姥走入客厅,怀中多了昨日林熠见过的金猿小青。她见林熠悠然自得把二郎腿跷在几案上,脸上蒙着卷宗正在打鼾,眼中怒意一掠,冰冷地问道:“每个字都背熟了?”林熠懒洋洋把卷宗从脸上拿开,坐正身子道:“你可以把它拿去当柴烧了。”青丘姥姥忽然道:“金城舞常说的口头禅是哪几句?”林熠眨着眼睛,回忆背诵过的金城舞上千句对话,缓缓回答道:“‘我是个苦命的孩子’、‘天哪,为什么是这样?’还有 ‘幸好还有你肯帮我’。”青丘姥姥不动声色,问道:“就这三句,没有别的了?”林熠仔细想了想,道:“似乎有时候这家伙也会说:“等我日后时来运转,一定要好好提携你’。唉,八成他是等不到这一天的了。”青丘姥姥颔首道:“看来,你的确有几分张狂卖弄的资本。”紧接着又问道:“十二年前的六月初一,金城舞为什么整整一天没有说话?”林熠笑了起来,回答道:“一个昏睡不醒的人,除了梦话以外还能说什么?”青丘姥姥不等他有喘息机会,立即追问道:“他为什么会昏迷整天?”林熠叹道:“虽然有些强人所难,但我真希望你接下来能提出有点水准的问题来。金城舞六月初一清晨,被条突然窜出的金丝缠蛇在手背上咬了一口,中毒昏迷。 “不过这个意外的背后,却不排除是有人故意为之。尽管金城舞当时只有七岁,可毕竟家学渊源,又有金裂寒暗中遣心腹保护,没道理会遭蛇咬。”这时青丘姥姥的眼神,更像是一条想将林熠活吞下去的金丝缠蛇,徐徐问道:“为什么金城舞小时候不喜欢吃蜜糖粥?”林熠愣了愣,思索半天老老实实地道:“不知道。”青丘姥姥霜冷的玉容,蓦然绽出一缕讥讽的笑意,回答道:“很简单,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有任何理由。你死记硬背的本事,令人欣赏,可惜……”林熠目瞪口呆,喃喃道:“有水准!我服了。”青丘姥姥笑容转瞬即没,肃容道:“你以为我是在故意为难捉弄么?我是在告诉你一条真理,熟记卷宗上的每一个字并不稀奇。你要做的远远比这更多,必须将自己完全融入到金城舞的内心世界,让自己成为另一个他,才有可能勉强合格。”林熠彻底无言。 青丘姥姥出了口恶气,冷冰冰道:“还愣著作甚?走吧,我们出门去。”两人出了猎苑向北而去,一炷香后,前方一座高崖赫然拔地而起耸入云霄。青秃秃的峭壁上寸草不生,刻着巨大的“忘忧”二字,一座黑黑的厚重石门紧紧关闭,门前空无一人。 青丘姥姥走到石门边,将右手并拢嵌入峭壁的凹坑中,白光一亮,石门隆隆开启。一股血红色的浓雾,鼓荡着灼烈热流扑面吹到。林熠不由暗叹自己的命实在够好,刚出了一座冰窟,眼瞧着又要走进一座熔炉。 两人走进甬道,石门在身后关闭,光线顿时幽暗下来。插在石壁上的火把猎猎燃烧,却驱赶不去洞府内蒙蒙的血雾萦绕。 一名身穿血红色衣衫的男子出现在甬道尽头,朝青丘姥姥恭谨地施礼道:“姥姥,您来了。”青丘姥姥道:“山尊已将我今日要来的事情交代你了吧?”血衣男子躬身道:“是,山尊吩咐,若姥姥得闲,不妨请到诛心堂稍歇。”青丘姥姥毫不领情道:“我没兴趣见他,他最好也莫来烦我。”血衣男子早料青丘姥姥会有此反应,应道:“是,请姥姥随属下来。”两人跟随血衣男子走过甬道,进入忘忧崖内部。 弥漫的血雾里,隐隐约约响起鬼魂般的哀鸣厉嚎,四周滚热的气息,也丝毫不能缓解心中生出的寒意。 拐过一道弯,就见空旷的石窟中央有座方圆百丈的血池,朝里望去,依稀能看到冒出的腾腾热气底下,滚滚沸腾犹如岩浆般的暗红色黏稠池水。 四名血衣人架住一个遍体鳞伤、骨瘦如柴的中年女子,走到池边熟练地一拖一推,将她抛了下去。半晌过后,从底下传来一阵撕心裂肺、忍无可忍的凄厉哀嚎,沙哑的声音就像尖锥,深深扎进林熠的胸膛。 青丘姥姥问道:“这女人是谁,为何要扔进‘焚魄池’?”血衣男子恭敬地回答道:“是漱心庵镇魔老尼的得意弟子,法号叫什么‘洁雨’。这两天伺候得山尊很不爽,原本该被关进烛魂渊,可昨晚有人造反越狱,烛魂渊一时关不下这么多人,所以才将她扔进池子。等什么时候山尊开恩,再放她出来。”林熠心如锥刺,脸上却不能有半点异色。记得七年前他曾在漱心庵见过洁雨一次,那时的她宝相庄严,韶华正当,宛如一尊玉菩萨。没想到身陷忘忧崖,惨遭连畜生都不如的蹂躏践踏,生不如死。 如果没有猜错,她应该会是释青衍所说的,试图潜伏进九间堂的六名仙盟同仁之一。不晓得,其他五个人的命运又是如何?有时候,死远比活着好太多。 穿过焚魄池,热气更甚。在又一间石窟中,二十多个全身一丝不挂的囚犯分成几组,正在炼制丹药。六个凶神恶煞的血衣人,手提专破护体真气的棘刺鞭在一边虎视眈眈,随意抽打呵斥。 这二十多个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每个人都是伤痕累累,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是否还有命在。 林熠已经没有了愤怒。他现在的力量,根本不足以解救其中的任何一个人,甚至自己也随时随地处在未知的危险中。 他从没有比此刻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肩头担负的责任,也从没有过如同现在这样地充满勇气与动力。忘忧崖,应该是林熠一生中最值得纪念的里程碑之一吧?因为,在这里,让他懂得自由与尊严的宝贵。 三个人默默无语又走过一段路,血衣男子打开一扇石室的门说道:“姥姥请。”青丘姥姥缓步走入石室,血衣男子等林熠也进到里面,关上了石门。 石室里布置得很舒适,可是林熠无法忘掉一墙之隔的外面是个怎样的炼狱。 青丘姥姥在一张软椅中舒服地坐下,说道:“从进来开始,你一直没有开口。”林熠冷冷道:“我无话可说。”青丘姥姥道:“你太年轻了。这本就是个强存弱亡的世界,如果没有保护自己的本钱,结局只能如此。”林熠道:“你带我来忘忧崖,就是想让我看看怎么把人当畜生,而后再明白什么是弱肉强食?”青丘姥姥道:“当然不是,你该认真看的,是另一样东西。”手指在椅边的几案下一按,正对软椅的石壁忽然消失,或者更确切的说,是变成了透明的幕墙,展现出隔壁另一间石室中的精采情形。 那里面所有的一切远比这里更豪华,也更宽敞、更绚丽。一名年轻男子舒服地半躺在软榻上,与身边一群艳色少女调笑。过度苍白的面色,孱弱的躯干,说明这已是具被掏空的行尸走肉。 林熠失望道:“他就是……金城舞?” 第三章 诱供 青丘姥姥微笑道:“他已经在这里住了整整六年。你看他的模样,是不是很享受这里的一切,早忘记了最初的惊恐与抗拒?”林熠道:“你说过,龙头不留废物。所以,他活着就一定还有理由。”青丘姥姥道:“好好观察他吧,记住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反应。半个时辰后,我会把你送进他的屋子,然后你要设法取得他的好感和信任,直到他把所知的一切全部告诉你。这也是对你调教与考验计画的一部分。”林熠目光闪烁,问道:“我是否可以采用任何一种手段来接近他?”青丘姥姥道:“没错。如果你想扮成一个慌不择路误闯温柔窝的囚犯,我可以帮忙替你打扮打扮。”林熠摇头道:“我没你想像的那样笨。如果是个囚犯闯进去,这位过得正惬意的青年公子,除了会像只受惊的兔子大喊救命外,不会说出任何秘密。”青丘姥姥道:“很好,你已经进入角色了。今天早晨,有人告诉了金城舞一句话,只要你设法把这句话从他的嘴里掏出来,就算完成任务。不过,普通的拷打最好不要用,因为不是每个被你调查的对象,都会像他这样窝囊。”林熠笑道:“一想到今后我要演的是这么个角色,我就想好生感谢你一番。”青丘姥姥淡然道:“不用了,这是龙头的安排,你和我照做就是。”半个时辰后,封闭的石室突然亮出一道光门。没等金城舞抬起头,满脸怒容的林熠已经冲到他的面前,像拎只小鸡似的抓起他胸前衣襟,铁拳左右开弓重重煽在他干瘪的面颊上,顿时嘴里血沫横飞,哭爹喊娘。 那群少女尖声惊叫着仓惶躲到角落里,远远地观望。 青丘姥姥通过透明幕墙目睹这一切,对林熠此刻所表现出来的强横,和金城舞哭爹喊娘的样子,似乎大感兴趣。 她轻抚小青的绒毛,微笑道:“小乖乖,你猜猜,这小子接下来会怎么做?”正在挨打的金城舞除了觉得自己冤枉以外,脑子里再想不出其他可能。这顿突如其来的暴打令他完全懵了。来人把他呼的一声摔到地上,意犹未尽又猛踹两脚才停了下来。 这时,金城舞才想起来歇斯底里地尖声大喊道:“救命啊!”林熠勃然大怒,上前又是好一通劈头盖脸地暴打。 金城舞双手抱头,涕泪齐下哀嚎道:“别打了,求求你别打了,我不过是个苦命的孩子 林熠一把揪住金城舞散乱的头发,把他的脸抬起来刚好对着自己喷火的双眼,问道:“你知道老子是谁,为什么要打你?”金城舞被揍得七荤八素,满嘴吐血,门牙也松动了一颗,捂着脸痛哭道:“小人不知兄台是哪位,也不晓得小人哪里得罪了兄台?”林熠呸道:“老子说起来是这里的新管事,每天累死累活,忙前忙后,却还要挨山尊臭骂。你小子凭什么,整日有吃有喝,还有美女伺候?你快给老子说明白。”金城舞不知所措地望着林熠,嗫嚅道:“小、小人不该,小人该死!”林熠松开他的头发,哼道:“算你还明白点事理,不然苦头可有得你吃。”金城舞脑门咚地撞在地毯上,龇牙咧嘴地强笑道:“是、是,小人多谢兄台高抬贵手,手下留情。”林熠扫了眼隔开两间石室的墙壁,并看不出有任何异样。显然,金城舞并不晓得,自己是只被关在笼子里,时时刻刻供人参观的猴子。 林熠怒喝道:“怎么,你打算就这么一直让老子站在这儿跟你说话?”金城舞赶忙向墙角骂道:“没长眼的东西,呆站在那做什么,还不赶快搬张椅子来请贵客坐下?”林熠一瞪眼,道:“你没长手脚么,要不要老子替你再修理一下?”金城舞两腿酥软,连滚带爬地拖了张椅子过来伺候林熠坐下。 林熠双手抱胸环顾四周啧啧赞道:“你小子的日子过得不错啊。”金城舞点头哈腰赔笑道:“这一切都是拜山尊的赏赐,以及兄台的关怀,小人才有今天。”林熠放缓口气道:“难得我能在这儿找到一个懂事理会说话的人,可以聊上几句了。听说,你亲老子是金牛宫的宫主金裂寒?”金城舞青肿的脸上现出一丝得意,故作谦卑道:“原来兄台知道小人的爹爹,不知您以前是否见过他老人家?”林熠脸立刻沉下来,嘿道:“金裂寒算什么东西,他还不配见老子一面!”金城舞心里大不以为然,但好汉哪能吃眼前亏,他不敢表露在脸上,笑吟吟支吾道:“是、是,兄台英明神威,家父哪及得上您万一?”林熠心里不屑这混蛋的无耻,为了少吃一点苦头,居然把自己的亲老子贬得一钱不值。但他脸上露出扬扬自得的神情,扯着嘴角嘿嘿道:“算你还有点眼光,坐吧。”金城舞巴结道:“兄台跟前,哪有小人的座位?”林熠一翻白眼道:“老子叫你坐你就坐,叽叽歪歪些什么东西?”金城舞晕头转向,屁股挨着椅子边缘小心翼翼地坐下,讨好地堆笑着。 隔壁屋里的青丘姥姥,已然醒悟到林熠忽怒忽笑用意何在。他是看准金城舞懦弱虚荣的弱点,一上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将这小子揍怕,尔后只需稍加颜色便能让他唯唯诺诺,服服贴贴。 反之如果采取和颜悦色的态度,以图搏取金城舞的好感,这个浑不更事的白痴说不定只会顺竿往上爬,还真当自己了不得。 由此可见,金城舞的这顿皮肉之苦是白挨了。但林熠是否能凭一通拳脚,就成功套出金城舞的话,还得看他接下来的表演。 屋子里的林熠,海阔天空和金城舞调侃起来。说得高兴时拍着他的肩长吁短叹,转眼换了脸色,又吓得他心惊胆颤。没多久,金城舞俯首贴耳,直和一只一心想讨主人欢心的哈巴狗差不多。此刻若真让他学狗叫,也绝对没问题。 话题又逐渐转回金城舞在忘忧崖的生活上,林熠道:“你成天被关在这间石屋子里,不会闷么?过几天找个机会,我带你出去转一圈如何?”毕竟笼中的鸟过得再舒服,有时也会想着能到外面扑腾两下翅膀。金城舞六年不知寒暑春秋,闻言心动不已,却犹豫道:“山尊他老人家恐怕不会答应吧?”林熠一摆手道:“我当然会选个山尊不在的日子。哼哼,底下那些蠢材谁敢向他告密?在这儿,老子的话多少还有点分量。”金城舞大喜道:“多谢兄台,小人委实不知该如何报答您才好。要是我日后有时来运转的一天,一定要好好提携,哦不,报答你。”林熠不屑道:“你能报答我什么?老子只是可怜你,一想到除了这些娇滴滴的娘们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闷也闷死了。”金城舞瞥了一眼那群少女,压低声音叹道:“可不是么,要是兄台能天天来这就好了。”林熠哼道:“你当老子和你一样,成天吃饱喝足没事干?咦,奇怪,就没有别的家伙进来找过你么?”金城舞道:“小人一年也难得见到他们一回,有什么想要的东西,都会从那扇光门直接传进来的。”忽然想起什么,道:“对了,今天早上倒是来过一位。”话刚说出口,立即又说道:“不过他什么话也没说便又出去了。”林熠的眼神猛然变得凶狠,盯得金城舞浑身不自在,结结巴巴问道:“兄台,您、您怎么了?”林熠道:“老子我原本想把你当个朋友,还打算冒险带你出去逛逛。哼,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你太让老子失望了,咱们的交情到此为止。”金城舞惶恐道:“小人并没想欺骗兄台,但、但鲁爷说,那话是山尊他老人家独独交代给小人的,对谁也不能说。万一泄漏出去,小人就要被扔进烛魂渊里哭死。兄台,小人不是不愿说,实在是不能说啊!”林熠“啪”地拍碎扶手,指着金城舞的鼻子道:“放屁!姓鲁的算哪根葱,也配带个‘爷’字?老子回头就把他做了,看谁敢多一句废话?”金城舞扑通双膝倒地,作揖道:“兄台息怒,兄台息怒!”林熠一脚把他踹翻,骂道:“就你这熊样也敢和老子称兄道弟,那姓鲁的岂不也成了老子的爷爷?”金城舞几乎哭出声来,哀求道:“兄 祖爷爷饶命,饶命啊!小人绝没这个意思啊!”林熠见火候差不多了,忽然缓声道:“起来吧,也难为你了。老子既然要当你是朋友,就不该再逼你。”金城舞没想到林熠这么容易就放过自己,用袖子擦擦脸上血污,坐在地上又问道:“您、您老人家真还当小人是朋友?”林熠苦笑道:“说起来,咱们两个也是同病相怜。你不晓得,老子原本可是个世家子弟,可惜老娘死得太早,老爷子偏又迷上了一个妖妇。那妖妇看老子不顺眼,就整天变着手段折磨老子。 “后来更不得了,她生下个小崽子,老子的日子简直就没法过了,连老爷子都开始拿我不当人看。有一日惹急了老子,我趁老爷子不在,一刀一个将妖妇和那小兔崽子全都砍了,逃到外面东藏西躲直到山尊收留,才算有了落脚的地方。”林熠满口胡话,金城舞居然信以为真道:“天啊,怎么会是这样?原来兄台的身世也这般凄惨。”林熠道:“所以等老子知道你的境遇,才心生同情特意来找你结交。说到底,你是私生子,我是家门逆子,我不同情你,还有谁会同情你?”金城舞眼泪怔怔落下,回想起年幼时遭人耻笑的日子,心酸难耐。 林熠走上前伸手握住他瘦弱的肩膀,用力一按道:“是个男人,就别哭。”金城舞哽咽道:“兄台,我活了快二十年,还是第一次碰到有人把我当朋友看待 刚才是我不对,可我也没法子啊!”林熠温言道:“我明白,你是身不由己。我也是随口一问,不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有手下背着老子私传山尊的旨意,换谁心里都不会舒服。”金城舞愣道:“私传旨意?你是说鲁爷他?这是为什么?”“哪来那么多的为什么?”林熠冷冷一笑,突然回身凌空弹指,点昏那群张望的少女,才继续说道:“我当你是朋友,就只告诉你一个人。那王八蛋看老子年纪轻轻便坐到了他的头上,早心怀不满,他想藉你除去老子。”金城舞听呆了,难以置信地问道:“这怎么可能?”“怎么不可能?你一定在奇怪,一句话为何如此重要。老子不妨透露给你晓得,姓鲁的这么做就是想向山尊炫耀,这里的人可以不听老子的,却不敢违背他的意思。嘿嘿,他也太小看老子了,山尊是区区几句话就能哄骗打动的么?”金城舞恍然道:“哦……难怪,我总算明白,早上他传给我的那句话,为何那般莫名其妙、没头没尾了!原来是想做给山尊看,故意整治兄台的。”林熠道:“你明白就好。既然你觉得老子摆不平那姓鲁的王八蛋,怕日后挨他的整治,我也不勉强你了。可惜,往后我可能就没法再照应你,你好自为之吧。”金城舞问道:“如果小人将那句话告诉兄台,鲁 那王八蛋就会完蛋?”“那是当然。只要山尊相信没有姓鲁的,老子也可以管控住这儿,他在山尊眼里便会一钱不值。届时我杀了他,山尊知道了也只当死了一条狗。”金城舞低下头,显然敲打的火候还不到位,林熠一把拽起金城舞,怒道:“说了半天,你磨磨蹭蹭就是不相信老子!好,你不当老子是朋友,老子还帮你作甚?将来就让姓鲁的好好照料你吧!”金城舞一哆嗦,脱口而出道:“今早他进来吩咐小人,不管谁来问,小人都只能回答不能说。这是山尊单独交代小人的话,泄漏出去就要被投入烛魂渊。”林熠奇怪道:“不能说,就这样,没有别的了?”金城舞道:“实在不敢骗您,他真的就是这么吩咐小人的。”林熠追问道:“那他有没有告诉你,究竟什么是不能说的?”“小人问过,结果只多挨了一个巴掌。”林熠松开金城舞,踱步沉思片刻,再次问道:“所以其实你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有些什么是你不能说的?”金城舞回答道:“小人也一直没想通。所以兄台先前问起小人,小人只好这么回答,就怕万一说错了鲁爷饶不过小人。”林熠已经确定,自己需要的答案事实上早已得到。金城舞早上得到的吩咐,就是他刚才说的那三个字。 他拍拍金城舞的肩头,微笑道:“很好,我没看错你,你果然还是个男人。”金城舞稀里糊涂,飘飘然呵呵傻笑道:“这儿的丫头,也都这么夸小人。”林熠道:“我要去见山尊了,你接着在这儿享受吧。”金城舞愕然道:“兄台,您还不晓得鲁爷到底不让我说什么呢?”林熠走到石壁前,按照青丘姥姥事先约定的方式轻击三下道:“那你也就不必再担心,姓鲁的会把你扔进烛魂渊了。”金城舞想想也是,看来不管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自己都可平安无事。林熠会怎样,自己又何苦担心? 光华一闪,林熠已回到隔壁石室。 青丘姥姥仍坐在原先的座椅里,轻抚小青道:“恭喜你这么快就通过了考验。这家伙真是个蠢材,对吗?”林熠淡淡问道:“我可以回龙园了么?”青丘姥姥起身道:“好好休息,别再找老峦他们鬼混。明日一早再到猎苑来。”林熠跟在她身后笑道:“我怎么听都觉得,你说话好像照顾小孩子的奶妈?”青丘姥姥走出石室,冷冷道:“你该庆幸小时候的奶妈不是我,否则,那条烦人的舌头早已被我割了喂小青。”出了忘忧崖,青丘姥姥迳自去了。 林熠回转龙园,远远就瞧见在门口张望的藕荷飞步跑来,欣喜道:“公子,您可回来了。奴婢真怕您出事了。”林熠笑道:“我能出什么事?这两天还有谁来找过我么?”藕荷道:“中午南老爷子来过,他让奴婢将这本小册子转交给公子。”林熠接过小册,原来是炼化驾驭锦云丝带的心诀和真言。他收起册子,问道:“有酒么?这两天忙得连水都没喝上一口。”藕荷娇笑道:“公子忘了临走时吩咐奴婢做的事了么?奴婢一直给公子存着那坛酒呢。”进了屋,藕荷抱出酒坛,林熠一手拎起撕去封口,猛饮一大口,好不舒畅地感慨道:“还好你记得替我把这坛酒藏了起来。”藕荷喜滋滋道:“公子吩咐藕荷的事情,藕荷岂敢忘记?您要不要先打上热水洗个澡,身上的味道可不太好闻。”林熠心道:“从猎苑、破庙和忘忧崖这三个鬼地方转了一圈回来,不管是谁,身上的味道能好闻么?”他嘿嘿笑道:“好个丫头,居然敢编排起我的不是来了,看我怎么收拾你!”藕荷一点也不怕,抿嘴笑道:“公子要收拾奴婢,奴婢岂敢不从?不过最好等到公子沐浴完毕再动手不迟,不然奴婢瘸腿瘸脚地,如何服侍公子?”林熠笑骂道:“鬼丫头,学会和我讨价还价了,还不快去烧水?”喝完了酒,藕荷来请林熠。一进浴室,里面一大池的热水蒸气腾腾。林熠夸道:“看在你辛辛苦苦替本公子烧满一池洗澡水的分上,这回的惩罚就暂时记下了。”藕荷从后替林熠解去衣带,笑吟吟道:“奴婢早知道公子心地最好,只是嘴上说说而已,绝不会动真格的。”林熠道:“好啦,别拍马屁了。让我舒舒服服泡上一会儿才是真的,你乖乖出去替我把门吧。”藕荷问道:“公子不要奴婢伺候沐浴了么?”林熠一本正经道:“有你在,我只好连衣服带人一块下池子洗了。”藕荷咯咯娇笑,像羽快乐的小鸟飞出浴室,临走不忘交代道:“公子若是觉得水冷了,就招呼一声奴婢。”林熠苦笑摇头,道:“难不成我还让你拎着水桶进来么?”脱下衣物,一头跃入滚热的池水里,暖洋洋的感觉令他舒服得像飘上云端。连日的紧张劳累,也随着池子里蒙蒙的水蒸气一起蒸发。 他松弛身心泡了片刻,疲乏稍去,凝神聆听外面的动静。确认藕荷已经离开,又仔细打量浴室里的布置,同样没有发现任何的异常,才徐徐运转太炎真气,将左臂上隐藏的传音法阵祭出。 他束音成线,注入传音法阵呼道:“我是龙刃,渔夫在家么?”一个声音模糊传来,虽然稍稍有些失真,但仍能听出是个男子的嗓音回答道:“在家,龙刃稍等。”少顷释青衍的声音传来,问道:“龙刃,我是渔夫,你现在在哪里?”林熠道:“无涯山庄,但具体位置我不清楚。我已见过龙头,更准确的说是见到了他的影子,他应该就是水无痕所说的龙尊。”释青衍道:“传音法阵维持不了太久,你拣要紧的简略说。”林熠简短扼要叙述了这些日子以来在无涯山庄的见闻,最后道:“依照我的估计,很快我便会以金城舞的身分进入金牛宫,到时候我该怎么做?”释青衍沉吟着回答道:“你最要紧的,是尽力争取龙头对你的信任。”林熠问道:“龙头要收齐六卷《云篆天策》,可是至少有一卷已经由黎仙子的手交到仙盟,他为何还有把握对我这么说?”“我现在还不知道。”林熠道:“明白了。那你是否有法子根据我提供的线索查出老峦的底细,见过的人里除了龙头,我最拿不准的就是他。”释青衍道:“好,我们会尽力配合你。”林熠想想接着问道:“现在昆吾山的情况如何,他们对我被人劫走的事情,做何反应?”释青衍回答道:“这笔帐现在是算到了冥教和蝶儿的头上,当然也包括你。当日看管你的法堂弟子,全数死在了血罩神功之下。”林熠沉声道:“是云怒尘。”顿了一顿,又问道:“若蝶好么,我能否和她说上一句?”“她很好,不过筝姐已护送她回筑玉山了。冥教里,还有她的任务。” 第四章 新生 林熠勃然生出一股怒气,低声质问道:“你答应过我要好好保护她,为什么还要让若蝶回冥教?”释青衍道:“这个世上,除了你之外,最关心蝶儿的人便是老夫,但是,有些事情非她不可。我会尽最大力量保护她,一定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林熠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情绪,说道:“我相信你,不要让我失望。”释青衍模糊的声音愈渐低微,道:“如果没有别的事情,这次通话到此为止。另外,黎仙子已经离开合谷川,她……正在四处找你,也许你很快会遇见她。”林熠缓缓道:“谢谢你告诉我,她不会认出我的。还有什么问题么?”释青衍断断续续的声音道:“多保重!我……保证,等你……的一天,若蝶一定会在……台上等你!”林熠沉默了一下,回答道:“我这么做,并不只是为了若蝶”真气一收,切断了联系。左臂上的符印渐渐褪淡,隐入肌肤之下。 他深深将头扎进水池中,久久埋藏,似乎是想藉这池水清洗自己的思绪。直到藕荷在外头高声问道:“公子,要不要再加些热水?”林熠抬起头,抹去脸上的水珠,回答道:“不用,我洗完了,这就出来。”他穿上衣服,束好发髻走出浴室,丹田里有些空得难受,刚才的传音法阵果真耗费了不少真气。于是说道:“藕荷,我要休息一会儿,没事就不要来打扰我了。”回到屋里,林熠盘膝坐到榻上,将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又重新细想了一遍,天色渐近黄昏。 一缕斜阳照入,窗外的夕阳绚烂,溪水潺潺,一片宁和,然而在这一片宁和之侧,就有一座人间炼狱近在咫尺,那一声声凄厉而绝望的惨叫哀嚎,仿佛无止境地在耳畔回响。 收拾情怀,林熠徐徐澄静神思入定打坐。他默念太炎心诀,灵台渐渐空明清朗,丹田内温暖的真气缓缓生成,像水涨秋池充盈荡漾。 太炎真气在丹田内流转十八周天后,分由奇经八脉汩汩而出游走全身经脉,空乏的身心为之润泽,像注入了清冽甘霖。 林熠全心融入了忘物还情的境地里,不知道夕阳远去,只留下清空月明,夜灯初上,也不知道晚风乍起吹动窗纸沙沙轻响,屋外的春溪一如往昔地不断流逝,不再归来。 当真气运行到泥丸,林熠的头顶一热,贮藏其中的一缕缕灵元欢呼雀跃,如云如烟逐渐凝聚收缩。经过这多天破日七诀的修炼与南山老翁的点化,林熠的仙心突飞猛进,泥丸中的灵元亦水涨船高,一日千里。 太炎真气一圈圈在泥丸内部循环,一股先天神识油然而生,悄然推动着灵元凝集,宛如百川归海,完全不需要林熠催动意念进行控制。似乎,已是水到渠成的事,便如人的呼吸与心跳,源于本能。 林熠彻底放开了身心,灵台无尘无虑,清晰而欣悦地感受到泥丸中奇妙的变化,就好像是一个旁观者。刹那间,这头顶小小的泥丸化作了一片浩瀚无垠的天地,让他的神思尽情奔驰,翱翔逍遥。 涛生云灭,风行水上。灵元就这般轻柔自然地流动起落,水乳交融。太炎真气开始逐渐退出这座舞台,把主导权不着痕迹地交还给泥丸真正的主人。 林熠的身躯像有风托起,慢慢离开床榻向上抬升。但由于速度极慢,以至于肉眼几乎无法看到他的移动。太炎真气完全进入到先天之境,如同屋外的溪流,沿着它本有的河床,在经脉与丹田之间不停地流动壮大,推向顶峰。 这一切,林熠已经感觉不到。他的所有神识都已汇入泥丸,抱守灵台。那一缕又一缕的灵元盈满了泥丸,又凝炼成如雾还絮的小小一团,将原本是无形无状的灵台,缓缓升华为由无数缕灵元构筑的崭新天地。 神识与灵元便以灵台为媒,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一起,再不分彼此差异,宛若水与泥,不停地捏合揉搓,直到卓然成形,无你无我。 一种新的生命终于就此诞生。元神,这就是多少修仙求道之人梦寐以求的瑰宝,悄无声息地姗姗降临。 “轰”林熠脑海突然产生一种炸裂的错觉,凝缩的元神雏形像要破茧而出的彩蝶,潮水般扩散,鼓荡澎湃冲击泥丸。仿佛是涌动的岩浆,无比渴望着要冲破肉躯的禁锢,破土生长扶摇云天。 林熠的身躯微晃,头几乎撞到了屋内的横梁。太炎真气回纳丹田,汇成一条不可阻挡的洪流经胸口膻中直冲头顶,似也要为这激动人心的时刻推波助澜。 “砰!”林熠身上倏地释放出淡红色的光华,头顶光雾冉冉蒸腾,越来越亮,越来越浓。 藕荷在屋外,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赶紧冲了进来,刚想呼唤林熠的名字,却正见到他头顶蒙蒙的淡红光雾里,有一缕轻烟般的光晕徐徐冒出,在上方盘桓流连,挥之不去。 藕荷下意识捂住了樱桃小口,睁大圆圆的眼睛呆呆注视着林熠,低声地惊呼道:“天啊,是元神出窍!”光晕逐步膨胀,蔚然成形,像一蓬殷红色的云团缭绕在林熠的头顶。慢慢地,云团中央显现出一点脸庞的轮廓,先是有了眼睛、鼻子和嘴巴,然后生出头发、眉毛,乃至一根根的睫毛。 身体、四肢、手脚,好似有人在变戏法一样,从那蓬光晕里一一分离呈现。最后,形成了一道与真人一模一样、栩栩如生的光影。 光影睁开眼睛,看到呆呆站在门边的藕荷,嘴角泛起一丝熟悉的笑意,问道:“藕荷,你不认识我了么,干什么把眼睛睁得比汤圆还圆?”藕荷如梦初醒,难以置信道:“天啊,真的是公子,奴婢简直不敢相信。”林熠的元神微笑道:“你不会告诉我,连元神都没见过吧?”藕荷摇头道:“奴婢是不能相信,公子才二十来岁的年纪,居然就能修成元神晋升散仙。这、这太让人惊讶了!”林熠哈哈一笑,道:“我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感觉脑袋里好像生了一条小爬虫,拼命撞开脑壳非要钻出来逛逛。等醒觉过来的时候,人就已经变成这样了。”他说着,好奇地低下头看看悬浮在空中的肉身。 第一次,不需要藉助镜子和水面,可以如此清晰的看到自己的肉身,竟感觉像是抚育了自己二十余年的母亲,亲切而陌生。 他蓦然意识到,肉躯只不过是修行者在漫长旅程初期,所依靠的生命源泉与跋涉拐杖。终有一天,它将彻底完成自己的使命,而仅仅作为一个宿体存在,就如同长路旁一座只属于自己的客栈。 但这依旧不是修行者的最后终点。这条征途,只要活着就永远也不会有结束的一天,即使挣脱了肉身的桎梏,跨越了生命的极限,依然还有更加广阔无垠的天地在等待着自己去探索,去征服。 相比之下,尘世的纷纷扰扰,一时的得失成败,实在不能算什么。微小可笑得如同大漠中的一颗沙粒,风吹过后渺然无踪。 他忽然感到,自己能更深刻的理解南山老翁与世无争的心境。尽管,自己错过了这条修行的路,但对它的认识,却比任何时候都来得更清晰明白。 这就是自己第二次的诞生啊,林熠默默在心中感叹道。他伸出右手,轻轻握成拳头,那种温暖柔软,竟分辨不出与真实肉身的差别。 “公子!”藕荷的呼唤打断了林熠的神思,见小丫头扭捏地嗫嚅道:“您、您身上什么东西也没穿”林熠吓了一大跳,低头一望果不出其然。他笑骂道:“那你还不快出去!”藕荷闭起眼睛,娇笑道:“奴婢出去不难,可是公子的元神,总不能一辈子都这副模样啊。”林熠一怔,想到青丘姥姥的元神如真人一般霓衫云带,玉钗莲靴,显然也不可能是实物。他想了想,心念稍动,身上光芒一闪,已多了一件青色衣衫。 原来如此,林熠畅快地笑道:“藕荷,你可以睁开眼睛了。”藕荷问道:“公子,您穿好衣服了?”小心翼翼睁开一条缝,只见林熠一身青衫,与他的肉身穿着无异,嫣然一笑道:“今后您可以随心所欲换衣服啦!”林熠被藕荷的话一点,突然想道:“我适才只是用意念控制真元,幻化出了身上的衣物。假如再进一步,是否可以幻化出仙剑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再转念一想,不由哑然失笑道:“我想得到的,几千年前便早有人想过了。一把幻化出的仙剑固然可以随意改造变化,但耗损的真元何等剧烈,用于生死对决又嫌中看不中用,远不如铸炼的仙剑好使。”藕荷关切道:“公子,您的元神刚炼出不久,不宜在体外停留过长时间,还是快些收回去吧。”藕荷这么一提醒,林熠发现自己果然有点真元不济,头晕目眩的感觉,只是症状还不算太明显。他不愿逞强,笑道:“好,我就收回去!”瞑目动念,神思渐渐淡泊瞬间失去意识,飘浮的元神又化作一缕光晕纳入林熠肉躯。淡红色的光雾开始退潮,肉身缓缓下沉,稳稳落回软榻。 屋子里的光线重新恢复幽暗,林熠的肉躯也不再发光,少顷,他的眉毛微微一动,睁开了眼睛,望着藕荷笑道:“好了。”藕荷兴高采烈地道:“恭喜公子大功告成,跻身散仙一流。今后能够打赢公子的人可就不多啦。”林熠亦是心中喜悦,他默默体察体内状况,惊喜地发现自己又有了变化。 自从在筑玉山雨抱朴为林熠洗髓筑基后,他的经脉与丹田豁然壮大。从一条溪流陡然长成了江河般宽阔深远。然而这河床里的水,仍是那一点,虽有提升却远远跟不上经脉飞跃的步伐。 但现在丹田内的真气生成速度蓦然加快,不可以道理计,实有天壤之别。更美妙的是,自己的身心仿佛进一步地融入了四周天地,交流感应生生不息。 如果说从前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吸纳到一缕天地灵气转炼成真元贮藏,如今他已能像喝水吸气那般简单地,将游离在虚空中的灵气顺利收容,纳入丹田修炼转化。 可想而知,往后的修炼势必可以事半功倍,迈入一个崭新的层次。这才是真正的质变,也是真正踏上天道坦途的转折。 他微微笑着说道:“难道我们修炼仙家心法,就是为了和人打架斗狠么?”藕荷道:“公子当然不是这样的人。但要是有谁敢欺负到您的头上来,咱们也不好惹啦。任谁也都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那个分量再说。”林熠问道:“我刚才这么一入定,现在都到了什么时候?”“已经过子时啦,公子。您要不要喝坛好酒,庆祝一下?”林熠摇头道:“留到明早吧。我要趁热打铁,好好回忆体悟刚才的经历感觉。”藕荷乖巧地道:“那奴婢就不打扰公子修炼了。明天早上,奴婢准备好一大坛的酒,再和公子好好庆贺。”林熠向她一笑,合起双目,再次回到内心那片奇妙无垠的浩瀚天地里。 翌日清晨,林熠前往猎苑。 进了客厅,青丘姥姥一如既往坐在那张软椅里,见面便道:“不错,一夜不见,你居然已参悟了铸元真谛,晋升散仙。这对我们将来的任务,大有好处。”林熠照例也在老位子上坐下,说道:“姥姥,我有一个问题想了半宿仍百思不得其解,希望你能指点一二。”青丘姥姥淡淡道:“人也变谦虚不少,倒令我更惊讶了。你有什么问题?”林熠道:“昨晚我炼出元神,出窍不过短短片刻,就感觉真元不济只得退回肉身。我想纵是如南老伯那般的地仙人物,也很难让元神在体外很久吧?”青丘姥姥道:“那是自然。所谓元神,是灵元与真元合而为一的结晶,一旦出窍,真元为支撑元神运转不散,耗损的速度远甚于平日。你初学乍练,能停留到一炷香就很不错了。至于老南,当然比你强上许多,但也不可能超过十二个时辰。”“那就是了。我奇怪的是,为何每次见到的都是你的元神,而非真身。难道说你可以破除真元耗损的限制,随意用元神游走。这其中有什么诀窍么?”青丘姥姥半晌后方回答道:“你错了,你看到的我,不是元神,而是灵魄。”林熠惊讶道:“怎么可能?普通的人死后灵魂离体,除非炼化为厉鬼,否则根本无法用肉眼看到。可是你却是活生生坐在我面前,而且身上毫无阴煞气息,更不惧灼烈的光线。”青丘姥姥冷笑道:“天地之奇,你能懂得多少?我的灵魄又岂是那些冤魂厉鬼可以相提并论的?”她不愿再深入这个话题,话锋一转说道:“昨天的任务你完成得差强人意,虽然套出了金城舞的真话,但其中破绽百出,错误多多。幸好对手是个笨蛋,否则焉能让你侥幸成功?”林熠道:“我知道,我骗金城舞的话中的确有很多破绽。”“你是否明白,想要欺骗一个人,最为重要的关键是什么?”“当然是要把假话说得跟真的一样,让他不得不信,无从分辨。”青丘姥姥轻蔑地道:“这种程度,只够用来骗骗金城舞那样的白痴。记住,关键不在于你如何把假话说得逼真,而是从根本上,就必须向对方说真话,毫无保留的真话。”林熠诧异道:“假如每一句都和他说真的,那还算是骗人吗?”青丘姥姥道:“你说一句假话,为了保证它不被人戳破,后面紧跟着就要用十句、二十句的假话来圆谎。到最后,假话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一发不可收拾。 “所以,欺骗一个人的最高原则就是,除了最核心的一句话外,其他的都必须是真实的资讯。只有这样,才能让人相信你没有骗他。”林熠叹道:“我总算知道,什么才是真正骗死人不偿命的高手风范了。”他心头忽地一醒,回忆起与龙头那夜的交谈。 从龙头的话语里,几乎察觉不到一丝欺骗的成分,好似是在与他推心置腹。如果龙头就是青丘姥姥所说的那种高手中的高手,那么与他交谈的近百句话中,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青丘姥姥冷冷道:“这就算高手了么?还差得远。只有能做到一句假话也不说,却能让对方毫无怀疑地接受你所想传达的错误资讯,那才是真正的高手。”林熠豁然开朗道:“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把真实的情报隐藏起来,令对方主动产生误解和错判,而根本不必用假话去诱他上钩!”“你总算不是太笨,能这么快醒悟出这个道理,很好。”林熠苦笑道:“我能否再对你提出一点意见?每回我对着一张少女动人的脸蛋,听到的却是老气横秋的教训,不由得联想到传说里的那些千年老妖。”青丘姥姥气得煞气一闪,紧紧抓住扶手,沉声道:“你真的以为我很老么?”林熠很享受地看着她生气的模样,笑嘻嘻回答道:“您一点也不老。比起仙界那些不晓得活了几万年的老家伙来,您只能算作小妹妹。”青丘姥姥压抑怒气,徐徐说道:“我不会比他们年轻多少,但也绝不比你老!”林熠呆了呆,摸摸鼻子好奇地问道:“这就是你所谓的骗术高招么?”青丘姥姥道:“第一,你今后要改掉动不动摸鼻子的习惯,一个人身分的暴露,往往就体现在平时不注意的细节上;第二,我没有骗你,也没必要骗你。”林熠喃喃道:“难不成你会有两个不同的年龄?”青丘姥姥哼道:“你终于想到这点了。每过两百多年,我便会转世重生一次,这已经是我不知道第几十次的人世轮回了。只不过,别人转世哪怕是利用兵解,也会忘记前生的经历。 “而我,每回重生都会带来无数个前世的记忆。所以,我懂的,远远比你多。但我也绝不是你想像中的老妖婆!”也许是受不了林熠的讥讽,她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最大秘密。 林熠却被深深震撼住了,一抬手摸向鼻尖,却又立刻放下,问道:“可是你怎么能够做到这点?”青丘姥姥道:“‘空桑珠’,当我开始转世的时候,灵魄就会回到空桑珠里重新炼化。经过十六天如同胎儿一般的蛰伏生长,重生时便如现在的模样。距离上一次的转世,仅仅才十七年,你说我现在该多大了?”林熠叹道:“你有多大,我现在的头就有多大。我可不可以瞧瞧空桑珠呢?”青丘姥姥沉默半晌,低声答道:“不可以。”林熠怔了怔,似有所悟道:“这么说,空桑珠早就不在你手上了,它被握在龙头手里!”青丘姥姥眼眸中迸射出慑人的寒光,直刺入林熠心头,一时间灵台振荡,心神摇曳,急忙运功守护抵御。 许久,这种可怕的压迫感才毫无征兆地瞬间消失。青丘姥姥从几案上拿起一本书,说道:“从今天起,你每日上午便修炼这本册子里记载的东西。”林熠接过,翻了翻问道:“好像是金牛宫的一些入门心法、掌法什么的,而且仅只是一些最粗浅的内容,为什么?”青丘姥姥淡然道:“这才符合金城舞的实际。也正因为如此,你才能够在短时间内速成。不过,金牛宫的炼金术独树一帜,你倒可认真学上一学。”林熠问道:“那么下午我是不是就可以回龙园睡觉了?”青丘姥姥道:“下午我们会去忘忧崖。你继续与金城舞聊天,不管和他说什么,讨论什么,重要的是观察和体会他每一点细微的动作神情,和内心的活动。什么时候你能先一步准确预料到他会说什么,做什么,便算勉强够格了。”“果然又是充实的一天,你很够格当个好管家。”青丘姥姥道:“少废话,跟我来。”引着林熠进了一间静室,说道:“你老实地在此参悟修炼册子上的东西,到午后我会再来。”说罢关门出屋。 林熠目送青丘姥姥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心里思忖道:“原来,她虽然表面看来威风冷傲,可其实和金城舞一样,自己的生死大权操纵在别人手里。只不过,一个被关在有形的牢笼里,另一个人身上的枷锁却是看不见的。”翻看青丘姥姥留下的书册,里头记录的,都是金牛宫最基本的入门功夫。如“焚金神掌”、“金戈笑音”等魔功绝学一概没有。唯一能引起林熠兴趣的,是后半部分详细记载着金牛宫的炼器秘诀。 他有一眼没一眼地迅速翻阅过前半段,便把注意力锁定到炼器秘诀上。对于这一块的内容,林熠并不陌生,昆吾剑派千年传承,亦有不少的心得记载。然而金牛宫在这方面的确堪称独树一帜,尽管篇幅有限,也能一叶知秋,令人茅塞顿开。 林熠身处密封的静室感受不到光线变化,不知不觉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地过去。 第五章 变脸 傍晚两人从忘忧崖里出来,青丘姥姥道:“和我回猎苑,今晚你就住在那儿。”林熠突如其来地打出个大大的喷嚏,狠狠地揉着鼻子含糊应道:“这个 孤男寡女,恐怕不太合适吧?”青丘姥姥什么话也不说,蓦然抬手弹指射出一束光星,直奔林熠胸口。 这小子话刚出口即暗中提防,轻飘飘凌空一翻躲了过去,大笑道:“你何苦生这么大的气?”青丘姥姥一击不中也不再继续出手,哼了声道:“今日上午龙头传下旨意,我们行动的日期必须提前,留给你我准备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林熠飘然落地,问道:“为什么要提前?”青丘姥姥缓步向猎苑方向行去,回答道:“你不需要问这么多。”回到猎苑,青丘姥姥并未直接进客厅,而是领着林熠进了一间地室。这里乍一眼看上去,与市集上的铁匠铺差不了多少,但石室正中摆放的那座巨大熔炉,却让人叹为观止,比之东帝释青衍天兵降尊炉,在气势上毫不逊色。 青丘姥姥背对林熠,好像觉察到他的惊叹,淡淡道:“这是与‘天兵降尊炉’、‘焠金百战鼎’齐名的‘绕指柔波鼎’。经它锻造的仙器魔兵,出炉后灵气毕显,不含杂质,绕柔不断,辟火却水,乃三大铸器鼎炉中唯一的一尊阴鼎。”林熠道:“姥姥,你是要教我炼金锻器之术么?”青丘姥姥道:“金城舞勉强应算是金牛宫的半个少主人,倘若连自家最拿手的绝学都一无所知,如何去与人一争长短。时间无多,我只能教你些取巧的秘诀。十日之后,你若能独力铸炼出一柄像模像样的仙剑来,便算一项成就。”她左手捏作诀印,双目微合轻轻念动真言,右手指尖徐徐亮起红光,凝成一团光丸不住滚动,随即低声喝道:“雷动天火,水生心焰,去!”指尖旋转的光团“嗤”地激射入绕指柔波鼎内,似烟火般盛绽。 青丘姥姥的左手五指飞速变幻,转眼打出九九八十一道眼花撩乱的诀印,煞是好看。右手食指与无名指并立如箭虚指鼎炉,樱唇翕动,真言悠扬顿挫宛若天籁梵音。 绕指柔波鼎中的光焰渐渐壮大,熊熊火舌从炉口吞吐闪烁,像一条条怒龙舞动,发出“呼呼”的咆哮。 只是,林熠身上非但感受不到热量,反而有一阵阵阴寒的冰冷之气,从鼎炉里发散包围而至,这“阴鼎”果然大有名堂。 一炷香后,火势逐渐稳定。原本藏青色的鼎炉开始变红,犹如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魔兽,贪婪吸收着从四面八方劫掠而来的阴煞地气。怪不得,青丘姥姥会选择在晚间开启鼎炉,而石室又被深埋于地下。 林熠藉机仔细打量四周,蒙蒙光雾弥漫跌宕笼罩整间石室,石室的形状像一个被立体化的八卦图形,每一面的墙壁上都设置了相应的卦象法阵。而头顶与脚下,阴阳两极遥遥呼应,从地底不断有浓烈的阴煞气息冒出。 炉鼎里,燃烧的不是煤炭,也不是草木,而是积郁千万载的阴气,完全不含尘世的杂质与污染。蓝色的炉火看上去是那样的纯净透明,一汪如水。 青丘姥姥收住诀印,说道:“林熠,把你的那柄软剑给我。”林熠掣出仙剑心宁,不假思索递给青丘姥姥。 青丘姥姥接过仙剑,伸指一弹赞叹道:“不愧是大家手笔,当世之间能够有此功力的不超过三、五人。倘若没有可与绕指柔波鼎相比拟的神器相助,也难成此剑!”林熠一凛,明白青丘姥姥已从剑质上判断出心宁仙剑新铸不久,故此才会有“当世”之语。假如由此看破自己与释青衍的关系,委实得不偿失。这点疏漏,恐怕连释青衍当日也未曾料到。 青丘姥姥抚摸剑锋爱不释手,悠悠道:“好剑,着实是把好剑。要是有机会能和这位铸剑大师秉烛夜谈、切磋讨教,不啻是人生一大快事。”林熠暗松口气,至少从青丘姥姥的语气里,她还没有联想到释青衍的身上。 青丘姥姥用双指夹住剑锋缓缓下压,柔韧的剑身形成一道弧线,到最后首尾相连归拢成环,却没有一点牵强凝滞。仿佛她手中握的不是一柄剑,而是一泓可以随意变幻形状的秋水。 “嗡”青丘姥姥猛然松开双指,仙剑迅速回弹颤动镝鸣,如同一条随时要脱手飞天的骄龙。 青丘姥姥赞赏道:“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绕指千转不过如此。这才是真正的宗师杰作,鬼斧神工!”说着随手一掷,将心宁仙剑丢入了鼎炉。 林熠措手不及,诧异道:“姥姥,你这是要做什么?”青丘姥姥漠然道:“我要将它重新淬火,炼转纯阴以平衡剑内略显过度的阳刚精气。我已能断定这柄仙剑的出处,但天兵、百战两炉用以锻铸软剑并非上佳选择。 “虽然铸剑之人已采用诸多变通方法减少阳鼎的影响,可惜人力终有尽时,哪及天工自然。”林熠一抹额头笑道:“吓我一跳,还当你记着那头摩翅铁隼,念念不忘要为它报仇。”青丘姥姥冷冷一哼,说道:“从现在开始,你要认真观察我的每个动作和步骤。天下万法同宗,炼器之道亦是如此。你能时刻记住这点,许多问题不消我解释,很快就能自己想通彻。”这时炉火“啵啵”爆裂,仙剑从光焰里冉冉升起悬浮在半空。 青丘姥姥盘膝而坐,凌空抬升九尺与仙剑悬浮的高度堪堪持平,一字字清晰道:“看清楚,这是‘焠金行风诀’!”左手食指蜷曲,以拇指扣合,另外三根手指耸立向上作“焠金”诀印;右手五指虚握半开,指向掌心,成“行风诀”。 随着真言乍动,一束蓝色的光焰犹如游蛇从炉底窜起,由剑柄向剑锋不停缠绕延伸,像是给它卷裹上了一条亮丽的丝带。紧跟着第二束、第三束光焰也源源不绝的生成,到最后完全将仙剑包容在百十束循环往复的光焰中。 林熠凝神默记青丘姥姥的诀印变化和真言内容,唯恐错过任何一点细节。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个中的道理他早已不需要别人再作提醒。 青丘姥姥似对林熠表现出的认真态度颇为满意,解说道:“焠金行风诀的最大要点便是左刚右柔,水火相济。 “初学乍练时手法难免生疏,可以采取轮番施展焠金诀和行风诀的法子解决。淬火的效果自然会差上一些,但对炼铸一柄普通仙剑而言,已经足够。”她打完一百七十九遍焠金行风诀后,双手收拢胸前,轻出一口气道:“你的仙剑已经成型,不需要深加锻铸,所以感应到剑质如冰将融未融时即刻收手。这时的剑刃,已可以随心所欲地进行炼化改进。”林熠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青丘姥姥道:“下面,我就要催动‘三光降神诀’,将纯阴菁华渡入仙剑,以达到抱阴负阳的平衡境界。‘三光降神诀’凡一百零三手共计两千余种变化,你不必记住那么多,只要学会我今晚施展的三十一手四百七十八变即可。”不容林熠咋舌抗议,青丘姥姥指尖光芒弹点,玉指轻盈变幻如花,炉火顿时更盛,将心宁仙剑再次吞噬不见。 四个时辰后,炉火渐小,银色的仙剑重露锋芒。 青丘姥姥头顶光雾蒸腾如水,显然真元耗用颇剧。林熠正以为炼剑已近尾声,蓦然听到她清冷嗓音低吟道:“铸剑为神,万灵朝天”“噗”一束血红色的流光从青丘姥姥的唇间喷出,投入鼎炉与仙剑融合为一,立时令剑锋上镀起一层绚丽的光晕。 林熠大吃一惊道:“姥姥,快停下,你怎可用自身的精气炼剑?”青丘姥姥充耳不闻,脸上重现林熠那日在玄映地宫内,所见玉石雕像上所拥有的光辉。她此时仿佛是位虔诚的大师,要为自己的作品呕尽最后一滴心血。 “叮”仙剑龙吟,掠出绕指柔波鼎飞入青丘姥姥的右手,嗡嗡颤动幻舞出璀璨的银红色光芒。 青丘姥姥满面疲倦憔悴,却充满得意的神情,骄傲地轻声道:“阴阳双鼎合炼,两位当世宗师沥血吐精,此剑终成!”林熠一怔,问道:“姥姥,你是说那位铸剑大师也曾用自己的精血炼化此剑?”青丘姥姥冰冷的脸庞上,罕见的逸出微笑,回答道:“那是当然,如此绝世好剑,当然必须付出如此巨大的心血与代价!”林熠百感交集,摇头道:“你这么做,不是让我从此欠下一个大大的人情么?”青丘姥姥道:“你错了。我为剑不为人,与谁是剑的主人有什么干系?你不欠我什么,更不需要谈论什么人情。”挥手将仙剑掷还林熠,关闭绕指柔波鼎,淡淡地说道:“我要回去歇息一会儿,你莫要偷懒。”光影一闪,出了石室。 林熠手抚仙剑,温润的感觉遍布全身,意念稍动便已能接收到来自剑中灵意的呼应,直与自己的神识连成一体,再没有丝毫隔阂。 剑,在宁静中充满空灵的动感;人,在沉默中涌起澎湃的思潮。 他无法想像,这柄浸入了青丘姥姥精气的仙剑,有朝一日是否会刺向她的咽喉? 那一瞬,握剑的手,会否还能像现在这样稳定坚毅? 林熠心头百感交集,其实,自己所面对的敌人,何止是一个神秘莫测的龙头,更还有一个自己。 其后十余天,林熠重复着简单而忙碌的生活,连龙园也很少回去。至于老峦,已经不再出现。在忘忧崖,林熠同样也没有碰到过一次云怒尘。 这一天午后,林熠在静室打坐,青丘姥姥走了进来。林熠收功起身,问道:“是要去忘忧崖了么?”青丘姥姥摇头道:“从今天起,你不用再到那鬼地方去了。龙头对你的进度十分满意,我们开始启动计画的下一个步骤。”她领着林熠走进一间丹室,里面飘荡着浓郁的草药气味。走到一张桌案前,青丘姥姥打开一个青色的木匣说道:“这是给你准备的。”木匣里盛着淡青色的液体,表面漂浮着一张人脸。第一眼,林熠就认出了金城舞的五官,于是笑道:“好手艺,做得真像。”青丘姥姥用奇怪的眼神看着笑容满面的林熠道:“当然会像,因为它本来就是从金城舞的脸上剥下来的。”林熠的笑容瞬间凝固,几呼几吸之间没有说话,攥紧了拳头微微有些颤抖。 青丘姥姥继续说道:“当然我还做了一些加工,毕竟你的脸型和他稍有区别。另外,他的面色太苍白憔悴了些,也需要重新润色一下。”林熠冷冷地打断道:“昨天这个时候,我还在和他聊天。可现在,他的皮却已经被你活生生剥了下来!”青丘姥姥收回目光,语调淡漠地回答道:“他之所以能够活着,就是为了今天。你难道不懂得,我们的计画绝对不允许失败,所以每一个细节都必须做到尽善尽美。 “普通的人皮面具,根本逃不过行家的法眼,如果用一般的易容改装,便躲不过高手功聚双目的透视。”林熠抬头冷笑道:“所以你就能心安理得地杀死一个年轻人,然后还要我戴上这副冰冷得令人恶心的面皮,去扮演他?”青丘姥姥静静地对视林熠的目光,说道:“我没有杀死他,只是换走了他的一张脸。早在一百多年前,我就已经可以做到。”林熠沉声问道:“那他如今在哪里?”“焚魄池,”青丘姥姥回答道:“山尊亲手把他扔了进去。因为他痛恨任何一个姓云的人,哪怕那人是他的母亲。他舍不得让金城舞死,不过他的境况会比死人更加不如。我无权阻止,你也不能。”“焚魄池”林熠的声音压抑着痛苦的嘶吼,缓缓说道:“我要见龙头。”“龙头为什么要插手这样一件小事?”青丘姥姥道:“况且,你现在也绝无可能见到龙头,除非是他想找你。”“我知道,你能够把我要求见面的消息传递给龙头,对不对?”林熠坚持道。 “不错,我的确有办法。”青丘姥姥笑一笑道:“不过,我不会答应的。”“那好。”林熠也同样一笑,拍拍衣衫上的尘土,走向屋外道:“他不是无所不在的影子么,我回龙园等他主动上门来找我好了。”“站住!”青丘姥姥语气里透着无庸置疑的霸道,说道:“你这样做的结果,只会触怒龙头。他绝不可能容许有任何一个人忤逆他的旨意!即使你是他选定的人,也同样不能。”林熠道:“你放心,我只是想见他一面,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杀头大罪。假如害怕因此而牵连到你,尽管躲得远远的就是。”他走出屋门。 光影一闪,青丘姥姥已拦住了去路,问道:“你要逼我动手么?”林熠缓缓举起双手,说道:“我打不过你,也没想和你动手。你把我抓了交给云怒尘,看看我会否松口服软?”青丘姥姥颔首道:“看来你真的想找死。与其便宜了别人,不如让我送你一程。”林熠蔑视道:“你敢杀我么,你不怕触怒龙头么?”青丘姥姥光影颤动,四道目光在半空中相遇,同时感觉到对方隐含的愤怒与不屈。 风吹过,更吹动人的心。午后的艳阳被凝滞在天空,无法照耀到两人身上。沉寂中,有一种东西在燃烧。 “让他进来吧,”丹室里忽然传出龙头的声音,打破了死寂,说道:“正巧,我也想和他好好地再谈一谈。”有一刹那,青丘姥姥的脸有稍许的扭曲,却迅速应道:目送林熠走入丹室,然后那扇门被关上,切断了视线。 稍后,这个叫林熠的年轻人,还能走出这间丹室吗? 树梢上响起小青的叫声,青丘姥姥抬起头望向它,喃喃自语道:“为什么?”“很抱歉,她之所以拒绝你,是因为并不清楚我们之间的关系。”龙头的影子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凝视直挺挺立定在门边的林熠悠然说道:“看来,你也没有告诉她。”林熠深吸一口气稳定心绪,回答道:“你早就来了,一直在悄悄观察我的反应。”龙头道:“我的预料没有错,你果然对这件事有很大的抵触情绪。这也难怪,毕竟你出身正道,和我、和他们都不是同一路人。今晚,我会让云怒尘送金城舞到龙园。等你在金牛宫的任务完成后,他就可以恢复自由。”说到这里,龙头轻轻一笑道:“不过,你相信么,真的把他放了出去,他只会死得更快。他早已变成了一条寄生虫,离开依附体,等待他的,只能是死亡。”林熠静静听完,没有想到龙头直截了当,爽快地解决了自己的问题,甚至不需要他开口提出要求。然而对方越是这样善意的表现,越令人感觉莫测高深。 或许,龙头话里暗藏的意思是:“戴上人皮面具,完成你的任务,我可以还他自由。”但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并没有丝毫的要胁意味,反而是对自己一种慷慨的让步。 不等得到林熠回答,龙头却认为这已是最好的回答,继续微笑着说道:“三天后金裂寒外孙邓宣大婚,我们的行动也就从这一天起展开。你记熟了金牛宫的所有资料,接近金裂寒不是问题,笼络宫内几个关键人物也不会是难事。 “要知道,对于金牛宫即将空出来的宫主宝座,垂涎三尺的人不少。但真正有资格较量的,也只有邓不为、金裂石少数几个人,扫除了他们两个,你就成功了一大半。”“具体的计画怎样安排?”林熠问道。 “设定一个终极目标难道还不够么 控制金牛宫,拿到《云篆天策》。舞台已经搭好,还怕没有戏唱么?”龙头以问代答。 林熠沉吟了一会儿,回答道:“我明白了,我只要解决问题就足够了。”龙头道:“没有错,我相信你的能力足以胜任。当然,人太少唱戏未免会有点寂寞,所以我给你这个”光亮一闪,林熠面前蓦然出现一支深红色的玉筒。 龙头说道:“这里面,是一张可能会为你提供必要帮助和支援的人的名单,当然也包括与他们联络的方法。到时候用与不用完全取决于你的意愿。看过以后,记得销毁。”“谢谢。”林熠接过凌空飘浮的玉筒,问道:“我想知道,我可以利用的时间有多长,换句话说,这项计画有时限么?”“没有。”龙头道:“相信你和我都是属于那种很有耐心的人,急于求成不是我们的行事风格。”林熠平静地说道:“为了增加成功的把握,我还需要一个人。”龙头道:“给我一个名字,希望我可以替你办到。”“你一定能够办到。”林熠回答说:“因为她刚才正和我一起坐在丹室里。”停顿了一刻,龙头的声音才缓缓响起,问道:“青丘姥姥?”熠镇定道:“不用我作任何解释,你也一定清楚,如果有她直接参与这项计画,我们的胜算无疑将大大的增加。”龙头没有立刻答覆,显然正在沉思权衡。 林熠微笑道:“我只是想借用一下而已,不必这么小气吧。假如你觉得难以答应不妨直说,或许我就不再坚持这个提议。”“你的眼光很准,她的确是这方面最出色的人才。”龙头沉声道:“不过,我担心你无法控制住她,结果有可能会适得其反。”林熠胸有成竹道:“只要你能控制住她,我就能够把她牢牢掌控在手心里。”龙头一怔,很快领会了林熠这句话的真正涵义,回答道:“好,我会命令她全力配合你的行动。但她对于你而言,依旧太危险,你不可掉以轻心。”林熠笑道:“我越来越觉得,和你合作实在是件很愉快的事。”龙头也微笑道:“但愿这样的愉快合作,能够保持到我们成功的一日。”“但愿如此。”林熠赞同道:“不过,你好像忘记要把另外一件东西也借给我。”“什么东西?”龙头微微愕然,问道:“你还想和我借什么?”林熠一字一顿地回答道:“空桑珠”龙头的笑意像被冰雪封冻,黑色的影子凝固许久,说道:“是她要你这么做的?”林熠的笑容更浓了,摇摇头道:“怎么可能,我只是凑巧知道了这件事情而已。”龙头的语气稍稍和缓,说道:“那就是你自己的主意了?”林熠从容道:“我只是觉得,如果每天让一个鬼不鬼、人不人的巫女前后左右地飘来飘去,感觉会很不爽。不如把她收在空桑珠里,等需要的时候才召出来。何况,这样一来你也不用再担心我会拿她没办法了,岂不是很好?”他察觉到龙头深深压抑着的怒意与矛盾,心头好不痛快。从进入无涯山庄到今天,他从来未曾有过如此扬眉吐气的感觉,像一个稳操胜券的庄家,耐心而安静地等待着对家摊牌。 也许过了有半盏茶的工夫,林熠才听到龙头用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静语气道:“好,我答应你!” 第六章 新郎 邓宣今年十六岁,再过十二个时辰,他就将从一个少年变为一个男人。但他并不开心。从愁眉苦脸的表情上,任何人都能看得出,他岂止是不开心,简直是痛苦愤懑,却又无可奈何。 这个相貌颇为英俊的小伙子,人高马大,拥有显赫的家世和一身还算不错的修为。周围许多年轻人都在暗暗羡慕甚至嫉妒他,他自己也曾经认为老天爷实在很够朋友,让他拥有一个好爹爹和一个好娘亲。 但这样的自豪,在一个月前却戛然而止。那一天,他从父亲那里得知了一个喜讯,一个天大的喜讯。青木宫宫主花千叠终于答应,将他最宠爱的小孙女花纤盈下嫁金牛宫,许配给邓宣为妻。 消息宣布的那一天,金牛宫许多人都在为此欢呼,喜气洋洋。 当然,也有人在暗中咬牙切齿,譬如邓宣的外叔公金裂石。 邓宣同样也在咬牙切齿。这倒不是说邓宣有多讨厌、反感花纤盈。相反,他听到过很多盛赞这位青木宫小公主的话,美丽可人,至少单凭这四个字,对一个即将娶亲的男人来说,就绝对不应该是什么痛苦愤懑的事。 相反,对这桩门当户对的亲事,邓宣本该高兴才对。 可邓宣偏偏就是感到别扭。为什么他就不能娶自己真正心仪的女孩子呢?那个青木宫的小公主,不管有多美丽可人,可是,跟他邓宣有什么关系呢?他从来没见过她,他根本不认识她。 他有自己的心上人,一个不算十分美丽但却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孩子。老天爷安排他们相遇,于是那天成了邓宣生命中最快乐、最值得回味的一天。每当邓宣和她一起在山林草甸间漫步,都会感觉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快乐和沉醉。 她会用热烈而又微带感伤的目光静静注视他,毫不介意他东拉西扯,说一通也许并不好笑的笑话。 她冰凉的小手握在邓宣的手中,很柔软。她可以一整天就那样任由邓宣拉着她的手,漫无目的地走走歇歇,直到不得不各自回家,再重新期盼下一次的相会。 他们从来没有在意过彼此的身分,或许,她从来都只把邓宣当成龙首山附近一名普通的世家子弟。 小檀这个称呼,是只存在于他与她之间的一个小秘密。 然而现在,邓宣告诫自己要把这个秘密永远埋在心底,回忆的痛会折磨他一生。 他不敢当父亲的面拒绝这门亲事,从小到大他在邓不为的面前,就不敢说半个不字。他始终觉得,毕竟父母都是疼爱自己的,一切的安排,也都是为了能令他将来活得更好、更开心,自己有什么理由去惹老人家不快呢? 可惜这次不同,真的不同。 邓宣很想身边能够有一个人,可以让自己毫无顾忌地倾诉心中的痛苦和矛盾,更可以接受自己痛哭流涕时的窝囊模样。 但到这时候,他才发现原来在自己身边,竟完全不可能找到这样一个人。那些围绕着他、称颂着他的人,不过是因为他的父亲是邓不为,外公是金裂寒。 他只好买醉。 可笑的是,宁福楼的孙掌柜还特意跑到桌前向他敬酒,满面殷勤地恭喜他抱得美人归,从此娇娃相伴,前程似锦。 邓宣咧着嘴勉强笑着,直着脖子吞下苦酒,好不容易应付走孙掌柜,一腔郁闷全都发泄到小小的酒杯里。 一坛接一坛,从清早喝到中午,脑子却没能够如愿以偿地迷糊起来。他更欲哭无泪了,自己的酒量,实在是***好极了,连一门心思地想喝醉都办不到。 更揪心的是,他忽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醒地意识到,一旦离开金牛宫、离开父母,自己就什么都不是了。所有人的敬畏与奉承,都是冲着金牛宫三个字而去。 邓宣已记不清喝空了多少个酒坛,酒楼的客人来了,热闹喧嚣好一阵,又都走了,周围渐渐冷清下来。在二楼,就只剩下两、三桌客人仍在饮酒闲聊。一个伙计手撑着脑袋靠在楼梯口的桌上打盹,既可以躲过掌柜的斥骂,又好趁机偷懒歇一会儿。 沿楼梯上来一个人,是个脸色有些苍白的年轻人。一身不显眼的藏青色袍服,相貌只在寻常,身子像一根弱不禁风的蒿草,偏偏脚步声却重得很。 正在打盹的伙计被惊醒,急忙跳起来迎上去唱喏道:客官,往里请!年轻人点点头,迳自走到邓宣桌前停下,问道:我可以坐在这儿么?邓宣抬起头瞥了他一眼,觉得对方有点眼熟,却又说不上来在哪里看到过。 若在平时,他的桌旁岂容不相干的人落坐,何况酒楼里空位多的是,但这会儿,邓宣内心强烈渴望着有人能够陪在自己身边,管他认不认识,只要能在身边坐一会儿就是好的。至少,压迫心神的孤独感能够被冲淡一些。 他点点头,道:随便。年轻人微微一笑,道:多谢。在邓宣对面坐下,随意点了几碟小炒,却一口气要了六坛酒。 邓宣打了个酒嗝,吐气开口道:这酒烈得很,朋友最好少要两坛,倘若待会儿钻到桌肚子底下爬不出来,可难看得紧。年轻人道:我这人有个怪毛病,越烈的酒偏就会喝得越多,而且从来不醉。邓宣眯起血红的眼睛打量对方,呵呵笑道:失敬,原来是同道中人。年轻人道:阁下看上去似乎有心事,脸上显得不怎么高兴?邓宣一挥手,道:谁说的,本公子今天高兴极了,从来也没像这样高兴过!年轻人哦了声,淡淡道:抱歉,那是在下看走眼了。邓宣将杯子里的酒饮尽,问道:朋友,你是从外乡来的吧?见年轻人点头,邓宣得意地笑笑说道:我第一眼就瞧出来了。龙首山附近的人,没有一个是不认识我的,见了我也都会恭恭敬敬叫一声#039;孙少爷#039;.唯独你不是,这就说明你是打从外头来的。年轻人微露诧异,拱手道:原来阁下是金牛宫的邓公子,失敬,失敬!邓宣摆摆手,说道:客气什么,我又没怪罪你。对了,朋友贵姓?年轻人道:我姓云,到龙首山探亲。没想到能在酒楼邂逅邓兄,亦是幸事。伙计将年轻人点的酒菜端上,邓宣斟酒举杯道:远来是客,我敬云兄三杯。两人对饮了,似乎找不到新话题,又陷入短暂沉默。邓宣依旧一杯接一杯地直着脖子灌酒,不消多时,桌上那个酒坛又空了。 他正要招呼伙计上酒,年轻人递过一坛酒道:我这儿还有,先喝这坛吧。邓宣一怔,接过酒坛道:那就算我先欠着云兄的,待会儿结帐一并算在我头上。年轻人摇头道:不必了,只不过是一坛酒,算不了什么。话锋一转,问道:小弟来时路上不断听见有人说起,明日就是邓兄大喜之日,为何不在家休息,养足了精神好做新郎倌?邓宣哼道:我懒得待在家里。反正婚事有人操办,到时候我只要出面走个过场便成了。现在多我不多,少我不少,不如出来喝两杯。年轻人深以为然道:邓兄说得不错。也许成亲后,再想一个人溜出来喝杯酒就难了。邓宣笑道:听云兄口气,好像已经结婚成家,对此深有感触?年轻人叹了口气道:在下自幼四海为家,浪迹天涯,有哪个姑娘肯嫁给我?邓宣带着三分醉意,拍胸脯道:若是云兄愿意,不如让我在金阳堡替你谋个差事,混得好了,三、五年后成家立业不在话下。年轻人一喜,随即忧虑道:在下听说金牛宫对外人的管制极严,在下年纪又轻,除了会点祖传打铁的手艺别无长处,就怕贵宫未必愿意收留我。邓宣不以为然地哼哼道:我是谁?我是金牛宫的孙少爷,想为云兄安排件差事,有哪个敢反对?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年轻人抱拳道:那我就先谢过邓兄了。来,在下再敬邓兄三杯!邓宣见这年轻人应答之间不卑不亢,心里又多了三分喜欢。他难得能认识一个年龄相近且谈得来的朋友,笑呵呵瞧着对方把酒喝了,说道:云兄,你的酒量果真不错啊。年轻人谦逊道:在下酒量也就凑合。或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才多喝了几杯。邓宣面色一黯,长吁一口气喃喃道:我却是在藉酒浇愁。年轻人眨眨眼睛,旋即笑道:邓兄莫和在下开玩笑了。明日便是你的新婚大喜,换作旁人,早高兴得晚上都要睡不着觉,哪会来喝酒买醉?邓宣摇摇头道:我骗你做什么?云兄,你不明白,我恨不得现在能够醉得一塌糊涂,什么也不晓得,什么也不去想,心里恐怕还能好受一点。年轻人凝视邓宣半晌,叹息道:我的确有点不明白。新郎倌不都是欢天喜地,满脸春风的么?邓兄怎会闷闷不乐,莫非其中另有苦衷?邓宣低头呆望桌上空空的酒杯,徐徐道:其实,我并不想娶她。这完全是我爹爹的意思,我躲在这里喝酒,却不敢对他说不。年轻人问道:是新娘恶名在外,令邓兄心中厌恶不愿迎娶么?不是,是我自己的原因。再好的女子,我也不想娶,不想要。年轻人恍然道:我明白了,敢情邓兄心里已经有人了,所以才会这样。邓宣弄不清楚自己为何愿意向这个来路不明、素昧平生的年轻人吐露心事,只觉得话刚说出口,堆积心头的苦闷立时消减不少。 他斟满酒杯,说道:云兄说对了。小弟心里,已经再容不下除小檀以外的另一个人,这一年多来,小檀总是在距此六百多里外的一个村边等我,可我和她的缘分也只能到今天为止。年轻人静静听完,问道:这件事令尊和令堂是否知道?我不清楚。虽说我没有告诉过他们,但我的事情很少能瞒过爹爹。年轻人沉吟道:也许你早些时候可以向令尊说出此事,他可能也不会再强命你迎娶青木宫的那位小公主了。邓宣苦笑着喝干烈酒,摇头道:没有用的,他只会臭骂我一顿,然后我照样还得把青木宫的小公主娶进门。所以,我索性提都不提这事,免得自讨没趣。年轻人同情道:难怪你会如此痛苦。不过,你的那位小檀姑娘现在如何了?邓宣垂下目光,回答道:我已有整整一个多月没见她了。我都不晓得该如何把这件事情告诉她,如何解释我为什么背弃她,去娶别人。年轻人低声道:但你还是应该再见她一面,哪怕仅仅是为了道一个别。这么久她得不到你的消息,一定十分担心,怕你病了,怕你出事了,于是每日都会傻傻地等,只盼着你的身影出现。你不去,才是真正对不起她。邓宣紧紧抱住头:可是我见了她又能说什么?我没脸见她,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有些事情,并不需要话语解释,年轻人轻轻道:她如果真心爱你,一定能够理解你、原谅你。如果你避而不见,才会真正后悔一世。邓宣猛然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年轻人,沉声问道:你到底是谁?邓兄莫要怀疑在下的诚意。我与你萍水相逢,只是不忍看你在这儿自怨自艾,痛不欲生,才出言相劝。我想,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最需要的就是朋友的安慰和宽解,这恰好是我可以为你做到的。邓宣怔怔出神良久,忽然点了点头低声道:云兄,谢谢你!年轻人微笑道:不必谢我。邓兄,你还是赶紧再去见那位小檀姑娘一面吧。七尺男儿敢作敢当,何必逃避抱憾终生?邓宣转动着手里的酒杯,迟疑不语。 年轻人叹道:你是在害怕什么吗?邓宣哼道:害怕?笑话,本公子会害怕?我什么时候害怕过?年轻人回答道:你担心令尊发现此事会训斥责骂你,让你抬不起头来。邓宣咬牙道:骂就骂吧,他把我赶出门去最好!年轻人道:那就是害怕再见小檀姑娘一面了,你担心她会殉情自尽。邓宣差点拍桌子跳起来,喝道:你胡说!年轻人从容道:纸总包不住火,终有一日她会知晓,那时候她才是真正的绝望。因为你连最后一面都吝于相见,不敢相见!邓宣低吼道:谁说我不敢?我这就去找她,我向她赔罪认错,向她下跪!你错了。我猜小檀姑娘并不希望看到自己的爱人变成罪人。你去见她最后一面,只说明心里真的有她,日后仍会牵挂她。两个有情人,即使不能天长地久,至少也能够珍惜曾经的拥有。邓宣呆呆地听完,低低长叹道:云兄,你真的没有成亲么,小弟怎么觉得你实在是个大行家?年轻人道:邓兄过奖。我只不过比你痴长几岁,多经历了一些事情而已。邓宣点点头,正要起身却又坐下,沮丧道:不成,我还是去不了。年轻人问道:这又是为何?邓宣低低的声音说道:云兄是否注意到,靠我身后角落里坐着的那两个人,他们都是我爹爹的手下。我敢肯定,婚礼举行前,我若要离开龙首山,他们两个一定会出面拦阻。我现在是笼中的鸟,哪儿也飞不了。年轻人正对着角落那桌的两个人,胸有成竹地道:这个容易,交给在下就是。邓宣苦笑道:这两人都是我爹爹特意选出来的高手,我一个也打不过。云兄……如何能拦住他们?年轻人一笑,说道:大丈夫斗智不斗力,我自有办法能挡住他们一时。邓宣兀自不放心地问道:什么法子,可以先说给我听听么,瞧瞧能不能成?年轻人道:戏法说出来便不灵了。邓兄只管放心,稍后等我起身往他们那边走去,你立即离开,我包他们追不上你。邓宣颔首,说道:多谢你了,云兄。从袖口里掏出一个绣囊,一看即知是女儿家送的信物。他取了一锭银子,连带年轻人的酒钱也一并放在桌上,将绣囊紧紧在手心里握住,又想起一事。 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递给年轻人,说道:云兄,你拿着它,到金阳堡交给下头的人,他们见着玉佩后一定会带你来见我。到时小弟一定替你谋一份好差事。年轻人笑了笑,道:邓兄盛情,咱们后会有期,在下这便去挡住那两位仁兄。他收起玉佩拎着酒坛晃晃悠悠走向角落那桌,满脸笑容地说道:两位大哥辛苦,邓兄着小弟特来向两位敬上一杯酒,以表谢意。那两名中年男子都是邓不为的心腹手下,修为着实不弱。但今天却见了鬼,明明功聚双耳,想窥听邓宣与这年轻人的谈话,偏巧只能看到两人的嘴皮在动,说什么居然一句也听不清。 隐隐约约好像听到的都是大喜之日、朋友、牵挂、小弟之类的断词破句,怎么也整不出一个眉目。 他们不敢上前叨扰了邓宣的兴致,只好强自耐心坐在角落里密切关注。最后见到邓宣将随身的金乌令交给那年轻人,更是摸不着头脑。 年轻人走过来时,瘦削的身材刚好挡住左侧一个中年人的视线,而手里的酒坛又在另一人的视野里晃动。如此的角度路线,若说是无意为之,打死他们两个都不信。可再看对方的醉步蹒跚轻飘,目光游离无神,又绝不似身负高深修为的模样。 何况,这年轻人最多二十来岁,亦绝不可能修炼到了反璞归真、深藏不露的境界。正魔两道有此功力的年轻俊彦不过三、五人,且都似雁鸾霜、楚凌宇一般如雷贯耳,哪会像眼前这人般落拓憔悴? 俗话说好狗不挡道,两个奉有严令的护卫,很想一巴掌把这不识相的小子扇到一边凉快去。然而刚才见他与邓宣谈笑甚欢,称兄道弟,又接了金乌令,知道开罪不起,唯有忍住怒气。 左侧那护卫一拍巴掌站起来,准备继续监视邓宣,口中敷衍道:孙少爷太客气了,有劳兄台还把酒送过来。年轻人笑嘻嘻道:不碍事,不碍事。两位英雄了得,一看就知绝非等闲人物,小弟理当先敬两位三杯。他左手拿起桌上的空杯,右手将酒坛高高拎起倒酒。可惜手上劲力不够,酒坛颤颤巍巍不住上下左右地抖动,却又一次次挡住视线。 右侧护卫心道:狗屁不碍事,你这兔崽子简直碍事极了。脸上挤出笑容道:兄台,让我们自己来吧。伸手要接年轻人的酒坛。 年轻人把酒坛往他面前一送,嘴里却说道:别,别,还是让我来敬两位大哥。一推一让,脚下突然一个趔趄,连人带酒摔了出去。 但听得一声惊惶失措的哎哟大叫,张开双臂似乎是想撑住两个护卫好借力站稳,偏把左手的酒坛、右手的酒杯,全都洒溅到了那两位仁兄的脸上。 两名倒楣的护卫猝不及防,被从头淋到脚,视线一片模糊。 年轻人自知闯了祸,放了酒坛惊呼道:对不住,对不住,在下刚才喝多了一点----一面说,一面用袖子左右开弓往两人脸上抹去。 右侧护卫忍无可忍,一把推开年轻人怒骂道:臭小子,你找死么?年轻人被推得一个趔趄,让出空档,左侧护卫惊叫道:老四,孙少爷不见了!右侧护卫面色大变,急忙问道:你瞧见孙少爷是往哪个方向走的么?左侧护卫摇摇头,恶狠狠啐了年轻人一口唾沫骂道:都是这混蛋碍事!老四一把抓住年轻人衣襟,顾不得满头淋落的酒水,问道:孙少爷去哪里了?年轻人的脸色愈发苍白了,呆呆地摇头道:我不知道,他、他只叫我过来敬酒。妈的!老四一把推开年轻人,跺脚道:咱们上当了。孙少爷什么时候学会玩这么一手?两人奔到窗边左右张望,街道上行人稀少一目了然,早见不到邓宣的身影。当下商议道:咱们该怎么办?还能怎么办?你回去禀报邓爷,我试着去追,死马也只好当活马医了。明天就大婚了,孙少爷突然甩下我们会到哪里去?你废话那么多作什么?还不赶紧回金阳堡禀报邓爷,请他赶紧加派人手去找孙少爷!万一出事,咱们哥俩儿的脑袋就甭想要了!是,是,小弟这就去。这小子怎么办?其中一人手指向地上坐着发呆的年轻人又问。 一个臭小子,管他作甚?快去!两人一先一后从窗口掠出,转瞬不见了踪影。 年轻人慢慢从地上爬起身,望着地上的酒迹摇摇头叹息道:可惜了一坛好酒。在他耳畔忽然响起一个冰冷的少女声音问道:你真打算帮他?年轻人微笑道:助人助己,何乐不为?这小伙子不错,只可惜老爹不怎么样。少女冷哼道:我们原本不必这么麻烦,只需待在一边瞧好戏就是了。年轻人悠然道:既然这事交由我负责,怎么处理就是我说了算。对了,下面该麻烦您出场了,青丘姥姥----那声音道:我开始怀疑,龙头为什么会挑选你来执行这项任务,你太多事了。年轻人轻笑道:人都有一时糊涂的时候,不是么? 第七章 刺杀 邓宣是在那年轻人向前扑倒的一瞬掠出酒楼的。他潜踪匿形施展身法,朝着西南方向飞速御风而去。虽然速度已极快,但心中的焦灼与期盼却仍令他觉得飞得太慢,一出镇子便御起仙剑,恨不能立刻就能赶到那座山村。 说来也奇怪,短暂的交谈过后,他的心像是被点燃了一把熊熊烈火,无比渴望着能够再见小檀一面。浑身上下充满了激情与斗志,哪管后面是否会遭遇狂风暴雨。心结,在不经意里打开,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一个男人应该承担的责任和使命。 纵然此生与小檀无缘,他也必须告诉她,心中永远永远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千年万年只会想着她。 小檀,她会原谅自己么?她会怎么做?邓宣的心忽然又忐忑起来。六百里路是那样漫长,即令在御剑飞行,却也好似怎么都飞不到尽头。天高云淡,他的心中却在起风,吹拂得波涛汹涌,跌宕起伏。 正出神沉思间,一记锐利的响哨刺破了寂静的高空。邓宣警兆突生,面前一束赤色的弧光激射而至,直奔咽喉。他不及招架,急忙提气朝上,身子凭空拔高,赤色光簇从脚底走空。 一收仙剑,邓宣飘立空中,目光在云层中细细搜索,低喝道:什么人,给我滚出来!一名白衣中年文士嘿嘿冷笑,手摇摺扇出现在邓宣左首说道:孙少爷,你行色匆匆这是打算去哪儿啊?邓宣认出来人是麻奉秉的手下吕岩,他曾是雾灵山脉中叱吒风云的一方地霸,后来因得罪了昆吾剑派,才投身到金牛宫门下避难。邓宣见识过吕岩的修为,知道不弱,但也不明白他为何会在这里等着自己。 眼角的余光一扫,在右首又现出一名巨灵大汉,手持铜锤不住碰激出铿然巨响,却是吕岩的同伴袁山主。 与他们一同投靠麻奉秉麾下效力的,原先还有两人,却在夜袭曹府的一战中被人击毙。但仅这眼前两人,邓宣自问已难以应付。 他见吕岩和袁山主面含冷笑、神色不善,心里暗自提防,喝问道:你们拦住本公子的去路想作什么?吕岩叹息道:孙少爷,明天就是你大喜之日。这个当口上,你实在不该甩开令尊的#039;为所欲为八风卫#039;,一个人偷偷溜出龙首山的。邓宣哼道:你们两个不过是麻护法的手下喽啰,管得着本公子的事么?袁山主怒吼道:他***!你小子算什么东西?不过是投了个好胎,便狗仗人势不知天高地厚起来了!老子早就看你不顺眼,今日正好送你归西!邓宣一惊,冷喝道:你们两个想造反么?吕岩摇摇头,回答道:造反的事咱们兄弟是不做的。不过金牛宫里,早已有人比咱们看孙少爷更加的不顺眼,我们不过是替人代劳罢了。邓宣酒意全醒,目光闪动沉声问道:是不是外叔公金裂石叫你们来的?吕岩笑道:这你不必问。咱们暗中缀着你已有些日子了,可惜八风卫里总有人形影不离地跟着你,咱们一直找寻不到合适的下手时机。今天终于鬼使神差,教你一个人落了单,可怪不得吕某了。邓宣开始后悔为什么会一时冲动,把保护自己的八风卫甩下。如今远离龙首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条小命可就悬了。 他徐徐道:你们这么做,如果被我爹爹晓得,还想有命在?吕岩道:所以我们才要干净俐落地解决了你,不留后患。孙少爷,你的好日子到头啦,想做新郎只能等到阴曹地府里有人招亲了。袁山主不耐烦地喝道:吕窟主,废话什么,夜长梦多。赶紧宰了这小子好回去向麻护法交差!邓宣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镇定,说道:只要放了我,回头我一定向家父保举你们。保证两位日后飞黄腾达,远比跟着麻奉秉来得风光。吕岩叹口气道:孙少爷何必用这种话来骗我们,我们兄弟真要放过你,莫说麻护法不会饶了咱们,即便是令尊,回头也会将咱们剁成肉泥。孙少爷,你死了这条心吧。看在往日也算熟人的分上,你乖乖受死,咱们也好替你留个全尸。邓宣突然喝道:看打!左手一扬祭起漫天神砂,一蓬金灿灿的飞云,铺天盖地分朝吕岩和袁山主涌去,身形趁势一沉向东御风突围。 吕岩哈哈大笑道:孙少爷,你走不了的!手中摺扇飞起,打出一道狂飙,将漫天神砂吹得七零八落远远飞散。 袁山主身子一晃已截住邓宣,一对铜锤恶狠狠向他头顶轰落。邓宣知道对方神力过人,不能硬撼,急忙侧身躲闪,仙剑腾风斜刺挑出点向袁山主咽喉。 袁山主双锤当的一并,挂着隆隆风声夹向邓宣仙剑。这要是被箝住,邓宣除了撤手撒剑外别无他途。 邓宣收剑变招,左掌并立如刀切向袁山主右肩。倘若以一敌一,他自信绝不输于这个雾灵山脉的凶人。可惜背后还有一个更为厉害的吕岩,探手摄回摺扇,拍向邓宣背心。 短短十余个回合,邓宣在两人夹攻之下左支右绌,险象环生。他一边拼命抵抗,一边黯然思忖道:完了,终究还是没能见着小檀最后一面!正当他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拼死抵挡吕岩与袁山主猛攻之际,外圈无声无息地又有四名青衣人现身,各踞一角冷眼观战,却并不急于立即出手。 吕岩和袁山主搞不清这四人路数,见他们并不出手阻挡,只好权当不知,加紧手上招式,以尽快杀了邓宣,避免节外生枝。 吕岩低喝道:咄!摺扇拢起,如一柄利剑刺向邓宣胸膛,又准又狠。 邓宣不及招架,只能努力侧转身躯向右躲闪。不防袁山主那面的铜锤轰然袭到,砸向右肩,令他再无腾挪闪展的余地。 眼看邓宣中招,那四名青衣人齐齐挥手射出一条赤色软鞭,两根缠住铜锤,两根点向袁山主左右双眼。 袁山主手上一紧,两柄铜锤已被人锁住。他自负神力,然而从软鞭上涌来的劲力竟让他虎口发麻,胸口如遭电击猛地一震。 说时迟,那时快,另两条软鞭一左一右缠住袁山主魁梧的身躯,犹如巨蟒缚身紧紧勒入他的皮肉,骨头发出嘎巴嘎巴的脆响。 袁山主疼痛难忍,嘶声大吼却挣扎不脱。 吕岩见势不妙,舍了邓宣摺扇切向软鞭,欲将其割断以解袁山主之困。 锁住铜锤的两名青衣人早有预料,同时挥舞软鞭引着铜锤脱手飞出,轰向吕岩面门。吕岩大吃一惊,不得已先求自保,退身闪避,让开铜锤。 耳中听到袁山主撕心裂肺的惨叫。红雾涌起,袁山主巨灵般的身躯,竟被两道软鞭硬生生勒碎,断成三截,继而砰地一声血肉横飞化作齑粉,尸骨无存。 吕岩大骇,收住身形喝问道:你们是谁,为何要与我金牛宫结仇作对?四名青衣人神情依旧木然,其中一人淡淡道:快死的人何必问那么多?吕岩心中发虚,兀自冷笑道:当吕某看不出这是血罩神功么?你们可是冥教的手下?金牛宫与贵教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你们为什么要多事?那青衣人不屑道:冥教算什么东西?动手!话音一落,四条赤色软鞭齐声镝鸣,宛如灵蛇出动,从不同方向射向吕岩。眨眼之间,历史惊人相似的重演。只不过这回受到围攻、身处绝境的倒楣蛋,不再是邓宣,而是适才沉浸在立功受赏美梦中的吕岩。 吕岩困兽犹斗,全力施展青蔼三十六式,希望凭藉白云出岫的身法,能迅速觅到空隙逃生。 可惜这个如意算盘不错,却无法打响。四名青衣人联同一体,软鞭风雨不透将他牢牢笼罩在中间,根本不给一丝喘息的机会。 邓宣怔怔站在一旁,不知是该立刻逃走,还是等四人解决了吕岩上前搭话询问究竟。转眼二十余个照面已过,吕岩一声凄厉呼嚎,被四条软鞭从头到脚纠缠锁缚,动弹不得。 软鞭抖动,又是砰的一响,吕岩被四人轰碎成粉。 邓宣惊呆了,他一直以为普天之下除了三圣五帝,论及修为就数外公金裂寒为最。再下面就该轮到自己的父亲邓不为和外叔公金裂石。 可这四名来历不明的青衣人,轻描淡写间就将吕岩和袁山主击毙,修为高得出奇。 更可怕的是他们的杀人手段,软鞭缠身裂为粉末,连残渣都不给人留下。如此心狠手辣,惨绝人寰,纵是他出身金牛宫亦少能见到。 四名青衣人收起软鞭,先前与吕岩说话的那名男子冷冷扫过邓宣,不带丝毫感情漠然问道:你怎么还不走?邓宣振作精神,抱拳道:在下邓宣,尚未谢过四位仗义援手的救命之恩。那青衣人道:我们四人不过是奉命行事,保护邓公子的安全而已,没什么可谢。邓宣心头一动,问道:四位可是家父的朋友?他多长了一个心眼,晓得这四人修为卓绝,施展的又是冥教的血罩神功,自己的父亲多半也没资格能将他们收为部属,故此才改成做朋友.果然那青衣人轻蔑一笑道:我们不认识邓不为,他也不认识我们。你快些去吧,来得及的话,尚能再见着小檀姑娘最后一面。邓宣大惊失色,问道:你们……她、她怎么了?青衣人道:你去了自然就明白了,我们说了也是白说。一挥手,四人齐向云层深处隐去。那青衣人声音遥遥传来道:那两人截杀你的事情和我们四人的行踪,最好不要告诉邓不为。麻奉秉和金裂石也不会承认这两人是受他们的指使。邓宣一醒,他正想着回去要向邓不为禀报此事,好多加提防金裂石。闻言应道:在下定当从命,只是尚不晓得四位恩公高姓大名?云层渺然,已无回应。 邓宣出神地飘立空中,疑惑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又是受了谁的命令来救我?他们怎会晓得小檀,又那么巧刚好在这儿把我救下?这些疑问百思不得其解,蓦地想到青衣人最后说的那句话,遍体生寒,赶忙御起仙剑全速向西南掠去。 邓宣脚下生风,终于远远看见山麓中的那座村庄。鸡鸣狗吠,一派宁和。邓宣心里稍定,降下身形从村口快步走入。 这条泥路从前他每隔三五日就会走上一次,可谓驾轻就熟。村子里的老老少少他也大都认识,碰见了一一颔首招呼,脚下却是毫不停留。 走到小檀屋前的篱笆墙边,就见隔壁的老汉悠哉游哉地躺在竹椅里。邓宣紧绷的弦一松,施礼道:老人家,下午好。老人满面笑容地起身应道:小伙子,好久不见你来了。邓宣尴尬一笑,回答道:最近家里有些事情脱不开身,檀小姐还好么?老人笑道:其他也没什么,只是常见她出来吹吹风,叹叹气,一站老半天,看着叫人心疼。小伙子来了可该好了。邓宣又是甜蜜又是酸楚,老人扬声叫道:人都来了,小姑娘怎么还不出来,躲在屋里作什么呢?屋里静悄悄的,也不知道小檀在做什么。 邓宣道:多谢老人家,我进去找她吧。迈步入屋,挑起门帘,小檀正在里屋对着铜镜梳妆。 从镜面反射里看到邓宣,她娇嗔道:人家头发乱乱的,你就不能在外面等上一会儿么?冒失鬼!邓宣强笑道:你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最美的,我都爱看。小檀欣喜回头瞥了他一眼,低声嗔怪道:你知道有多少日子没来找人家了么?邓宣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从上回见面到现在,一共是三十三天又两个半时辰。每过一刻,我的心里都在计数着,哪会忘记。小檀玉颊生晕,轻轻道:唔……原来你记得这么清楚,我真害怕你是出事了。邓宣摇摇头,强打精神道:我好着呢,能出什么事?小檀道:你没事,我也就放心了。对了,有一件东西要送给你,我一直都在等你来取。说着摊开左手,一枚指头大小、通体遍布神奇美丽花纹的小木雕,静静地躺在小檀的掌心中。 她笑咪咪道:这是我照自己的样子用圣檀木雕出来的,还不错吧?据说圣檀木可以帮助人提神醒脑,它吸收的天地灵气更可驱邪治病、保佑平安。更重要的是,你随身佩带上它,让它贴在你的心口,今后走到哪里都再也不会忘记我了。邓宣弯下腰,顺从地让小檀将圣檀木挂在自己脖子上,小小木雕散发着好闻的香味,邓宣却分明感觉脖子上沉甸甸有上千斤重量,心一绞痛,垂首无语。 小檀拉着邓宣在桌边坐下,摸摸他的脸道:你不舒服吗,唔……好像瘦了?邓宣鼻子一酸,眼中泪光闪动无声滑落。 小檀错愕地望着邓宣问道:你怎么了?邓宣一把抱住小檀,哽咽着一咬牙道:我是来向你道别的。今后恐怕我再也不能来见你了。你、你忘了我吧!小檀轻轻一挣,惊道:你为何要这么说,是我做错了什么吗?邓宣的心里像是在滴血,艰涩道: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是我明天就要成亲了。小檀花容失色,怔怔望着邓宣已是呆了。 邓宣接着道:我爹爹已为我许下一门亲事,明天新娘就会过门。我、我虽然不愿意,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更不敢违背他老人家的意愿。小檀,我是个懦夫,是个窝囊废。我对不起你,你忘了我吧!小檀宛如着魔般,双目空洞失去了神采,久久之后,才木然道:那我应该恭喜你了。邓宣胸口被狠狠擂了一记重拳,嗫嚅道:小檀,你别这样说。你相信我,我不是心甘情愿的。我、我心里永远只会有你一个人----小檀仿如未闻,摇摇头低声说道:走吧,你放心,我会忘记你的。邓宣的嘴唇已被痛苦地咬出血丝。他想握住小檀的纤手,但眼睛迎上对方冰冷麻木的眼神,心头一阵瑟缩战栗,终究没敢。咫尺的距离,突然间就变得那么的遥远,伸出手握着的,只能是昨日未散的温情。 小檀背转身坐到椅子上,挺直的脊背仿佛微微耸动。 沉默良久,邓宣终于苦涩地说道:我走了,你多保重!身后小檀的泣声隐约传来,邓宣失魂落魄走向门口。从今以后,情断义绝。自己,是不是应该再多说两句诀别的话呢?拖着沉重的步履,邓宣一步步愈走愈慢,到门边时,甚至已抬不起腿。 然而数尺的距离终究走过,他伸出手挑起门帘。外屋静悄悄,不见人影。 邓宣的右脚迈出,突地凝固在半空,徐徐地又收回。回过头,满怀悔恨与不舍,他轻声唤道:小檀----小檀依旧直挺挺坐着,听见呼唤娇躯剧烈一抖,满脸泪水回眸相望。一个字也没有说,但那双充满痛楚的眼睛里,分明带着期盼。 邓宣的心,如同一条毛巾被紧紧地拧成一团,踌躇与撕裂着。他的嘴唇张了张,几乎就想脱口告诉小檀,自己不稀罕作什么狗屁金牛宫的孙少爷了,这就带着她远走高飞,从此风餐露宿,哪怕是做贼为盗,只求厮守一世。 然而话到舌尖,邓不为冷厉的面容浮现眼前,像一堵墙阻隔住小檀哀怨的目光;更如一座山压迫住他的呼吸,胸中的热血不住地疯狂翻涌。喉咙里甜甜地泛起一口血气,他猛然大叫道:我是个懦夫,我是个混球,对不起----转头冲出门,再不敢回头,跌跌撞撞奔向村外,连背后隔壁老汉的呼喊也没听见。 扑通,脚下一个趔趄,邓宣扑倒在地,翻滚了好几圈却没有爬起来的力量。这在往日,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现在,他好像一头重伤的哀兽,仓惶地逃避着自己的感情,逃避着自己的爱人,失去勇气再难回过头。 他狠狠捏起一把泥土,在手心里揉碎,眼泪潸然滂沱,无声地润湿身下泥地。 王八蛋,孬种!你还算个男人么?此时的邓宣,与疯子无异。附近的村民远远望着,谁也不敢上前说话。 心在沉沦陷落,邓宣无助地把头埋进泥土,呜咽扭动。这透着自虐意味的举动带来的窒息感,或许会让自己的心好受一些。 但心中爱人绝望的神情,梦魇般不断浮现,渐渐掩盖了父亲的面容。真的,我就这样屈服了么?难道,父亲的旨意一生都不能违抗么? 想起初识的日子,想起牵手的温馨,邓宣逐渐安静下来。他抬起头,看到路边生长的一株野草。春天来了,绿色的嫩芽充满生机。微贱如小草者,也能拥有自己的一生,何况他邓宣,是一个人。 伸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泪和泥,邓宣努力地回望。数十丈外,思念仍在;心灵深处,爱恋依旧难舍。 回去,带她走!邓宣默默地想道:我不要做爹爹的应声虫,更不该是被他用来争权夺利的工具。让他们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统统见鬼去,我想和小檀在一起,他们凭什么一定要我放弃!他的心一松。原来,只要作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决定,就可以卸去万钧的包袱。原来,自己也可以选择未来的命运。 正在这个时候,小檀的屋中爆发出一记滚雷般的轰鸣,青色的绚光犹如潮水焕放汹涌,照亮白昼,大地在剧烈的战栗中惊悚。 邓宣心底掠过青衣人的警告,魂飞魄散中一挺身跳将起来,拼尽全力冲向来时的路,口中狂呼道:小檀----他冲进光雾尘土未散的屋内,不等他找寻着小檀的影踪,只听一位少女的声音缓缓道:她没事,你不用担心。邓宣霍然转眼,看见角落里伫立着一位绝色丽人,只是光影绰绰更像是一尊元神。小檀脸色苍白,伏在丽人的胸前,兀自不住地颤抖。 弄清楚谁先跨出第一步,此时已经完全没有意义了。两个劫后余生的年轻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邓宣满怀失而复得的喜悦,搂住小檀一迭声叫道:我要带你走,我不回金牛宫了,去***青木宫小公主!你才是我的新娘,我只要你!小檀抬起头,欣喜无限,不顾一切地环抱住邓宣的虎腰,珠泪滴落尽是幸福。 邓宣眼角的余光看到床榻前横倒的两具尸体,悚然动容道:八风卫!那丽人淡淡道:他们是奉邓不为之命,来刺杀小檀姑娘的。可惜运气不好。天啊,今天是什么日子,要是没有这绝色丽人的援手,此时自己与小檀岂非已经是人鬼相隔,邓宣不由打了个冷颤。 绝色丽人漠然道:你的运气真不错。也不必与小檀私奔了,有人已为你安排好了一切。回到金牛宫,再不会有人逼你成婚。邓宣呆呆地听着,也不晓得他是否明白了这话的涵义。只死死抱紧小檀不再放手。 第八章 山海经 今天的天气艳阳高照,花纤盈的心情却糟糕到极点。 她一早起来,就带着两个丫鬟、四个仆从到梧州城里满街乱逛。看到什么,就买什么,不问价钱高低,更不管将来是否用得上,只要小公主看着顺眼,只要纤纤细指一点,丫鬟就会上前买下。 与其说她是在和银子过不去,还不如说她是在寻求发泄。 从睁开眼起床到现在,不过两个时辰,小公主心里早已把那个姓邓的臭小子翻来覆去臭骂了无数遍。她并不认得他,他也没有得罪过她,可谁让他明天就要娶自己当老婆,活该要挨骂。骂到什么时候算完,这小公主可没考虑过。 走过一条又一条街,四个仆从手里抱的东西实在堆得太高了。花纤盈仍然毫无要收兵罢手的意思。 这一个月来,她每天如此,从各处买来的东西一间间足足塞满了十间屋子,而且绝对是那种空间高大、横梁粗壮可以用作仓库的大屋子。 也许是知道女孩出嫁前脾性都会稍微变得古怪一些,青木宫从上到下对这位小公主千依百顺,绝无违拗。 只是有一样绝对不行,那就是不准提悔婚二字。 花纤盈尝试过各种方法,甚至离家私逃。其结果就是,身后又多了四个形影不离的跟班,走到哪里都会像影子一样地缀着。 和邓宣的痛苦有所不同的是,她不需要忍受被长辈棒打鸳鸯的折磨,因为,她还没有红尘知己。她要跑,是因为小公主觉得,自己还远没到要嫁人的年龄,这种倒楣的事情落在自己头上,难道不应该发狂么? 凭什么自己要和一个连鼻子、眉毛都不知道长什么样的白痴成亲?谁爱嫁他,谁自己去嫁好了。花纤盈愤愤不平地想着,把郁闷统统发泄到银票上。 她转入一家绸缎庄,进门便问道:掌柜的,前天我订做的衣服好了没有?掌柜矮矮胖胖,见青木宫小公主兼绸缎庄大财神尊驾光临,哪敢怠慢,忙不迭迎上来道:做好了做好了。小公主穿上这些衣服,一定更加美丽,就算九天仙女下凡尘,也未必敢和小公主比上一比。一边奉承着,一边示意伙计将新衣裳捧出。 花纤盈眼皮也懒得抬一下,嘴里哼哼道:嗯,还行。我先瞧瞧,这两天有没有新来的样式?走到柜枱前漫不经心地打量,掌柜亦步亦趋殷勤陪笑。 除了花纤盈这一拨七人之外,绸缎庄里还有十数位主顾在挑选衣料。一名脸蛋圆圆的娇艳少女走到花纤盈身边,随手翻拣着绸缎,白嫩粉润的小臂露出袖口,腕上套着的一只玉镯分外炫目。 花纤盈漫无心机,艳羡道:这位姐姐,你手上的镯子真好看,是哪里买的?少女一笑,回答道:这是小妹祖传的宝贝,市集上再多的银子也买不到。说罢从腕上褪下手镯,说道:妹子喜欢,就借你赏玩一下吧。花纤盈笑道:那我可要戴上试试了,姐姐舍得吗?少女颔首微笑道:试戴一下又有什么关系?来,我帮你。她熟练地将玉镯套上花纤盈右腕,温润剔透仿佛散发着无限魔力,与雪肤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花纤盈爱不释手,抬起手腕细细打量,有心开口买下却又觉得唐突。 少女含笑道:这镯子若是配上那件粉红色的衣服,就更好看了。说着一指伙计手上捧着的那叠新衣服。 花纤盈随口问道:真的么?少女嫣然道:我的眼光不会有错。要不,妹子可以到里面穿上试试嘛?这个提议听起来很不错,花纤盈也想看看,究竟这镯子与衣服搭配起来会是怎样的效果,于是爽快应道:好啊!少女拿起衣裳,盈盈笑道:来吧,妹子,我给你搭把手穿上。两人挑起布帘,走进绸缎庄专设的试衣间。那四名仆从没法开口阻拦,只得使个眼色令丫鬟跟了进去。 原本以这四人的修为,功透双目刺穿布帘看见里面也非难事。更保险些也可用灵觉监视。但是,花纤盈乃是青木宫的小公主,公主换衣服,给他们四十个胆子也不敢偷窥。 好在小公主家学渊源,并非易与。那两个丫鬟机警伶俐,又有他们把守在门外,即便有变故也能控制。 只叹人算不如天算,两名丫鬟刚走进试衣间帘布落下,就听到她们低低的闷哼。 四名仆从大吃一惊,再顾不得撞见小公主冰清玉洁的**是犯挖眼杀头的大罪,齐声呼喝荡开帘布闯了进去。 最先一人尚未站定,迎面两蓬金濛濛的掌力勃然轰至。他虽有提防,仍料不到里面居然还另有埋伏,而且修为恁的了得。 措手不及之下,他只好吐气扬声,双掌推出砰地一接。胸口气血翻腾,@@倒退,撞进后头冲进来的两名同伴怀里才堪堪止住。 轰----的一声,试衣间爆裂开一团灼热的金澜,无数锋利的气流嗤嗤呼啸袭向四人。莫说追敌,自保亦是手忙脚乱。 四人同时出掌,震散金澜,却只见到两名青衣人身形一闪,从破开的墙洞掠出,转瞬消失。屋里早没了花纤盈和那神秘少女的身影,只有两个丫鬟昏倒在地。 四人知道不好,闪电般紧跟着钻出洞口,举目望去墙外是一条深巷。对方潜踪匿迹,灵觉舒展竟已探察不到丝毫讯息。 那最先闯入的仆从恨声道:焚金神掌!另一人愕然道:怎么会?小公主明日就要出嫁,他们居然连一天也等不起?第三个仆从怒道:你开什么玩笑?这事自然不会是邓不为干的。但金牛宫里窥觑金裂寒宝座的,也不单只邓不为一个!最先开口的仆从道:我们麻烦大了,赶紧回禀宫主他老人家吧。四人同时沉默下来,面面相觑谁也没有挪动脚步。可想而知,明日花纤盈就要出阁,却被人从眼皮底下把人劫走了,这个楼子自然大得不能再大。他们四人也许首先应该考虑的,是怎样的死法可以痛快了断。 不说同一日里青木、金牛两宫齐齐炸了锅,为明日两位大婚主角的突然失踪鸡飞狗跳、四处搜索。 远在龙首山外数十里的一座禅庙中,夕阳西下景致正好。一名身着藏青长袍的年轻人,背负双手悠然漫步在静谧的花木之间,偌大的园林里除了他外空无一人。 这座禅庙规模颇大,但弟子却只有十数人。方丈通海大师乃是方圆数百里闻名遐迩的一代高僧,年逾百岁佛理精湛。 只是想不到的是,这里其实是九间堂的一处秘密据点。而通海大师更是九间堂培养多年的高手,数十年来藉着地利遥遥监视金牛宫的一举一动。 大师在九间堂里的代号,就是通海.而这位在花木之间时隐时现的年轻人,也正是林熠。现在,他应该叫做云城舞.他悠然踱步,似在欣赏黄昏景致,更似乎是在耐心等待。 通海大师已将这片园子单独辟出,作为林熠等人的临时行辕。他不认识林熠,也不晓得这次是在执行什么任务。但青丘姥姥却是他的顶头上司,瞧见她老人家亦是奉命而动,笨蛋也明白绝不能怠慢了这位云公子。 光影一闪,青丘姥姥的灵魄出现在林熠身后。林熠没有回头,青丘姥姥哼道:你挺悠闲自在!林熠微微一笑,道:在下斗胆劳累姥姥出手,图的不就是这份悠闲么?青丘姥姥冷冷道:小檀已经转移到一处安全所在,邓宣那个傻小子也回金牛宫了。你交代的事,我已办妥。藕荷那边有消息了么?林熠道:他们天黑之前应该能够返回,否则我们就要启动第三套方案了。 青丘姥姥道:阁下也忒拖泥带水了一些,枉自浪费咱们那么多的气力?林熠笑道:能让姥姥活动身手,这样不好么?青丘姥姥哼道:藕荷这丫头我不太放心,要不要去接应一下?林熠摇头道:真的出了纰漏,如今再去接应也已经迟了。我们再等等吧。他转过身,说道:我发现龙头的名单里有个奇怪的现象,似乎所有人的代号都和水有关联,这应该不是巧合吧?青丘姥姥沉默片刻,不耐烦地回答道:九间堂分作内外两堂,完整的组织名单只有龙头知道。你感兴趣,不妨试试自己去向他讨要!内堂成员的代号都按山字排列,而外堂则都沾水字。合在一起,便叫做#039;山海经#039;.山海经----林熠低声重复了一遍,夸奖道:好名字。 青丘姥姥道:龙头交给你的名单,用以完成这次的计画已经绰绰有余。但我很怀疑,按照你现在使用的手法,我们的计画何时才能完成?林熠道:有句老话,#039;心急吃不了热豆腐#039;.至少截至眼下,我们进行的不是很顺利么?青丘姥姥哼了声,没有说话。 藕荷含笑从月洞门内走出,来到两人身前施礼道:奴婢拜见公子和姥姥!林熠微笑道:瞧你开心的模样,就晓得已经得手了,对不对?藕荷娇笑道:托公子洪福,妙算无双,奴婢幸不辱命。这会儿已将小公主安置在厢房里,万无一失。林熠摇头道:这可不是我的什么神机妙算,而是你和几位血卫兄弟的功劳。再好的计谋,最后总要落实到人身上。若是办事不力,什么都是空的。藕荷笑脸如花,说道:才不是呢。奴婢不过跑了一回腿而已,最多也就是些许苦劳。青丘姥姥道:总算第一次出手没让我和公子失望。借你的东西,也该还了。 藕荷取出那只玉镯双手献给青丘姥姥道:多亏姥姥的宝贝镯子,奴婢咒语稍一念动,小公主立刻失魂落魄昏死过去,省去咱们不少麻烦。青丘姥姥收起镯子,问道:他们可怀疑到了金裂石的身上?藕荷回答道:血卫的两位大哥露了手焚金神掌,不怕他们不往金裂石身上想。这时树影一动,一名身穿青衣的血卫飘然落到远处,恭敬抱拳道:启禀公子、姥姥,属下一路缀在藕荷姑娘身后,未曾发现有人跟踪,禅庙周围一切正常。林熠挥手道:铁兄辛苦,下去歇息吧。那血卫应声而退,隐入树后不见。 藕荷怔怔笑道:公子好厉害,居然在奴婢身后还安排了人手保护。青丘姥姥冷笑道:少乱拍马屁,要是连这点都想不到,咱们也可立刻打道回府了。藕荷道:公子,姥姥,还有一桩事情奴婢需禀报你们两位。青丘姥姥问道:什么事,说吧。 藕荷道:那位青木宫的小公主刚才已经醒转,好像看出奴婢好欺负,便又闹又跳,吵着要走人。奴婢虽禁制住了她的经脉,可接下来怎么办,还请公子和姥姥定夺。青丘姥姥微微蹙眉,道:这个丫头,留着是个麻烦。林熠摆摆手,笑道:姥姥,她可杀不得。 青丘姥姥没好气道:我有说要杀她么?我只是想如何好让她安生一点?林熠顺水推舟道:这事藕荷是办不了的,唯有再请您亲自出马了。青丘姥姥道:你是让我来调教她?好吧!不过,你得交个底,最后打算如何处置她?林熠想了想道:等过了这阵风头,便放了她。她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只是不能让她知道禅院的确切所在。青丘姥姥摇摇头,不以为然道:你太心慈手软了。若是换作龙头----她打住话语,呵斥道:藕荷,还不领我去见她?两女一前一后走出,林熠目送背影心中喃喃道:心慈手软,难道不杀人就是心慈手软么?他走回自己暂居的静室,外面天色渐暗。关上屋门,林熠盘膝在蒲团上坐下,默念太炎心诀,从左臂内将深藏的传音法阵召出。 这次接听的仍是上回那名男子的声音。等了一小会儿,法阵内传出释青衍的嗓音道:龙刃,你还好么?林熠心头洋溢起一股奇妙的暖意,通过这座小小的传音法阵,将他和释青衍和仙盟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甚至离容若蝶也不再那样的遥远。令他感到自己并非形单影只,为了同一个理想,背后正有无数人在一起奋斗,一起牺牲。 我很好,如今正在一座名叫#039;纤尘#039;的禅院之中。林熠回答道,他将声音束集成线输入法阵。这样即使有高手躲过他的灵觉在外偷听,也不虞被发现。 跟着林熠简略地将情况介绍了一遍,说道:那份#039;山海经#039;无疑是重中之重,如果能拿到手按图索骥,九间堂将无所遁形。可惜,按青丘姥姥的说法,这份东西只有龙头完全掌握,她所知的也不会太多。 释青衍回答道:你做得已经很好了。凡事都急不得,需一步一步慢慢来。你打算如何处理金牛宫?林熠道:我会设法取出《云篆天策》,也想藉此机会引起金牛宫彻底的内讧。但这几天我一直在困惑一件事情,始终找不到合理的解释。释青衍道:你说。 林熠沉吟道:依照我目前所掌握的九间堂实力,确实强横无比。莫说从金牛宫盗出《云篆天策》,就是将它夷为平地也不难办到。为何龙头苦忍着不出手,要藉我来完成这项计画? 释青衍道:也许,时机未到他不愿过多暴露九间堂。另外,就是要藉这机会考验和提升你的能力。我仔细想过,龙头既然说你是开启《云篆天策》的钥匙,那么一定有其道理,但很可能你目前的境界尚达不到开启的水准,他才会如此费尽心机地栽培你。林熠长出一口气道:应该是这样了。释青衍微笑道:尽管放手干吧,你有这个能力和智慧。 林熠道:我明白了。还有一桩事情我想拜托你帮忙。你说吧,我努力替你办到。我接了一个烫手的山芋,过些日子就要放了她,却又有些不放心。释青衍了然道:你说的是青木宫的小公主?林熠道:对,我希望你能暗中派人保护她,直至她安全返回青木宫。 释青衍道:原来你打算把她放回去。可一旦她回到青木宫,很可能双方又会重提婚事问题。林熠回答道:这点我曾想过。但相信有这么一段日子耽搁,我应该可以完成计画了。释青衍道:好,我会派人保护她。另外蝶儿昨日传书老朽,问起你的情况。我回覆她说你一切都好,无需挂念。林熠心中不知是甜还是疼,沉声道:谢谢你。 释青衍的声音遥遥传来道:老朽清楚你们的牺牲有多巨大。但你们现在必须继续忍耐,明白么?林熠冷静道:我晓得。老峦的调查有眉目了么?释青衍回答道:暂时还没有,但仙盟会尽力而为。你处理青丘姥姥的一招很妙,希望她能迷途知返吧。林熠苦笑道:我都不晓得什么才是迷途?也许我们每个人都身处在老天爷设下的一座巨大迷宫里,苦苦找寻出口。同时不停地为着看不见的东西,尔虞我诈地争夺厮杀,只希望我们能够是其中保持清醒的那一群人。释青衍徐徐道:我们会一起找到出口的!林熠点点头,虽然明知释青衍看不见。但他相信,对方此刻一定能够感觉得到。 我要收起法阵了。林熠缓缓道:保重。联络中断,法阵隐退。林熠从蒲团上起身,心情出奇的宁静。 窗外的黑夜已经来临,但在他的心头分明有火在烧,光明在闪烁。 尽管距离目标还很遥远,尽管龙头的实力深不可测,但总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和勇气,支撑着他义无反顾地向前。 半晌后,门外响起青丘姥姥的声音道:我可以进来么?林熠回过神,应道:请进。青丘姥姥走进静室,淡淡道:我来转告你一声,那丫头安分许多,现在又睡过去了。林熠展颜笑道:姥姥出马果然非同凡响,可不是藕荷那小丫头能替代的。青丘姥姥道:根据我们先前掌握的情报,这位青木宫的娇娇女机灵倔强,不是个好摆布的角色。有我在此坐镇,虽然会好一些。但日子久了,难免要出疏漏。林熠颔首道:所以,我要尽快完成计画。青丘姥姥说道:我替你又从那丫头身上多争取到了一段时间。我们的推断没错,她的确也不甘心下嫁邓宣那傻瓜,所以对于被劫除了惊恐之外,也有一分解脱。 我正在诱导她莫要急于回返青木宫,不妨在外面游荡数月,散心游历,增广见闻。小丫头听着,大是心动呢!林熠笑道:姥姥果真了得,这种问题也只有你能轻描淡写地解决了。青丘姥姥毫不领情,说道:溜须拍马这套把戏,少在我面前用。等她可以离去时,我再将她易容改装,若不是最熟悉亲近的人也决计认她不出,这样,你就有大把的时间放手而为了。林熠颔首道:有劳姥姥费心。明天你就要进金阳堡与邓宣联系了吧,我会利用#039;灵魄闪遁#039;随时和你保持联络。记住,你的人皮面具完美无缺,但仍有一个致命的缺陷无法弥补。 由于不能将你的血管和人皮接上,你的脸色始终无法变化,只能是这么一副苍白的模样。所以,你要尽力避免出现激动的情绪,让人看出破绽。多谢提醒,我会留神这点。青丘姥姥哼道:再有,虽说人皮面具掩饰住了你的真容。可我仍能看出你显得有些疲惫,好像刚才耗损了不少真气。最好今晚安心歇息,养足精神。林熠一凛,说道:姥姥好眼力。不过更难得你会关心起在下的精神来了。青丘姥姥冷冷道:你莫要自作聪明,我如今不过是和你被绑在了一根绳上,不得不同舟共济。否则你的死活,干我何事? 林熠笑道:但我却越来越觉得和姥姥是一对绝佳的拍档,不是么?青丘姥姥冷冰冰地望着他,回答道:对不起,我没兴趣。转身离去。 林熠从窗口注视她孑然的身影,缓缓往对面的厢房走去,心里轻轻念道:对不起……你能说出对不起这三个字,又怎会完全漠视这个世界,完全对生命没有眷恋与热爱?终有一天,你会感兴趣的。 第九章 捉迷藏 乱套了,全都***乱套了!邓不为通宵未眠,瞪着双眼心里不停地嘀咕。 从昨天午后,坏消息便一件连着一件接踵传来。先是邓宣突然失踪,然后自己派出去杜绝后患的两名手下久久未归。等第二拨人马再派遣过去,看到的只是剩下的一堆废墟和两具僵硬的尸体。 好在傍晚时分儿子平安归来,却如同换了一个人,什么也不说,一头钻进自己的书房再不露面。 邓不为本想去安抚一下爱子,可惜很快从青木宫传来更加离奇的消息。那位待嫁的新娘,青木宫的小公主花纤盈居然被不明身分的人劫走,如今生死不明! 谁会这样丧心病狂、千方百计地与自己作对?邓不为脑海里第一个浮现起的人就是金裂石。 只有他,是最不愿见到自己与青木宫联姻。况且,前来报信的青木宫总管花千重特意提到,阻截保护花纤盈仆从的那两名青衣男子,施展的竟是焚金神掌。 他当然不至于愚蠢到立刻指着金裂石的鼻尖,气势汹汹兴师问罪的地步。捉贼拿赃,连对方的人影子都没捞着,去了也只是徒惹笑话。 然而这口气,邓不为无论如何都是咽不下去的。他一面连夜调集人手,多方查探金裂石的动静,一面赶紧带着花千重将此事禀报金裂寒知晓。 这还了得?竟敢打劫到老夫的外孙媳妇头上!金裂寒的反应不出邓不为所料,拍案怒骂道:这分明是要扫青木宫的颜面,也是要我金牛宫好看!他老人家雷霆一怒,金牛宫侦骑四出,风声鹤唳。金裂石自逃不脱嫌疑,无需邓不为添油加醋,便被盛怒的金裂寒召来一通训问。 金裂石郁闷得话也说不出。他像孙子似的承受着兄长的怒斥责难,心里一肚子苦水。招谁惹谁了,为什么要把这口黑锅背到老子头上?你们委屈,老子更委屈! 金裂寒骂声越大,言辞越凶,金裂石心里就越是窝火。花纤盈无端失踪,本该是他拍手称快的喜事,可不知道是哪个孙子干的好事,却偏偏让自己无端淋了一身臭水。不仅得罪了金裂寒,连带着青木宫上下千余高手,也一并开罪了。 更倒楣的是,麻奉秉派出暗杀邓宣的两名手下也没了消息,多半是凶多吉少。早知道结果是这样,他何苦牺牲两个高手又授邓不为以把柄? 金裂石有苦说不出,只有看到邓不为满脸焦灼不安的神色时,才会从心底生出些许幸灾乐祸的快感,暗暗冷笑道:你也有今天?贺喜的宾客已到了大半,看你这龟孙子明日如何收场?想到明日邓不为和金裂寒焦头烂额、狼狈应付的模样,金裂石心气平了许多。任凭兄长训斥,他只咬死一句话:小弟实在不晓得此事,请大哥明察!怎么明察?如果抓到了证据,金裂寒早一脚把这混蛋兄弟踹出门了。他不由暗自埋怨青木宫一群蠢材,连自家的一个女孩儿都保护不了,让人从眼皮底下劫走,害得自己一块儿颜面无光。 骂了半宿,金裂寒也翻不出新花样来了。金裂石犹如老僧入定,唯唯诺诺,就是抵死不承认。金裂寒越瞧越有气,冷冷说道:二弟,这几日你哪儿也不用去了,便好好在家里歇着。身上的事务,先交给不为代劳。金裂石一凛,明白兄长是在趁机掠夺自己手中的重权。但这个当口明摆着不宜和金裂寒发生正面冲突,火上浇油,只好一脸感动道:多谢大哥体谅,小弟遵命。他一面暗骂着一面退出房间,开始怀疑这是不是邓不为玩的另一手苦肉计,挖个大坑把自己陷了进去。否则,青木宫的小公主,是那么好劫持的么?若是容易,自己还用等别人来做示范么? 邓不为闻言依旧开心不起来,儿媳妇丢了不要紧,失去了青木宫的强援才是头等大事。不过,现在他首先要头疼的,却是如何打发那些道贺的宾客。 这个玩笑开大了。邓不为目送金裂石的背影,恨不得将这老家伙劈成八块。 尽管邓不为严令弹压消息,可惜世上的墙总要透风,没等天亮这事便传遍了金阳堡。五大护法知道了,金衣卫、银衣卫知道了,到最后连管买菜烧火的老妈丫鬟们,相互之间也在偷偷传递着所谓的绝密情报。 这些情景,花纤盈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猜也能猜到个**不离十。她偷偷的穿衣下床,从墙上摘下自己的仙剑,蹑手蹑足走到门口。 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门缝,清凉的夜风和着月光徐徐泄入。再过不到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要想逃走,一天十二个时辰之中,这应该是最好的时机。 也许是知道她经脉受制,难以施展御风术的缘故,门外的回廊和小院里静悄悄看不到一个人影。 花纤盈的樱唇不由露出一缕得意的微笑,心想道:你们也太小看本小姐了。莫非禁制住我的经脉,本小姐就没法子开溜了么?做梦去吧!她从袖口里取出一道飘风灵符捏在指尖,轻轻推开屋门走到回廊里。 揉揉眼睛,见鬼似的望着右首回廊的尽头,分明有一个青衣男子背对自己双手负后,正悄然伫立。 鬼?花纤盈心里一阵发虚道:刚才回廊里一个人影子都没有,这家伙一眨眼从哪儿冒了出来?小公主,这么晚还出来散心么?青衣男子嗓音有些沙哑,后脑勺上好似生了另一对眼睛,清晰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很友好地问道。 被发现了,花纤盈心底升起一股沮丧,但并没有立刻放弃。好歹也要试上一把吧,她暗暗鼓励自己,脸上涌出比甘蔗汁还甜蜜可爱的笑容道:你看,天上的月亮又圆又亮,本小姐要是不出来走走又怎么对得起它呢?青衣男子点点头,回答道:正好,我也睡不着,索性陪小公主一起赏月吧。赏你个大头鬼,一轮破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花纤盈恨恨诅咒道,脸上的笑意更甜更纯了,将飘风灵符悄悄藏到身后,一面努力凝聚游离的真气一面说道:这位大哥,你知不知道一个人静悄悄地赏月才有味道。人多了,就没意思了。说得也是,青衣男子的脾气似乎很好,赞同道:那么咱们俩就各赏各的月亮,谁也不说话。好不好?不好!花纤盈赌气道:我看见你了,你已经影响我了,本来大好的心情现在大打折扣。你说该怎么办?青衣男子似乎真的不知道,当问题关乎到小公主的心情时该如何解决,沉吟问道:是不是我马上消失,小公主的心情又会好起来? 花纤盈一喜,偏着俏脸故意想了想,说道:可能会好些吧。青衣男子不假思索道:这个好办!身上爆起一团绚光,身影立时隐匿在光雾里。 花纤盈睁圆双眼,惊异地望着回廊尽头,不晓得这青衣男子究竟使了什么妖术。 黑暗中听到对方的声音悠然道:这样你便看不见我了,是不是感觉好受点?花纤盈又惊又怒,忘记是否会惊起一堆人,大声道:本小姐的感觉糟糕透了!青衣男子叹了口气道:那我就没办法了。他们都去歇息了,只剩我在这儿把门。若是让你逃了,姥姥一定会把我剔骨抽筋,然后开膛剖肚扔进油锅三煎三熬,最后扒皮褪毛做成肉酱,专卖给做人肉包子的黑店。花纤盈听得毛骨悚然,尤其青衣男子的最后一句话令她胃里好一阵恶心,恨不得将以前吃的肉包子统统吐出来。 谁说本小姐要逃走了?花纤盈逐渐发现这个青衣男子的修为虽然高深莫测,可脑筋好像不怎么灵光,娇哼道:这儿吃得好,住得好,深更半夜都不愁没人陪着说话解闷,我为什么要逃走?青衣男子大松了口气,说道:只要你没想逃跑就好,不然我可头疼死了。花纤盈不解道:你的修为这么高,本小姐经脉又被禁制,有什么好头疼的?青衣男子坦白道:你是金枝玉叶的青木宫小公主,我却是个臭男人。修为再高,也不好意思碰你的身体。如果用剑,更怕误伤了你。你说头疼不头疼? 花纤盈同情道:的确有点头疼,他们实在不该安排你来守夜的。青衣男子道:没办法,谁叫我的修为最高呢?而且又会隐身的仙术,姥姥慧眼识珠,当仁不让把这桩别人都不愿意接的差事交给了我。可是你整晚守在外面,不是很无聊么?青衣男子道:不会无聊,我可以和月亮聊聊天,还可以帮它数一数,今晚出来陪它做伴的星星到底有多少颗?花纤盈好奇问道:你数出来了么? 当然。青衣男子得意道:今天晚上一颗星星也没有,眼睛一扫就知道了。花纤盈忍不住哈哈笑道:你真笨,玩这种游戏,忒没意思了吧?青衣男子叹道:我是个苦命的孩子,连星星都不肯搭理我。可是除了数数它们,我还能用什么打发时间?所以我只好耐心地慢慢数,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找。喂,我说你还是现出身形来吧。本小姐对着空气说话,感觉有点怪怪的。要是让人瞧见,还当我不正常呢。青衣男子道:好,我也不喜欢偷偷摸摸。光芒一闪,重新现出身影。 花纤盈道:你真是可怜,一个人守在这儿也没人陪你玩,连个说话的都没有。不管怎么说,这总比姥姥把我卖给做人肉包子的黑店强。花纤盈迟疑一下,压低声音问道:那个姥姥,她真的有那么恶毒么?我看她虽然脸上冷冰冰的,可给本小姐出了不少好主意。青衣男子道:你是青木宫的小公主,姥姥当然要对你客气三分。要是我爷爷也是巫圣、天帝什么的,他们还敢差我来守夜? 花纤盈哼道:有什么用,我还不是被你们抓到这儿来了?青衣男子道:别怪我,可不是我要抓你。就算是姥姥,也不过是听人吩咐而已。说到底,谁让你要嫁的人是邓不为的儿子呢?有人看邓不为----他说到这里突然住口,伸手在脸颊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喃喃道:该死,该死!我这人就是嘴巴没把门。还好姥姥在静修,不然就惨了。 花纤盈心里一动,说道:乌龟王八蛋才想嫁给邓宣那个臭小子!你们和邓不为有仇,直接找上门去挑了他就是。你修为那么高,还怕打不过他么?却拿本小姐做文章,实在是没种到家了。青衣男子郁闷道:邓不为是不怎么样,可他老丈人是金裂寒。金牛宫上千的徒子徒孙,咱们人少双拳难敌四手,只好另想办法了。花纤盈道:所以你们就和别人联合起来,绑架本小姐,好让邓不为吃瘪是不是?青衣男子诧异道:你、你怎么会知道?我可没告诉过你,你也别瞎猜。 花纤盈噘起樱唇,得意道:这么明显的事,还用你说?她隐约听到远处有鸡鸣响起,猛然一醒,暗道:该死、该死,我和这笨蛋聊得把逃跑的正事都差点给忘了。等天一亮,可就走不成啦!她眨眨眼睛,说道:喂,本小姐看你可怜,发一回善心,也陪你玩个游戏如何?青衣男子喜道:好啊,什么游戏?哎哟,不成!我得看着你,怎能陪你玩?没关系啊,只要你盯着我紧一点,就不会有事。再说啦,你知道本小姐经脉受制,想逃走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青衣男子道:嗯,不错、不错。反正离天亮还有一会儿,咱们玩什么?花纤盈笑盈盈道:你会捉迷藏么?那是本小姐最喜欢玩的游戏。当然会,而且这也是我最拿手的一种游戏。花纤盈开始对这个笨蛋稍有好感了,兴奋道:太好了,我先藏,你来找,记住要数到一百才可以。还有,不准作弊催动灵觉,也不准用听声辨位和功聚双目。青衣男子纳闷道:为什么是你先藏,让我来找?花纤盈道:你是男人啊,总该让着我们姑娘家一点。再说,是我陪你玩儿!青衣男子恍然道:是的,是的,理当请你先藏。对了,咱们可不能出这个院子,不然姥姥又会发火了。花纤盈早已藉着找星星的机会,把这座院落打量清楚,胸有成竹道:好,没问题。青衣男子闭上眼睛,道:那我就开始计数了,一、二、三、四、五----花纤盈按捺住激动心情,轻轻移动步伐,向院角的一口水缸走去。那口缸是寺院用以失火时汲水而设,又高又粗,足以藏入花纤盈的娇小身躯。 虽然缸里有水,可是为了自由,小公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尽量放轻动作幅度,不溅起一点水花,直到把整个身子浸到了水下。 过了片刻,青衣人终于数到了一百,说道:小公主,你藏好了,我可要来找啦。慢慢悠悠走下回廊,进入院子,四处张望找寻花纤盈的踪影。 他守着约定,不能运用灵觉,也不能功聚双目、听声辨位,黑夜里想找到花纤盈殊非易事。转了半圈一无所获,嘴里喃喃讶异道:奇怪,她会躲哪儿去了呢?忽然一拍脑袋,说道:真笨,她一定是藏回屋子里了,说不定就在床底下!一边说,一边快步奔往软禁花纤盈的厢房而去,自始至终也没把正面对向花纤盈。 花纤盈大喜,从厢房到水缸相距超过十丈,自己有足够的时间祭起飘风灵符。 这道飘风灵符是木仙子送她的至宝,一旦发动,青衣男子待到察觉时只能望尘莫及,无可奈何。只要外头没有预先设置的专人拦截,逃生绝对没有问题。 她听到青衣男子推门进屋的声响,不敢怠慢,将辛苦凝聚的真气注入灵符,念动真言低喝道:起!飘风灵符爆裂神光,一蓬灵风骤然汇集生成,将花纤盈笼罩在内,化作轻烟飞絮,掠向与厢房方向相反的佛堂屋脊。 飘风灵符也算争气,弹指间托着她跃上佛堂,前方黑洞洞一片恢弘屋宇,生天近在咫尺。花纤盈欣喜道:傻瓜,你慢慢找吧,本小姐今晚不奉陪了!这念头还没落下,背后亮起五彩光束,倏忽破开飘风灵符的结界,缠住她纤细腰肢,继而犹如灵蛇般盘绕向上,将她像只粽子一样绑得结结实实。 花纤盈大吃一惊,双手猛振却哪里挣脱得出?紧跟着身子不由自主往后倒退,转眼又落回院子里。就听那青衣男子笑道:哈哈,我找到你了,是我赢了!花纤盈功败垂成急得快哭出来,又羞又怒道:笨蛋,快把本小姐放开!青衣男子摇头道:这可不成,刚才差点就让你给溜走了,我不能再冒险。花纤盈衣裳尽湿紧贴在**上,再加上五彩云索的捆缚,将姣好的身躯曲线毕露无遗。她珠泪盈盈,大叫道:你这个无耻之徒!青衣男子一怔,困惑道:我牙齿都在啊?哦,你不是说牙齿。嗯,你要不是耍赖想逃,我也不会绑你。花纤盈俏脸一红,理屈词穷一跺脚拿出看家本领道:我不管,你就是无耻!青衣男子头大道:算了算了,你别生气。只要答应不再逃走,我这就放开你。花纤盈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催促道:笨蛋,你还不给本小姐赶紧松绑!身上一松,那束柔软的彩带消失不见。 青衣男子道:咦,你身上怎么全都是水。要不要回屋擦干水再换身衣服?花纤盈大窘,泪闸一开,大颗大颗的眼泪滴滴答答地砸向地面。 青衣男子一拍脑门道:对了,你好歹也是青木宫的小公主,沾上这点水也不算什么,回头一运真气便能蒸干了。花纤盈哽咽道:你立刻给本小姐滚得远远的!我冷死了、饿死了,都不要你管。反正迟早你们都会杀我灭口,一样是死,谁要你们虚情假意了?身上一暖,原来青衣男子为花纤盈披上他的外罩,柔声道:谁说要杀你灭口了? 花纤盈赌气一把扯掉衣衫,掷到地上好一通乱踩,说道:鬼才信你们会放了我!青衣男子道:敢情你是在害怕这个才会逃。姥姥没有跟你说么?咱们抓你,是不愿看到你嫁给邓不为的儿子,并没别的意思。花纤盈道:好,即便你们不打算杀我,可也会把我在这鬼地方关上一辈子。那和杀了本小姐又有什么区别?青衣男子道:唉,我很想把你关在这儿,天天陪我玩捉迷藏,只要不逃跑就好。可惜姥姥没那份闲心供养青木宫的小公主一辈子,等过一段日子,金牛宫情势发生变化,就会放你出去。 花纤盈疑惑问道:变化,什么变化?难不成要等邓宣那臭小子老死才算完?青衣男子警觉到什么,咳嗽一声道:这个我可不能说,反正不会太久就是了。花纤盈隐隐约约猜到了青衣男子话中的涵义。一阵夜风吹过,也不知是心中震撼,还是感觉到夜凉如水,娇躯忍不住一个激灵。 青衣男子淡淡说道:小公主,把衣服罩上吧。放心,我昨天才洗过,不臭。青衫徐徐飘起,披落到花纤盈身上。 这次,花纤盈没有拒绝。看看衣服上那几个黑湿的鞋印,都是她自己踩上去的,也怪不得眼前这个笨蛋。 青衣男子道:我有点奇怪,你为何一心想逃?其实我们是志同道合的盟友才对。花纤盈瞪大眼睛,失声道:志同道合!谁跟你们志同道合了,我活见鬼了?青衣男子振振有辞道:对啊,刚才你不是说并不愿嫁给邓宣么?我们也不想你做邓不为的儿媳。这一点上,我们的想法是相同的。花纤盈愣了愣,道:好像有点道理。但我不喜欢你们用这种方法帮我,更不喜欢有人想随心所欲地摆布本小姐。青衣男子呵呵笑道:如果不用这法子,我们怎么把你从青木宫的监视控制中解救出来?而且咱们的目标一致,也就更谈不上谁摆布谁了。 花纤盈喃喃道:奇怪,为什么话到你嘴里全都变了味?明明是你们劫持了本小姐,可按你的说法,好像是在解救我,我该感激你们才是。事实就是如此啊,不过感激就不必了。毕竟这法子对小公主来说是唐突,呃……不敬。只希望你能体谅我们的一片苦心就好。花纤盈哼道:狗屁苦心,你们不就是想利用我来打击邓不为么? 青衣男子道:唉,你不晓得。姥姥也为难得很,咱们都晓得这么做难为了小公主,可是害怕把你放了,你立刻会回青木宫报信,咱们的一番苦心可就全都白费了。花纤盈贝齿轻咬,低声而坚决地道:我不回去,除非他们不再逼我嫁给邓宣。就算你不想回去,可只要一迈出这扇门,便会有人把你抓回青木宫。到时候无论你愿不愿意,最后都是要做邓不为的儿媳。花纤盈哼道:我就那么没用么?青衣男子道:不是你没用,而是你的经验阅历太少,很容易露馅。除非----花纤盈问道:除非什么? 青衣男子沉吟道:除非求姥姥替你易容改装,这样就很少有人能认出你来,咱们也能安心地放你离开了。花纤盈转过身,青衣男子居然一直都背对她说话。犹豫片刻,花纤盈问道:你是说如果我肯易容改装,而且暂时不回青木宫,你们就会很快放了我?青衣男子道:应该是吧,听姥姥的口气,也怕你藏在这儿会夜长梦多,生出麻烦。假如有更好的法子,为什么不用呢?花纤盈思忖了一会儿,问道:我怎么才能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 第十章 潜入 青衣男子悠悠道:这话你该问姥姥。嗯,她已经来了,我可以回屋去啦。身影一晃,从回廊尽头消失。 花纤盈怔怔望着回廊,蓦然想起自己和他打了半宿交道,非但没有见过他的相貌,甚至连名字也不晓得。按理说这个跟头算是栽到家了,可她却不这么想,轻轻跺跺脚低骂道:笨蛋,居然连叫什么都忘了跟本小姐说。背后响起青丘姥姥的声音冷冷问道:小公主,月亮好看么?花纤盈一惊,娇哼道:原本很不错,可惜被一个傻头傻脑的笨蛋给搅和了。顿了一顿,又问道:对了,姥姥,刚才那个傻瓜叫什么名字?青丘姥姥道:你最好还是别问了,谁被这个傻瓜沾上,就会倒足八辈子大楣。你对他的评语没错,他的确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笨蛋加混蛋。青丘姥姥恶毒的诅咒,林熠已经听不见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他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飘飘然晃悠悠来到金阳堡,一身的汗水和尘土,不用掩饰也知道是走了不近的山路。 金牛宫事实上是一片依山傍水而建的建筑群,以金阳堡为中心向四周辐射。周围并没有城墙寨门----这些玩意儿既挡不住正魔两道的高手,又耗费人力物力。但堂堂魔宫的威严是必须维护的,所以盘查不能省,关卡也必须要设。 林熠排着队走到关卡前,一名卫士无比熟练地对每一个人提着相同的问题: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打哪儿来上哪儿去,进堡找谁,打算待几天,有没有路引?林熠慢条斯理地回答道:在下姓云,从潞州府来此访友,应该不会逗留太久。说着拿出早准备好的路引递上。 那卫士接过瞟了一眼,又上下打量了林熠片刻,撇撇嘴一挥手道:进去吧,下一个!林熠随着人流过了关卡,远远望去,一座小型的山城层层叠叠构筑在山间,最高的山脊上金阳堡巍峨耸立,肃穆雄伟俯瞰大地,极具气势。 走了一段,景象逐渐繁华,路旁有了街肆。一间药铺高悬着济世医人的黑底金字招牌,伫立在丁字路口的正当中,十分显眼。 林熠走进店铺,柜枱后的伙计唱诺道:这位公子,您抓药还是看病?林熠摇头,走到柜枱前道:我是来找人的,请问沐掌柜在不在?伙计一怔,问道:请问公子尊姓,找我们家掌柜的有何贵干?林熠从容答道:在下姓云,从潞州府来,是沐掌柜的远方表外甥。这位小哥烦请通禀。伙计迅速扫了一眼店铺外的街面,更加亲热地笑道:原来是云公子,沐掌柜半个多月前就知道了您要来的消息,早叮嘱了我们要小心留意着。您快随我去后堂,掌柜的正在后头喝茶看书呢。见了您,不知该有多高兴。说罢引着林熠走进后堂,一个蓝袍老者坐在太师椅里,手捧医书正看得津津有味。伙计叫道:掌柜的,云公子到了! 沐掌柜闻言放下书卷,林熠躬身抱拳道:小侄见过舅父大人。沐掌柜起身扶起林熠,笑道:贤侄一路辛苦了,咱们有许多年没见了吧,家里可好?林熠回答道:家中一切都好,小侄临来前,二叔公托小侄给您带来一只他亲手做的鼻烟壶,请您笑纳。说着从袖口里取出一只翡翠鼻烟壶,双手奉上。 沐掌柜接过鼻烟壶,仔仔细细瞅了瞅,又拔开塞子凑到鼻子底下一闻,才微笑道:他老人家真是太客气了。贤侄,你一路劳顿,快坐下歇歇。一挥手,又吩咐那伙计道:我要和云公子好生聊聊,你先出去吧,在外头看着点儿。伙计应了声退出后堂,屋里只剩下两个人。沐掌柜跨步到林熠座前,单腿跪地将鼻烟壶双手托过头顶,压低声音恭敬道:属下沐知定拜见上座,恭祝山尊他老人家福泰金安。林熠收起鼻烟壶,抬手示意道:沐掌柜,坐下说话吧。 沐知定道:谢上座!起身先为林熠沏上香茶,才重新落坐说道:上座,您这一路进来还算顺利吧?林熠点头道:还好,没遇上什么麻烦。沐掌柜,我可能要在你这儿住上一段日子,替我安排一间僻静的厢房,也不必有专人伺候着了。沐知定应道:是,是。房间属下早已为上座安排好了,绝不会有人打扰,请上座放心。林熠问道:你手下的那些伙计可靠么,有没有喜欢多嘴多舌的?沐知定答道:他们都是属下近些年收的心腹弟子,忠诚干练绝不会有问题。 林熠摇头道:即便如此,也不可向他们泄漏我的真实身分,以免节外生枝。金牛宫方面这两天有什么动静么?沐知定道:启禀上座,从昨晚开始,外面都在私下传说,青木宫的小公主花纤盈被人劫走,下落不明。今天早上已有不少宾客离开金阳堡,从我们内线传来的情报也印证了这点。 金牛宫对外宣称花纤盈是突染重病,不能行礼,故推迟了婚事。但金阳堡上下外松内紧,金裂寒已趁机解除了金裂石的重权,勒令他不得出宫,形同软禁。他从袖口里掏出一张帛纸,递给林熠说道:这是上座要的,今昨两日金牛宫外出人员的名单和他们出行的方向。红字属于邓不为一系,黑字是金裂石的人,用银漆写的都是金裂寒的心腹和部众。谬误遗漏之处尚请上座指正宽宥。林熠打开帛纸过目,说道:辛苦你们了。短短十数个时辰,就能整理出这样一份名单,委实不容易。沐知定心头一松,不敢露出丝毫得意之色,恭谨道:这都是上座指导有方,属下等人不过是奉命行事,不敢居功。林熠淡淡道:山尊交代,只要你办事得力,配合我完成今次的任务。他便会将你召回论功行赏,另作重用。沐知定大喜,他受命潜伏金牛宫已逾数十年,早盼有一日能出人头地。对他这样的小人物来说,修仙成魔都是遥不可及的事情,远不如眼前的荣华富贵来得实在。能够脱离提心吊胆的卧底生涯,过几年逍遥日子,已是心满意足。 他虽然不清楚林熠在组织里的分量,但能手持云怒尘的翡翠鼻烟壶作信物,无疑是此中的少年显贵。这时更加恭谨道:属下愿为上座效犬马之劳,以报上座和山尊他老人家的知遇与栽培之恩。林熠到后宅洗脸换衣稍事休息,出了药铺。 沐知定只当他要逛街,好熟悉一下金阳堡周围的环境,也不阻拦,只提醒道:金牛宫这两日非同寻常,上座多加小心。林熠上了街,直奔金阳堡。他已向沐知定打听过路径,不费什么工夫就到了堡前。十六名银衣护卫守在正门口,分作两列气势威武。 一名银衣护卫见到林熠脚步不停地朝正门走来,上前一步呵斥道:站住,干什么的?林熠抱拳道:这位兄台,麻烦你通禀邓宣邓公子一声,就说有一位姓云的朋友应约求见。那银衣卫瞧着林熠貌不惊人、衣着寒酸,皱眉起疑问道:你认识孙少爷?可有信物为证?林熠微笑道:在下和邓公子是昨日在酒楼结识,相谈甚欢今天特来拜访。取出邓宣送给他的玉佩,说道:请兄台代为通禀。银衣卫见林熠金乌令在手,转变神色笑道:原来公子是孙少爷的贵客,请在外稍候,在下马上就去禀报。接过金乌令快步如飞。 林熠藉机近距离审视金阳堡,高大的壁垒蜿蜒起伏,犹如一条巨蟒盘桓在山巅,隐约露出峥嵘。 高墙内一栋栋宏伟的楼台拔地而起,错落有致,整座金阳堡呈弯月形状,正中部分向内凹陷,两端如同巨蝎的铁钳朝外探出,顶头分左右各竖着一座钟楼、鼓楼。 耐心等了一炷香的工夫,遥遥望见邓宣面带欢喜,迎上来说道:云兄,小弟等了你足足一个上午,真怕你不肯来呢。林熠笑道:在下既然与邓兄有约,岂能食言?难得邓兄还亲自迎到门外,真是受宠若惊。邓宣两眼放光,连日的悒郁颓唐一扫而空,握住林熠的手说道:走,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我知道堡外有家酒馆很不错。引着林熠进了一家酒馆的包间落坐,点罢酒菜邓宣说道:这儿清净,说话也方便。如今堡里折腾得鸡飞狗跳,烦也烦死了。 林熠问道:邓兄,外面守着的四位仁兄,应该都是你的跟班吧,要不要请他们进来?邓宣哼道:他们是家父手下八风卫中的四人,如今要寸步不离地紧跟着我。你别管,我让他们离得再远些,免得在旁偷听咱们说话。说罢出去转了一圈回来,笑道:好了,这下他们都躲到了外头,咱们可以放心聊天啦。林熠当然不相信,那四名风卫草包到功聚双耳也不会,暗暗施展玄功将话语束音成线低声说道:在下来时的路上听说,青木宫的小公主抱恙,原本今日要举行的婚事被迫取消,不知这消息是真是假? 邓宣不以为意地嘿然说道:哪里是生病,那是家父和青木宫编出来敷衍外人的瞎话。事实上是那丫头昨日被人劫持,青木宫和金牛宫上下都因此乱作了一团,现下正四处搜寻呢!林熠故作一惊,愕然道:青木宫的小公主居然被人劫走了,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拔虎须? 邓宣道:我看**不离十与小弟的外叔公脱不了干系。这门亲事结不成,他老人家便不必担心,将来青木宫会全力家父争夺宫主宝座。不过,此事尚属机密,云兄知道就好,切莫再说给旁人听。林熠慨然道:蒙邓兄拿在下当作朋友看待,将这般隐秘内幕坦诚相告。云某岂能不识好歹四处宣扬,连累了邓兄和令尊? 邓宣叹了口气,道:说来云兄可能不相信,我活了这么多年,真正的朋友却没几个。有时,想找个能说说心里话的人都难。熙攘红尘,寂寞如雨,这也许便是如邓宣一般的世家子弟内心深处最大的悲哀。他们自幼生活在尊长的庇护与光环笼罩之下,如同一个没有自我的影子,无从展现自己,也无从主宰未来,只有锦衣玉食,只有敬畏与嫉妒。 所以,对着小檀的那份恋情,对着林熠的一见如故,邓宣才会显得如此的热情与珍惜。这些,往往是普通人并不缺乏的情感,对于他竟是弥足珍贵。 林熠心生感慨举起酒杯,悠然道:朋友贵于诚而吝于精,人生若能得一知己已是幸事。他日若得机缘,邓兄不妨走出金牛宫游历闯荡一番,外面的天地,远比我们想像中的要广阔精彩许多。邓宣苦笑道:你当我不想么?可惜家父是决计不会答应的。昨日我玩了一回失踪,加上青木宫小公主被劫,再想一个人出去走走,那是更加不可能了。 林熠微笑道:世事无绝对,全取决于自己的勇气和信念。我不会看错邓兄,将来某一天,你定能走出自己的路来。邓宣感慨道:云兄,你晓不晓得,你是第一个对小弟这样说的人。家父虽说对我疼爱有加,却始终放心不下小弟,总觉得我还是个孩子。不然,也就不会派他的八风卫,整天像跟屁虫似地保护监视着我了。 林熠道:天下父母,哪有不望子成龙的道理?或许令尊忙于金牛宫的要务,对邓兄疏于了解才会如此。其实在下看来,昨日邓兄所为已足当得起男儿本色。邓宣受到鼓舞,精神振奋,说道:昨日全赖云兄的金玉良言点醒小弟,没让我抱憾终生。不知道为什么,昨日短短的一天,小弟却觉得自己又长大了不少。林熠心中哑然失笑,邓宣最后那句孩子气的话,正说明他距离真正的成熟,兀自有一段遥远的距离。 但这个时候,林熠自然不会去打击邓宣的信心与士气,含笑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邓兄经历了昨日的一场磨练,将来披荆斩棘、大放异采已是指日可待。届时包括令尊在内的所有人,定会刮目相看。邓宣觉得这位新结识的好友,每一句话都说到自己心里去了,喜笑颜开道:不错,将来小弟定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让所有人都明白,我邓宣并非仰仗家父和外公的虎威才有今日!两人碰杯一饮而尽,邓宣话匣子打开道:青木宫小公主这么一丢,小弟今天便不用被逼着成婚了,心中委实是痛快舒畅到极点。来,云兄,我们再干一杯!林熠陪他干了,说道:不知邓兄想过没有,依靠别人的安排和帮助,就等若把自己的将来,永远把握在其他人的手心里。 今日邓兄是不必成婚了,可万一哪一天那位小公主平安归来了呢,又或者令尊要你另娶一个小檀姑娘以外的女子,那时候,邓兄又当如何处断?邓宣一震,垂首沉思。林熠也仅是点到为止,举杯小酌,并不打扰他的思绪。 半晌之后,邓宣抬起头道:多谢云兄的指点,小弟想通了。我不能一辈子浑浑噩噩活着,当有一番自己的作为。我要想出人头地,想迎娶小檀,就必须有足够的力量不受任何人摆布,做自己想做的事!他感叹道:云兄,你真是上天派来点拨指引小弟的贵人。幸好昨日酒楼一会小弟未曾错过云兄,否则哪来今日的醒悟? 林熠笑了笑,转开话题问道:邓兄昨日见到小檀姑娘了么,她还好吧?邓宣想到对那位搭救小檀的绝色丽人的承诺,不能将实情告诉林熠,支吾道:有劳云兄记挂,小檀她一切都好,我和她已没事了。他不擅说谎,神色里的不自然,哪里瞒得过林熠的眼睛。况且昨日青丘姥姥出手格杀两大风卫,亦是林熠的一手安排。但这个秘密林熠自也不会点破,只说道:那在下就祝邓兄和小檀姑娘能早结连理,比翼双飞。邓宣红着脸谢过,这才问道:云兄在这儿可有落脚地方,要不要小弟替你安排住处?林熠摇头,将自己落脚的地方说了。 邓宣想了想道:济世堂的沐掌柜小弟也认得,他为人老实巴交,口碑甚是不错,想来也不会亏待云兄。 对了,云兄昨日不是说起,想在金阳堡谋份差事么?小弟考虑了半宿,觉得既然你有祖传打铁的手艺,不如由我将你引荐到金石堂做个工匠如何?林熠抱拳道:在下初来乍到,一切拜托邓兄多多关照。邓宣难得能帮上别人一个大忙,心中得意,说道:好,那咱们就这样说定。明天一早小弟在金阳堡正门等云兄。金石堂堂主金不坚是家母的堂兄,亦是家父的知交,定会看在小弟的面子上照顾好云兄。这桌酒喝到入夜才尽欢而散。林熠冷眼旁观,金牛宫为了花纤盈失踪一事侦骑四出。身为金裂寒外孙的邓宣,却有闲情陪着自己喝了一下午的酒,也由此可见他在金牛宫众人心目中的角色地位。 他和邓宣分手后直接返回济世堂,背后已经多了一条尾巴。林熠心知肚明,自己接连两天和邓宣亲密接触,对方不起疑心才怪。当下佯作不知,由得他去。 回到济世堂,林熠与沐知定打过招呼进了屋子,被人跟踪的感觉这才消失。显然对方探听到他的落脚点,急着回禀邓不为去了。 林熠淡淡一笑,关上门窗在书案前坐下,取出那份沐知定交给自己的名单,提笔沾墨在上面轻轻勾划。 背后光影一闪,青丘姥姥在屋中现出身形,缓缓问道:你和邓宣谈得如何?林熠对她的突然出现毫不惊讶,回答道:很不错,至少透过他,我如愿谋到了一份在金石堂作工匠的好差事。不过,以后进来之前,你最好还是先敲一下门。青丘姥姥冷冷道:我从来就没有这种多此一举的习惯。林熠道:现在邓不为和金裂石已经卯上,双方的态势一触即发。我更加不必急于现身,免得他们感到更大的威胁,掉头联合起来对付我这个假冒的金城舞。青丘姥姥问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再出手?我们不是已经出手了么?林熠微笑道:无为而为,不争而争,不比他们为了金牛宫宫主宝座斗得你死我活、头破血流,来得更加轻松划算?很好!青丘姥姥颔首说道:我们就轻松等待,瞧瞧金裂寒对那两人的忍耐,到什么时候会彻底爆发。也许届时金牛宫的局面已经完全失控,金裂石和邓不为的明争暗斗,早足以让他们两败俱伤。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很可能,这也是金裂寒期盼的结果。他有意无意的纵容金裂石与邓不为的争斗,已成尾大不掉、骑虎难下之势。正可趁此机会涤除内乱,重揽大权。软禁金裂石之举,不过是为了激起他进一步的反抗而已。林熠一笑,道:倘若果真如此,咱们就再帮金裂寒一个忙吧。他将书案上的名单递给青丘姥姥说道:你说明天邓不为收到手下心腹遭受重创的噩耗,会怎么想,怎么做?青丘姥姥轻轻一眼扫过名单,上面被林熠勾出的名字,悉数属于邓不为一系,其中还有一名金牛宫护法,更是他的心腹死党。 我原本担心你心慈手软难担重任,青丘姥姥指尖燃起一簇绿色光焰,将帛纸瞬间化为灰烬,冷冷道:看来我错了,需要杀人的时候你同样不会眨眼。林熠苦笑道:听你这么一说,似乎我转眼又成了杀人魔王。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那姥姥到底要小弟如何是好?青丘姥姥冷笑道:你真以为我不明白么?被你勾出的人,每个都有足够死上十回八回的理由。这就是所谓的正道与魔道的区别,我们杀人,只凭喜恶和需要,如果强忍不杀反会产生心魔影响修为。 而你们杀人,却一定要先寻找到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哪怕这个理由只是一个掩耳盗铃的幌子。林熠的笑容徐徐退淡,沉默了许久才轻轻说道:你错了。无论是谁,即使能骗过天下所有人,却绝对欺骗不了自己。我不能,你也不能!静默片刻之后,青丘姥姥缓缓说道:你的胃口还真不小,居然把丁鸣也算计在里头。 林熠道:有姥姥出手,再多打发三、五个金牛宫护法也不成问题,我又何必担心呢?青丘姥姥哼了声,说道:你最好明白一件事,我既不是你的部下,也不是你的打手。可我们是能够配合得天衣无缝的最佳拍档,不是么?青丘姥姥没有回答,徐徐说道:名单上的这四个人,都将无法见到明天的日出。不过,靠我们现有的人手干净俐落处理这事,可能会稍嫌吃紧,必须再另外调集一批精锐杀手。如果你没有其他的问题,我这就回去安排。林熠问道:姥姥,那位青木宫的小公主怎么样?很不好!青丘姥姥的话令林熠一惊,继而听她说道:一个白天,她至少有三次向我问起,昨晚的那个傻瓜是谁,去了哪里?这还不包括藕荷听到的。 我怀疑,你昨晚的演出实在太过出色了一点,也许会让她心甘情愿继续留在禅院里,陪你玩捉迷藏、数星星的游戏。林熠呆了呆,再次不由自主苦笑道:天啊,怎么会是这样? 请继续期待剑谍第二部续集 下集预告:新娘失踪了,青木宫和金牛宫同时乱了套。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自称姓云的青年,凭着邓宣的金乌令悄然无息地进入到金阳堡中。 青木宫和邓不为都将怀疑的目光投向金裂石。微妙的平衡被小公主突然失踪的事件一破,连金裂寒也难以再压制住混乱的局面。 一场魔宫内部的火拼势在必行,只是谁也没想到,影响这出好戏最终一幕的,就是那个不起眼的年轻人---- 第一章 金石堂 人因为寂寞而思念,又因思念而更加寂寞。 夜深人静,送走青丘姥姥,林熠在榻上盘膝而坐,思绪又情不自禁地飘飞向远方。 在紧张的忙碌之后,独自一人时,心灵深处便似有孤魂探手出来,要将他拽入幽暗的渊底一般。恍若一梦难醒,只是无时无刻都在刻骨铭心地,遥想着另一个人。 筑玉山的林该绿了吧,风也暖了吧?然而盘桓在芳草幽径之间的她,是否也因着寂寞而在思念,因着思念而越发的寂寞? 林熠从怀中珍重地取出那支珠钗,握在手中,凝在眼前,出神良久。 那颗熠熠流光的夜明珠上,似乎兀自留着容若蝶的醉人芬芳,把他的思绪,又不知不觉牵引回筑玉山,牵引回玄映地宫,牵引回东海碧波万顷的日日夜夜─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纵是身边风起云涌,激流纷扰,心底因为少一人在身旁,依然是那样的寂寥孤独。 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泻入屋中的地面,铺就一层银白的地毯,如水波在流动。抬头,万里相隔的筑玉山不见踪影;垂首,深爱的伊人思念如荼。 勉强收拾情怀,林熠将珠钗重新放回怀里,紧紧地贴在胸口,用体温温暖它,也让它温暖自己空寂孤凉的心。 缓缓闭上眼睛,祭起秘虚袈裟,将整个身躯隐入另一个奇异的空间,身影便从床榻上消失。 破日大光明弓掣出袖口,徐徐扩展到三尺横架膝头。林熠抱元守一,努力将相思压抑埋藏,默运铸神诀晋入忘我虚空。 经过月余修炼,破日大光明弓中的魔意虽然庞大依旧,但比起最初几日如临深渊的感觉,现下无疑轻松了许多。 尤其是数日前他终于炼出元神,一举突破散仙之境,对铸神诀的修炼,亦是随之一日千里,进展神速。 运转了一周铸神诀,林熠丝毫没有感觉到倦意,相反通过守心珠的不断反哺,精神越加的饱满振奋。刹那间,脑海中浮现起“炼元诀”的光字图案,一句句从空明心头掠过,凝刻不灭。 林熠的心神,顿时被炼元诀所展示出的,深邃而多姿的天地吸引,聚精会神地参悟思索,浑然忘却身外的月色西移。 只有在此时,思念的痛与甜才会略略淡去,让他在另一个奇妙的世界里,尽情而热烈地探索翱翔。 他凝聚一缕元神,以心念催动缓缓束集成丝,涌出灵台开始征途跋涉。经泥丸、膻中、丹田最后抵达破日大光明弓。这缕元神像是撞上了一道铜墙铁壁,引得他身躯微微一颤生出感应。 林熠深吸一口气,再次排除所有杂念,将心念完全聚集在这股元神内。 脑海中,元神仿佛幻化成一柄利锥,一把匕首,毕露锋芒刺向破日大光明弓中竭力抵挡拦阻的强横魔意。 他的力量相较魔弓,尽管依旧微弱,但汇聚成拳攻其一点,成败胜负犹未可知。 贮藏积聚弓内的魔意微微振荡,继而激起遭受侵犯的狂暴愤怒,一面加紧冲击林熠灵台,一面寸步不让地将他的元神拒之门外。 战斗,同时在心中与身外打响。 林熠的灵台以先天无念之境,继续运转“铸神诀”,防御炼化着魔意的侵袭;突出体外的元神,却默念“炼元诀”不断磨砺锋芒,耐心地寻找缝隙,侵入铁壁。 宛如两军拉锯僵持,足足一个多时辰里彼此奈何不得。但林熠突出体外的那缕元神,仍能得到来自泥丸本部不断的补充与支援,久攻之下,终于破开了一丝弥足珍贵的缝隙。 “呼─”元神欢呼雀跃着,水银泻地一般冲入破日大光明弓中,却立刻发现,自己来到一片可怕的冰天雪地中。 林熠的神经针刺般强烈一痛,近乎麻木的感觉,令他险些失去了对那缕元神的控制。 好像有无数把细微的冰刃,不断切割他企图进入破日大光明弓内的元神,带来吞没头顶的痛楚与震撼。 林熠紧守元神,默运“炼元诀”,不敢再继续深入,只牢牢固守着千辛万苦打下的滩头阵地,顽强抵抗来自四面八方的猛烈攻击。 魔意同样不愿轻易屈服,蓦然一左一右,调集两股强大的冰流,像铁钳一样夹击元神,要将林熠与其的联系当头切断,封堵住破开的缝隙。 林熠一凛,没想到破日大光明弓居然也会玩上这手,苦撑的元神,几乎在刹那间被击溃泯灭,他的灵台亦因之轰然剧震,痛楚莫名。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守心珠中又反哺到一缕炼化的魔意,注入灵台令林熠心神一清,恢复冷静。 他立刻收缩突进魔弓的元神,凝成一颗无形的小小丹丸,堵在缝隙内,不敢再有丝毫的疏忽大意。 魔意功败垂成,不甘地发动起一**惊涛骇浪的猛攻,可惜已无法再撼动这股顽强的敌人。 而林熠受了教训,亦不能再做寸进,双方就围绕在小小的缝隙周围,不断地绞杀攻防。 直至筋疲力尽,元神才徐徐退回体内,流转一圈纳入泥丸,与破日大光明弓的联系,也随之切断。 他轻吐一口浊气,从忘我之境中醒转,膝头的魔弓收缩凝炼,回到袖中,身上的汗水冷过又热,热过还冰。 他知道自己经过一晚,又成功的向前迈出了坚实的一步。 虽然步伐是如此的微小,却预示着,自己对抗破日大光明弓,已开始由守转攻,并能够成功撬开魔弓的壁垒,令自己的元神固守盘踞多时。 不过月余,能获得如此长足的进展,林熠内心已是十分满意,他收起秘虚袈裟,静坐运功休养心神,耳中听到窗外鸟鸣。 太炎真气游走九周天后,林熠疲乏感顿减,收功下榻。走到窗台前,推开窗页,屋外的晨曦无私地洒入,沐浴林熠的全身。 院中静悄悄没有人影,显然那些伙计与下人得到沐知定的严令,不敢进入。 他舒爽地伸了一个懒腰,举目望向正在升腾的旭日,默默想道:“又是新的一天了,距离我回东海的日子,也就又近了一天。” 关门出屋,刚打开院门,就见到沐知定正静候在外头。 他一瞧林熠出来,嘴角立刻浮起一缕笑容低声道:“上座,属下收到消息,昨日一晚,邓不为一连折损了四名得力心腹,其中还包括金牛宫护法丁鸣。” 名单是他交给林熠的,对这事的内幕沐知定自然清楚,但他加入九间堂多年,早就懂得什么时候应该点到为止,不必说破。 林熠微微一笑,心想,青丘姥姥果然厉害,这下邓不为该暴跳如雷找金裂石算帐了。他颔首道:“我知道了,还有其他什么消息?” 沐知定又报告了几件事,却都非林熠关心的。两人到了前厅落坐用餐,沐知定领教到林熠神鬼莫测的手段,更是毕恭毕敬。 闲聊一会儿后,林熠起身道:“我要去金阳堡拜访邓宣,你去忙吧。” 沐知定恭声应了,心中暗自咋舌,不晓得这位年轻的上座才来一天,如何又与金牛宫的孙少爷顺利搭上关系。 出了济世堂,沿途见到不少人站在街边道口,神秘兮兮地交头接耳,聚在一起低声谈论、指手划脚。林熠不用费神去听,也晓得定然不离这两日金牛宫发生的种种事端。 到了金阳堡正门外,守值的银衣卫已认得他,立即禀报了邓宣。等了片刻,却看到从堡里垂头丧气地走出四个熟人来。 林熠一怔,不知道太阴四煞又是为何会跑到金牛宫来?他认得四煞,太阴四煞却不认得他,迳自从他身旁心事重重地走了过去。 依稀听见熊五气呼呼低骂道:“什么玩意儿,爱理不理摆出那么大的架子!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红三娘低斥道:“小声点,你想惹麻烦么?人家现在没心情管咱们,咱们又何必着急一时半会儿,还是等两天看看情形再说吧─” 阎九点头道:“不错,我们这一大帮人来都来了,灰溜溜的离开,对兄弟们也交代不过去。耐心等两天,也许邓爷会记起咱们来。” 汪八叹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老五,忍着一点吧─” 几人渐渐走远,忽听邓宣的声音叫道:“云兄,对不住,让你久等了!” 林熠迎上去摇头笑道:“没事,我也刚到没多会儿。”他一指太阴四煞的背影,问道:“这四个人,好像是来找令尊的,不知为了什么事情?” 邓宣不以为意地望了一眼,回答道:“听说是前些日子得罪了奉仙观和天都派,怕人家寻仇,眼看快混不下去了,只好来投靠家父,不巧,家父为了近日接连发生的几桩事心情不好,无心搭理,便打发他们回去等信。” 林熠叹道:“儿子的婚礼无端端被人搅黄了,这事搁在谁头上心情都不会好,只能说他们来的不是时候。” 邓宣道:“可不只这事。今天一早,家父的书斋门口,被人整整齐齐摆了四颗血淋淋的人头,全都是前天家父派出去,查找花纤盈下落的高手,连丁鸣丁公公的脑袋,也教人给砍了送回来。” 林熠一惊,没料到青丘姥姥把事情做得这么绝,这下看邓不为如何能耐住性子不发飙。他问道:“天啊,怎么会是这样?知道是谁干的么?” 邓宣撇撇嘴,哼道:“还会有谁?咱们金阳堡戒备森严,外人怎么可能带着四颗人头来去自如,还把它放到家父书斋外头?只能是里面的人偷偷带进来的呗。” 林熠道:“既然邓兄家中出了大事,今日便不必再陪在下去金石堂了。或者麻烦邓兄给在下一封引荐书信,我自己找上门去就是。” 邓宣笑道:“没事,我是个闲人。现在家父更没空来管我,正好陪你走走。”说着引林熠进了金阳堡。 堡内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与堡外不可同日而语。 金石堂位于金阳堡西首,表面看去,只是一座拥有三进院落的府邸,但在地下,却暗藏着巨大的炼器工厂。 金牛宫以冶炼锻金之术闻名天下,金石堂出产的各种仙兵魔刃不仅是留作自用,亦是其最大的一项资金来源。 邓不为正因为通过金不坚牢牢掌握住了金石堂,才有了与金裂石分庭抗礼的资本。 金石堂中的警戒,自然比外面更加森严,没有堂主以上人等的手谕,或者出入权杖,任何人一旦接近,可立时格杀勿论。 但有邓宣领着,林熠一路畅通无阻进到地下工厂,纵横交错的甬道两边,开凿出上百间大小不一的石室,传出热火朝天的劳作声。 邓宣无聊时常来这儿闲逛,对工厂内部熟门熟路,一边走一边热心介绍。林熠早曾听闻过,金牛宫拥有这么一座世所罕见的庞大地下工厂,但走到里面,仍禁不住为它的规模和水准所震撼。 与普通的打铁铺子不同,从这里出产的无一不是仙兵魔刃,甚至还有用于装备军队的兵器机械。 每一件成品,都是用各种珍贵材质炼铸,可吸纳贮藏天地菁华,从而初具灵性能与主人意念相通,如臂使指。 即使这样,成品依旧会被分成三六九等,以供不同主顾挑选。 有一道石门后的禁区,竟是连邓宣也不能进入,无疑其后隐藏着金石堂乃至金牛宫世代积累的真正菁华与心血。 邓宣领着林熠去见金不坚。一踏进门,金不坚便笑道:“宣儿,今天怎么又想起要到这儿来逛逛,是你爹爹要你来的么?” 邓宣摇头道:“不是,我是想推荐一位朋友到金石堂做工匠,拜托四叔帮忙。” 金不坚在打量林熠,林熠也在观察金不坚,两人交换过眼神,心里各自有了截然不同的评价。 在林熠看来,金不坚魁梧壮硕的身躯内,仿佛蕴藏着无穷无尽的能量,外表的朴实豪爽,并不能掩饰从他眼里透出的城府与冷酷,即使含着笑容,也让人感到他的威严和莫测,而无法生出亲近之念。 以他一个金裂寒远方堂侄的身分,能够坐在金石堂第一把交椅上,除了出神入化的技艺之外,没有手段亦绝对不行。 或许,邓不为当年也在其中出了不少气力,使得他们两人的利益从此被紧紧绑到了一起。 而金不坚却仅仅觉得林熠气度勉强算得上从容,可惜其他的就乏善可陈了。孱弱的身躯,苍白的面色,和没有老茧的手指,只能说明他是个不曾吃过苦,也吃不起苦的年轻人。 不过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他既然是邓宣的朋友,也该当如是才对。 唯一觉得诧异的是,这个年轻人的相貌,似与金裂寒有几分相像。只是气势内蕴相差太远,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也令他更生轻视。 邓宣不明就里,亲热地拍着林熠肩头道:“四叔,这位云兄祖上就是打铁的工匠,有一手不错的绝活。我把这样的人才推荐给你,你老人家也该谢谢小侄吧?” 金不坚心中起疑,从林熠的模样上,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会是铁匠出身,他不动声色微笑道:“总算你这小子还想着四叔,好,过两天我让人打套趁手的‘飞影掠光针’给你。 “云贤侄,既然你是宣儿引荐的朋友,老夫也就不必再做考核了。”金不坚转脸对林熠慢条斯理的说道:“宣儿的眼光,老夫还是信得过的。但你初来乍到,也不宜立即担当重任,不如先做一个蓝带工匠,管理库房吧。” 邓宣笑道:“云兄,这可是个好活,又轻松,又自在,还不赶紧谢我四叔?” 林熠明白,金不坚不可能轻易信任自己,只是碍于邓宣的面子又不好驳回,于是,就把自己流放到一个无关痛痒的库房管事上。 他早有预料,面露欣喜道:“多谢金堂主关照,日后在下定全力效劳,还望堂主多加指点提携。” 又向邓宣谢道:“邓兄,等在下领了第一个月的酬金,一定要请你到此间最好的酒楼痛饮,不醉不散。” 邓宣见自己办成了一桩好事,得意不已,笑道:“好,咱们就这么说定了!” 金不坚起身道:“走,老夫亲自带你去库房。” 三人出了屋子,邓宣和金不坚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林熠缀在后面。 忽然,一名腰束银带的工匠走上来恭敬施礼道:“堂主,新到了一批‘天罡母’,尚请您过去验货。” 金不坚点点头,说道:“宣儿,你和这位云贤侄在此稍候,我去去就来。” 邓宣挥手笑道:“四叔只管去忙,我先带云兄随便走走好了。” 金不坚颔首与那名工匠去了。 邓宣道:“走,云兄。小弟带你见识一下,我们金牛宫炼铸仙兵魔刃的真正场面。”拉着林熠走进右首一间石室。 金不坚验货完毕,回头来找邓宣和林熠。远远就瞧见一间石室门外堵了十数个人,全都探着脑袋朝里张望。 他一皱眉喝斥道:“都不好好干活,跑这儿来偷懒,赶紧给我滚回去!” 一名金带工匠回过头,满脸诧异地道:“堂主,您快过来瞧瞧,那位新来的云公子真是了不得,没想到他年纪轻轻,手艺竟那么高!” 金不坚一怔,分开人群走进石室,也不由愣住了。 林熠背负双手,在石室中来回踱步。 在他身前是一排六座金刚炉,六名银带工匠正在挥汗如雨炼铸一批仙剑,林熠每走到一人背后,就会稍作停留,清晰而迅速地指点对方变化诀印,调控金刚炉火焰强度与角度。 他看似漫不经心,但时机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绝不错过其中任何一尊炉鼎,也绝不重复多走一回。 金不坚看了只一小会儿,心中惊讶更甚。 林熠指点的诀印和技巧,并未见得有丝毫特殊之处,但巧妙地组合在一起,竟让他这个老法师也有茅塞顿开之感。那些工匠更是心悦诚服,如痴如醉。 邓宣笑嘻嘻站在一边,一脸得意,不时与身边的工匠交谈两句。 金不坚走近低声问道:“宣儿,这是怎么回事?” 邓宣道:“也没什么,不过是云兄露了两手。四叔刚走,我就把他带到这儿来,观瞧工匠炼铸的仙剑,可云兄没看两眼,就说那个银带工匠的手法有点问题,白白浪费了上好的材质。” 金不坚点点头,这座石室里的管事,便是那名银带工匠,当着那么多手下被林熠指责他的不是,定会咽不下这口气出言反驳,正给了林熠一试身手的机会。 邓宣继续说道:“那位老兄不服,教训云兄说什么年轻人眼高手低,自以为是,有种的自己上阵试试。云兄没法子,只好亲自上阵替他将那把仙剑炼成。几个人围过来一看,哈!立刻全都没话说啦。” “剑呢?”金不坚眉宇一扬问道。 邓宣取来仙剑递给金不坚道:“四叔,你是铸剑的大行家,瞧瞧云兄的手艺如何?” 金不坚接过仙剑仔细观察。看了许久,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弄得邓宣有些糊涂,问道:“四叔,你这意思,是好还是不好?” 金不坚手抚仙剑,沉声问道:“这人,真是你在酒楼无意结识的一个朋友?” 邓宣纳闷道:“是啊,我和他一见如故,有什么问题么?” 金不坚苦笑道:“我摇头,是因为自忖用同样的手法、技术,无法铸出这般品质的仙剑;我点头,是觉得这个年轻人技艺非凡,大可造就。” 邓宣笑呵呵道:“我早就说过,云兄世代祖传,绝对错不了。” 金不坚想得却更加深远。这个来历不明的年轻人,早已引起邓不为的关注,然而调查的结果,非但没有任何问题,反而让人觉得他单纯得像一张白纸。 但他真的单纯么?年纪轻轻,便拥有与他年龄绝不相符的技艺,让一群铸了几十年仙剑的工匠衷心折服,也让自己心生惊叹。他本不必委身在此,又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他来到金石堂? 难道,他是金裂石苦心安排的一个楔子?但这个猜测,很快就被金不坚自己否定。 但愿他真如邓宣介绍的那样,只是一个希望出人头地,却一直寻找不到崭露头角机遇的年轻人。 这时石室内外喝采轰然,原来一炉仙剑已然完成了第一道工序,几名工匠也不管是否汗流浃背,不约而同回过身诚心诚意道:“有劳云公子指点!” 林熠微微一笑,道:“在下毫末之技,不敢登大雅之堂。几位师父的功力底蕴扎实深厚,云某自愧不如。” 金不坚大步上前,拍打林熠肩头,呵呵笑道:“云贤侄,若非你露了一手,老夫险些就看走了眼。”然后转脸面对众人宣布道:“从今日起,云贤侄就是我金石堂主管六大铸剑室的金带匠师,你们都要好生听从他的指点!” 林熠从金不坚的眼睛中,看出了他心中的猜疑,但脸上依旧流露出欣喜激动的神情,躬身道:“在下多谢堂主提携!” 邓宣的高兴殊不下于林熠,人是他引荐来的,受到金不坚的重用,自己脸上岂不是大大有光。他哈哈大笑道:“云兄,这回你是定要作东请客了!” 第二章 爆蜂弩 傍晚,林熠回到济世堂,身上已多了一套金带匠师的装束,今后无需邓宣的引路,出入金阳堡亦可轻松自如。 沐知定越发看不懂了。但规矩不能破,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知道的就别知道,这个闷葫芦只好按在心底。 林熠回厢房入座,对沐知定交代道:“沐掌柜,你替我去查几个人的住处。” 沐知定问道:“不知上座想要知道什么人的住处?” 林熠道:“太阴四煞,沐掌柜可听说过?” 沐知定想了想,说道:“好像是塞外的几个小角色,要查他们的行踪似乎有点难。” 林熠道:“太阴四煞已到了金牛宫,这几日应该会住在金阳堡附近的客栈里。你派些人手前去打探,但切记不要惊动了他们。” 沐知定轻笑道:“只要晓得了他们大致的方位就好办。上座放心,一个时辰之内,属下必定给您探听到这几人的确切住处,绝不会有错。” 林熠颔首道:“那劳动沐掌柜大驾了,我就在屋里静候佳音。” 沐知定告辞而去,林熠上榻盘膝入定。 今晚,他还要潜入一次金阳堡,探听邓不为的动静,自然需要把精气神休养充足。 不到一个时辰,沐知定满脸春风回禀道:“上座,属下已经打听清楚,太阴四煞果然下榻在距此不远的‘东遥客栈’。他们一行总共二十三人,包下了三间跨院,已付足五日的房钱,显然要住上一阵子。” 林熠微笑道:“沐掌柜,凭你的才干,埋没在区区一个济世堂里,实在有些委屈了。” 沐知定一时猜不透林熠话中涵义,答道:“属下的名字叫做‘知定’,那就是晓得随遇而安的意思。只要是上座的差遣,不论事情大小,属下都会竭尽全力去办妥。” 林熠笑了笑道:“古人说人如其名,果然有些道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沐知定走后,林熠关上门窗,换过一身黑衣,祭出秘虚袈裟,隐匿身形悄悄出了济世堂,直奔金阳堡。 早上他曾与邓宣聊起过邓府,故此入堡后没费太大周折就找到了。 已是掌灯时分,邓府内灯火通明戒备森严。林熠有秘虚袈裟隐身,如入无人之境,堂而皇之的摸进内宅。 邓不为的书斋门户紧闭,透出火烛光亮,隐隐有人在说话。 在书斋周围布置了八名银衣卫,虎视眈眈严防不相干的人接近。 林熠潜到窗外,暗叹道:“可惜了,这件秘虚袈裟没有透墙而入的功能,否则进到书斋里,往邓不为身边一坐,想想都十分有趣。”蓦然心念一动,思忖道:“说不定,我可以从《幽游血书》里找到其他办法,进一步炼化秘虚袈裟。若真能具备这般神奇妙用,岂不是如虎添翼。” 他澄静心神功聚双目,透视过窗纸看到里面。 书斋中,邓不为居中坐在桌案后,两旁各设了四张椅子,也都坐满了人。 林熠在其中,找到了上午才见过一面的金不坚,却没有邓宣的身影。 可能是刚刚用过晚宴,这些人脸上多少都含着一丝酒意,然而毕竟是高手,每一个人的眼睛都无比的锐利清醒,全无走神之态。 林熠从九间堂存放的档案里,曾经见过金牛宫数十名主要人物的肖像图,这时对号入座,也能猜到个**不离十。 位居邓不为左手边首位白袍老者,面如生铁不苟言笑,正是和丁鸣相交甚笃的金牛宫护法裘一展。他端着茶盏轻轻吹气,其他人静默无语,却都将目光投来,似乎是在等待此老发话。 裘一展慢悠悠啜了口茶,问道:“不摇,咱们的人都撤回堡里了么?” 一名坐在对面的中年男子恭声回答道:“今天傍晚已全部召回,除了遇难的四人之外,其他人都未曾遭遇过截杀。” 裘一展徐徐道:“一击必中,下手又准又狠。嘿嘿!连丁五弟都难逃他们的毒手,金裂石的手段委实让人刮目相看。” 秘经堂的堂主金不摇微一迟疑,问道:“邓师兄、裘老,金裂石跟咱们斗了这么多年,为何会突然变得如此厉害?” 邓不为冷冷笑道:“咱们能够想到与青木宫结盟,金裂石也非傻瓜,他就不会暗中和其他的五行魔宫,甚至是冥教联上手么?这次遇害的丁护法、不归兄等四人,无一不是在金牛宫中身居要位。 “除去了他们,不仅令咱们的实力受到重创,更有可能让他的人趁虚而入,取而代之。这一石二鸟之计,邓某就是眼睛瞎了,用鼻子闻闻也能嗅出味道来!” 金不坚叹道:“可惜咱们没有证据,不然这四条人命,足以让金裂石死无葬身之地。” 裘一展缓缓放下茶盏,从牙缝里一字字地蹦出道:“以牙还牙,以命抵命!” 邓不为眼里寒光一闪,沉声道:“裘老的意思,咱们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杀几个金裂石的心腹爪牙?” 陪坐在最后的金衣卫统领邓尚远道:“我同意,咱们也该给金老儿一点颜色瞧瞧,不然底下的人还以为,我们被他整怕了不敢还手,做起了缩头乌龟。” 裘一展哼道:“这么做,并非纯粹只为报复金裂石。老夫猜,他是快要隐忍不住了,想赶在咱们与青木宫正式结盟前发动内变。至少,也要将我们这拨摆明与他作对的人统统解决,从此一家独大。 “宫主既然无力控制眼下的局面,一切就只能靠我们自己。说不得,也要先杀他们一些人,削弱金裂石的势力。” 金不坚目露凶光,说道:“一不做,二不休,要闹就闹大,直杀到老家伙心疼!” 裘一展微阖双眼,说道:“我们选择要杀的人,首先必须是金裂石的得力心腹,其次,我们要有把握一击必杀,不留活口。不为,你不妨把满足这两个条件的人列出名单,斟酌之后,选定其中三到五个集中下手。” 邓不为点头道:“裘老说的极是。如今金裂石已被软禁,老爷子又将他的大权暂交到我的手中,正好趁这机会,把咱们选定的人分别派遣出宫,中途干掉。” 众人闻言均跃跃欲试。 邓不为与金裂石的两系人马明争暗斗几十年,彼此间的积怨之深,已不是用势同水火这样的评语所能形容。 以前因为种种顾忌,无法直接下手,如今终于逮到了机会,能够狠狠出一口恶气。 何况,近些日子接连发生青木宫小公主被劫,和丁鸣等人遇害的事情,心里郁闷愤怒自不待言。这时候不需要有谁再来煽风点火,也已经足够燃起他们的复仇火焰。 当下,众人议定刺杀的名单和具体计画,只等天亮后立即实施。 林熠在外头暗中记下这些名单。 现在邓不为受到的刺激已经足够,下面应是金裂石暴跳起来了。 稍后,他施展身法离开金阳堡,并没有直接返回济世堂,而是到了东遥客栈。 阎九正在床上打坐,虽已夜深人静,但他却始终心绪不宁,无法入定。 朝南的两扇窗户蓦地无风自开,令阎九一凛,低声喝问道:“谁?” 没等他舒展灵觉,察探窗外动静,床前爆出一团光华,一名黑衣蒙面人现出身影。 阎九惊喜道:“恩公,怎么会是您?”赤着双脚下床见礼。 屋外响起红三娘的声音问道:“当家的,出什么事了?” 阎九回答道:“我没事,是恩公来了!” 熊五推开门,嘴里咕哝道:“恩公,是哪位恩公啊?”望见站在屋里的林熠,“啊哈”一声喜笑颜开道:“果真是恩公,您老好啊!” 汪八最后入屋,将门关上低声道:“老五,小点声,你想把客栈的人全都吵醒么?” 阎九搬了把椅子请林熠落坐,说道:“恩公,自从隋阳山一别后,我们大伙儿都记挂着您,却苦于一直探听不到您的音讯。今日能再见到恩公,实在太好了。” 林熠问道:“诸位怎么会到龙首山来,莫非是担心奉仙观找你们的麻烦?” 四人脸上的笑容,不约而同地消失,阎九叹息道:“恩公说的不错。奉仙观也就罢了,可它背后,还有一个天都派做靠山,岂是咱们兄弟惹得起?悔不该当初贪图蝇头小利,惹上祸患。想来想去,也只有试着来投靠金牛宫,找条活路。” 红三娘接着道:“八哥与邓不为府上的管家勉强算是旧识,咱们只盼能通过他在金牛宫谋份差事,好给众兄弟一个安身立命之处。” 林熠问道:“那你们是否已见过邓不为了,他又怎么说?” 熊五压着嗓门粗口道:“他***,邓不为压根就不见我们,派了个下人出面,三两句话,就打发咱们回客栈听信,连个期限都没给。” 林熠点点头,说道:“那么,诸位是否打算就一直在这儿干等下去?” 阎九和汪八会错了意,偷偷对视一眼,说道:“恩公,不如让我们兄弟跟着您老人家干吧!日后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林熠轻笑道:“我可不老,也没福气消受诸位的好意。”阎九等人不由露出失望之色,林熠看在眼里,继续说道:“不过,我倒可以替你们指出一条明路,不知诸位是否愿意试一试?” 阎九眼睛一亮,问道:“恩公,您请指点?” 林熠道:“邓不为有个独子,名叫邓宣,想必诸位都曾听说过。既然邓不为无暇顾及诸位,你们为何不试着投到邓宣门下?” 汪八摇头道:“恩公有所不知,邓宣不过是个公子哥儿,跟着他怕没什么盼头。” 林熠道:“正因为所有人都不看好他,你们上门投靠,才会顺利得到邓宣的重用和赏识。 “在下不怕诸位生气,以太阴四煞的名头和实力,即使邓不为收留了你们,在金牛宫中诸位人轻言微,日后未必能好过多少。与其如此,为什么不赌一赌他的儿子邓宣?万一将来他一鸣惊人,崛起于金牛宫,诸位还怕没有出头之日?” 红三娘道:“恩公,就算咱们有心投靠邓宣,可他也未必看得上我们啊?” 林熠悠然道:“如果诸位有意的话,明天哪里都不用去,就在客栈静候邓宣。在天黑之前,他一定会亲自上门来拜访诸位。” 阎九惊喜交集,难以置信道:“恩公,您是说,邓宣会亲自上门来请咱们兄弟?” 林熠道:“假如他明天不来,令诸位空等一场,大伙儿就唯我是问。” 四人一起起身,向林熠施礼道:“多谢恩公指点,咱们兄弟感激不尽!” 林熠见事情顺利办成,也起身道:“那好,就请四位明日静候佳音。在下尚有要事在身,先告辞了。” 阎九急忙问道:“恩公是否可以告诉咱们,您到底是谁?” 林熠微笑道:“终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们,但不是现在。请诸位放心,我不会忘了你们四个好朋友,咱们后会有期!”祭起秘虚袈裟,离开东遥客栈。 回到济世堂,林熠进屋点灯,在床头按照三长两短的节奏,轻轻转动铜虎雕饰,窗前的风铃旋即发出“叮叮当当”的脆鸣,表示对方已经接收到自己的讯息。 半盏茶后,屋门“笃笃”响起,林熠应道:“进来。” 沐知定走进厢房,见林熠正将一张刚写好的短笺折叠密封起来,躬身道:“上座召唤属下,不知有何吩咐?” 林熠将短笺递给沐知定道:“沐掌柜,麻烦你立刻去一趟纤尘禅院,将这封书信亲手交给通海禅师。切记不可让任何人知晓此事。” 沐知定接过短笺收入袖口,应道:“是,属下即刻前往,绝不会耽搁。” 等沐知定领命而去,林熠并未歇息,而是取出一卷画纸,在灯下细细涂鸦。 画中,并非山水和花鸟,也不是美女与野兽,而是另一件十分有趣的东西。 天刚亮,邓宣就得到下人禀报,林熠来了。 他一肚子疑惑,匆忙洗漱完毕迎出府门,苦笑道:“云兄,你起得好早,不用去金石堂报到了么?” 林熠悠闲地站在石阶前,微笑道:“我刚到金石堂告了半日假,请邓兄去喝酒。” 邓宣不好意思道:“小弟说要云兄请客,也不过是开个玩笑,再说你还没拿到分文的工钱,也不用这么着急请客吧?” 林熠笑道:“没事,在下身上的盘缠还剩不少,足够请邓兄好好吃上一桌大菜。” 邓宣原本就是个闲人,见林熠如此诚心邀请,也就不再坚持。两人离开邓府往酒馆缓步走去,身后,四大风卫相距三丈不远不近的缀着。 迎面走来一群年轻人,邓宣的眉头不经意地皱了皱,鼻中轻微地一哼。 双方正要擦肩而过,一名身材修长的青年横跨半步,拦住邓宣去路,笑嘻嘻的问道:“邓小妹,听说你的新娘被人劫走了,是不是真的?” 邓宣的脸,霎时因愤怒而变得血红,低声道:“这事和你金铸忌有什么关系,闪开!” 金铸忌见邓宣发怒,反而把脸凑得更近了,近得让邓宣忍不住涌起冲动,要在这小子还算挺直的鼻子上,狠狠揍上一拳。 金铸忌恶意地笑道:“我是好心提醒你一句,趁着青木宫的小公主还未进门,赶紧求你爹退婚吧。若不然,头上那顶绿帽子可是戴定了。” 身后众人哄堂大笑,紧跟一人起哄道:“说不定再过个三年五载,还会替你带回个不费分文的便宜儿子。买一送一,邓小妹的生意可是赚大啦─” “闭嘴!”邓宣的面色由红变青,不由自主的双拳紧攥。 金铸忌摇摇头道:“怎么,邓小妹想动手揍人?哈哈,你往这儿打一拳试试啊?”他侧过脸,用手指着右半边面颊挑衅道。 远远的,四名风卫站在邓宣的身后冷眼旁观,没有上前护卫的意思,甚至连劝解的话都不说。 邓宣忍无可忍,怒吼道:“我就揍你这龟儿子了!”挥拳打向金铸忌的面颊。 邓宣的分量如何,金铸忌再清楚不过,否则他也不至于胆大妄为,敢把自己的脸,凑到邓宣的拳头底下耀武扬威。 所以那群人非但没一个显露惊慌,反而起哄怪叫道:“哎哟,邓小妹打人啦─” “砰!”话音没落,邓宣绷紧的铁拳,结结实实轰在金铸忌的右脸上,看着他眼泪鼻血一起朝外喷出,捂颊惨叫趔趄倒地。 起哄声顿时消失,每个人都瞪大双眼,呆呆的望着邓宣沾上血迹的拳头,再转移到金铸忌惨不忍睹的右脸。 邓宣的这一拳,几乎谈不上什么招式套路,速度与角度也乏善可陈,正常情况下,即使是在金铸忌睡着的时候,也能打个呼噜翻个身子,轻轻松松的躲闪过去。 可现在,他本引以自豪的半边英俊面庞,连带雪白整齐的牙齿,全都成了邓宣拳头下的牺牲品。 如此一来,好长一段时间里,金铸忌必须要尽量保持一个特别的角度,以左侧体位示人,避免让右脸接受太多的注目礼。 四风卫诧异万分,但好在尚未忘记自己的职责所在,抢在金铸忌等人醒过神之前,团团护住邓宣,低声道:“孙少爷,我们走!” 邓宣不明不白大出一口恶气,见好就收的道理如何不懂,摸摸近乎麻木的拳头,与林熠扬长而去。 金铸忌莫名其妙地挨上一记铁拳,恨恨冲着邓宣背影叫道:“邓小妹,咱们不算完,哎哟─”嘴里又吐出半颗带血碎牙。 “刚才的场面吓着你了吧,云兄?”坐进包间,邓宣用一张热毛巾擦拭手上血迹,笑道:“没想到,这混蛋居然没能闪过这拳,哈哈,痛快!” 林熠问道:“邓兄,他是什么人,为何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辱骂讥笑你?” 邓宣不屑道:“这混蛋是我二叔公的孙子金铸忌,他父亲就是‘闻香堂’的堂主金不破,从来和家父都是死对头。此次青木宫小公主失踪,这帮家伙都躲在一边,想瞧我们父子的笑话。哼,当我邓宣是好欺负的么?” 闻香堂的名字很好听,可惜它造出的东西,很多却是不能闻也不能碰。它是金牛宫制毒炼药的基地,不仅自己用,同样也会高价卖给需要的人,与铸造魔兵的金石堂、炼制符印的秘经堂鼎足而三。 林熠道:“金铸忌今天在众人前挨了你一拳,绝不会咽下这口气。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邓兄日后该多加小心才是。” 邓宣不以为然道:“怕什么?云兄也看见了,家父的四风卫随时跟在小弟身后,谁敢动我?” 林熠哑然失笑,邓宣不解地望着他问道:“你笑什么,小弟说错话了么?” 林熠止住笑回答道:“四风卫归根结底是令尊的手下,他们能保护邓兄一时,是否可护得一世?这不等于,邓兄又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别人手里?” 邓宣颓然道:“你说得不错,可小弟又能怎么办?” “你刚才那一拳打得很好,很解气。”林熠接着说道:“但金铸忌为什么没还手?” 邓宣早先的意气风发荡然无存,怏怏不乐道:“当然是因为有四风卫护着我。” 林熠颔首道:“所以,他畏惧的不是邓兄,而是四风卫,或者准确地说,是令尊和金宫主。” 邓宣哼哼道:“他们若是怕我,就根本不敢当面讥笑我是─嘿!” 林熠悠然道:“笼中的小鸟总是渴望振翅高飞,问题是给了它一片无边无际的天空,它是不是真的敢闯,是不是真能展翅飞翔?” 邓宣闷声不响喝干酒杯,苦笑道:“云兄,你的意思小弟明白了,却不知该从何处开始?” 林熠淡淡道:“这正是在下今天特意邀邓兄来此的目的。” 邓宣眼睛一亮,喃喃问道:“你可以帮我?” “就是这个。”林熠从袖口里抽出一筒卷起的画纸,缓缓摊开道:“爆蜂弩!” 这是《幽游血书》中记录的三大魔弩之一,却从未惊艳于世间。 也许是聂天本人的力量,已强横到无需藉助任何魔器的保护,所以爆蜂弩仅仅是作为一项记载,被纳入《幽游血书》这部旷世魔典中,甚至连当年的逆天宫护卫也未曾装备上它们。 可惜邓宣尚未意识到这点。 他巡视画纸,呵呵笑道:“这样的弩弓,我们金石堂一天能做百八十张。” 林熠微笑道:“我敢保证,就算金石堂能依照这图纸做出一百张,也绝抵不上在下手中的这一把!实不相瞒,这是祖传图谱,也是我一鸣惊人的最大资本!” 邓宣哪里肯信,摇头笑道:“幸好你没直接交给四叔,不然难免遭受一番耻笑。” 林熠不动声色道:“邓兄不过扫视了两眼,就能作出这般的断论?” 邓宣手指图纸道:“弩匣长一尺,宽三寸,厚两指,最多能装四十九支箭枝连发。箭头用天罡母、星髓碎辰打造,箭身用的是混金元、铁红石和朱甘砂,箭羽则是响风镝、蝉翼丝编织。 “这样的箭矢,两军对垒,穿透重甲堪称摧枯拉朽,可惜太过浪费;而想用它对付正魔两道的高手,又稍嫌儿戏。你说我拿它有什么用?” 林熠胸有成竹地一笑,问道:“要是再加上另外一件东西呢?”他从袖口里再次取出一张绢纸,展现在邓宣眼前。 “爆雷符、锁元炽风符?”邓宣疑惑地念着上面标注的小字问道:“这是什么,灵符么?” 林熠回答道:“只要将这两种灵符加持在箭矢之上,爆蜂弩就会成为真正的魔鬼弩。锁元炽风符,能够根据主人意念自动锁定对方灵元,万里追杀不死不休;爆雷符专破仙魔真气,攻破体表,深入内腑再爆裂开来,碎骨炸筋,血溅五步。 “试想,如果有十六张爆蜂弩,从四面八方同时连发,普天之下有几个人能够躲过?” 邓宣听得怔住了,抑制呼吸目不转睛盯着绢纸,道:“这是真的?” 林熠笑道:“我一早将邓兄从府里请出来,不会是想骗着你玩吧?” 第三章 伪父子 邓宣激动道:“我从来没想到过,天底下居然能有如此强横的兵器,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林熠道:“如果邓兄愿意试一试,接下来我们有三件事情要做。” 邓宣不假思索地问道:“你说,是哪三件事?” 林熠道:“第一,必须有一个隐密安全的地方。在我们成功之前,这件事情甚至连令尊也需要暂时隐瞒,最多只能告诉他,你想研制一项魔器。” 邓宣点头道:“这事好办,家父没空管我。第二件事呢?” 林熠徐徐吐字道:“人,至少要十六个人!” 邓宣轻快笑道:“那就更好办了,邓府别的没有,人却多的是。” 林熠摇头,缓缓道:“真的那么好办么?这将是邓兄第一支真正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力量,所有的弩手,都应该是只忠实于邓兄的部属。否则一旦他们背叛邓兄,你又会变得一无所有,甚至是在为他人做嫁衣。” 邓宣沉思片刻,抬头道:“云兄的意思是,我需要可以信得过的手下,而不是我爹爹的原班人马。这支爆蜂弩队,只听从我一个人的号令,有了它,任何人也再不敢小看我!” 林熠问道:“这样的人,你有么?” “没有。”邓宣的回答,短促而沮丧,说道:“譬如外头的那四名风卫,他们虽然在保护我的安全,但只要家父一句话,他们也可以掉头就走,不管不顾。我的喝斥和命令,完全不起任何作用。” 林熠道:“你是否还记得,昨天早晨到贵府拜访的太阴四煞?” 邓宣一怔,皱眉道:“你说他们?他们的修为似乎都不怎样,也未必肯听小弟的。” 林熠微笑道:“正因为他们的修为不高,邓兄才能放心的控制在手。他们如今得罪了天都派,已然走投无路,假如邓兄愿意收留,这些人感恩之下,焉能不思图报?况且太阴四煞这样的小角色,谁也不会看上眼,邓兄何不给他们和自己一个机会呢?” 邓宣静静听完,不时点头,说道:“好,回头我就让人找他们来。”一转念,接着道:“不成,干脆我亲自走一趟,这才保险。” 林熠颔首道:“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炼制爆蜂弩的材料和人手,需要你从金堂主那里设法借来。在下会将图纸分解成若干部分,这样就不虞泄密。” 邓宣想了想道:“这事和家父打个招呼,应该不是问题。另外,借来的人手里,也应该包括云兄才对吧?”他伸出一根手指继续道:“给小弟一天时间,我把这三件事情全部办妥。明早咱们就在金石堂碰头,不见不散。” 他心情振奋,匆匆和林熠分手,满眼闪烁着憧憬的光芒。 傍晚林熠从金石堂步行回来,走到距离济世堂不远的街角时,忽然一左一右贴上来两名年轻人,在耳边低喝道:“朋友,别出声,借一步说话。” 林熠没有反抗,乖乖被两人押入一条僻静的小巷。 金铸忌伫立巷中,冷笑着注视林熠道:“云兄,我们又见面了。” 林熠被推到金铸忌身前,惊讶道:“阁下怎么晓得我姓云?” 金铸忌隐藏不住眼睛里的得意,微笑道:“金阳堡内外,有谁能瞒得过本公子?” 他很想把笑意展现得更加自然些,可惜嘴角一牵动,肌肉便不由自主地痛,反而变得有点勉强难看。 对此林熠心里爱莫能助,只能说声抱歉。 金铸忌英俊的右脸,有一大半是毁在了他的手里,虽然他只不过是想帮邓宣一个小忙而已。 对于林熠目光里流露出的惊恐与敬畏,金铸忌似乎很满意,安慰道:“放心,本公子恩怨分明。虽然你和姓邓的杂种是朋友,但我不会找你算帐。” 林熠注意到,巷口的两端都有金铸忌的同伙把守,显然这家伙是有备而来。 他很期待对方给自己演一出好戏,于是颤声道:“多谢金公子高抬贵手。” “听说,云兄只是个匠师?”金铸忌看来的确下过一番功夫,说道:“邓小妹也太委屈你了点,不如由本公子将云兄推荐到老爷子的闻香堂里,当个供奉不在话下。” 林熠犹豫道:“这似乎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金铸忌冷冷道:“只要云兄替我办成一件事,别说区区一个供奉手到擒来,就算今后想做金石堂的堂主也不是没可能!” “什么事?”林熠问道,手心立刻被人塞入了一支小小的青色瓷瓶。 “很简单。”金铸忌压低了嗓音,缓缓说道:“下次和邓宣喝酒的时候,别忘了把瓷瓶里的东西混入酒杯,让他一起喝下去。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林熠的手抖了抖,险些把青瓷瓶摔碎,紧张道:“这不会是毒、毒药吧?” “怎么可能?”金铸忌低笑道:“我和邓宣毕竟是表兄弟,打打闹闹只当是玩儿,哪里会害他性命?放心吧,这只是一种痒药,不过是让喝下它的人,半个时辰内浑身发痒大笑不止。虽然会吃点苦头,可等药力一过,也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他挽住林熠肩头,很亲匿地问道:“你说,我和他开这么个玩笑,算不算过分?” 林熠的眼睛,瞪着金铸忌青肿未退的面颊,叹息道:“好像也不算过分。” “所以,这事就拜托你啦!”他的手在林熠背后轻轻一拍,戒指上的尖刺戳破林熠衣衫刺进肉里,一冰一麻却没有丝毫的疼痛感觉。 林熠神情大变,骇然望着金铸忌道:“你、你在我背后戳进了什么?” 金铸忌收回右手,从指上取下幽蓝色的铜戒,说道:“哎哟,对不住。我忘了把戒指取下来,上面的剧毒误伤了云兄,真是该死!” 他说著“该死”,脸上的神色却一点不像要“该死”的样子,相反有一丝偷机得逞的快意,说道:“云兄别急,我这就拿解药给你。” 掏了半天,他才愁眉苦脸道:“糟了,解药不知忘在什么地方,得回家去好好找上一找。好在这是慢性毒液,半个月内云兄绝不会有事。” “也就是说,如果邓宣没喝下痒药,在下就只能再活半个月?”林熠苍白的脸,令金铸忌感到非常满意,他的回答更是令金铸忌得意。 金铸忌笑嘻嘻道:“云兄哪能这么说?我是诚心要交你这个朋友,不过,想必你也绝不会让本公子失望对不对?” 林熠看着手里的青瓷瓶,问道:“只是要邓宣笑一笑,你真的会把解药给我?” “别担心,我不会骗你。”金铸忌微笑着倒退向小巷深处,说道:“记着来找我。” 小巷两端的守卫,以及身后的两名年轻人转瞬消失,悠长曲折的巷道里,顿时只剩下林熠一个人。 他拔开瓶塞,闻了闻,叹了口气道:“痒药?信了你,我岂不是傻瓜?” 太炎真气稍一催动,将伤口下包裹凝聚的毒素刹那间迫出体外,见风散淡。 金铸忌的伎俩对林熠来说,简直像个三岁小孩子在过家家。 “这真的是一瓶痒药,只是掺入烈酒里,就成了杀人的毒药。”有人悠悠在林熠身后说道:“而且,仅仅需要一小滴,就能毒死十头狮子,八头犀牛。” 林熠的身躯微微一震,慢慢地回转过头,沉声道:“是你?” 一个银灰色卷曲怒发披散到肩的金袍老者,静悄悄屹立在离林熠不到三丈的小巷一头。身形伟岸如一尊魔神,挺拔的腰杆,让他站得像一座山,一座刚硬沉寂的高山。 他的脸上布满奇异的淡金色褶皱,银灰色的眉毛浓密而坚硬,像两把刷子伫立在额下,一双细长的眼睛和挺直的鼻梁,再配上薄薄的嘴唇,构成清俊刚毅的五官。再有,就是那把任谁看过一眼,再不可能忘记的银色长髯,轻轻拂动。 老者的手反背在身后,从肩头斜出一截如小酒杯杯口粗细的金枪枪柄。 只需要握住枪柄轻轻一抖动,刹那间,装在囊内的三截枪身,便能立即组合成威震天下百多年的不败金枪─“烈阳怒红”! 即使林熠从来没有见过这人,即使他不认得那杆睥睨四海的金枪,只需看一眼他的相貌,那酷似自己现下五官的面容,沉静刚毅的气势,就不难猜出他是谁。 金裂寒,“烈阳怒红”金枪不败的金裂寒!二十年前,与四大魔宫宫主联手,逼迫聂天兵解转世,让逆天宫冰消瓦解的金牛宫之主─金、裂、寒! 有人说,他拥有金石一般的心志,寒冰一样的冷酷,以及碎裂山海的力量。 以前,林熠有些不信。等到深入金牛宫,亲历邓不为和金裂石的放纵嚣张,他更加觉得,这样的评价言过其实,然而,当他回过头,第一眼真正见到这个老人时,才明白金裂寒为什么会叫金裂寒! 金裂寒徐徐道:“金裂石的儿孙,一蟹不如一蟹;他自己,也成了老糊涂。” “还好,你不老,这样我就放心了。”林熠静静地回答。 “你回来,是想找我报仇?”金裂寒道:“还是也想来争一争金牛宫宫主的宝座?” “都不是!”林熠说道:“我只是想回来看看你,然后希望能帮你做点什么。” “不需要。”金裂寒生硬说道:“我还没有老到连几个鼠辈也对付不了的地步。” “所以,我很快就会离开。”林熠道:“等我帮助邓宣完成一件承诺。” “什么承诺?”金裂寒问道。 “也许不必太久,你就会知道。”林熠道:“我原本在犹豫,到底该不该亲眼见上你一面。现在,不必为这个头疼了。” 金裂寒冷冷道:“你不愿见我一面,这么多年始终在恨我?” 林熠也冷冷地说道:“如果当年你换一种方式对待她,或许就不会是今天的结果。” “如果那么做,我还会是金裂寒么?”他轻蔑地一笑,说道:“你以为我在后悔?错了,我永远不会后悔!假如重新来过,我仍会一样地待她!” “霸王硬上弓─”林熠冷笑道:“这就是堂堂魔主对付一个女人的手段?” 金裂寒道:“聂天死后,就没有人敢当面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你还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只是因为你的身体里,有一半的血液和我同源!” 林熠深吸一口气,道:“这也正是我最大的不幸。我真是个苦命的孩子,有一个命比纸薄的母亲,还有个自命不凡的老子。天啊,怎么会是这样?” 金裂寒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屑,道:“怨天尤人,没出息!如果你恨我,尽管来杀我;如果害怕,那就滚得越远越好!” “奇怪,你怎会以为我会用这两种方式?”林熠平静地回答道:“我回来,也不是为了这些。” 金裂寒颔首道:“你长大了,这些年改变了不少。看来我需要重新评价你。” “对这句评语,我是应当表现出荣幸,还是喜悦?”林熠淡淡道:“娘亲说得不错,你根本就是一个冷酷无情的自大狂。” “谢谢。”金裂寒没有动怒,回答道:“这样的评价并不新鲜,在她之前早有无数人说过。你,最好不要试图激怒我,用来验证自己在我心里的分量。” “第一,对于我在别人心中的分量到底有多重,很抱歉,我并不感兴趣。” 林熠继续说道:“第二,我也不会把激怒你当作乐趣,所以刚才的话,只是实事求是的评价。第三,并不新鲜的老话,通常都会很有道理。” 仿佛没有注意到金裂寒越来越冷的脸,林熠继续说道:“我想帮你,只是不希望你会败在邓不为、金裂石这样的角色手里。似乎,我的确多此一举了。” 沉默许久,金裂寒艰涩地问道:“六年了─你,过得如何?” “还算不错。”林熠回答道:“并不是非要仰仗您老人家的声威,我才能活得下去。恰恰相反,那道金丝缠蛇的伤口时刻提醒着我,做你的儿子务必要随时小心,因为很可能,就会有人从背后微笑着捅你一刀,只因你挡了他的路。” “那只是一个意外疏忽!”金裂寒沉声道:“当日保护你的护卫,已被我全部处决。” “有什么用?”林熠淡淡地一笑,说道:“我娘亲还是死了,她终究等不到你低下头颅,说一声抱歉的那天。也许,我来金牛宫,真正想要的,就是这个。” “休想!”金裂寒生冷地道:“我从不会向任何人低头。” 林熠的嘴角浮起一丝讥笑,轻轻问道:“包括魔圣聂天在内?” 金裂寒的眼眸中突起一簇冷光,很快又熄灭得无影无踪,压抑着道:“除了他!” “所以,这六年来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林熠徐徐道:“能够让人低头的,除了拳头和剑,就再没有其他!对你而言,她太弱小,你可以不屑一顾。但我不同,我会让你亲口说出道歉!” 金裂寒竟是一笑,道:“很好,这才像我金裂寒的儿子。即便你不愿承认,可你的身体里,依然流着我的血!给你一个机会,留在我身边,看看是否能够等到我亲口说出道歉的一天?” 林熠注视他,问道:“你想和我打赌?” 金裂寒的笑意更浓,只是这笑容里,仍旧不含丝毫的感情,只有倨傲与自负。他淡淡反问道:“为什么不呢?你答应了?” 林熠摇头,道:“我要是你,想留住自己的儿子,会用更好的方式。” 金裂寒冷笑道:“我为什么要留住你?当年我没有留她,今天一样不会留你!” 林熠叹息道:“你终究老了,而且,很寂寞。你有一个弟弟,还有一个女婿,然而他们却一心盼望你早日完蛋。每天早晨,当你睁开眼睛的时候,难道没有想过,该如何度过这一天么?” 金裂寒的牙齿之间,缓缓吐出一个清晰而压抑的字道:“滚!” 林熠笑了笑,转过身心平气和道:“没想到,我们的重逢竟是以这个字眼结束。” 走出一步,走出两步,稳定而无声,唯有穿过巷道的风,在轻轻吹响夜语。 “站住!”金裂寒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林熠停住脚步,问道:“是你让我滚的,怎么,这么快就后悔了?” 金裂寒低低哼了一声,低沉的嗓音问道:“你打算在金牛宫逗留多久?” “不会太久。”林熠从容道:“我说过,我需要帮邓宣完成一件事,然后就离开。” 身后不再有话语,金裂寒走了。 林熠感觉得到他离去时,埋藏的失望与孤独。尽管他的内心,异常渴望能挽留住自己唯一的儿子,但自负强硬如他,却依旧吝啬于说出一句软话,宁愿,无言诀别,也绝不低头! 他甚至没有问林熠,是否能解金铸忌的毒伤,仿佛在金裂寒的眼中,自己的儿子,绝不至于连区区一个不入流的角色也对付不了,否则,就不配做他的儿子! 林熠忽然对这个老人生起一缕同情与钦佩。 回到济世堂,青丘姥姥已坐在桌边静候,看到林熠,说道:“这回,是我先进的门,所以不必再敲门。” 林熠道:“可我同样也不习惯,有人不声不响地缀在我身后,偷听我说话。” 青丘姥姥轻描淡写地问道:“你对他的感觉如何?”虽然没有明确指出那个“他”是谁,但涵义再清楚不过。 “很好。”林熠在她的对面落坐,沉声道:“金裂寒不愧是金裂寒,没有令人失望。” 青丘姥姥的唇角掠过一丝讥讽,说道:“你真把自己当成他的儿子了?” 林熠倒了一杯水,苦笑道:“我只是替他悲哀,唯一的儿子竟是如此的不成器。而他的自负与强横,其实保护不了金城舞丝毫。” 青丘姥姥罕有地点头表示赞同,顿了一顿,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放了花纤盈。”林熠回答道:“也不必派人跟着她,让她自己走接下来的路。” 青丘姥姥道:“我打赌,她不会回青木宫。但是否会登门找金裂石算帐,就难说了。” 林熠转移开话题,问道:“今天的事情办得如何?” “我们的人已经救下了金不屈。”青丘姥姥道:“另外的几个,不出明早,人头就会挂在金裂石的书斋外。” “然后金裂石很快就会知道,是邓不为在算计自己,你说他会怎么办?”林熠问。 丘姥姥道:“除非他有把握格杀邓不为。” 林熠又问道:“邓不为发现有一路杀手没有按时返回,他又会怎么想?” 青丘姥姥哼道:“当他明白自己失手,第一个反应必定是恶人先告状,向金裂寒痛诉自己部属的损失,堵住金裂石的嘴。至少也不要激起金裂寒太大的反感。” “金裂寒会继续坐山观虎斗,静观他们争斗下去。”林熠微笑道:“在他心目中,如今已经有了最佳的继承人。可惜,既不是邓不为,也不是金裂石。” “我却担心,你的表现太强硬了一点。”青丘姥姥道:“已不像金城舞。” 林熠道:“人总是要变的,何况金裂寒内心深处对儿子的期盼,就该是这样。” “看来,是我多虑了。”青丘姥姥道:“或许男人会更了解男人一些。你答应邓宣,要替他完成一件什么事情?” 林熠取出图纸,铺展在桌面上,回答道:“就是这件东西─爆蜂弩。” 青丘姥姥眼中闪过诧异,目光凝注在图纸上无法挪移,低语道:“好东西!” “但我需要你帮忙。”林熠道:“我打算铸造十九张规格不同的爆蜂弩。粗算一下,至少需要大约一千支魔矢,也就是说,必须炼制一千道爆雷符和锁元炽风符。我一个人的力量,累死了也不够,希望你和小青可以帮我。” “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弄来的?”青丘姥姥问道。 “如果你感兴趣,完成后我可以把图纸送给你。”林熠说道:“你是否愿意帮忙?” 青丘姥姥冷笑道:“你想在短短数日之内,炼制出那么多道灵符,根本没有可能。” “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林熠自信地道:“不然你如何敢与公揽月、释青衍并称当世三大宗师,这个名头,可不是随便哪一个人都能自封的。” 青丘姥姥微笑道:“即便如此,我又凭什么要帮你?” 林熠叹道:“我很想用龙头的计画来压你,可惜这不是我的风格。所以,我只是希望,你能作为一个与我同舟共济的朋友,帮小弟一个忙。” 青丘姥姥的目光犀利冰凉,穿透林熠的面具,却无法洞彻他的内心。缓缓地,她回答道:“对不起,我没有、更不需要朋友。” 林熠摇头道:“没有一个人天生习惯孤独,所以金裂寒才如此渴望我的出现。” 青丘姥姥沉默片刻,说道:“有一个条件,你要是不能做到,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林熠微笑道:“也好,先成为利益结合的朋友,应是你我必经的过程,说吧。” 青丘姥姥问道:“你知道我最讨厌的是什么?”无需林熠思考,她继续说道:“酒鬼!除非你能答应我,今后每天喝的酒绝不超过一斤,否则免谈。” 林熠听得呆住了,他甚至做好青丘姥姥索取空桑珠的打算,却没料到条件居然会是这个!可是,这正点中了自己的死穴。 林熠宁愿交出空桑珠,也无法想像不能畅快喝酒的日子。 他犹豫了一下,苦笑道:“两斤……行不行?” 青丘姥姥冷冷道:“我不是小贩。” 林熠叹了口气,再叹了口气,说道:“好吧,我答应你。不过,今晚最好让我喝个痛快。天啊,怎么会是这样?” 青丘姥姥的脸上闪过一丝奇怪的神色,道:“很好,今晚我陪你一起喝个够。” 林熠惊讶得不能再惊讶,失声道:“你陪我喝酒,你也能喝酒?”他的头更大了。 第四章 姐弟 邓府禅堂,一个衣着朴素、带发修行的中年妇人,静坐在佛像前的蒲团上,纤手轻轻转动念珠,低声颂读经文。 红烛光黯,沉香缭绕,与邓府潜流汹涌的氛围相比,这儿仿佛是另一个静谧无争的世界。 门轻声开启,邓宣放轻脚步走到妇人的身后,静静等到她颂读完最后一段经文,才恭声问道:“娘亲,您找我有什么事?” 妇人收起念珠,平静道:“宣儿,坐到娘身边来。告诉我,这些日子,你都在忙些什么?” 邓宣在妇人身旁跪坐下来,回答道:“也没忙什么,只是和一个新认识的朋友经常聚在一起,去酒馆喝酒聊天来着。” 妇人低声道:“你这位新结识的朋友,他是姓云吧?” 邓宣诧异道:“娘亲,您怎么会知道?您不是整天都待在禅堂里颂经念佛么?” 妇人叹息道:“宣儿,你是否想过,这位云公子和你认识不过几天,你就对他如此信任,万一他接近你是别有用心的呢?” “怎么可能?”邓宣笑道:“娘亲,您别太多虑了。云兄能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何况,他只不过是在帮我做些事,我也没有答应过他任何条件。” 妇人摇摇头,说道:“你长大了,有些事已可以自己拿主意。既然你这样认定,我就不再多说什么。你爹又在召集金不坚他们,在书斋里聚会么?” 邓宣道:“好像是,反正他们商量的事情从不让我晓得,我也没兴趣多问。娘亲,若是您想知道,宣儿回头就帮您打探来。” 妇人道:“不必了。宣儿,你替我做另外一件事就好。趁着你爹爹在书斋商议,去一次济世堂将云公子请来。我想见他一面。” 邓宣愕然道:“娘亲,您见他作什么?人家也不一定愿意来见您。” “他一定会来。”妇人肯定地道:“我在这里等着,你立刻去请云公子。” 邓宣不敢违拗,起身离去。 妇人徐徐阖上双眼,对着静默的佛像深深拜下─半个时辰后,听到邓宣在禅堂外禀报道:“娘亲,云公子到了。” 林熠随在邓宣身后,缓步走进,躬身礼道:“邓夫人安好。” 妇人没有回头,柔声道:“宣儿,守在禅堂外,不准任何人进来,包括你爹爹。” 邓宣奇怪地看了眼林熠,见他向自己微微点头,应道:“是,娘亲。”退出禅堂。 妇人的玉指一弹,“啵”的崩裂一道灵符将禅堂封闭,渐渐褪去的青色光雾里,她跪坐的身躯坚强而宁和,低低的声音道:“请坐。” 林熠侧坐在她的右边,目光可以清晰看见柔和中凝藏坚毅的侧脸,和她充满幽怨与悒郁的眼神。刹那间,他仿佛洞彻到什么,轻轻道:“大姐,你找我?” 妇人对林熠的坦白毫无惊讶,说道:“总算,我比他幸运,能够亲耳听见你叫上一声”大姐“。而他,却怎也听不到你能叫上一声”爹“。” 林熠笑了笑,目光浏览过妇人简朴的衣着与手中的念珠,问道:“他来过?” 妇人没有回答,站起身从桌案上取下一只银盘,说道:“首先,我需要印证一件事。希望你不会反感。”取下木钗轻轻一戳指尖,向银盘内滴落一颗血珠。 “原来你还不相信我。”林熠道:“居然会想用这种古老的法子,来验证我的身分。” 妇人将木钗递向林熠,柔声道:“不要生气。因为有些事,我必须确认过你的身分才可以说。倘若你不是他,我也就不必再说什么了。” 林熠接过木钗,道:“好,你看清楚了。”用钗尖刺破自己的手指,迸出一滴鲜血。 滴血认亲,没有比这个更简单的法子了。可惜,妇人依旧算漏了一件事。 林熠的血管里,早已被青丘姥姥植入一颗来自金城舞体内的血珠,利用太炎真气将它炼化成一枚小小的血丹,静静贮藏在身上。 当戳破指尖的一瞬,他仅仅催动了一下真气,将血丹逼到指尖,流出来的,便不再是自己的鲜血。 “啪!”血滴坠落银盘,翻转滚动,与妇人滴入的鲜血融合在一起。 妇人怔怔望着银盘,仿佛松了一口气,怅然道:“很好,你和我身上的血液,至少有一半是来自同一个人。可惜,我们的血能够交融,人却隔膜背离。” “砰!”银盘在她的手中,发出一声低沉的爆裂声,碎成飞屑,洒落一地。 林熠默默凝视飘扬的银屑,低声道:“在我心里,始终有你这位大姐。” 妇人道:“可你却并不了解,我的内心常常会恨你。正因为你的母亲,令我的娘亲抑郁而终。走时,他甚至没多看一眼,就继续闭关修炼。” “所以,你和我一样,也恨他?”林熠问道:“于是躲入禅堂,再不问世事。” 妇人坐回蒲团,回答道:“错了,我和你不同。而且,事实上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同情他、怜悯他。只有无知的人,才会对他充满莫名其妙的仇恨敌视。” 林熠沉声道:“显然,你已将我归入到这类莫名其妙的人里。但你不明白,至少令堂离去时,能够等得及他来看上最后一眼。而我的娘亲,弥留的双眼只有空白。” 林熠的脑海中,忽然浮现起金城舞和他的母亲。 那位憔悴忧伤的妇人,在床上坚持着最后一缕气息,无声地渴望窗外奇迹的出现。 他醒悟到,其实她并不恨金裂寒,这个魔头不由分说地夺走她的一切,但同时,也掠走她同样冷傲的心。 有时候,林熠已分不明白,究竟自己的内心,有多少已经融入金城舞的影子?不知不觉中,用一个当事人的身分,悄然踏入另一段缠绵二十余年的恩怨情仇中。 “他去了,我知道的。”妇人徐徐道:“只是他太自负、太高傲,所以选择躲在一边,不愿露面。直到看见令堂下葬,他才离开。” “那不是自负,我更愿意把它看作是一种懦弱。”林熠冷冷道:“堂堂的魔宫之主,可以面对千军万马,却不敢再见曾受过自己伤害的爱人一面。” 妇人抬起头,直视林熠,低声道:“别忘了,他毕竟是你父亲!” 林熠默然,安静地坐下。 妇人惆怅地叹息道:“小时候,我很担心你软弱的性格太不像他,会不讨喜欢。好在,你不愧是他唯一的儿子,血脉里流动的,无可否认,依旧是来自于他的傲气与自信。” “我一直很感激你,那时候常背着他来探望我们。”林熠缓和了口吻,说道:“其实娘亲也很想见他,只是恨他不愿低头,所以才一直拒绝他。” 妇人道:“我也谢谢你,能够在这个时候回来。看得出,你的修为已经很高了,却并非源自金牛宫的心法。但无论如何,你肯回来,就说明心里还是放不下他。” “你不担心我回来,是为了和你的丈夫争夺未来的金牛宫宫主宝座?”林熠问道。 “你想听真话么?”妇人缓缓道:“真有这么一天,我会毫不犹豫站在你这一边,希望你能够胜过不为,坐上宫主的位置。” 看到林熠的眼睛里掠过一丝诧异,妇人微笑道:“不要以为我是在背叛自己的丈夫。相反,我认为这样的结局,才是对他真正有好处。你不清楚,不为原本并非是像现在这般,热衷权术与功利,否则当年我也不可能嫁给他。” 林熠问道:“那是什么会使一个人改变那么大?” 妇人道:“开始是为了生存,后来才是名与权。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我的另一个至亲之人。处在这两个本应是最亲近的男人之间,你说我除了避世禅堂,还能够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林熠道:“我听说,逆天宫一战后,他为了修炼魔功,常年闭关将事务交与金裂石处理。后来逐渐察觉到了金裂石的野心,又扶植邓不为与前者钳制对抗,直到形成今天的局面。你,的确做不了任何足以改变结局的事情。” 妇人道:“但是你能,你的出现,可以让原本注定悲惨的结局,产生好的改变。只要你愿意,一定能够做到。所以,请你帮助我,不要让不为和我们的父亲最后拔刀相见,拼到你死我活;不要让我不得不在丈夫与父亲之间作出抉择。” “或许你太悲观了一点。”林熠道:“老爷子似乎早已智珠在握,不需要任何帮助。” 妇人苍白的脸上流露出凄然,轻轻地说道:“但他已不可能活过三个月。” 林熠一震,心中涌起猛烈的惊涛,不自觉地压低声音道:“不可能!” 妇人幽幽道:“这是金牛宫最大的秘密,加上你,目前也只有三个人知道。但事实上,不为和二叔也一定察觉到了什么,才会暗中加紧布置,宣儿的婚事,正是由此而来的产物。幸好,发生意外的劫案,才没有再伤害到一位无辜的少女。” 林熠道:“我懂了,正因如此,他才会那么着急的来见我,甚至开口要我留下来,不要走!” 妇人道:“二十年前逆天宫一战之后,他获取到失落多年的《金典梵章》,开始恃强修炼。起初还没什么,但最近几年,体内积郁的魔意已渐渐克制不住,远远超出了心念能够控制的范围。 “三个月,是魔意决堤反噬最乐观的估计期限,也许还会短上许多。” 林熠问道:“没有别的救治办法么?” “有一个,但等于没有。”妇人回答道:“如果散去所有功力,他可以重新修起。可他宁愿一死,也不可能甘心做一个连宣儿也斗不过的人。” 林熠摇头道:“要是这样,我也救不了他。你告诉我这些,并没有用。” “不,有用。”妇人道:“假如你能继任金牛宫宫主,消除不为和二叔的隐患,他就可以不必再强撑着镇压局势。到时候,或许会听从我们的劝说,散功重修。” “为什么你会选择我,而不是邓不为?”林熠道:“他是你的丈夫。” 妇人缓缓道:“志大才疏会害死一个人。你认为,他真的有能力掌管金牛宫么?” 停顿半晌,没有得到林熠的回答,她继续说道:“是否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故意接近宣儿,获取他的好感?” 林熠回答道:“邓宣很不错,至少将来会比他的父亲强。” 妇人低声道:“答应我,城舞。不管将来发生任何事情,你绝不要伤害宣儿!” 林熠泰然道:“即使你不说,我也不可能那么做。请你放心,大姐,我回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报仇,也不打算把恩怨延续到第三代人的身上。邓宣,会有自己的道路和未来。” 妇人颔首道:“谢谢。我很庆幸,总算还能有你这样一位弟弟。” 可惜她并不清楚,林熠只是假冒的。假如是真的金城舞坐在禅堂里,也许她会失望之至。 有时候,假相反会远远比真实更加美好,却也会在被粉碎的一天,显得越发的残酷与绝望。 林熠默默地离开邓府,邓宣将他送到金阳堡正门外,分手时,邓宣迟疑着问道:“云兄,家母和你究竟聊了些什么,能告诉我么?” 林熠道:“令堂很关心你,所以询问了一些有关我身世来历的事情。其他的,也就没说什么了。” 邓宣心中稍安,点点头道:“云兄别在意,她也只是怕我涉世不深,结交损友而已─当然,云兄坦诚豪爽,绝不会是家母担心的那种人。” 损友虽谈不上,但若说坦诚豪爽,你可也太看得起我了,林熠心里一声苦笑。 邓宣没有注意到林熠的神色变化,附耳兴奋道:“云兄,小弟已将太阴四煞招揽来了。一切准备都已经就绪,就等明天动手。” 林熠道:“好,咱们明早见。”与邓宣挥手作别,返回济世堂。 在门口,就碰到满屋兜圈子的沐知定,见着林熠立即迎上道:“这么晚,你去哪儿逍遥了?金二爷已在客厅里等你半个多时辰了。” 在金阳堡里,敢叫“二爷”的,只能有一个人。林熠暗自叹了口气,不晓得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居然把金牛宫的各路神仙都拜访到了。 他故意露出惊讶的表情,问道:“金二爷,谁是金二爷?他找我作什么?” 沐知定十分配合地道:“还会有谁,当然是金裂石金副宫主。还不赶紧去谢罪!” 林熠走进客厅,一位相貌酷似金裂寒的老者正端坐椅上。只是,他的神色稍稍和蔼一些,满头漆黑的发丝,整齐地梳理成髻,盘在头顶;一双锐目游弋打量林熠,似乎要把他从头到脚剥光了看个透。 林熠垂首避开他的目光,躬身施礼道:“在下拜见金二爷。” 金裂石嘿嘿一笑,说道:“贤侄,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要和老夫演戏么?” 林熠沉默片刻,轻声道:“二叔,对不起,小侄也是迫不得已。” 金裂石道:“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你在这里?呵呵,一个多时辰以前,大哥教人来警告我,管束好自己的孙儿,莫让他们冒犯了你。所以,我特地为了下午的事情来向你道歉。” 又是金裂寒,才半个晚上,就把他彻底卷入金牛宫两大势力的夹缝中,无所遁形。 “这才是一条真正的老狐狸。”林熠心里说道。 他摇摇头,回答道:“二叔这么做,岂不是要折杀小侄?何况,铸忌并不认识小侄,也谈不上冒犯。” “你这么说,就更让老夫汗颜了。”金裂石道:“我已用家法惩戒过那小子,三、五日内,他恐怕连床也下不来。不然,老夫定当抓着他亲自向贤侄领罪。” 这当然是在做姿态给金裂寒看,林熠在他眼里多半还不够格。 金裂石从袖口里取出一只瓷瓶摆到桌上,道:“这是那小子种在贤侄身上的”锁喉寒“解药。和温水吞服,出得一身热汗,毒性便能消除。” 林熠道:“谢谢二叔,不过小侄已经用不着它了。” 金裂石笑道:“也是,忌儿这个蠢材又岂能伤着小侄。不过,他给你的那瓶”醉断肠“能否还给老夫?” 到手的东西再白白吐出去,可不是林熠的风格。他立刻摇头道:“我早把它扔了。” 金裂石哈哈笑道:“丢了就好,这玩意儿是用来对付外人的,哪能用到自家人的身上?就算忌儿不过是想恶作剧一番,吓唬吓唬宣儿,也是不行的。” 两人相视而笑,谁都明白对方皮里阳秋,没说真话。 顿了顿,金裂石道:“贤侄,不是我这个当二叔的责怪你,回来也有几天了,居然不到老夫府上来坐坐,莫非是不想认你二叔?” 林熠道:“二叔事情多,小侄不敢随便打扰。我这次只是回来瞧瞧,并没打算惊动任何人,连老爷子都没去拜访。” 金裂石摇摇头,道:“这就是你不对了。再怎么说,你和大哥也是父子,回到金阳堡哪有不去拜见的道理?若让外头人听到了,那不是要看笑话?” 看到林熠低头不语,他长长一声叹息,苦笑道:“也不怪你,我大哥那副臭脾气,的确谁都受不了。当年,他对你母亲─唉,二十年了,何苦再提?” 不提也提了,林熠心头冷笑,缓缓道:“二叔教训的是。” 金裂石说道:“这次你既然回来了,就别再走啦。明日老夫在府里设宴,替贤侄接风洗尘,你可一定要给我这面子。” 他是想拉拢他,还是准备除去他?或许,这两种可能兼而有之。 林熠婉拒道:“可能不行,明早小侄就要出一次远门,得有几天才能回来。” 金裂石不以为忤,道:“好,这事就等你回来再说。到时候贤侄可别又推托了。” 林熠道:“二叔如此的盛情相邀,小侄怎能辜负?届时一定登门叨扰,就怕你日理万机,难以分身接见小侄。” 金裂石打了个哈哈,道:“日理万机?我现在还理个狗屁的万机。你没听说么,青木宫的那位小公主被人劫持,邓不为居然把这笔帐算到了你二叔头上。大哥听信谗言,让老夫回家自省不得出宫。也好,如今我比任何时候都轻松自在,正可过几天舒心惬意的日子。” 林熠安慰道:“二叔别灰心,俗话说清者自清。会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一天。” 金裂石目光一闪,身躯微微前探,沉声问道:“城舞,你相信这事不是二叔干的?” “当然不可能是你老人家,正主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好端端坐在厅里呢。”林熠心里暗笑,回答道:“二叔,你要对付邓不为,办法多的是,何必要冒险劫持小公主,得罪青木宫?有脑子的人稍想一下,就晓得是栽赃陷害。” 金裂石呵呵笑道:“不愧是我大哥的儿子!说的好,这种偷鸡摸狗的鼠辈伎俩,老夫还不屑为之。可惜,到底是谁想嫁祸给我,到现在还没查出来,这口黑锅,看样子还得多背上一阵子。” 林熠问道:“二叔,你就一点眉目都没有么?” 金裂石道:“我能怎么办?现在被大哥罚在家中闭门思过,想查也不成。不过,那人就别让我抓到狐狸尾巴,否则就有好看的了!” 喝了一口桌上早已冰凉的香茶,金裂石转开话题道:“城舞,你刚才去了邓府?” 林熠实话实说道:“是大姐晓得我回来了,让邓宣找我去见面。” 金裂石叹道:“你大姐也是个可怜人啊,才多大的岁数,就看破红尘,避居禅堂。老夫想起来,心里就酸疼难受。有空,多去陪陪她吧。” 这话似乎很中听,但弦外之音就是在挑拨邓不为的不是。林熠心知肚明,应道:“是,小侄会常去大姐那儿走走。” 金裂石摆摆手,说道:“你去是可以,但要多加小心一点,最好不要落单。” 林熠怔了怔,问道:“二叔,这是为什么?” 金裂石意味深长地道:“你不懂么?在金牛宫里,很可能会有人并不欢迎你回来。” 林熠愣了一会儿,若有所悟深深点头道:“小侄明白了,多谢二叔提醒。” “哪里的话。”金裂石微笑道:“或许老夫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未必真有这个念头。但平时出门小心一些,总不会有错。” 林熠点头称是,金裂石又问道:“听说,邓宣帮你在金石堂谋了份差事?” 林熠道:“邓宣盛情难却,小侄不好推辞,也就答应了下来。” 金裂石不以为然道:“不妥,不妥。你是我大哥唯一的儿子,怎能去做区区一个金带匠师?传了出去,你二叔还用做人么?这样吧,我想个法子,给你先挂个副堂主当当。” 林熠道:“多谢二叔,不过我不想太张扬,暂时就这么干着也挺好。” 金裂石起身道:“很少有年轻人愿意像贤侄这般谨慎,低调处世啦,好,老夫不勉强你。我这就要回去了,你不必送了。” 林熠仍把他送出济世堂,回转身,沐知定跟进来低声道:“上座,这是刚收到的。” 林熠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打开,上面写了两行数字,正是九间堂通用的密码。 略作翻译,林熠问道:““秋水”的情报,可信度有多少?“ 沐知定低垂双目避开纸卷,回答道:“他是邓不为的心腹,一般绝不会有错。” 林熠双手一搓毁去纸卷,徐徐道:“告诉他,想法子弄到邓不为的详细计画。” 沐知定应声退下,林熠站在窗前低低自语道:“这还真是有趣精采的一天─” 第五章 小公主 “今天,一定会是精采有趣的一天!”花纤盈抬头看着远方天际飘浮过的白云,心里快乐地憧憬着。 她像一羽被放飞出笼的小鸟,自由自在行进在通向遥远天边的宽阔大道上,没有甩不掉的尾巴,没有各种各样讨厌的眼神,实在完美不过。 现在,即使再熟悉她的人站在面前,也只会擦肩而过,绝看不出这位俊美的书生,原来是青木宫的小公主?她慢悠悠跨着一头小青驴,摇着一柄折扇,眼里的神光也被琉璃片遮掩,真是有趣极了。 更好玩的是,那位青丘姥姥还给了自己一瓶变音丸,娇嫩的嗓音听起来已略带沙哑粗重,当然,还有伪装的喉结。一切都是那么的尽善尽美,毫无瑕疵。 从一城到另一城,从一山到另一山,她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游荡。 反正随身的盘缠足够她随意挥霍,又何必急着回家自关禁闭呢? 唯一让她不爽的,就是到现在还不晓得,那晚看守自己的青衣人到底是谁,又去了哪儿?每回问起,那些人都莫名其妙地笑一笑,转而言它。 不说就不说,很了不起么?一个傻瓜,哪里值得本小姐动脑左思右想? 算了,不想他了。听说附近有一座紫云山挺好玩,不如去逛一圈。山麓里还有座紫云观,解签很有些名气,也不妨试一试。 没想到,要解签的善男信女有那么多,在老道士的桌案前排起长队。 花纤盈提醒自己:如今已不再是青木宫一呼百应的小公主了,只是个比普通人多几分俊美的书生,所以应该规规矩矩地排队,从最后一个等起。 在她身前,也是一个年轻人,手里攥着刚求来的竹签,目光游离若有所思。花纤盈等得百无聊赖,忍不住粗着嗓子问道:“这位公子,你也是来这儿求签?” 年轻人回头颔首一笑,没有说话。 花纤盈道:“听说紫云观的签很灵?” 年轻书生道:“信则有之,不信则无。是否灵验试一试就知,在下也不好说。” 花纤盈道:“说的也是。能让我瞧瞧你求的签么?” 年轻书生无可无不可,把手里的竹签递了过去。 花纤盈轻声念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鹿死谁手,犹未可知。”这乱七八糟说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年轻书生摇头道:“我要是能明白,也就不用排队等解签了。” 花纤盈把竹签还给了他,笑道:“我明白了,你是在和人争什么东西。” 年轻书生不置可否,回过头去,若有若无地声音低低道:“他可不是东西。” 等轮到他时,老道士接过竹签抬头问道:“这位公子想从签中问些什么?” 年轻书生轻声道:“问人。想知道他如今人在何方,是生是死?” 花纤盈心中恍然,正想听听老道士怎样应答,对面低垂的帷幕中,响起一人苍老的声音,徐徐说道:“妖狐,这回看你还能往哪里逃?”一名羽冠道士缓步走出,目露寒光凝视年轻书生,身后四名弟子扇形散开,隐隐将他包围在正中。 年轻书生脸上的温文尔雅瞬息不见,挺直身躯对视羽冠道士,冷冷道:“阁下是神霄五老中的哪一位?” 羽冠道士不动声色,回答道:“贫道飞云。” 年轻书生深吸一口气,说道:“飞云道长,能不能等道长解完这支签再动手?” 飞云道长沉声道:“请!”朝左移了两步,迫近到年轻书生的身侧。 一名中年道士高声向殿内求签的善男信女喝道:“神霄派在此替天行道,捉拿千年妖狐,请诸位立刻退出殿外,以免误伤!” 大殿里顿时大呼小叫乱作一团,惊慌失措的人群顷刻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桌案前站着的几个人。 中年道士瞥了眼兀自伫立不动的花纤盈,皱眉道:“这位公子,你没听见贫道刚才说的话么?” 花纤盈撇撇小嘴,道:“我耳朵没聋。”她本是娇生惯养的青木宫小公主,什么时候敢有人像赶鸭子一样,把自己逐出大殿去,何况,从没人教她要听从什么神霄派的号令。 中年道士不耐道:“那你还待在这里作什么,还不赶紧离开!” 花纤盈道:“你不长眼睛么,没瞧见本公子在等着解签?” 中年道士气道:“好啊,敢情又是一个找茬的。说不定你与这妖狐也是同伙!” 花纤盈道:“我不认识什么妖狐妖道,我只是来求签的。你们要抓人,不关本公子的事,可别耽误我解签!” 飞云真人拂尘一扫,拦住那名中年道士,说道:“不要节外生枝,随他去吧。” 花纤盈得意洋洋,朝对方扮了个鬼脸,中年道士气得七窍生烟,偏又无可奈何。 此时年轻书生已解完灵签,迈步走到大殿中央,自背后抽出一柄仙剑道:“来吧!” 飞云真人望了桌案后的老道一眼,稽首道:“道长,敝派在此捉拿千年妖狐,若有冒犯贵观之处,尚请宽宥。” 老道眼皮不抬,淡淡道:“小心些,莫要打碎了殿中的三清神像。” 飞云真人点头道:“是。” 一挥手,身旁的中年道士应声而出,掣剑指向年轻书生喝道:“妖狐,赶快束手就擒,免得多受皮肉之苦!” 年轻书生蔑然道:“废话什么!”仙剑镝鸣一振,抢先出手挑向中年道士咽喉。 这年轻的书生,正是黎仙子改扮。 她获准离开合谷川后,并没有返回雾灵山脉,而是浪迹天涯寻访林熠的下落。她给自己的理由有两个:算帐、归还流风神珠。 但不知哪里露出了风声,几天前被神霄派的弟子悄悄缀上,甩脱不得。终于在紫云观狭路相逢,拔剑相向。 激战十五、六招,黎仙子手心扬出一蓬精光,中年道士蓦然一声大喊,撒剑捂面仰天摔倒。殷红的鲜血从手指缝隙间汩汩流出,扭曲身躯痛苦呻吟。 飞云真人怒喝道:“妖狐,竟敢用无颜神针暗箭伤人,贫道更加不能饶你!” 一名道士扶起受伤倒地的同门敷药救治,另两个神霄派俗家弟子掠身出剑,左右夹攻。 黎仙子奋力招架,冷声笑道:“就算本姑娘不伤他,你们就饶得了我么?” 忽听那名道士惊叫道:“师父,三师兄中毒昏过去了!” 飞云真人一凛,拂尘“啪啪”脆响飞扫中年道士胸口,先用真气替他锁住经脉,阻滞毒气攻心,扬声道:“妖狐,快拿解药来!” 黎仙子咯咯娇笑,说道:“解药本姑娘确实有,可就算拿去喂狗也不会给你!” 飞云真人见心爱的弟子满面紫气,血肉淋漓,昏迷中仍旧忍不住低声呻吟,心头怒火终于压抑不住,出尘仙剑铿然出鞘,划出一溜弧光射向黎仙子咽喉,冷喝道:“解药拿来!” 黎仙子以一敌二已经吃力无比,飞云真人含怒出手,更加令她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好不容易勉强又周旋了五、六个回合。 黎仙子心里暗恨,要不是为了那个十足的害人精,自己早该回转雾灵山脉,又怎么会被眼前这几个臭道士缠上?自己拼着性命不顾一切地找他,可那个人心中却未必还会记着她,也许早已忘了她这位“仙子师父”。她神思恍惚,玄机百变剑法中的精妙变化,也就更加的发挥不出来。 洁白的贝齿紧紧咬住红唇,芳心深处却突然想到:“我要是死在这里,他会为我伤心流泪么?哼!那个傻瓜没心没肺,知道了最多是奇怪地问上一句:“黎仙子是谁?”我却偏偏那样记着他,念着他,真是没志气!“ “嗤!”飞云真人一剑穿过黎仙子头上戴着的文士方巾,黑发瀑布般惊心动魄洒落而下,像抖动的亮丽波浪,直坠到堪可盈盈一握的腰肢后。 大殿里忽然劈劈啪啪响起一阵清脆的掌声,花纤盈拍着小手轻笑道:“神霄派名不虚传,对付一个孤身弱女子,居然也要飞云真人率着一干弟子亲自出马。本公子这次没白来紫云观,能看到这么一出精采好戏,实在大开眼界!” 飞云真人脸上火热,一名俗家弟子没好气地答道:“你没看见这妖狐暗箭伤人在先,要置我三师弟于死地么?如此心狠手辣的妖孽,本门当然要除魔卫道,诛之后快!” 他是飞云真人的二弟子魏尘锋,明白师父名高声重,不能和一个来历不明的年轻后辈斗嘴争论,于是跳出来代劳。 花纤盈道:“本公子又不是瞎子,明明是你们先动手抓人家,还不准别人自保么?” 魏尘锋怒道:“你是哪儿来的?居然要为妖狐说话,分明也是个魔道败类!” 花纤盈正看神霄派的人不顺眼,又发现受围攻的年轻人,其实是个年轻的少女,不禁多出几分义愤。 她一声娇叱,道:“你说对了。本公子这个魔道败类,正想会会你这个正道英豪!”玉腕疾振,从隐藏在袖衣里的朱鞘中,拔出一柄一尺八寸长的紫色短剑,刺向魏尘锋的胸膛。 她年纪虽然幼小,却是青木宫上下倾心打造培育的一朵奇葩。上回之所以被擒,完全是因为漫无心机,中了藕荷的暗算。 “叮!”两剑交击,魏尘锋身躯微微一晃,刚想变招还手,孰料紫色短剑的缝中亮起一缕奇异的青色光芒,像一条竹叶青迅速缠上魏尘锋的仙剑,顺着剑刃向他右手激射,发出“丝丝”的轻响声。 魏尘锋愣了愣,他从未见过这样稀奇古怪的魔刃,一时不晓得该怎样处理。耳中听见飞云真人短促而惊异的声音喝道:“快撒手撤剑!” 在话音传到的同时,那束青色光芒已经延伸到剑柄,“砰”的迸射成五缕,宛如犀利的匕首刺入魏尘锋指尖。 一股冰寒的麻木感觉油然而起,他的经脉里如同有水银在流动,一寸寸涌向掌心。所过之处,肌肤一片铁青,失去知觉,手指似乎叛变了它的主人,再不听使唤。 “啪!”飞云真人的拂尘重重抽击,卷起魏尘锋的仙剑远远甩出,“哆”地钉进大殿顶上高悬的横梁,剧烈颤动着嗡嗡低鸣。 魏尘锋一甩手,惊叫道:“师父,我中毒了!” 飞云真人低哼道:“这不是毒,而是‘食心青丝盏’。立刻坐到一边,运气迫出!” 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收手,花纤盈叫道:“这位姐姐不要害怕,我来帮你!” 黎仙子趁机喘息调息,诧异地望了他一眼,不明白这个活跃的年轻书生,为什么要冒着得罪神霄派的危险,出手援助自己,当下含笑点头表示感谢。 飞云真人的目光落在紫色短剑上,平静道:““姹紫青烟”,你是花老魔的什么人?“ 花纤盈催动姹紫青烟剑中暗藏的‘食心青丝盏’小试牛刀,一个照面就迫退了飞云真人的二弟子,心里得意,笑盈盈道:“牛鼻子老道好没教养,张口妖狐闭口老魔的,人家没名字么?” 飞云真人被一个年轻人屡次抢白挖苦,脸上渐渐罩起一层青霜,再次喝问道:“花千叠和你究竟是什么关系?” 花纤盈耸耸鼻子,讥笑道:“我凭什么要告诉你?偏不说,气死你!” 飞云真人动了真怒,冷然道:“说不说都一样。你既然无故伤了贫道弟子,那就和妖狐一起留下来吧!”出尘仙剑施展风起云落十九剑,光芒如电、剑气如虹,将花纤盈和黎仙子一同卷了进去。 花纤盈初生之犊,以为徒弟不过尔尔,师父也不见得高明多少,挥动姹紫青烟故技重演,催出一束食心青丝盏,攻向出尘仙剑。 飞云真人脸上神光乍闪,运起“奇正八法”的神霄派至高心诀,口中低喝一声“咄”,浩荡真气勃然迸发,把食心青丝盏震的支离破碎,幻灭无影。 花纤盈气血翻涌,“哎哟”娇吟,身躯踉跄倒退。 黎仙子见势不妙,急呼道:“小心!”多情仙剑幻舞光花,虚点飞云真人身前要害。 飞云真人用左手拂尘轻松荡开仙剑,揉身欺近黎仙子,飞足点向她腰眼。 黎仙子身形横移,眼前寒光闪烁,出尘仙剑后发先至已经攻到。 她招式用老来不及横剑招架,咬牙脱手射出一把无颜神针,以命换命,死中求生。 飞云真人手腕抖动,“叮叮叮叮─”连声轻响,仙剑卷起一蓬漩涡状的光澜,将无颜神针尽数弹飞。 花纤盈娇喝拧身再上,右手姹紫青烟,左手燃木神爪,掩袭飞云真人右侧。 另一名俗家弟子乘势出手,缠上黎仙子,翻翻滚滚斗得难解难分。 七、八个回合之后,花纤盈守多攻少,步步后退。 飞云真人见她手持姹紫青烟,绝非普通的青木宫弟子,于是剑上留了三分余地。招式尽管急迫如骤雨狂风,却都点到而止,口中逼问道:“说,你到底是谁?” 花纤盈娇喘细细,啐道:“臭老牛鼻子以大欺小,算什么本事?总有一天,本小─公子要率领青木宫的三木七花杀上神霄山,灭了你们这群杂毛老道!” 飞云真人冷哼道:“小小年纪口气不小,可惜你未必能等到那天!”拂尘卷住姹紫青烟一振一抖,将它应声震飞。 花纤盈跌跌撞撞倒退数步,娇声惊呼仰头望向自己的魔刃。 这一下门户洞开,犯了兵家大忌。飞云真人正要近身探手擒拿,猛然警兆一起,头顶掠过一道蓝色身影,伸手稳稳抓住姹紫青烟飘然落到花纤盈身旁。 花纤盈一怔,叫道:“喂,你干么拿我的姹紫青烟,快还给本公子!” 那人微微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居然真的将姹紫青烟递还花纤盈,说道:“这回可要拿稳了。” 花纤盈这才定睛仔细打量来人,惊讶的发现,对方竟是个二十岁出头的英俊青年,神情温和从容,嘴唇棱角分明微含笑意,一双清澈的目光也正望着自己。 花纤盈的芳心莫名一跳,接过姹紫青烟低声道:“谢谢你。”心底暗骂自己丢脸。 飞云真人喝止还在和黎仙子缠斗的门下弟子,眼睛紧盯蓝衣青年,缓声说道:“楚少岛主,别来无恙。” 花纤盈“啊”地低呼,没料到帮自己取回姹紫青烟的,竟是不夜岛少岛主楚凌宇。 听说,这个家伙可是正道精英中的精英,和自己这个出身青木宫的小公主,可天生就是死对头。 他竟会帮自己?花纤盈暗暗一哼,想起了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故事。 只是身旁的这只黄鼠狼看上去,非但一点也不恶心讨厌,相反还挺顺眼。更重要的,自己是堂堂正正的小公主,可不是什么鸡啊鸭的。 楚凌宇抱拳礼道:“晚辈给道长和诸位师兄请安。适才唐突出手,请道长海涵。” 飞云真人道:“楚少岛主,你来得正好。那妖狐黎仙子和青木宫的妖孽俱都在此,你我合力先把他们拿下再说。” 楚凌宇摇摇头,道:“道长,请你高抬贵手放过她们。晚辈在此谢过了。” 飞云真人眉宇一耸,惊异道:“什么,你要贫道放过他们?” 楚凌宇沉声道:“是,请道长多包涵。” 飞云真人沉吟问道:“楚少岛主,你能不能给贫道一个合理的解释?” 楚凌宇苦笑道:“这个……晚辈也是受人所托。” 飞云真人追问道:“受人之托?有谁能让楚少岛主襄助效力,贫道可否知道?” 楚凌宇摇头道:“对不起,这个晚辈无法奉告。” “楚少岛主,你是名门俊彦,令尊与贫道亦属故交,按理你既然开口求情,贫道就该收手相让─”飞云真人徐徐回答道:“但是这两人的身分非同小可,尤其是黎妖狐关系到正魔两道的气数消长,只怕贫道难以从命。” 楚凌宇道:“道长指的可是那卷《云篆天策》?近来已传出消息,此宝早已不在黎仙子身上。贵派即使把她拿下,也不可能问出什么。” 飞云真人冷冷道:“那倒未必。楚少岛主,莫非你心里打的也是这个主意?” 楚凌宇肃容道:“晚辈绝无此念。道长,请高抬贵手!” 飞云真人嘿嘿低笑,说道:“如果贫道不答应少岛主的请求,又会如何?” 楚凌宇没有直接回答,躬身第二次施礼道:“请道长成全!” 飞云真人怒哼道:“楚凌宇,难不成你真想强出头,要替这两个魔道妖孽开脱?别忘了,你可是不夜岛的少岛主,莫要辜负令尊的期望!” 楚凌宇忽然体察到那一天林熠怀抱容若蝶,与自己不屈对峙时的心情。 他有十足的理由,不能让飞云真人出手对付花纤盈和黎仙子,但是这理由偏偏不能说出口,打碎牙齿和着血也只能往肚子里咽,面对着同道的误解与愤怒,无奈却又坚毅。 他无声相对,却已是最清楚的回答。 大殿里,压抑紧张的空气仿佛静固,于是没有了风,呼一口气,感受到的尽是敌意。 静,浓缩了时间和距离,两个正道高手沉默着对立。彼此从对方的眼神里,找到坚决与执着。 “别再打啦!”一把苍老颤巍巍的声音,打碎大殿的沉寂,徐徐说道:“再打,三清神像就全都要塌了。”那个解签的老道一直眯缝着眼端坐着,此时从桌案后慢悠悠地起身,蹒跚走过花纤盈等人的身前,吃力地爬上神像基座。 刚才的一番激战,泥塑的三清神像上裂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缝隙,不住有尘土沙沙洒落。 老道叹息摇头道:“罪过,真是罪过─”右手轻轻抚摸过神像,满脸的痛惜与无奈。 花纤盈突然睁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注视着老道那只枯干蜡黄的右手。 在他抚过的地方,周围开裂的缝隙竟无声无息地重新融合。 隐约地,可以看到他的掌心里,有一团小小的金色光丸闪烁,像是强力的黏合剂,把破损的裂纹一一修复。 震惊的,远不只花纤盈一个人。飞云真人怔怔望着老道,蓦然失声叫道:“老道长,你、您是─” 老道回过头,向他淡淡一笑,干瘪落拓的脸庞上,所有的皱纹如涟漪一般绽开。 他擦了擦手上的粉尘,截断飞云真人的话语质问道:“你答应过我,不能损坏神像,可它现在还是裂开了。你说该怎么办?” 飞云真人不晓得自己脸上的表情,是在笑还是在哭,回答道:“贫道这就告退。” 老道晃晃脑袋,道:“不行,你还没赔我毁损三清神像的钱,哪那么容易出门?” 飞云真人好像呆住了,半晌才想起来问道:“请问道长,要赔多少?” 老道望望泥像,喃喃道:“这么修一修,再涂上一层泥彩,怎么也要十两银子。” 飞云真人如释重负,立刻道:“贫道这就奉上。”取出一张银票,双手托着恭恭敬敬走到老道跟前。 老道接过银票扫了眼,叹道:“一百两,还是你们神霄宫家大业大,咱们小小一座紫云观,拍马也赶不上啊。” 飞云真人苦笑道:“老道长说笑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情,贫道告辞了。” 老道小心翼翼藏起银票,说道:“走吧,敝观业小,也不敢留真人在此。”说着费劲地爬下基座,不再理睬众人,晃晃悠悠向后殿步去。 飞云真人直等老道背影消失,才率着弟子退出大殿,丢下花纤盈与黎仙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愣住了。 第六章 刺杀 老半天,花纤盈才想起,身边还有一个英俊的黄鼠狼默不作声地站着,瞥他一眼道:“喂,楚少侠,那些牛鼻子都走了,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楚凌宇道:“他们只是退出紫云观,未必就会真的走远。假如你现在出门,很可能会赶得上今晚神霄宫的素斋。” 黎仙子又望了望老道走入的后殿,问道:“这个老道是什么人,居然能把神霄五老之一的飞云真人,赶出紫云观?” 没有人回答她。大殿里静悄悄的,楚凌宇看着三清神像出神,仿佛是在想什么。 耳听花纤盈唤道:“喂!听你的口气,好像本公子这一辈子都不能走出紫云观了?” 楚凌宇微笑道:“天黑以后,我们就有办法避开飞云道长的监视,离开紫云观。” “我们?”花纤盈眨巴着大眼睛问道:“为什么是我们?” 楚凌宇道:“如果你不想在下跟着也没关系,我不现身就是了。” 花纤盈打量着楚凌宇,奇怪道:“你会变那个讨厌的隐身戏法?不对不对……那傻瓜比你高。那你要跟着本公子到什么时候?” 如此跳跃性的思维及提问方式,使楚凌宇对自己这份任务的艰钜性,有了初步的认识,但他仍然平心静气地答道:“等你回到青木宫,自然有家人照料,楚某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花纤盈哼道:“要是本公子一辈子不回去呢?你难道也会跟着我一辈子?” 楚凌宇笑而不答。 花纤盈一跺脚道:“见鬼,是哪个混帐王八蛋的主意,让你像个吊靴鬼似的缠着本公子不放?” 楚凌宇苦笑道:“你说的一点也不错,这的确是个混帐又见鬼的主意。但楚某既然答应了,就不能食言,又有什么办法呢?” 花纤盈沉默了一会儿,问道:“真的有人托你跟着本公子?是来保护我的安全么?” 楚凌宇坦然道:“除此之外,你还能想到有什么更加合理的解释么?” 花纤盈居然叹了口气,嘀咕道:“奇怪了,除了青木宫的人,我谁都不认识,有谁会托你楚少侠来做本公子的保镖?” 忽然心头一动,暗暗惊疑道:“莫非是他们?”可一转念,又觉得青丘姥姥等人神秘诡异,似乎和名门正派也搭不上什么边。不然,又会是谁呢? 黎仙子踌躇道:“楚公子,你交游广阔,我想和你打听一个人,不晓得你是否知晓他现在何处?” 楚凌宇已猜到了八、九分,摇头道:“假如仙子想问的是林熠,楚某也难以回答。自从上个月昆吾山鉴月殿遇变之后,在下再也没有听到任何有关他的消息。” 黎仙子低头不语,楚凌宇劝解道:“仙子还是早日回返雾灵山脉吧。今天的事情,要不是楚某凑巧撞上,后果不堪设想。林兄的下落我会继续多方打探,一旦得到确凿的消息,就会立刻通知仙子。” 黎仙子微笑道:“不行,我借了人家的东西,怎能不还呢?再说,我跟他之间还有一笔帐要算。” 如果林熠已经不在了呢?否则以他的性格,又怎么会整整一个多月悄无声息? 这个问题,楚凌宇终于没有说出来,甚至连他触及时,心底亦是一阵莫名的悸动。因为,这对眼前笑语盈盈的黎仙子而言,无疑是残忍和令人窒息的。 花纤盈似乎想通了,尽量将沙哑的嗓音转换轻柔,问道:“楚少侠,你是说不管我到哪里去,你都会跟在身后,保护本公子的安全,对不对?” 透过花纤盈狡黠的目光,楚凌宇隐隐感觉到阴谋的气息,但还是回答道:“是。” “很好。”花纤盈拍手道:“本公子要去一次金牛宫,就带你一起去吧!” 楚凌宇一怔,问道:“金牛宫?” “没错,金牛宫!本公子也要找人算帐!”花纤盈笑得更甜,像一只投机成功的小狐狸,说道:“我原本害怕进去了就会出不来。可如今有了你,天字第一号的大保镖,还担心什么?” 楚凌宇的一个头,顿时变得比三个头还要大,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想找谁算帐?” 花纤盈道:“这个你不用管,总之乖乖地跟着本公子,别让我受人欺负就是了。” 楚凌宇的头皮也开始发麻了,说道:“对不起,我接受的委托里,可没陪着你到金牛宫胡闹这一项。” 花纤盈忿忿道:“怎么胡闹了?准金裂石请人绑架我,就不准我找他算帐了?” 黎仙子这才明白过来,走上前去拉住花纤盈的小手道:“我说谁那么好心仗义助人,又生得如此的俊美,原来是青木宫的小公主!” 花纤盈向她眨眨眼嘻嘻一笑,算是双方真正认识,正式打过招呼了。 楚凌宇道:“你想找金裂石算帐,自可通过令祖父花千叠出面,何必自己去冒险?” 花纤盈不假思索拒绝道:“不行,我一回家,他们一定又要逼我嫁给邓宣那个臭小子,今后就再也出不来啦。” “可你到了金牛宫表明身分,金裂寒和邓不为同样也不会再放你走。”楚凌宇耐心劝说,试图让这个固执的粗线条少女,放弃她的冲动决定。 花纤盈娇笑道:“所以我才会带你一起去呀,不然要你跟着干什么?” 楚凌宇彻底失语,也彻底体验到了“艰钜”两个字的涵义。 真不晓得,仙盟为何要给自己下达这么一项要命的差事,他宁可独自一人,冲进金牛宫去找金裂寒决斗,也不愿不明不白,做了这位千金小丫头的护花使者。 花纤盈偏着小脑袋,接着道:“要是你不敢去,也不要紧。本小姐就孤身闯金阳堡,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反正和你也没什么关系。” 没关系么?楚凌宇心里发苦,问道:“要是我和你去了金牛宫,黎仙子怎么办?” 花纤盈得意道:“早料到你会用黎姐姐做挡箭牌。哼,这岂能难倒本小姐?咱们请黎姐姐一起去金牛宫转上一圈,不就成了?” 楚凌宇看着花纤盈巧笑嫣然的小脸有点发呆,望向黎仙子。黎仙子静静道:“好妹子,我去不了。” 花纤盈笑容微敛,转瞬笑得更灿烂更甜蜜,道:“黎姐姐,你在找人对不对?我记得刚才你求的灵签上,写的好像是‘精诚所致,金石为开。’说不定,这句谶语就和金牛宫有关。你想找的人,很可能就在金阳堡呢?” 这只是她怂恿黎仙子同行的鬼话,然而听在黎仙子耳中,却是宁可信其有。思忖半晌,点点头道:“也好,我和你们一起去金牛宫。不管怎样,兴许还能帮妹子一点小忙。” 花纤盈拍手雀跃道:“楚少侠,你这会儿还有什么话好说?” 楚凌宇望着黎仙子,替林熠又是难过,又是高兴。 纵然是昆吾派的叛逆,林熠又怎么可能投身到金牛宫去?对于黎仙子而言,花纤盈的话,更像是黑暗中一丝美丽的幻影,但即便只是万分之一的希望,却是一线光亮。 人,因为希望而快乐,所以,又何必去理会未来是否会遭受打击,幻影破灭,心情悒郁? 黎仙子已经拉着花纤盈的小手往殿外走去,内心深处默默念道:“臭小子,你可千万别做短命鬼─”“哈啾!”林熠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喃喃自语道:“是谁在诅咒本公子,最近我好像没得罪过什么人吧?” 他刚赴过金裂石的夜宴走出金阳堡,如今的身分已是人尽皆知。 邓宣当然也不例外,而且是林熠亲口告诉他的。 这位金牛宫的孙少爷,愣了足足半盏茶时间,然后说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以后我该称呼你舅舅还是云兄?” 都是金裂寒害的啊,林熠心里在叹气。现在,明火执仗地对付自己倒还未必,但背地里打算出阴手的人一定不会少。 这个世界充满矛盾。金裂寒越是不允许任何人动自己,就越会引来不安和敌视的眼神,所以,今后一段日子注定不再逍遥。 时近半夜,街上的店铺早已经关门,空荡荡的路面上看不到一个行人,只有林熠悠哉游哉的独步而行。 十九张爆蜂弩,这就是辛苦了四日四夜的成果。 其中有一张六十四连发的爆蜂弩,如今正藏在他的袖口里。谁是尝到它滋味的第一人呢? 有了青丘姥姥的协助,仿佛所有的工作都会变得简单,除了一件事让林熠觉得痛苦─先前与青丘姥姥每日只许饮一斤的约定。 就算今晚至金裂石的府中赴宴,他也只能强忍着浅尝即止,一斤酒实在是不够润肠子的。 可谁能断定,这个时候,青丘姥姥不会悄悄潜伏在某个角落里监视着自己,是否遵守承诺?她的“灵魄闪遁”比起秘虚袈裟,似乎更胜一筹。 邓宣也装备了一把四十九连发的爆蜂弩,不过以他现在的修为,能够射出半数的弩箭就很可观了。 另外的十六把,配给了太阴四煞和他们精挑细选出的手下,一支充满破坏力的魔弩卫队已卓然成形。 最后一把六十四连发爆蜂弩,它的主人自然是青丘姥姥,毕竟皇帝不差饿兵,不能教人家白白辛苦一回。 此时,两个摇摇晃晃的酒鬼,突然从小巷里钻出来,扶醉狂歌打破了小镇的静谧。 一定喝了不少酒吧,林熠忽然有些羡慕他们。想起从前某个盛夏的夜晚,他和罗禹偷偷溜下昆吾山痛饮,也是这样肩搂肩,走着弯弯曲曲的“之”字形回山。 然而当那两个人走近到林熠面前,他心头却突然强烈地觉察到不对劲。 他是一个正宗的酒徒,对任何酒醉的模样都再熟悉不过,而那两个酒鬼,虚浮着脚步分明是在装醉。 一转念间,两名酒鬼醉意全消,已然出手。 一蓬浓烈的蓝烟在林熠面前爆裂,丝丝带响的气流,掩饰着两柄青铜刺划破空气撕裂出的锐利声响,在街道上狂卷。 林熠的灵觉竟被蓝烟封闭,无法探知对方的踪迹,护体真气一阵刺痛的波动,青铜刺一左一右已插到胸前。 他立掌如刀挥手斩下,“吭吭”两记脆响劈中青铜刺。 几乎是在同时,林熠的身躯宛如一条柔软的柳枝向后倒折,然而锋利的青铜刺尖仍然挑破了他的青衫,刺入肌肉中。 胸口没有疼痛的感觉,骤然的却是一麻,对方的青铜刺上显然喂制了剧毒。 林熠低哼,太炎真气封锁伤口周围的经脉,将毒素包裹在狭小的空间里凝炼成丸,却没有时间将它们迫出体外。浓紫色的血从伤口渗出,染湿衣襟。 两名刺客各自嘿了一声,显然林熠雄浑的掌力反挫,也让他们吃亏不小。 林熠抽身侧转,青铜刺如同附骨之蛆近身纠缠,一左一右的联手围攻之术天衣无缝。 他凌空一个翻转倒飞三丈,再次躲过对方的攻击。身形飘落时,心里却猛然升起一股清晰的危险感觉,来自脚下。 “砰─”平滑的青石条突然崩裂,从地下毫无征兆地刺出一柄银枪,插向林熠小腹。 深蓝色的浓烟遮掩了一切,只有耀眼的银色枪头破空镝鸣,追魂锁魄。 林熠吐气扬声,施展奇遁身法,将修长的身躯不可思议地紧贴上枪杆,右足向下疾坠,点向地下那名刺客的头顶。 “呼─”刺客像一头大鸟,从碎裂的地表掠出,盘旋高空,一丈八尺的银枪,舞动出无数眩目的光花罩向林熠。 前方刺客的两名同伴追蹑而至,展开绝杀。 冗长的叙述过程,只在林熠一呼一吸间度过,快得让人来不及思考。 但对林熠来说,迫使第三名刺客腾身变招的瞬息空间,已足够让他完成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他的右手一振,心宁仙剑从腰带中龙吟掠起,银白色的剑光颤动怒鸣,在万千幻化的枪头中,准确无比地寻找到真身,一剑劈落。 “哢嚓!”清脆悦耳的金石响鸣,犀利的枪头像瓷器般脆生生一断两截。 执枪刺客的眼里,流露出难以置信的惊骇,不敢相信自己千锤百炼的银枪,在林熠一剑之下,竟这样轻易地被劈断。 心宁仙剑弯曲的剑身陡然怒弹,剑尖化作一点银星,点向刺客眉心。 执枪刺客低吼翻身闪避,从胸口到小腹的黑衣,依旧被无形的剑气划开一道细线,鲜血随之迸现。 “砰砰”两脚,林熠双足震开两柄青铜刺,气定神闲地飘落回地面。 三名刺客并肩站立,稍淡的烟雾里,透出六只惊讶却充满杀机的冷厉眼眸,低沉的喘息声,回荡在骤然寂静的街道上空。 林熠运气迫出毒血,目光锁定对方道:“说吧,是谁派你们来的?”交手至今,他第一次有机会说话,是个问句。 执枪刺客眼中掠过一丝讥嘲,沙哑道:“阁下以为我们会说出来么?” “不说也没关系。”林熠不以为意回答道:“反正逃不出金牛宫里那几个人。” 执枪刺客扔下枪杆,从腰间抽出一对青铜刺,嘿道:“你想套我们的话?” 林熠摇头道:“我没那么笨。你们三个还打不打?天晚了,小弟想回家睡觉了。” 似乎回家睡觉不是个好的提议,对方的回答,是又一轮惊涛骇浪般的围攻。 林熠叹了口气道:“我真是个苦命的孩子,连觉也没得睡。”身形一闪一侧,避开对方的攻招,欺身到一名黑衣刺客的背后。 那名黑衣刺客大吃一惊,不及回身,反手用青铜刺挑向林熠,好延缓时间等待同伴的救援。 林熠左手探出,一式“手到擒来”贴住青铜刺冰凉的锥身,朝前一滑,手指已搭在黑衣刺客右腕脉门上。 真气轻吐,黑衣刺客大叫一声仰面飞跌,被震昏在地。 这个时候,他另两名同伴才转身赶到,怒声呼喝出手。 林熠右手一划,心宁仙剑银光吞吐,“哢嚓”一声,又截断第二名刺客手中的青铜刺,眨眼间,就只剩下那名执枪刺客的手里,还稳稳握着两柄青铜刺,却已攻不出来。 执枪刺客摆动双刺虚晃挑向林熠,口中低喝道:“退!” 身边的黑衣刺客抛下半截青铜刺,嘴角溢血退身抱起昏迷的同伴,往街道旁的屋顶掠走。 林熠挡开执枪刺客的双刺,并不追击,微笑道:“你倒很够义气。” 执枪刺客低低冷笑,一蓬蓝烟旋即绽开,将他的身影笼罩。 一道五彩光束亮起,透过弥漫浓烟缠上执枪刺客的后腰,顿时将他捆得结结实实。 执枪刺客暴喝回手,用青铜刺切向身后那道柔软如绵、细长如丝的绚光缎带。“砰”的一声,缎带强劲反弹,险些将他的青铜刺震飞,林熠的声音传来道:“没用的。” 执枪刺客浑身一麻,经脉竟被五彩缎带中渗入的一股奇异力量封印,真气涣散游离,再使不出丝毫劲道。他的身躯不由自主飞转向林熠,在对方身前扑通摔落。 执枪刺客像条死鱼躺倒在地上,喘息道:“这是什么东西?” 林熠微笑道:“不认识么?姑娘家的裹脚布,很多地方都能买到。” 执枪刺客哼了声,林熠松开他,五彩缎带缩入袖口不见,悠然道:“奇怪,折腾了这么久,为什么还没人来?你现在是否可以告诉我,谁派你们来的?” 执枪刺客眼睛一闭,扭头不理,忽然若有所觉,听到林熠的声音从街道那一头远远传来,说道:“好吧,你不说,我不问,回去睡觉。” 执枪刺客惊诧的睁开眼,看见林熠的背影缓缓消失在街道拐角,竟真的走了。 他茫然站起身,突然身后响起“砰砰”两声,似有什么东西重重坠落。 悚然回首,冰凉如水的青石地面上,横倒着两具睁大惊恐双眼的尸体,正是他的两名同伴。 一道身影出现在街道尽头,静默地看着他。 执枪刺客心一颤,单膝跪地沉声道:“主人!” 那人漠然道:“任务已经失败,你为什么还活着?” 执枪刺客深吸一口气,回答道:“属下没有向他吐露半个字,请主人明鉴。” “自己了断吧。”那人徐徐说道:“不必担心,你的后事我会好好安排。” 执枪刺客嘶声道:“主人,这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属下没能把他杀死?” 那人冷冷道:“你的任务注定不可能成功,我需要的只是你死。时间不多了,是否要我亲自送你上路?” 执枪刺客一震,惨然笑道:“也许,我不该……”嘴角缓缓逸出一丝黑血,身躯晃了晃,颓然栽倒在青石地上。 那人的目光扫过执枪刺客的尸体,仿佛是在确认他是否真的自尽。 轻轻地,抬起头望向林熠消失的拐角,幽幽说道:“为了你,又是三条人命。云城舞,你可别让我失望啊─”伴随一阵冷风,身影退淡进凄迷的夜色中。 三名蒙面人死于街头的消息,随着第二天早晨的清风,飞快的传遍小镇,仿佛是一锅加了太多调料的汤,每个人都从中品出各自不同的滋味。 林熠和沐知定也在讨论,林熠问道:“你说,是谁会下手杀了他们?” 沐知定显然已经知道昨晚林熠遇刺的事情,回答道:“或许他们是害怕上座追杀下去,所以杀人灭口,来个一了百了吧?” 林熠摇摇头,用热毛巾敷住脸说道:“查一下,昨晚那个时候,金裂寒、金裂石和邓不为有谁不在家?” 沐知定一愣,道:“上座,您怀疑是他们之中,有一个人亲自出手杀死了三名刺客?” 林熠冷笑道:“除了他们的主子亲自露面,我不相信有谁能逼那个刺客服毒自杀。” 沐知定恍然道:“是,属下明白了。我这就通知下去,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林熠把敷冷的毛巾丢进洗脸盆,叹了口气道:“这三个刺客死得真是不值得。” 沐知定问道:“上座,是否要请纤尘禅院派人暗中保护您的安全?” 林熠微笑道:“沐掌柜,你当他们真想杀死我么?那三名刺客修为虽然不错,可再笨的人,也晓得不可能杀得了我。这么做,不过是想让我产生猜忌罢了。” 沐知定讪讪笑道:“属下一心关切上座的安危,却疏忽了这个问题。只是他们没有露出一点端倪,又会要上座去怀疑谁呢?” 林熠淡淡道:“谁都可以,也许是有人存心想把这一潭水搅浑,让我一脚踏进去。” 这时门外一名伙计的声音道:“掌柜,刚才有人给云公子送来一坛好酒。” 沐知定看了眼林熠,道:“拿进来!” 伙计走进屋子,把酒坛放到桌上,垂手说道:“还有一封信,说是请云公子亲自过目。” 林熠拿过信笺目光扫过,上面用工整的字迹写道:“奉上美酒一坛,特为公子压惊。” 他拍开封泥,鼻子闻了闻苦笑道:“他忘记了,我从小就是在酒坛子里泡大的。” 沐知定一惊道:“上座,莫非这酒里有毒?” 林熠叹道:“看来,以后我走路喝水都得小心,不知道往后还会有什么样的惊喜?” 第七章 算帐 “这么一大桌,我们用得了吗?楚凌宇望着面前满桌的山珍海味,眉头不自禁地微微皱起,向花纤盈提出置疑。 这是方圆三百里内最有名的一家酒楼,距离龙首山还有六百里远。 如果御剑飞行,这点距离早到了,可花纤盈偏偏喜欢上了她那头新买不久的小青驴,说什么也要走着去金牛宫。 对此楚凌宇当然不会反对,因为这样他就可以有足够的时间,来劝说这位小公主改变主意。 可惜,不久他就发现自己所做的都是徒劳,花纤盈的个性,固执得就像爬满悬崖的常青藤,一旦拿定了主意,就会疯狂地向上生长,绝不回头。 更让楚凌宇受不了的是,这位小公主实在太有钱了,根本不把银子当一回事,仿佛不晓得这世上还有多少人,为了一顿饱饭在苦苦挣扎。 这一桌菜,至少是三十两银子,抵得上楚凌宇三年的酒钱,可他很怀疑,花纤盈的樱桃小嘴最后能吃进多少。 果然,小公主不以为然地回答道:“吃不了就放着,反正我也只是想尝一尝口味。” “你知不知道这样很浪费?”楚凌宇觉得自己越来越像絮絮叨叨的太婆,痛心疾首劝说道:“想法子退了一些吧。留几碟小菜,已经足够下酒了。” 花纤盈义正词严道:“端都端上来了,怎么退?你这么做不是为难人家伙计么?”一转头,又笑盈盈地道:“你放心,这桌酒菜由本公子来结帐。要是真觉得心疼,不妨敞开肚子多吃一点。” 楚凌宇摇头道:“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根本没这个必要。你是否明白,这一桌花费的银子,足够让一个三口之家一年衣食无忧?” 花纤盈收起笑意,嘟起小嘴道:“楚凌宇,你还有完没完?本公子好心请你喝酒,你不领情也就算了,还一副穷酸样地教训人,真是好心没好报。”接着扬声叫道:“伙计!” 一名伙计应声过来,笑嘻嘻地问道:“这位公子,您还想要点什么?” 花纤盈道:“去把楼下待在门口要饭的那个叫化子叫进来,本公子找他。” 没多久,伙计领着一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乞丐走了过来。花纤盈上下打量乞丐,问道:“你在这儿要饭,一天能挣多少?” 一边的黎仙子笑望着花纤盈,似乎已猜到这个小丫头脑瓜里转的是什么主意。 乞丐道:“运气好的时候,也能有十几文铜钱。运气不好,就难说了。” “原来才十几文。”花纤盈说着,取出一锭成色十足的金元宝道:“认识这个么?” 乞丐两眼发直,目不转睛盯着花纤盈手里的金元宝道:“认识,金子!” 花纤盈挥手把金锭抛到乞丐怀里道:“送给你了,拿去买地造房娶媳妇,今后别再当叫化子了。” 乞丐愣了半晌才缓过神,紧紧攥着金元宝大喜若狂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花纤盈瞥了楚凌宇一眼,道:“谢什么?快走吧,别耽误本公子喝酒。” 乞丐欢天喜地的去了,旁边站着的伙计也是目瞪口呆,又是羡慕又是嫉妒。这天上果真能掉下馅饼来,可惜砸中的却不是自己。 楚凌宇明白花纤盈是故意做给自己看的,他淡淡道:“花公子,你不妨把青木宫也全部变卖了,做主给每个乞丐娶媳妇,功德岂不更大,谢你的人岂不更多?” 花纤盈怒道:“你管我?我喜欢,我乐意,本公子就是跟沾金带银的东西过不去!” 楚凌宇见她横眉竖眼的样子,不禁心里哑然失笑,暗道:“我怎么会和一个魔道的刁蛮小丫头斗嘴不休?”当下一摇头,不再搭理。 花纤盈却不依不饶道:“楚少侠,理屈词穷了吧?你怎么不说话了?” 黎仙子解围道:“闹了半天,我还没吃一口呢,看上去这菜做得的确不错。” 花纤盈眉开眼笑道:“还是黎姐姐识货,咱们喝酒,不理那个酸秀才。” 刚端起酒杯,楼梯上响起脚步声。 别人上楼都是有节奏的“登登”两声,可来人的脚步却是连著“登登登登”的四响。同时从楼梯口冒出两颗硕大的脑袋,其中一人咧嘴笑道:“哈哈,真巧。你也在这儿哪,小楚!” 花纤盈蹙起秀气的眉头,问道:“这两个丑八怪是谁?” “邙山双圣,在下的两位朋友。他们长得虽然丑些,心地却比许多人更美。”楚凌宇回答完,起身迎上邙山双圣道:“两位白兄,你们怎么也来这儿了?” 白老七道:“罗禹也离开昆吾山了,咱们闷得发慌就跑出来晃悠。听说这有家酒楼不错,便过来瞧瞧。” 白老九道:“他们是你的朋友?不介意咱们兄弟也坐下来,一块儿喝上几杯吧?” 不等花纤盈表示反对,两人已一屁股坐下,迫不及待地倒酒夹菜。 黎仙子轻咳一声,道:“邙山双圣,你们知道我是谁?” 邙山双圣停下手,怔怔看着黎仙子,一个挠脑袋,一个摸鼻子,又一起摇摇头。 黎仙子轻笑道:“你们两个忘记了,在雾灵山脉,咱们还并肩斗过金光圣母。” 白老九大声怪叫道:“你是小狐狸精,怎么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了?” 黎仙子道:“白老九,谁是小狐狸精了,我没名字么?” 白老七嘿嘿笑道:“还是这么叫着顺口。哎哟,你放下,那是我的清蒸鲈鱼!”后面一句,自然是在对白老九说的。 黎仙子问道:“你们两个有没有林熠那臭小子的消息?” 白老九嘴里塞满东西,含糊不清道:“你也在找他?上回那小子在昆吾山,骗我们兄弟翻了两万三千一百六十个跟头,自己却跑没影了,咱们也正要找他算帐呢。” “是两万三千一百六十六个。”白老七纠正道:“你怎么能少算六个?” 白老九自知说错,又不肯承认,眼睛一翻瞪着花纤盈问道:“小楚,这是你朋友?” 楚凌宇苦笑道:“算是吧。至少这桌酒席就是花公子作东请客。” 花纤盈哼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有什么算不算的?一个大男人,说话含含糊糊,一点也不爽快。” 楚凌宇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让一个小丫头这样抢白。仔细想想,似乎除了劝她小心花钱之外,自己并没有其他得罪花纤盈的地方,这位青木宫的小公主和他是不是八字犯冲,又或者觉得这样很好玩? 有邙山双圣在,至少不必担心满桌的酒菜会浪费。两人风卷残云,小半个时辰后,桌面已经被一扫而空,也不管花纤盈看他们的眼光,从好奇到好笑。 拍拍微微鼓起的肚皮,白老九无限惬意道:“小楚,你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楚凌宇还没回答,花纤盈已经抢先道:“我们要去金牛宫找人算帐,你们去不去?” 邙山双圣同时转头看着花纤盈,同时眼中亮起神光,白老七道:“找人算帐,那是不是有架可打?” 花纤盈回答道:“那是当然。说得好也就算了,说不好咱们便砸烂了金阳堡!” 楚凌宇叹道:“当金阳堡是你家的后花园么,任性脾气一发作,说砸就能砸了?” 白老九不以为意地道:“怕什么,有咱们兄弟在,区区一个金牛宫算哪门子货色?” 这话大合花纤盈的胃口,小丫头喜道:“这才像是男人说的话。不像某些人长得一表人才,偏偏做起事来缩首畏尾,这也怕那也怕,忒地没趣。” 邙山双圣听花纤盈夸他们兄弟比楚凌宇更像男人,精神气更足了,拍胸脯道:“小楚、小花,算帐的事包在咱们兄弟身上。到时候你们看谁不顺眼,只消一句话,老子把他的脑袋拧下来给你们当酒杯用。” 花纤盈皱眉道:“什么小楚、小花的,难听死了。不会叫本公子‘花兄弟’么?你们的衣服、鞋子都穿了多少年没换了,又脏又破。咱们这就到前面的集市上买新的,免得到了金牛宫,让人笑咱们寒酸邋遢。” 邙山双圣一起鼓掌道:“好,好,咱们马上就去。哼,老子定要穿得光鲜亮丽,看哪个龟孙子敢讥笑咱们兄弟?” 花纤盈起身道:“楚少侠,我帮你的两位好朋友买几件衣物,该不会是浪费吧?”转头招呼黎仙子道:“黎姐姐,咱们走吧,我还想挑顶合适的帽子呢。” 楚凌宇瞧着花纤盈与邙山双圣前呼后拥地冲下楼去,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黎仙子道:“楚兄有没有觉得奇怪,这两天,她有事没事都在故意气你?” 楚凌宇苦笑道:“也许是不满我一直劝说她改变主意,所以才存心如此吧。” 黎仙子娇笑道:“事情哪有那么简单?在你心里,只当她是一个魔道小妖女么?” 楚凌宇愣了愣,隐约从黎仙子的话中,触摸到一丝真意。就听邙山双圣在楼下喊道:“小楚、小狐狸,你们两个磨磨蹭蹭还不快下来?” 一想到自己要和这几个身分来历大异其趣的人,组成一支稀奇古怪的队伍,浩浩荡荡开向金牛宫找金裂石的晦气,楚凌宇的头顿时又大了三圈,任重而道远啊。可怜的金阳堡,少不了要有一场鸡飞狗跳,但更可怜的,难道不是无辜的自己么? 这天傍晚,龙首山金阳堡,邓府前院演武场。 太阴四煞分领十二名手下,手持新造的爆蜂弩列作四队。 邓宣兴致勃勃地拉着邓不为,站在爆蜂弩队的身后,等待着欣赏自己数日辛苦的成果。 “开始吧。”邓不为吩咐道,他是被邓宣强拉来的。 作为邓宣的父亲,邓不为对宝贝儿子的斤两,比任何人都清楚,也根本不相信他折腾几天,就能造出什么神奇厉害的无上魔弩来。 当他看到,这支爆蜂弩队是由太阴四煞和他们的手下组成,邓不为心中对自己的判断就更加确定。 这帮家伙前些日子来投靠金牛宫,被他打发回客栈等消息,没想到居然让儿子当成宝贝请了回来。邓不为很不以为然。 不过儿子大了,自己也不能过分的勉强苛求。他既然有兴趣要组织一支弓弩队玩玩,那就随他高兴吧,只要不闹出事情来,邓不为也不想多管。 这几天,是邓不为一生中最关键的阶段。明天,青木宫的木仙子,就要代表花千叠前来商讨邓宣和小公主的婚事善后,而金裂石,也快到发作的时候了。 只是凭空冒出个云城舞,是邓不为没有想到的。 不过他并不十分在意这个年轻人,等到自己的计画成功,所有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有什么能比这更令他感到兴奋的呢? “开始!”得到邓不为的吩咐,邓宣激动的挥手低喝。 站在百步开外的两名风卫,张手放出四只鹘鹈。 这是一种比较常见的小型魔禽,身躯娇小飞行灵活迅速,却没有太强的杀伤力。 四只鹘鹈得到解放,拼命振动翅膀朝东飞去,就像四道急速飞射的彩色弹丸。 等到鹘鹈距离地面已经有五丈高,邓宣才喝令道:“射!” “嗤嗤嗤嗤─”上百支短小的弩箭发出锐利呼啸,宛如密密麻麻的蝗虫,在同一时刻激射出匣,速度快得简直无法用肉眼看清,铺天盖地涌向四只鹘鹈。 伴随着短促凄厉的嘶鸣,四只鹘鹈身中十数箭,无力的栽落,重重坠回地面。 “爹,我的爆蜂弩不错吧?”邓宣似乎很满意这种效果,兴高采烈地问道。 “不错,很不错。”邓不为随口敷衍说。 爆蜂弩的速度虽然惊人,可惜只能对付几个像太阴四煞这样的小混混,遇上真正的高手,挥一挥衣袖,就能把漫天的弩箭轻而易举震飞出三、五丈。 这样的东西,只能称作小孩子的玩意儿,可惜了制造爆蜂弩的大好材料。 邓不为不愿扫儿子的兴致,拍拍他的肩头道:“今后他们就归你管辖。不过人数稍嫌少了一些,回头再扩充到三、五十人吧。那样组合起来,威力或许更猛。” 试弩的主意是林熠提出的,邓宣只是在照做。 结果不出所料,邓宣看出父亲眼睛里隐藏的不以为然,也明白这种爆蜂弩的群射并没有打动他。 不过,邓不为并不晓得,刚才射出的仅仅是普通的弩箭。否则,会是另一种惊天动地的效果。 他笑呵呵摇头道:“不用了,有他们十六个人已经足够,再多也是浪费。” 邓不为点点头,心想儿子的这个决定,至少不必再耗费金牛宫珍贵的材料了。 一名风卫快步走到邓不为身边,低声耳语数句。 邓不为的脸上露出诧异之色,吩咐道:“盯紧他们,随时向我回报这些人的动向和金老二的反应。” 风卫领命而去。 邓宣问道:“爹,又出了什么事?” 邓不为的脸上换作一副笑容,回答道:“宣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青木宫的小公主刚才已到了金阳堡。你的婚事柳暗花明了。” 这也能算好消息?邓宣好似被当头一棒,所有的得意不翼而飞,问道:“她被人救出来了?” 邓不为摇头道:“我不太清楚。不过在她身边还跟着不夜岛的楚凌宇,和另外三个身分不明的人。” 邓宣道:“爹,我想出去转转,很快就回来。” 邓不为笑道:“怎么,你是不是迫不及待,想看看那位小公主模样究竟如何?” 邓宣含糊其词的应了声,离开邓府风急火燎地赶往济世堂。 这个时候,他很想向新得的便宜舅舅讨教主意,不然,过两天自己又要惨了。 到了济世堂,林熠刚好从金石堂回来。两人在门口遇见,邓宣急急道:“舅舅,不好了,花纤盈找上门来啦!” 林熠依然是那副脸色苍白、气定神闲的样子,拍拍他的肩膀道:“别急,咱们进去坐下慢慢说。” 邓宣一边走,一边把听到的消息一古脑全说了出来,两人进了林熠的屋里落坐。 邓宣心烦意乱道:“天下怎会有这种女人?自己跑来了,这下我爹可开心了。” 林熠安慰道:“我看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糟糕。多半这位小公主并非是来找你的。” 邓宣一怔,问道:“你怎么知道她不是来找我的?” 林熠道:“如果小公主是上门来成亲的,身边怎么会跟着一个不夜岛的楚凌宇?青木宫那方为什么毫无反应,甚至没派出一个陪同的人?由此可见,花纤盈是背着青木宫找上金阳堡的。而且,她是如何脱身的,也是一件怪事。” 邓宣叫道:“对啊,我都急糊涂了!那你说她是来做什么?” 林熠摇头道:“这我可猜不出了。邓宣,你先别着急,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回家等消息。待会儿,我想法子帮你去打探一下他们的来意再说。” 邓宣的心定了定,抓住林熠的手道:“舅舅,这事你可一定要帮我。我说什么也不要娶花纤盈做老婆。实在不行,我、我就离家出走!” 林熠笑道:“说什么胡话?你想娶,花纤盈还未必肯嫁呢。” 邓宣困惑道:“不会吧,难道她像我一样,也早已另有中意的心上人?” 林熠道:“这个我不晓得。但花纤盈身边可跟着一个不夜岛的楚凌宇,听说这位楚少岛主年轻英俊,卓尔不凡。如果花纤盈真想嫁进邓府,怎么会笨到让楚凌宇陪来?她就不怕你们心生误解么?” 邓宣喜道:“这就好,最好她真的看上了楚凌宇,那就没我什么事了。” 林熠松开邓宣的手,送他出门道:“不要胡思乱想了,回去好好休息。” 邓宣告辞离去,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林熠关上门,青丘姥姥已经静静地坐在桌边,缓缓道:“是你请楚凌宇暗中保护花纤盈的?” 林熠道:“你的想像力也太丰富了。我怎么请得动不夜岛的楚大公子?” 青丘姥姥冷哼道:“别忘了,在九间堂,我是负责情报收集的首脑。你和楚凌宇在昆吾山把酒说笑,交情匪浅。最后,还是他和罗禹一路送你进了鉴月殿。” “我又没有身外化身,就算能请动楚凌宇,又怎么通知他?”林熠问道。 青丘姥姥道:“那么,除此之外,你能告诉我,有什么理由,能令楚凌宇陪着青木宫的小公主,不远千里赶赴金阳堡?” 林熠耸耸肩,回答道:“这话你该直接去问他。要不回头我替你去打听?” 青丘姥姥明白,从林熠嘴里撬不出任何东西,转开话题道:“你看看这个。”飞手凌空传来一张绢纸。 林熠接过扫了两眼,沉声道:“你认为情报的可靠性有多大?” 青丘姥姥道:“‘秋水’是我们安插在邓不为身边,最得力的卧底,他既然敢这么说,那么明天就一定会有好戏上演。“ “花纤盈偏巧在这个时候赶来,”林熠喃喃道:“还真是会凑热闹啊。” “花纤盈来找金裂石算帐,不正是如你所愿么?”青丘姥姥说道:“只是楚凌宇等人的出现,才是我们的意料之外。但愿,他们不会增加意外的变数。” “你不会今晚就派人把他们给干掉吧?”林熠道:“听你的口气,怎么都像带着三分杀气。” “第一,楚凌宇的修为不弱,至少不会比金裂寒差太远。即使我亲自出手,也没有一击必中的把握。”青丘姥姥道:“其次,他是你的朋友,你会任由我出手么?最重要的,他是不夜岛的少岛主,我们的计画里,还没有要除去他的想法。” 林熠道:“你明白就好。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准你动楚凌宇。” 青丘姥姥冷冷凝望向他。林熠寸步不让地与她对视着,都没有说话。 “有朋友就意味著有背叛。”许久之后,青丘姥姥缓缓调侃道:“何况你和他,注定有一天要为了不同目标拔剑相向,势同水火。” “即便如此,他仍旧是我的朋友。”林熠响亮地回答道:“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你一般,将自己的感情完全封闭在一个狭隘的空间里,以为这样就能不受到伤害,却不懂那是最可悲的事情。一个人可以一无所有,但绝不能没有朋友和爱人。” 青丘姥姥摇头道:“你太年轻、太天真,还不清楚被人出卖的滋味。好吧,无论如何,你都必须记住一点,在我们大功告成之前,绝不可以向楚凌宇泄漏自己的身分。否则,你就是在逼我杀他。” 林熠呵呵一笑,针锋相对道:“放心,我不会给你这样的机会。” 门外有敲门声,是沐知定的暗号,林熠看了看青丘姥姥,见她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才说道:“进来。” 沐知定走进屋里,一眼望见青丘姥姥,急忙躬身道:“属下沐知定,拜见姥姥。” 青丘姥姥哼了声算是回答,林熠问道:“沐掌柜,情况打听清楚了么?” 沐知定道:“启禀上座,昨天晚上那三个人都在静室闭门修炼,所以无法判断究竟是谁出的手。 “另外,青木宫的小公主花纤盈见过金裂寒后,已经入住东遥客栈。同行的,除了不夜岛楚凌宇之外,还有一对自称白老七、白老九的怪人,和一位黎姓的年轻公子。” 林熠一怔,喃喃道:“都是熟人啊。这个花纤盈害人匪浅,居然拉来这么多帮手。” 沐知定惊疑地望了眼林熠,见他没有其他的吩咐,于是告辞退出屋子。 青丘姥姥道:“黎公子?是雾灵山的那只千年妖狐吧?” 林熠笑了笑,道:“看来什么都瞒你不过。”慢慢站起身,道:“我要出门了,你不会还想跟着吧?” 青丘姥姥道:“这个时候,你最好还是不要去见他们,免得节外生枝。” 林熠悠然道:“你错了,我想去探访的是金裂寒。难道这也不对么?” 青丘姥姥紧绷着脸一字字道:“很对,简直对极了。我就不打扰你们父子交心了。” 第八章 反目 “你来作什么?” 看到林熠,金裂寒并没有表现出丝毫惊喜,反而冷冷地问道。 金裂寒的书房,看上去更像一间琳琅满目的武器库,厚重的红木架上,陈列的都是奇形异状的仙兵魔刃。而不论什么时候,他的烈阳怒红始终寸步不离,在身后露出半截黑色的枪柄。 “大姐告诉我,你很可能活不过三个月。”林熠平静地回答道:“所以,在我离开金阳堡之前,很想来见你最后一面。” “你要走了?”金裂寒手中把玩着一柄玉如意,淡淡道:“去哪儿?” “这个你不需要知道。”林熠说道:“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安身。” “打算什么时候走?”金裂寒放下玉如意,又拿起一只翡翠杯用手轻轻擦拭。 “今晚。”林熠回答说:“这样可以尽量不惊动其他人。” 金裂寒的嘴角逸出一缕讥诮,道:“知道我只剩下三个月可活,你可以走得很开心了。别忘了,到你娘亲的坟头上告诉她,那个伤她的男人最终恶有恶报,修炼《金典梵章》走火入魔,教魔意反噬灭魄。” “你认为她听到这个消息,真的会很高兴么?”林熠静静地问道。 金裂寒无语,书房陷入短暂的沉寂。 眼前这个倔强的老头,林熠即使想帮他,现在仍是什么也不能说。 “听说,昨晚有人在金阳堡外的小镇上刺杀你?”金裂寒开口道:“显然,有人并不希望你留下。今晚你走了,很多人会在暗处高兴。” “今天早上我还收到一坛毒酒。”林熠道:“很不幸,我没喝,可惜了─” “你是在替那个人可惜,还是在替酒可惜?”金裂寒问道。 林熠答道:“当然是可惜了一坛好酒。或许,那个人根本就没指望用这东西毒死我,只是想藉此作个警告,让我尽早离开这个充满危险的是非之地。” “这么说,你害怕了,所以赶紧连夜逃走?”金裂寒冷笑道。 林熠道:“即使没有这件事,我今晚同样会离开。只当那个人是在为我送行吧。” 金裂寒问道:“除了我修炼《金典梵章》的事,你大姐还和你说了些什么?” “她希望我留下来,帮你对付金裂石和邓不为,将来接管你的位子。”林熠回答说:“这样,你就能安心的散功重修,避免魔意噬顶。” “笑话,我为什么要散功重修?”金裂寒嗤之以鼻道:“难道在你们的眼里,老夫已经和一个死人差不多了么?” 林熠道:“大姐这么说,也是出于对你的关切。至少她并不希望你走火入魔。” 金裂寒冷冷道:“她连自己的丈夫都管教不好,还来过问老夫的私事。” 林熠接口道:“邓不为会有今天,不是你一手造成的么?” 金裂寒猛然抬头,眼里爆出一团火花,犀利的目光凝视着林熠,缓缓道:“你说什么?” 林熠不卑不亢的与他对视,从容道:“纵使牺牲了大姐的幸福,你也在所不惜。那么,又何必在我面前色厉内荏地掩饰否认?” 金裂寒垂下头,继续端详他手中的翡翠杯,说道:“我何须掩饰?邓不为的确是我一手栽培起来,制约金裂石的。可惜,他的野心太大,居然不自量力到把老夫也算计进去的地步,否则,我也不会对付他。” “看来你已经胸有成竹了。”林熠悠然道:“但是你有没有想过,真的除去了邓不为和金裂石,将来的金牛宫又由谁来掌管?” “这是我的事。”金裂寒生硬道:“你既然要走了,就不需要知道。” “说的也是。”林熠不以为忤,道:“你的事我何必关心?反正堂堂的金牛宫之主战无不胜,几个跳梁小丑又能奈你何?” “你这句话到底是在恭维我,还是在讥讽我?”金裂寒问道。 “随你怎么想。”林熠转身走向书房虚掩的门,说道:“我要走了。” “你忘记这次回来最大的目的是什么吗?你亲口告诉过老夫的。”金裂寒徐徐道:“现在你放弃了么?” “我当然没有放弃。”林熠站住身,却没有回头,回答道:“但我知道,要想从你嘴里说出抱歉两个字,根本没有可能。然而,在你的心里,我已经能够觉察到你的后悔和歉疚,这就足够了。” “放屁!”金裂寒压抑着他并不平稳的呼吸,说道:“我怎么可能后悔?” “你可以自欺欺人一辈子,但最终也躲不过自己的心。”林熠平静地说道:“那柄玉如意,是我娘亲的遗物吧?原来是你收藏了它,这算不算睹物思人呢?” 金裂寒没有作声,手里的翡翠杯“啪”的一声爆裂,翠色的粉末,从手心里洒落成灰,洒在他的衣衫上。 林熠走出书房,院中无人,月明风清。今晚,注定整个金阳堡一夜无眠。 花纤盈走进大厅的时候,立刻生出一种自投罗网的感觉,几乎是下意识的,她转身就想往门外逃,就像是一只撞上猫的笨老鼠。 而这头令她想转身逃走的大猫,如今正坐在大厅里,用深浅难测的眼神盯着她。 逃是逃不了了,大厅里,该到的人也都已到了,连那个从未见过的臭小子邓宣,也垂手站在邓不为的座椅后。 花纤盈硬着头皮迈步上前,低声故作惊喜地问道:“姑奶奶,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还不是为了你的事情?”木仙子显然对花纤盈十分宠爱,拉住她的小手,上下仔细打量,问道:“这些天你都在哪里,是谁绑架了你?” 花纤盈道:“姑奶奶,咱们先不忙说这个。我先给你介绍几位新认识的朋友。” 木仙子的目光落到楚凌宇身上,说道:“楚公子,多谢你一路护送盈儿,他日我们青木宫定有厚报。” 楚凌宇淡淡道:“楚某只是受人所托,贵宫的厚报在下心领,却不敢相受。” 木仙子冷冷道:“青木宫恩怨分明,欠阁下的情不论你是否愿意,都会偿还。” 金裂寒开口道:“既然都来了,就全都坐下来说话。不要让人以为,我们金牛宫主怠慢客人,不识礼数。” 银衣卫搬来座椅,木仙子道:“盈儿,你就坐在我身边吧。” 花纤盈一摇头道:“我要和楚公子他们坐在一起。”不由分说抢到楚凌宇身边坐下。 木仙子扫过楚凌宇和花纤盈,转首望向金裂寒道:“金宫主,原先我来,是为了商议盈儿和令外孙婚事善后的问题。可盈儿已经安然无恙的回返,我们两家之间,也可以重新约定一个婚期了。” 金裂寒不露声色,回应道:“这个日期就由贵宫订吧,老夫和不为绝无意见。” “我有意见!” 花纤盈突然高声道:“我不要嫁邓宣这个臭小子!” “盈儿!”尽管木仙子早知道,花纤盈并不愿意下嫁邓宣,但也没有料到,她居然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金牛宫那么多人的面大声反对。 邓不为皱了皱眉头,问道:“花小姐,是否犬子有什么令你不满的地方,才令你不愿下嫁?” 花纤盈道:“我都不认识他,有什么不满的?” 邓不为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继续问道:“那么你是对邓某和金牛宫心存看法?” 花纤盈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大声道:“也没有!反正本小姐就是不想嫁人!” 木仙子紧盯花纤盈,问道:“盈儿,你这么说总该有一个理由吧?” 花纤盈道:“要什么理由,我为什么一定要嫁人?谁想做那臭小子的媳妇就去做好了,本小姐就是不愿意!” 邓宣被花纤盈一口一个“臭小子”骂得火起,一挺胸怒哼道:“像你这般口无遮拦的臭丫头,就算你哭着求本公子娶,我还不要呢!” 花纤盈怒道:“臭小子,你敢骂我?”两人的视线,第一次恶狠狠地激撞在一处,谁也不让谁。 “宣儿,你胡说八道什么?”邓不为低喝道:“还不向花小姐赔罪?” 对着父亲的斥责,邓宣一阵心虚,却旋即暗忖道:“一个小丫头都敢当面抗婚,我堂堂七尺男子汉,还不如她吗?” 一昂头,一字字地道:“我说的是实话,我心里早有喜欢的人了,根本不可能会娶她。”说出这话来,他虽然预知稍后必定是暴风骤雨,但心里仍是感到痛快。 邓不为面色铁青,刚要发作,那边的木仙子已经问道:“盈儿,邓宣至少还有一个理由,你呢?婚姻大事非同儿戏,可不能随着你性子胡来。” 花纤盈娇哼道:“他心里有喜欢的人,我就没有了么?” 木仙子眼光一寒,沉声问道:“好得很,你的翅膀也硬了。这人是谁,可否说来让我开开眼界?” 花纤盈秋波流转,落到楚凌宇脸上,笑盈盈道:“楚大哥,小妹的姑奶奶想见一见你呢,还不快向她老人家行礼问安?” 楚凌宇呆住了。这个丫头,不想嫁人也不必拿自己作挡箭牌吧? 没等他开口,身边的邙山双圣已经七嘴八舌起哄进来。 一个道:“好小子,真有你的,不声不响就要入赘青木宫啦。难怪要陪这丫头来金阳堡呢!” 另一个道:“哈哈,一个是不夜岛的少岛主,一个是青木宫的小公主,正魔两道通婚嫁娶,可不是一段流传千古的佳话吗?” 一盆浑水就这样泼到了楚凌宇头上,他就是生了两张嘴,急切之间,也解释不清这个倒楣的误会。千不该,万不该,稀里糊涂的接手了这项任务,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木仙子注视楚凌宇,嘿然笑道:“楚公子,原来你护送盈儿来金阳堡,是这个原因!可惜盈儿的婚事早已定下,不然以楚公子的人品才学,本宫做主将她许配给你又有何不可?” 楚凌宇晓得,这时候再不出声辩解,这口黑锅就背定了。他朗声道:“木仙子误会了,小公主这么说,不过是想找一个抗婚的理由。她的婚事与楚某毫无干系,楚某也绝没有任何唐突花小姐的念头。” “楚凌宇!”花纤盈叫道:“你是不是害怕金牛宫找你麻烦,才不敢承认?你还是不是一个男人?” 楚凌宇叹道:“这不是麻烦的问题。没有影的事情,你教楚某如何承认?” 花纤盈眼圈一红,泫然欲滴道:“好啊,你欺负我,你帮着他们一起欺负我!” 在座所有人都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到眼下的地步,金裂寒清清嗓子道:“小公主,你和楚公子的事,不忙在此解决。昨天你登门造访老夫,说要找金牛宫的一个人算帐,这人是谁,你现在可以说出来了。” 然后他向楚凌宇平和道:“楚公子,事关敝宫的内务,请你和几位同来的朋友,到隔壁的小厅里用茶歇息片刻。” 楚凌宇深知其中忌讳,起身道:“楚某告退。” 白老九不情愿地咕哝道:“什么嘛,听听又有多大的关系?” 白老七附和道:“不就是绑架么,干么弄得紧张兮兮的?” 邙山双圣一边发着牢骚,一边仍然随着楚凌宇和黎仙子,在两名金衣卫的看护下离开大厅。 “砰”的闷重一响,两扇正门徐徐合起,八名金衣卫肃然侍立,守在门口。 木仙子冷哼道:“盈儿,大胆地说,是谁劫持了你?一切有本宫替你做主!” 花纤盈眨眨眼睛,眼圈不红了,忿忿道:“金宫主,我说出来了,你也未必会拿那人怎么样。” 金裂寒木然道:“你信不过老夫?” 花纤盈一咬贝齿,道:“好,说就说。劫持本小姐的幕后主使,就是你金宫主的嫡亲兄弟,金裂石!” “血口喷人!”金裂石沉声喝道:“是谁唆使你嫁祸老夫的?” 金裂寒摆手,道:“裂石,不要激动。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如果这事不是你做的,又何必害怕别人嫁祸?” 木仙子冷冷道:“金宫主,你这话似乎有些含沙射影的味道啊。盈儿和令弟素不相识,无怨无仇,好好的为什么要嫁祸陷害他?无风不起浪,令弟心里当真就没一点鬼么?” 金裂石怒道:“老夫光明磊落,心里能有什么鬼?正如木仙子所言,这丫头和我之间素无冤仇,却突然莫名其妙跑出来陷害老夫,多半是背后有谁在教她吧?” 花纤盈娇哼道:“本小姐是那种听人使唤的人么?只是咽不下这口气,才来找你算帐。” 邓不为道:“花小姐,你指责我二叔暗中命人将你绑架,可有真凭实据?要知道,这事非同小可,绝不能捕风捉影,视同儿戏。” 花纤盈瞪眼道:“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像他这样的老狐狸,又岂会交给本小姐什么凭据?但本小姐曾亲耳听到劫匪说过,他们是受了金牛宫某人之托,不希望我与邓宣成亲,才暗中下手绑架。难道,你还要本小姐把说这话的人找来对质?” 邓不为追问道:“花小姐,绑架你的人现在何处,你可晓得?” 花纤盈叫道:“你在说什么,我跑出来已经很不容易了,难道还要负责跟踪盯梢,让他们再抓我回去吗?” 邓不为失望道:“这么一来,就很难验证花小姐的话是否真实了。” 花纤盈怒道:“你怀疑本小姐在撒谎?我为什么要撒谎?” 金裂石冷笑道:“这一点你心知肚明,就不需要老夫说破了。” 木仙子道:“虽然那些绑架盈儿的人已经躲起来了,可有一件事情足以证明她没有说谎。那天劫持盈儿的神秘人物,曾经和敝宫的护卫交过手,施展的正是‘焚金神掌’.本宫很想知道,除了贵宫的高手之外,还有谁会这套掌法?” 裘一展接口道:“更蹊跷的是,小公主失踪后,不为派出去追查的手下,第二天就被人将人头割下送回来,其中还有老夫的至交好友丁鸣丁护法。 “他们的行踪、路线,只有金牛宫内部少数几个人清楚。如果不是有内鬼,怎么可能让人如此轻而易举的一一准确截杀?” 坐在他下首的麻奉秉嘿嘿一笑,道:“裘兄,你指的内鬼是谁,不妨直说。” 邓宣突然大声问道:“麻护法,宣儿想向您老人家打听几个人的下落!” 麻奉秉抬抬满是麻点的老脸,缓缓道:“大伙儿正在推敲青木宫小公主被劫之事,与此无关的话题,不说也罢。” 金不坚道:“麻护法,宣儿还没开口,你怎么就确定他的话,一定和咱们讨论的事情无关?宣儿,你想问什么?只管说出来!” 邓宣道:“我想知道,麻护法去年从雾灵山招揽的吕岩等人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一连多日看不到他们的踪迹?” 麻奉秉道:“前些日子,老夫派他们出宫办些私事,这也需要向孙少爷报告么?” 邓宣朗声道:“什么私事?他们是受你指派来刺杀本少爷,可惜运气不好,反把自己的性命丢了。麻护法,大丈夫敢作敢当,有种你就别否认!” 邓不为亦是首次听说这事,目光森然凝视麻奉秉,徐徐道:“麻护法,这难道也是宣儿在含血喷人,诬陷您老?” 木仙子咯咯笑道:“好得很啊,绑架盈儿、刺杀邓宣,双管齐下让人叹为观止。只是你们金牛宫内部纷争,为什么要牵扯上我大哥的孙女?金裂石,你也做得太过分了一点!” 邓不为望向对面的铁律堂堂主金不徇,道:“你是掌管敝宫刑律的堂主,如果有人做了这些事,依律应当如何惩处?” 金不徇是金裂石长子,当然不会帮着邓不为反咬自己的父亲。 他摇头道:“不为兄,截至目前,所有对家父的指责,都仅限于道听涂说的传言,没有确凿的实证,恐怕还不好定罪。” 木仙子手抚血狸,哼道:“事到如今,还想狡辩?金宫主,今天贵宫无论如何也要对盈儿被劫之事,给青木宫一个交代!” 金裂石蓦然纵声大笑道:“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邓不为,你和青木宫精心布局,陷害老夫,不就是垂涎宫主宝座么?大哥,你英雄一世,能眼睁睁瞧着外人,嫁祸凌辱和你患难与共一百多年的亲生兄弟?” 金裂寒缓缓道:“不为是我的女婿,并非外人。宣儿和花小姐的话,也未必是在嫁祸。二弟,当日老夫让你闭门自省,已是给了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为何你要置若罔闻,一错再错?实在太令人失望。” 金裂石一寒,冷笑道:“我明白了。有人陷害我,其实最高兴的人应该是你才对,你期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现在万事具备,终于可以得偿所愿了!” 金裂寒棱角分明的古铜色面庞上,波澜不惊。从他的眼眸中,更看不到对金裂石的愤怒与激动,只有高深莫测的冰冷,冷得像一块冰。 “你太激动了!”他的话仿佛是在宣判金裂石的死刑,语气里没有透露出半点喜怒地命令道:“对你的事情,老夫会有一个公平的处理。” “公平的处理?”金裂石站起身,哈哈一笑,目光刺穿半座大厅,落在金裂寒的脸上道:“是想让我自决吧?可惜,我不是傻瓜!既然你们已经决心要除去老夫这块绊脚石,那我也没有必要继续待在这儿了!” 如有默契般,坐在金裂石身后一排的金牛宫十余名高层人物,包括金不徇、麻奉秉在内的所有人,也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大厅的氛围,猛然从喧嚣的争执陷入一团奇异的死寂。 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氛围差异,显得那样强烈,以至于每个人都能从轻轻拂过的微风中,嗅到紧绷的火药气味。 金裂石没有动,他不相信金裂寒会这样轻易的容许自己走出大厅,所以他在等。 然而金裂寒的目光里却多了一丝奇怪的东西,好像是惋惜,好像是悲伤,却同样的一动不动,静默地坐在椅子上望着他。 风,从每个人的面前消失,空气无声无息地凝固,压抑在各人悄悄跳动的心上。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许久之后,邓不为扫视金裂石身后的十余名金牛宫高手,冷冷道:“都坐回自己的位子。宫主没有发话,谁教你们站起来的?” “邓不为!”金不屈厉声大喝道:“上回你暗杀金某的旧帐咱们还没有算,你还有脸在这儿狐假虎威,摇头摆尾?” 邓不为寒声道:“没有宫主的命令,谁也不准动!” 金不徇嘴角上翘,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向身旁金不破传音入密道:“二弟,准备动手!” 金不破轻轻点了点头,利用麻奉秉的身躯遮挡,将双手悄悄插入腰间的皮囊。 金裂石似笑非笑,望向邓不为说道:“老夫现在就要从这里走出去,你又能拿我怎样?” 第九章 自残 邓不为似乎忘记了,主位上威风凛凛坐着的是金裂寒,而不是他。 在这个时候,仿佛他才是金牛宫的一宫之主,金裂寒不过是摆在那儿的一尊铜像。 他微微地一笑,悠然道:“二叔,我是好心劝你,不信,你可试着往厅口走三步,看看会发生什么。” “哼!”金裂石的鼻子里重重一哼,毫不犹豫地迈开宽大的步伐,朝着厅口走出第一步。 身后追随他的金牛宫高手扇形散开,护翼在他的两侧,随时准备迎接扑面而来的搏杀。 “砰!”金裂石的脚步声放得很重,迈出了第二步,距离厅口却仍有八丈的距离。 邓不为的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注视着全身绷得如一杆标枪似的金裂石,不再阻止,也不再说话。 第三步迈出,金裂石的身躯停住,侧脸微带讥诮与轻蔑望向邓不为,目光中只有一种意思:“我已经迈出三步了,你又能如何?” 邓不为笑了,轻轻道:“二叔,现在幡然醒悟、悔过自新还来得及。这是最后的机会,我劝你千万不要再错过。” 金裂石哈哈笑道:“邓不为,你想留下我们,只怕也要付出承受不起的代价!” 邓不为端起茶盏,看了眼金裂寒。 金裂寒缓缓道:“不为,这事交给你处理。不要杀太多的人,留裂石一条命在。” 金裂石怒极而笑,宏声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金裂寒,你够狠!不徇、老麻,我们走,看谁敢挡住老夫的去路!” 鹤翼形的阵列重新启动,每个人都将手握在了自己的魔兵上,真气布满全身,簇拥着金裂石,慢慢向厅口移走。 厅门,成为了双方的生死线。 走出去,金裂石就能立即调动忠于他的部下,逼宫反扑。 几十年的苦心经营,他有足够把握,控制住金牛宫近一半的力量,绝对能够放手一搏。即使失败了,也可以远扬千里,等待东山再起的一天。 邓不为低低叹息道:“二叔,你太自信了。”低头吹一吹杯中的热茶,他竟再不看金裂石等人一眼,面庞被冒起的蒸气笼罩。 “噗─”金不破突然出手了。他的手里握的是两把“碧雾红砂”.碧色的烟,红色的砂,画般盛绽,却足以要去任何高手的性命。 但他攻击的目标既不是邓不为,也不是金裂寒,居然将两把碧雾红砂分射向身边的金不徇与麻奉秉! 近在咫尺的距离,更料不到金不破竟会反戈一击,两蓬殷红色的毒砂卷涌着浓郁的碧雾,结结实实打中了金不徇与麻奉秉的背心。 细小的沙粒破开金不徇的衣衫与肌肤,渗入他的血管,一股奇异的麻木感觉瞬息传遍全身。 有一刹那,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甚至不明白,身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当他醒悟到自己嫡亲的弟弟,竟将一把碧雾红砂尽数打入自己后背的时候,舌头已经失去了知觉,僵硬地回过头来,用愤怒与惊骇的目光望向金不破最后一眼,喉结微弱地滚动几下,轰然倒地。 “砰!”麻奉秉的身体在稍作挣扎后,直挺挺地栽倒在金不徇尸体旁。 两个人的脸紧贴着冰冷的地面,头努力向后扭动,露出死不瞑目的双眼。“嗤嗤”碧烟蒸腾中,面部的肌肉开始迅速地腐烂,化作脓水一块块地从脸上剥离,随之是脖子、胸口、四肢─ 在一阵骇然惊呼后,竟再没有人能发出声音。几十双目光,聚焦在金不徇和麻奉秉的尸体上,静静看着它腐化成惨绿色的黏稠脓汁,沿着大理石地面的缝隙向四周蔓延流淌,把一块块石板腐蚀出无数的凹坑。 金不破已退到三丈外,孤零零地一个人伫立着。他的手又伸进皮囊,准备抵挡来自金裂石等人,暴风骤雨般的报复反噬。 然而金裂石一动不动,一下苍老了许多,似乎肩头蓦然压上了万钧的岩石,挺直的腰渐渐松弛弯曲。他目不转睛望着自己长子的尸体慢慢化成脓水,熟悉的脸渐渐在眼帘褪淡消失,精亮的眸子里,蒙上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 “为什么?”他的嗓音压抑而沙哑,缓缓抬起头问道:“你能告诉我原因么?” 空洞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愤怒,甚至没有责怪与怨毒,金不破的心却依旧一寒。他的手紧紧握住碧雾红砂,仿佛是想从它们身上,寻找到与金裂石对抗的勇气,一声冷笑道:“你又为什么一心想杀死大伯,好取而代之他的宫主宝座呢?” “竟是这个原因。”金裂石的脸上,竟露出一缕怪异的笑容,不是恨,也不是怒,竟含着一丝悲哀,一丝怜悯望着自己的儿子,回答道:“你杀死了不徇,最后又能得到什么呢?” “得到尊严,得到权力,得到报复的快感─” 金不破仿佛是想掩饰内心的畏惧,声音越来越响,最后宛如野兽般地嚎叫道:“你的眼里从来就只有金不徇,我做任何事情,得到的永远只是你的喝斥教训!即使你成功了,将来的金牛宫也是我大哥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活得连一条狗都不如,甚至连我的儿子,也可以任由你把他打得遍体鳞伤,死去活来。而我、而我还要大声叫喊打得好!” 金裂石静静地听着,直等金不破的嗓音变得声嘶力竭,才问道:“说完了么?” 金不破的手在颤抖,剧烈喘息道:“你想杀我是不是?那就来啊!” 金裂石深吸了一口气,残余的碧雾被他吸入又呼出,吹向虚空。 “你弄错了一件至关紧要的事情,我的好儿子。”金裂石回答道:“我的位子,迟早有一天会传到你的手上,而不是你的大哥。不徇太老实,根本不是我理想的继承人选,所以,我才会对你有那么多苛刻的要求,因为,我要你将来能成为金牛宫之主!” 金不破咬牙吐字道:“你撒谎─” 金裂石摇头道:“到了现在,我还有必要骗你么?我一共只有两个儿子,疼的是你大哥,赏识的是你。可你却亲手杀死了他,也断送了我们所有人。不破,我还是高估了你。你太傻了─” 金不破面色苍白,死死盯着金裂石,回答道:“傻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如果你早点告诉我这些,就根本不会有今天!” 金裂石哑然失笑道:“你想知道为什么我一直隐瞒着,不肯说出来么?” 金不破哼道:“不过是想故弄玄虚,让我和大哥为了你的野心卖命!” 金裂石道:“你错了,我不说,别人都会把目光对准不徇。这样,你会更加安全。傻小子,我是在保护你。” 金不破呆住了,喃喃道:“你骗我,你在骗我─” 金裂石道:“不论你信不信,如今都已无关紧要。我漏算了一步棋,就该愿赌服输!”说完,他高大的身躯骤然掠起,一对金枪从背后吐出,雷霆万钧激射向金不破的胸膛。 金不破脆弱的心理防线,早已在金裂石的话语中一点一点地被击溃,紧绷的神经不自觉地衰弱到最低点。 当看到金裂石毫无征兆地向自己出手,他只是近乎本能地吼道:“你不要再逼我─” “噗─”两把碧雾红砂挥手撒出,涌向金裂石飞袭而来的身躯。 金裂石宛如着魔,没有招架,也没有闪避。两蓬碧雾红砂完全打中了他的身体,但那对耀眼夺目的金枪,也挟着锐利的呼啸,深深扎入金不破的胸口,从背心透出两截滴血的寒锋。 众人惊叫声中,金不破凄厉地嘶吼,用双手抓住金枪,望向近在咫尺父亲的脸。 金裂石满脸绿气,神情镇定而冷静,只有那双眼眸里,透露出深深的悲哀与绝望。他松开双手,低低在金不破的耳畔道:“走好,我的傻儿子─” “扑通!”金不破连枪带人,仰面摔倒在大厅中,距离他兄长的尸体仅仅三丈远。 金裂石颤巍巍转过身躯,嗓音依旧宏亮道:“金裂寒、邓不为,你们赢了。老夫自我了断,不再劳费你们的力气。我的手下,只要不再抵抗的,希望你们给他一条生路─” 金裂寒无动于衷道:“你放心,我会考虑。” 金裂石凄然一笑,俯身抱起金不破的尸体,一步一步走向金不徇。脸上的肌肉开始腐烂,走向生命终点的最后一刻,他不再有任何的感觉。 “砰!”破损的身躯终于一头栽倒,他枕在金不徇的半截尸体上,怀里紧紧抱着被自己亲手杀死的另一个儿子。 许久,所有人都失去说话的兴致。 花纤盈的双手捂住眼睛,不敢再目睹这出落下帷幕的人间惨剧。但,这仅仅才是一个开端。 “放弃抵抗、听候发落的,邓某可以宽大处理。”邓不为的神情里充满胜利者的温和,宣布道:“有谁想负隅顽抗,金裂石父子就是前车之鉴!” 厅门前的十余名金裂石心腹相顾无言,谁也不愿第一个表态。 “怎么,都不愿束手就擒?”邓不为冷笑道:“我再给你们最后一点时间考虑!” “与其寄人篱下,苟延残喘,不如杀出一条血路冲出去!”金不屈突然高喊道:“有种的,就跟老子走!” 他拔出一对银钩,疯狂挥动着向厅门大步冲去。背心蓦地一疼,热乎乎的液体从身体里流出。 低下头,诧异地看到自己胸口露出一截刀锋。他不必回头,已经明白握着这把刀的主人,就是执掌银衣卫的统领卢不邪。 抽出刀刃,卢不邪迈步走到邓不为的座前,单膝跪地道:“属下受金裂石父子蛊惑,犯上作乱罪不可赦,求邓总管开恩!” “很好。”邓不为微笑道:“你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还有谁愿意投降的?” 剩下的人静默片刻,不晓得是谁带的头,木然而又沉默地,走到卢不邪的身边一一跪下。 “都坐回原来的位子上。”邓不为志得意满、意气风发地说道:“只要真心投诚,邓某都会全部留用。金裂石父子已死,他们的罪孽当然不该算在你们的头上。” “谢邓总管!”卢不邪大声道:“今后属下定全力效劳,以报总管不杀之恩。” 身边的人眼光里流露出鄙视,默默起身走回自己的座位。 四名金衣卫忙碌地打扫大厅,场内又陷入短暂的沉默。 “宫主,小婿这样处理是否得当?”邓不为如同这时才想起金裂寒的存在,摆出恭谨的神色问道。 “解决了金裂石,接下来是不是该轮到老夫了?”金裂寒缓声说道:“贤婿又打算怎么处置我呢?” 邓不为的笑容霜结,徐徐说道:“或许,是我该问岳父大人,在小婿替你扫除了金裂石的威胁之后,你又该如何安排我?” “飞鸟尽,良弓藏。”金裂寒道:“你是不是很想对我说这句话?” “那就要看岳父大人今后怎么对待小婿了!”邓不为挺起胸,迎上金裂寒深邃的目光,突然他有一种很解气的感觉。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俯首贴耳,作出千依百顺的忠狗姿态,小心翼翼地服侍着金裂寒。今天,终于可以挺直腰杆,和对方处在一个平等的位置上对话。 而再过片刻,这种平等也会消失。最终,金牛宫只有一个人说了算。 邓宣傻傻地站在邓不为的身后。金裂石父子的鲜血还没有干透,自己的父亲竟又和外公决裂。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日子? 金裂寒道:“不论我打算如何对你,你都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吧?所以,就不必再假惺惺问我这句话了。” “你总算还不糊涂,至少比金裂石清醒多了。”邓不为回答道:“为了今天,我已经足足等了二十年!” “才二十年啊?”金裂寒露出讥笑道:“只算我执掌金牛宫的时间,也已经有将近百年。你终究还嫩了一点。” 邓不为嘿嘿冷笑,说道:“就算你是棵百年的老树,表面的枝叶再繁茂,根基却早已被蛀空。你还有什么资本来阻挡我?” “是啊,剩下来能够听我话的人已经不多了。”金裂寒颔首,环顾厅中道:“加上在座的木仙子,你如今掌握的力量,似乎已足以扳倒老夫。” 邓不为道:“你算得很清楚。” “但是你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金裂寒不疾不徐地道:“至少眼前仅存的三大护法里,除了裘一展之外,你还没有资格让于恒和郝城听命。金裂石的旧部,更加不能指望他们会为你卖命。 “至于木仙子和几位青木宫的贵客,我猜你和他们之间,不过是利益交换,他们也未必肯全力以赴对付老夫。” 木仙子咯咯笑道:“金宫主老而弥坚,说得本宫由衷心服。看来稍后邓总管和咱们对您还需费一番手脚,才能大功告成。” 邓不为摇头道:“岳父大人,你真的穷途末路了,居然妄想用三言两语恐吓住小婿。即便你说的都是事实,又有几个人能够为你卖命呢?” “不多,的确不多。”金裂寒稳如泰山的坐着,回答道:“好在还有几个─” 大厅两边的侧门,缓缓走出四名须发皆白的褐衣老者,老得仿佛连路都走不动了。 邓不为的神情好似见了鬼一样,呆呆望着四名老者走到金裂寒的身前,喃喃道:“不可能,他们四个不是已经死了?” 木仙子的眼睛也直了,像她这样岁数的人,除了聋子和白痴,谁都听说过“金褐四雁”的名字。 这四个老人真实的名字,很少有人能够记得,人们称呼他们时,通常叫做:金战雁、金无雁、金不雁、金胜雁。合在一起,那就是“战无不胜”! 如果算辈分,邓不为理当恭恭敬敬向这几个老头喊上一声叔公。 在金牛宫的传说中,他们曾经是超脱于金裂寒之上的元老级人物,却尽皆战死在逆天宫一役中。 传闻不可信,邓不为任何时候,都没有比现在更加愿意相信这句老话蕴涵的道理。当他拜入金裂寒门下的时候,这几个老家伙,就早已是传说级的人物,自己给其中任何一个人提鞋都不配。 纵然现在,他的心里也同样充满惊骇,再说不出一句话。 “我原本是打算用他们对付金裂石的,没想到最后用在你身上。”金裂寒淡淡地说道:“就凭这一点,邓不为,你已可自豪。” 我自豪个屁!邓不为忍不住在心里骂出脏话,嘴巴中像吃了半斤黄连一样发苦。 “昨晚,城舞已经离开金阳堡。你本不该这么心急的,也许是你太得意忘形了。”金裂寒的声音,一记一记击打在邓不为的心头上。 “当然,在你看来,万事已经具备,有十足的把握把老夫和裂石除去。”金裂寒说着摇摇头道:“你还是嫩了点啊,贤婿!” 邓不为吐了口气,说道:“我的确没想到他们还会活着。不过,你也有漏算的地方!”一挥手,掌心中窜起一支殷红色的火炮,“砰”地轰破屋顶,在数十丈的高空洒散出绚丽的烟火。 “不用一盏茶的工夫,青木宫的高手,就会在我属下的引领下杀进大厅。金褐四雁固然厉害,可也挡不住千军万马吧?”邓不为一口气说完,头顶碎落的粉尘沙沙洒到他的身上。 “好,好,你和青木宫是彻底勾结上了!”金裂寒的眼里终于闪过一丝诧异,冷冷道:“贤婿,我再送你最后一句话。请神容易送神难,天底下没有人是傻瓜,甘心被别人当枪使!” 邓不为冷笑道:“这个小婿自有分寸,不劳岳父大人费心。” “爹爹,您真要和外公动手么?”邓宣叫道:“他可是我的外公啊!” “蠢材!”邓不为一把推开邓宣道:“我不杀他,他也要杀我。到现在你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金裂寒哈哈大笑,站起身道:“自从逆天宫一战后,整整二十年老夫没有出过手,今天就让我再开一次杀戒!” 虽然与金裂寒相隔十数丈,但邓不为与木仙子依旧同时感觉到,凌厉的杀气扑面涌到,情不自禁地随之起身,铿然拔剑。 “四老,请你们先清理邓不为,其他的人由老夫解决!”金裂寒豪情万丈,无视脚下无数双虎视眈眈的眼睛,沉声吩咐道。 出人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金褐四雁并没有动,站在最接近金裂寒位置上的金战雁,用微弱的声音慢吞吞道:“对不起,裂寒,这次,我们不能听你的了。” 邓不为惊喜交集,情不自禁纵声笑道:“岳父大人,你已众叛亲离,穷途末路了!” 金裂寒彷如不闻,双目瞳孔渐渐收缩,凝视金胜雁道:“你们,居然会投靠邓不为?” 金战雁摇摇头道:“他算什么东西?” 金无雁接着道:“也许他根本就不是个东西。” 金不雁悠然道:“裂寒,跟我们走吧。” 金胜雁最后道:“我们替你输导经脉,散去灵台积郁的魔意。你至少可以活到和我们一样老的时候。” 金裂寒俯视厅中众人,缓缓道:“你们还有谁想背叛老夫?” 于恒和郝城一起高喝道:“我等愿随宫主出生入死,赴汤蹈火!” “唰─”在他们周围,二十多名金牛宫高手整齐划一地起立,与对面的邓不为一系壁垒分明,遥相对峙。 金裂寒的目光依旧寒冷,注视于恒与郝城道:“你们跟着我,很可能会死。” 于恒大笑起来,花白的钢须簌簌震颤不以为意道:“属下的这条命就是宫主给的。今天死,我已多赚了六十年!” 郝城白皙的面庞亦露出满不在乎的笑意道:“能和宫主同生共死,属下还有什么可以抱怨?” 邓不为嘲讽的眼神扫过他们,呵呵笑道:“岳父大人,你果然比金裂石强了许多。至少,厅里还有这么多愿意为你殉葬的手下!” 金裂寒冷冷道:“金裂石的身边,也还有一个金不屈。你的身后,又有谁?” 裘一展嘿嘿笑道:“宫主,这时候你还想离间我们?” 金裂寒轻蔑一哼,回答道:“你们不配!” 裘一展被他的目光看得一颤,竟不敢再反驳半个字,低头移开视线。 金胜雁道:“裂寒,难道我们只能用另外一种方式带你离开么?” 金裂寒“呼─”地甩飞身后大氅,说出一个字:“来!” 第十章 血与泪 枭雄迟暮,只要那一颗坚硬冰冷的心还在铿锵跃动,纵然是战无不胜的金褐四雁,不能也不敢有一点的放松! 邓不为已经从巨大的一惊一喜中恢复了冷静,反而不急于发动。 如果金褐四雁真能代劳,替他拔出眼中最后一个,也是最让他畏惧的一颗钉子,剩下的于恒和郝城等人,不过是大餐后的一锅醒酒汤而已。 金阳堡中的喊杀声越来越近,埋伏的青木宫高手和他的手下,正在全速向这里聚集而来。 中午,在那张高高的霸主之座上坐着的人,就该是他。 烈阳怒红犹在囊中,金裂寒不动,金褐四雁也不动。苍老得写满皱纹与沧桑的脸上,波澜不惊,静静的目光锁住了金裂寒那双紧握的拳。 没有人知道,在这之后,五个人中有谁能够活下来。金裂寒不知道,金褐四雁也不知道! 花纤盈的小手冰凉,无意识地紧紧抓住木仙子。她的小脑袋瓜里还没想明白,为何在自己说出一句话之后,事情居然会按这样奇怪的轨迹发展。 半晌,金胜雁叹了口气,怅然说道:“我们四个看着你从小长大,却没想到,会有一天要拼个你死我活。” 金裂寒道:“当年从逆天宫将你们救出来,我也没有想到会是今天的结局。” 金胜雁摇摇头,无奈地道:“我们对不起你,但也只能对不起了。” “吭─”他的手上蓦然响起悠长的金石之音,苍白的指尖缓缓泛起眩目的金光,向着掌心与手腕蔓延,很快整只手掌都化作金色,宛如佛祖的金手。 “喀喇、喀喇!”身边的金无雁默不作声,从袖口里取出九截赤红色的短竿,专心致志地一节节拧上,最后装上了一支细长盘曲的枪头。 金不雁的动静要小许多,只取出一双紫色的丝绵手套戴上,然后放在眼前打量。 金战雁什么也没拿,竖起一根指头立在眉心间,遥遥指向天宇。 “焚金掌、赤莲枪、紫酥手、点石成金指!”金裂寒如数家珍,徐徐报出一堆名字,冷冷笑道:“这些,都是当年你们教给我的!” 金战雁道:“你早已青出于蓝了。只是我们很想试试,究竟你参悟了多少?” “我敢打赌,等你们知道了结果,一定会很后悔。”大厅里,突然又有一个人轻轻笑着道:“所以不妨先找我买几瓶后悔药,很快就能用得上。” 金褐四雁枯槁的脸上,齐齐爆出一蓬淡金光彩,望向正对着金裂寒的六丈外。 光华一闪,他们的视野里多出了一个年轻人,轻松的笑意,悠闲的表情,苍白的面庞,在这座杀机狂舞、人人面红耳赤的大厅里,简直就是一个异类。 “金城舞!你不是昨晚就已经走了么?”提问的是邓不为,而同样的疑问,也存在于许多人的心里。 “我真是个苦命的孩子啊。”林熠叹气道:“走到半路上,不巧遇见一帮气势汹汹、直奔金阳堡的青木宫高手,领头的那个,还是三木七花之一的花千树。莫名其妙和他们打了一架,直到早上才脱身。” 木仙子一震。这次为了和邓不为联手向金裂寒逼宫,青木宫暗中出动了三百余位高手,为避免打草惊蛇,兵分五路分别由三木七花统率,潜伏至龙首山中。 其实,单单替邓不为助阵,青木宫完全不必下这么大的血本。但既然邓不为打开大门发出邀请,他们当然也乐得趁火打劫,将金牛宫顺势吞并。 邓不为知道的,仅仅是其中的两路伏兵,这个金城舞,又怎么会截杀到花千树的那一支奇兵? “花千树呢?”她问道。 “还剩一口气滚回青木宫了吧。”林熠回答道:“本公子还是很仁慈的,赶尽杀绝的事情从来不做。” “我不信!”木仙子冷笑道:“就凭你,能解决花千树他们四十多名敝宫的高手?” “如果我再告诉你,花千放那一路也被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你就更加不信了。” 林熠摇头道:“就像我不相信,只是为了区区一卷《云篆天策》,青木宫会如此好心地出动三百高手,千里奔袭金阳堡为邓不为助阵一般。可这些事情,竟然真的发生了,又有什么法子?” “什么,三百高手?”邓不为惊愕地望向木仙子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会吧,你会不明白?”林熠笑道:“你们为了宫主宝座打得热火朝天,人家不甘寂寞也想凑凑热闹。邓总管开门揖盗,花千叠岂会辜负盛情?” “胡说八道!”木仙子冷然道:“我们只是不相信邓不为的实力,为了以防万一才留了后手。邓总管,大敌当前,休要听这小子挑拨离间!” 邓不为不是傻瓜,但他已是骑虎难下,一咬牙道:“好,就请木仙子与邓某联手,先解决了这小子再说!” “都成这样了,你们还打算和金裂寒火拼么?”林熠悠然望向金褐四雁道。 稍一迟疑,金胜雁道:“有些事,我们不管。” “能不能告诉我,你们想管的是哪些事?”林熠问道:“金牛宫瓶瓶罐罐全被人砸烂摔碎了,你们四个能得什么好处?” 金战雁道:“你知道了也没用。” 林熠微笑道:“但至少我能猜一猜,对不对?譬如说,你们背后还有什么人;譬如说,你们四个在幕后待的太久,也想坐一坐金裂寒身后的位子。” 金褐四雁默然。活了两百来年,若连言多必失的道理都不懂,他们就不是战无不胜了。 “你回来干什么?”金裂寒忽然开口道:“想看我笑话,还是要帮我?” “眼睁睁看你受人算计,总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林熠回答道:“不如让我先算计算计别人,可能会更有趣一些。” “你走吧,在这里只是多余。”金裂寒徐徐道:“我不想你娘死后,还要为这件事情痛恨老夫。” “你以为我会傻到回来送死么?”林熠笑道:“你是我娘亲的,别的人,不管是谁,都没有权利把你带走!” 金裂石沉默着,凝视林熠的笑容,竟也笑了,说道:“好!如果老夫要死,也一定要留给你来杀。别人,都不行!” “我知道你是谁了─”一声清脆惊诧的呼喊穿透大厅,花纤盈错愕地叫道:“你、你居然会是金城舞!”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除了她自己,就只有林熠听得懂。但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发出疑问,“轰隆”一响,厅门已被震飞,一群人缠斗着,呼喝着涌了进来。 混乱里就听见白老九大呼小叫道:“他***,到底谁是自己人,谁是该杀的?” 白老七兴高采烈地答道:“不管他,看谁不顺眼,咱们兄弟就干他姥姥的!” 在他们身边,既有青木宫的高手,也有金牛宫的部属,乱战一团,谁也不知道在和谁打,只晓得拼命地厮杀。 楚凌宇保护着黎仙子,紧随在邙山双圣的身后也踏入厅中,这场仗,是他有生以来打得最没名堂的一次,稀里糊涂就被卷进战团,偏偏身边还有邙山双圣这两位唯恐天下不乱的主,黎仙子也仿佛失去了理智,所以,他想不打都不行。 看援兵赶到,邓不为精神一振,招呼道:“木仙子,先杀金城舞!” 他真的不笨,很明白金城舞在金裂寒心里的分量,只要杀了这个小子,金裂寒必然心神大震,难以冷静,接下来就会好办多了。 果然,金裂寒的眼中,爆出一簇银白色的精光,有如实质刺向邓不为,滚雷般的声音喝斥道:“你动他试试!” 在他心神一晃间,金褐四雁生出感应,同时出手。 焚金掌、赤莲枪、紫酥手、点石成金指,不用看,金裂寒闭起眼睛,都能晓得它们的路线和变化。但晓得是一回事,能不能挡住却是另一回事! 宽阔厚实的肩膀微微一耸,背后响起“叮─”的长鸣,烈阳怒红终于出手了! “吭!”枪尖点中焚金神掌,枪杆扫开紫酥手。闪过身,赤莲枪从肋下走空。而金胜雁的点石成金指却已无声无息地点到后脑。 “呼─”银白色的卷发冲天飞舞,像一蓬大旗西风漫卷。 金胜雁细长的手指戳中乱发,宛如将手探入柔波,却有一股灼热难当的魔气顺指反噬,令他扬声吐气,飞身卸力! 转瞬间,漫天攻势尽消。光澜罡风里,重露出金裂寒伟岸的身躯,横枪傲立、面色冷峻,吐了口浊气低喝道:“再来!” “呜─”烈阳怒红发出怪兽般的低吼,平腰横扫席卷方圆三丈。空中舞动出一团金色枪影,裹起雄浑霸道的气流,形成一柱乱云崩裂蔓延。 他面对金褐四雁,竟用一招“荡枪式”以一攻四,睥睨群伦! “砰砰砰砰─”几乎同一时刻,金褐四雁各接一招,却谁也不能止住烈阳怒红汹涌澎湃的攻势。 抽枪一转,烈阳怒红“啪啦啦”怒吼,“幻枪式”颤动出四道光飙分袭而至,取的,仍是金褐四雁的胸膛! 宾服十七枪,招招为攻生死立判,把杀意和气势发挥到最烈的顶峰。 金褐四雁的眼里,不约而同闪过惊讶与凝重,他们预料到金裂寒会很强,却没有想到,二十年沉寂不出的金裂寒,竟能一强至此! 好在时间很公平,也给了他们不多不少二十年的工夫,让他们有底气再接下这一招“幻枪式”.当金胜雁用点石成金指激开枪头,重新稳住阵脚的时候,竟发现,他们四个人已不知不觉向后退出三丈,把金裂寒围在正中。 三个回合里,除了第一招,是他们趁着金裂寒心神微分抢先出手之外,后面的两次,居然都是金裂寒在攻,他们在守! “这个小子,确实了不起!”金褐四雁的心底,生出一声由衷而矛盾的赞叹。 “吭!”金裂寒长枪拄地,银色卷发飞舞,燃起火焰的眼睛,更像另一柄可怕的烈阳怒红扫视四人,平缓语气道:“很好,你们也没辜负这二十年的光阴。” 金战雁的心头涌起一丝气馁,初始的气势,已被金裂寒纵横跌宕的枪势一扫而空。这个小子的修为,还全都是拜他们四人所赐。 金胜雁却在冷笑,缓缓道:“你的宾服十七枪威猛无俦,确实厉害。可惜太耗真元,十七枪尽发之后,看你还有什么资本站在此处!” 金裂寒蔑然一笑,道:“杀人的枪法,有一式就已足够。十七枪,实在太多了些。早在十年前,宾服枪法就只剩下十二式,如今更只有七式!” 七式!金胜雁的心一沉,深吸一口气道:“恭喜。” 金裂寒傲然道:“不必,请你们再接我这一招”横枪式“!” 话落枪出,团团光澜再次将五个人的身影淹没吞噬。 “天啊,怎么会是这样?”那边的林熠哀叹道:“不单要和人斗,还要跟畜生打,我的命真是苦啊─” 邓不为和木仙子很看得起他,双双出动夹击狂攻不说,那头千年血狸上窜下跳,在周边游走不时偷袭,弄得林熠头大十分。 该死的青丘姥姥,今天不晓得是放假了,还是存心要看戏,声息全无。 幸好,他也不是以前的林熠,不然,是否能接下邓不为和木仙子的联手十招也是问题。 心宁仙剑对着邓不为的长枪、木仙子的冷剑回风舞柳,风雨不透,利用奇遁身法不断闪展腾挪,全力周旋。 他终是有失算的地方,没有料到金裂寒会被凭空多出的金褐四雁羁绊住。这场搏弈,已经很难说最后的赢家会是谁。 血狸觑到机会,再次扑上。林熠挥出一支璇光斗姆梭,将这畜生迫退,但木仙子和邓不为又双双杀到,不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 正伤脑筋的时候,头顶传来“吱吱”的猿啼。 大厅里金裂寒的部属、邓不为的心腹、再加上青木宫的人马,和金裂石的残部,早已混战一团不可开交,没有人注意到,被邓不为轰碎的屋顶上,探出一颗金毛魁猿的小脑袋。 但这一声听在林熠耳朵里,比百灵鸟的叫声更悦耳,他无暇抬头,欣喜道:“小青,替我把这只黑猫赶跑!” 小青没理他,懒洋洋地坐在横梁上,伸手在浓密的绒毛里捉虱子。 林熠讨好道:“咱们也算老朋友了,你不会见死不救吧?等打完这仗,我请你喝酒好不好?” 可惜小青是母猿,似乎对酒并不感兴趣,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好啦,小姑奶奶,别摆架子啦。”林熠口不择言道:“回头我给你找个公猿作伴,这总行了吧?” 小青的眼睛立即亮了起来,仰着小脑袋“咕噜噜”发出一阵清亮的长啸,飞扑向血狸。 血狸一向在陆上称王,从没到冥海混过,对这么一头小小的金猿并不怎么看上眼。 它嘶吼一声,锐利的前爪抓向小青,一心要将这只不识好歹的小家伙撕成碎片。 可刚触及小青光滑柔顺的绒毛,却顿时滑开,反有一道强劲的魔气震得它手爪生疼。 小青身躯一扭,迅捷无比地一抓,在血狸的后背上拉出三道长长的血槽。 血狸负痛狂吼,向前激窜,就听见木仙子叫道:“小心,这好像是冥海金猿!” 提醒得也稍晚了一点吧?血狸忍疼抱怨,一双小眼恨恨瞪着小青,发出呼呼低吼。 小青一点也不在乎对方色厉内荏的威胁,向血狸招招小手,鼓励它再来。 血狸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它暴啸变身,瞬间幻化出庞大的身躯,相比小青,宛如一座巨大的山峰,雷霆万钧般压来。 小青的身上似乎又痒起来了,慢悠悠从额头拔下一根淡青色绒毛,“啪”地弹出。 这算什么打法?血狸听说过洒豆成兵,但不晓得拔下一根毛会变出什么? 那根青色绒毛在空中绽开,化作数百道绚丽的光刃,从四面八方呼啸着射向血狸。 血狸大吃一惊,它左躲右闪、上窜下跳。可是依旧摆脱不了遍体鳞伤的厄运。漂亮的皮毛上,被光刃无情地割开一道道血口,魔血泉涌,血肉模糊。 它连叫冤的力量也没了,颓然坠落,重重摔在地上,只剩下一口气还在挣扎。 木仙子见爱兽重伤,睚眦欲裂,竟舍下林熠仗剑杀向小青,厉喝道:“畜生,找死!” 林熠压力骤减,他并不担心小青。这头金猿的厉害,尚超过小金,除非来的是三圣五帝这样的人物,否则谁都很难拾掇下它。 调匀气息,林熠微笑道:“邓总管,你也忒笨了。咱们拼得你死我活,最后却要为青木宫做嫁衣,究竟值不值得?” 邓不为面色铁青,低哼一声没有回答,手上长枪舞动更急。 楚凌宇护在黎仙子身旁,从容挥洒。 众人尝到了这位正道年轻一代翘楚的苦头,亦不敢再过分紧迫。 毕竟楚凌宇他们只是外人,若非邙山双圣和黎仙子率先动手,他们又何必去招惹这一堆刺头。 忽然花纤盈从楚凌宇身后冒出来,低声道:“别打了,快跟我走!” 楚凌宇一怔,问道:“去哪儿?” 花纤盈道:“你别管,跟我跑就是了。” “你不管木仙子他们了么?”楚凌宇问道。 “就是她在我才要跑,”花纤盈振振有辞道:“难道等着留下来嫁人么?” 楚凌宇还未来得及回答,两名金裂寒的部属发现花纤盈,呼啸拥来。 楚凌宇不愿伤人,只招架闪躲,不让对方伤到花纤盈,可一转头,黎仙子已冲到前面了。 他急忙叫道:“七兄、九兄,照应黎仙子!” 邙山双圣杀得兴起,哈哈笑道:“没问题,包在咱们兄弟身上!” 花纤盈藏在楚凌宇身后叫道:“楚大哥,你到底走不走?” 楚凌宇苦笑道:“你叫我大哥,我就立刻头皮发麻!你当我想蹚混水么?但我一走,他们怎么办?” 花纤盈道:“邙山双圣那么厉害,有谁伤得了他们?你不走,我一个人先逃了!”一转身,掠出大厅,竟真的跑了。 楚凌宇一惊,青木宫与金裂寒的人马水火不容,花纤盈万一落到这些人手里,有死无生。他看了眼黎仙子与邙山双圣,见这三人足以自保,才苦笑着追了出去。 楚凌宇前脚刚离开,邓宣后脚踏入大厅。谁也没在意他什么时候离去过,也不在乎他是否又回来,除了邓不为亲子的身分外,邓宣在众人的眼里并没有多大价值。 但在邓宣身后,还站着十六个人,十六个手持弓弩的新招部下。 他冲近邓不为大声叫道:“爹爹,你真要和外公死拼到底么?外公完了,金牛宫一样也要完蛋。快收手吧,宣儿求你了!” 邓不为已落下风,暴躁叱喝道:“滚开,添什么乱!” 邓宣一颤,终忍不住眼中的热泪,哽咽道:“爹─” 邓不为烦透了这个窝囊儿子,不耐道:“哭什么,回你娘身边去!” 邓宣默默退开,阎九走到身后低声问道:“孙少爷,我们该怎么办?” 邓宣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上百个熟悉的身影,在舍生忘死的自相火拼,看到外公在金褐四雁的围攻中苦苦支撑,也看到林熠和父亲上下翻飞的身影。 他擦干泪水,目光突然变得坚强冷静,徐徐道:“对准青木宫的人,射!” 命令一下,十六张蓄势待发的爆蜂弩齐齐激射。 只是,这次弩匣里装的不再是普通的钢箭,而是经过灵符加持的索命魔弩! 黑云卷涌,每支爆蜂弩中分别射出三支弩箭,合在一起就是四十八支,分别向着激战中的不同目标掠去。 弩手以意念驱动爆蜂弩,锁定目标,根本不担心混乱中可能的误伤。每一支弩箭也果然像生出眼睛一般,精确地寻找到猎物,用近乎肉眼难以企及的速度,爆发出致命一击。 有人用掌风劈荡,却发现掌落时箭已在胸;有人轻灵的闪躲,却不料弩箭随之折转如影随形。 当箭头接触身体的一刹,亮起耀眼的红光,轰然巨响中弩箭爆裂,在体内炸开。 顿时大厅里血光四溅,十六名青木宫高手立毙当场。残断的碎肢漫天飞舞,地上未干的血泊又被溅上新一层的热血。 木仙子骇然而望,凄厉大笑道:“邓不为,你生的好儿子啊!” 邓不为惊怒交集,喝骂道:“小畜生!你在作什么?” 血雾弥漫,一滴热热的血珠飞溅到邓宣脸上。 他没有回答,眼眶却再次湿润。 这一天,充满血与泪,交织起的恩怨已让他无力承受,却又不得不面对。 猛一咬牙,再次命令道:“射!” 请继续期待剑谍第二部续集 下集预告: 大厅之内火拼连连,金裂石父子相残,邓不为翁婿争锋,最后连多年没有消息的金褐四雁也齐齐出动了。 青木宫与邓不为联起手来,欲置金裂寒于死地,危急时刻林熠终于现身。 大战之后,金牛宫满目疮痍。正当所有人都以为终于能够稍稍喘一口气的时候,林熠惊讶地发现,阴谋的背后还有阴谋,自己正面临前所未有的险恶处境─ 第一章 裂寒 “砰砰砰砰─”大厅里炸开一蓬蓬血雾,大理石的地面发出瑟缩颤栗。 这次青木宫的高手已经有了防备,但弩箭依旧钻入九个被锁定的倒霉蛋体内,爆裂开血肉腑脏,碎骨炸筋。 爆雷符强大到近乎恐怖的轰击,令这些青木宫高手一旦中箭,连重伤不死都成为奢望。 率领部下杀入大厅的青木宫总管花千重,痛怒交集,厉喝道:“跟我来!”振剑凌空飞扑邓宣。 十六名爆蜂弩手列成环阵,将邓宣保护在中心,看到花千重与四名手下,不顾一切地杀到,齐齐发射。 “嗤嗤”密箭如雨,花千重耳朵里听到身边接连发出的轰然巨响,知道四名手下已经凶多吉少。他磕开三支弩箭,冲破爆蜂弩织起的第一道防御网,掩袭而至。 邓宣双手一翻,多了一把银光闪烁的爆蜂弩,“咔吧”扣动机关,心神锁定花千重,七支弩箭雷霆呼啸,化作黑色的光束宛如流星经天,飞射向花千重。 花千重大吃一惊,暴声呼喝,挥剑扬袖,在身前激荡出一道耀眼光采。 “砰”的爆响,一支弩箭将花千重的大袖炸得碎裂成粉,露出血肉模糊的**左臂。以他百年精纯魔功护体,也没挡住爆雷符石破天惊的凌厉轰击。 邓宣眼中露出罕有的冷静与镇定,第二次扣动机关。他的爆蜂弩匣中装有四十九支短箭,这一次又激射出其中七支。 花千重的气势已临近枯竭,再也无法抵挡第二波的爆蜂弩轰击。他大喝一声不得不冲天飞起,闪躲开向自己激射而来的九抹金光。 然而,爆蜂弩也尾随他向上飞掠。花千重“草木一秋”的身法虽然炉火纯青,迅捷空灵,可论速度到底拼不过身后的九支短箭。 不管他怎样改变方向,左右腾挪,弩箭依旧越追越近。万般无奈,他只好咬牙回身,誓死一搏。 “砰!”的一声,花千重的半截左臂炸飞而出,被气浪高高抛到空中,洒溅下一道殷红热血。 花千重面惨如金,全身浴血,左肩血淋淋的断肢吊在身上无力震颤,“哇─”喷出一口箭血。 众人目睹此景,无不骇然惊呼。 身为青木宫三木七花十大顶尖高手之一的花千重,在爆蜂弩的两轮轰击之下,狼狈如此,谁还敢直撄其锋,谁还敢小觑邓宣! 邓不为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知道怒骂道:“小畜生,还不快住手!” 邓宣像是换了一个人,立在爆蜂弩队的中心,铿然道:“爹爹不停手,孩儿也不会停,就将这大厅里的青木宫高手全部杀光!” 邓不为没有料到一向听话懦弱的儿子,会突然变得强硬,居然敢和自己顶嘴。他又惊又怒,心神大乱,被林熠的心宁仙剑杀得步步后退,难以招架,再没有闲暇去教训自己的宝贝儿子。 他血红的双眼恨恨紧盯林熠,咬牙切齿道:“金城舞,都是你干得好事!” 林熠笑吟吟道:“我要是你,看到自己的儿子脱胎换骨,一鸣惊人,心里不知该有多开心。阁下不喜反怒,实在有些奇怪。” 邓不为心知肚明,经此一战,邓宣和青木宫的血仇是彻底结上了。 而他作为邓宣的老子,恐怕也让花千迭、木仙子等人一并恨上。纵然今天能杀死金裂寒,夺得金牛宫宫主之位,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此刻再被林熠冷嘲热讽的一通讥笑,他胸口气血汹涌,猛然低哼从嘴角溢出一缕紫红色的淤血。面前银光一闪,清冷如月的心宁仙剑已经抵到咽喉。 邓宣惊呼道:“舅舅,别杀我爹!” 邓不为怒骂道:“小畜生,你现在想起我是你老子了么?”可在林熠剑锋的紧迫之下,身躯紧绷不敢有丝毫的异动。 林熠左手凌空飞弹,制住邓不为经脉,微笑道:“好姐夫,还不命令你的手下住手?” 邓不为把头一偏,不屑哼道:“有种杀了我,想教邓某听你的话,等下辈子吧。” 林熠也不生气,说道:“我原本指望你能聪明些,谁晓得,到头来还是一个顽固不化的胡涂虫。青木宫三百余名高手,真是来帮你争夺宫主宝座的么?一卷《云篆天策》便能让他们不惜血本的替你卖命?甚至不怕你成功后反悔抵赖?” 邓不为还是一哼,紧闭双唇不吐一字,脸上神色看不出多大变化。 林熠叹道:“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好吧,让我抓个人来替你问个清楚!”抓起邓不为掷向邓宣道:“看住你爹,别让他气得咬舌根自杀了!” 一纵身,林熠迎上花千重笑嘻嘻道:“花总管,咱们好好聊聊。” 花千重刚把断臂包扎停当,一腔郁闷的怒火正愁没地方发泄。看见林熠主动凑上来,狞笑道:“好啊,老子用「夜林剑」 和你好好聊!“他捏动剑诀,脸上青光乍现念动真言,夜林剑光华暴涨,铿然镝鸣,竟然是要发动“万木参合诀”。 林熠睁大眼睛道:“不会吧,一见面就要和我拼命?唉,我真是个苦命的孩子啊,都招谁惹谁了,犯得着花总管念起万木参合诀么?” 你苦命?老子的胳膊才苦命呢!花千重无比郁闷地咒骂道,口中低喝一声:“咄!”身剑合一青雾萦绕,幻化出千百束锐利弧扁,势若奔雷直射林熠。 林熠既不挥剑招架,也不抽身闪躲,扬手射出一道五彩光澜道:“下来!” 花千重还真听话,矮墩墩的身躯,从空中骤然坠落,结结实实摔回地面。 漫天的剑光瞬间消失,花千重身上被锦云丝带牢牢捆住,如同情人的臂腕缠绵缭绕,无法动弹。 林熠笑嘻嘻道:“咦,你也太老实了。我随口一说,花总管还真的下来。只是也不用这么心急往下跳嘛。那么高摔疼了没有,要不要找个大夫看看?” 花千重气得要吐血。对方趁他的剑势将展未展之际突然出手,形同偷袭般射出一条稀奇古怪、偏又厉害无比的丝带,击破他的御剑诀捆绑上身,令他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身子已莫名其妙地从高空摔落。 两个青木宫的高手看到花千重被擒,怒声扬剑冲了过来。 林熠对他们可就没对花千重那么客气了,挥出一道释青衍炼制的“天罡震雷符”,“轰隆”震响,将对方炸得粉碎,着实称得上杀人于弹指无形间。 其它青木宫部众见状,哪敢再来送死,纷纷往周边躲闪。 林熠提起花千重,走入爆蜂弩队围起的圆阵中,将他在邓不为身前一放,微笑道:“花总管,麻烦你对邓总管好好介绍一下,贵宫这次突袭金阳堡的大计。” 花千重冷笑道:“老夫知道的,邓总管也都清楚,有什么好介绍的?” 林熠耐心道:“没关系,你再好好想想,有什么是当时忘记了向邓总管交代的?” 花千重把眼闭上,不发一言。 林熠摇头道:“你一定是记性不好,看样子需要在下帮你好好回忆回忆。” 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花千重的身躯猛然一颤,满脸血红肌肉牵动不止,腰腿蜷曲显得痛楚无比,口中竟然禁不住发出低声的呻吟。 邓不为大感奇怪,花千重是个硬挺冷酷、胳膊断了都不皱眉头的人物。一条丝带捆缚在身,居然会让他痛楚失态成这样,不由让人惊骇。 林熠这些日子以来结交熟识的,从龙头到青丘姥姥,从云怒尘到岩和尚,无一不是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大师级人物。 所谓近墨者黑,他原本就是一个不拘常理、玩世不恭的人,此刻动手逼供自然也是毫不手软。 锦云丝带中的“夏虫冬冰蛊”一点一滴地渗入花千重体内,那种痛苦绝非常人可以想象,让他恨不能把自己的五脏六腑全部挖出来扯碎撕烂。 林熠满是同情道:“你想起什么来了么?邓总管似乎等得有些着急了。” 邓不为心中暗骂道:“臭小子,是你心急了才对吧?” 花千重双手深深插入坚硬的大理石地面,拉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印痕,嘶声低吼道:“小兔崽子,有种你就杀了老子!” 林熠摇摇头,道:“我要是杀了你,不免还要费一番手脚去抓木仙子。好男不和女斗,你也不想让她品尝这种酷刑滋味吧?” 花千重不寒而栗,心理防线终于彻底崩溃,额头冷汗不断地滴落着道:“我说!” 林熠俯下身,侧耳问道:“你在说什么,这厅里好吵,我听不清楚!” 花千重对准林熠耳朵,提起音量用最高的嗓门吼道:“我说!这回青木宫兵分五路,潜伏在龙首山中,就是想趁邓不为和金裂寒拼得两败俱伤后发动突袭,一举摧毁金牛宫。这一下,你听清楚吧?” 他的声音犹如炸雷,在大厅里嗡嗡回荡。不仅林熠和周围的人听见了,那些邓不为的心腹和金裂石的残部也听到了。 这些人不由自主地放缓动作,彼此面面相觑,无声地进行着交流。 如果邓不为的势力还在,或许能镇住局势。可惜现在群魔无首,连裘一展也深深为花千重所说的话惊骇不已,更遑论别人。 毕竟,无论如何内讧,牵涉的只是金牛宫一家之事。而青木宫的外侮,却让这些人感觉到同仇敌忾。 林熠揉着耳朵抬起身子,喃喃道:“好大的嗓门,差点把我耳朵给震聋。”转首向邓不为微微笑道:“邓总管,你怎么说?” 邓不为望见裘一展等人脸上的震惊与愤怒,明白大势已去。这个时候,即使他再下令要求手下顽抗,那些人心中亦必定会生出更加强烈的反感和不屑。 他长叹一声,苦笑道:“金城舞,我不得不向金裂寒认输。因为他有一个争气的好儿子,而我却没有!” 林熠轻笑道:“你又错了。邓宣远远比你想象中的出色,可惜你太不了解自己的儿子,也太小看他了。现在,麻烦你下令倒戈吧。” 邓不为犹豫片刻,说道:“我知道,我已经完了。但要我下令,你必须答应邓某最后一桩事。保护好宣儿母子,我的事与他们无关,不要再牵扯到他们头上。” 邓宣激动地叫道:“爹,您不会有事的。咱们父子齐心协力,把青木宫的人赶出金阳堡,外公一定会原谅你的!” 邓不为摇头道:“他连嫡亲的弟弟都逼死了,又怎么会放过我?” 林熠深吸一口气,肃容道:“你放心,即使你不提这个要求,我也会做到。” 邓不为宽慰一笑,运功出声道:“裘老,让大伙儿都住手吧,不要再自相残杀了!” 裘一展接令高声叫道:“都住手,不要再打了!” 大厅里顿时安静了许多,除去二十余名青木宫的部属,其它的人都已停止打斗。 木仙子被小青耍得狼狈不堪,披头散发“仙子”风韵荡然无存,怒不可遏地喝问道:“邓不为,你这是什么意思?” 邓不为明白,自己已经彻底把青木宫得罪到家了。他把心一横,冷冷道:“花千重的话是什么意思,邓某现在就是什么意思!” 木仙子心里一虚,突然发觉自己身边的人其实不多。大厅里无数道轻蔑与仇视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而青木宫仅存的部属已不到二十人。 正在这时,厅门外有人哈哈笑道:“好吧,既然大家撕破了脸,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一名花衣老者率着四十余人走了进来,正是三木七花中的木真君。 木仙子见强援赶至,底气又足,叫道:“来得好!” 林熠发现裘一展等人面现踌躇,晓得他们在担心什么,朗声说道:“在下代金宫主在此立誓,凡此刻改过自新,效忠金牛宫者既往不咎,绝不食言!” 木仙子咯咯笑道:“你是谁,他们凭什么要听你的话?要杀他们的是金裂寒,你又凭什么说不?” 邓宣蓦然跨前一步扬声道:“裘爷爷,金四叔,别听这妖妇蛊惑!咱们自己人拼得还不够么,难道一定要让青木宫来捡便宜?就算外公将来不容大伙儿,大不了我和爹带着你们远走高飞,另闯天地。总好过被人利用,自毁家园!” 邓不为的眼里闪过神采,大声道:“说的好,宣儿!” 木真君嘿嘿冷笑道:“臭小子,老夫先折了你的翅膀,看你还能高飞到哪儿去!”飞身腾空,如一头硕大的苍鹰扑向邓宣。 木仙子急忙叫道:“三哥,小心他们手里的魔弩!” 不等木真君回过神来,面前乌芒闪动,数十支弩箭厉声呼啸,铺天盖地地射来,速度快到极点。 “砰─”血雾迸散,他的双腿先是钻入一阵巨痛,随后一轻,已经被硬生生轰碎,惨叫一声几乎疼昏过去。 他身后的四十多名部下见状,暴起黑云般压向爆蜂弩队。 邓宣振声喊道:“外辱当头,就当同仇敌忾!裘爷爷,金四叔,你们还等什么?” 裘一展纵声喝道:“杀─”率先冲出,直奔只剩下半截身子的木真君。 厅中混战再起,却再没人搭理邙山双圣与黎仙子。白老九问道:“小狐狸,妳说我们该帮哪边?” 黎仙子不假思索道:“忘了玉茗妹子的百花园是毁在谁手里了么?今日便杀了那妖妇,为死难的姐妹讨回一半的血债!” 邙山双圣在昆吾山时,受玉茗仙子照顾颇多,对这位温柔善良的少女十分喜爱,闻言双双叫道:“正是,老子要活劈了那妖妇!”齐齐向木仙子掠去。 而不论周围局势如何跌宕起伏,惊心动魄,金褐四雁的心神始终紧紧专注在金裂寒身上。 面对金裂寒,任何一点疏忽与分神,都将招致万劫不复的厄运。这一点,许多已死的人,已用生命作为代价验证过了。 金褐四雁当然不想步他们的后尘,尤其是在顶过金裂寒数轮暴风骤雨般的攻势,逐渐占据了上风的时候。 烈阳怒红还在飞舞,金裂寒还在战斗,他们不敢也不该有丝毫的放松。 更令金褐四雁苦恼的地方却在于,其实他们内心并不想真的杀死金裂寒。然而对方的强横,使得他们已经没有把握控制住战局,甚至连自己的生命也无法把握。 他们有十足的理由,放弃这场玉石俱焚的惨烈搏杀,却只有一个理由必须绝望地坚持下去。而他们,也只能无可奈何的选择后者,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围攻不止。 烈阳怒红,已出六式,只剩下最后一击“裂枪式”未曾现身。金裂寒枪势笼罩的空间,不断地被金褐四雁蚕食,逐渐压缩到三丈方圆之内,金枪的光芒愈发炽烈。 “砰!”金不雁的紫酥手扫中金裂寒背心,衣衫碎裂露出一片触目惊心的淤紫色手印,由浓而淡向四周扩散。 金裂寒的身躯晃了晃,仰天喷出一口热血,顺势振枪挑出,刺穿金无雁的肩头。 金无雁闷哼撤身,赤莲枪交到单手,与另外三老并肩伫立,漠然道:“好枪法!” 金战雁摇头道:“可惜,已是强弩之末。你的经脉已遭紫酥手重创,何苦再强撑不退?金阳堡大局将定,跟我们走吧!” 金裂寒急促的呼吸已无法掩饰,银色的卷发中蒸腾起淡淡水雾,烈阳怒红斜背身后道:“我还没倒下!” 他的肌肤上缓缓泛起一片奇异的金色光晕,全身就像镀了一层金漆,汩汩流动染亮金枪银发,双目迸射出强烈而诡异的光簇,罩定金褐四雁。 背脊上的紫色伤痕迅速退淡,被金芒覆盖,光洁紧绷的肌肤,就像从没受过伤一样。头顶的水雾更浓更密,却也闪烁起一道金色的耀眼光华,犹如怒云澎湃,惊涛拍岸,向上空升腾盘旋。 一股若有若无的魔意磅@汹涌,恍惚里有千军万马的金戈沸腾,有埋藏在心底深处的魔神低吼,像一道风,更像百雷轰鸣,冲击着金褐四雁的灵台。 气机牵引,金褐四雁齐齐色变。不约而同地,低低长吟从嘴唇里迸出金铁般铿锵凝重的呼啸,身形向后一退再退,竟似不能抵挡金裂寒那双魔光迸射的眼睛。 “哼─”金褐四雁不分先后地从嘴角逸出一缕淤血,晃动的身躯终于在距离金裂寒五丈远的地方站定。苍白的额头,首次出现了一滴滴细小的冷汗,面颊上泛起一层妖艳的红晕。 “金典梵章!”金胜雁的语气里不知是震骇还是嫉妒,缓缓迫出胸口的浊气,全力抵抗着金裂寒魔意的冲击,沉声说道:“竟然真的让你练成了!” 金裂寒的表情桀骜而自负,目光倏忽从金褐四雁的身上移开,射向屋顶洞口现出的无尽蔚蓝天空。 这一刻,他深深体悟到,自己的心魔终于超越了自身,攀升向另一个崭新的境界。 “这都是拜四位所赐,教我从千钧一发的空明心境中,参悟到金典梵章最后一篇的奥义。”金裂寒微笑道。 在他脸上展现笑容的一瞬,所有的桀骜与自负全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空逸与自在之情。 紧迫的魔意随之消退,但更恐怖的气势与压力接踵而来,将金褐四雁的身躯牢牢锁定在原地。 彷佛只要他们一抬手,一眨眼,全身上下就会遭受到烈阳怒红无孔不入的惊天一击。在对方强大得近乎不可思议压迫中,千疮百孔,碎为粉尘! 金战雁的神色里忽然涌出一丝惋惜,叹息道:“可惜,你的修为进展太快,已无法控制泛滥的魔意。如果立刻闭关静修,由我们四人襄助逐步消解,十年之内必定能跨越过心魔,晋升为堪与三圣五帝并驾齐驱的一代宗师!” 金胜雁道:“但如果你与我们死战不退,纵使赢了,也难逃魔意噬心、功散形销的结局。你─是否可以重新考虑我们的建议?” 金裂寒一笑,悠悠道:“朝闻道,夕死无憾!我既已参透金典梵章最后的一步,此生无憾,死又何妨?” 金褐四雁互相对视,终于下定最后的决心。 金战雁颔首道:“你该清楚,刚才我们四个人为避免两败俱伤,并没有用尽全力。” 金无雁接着道:“但现在,你的修为已超出我们能够掌控的范围太多。我们只有毫不留手的竭力一搏,以求自保。” 金不雁摇头道:“这是何苦来哉?你,多加小心吧!” 金胜雁最后一个说道:“我们,要出手了!” 话音落地,金褐四雁同时动了。 这次,他们不再施展各自浸淫苦修了将近三个甲子的绝学,而是发出同样的一招“金阙沉意”拳! 虚空中幻舞出上千的金色拳影,剎那宛如天崩地陷,日月齐暗,所有的光采都失去颜色。人们的眼睛里只存在这虚迷朦胧的光澜,十丈之内的身躯不约而同飞跌出去,在半空中轰然爆裂。 声音、气流、光亮、意念─一切的一切彷佛都被金澜吸收吞噬,再无其它。 第二章 绝响 “轰─”在漫天的金澜里,猛然亮起一团夺目的光采。像是彩霞中烘托而出的旭日,一任周围绚烂的华采,却依旧无法遮掩住它的万丈光芒。 烈阳怒红应声寸断,裂碎成数百片指甲般的光斑,从金裂寒的身后爆射出来。 “裂枪式”,原来是这样一记恐怖杀招,与敌偕亡。它把金裂寒所有的真元抽之一空,完全倾泄进他的枪中、他的心中,只为这石破天惊的最后一击! 两团浓烈的光澜轰然激撞,庞大惊人的罡风“咔咔”割裂轰碎周围的一切,无论是人,还是物。 地面,像经历了陨石的撞击,陷入一个方圆十丈、深过三尺的凹坑;屋顶的瓦片与横木摧枯拉朽地坍塌崩裂,簌簌抖落。 金褐四雁的身躯朝着四个不同的方向弹射飞退,上下翻飞旋转,竟似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身形。 一溜血线在他们掠过的地面上洒落,殷红恐怖。 金裂寒稳稳的立在原地,双脚深深陷入大理石中。他身上连一丝衣衫的破损都没有,彷佛未曾在这场旷古烁今的对决里受到丝毫伤害。 只是,双手已空,烈阳怒红没有了,从此成为传说中的回忆。 金战雁重重撞上一根朱红立柱,“哇”地吐出一大口淤血,滑落回地面。 他遍体鳞伤,每一道伤口内都镶嵌着一枚烈阳怒红的碎片,不断切割着他痛楚的神经。他缓慢而无比艰难地吐了口气,站直身子望向金裂寒,脸上闪现出一抹欣喜与满足,喘息道:“原来,这就是裂枪式!” 金裂寒的嗓音里终于透出疲倦的意味,轻点着头回答道:“谢谢你们!” 金战雁苦涩一笑,道:“不谢!我们能够在有生之年,亲眼目睹到裂枪式的终极一击,同样不枉此生!” “可惜,烈阳怒红不在了。”金无雁徐徐道:“裂枪式惊鸿一现,从此绝响!” 金裂寒淡然微笑道:“我已不再需要它,真正的烈阳怒红已在我心中!” “无枪式!”金胜雁颤巍着从地上站起,失态地低呼道:“从此宾服七枪只剩一式!” “但这一式,却再也没有人能够看到了。”金胜雁的话里隐露忧伤,接口道:“成为绝响的,不止是一把烈阳怒红!” 金裂寒依旧笑道:“那又如何,就这样不是已经足够,已经很好?” 金战雁剧烈咳嗽着,呛出一滩血沫,畅快地长笑道:“不错,的确已经很好了!” 金胜雁叹道:“我们二十年苦修,终究还是杀不了你。曲终人散,也该走了!” 金裂寒颔首道:“四位走好,恕我不能远送。”笑谈之间,没有半分的敌意与冤仇,满是依依不舍的别情与珍重。 金战雁摇摇头,道:“将来,让你的选定的那个人来找我们。但愿,他能有你五分的天赋资质,不会令我们失望。” 金裂寒郑重其事地颔首道:“多谢。不久之后,一定会有人代我来拜访四老!” 金胜雁哈哈一笑,纵声道:“痛快、痛快,痛快极了─”笑声中身影从人们的视线里一晃而逝。 金战雁苦笑道:“这个老四,每回开溜总是他走在最前头。”慢悠悠走向侧门。 金无雁注视金裂寒,沉声道:“你真的不怨恨我们?” 金裂寒大笑道:“为什么要怨恨?这样的结局,不是比我原先预料的更好?” 金无雁无语点头,跟在金战雁身后隐入后厅。 金不雁唏嘘道:“人间二十年,恍如一梦中,不如归去,还我天心!”蹒跚着,消失踪影。 厅内大局已定,青木宫入侵的高手或死或擒,不到三成在木仙子拼死抵抗下退,走到厅外,已不足为患。 然而金裂寒与金褐四雁一战,这样戏剧化的收尾,却是所有人都未曾料想到。金褐四雁究竟为什么要背叛金裂寒,更成为一个谜题。 邓不为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目睹了金裂寒和金褐四雁对决的全过程,内心充满惊骇与敬畏。假如不是金褐四雁临阵倒戈,假如不是自己被金城舞早一步擒下,面对金裂寒烈阳怒红的无筹一击,他根本不敢存有任何的生望。 一抹冷汗生出,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金裂寒目送金褐四雁走远,依然一动不动站着,双手负在背后,身上的金色光晕慢慢消隐,背脊上又露出那道紫色的手印。 “哼!”他的身躯猛烈震颤,好似随时要摔倒,把一口涌到喉咙的热血吞了回去。 “外公!”邓宣惊叫道,冲上去伸手想扶住金裂寒摇摇欲坠的身子。 “不用!”金裂寒推开他,重新挺直身躯傲然道:“我还不至于这就样倒下去!” 留守大厅的于恒恭声道:“宫主,这些叛逆和青木宫的余孽如何处置?” 邓宣心一紧,望向金裂寒。 金裂寒摇摇头,缓缓地道:“这些已经不是老夫的事了。稍后,会有人告诉你应该怎么做。城舞,你过来。” 林熠走到金裂寒身前,小青坐在他肩头,眼里居然也充满对后者的景仰与推崇。 金裂寒再吞咽下一口血,缓声道:“你仍不肯叫我一声「爹」么?” 林熠沉默片刻,回答道:“你该明白,这次我来金阳堡,是为了什么。” 金裂寒放声笑道:“好,好!不愧是我金裂寒的儿子!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拘泥于一声称呼,一夕恩怨?只要我认定你,你就是我的儿子!” 林熠一震,金裂寒的手中已多了一支洁白晶莹的玉筒,微笑着说道:“从现在开始,你就是金牛宫之主。这卷《云篆天策》,也算有了一个归宿!” 不等林熠说什么,于恒率先拜倒,高声道:“恭喜老宫主,属下必定竭尽所能辅佐少宫主,中兴金牛宫,重振雄威!” 金裂寒目光转向邓宣,和声道:“宣儿,刚才你冲过来,是想扶住老夫,对么?” 在金裂寒的注视下,邓宣不由自主的点点头。 金裂寒宏声道:“好,就冲着你这片心意!宣儿,你过来!” 邓宣不知所措地望望林熠和邓不为,走到金裂寒面前。 金裂寒握起他的双手,上下仔细打量,叹息道:“假如没有城舞,我险些错过了你!” 邓宣听得更加迷惑,就听金裂寒用他不怒自威、无可拒绝的声音命令道:“闭上眼睛,全身松弛,用心守住灵台!” “轰”的脑海一震,两股沛然莫御的灼热魔气,从他的左右双手奔腾涌入,宣泄经脉,游走全身。巨大的震撼感觉瞬间把他的神志吞没,眼前金煌煌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晓得自己彷佛成为了一个气囊,从金裂寒手中不停涌进的雄浑热流充填。 周围寂静无声,邓不为错愕地凝视金裂寒和自己的儿子。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岳父大人,居然会在临去前,把一身的魔功毫不吝啬地转授给邓宣。 纵然,邓宣只能转化吸收其中的一二,也堪堪能与于恒这样的金牛宫护法分庭抗礼,比肩不逊。 只有林熠,对发生的一切都毫无意外,静静关注金裂寒释放真元,泰然散功。 “嗤嗤”的金雾渐渐淡去,又重露出金裂寒和邓宣的身影。 一道道皱纹在金裂寒脸上显露,银白色的卷发也变得枯干萎缩。他收回手,用仅余不多的真气向邓宣传音入秘说了几句。 邓宣顿时露出惊异与悲伤的神情,摇了摇头似乎是想拒绝什么。 金裂寒厉声喝道:“这是我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你必须照做!” 邓宣垂下头,压制着浓重的悲伤,眼角噙泪道:“是,外公,宣儿一定不辜负您老人家对我的最后期望。” 金裂寒欣慰而笑,松开邓宣环顾四周,无限寂寥地低吟道:“梦幻空华,人世百年;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谒语念罢,笑容凝固在脸。一代枭雄,就这样笔直立着,为自己画上人生最后一个句点。 静静地,在他掌心里有一团碧色光亮闪烁如星。他紧紧握的,正是那柄玉如意。 “外公,外公─”邓宣向着金裂寒涣散去光采的眼睛,低声唤道。 林熠低沉的声音徐徐道:“他已经走了,也许下一世我们还能有幸相逢。” “不可能!”邓宣像是突然爆发,歇斯底里地大叫,伸手紧紧抱住金裂寒的遗体,感觉那身子兀自是火热的,那眼睛依旧在看着自己。 厅中沉闷无比,林熠的心绪不知怎地也受到感染,惆怅地站在邓宣身边,没有一点成功后的喜悦。 “启禀宫主,青木宫余孽已被逐出龙首山!”郝城兴奋激动的声音从大厅外传来,但他后面的半截话却再也说不出。 于恒悄然将他拉到一旁,低声交代刚才发生的事情。 邓不为呆呆望着眼前的一切,奇怪地感觉到,自己曾经伟大的梦想,此刻已经全部化为一堆白色的泡沫。 金裂寒死了,金裂石死了,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并非是担心自己今后的命运,只是他郁闷得想喊想叫。 良久之后,于恒和郝城走到林熠身边,躬身道:“宫主,那些叛逆和青木宫的俘虏如何处置,请您示下。” 林熠慵懒的感觉遍布全身,只想找个地方蒙头睡觉,忘掉这一切。他徐徐道:“我既然答应过邓不为和裘一展既往不咎,便不会食言。 但邓不为总管之职,暂时是不能做了,交由邓宣暂代。他本人回府自省,其它人原职任用。” “是,”于恒应道:“那花千重和上百青木宫的俘虏该怎么办?” “先关起来,等局势稍稳后,再来考虑他们的事情。”林熠回答道,目光无意飘落处,却看见了卢不邪背脊朝上的尸体。 他的身上,被人从背后用不同的掌法与魔刃重击,却无一不是来自金牛宫的绝学。 林熠的心里更感倦意,吩咐道:“郝护法,这里的事情便交给你和于护法处理。我有些累了,需要休息一会儿。” 于恒犹豫了一下,说道:“宫主,和花纤盈同来的那个年轻公子,受了木仙子慑心镯的暗算,身负重伤被我们救下。他和那两个来历不明的怪物又该如何打发?” 林熠心一沉,尽力不动声色道:“立刻找人救治。今次平乱,他们也算帮了我们不小的忙,不可怠慢了人家。” 于恒道:“明白了。请宫主放心,属下一定尽全力救治。” 林熠心中稍安,向着邓宣说道:“你和令尊先回府休息,老宫主的遗体也该入殓。” 邓宣道:“舅舅,这件事情交给宣儿来做罢!” 林熠颔首道:“好。不过,待会儿你也应该回府去探望令堂,别让她悬心。” 相信经过今天,邓宣会真的长大许多。但这成长的代价,对他而言是否太过沉重? 连番的血战终于告一段落,金阳堡内的喊杀声逐渐平息。洒满鲜血的街道与毁损的建筑上,人们忙碌地冲洗收拾。 入夜后,金阳堡万点灯火亮起。由于金裂寒的逝世,劫后余生的幸存者无心大肆庆祝,毕竟眼下还有许多事情等着要做。 因为林熠的一句话,邙山双圣成了金牛宫炙手可热的贵客,这两个活宝胸无城府,修为又高,很快和于恒等人称兄道弟起来,跟在人家身后,于金阳堡内到处乱窜。 黎仙子半昏半醒地躺在软榻上,用过药后她的伤情已经稳定,心里却在懊丧自己操之过急,没能留下木仙子的性命。 风过窗栏,有一道人影依稀映射在窗纸上。 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也不知为什么始终不出声,只是默默的望着屋里的人。 从寒冬里复苏的小虫在低语,从清空洒下的月光在盘桓,似谁也不愿惊动这夜色里的静谧与凄清。 伤好后,自己该去向何处?遥远的雾灵山,熟悉的一草一木正在默默召唤着她归去;可内心深处,燃烧的一团火,一份渴望,却将她的脚步引向天涯海角。 “小混蛋,本姑娘就不信找不到你!”她恨恨的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一声呻吟,心里有个声音喊道:“就算你真的死了,我也要把你从坟里刨出来带回雾灵山,埋在瑶邪石府前的花树下,教你永永远远也离不开我!” 她的樱唇,不经意中逸出一缕自信而憧憬的微笑,恨不能这就踏遍千山万水,去找那个不守信用的家伙好好算帐。 “呜─”起风了,今夜或许有一场大雨将临。“啪啦”一响,夜风吹动窗户,微微的颤动。一股寒意从缝隙透入屋内,晃动桌上昏黄的烛火。 “谁?”被风声惊动的她睁开双眼,立刻发现在窗外伫立的那道黑色身影。 人影一晃,来人已走。窗外黑漆漆一片,只有树影摇曳,冷风呜咽。 “林熠?”黎仙子昏沉沉的神志猛然清醒,眼里闪烁起异彩,不晓得从哪里生出一股力量撑手坐起。 那道身影,那道身影就是化烧灰,碾成粉,她也能毫不犹豫地辨出。这一回,绝不是梦,也绝不能再让他这般轻易溜走。 她奋力起身,冲下床打开门,向着冷清的院落,投入热切的目光。 但是空空荡荡的院子里,没有一个人。是她眼花了么,是她看错了么?黎仙子蓦然向着虚渺的夜空叫道:“小混蛋,本姑娘知道是你来了!你鬼鬼祟祟做什么?是不是又想戏弄本姑娘?你给我滚出来─” 她的喊声把自己的耳朵都震聋了,居然没人探头。连服侍她的丫鬟,守在院外的护卫,也都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她不肯罢休,急促地喘息着,双颊一片晕红,让玉容显得更憔悴苍白。 她不顾一切走到小院中,再次叫道:“你不是叫我仙子师父么?如今本姑娘命令你立刻滚出来,你敢抗令不遵?” 还是没有人回答。 黎仙子气得一掌拍在树干上,簌簌的叶子飘落,坠在她白玉似的莲足周围。 “就差一点便抓到这小混蛋了,”她咬牙切齿地暗想道:“看来那签,果然灵验,他真的就在金阳堡中。哼,躲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 有种不要再抛头露面,不然本姑娘掘地三尺,也要把你挖出来!” 忽然眼珠一转,嘤咛一声,娇躯无力地扶着树干缓缓滑落,摔倒在泥地里。 一呼,一吸;再是一呼,一吸─她紧闭起双目,痛楚地呻吟着,苍白的额头渗出冷汗。 不晓得有多久,周围寂静无声,没有反应。她暗暗地发狠道:“我不信你真的走了。只要你不现身,本姑娘就一辈子躺在这儿不起来!” 好在她感觉到有人走近,于是不必真的在这脏兮兮的泥地上躺足一辈子。她的心骤然提起,努力控制住呼吸,等待来人走到身前。 “别装了,我知道妳没昏过去。”金城舞的嗓音轻轻说道:“妳这么做,很没有淑女风范,也不会有任何男人欣赏。” “赏你的大头鬼!”黎仙子睁开眼,面前出现的果然是金城舞。 他站在树下,漠然注视着自己,从相貌到神态,没有一点与林熠相似的地方。 “你─是金城舞?”黎仙子问道,却迅速摇头道:“不可能,一定是你故意装成那小子的模样,来哄骗本姑娘。” 林熠微微皱眉,道:“我不晓得妳在说什么,或许妳是把我当成另外一个人了。” “刚才是不是你在窗外?”黎仙子置若罔闻,问道:“如果你真的是金城舞,为什么要偷偷地躲在外面窥觑本姑娘,却不敢进来?” “上午妳襄助敝宫逐退木仙子,不慎受伤。我来探望妳,也是应该。”林熠从容回答道:“既然妳没有事了,金某自当离去。 免得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同处暗室,授人口实,有损黎仙子的清誉。““狗屁!”黎仙子怒骂道:“你少拿鬼话来骗我!” 林熠哼道:“我不懂妳在说什么。如果妳不想在这儿躺上整晚,最好先回屋里。” 黎仙子又气又羞道:“你不长眼睛么,没瞧见本姑娘身上没一点力气,怎么回屋?” 林熠迟疑了一下,俯身道:“好吧,我扶妳进去。” 他的身子刚弯下,冷不防黎仙子闪电般地探手在脸上一抓,娇哼道:“还装,看我如何撕下你的假面具!” 触手所及,指甲在林熠的面颊上拉出三道白痕,她的心却随之沉入谷底,失声道:“你、你真的不是他!” 林熠侧过脸颊,暗惊出一身冷汗。如果再让黎仙子的手指深入半分,这张人皮面具的玄机,就将无所遁形。 他冷笑道:“我早告诉妳了,妳这可以死心了!” “别碰我!”黎仙子一把推开林熠,失望与愤怒挂在脸上,挣扎着站起身道:“我自己会走。”趔趄着走向屋门,更不再看林熠一眼。 林熠望着她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远,“仙子师父”的喊声到了嘴边,最终还是变成:“妳是否需要我帮忙?” “不用,本姑娘死不了。”黎仙子木然回答道,“砰”地重重把门关起。 林熠摸摸自己的面颊,那三道痕印说不得要劳驾青丘姥姥修复了,这一回,不晓得她会如何敲诈教训自己。不过,也许自己很快就再也用不着它了。 “对不起了,仙子师父。”悄立院中,林熠默默念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认识我,是一个错,我??无力弥补。” 晃动身形,从院中离去,一个黑衣人由角落的阴影里缓步走出,目光遥送林熠,用低的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冤孽─既然你不忍心,就只好让我代劳了。” 他走到屋前,推开门,带入一阵风。就听黎仙子的声音冷冷道:“不是请你离开了么,还进来做什么─咦,你是谁?” 黑衣人透过幽暗的月色,看见黎仙子正坐在乱七八糟的床榻上。被单、枕巾,统统被她撕扯得七零八落,双目满怀戒备地盯着自己。 他轻轻一笑,走进屋道:“这回,妳是真的认错人了。” 黎仙子一怔,眼里光芒闪动,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 “没什么意思,”黑衣人截断她的话,说道:“不要自作聪明,我不会告诉妳任何事情。妳也不可能从我的嘴里得到什么。” “你是谁?”黎仙子的手悄然握到床角的多情仙剑上,沉声问道。 黑衣人的脸被斗笠的黑影深深遮挡,黎仙子根本无法看清他的面容。 他一步步慢悠悠地走近,回答道:“一个保护金城舞不受伤害的人。” 黎仙子脑海中灵光乍闪,失声道:“我没错,他、他真的是─” 黑衣人冷冷道:“妳终于给了我下手的理由,只好这样了!” 不等黎仙子发出任何声音,一条鞭影劈面掠到,快得让她来不及拔剑。 猛然眼前一黑,所有的景物都从脑海里消失沉沦─ 第三章 雨夜 邓宣从金裂寒的灵堂回转,到佛堂看望过母亲,已是心神俱疲。夜空中,一团云采遮掩住月光,暴雨将至。 他的心,始终无法从白天那场暴风骤雨的血腥杀戮中清醒脱离。金裂寒临终的遗嘱,更如一块千钧的巨石,沉甸甸压在他的心头。 红三娘从身后追了上来,低声道:“孙少爷,小檀姑娘已经接来,正在暖春阁休息。她不停向属下问起孙少爷的行踪,您是不是要过去看一看?” 邓宣默不作声的点点头。想起小檀,他顿时生出一缕温馨。现在,不会再有任何人可以强迫他抛弃她了。 收拾情怀,他踏入暖春阁。明亮的火烛稍稍驱散满身的阴霾,温暖的空气洋溢着柔情,让他能暂时抛开外面的寒冷。 小檀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桌边,怔怔望着烛火出神,清秀的眉宇之间,似乎永远都有一抹摆脱不了的忧愁,令邓宣胸口生出无限的爱怜。 她似乎没有听到邓宣走入屋里的脚步声,直到他在她身后低声唤道:“小檀!” 小檀缓缓侧过面庞,明眸落在邓宣的身上,彷佛是倦了累了,勉强从嘴角露出一缕笑容,回应道:“宣哥,你回来了?” 邓宣没有说话,默默俯下身,从背后搂住小檀的香肩,将自己的脸紧贴在她的面颊上,轻轻的摩擦。 少女沁人心脾的幽香悄悄钻入他的鼻孔,每深吸一口,都会让埋藏的悒郁和悲伤从脑海中退淡。 小檀回过身,把俏脸埋入邓宣的胸膛,轻声道:“你不要紧吧,别太难过了。” 邓宣点点头,紧拥着她说道:“告诉妳一个好消息,今后再没有人能够拆散我们了。等外公的守丧期满,我就用八抬大轿把妳迎娶过门。小檀,我要妳做我的妻子,永远地爱着妳。” 他的嗓音宛如梦呓,日后美好的生活在向他微笑,胸前的小檀神情却起了奇怪的变化,低低的声音道:“宣哥,小檀不值得你对她那么好。” “傻话,”邓宣微笑道:“妳是我这辈子除了娘亲以外最爱的女人。我不对妳好,难不成要对那个青木宫的小鲍主好么?” 小檀默不作声,邓宣道:“忙了一天,真有点口干舌燥了。小檀,帮我倒杯水吧。” 小檀低声道:慢站起身,伸手握住桌上的紫砂茶壶。 邓宣静静凝望着她姣好的背影,看她像个小妻子似的为自己斟茶倒水,心里一时充盈幸福的感觉。 小檀转过身,并没有直接把杯子递给邓宣,而是先浅浅地喝了一口,试了试水温说道:“这是我刚沏的茶,小心喝!别烫着舌头。” 邓宣微笑道:“妳也忒心细了。”接过杯子,轻吹冒出的腾腾蒸气,接着笑道:“真想妳今后能一辈子这么泡茶给我喝。” 小檀一颤,道:“这水还是太烫,要不我让人送壶凉茶来。” 邓宣摇头道:“不用,这是妳替我沏的香茶,再烫我也要喝下去。”他说着抬手将杯盏送到嘴边,猛听小檀的叫声:“宣哥!” 邓宣一怔,笑问道:“又怎么了?妳今天魂不守舍,古古怪怪的,是不是刚来这里有些不习惯?” 小檀轻咬红唇,踌躇片刻回答道:“也许吧,就是觉得有点透不过气,今晚好像要下场大雨吧。” 邓宣道:“那算什么事啊?对了,晚上妳睡觉前别忘记把窗户关紧,免得雨水吹进来夜里受凉。妳的身子太弱,回头我找人弄些人参、何首乌什么来的,替妳好好补补。” 小檀摇头道:“我用不着这些,你也不要为我费心了。” 邓宣道:“怎么用不着,我说用得着那就是用得着。我要妳无病无灾快快乐乐地活上一百岁、两百岁,绝不准一个人抛下我先走。” 他低头将茶盏送到嘴边,刚要啜上一口,旁边那只熟悉的纤手竟势比闪电,迅捷无伦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凄然叫道:“别喝!” 邓宣的手一晃,杯中的热茶洒溅到地上,变成蓝汪汪的一滩渗入地毯。 邓宣一凛,困惑道:“小檀,这是怎么回事?” 小檀一言不发,苍白的脸上浮现诀绝的凄楚,探手夺过杯盏仰头一饮而尽。 邓宣想把杯子抢回来,却哪里还来得及。 小檀“啪”地摔碎杯盏,望向他含泪微笑道:“这茶你喝不得,我要你无病无灾地活上一百年、两百年─却不要恨我,不要怪我。最好有一天,能够忘记了我─” 邓宣一把搂住小檀急切问道:“快告诉我,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檀痴痴地注视着邓宣,面颊上升起妖艳的玫瑰色,樱唇却一点点地在变紫变青,轻声道:“对不起,这茶里我放毒了。 从一开始认识你,我就是受人差遣,别有用心。如今他们要除去你,可我到底也不忍心!“邓宣震撼至极,手脚冰凉道:“妳说什么,有人指使妳,妳一直以来都是在骗我?” 小檀的泪悄然从脸颊滑落,低声回答道:“是,我对你本是不安好心的。可事到临头,我没对你下手。我是骗了你,你恨我么?” 邓宣咬着牙,从嘴唇间渗出一缕缕血丝,道:“妳用的是什么毒,解药呢?” 小檀欣慰地一笑,摇头道:“这毒,是特制的,我不可能有解药。会很快的,好冷啊─” 一丝丝蓝色的毒血从小檀的耳鼻樱唇中溢出,邓宣紧搂小檀的娇躯,感受到她的体温一丁一点地冷却,悲声道:“他们是些什么人,为什么要妳来害我?他们在哪儿,我这就去找那些人要解药!” 小檀灰暗的眼眸里透出一抹恐惧,牢牢抓住邓宣的衣襟叫道:“别去!他们的实力远远超出你的想象,就算你能发动整座金牛宫的力量,在他们面前也不值一提。你去找他们,只能是送死。” “小檀,妳怎么那么傻!”邓宣热泪盈眶道:“妳为什么要喝下毒茶,为什么不把实情告诉我,我们一起来想办法?” 小檀急促地娇喘道:“我没能杀死你,他们不会放过我。你不清楚他们报复惩戒的手段,这样的死,其实反而是一种轻松的解脱。” “王八蛋!”邓宣悲愤交集,仰天吼道:“你们这群王八蛋,我要杀了你们!” 小檀的身躯抽搐着,牙齿打着冷颤吃力地道:“我走了,你多保重。小心金城舞,他或许并没有你想的那样好。” 邓宣心神剧震,问道:“妳说什么,我舅舅?难道是他指使妳来杀我的?” 小檀拼足最后一口气道:“你别问了,知道越多,他们就越不会放过你??”话音突然断落,她的纤手无力垂下,一切都定格在失色的樱唇边。 “小檀?”邓宣摇晃着她,低低呼唤道:“小檀,妳别这样,妳说话啊,小檀!” 无论他怎样叫喊,怎样晃动小檀冰冷的身躯,她都无法再作出响应。 邓宣泪流满面,疯狂地喊,疯狂地摇动,可一切都无可挽回。 小檀的身躯徐徐产生了变化,从她的肌肤上泛起一层光波,慢慢扩散到全身,逐渐幻化成一株三尺多长的香檀树,枯萎碎落。 邓宣手足无措地用衣衫接住零落下的枝叶,把香檀树小心翼翼地贴到胸前。没有惊恐,没有诧异,心如死去。 “哗─”倾盆大雨伴风而至,浓浓的雨雾,渗入夜色,茫茫一片天地漆黑不见万物。“下雨了,”他心里麻木地道:“好久,没见到这样的瓢泼大雨了。” 他一生最挚爱的少女走了;他尊敬仰慕的外公也离去了。这个世界上,在他的身边,他还能够信任谁?依赖谁? 蓦地,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恐惧,只紧紧地、紧紧地拥着那株凋零的香檀树。 一名风卫走进暖春阁,悄然站在邓宣身后。过了许久,邓宣才转过身漠然地问道:“你进来做甚么,出去!我要一个人待着。” “孙少爷,”风卫迟疑着道:“邓爷在书斋里被人暗杀了,夫人请您立刻过去。” 邓宣的眼里骤然迸射出精光,吓得风卫身躯一震,情不自禁地朝后退了两步。 “今天,难道还不算结束?”邓宣出乎意料之外,喃喃说道:“凶手是谁,你们查出来了么?” 风卫看了眼邓宣怀中的枯木,回答道:“属下无能,尚没有查到凶手的线索。现下金阳堡全线戒严,于护法正率人挨家盘查。” “那有什么用?”邓宣冷笑道:“凶手脸上又不会写字,他这么查要能有什么结果呢?” 回身将小檀的遗体抱入内屋,放在软榻上用被褥小心地盖上,好似她只是熟睡了一般,邓宣柔声道:“妳先休息,我很快就回来陪妳。” 走出暖春阁,来到邓不为的书斋。在门外数十名金衣卫和银衣卫,将周围封锁得水泄不通,邓宣看也不看大步走进书斋。 邓不为的尸体端坐在桌案前,没有人动过。他满脸的惊骇与诧异,胸口插着一柄金锥,一双手扶在椅把上,显然是没有丝毫的准备,连闪躲都不及就让人刺入心脏,气绝身亡。 从窗外飘入的雨点,打湿桌上的书卷,红烛在风中摇晃。 邓夫人站在椅边,目光投向儿子,静静道:“宣儿,你来了。” 邓宣走近邓不为的遗体,问道:“是谁第一个发现我爹的尸体?” “是属下!”一名风卫从人群里走出,躬身道:“今晚是属下负责书斋守值,邓爷一个人坐在屋里看书。下雨时,属下想替邓爷把窗户关上,却看到邓爷倒在椅子里,已经遭人刺杀,这才赶紧通知了夫人和于护法、郝护法。” “你该死!”邓宣的声音蕴含着冰冷,缓缓说道:“我爹爹人在书斋里被杀死了。你守在外头,居然连凶手的影子都没看到,活着还有什么用?” 风卫惊悸地跪地,垂首道:“属下该死,请夫人、孙少爷责罚!” “宣儿,追究失职的事情稍后再说。”邓夫人道:“当务之急,是追查杀死你父亲的凶手。没想到,他到底还是没能逃过这一劫!” “夫人,孙少爷!”人群里的郝城出声道:“以老朽的经验判断,来人应是金裂石的死党余孽。或者,是青木宫的高手前来报复。只要从这两点入手,一定能稽查到真凶的下落!” “胡涂,”邓宣整个人宛若变了,冷冷道:“二叔公的手下早已成了惊弓之鸟,又有人在暗中监视,如何下得了手?青木宫有上百的俘虏,关押在金阳堡里,他们想报复我爹,也要等到先救出这些人再说。 “否则,不怕我们一怒之下,把花千重等人统统处决,以命抵命么?” 郝城脸露惊异之色,恭声道:“孙少爷说的极是,老朽考虑欠妥,竟没想到这些问题。” 邓夫人问道:“宣儿,那依你说凶手又会是谁,为何要杀害你爹爹?” 邓宣冷静道:“风卫守在书斋外,却没察觉里面的一点异常,说明凶手修为极高。而我爹死时,竟不及作出反应,正面中刀,无疑他认识来人,却没想到对方会对他突然下手。 “我爹虽被解去重权,闭门思过。可只要他活着,如裘老等人就仍会马首是瞻,对金牛宫的影响,依旧举足轻重。那人暗害他,恐怕忌惮的正是这点。” 裘一展目光闪烁,惊讶道:“孙少爷,你是在说─” 邓宣一摆手,道:“这事由我来处理,你们将我爹的遗体入殓。等着我取回那人的首级,替他老人家送行!”说罢阔步走出书斋,站在大雨中叫道:“阎九,召集爆蜂弩队,跟我来!” 一行人冲出邓府,直奔济世堂。邓宣破门而入,闯进林熠的厢房。 林熠正盘膝在榻上打坐,看到邓宣全身湿透,好似一头发怒的豹子般冲进来,微微奇怪道:“有什么事这么晚来找我?” “这话该是我来问你!”邓宣站在门前,盯着林熠回答道:“小檀死了,我爹也死了。你是否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害死他们?” 林熠默然片刻,道:“他们是怎么死的,你能否坐下来慢慢说?” “别装了,”邓宣轻蔑地冷笑道:“小檀不忍毒死我,宁愿自尽。她临死前叮嘱我千万要小心你。没有料到,这句话刚说完不久,我爹爹也遭了你的毒手!” “你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林熠起身道:“我怎么会杀害令尊?更不可能指使小檀姑娘来毒害你。要想害你,我早就有太多机会。” “不要过来!”邓宣厉喝道,手上亮出爆蜂弩对准林熠,说道:“从一开始你的出现,就是在蓄谋利用我。如今你如愿以偿坐上了金牛宫宫主的宝座,就把我们父子视作眼中钉,迫不及待地要拔除,我有说错么?” “错了,而且错得厉害。”林熠摇头道:“小檀姑娘的事,暂时我无法向你解释。但令尊之死,另有其人,绝非我下的手。” “舅舅,我再最后叫你一声!你还当我是从前的邓宣么?会对你言听计从,无比信赖?”邓宣冷笑道:“在这个世界上,我再不相信任何人,包括你在内!” 林熠注视他手中的爆蜂弩,悠然道:“这东西还是我替你设计的,你打算用它来杀我,为令尊和小檀姑娘报仇?” “我知道你修为很高,一支爆蜂弩根本对付不了。”邓宣回答道:“所以,我把整个爆蜂弩队都带来了。就算射光所有的弩箭,我也要让你万箭穿心!” “你还真是看得起我,”林熠气定神闲地微笑道:“你带来的人呢,为什么不让他们一起进来?” “阎九!”邓宣不回头,扬声喝道。但屋外没有人响应,他又叫了一声,仍然没有回答。 邓宣微微变色,林熠叹息道:“邓宣,套用老宫主的一句话,你还是太嫩了。这么简单的嫁祸诡计,你却因为冲动而失去理智,没能看出一点的破绽?这样,将来如何统领金牛宫,在风雨里屹立不倒?” 邓宣好像真的已经完全丧失理智,咬牙道:“我不会再相信你说的任何一句话。即便你杀了我,也难逃公道。金城舞,只怪我看错了你。” 林熠叹了口气,感慨道:“你看错的,又何止是一个我?” 邓宣的身体忽然软软倒下,在他背后现出青丘姥姥的身影。 “这个傻瓜!”青丘姥姥望着昏迷的邓宣问道:“你还想容忍他多久?” “小檀也是组织里的成员,是妳指使她暗杀邓宣的?”林熠凝视她,沉声问道:“谁给妳擅作主张的权力,去杀邓宣?” “哼─”青丘姥姥不屑道:“如果是我,刚才那一掌,就不会只是让他睡过去罢了。” “妳是九间堂掌管情报系统的首脑,敢说一点也不知情?”林熠问道。 “我说过,九间堂所有成员的名单,只有龙头一个人掌握。许多受过我训练被派遣出去的卧底与杀手,我并不清楚最终目标。譬如小檀,她应该是老峦一支的部属。但老峦这么做,很可能也是龙头的授意。” 林熠道:“一个邓宣无足轻重,龙头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龙头从不做徒劳无益的事情。”青丘姥姥答道:“我想,他是不愿意你将金牛宫宫主再传给邓宣,所以干脆杀了他断绝你的念头。” “我现在才明白,原来我所做的一切事情,早已在龙头的掌控之中。”林熠缓缓道:“包括小檀这枚棋子,他也暗中替我安排妥当,而我竟茫然不觉。若非她不忍心杀死邓宣,龙头的计划已然大功告成。” 青丘姥姥问道:“你真的不稀罕当这金牛宫宫主?” 林熠道:“金裂寒、金裂石、邓不为,他们三个人的下场妳都看到了。我已经拿到云篆天策,何苦再去蹚这潭混水?” 青丘姥姥用脚尖一点邓宣,道:“可这个傻瓜一心认定你杀了他爹,你不杀他,又打算如何让他清醒过来?”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林熠淡淡道:“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青丘姥姥道:“你知道凶手是谁?” 林熠笑了笑道:“把邓宣救醒。邓不为遇害,我身为金牛宫的宫主,又是他的小舅子,也总该到邓府去吊唁探望。” 须臾之后,林熠独自离开济世堂,冒着大雨走向金阳堡。 邓不为的灵堂搭建在邓府的前厅,金不坚等人俱都闻讯赶来,无论是否出自真心,尽皆一脸沉痛悲愤在棺木前下拜祭奠。 三炷香敬过,邓夫人以家属的身分答礼。林熠低声道:“大姐,节哀顺变。” 邓夫人手里机械地转动念珠,摇摇头道:“谢谢。宣儿呢,你到底还有没有遇见过他?” “他刚才找过我,”林熠回答道:“现在已没事了,我让他在济世堂里休息一会儿了。” “这孩子,”邓夫人叹息道:“年轻气盛,太冲动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怎么会?”林熠一笑道:“接连遇上这样的变故,谁都会乱了方寸。何况,他还只是一个刚满十六岁的孩子。” “你并不比他大多少,却成熟得太多。”邓夫人道:“苦难,真是磨砺人的最好方式。” 短暂的沉默后,她说道:“你有工夫么,陪我到禅堂小坐片刻。有些话,这儿不方便和你说。” 林熠应了声好,随着邓夫人从侧门离开,进了她往日修行的禅堂。 关上门,风雨劈啪敲击在窗户上。邓夫人在佛像前燃起三炷檀香,虔诚地拜了三拜,然后跪坐在蒲团上说道:“小弟,你也坐下来说话吧。” 林熠在她身旁落坐。邓夫人道:“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没有哭?” 林熠理解道:“或许妳早已经预料到,迟早会有这样一天。所以当它真的发生,妳的心里已然无泪可流。” “无泪可流,你说得真好。”邓夫人唇角绽现一丝奇异的笑意,说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能够值得我心伤落泪?” “好在,妳还有宣儿。”林熠安慰说:“他将来会成为一个很出色的孩子。” “也还有你,我同父异母的兄弟,不是么?”邓夫人微笑道:“可惜,你并不是真的金城舞。虽然我不清楚你的真实身分,但这已无关紧要。” “原来妳早就知道了,”林熠眨眨眼道:“为什么不揭穿我?” “为什么要揭穿你?”邓夫人反问道:“你的存在,不是刚好为我扫清了所有的障碍么?最后,还能替我背上杀死邓不为的黑锅,我才可以名正言顺地杀了你。这样,不是更好?” 第四章 毒手 林熠色变道:“邓不为果然是妳杀的,妳竟能对自己的丈夫下这样的毒手!” “丈夫?”邓夫人嗤之以鼻道:“他可曾有一天把我当作妻子?我不杀他,难道就眼看你安安稳稳地在金牛宫宫主的宝座上,一天天地坐下去,我十多年来苦心筹谋的胜利果实,就被你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冒牌货窃为己有?” 林熠讶异道:“妳这话是什么意思,妳退避禅堂密谋十数年竟是为了这?” 邓夫人道:“你这时才醒悟过来,是否稍嫌迟了一点。” 林熠苦笑道:“我真没想到,居然会是妳。那天长街上刺杀我的三名黑衣刺客,幕后主使其实是妳,对不对?” “还有那坛酒,也是我送的。”邓夫人回答道:“不过是想给你提个醒,让你对金裂石和邓不为生出敌意。看来,我没有白费这番工夫。”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林熠喃喃道:“邓不为实在死不瞑目。” “放心,我会让你毫无痛苦地死去。” 邓夫人脸上浮起温柔的笑容,嘴唇却吐出世上最令人不寒而栗的话语道:“毕竟,你为我出力不少。很快,你就会去找他们作伴了,别忘记告诉邓不为,我为什么要杀他。你是聪明人,就不需要我再向你浪费唇舌作出解释了。” “我这聪明人,却还是莫名其妙地做了一回冤大头。”林熠叹道:“被人卖了,可还在替妳数钱。不过,妳想杀我,也未必有那么容易。” “如果我没有杀死你的把握,岂能把真相全部告诉给你?”邓夫人温柔说道:“抬起你的右手看看,指甲的颜色是否正在慢慢变黑。” 林熠低喝道:“妳在檀香里下了什么毒?”奋身欲起,猛烈一晃又重新无力地跪坐在蒲团上。一股黑色的毒气从肌肤内泛出,迅速遍布全身。 “这毒只是消融你的丹田真气,暂时你还死不了。”邓夫人道:“我要当众宣布你杀害不为的罪状,再揭破你假冒的身分。 到时候,每一个人都会相信我所说的都是真的。动手杀你的也不必是我,宣儿一定会很乐意亲手为他父亲报仇。“林熠用双手撑地,竭力阻止毒气的蔓延,喘息道:“妳有没有想过,日后邓宣要是知道,他的亲生母亲杀害了他的亲生父亲,又会多么的痛苦?届时妳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儿子?” “他永远不可能知道。”邓夫人悠然说道:“禅堂已被我用灵符封闭,根本不可能有人听到我们的说话。等你死了,这个秘密也将永远埋入黄土。” 林熠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事到如今,妳也可以替我解开最后一个谜团了吧。金褐四雁是不是受了妳的撺掇,才临阵倒戈,出手对付金裂寒?” “是又如何?”邓夫人道:“其实我并没有想杀死他。只希望金褐四雁能将他带走。谁知道,他那副臭脾气硬是逼着自己与金褐四雁拼得两败俱伤,散功而亡。” 林熠抬起头,冰冷的目光注视着她说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妳该听说过,它的后面还有两句话。” “复有弹弓,厕身树下?”邓夫人笑盈盈地说道:“不要告诉我,你的身上还带了这么一把弹弓。这未免太让人惊奇了一点。” “我的身上当然没有弹弓,”林熠微笑道:“但在妳的身后,却有一把。” 邓夫人笑容消失,却没有立刻回头,依然那么温柔道:“你想诈我?” 林熠从容道:“我若是诈妳,妳会上当么?妳为什么就不敢回头看一看,也许真的会有惊喜发现。” 邓夫人迟疑一下,徐徐回头。禅堂门前光华一闪,有人收起秘虚袈裟,显露出两道身影,冷冷凝望着她。 “宣儿?”邓夫人身躯猛颤,失声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都是妳干的??”邓宣颤声问道:“娘亲,为什么会是妳?” 邓夫人无言以对,转脸向着林熠道:“原来,你果真准备得很好。我想知道,你是从什么地方看出了破绽,怀疑到我?” “第一个怀疑妳的,并不是我,而是金老宫主。”林熠回答道:“他已猜想到,只有妳清楚金褐四雁没有死的秘密,也只有妳能驱使他们反戈一击。所以,他才拼尽全力重创金褐四雁,造成今晚妳一个人面对邓宣与我的情势。” 这时邓宣身边的青丘姥姥解开他的禁制,走到林熠身边取出一枚丹丸。 林熠接过服下,继续说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一个人在最接近成功的一刻,往往会过早的得意忘形露出破绽。妳也未能例外。 妳不该这么着急杀死邓不为,这让我很快想到以前种种难以解释的现象,也联想到,金老宫主临去前对邓宣说的话。” “什么话?”邓夫人问道。 林熠摇头道:“可惜我当时没能听到,否则邓不为也就不必死了。” 邓宣涩声道:“外公让我注意妳。他告诉我,舅舅很可能会要我接替宫主之位,但我绝不可再将它推让给妳。” 邓夫人真的呆住了,半晌才道:“那么刚才你去找他,也是做给我看的?” 邓宣道:“妳是我的娘亲,我本不该怀疑妳。况且,我怎能相信,妳真的会亲手杀死爹爹,直到妳亲口说出。” “好啊,你真是长大了。”邓夫人道:“居然会耍起心机把我也给骗了。可是这个人─”她用手指向林熠道:“也绝非你的舅舅,我要做的就是揭穿他的假面具,把他从金阳堡赶出去。” “不必再用这些天花乱坠的谎言,来遮掩妳真正的阴谋了,邓夫人。”林熠道:“再告诉妳一件事,发现我身分真相的,也并不止妳一个人。金老宫主临逝前,早已对我作出了暗示。而我,也并没打算一直在金阳堡待下去。” “他知道?”邓夫人愕然道:“那他为什么还要传位给你?” 林熠回答道:“因为我用传音入秘答应他,替他拔除潜藏在金牛宫里最后的毒刺,帮助邓宣成为下一任的金牛宫之主!” “这根毒刺,说的就是我吧?”邓夫人淡淡一笑道:“所以你不惜以身犯险,故意作出中毒的模样,诱骗我把所有的真相和全盘托出。” “假装中毒又怎么瞒得过妳的眼睛?”林熠道:“我刚才是真的中毒了。好在,我带来了一位解毒的大行家。当妳点燃檀香的时候,她已悄悄告诉我,这是「涣神粉」,所以我才放心大胆地吸入。” 邓夫人眼神凝注青丘姥姥,问道:“阁下竟是灵魄之体,可否将真名相告?” 青丘姥姥漠然道:“妳不配知道,也没有必要知道。” 邓夫人展颜一笑,道:“妳用的是什么毒,居然让我不知不觉中真气涣散,手脚无力?要知道,对于毒药我的研究并不算少。” 青丘姥姥回答道:“的确不算少,这么快就察觉到了。我用的是「龙涎香」,利用妳燃起的檀香气息遮掩了它的味道。在妳回到蒲团落坐之前,弹射在布面上。” “原来如此,”邓夫人望向林熠道:“我彻底输了。你说得不错,一个人在接近成功的时候,最容易得意忘形。假如我能多留神些,未必不能发现端倪。” 林熠脸上的毒气已经退尽,起身道:“我想,妳一定不喜欢我继续留在这里。” 邓夫人惊愕道:“你─不打算杀我?” “要是我想杀妳,就不会带邓宣来。”林熠回答说:“我相信,没有一个母亲会忍心害死自己的儿子;也没有一个儿子,能够容忍别人杀死他的母亲,对么?” “妳答应过我父亲,会让宣儿成为金牛宫之主。这句话,算不算数?”她问道。 “明天我就会宣布此事,”林熠道:“邓宣会是个合格继任者的。” 邓夫人颔首道:“这样,我就放心了。”目送林熠和青丘姥姥走出禅堂,她把目光重新凝视在爱子的身上,低声道:“宣儿,你心里是不是很恨我?” 邓宣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失魂落魄地,只懂得木立在门口。 邓夫人站起身,走到邓宣面前,伸手抱住儿子逐渐坚强结实的肩膀,说道:“可你必须相信,就算我伤害了所有的人,也绝不会让人碰你半根手指头。我毕竟是你的娘亲,怀胎十月生下你,一年又一年的看着你长大成人。” 邓宣一动不动,任由邓夫人抱着他,眼里两行泪水悄无声息地滚滚滑落。 邓夫人微笑着用袖口替他抹去泪痕,温柔道:“傻孩子,你哭什么?过了明天,只要他不食言,你就是金牛宫的新任宫主了。男儿铁骨铮铮,流血不流泪,你须像你外公那般才好。” 邓宣终于忍不住叫道:“娘亲─为什么,为什么会让我生在这个家里?我的母亲,难道不是一直都很温柔善良么,我的父亲干练有为,我还有一位霸气凌人的外公。 “可为什么,一天一夜,全都没有了,这些美好的东西统统颠覆了,统统失去了。今后,妳教我怎么办?” 邓夫人温柔地拍拍儿子的脸道:“就当作了一场梦吧。一觉醒来,一切都会过去。” “不可能的,”邓宣麻木地摇着头道:“我现在闭上眼,就全是外公和爹爹死时的景象。睁开眼,看见杀死他们的却是我最爱的娘亲,我该怎么办,妳告诉我呀?” 邓夫人的嘴唇一阵颤动,僵硬的手凝滞在邓宣面颊上,徐徐地说道:“你一定要忘了它,忘了这一切!我不能告诉你,为什么我要这么做。但你该明白,我所有努力的最终结果,必定都是为了你。” “我什么也不想要!”邓宣跳了起来,道:“我只想要爹爹和妳都陪着我,只想外公没有死,只想过回从前的日子!” “别再说傻话了,”邓夫人柔声道:“答应我,用心去做好金牛宫的宫主,不要让娘亲和外公失望,不要让你的爹爹白白牺牲。” 邓宣沉默地注视眼前自己曾经最亲的人,蓦然失态地放声笑道:“是啊,我明天就会成为一宫之主。可我能坐上这个位子,居然是用我外公和爹爹还有二叔公他们上百条的性命换来的。这把椅子,浸满鲜血,人人想争,最后却莫名其妙地砸到了我的头上!” “所以,你更有责任把它做好!”邓夫人庄重地说道:“金牛宫百年的基业,不能毁在我的手里。你懂吗?”她的身躯猛然剧烈一晃,从嘴角溢出深墨色的血丝,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道:“这样,我的死才有价值─” “娘亲!”邓宣惊呆了,紧紧搂住邓夫人,右掌拼命地向她体内输入真气。 “傻孩子,娘亲不能让你难做,”邓夫人摇头道:“我早就为自己预备下最后一条路。现在,你还会恨我么?” 邓宣不晓得自己摇了多少下头,嘶声道:“我不恨妳,我从来就没恨过妳!妳不要死,不要离开我─” 邓夫人含笑道:“我死了,这笔帐就会落到你那位冒牌舅舅的身上,这样你才能好好活着,将金牛宫发扬光大。你一定会成为比你外公更加出色的金牛宫之主,可惜娘亲看不到那一天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缓缓合上眼睛,停止了呼吸。 禅堂外,林熠的手按在门上顿了顿又颓然收回,低声道:“她死了,我让邓宣看到真相,是否太过残忍?” “这不是你的错,”隐藏在空桑珠里的青丘姥姥说道:“你已放过她了,是她无法面对自己的儿子才选择自尽。邓宣现在必须做的,就是摆脱阴影,慢慢独立成熟起来。” “他还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一天之内,竟要承受那么多成人也难以接受的打击。”林熠叹息道:“我真担心,他今后如何去淡忘化解这一切。” “你还真当自己是他的舅舅了?”青丘姥姥嘲笑道:“何况,该发生的都已发生,难道你能让一切重新开始吗?” “逃下昆吾山的时候,我从一个名门弟子突然变成弒师叛逆。”林熠轻声道:“本以为世上再不会有人的遭遇比我更凄惨、更离奇。 但看到金城舞、邓宣,我却明白,其实,我很幸运。” “轰隆隆─”滚滚春雷在低垂的夜空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拖曳着长长的回声向无尽天际飘游。 林熠萧索的走出邓府,门外却遇见迎面而来的于恒。 他看到林熠,停步施礼道:“宫主,属下正在找你。那位在长生堂养伤的年轻公子突然失踪,派出寻找他的人至今没有回音。” 林熠心一沉,道:“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会不会是他偷偷离开了金阳堡?” “没多久,”于恒回答说:“但不像自己离开的样子。他伤势颇重,一个人无论如何也走不了多远,外面的守卫也应当会有所察觉。” 林熠心乱如麻,一挥手说:“我知道了,你再加派人手在龙首山附近搜寻。另外,邙山双圣在哪里?” “他们还在金阳堡中,尚不晓得同伴失踪的事。”于恒问道:“要不要通知他们?” 林熠摇头道:“暂时不必,等天亮后再说。” 于恒领命去了,林熠沿着宵禁的街道,向长生堂的方向疾步而行。 的确,黎仙子重伤后,没有可能独自一人悄然无声的离开金阳堡,尤其今夜宵禁,堡内戒备森严,没有令牌根本出不去。 那么又会是谁带走了她?林熠想到楚凌宇,心里稍稍一宽。但愿是他,因着黎仙子与仙盟的关系,特意回身施救将她带走。 他在长生堂查找了一转,却没有发现任何线索。夜雨茫茫,黎仙子的身影渺然无踪,令他踏遍金阳堡内外每个角落依旧一无所获。 豆大的雨点劈啪劈啪打在林熠脸上,推开济世堂的大门已是深夜。 他走进屋里,却发现有一个黑衣人正静静的坐在桌边。 老峦。他的面容被头顶的斗笠遮挡,语气还是那么冷,问道:“你回来了?” 林熠运功蒸干衣衫上的水渍,回答道:“是龙头让你来找我?” 老峦点头,道:“坐。” 林熠在他对面坐下,光华一闪青丘姥姥的灵魄显形,冷冷道:“你来得刚好,这小子正在到处找你算帐。” 老峦道:“是为了小檀?那就不必了。没能杀死邓宣,饮毒自尽已是便宜她了。” “不是这事,”青丘姥姥道:“黎仙子失踪了,是不是你的杰作?” 老峦道:“没错,是我干的。她对林熠紧盯不舍,迟早会对我们造成麻烦,所以我干脆把她解决了。” 林熠耐着性子听完两人的对答,转头逼视老峦沉声问道:“你杀了她?” 老峦悠然道:“既然你不忍心下手,这事就由我替你办了。你觉得有什么不对么?” “很对,你做得很好。”林熠平静地回答道:“就因为她险些识破了我的身分,你便杀了她。不愧是九间堂的首脑人物,龙头的心腹干将。” “你要明白,龙头希望你能继任金裂寒的位子,统治金牛宫。所以,金城舞的秘密,如今绝不能让人识破。”老峦说道:“因此,我才要杀邓宣,杀黎仙子。这么做,其实也是为了你好。” “你和龙头待我这么好,费尽心机的扫除一切障碍,扶持我坐上金牛宫的宝座,我实在该感激你们。”林熠没有愤怒,笑了笑说道:“你们,真把我当木偶?” 他的右手挥出一枚璇光斗姆梭,毫无征兆的激射向老峦的咽喉。 老峦却彷佛早有防备,在林熠出手的一剎,身形凭空从他对面消失。 林熠看也不看,掣出心宁仙剑手腕一振,幻化九点寒星,借助仙剑的特质,将昆吾派的一招九星,连珠发挥得淋漓尽致,径直攻向窗子的虚空处。 老峦身影一闪,出现在窗口。他并不急于从腰间拔出那条软鞭,赤手空拳面对林熠冷笑道:“不自量力,愚不可及!”左手双指并立,在九道耀眼的银白星光里,寻找到仙剑真身,“叮”地一弹。 一股强大的魔气顺着仙剑,攻入林熠右臂。 林熠低哼撤步,左手以“无往不利”抓向老峦头顶斗笠。 老峦腾身竟从林熠上方飞掠而过,右掌下按,拍向林熠后脑。 林熠仙剑朝后一挑,点向老峦掌心,身形随之转动如旋风飞舞,左手抓向对方小腿。 老峦左腿飞踢林熠仙剑,顺势躲过对方的左手攻招。 青丘姥姥双手抱胸站在门口漠然观战,既不阻止也不相帮,好似这两人拼得鱼死网破、血洒当场,也与她毫无关系。 林熠的修为纵然今非昔比,奈何与老峦仍有一段遥不可及的距离。 他凭着胸头一口怒愤招招抢攻,式式夺命,剑光掌影布满斗室。 可老峦宛如闲庭漫步,在狭小的空间里游走周旋,连衣角都没让林熠碰到。 两人各有所忌,不愿惊动别人,劲气内敛,每次出手都不带丝毫风声。尽避打得天翻地覆,屋里的家具,桌上的杯盏,居然没有发出一点震颤响动。 青丘姥姥道:“老峦,你明知这小子把黎仙子看作宝贝,却还下手杀了她,未免太笨了。这一下,我看你怎么收场。” 老峦寒声道:“若非妳多事,林熠又怎会知道?妳想借他的手收拾我,只怕没那么容易。”他在激斗中话声平稳,吐字清晰,显然是游刃有余未尽全力。 林熠对他们的交谈充耳不闻,太炎心诀逐渐提升到“忘物还情”的境界,灵台空明一片,脸上的杀意与愤怒也荡然无存,目光牢牢锁定老峦鬼魅般飘舞的身影,换作一套“抱残二十四式”配合左手的“手舞足蹈小八式”,如影随形紧盯对方,毫不畏惧老峦高深莫测的魔功修为。 老峦冷笑道:“你的进境确实堪称一日千里,但想杀我至少还要等三十年!” 林熠哪管他是否在奚落自己,应声回答道:“就算再过三百年,你这条命也是我的!” 老峦悠然道:“很好,我托你吉言,一定会活着等到那一天,看你如何杀我!龙头对你的表现非常满意,希望你再接再厉,乘势解决了青木宫。” 林熠道:“然后再让你跟在身后去暗杀花千迭、花纤盈又或是其它什么人?” 老峦嘿然笑道:“那就要看,到时你是否又玩心慈手软的游戏,逼人代劳了。再说,我要是你,怎也不会蠢到和一个修为远胜自己的人拼命。大可仿效处置玄冷的办法,向龙头讨要我的人头。” 林熠道:“承蒙提醒,但你的人头我必须自己来取,不消麻烦别人代劳!” 老峦道:“《云篆天策》就收在你身上。你不愿做金牛宫宫主也就罢了,邓宣我替你留下,但青木宫的人会不会杀他,就不干我的事了。” 林熠冷冷道:“你还是先管好自己的事吧!”袖口蓦然掠出一束五采绚光,正是南帝萧照痕赠送的那条锦云丝带。 老峦哈哈笑道:“想用老南的束腰带留下我?”身躯一翻到了窗前,挥出软鞭,“啪”地击在锦云丝带上,爆出一团异采。 锦云丝带一阵飞荡,老峦从窗口飞掠而出,“啪”的再将窗户合上,遥遥传音入秘道:“具体的计划稍后我派人送来,想必你现在是没心思听的,再会!” 林熠收回锦云丝带,如泥塑般默立良久。 青丘姥姥这时才问道:“他已走了,你还傻站着干什么?” 林熠长吁一口气,徐徐道:“我要去砸酒楼的门,妳请自便。” 第五章 日出 雨还在下。 一串串水珠从屋檐如珠帘般垂落,昏黄的火烛在包间里轻轻摇曳,四周静谧无声,只有林熠一口一口灌着酒。 伙计已被他赶去睡了,桌上除了酒,没有菜。 青丘姥姥坐在一旁,悠悠道:“你是在借酒浇愁,还是在庆祝自己大功告成,如愿取得了《云篆天策》?” 林熠回答道:“我请妳自便,并没有叫妳跟着来酒楼。” 青丘姥姥淡淡道:“要是你想不开,待会儿又跟个傻瓜似的做出什么事来添乱,我岂不是很麻烦。” 林熠翻翻眼睛,一口喝干酒道:“妳放心,我是个男人,做傻事还不致于要去连累妳。” 青丘姥姥冷笑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在装胡涂。咱们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如果你出了问题,我还会有好日子过么?” 林熠嘿嘿笑道:“不劳妳关照,我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这条小命有多宝贵。” “所以,为了一个女人和老峦拼命,实在是再愚蠢不过的事。”青丘姥姥道:“他虽然碍于龙头不会杀你,但未必那么容易放过你。” 林熠笑了笑,回答道:“妳为什么不问问我,会不会放过他?” “不放过又能怎样?”青丘姥姥冷冷道:“老峦是我们这群人中最深藏不露的一个。他十分低调,很少出手,即便是云怒尘也不愿轻易得罪他。我劝你尽早死心。” 林熠问道:“老峦是什么时候加入九间堂的,妳清不清楚他的来历?” “至少二十多年前,老峦就已经是龙头的心腹了。”青丘姥姥道:“你想知道他的来历,那只有直接去问龙头。但别忘记,我们的规矩。” “正因我没忘记,才会问妳而不是龙头。”林熠道:“可惜妳对老峦的了解也少得可怜。我很想扯下他的斗笠,看清楚那张脸到底为什么不可示人!” “我不会帮你的。”青丘姥姥道:“每个人都有一段不愿意透露给别人的**和过去。我没兴趣,你最好也不要有兴趣。” “我只是有些好奇罢了,况且也没打算请妳帮忙。”林熠站起身说道:“想必,妳心里也埋藏着一段难以启齿的过去,所以才会深有感触的这么说吧?” 青丘姥姥不为所动,目光注视着林熠问道:“你去哪儿?” “去酒窖,看看能不能从里面搜出一坛够劲道的好酒。”林熠回答说。 青丘姥姥徐徐道:“你答应过我,每天最多只能喝一斤酒。刚才那坛已经够量,你想食言毁约么?” 林熠叹道:“现在已经是凌晨了,对不对?我刚刚喝的,是昨天的那一斤酒。如今去酒窖拿的,才是今天的量。” 青丘姥姥哑口无言,半晌方才冷哼道:“看来你还很清醒,我是白替你担心了。” 林熠走到门口,回头微笑道:“原来姥姥也会替在下担心,委实令人意外。” 青丘姥姥道:“你最好不要自作多情,别忘了替我也带一坛上来。” 林熠哈哈一笑,心头压抑的悲愤与郁闷稍解,说道:“妳若喝醉了,我可背不了。” 不理青丘姥姥的脸色有多难看,他轻轻走下楼梯。那名守夜伺候他的店小二伏在桌上,恶形恶相地打着呼噜,没有察觉到林熠从身后走过。 外面的雨没有停,地上泛起浓重的湿气,连酒窖大门的铜把手上,也蒙了一层湿漉漉的水雾。林熠打开门,举着从楼上带下来的油灯,走进酒窖。 “砰!”酒窖的门蓦然关闭。酒楼的门窗都锁得严紧,从缝隙中透入的风,根本没有力量能合起这样一扇厚重的木门。因此,只有一个解释! “啵!”手中的油灯,被一股突然涌到的庞大杀气激得爆裂点点火星,瞬间熄灭。 酒窖里顿时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黑暗里,从地下、屋顶、堆积的酒坛后、关闭的木门前激射出十数道炫目的寒光,无一例外地袭取林熠周身要害。 剎那里,彷佛在他的身周编织起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光网,兜头绕脚将他笼罩进去。 就在油灯熄灭的一剎,林熠已判断出偷袭自己的一共有九个人。四人持枪,两人握刀,还有一柄长戟、一对铁笔和一支火焰叉。 这些人显然对他进门后可能经过的线路,进行了精确的计算,一出手就将他所有能够闪躲的空间封死。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有的只是凌厉森寒的杀机罡风。 猝不及防之下,孤身一人不及拔剑的林熠,无疑会被扎成一个蜂窝,这也正是那些刺客所期望与预料的! 然而他们很快发现自己错了,而且错得厉害。 林熠的左手很随意地一扬,爆出一道紫色的光团,保护住整个修长的身躯。 “喀喇喇─”光团如崩散的烟火,释放出无数条细长耀眼的触须。九名刺客的魔刃不约而同击中光球,巨大的反弹力量将魔刃又高高震起,手臂生出难忍的麻木感觉,好像是双手被雷电击中了一样。 而那些突击而出的触须扫到这些人身上,震破护体真气攻入体内,更令他们胸口发闷踉跄而退,衣衫上冒起缕缕黑烟。 精心设计的绝杀,旦夕之间土崩瓦解。 东帝释青衍的“须弥芥子”符,又岂是他们可以击碎得了的! 林熠抛开灯座,换剑在手,血光迸现连伤两人。对方埋伏的刺客,每一个人都是身手不凡,也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自己的确有些托大了,以为如今的金阳堡里,已聚集不起对付自己的大规模力量。却忘记邓夫人虽死,但她苦心培养多年的那些部属,兀自潜藏在幕后。 这样也好,借这个机会索性一并拔除,免得将来留下不必要的麻烦。林熠心里这么想着,微微笑道:“这么晚了大伙儿不去睡觉,都跑来这儿找酒喝么?” 那名手持火焰叉的中年男子,似是这群人的首脑,怨毒的双目紧盯林熠森然说道:“金城舞,你的死期到了!” “我还真是个苦命的孩子,”林熠摇头叹息道:“走到哪里都会有人想要我的命。你能否告诉我,这回又是为了什么原因?” “阁下心知肚明,何必我多言?”中年男子道:“没有人会拿着灵符走路,你是怎么发现我们埋伏在这间酒窖里的?” “外面的雨下好大啊,”林熠答非所问道:“你们出门的时候都忘记带伞吧?” 中年男子愣了愣,皱眉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熠差点笑出声来,乐于充当一回教官道:“诸位显然还不是够格的刺客,忘记先处理掉大堂地面的水渍,和酒窖木门上的指印。偏巧那位店小二睡得很死,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起过身了。” 他慢条斯理回答,慢洋洋拖延着时间。对方看上去还不知道青丘姥姥的存在,等这位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上古巫女到了,今晚阎王爷发的帖子上,就该另写上九个人的姓名。 中年男子冷冷道:“好在,这已没关系了。这间酒窖已被我用符印封闭,你已成为瓮中之鳖,插翅难逃!” “我为什么要逃呢?稍后死的未必就会是我。”林熠不着痕迹地吸引住话题,说道:“不过我建议咱们换个地方,这儿好酒不少,万一打碎了太可惜。” 中年男子狞笑道:“就算有再多的好酒,今晚之后你也无福享用!” 话音未落,率先发动第二波攻势,火焰叉吞吐闪烁,三根犀利森寒的锋刃上亮起绿色阴火,化作弹丸“呼呼呼”向林熠身前飙射而至。 林熠仙剑挥洒,激飞阴火,左手已换成一把爆蜂弩。扣动扳机,“嗤嗤”连响,射出九支弩箭。 那中年男子的火焰叉刚要攻到林熠胸口,蓦然疾风掠动一束乌光铺面而至,发觉招架不及,他急忙翻身向后上方闪躲,弩箭自动拐弯,划了道弧线又追击上来。 中年男子口中呼喝,左手抛出一团黑球击在弩箭箭头上轰然炸响,这才躲过一劫。但看到自己苦心修炼的黑球,化作片片碎屑,飘风散落,心里不禁又疼又惊。 身旁轰鸣声爆响,两名刺客终究躲不过爆蜂弩的索命掩杀,血肉横飞。 林熠暗叫一声可惜,他的灵元仍不够强大,只能专注灵觉选择修为相对最弱的几个人下手。否则这一轮爆蜂弩后,倒下的就该不止两人。 中年男子见识过爆蜂弩的威力,厉声喝道:“攻他左手!”飞袖拂出一道金砂,再不给林熠第二次发动爆蜂弩的机会。 顿时,各种暗器毒砂幕天席地涌向林熠,剩下的七名刺客同仇敌忾,一拥而上。 一旦短兵相接,爆蜂弩便失去发挥的空间。林熠腾身避开漫天的暗器毒砂,右手仙剑纵横,“吭”地劈断一柄长枪,左手以“手舞足蹈小八式”探向火焰叉,同时施展奇遁身法,闪躲去身侧挑至的铁笔。 “嘿!”中年男子低哼,他的火焰叉居然被林熠握住,借力打力荡开同伴的残月刀。怒意涌现,火焰叉的锋刃之上激射出三束惨绿色阴火,犹如三条碧色毒蛇噬向林熠。 林熠松开火焰叉,身形在中年男子的视线里一晃而没。三束阴火去势不止,飞速射向从身后掩袭林熠的一名同伴面门。 那人大吃一惊,叫道:“三哥,是我!”挥刀招架,“啵啵”劈碎两束阴火。但第三束阴火已攻到眉心。 他情急下,上身朝后仰倒,后背几乎贴到了双腿上。那束阴火呼呼厉啸从眼前掠过,皮肤“嗤嗤”冒起一个个豆粒大小的血泡,头发紧接着烧了起来。 中年男子惊怒交加,飞快取出解药,抹在掌心往同伴的头上一按,熄灭阴火。 此刻林熠已陷入另三名刺客的围攻中。 这些刺客似毫不在意自己的生命,每一招都抱着玉石俱焚的念头死拼林熠。 他利用奇遁身法,始终努力绕转到七名刺客的侧端,这样实际上需要面对的敌人,通常只会是一到两个。但他的身法尽避空灵迅捷,酒窖的空间却实在狭小了些,只要身形略一停顿,其它刺客就会在第一时间蜂拥而至,再次将他围困。 这时林熠才是面临最危险的境地,而他犹如一羽海鸟乘风破浪。他扑向席卷过来的一道巨浪,然后一飘身迅速脱离,再迎接下一道巨浪无情的洗礼。 双方的血战几乎没有一瞬是在静止中度过,每次交手都是生与死,在一线之间的亲吻。 林熠却渐渐忘却了生死,甚至忘记了随时可能会赶来的青丘姥姥。 天地中只有他和他的剑,面迎着七名强敌。 “吭!”心宁仙剑将一名刺客连人带枪,劈裂成两半,对手又减少了一人。 但他的这一剑,也几乎凝聚了全部的心神和功力,不可避免地露出了身侧的破绽,一柄长戟的残月刀刃划过腰际,拉开一条三寸长的血漕。 受伤了。从腰部传来的火辣辣痛楚感觉,让林熠更加清醒。 六名刺客的身影,清晰地映射在自己清澄如镜的灵台上,每个动作都彷佛徐徐的回放在脑海里。 他忽然想起无涯山庄的那座花树林,还有怀里珍藏的两截断枝。 天道自然,真正强大永恒的不是他的人,也不是手中的剑,而是一颗能够融于自然的心! 东海的波涛在他脑海里沸腾浮现,日没月升,何其壮观,却从无执着,与世无争。就像那位修剪花树的老翁,当他心中没有了敌人,他便是无敌的! 放下执着,顺应自然。林熠的心头蓦然欣喜地涌起一缕奇妙的感悟,明白到南帝萧照痕那句话中的真谛─“你的心中有太多的敌,你的剑也太凌厉了些。” 原来如此,林熠的嘴角绽露出一丝欢愉飘逸的笑意。 耳边响起中年男子怒声的低喝:“死到临头你居然还能笑出来!” 为什么不能笑呢? 林熠剎那间宛如换了一个人,全身强劲犀利的杀气骤消。在他眼里,不再有敌人的影子,而只有天上的云,海中的月,还有那座花树林─从这刻起,他的仙心修炼也终于踏上了散仙之境。强的不止是剑与身,更是仙心与元神。 也许这种体悟暂时无法显露出立竿见影的效果,但当他捅破这层窗户纸后,从窗外透入的光芒已足以令他炫目。 只是,他是否还有机会推开这扇窗,悠然地打量外面那崭新的世界,直至有一天能走出禁锢他的屋子,迈向更广阔无垠的缥缈虚空? “唰!”他一剑挑向一名执枪刺客的肩头。那人侧身避让,仙剑贴着胳膊走空。 林熠身前顿时门户大开,在这名刺客的眼中形同一马平川的沃土。 那名男子大喜过望,挥动长枪插向林熠的胸膛。 然而两个人的距离太近,而他的枪又太长,于是不免需要一点收枪调整的时间。 可就在他自以为成功在望的时候,背心一凉,胸口的衣衫破裂,露出心宁仙剑冰冷的剑尖。 他难以置信地大吼一声,随着林熠仙剑一收一抖,魁梧的身躯向右侧旋转倒下,却忘不了最后说上一句话:“你的剑,会拐弯─” 会拐弯的剑也是剑。人是剑,心是剑,天地万物俱是剑。当南山老翁拿起铁剪,修剪花草的时候,有谁敢说,他拿的不是一柄可以刺破山岳沧海的剑?! 惟心所在,一切是剑。 林熠很想告诉这名刺客他刚刚参悟的道理,可惜那人已不可能再和他一起分享这宝贵的心得。 剩下的五名刺客悲愤更炽,不顾一切地扑来,再次将林熠淹没入惊涛骇浪中。 他们的战斗力非但没有减弱,反而由于人数减少而得到更大的发挥空间,避免了相互的影响羁绊。 在中年男子的不断呼喝指挥之下,像风车一样地转动,将林熠牢牢盯死在阵中。 终于,有一个好听的、冰冷的嗓音忽然响起道:“差不多了,让我送你们上路吧!” 青丘姥姥出手了。对于她的“灵魄闪遁”而言,紧闭的酒窖根本不能阻挡她虚幻空渺的身影。只不过,出于某种原因她一直等到现在才现身。 她的灵魄化作一道红色的光束,一如林熠的锦云丝带般,缠绕上一名刺客的身子。 刺客全身僵硬,像中了定身术突然凝固不动,脸上惊骇的表情永远被定格住。隐约中魂魄离体而出,融入殷红的光束。 青丘姥姥松开刺客,无声无息地再攀附上第二个猎物。 中年男子色变道:“元神出窍,吸灵吮魄,快闪!” 林熠叹息道:“被她老人家瞧上的猎物,往哪里闪?” 四名刺客接二连三地颓然倒地,中年男子呆若木鸡怔怔望着自己的同伴,颤动的嘴唇吐不出半个字。 “砰砰砰砰!”地上又多了四具失去魂魄的尸体,青丘姥姥收身在林熠侧旁,漠然道:“留你一条狗命,告诉我你们还有多少人,巢穴在哪里?” 中年男子神色惨然,回答道:“在下技不如人,不能替兄弟们报仇,却也不会再出卖其它兄弟!”说罢低低一哼,嘴角逸出黑血。 林熠道:“阁下是条汉子,还有什么要交代么?” 中年男子摇头道:“不用。我们虽然失败了,但我们的人绝不会放过你。我在黄泉路上等着─”身子一晃,缓缓软倒。 “悍不畏死,”林熠苦笑道:“看来以后我真的麻烦大了。” “不过是一帮不知死活、不自量力的蠢材。”青丘姥姥不以为然的反对说。 林熠摇摇头,说道:“稍后找人把他们埋了,可惜墓碑没办法写上他们的名字。” 青丘姥姥道:“何必那么麻烦,我来解决他们就是。”弹指射出几点星丸,打在这些刺客的身上呼地燃起熊熊火焰,片刻将他们的尸体烧成灰烬。 林熠明白,她这么做是不愿意有人能从那几个刺客的身上,发现到有关的痕迹。 “还想继续喝酒么?”青丘姥姥的话里含着讥笑的意味,说道:“或许从这些酒里,都能够闻到金阳堡今晚滴血的味道。” 林熠一言不发,猛然拍开一坛酒的封泥,双手捧起灌入口中。酒汁顺着嘴角不停洒落,把胸口的衣襟染湿了一大片。 “啪!”他重重将空空如也的酒坛摔碎,沉声道:“今天的量到了,走吧!” 青丘姥姥隐入空桑珠,林熠走出酒楼,雨势小了许多,街道上一片泥泞。 青丘姥姥道:“我要去一次纤尘禅院,你随意吧。”说着灵魄离开空桑珠,光影一闪,消逝在凄迷的雨夜里。 济世堂门前,邓宣孤独地站在那里。 对面的街道边,太阴四圣率领的爆蜂弩队,警惕地关注着周围动静。 他看到了慢悠悠顺着小巷走过来的林熠,目光复杂却并没有挪开。曾经那双明朗的眼眸,已在一夜之间变得沉重。 “你找我?”林熠迎上他,在门口停住脚步问道:“为什么不进去?” “不用,我只是想问你一句话就走。”邓宣淡淡地拒绝道:“你到底是谁?小檀临死之前要我小心你,为什么?你冒充我的舅舅,为什么?” “这可远远不止一个问题,”林熠微笑道:“既然你不愿进去,那就陪我沿街走走。” 邓宣没有说话,默默跟在林熠身后。 望向东方的夜空,林熠喃喃地低语道:“天快亮了,一夜的风雨也终于该停歇了。” “你受伤了?”邓宣这时才注意到林熠后腰上一滩殷红的血迹,出声问道。 “一点小伤。”林熠轻描淡写回答道:“很遗憾,我无法告诉你,我从哪里来,又将会到哪里去。但假如有一天,当你再看到金城舞的时候,那一定是他本人。而我,早该已像一滴水珠,重新溶回了大海。” 邓宣收拢拳头,低声问道:“你真的要走?” 林熠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也许今后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但你可能认不出我是谁。我很抱歉,没有能够阻止一些事情的发生。可是,对于你,自始至终我不曾有过一丝伤害的念头,尽避结果是你伤得最重。” 邓宣咬咬牙,轻声道:“你们都在说不想伤害我,可我真不知道,你们做的事情,究竟是在帮我,还是在害我?我也不清楚,到底该不该恨你们?但如果你真的走了,我会??怀念。” “不错,怀念,我也会的。”林熠怅然道:“我很希望,你还会是我最初认识的那个邓宣。然而经历了许多事,我明白这已不可能。 但愿,你还能保持那颗火热而憧憬的心,莫让太多的血腥覆盖。” 邓宣扯出一丝苦笑,回答道:“你认为这还可能么?” “上天赋予我们各司其职的使命,就要我们担负起各自不同的苦难与痛楚。”林熠缓缓说道:“再黑的夜,也有星辰闪耀,教我们不会迷失归去的路途。” 邓宣沉默半晌,问道:“我该称呼你什么?” 林熠微笑着说道:“这是最无关紧要的事情,是么?如果你还愿意将我看作朋友,那就记住我们最初相逢的酒楼。也许有一天,我还有机会请你去那里喝酒。” 邓宣停住脚步,街道已到尽头,远方风雨尽收,一轮朝阳从地平线下跃然而出,露出黎明第一线的曙光,驱散去大地压抑许久的黑暗。 他站到林熠身边,想起朋友之间离别时常常会说的两个字:“珍重!” 第六章 护花使 天亮了,楚凌宇睁开眼望向屋外的院落。 屋檐上,一滴滴晶莹的水珠缓缓坠落,溅在青石阶上滴答轻响。春光明媚,鸟语啾啾。 这是一间普通的客栈。楚凌宇客房西首的围墙外,依稀可以听到早起的小贩正在叫卖,被狗吠声惊醒的婴儿,正在大声地啼哭。 “梆梆梆梆─”急促野蛮的敲门声响起,不用问,花纤盈到了屋外。 青木宫小鲍主今天没有用变音丸,于是,整间客栈都有幸,听见她清脆如银铃般的嗓音:“快起床啦,大懒虫!” 大懒虫?楚凌宇闭上眼睛苦笑。这丫头,十足就是一个让人退避三舍的小敝物。可自己还要亦步亦趋地跟随保护。 天知道,她那看似正常的的小脑袋瓜里,还会蹦出些什么不可理喻的念头? 打开门,花纤盈穿戴整齐满脸都是光采,急冲冲道:“赶紧洗漱,我们出门。” 楚凌宇皱眉道:“一清早妳又打算拉我去哪儿?” 花纤盈道:“我刚打听过,城里有一家老姚记的肥肠粉十分有名,我想去吃。” 老姚记肥肠粉,如此一个小小的请求,对于曾誓言尝遍千家万店、千盘万碟的花纤盈来说绝不过分,楚凌宇没办法反对,不过,他有点怀疑! 肥肠粉摊子就设在街头,十几张又黑又脏的桌子被人塞得满满的,空气里飘浮着热腾腾白蒙蒙的肥肠粉味道。 “这么脏?”花纤盈盯着路边竖起的“老姚记”招牌半天,半是失望,半是犹豫地咕哝道。 “有时候,真正美味的小吃,都藏在街头巷尾不起眼的地方。”楚凌宇道:“如果妳觉得脏,我们可以换一家干净的地方吃早点。” “偏要尝一尝它,”花纤盈一咬贝齿,下了莫大的决心说道。 刚好有几位食客起身离开,她三步并做两步,抢上前去正要坐下,忽然又从袖口里掏出绢帕小心地擦拭长凳。很快,洁白的绢帕上满是黑乎乎的污垢。 “老板,来两碗肥肠粉,要大碗的!”花纤盈一面招呼一面坐下,刚想把手肘撑到桌面上,又像触电似地猛缩回来。 楚凌宇一笑,在她身边落坐。 花纤盈不满地哼道:“你笑什么笑?” 楚凌宇悠然问道:“我猜想,妳以前从来没有到过这种地方吃饭吧?” “那当然,”花纤盈回答道:“不过偶尔换换口味,感觉也还不错。” “和妳商量一件事,”楚凌宇稍稍压低声音,说道:“妳是不是该回青木宫了?” 花纤盈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瞪,道:“你好像很想把我甩了,真当我是个累赘不成?” “当然不是,”楚凌宇违心地道:“金牛宫昨日一战后,与青木宫势同水火,应该不会再逼妳嫁给邓宣了。妳出来这么久,也应尽早回去,免得令尊令堂担心。” “那你呢?”花纤盈拿起一双竹筷擦了又擦,递给楚凌宇问道。 “我要再去一次金阳堡,”楚凌宇毫不隐瞒地道:“邙山双圣和黎仙子都还在那儿,我不太放心,需把他们接出来。” “好啊,我猜得没错。”花纤盈眼圈一红,叫道:“你果然是急着要去找黎姐姐!” 这是哪跟哪儿啊?楚凌宇再木知木觉,也听得出话里的酸味,简直比端州府特产的陈年老醋还厉害。他的脑袋更大了,越发决心要尽早和这位青木宫的小鲍主分手。 “妳别误会,”他耐心解释说:“她是我一位好朋友的朋友,所以我不能丢下不管。” “那我和你一起去,”花纤盈眨眨眼,说道:“黎姐姐也是我的朋友。” “不会吧?”楚凌宇感觉自己没吃就已经饱了:“妳知不知道,一旦金牛宫的人发现妳的踪迹,势必不会善罢罢休。何况,妳至少也该回家报声平安。” “有你楚少侠在,我怕什么?”花纤盈道:“昨天姑奶奶他们都见到了我,自会把消息传回青木宫。晚几天回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楚凌宇摇头道:“话不是这么说。万一黎仙子和邙山双圣有事,楚某一人孤剑很难护得周全。” “我晓得,”花纤盈瘪嘴道:“你就是讨厌本小姐,一门心思想把我送回青木宫好早些解脱。人家不过是想在外面多玩几天,又有什么错了?” 这几天里,她已经摸透了楚凌宇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耍赖无用,委屈有理。 果然,楚凌宇退让道:“好吧,妳和我一起去金阳堡就是。不过有三个条件,妳必须答应,否则咱们一拍两散,只当没说。” 花纤盈的笑颜一闪而过,却故意不依不饶道:“婆婆妈妈,答应就答应,什么条件,你尽避说。” 大懒虫,婆婆妈妈,自己的形象竟是堕落至此么? 楚凌宇心里哀叹,说道:“第一,去过金阳堡后,妳立刻回家不准在外逗留;第二,一路上不准惹事,必须听话;第三,不准哭。妳答不答应?” 花纤盈爽快道:“只要你肯带我去金阳堡,其它的事咱们都好商量。” 楚凌宇知道她又再耍滑头,坚持道:“明确说,妳是否答应?” 花纤盈咬咬樱红的小嘴唇,委委屈屈垂下头道:“本小姐答应就是,干麻这么凶?” “我哪里凶了?”楚凌宇此刻终于发现,其实自己最明智的做法,就是闭上嘴巴,少说话。 好在,伙计将两碗热气腾腾的肥肠粉端了上来,花纤盈的注意力也立即被吸引了过去。 “唔,真香─”她皱起小鼻子用力吸了吸赞叹道,提起竹筷却又停住,惊讶地问道:“为什么我们两人的碗里,会比别人多出一个煎蛋?” “原因很简单,这里的姚老板是我的朋友。”楚凌宇回答说。 当然,他不会告诉花纤盈,这位姚老板其实最初是林熠的朋友。而当日自己为了追查林熠的行踪,才会由此结识。 “才多一个煎蛋,那么小气?”花纤盈的口风立刻马上掉头,来个一百八十度大拐弯,嗤鼻道:“他的生意那么好,一定赚了不少钱。” “说了妳也不信,”楚凌宇答道:“据我所知,他是方圆三百里内最富有的人。城外的庄园,城内的酒楼、钱庄、赌场青楼,至少有一半生意控制在他的名下。当然,比起青木宫的家业,他或许又算不上什么。 “但这些,都是他三十年间白手起家,一砖一瓦地挣起来的。” “你说的姚老板,就是站在汤镬后头,腰里系了一条油黑围裙的瘦男人?”花纤盈抬起头不可思议的问道:“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个土财主。” “人不可貌相,”楚凌宇微笑道:“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像妳这样惊讶。” 花纤盈道:“他修为很高吧,为什么要在这里卖粉?我要是他,早不干了。” “并不是每个人都会仙术魔功,”楚凌宇道:“这也不是我们交朋友的标准。他小时候就是摆肥肠粉摊子养活弟妹和寡母。 后来挣了钱,却还是宁愿天天早上在这里卖粉。““为什么?”花纤盈诧异道:“他有怪癖?” 楚凌宇微笑道:“对他来说,是否富有并不是重点,他甚至依旧与人计较每一块铜板。但如果朋友有难,让他把命搭上,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妳注意到吗,他行走时左脚有些瘸?那就是他早年为一个朋友拼命时,被人打断筋骨留下的后遗症。” “这才是真正的男人,”花纤盈眼睛亮了起来,忽然压低声音问道:“如果有一天我有麻烦了,你会不会也像他那般为我拼命?” 楚凌宇一时语塞,没想到这丫头居然会顺杆就爬。 他避重就轻道:“只要青木宫的小鲍主愿意,随意振臂一呼,肯为妳拼命的人,便能从这儿排到城门口,又有谁敢找妳的麻烦?” “真有你说的那般威风么?那你楚少侠还会跟着我么?”花纤盈气道:“金牛宫、神霄派,还有那些劫持我的人,找我麻烦的人还少么?再说别人愿不愿意为我拼命,干本小姐什么事,我问的是你。” 楚凌宇埋头,一口把整个煎蛋,塞进嘴巴里,因为他实在不晓得怎样答题才算过关。 花纤盈绷着小脸一根根地挑着肥肠粉,还好解围的人来了。 “姚老板过来了,”楚凌宇大松一口气低声道:“妳和他打招呼时,先叫上一声「姚大哥」。另外,绝不要提他瘸了的左腿。 他最恨别人说自己是残疾。“姚老板用一块发黄的麻布擦着手,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在楚凌宇身边拉了条长凳坐下,问道:“小楚,有一阵子没见你来了。” 楚凌宇放下筷子,道:“姚大哥,你的生意是越来越红火,只怕大嫂在家连数钱都数不过来了。” 姚老板笑笑,朝花纤盈一抬下巴问道:“这位公子是你的朋友吧?” 花纤盈笑盈盈道:“你好,姚大哥,我姓花,是楚大哥新认识的朋友。听楚大哥说,你的腿曾经被人打断过,现在不要紧了吧?” 楚凌宇尴尬地狠狠咳嗽,奈何花纤盈的声音实在太清脆响亮。 他比任何时候都后悔,不该画蛇添足提醒花纤盈避讳姚老板的左腿。这个小丫头从来都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更不明白什么是人情世故。 姚老板愣了愣,视线从楚凌宇的红脸转到花纤盈的笑脸上,回答道:“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有劳公子关心。” “这样啊,”花纤盈故意一皱眉,说道:“我本来想送给姚大哥一瓶「枯木逢春丹」,替您医好左腿。现在好像有点多此一举了。” 姚老板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枯木逢春丹,公子是青木宫的人?” 楚凌宇道:“姚大哥,她就是青木宫的小鲍主花纤盈。” “听说过,小鲍主最近声名远播啊。”姚老板冲花纤盈一笑。 “姚大哥,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金阳堡的消息?”楚凌宇拜托道。 姚老板点点头,站起身拖着左腿慢慢消失进入一条巷口。 花纤盈问道:“他去哪儿?” “当然是帮我去打探金阳堡的事。”楚凌宇回答说。 “这我知道,”花纤盈疑惑道:“可龙首山离这儿少说也有五六百里,昨天我们离开后发生的事情,他能那么快就打探到?” “他有他的办法。”楚凌宇道:“妳等着看就是了。” 可花纤盈还没等到姚老板回来,就看见街上走过的一群人,小鲍主立刻把头埋进汤碗,一口接一口往嘴巴里猛塞肥肠粉。 楚凌宇望过去,与那群人中为首一名老者的目光不期而遇。 老者停了停步履,转而向楚凌宇和花纤盈走过来。 花纤盈心中痛哭不止,为什么今天早上自己要偷懒没有易容呢?都怪身边的这个笨蛋,带着他,自己原以为可以不用害怕任何人找茬,可他为什么偏偏要去看那只老猫,真是倒霉透顶。 她一面胡思乱想,一面抬起头,俏脸泛起灿烂的笑容道:“三爷爷,早上好!” 花千夜,青木宫三木七花中性情最古板执拗的一位,花千迭的第三个嫡亲兄弟。 他昨天率领一路青木宫人马杀入金阳堡,恶战半日后不得不狼狈退出,手下部属死伤颇重,不得不在此地稍作修整。可世界偏就这么小,早上刚出门想去打探一点消息,就在街边遇见了楚凌宇和花纤盈。 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但看在花纤盈的面上,楚凌宇还是起身客气地招呼道:“花三先生,没想到我们在这儿遇上了。” 花千夜上下扫视楚凌宇两眼,抬手抱拳道:“多谢楚公子这些日子照顾盈儿,希望她没有给阁下添麻烦。” “三爷爷,”花纤盈娇嗔抗议道:“听你的话,好像盈儿是爱惹麻烦的人似的。人家这几天和楚公子在一起,不知有多乖多老实了。 你说是不是,楚大哥?” 楚凌宇干咳一声,含糊其词道:“花三先生言重,楚某可当不得一个「谢」字。” 花千夜听花纤盈对楚凌宇称呼亲昵,眉头皱得更紧,问道:“老夫可否问上一声,楚公子带着盈儿这是要上哪里去?” “楚某打算再去一次金阳堡,探听几位朋友的下落。”楚凌宇回答说。 “金阳堡,”花千夜目光凝注楚凌宇问道:“楚公子要带盈儿去金阳堡?” 楚凌宇道:“楚某原仅是要照料花小姐一时。不过既然在此遇见花三先生,正可麻烦阁下护送小鲍主回返青木宫,楚某也可卸下千斤重担。” 花纤盈一听立刻叫道:“楚凌宇,你说话不算数!罢才咱们可是约定好了的,你要和本小姐一起上金阳堡找你的朋友。怎么一见我三爷爷,转眼便变卦了?” 楚凌宇正颜道:“我原先担心妳独身一人路上出事,才答应偕妳前往金阳堡。可如今有花三先生照料小鲍主,自不再需要楚某多事了。” 花纤盈固执道:“不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答应过我,就不能耍赖!” 花千夜低哼道:“盈儿,耍什么小孩子脾气,和我回宫!” “不回,不回,我就不回!”花纤盈跳起身,说道:“你们逼我,我偏不干!” 两人的争执,顿时引来周围数十道好奇的眼睛关注,花千夜愈发恼火,耐住性子警告道:“由不得妳,妳想逼老夫用强么?” 花纤盈心一寒,这位三爷爷软硬不吃不假辞色,是她在青木宫中,少数害怕的几个长辈之一。 她紧紧抓住楚凌宇的胳膊,软语哀求道:“楚大哥,你劝劝我三爷爷好不好?让他答应我,陪你在外面多玩几天,然后再回去。” 楚凌宇生出犹豫。他自然也希望花纤盈能随花千夜回返青木宫,自己便能早日结束使命。然而,看到面前这个小泵娘眼圈红红,楚楚可怜,竟是不忍再赶走她。 花纤盈是何等的鬼精灵,察言观色,神态立时多添幽怨,香肩耸动珠泪欲坠不坠,半真半假倾诉道:“宫里又无聊又冷清,就像坐牢一样,让人难受死了。楚大哥,无论你说什么盈儿都答应你好不好,你就帮我求求三爷爷,让他老人家自个儿先回去吧!” 这丫头眼眶里的泪珠滚来滚去下足了功夫,当真一点不比楚凌宇打坐运气轻松。 楚凌宇千怪万怪,只能怪自己太男子气,暗叹道:“我实不宜和女孩子打交道。换作林熠,或许早就一抹头溜走了,绝不会再蹚这潭混水。” 他迟疑一下,说道:“花三先生,你看如何?” 对花纤盈摆弄泪匣收放自如的技巧,花千夜自她小时候起领教过不知多少回。假如眼前陪着花纤盈的不是楚凌宇,而换作另外一个人,他也许会考虑答应。但楚凌宇何许人,正道俊彦,名门子弟,要他放任花纤盈和这人在一起,岂不是见鬼? 而且小丫头的模样分明对楚凌宇依恋有加,那更是万万要不得的。他于是摇头道:“楚公子,敝宫的事情,你最好不要插手。” 楚凌宇心道:“你当我想多事么?”含笑说:“花三先生,小鲍主毕竟已经成人。有些事她既有自己的主张,还是莫要强迫的好。” “哼!这是她的主张还是你的主张?”花千夜抬手突然抓向花纤盈,低喝道:“走,跟我回宫去!” 花纤盈早就提防着这招,花千夜手一动,她立刻缩到楚凌宇身后叫道:“楚大哥,救我呀!” 花千夜一击不中,手划弧线绕过楚凌宇再次抓向花纤盈。 楚凌宇胳膊一抬,迅捷无比握住花千夜的右手劝阻道:“花三先生,有话好好说。” 花千夜挣脱楚凌宇的手,严声厉色地喝道:“楚公子,你怂恿盈儿离家出走,阻挠老夫带她回宫,究竟意欲何为?” 这个黑锅背得大了。楚凌宇禁不住也生出怒气,冷冷道:“小鲍主是楚某的朋友。任谁想逼迫她做自己不愿做的事,都需先过楚某这一关!” 花纤盈心花怒放,藏在楚凌宇身后朝花千夜做了个鬼脸。 花千夜愈加恼怒,嘿然道:“只怕你别有居心!盈儿天真无知,受你引诱。可惜老夫没那么好打发!” “吭!”整齐划一的金石鸣响,站在花千夜背后的十余名青木宫部属齐齐掣出魔刃,向着楚凌宇虎视眈眈。 自从认识花纤盈,这架就打得一场比一场没来由。 楚凌宇蹙眉道:“花三先生,你真想对楚某出手?” 话说到这分上,花千夜也已骑虎难下。何况他昨天在金阳堡铩羽而归,心情恶劣,此刻再无回旋余地,鼻子里重重哼道:“久闻楚公子大名,老夫正想领教高明!” 双方剑拔弩张,花纤盈却一声不吭。在她想来,以楚凌宇的修为,花千夜未必能伤他。而楚凌宇谦谦君子,为这事也不会真伤了自己的三爷爷。 不过双方一动手,却正好试探出楚凌宇会不会为自己拼命。所以她不但不劝,相反嘴角挂笑,祷告双方赶紧动手。 果然楚凌宇微笑道:“楚某本不愿和阁下过招。但花三先生既放下了话,咱们就点到为止,切磋几式。” 花千夜冷喝道:“那老夫便得罪了!”并不亮出背后的仙剑,探手一式“燃木神爪”攻向楚凌宇的左肩。 楚凌宇坐在长凳上,好整以暇一动不动,右手拿的竹筷,轻轻上挑隐制花千夜脉门。 花千夜招式一变,中途沉肘抓向竹筷。 “砰”的一团事物飞电般撞倒,击在花千夜手臂上,将他的燃木神爪震偏九寸“喀喇喇”插进桌面。随即“轰”的一声,整张桌子碎裂成块,碗筷汤汁洒落一地。 花千夜收身打量,一个黝黑精瘦、貌不惊人的中年男子系着围裙,正叉腰冷冷瞧着他。飞出手击中自己的,居然是一块麻布。 花纤盈看呆了,低声问道:“楚大哥,你不是说姚大哥没有修炼过仙术魔功么?” 楚凌宇笑道:“我只是说,认识的朋友未必个个都有很高的修为,可没说姚大哥也在此列。事实上,他很强。” 花千夜沉声问道:“阁下是什么人,为何要出手多事?” 姚老板慢悠悠走过去捡起麻布,回答道:“小楚和这位姑娘是我的朋友。” 花千夜狠狠瞪了花纤盈一眼,道:“才出来几天,妳认识的朋友可真不少啊。” 花纤盈哀求道:“三爷爷,你先走吧。盈儿过两天一定自己回家。” 花千夜不理她,喝令道:“来人,把这摊子砸了,带小鲍主回宫!” 姚老板徐徐道:“你想砸场子?” 花千夜嘿嘿冷笑道:“阁下若是怕了,就赶紧闪到一旁,莫再多事!” 姚老板淡淡道:“我活了五十余年,险些死过六回,偏就学不会一个「怕」字!” 楚凌宇起身道:“姚大哥,这是我和青木宫的事,你别管了,让小弟自己处理。” 姚老板摇摇头,说道:“小楚,你看不起姚大哥么?我别的没有,却有兄弟,有义气!谁要动我的朋友,就让他先问问我姚人北答不答应!” 花千夜颔首道:“好,老夫今日就看你,如何管我青木宫的闲事?” 话音一落,就听有个伙计高声喊道:“兄弟们抄家伙,有人要砸姚大哥的摊子!” 坐着的食客,街上的商贩乞丐,巷子里晒着太阳的老头老太,随着这声吶喊,风风火火地从四面八方涌向老姚记。手里提的武器〈如果那也能叫做武器的话〉五花八门,菜刀、杆面杖、锄头、扁担,甚至还有一位,手上举的东西,花千夜看得一呆,竟然是修脚用的小刀! 他想笑笑不出,自己怎会一下子得罪了半座城的人? 第七章 姚大哥 汹涌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将老姚记围得水泄不通。花千夜和他的十余个手下,宛若汪洋里的一艘小船,淹没在愤怒的惊涛骇浪里。 这些人,分明都没有丝毫修为,甚至连粗拳陋腿也不会。但只是那个伙计喊了一嗓子,他们便不分男女老幼,不顾一切地聚集到一处。 难道他们仅凭血肉和勇气,就可以来捍卫他们心中的大哥么? 什么是老大,他就是老大;什么是兄弟,这就是兄弟! 花纤盈的眼睛前所未有地发亮,剎那间,姚人北在她心底的形象起了翻天覆地的转变。 半城人马,一呼而至。花千夜的眉头拧成了一堆,他纵然再心狠手辣,也无法一口气斩下这么多的人头。 原来,万千平民汇聚成的洪流,竟可以如此惊人,如此浩大! 姚人北缓缓道:“你是花小姐的三叔公,我不为难你。赶紧离开这儿,今后我也不想再见到阁下。” “姚人北,算你狠!”花千夜沙哑道:“不过,今天这些帮过你的人,老夫迟早都会把他们的脑袋送到阁下的府上!” 姚人北冷冷道:“你要挟我?那姚某只好先把你们全部留下!” 花千夜哈哈笑道:“你有这本事留下老夫么?就算你可以,这事也会很快传到青木宫。到时候死的,就不止这么点人了。” “格老子的,敢威胁姚大哥!”一个上身**肥肉发颤的屠夫,挥动斩肉刀叫道:“老子今天非把你个龟儿子给剁了!” “对,剁了他!”周围群情激愤,连算命的瞎子都睁开眼睛大声叫嚷。 花千夜理都不理,微微冷笑望着姚人北。 姚人北缓缓道:“你我对决一场。赢了,姚某不问小鲍主的事;输了,把人留下!” “老夫为什么要答应你?”花千夜回答道:“不想牵累别人,就让盈儿跟我走!” “三爷爷,”花纤盈从楚凌宇的身后走出,说道:“盈儿和你回去!” 花千夜点点头道:“楚公子,姚老板,盈儿的话,你们都听到了,还想阻拦么?” 楚凌宇第一次向花纤盈露出赞许亲切的微笑,因为他明白,花纤盈这么做是为了不让自己和姚人北为难,更不愿拖累这些无辜的平民。 他说道:“如果妳不愿意,楚某一剑在手,定能把妳带出这里!” 花纤盈摇头笑了笑,道:“谢谢你,楚大哥。这些日子和你在一起,盈儿真的很开心。我原本想陪你去金阳堡找黎姐姐,如今是不成了。你说得对,离家这么久,我也该回去了,免得让爹爹和娘亲担心。” 楚凌宇点点头,道:“以后妳有什么事,只要传信过来,我一定替妳办成!” 花纤盈甜甜一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只楚大哥往后别忘了还有我这个小妹子就好。我虽给你惹了不少麻烦,可都不是故意的。” 楚凌宇沉声道:“我不会忘,妳是天底下楚某认识的最可爱善良的小妹子。” “还有我,姚大哥。”姚人北说道:“妳是青木宫的小鲍主,平时也缺不了什么。但万一有了难事,就来找我!” “姚大哥,我记住了。”花纤盈道:“我还会来看你的!” “盈儿,该走了。”花千夜一刻也不愿在这鬼地方停留,出言催促道。 “等一等,”花纤盈从袖里取出一个瓷瓶,走到姚人北身前道:“这里面是七颗枯木逢春丹,把它碾成粉,半敷半服。一个月后,你的腿就能肉骨重生,断裂的经脉也能续长。到时候,便不用担心别人再取笑你啦。” 姚人北接过瓷瓶,道:“妹子,姚大哥也送妳一件东西。”取出一方玉玦低声说道:“如果想找我,就默运真气唤醒玉玦,把想说的话输入里头。然后把它抛入水中,我很快就会知道。” 花纤盈展颜浅笑道:“这么有趣,那我就不客气啦,姚大哥。” 花千夜上前一把抓住花纤盈道:“话都说完了,还不走磨蹭什么?” 姚人北眉宇一扬,锐利的眼神射入花千夜心底,漠然道:“阁下今日结下的梁子,他日姚某必有厚报!” 花千夜避开视线低喝道:“走!”拽着花纤盈挤出人群。 花纤盈边走边回头,向楚凌宇和姚人北招手道:“再见。以后再见!” 姚人北手握瓷瓶,低低道:“真是个好女孩,可惜了,生错人家。” 楚凌宇叹息道:“是啊,她总算走了,可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花纤盈被拽出人群,嘟起小嘴再不说话。 花千夜明显可以感觉到背后无数敌视的目光,他加快脚步回返暂居的客栈,只想尽早离开。 谁知花纤盈进了屋却不肯走了,嚷嚷道:“我要洗澡!” 这时花千夜也终于有了与楚凌宇一样头大的感觉,皱眉道:“大白天的洗什么澡?等回到青木宫,妳爱在香泉温浴里洗多久,就洗多久。” “我不干!”花纤盈拿出撒娇绝技,晃着花千夜的大手道:“人家刚刚在老姚记待了那么久,现在身上一股肥肠粉的味道,不信你闻闻。这让我怎么好意思回宫见我爹、我娘?” “那种地方是妳该去的吗?”花千夜无奈道:“好吧,我这就要店小二给妳烧热水洗澡,总可以了吧?但妳别乘机耍花样,想偷偷溜走再去找那个楚凌宇。” “人家哪有你那么多心眼?”花纤盈娇嗔道:“就是想洗得干干净净,别让爹妈和爷爷见了心疼嘛。” 拿出花千迭这柄尚方宝剑,花千夜彻底失语。但他对这个孙女不可谓不知,搬了把椅子亲自守在浴室外,心里恨恨道:“臭丫头,妳几世修来的福气,居然让三爷爷替妳看门。再要逃跑,对得起谁?” 片刻后,屋里响起水声,花千夜心安稍闭目养神。可这水声不停,过了一会儿从门坎里渗出一滩水渍,似是漫出了屋子。 花千夜隐隐感到不妙。然而里面既然是女孩儿家在洗澡,就算他是长辈也不能功透双目肆意往里打量。赶紧起身叫道:“来人,快找个老妈子来!” 偏巧这客栈的老板娘外出买菜,等了半天,众人才从街上强拉来一个中年妇人。 花千夜心急如焚,运功震断门闩,道:“妳赶紧进去瞧瞧,里面发生什么事了?” 妇人战战兢兢推门进屋,寻摸半晌,出来莫名其妙地道:“里面什么都没有啊。” 花千夜大惊,推开妇人,冲进屋子。 大多半人高的澡盆,果然空荡荡不见花纤盈的踪影。 在浴盆侧面离地不到两寸的地方,被人用指力凿出一个小孔,水声就由此发出。 浴室里别无出口,花纤盈又是从哪儿逃走? 花千夜急切搜索,终于发现烧水的灶台上,有一条管道直通屋顶的烟囱。虽然狭小,但凭花纤盈娇小的身躯却足以钻出。 他禁不住扼腕懊丧,千防万防却还是被这丫头算计了,眼睁睁让她从眼皮底下溜走,自己回头如何向花千迭交代? 花千夜又怒又惊,顾不得惊世骇俗施展御风身法,掠出客栈直奔老姚记。 这会儿日上三竿,食客渐少。 姚人北跷着二郎腿,坐在一张躺椅里正闭目假寐。 花千夜飘身落到躺椅前,喝问道:“姚人北,花纤盈呢?” 姚人北瞇开一条缝,瞅了瞅花千夜的脸色道:“她不是才跟你回青木宫去了么?” 花千夜老脸一热,哼道:“她刚才在客栈趁老夫不留神偷偷溜走,是不是找你和楚凌宇来了?” 姚人北眼皮朝上一翻,道:“奇怪了,人都给你带走了,还找我做甚么。难不成姚某有义务要替你们青木宫看管小鲍主?” 花千夜怒道:“你少说风凉话,楚凌宇呢,他去了哪里?” “早走了,”姚人北回答道:“吃过肥肠粉不走干什么,这儿又不是客栈。” “盈儿真的没来过?”花千夜问道:“还是你有意隐藏包庇?” 姚人北手一指摊了道:“这么一点大的地方,你鼓着一对金鱼眼不会自己看么?” 花千夜憋了一肚子的火终于爆发,一爪抓向姚人北道:“你找死!” 姚人北身形一晃,花千夜的手爪落在躺椅上,“呼”地燃起青烟,“喀喇”碎裂。 姚人北站到一根支起帐篷的竹竿底下,寒声道:“花千夜,不要欺人太甚。” 花千夜一爪抓落,怒气稍消,也清楚姚人北绝非好惹的善茬。况且他急于找回花纤盈,也无心和对方纠缠,说道:“老夫只想找到盈儿,你究竟有没有见到过她?” 姚人北悠悠道:“我要是你,与其在这儿瞎折腾,不如赶紧出城去追。她溜出客栈,不用问就是找小楚去了。” 花千夜一省,道:“最好你没说谎,否则异日老夫有得跟你算这笔帐!”说罢一点一飘,身影消失在斜对面的巷口中。 姚人北不知从哪儿又搬来一把躺椅,接着再睡。 在老姚记对面的一家茶楼里,两名青木宫的部属暗中监视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见他有什么异动。 到中午的时候,姚人北才收了摊和几个伙计有说有笑也进了茶楼。 大堂里的客人见着姚人北,纷纷起身上前打招呼,把几个人围在了中间。可等人群散开,姚人北却已不见。 两人大惊失色,冲下楼梯揪起一个伙计问道:“姚人北呢?” 伙计道:“你问姚大哥么,他不巧刚走,早来半步就能撞上了。” “他去哪儿了?”其中一人满头冷汗地追问道。 跟丢了姚人北,花千夜不把他们的屁股踢爆了才是怪事。 “这可难说,”那伙计想了想道:“也许是出西城门去了新买的庄园,也许是到东城的绸缎庄去清帐,说不定往南去了状元楼找孙掌柜喝下午茶。 “当然,直接回了在北城的家里睡午觉也大有可能。” 旁边另一个伙计摇头叹道:“没办法,咱们姚大哥的朋友和生意太多,忙不过来。朋友要是有急事,也只好等明天赶早到老姚记等他。”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明晓得这几个伙计没一句实话,两名青木宫的部属也不好发作。何况经过早上的场面,他们也不敢硬来,只得粗声道:“不用了!”匆匆忙忙出了茶楼,去找花千夜报信。 等他们走远,姚人北才从一堆客人里钻出来,笑呵呵道:“跟我耍心眼,等下辈子吧。”施施然从后门溜出,沿着青石小巷转了两道弯,进了一户人家。 花纤盈正坐在里屋的炕上百无聊赖,看到姚人北进来一跃而起道:“姚大哥,怎么这么久才回来,我三爷爷他们是不是走了?” “妳的三叔公也算是条老狐狸,哪那么容易上当?”姚人北微笑道:“我刚把两条尾巴甩了,便马上过来找妳。” “姚大哥,我等你回来是想和你说上一声,”花纤盈道:“我这就要去金阳堡找楚大哥和黎姐姐。今天的事,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原来,她已经从姚人北这儿晓得了黎仙子离奇失踪,楚凌宇正赶往金阳堡的消息。 “哪儿的话?”姚人北故作不悦道:“自家妹子的事情,怎能说是麻烦?不过妳现在还走不得。花千夜已命人暗中四处监视,妳一露面还得被他逮回去。” “那怎么办呀?”花纤盈急道:“我总不能一直耗着,谁晓得他们什么时候会走。” “没关系,”姚人北胸有成竹道:“等天一黑,会有一队粪车出城,妳就能走了。” “啊?”花纤盈花容失色,嗫嚅道:“大哥,你不会要我钻到那里面吧?” “怎会?”姚人北笑道:“妳若是把这事告诉小楚,下回他还不找我拼命?” 花纤盈心里甜丝丝的受用,问道:“那你打算怎么把我送出去?” “我到时安排十几部水车和他们一起出城,把妳藏在水车里不就成了?”姚人北道:“这就叫鱼目混珠,瞒天过海。” 花纤盈松口气赞道:“好主意,他们见了又臭又脏的运粪车,一定不会仔细盘查。姚大哥,你这法子真好!” “所以,妳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姚人北说道:“等天一黑,我就送妳出城。保证教妳三叔公捉不到半点裙角。” 将花纤盈安排妥当,姚人北在蜘蛛网似的巷子里驾轻就熟一阵穿梭,又进了一家赌场。 这家赌场的门面上,挂的虽是“孙记”招牌,可实际上又是他的一处产业。 下午赌场里已经人头攒动,许多有钱没事的闲人呼朋引伴在此挥金如土。 姚人北点着头和每个人打着招呼,脚下不停进了二楼的一间包房。 包间里,一个年轻人双脚勾在横梁上,倒吊身子,手里拿着一壶酒正往嘴里小心翼翼的灌入,一副心无旁骛的认真劲头,竟是恢复本来面目的林熠。 一口酒倒呛入鼻子里,林熠连声咳嗽。 姚人北摇头大笑道:“早跟你说过,绝活绝活,别人学不会的才叫绝活。这一下,你该信了吧?” 林熠挂在横梁上身子一晃一荡,叹道:“奇怪,我明明闭气了,怎么还是呛着?” “好吧,我就破例再给你演示一次,看清楚了!”姚人北纵身盘上横梁,挂到林熠身边,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酒壶张嘴“咕嘟咕嘟”一气不停灌进嘴去。看得林熠眼睛发直,连连摇头道:“只有像你这么无聊的家伙,才会想起用这种姿势喝酒。” 姚人北得意道:“狐狸吃不着葡萄才会说葡萄酸,你学不会就别说风凉话。” 林熠嘿然道:“我就不信这个邪了!”一探手从底下的桌上凌空抓过第二壶酒。 姚人北以行家口吻自居道:“慢工出细活。好兄弟,这儿酒有的是,你就好好练吧。” 林熠又呛了一口,似乎眼泪都咳出来了,姚人北的笑声不觉更响。 “大哥,今晚我住你这儿,没问题吧?”林熠问道。 “当然有问题,”姚人北板着脸说道:“好不容易来你姚大哥家做客,怎么住一晚就急着要走?这回你说什么也得给我待个十天半月,不然往后别叫我大哥!” 林熠苦笑道:“这次我来丰州真的是有事,自己也说不准到底能住多久。等下回有机会,别说半个月,三个月都成。饶过兄弟这回,行不行?” 姚人北道:“你小子说实话,和花千夜他们有没有关系?” “差不多吧,”林熠回答道:“我听说,今天早上他还到你的老姚记去闹了一通?” 姚人北哼道:“若非我有所顾忌,凭这老家伙的那点斤两,今晚就剁了下酒!” 林熠道:“大哥,你是不是有几位老弟兄被青木宫关进了「血动岩」?” 姚人北问道:“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莫非真的打算去找青木宫的麻烦?” 林熠道:“百余年来,血动岩不知断送了多少条无辜生命,也该让它寿终正寝了。” 姚人北正色道:“兄弟,你别说是大哥胆小,最好放弃这个念头。血动岩的存在是青木宫的绝密,这么多年更没一个人能活着从里面走出。要是容易,老子早去把它砸了。” 林熠微笑道:“大哥放心,要是没几分把握,我怎敢提这事?你只管告诉我那几位老弟兄的名字,或许能用得上。” 姚人北沉吟片刻,说道:“我知道的,有三个人。一个曾是神霄派的俗家弟子,名叫丁淮安;第二个是妙手空空的偷儿,叫瞿稻;最后一个名叫朱武,早年在北地颇有名气,也因得罪了青木宫被打入血动岩。” 林熠把三个人的名字重复一遍,牢牢记下,说道:“这三位老兄的名字我都听说过,没想到全给关进了血动岩。青木宫的本事不小,胆量更是够大。” “因此我才劝你不要去,”姚人北道:“就算你想做几件壮举,来改变正道各派对你的误解偏见,也不必冒险去挑血动岩。” “我为的不是这个,”林熠摇头道:“我曾亲眼见过另一座人间炼狱,却动不了它。这次,我有机会捣毁血动岩,顺便让青木宫吃上一个大亏!何乐而不为?” 姚人北道:“既然你主意已定,我就不再劝你。不过,我要和你一起去!” “我怕的就是这个,”林熠叹道:“你担心我进去了就出不来么?” 姚人北道:“至少,那里头也关了我的三个老弟兄。你没有理由阻止我去救他们。” 林熠说道:“假如我另外有更加重要的事情拜托大哥呢?” 姚人北悠然道:“那就要看是什么事了,想敷衍打发我,门都没有。” 林熠笑道:“我哪里敢敷衍大哥?”他话音一顿,门开处藕荷走了进来。 她抬头瞧见两个瘦男人,一长一短,脚碰脚倒挂在横梁上,惊讶地张大口道:“公子─” 林熠笑嘻嘻道:“我正在练功夫呢。妳这么着急赶来,是不是已有了邓宣的消息?” 藕荷颔首道:“他已率六风卫和爆蜂弩队离开龙首山,随行的是裘一展。青木宫的俘虏,包括花千重在内,已紧随其后押往青木宫。” “我们知道了,花千夜也会很快知道。”林熠微笑道:“今晚就紧盯着他,可别让他轻轻松松打劫。” 藕荷抿嘴一笑,道:“公子放心,有人看着他呢,他跑不了。”又施一礼笑吟吟道:“两位继续练功夫吧,奴婢不打扰了。” 缓步倒退出包间。 “这个丫头真不错,”姚人北一翘大拇指艳羡道:“兄弟,你从哪儿骗来的?” 林熠道:“你当我只会坑蒙拐骗么?”一抬手,把大半壶酒一滴不漏喝进嘴里。 姚人北愣道:“你小子耍我,其实早就学会了?” 林熠呵呵笑道:“我这么做,不是想让你多得意一会儿么?” 姚人北无可奈何摇摇头,翻身跳下,道:“说吧,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林熠飘落到他身旁,神秘一笑道:“法不传六耳,请大哥附耳过来。” 姚人北笑骂道:“你这小子,又故弄玄虚。” 林熠在他耳边一阵嘀咕,姚人北笑容渐渐收起,待他说完后才道:“好,这事包在我身上。不过,你小子出的招,为什么总是这么损?” 林熠道:“说不准将来还有人谢我呢?” “谢你个大头鬼,”姚人北呸道:“真让他们晓得是你在搞鬼,连我一块跑不了。” 林熠笑而不答,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道:“上午赶了几百里的路累得不行,现在总算可以歇上一会儿了。” “不行,”姚人北一把逮住他道:“还没去见过你嫂子呢,要睡也上我家睡。” 林熠被他拽到门口,愁眉苦脸道:“大哥,我这模样走出去,不用到天黑,就会有一窝蜂的正道高手上你家砍人去。你总得让我换换装吧。” 姚人北松开手道:“好,你慢慢换,我等着。” 林熠道:“不用,转眼就成。”伸手往脸上一抹,赫然多了张人皮面具,连带着一把浓密的络腮胡,转眼就变成了个中年大汉。再一转身,变戏法似的换上一套土布衣裳,紧接着头上的发饰也改了。 姚人北瞪着林熠,似是怔住了,半天才一本正经地道:“交换!小子,你刚刚学到手是我的绝活,现在要是不把你的绝活教会你大哥,就别出这门了!” 第八章 冤家 “快来人─”、“有敌袭!”、“是青木宫。啊─” 示警与呼喊,惨叫与厉啸,一声声刺破沉寂的深夜,也打碎了荒野中这座废弃古寺的荒凉与凄清。 几十年前的一场兵祸,古寺大部分的建筑都已毁损,只剩下主殿、后殿和几间厢房仍能聊避风雨。 青木宫的俘虏,就全都被集中关押在后殿,裘一展率领二十余名银衣卫负看管之责。 实际上,来袭之敌未接近后殿就已经被发现。黑暗中不晓得是谁先叫了一嗓子,惊动了在古寺周边守值的哨兵,也把黑夜从睡梦中惊醒。 于是偷袭只能改作强攻,五十余名青木宫的部属,在花千夜和木仙子的统率之下分作两路,分别突袭正殿和后殿。 而金牛宫的人马也立刻作出反应,点起数十支火把照亮夜空,迅速收缩抵抗。 邓宣从一间厢房里,疾步走出,掠上正殿破落的屋顶,身后六风卫与爆蜂弩队如影随形,保护着这位新任金牛宫宫主的安全。 他一现身,木仙子身剑合一化作一溜精光,已由上至下俯冲而至。 阎九和红三娘同时扣动机括,六支飞弩风驰电掣激射而出。 木仙子清啸穿空,左臂一振挥出无边落木袖,罡风及处,大殿屋脊上数百片瓦砾惊爆而起,黑压压如一团蜜蝗冲天乱舞,声势骇人。 六风卫分从左右闪身挡在邓宣面前,高声呼喝双掌推出,将涌来的气浪与瓦砾倒卷而出。 “砰砰─”震耳欲聋的轰鸣,带起滚滚火光硝烟,六支爆蜂弩炸裂开来,粉尘激荡,狂飙四起。 木仙子的身影从浓烟里冒了出来,玉腕颤动仙剑,幻化出朵朵青莲罩向邓宣。 两名风卫掣出银枪,“叮叮”脆响击中木仙子仙剑。 光华消散,木仙子翻身腾起凌空飘浮,两名风卫脚步踉跄,退到邓宣身侧。 另四名风卫亮出魔刃,正打算出手抢攻,将木仙子迫下屋脊,却听邓宣一摆手道:“且慢,先让我和她说几句话。” 木仙子冷笑道:“你我两宫之间还有什么话好说?” 邓宣问道:“木仙子此来,是为救走花总管等人,还是为杀在下?” “本宫救人,也杀人!”木仙子冷冷道:“你有什么意见么?” “这可难了,”邓宣摇摇头,回答道:“邓某既然敢押着贵宫的部众下山,自是早有防备。很可能,最后木仙子能带走的,只是尸体。” 木仙子一震,森然道:“邓宣,你敢威胁本宫?真是好胆识!” 邓宣微笑道:“可能木仙子尚未接到青木宫的报信,所以才发生了今晚的误会。今天一早,邓某已命人致书花宫主,希望握手言和,永结盟好。我此行的目的,也正是想亲自拜访花宫主,与他老人家面会斡旋,尽释前嫌。” 木仙子愣了愣,问道:“本宫如何能够相信,你不是乘机前往青木宫兴师问罪的?” 邓宣笑笑,一挥手道:“风不退,让裘老放人!”身边一名风卫扬声高喝道:“宫主有令,将青木宫的俘虏尽速放了!” 命令传出,打斗声渐歇。 花千夜晃身从后殿赶到,飘落在木仙子身旁问道:“小妹,这是怎么回事?” 木仙子说了,花千夜一皱眉道:“邓宣,你我两家的恩怨,恐怕没那么容易就轻描淡写的一笔抹光!” 邓宣从容道:“这一点在下明白,所以才要亲自登门拜访以示诚意。假如贵宫不依不饶,仍不解恨,大不了把邓某的一条命也留在青木宫就是!” 木仙子与花千夜对视一眼,花千夜道:“这事我们可做不了主。不过邓宫主今晚所说的话,老夫会据实转达敝宫宫主。” 邓宣拱手道:“多谢,两人走好,在下恕不远送。”话音方落,十六支爆蜂弩齐齐收起。 木仙子迟疑了一下,颔首道:“好,咱们先行一步,你我青木宫再见!” 一场预料中的血战,居然这么收场,大大出乎了木仙子和花千夜的意料之外。但能救回花千重和被俘的青木宫部众,也算不负此行。 两人惟恐夜长梦多,又或邓宣另有诡计,率领部下匆匆离去。 裘一展在暗中跟踪了一程,才回来禀报道:“宫主,他们确是往青木宫去了,应该不会再节外生枝。” 邓宣道:“送走俘虏,总算是一个不错的开始。但愿此次青木宫之行能一帆风顺。” 裘一展赞叹道:“宫主,你这一手玩得委实漂亮。等咱们到了青木宫,他们想翻脸也要有所顾忌。” 邓宣苦笑道:“真要翻脸,咱们这点人还不够他们塞牙缝的。但花千迭何尝愿意和我们拼个鱼死网破?我这次去,就是给足他面子,让他找个台阶下。” 裘一展摇头叹道:“不得不佩服城舞的眼力。放在从前,哪怕敲碎老夫的脑袋,我都不敢相信你能挑起老宫主留下的这副重担。可适才宫主谈笑退兵,让木仙子和花千夜气焰尽消,全无脾气,哪里还像是以前的邓宣? “老夫真怀疑你是否已换了一个人。我金牛宫大难不死,中兴有望啦!” 听着裘一展的感慨和赞叹,邓宣反而从眼眸里掠过一丝痛楚,无言。 裘一展低低一叹,望着邓宣落寞的身影,想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表示抚慰。然而手臂一动,却突然想到,站在自己前面的这个少年,是掌握着金牛宫千人生死的魔宫之主,而不是他可以随意打趣娇宠的孩童。 他只能徐徐地说道:“海阔天空,日后还不都是宫主的天下!” 这时,一名值夜的银衣卫快步走进前殿,向两人躬身道:“宫主,裘护法,外面有一个年轻公子,正御风朝这儿飞来,不知是友是敌。” 裘一展寂寥一笑,道:“离开龙首山,哪里还会有我们的朋友?” 邓宣沉声道:“问明来意身分,一旦察觉问题,先拿下再说。” 银衣卫尚未应声,来人速度好快已到了寺庙前,扬声问道:“请问里面有人吗?” 邓宣和裘一展齐齐一愣,几乎异口同声道:“花纤盈,她来作甚么?” 花纤盈是来问路的。她在姚人北的安排下顺利出城,而花千夜得着木仙子传信已早一步撤离,让她走得更加顺利。 可惜这位青木宫的小鲍主有些路痴,虽然姚人北详细无比地对她解说了龙首山的方位和走法,可她飞着飞着还是没了方向。 待到发觉不妙的时候,俯瞰脚下百里荒郊,竟连一户人家也找不到。 正在她犯愁之际,忽然远远望到前方有灯火闪烁,依稀是座破败的古寺。 聪明如她者,只要稍稍转一转机灵的小脑瓜,就能立刻明白这里面不对劲的地方。她却连这点脑筋都懒得去动。 她堂堂青木宫的小鲍主,只想找个和尚问路,又何必要去多想呢? 于是,她一面拍打紧闭的庙门,一面礼貌地大声道:“请问一下,这里面有任何人在吗?” 有人,而且有很多人,但没有一个是和尚,甚至连光着脑袋的都找不到。 门开处,六风卫簇拥着邓宣和裘一展走出,火把亮如白昼。 两双目光在空中第二次碰撞,一双是惊讶,一双是疑惑。 在短暂的沉寂之后,花纤盈“啊”地高声惊呼,其威力竟不亚于裘一展的“金戈笑音”。 邓宣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叫吓了一跳,半晌才缓过神问道:“妳喊什么?” 花纤盈停下惊呼,吁吁娇喘瞠目结舌道:“怎么会是你这个臭小子?” 裘一展喝道:“放肆!小鲍主请自重,这是敝宫新任的邓宫主!” 花纤盈错愕道:“邓宫主?哈哈哈,金牛宫让这臭小子当宫主,这该不是我听错了吧?” 裘一展白眉一耸,却被邓宣拦住,问道:“花小姐一个人深夜至此,正想请问是有何贵干?” 花纤盈似乎此刻才想到自己的处境不怎么好,她眸子转动,一边说一边悄悄后退,与邓宣等人拉开距离道:“我好像走错门了。对不起,咱们后会有期!” 一转身就要御风逃逸,却瞧见身后十多丈外,早已站定了数名金衣卫,卡死退路。 裘一展微微冷笑道:“小鲍主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要走?” 花纤盈一凛,道:“臭老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裘一展不理她,向邓宣传音入秘道:“宫主,这丫头来得蹊跷。最好先将她擒下审问一番,查明缘由。” 邓宣沉吟点头,道:“有劳裘老出手,不过莫要伤了她。” 裘一展颔首表示明白,纵声笑道:“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请小鲍主进庙里作客。”身子一摇欺至花纤盈近前,探手抓她肩头。 花纤盈怒骂道:“臭老头,把你的臭手缩回去!”拔出奼紫青烟,点向裘一展脉门。 裘一展缩手惊疑道:“奼紫青烟?”侧转身形,一掌拍向花纤盈右腕,居然用上了焚金神掌。 花纤盈奋力招架,娇叱道:“臭老头,你以大欺小还要不要脸?有本事你就在十招之内拿下本小姐,不然就算你输,立刻马上放我离开!” 裘一展忌惮奼紫青烟中蕴藏的食心青丝盏,焚金神掌亦不敢硬撼。他只用掌力笼罩住花纤盈周身,迫得她左支右拙,好寻找破绽将短剑击落。但这么一来,十招之内,毫发无伤地生擒花纤盈可就难了。 裘一展嘿嘿笑道:“放妳走?老夫可做不了这个主。”掌势加紧,罡风如注,压得花纤盈胸口窒息,空有一肚子怪话偏偏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十个回合一过,花纤盈功力经验上的劣势显露无遗,招式散乱不停后退。 邓宣道:“花小姐,邓某并无恶意,不过是想请妳入寺一叙,何必紧张?” 裘一展攻势稍缓,才让花纤盈有余力回应道:“叙就叙,这老头干麻来张牙舞爪?本小姐没有脚,不会自己走进寺里吗?” 邓宣一笑,道:“我差点忘了,花小姐是长脚的。”向裘一展递了个眼色。 裘一展呵呵笑道:“还是小鲍主面子大,居然要邓宫主亲自出门来请!”纵身退到邓宣身后,气定神闲注视花纤盈。 花纤盈大口喘气,却有一大半是故意夸张,好趁机拖延时间思忖对策。 但前后左右好一番打量,显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在金牛宫高手的重重合围之下,逃跑已不可能。她索性抬脚道:“臭小子前面引路,本小姐口渴了。” 邓宣抬手一引道:“花小姐,请进。” 花纤盈胸脯一挺,眼眸一瞪,随在邓宣身后大摇大摆步入古寺。才走了几步,她便蹙起眉头指点道:“金牛宫穷到了连一家象样点的客栈也住不起么?居然一堆人挤在这么一座破庙里,还好意思请本小姐进去作客。” 裘一展不便为此发作,只得重重哼了声。 邓宣毕竟年轻,当即针锋相对道:“也难怪,花小姐贵为青木宫小鲍主,自幼看惯了金山银海,当然看不惯这荒郊野外,银子花不出去,受委屈了。” 花纤盈挑着细细的眉毛正想反唇相讥,突然一股肉香扑鼻而来,“咕唧”咽下唾沫惊异道:“咦,你们在煮什么东西这么香?” 邓宣同样不清楚,一名金衣卫道:“适才西面一堵围墙在打斗中坍塌,没想正砸到一窝野兔的巢穴上。大伙儿便捉了几只来打打牙祭。” 只见一群人围在正殿角落中,架起了一个不知从何处弄来的大锅,兴高采烈地忙活不停。 一名银衣卫口衔牛耳尖刀,正在给一只钓在铁钩上的野兔剥皮。那兔子虽还活着,双腿兀自不断地扑腾挣扎,却已是奄奄一息。 花纤盈尚是第一次看到活剥兔皮,顿时爱护小动物的天性打败了食欲,嗔怒道:“你们怎么可以如此对待小兔子?” 邓宣惊讶地望了望她,讥嘲道:“花小姐,妳不会是没吃过兔肉吧?” “吃过又怎样?”花纤盈似乎早已忘记自己俘虏的身分,大义凛然道:“可哪有像你们这样把兔子活生生剥皮下锅的?” 熊五哈哈笑道:“难不成青木宫的人,是连皮带毛一起吃的么?” 花纤盈狠狠瞪他一眼,箭步上前,从一名银衣卫手里夺过最后一只尚未剥皮开膛的野兔,说道:“不准你动牠1 邓宣道:“花小姐,这儿可不是青木宫,还轮不到妳大发公主脾气。” 花纤盈紧紧把兔子护在怀里,昂然道:“这里也不是金阳堡,同样轮不到你这臭小子向本小姐发号施令!” 邓宣喝问道:“臭丫头,妳放不放下牠?” “不放,杀了本小姐都不放!”花纤盈的声音比邓宣来得更响更凶。 邓宣脸色铁青紧盯着花纤盈。 花纤盈毫不畏惧,眸子一眨不眨回瞪邓宣。 两人相隔数丈,就这么气势汹汹地对峙着,谁也不肯让步,就为了一只本已奄奄一息的兔子。 众人面面相觑,心想这算哪门子事,也不知该如何劝解。 红三娘揣摩邓宣心意,明白他并不想伤害花纤盈,当下含笑道:“花小姐,这只兔子早已受了重伤,就算咱们不杀牠,只怕牠也活不过今晚。” 花纤盈低头,发现怀中的兔子果然身上血肉模糊,似是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伤,一对前肢软软垂下,已然折了。她不由更生怜悯,说道:“我会治好牠1 邓宣越看这丫头越来气,嘿嘿一笑道:“好,等治好了牠的伤,咱们再下锅煮了吃1 汪八业已瞧出邓宣是在和花纤盈斗气,于是吐出口烟道:“宫主说得极是。猪要养肥了才有吃头,这兔子嘛!也是一样。” 花纤盈当真恼了,大声道:“你们敢!” 见她一副较真模样,连裘一展嘴角都有了笑意,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 邓宣却还是紧绷着脸道:“花小姐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有闲情替只野兔操心。邓某佩服啊佩服─” “那又如何?”花纤盈忽然笑吟吟道:“总比有些没心没肺的家伙强出许多。” 邓宣道:“臭丫头,妳在说谁没心没肺?” “这还用问么?”比起吵架的伶牙俐齿、思路清晰,邓宣应该后悔自己早没下过工夫。花纤盈道:“你不会拿面镜子自己照照?” “妳,哼!”想到自己如今已是一宫之主,和一个小丫头片子斗嘴吵架实在不成体统,邓宣硬忍住不再还嘴。 “哼!”花纤盈一报还一报,迅速地对邓宣嗤之以鼻,一点亏都不肯吃。 邓宣回头朝红三娘吩咐道:“先把这臭丫头看管住,回头我再来收拾她!”气冲冲往厢房去了。 望着邓宣的背影,众人不觉摇摇头。不明白面对木仙子、花千夜等青木宫魔头从容冷静的邓宣,怎么会被一个小丫头气成了这样。 邓宣也不清楚他为什么会生这么大气。似乎他和花纤盈天生就不对路,幸亏自己没娶她进门,否则真要倒足了八辈子的大楣。 裘一展跟在邓宣身后进了厢房,低声道:“宫主,看样子这丫头是无意撞进来的。” “那你说,我要拿她如何?”邓宣落坐,余怒未消道:“杀了她,还是放了她?” “不杀也不放,”裘一展眸中精光闪烁,徐徐道:“将她送回青木宫。” 邓宣慢慢冷静下来,沉吟道:“唔,花纤盈定是不愿回家,才在外头四处乱跑。咱们把她送回青木宫,一则可做人质;二则卖个面子给花千迭,倒不失是条可行之策。” 裘一展见邓宣赞同自己的计划,更进一步说道:“花纤盈天真浪漫,胸无城府,而青木宫上下都将她视若瑰宝。要是能重提昔日的婚约,将她─” 邓宣连连摇头道:“裘老,这事今后提也不要和我提。我一听这丫头的名字就难受,娶她进门?除非是我疯了!” 裘一展微微一笑,顿了顿问道:“咱们如此安排,是否要告诉她?” “告诉她干什么?”邓宣哼道:“她同意也得答应,不同意一样要答应。”一转念起身道:“罢了,我自己和她去说,不知道这丫头又要闹成什么样?” 回到正殿,就见花纤盈盘腿坐在一边,正笨手笨脚地给兔子包扎,红三娘守在侧旁满脸都是笑。 花纤盈撕下自己的衣边怜惜温柔、小心翼翼地包裹起野兔的伤,小嘴里兀自念念有词道:“宝宝乖,姐姐已给你敷过了药,一会儿就不疼了。” 裘一展低笑道:“这丫头嘴巴是凶了点,心肠倒也不错。” 邓宣一言不发,静静等花纤盈一层层把兔子腿包扎成一个大萝卜才走上前去。 花纤盈抬起头看见他,神色立时又变了,凶巴巴道:“臭小子,你又想要来这里作甚么?” 邓宣扫了眼花纤盈从院里摘来的野菜,问道:“妳就打算给牠喂这?” 花纤盈道:“怎么,莫非牠还能吃肉?” 邓宣道:“这些野菜的叶面上全是露水,牠吃了立刻马上就会闹肚子。不用天亮,就该伸腿瞪眼,一命呜呼了。花小姐此举,到底是想救牠,还是想害牠?” 花纤盈脸一红,继而扬起俏脸道:“谁要你多嘴多舌,人家不晓得么?” 邓宣好心没好报,把头一扭低哼道:“不可理喻的臭丫头。” 花纤盈跳起来,鼻尖几乎顶到邓宣的下巴,怒道:“我不和你这臭小子一般见识,赶快让开,本小姐要走啦!” 邓宣冷笑道:“对不住,妳哪儿也不准去,跟着我们乖乖回青木宫去。” 花纤盈道:“姓邓的,咱们可是说好,本小姐进来只是作客,你敢绑架我?” 邓宣道:“我什么时候说要绑架妳?我不过是送妳回家!” 花纤盈眼圈红红,但立刻想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恶棍的面前掉眼泪,否则今后没脸做人了,于是道:“我只是进来稍停片刻,凭什么要和你们走?” 邓宣不耐烦道:“我没工夫和妳啰嗦。有本事妳就闯出去,不然便给我老老实实待这儿。” 花纤盈咬牙切齿,恨不能将邓宣啃上一口,终忍不住哽咽道:“你们金牛宫仗着人多欺负我,等我回家,我饶不了你!” 邓宣见她泪水滂沱原是不忍,转念想到青木宫与自家的深仇大恨,这丫头偏还口出狂言,终于硬起心道:“我就欺负妳了!” 转身怒冲冲离去。 第九章 血动岩 一入血动岩,生死两重天。 这句话,不单针对那些在血动岩中,终年暗无天日,挣扎卖命的苦力;同样也适用在这些即将踏入血动岩的青木宫守卫身上。 除了少数重伤者,刚从邓宣手中获释的三十余名青木宫部众,便被花千迭的一句话,贬到了这座人间炼狱,从此很可能再无出头之日。 早知如此,还不如留在金阳堡的地牢里,至少每天还能有小半个时辰的外出放风时间。 被派遣到血动岩充当守卫的,通常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寄予厚望、有意磨砺的新贵;另一种,就是像他们这般变相的发配,作为惩戒。 由此,他们心情之压抑黯然可想而知。 一路上,谁都不愿开口,默默跟随着前来接引他们的两名血动岩四花统领,走过三道戒备森严的关卡,来到一堵石壁前。 两名四花统领先后伸出右手,在石壁上一个微微凹陷的手印里一按,石壁亮起一层银光,徐徐中分,露出里头一座方圆十余丈的空旷石洞。 在石洞中央,有一座大型的传输法阵,高出地面三寸的法坛上,刻满符印图案,洞顶悬浮着数颗夜明珠,熠熠闪烁用以照明。 “一个个站上去,不要乱。”一名个子稍高的四花统领漠然吩咐道。 三十余人寂静无声,井然有序地踏上法坛。 石壁合起,两名四花统领站到传输法阵的中心,默念真言。 须臾之后脚下射出一道光柱,笼罩住众人,眼前白茫茫失去视觉,身子轻飘飘的犹如腾云驾雾。 光华退去,众人已置身在另一座封闭石窟中的传输法阵上。 两名四花统领又在石壁上一按,打开了又一条通道。 “从这儿走出去,诸位就算真正进入到血动岩内部。”个头稍高的四花统领站在通道前介绍道:“这里的规矩与地面稍有不同,环境也恶劣许多。大伙儿初来乍到,都需要小心留神,按令从事。” 稍矮一点的四花统领道:“现在,大伙儿都跟我走,沿路禁止大声喧哗,更不要随意走动。我领你们先去廖总管那儿报到。” 众人随在他身后缓缓走出通道。 虽然已做了交代,可一出通道,三十多人依旧禁不住发出此起彼伏的惊讶低呼。 从泥泞湿润的地底,不断有狂风涌出,冒起一蓬蓬粉色的瘴气,嗅入鼻子里微微发酸,刺激到双目不由自主地渗出眼泪。 猝不及防之下,众人的身躯剧烈摇晃,几乎要飘飞起来,纷纷气沉丹田,定住双脚,这才堪堪站住。 在进入血动岩前,每个人都曾经服食过一颗黑色丹丸。众人此刻才稍稍明白,想来是用以抵御这从地下冒出的浓密瘴气。 抬起头,高空中雾蒙蒙一团,云卷岚舞,看不到顶部。隐隐有一抹抹五颜六色的奇光异彩在闪动旋转,像极了飘动的彩虹。 回身再看,进来的通道已然关闭,背后是一座耸入云雾中的悬崖峭壁。但每一块岩石都晶莹剔透,闪耀着妖艳的七彩光辉,色彩斑斓煞是好看。 前方瘴气之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座规模庞大的花园,到处生长着地上难得一见的奇异花树草木。只是这里没有阳光,真不晓得它们是如何长成。 一道道瘦弱的人影在迷雾里晃动,好像是在劳作。不少人背后都负着一个竹篓,小心翼翼地从花树上,采摘着一种半透明的红色弯月形叶片。 但这种红色叶片极为稀少,往往找遍整株花树都未必能发现一枚。而且采摘时,须要戴上一种特殊的手套,稍有不慎叶片碎裂,汁液粘到肌肤上便会当场毒发身亡。 一名胡须花白、衣角绣有五朵青花的老者出声问道:“这些苦力不需看管么?” 个头稍高些的四花统领淡淡回答道:“他们每天都必须完成定额,才能换取袪除毒瘴的解药。由不得他们不卖命干活。” 老者追问道:“那咱们是否也要每日服食解药?” 那四花统领摇头道:“我们的解药可抵十天的效力,不需每日服用。” 众人恍然,暗道这鬼地方即使有外人偷偷潜入,没有解药恐怕也活不了多久。对于他们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心里又多了一丝凛惧。 个头稍矮的四花统领走在队前,说道:“血动岩共分三层,我们站着的地方,是最上面的「血盏天」。这里最大的威胁就是毒瘴和不定时的狂风暴岚。大伙儿平时尽力调匀减缓呼吸,切忌大口吸入毒瘴,否则就算服过解药,也不免头晕目眩。” 众人各有所思,听了这话竟无一人回应。 走出一段,蓦然看见左前方有一株巨大的古木参天而起。浓密的叶冠遮云蔽天,方圆超逾数百丈。每一根黑色的树枝遒劲怒张,都显得粗壮无比,三五人也合抱不过。 那黝黑的树干远远望去更像一堵高墙,绕着走一圈怕不下千步。更教人难以置信的是,这株古木彷佛没有根基,只有树干直挺挺地插入地底。 “这是千仞神木,没有木太君的手谕,包括我们所有人在内,一旦接近神木十丈,立刻格杀勿论。” 木太君便是三木七花中资历最老的一位,亦是花千迭的姑母,血动岩的最高主管。 一个黑衣中年人问道:“这树没有根么?” “当然有根,”四花统领回答道:“只不过它的根深埋在血动岩最底一层的「血奕天」之下,咱们在这儿根本看不到。” 胡须花白的那老者惊叹道:“好家伙,那它该有多高?” “不知道,”四花统领道:“仅从露出血奕天的树干来看,已超过九百丈。” 一众人又爆发出一阵惊叹。两名四花统领似乎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催促道:“我们要加快速度了,不能让廖总管久等。” 众人绕过千仞神木,折向东行约半里多地,前方又是一座高崖拔地而起。 但与先前的那道峭壁不同,这座高崖斜斜向上坡度甚缓,被人工开凿出七层平台,以石阶相连。 每层平台的石壁上,都错落有致的分布着数量不等的岩洞,规模宏大,蔚为壮观。 众人拾阶而上,有胆大好事者趁两名四花统领没留神,偷偷摸了摸身旁的岩壁,道:“这石头好生坚硬!” 稍矮的四花统领冷冷回头,说道:“这「血彩岩」坚逾金石,寻常铁器根本开采不动。有谁想试一下自己的掌力火候,尽可往上轰一下。” 他既这么说了,众人反倒不好意思再试。径自来到第六层平台前,已有一名紫袍老者背负双手在此等候。在他身后,尚有一排六七个衣角绣着四花、五花不等的青木宫高手,漠然肃立。 两名四花统领齐齐上前,躬身施礼道:“启禀廖总管,新来的守卫已经带到。” 廖总管轻轻颔首,目光扫视众人,缓缓说道:“欢迎诸位加入血动岩。老夫廖千锋,忝居血盏天的总管。 “从今天起,你们便是我的部属。不管你们曾在青木宫担当何种职司,也不管你们衣角上绣了几朵青花,到了这儿就必须恪尽职守,用心办差。 “这里不是外面,出不得半点错。所以丑话说在前面,谁要是自恃脖子硬挺,不遵号令胡作非为,我就将他活埋了作花料!” 众人鸦雀无声,脸上的表情却不尽相同。有凛然肃穆者,有不屑冷笑者,也有漫不经心左顾右盼的。 廖千锋尽收眼底,吩咐道:“宣读花名册,让他们各自的统领带回调教。” “是!”身后一人展开名册,扬声念道:“赵耀祖、沙耀光、刘狄、范耀一、白耀驰,以上五位加入「天字队」,其中增补范耀一为天字队副统领!” 范耀一便是那花白胡须的老者,他与另外四人走出队列应声道:“是!” 名单念完,众人陆续被各队的统领带走。但还剩下七个人没有着落。 廖千锋道:“你们七个去「血炎天」,归莫总管统辖。”说罢转身离开。 连成收起名册,微笑道:“诸位,再跟着我多走一程吧。” 众人默不作声随他下了平台,又经一座传输法阵到了第二层的血炎天。 这里的情景又和上面两样。 脚下不再是泥泞潮湿的红色黏土,而是一层浓稠翻滚的血红色熔浆状液体,犹如一片沼泽,许多地方都无法落脚。就算能够下脚的地方,隔着一层鞋底竟是烫得怕人,只差没把靴子烧起来。 地表“咕嘟”“咕嘟”冒着透明的殷红水泡,一个个直径数尺,“砰”地炸裂,远在几丈外能仍感到强劲可怕的气流。 不时地,一道道几十丈高的熔浆风柱从底下迸射冲霄,舞动呼啸,跌宕游走,半晌不散。 连成不停招呼众人道:“小心,千万别靠近这些「血炎飙」,一旦被吸入谁也救不了你们。”而弥漫在空气里的浓雾也变成了暗红色,稍稍吸进一口气脑袋都晕上半天。 这地方,恐怕只有传说中的冥海堪可比拟,真不晓得更下一层的“血奕天”,会是怎样的一副恐怖景象。 八个人不约而同御风而行,小心闪避那些血炎飙和炸裂的水泡,速度比步行也快不了多少。每个人的衣衫都像从水里捞起般的湿透,额头汗珠滴答下坠。几个修为稍差些的,已开始微微喘气。 “叮当、叮当!”远方模模糊糊地传来金石撞击的响声。 一名绿衣汉子侧耳倾听道:“连兄,这是什么声音?” 连成回答道:“前方在开采血炎晶,听习惯了也就不会觉得刺耳了。” “血炎晶?”其中一个少妇模样的女子诧异道:“原来是从这里开采出来的!” “你们看,前面就到了千仞神木!”连成指引说:“在这里,连枝叶都瞧不见,只能看到光秃秃的一根树干。” 果不出其然,二十余丈外一株即没有树冠,也没有虬根的古木静静伫立。 隔着浓雾,众人都需功透双目才能看清。 走过千仞神木约莫百多丈,终于到了一座和血盏天类似的山崖前。 连成道:“这里,原本也是一座血炎晶矿,不过七十多年前便已开采一空。如今的晶矿都集中在东西两侧,你们很快便会见到。” 说着话,踏上顶层的平台,在一座岩洞前站定恭声道:“属下连成,求见莫总管!” 岩洞里有个苍老沙哑的声音慢条斯理道:“都进来说话罢!” 那少妇闻言神色微微诧异,嘴唇嗫嚅几下却忍住没说话。 众人走进岩洞,里面装潢奢华,金壁辉煌,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松软地毯。 一个白袍老者宽衣缓带,神态冷峻坐在石厅中,身后侍立着两名四花扈从。 “舅舅!”少妇眼睛一亮,欣喜叫道:“真的是您?” 白袍老者哈哈一笑,放下手里的卷宗,说道:“真儿,妳没想到吧?” 少妇摇头道:“真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您老人家。可您不是早在四十多年前,就因走火入魔驾鹤西归了么,怎么会在这儿,还当了什么血炎天的总管?” 白袍老者道:“那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妳还真信了?” 少妇羞赧报笑,垂首道:“为了这事,我还暗地里哭了好几回。早晓得您还好端端的活着,我也不用白白那么伤心了。” 随少妇进来的另外六个人也齐齐单膝跪倒,纷纷道:“弟子拜见莫师叔!”、“小侄莫文卫给二叔请安了!”、“属下周耀明向老堂主问好!” “都起来,”白袍老者一挥手道:“老夫将你们从廖总管手里要来,恨不恨我?” 少妇轻笑道:“舅舅,您这说的是什么话。能再见到您,咱们不知有多高兴呢!” “很快你们就高兴不起来了,”白袍老者莫千慎笑意敛去,徐徐道:“在血炎天劳作的苦力,很少有人能活过三年。 “而像我们这样的守卫,四十年间业已死了三百六十七人。所以才要从上面补充新手,不断培养。你们能熬过开头的十年,后面的日子就会稍许习惯好过些。” 七个人面面相觑,那个名叫莫文卫的年轻人问道:“二叔,这地方真有如此可怕?” “我保证,这里比你们今日看到的、想象到的,还要可怕三分。”莫千慎话锋一转道:“不过,你们都是老夫的子侄、弟子和老部下,我不会让你们吃亏。这也是老夫特意从廖千锋手里将你们七个人要过来的原因。” 少妇甜笑道:“舅舅,还是您老人家厉害,只和廖总管打个招呼。他便把咱们几个全都送过来了。” 莫千慎得意一笑,道:“我和他虽然同列血动岩七花总管,但老夫执掌的血炎天比他的血盏天重要得多。在木太君面前,说话的分量自然不大一样。” 他顿了顿道:“你们几个都分到「破字队」当差吧,稍后让连成领着去见破字队的统领孟翰尧。真儿,妳留在老夫身边做个血炎令史,就不必和那些臭男人混在一起了。” 少妇问道:“舅舅,那个孟翰尧也是您早年收的弟子吧?” “就是他,”莫千慎笑道:“难得妳还记着。他如今已是老夫的五花统领,负责西矿区的守卫开采。今后你们有的是见面的机会。” 闲聊几句,连成带着那六个人先行离开。 莫千慎道:“真儿,妳就住在老夫隔壁的一间岩洞里吧,我已命人替妳收拾妥当。” 少妇谢了,随一名扈从出了莫千慎的洞府,一拐弯就到了她的新居。 那扈从见莫千慎对她十分宠爱,因此表现得异常殷勤。主动推开石门,说道:“六师妹,今后妳就住这儿了。有什么事情,只管招呼愚兄。” 少妇怔了怔,上下打量这个扈从困惑道:“你是哪位师兄,小妹怎么记不起来了?” 扈从笑了笑道:“咱们有三十多年没见,妳还能认出我才是怪事。我是韩耀谦。” 少妇眼睛一亮,惊喜道:“你是韩师兄,小妹记起来了!这儿怎么到处都能碰到熟人,像是回到家里了一样。” 韩耀谦道:“在这儿任职当差稍有身分的,大都是莫总管昔日的亲信。除了愚兄,像葛师弟、尹师兄他们也都在。” 少妇嫣然笑道:“那日后还要请韩师兄对小妹多加关照了。” “那是自然,”韩耀谦一口应承道:“来,到里面瞧瞧,有没有什么地方要动动的?” 走入岩洞,只见里头分作三个套间,似是一座小厅、一间卧室和一座书房。当然,书房的架子上空空荡荡,只横七竖八躺着几本发黄的书册。桌椅倒还干净,应是刚刚打扫过。 韩耀谦道:“这些石府的门口,都装有灵符遮挡外头的毒瘴,不过在里面待的时间久了也会稍嫌气闷。洗漱的热水早晚会有苦力送来放在门外。等妳什么时候衣角绣上四朵青花了,便会有专门的仆役服侍。” 少妇问道:“韩师兄,今天舅舅会不会再来叫我?小妹想休息一会儿。” “我会向莫总管禀明,妳只管歇着就是。”韩耀谦说着,倒了杯热茶递给少妇道:“六师妹,妳一路进来定是渴了,先喝杯水。” 少妇接过杯盏时,韩耀谦的手有意无意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抚了一下。少妇不着痕迹地让开,咯咯娇笑道:“韩师兄,没想到你也会占小妹的便宜。” 韩耀谦满脸通红,尴尬道:“我是不当心的,妳可千万别告诉莫总管。” 少妇美目流波,又把韩耀谦的魂魄勾去一半,笑盈盈道:“那就要看你今后是不是老实听话了。” 在这里,哪怕是母猪都会被人当作宝贝。何况是一个风韵犹存、巧笑倩兮的少妇? 韩耀谦胸口顿时不争气地怦怦跳将起来,期期艾艾道:“不管是什么事,只要六师妹吩咐一声,愚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少妇浅笑道:“韩师兄,那妹子就先谢过啦。这里哪有洗澡的地方,我身上全是热汗,脏都脏死了。” 韩耀谦一摇头道:“血动岩里水比黄金贵。虽然有一座澡堂,可依照职务级别不同,至少也要等十天才能洗一回。” 少妇瞪着眼睛难以置信道:“十天洗一回,那不要难受死人了?” “忍着点吧,六师妹。”韩耀谦无可奈何地苦笑道:“习惯就好。” 他可不敢说,像少妇这般三花的青木宫弟子,至少需要一个月才能轮上一次。只怕话到一半,这位六师妹就得当场昏了过去。 又闲聊两句,少妇下逐客令道:“韩师兄,小妹想休息一会儿,你请自便吧。” 韩耀谦恋恋不舍从椅子上起身,道:“好,我先回去向莫总管复命了。” 等他出了石府,少妇关上石门,走入内间的卧室,喃喃道:“这鬼地方,还真是名副其实的人间炼狱啊─” 光华一闪,从她已经开始发黄的翠袖里钻出一束身影,飘落在地竟是青丘姥姥。 “很好,截至目前,一切都按我们的计划顺利进行。”青丘姥姥注视着少妇说道:“你表现得很不错,没去当戏子实在可惜。” “见鬼!”少妇突然爆出粗口道:“以后妳要是再敢让我装扮这种妖娆风骚的女人,别怪我把空桑珠一脚跺烂塞进嘴里去!” 原来,这个烟行媚视、风姿撩人的少妇,居然是林熠装扮而成。难怪他会向青丘姥姥大发雷霆,怒声抱怨。 青丘姥姥一点也不理睬他的威胁,淡淡道:“我说过,装扮成颜少真至少有三大好处。 “第一,她是莫千慎的外甥女,有很大机会被安排到血炎天;第二,只有女人在这里才不容易暴露破绽。 “想一想你要和几十个男人一同洗澡,就会感激我的主意了;”第三,利用颜少真的身分,你可以轻易接近莫千慎等人,换是个男人,有那么轻巧么?“林熠恨恨道:“我也想和妳说三点。第一,但愿我是随侍在莫千慎的身前,而不是他老人家的身下。刚才瞧他那副色瞇瞇的模样,几乎想一口活吞了我;第二,和几十个男人一起洗澡我倒无所谓,怕的是妳受不了。 “最后一点,我怎么都觉得自己像只暴露在一群恶狼面前的羔羊,谁都想咬上一口。万一不小心露馅,想哭都没地方去哭。” 青丘姥姥摇头道:“不要抱怨了。你还是仔细想想,如何找到木太君,从她手里夺取到那卷《云篆天策》。只要东西到手,我们便可早一日离开这鬼地方了。” 林熠大笑道:“原来妳也讨厌这个地方。我还当妳在猎苑住久了,到哪儿都能习惯。不过,等我离开时,我保证血动岩将成为一个不复存在的地理名词!” 第十章 和谈 整整六天,邓宣仍没见到花千迭。 青木宫方面解释说,花千迭不巧闭关入定,此时不便见客。但谁都明白这是敷衍推托之辞,事实上,或许是花千迭有些举棋不定,还没想要好如何招待那个自动送上门来的金牛宫。 送回花纤盈,交还三十多名青木宫的俘虏,这两个善意之举,似乎还不足以立刻打动花千迭。 但邓宣并不着急,来青木宫之前,他就已经预料到这是一次艰难的征途。 当然,情面上青木宫还不至于过分冷淡怠慢了邓宣等人。 每日花千放都会前来精舍小坐半天,又或引着邓宣外出赏游,谈笑风生之中,却只字不提邓宣的来意。 这日下午,邓宣和裘一展在精舍后的花园里摆开棋盘,悠然对弈。 阎九等人围在一边观战,纷纷为邓宣助威出招。 可惜邓宣的棋艺实在不怎样,裘一展想输都难。眼看第二盘也接近尾声,邓宣败局已定时,一名金衣卫走近禀报道:“宫主,花纤盈来了,就在精舍外面。” 邓宣一愣,执子沉吟片刻疑惑道:“这臭丫头突然跑来找我作甚么?” 裘一展笑道:“兴许是她也闲着无聊,想找宫主斗嘴消遣。” 邓宣哼了声道:“我可不是她的出气筒,不见,就说我正在打坐入定!” “且慢,”裘一展阻拦住正欲领命而去的金衣卫,劝解道:“宫主,左右无事,见见也好。” 邓宣不悦道:“你还想劝我娶她?” “那倒也不是,”裘一展道:“咱们来了六天,花千迭始终闭门不见意图不明。总这么干耗下去不是办法,不如在花纤盈身上想想法子。对付这丫头可比对付花千迭好得多。” “你是说─”邓宣沉思道:“让我通过花纤盈来激花千迭出面?” 裘一展颔首道:“宫主才智过人,一点就透。这丫头来找宫主,花千迭岂能不知情?恐怕她的一举一动,花千迭都能立刻知晓。这不是一条上佳的沟通渠道么?” 邓宣盯着眼前的残局有些出神,过了半晌后,起身道:“好,那我就去会会这个丫头!” 他出了精舍,只见花纤盈独自一人站在门外的柳树下。看到邓宣,她娇笑道:“邓宫主,不过是见本小姐一面,也不用梳妆打扮这么久吧?” 邓宣已经意识到,吵嘴斗口自己委实不是这个臭丫头的对手。 他冷冷道:“妳莫名其妙地找上门来,有什么事情?” “带你去见那只兔子啊,”花纤盈道:“牠的伤势已好转许多,你不想瞧瞧?” “我瞧牠干什么?”邓宣道:“全身都是药味的兔子,就算现在已经很肥了,也没人有兴趣吃牠。” “我给牠起了一个新的名字,”花纤盈浅笑道:“叫做「阿宣」,和你正是哥俩儿呢。” 邓宣气道:“好啊,等我回了金阳堡,也养头母猪,就叫「纤盈」。” “拾人牙慧,算什么本事?”花纤盈一点也不生气,笑嘻嘻道:“你去不去?” “不去!”邓宣哼道:“我忙得很,没空陪妳瞎胡闹。” “这样啊,”花纤盈露出失望之色道:“原本还有几个人想会会你。可你既然躲在精舍不敢出去,那便算了。” 邓宣一愣,问道:“是谁想见我,妳说话最好不要拐弯抹角。” 花纤盈鼻子里一哼道:“你跟了我去,不就知道了么?” 邓宣一点头,道:“好,我去。不过,妳最好别骗我,不然可别怪我不客气。” 花纤盈满不在乎地道:“凶巴巴吓唬谁呀?这儿是青木宫,难不成本小姐还会怕你不客气?”朝前走了几步,见六风卫和爆蜂弩队都跟了出来,蹙眉道:“我可是只请你一个人去作客,这些人跟着算什么?” 阎九传音入秘道:“宫主,这丫头心眼多,恐怕没安好心。” 邓宣摇头回答道:“没事。青木宫再不济,也不会派这个丫头来算计我。何况咱们身在虎穴,他们真想动手,我带着你们一样无济于事。”朝着花纤盈颔首道:“我一个人跟妳去,前面带路吧。” 花纤盈笑脸如花,道:“不错,这才有几分男儿的样子。来吧!”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精舍,朝东行出一炷香工夫,来到一座宏伟的府邸前。只是花纤盈绕开了正门,走的是一道侧门。 推门入内,是一座后花园。此刻春光明媚,园中奇花异草竞相斗艳,奼紫嫣红赏心悦目。 邓宣警惕地左顾右盼,问道:“花小姐,要见我的人在哪里?” “着什么急啊?”花纤盈轻快地在前引路,头也不回道:“他们马上就到。” 走到一座凉亭前,邓宣心头警兆突生。 数日前金阳堡一战,他吸收了金裂寒毕生的真元。虽然未经转化,实际能掌握的不到十之二三,但与以前已有云泥之别。 而且身处险地,又饱经磨炼,早非当初那个浑浑噩噩的公子哥儿。 察觉到异常,邓宣不动声色,暗自提气将爆蜂弩扣到袖口。 花纤盈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走进凉亭咯咯一笑道:“好啦,人带来了,你们都出来吧!” 话音一落,从凉亭周围的花树后,走出七八个与花纤盈年纪相仿的少男少女,围了过来。 邓宣不禁有些困惑,注视花纤盈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妳带我来,就是为了见他们?” “怎么,看不起他们么?”花纤盈娇哼道:“这些人可都是本小姐的铁杆朋友,听说阁下年纪轻轻,便坐上了金牛宫宫主的宝座,心里都实在佩服得很。所以才特地请邓宫主前来指点一二。” 太子党!邓宣暗叫糟糕。 这些年轻人不问可知,必是青木宫豪门子弟,花纤盈的狐朋狗友。这丫头定是怨恨自己将她强行送回青木宫,才想出这招,挑动眼前这帮好事的后生来整治自己。 这反而不好办了。倘若对方果真心怀杀机,他也尽可放手一搏,先用爆蜂弩射杀几个。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对付这些少男少女,显然不适合使用魔鬼弩。 但自己尽避吸纳了金裂寒的一身功力,暗中开始修炼金典梵章,毕竟运用起来依然有青涩之感。若眼前的这帮人全部一涌而上,他要怎样才能既让对方不吃亏,自己又还能e够全身而退? 忽然耳朵里听到一缕极细的声音道:“别担心,让他们一个个上来和你单打独斗。” 邓宣诧异的目光四处搜索一番,却一无所获。 那声音又道:“我是金城舞的朋友,是他拜托我来帮你。这些蠢材平日无法无天,正好借邓宫主之手让他们学学乖。” 这时花纤盈已不耐烦地大叫道:“喂,你是不是怕输了面子上不好看,以为不说话就能躲过去么?别做梦了!” 邓宣一面在判断那人话语的真伪,一面道:“说吧,是单打独斗,还是你们想要一起上?” 花纤盈哼道:“我的朋友都是青木宫年轻一代中的高手,欺负你,需要一起上么?咱们只推举三个人和你过招,由本小姐当仲裁。” 邓宣心头稍定,暗道:“看样子,果然又是这丫头的恶作剧了。哼,她是存心要我难看。我偏又上了她的鬼当!”当下点头道:“好,不管你们谁来,邓某无不奉陪到底!” “我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应声而出,五官俊秀非凡,但眉宇之间煞气浓重,一看就知道是个高傲自负、不可一世的家伙。 花纤盈晃着腿坐在凉亭的栏杆上,介绍道:“这位是花千放花叔公的长孙,花百丰。他的燃木神爪已有七成火候,邓宫主可要小心了!” 邓宣嘿然道:“青木宫有燃木神爪,我金牛宫也有点石成金指,多谢提醒。” 花百丰走到邓宣身前,抱拳一礼冷冷道:“邓宫主,请赐教!” 他说打就打,左臂一振,挥出长袖虚晃一招,右手燃木神爪罩住邓宣头顶快逾飞电地插落,隐隐带着尖锐的“嗤嗤”破空声。 邓宣右手运起焚金神掌荡开飞袖,左手疾出双指,以点石成金指戳向花百丰的虎口。 他心无旁骛,不觉带动蕴藏在丹田深处金裂寒灌输的百年真元,注入双臂直透指尖,顿时气势暴涨罡风雷动。 “砰砰”掌袖相击,花百丰身形一晃面露诧异,撤爪变招改,攻邓宣的左肋。 两人你来我往,战在一处,转眼就是二十余个回合。 花百丰的燃木神爪越使越快,幻化成一束束青色光芒围绕笼罩邓宣身周。 邓宣吃亏在自小不爱打架,此刻在招式变化和应敌经验上远远不如花百丰,只能依靠浑厚的功力严防死守,逐渐落了下风。 花纤盈见状嗤笑道:“咦,奇怪,堂堂新任金牛宫宫主,居然只有这么点三脚猫的本事么?又或是不屑在花七哥面前显山露水,有意隐藏真功夫?” 邓宣恨得牙根发痒,花百丰却是全神贯注,受了花纤盈的激将,攻势更疾,压得邓宣透不过气。 蓦然,邓宣耳畔又响起那人的声音道:“下一招,他会抬起右手攻你面门。不要理睬,用焚金神掌拍他右肋!” 那人的语速极快,待到说完,花百丰果然抬起右手抓向邓宣的面门。 邓宣不假思索,把心一横,运掌拍向花百丰右肋。 花百丰大惊失色,努力拧身左移,右手自然落空。 邓宣一击不中,暗叫可惜。 那声音飞速地又道:“踢右腰,攻背心!” 邓宣一怔,花百丰正侧对着自己,如何能拍到他的背心?但依旧照方抓药,飞起左腿点向花百丰的腰眼。 花百丰“咦”了一声,觉得对方的每次出手,都突然打在了自己最难受的地方,令他空负一身修为使不上半点劲。眼看邓宣左脚飞踢而至,只好再次提气飞转身躯,朝左侧飘移。 如此一来,花百丰果真将后背亮给了邓宣。但这机会稍纵即逝,若非有预先的判断,待到察觉时已然失去了时机。邓宣又惊又喜,毫不犹豫提掌拍出。 “邓宫主,高抬贵手!”那声音提醒道:“花宫主正隐身一旁,何不乘机展示你与青木宫谈和的诚意!” 邓宣一惊,不觉手上收了劲力,拍到花百丰身上犹如蜻蜓点水,适可而止。 花百丰背心一麻,原以为不重伤吐血,也得飞跌三丈。没料到邓宣只是点到为止,自己毫发无伤地被推出三丈,落地站定逃过了一劫。 他傲气尽消,惊出一身冷汗,面露羞惭之色抱拳道:“多谢邓宫主手下留情!” 花纤盈等人惊讶得睁大眼睛,不明白为何局势骤然急转直下,花百丰两招之间完败给邓宣,竟连招架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邓宣心中的震骇讶异比起他们来,却要更甚。 那人侧身一旁,连花千迭都未必察觉,由此可见修为何等惊人。 而且他对花百丰的招式套路了如指掌,轻描淡写便道破了对手的破绽。 显然,应是青木宫的绝顶高手,这才能对本门绝技知根知底,有的放矢。 可是那位冒牌舅舅金城舞,为何会在青木宫里也有朋友? 日前金阳堡血战中,他截杀青木宫伏兵,逼供花千重,揭露青木宫阴谋,一举扭转双方胜负局势。这人居然还愿意听从金城舞的意思襄助自己,实是匪夷所思。 他定了定神,抱拳还礼道:“邓某能胜得百丰兄半招,实属侥幸。方才若有得罪之处,请百丰兄多多担待。” 花百丰点了点头退下。花纤盈可不乐意了,跳下栏杆双手一叉小蛮腰道:“臭小子,这回算你走运,赢了花七哥一招半式。 还敢不敢再接下一阵?“邓宣心中有底,朗声笑道:“有何不敢,不知这一次你们谁上?” 一名少女飘身而出,道:“小妹花纤慧,请邓宫主赐教!” 当下邓宣耳中听闻指点,干净利落又连胜两场。 花纤盈的面色越发难看,捏着拳头道:“丢死人了,连个臭小子都收拾不下。早知道,本小姐便亲自出手了。” 邓宣心里有气,冷冷道:“花小姐,妳若不服尽可再比第四场,邓某接招就是!” 花纤盈跳到邓宣对面道:“臭小子,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算不得本小姐破坏刚才的约定。” 正要摆开架式和邓宣大战一场,猛听到身后有人低哼道:“盈儿,妳越来越不象话了。邓宫主乃是咱们青木宫的贵客,妳岂能挑唆一干兄姐找人家的麻烦?” 邓宣精神振奋,晓得正主终于出场了。 裘一展分析得的确没错,花纤盈的一举一动逃不过花千迭的眼睛。况且她四处邀集兄姐,动静非小,若非花千迭故意放她作为,青木宫一干掌事的长辈焉能没人出面阻止。 他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花丛后缓步出一名貌似中年的锦袍男子,气度沉稳面含微笑,三绺长须飘在颌下。一双凤目精光暗蕴不怒自威,背后负着一把狭长仙剑,朱红剑鞘格外醒目。 花千迭,青木宫宫主,与金裂寒齐名百余年,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气质;如果形容金裂寒“威猛”,花千迭就不愧“英武” 二字。 花纤盈“啊”了声,道:“爷爷,人家只是想试试这小子的修为如何嘛,又不是真想揍他。否则有十条性命,也不够咱们拾掇的。” 花千迭笑道:“妳这个不知好歹的小丫头,幸亏邓宫主清楚你们的意图不过是在恶作剧,不然妳告诉我,有谁能躲过他袖底暗藏的爆蜂弩?” 邓宣心神剧震,花千迭分明话中带话,明里是在训斥花纤盈,其实是在暗示自己莫要轻举妄动。 比起花千迭,自己确实还差得太远,邓宣禁不住心底生出气馁。只觉得花千迭有意无意拂过自己面庞的那双眼神,也隐藏着寒刃般的锋芒,让人不可对视。 他正想侧首避开那双眼睛,蓦地想道:“今日我站在这里,代表的可不是自己,整座金牛宫上下千人,还有仙逝的外公和爹娘都在看着我!无论如何,输技不输志,我不能被他三言两语就给吓趴下!” 一想到金裂寒与自己的父母,邓宣胸口凭添勇气,对视着花千迭沉声道:“晚辈邓宣,见过花宫主。适才对小鲍主和诸位多有冒犯,请宫主宽宥!” 花千迭目光一凝,停滞在邓宣的脸上。 邓宣眨也不眨的静静对着他,两人沉默了剎那,彼此心中都给对方重新评价。 “难怪金牛宫人才济济,却甘愿奉邓宫主为尊。”花千迭叹道:“盈儿他们比起你来,委实差得太远。邓不为有子如斯,死也瞑目。” 邓宣心头一恸,却努力不把它表露到脸上,徐徐道:“花宫主谬赞,晚辈愧不敢当。敝宫近日连遭大变,人才凋零。邓某年轻德薄,却不得不忝居其位,勉为其难,却让诸位同道见笑了。” “不卑不亢,谦恭从容。”花千迭微笑道:“异日金牛宫不愁没有中兴之日。此处非你我谈话之地,请邓宫主移驾老夫的书斋一叙。” 邓宣轻轻一笑,绝口不提花千迭闭关修炼之事,略略躬身道:“花宫主请!” 两人走出后花园,邓宣却还听到背后花纤盈传音入秘道:“臭小子,这回是我爷爷救了你。下回可没那么好运气,你给本小姐等着!” 邓宣少年心性,暗暗恼怒道:“这丫头当真不知好歹,还不依不饶纠缠本公子。哼,下回撞上,也不知谁给谁苦头吃!” 思忖间,和花千迭走过一座月亮门洞,进入一座僻静的小院落。 花千迭转身含笑道:“老夫平日闲暇无事,便在此读书养性,极少接待客人。但邓宫主不远千里莅临敝宫,老夫深感荣光,说不得也要破例,请你到书斋一坐。” 邓宣谢道:“花宫主客气,晚辈受宠若惊。” 花千迭打开书斋的朱门,呵呵一笑道:“你我年龄虽相差百岁,但身分等同,俱都是领袖一方的魔宫之主。邓宫主也不必太过谦逊。” 进了古色古香的书斋落坐,花千迭道:“这里藏书万卷,有不少珍本孤本。若非老夫俗事缠身,难以解脱,着实想终日足不出户在此读书明性。” 邓宣道:“花宫主这般情怀气度,实让人钦佩。” 花千迭哈哈一笑,摆手道:“客套话咱们都不用说了,直奔主题吧。邓宫主,你此次前来青木宫,行前释放敝宫部属,又送回盈儿。 如此一再表示善意,莫非真是忘了你我两家前不久发生的纠葛?” 邓宣从容道:“邓某若说忘了,宫主定然不信,更会以为我是虚伪小人。” “不错,”花千迭一字一顿道:“在你心里,恐怕也在暗恨老夫当日,对令尊背信弃义,出尔反尔,是一个十足的卑鄙之徒吧!” 邓宣摇摇头,道:“两军交锋,无所不用其极。先父在世与贵宫签订盟约,归根结底也是为了图谋自身利益。双方彼此利用,又岂能说得上谁对谁错?原本花宫主棋高一招,骗过先父。可惜节外生枝,功败垂成,心中怨愤邓某亦能体味一二。” 花千迭缓缓道:“那你还敢来?” 邓宣在花千迭目光的逼视下,镇定地点了点头,道:“是,我一定要来。” 花千迭道:“你凭的是什么?金褐四雁么,还是金牛宫如今的??残局?” 邓宣再次摇头,回答道:“都不是。我敢来,是认定花宫主乃是一代豪雄,眼光气魄绝非常人所能度之,更非等闲人物所能匹及!” 花千迭哈哈笑道:“邓宫主,你这是在给老夫灌**汤。” 邓宣也笑道:“花宫主百毒不侵,晚辈区区一碗**汤岂能灌倒?更何况,这是我的肺腑之言,也是我敢前来贵宫的最大筹码!” 花千迭微笑道:“你不害怕我就此杀了你,而后集结青木宫全力,掩袭金阳堡?” 邓宣道:“我怕。花宫主要杀我,只是举手之劳。但晚辈相信,若是真这么做了,花千迭就不是花千迭,更不配高踞青木宫百年之久,声望不坠!” “明明晓得你是在奉承老夫,可这话听了还是十分受用。”花千迭道:“不错,老夫非但不会杀了你让天下人耻笑,而且正在考虑你我重缔盟约的事情。但你是否晓得,有一件事情让我不得不顾忌,这才一再延误与邓宫主的会面。” 邓宣静坐不动,道:“晚辈可否知道,花宫主正在犹豫什么?” “令尊仙逝,他与敝宫缔结的婚约也因金阳堡之变而成一纸空文。”花千迭悠然道:“倘若邓宫主不来,你我两家从此势同水火,亲家变仇家。可邓宫主既然来了,而且你我都愿捐弃前嫌,诚心合作,那么这事就不能不再次重提!” 邓宣不由自主深吸一口气,艰难地问道:“花宫主言下的意思是─” 花千迭道:“只要邓宫主同意迎娶盈儿,你我两宫从此世代通好譬如一家。化敌为友只是小事,将来更可精诚合作,笑傲天下!” 邓宣徐徐问道:“倘若晚辈因为种种缘由,不能迎娶小鲍主呢?” 花千迭坦然道:“那老夫不得不怀疑,邓宫主此行的诚意究竟能有几分。为了避免他日养虎为患,也只好趁贵宫迭遭巨变,元气大伤之际聚全力歼之。 “这个道理,邓宫主不会不明白,换作是你也会一样如此处理,对不对?” 邓宣沉默许久,回答道:“对,很对。我同样也不愿看到一个充满仇视的危险敌人重新崛起。但,这事我需要考虑,请花宫主谅解。” 花千迭微微笑道:“老夫的耐心素来很不错,便请邓宫主慢慢思量─” 请继续期待剑谍第二部续集下集预告:一切尽在掌握。拥有九间堂庞大资源鼎力襄助的林熠,顺利取得了金牛宫的一卷《云篆天策》,马不停蹄又将目光瞄准青木宫。 这一回,他不仅要获取另一卷《云篆天策》,更要摧毁暗藏在青木宫地下的另一座秘密基地─血动岩! 而为了保存元气,邓宣委曲求全,踏上了前往青木宫和谈的艰难征途。但花千迭开出的条件,却正是他绝对不愿答应的。 林熠与邓宣,将如何面对各自的问题,又是否会重逢一处撞击出新的火花? 第一章 血炎晶 一千二百三十七人,妙手空空瞿稻的名字赫然在列,却没有丁淮安和朱武。 林熠身为血炎令史,为总管莫千慎掌管血炎天的各种数据文件,好处之一就是想查什么都可以。 他发现,血炎晶的开采量逐年增加,而近十年增长的势头尤为明显。 但奇怪的是,开采出的血炎晶,仅仅不到两成被送往地上,而绝大部分却是在供应血奕天。 作为炼符铸器的珍稀原料,一两血炎晶的市价往往抵得上二十两金子,这无疑是青木宫最主要的收入来源之一。 另外,就是产自血盏天的草木香料、珍贵药材和那种名叫“血盏花”的奇异叶片。 但血奕天又是做什么的呢?翻遍所有卷宗,林熠没有查到任何记载。 来到血动岩已有三天,他逐渐适应这里的环境。 每日整理文书的工作十分清闲,只是莫千慎若有若无飘忽的眼神和韩耀谦等人露骨的色狼模样,不时令他浑身生出鸡皮疙瘩。 这日清晨,林熠从打坐中醒转,青丘姥姥悠然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说道:“我找到你说的那两人了,他们都在血奕天干活。那个丁淮安还是几百个苦力的头,看上去混得挺不错。” “混得再不错,也还是囚徒。”林熠淡淡道:“昨晚你去过血奕天了?” 青丘姥姥点点头,道:“你知道他们将大量的血炎晶运往血奕天,是作什么用吗?”似乎晓得林熠无法猜中答案,她紧接着说道:“他们将血炎晶熔炼成液体,不停地灌溉给千仞神木,每天至少要用上一千斤。” “这么多?”林熠清楚血炎晶的全部产量,一天最多也不过一千一百斤左右,他实在想不出这其中到底隐藏着怎样的一个秘密,令青木宫如此不惜血本、经年累月地培育千仞神木。 “所谓的血奕天,其实就是冥海暴露在地下的极小一部分。”青丘姥姥的话让林熠更震惊,她缓缓说道:“千仞神木的根基便深扎在冥海之中。但不知是何原因,我在血奕天逗留了三个多时辰,并不见任何魔物涌出。” “那些鬼东西,任何人见过一次,就绝不想再见第二次。”林熠苦笑道:“但青木宫这样做,究竟想达到什么样的目的呢?” “这不是我们该关心的问题。”青丘姥姥漠然道:“木太君确实在血奕天静修。不过她的修为可能犹在花千迭之上,我没有太接近她的石府,以免打草惊蛇。她很少露面,日常的事务都由血奕天的总管郭千疑处理。 “还有,我发现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你想不想听?”青丘姥姥忽然问道。 “别卖关子了。”林熠笑道:“我若说不想听,失望的怕会是你吧?” “你的那两位朋友,正纠集了一批人打算越狱。”青丘姥姥道:“昨晚他们在密谋,却不晓得姥姥我就隐藏在一边,听得清清楚!? “越狱?”林熠摇头道:“他们疯了?虽然我来血动岩才三天,可也晓得想从这里活着逃出去,几乎是在痴人说梦。” “狗急了都会跳墙,何况是人?”青丘姥姥道:“何况他们的计划未必没有成功的希望,只是极其微小而已。” “他们打算怎么做?”林熠问道。 “很简单,偷袭守卫千仞神木周围的护卫,控制千仞神木。然后以此作为要挟,要求青木宫释放他们。”青丘姥姥道:“千仞神木的护卫一日三班,每班由一名六花管带统率,人数在三十名左右。他们只要能发动数百人突然袭击,那些守卫很难阻止。” “但控制了千仞神木又能如何呢?”林熠道:“青木宫不一定会低头放人。况且要纠集数百人,难免有走漏风声的危险。 只要有一个人退缩叛变,参加越狱的所有人便只有死路一条。” “我相信,哪怕仅有一线希望,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干。”青丘姥姥道:“我担心的是,他们这么一闹,无论成功与否,对我们的计划都会造成不可估量的影响。” 林熠诧异道:“听你的口气,好像在同情那些苦力,这可不符合你的性格。” “我从不同情任何人,”青丘姥姥冷冷道:“包括我自己在内。刚才说的,只不过是一件客观存在的事实罢了。” “今晚,再陪我去一次血奕天吧,”林熠沉思道:“我想会会丁淮安和朱武。” “你有什么打算?”青丘姥姥道:“可别忘了我们来这儿有自己的目的。” “我没忘。”林熠道:“你若不愿意,我就一个人去。说不定兴起,索性摸上木太君的石府,见她老人家一面。” 青丘姥姥道:“你很爱威胁我么?” “你别生气啊。”林熠轻笑道:“像你这般的美女,老是蹙着眉头会很快变老,那多可惜。对了,解药的成分分析出来了么?” “其中最主要的一味原料其实就是血盏花。”青丘姥姥道:“我更感兴趣的是那株千仞神木,它的内部似乎隐藏着一股莫名的庞大力量,就像一股漩流,吞噬着周围的一切。甚至连我都不敢破开青木宫设下的结界,过分靠近它。” 林熠摸摸鼻子,喃喃道:“血奕天、千仞神木,有趣的地方!咱们今夜不妨连手去探上一探。”他想了一会儿,叹道:“要是这时候来点酒就好了。” “颜少真极少饮酒,”青丘姥姥道:“如果你满身酒气地去见莫千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不必我多说了。” 林熠明白她说的是事实,颓然一叹道:“那你总可以帮我另外一个忙吧?” 青丘姥姥答道:“你可以先说来听听,我会考虑是否答应。” “你能不能替我炼制一种可以穿透普通障碍和结界的灵符?”林熠问道。 青丘姥姥微一沉吟,已明白林熠的用意,说道:“我可以试一下,但必须等到出了血动岩以后。在这里,点炷香都会被人发觉,莫说要开坛炼符了。” 林熠正稍感失望,青丘姥姥挥手凌空递过一卷玉轴道:“这是我早年炼制的“风行水上符”,普通的岩壁都能穿透。但最多再用十次,里面蕴藏的能量便会耗尽。若想拜访谁,或许派得上用处。” “谢啦!”林熠大喜,毫不客气地收了起来。 青丘姥姥神色微动,低声道:“有人来找你了。”灵魄幻化成光,钻入空桑珠不见。 果然,门外传来韩耀谦的声音,却是莫千慎要去矿场巡查,命颜少真同行。 自从“颜少真”到了血炎天,韩耀谦比每天清晨啼叫的公鸡还要准时,来到她居住的洞府前叩门问候。 他还特意穿了一双厚底的靴子,好让自己显得高大一些,以免被身材修长高挑的六师妹比了下去。 他随在莫千慎身后,与林熠并肩而行,不时悄悄地瞟上两眼,像足了一只渴望偷腥的猫。在莫千慎石府前,匍匐着一头体态庞大、威武骏逸的魔兽翼犍。 另一个随身扈从铁耀翼已手持缰绳,端坐其上。 众人坐到翼犍背部驮起的软椅中,铁耀翼一声吆喝,翼犍舒展两双长达三丈的飞翅徐徐腾空,朝着血炎天西面而去。 飞出三里多,赫然从浓雾里显露出一道高崖,正是西矿场。 在陡峭的高崖上,星罗密布着上百个人工开凿出的涵洞,血炎晶便是从这里面开采而出。但这些涵洞大多已经告罄废弃,只有少数还在出产。 翼犍在高崖前用碎石铺成的空场上降落,一名身躯魁梧、肌肤黝黑的中年男子,早已在此守候,阔步迎上前躬身道:“属下孟翰尧,拜见总管!” 莫千慎下了翼犍,颔首道:“这几天情况如何?可有人闹事?” “最近苦力已经安分许多,”孟翰尧恭恭敬敬回答道:“但昨晚七号洞突然坍方,死了六个,重伤的也有十多个。目前还在清理,恐怕要歇几天才能复工。” 莫千慎皱眉道:“死几个人没什么,过两天上面还会再送一批苦力下来,但七号洞绝对不可停工太久。” 两人一面交谈,一面走向在高崖上用实木搭建起的悬空栈道。林熠与韩耀谦、铁耀翼在后跟随,乘机观察四周情形。 孟翰尧苦笑道:“总管,您也清楚,矿越挖越少,质地也越来越差。现在每天能开采到六百斤已算好的,可上头要求的产量却在逐年增加,属下担心明年是否还能顶得住。” 莫千慎冷冷道:“我来不是听你吐苦水的。昨天老夫接到太君上谕,血炎晶的开采量,即日起每天再增加五十斤。其中三十斤,就落在你身上。” 孟翰尧的脸更黑了,道:“还要加?”发现莫千慎神色不善,急忙咬牙改口道:“好,属下一定照办,请总管放心。” 走到七号洞口,一群苦力正挑着从里面清理出的七彩沙石脚步蹒跚,鱼贯而出。 走在最后的一人突然脚下发软,踉跄跌倒,肩膀上挑着的两筐沙石也散落一地。旁边一名守卫冲上去挥动软鞭狠抽道:“起来,装什么孙子?” 鞭子抽在身上带出一道血漕,深可见骨。那人凄惨号叫,打着滚却怎也爬不起来。守卫的第二鞭正要落下,冷不防旁边探过了一只手牢牢抓住鞭梢。 守卫一愣,呵斥道:“瞿稻,你又要多管闲事?” 林熠听到这名字,心头一动。莫千慎和孟翰尧也停下脚步,向胆敢抓住守卫鞭梢不放的人望去。 身材瘦小、蓬头垢面的瞿稻,满面都是干巴巴的皱皮,堆起笑容道:“赵三哥,老俞这两天病得快死了,哪还干得动活? 你打他不过是送他早上路而已。不如让他歇口气,我替他干了就是。” 守卫瞧向孟翰尧,意似请示。孟翰尧哼了声,道:“这里的人能不能干活要由本座说了算。滚回去干活!” 瞿稻笑容不改,哈腰道:“孟管带,他是开矿钻洞的一把好手。我是担心把他累死了,往后咱们这一组的活儿可就难做了。” 孟翰尧面色森寒,林熠抢先道:“舅舅,便让他歇一天好不好?矿上那么多人,也不少他一个。” 莫千慎呵呵一笑道:“女儿家就是心太软。翰尧,就按少真说的办吧,明日再让他上工。” 孟翰尧应了声,向瞿稻吩咐道:“找两个人,把他抬走。算你们运气,有颜师妹求情,莫总管特别开恩!” 瞿稻道:“是,是!多谢孟管带,多谢莫总管。”又朝林熠道:“颜小姐菩萨心肠,日后定有善报。”一个人背起老俞,朝栈道快步去了。 林熠微笑道:“这个人长得丑点,可还挺有趣。” 孟翰尧道:“这家伙总是这么油腔滑调的。” 莫千慎道:“翰尧,今晚七号洞的清理连夜进行,不复工不准休息。” 当夜血炎天西矿场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林熠悄然离开石府,通过传输法阵潜入血奕天。有青丘姥姥引路,林熠轻而易举找到丁淮安等人栖身的石穴。这里的温度比血炎天更为灼热,脚底血红色雾澜犹如一片汪洋,连视野也变得一片殷红。 在石穴外有岗哨来回巡查,戒备森严。但林熠自有秘虚袈裟护身,顺顺当当欺身到石穴前。里面静悄悄没有动静,似是都睡熟了。 林熠祭出风行水上符,转眼已站在了石穴中。 里面黑漆漆深逾十丈,两侧的石榻上躺着不少人。 在石门背后,却蹲着一名苦力,正侧耳监听外头的动静。 这里别的倒没什么,只是弥漫着一股令人难受欲呕的酸臭味道。想想这些人进来后没洗过几回澡,也就情有可原了。 林熠目光一扫石榻,并未找到相貌酷似丁淮安的人。耳中听见青丘姥姥传音入秘道:“在左侧石榻的顶端,有一块可以移开的方石,下面有一条地道。你要找的人此刻想必正在底下的密室里。” 林熠不愿惊动石穴里休息的人,仍利用风行水上符穿过方石,顺着粗糙的阶梯走下,前面传出光亮,隐约有人在低声交谈。 林熠走下阶梯,需要弯着腰才能通过一条三丈长的甬道。在甬道的两侧,开凿着若干洞口,想来是连通到其它的石穴。 密室里盘膝围坐着十多个人,林熠从姚人北那里打听过关于丁淮安等人的相貌描绘,一眼就从这些人里找到了他和朱武。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他在这里还看见一个刚刚认识的熟人----瞿稻。 丁淮安,貌似四十余岁,中年人,头发已经花白,面色有着与常年无法接触阳光的人相同的苍白。 他身边的一名独目老者正在低声说道:“今天我那组又倒下了三个,都是不小心沾上熔化的血炎晶热浆当场毙命。” 瞿稻撇撇嘴,道:“你们那儿还算好。昨天血炎天七号洞坍方,一下子就埋进去六个。还好我出了洞在外偷着喘气,不然今晚你们就替我摆灵堂吧。” 众人想笑,却都笑不出来。 丁淮安摇头道:“咱们不能再拖了。好些天了,大家伙儿每晚能休息的时间已不到三个时辰。听小瞿说,血炎天从今天起又多压了五十斤晶石产量。” 老奉喃喃道:“他*的都疯了,存心要把咱们全累死。” 朱武低喝道:“干!丁大哥,三天后,咱们两处一起动手,干他娘的!” 瞿稻道:“早该干了!只要丁大哥拍板,时辰一到,我就率领血炎天的弟兄们抢占传输法阵,赶来和你们会合!” 丁淮安深吸一口气,道:“三日后夜半子时,两处同时起事。老朱带一队弟兄接应小瞿,我和老奉去抢占千仞神木。” 众人交换着眼色,振奋不已,丁淮安却神色凝重,徐徐道:“咱们一旦干上,便是九死一生。回去后,大伙儿再问一问,有没有谁想退出的。只要不去告密,就莫要勉强。” 众人顿时黯然,默默点头。 老奉道:“丁老弟太多虑了。如今兄弟们都知道,不拼就只有等死;拼了,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就算不成功,大家伙一起上路,路上也有个照应!” “恭喜你们,可以一起上路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随后低低叹息道:“到时候要设灵堂的,可就不光是瞿稻一个人了。” “谁?”丁淮安纵身而起,目光炯炯射向密室入口,外面空荡荡并无人影。 其它人迅速起身,惊怒交加。 瞿稻两只耳朵轻轻耸动,似在判断声音的来向。 光华一闪,林熠收去秘虚袈裟飘然现身。他已恢复本来面目,密室中自没有一个人能够认识。 老奉一声不吭,突然出手,挥掌拍向林熠胸口。林熠轻描淡写振臂探爪,握住老奉右腕微笑道:“怎么话也不说就要伤人?” 老奉低哼一声,微微垂首凹陷的左眼珠子骤然一亮,射出道白光直刺林熠咽喉。 林熠猝不及防,袖口中掠出一束弧光“叮”地击在白光之上。 那白光一滞颓然坠地,竟是一枚龙眼大小的毒刺珠。耳中听到青丘姥姥的传音入秘道:“臭小子,你又欠我一条命。”随即隐入空桑珠中。 林熠暗道好险,运起八成太炎真气破入老奉体内。老奉身躯陡然一震,满面涨红额头冒汗,苦苦咬牙支撑。 丁淮安抱拳道:“朋友,放了丁某的兄弟,你我有话好说!” 林熠从容一笑,松开老奉道:“这才像是待客之道!” 老奉立足不稳,连退数步,被瞿稻扶住。 众人心中惊异更甚。老奉的修为在这几个人里堪称顶尖,却让眼前的年轻人举手投足间折腾得如此狼狈,连保命的绝技“束光斩”都被此人轻易破去。 再一想到刚才的密谋必定已让林熠听得清清楚楚,一股寒意油然从每个人的脚底缓缓升起。 林熠彷如不觉,大摇大摆走到丁淮安面前拱手礼道:“这位想必就是丁兄,小弟从姚大哥嘴里经常听他提起你和朱兄、瞿兄几位朋友的大名。” 瞿稻眨眨眼,手里按扣的一对“黄泉锥”稍稍一松,试探道:“姚大哥是何人?” “自然是姚人北姚老板。”林熠道:“瞿兄,你右手心里扣着的玩意儿是否能收起来?小弟瞧着心里有点发紧,朱兄你的手也别老往背后摸。你的“泼墨斧法”小弟早有耳闻,不必再领教。” 他说得丝毫不差,丁淮安愈发惊疑不定,问道:“阁下认得姚大哥?” “何止认得,前两日咱们还坐在一块儿喝酒。”林熠含笑道:“而且,就是他让我前来血动岩解救诸位的。” 丁淮安面容一整,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林熠道:“丁兄客气,小弟林熠。三年前曾与姚大哥并肩除五虎,也算生死之交。” 瞿稻冷冷道:“认识姚大哥的人不算少,我们怎么晓得你有没有假借他的名头?” 林熠微笑不语,将一枚雕花镏金币递给丁淮安。丁淮安接过仔细打量,颔首道:“不错,这正是姚大哥的“金钱令”。” 老奉哼道:“说不定姚人北也遭了青木宫的毒手,这东西不过是从他身上搜来的。” 瞿稻摇头道:“不可能。除了姚大哥身边的几位老弟兄,没谁会知道雕花镏金币的秘密。” 林熠道:“我这里还有一封姚大哥的信笺,也请丁兄过目。” 丁淮安看过信笺,已确信无疑,松了口气道:“林兄弟,适才多有得罪了。” 林熠道:“小弟来得唐突,诸位有所戒备怀疑也是理所当然。” 众人重新坐下,朱武道:“林兄弟,我到现在还闹不明白,你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了这里来?” 林熠答道:“小弟略通五行遁术和奇门遁甲之学,这地方还难不倒我。” 瞿稻又恢复了嬉皮笑脸模样道:“我原本以为这儿只有兄弟我凭借“星罗盘”能往来自如,没想到还有林兄弟这么一位真正的高人。” 老奉似乎对林熠的怀疑依旧没有释去,紧接着道:“可你又如何进入血动岩的?” 林熠自不必道破关键,淡淡道:“小弟就藏身在血炎天,白天尚见过瞿兄一面。对了,瞿兄,老俞的情形怎样?” 瞿稻面色一黯,苦笑道:“下午就死了,尸体给扔进熔浆,转眼就化没了。” 众人沉默一会儿。不过血动岩死人太多,他们早已习以为常,很快又恢复过来。 老奉问道:“林兄弟,你为什么说我们的计划死定了?” 林熠微笑道:“这个问题小弟是否可以留到明天再向诸位解释?” 第二章 神木 “轰隆隆--”一道道亮丽的幽蓝光柱从脚下此起彼伏地迸射飞腾,旋即在高空散裂,夹杂着浓稠的液汁、洒溅如雨。 对于冥海和魑魅浆,林熠都不陌生,但再次目睹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仍然感到一阵阵心惊。 九死一生地离开公揽月的玄映地宫,他原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到这种鬼地方,却没有想到这么快便再次见到冥海。 脚下沸腾的云渊,仅是冥海袒露在地表的一个小小泉眼。林熠不清楚类似的地方还有多少处,但无论是哪一处失控崩溃,尘世人间无疑将面临一场亘古浩劫。 即使是散仙,面对如此天地神威也禁不住色变心悸,何况是平民黎庶,芸芸众生?惟有那株千仞神木,深深地将根基扎入冥海,傲然屹立不知岁月,宛如静态海浪里的一根定海神针。 “如果我们现在退走,还来得及。”青丘姥姥的声音传入耳中。 “是不是你无法解开青木宫的灵符结界,所以才找句场面话赶紧收手?”林熠笑问道。轮值的血动岩护卫在千仞神木周围来回巡视警戒,每隔三十丈都会有一块巨大的石碑悬浮半空,上面写着两行醒目的金色大字:“擅近神木者,杀无赦!” 青丘姥姥冷冷道:“闭上眼!”右手法印变幻如花,低声念动真言秘咒。 “呼--”林熠只感到一束亮白色刺目的光芒,犹如利剑几乎刺穿他低垂的眼帘,直插入心底。 他的身躯瞬间失去平衡,被一道奇异的力量高高抛起,不由自主地翻腾旋转,好似一叶颠簸挣扎在浪峰上的小舟。 “小心!”青丘姥姥的嗓音里竟含着微微的惊惶,左手紧紧抓住林熠的胳膊,低喝道:“快收秘虚袈裟!” 她的话音还未落下,又一股汹涌地从脚下升起的螺旋状罡风,像是一只从地底探出的大手,狠狠拽住林熠的身躯,似乎要将他一把拖入无底的深渊。 林熠扬声吐气,收起秘虚袈裟,施展奇遁身法,身躯顺着罡风旋动的方向疾转,间不容发中脱出罡风,却被又一股横扫而至的狂流重重一撞,胸口如挨了记焚金神掌,气血翻腾欲喷,急忙调息忍住。 “哗--”一蓬魑魅浆金雨如注,在林熠身前崩裂,点点幽蓝色粘汁铺天盖地洒溅过来。青丘姥姥冷哼一声,面色如霜飘身挡住林熠。 魑魅浆溅射到她的灵魄上“嗤嗤”冒光,泛起一朵朵蓝色光晕,一闪即逝。 林熠这才稍稍得空观察眼前景象。七丈外,千仞神木笼罩在一团绚丽彩光中,犹如披霞被云,巍峨耸立。四周一束束凭空生成的狂风激浪不断肆虐,拨动云岚。 魑魅浆络绎不绝地从地底喷出,如同喜庆日里万千燃放的烟火。只是这烟火非但碰不得,连沾一下都会要命。 更糟糕的是炽烈难当的团团热流,彷佛要将衣衫和头发也燃烧起来似的,体内的水分无情地蒸发,让林熠迅速感觉到脱水的难受滋味。 虽然穿着靴子凌空飘荡,但脚下依旧似站在了滚烫的沙砾上。头顶雾蒙蒙的高空,直如有一轮烈日正在疯狂地释放着一道道火辣辣的光与热,欲将他毫不留情地榨干。 林熠运转太炎真气,在肌肤表面形成一道保护,酷热的感觉顿时消退些许。目光所及处,发现脚下波涛汹涌,一道道环形的云浪雾波向着千仞神木卷荡而去,又在刹那之间被吞噬无踪。 “我们不能再靠近了,”青丘姥姥的语气出奇凝重,说道:“没料到,结界之内竟是这样的情形。你阻止丁淮安他们来送死,无疑是对的。” “可惜他们未必会听我的,”林熠苦笑道:“就算我把这里的景象告诉他们,这些人也难以甘心放弃他们筹谋已久的计划。” “一个人想找死,大罗金仙也救不了。”青丘姥姥道:“何况,我们来血动岩,还有更重要的计划要完成。” “什么计划也比不得数百条人命重要。”林熠答道。 “你想毁了千仞神木,好让他们死心?”青丘姥姥目光一闪,冷笑道:“这么做,也许首先被毁的会是你我才对。” 林熠刚要回答,又一股横向掠出的狂风席卷而来,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青丘姥姥低骂道:“见鬼,这地方竟连灵魄闪遁也被禁锢!”一拽林熠,飘身飞闪,横移出六丈。 林熠蓦然道:“不对!我们两个怎么距离千仞神木越来越近了?” 青丘姥姥目光一凝,果然发觉自己与千仞神木的距离被拉近到六丈之间,而他们分明没有再向前跨出过一步! “快走,这地方有古怪!”青丘姥姥的话音,被一记震耳欲聋的巨响硬生生截断,脚底突如其来的一股云柱将两人狠狠抛起,连灵觉的应变都及不过它的速度。 林熠倒吸一口冷气。他已经明白,这里的空间竟会变异收缩!所以他们的确是飘立在原来的位置,可依然在不知不觉中被引向千仞神木。 “唰唰唰!”心宁仙剑铿然出鞘,连劈三剑斩断舞荡的罡风,身形稍稍恢复稳定。 然而在千仞神木裸露冥海外的三丈处,陡然从深黑色的躯干里,亮起一个硕大的血红字:“极”! 闪念中,另外三个血红光字自下而上迅速亮起,连接一处便是:“天地无极”! 两个人尚未有时间思索这四个字突然出现的含意,周身就被一蓬深红色的光澜笼罩包围。狂风云浪顿灭,魑魅浆也失去了踪影,耳中骤然变得万籁俱寂。然而这种感觉,却比刚才惊天动地的隆隆轰鸣来得更加可怕,更加谲异! 两人的视线失去凭依,无法判断自己身在何处,但眼前的深红光华却渐渐像潮水一样地向两旁褪去,徐徐露出千仞神木耸入云天的庞大树干。 那四个字愈发清晰醒目,流动着光晕,色彩却由深而淡,先是变蓝,然后变绿,慢慢变黄--最后,天地一片白光,连那树,那字,也齐齐消失。 “喀喇喇--”一道亮黄色雷电拖曳着长长的弧光在上空炸响,四面八方涌出浩荡浓重的金色雾光,缓缓向着两人飘立的地方迫来。 “这是什么鬼地方?”林熠喃喃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问青丘姥姥。 青丘姥姥没有回答,目不转睛注视前方。涌动的金雾彷佛是皑皑白雪中洒散的阳光,一尺一尺地迫近。 “极冥魔罡!”这四个字在她的心头盘旋起伏,却终究没有说出。 风起电裂,林熠心中的警兆越来越浓烈。他的神情反而淡极了,取出一枚翠绿色的宝珠,托在掌心轻轻地旋转,笑道:“不晓得为什么,我突然有一种很不妙的预感。万一我被这鬼雾吸噬了,你就拿着空桑珠设法突围吧。别忘了,逢年过节替我烧些纸钱,我好买酒喝。” 青丘姥姥神色复杂,静静默视空桑珠,眼眸里闪动着幽幽的光芒,却没有伸手去接。静静地回答道:“没有用的,空桑珠已被“列御秘咒”封印,失去了转世重生的功能。你死了,我的生命也将不再轮回。” 林熠愣了愣,醒悟到龙头之所以敢将空桑珠交到己手的真正缘由。 他居然笑了,说道:“不用那么夸张吧,至少你还能多活一两百年,说不定就能想出办法来。” 青丘姥姥深深凝视林熠的眼睛,问道:“你为什么不求我留下帮你?” “这是“极冥魔罡”,源自冥海魔气的菁华凝铸。”林熠从容道:“你的灵魄之体或许能抵抗住它,但我的肉躯却肯定在劫难逃。既要一死,何苦再拉个朋友做垫背?” 青丘姥姥的唇角浮现一缕不以为然的讥诮,低低道:“我没有朋友,但你未必没有生机。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试一试?” 林熠哈哈一笑道:“我这个人最不缺的就是胆子。你打算怎么做?” “敞开灵台,毫无保留,让我的灵魄与你元神合而为一,以“锺灵空罩”替你守住肉躯不受侵蚀,抵抗魔气的侵袭。”青丘姥姥道:“不过,我并不能保证你的元神能否顶住极冥魔罡的吞食。那只能看你的造化和仙心根基到底有多强了。” 林熠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他问道:“那么,你是否可以透过我的意识,察看到我以前的所有记忆和思想?” 青丘姥姥冷哼道:“你以为我很喜欢偷窥**么?如果我想出卖你,你早已死过不知道多少回了,何须等到今天?” 林熠笑了笑道:“我相信你就是了,告诉我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青丘姥姥问道:“你真的相信我?假如我突入灵台后,趁机吞噬你的元神,将你的肉躯据为己有,从此在这世上,“林熠” 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对于这个问题,你怎么想?” “等我将来有空再考虑吧,”林熠道:“能和你这样的绝世美女同体合元,如此机会除了笨蛋,又有谁会错过?” 青丘姥姥漠然道:“你若还不想死,就把眼睛和嘴巴一起闭上。抱元守一,松弛心神。” 林熠双目一闭,盘膝入定,手化印诀。青丘姥姥的身影幻化成一束青光,射入他的眉心,隐没不见。 灵台一凉,似有一股清泉注入,瞬息凝聚成一汪秋潭轻轻波动,振荡心神。紧接着心底“响起”青丘姥姥的声音道:“很好,你的修为比我预想的境界要出色。现在,运转太炎真气将我的“青魄灵韵”吸纳。” 不等林熠转念,元神像炸裂般地一痛,冰冷如霜冻般麻木。 无数缕细小的青魄灵韵散发开来,迅速游走全身经脉,最后汇集在膻中穴,化作一股莫御的洪流,涌入林熠的丹田。 直到此刻,林熠才第一次感受到,青丘姥姥无数轮回修炼凝铸而成的实力,是何等的惊世骇俗。强大的青魄灵韵摧枯拉朽般席卷经脉,假如要置他于死地,实在是小手指头轻轻一弹的事情。 “砰!”青魄灵韵终于接触到林熠凝起的太炎真气。一冷一热两道仙魔真气水火不容,将林熠的太炎真气震得碎散崩裂。 林熠受到感应,身躯剧震,急忙收敛真气,稳住身形。 “笨蛋!”青丘姥姥训斥道:“萧照痕没有教过你无欲无敌的道理么?你心中存念,如何能将青魄灵韵吸纳?” 林熠顾不得还嘴,脑海里记忆起那日酒窖中参悟所得的无敌心境。 他彻底放开怀抱,不去理会游走的太炎真气,也不去想身外步步逼近的极冥魔罡,只有明月沧海,小溪花树,渐渐灵台杂意尽退,尘埃不染,一片空明。 这时,他反而能清楚地感受到身外澎湃席卷的金色雾涛,无垠无涯的沉浮天地;感受到青丘姥姥的灵魄,正与自己的元神一点一滴的水乳交融,无分彼此。 涣散开的太炎真气进入先天化境,不需林熠丝毫的意念驱动,重新凝结,与青魄灵韵相互渗透磨合,逐渐形成一团温热的涡流。 一股股经过合炼的真气从丹田流出,流转林熠的周身,瞬息注满他的经脉。 衣衫与肌肤上亮起一层青红相间的光彩,像是一件透明的光甲,将林熠的身子笼罩起来。 金雾轰然吞没林熠的身形,却遮挡不住身上熠熠的光亮。好像寒夜里高悬夜空的星辰,尽管微弱却无比的顽强,一闪一闪宣示着自己的存在与不屈。 火热的罡流毫无间隙地扑卷林熠周身,他就像被人把头和整个身子按入了狂暴的海水中,透不过一口气。胸口郁闷难当,窒息的感觉恍若要爆裂出来。 四周庞大的力量不停地积压倾碾,把他当作了磨盘里跳动的豆子,要碾成汁,磨成浆,把骨头也统统压碎。 好在青魄灵韵和太炎真气结成的光甲,看似薄薄一层,却坚不可破,将金雾完全阻挡在林熠身外。 “我真是个苦命的孩子,”他在心里苦笑道:“这株鬼树居然把吸纳的冥海魔罡尽数倾泻到我的身上,我招它惹它了?” “要怨就怨你太爱多管闲事,偏又运气不好。”青丘姥姥几乎同时就了解到林熠发自心底的想法,回答道:“谁让你从不将我的警告当作一回事?” “这就叫“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吧”?”林熠苦笑道。 知道这小子又在拿一个“老”字消遣自己,青丘姥姥冷冷一笑道:“别以为我不晓得你话里藏的是什么意思。如今你只消转一转鬼念头,我立刻就能知道。” 她顿了顿,忽然疑惑道:“奇怪,你的灵台深处怎么还有一团空间没有敞开,我的灵魄无法破入半点?这怎么可能--” “嗤嗤嗤--”林熠耳中恍惚,蓦然响起一记记锐耳的破空声,打断了青丘姥姥的思绪。 宛若有成千上万枚滚烫的无形钢针穿透光甲,刺入林熠的体内,直插到灵台的深处,让他心摇神曳,近乎丧失了所有的意识。 他脑海里一片空白苍茫,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五脏六腑如同烧了起来,连血液都像煮沸的水在汩汩冒腾。 “嘿!”林熠低哼,仰天喷出一口赤红的血箭,灼热稍减,恢复了些许清明。 “不要慌,”青丘姥姥镇定地说道:“这是蕴藏在极冥魔罡中的魔意,我的“锺灵空罩”也无法抵挡,只能凭你的仙心抗衡。” 明白了这点,林熠的心念稍稍一定。然而极冥魔罡撕裂开灵台上一道道的口子,将魔意源源不绝地倾泻而进,不断挤迫着他的元神,寸寸蚕食占据。 “见鬼!”林熠清楚这已是生死瞬间,被魔意吞噬的结局,比起让极冥魔罡消融肉躯更加悲惨可怕。一旦元神被灭,想转世为人再无可能。 青丘姥姥不再说话,灵魄旋即筑起一道坚固的堤坝,襄助他坚守住最后的阵地。 可惜千仞神木凝炼的魔意何其强横庞大,一浪高过一浪地突入林熠身躯,令他的神志在模糊与清醒之间苦苦挣扎。 “你快走,”林熠的声音断断续续,催促道:“活一个算一个!” “少说废话!”青丘姥姥厉声低喝道:“若要走,我早已走了,还守着你作什么?坚持住!” 林熠无语,只得重树信心,意念微凝,隐藏在发髻里的守心珠霍然觉醒,宛如张开血盆大口的魔兽,无畏地吸纳吞食涌入他体内的无尽魔意。 林熠压力骤减,大松一口气。 青丘姥姥叱道:“守心珠,这宝贝早该用上了,你还藏着做什么?舍不得么?” 但她很快就发现,守心珠炼化的速度远远跟不上体外魔意的涌入,心念更紧。 林熠却似乎全然忘记了这些,澄静思绪晋升无明,脑海里浮现起破日七诀的真意。 他默念铸神诀,灵台撤开一丝缝隙让魔意渗入。青丘姥姥惊异之间,已察觉林熠的元神迅速包容那缕魔意,转眼炼化于无形。 “破日七诀!”青丘姥姥罕有地一笑:“这是天意--” 林熠无暇去体会她心绪的波动,聚精会神地催动铸神诀熔炼魔意。他不清楚,适用于大光明弓的破日七诀,是否也同样能化解眼前的危机? 事到临头,无论如何也要试上一试了。 魔意咆哮,一**撞击林熠的灵台。 由于青丘姥姥强大灵魄的支撑,林熠的身心有如傲立在浪顶峰尖的礁石。一个浪头打上去,吞没了踪影,却又纹丝不动,待到魔意略退,便再次显露峥嵘。 不知是过了多久,林熠发髻中的守心珠陡然剧颤,发出脆鸣。青丘姥姥一凛,晓得是它蕴藏的魔意已臻至饱和,如果继续吸纳,便会珠碎人伤。 林熠亦是暗暗叫糟,切断了守心珠,体内魔意的压力顷刻成倍增强。如同有一柄巨大有力的鼓锤,一记记重重地敲打在他的灵台上。 每一下都将他的元神震得晃动颤抖,神思恍惚,彷佛连抵御魔意的堤坝也开始出现丝丝裂缝。 “天啊,怎么会这样?”林熠咬牙喷出一口热血,用剧烈的痛楚清醒几将麻木的神经。他从不知道绝望是什么,但面对四周煌煌如海的金色浓雾,依旧禁不住泛起无力的感慨。 正在此际,心灵最深处爆发出“轰”的剧震,似是有什么东西炸裂释放出来。 他的脑海来不及作出任何判断,就被一股没顶的魔意吞没。 依稀里,天地消隐荡然不存,眼前只剩下一片漫无尽头的漆黑虚空,甚至连与青丘姥姥的心灵联系,也陡然终止。 失去了身躯,也感觉不到元神,隐隐约约只是一抹意识在这虚空里飘荡沉浮,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将向何方去。 死寂中听不见一点声响。难道,自己真的死在这里了么,是魂魄还在不甘地游荡? 他飘浮着,飘浮着,渐渐周围有了光,还有一丝风。 他看到,有一个少女婀娜地俏立在云渊尽头,秀发轻扬腰际,彷佛遥不可及,却又像只要一伸手就能碰触到。 或许察觉到林熠的到来,少女徐徐回首,露出一张绝世无双的面容,竟是若蝶。 “你怎么会在这儿?”林熠呆住了。 若蝶那熟悉而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的脸庞上,有一分憔悴,一抹幽怨,只是沉静地回望着他。 “你决定了?”她的樱唇泛起一缕淡淡的哀怨微笑,轻轻地问道。 “决定了什么?”林熠怔了怔,看见她柔弱的身躯伫立在云渊尽头微微地晃动,似乎随时都会坠落进脚下苍茫的深渊里,忍不住又道:“你能不能往里走些?” 若蝶摇摇头,微笑道:“来生若能再见,记得告诉我你是谁--”衣衫轻漾,娇好的身躯投入云海的怀抱,在林熠的视野里迅速地去远。 “不要--”林熠如遭五雷轰顶,脱口呼喊,耳边回声隆隆,那抹淡紫色却消逝无影。 他想纵出身,探出手,去拉住她的衣袂。然而失去本体的他,只能无助地望着她冉冉坠落,却什么也做不了。 “啊--”无助的悲哀涌起。虽然他拼命告诉自己,这一定是噩梦,是幻象,可心泪如雨,哀恸如焚。 一股浓烈的寒意陡然升起,埋没了他的神志,只想毁灭眼前的一切,让天地万物都一同消失。 云渊越来越近,肆虐地翻滚着波涛。 林熠的心冰冻,静静凝望。 猛然,他决绝地跃出,将自己也投身进茫茫云渊,彷是要追寻若蝶的印记,去追寻下一世的重聚。 林熠的心底只响着那幽幽的声音:“记得告诉我你是谁--” 第三章 魔伏 林熠灵志醒转,周围极冥魔罡激荡狂舞;他反而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 果然,刚才经历的只是一个毫无来由的噩梦。此刻,终于可以回到现实。 他的灵台不知什么时候幻化成一片渺无尽际的沧海,深不见底。 一股奇异的力量盘踞跌宕,就如是海水般填满灵台,却又和他的元神泾渭分明,秋毫无犯。 体外的魔意虽仍在一**地涌入,可如同泥牛入海,甚至激不起一丝涟漪。 青丘姥姥早已撤去了防御,灵魄收缩,像一颗弹丸载沉载浮。林熠不由得惊愕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一件小事,”青丘姥姥回答道:“在你灵台内部隐藏着一股被封印的力量,不仅抵挡住了魔意的侵蚀,而且还能不断地吸收化解。 但这股力量过于强大,我的灵魄无法透入,只能替你暂时解开封印冒险一搏,好在成功了。” “没道理啊,难不成是有哪位过路神仙搭救?”林熠怔怔寻思,周身充满奇异的冰凉,蓦然惊竦地想道:“莫非,刚才我神志进入的,就是那股力量的核心?” 一转念,他迅速切断了这个匪夷所思的念头。 突然脑海里一亮,浮现出一座蛮荒森林。 幽暗的光线里,有个衣衫破烂、面黄肌瘦的小女孩蹒跚行走在静谧的灌木丛中,身上娇嫩的肌肤被割出一道道的血漕。 她大大的眼眸里满是泪珠,却强忍着不愿哭出,目光倔强而孤独。翕动的嘴唇紧紧闭起,露出一道刚硬的线条。 小女孩的手里挥舞着一根树枝,用力拔打着路边的荆棘,**的小脚高一步,矮一步,费力地跋涉前行着。 在她的身后不远,有一头状若刺猬的魔兽,摆动着笨拙肥大的屁股,亦步亦趋地跟着,嘴里不住发出“呜呜”的低啸。 “这是谁?”林熠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看到这副景象。那女孩的五官有些熟稔,偏又记不起到底在什么地方见到过。 “混蛋,你在看什么?”青丘姥姥微怒的声音响起,却无法掩藏她心底的窘迫,低叱道:“快给我滚出来!” 林熠旋即醒悟,原来自己无意之间,居然进入到了青丘姥姥幼年的记忆里。他收敛神思,微笑道:“这是你小时候的样子么?挺狼狈的。” 沉默片刻,青丘姥姥淡淡道:“如果你在六岁的时候,必须独自穿越三百里的原始森林,随时面对野兽和毒蛇的袭击,还要依靠自己的力量找寻食物和水源,就能理解了。” 林熠惊讶道:“要让一个六岁的女孩子独立穿越三百里丛林,这也太残忍了些。下这道命令的人,实在该打屁股。” “这是部落挑选圣女的考验,只有活着通过丛林的人,才有资格进入下一关的选拔。”青丘姥姥道:“当年和我一同走入丛林的,有六十七名小女孩,最大的也不到十二岁。但最后能够走出来的,只有十二个。幸好,我是其中之一。” “那头魔兽,是上古传说中的邪狳吧?”林熠问道。 “它是我收养的第一头魔兽,也是我小时候惟一的朋友。”青丘姥姥道:“虽然它不会说话,但它却远比任何人懂得忠诚与信义。” “后来呢,它怎么样了?”林熠又问道。 青丘姥姥的心绪产生了一缕波动,痛楚而充满恨意,缓缓道:“你还想不想活着出去?把时间浪费在刨根问底、打听别人的陈年往事上,是最愚蠢的行为。现在,利用破日七诀将极冥魔罡吸食炼化。等到你的身心足以抗衡周围的环境,我们就可以设法脱困了。” 林熠笑嘻嘻道:“不说也没关系,回头我不会再钻进你的记忆里自己瞧么?”不等青丘姥姥发作,存思入定默念铸神诀。 青丘姥姥低低冷哼,灵魄亦静默下来,晋入空明之境,吸取极冥魔罡补充急剧耗损的精气。 不知多久以后,林熠感受到体外魔意的威胁缓缓减小,但极冥魔罡依旧狂暴奔腾,笼罩四周,不断发动起新一轮的冲击。 他心念一动,默运“融精诀”,丹田真气流转周身经脉汇入膻中穴,形成一枚无形无色的小小弹丸,如须弥芥子包藏天地。 继而小心翼翼地撤去胸口的“锺灵空罩”,一股灼热的极冥魔罡立时灌涌而入。 太炎真气陡生反应,宛如海绵一般将极冥魔罡吸入,在膻中穴游走数圈磨去其暴戾锋芒后送入经脉,依照融精诀的运气秘诀流动全身徐徐消融,最后纳入丹田。 如此一来,极冥魔罡竟成为林熠壮大真元,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天然源泉。 林熠浑然忘记身外万事,心无尘埃全意融入玄妙天地,感受着极冥魔罡海潮般涌来,又被熔炼结晶,与太炎真气合而为一,源源不绝地流向丹田。 由铸神诀、炼元诀再到融精诀,林熠终于一步步完成了精气神最初的筑基,将自己的修为提升到了一个崭新的层次。 他的丹田烟缭云绕,鼓鼓荡荡,前所未有的充实感觉舒畅到极致,直想仰天长啸一舒胸臆。 青丘姥姥近水楼台,受益无穷,心头正在惊讶这小子的造化之奇。 炼精化气,炼气化神,这本是仙家修炼的两大阶段。破日七诀却独辟蹊径,由铸神入手,而炼元,而融精,绝非一般人所能为之。 破日七诀一路行来凶险万分,危机四伏,林熠凭借种种机缘有惊无险一一渡过,个中玄机难以言喻。 光阴荏苒,气势汹涌的极冥魔罡渐渐和林熠水乳交融,息息相应。他的身躯也随之释放出淡金色的光芒,彷佛神魔再世。 “轰--”的一声巨响,从他的身躯内爆裂而出。精气神同时臻至满盈巅峰,三流合一无分彼此,齐齐攀向炼神还虚的无上化境。 一蓬蓬绚光自林熠的体内焕发蒸腾,冲散金雾。 林熠心头平淡如水,运转“和光诀”,彷佛将自己的身心幻化作这缥缈虚空的一部分,极冥魔罡再不能对他产生丝毫的干扰。 酷热消失,体清心静。身外焕放的绚光徐徐收敛,环绕在他的头顶。一缕元神破窍升腾,悄然悬浮在肉躯上方。 “和光同尘,原来这就是和光同尘。”青丘姥姥默默念道,毫无阻隔地感应着林熠体内惊心动魄的变化升华。恍恍然,依稀遥想到当年魔圣聂天全盛之景。 “吭--”悠长的金石响鸣,元神归还肉躯,林熠悠悠睁开双眼,用一种全新的视野再次打量周围的世界。 不知什么时候,金雾已经消逝,面前又恢复了早先的景象。 千仞神木默默伫立,像是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注视着他的改变。树干上的血红篆字已然隐没,奔腾激射的魑魅浆在体外三尺处如撞击到一道透明的坚壁,飞弹散落。 体内的太炎真气浩荡充盈,灵台涌动着一股莫名的快意与兴奋,彷佛有用不尽的精力,需要痛痛快快地发泄一番。 然而他和青丘姥姥都没有察觉,在千仞神木另一面的阴影之后,有道青色的身影静静伫立,默然注视着林熠,只有衣袖微微在动。 “出去吧,”青丘姥姥淡淡地说道:“如果没有算错,我们待在里面已整整三天。” “三天?”林熠道:“我怎么觉得最多才过了几个时辰?” 青丘姥姥道:“我在想,青木宫也许已经发现了我们,那可有些麻烦。” 林熠静静道:“我们是该马上出去了。丁淮安他们预定的起事日子,可不是三天后么?说不定此刻外头已经血流成河,杀翻了天。” 两人开启结界,闪身出来。青丘姥姥低咦道:“奇怪,结界怎么有些异常波动?” 但异常的何止是封印在千仞神木外的结界,整个血奕天已然闹翻了天。 一百多名越狱者,被血动岩护卫紧紧压缩在千仞神木前的狭小区域里,展开了一场近乎是一面倒的杀伐屠戮。 看情形,这些人千辛万苦杀到千仞神木前,但被结界阻拦以至于功亏一篑,反遭围攻。 丁淮安浑身浴血,手握一柄不晓得从谁手上夺来的仙剑以一敌二,挡住了两名青木宫五花管带。 朱武在丁淮安的身侧,手中一对斧头上下翻飞,口中一声声宏亮呼喝,却也到了强弩之末。 瞿稻率着一拨人,被三十多名血动岩护卫包围在不到十丈的空间里,每一呼吸间就会有一个人倒下。老奉早已杀红了眼睛,身形左突右闯,却彷佛迎面撞上一堵堵铜墙铁壁,又不得不头破血流地退回来。 一名皂袍中年人面冠如玉,静静伫立战团周边,身后侍立着五个四花护卫,正是血奕天的总管郭千疑。然而出了这么大的变故,身为血动岩最高主管的木太君却始终未曾露面。 血炎天总管莫千慎站在郭千疑旁边,眉头紧锁神思不定。 三日前颜少真离奇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而今血炎天、血奕天的苦力又突然造反,伤亡尚不论,仅是血炎晶的开采已大受影响。 稍后木太君还不知会如何严惩他和郭千疑两人的失职之罪,无论如何,总管宝座是没得坐了。 林熠没有立即拔剑加入战群。他静默地飘立半空,环顾战局。 他心底无端升起一阵烦躁的感觉,隐隐感到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妥,微微地皱了皱眉,却想不出什么缘由。 太炎真气奔流得愈发激昂,像是即将脱缰的野马,小小的肉躯似已禁锢不住它的渴望。灵台内,那股神秘的魔意也在悄悄抬头,每一滴鲜血都激起它的兴奋,不安分地涌动着。 “怦怦、怦怦、怦怦--”他可以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千军万马中,这小小的心跳犹如鼓角金鸣,掀起一阵阵热血沸腾,让他的面颊染上一层殷红。 刹那之间,他依稀觉得自己好像是超脱在这场杀戮之外的另一种存在,冷眼旁观着眼前的生与死,俯瞰到的鲜血幻化作一幅幅躁动的画卷。 似是苍茫原野中,一个冷静的猎手,漠然地注视着兽群的残杀与征伐。 血越来越热,像是要煮沸了一样;心却越来越冷,宛如封冻了所有的情感。 “嗷--”隐约听到,内心深处那缕神秘的魔意如野兽般低吼,似是不甘蛰伏,似是飞扬觉醒,激越着灵台深深的波动。 三名血动岩护卫终于看到了林熠,口中厉啸掩杀而上。这些人血战了数个时辰,杀机大炽,也不管林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不由分说就纵身围了过来。 林熠修长的身躯纹风不动,望着三名扑袭过来的血动岩护卫,嘴角悄然逸出一丝微笑。 意生形起,一束璇光斗姆梭锐啸破空,“噗”地穿透当先一名护卫的胸膛,挟一溜殷红血光回转袖中。 他鼓气清啸,竟将周围喧嚣的杀伐之音硬生生压了下去。 “呼--”脑后长发受真气激荡漫天飞扬,闪烁熠熠淡金光彩,抬手放出心宁仙剑,不假思索猛力劈出,以强凌弱斩向第二名血动岩护卫。 那护卫为林熠石破天惊般的气势震慑,胆气一寒忙不迭侧身躲闪。 但林熠这一剑看似随心所欲,却笼罩方圆数丈,剑气如虹、光芒如电,哪里能避让得过? 护卫无可奈何之下拼命提起全身功力横剑招架,一声脆响,心宁仙剑如切腐竹,将他连人带剑劈成两半。绝强的罡风兀自不歇,把尸体震飞数丈,在空中由头顶到腰腹缓缓分离,坠向冥海。 “吭!”第三名护卫的仙剑刺在林熠背心,却被青丘姥姥筑起的锺灵空罩挡住,滑向一侧。 林熠徐徐回首,眼中寒芒迸射,有若实质刺透他的灵台。神志恍惚间,心宁仙剑风起云落,横掠削去,一颗脑袋激飞上数丈高空。 “噗!”尸体脖颈中一股热血冲天喷出,在林熠面前“丝丝”轻响,被灼烈的罡风迅速蒸干。 周围的人都怔住了,无论是苦力还是护卫,不由自主放缓身形,瞧向林熠的眼神既敬且畏。 “好冷的血--”林熠的心头低低呻吟,不去看一双双投射来的目光,凌空御风直奔瞿稻等人受困的战团。 血冷,心更寒。 心中只有一个“杀”字在咆哮。 他宛如变了一个人,撞入战团里每一剑挥落,都会有人应声倒下。倒下就是死亡,一路血流滚滚,再无活口。 瞿稻回过神来高呼道:“林兄弟,你终于来了!” 林熠挥掌拍碎眼前最后一个护卫的内腑,道:“跟着我,杀出去!” 瞿稻被他的眼睛一扫,情不自禁打了寒战,暗暗诧异,却笑应道:“好咧!” 林熠看见瞿稻满是褶皱的熟悉笑脸,灵台微微一醒,思忖道:“我这是怎么了?” 茫然四顾,腥风血雨。抬起手,心宁仙剑清澈如水,未曾留下一点鲜血的痕印。 “林兄弟,林兄弟!”发现林熠站在一边出神,瞿稻不明所以地叫道。 林熠被他的呼喊拉回现实,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走!”犹如刮起一股狂风,摧枯拉朽所向披靡。周身苦力越聚越多,汇成不可阻挡的洪流。 “这人是谁?”明明相隔数十丈,郭千疑依旧能清楚感应到林熠身上散发出的浓烈杀气,沉声问道:“莫总管,你认得他么?” “从未见过。”莫千慎打量着林熠道:“但如果咱们再不出手挡住这家伙,手下的护卫会被他杀得一个不留。” “没错,咱们该出手了!”郭千疑道:“只是木太君为何还不现身?” 两人互视一眼,心意相通,齐齐振身而起。身后扈从闻风而动,扇形散开迎上林熠。 林熠扫视拦阻住自己去路的郭千疑、莫千慎等人,停住身形。 瞿稻叫道:“林兄弟,中间这两个老家伙,便是血奕天和血炎天的两大总管,郭千疑、莫千慎!” 林熠道:“瞿兄,这儿交给我打发,你们去支援丁兄、朱兄。” 瞿稻略一迟疑,高声喝道:“兄弟们,跟我走!”率着一拨人马向丁淮安等人靠拢。 林熠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冷冷道:“你们九个,一起上吧。” 韩耀谦冷笑道:“口气不小,让韩某先称称你斤两够不够!”与铁耀翼一左一右掠身欺近,两柄仙剑寒光烁烁挑向林熠。 “叮--”的金石激响,林熠静伫原地,体内太炎真气似一头奔腾的猛兽顺着仙剑破入韩耀谦的体内。 韩耀谦脸上立时惨白如金,闷哼喷血踉跄而退。那柄仙剑已然崩裂数道细纹,成为废铁。 铁耀翼一剑乘势刺到林熠肋下,却被对方轻描淡写的一式“顺手牵羊”,将剑锋用两指牢牢捏住。 “喀”的一声,仙剑在林熠的两指间断成两截。铁耀翼正在运劲往里狠刺,冷不防手上一空,身躯不由自主朝前送去。 他心叫不好,挥掌拍向林熠胸膛,摆出一副玉石俱焚的架式,以盼能够死中求活。 林熠食指一弹,半截断剑化作一束银光,插入铁耀翼的胸口。铁耀翼身躯一震,掌劲立时消失大半,软绵绵碰在林熠身上,被锺灵空罩悉数化解。 林熠心口的烦躁,随着不断挥剑杀戮而渐渐减弱,感觉灵台平静了不少。他凝目望向捂胸飘立的韩耀谦道:“你我有数日之缘,故此饶你一命,却再没有下一次!” 韩耀谦敲破脑瓜,也记不起自己何时见过面前的这位瘟神,胸口剧烈起伏,他想出手,无奈胆气尽丧,被林熠强绝的气势稳稳压制,连手指都在颤抖。 “好、好,好!”不知是惊怒,还是恐惧,郭千疑连吐三个“好”字。一声比一声低沉,一声比一声悠长。 听在别人耳朵里或许不觉得什么。但在林熠的面前,恍若是炸响了三声钧天之雷,迫得凄迷浓雾飞卷散尽。 林熠灵台内那虎踞龙盘的魔意,竟似被这三声断喝激怒,在郭千疑嗓音臻至满盈时,蓦地涌出一股气劲,直上喉咙。 “好!”这一声重逾万钧、森寒冰冷,从林熠的双唇间石破天惊地迸射而出,好像是在为郭千疑的惊叹加上最后的补充。 “喀喇喇!”每个人心头宛如奔雷滚过,郭千疑脸上血色尽失,身子狠狠震了一下。莫千慎急忙提气定神,一掌贴在他的背心,输入一道青木魔罡。 林熠吐尽这个“好”字,胸口又觉舒畅些许,沉沉一笑道:“七个!”身剑合一,腾起一束银色光簇,撞入前方七名青木宫高手组成的数组之中。 血战就此展开。 林熠施展奇遁身法,不给郭千疑等人半点合围猛攻的机会。他的身形快得就像一道光,本该是柔软之极的心宁仙剑大开大阖,纵横睥睨,每一剑都如岳沉海倾,将对手的身子劈得歪歪斜斜。 郭千疑、莫千慎勉力死战,不敢后退一步。他们如同卷入一滩湍流,无助地沉浮转动,周围弥漫起银色的剑华,从四面八方带着惊人的气势无孔不入压迫过来。 众人不由得心中生出错觉,彷佛遭受围攻的不是林熠,而是他们。 人数的优势,此刻居然成为几可忽略不计的因素。每个人都在追蹑林熠的背影,不顾一切舍命狂攻,却连他的一片衣袂也捞不到! 第四章 射日 青衣银发,挡住林熠这一剑的,是一位老得不能再老的婆婆。 她佝偻着瘦小的身子,垂着剑剧烈喘息着,更像是个气息奄奄的病人。 她深深的皱纹像斧凿刀削印刻在焦黄枯槁的脸庞,一对黯淡无光的眼睛紧紧眯起,弯似半轮残月。 郭千疑、莫千慎的脸上透出喜色,好像只要这位老婆婆一出现,天大的事情都可以轻而易举的搞定。两人双双退后躬身道:“老太君!” “老啦,真的不中用了。”木太君几乎把眼泪也喘出来了,感慨着叹道:“如今的天下,已是年轻人的天下。小伙子,你说是不是?” 林熠从她的身上感应不出丝毫的杀气与敌意,若非刚才轻描淡写接下自己的一剑,又有谁会相信这个老态龙钟、满面慈和的婆婆,竟是掌管血动岩的最高首脑,辈分尤在青木宫宫主花千迭之上的木太君? “阁下终于现身了,”林熠徐徐道:“看来事情可以在这里一并解决了。” “你我之间会有什么事?”木太君微微笑道:“人老了,有时候记性也不好。” “《云篆天策》。”林熠一字一顿道:“我知道,它在你手里。” 风骤紧,四周的杀伐声彷佛一下消逝,静得可以清晰地听见风动衣袖的响声。 木太君脸上的笑意隐没,久久后,方才问道:“不错,老身手里的确有一卷《云篆天策》。但是,我为什么要把它交给你?” 林熠的心底躁动更烈,努力压抑住冲动回答道:“因为我需要。” “需要它的人太多了,”木太君又笑了起来,瘪着嘴说道:“你凭什么资格认为自己有资格向我要它?” 满腔的杀意在沸腾喧嚣,偏偏面对着木太君,他怎也生不起出剑的**。 就像胸口压了一个不断剧烈鼓胀的气囊,被木太君用水一样的无形力量柔柔包裹着,寻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他的呼吸开始急促,心中响起青丘姥姥的声音道:“想杀就杀吧,还用找什么理由?你早已不是昆吾山的那个林熠,从踏入无涯山庄的那一刻起就不是了!” “啊--”他的心底爆发出一声呐喊,蕴藏着汹涌的愤恨与惆怅,宛如一头负伤的野兽,深陷在猎人掘下的陷阱中不能自拔。 “呼--”激荡的杀气终如决堤的洪水,不可抑制地狂涌而出。 莫千慎、郭千疑等人猛升起不寒而栗的感觉,这年轻人的气势神威,为何如此惊人? “其实我知道答案,你想不想听?”木太君平和的话音,如一枚小小的石子透入波涛翻滚的激流中,令林熠心神振荡,杀气一滞。 “叮!”他的胸口响起轻微的脆鸣,执念玉泛出祥和的微光,温暖了他冰凉的心头,彷佛注入一股甘冽清泉,让他突然清醒。 “我到底怎么了?”他眼中的杀机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迷茫,盯着木太君沉声道:“你说!” 木太君却轻轻摇了摇头,回答道:“我现在还不能说。答案,其实在你心底,有一天你可以自己找到它。” “故弄玄虚!”林熠寒声道:“我要杀了你!” “我就站在你面前,《云篆天策》也就在我身上。”木太君摇着她的白头道:“如果,你还可以举起剑,如果,你真能杀死我,就来吧!” “为什么不能?”林熠粗暴截断木太君的话语,抬剑道:“我现在就杀你!” 木太君没有回答,饱经沧桑的脸上一片恬然,甚至没有作出任何抵抗的准备,只带着一缕高深莫测的笑意望着林熠。 “铿!”林熠阔步向前。 尽管是云端雾空,但每个人耳朵里依稀都听见他脚步踏在空中发出、宛如金石般的闷响。 一步、两步、三步。 五丈、四丈、三丈。 两人的距离缓缓地缩小,一种凝固的压迫感窒住所有人的心口。 每个人的目光,聚焦在林熠和他的剑上,看他一步步渐渐逼近木太君。 掌心满是汗水。 林熠的手开始颤抖,仙剑发出激越的龙吟,他的步伐愈发沉重。 两人近在咫尺,近得林熠能够清楚看到木太君脸上每一条皱纹,还有她超脱生死、毫无闪避之意的笑容。 林熠艰难地用双手握住仙剑,他试图保持住剑锋的稳定,一寸寸将剑举过头顶,凝注着木太君沙哑低吼道:“你要就出手,要就躲开,你为什么不动?” “只要我动一动,你的剑就会毫不犹豫地落下。”木太君的眼睛眯得更紧,跌宕的杀气将她的银发吹拂飞舞,她微笑道:“小伙子,你杀人必须先找到一个理由,对不对?” 杀人的理由? 林熠呆了一呆,神志隐约到了崩溃的边缘,却有一只无形的手不肯放弃,苦苦地拽住他,不再让他纵身跃入无底的云渊。 “杀人需要什么理由?出剑、杀人、结束,如此而已,很快!”他深吸一口气,冷漠地回答道。 木太君仰起头,迎向心宁仙剑,说道:“我不相信。” 莫千慎屏住呼吸,嘴唇翕动了一下,终究没有出声拦阻。他隐隐感到,木太君这么做,似是隐藏着莫大的玄机。只是,太过冒险。 仙剑凝滞半空,定格在不到木太君头顶一尺处。 青丘姥姥听了很久,想了更久。她清晰感受到林熠内心中痛苦的挣扎,终于,她低声吟道:“东海月明,何日归还?” 林熠的身躯一震,手不由自主地一沉,险些将剑锋斩落到木太君的头顶,却在最后一刻牢牢凝住。 一串轰然巨响击破了场内的沉寂,千仞神木蓦地迸射出万千道金色华光,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无数片殷红色光斑被吞噬破灭,那是封印千仞神木的结界残片。 木太君面色陡然大变,扬声喝道:“快退--”她的声音迅速被这一串串巨响淹没,人们的耳朵里再听不见其它任何的声音。 众人站立的地方,正是结界的周边。几乎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身子已被漫天席卷的狂风金澜狠狠抛飞而出。 有几个人连惨叫也不及发出,整个身躯已经砰然爆裂,碎成血烟。 林熠的身躯也让罡风带出数十丈远,宛如断线的风筝无所凭依,脑海里电光石火地闪过一个念头:“千仞神木爆发了!” 天地一团浑浊,无论远近敌我,近乎是同时被卷入了这场地下浩劫。修为略强的人尚能自保,但无一不是遍体鳞伤,眼前一团团血雾绽开,肢体横飞。 林熠挺身站定,看到千仞神木的树基下喷射出浓烈的金色雾光,一束束魑魅浆和着血光狂风此起彼伏,宛如末日浩劫莅临。 冥海煮沸了,云雾不断上涨,蚕食挤压着人们闪躲的空间。满天都是流光异彩,风雷涌动,戾气横行,死亡从未如此贴近过。 “这下不需要亲自动手,血动岩也如你所愿,彻底毁灭了。”青丘姥姥不知是否真的在恭喜林熠,可是,听在耳是却非常不舒服。 林熠生出一股恼怒,联想到青丘姥姥适才吟出“东海月明,何日归还”的偈语,显然已窥视到他与容若蝶之间的秘密,甚至获悉更多。 他从未如此强烈地想杀了一个人,嘿然道:“你的话太多了!” 青丘姥姥立即觉察到林熠的杀意,阴沉道:“你想杀我?” “她是九间堂情报机构的首脑,她知晓自己太多的秘密,她的灵魄之体一旦吸食炼化,将终身受益无穷--”一瞬间,林熠脑海里掠过无数的念头。 灵台内潜伏的那股神秘魔意,突然化作冰冷的铁窗囚牢,竟让青丘姥姥挣脱不去。第一次,她对这年轻人产生恐惧之意。 “这小子,该死的家伙!”青丘姥姥喃喃冷声自语。自己的生死,居然在他的一念之间。 方才鼓励林熠想杀就杀,居然是在作茧自缚?她冷静下来,探寻到林熠心灵深处那一抹柔情,放弃了抵抗微笑道:“你杀了我,从此坠入万劫不复的杀劫之渊,这一世便再也无缘东海!” 林熠遽然冒出一身冷汗,“我怎么会想到要杀她?为何我的杀念竟如此不可控制?”林熠长呼一口气,松弛紧绷的肌肉,涩声道:“对不起。” “你对不起的人太多了。”青丘姥姥冷冷道:“不要奇怪,经历极冥魔罡的修炼,你吸纳了太多的魔气,灵台魔意也濒临失控。再受到血奕天杀戮的刺激,爆发只是迟早的事情。能够克制到现在这样的地步,已很不错。” 林熠若有所觉,转身抬眼看到木太君正静静飘立在不远处。 “小伙子,血动岩马上就要不复存在,你该走了。”她道。 “我在等你。”林熠道。 “我知道。”木太君笑了笑,掩饰不住眉宇的隐忧,说道:“你在等老身手中的那卷《云篆天策》。现在,我就把它送给你。” 林熠被她突如其来的反常举动弄愣了,半晌才问道:“送给我?” 木太君道:“你不是需要它么?恰巧,我也十分赞同这一点。所以,它是你的了。” 疑窦重重地接过那卷翠色的《云篆天策》,林熠道:“你说血动岩将不复存在,又是什么意思?” 木太君怅然一笑道:“血炎晶补给不及,导致结界能量消退,千仞神木破茧而出。要毁灭的,又何止是区区一个血动岩? 而今说什么也没用了,你还是快走吧。” 寥寥数语,林熠如同让人从头到脚泼了一身冷水,问道:“难道无法挽回?” 木太君叹道:“刚才老身耗尽真元护持住结界不灭,现在已回天乏力。” 林熠抬起头,遥望那株焕射煌煌金光的千仞神木,沙哑的嗓音道:“真是这样么?” 木太君点头道:“别耽搁,等到血奕天的传输法阵被摧毁,想走也难。” 林熠不答,突然舒展身形迎着茫茫光澜彷佛飞向浪峰的鸥鸟,疾射而去。 木太君大吃一惊,纵身追上,喝问道:“快停下,你要干什么?” 林熠置若罔闻,心宁仙剑展开浓烈的雾光,将一串串魑魅浆激飞,沉声回答道:“别管我!” 木太君一怔,林熠的身影已然去远。她喃喃低语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林熠凝住身形,千仞神木庞大的树干只在前方十丈处,烈烈烁金,神威四射。 金雾里,不断有人肉躯爆裂,或是心神被夺,凄厉的惨呼声混和着轰然的交响,像是末日的画卷在视野里铺展。 狂动的风扑面吹来,林熠逆风傲立,目光专注紧盯着千仞神木上泛起的四个血红篆字:“天地无极!” “姥姥,请再帮我一次。”林熠心头沉静地说道:“也许也是最后一次。” 青丘姥姥没有回应,他催动太炎真气,丹田一股雄浑热力流转,扬手亮出耀眼的闪电,破日大光明弓赫然现身,倨傲而寂寞地长鸣。 精气神三流合一,飞速注入弓身,脑海中“射日诀”的要义一掠而过,会悟在心。 青魄灵韵油然而生,如同伴飞在雄鹰身侧的一羽鸿雁,齐齐催动起破日大光明弓沉睡已久的魔性。 弓身两端盘踞的魔兽活了过来,眼眸里闪烁暗红色的光簇,竟一同发出穿越金石的激昂怒吼。 潜伏的魔性醒转,奔腾,呼应,一阵阵与林熠的身心激撞融合,像是两座狭路相逢的浪峰,砰然迎头撞到了一起。 悠远的鸣响里,一道亮红色的光丝乍现,涌动在黝黑的弓弦之上。 林熠的头顶光雾缭绕,彷佛元神即将破窍而出。蒙蒙金光从他体内冉冉释放,太炎真气臻至顶峰,他的右手缓缓扣上弓弦。 手,稳如盘石;灵台,清如明镜。所有积郁的杀机与暴戾,终于寻找到最佳的宣泄口,毫无保留地注入破日大光明弓内。 而这把旷世魔弓,俨然化作一片大海,任百流争雄,万川汇入。 弓弦越来越亮,红色的波光一道道从两端魔兽的体内发出,凝铸在林熠的掌心手指,形成一颗小小的光丸,瞬息间膨胀壮大。 林熠的脸上不见了躁动与森冷,灵台中那股神秘的魔意,也随之与破日大光明弓水乳交融,生生不息的循环往复,把他的心神推上澄静无我的最高峰。 一股股殷红云柱从他脚底生成,激荡盘旋在身体的四周,组成一堵牢不可破的壁垒,遮挡住狂风金雾,也遮挡住回望的路。 “轰--”灵台骤然迸发,脑海中变得一团空白,所有的真元在一霎间被尽数抽空,破日大光明弓奏响最绚丽的华彩。 手指间的光丸急速伸展,幻化成一束火红夺目的光箭,稳稳架在弓身与弓弦之间。 “大道无情,我命在我不在天!”弓身上的真言一再闪现,飞扬霸气与豪情。 多年之前,也曾有另一个人这样握住它,面对天下豪雄,以一支孤箭,汹涌豪情,睥睨半世! 林熠在笑,似轻蔑天地的无情,似讥诮苍生的卑微,修长的身躯屹立在千仞神木之前,竟是那样不成比例的渺小脆弱。 拉开弓弦,光箭随之不断地伸长,直至六尺三分。锐利闪耀的箭头遥遥锁定在那个殷红的“无”字中央,迫不及待地咆哮跃动着。 木太君呆呆伫立在远处,目光里流露着复杂的神采,喃喃低语道:“破日大光明弓,我没有看错,真的没有看错--” 更多的人则是在用一种惊骇的神情关注着林熠,这些在浩劫中垂死挣扎的求生者,已将一切的希望寄托在那束细长的光箭上。 千仞神木似乎感应到毁灭者强大的威胁,一蓬蓬跌宕起伏的金澜漫天席地呼啸而来,将他的身影一次次吞没。 “咄!”伴随着林熠石破天惊地铿锵长啸,射日魔箭离弦而出。 众人眼前一片血光。 震耳欲聋的轰鸣里,众人心旌摇动,被一浪浪肆虐狂舞的罡风抛飞翻腾。每个人都思维都短暂的凝滞,彷佛时间到此骤然出现了一段难忘的空白,只知道天地在战栗,虚空在怒号。 千仞神木黝黑粗壮的树干剧烈颤动,“喀喇喇”裂开一道又一道纹缝,从里面溢出金黄色的绚光。 紧接着由那个殷红的“无”字起始,“砰砰砰砰”爆发出源源不断的轰鸣,刺进人们的耳膜,重重敲击在心头。 金色光澜里,巨大的神木向着两端寸寸崩裂,迸射出一团亮至极点的光雨。于是人们的眼睛也产生了瞬间的失明,再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 无助如暴风雨里零落的树叶,载沉载浮,随波逐流。 惊涛拍岸,千雪如炽,而青丘姥姥的灵魄,也从他的体内震飞而起,飘舞跌宕。 青丘姥姥的心头,充满一种羡慕与震撼,一缕念头电闪而过:“这小子,他才二十岁!” 林熠什么都没看到。他的眼前一黑,身躯宛如一具空壳,栽下沸腾的冥海。那把紧握的破日大光明弓光焰退尽,徐徐收缩,深藏在他的掌心里。 恍恍惚惚里,耳畔有风声呼啸。想睁开眼睛,才发觉眼皮沉重如铅,心里空荡荡,只想着要睡过去?? 床前一灯如豆。 林熠睁开眼睛,浑身骨节犹如散了架般的酸软疼痛,五脏六腑涌起一阵阵火辣辣的痛楚,丹田空空如也,说不出的难受。 他感到自己的手里似乎捏着一把凉冰冰的物事,略一凝神回忆起昏迷前的景象,才知道那是破日大光明弓。可惜,他竟没有余力再将它收入袖口。 但这又是在什么地方?林熠探手摸了摸身下柔软的被褥,应该是一张软榻才对。 他想撑起身子打量四周,却无意牵动胸口积郁的气血翻涌,忍不住低低呻吟,咳出一缕淤黑的血丝,洒溅到锦被上。 一张苍老沉静的脸庞,出现在林熠的视线中。 木太君手执油灯照亮林熠的面容,淡淡道:“很好,你醒了。血奕天已化作一片废墟,不能再住了。你便在此处静心养伤,有我在,没人敢动你。” 林熠注视木太君,她的神色里察觉不到一丝恶意,缓缓问道:“为什么救我?” “你不明白么?”木太君回答道:“射毁了千仞神木,等于救了所有的人。如今你已是青木宫的恩主,也是老身府中的座上客。” 林熠道:“你的话里究竟有几分是真实的?我毁了血奕天,毁了千仞神木,却反而成了贵宫的座上客,这似乎有些奇怪?” “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你并不了解千仞神木的真正秘密。”木太君道:“它本是用来封镇冥海涌眼的上古神木,可惜经年累月吸食极冥魔罡,令其承受力早已达到了饱和。所以,我们才不得不用血炎晶筑起结界,将千仞神木封印在狭小的空间里。 “但这么做,其实相当于饮鸩止渴,血炎晶的消耗越来越大,即将面临枯竭的窘境。届时会发生的景象,你在六日前也已经亲眼看到。” 原来自己昏睡了这么久。林熠悄然察探体内的状况,发现灵台清平,那缕神秘魔意不知所踪。而青丘姥姥竟也不在空桑珠中,不知是在何时离去。 “现在千仞神木毁了,冥海涌眼又将如何?”林熠问道。 木太君道:“千仞神木毁去的只是一部分,它深藏在冥海中的根基犹存。一段时期内,仍然能够镇住冥海,不令其喷发肆虐。” 林熠问道:“你说的这段期限又是多久?” “我不知道,”木太君平静道:“也许三年五载,也许十年八年,一切要看天意。” 林熠摇了摇头,道:“我那一箭到底是救了你们,还是闯下了更大的祸事?” 木太君悠然道:“福祸无常,谁能说得清楚?不过,假如那一天果真降临,毁灭的将远远不止一座青木宫。茫茫乾坤,尽为鱼肉,可笑多少人还在为名为利你争我夺,懵然不醒?” 林熠一怔,问道:“此话怎讲?” 木太君怅然一笑,徐徐道:“冥海涌眼中含有一股诡异莫测的力量,能够不断吸食收缩周围的空间,试想一下世界逐渐变成小小涌眼的景象??多么有趣。” 第五章 大祸 林熠一点也不觉得木太君描述的景象有什么地方有趣。 冥海魔物、涌眼吸噬,这两种可怕的情景他都曾亲身经历过,心里禁不住发出一阵阵的寒意,手足冰冷,喃喃道:“我闯大祸了。” 木太君摇头道:“不必内疚。事实上,你只不过是在两种浩劫的形式上,选中了其中的一条。千仞神木不毁,它的力量也足以吞食天地,而且速度上或许更快。” 她忽然感慨一笑,悠悠道:“说来老身也要谢谢你。你别误会,这不是嘲讽。这么多年,为了封印千仞神木,我和数百部属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驱动成千上百的苦力开采血炎晶,却还要背负骂名。 “如今,这一切终于随着千仞神木的毁灭而得到解脱,我也终于可以卸下身上的担子。” 林熠心情愈发沉重,涩声道:“对不起,我真没想到会是这样。” “我又没怪你。”木太君微笑道:“曾经有人告诉过我,千仞神木一旦毁损,能够拯救这个世界的,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 可惜,那个人由于种种原因,放弃了努力。现在,小伙子,去收齐六卷《云篆天策》吧。这是我仅能告诉你的。” 林熠心弦剧颤,缓缓问道:“《云篆天策》?” 木太君道:“你暂时先别想这个,而是要把伤势养好。” 林熠感到强烈的口干舌燥,沉默片刻问道:“我能喝点酒么?” 木太君愣了愣,道:“当然可以,但不能喝得太多,否则于伤势不利。” 林熠苦笑道:“放心,我也曾答应过一位朋友,每天绝不喝过一斤。” 木太君扬声向屋外的侍从吩咐了一声,不久便有一名使女端上了一壶酒。 木太君道:“这是敝宫用“凤仪花”果实酿制的花露酒,味道淡雅,应当不会刺激你的伤势。等你复原了,想怎么喝都不打紧。如今,还需节制一些。” 林熠吃力地握起酒壶,颤颤巍巍往嘴里灌了一口,精神稍振,问道:“我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木太君道:“你的经脉受到剧烈振荡冲击,五脏六腑都险些移位,调养起来绝非三五日之功。更重要的是,你的真元几乎耗尽,需要一段时间修养恢复,否则,恐怕连御风飞行都办不到。” 林熠颓然叹道:“我真是苦命,怎么每回都闹得头破血流,险死还生?” 木太君淡淡道:“比起葬身血奕天的人,你我都已是很幸运了。” 念及血奕天的惨状,林熠更加黯然,问道:“血奕天的伤亡情况是多少?” “还好,”木太君道:“加上镇压越狱时伤亡的人,全部伤亡大约在四百上下。” 四百多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突然消逝了,林熠闷灌了一口酒,道:“那些苦力你们打算如何处置?” “血动岩已经不再需要这些人了,”木太君回答道:“我已下令全部释放。不过还有包括丁淮安在内的一百多人不愿离开,滞留在血盏天,说要见你一面。” 林熠咧嘴苦笑道:“真没料想到,这次的青木宫之行居然会是这么一个结果。” 木太君道:“你休息一会儿。等伤势稳定后,我会安排丁淮安他们来探望你。”说罢起身走出屋子,留下林熠一个人怔怔出神。 他细细回想这些日子发生的种种事情,一幕幕情景在眼前回放。一想到当时杀意大炽,甚至魔意灭顶除去青丘姥姥,心里陡然不寒而栗。 天可怜见,最后一线灵性不泯,否则错恨难返,再回首时又岂止是百年身? 取出一枚九生九死丹,他和酒吞服了,渐渐身上多了一份暖意。丹田里也开始有了轻微的动静,一丝丝微弱的真气缓缓生成,注入经脉流转。 “你早已不是昆吾山的那个林熠,从踏入无涯山庄的那一刻起就不是了!”青丘姥姥的话语蓦然在他的耳畔响起。 林熠的心渐渐收紧,喃喃道:“这些日子,我都干了些什么?我还是以前的那个林熠么?我还能找回自己么?” 恍惚里,东海突然变得那样的遥不可及,归去的道路隐没在茫茫的雾色中。昏黄的灯光下,他竟是如此的寂寥孤独。 “这时,要是有青丘姥姥在身边来上几句讥笑也好啊。”他惆怅的一叹,仰起头把剩余的酒全部灌入嘴里。 咽喉一呛,林熠剧烈地咳嗽起来,胸口起伏着,就像他此刻激荡的心绪。 “哈,让本小姐瞧瞧,那位箭射千仞神木的家伙究竟长什么模样?”门外响起一声银铃般的笑语,花纤盈大咧咧推开虚掩的石门,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林熠会心而笑,心中悒郁的阴霾被她灿烂的笑容驱散许多,却故意皱眉道:“哪里来的不懂事小妞,门也不敲就冲了进来?” 花纤盈站在床前,双手背在身后噘起红润的樱唇道:“你就是林熠?我看也稀松平常,怎么老太君把你吹得像神仙似的,不过是个有气无力的痨病鬼罢了。” 这就是小公主与人初次见面的客套话啊。林熠心中微笑,低哼道:“你是谁,谁让你进来的?” “花纤盈,”她娇俏一哼道:“青木宫就是本小姐的家,有什么地方是我不能来的。” 林熠忍住脸上的笑,惊讶道:“哦,原来是青木宫的小公主,那就难怪了。” “难怪什么?”花纤盈困惑问道,趁着灯火,林熠苍白而英俊的面庞,朦朦胧胧地映入她的眼帘。 她忽然觉得,其实这个痨病鬼长得倒也不算太难看。当然,比起楚凌宇的气宇轩昂,似乎还稍差一点。 “没什么,还是不说的好。”林熠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摇摇头回答说。 “哼,你想说什么?”花纤盈道:“本小姐刁蛮任性,到处横冲直撞,没有教养?那我劝你还是别说了,这些话我早听腻了。” 林熠笑笑,没有说话。 花纤盈眼光一扫,看见枕边横倒的酒壶,说道:“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要喝酒,不要命的家伙。” 林熠道:“这酒里有木太君特意泡制的十几味活血补气,舒筋润肺的珍稀草药,我若不喝才是傻瓜。”他发现花纤盈一声不吭,正盯着自己的脸张望,不禁笑道:“你在看什么,我的脸上长花了么?” “奇怪,”花纤盈道:“我突然一下怎么觉得你很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林熠哈哈笑道:“或许是咱们上辈子有缘,不然你我初次见面,怎会觉得我眼熟呢?”这话一出口,他心里生出一阵懊悔,暗道:“我跟她胡说这些作什么?” 果然花纤盈脸上微微红了红,露出羞怒神情。 林熠恨不得撕了自己的这张嘴,苦笑道:“开个玩笑,你也不必当真吧。就当我刚才什么也没说好了。” “林大哥,和你商量件事情好不好?”花纤盈拨弄着小手指,说道:“你的那把破日大光明弓,能不能借给本小??妹瞧瞧?” 林熠莞尔道:“本小妹?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么古怪拗口的称呼。不知这位本小妹又是何方神圣?” 花纤盈羞恼跺脚:“不给看就不给看,很希罕么?偏来抓人家的口误。” 林熠轻笑道:“借你看看当然没问题,不过有一个问题请小公主先回答在下。” 花纤盈一怔,问道:“什么问题?你可别提些刁钻古怪的事儿来故意为难本小姐。” 林熠摇头道:“这个问题一点也不刁钻。我想知道,你心中有没有喜欢的人?” 花纤盈的脸唰一下红了,娇哼道:“你这算什么狗屁问题?” “因为在下听说,令祖父有意将小公主下嫁金牛宫的邓宣。”林熠道:“可你宁可离家出走也不愿从命,有这件事么?” 花纤盈的面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翻着眼睛道:“你们别老是跟我提他好不好?” 林熠诧异道:“小公主很讨厌他?” 花纤盈回答道:“他本来是天底下最让人讨厌的混蛋,不过现在这天字第一号混蛋的名头,本小姐很想再转送给你。” 那日,花纤盈邀集一群太子党,满心想让邓宣出个大丑、灰头土脸而羞于面对自己;邓宣却连胜三场大出风头,反倒是她被花千迭狠狠训斥了一顿。 更让她受不了的是,几个小姐妹居然被邓宣的器宇折服,不单背叛了攻守同盟,反而对这臭小子大加赞赏。说起他时两眼放光,似恨不能代替自己嫁给这家伙。 姐妹如此,花百丰等人更是如此。那些青木宫的小少爷们闲暇无事时,便整天泡在邓宣的精舍里高谈阔论,切磋技艺,自己想拦都拦不了。 最可恨的,花百丰竟还一本正经地对她说:“小妹,我觉得邓宣很不错。年少有为,一表人才,又是金牛宫的宫主。你嫁给他,不是很好么?” 天啊,这叫什么话呀,还让不让人活了?是可忍,孰不可忍。花纤盈一连数日吃饭睡觉包括做梦,无时无刻不是在想如何才能灭灭那臭小子的威风,让他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这事谈何容易。连众死党都给那小子俘虏了过去,自己势单人孤,简直有心无力。 她这日正在苦思冥想算计邓宣的法子,没料到这位春风得意的金牛宫新任宫主,居然主动找上门来。 花纤盈一得到下人禀报,立刻冲出门去,只见邓宣独自一人在门前的空地上踱步,一副神气活现的模样。她亮嗓子咳了声,待邓宣望来,才绷着脸道:“你来干么?” 邓宣道:“当然是有话要找你说,最好找一个僻静些的地方。” 花纤盈哼道:“偷偷摸摸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就在这儿说!” 邓宣不知为何,今日的涵养极好,笑了笑传音入秘道:“你想不想知道前天花宫主和我究竟都聊了些什么?” 花纤盈沉思片刻快步走下石阶道:“跟我来。要是敢欺骗本小姐,待会儿有你好看的。”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花府,走了约莫一炷香工夫,到了座祠堂前。 花纤盈在一株老槐树下停住脚步,道:“这是青木宫供奉历代先祖的祠堂,平日不会有人来。只有一个又聋又哑的老仆打扫照料。你有什么话赶紧说,本小姐很忙的,没空陪你瞎扯。若是想向我求婚,那就免开尊口。” 邓宣道:“花小姐,你要搞明白一件事。不是本公子想娶你,而是令祖父花千迭要以此为条件,才能答应两宫议和结盟。” “我爷爷是个老糊涂!”花纤盈一听就炸了,嗔怒道:“他当我是典当行里押来押去的破衣服么?不成,我这就找他去!” 说罢转身便走。 “花小姐,等一等!”邓宣从后追上,一把拽住她的胳膊,说道:“我可不是来挑拨你和花宫主吵架闹事的。” 花纤盈挣脱不开,不禁又羞又气,小脸通红地叫道:“放开我,你敢非礼本小姐?我可要叫人啦!” 邓宣隔着衣服接触到花纤盈柔若无骨的藕臂,不由心神微荡。急忙松手收敛杂念,劝说道:“你这么做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如果闹一下令祖父就能收回成命,还用等到今天么?” 花纤盈稍稍冷静了一些,怒声道:“好,那本小姐最多再出去多玩些时间!” “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之道。”邓宣道:“何况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你想再逃出青木宫,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花纤盈忿忿道:“臭小子,别以为有了我爷爷的尚方宝剑,本小姐就嫁定你了!” “我知道,你看不上本公子。”邓宣道:“其实彼此彼此,本公子也不想娶头母老虎回家。咱们在这一点上,也算是志同道合。” “有谁和你志同道合来着?”尽管花纤盈打定主意绝不给这个臭小子当老婆,然而听邓宣这么说,少女的自尊心依然承受不了,暗生恼怒。她脑筋一转,忽然叫道:“好啊,你刚才还骂本小姐是母老虎,你这臭猴子!” 邓宣道:“我是臭是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喜欢的人是楚凌宇,而我也并不愿意娶你。咱们当务之急,是如何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 花纤盈一怔,道:“谁说本小姐喜欢楚凌宇,胡说八道什么?” “邓某有没有胡说八道,花小姐心里最清楚。”邓宣说道:“只要不是瞎子,任何人都能瞧出端倪来。想来花宫主也正为这事头疼吧。” 花纤盈沉默许久,双手轻轻弄动衣角,目光落到远处正在清扫落叶的老仆身上,问道:“你既然也不愿娶本小姐,那为什么不直接拒绝我爷爷?” “问题明摆着,”邓宣回答道:“假如我那么做了,青木宫、金牛宫之间势必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我此行议和的目的,立时成为泡影。” “好啊,”花纤盈藐视着邓宣说道:“你堂堂一个大男人,明明不想娶,却不敢直接说不。反想拿我来做挡箭牌,真是年少有为,老谋深算。” 邓宣脸上闪过一缕怒色,耐着性子道:“我晓得你看本公子不顺眼,但也不必用如此刻毒的话来嘲笑挖苦。” “难道不是,我有说错什么?”花纤盈冷笑道:“我本只是有点讨厌你而已。可如今看来,你实在是个没有担当、胆小如鼠、卑鄙无耻的自私鬼。” 她原以为邓宣会暴怒发作,打架是难免的了,谁知等了半晌,不见他有动静,不免惊异地向他望去。 邓宣一动不动伫立在身后。正午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在地上映射出一个个闪耀的光斑。他的脸色苍白,紧紧咬牙木然注视祠堂。 眼睛里,有一抹痛苦,有一抹愤怒。风吹动,衣袖瑟瑟抖动,脚尖在泥地上碾出一个深深的凹坑。 “我卑鄙、我没担当,你说的都没错。”邓宣语气平静道:“从前,我也像你一样无忧无虑,不知什么是恨,什么是愁。突然间全都变了,我爷爷、我爹娘还有许许多多的亲友长辈,一个接一个从我面前倒下,我莫名其妙的成了金牛宫宫主。” 他悒郁地笑了笑,眼圈已红了,说道:“很多人都羡慕我,包括我自己也曾意气风发。可如今才明白,这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大变之后,金牛宫元气损伤过半,与贵宫结下血海之仇。只要我稍稍走错一步,两宫之间就会血流成河。 “烈火宫、天石宫、穹海宫无不在虎视眈眈,正道的那群伪君子也在观望,随时要乘火打劫。金牛宫上下千多人的命运,压在我的肩上。你如果是我,又会怎样?” 花纤盈凝视邓宣少年青春的面庞,心里涌起一股歉疚。他也只有十六岁,却已经担负起重重的枷锁,承受着如履薄冰的险境与压力。 胸中的怒气不知不觉化解,取而代之的是同情与感慨,轻轻道:“对不起。” 邓宣摇摇头,道:“没什么,怪我自己,本不该再来找你。” 他将积郁的愤懑一吐而尽,心头轻松舒畅了许多。只是微微有些诧异,这些话自己憋在心里那么多日,为什么会一古脑地吐露给这个一直与自己对立、牙尖嘴利的丫头? 或许,刚才真是被她的冷嘲热讽给激怒了吧? 又或许,自己真的不愿意被人误解、讨厌。 “有没有什么事,”花纤盈犹豫了一下,问道:“是我--可以帮你的?” “不用了,”邓宣长长吐了口气,回答道:“我会再找花宫主谈一次。你说得有道理,邓某身为七尺男儿,不该把事情推到你的头上。” “我那只是气话,你别在意。”花纤盈不安地咬了咬樱唇,低声安慰道:“你还不知道吧,其实你还是很不错的,很多小姐妹都在私下里夸你呢。” 邓宣萧索地一笑,道:“在下告辞了。今天你我的谈话,希望不要告诉别人。” “我明白,”花纤盈郑重其事点头道:“这是你和我两人之间的秘密。” “多谢了,”邓宣转过身,再看了扫地老仆一眼,朝来时的路走去。 “邓宣!”花纤盈蓦地在他身后叫道。 邓宣回头,问道:“你还有什么事么?” 花纤盈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轻声问道:“你真的不需要我帮你做些什么吗?” 邓宣微笑道:“只要小公主以后不再骂我是臭猴子,我便心满意足了。” 他迈着轻松的步伐离去,很快就找到了花千迭。 还是上次谈话的那一间书斋,花千迭坐在同样的一张椅子里,先是默默打量邓宣片刻,然后悠然问道:“听说,你刚才去找过盈儿?” “是,”对于花千迭能够如此迅速准确地得到消息,邓宣毫无惊诧,回答道:“我还被她狠狠地教训了一回。” “这丫头,”花千迭无奈笑笑,说道:“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是自己讨骂去的,”邓宣诚恳道:“但她的话,却也让我明白了一件事。” “是什么样的事,老夫是否有幸可以听听?”花千迭问道。 邓宣回答道:“有一句老话叫做“强拗的瓜不甜”。我们都过于考虑权衡自己的得失利益,却没有注意到她的感受。而我,也不应该违心的拿一个少女的终身幸福,去作为交易的筹码。这么做,连我都会鄙视自己。” “她的感受?”花千迭含笑问道:“你指的应该是楚凌宇吧?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况且盈儿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偶尔心动也算不得什么。三两个月后,老夫敢打赌,这丫头定然会将楚凌宇的影子抛到了脑后。” “这不关楚凌宇的事,”邓宣道:“首先我就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所以,花宫主,很抱歉得令你失望了。花纤盈是好女孩儿,可惜我和她没有缘分。” 花千迭神色不动,轻轻道:“缘分,什么是缘分?相识是缘,相知是缘,相守更是缘。甚至能够成为一生的对手,亦是莫大的缘。我想知道,如果有朝一日盈儿不再反对这门亲事,也全然忘却了楚凌宇,你还会拒绝么?” 邓宣沉思着,摇头道:“我不知道。但宫主说的,也仅只是一种假设而已。” 花千迭似作出了一个决定,拊掌道:“好,你我不妨再以三年为期。如果三年之内,盈儿不再反对这门亲事,而你于心底也可接受她成为妻子,那么我们再来履行这个约定。倘若事过三秋依然故我,那只当老夫从未提过此事。” 邓宣惊愕地望向花千迭,没有料到他会突然变得这般慷慨大度,通情达理。 花千迭笑道:“你不必看我,更不必怀疑老夫的诚意。实话告诉你,要是你十分爽快地答应了这门婚事,三五年内老夫必定要设法将金阳堡斩草除根,绝除后患。 “但我现在了解到,你真的和你父亲不同,更像你外公多些。我欣赏你的真诚,更看好你的未来,也有把握让盈儿慢慢喜欢上你。” 邓宣缓缓问道:“可是你又怎能保证,我会喜欢上花纤盈,届时不再拒绝你?” 花千迭好整以暇道:“你我都不愿双方闹得鱼死网破,玉石俱焚,那我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再过几天,就是盈儿十六岁的生日。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多留几日。这个小邀请,邓宫主不会拒绝吧?” 第六章 结义 花纤盈走后,屋里又变得静寂。灯火昏黄,林熠修长的身影,在地毯上拖曳成更长的一道黑影。 酒空了,心倦了,不知此刻的血盏天外,已到了什么时辰。 忽然,在他的床前多了道黑色的影子,一阵风吹过,油灯闪了闪,爆出劈啪的火星。 林熠倚靠在枕上,微合的眼睛徐徐睁开,看着那道黑色的身影什么也没说。 原来,来的不是她,他的心里微微感到一丝失落。 她,又是去了哪里? 黑影静默良久,才缓缓开口说道:“你的伤势比我预想的情况要好很多。” “在你的预想中,我如今恐怕只比死人多口气吧?”林熠笑笑,说道:“没想到你会亲自来探望我,真是让人有点受宠若惊。” “我给你带来了一坛药酒,”虚浮的影子轻轻颤动了一下,凭空冒出一个酒坛稳稳落在桌上。黑影接着说道:“老南听说了你的事,很想见你。等伤势好转了,就回无涯山庄一趟。到时候,我再为你设宴庆贺。” 林熠紧盯着桌上的酒,说道:“这是用酒中仙泡制的吧?真想立刻尝一口。可惜我答应过青丘姥姥,一天的酒量不能超过一斤。还是省着点喝吧。” 龙头的影子很飘忽,问道:“她为什么要给你下这个规矩?” 林熠审视龙头的影子,眨眨眼笑道:“是我作为请她帮忙的交换条件主动提出来的,有什么不妥么?” 龙头摇摇头,并未回答,说道:“记着将这坛酒喝了,你至少可以提前十天复原。” 林熠笑道:“多谢关照。对于美酒,我本就是来者不拒的。你千里迢迢赶来看我,不会只为亲手送上一坛药酒表示慰问之情吧?” 龙头道:“木太君方才和你谈了很久,她是否告诉了你千仞神木的秘密?” 林熠脸上的表情更加轻松,回答道:“她只说了些血动岩目前的情况,叮嘱我好好休养。至于千仞神木的事情,当然也谈到了。” “短短月余,你便取得了两卷《云篆天策》,效果之佳出乎老夫的意料之外。”龙头道:“看来我没找错人,我们的合作必定前景光明。” 林熠道:“其实你早已铺好了路,我不过是按部就班完成而已。” 龙头道:“并不像你说的那么轻松。听说,那个黎仙子就险些认出你,被老峦先一步处置了。这件事,你怎么看?” 林熠淡淡道:“这是我和老峦之间私下的一笔帐。你放心,我不会因私废公。” 龙头没动,彷佛是在探测林熠的内心,良久沉声说道:“你现在的修为尚远不及当年的魔圣聂天。破日大光明弓未伤人,先伤己,日后最好不要再动用。等无涯山庄事了,我会再拨给你一队兽营武士。有了他们,我看天下再有几人能够轻易伤得了你?” 林熠隐隐感到,回无涯山庄并非表面那样简单。他问道:“兽营武士是什么?” 龙头道:“到时你就明白了。你先把伤养好,我会派人通知你何时回无涯山庄。” 话说到这里,林熠知道龙头打算离开了。他顿了一顿,问道:“什么时候你可以告诉我,究竟是谁杀害了先师,嫁祸于我?” 龙头的影子里,锐利的目光一闪,像道雷电刺入林熠的眼眸,令他灵台陡地一震。 龙头冷冷问道:“是谁告诉你,我知道杀害令师的真凶?” 林熠心头一沉,醒悟到自己无意间犯了一个绝大的错误。他飞快转动念头,徐徐回答道:“记得你说过,会帮助我查出真凶。如果你的手里没有一点线索,不是在骗我,就是在敷衍我。” 龙头的“面色”渐渐柔和,回答道:“记得我告诉过你,我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不会食言。所以,你无需担心,等到时机成熟自然会让你如愿以偿。” 林熠微微点头,道:“好,那我就拭目以待;但愿你不是在骗我。” 影子消失了,林熠长长呼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背后的衣衫已被冷汗湿透。盏茶不到的时间,他消耗的心力简直抵得上再拉动一次破日大光明弓。 但也并非全无收获,至少已印证了三件事。 林熠费力地探身,从桌上搬起酒坛,不料手上无力,酒坛一松向地上坠去。 从侧旁蓦然亮起一道光,有人轻轻伸手托住坛底,冷冷道:“酒有那么好喝么?” 光影一闪,青丘姥姥飘然站到床前。林熠心中一喜,笑嘻嘻道:“我一个人闲着无聊,不喝酒又能干什么?” 青丘姥姥将酒坛摆回桌上,林熠问道:“你去了哪里?我还以为你不愿回来了呢。” 青丘姥姥漠然道:“空桑珠在你的手上,还担心我会跑了么?” 林熠伸了个懒腰,说道:“奇怪,你的声音明明冷冷冰冰特别难听,可我现在听起来,怎么觉得特别的舒服?” 青丘姥姥毫不领情道:“看来,你的确是闲得发慌,一个劲没话找话说。” 林熠不以为忤,笑呵呵道:“你刚才有没有遇见龙头?我无意提起一天只能喝一斤酒的事,他似乎听了有点不高兴。” 青丘姥姥寒芒一闪,沉声问道:“你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林熠咕哝道:“今天怎么了,人人都拿我当犯人审问?放心吧,我又不是傻瓜。我只告诉他,这约定是由我主动提出的,与你无关。” 青丘姥姥面色阴晴不定,半晌不语。 林熠诧异道:“莫非,这里面真有什么文章?” 青丘姥姥一字字道:“藕荷给你的每坛酒里,都掺入了刺激魔心的“天梵膏”。长期服食,修炼破日七诀固然事半功倍,但你的仙家根基却会在不知不觉里慢慢消退。那日血奕天的情形,已是极好的证明。” “藕荷?”林熠心底涌起一阵寒意,涩声道:“她知道真相么?” “她只是奉命行事,并不清楚掺入酒里的究竟是什么。”青丘姥姥回答说:“假如她敢向你透露半点,立即就会消失。所以,你也不必怪她。” 林熠抬头笑道:“我千小心,万留意,终究还是着了道。你早就知道这件事,又为什么要等到今天才告诉我?” “不错,我很早就知道。因为天梵膏本就是我亲手配制的。你现在已臻至射日诀的境界,魔意日盛,今后也不再需要天梵膏补助。” 青丘姥姥道:“当然,你可以放开量尽情痛饮了。” 林熠沉默许久,也再提不起喝酒的心情,转开话题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兽营武士?他们是群什么样的人?” 青丘姥姥冷冷道:“严格说来,他们已不能算人。这些人原本都是正魔两道的高手,经过二十余年的长期改造,逐渐和魔兽同化,并衍生出许多魔兽独有的特性。他们仍能够听得懂人语,也可以回答简单的问题,可身上更多的却是兽性。” 林熠冷然道:“这就是你在猎苑多年苦心研究的成果之一吧?” 青丘姥姥道:“你替天行道的心又热起来了么?是不是在后悔那天没杀了我?” 林熠冷静下来,回答道:“如果我那天杀了你,才会真的后悔。无论如何,你我都是曾经同生共死的朋友。何况我清楚,你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青丘姥姥冷笑道:“你以为你很了解我?你以为我听了这些话后,会很感动么?” 林熠摇头道:“恰恰相反。我觉得我越来越不了解每一个人。包括龙头、藕荷、老峦,当然也包括你在内。我也没指望感动你,只是自己心里有些难受和郁闷。” 青丘姥姥淡淡道:“你弹指之间连破金阳堡、血动岩,正该夸耀得意的时候,又难受郁闷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林熠怅然说道:“或许等知道的那一天,就已经晚了。” 他静静注视灯火的跃动,忽然觉得自己的命运也便如它一般的在默默燃烧,却能被任何一阵微风身不由己地吹拂向未知的方向。 哪天灯火熄灭了,曾经的灿烂和光亮也将一起随风寂灭。还会有谁,能够记得起那盏灯、那点光? “你的伤--”他轻轻说道:“怎样了?这些天过得还好吧?” 青丘姥姥答道:“这些日子我都在血奕天修炼疗伤,只是没人知道罢了。” “血奕天?”林熠一怔道:“那里不是已经完全成为一片废墟了么?” “毁的是千仞神木,但极冥魔罡仍在。”青丘姥姥道:“你忘了那日我们进入千仞神木结界后的情景了么?” 林熠眼睛亮了起来,说道:“我懂了,你在借用极冥魔罡补充精元。而我也可以照葫芦画瓢,吸食炼化极冥魔罡。这样真元生成的速度,何止是一两倍的增加?” 青丘姥姥淡淡一抹笑意浮起,道:“孺子可教,总算还不是太笨。” 傍晚时分,丁淮安、朱武、瞿稻和老奉来了。几人都换上了光鲜的新衣,看上去精神焕发,身上的颓废肮脏一扫而空。 寒暄几句,众人说起那日血奕天中的浩劫景象,都是不胜唏嘘。 丁淮安叹道:“这几天每回我瞧见头顶上的太阳,心里总有一种两世为人的感觉。真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活着走出血动岩了。” 瞿稻笑道:“说起来不怕你们笑话,我一闭上眼就不停地做噩梦,看到自己又在洞里挖晶石,看到老俞临死那双睁得滚圆的眼睛盯着我瞧,每次都吓得我一身冷汗,立马醒来。等过了老半天缓过神来,他***,身上的衣衫全让冷汗湿透,连手脚都是冰冷冰冷的。” 朱武哈哈笑道:“格老子的,难怪我每晚都听见你这家伙突然一嗓子震得满屋响,敢情是在做噩梦。” 老奉压低嗓音问道:“林兄弟,青木宫的人没有为难你吧?我们都很担心。” 朱武哼道:“老奉也太多虑了,林兄弟救的不光是咱们,一样也保住了他们青木宫。那群王八羔子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呢,又怎会为难林兄弟?” 老奉摇摇头,神色凝重道:“我说的不是这个。那天血奕天中,林兄弟用来射断千仞神木的玉石长弓,只怕就是破日大光明弓吧?这事传出,日后林兄弟的麻烦可就要不断了。” 瞿稻嘿然道:“老奉说的不错,青木宫压根不是什么好鸟,难保不会对破日大光明弓动心。林兄弟,你修为未复,这些日子可要多加留神。” 丁淮安沉声道:“干脆,咱们明天就护送林兄弟离开,免得被他们暗中下手害了。” 几人古道热肠,林熠心下感动;但他已另有打算,并不急于离开血动岩,当下说道:“几位的好意小弟心领,不过我有些事还没办完,仍需在青木宫逗留一阵。至于老奉的提醒,小弟也定会注意。” 他没有告诉丁淮安等人,其实自己身边隐匿着不知道已曾转世几十次的青丘姥姥。 有她在,再加上诸般仙宝魔器,青木宫想打破日大光明弓的主意可也不容易。 朱武想也不想就道:“林兄弟,既然你暂时还不能离开。咱们便索性都留下来寸步不离地跟着你,我们一百多号兄弟,青木宫再想吞下去也得磕掉几颗门牙。” 老奉道:“有一件事情林兄弟可能还不清楚。咱们这群人在血动岩待得太久,终日饱受毒瘴侵袭,又不停地卖命干活不得休息,每个人的真元都耗损剧烈,修为只剩下以前的五六成,不然,区区几个血动岩四花统领,还不放在我老奉的眼里。” 林熠本也有些纳闷,这些人都曾是叱咤一时的豪雄,为何一衰至此,原来这里面还另有一层缘由。他微笑道:“我不会有事的。几位大哥离家那么多年,也该回去看看了,不必再陪小弟滞留在此。” “家?”丁淮安惨然一笑,回答道:“丁某的家早已毁在青木宫手里,哪里还回得去?留下的百多兄弟,大多也是像我这般无家可归,出了血动岩也不晓得下一步该往哪里去。” 瞿稻眼珠一转,说道:“林兄弟,今后咱们这群兄弟索性跟着你一起打天下吧。我不会看错,你年纪虽轻却绝非池中之物。” 林熠讪笑道:“你们可能都不知道,如今小弟身上背的是弑师骂名,有家难回。” 几人悄悄对觑,最后还是由丁淮安问道:“林兄弟,这事能和我们说说么?” 林熠也不隐瞒,简略叙述了玄干真人遇害的疑案,而后道:“你们跟着我,便立刻成了助纣为虐、庇护弑师叛逆的帮凶,又是何苦?” 丁淮安沉吟道:“林兄弟,我和神霄派的几位长老早年都十分熟稔。回头便上一次神霄宫,求费师兄他们前往昆吾替你说情鸣冤,或许能成。” 林熠摇摇头道:“丁大哥,不必替小弟白费气力了。假如这事说得清楚,我也不会流落到今日的田地。不过,杀人凶手一定跑不了,早晚有一天我会抓出他来!” 朱武道:“既是这样,林兄弟你就更得有人帮忙了。俗话说一个好汉三个帮,除非你是嫌弃我老朱修为低劣,头脑太笨,要不我就跟定你了!” 瞿稻笑呵呵道:“林兄弟,你可别小看咱们这帮苦哈哈的兄弟。就说老奉吧,他原本是天宗嫡传弟子,因为犯事才被逐出师门。一怒之下改修魔功,等过段日子修为尽复,青木宫的三木七花也未必是他对手。” 林熠大是惊讶,老奉落寞一笑道:“那么多年前的老事了,小瞿你还把它翻出来作什么?林兄弟,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瞿稻说道:“好啊,那咱们几个干脆在林兄弟床前对天盟誓,金兰结拜。往后同生共死,绝不相负如何?” 丁淮安拊掌赞道:“好主意!林兄弟,你看呢?” 林熠本就是喜欢结交朋友的人,闻言笑道:“这事瞿兄不说,小弟也正想着呢!” 于是五个人在林熠床前并肩跪倒,盟誓结拜。 相互报了生辰年月,老奉居长,丁淮安次之,瞿稻第三,朱武第四,林熠刚满二十岁,自然敬陪末座。 但令林熠没有料到的是,那四位新结拜的兄长互视一眼,不约而同再向他躬身拜倒道:“林大哥!” 林熠大吃一惊,说道:“奉大哥,你们这是干什么!明明我是最小的老么啊!” 老奉含笑道:“咱们几个来前就商量好了,今后惟大哥马首是瞻。” 瞿稻笑嘻嘻接着道:“再说,金兰结拜不一定非得用年纪排定大小。你在血奕天里前后救过咱们两回,说啥也该是老大!” 丁淮安道:“不错,你不肯当这大哥,咱们几个又有谁敢排在你前头?” 朱武憨憨笑道:“我倒是想过把大哥的瘾,可又怕小瞿半夜里把老子的裤衩偷得半点不剩。林大哥,兄弟给你问安了!” 林熠道:“敢情你们是早就算计了这手,只把我蒙在鼓里。我这大哥,可也当得太莫名其妙了。” 四人起身,瞿稻说道:“林大哥,这一下你可不能再扔下咱们几个兄弟不管了吧?” 林熠叹道:“一失足就成千古恨,我还有什么好说的?”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 众人笑过之后,林熠沉思道:“青木宫不宜久留,如果几位大哥的确没有合适的去处,小弟倒有个地方可供参考。” 朱武爽直道:“大哥只管说,水里火里咱们兄弟也都跟着去。” 林熠微微一笑,道:“不晓得大伙儿是否听说过空幽谷?那里原本山明水秀,可惜去年被一场大火化为灰烬。如今小弟的三师兄罗禹和玉茗仙子正在重建。你们不妨先到那里落脚休养,最多三个月小弟便会来找诸位会合。” 他详细介绍了空幽谷的位置,又道:“罗师兄豪爽磊落,我三嫂也是性情中人。几位大哥去了,他们必定欢喜。” 这几个人在血动岩幽闭多年,对罗禹和玉茗仙子的名字都十分陌生。但林熠这么说了,他们自也毫无异议。 丁淮安道:“大哥,有一件事我想先请示你。外头跟着咱们留下的,还有一百多位兄弟,能不能带上他们一起去空幽谷?” 林熠笑道:“当然可以,空幽谷缺的就是重建人手。不过如果他们另有志向,也不可强求。就是去了,假如哪一天想离开,也不要阻拦。” 老奉道:“明白。我们今晚就启程,这个鬼地方老子是一天都不想多待了。” 瞿稻道:“林大哥,要不要留下几个人贴身保护你?我总有点不放心青木宫。” 林熠笑着摇头道:“不必了。真要有事,在我昏迷不醒的那段时间里,他们就可下手了。你们只管前往空幽谷,三个月内我会到。” 丁淮安颔首道:“好,就这么说定了,咱们也不打扰大哥休息。三个月内,咱们空幽谷不见不散。万一大哥有事,咱们便联络正魔两道的朋友把青木宫给拆了!” 四人告辞离去,青丘姥姥这才道:“恭喜你又收了一群小兄弟。” 林熠笑笑,道:“走,咱们也该去血奕天静修疗伤了。” 他歇息半日,真气恢复了少许,已能下床行走。与守在屋外的侍女交代了一声,通过传输法阵回到血奕天。 此刻的血奕天空空荡荡,物是人非。金蒙蒙的光澜弥漫激荡,那株曾经巍峨伫立的千仞神木已化为乌有。 林熠心头不胜感慨,叹息道:“丁二哥说他走出血奕天,深感再世为人的滋味,我又何尝不是一样?” 青丘姥姥幻化出锺灵空罩护持林熠周身,漠然道:“你们这点感触算什么。真正要品尝到再世为人的滋味,你们还差得太远。” 林熠哑然一笑道:“我差点忘了,说起再世为人,你实在是此中的宗师人物。” 他收拾情怀,盘膝入定默念铸神诀,渐渐进入去念存思之境。 极冥魔罡在周围起伏汹涌,宛如海浪般包容拱卫着他的身躯,无休无止地向他提供冥海精气。 过了半个多时辰,林熠隐隐感到胸口气喘心跳,灵台也出现振荡。他晓得这是自己重伤之后真元消耗殆尽,难以长时间静坐炼化极冥魔罡。而守心珠吸收的魔意也临近饱和,需要小憩片刻才能继续修炼。 他收功睁眼,默默体察丹田状况。从极冥魔罡补充而入的太炎真气冉冉流转,温凉写意,悄然游走经脉之间,已然初见成效。 青丘姥姥附身林熠灵台,感应到他的苏醒,也收了心诀说道:“我们出去透会儿气再回来,这里的极冥魔罡过浓,对你身体不利。” 两人转向传输法阵,未到近前青丘姥姥蓦地低咦道:“不好,我们被人暗算了!” 林熠一愣,定睛再看也不禁凛然吃惊。 传输法阵的法坛不知何时竟被人毁去,而这是通向血盏天的惟一通道。 青木宫真的要对自己下手么?还是暗中另有他人在谋害自己?林熠脑筋急转,寻找对策。 青丘姥姥冷笑道:“可惜他也太小看我了,最多六个时辰我就能把传输法阵重新修复。想困死我们,那是痴人说梦。” 林熠苦笑道:“可我能否再在这里坚持六个时辰,却是个问题。而且,我猜他是故意没有把法坛尽数毁去,因为他仍有需要。” 青丘姥姥冷哼道:“你放心,我有法子让你撑过六个时辰,甚至更长。” 第七章 祠堂 又过了半个时辰,林熠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脸颊却泛起病态的殷红。额头上满是冷汗,身躯剧烈颤抖,苦苦支撑。 一道灰色的身影从浓烈的雾光中悄然逼近,危险的气息被漫天肆虐的极冥魔罡淹没,那双灰绿色的眼紧紧盯着他,就像一头饥饿凶兽盯着猎物的目光,狰狞而冷静。 “呼--”一束狂风在林熠的面前卷起,他的身躯宛如落叶般被吹起,无助地旋转飘零,他禁不住低哼一声,从火辣辣的胸膛里呛出一口深红的血。 狂风乍分,像是被一把锋利巨大的天斧从上至下劈成两截。 汹涌澎湃的浓雾里杀气冰寒,那道灰色的身影如同幽灵破茧而出,探出一只碧光闪闪的尖爪,闪电般向林熠的头颅狠狠插去。 锐利的尖啸声里,五根枯槁纤长的手指在空中拉出五缕冗长的荧光,像刀锋一样狰狞地嘶吼。 林熠的眼睛蓦然睁开,对着灰影嘴角绽现一丝笑意,轻轻道:“等很久了--” 他的头顶光华一闪,青丘姥姥的灵魄幻化作一团绚光,包裹起灰衣人的燃木神爪。 “喀喇喇”脆响中,灰衣人发出凄厉的尖叫声,五根手指已被青魄灵韵尽数震碎。 青丘姥姥亦低低闷哼,迅速收回林熠体内。 灰衣人疾退,飘浮在半空中宽大的衣衫猎猎飞舞,宛若一只灰色的蝙蝠。她苍老枯干的脸上,灰绿的眼珠恶狠狠盯着林熠,却掩饰不住讶异与惊慌。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离开?”灰衣人沙哑的喉咙缓缓问道,语声微显得僵硬生涩。 “阁下毁去传输法阵,将我困在血奕天,不就是想夺取破日大光明弓?”林熠脸庞上浮起一缕数说不尽的讥诮,回答道:“没有到手之前,你又怎会自动离开?” 灰衣人爆出嘎嘎难闻的笑音,阴冷道:“你很聪明。刚才伤我的是什么东西?” “她不是东西。”林熠微笑说道,心底却听到青丘姥姥很不悦地冷哼,“倒是阁下鬼鬼祟祟暗算林某,又是什么东西?” 灰衣人一声不吭,突然从背后抽出一柄碧绿色仙剑,转身射向林熠。 林熠不慌不忙,翻手取出爆蜂弩对准灰衣人胸前一连三发。灰衣人初见此物,不以为然冷冷一笑,挥出落木无边袖想将三支弩箭震飞。 “砰砰砰”轰鸣,灰衣人的左袖炸裂,露出血淋淋的枯瘦臂膀。巨大的冲击力令她的身形不进反退,飘荡向斜上方。 林熠紧接着又是三支爆蜂弩射出,灰衣人双手俱负重伤,哪里还敢再接,一声凄厉长啸,身躯朝着身后浓浓金雾里遁去。 片刻之后,远处隐隐传来几声沉闷的轰响,也不晓得三支爆蜂弩是否射中了灰衣人。林熠暗叫一声可惜。 若非真元损耗得太过强烈,他或可祭起锦云丝带将对方擒下。而青丘姥姥为护持林熠,也不敢轻易离身追去,只好任她逃逸。 “这个人,应该不是青木宫指派来的。”青丘姥姥徐徐道:“但她一定是青木宫的人,而且隐藏得很深。否则以此修为,足以和三木七花并列齐名。” 林熠点点头,明白如果灰衣人是受花千迭或者木太君指使,大可不必冒险逗留在血奕天,只要尽毁法坛,三五日后就可来替自己收尸。 他说道:“我还要在血奕天静修数月,她吃了这么大的亏,必定不愿善罢罢休。只要不死,今后还有机会撞上她。” 青丘姥姥道:“她身负重伤隐入金雾,一时半刻是不会再来了。你依照我方才传授的“青冥灭寂诀”封闭全身气息血行,进入假死状态,六个时辰内,我便能修复传输法阵。剩下的事等到出去以后再说。” 五个多时辰后青丘姥姥修复了传输法阵唤醒林熠,两人出了血奕天。林熠刚回暂居的石室,就见木太君已在屋里等他。 “听说你去血奕天修炼疗伤了,”木太君似乎并不惊讶,打量着林熠的气血面色问道:“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人瞧上去有些憔悴?” 林熠苦笑道:“何止是有些憔悴,我险些就被人困死在血奕天里出不来。” 木太君眼中精光闪动,沉声道:“是谁那么大的胆子,敢违抗老身命令暗算你?” 林熠回答道:“我从没见过这个人。” 他将血奕天遇险的经历说了,木太君沉住气听完,又问道:“你记不记得那个人的模样?可否详细地描绘一下?” 林熠想了想,将自己对灰衣人的印象描绘了一遍,问道:“老太君,你认识她么?” 木太君面色阴沉,脸上的皱褶似乎更深了,徐徐道:“我不能确定是不是她。林公子请先安心静养,此事老身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林熠道:“这事我也不急,反正她也没从我身上占什么便宜。老太君一早来找我,应是有什么事吧?” 木太君笑了笑,紧绷的神情稍稍放松了些,回答道:“今天是盈儿的十六岁生日。花宫主晚上设下了家宴,老身是特意来请林公子赴宴的。” 林熠道:“好,今晚在下一定出席,多谢老太君和花宫主的盛情。”话锋一转问道:“对了,丁淮安他们是否已经走了?” 木太君道:“他们昨晚便已离开青木宫,临行时还警告老身不可难为林公子,否则翌日新仇旧恨必定回报。” 林熠道:“丁二哥他们也是牵挂在下,言词中才多有冒犯,老太君莫要介意。” “他们受苦这么多年,没砸了青木宫老身已经心满意足,怎会计较区区言词?”木太君极力掩饰着心事,起身道:“林公子,老身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青丘姥姥待木太君匆匆离去,才说道:“她一定是急着清理门户去了。” 林熠摇头道:“这段时间,那人早该远走高飞或隐匿起来,木太君未必能够找到。我只是不想以后每天修炼疗伤时,总有人在暗处潜伏伺机下手,才告诉她遇袭之事,也并不指望木太君能抓出那灰衣人来。” “林熠,你醒了没有?”门外又响起花纤盈清脆的声音,不等回答,推门闯了进来,惊异道:“咦,你的面色好难看,又跟谁打了架?” 林熠不欲向她透露,微微笑道:“没事,昨晚修炼累了点,歇一会儿就好。” 花纤盈道:“今天是我十六岁的生日,晚上爷爷设下家宴替我庆祝,你来不来?” 林熠道:“刚才老太君已来邀请过在下,小公主的十六岁寿诞,我无论如何也是要捧场的。” “太好了,”花纤盈欢呼道:“到时你一定要坐在我身边,把邓宣那小子隔得远远的。” “就是花宫主要你嫁的那位邓宣?”林熠笑问道:“为何每回听你提起他,都好像气得可以?他到底怎么得罪你了?” 花纤盈愣愣,说道:“其实我现在也并不讨厌他了。只不过,一想到爷爷要我嫁给他,心里就觉得不舒服。” “坐下来陪我聊聊吧,”林熠温言道:“看得出,你现在的确有些苦恼。” 花纤盈犹豫了片刻,在林熠身前坐下,回答道:“林大哥,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愿意相信我?”林熠道:“毕竟咱们昨天才算真正认识。” “可是,我总觉得你和我前些日子认识的一位朋友有点像。”花纤盈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个青衣人,笑道:“不过,他有些傻乎乎的,连话也不怎么会说。林大哥,要是你--你心里偷偷喜欢上了一个人,而你的爹娘却逼你去娶另外一个姑娘,你会怎么做?” “原来小公主心里另有喜欢的人,难怪看邓宣不上。”林熠微笑道:“不晓得那位被小公主悄悄喜欢上的幸运儿是谁?” 花纤盈的俏脸红了起来,沉默半晌才低声道:“我在外面的那段时间里,楚凌宇一直在保护我,不过,他好像没把我喜欢他当成一件幸运的事情,反而老是想躲开我。林大哥听说过他么?” “当然听说过,”林熠颔首道:“不过他是不夜岛的少岛主,小公主又怎会结识他?” 花纤盈眼眸里幻生光彩,轻轻道:“是上天安排我认识了他--” 接下来,在林熠“循循善诱”的引导下,花纤盈缓缓说出了她与楚凌宇相识的经过,最后轻咬贝齿鼓足勇气问道:“林大哥,你说我是不是很傻?” 林熠摇头道:“不,我认为你很勇敢,很了不起。” 花纤盈脸上焕发神采,惊喜道:“真的,你是这么想的?不是在骗我开心吧?” 林熠道:“一个人敢爱敢恨不难,难的是能够将这份感情化成执着,久久珍藏保留。但是,我还是得说,楚凌宇并不适合你。” 花纤盈的笑容立即消失,沉下脸怒道:“我还当你和别人不同,才跟你说了这么多心事。早知道你也是这么想,我什么都不告诉你了。 不就是因为楚大哥是正道名门子弟,我出身在青木宫么?” “问题不在这里,”林熠摇头道:“你不觉得楚凌宇对待你的态度,更像一个在包容宠爱妹子的兄长么?而你对他了解多少? 是否知道他的志向是什么?他的喜恶,他的内心,你又体会到了多少?” 花纤盈呆了呆,猛力摇头叫道:“我不管这些,我只管喜欢他,这就足够了!” “这远远不够啊,我的好妹子!”林熠不知不觉里将自己“升格”成了花纤盈的兄长,语重心长道:“感情是需要两个人一起经营的,就像你和邓宣,任何的勉强都会适得其反。何况,你真的喜欢楚凌宇么?我宁可把你的这种感觉叫做“仰慕”和“好奇”。” “我不听,我不听!”花纤盈塞起耳朵大叫道:“你们都坏透了,就是不想我和楚大哥在一起。是不是老太君托你来劝我的? 我才不要听呢!” 林熠含笑道:“如果你觉得我说的话没有道理,为什么反应如此激烈?这说明,其实你潜意识里已经赞同了我的说法,只是感情上难以接受而已。” “才不是呢!”花纤盈从椅子上跳起来,头也不回的冲出屋子道:“我不理你了!” 林熠悠然望着她远去,青丘姥姥冷冷道:“有经验的人说起这些事来,果然不一样。从你托姚人北绘制了假图,将花纤盈诱到邓宣夜宿的旧庙开始,心里便一直在转动这些坏水吧?” “怎么会是坏水呢?”林熠轻笑道:“你不觉得她和邓宣很般配么?” 青丘姥姥问道:“你这么煞费苦心地撮合他们,究竟是什么企图?” “邓宣的心里有太多的阴影了,我很担心他会性情大变走入歧途。”林熠徐徐收起笑意,回答道:“而花纤盈的天真烂漫,正是他心中渴望的那一缕灿烂阳光。如果他们能够走到一起,金牛宫和青木宫之间的仇恨也能慢慢被稀释,邓宣更会重新获得真正的快乐。” “也许你是在自作多情,”青丘姥姥道:“他们两个人相互厌恶、针锋相对,花纤盈暗恋着楚凌宇,邓宣念念不忘小檀,你认为自己能有多大的把握?” “不知哪位哲人说过,男女之间的爱慕,往往都是从彼此厌恶争吵开始。”林熠悠悠道:“要不要我们打个赌,他们将来一定会走到一起。” 青丘姥姥道:“你好像很喜欢打赌?可惜我没兴趣奉陪,而且我也厌恶阁下的自作聪明,自以为是,莫非你认为有一天我也会爱上你?” 林熠一口气呛在嗓子眼里半天出不来,满脸苦笑道:“我败给你了,大姐!” 且说木太君离开血动岩,回返上方的青木宫,先命人封锁了血奕天内外的传输法阵,而后独自一人缓缓出门,直往祠堂行去。 这时天色大亮,祠堂四周却依旧静谧冷清,不见人踪。她忽然停住脚步,仰起头望向祠堂外的那株老槐树。 多少年的风雨,这株比自己更加苍老的古木依然枝繁叶茂,郁郁葱葱,见证着青木宫一代代的兴衰荣辱。 一阵清风吹过,树下积满一夜的落叶沙沙轻响。极远处,是敦促早课的晨钟在响。 有生之年,她竟又能回到这座祠堂,景物依旧,一如百年前的光景。似风将沙砾吹入,她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 一步步走向祠堂敞开的大门,依稀闻到里面飘来熟悉而又阔别多年的香烛气息。那一对门楹仍在,墨迹却已显得沧桑落寞,写的还是:“一代兴亡观气数,千古江山伴庙貌”。 木太君凝目良久,终于再次迈步踏上石阶,走进了祠堂。晨曦没有改变这里幽暗的空间,静谧的火烛默默燃烧,一排排的祖先灵位默立在那里。 每一块灵位,都记载着一代的风流,一世的辉煌。 那个又聋又哑的老仆蹒跚走来,将一炷点燃的檀香交在木太君的手中,然后又老态龙钟拖着孑然的背影,坐回到祠堂门口。 木太君在蒲团上虔诚跪下,对着祖先灵位轻声默念,再将檀香插入香炉中,俯身叩首。老仆倚靠在椅背上双手抱怀闭目假寐,也并不上前打扰。 木太君跪立半晌,才缓缓起身,回过头望向老仆道:“门外的落叶积了一地,也该扫扫了。” 老仆无动于衷地继续打着瞌睡,似乎是在告诉木太君一个真理,聋子是听不到旁人说话的。 木太君却彷佛是忘记了这点,接着道:“刚才你递香给我的时候,为什么把手缩在袖口里不肯露出来?” 老仆霍然抬头,死灰色的眼眸紧紧凝铸在木太君的脸上,射出犀利阴冷的光。 木太君叹口气道:“我知道,你听得到,也说得出,不必再装了。” 老仆站起身,慢慢关上了祠堂的门,扬手祭出一张灵符,才回身道:“你果然怀疑到我了。这么多年,你始终对我不放心。” “果真是你!”木太君沉声道:“很好,你居然还敢留在这里等我登门,这才是我没有想到的事情。” “你想不到的事太多了,又何止是这一件?”老仆冷冷的说道。 “你用灵符封印住祠堂,莫非是想和我做个了断?”木太君蔑然道:“一百多年前你不是我的对手,到今天你更加不是!” “那一仗是我败了,”老仆的话音里蕴含着怨毒,语气却异常的平静道:“从此我就成了看守祖先祠堂的仆妇。为了有朝一日能报仇,我不惜关闭六识,自封口耳,修炼“枯木神功”。但刚才见到你时,我才明白,我的确依然不是你的对手。这一百多年,你深居血动岩,进境之快竟犹在我之上。” 木太君冷笑道:“那你还凭什么来跟我斗?” “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等你么?”老仆静静地回答道:“这里是供奉青木宫历代先人的祖先祠堂。我要凭的,就是列祖列先留下的祖宗家法!” 木太君陡然变色,但很快恢复了镇定,说道:“你不是敝宫的执法长老,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提祖宗家法?没有违背祖训之举,你又凭什么惩戒我?” “说得好,”老仆竟是讥嘲一笑,道:“你守护血动岩不力,导致千仞神木被毁、酿成大祸,却又包庇毁木之人尚不自省。 这算什么?” 木太君不以为然道:“即便如此,老身的罪过也轮不到你来过问。” “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老仆探出满是伤痕的右手,从怀里摸索出一块青色的铜牌,举在面前冷冷道:“你看清楚了,这是什么?” “青木罗天令!”木太君的脸上血色尽失,颤声道:“它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这个你管不着,”老仆嘿嘿笑道:“身为青木宫资历最老的护法长老,你该明白青木罗天令意味着什么?” 木太君涩声道:“青木罗天,如见祖先;执令为尊,百死无怨!” 老仆寒声道:“既然知道祖训,你见了青木罗天令为何还不下跪?” 木太君一震,死死凝视那方闪着冷光的铜牌,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瞳孔收缩成针一般。 “你敢抗令?跪下!”老仆一声断喝。 木太君不甘地翕动嘴唇道:“弟子花自鳕叩见列祖列宗,谨受令主教诲。” 老仆面对着木太君的目光不由自主一凛,旋即沉声道:“花自鳕,你守护血动岩不利,庇护凶犯林熠,冒犯青木令主,该当何罪?” 木太君竭力压制心中的愤怒与不甘,忍气吞声道:“弟子知罪,请令主责罚。” “当啷!”一把深紫色熠熠晶莹的五棱金锥被抛在了木太君的身前,一尺三分的紫金锥体内凹,形成了五道狭长的血漕。 老仆木然道:“花自鳕,你自己了断吧!” 木太君注视着紫金锥,缓缓道:“你要我自尽?” “自尽?”老仆嘎嘎沙哑笑道:“那岂不是太便宜你了?对于敝宫的“喋血洗孽之刑”,你该不会陌生吧?” 木太君面部的皮肤微微一颤,冷声道:“花自鸯,你不要太过分。这里除了你我再无他人,我若抗令将你格杀,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也是,这里没有别人,我又用灵符封了祠堂,再大的动静外面的人也听不见。你杀了我,的确不会有人知道。”花自鸯好似胜算在握,不紧不慢道:“但是,别忘了你我站的地方,是供奉列祖列先的祠堂。你这么做,便是当着历代先人的面抗令,这叫欺师灭祖!” 木太君的脸瞬间惨白,目光艰难地掠过一排排祖先灵牌,恍惚中有一股肃穆威严的压迫力,无形地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 地暗天黑,青木罗天令在她眼前不断放大,让她窒息、晕眩。 花自鸯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自己已摧毁了木太君反抗之念,用愈发冰冷的声音厉喝道:“花自鳕,你敢抗令!” “我--不敢--”木太君嘴唇颤抖着,眼里失去了光彩,似乎突然憔悴苍老了数十年,沙哑的嗓音颤动着道:“弟子领命!” 她再望一眼灵牌,依稀看到背后隐藏着每一张先祖的脸,正向她发出冷酷的狞笑。她感到自己被一种可怕的黑暗完全笼罩,失去力气,失去了思想,低头地从地上拾起那把紫金锥。 “花自鳕,你也有今天!”花自鸯终于情不自禁地纵声长笑,只是那声音听来更让人不寒而栗,甚至觉得像是厉鬼的呜咽凄嚎,“这一天,我等了一百多年,也盼了一百多年!我在此忍辱偷生,就是要看你今日的下场!你还犹豫什么!早死早投胎,聂天还在阴曹地府等着你--” 聂天!木太君的眼睛像烟火一样亮了一下,却又迅即熄灭。 她木然地举起紫金锥,凝视花自鸯凄厉忘形的扭曲笑脸,将恨与仇凝聚在这深深的一瞥之中,平静地说道:“你杀我,也不会是赢家;我死了,你也得意不了多久!” 说罢,她闭上双眼,咬牙将锋利的紫金锥向自己的左眼戳去! 血喷流而出。 很浓。 比血更浓的,是恨。 第八章 木雕 祠堂五丈外,老槐树下。花纤盈撮弄着衣袂,垂头用脚尖碾转着树叶,轻声道:“邓宣,听说你明天就要离开青木宫回返金阳堡了?” 邓宣笑问道:“什么时候开始小公主关心起在下的事情来了?” “我才不会关心你呢,”花纤盈差点就要原形毕露,默念求人要诀,声音又转小道:“我是想请你帮个小忙。” “帮忙?”邓宣诧异道:“我这个胆小懦弱的自私鬼,又能帮上花小姐什么忙?” “好了嘛,算人家上次说错话了,给你赔礼道歉行不行?”花纤盈低声下气完了又附加一句评语道:“一个大男人,哪来那么多的小肚鸡肠?” “好吧,你说说看,到底是什么事情?”邓宣哭笑不得道:“难得花小姐这么来求我,本公子总得给点面子是不是?” “臭美!”花纤盈低声咕哝了一句,不等邓宣反应过来立刻接着道:“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出宫?” 邓宣一怔,问道:“花宫主不是已经不逼你成亲了?为什么还要离家出走?” 花纤盈摇头道:“这个你别问,反正我有事就对了。这点小忙你帮不帮?” 邓宣哼道:“不把来龙去脉说清楚,就要我把你不明不白地带出青木宫?万一出事,这笔帐算到谁的头上?” “胆小鬼,”花纤盈娇哼道:“本小姐告诉你好了。我是要去金阳堡找楚凌宇,不然才没兴趣来求你呢。” 邓宣翻翻眼睛道:“对不起,我没人家那么好的兴致充当护花使者,护送你去找楚凌宇?哼,你还是另求别人吧。” “邓宣!”花纤盈娇喝道:“你不肯帮忙就算了,干什么话里带刺?哼,就算没有楚凌宇我也不会嫁给你,要不然岂不是一辈子受你欺负?” 邓宣见她一脸委屈气愤的模样,不禁心一软,嘴里兀自强硬道:“彼此彼此,本公子也没想过要娶你。大道朝天,咱们正好各走半边。” 花纤盈道:“既然如此,我去找楚凌宇你该高兴才是,为何还含沙射影地气我?” 邓宣一呆,沉默一会儿说道:“花宫主对你看管得这么严,我又如何能带你离开?” 花纤盈转怒为喜绽开笑靥道:“我就知道你嘴上说得虽凶,心地却还是好的。” 邓宣见她笑如春风,明艳可爱,脸上不觉也有了笑意,说道:“你现在不再骂我是自私的胆小鬼了?” “我那是激将法,笨蛋!”花纤盈心情大好,摇头晃脑娇笑道:“办法我早就想好了。明天我偷偷溜出来扮作你的手下侍卫混出宫去。 你是我爷爷的贵客,守卫必定不敢仔细盘查,本小姐的计划十有**能够成功。” 邓宣想了想,已有了主意,颔首道:“好,我答应帮你试试。但如果楚凌宇早离开了龙首山,你又到哪儿去找他?” 花纤盈胸有成竹道:“没关系,他名声那么响,走到哪里都会有人知道。” “是啊,”邓宣直觉得自尊心大受刺激,嘿嘿笑道:“他是不夜岛的少岛主,正道中与雁鸾霜并驾齐驱的青年翘楚,的确盛名远播,走哪儿都会有人认出来。” 花纤盈一时没听出邓宣话里的讽刺,满心欢喜,简直比别人夸奖自己还开心,两眼放射光芒道:“对啊,你说是不是只有他才称得上真正的少年英杰!” 邓宣不以为然道:“你放心,我尽力帮你找到这位心目中的大英雄就是。” 花纤盈欣喜忘情,一把握住邓宣的手道:“真的,你肯帮我找到他?” 眼前的笑容忽然化作小檀的笑颜慢慢扩散,邓宣的心里一恸沉声道:“大丈夫一诺千金,我说帮你就会帮到底。” 花纤盈欢呼道:“邓宣,你真是个好人!放心吧,将来一定会有个好女孩爱上你!” 邓宣面色一黯,默然吐了口气,摇摇头道:“爱一个人,其实是件痛苦的事情。” 花纤盈一怔,随即明白自己刺痛了邓宣的旧伤,歉疚道:“对不起,我这个人一激动总是说错话,你别往心里去。” 邓宣落寞笑道:“没什么,是我自己总看不开罢了,再说,你也是无心之言,我不会生气的。” 花纤盈发觉不对,低头一看自己居然还握着邓宣的手,吓了一跳赶紧松开,却不免心虚,轻轻问道:“那位小檀姑娘,她一定是位很美丽很温柔的女孩儿吧?” 邓宣缓缓道:“不错,她在我心目中,就是全天下最美最温柔,也是最善良的女孩。她虽不在了,却每晚都让我在梦里见她。” “真可惜,否则说不定我会和她成为好姐妹的。”花纤盈柔声问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是不是也很有趣呢?” 邓宣幽幽道:“我和她相处的日子,说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离奇的地方,只是其中的每一天,我都牢牢记在心上。每当寂寞时,就用这些回忆来填补。” “能说给我听听吗?”花纤盈好奇道:“我保证不会再告诉别人。” 邓宣迟疑了一下,再一次翻开埋藏在心底的记忆,逝去的往事让他感到又甜又苦,最后说到小檀自绝的时候,不禁眼眶湿润。 花纤盈听得两眼发直,低声道:“原来你有这样一段又浪漫又伤心的往事。以前我总骂你,实在太不应该了。” 邓宣抬起头,让泪水倒流,缓缓道:“没关系,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花纤盈问道:“那位小檀姐姐送给你的圣檀木雕,能给我瞧瞧?我想知道她到底长得是什么模样?” 邓宣默默从脖子上取下缀在胸口的圣檀木雕,珍而重之地递给花纤盈。 花纤盈把木雕举到眼前仔细打量,痴痴道:“真的很美,比你说的还要美。” 邓宣道:“谢谢你这么说,小檀泉下有知一定也会很开心。” 花纤盈眨眨眼睛,突然说道:“邓大哥,可不可以把小檀姐姐的木雕借我欣赏一天?晚上就还给你。” 这个小姑娘为什么总爱提些强人所难的要求?邓宣愣道:“你想作什么?这圣檀木雕是我惟一的纪念品,从不离身的。” 花纤盈神秘地微笑道:“晚上你不就知道了么,反正我不会弄丢它就是了。” 邓宣毫不犹豫地摇头道:“不行,快把它还给我,这事没得商量。” 花纤盈咯咯娇笑,把双手藏到背后道:“干么这么小气,只借我一个白天嘛!” 邓宣绷起脸道:“花小姐,不要把你在我心里刚刚建立起来的良好印象毁之一空。这种抢夺别人珍爱之物的行为,可不该是大家闺秀的风范。” 花纤盈小脸涨红,愤怒道:“你不相信我,还要出口伤人。哼,本小姐就是强盗了,看你能把我怎么样?”说着纵身向祠堂掠去,站在石阶上道:“这是青木宫的祖先祠堂,外人擅入立杀无赦。我这就进去了,你敢跟来么?” 邓宣一咬牙道:“你不把东西还我,就是龙潭虎穴本公子今日也闯定了!”飞身扑向花纤盈低喝道:“还来!” 花纤盈一声惊呼,推开紧闭的大门,飘身溜了进去。邓宣火往上撞,不假思索地紧随其后,也闯了进去。人在空中,却听见花纤盈惊恐万状的尖叫。 邓宣心头一凛,急忙沉气落地,全神戒备打量祠堂内的情形。而随之目睹到的景象,虽未令他如花纤盈般的失声惊呼,却也同样禁不住惊骇欲绝。 一片森冷狰厉的阴影投射在木太君的身上,像是盘桓在地狱门前的厉鬼,可怕而凄厉。她木然跪在蒲团上,左侧的耳朵、眼睛、面颊、肩膀、胸口,直至她的脚踝,无不触目惊心地露出一个个深深的血洞。 鲜血从血口里缓缓流淌、滴落,蒲团早已染成血红色,连地上的方砖都泛起凄艳的殷红。一股股血流还在向蒲团四周徐徐延伸,彷佛是无数只探向黑暗的触角。 没有呻吟,没有皱眉,她手中的紫金锥刺入的好像不是自己的躯体。 每一下都缓慢而郑重,似乎是在用不停耗去的生命去完成一个仪式。 麻木的冷,她的眼前绽开一朵朵血花,慢慢扩散融合成一片汪洋。 朦胧间思绪飞远,追回到曾经的年轻。很快,血色淡去,露出肃穆冷酷的一排排灵牌,像火在心里烧,像冰在脑海里冻结,让她恍惚。 在木太君的身侧,老仆高举着一块青色铜牌,畅意地笑着,宛如来自幽冥的哭嚎。 花纤盈惊呆了。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像是有一双手狠狠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窒息,甚至,忘记了呼吸。 邓宣也是深深地吸了口气,闻到的却是那浓重可怕的血腥味。 他的目光紧紧凝铸在木太君手中的紫金锥上,眼神惊骇而愤怒。 “滴答--”有一滴鲜血从木太君的指缝间滴落,异常清晰的声音彷佛滴在每个人的心头。 花纤盈被这声音惊醒,发出尖声惊呼道:“老祖宗!” 木太君的手顿了顿,机械地再次将紫金锥深深刺入她的躯体。身子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热血沿着紫金锥的血漕汩汩流下,再次染红她的手。 “不要!”花纤盈叫道:“您这是要作什么啊,老祖宗!”纵身想从木太君手里夺过那柄血淋淋的凶器。 老仆的眉宇微微一耸,冷喝道:“滚开!”左袖飞卷,把花纤盈震出三丈。 邓宣一把扶住花纤盈,冷冷的眼眸里,有一团灼热的火焰在激动跳跃,沉声问道:“这是你的紫金锥?” 老仆狞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你、你会说话?也听得到!”花纤盈惊讶至极地叫道:“你不是又聋又哑么?” “砰!”大门突然重重的关上,祠堂里又恢复了浓郁的幽暗。 “我聋,我哑?”老仆的脸庞浮现起刻骨铭心的凄楚与刻毒,森森道:“那全都是拜你的这位老祖宗所赐!今天,为了今天,我已等了整整一百年。哈哈,一百年!一百年前我有不输给你的美貌,可是现在你看看我,我成了什么样子?你们说,我该不该杀了她报仇雪恨?” 说到后来,她似陷入了疯魔,旁若无人、纵声大笑,最后竟是嘶声哭嚎。 “我不管!”花纤盈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勇气,高声道:“这么做也太残忍了!” “残忍?”老仆阴狠地扫了眼木太君孱弱颤抖的身影,冷冷道:“人都是残忍的,只有像你这般天真无知的小傻瓜,才会相信这世间有善良!” “你这恶毒的疯婆子,快放了我老祖宗。不然本小姐就要叫人了!”花纤盈道。 “叫吧,把花千迭叫来也没用。”老仆晃动手中的青木罗天令,冷笑道:“你晓得这是什么吗?” 花纤盈一愣,旋即哼道:“我管它是什么,像这样的破铜牌本小姐随手就是一把!” “破牌子?”老仆嘿然道:“这便是青木宫至高无上的执法神牌青木罗天令!就是你爷爷,见了它也得下跪磕头!” “吹牛,”花纤盈道:“本小姐长这么大,却从来没听说过什么青木罗天令!” “她没有骗你--”木太君微弱的嗓音断断续续地说道:“盈儿,离开这里。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你和邓宫主都不要插手!” 老仆怒道:“谁叫你多嘴?你为什么还不死?”冲上前去一把揪起木太君的头发,将她的面庞高高仰起,对着自己的一双眼睛阴恻恻道:“你还想有谁能救你么?你那只右眼为什么那样看着我?我叫你看,叫你看!” 在花纤盈的惊叫声中,她探出食指猛然扎入木太君的右眼,将一颗眼珠硬生生地抠了出来。木太君“啊”地痛呼呻吟,向后跌倒。 血,喷射而出。 花纤盈怒不可遏,叱道:“老妖婆,本小姐杀了你!”掣出奼紫青烟刺向老仆背心。 老仆侧转身子,不屑道:“找死!”青木罗天令化作一束碧光朝花纤盈胸前点去。 花纤盈急忙变招招架,“叮”的脆响,奼紫青烟激飞上空,身前门户大开。 木太君从地上蓦地一跃而起,双手抱住老仆的腿叫道:“盈儿,快逃!” 老仆阴冷一笑,抬脚“喀喇”踏断木太君右臂,脱出左腿,青木罗天令便向她的头顶插落。 不料旁边掠过一溜金光,邓宣双手执起一柄三截金枪,点在青木罗天令上,将它撞到一边。 老仆一怔,道:“你也想插手老身的事?” 邓宣全神戒备,沉声答道:“我不是青木宫的人,你手里的罗天令也管不着邓某。” 花纤盈缓过一口气,掠身向大门冲去。她尽力收敛风声,却哪里瞒得过对方眼睛。 老仆森然笑道:“想跑,没那么容易!”身形鬼魅般飘起,后发先至挡在了门前。花纤盈只觉眼前一晃,老仆枯干的右手握住青木罗天令就朝她的胸口劈去。 邓宣救援不及,拼命大喝道:“快躲!”亮出爆蜂弩一气连发,射向老仆的右手。 花纤盈收势不住,整个娇躯宛如投怀送抱迎向寒光闪闪的青木罗天令。她下意识地闭起双眼,用两手挡在胸前。忽感左手掌心里一热,在青木罗天令触及身躯的同时,那尊檀香木雕陡然迸射出刺目的白光。 “轰--”白光炸响,老仆的身躯被一股绝强的罡风激荡翻起,撞在背后的祠堂大门上。 花纤盈举起空空的左手,竟是毫发无伤,呆呆站在原地浑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砰砰砰--”滚雷般的轰鸣密雨一样响起,爆蜂弩接二连三在老仆的周身炸开。其中一支正炸断了她的右臂,那只握着青木罗天令的血手高高抛起,又轰地炸碎。 邓宣睚眦欲裂,愤声吼道:“混蛋--”扣动爆蜂弩将最后仅存的弩箭全部射出。 花纤盈绝处逢生,惊魂未定,乍然看到漫天血雾绚光中有一束碧芒向自己射来。她潜意识里生出反应,伸手一抓,竟是那枚沾满鲜血的青木罗天令。 老仆上下飞舞,用最后剩下的左袖卷扫爆蜂弩,身后一蓬乌蒙蒙箭光不断在袖风中爆炸,绽开朵朵炫目的光澜。 邓宣像也疯了,血红的眼睛闪烁着仇恨与悲恸,不顾一切地提起金枪,飞身扑向老仆,用尽全力嘶吼道:“我杀了你--” 然而还有人比他更快一步。本已奄奄一息匍匐在冰冷方砖上的木太君,血幽幽的空洞眼眶中突然亮起两簇奇异的碧芒,身形闪电般射向半空。 “噗!”紫金锥深深扎进老仆的心口,花自鸯发出一记凄厉的啸音,恶狠狠盯着木太君嘶声道:“贱婢,你敢杀我?” 木太君喘息着冷冷道:“你已没了青木罗天令,我为什么不能杀你?” 花自鸯一呆,猛然张嘴咬住木太君的肩头。 邓宣从后赶到,凌空将金枪弹射出手,自老仆的右肋贯入,穿过躯体金灿灿的枪头从左肋下透出。 两人肢体纠缠,重重摔回地上,花自鸯瞳孔放大,披头散发,七窍流血,已然死去。 花纤盈冲上去抓起花自鸯的背心,想将她从木太君的身上推开。孰知木太君却痛得低低一哼。 原来花自鸯虽是死了,牙齿却依旧深嵌在木太君体内,生生撕下一口血肉! 木太君勉力支撑着向无边黑渊坠去的心神,感到自己的魂魄彷似离开了躯体,在虚空里漫无目的地飘荡,低声问道:“盈儿,她死了?” 花纤盈抱起全身都是血洞的木太君,忙不迭地点头回答道:“她死了,老祖宗!”说着,看到木太君惨不忍睹的模样,立时泪眼模糊,嗓音哽咽。 邓宣运劲拔出扎在花自鸯身体内的金枪,弯下身子道:“老太君,我身上有金牛宫的疗伤灵药,你别再说话,赶紧运功止血,让在下给你敷药。” 木太君摇头道:“不管用了,我只是回光返照。青木罗天令呢?” 花纤盈急忙道:“在这儿,老祖宗。”将青木罗天令送到木太君的手里。 木太君欣慰的松了口气,但没有接,说道:“这神令,二十余年前失落于逆天宫一役,不知为何会落在花自鸯的手中。盈儿,你收好它。从现在起,你就是青木宫新任的执令圣使--有监管惩处敝宫逆徒的生杀大权!” “我不要!”花纤盈抽泣道:“老祖宗,你别死成吗?” “傻孩子。” 木太君慈和的微笑,但惨淡的烛光下,她的笑容却又那样的悲凉恐怖。 她气若游丝道:“人总要死,活着也未必就是幸福--” “可是我想你活着!”花纤盈叫道,紧紧抱住木太君越来越冷的身躯,泪珠断线般滴落在她血肉模糊的脸上。 邓宣心头黯然,低声问道:“老太君,您还有什么要吩咐我和纤盈的么?” 木太君昏昏沉沉的神志稍稍一醒,振作起最后的精神道:“邓宫主,替老身照料好盈儿。她--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娃儿。” “老祖宗!”花纤盈心如刀绞,戚然哀叫。 邓宣郑重地颔首,徐徐道:“您放心,我答应您。” 木太君“哦”了声,唇角逸出一缕安慰的笑意。低低地,她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轻吟道:“悲莫悲兮生离别,信人生之如梦兮,了万事之虚无--” 恍惚之中有道身影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 于是木太君再也感觉不到任何痛,只剩满心欢愉,张开双臂迎了上去。离开这寂寞的尘世,离开曾经寂寞的忧伤--“叮!”紫金锥清脆坠地,悠长的清音久久回荡。花纤盈“啊”的一叫,终于失声痛哭,倒在木太君逝去的遗体上。 邓宣此时显示出过来人的经验,克制住激荡的情绪,缓缓道:“你莫要太伤心了,老太君说得对,人总要死。何况,她已亲手为自己报了大仇。” 花纤盈哭泣道:“你不要管我。死的又不是你的亲人,你当然不会心疼!” 耳中听到邓宣幽幽叹息道:“别忘了,不久前,我刚经历过亲人的生离死别!” 花纤盈想起邓宣的遭遇,愈发放声大哭道:“对不起,对不起??” 邓宣萧索地摇摇头,目光落到那柄紫金锥上。他俯身拾起,借着火烛仔细打量,眉头渐渐皱紧。 大门被人轰然推开,终于有人察觉到祠堂里的异常。 半刻之后,花千迭、木仙子等人陆续匆匆赶至,每个人都被眼前看到的血腥景象所深深震骇。 花纤盈兀自不管不顾地抱着木太君的遗体嚎啕大哭,谁拉也不肯松手。 邓宣简略地叙述了经过,众人听闻之后愈发的震撼唏嘘。 依稀地,祠堂中响起此起彼伏的低低抽泣声。更有人不解恨地拔出兵器,往花自鸯的尸体上愤怒斩落,顷刻之间大卸八块。 花千迭抚住花纤盈的肩膀,柔声道:“盈儿,让我们先将老太君的遗体入殓好不好?” 花纤盈的眼睛已经哭肿得像小红桃子,麻木地点点头,泣声道:“爷爷,你为什么不早点来?” 花千迭瞥过她手心里沾血的青木罗天令,徐徐道:“都过去了,我的孩子--” 第九章 旧地 三日后,一队人马缓缓离开青木宫,向西而行,正是邓宣和他的金牛宫部众。 行至中午,众人在一座小镇停下,寻了家干净宽敞的茶楼打尖歇息。人群里忽然冒出一名银衣卫,一把扯去脸上的易容面具,大出一口气嘟囔道:“这鬼玩意儿贴在脸上一点也不透气,难受死了。”露出一张眼睛微肿的俏脸,正是花纤盈。 邓宣在角落里独自落坐,闻言道:“这里离青木宫并不算远,这么早除下面具,你不怕被人发现又给捉了回去?” 花纤盈大剌剌在邓宣对面坐下,倒了一杯凉茶咕嘟喝了,舒畅地抹了抹樱桃小嘴,不以为然道:“本小姐出都出来了,还怕什么?说不定他们到现在还没察觉我失踪的事情呢!” 邓宣笑道:“只有你才会以为自己真能瞒得过花宫主的眼睛,偷偷溜出青木宫。事实上早在数日前,他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花纤盈惊讶道:“怎么会,这事除了你,我没有告诉过别人。”脑筋一转旋即醒悟道:“好啊,邓宣,枉本小姐把你当作朋友,你一转身就把我给卖了!” 邓宣哼道:“花小姐,用你那从来都懒得动的脑瓜好好想一想。真要是我出卖了你,你如今还能坐在这儿和我稳悠悠地喝茶聊天么?” 花纤盈一怔,问道:“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莫非是你说服了我爷爷,让他答应放本小姐出宫?” “差不多吧,”邓宣倒了一杯茶,呷了一口悠然说道:“若无花宫主的应允,我又岂能莽撞行事,不打一声招呼就将你带出青木宫?” “我爷爷怎么会答应?”花纤盈诧异道:“你用了什么法儿说服了他?” 邓宣微笑道:“天机不可泄漏,反正你不必担心身后会跟着青木宫捉你回去的人就是。” “不说就不说,卖什么关子?”花纤盈赌气道,一回头扬声道:“小二,本小姐要点东西了,还不过来照应?” 店小二久经世故,早认出两个年轻人才是这一群人的头儿,赶紧满面春风地迎上来点头哈腰吹嘘道:“这位小姐,您想用点什么?咱们这儿的香茶和糕点,乃是方圆八百里远近闻名的一绝,价格公道,童叟无欺,连当朝的大学士--” 花纤盈不耐他啰嗦,打断道:“我管什么大学士,小学士?八珍果盘有没有,来一份;一品蜜饯有没有,照例来几碟;还有南瓜饼、香芋糕--”她一口气接连不停地报出二十多件,听得店小二不停地眨眼睛,只盼着全记下千万别漏了哪样。 邓宣不以为意,等花纤盈点完了才吩咐道:“其它几桌也按照这位小姐点的东西各上一份。若是有人还要另点什么,端上就是。” 店小二连连应是,花纤盈想起一事唤住他道:“你们这儿有没有新鲜青菜叶子什么的,给我拿点过来。记着上面不能沾水,干些才好。” 店小二一头雾水,心道难不成这位小姐还是属兔子的?应了声去了。 花纤盈瞥了眼邓宣道:“我点了那么多东西,你不怕浪费么?” 邓宣笑道:“钱本就是用来花的。若是连点些吃的都瞻前顾后,紧打紧算,未免也太亏待委屈了自己。人活着,就该对得起自己才是。” 花纤盈大生知己之感,娇笑道:“你说了那么多废话,就这句最有道理。”从怀里小心翼翼抱住那只兔子,在它额头上亲了亲柔声道:“小乖乖别着急,一会儿就给你上吃的。这回是邓公子请客,你尽管放开肚子饱餐一顿。” 邓宣问道:“你把它带在身边作什么?” 花纤盈道:“它的伤还没好透。万一我走了底下的人欺负它怎么办?来,你也抱抱它吧,只是不准再想着把我的兔宝宝煮了吃。” 邓宣一笑,无可不可地接过兔子,轻轻抚摸它光洁的皮毛,忽然念及小檀生前也如花纤盈一般地喜爱那些小狗小猫,常常抱在怀里亲昵,下意识暗自叹了口气。 花纤盈低声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毁了那只圣檀雕像,我向你道歉好不好?” “你什么时候学会道歉的?”邓宣怅然一笑,望着花纤盈满脸认真的神态摇摇头道:“我早已想通了,这是天意。是小檀冥冥之中在保护你,我又能怪你什么?” 花纤盈轻咬嘴唇,不知该说什么。 邓宣道:“还是想想怎么帮你去找楚凌宇吧。前几日我已问过了,他的确去过金阳堡,不过很快就和邙山双圣一起离开。 人海茫茫,也未必那么容易能够再找到他。” 花纤盈芳心一沉,摇头道:“不管这些,大不了本小姐闯上不夜岛去找他。” 邓宣感受到她心底的痴恋,沉声说道:“不必担心,我既然答应要帮你找寻楚凌宇,就一定会做到!” 花纤盈大喜,激动之下用手一拍邓宣的肩膀,道:“太好了,谢谢你,你真够朋友!” 这时糕点瓜果陆续上桌。邓宣彷佛被花纤盈刚才男儿般豪爽的举动吓了一跳,却不方便说什么,当即只管默默埋头把糕点塞进嘴里。 两人之间忽然陷入了沉默,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而楚凌宇,此刻也正在寻找黎仙子的下落。三个月后的某一日,抱着万一的希望,与邙山双圣一起来到了雾灵山脉。他并不清楚瑶邪洞府的具体位置,不过没关系,至少还有一个人会知道,那便是玉茗仙子。 但三人来到空幽谷时,都不禁吓了一跳。本是满目疮痍的山谷内,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依稀回复了昔日的几分景象。 白老七错愕道:“我们走错地方了么,哪儿来的这么多人?” 白老九道:“一定是玉茗仙子从外头雇来帮工,替她重建百花园来着。” 这时下方有一青衫中年人朗声道:“在下丁淮安,请问三位贵客来此欲寻何人?” 楚凌宇心里困惑道:“丁淮安,不是神霄派上一代的著名俗家弟子么?听说他刚从青木宫血动岩脱困,为何跑到了空幽谷来?”当下飘落到丁淮安面前,抱拳礼道:“在下不夜岛楚凌宇,特来求见玉茗仙子。丁兄可知她在哪里?” 丁淮安幽禁多年,不夜岛号称正道八大名门之一,与他的师门神霄派并驾齐驱,自然知道。但跟前的楚凌宇年纪轻轻,却没听说过,更摸不准他的来意。只是见他玉树临风,言词恭谨和气,于是也微笑道:“原来楚兄要找的是玉茗仙子,她正和罗兄弟在一块儿,我这就让人前去通禀。” 忽听罗禹宏声笑道:“楚兄,你怎么来了?两位白兄也都是稀客,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他神采飞扬,顾盼雄姿与在昆吾山时颓唐落拓的模样判若两人,和玉茗仙子并肩迎来。 邙山双圣见着罗禹和玉茗仙子,尽皆大喜,冲上去亲热笑道:“罗兄弟,敢情你躲在这儿享清福呐。” 罗禹苦笑道:“我不过是遁世僻居,哪谈得上清福?”当下向楚凌宇引荐丁淮安等人,自不免说到林熠怒战血奕天,破日大光明弓箭穿千仞神木的故事。 这件事近来已轰动正魔两道,楚凌宇早已听说。但晓得林熠近日也会来空幽谷聚会,仍禁不住欣喜道:“林兄弟也要来,说不得我要多留几天等着他了!” 几人来到新建的一座凉亭落坐,丁淮安、瞿稻等人也陪座在旁,聊起各自遭遇,都是不胜感慨。邙山双圣却不关心这些,两个家伙神通广大,顺风翕动鼻子一闻,居然翻出了罗禹的藏酒,满不客气地打开痛饮。 这时楚凌宇已说起他的来意,玉茗仙子听到黎仙子离奇失踪的消息大是震惊,罗禹抓住她的手一紧以示安慰。 玉茗仙子道:“小妹这就和楚兄一同前往瑶邪天府察探,但愿她是自己悄悄回了雾灵山。” 然而言语中的忧意难以掩饰,毕竟她和黎仙子交情莫逆。 假如黎仙子果真回返雾灵山,又岂会久久不来空幽谷拜访? 黎仙子的失踪与邙山双圣多少有些关系,两人闻言心里有鬼,急忙齐声道:“赶紧去,咱们都一起去找找。说不定这小丫头真的回来了呢?” 于是众人无心再聊,由玉茗仙子引路,罗禹、楚凌宇和邙山双圣等人御剑前往瑶邪洞府。但到了洞府之前,只见石门紧闭,杂草丛生,显然已很久没人来过。搜索了一圈,亦未发现黎仙子留下的蛛丝马迹。 众人心情沉重,罗禹道:“楚兄,她不会是被金牛宫的人暗中杀害了吧?” 楚凌宇徐徐道:“我也曾有此怀疑。但暗中察探金阳堡多日,也没有发现丝毫的端倪。况且,这不似金牛宫的作风,他们也没必要这么做。” 白老七埋怨白老九道:“都是你不好,非拉我去跟他们喝酒。不然也不会出事。” 白老九不服道:“是我拉你去的么?一听有人招呼喝酒,你跑得比我还快!” 楚凌宇苦笑道:“两位白兄莫要争了。说到底是楚某的疏漏,跟你们没有关系。” 几人意兴索然,回转空幽谷已是夜深。大伙儿各有心事,谁也无心静坐修炼,便又聚到凉亭里喝闷酒。 邙山双圣却是最闲不住,不时四下张望小声嘟哝道:“林兄弟怎么还不来?” 罗禹道:“他身负重伤在青木宫休养,不过算算约定的日子,也该快了。” 话音刚落,亭外的一株树上响起清脆悦耳的猿啼。白老九精神一振站了起来道:“有猴子,待我将它捉来玩玩!” 白老七举目望去,讥笑道:“你在昆吾山养了那么多只猴子,不也是半滴酒都没有酿出来么?” 白老九哼道:“那是你笨。要按我的法子,早就酿出酒来了。咦,这猴子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楚凌宇道:“看上去像是林熠身边的那头冥海金猿,可额头上却多了缕银毛。” 白老七道:“听听,人家小楚多有学问,一眼就瞧出它是冥海金猿。只有你这笨蛋把它当作猴子!”说着一拍脑袋叫道:“我想起来了,这可不是那天在金阳堡里出现过的小家伙么?” 白老九道:“管他呢,咱们先把这小家伙逮下来再说!”两人双双起身,向树梢掠去,四只手宛如天罗地网罩着冥海金猿抓落。 冥海金猿身形一晃,从重重抓影里脱射而出,飘落到另一株树上,朝着邙山双圣不屑地吱吱讥笑。招了招手,似是鼓励他们再来捉自己。 白老七大感有趣,不恼反笑道:“好家伙,敢戏弄老子,咱们就来玩玩!”二次纵身扑向冥海金猿。 眼看大手要捉住金猿,它蓦地一跃而起,探爪快逾闪电般抓向白老七的手背。白老七吓了一跳,赶忙缩手撤身,叫道:“小畜生还真厉害!” 就听有人轻笑道:“七兄,这会儿你还想捉它去酿酒么?” 邙山双圣先是一怔,继而惊喜道:“林兄弟,原来是你在给这小家伙撑腰。” 林熠从花树林里步出,冥海金猿嗖地跳到他肩膀上,傲然瞥着邙山双圣。 他笑道:“它哪里需要我来撑腰,你们可别看这家伙小,它若真发起火来,当世还没几个人能制得住。” 这头金猿正是小青,它随林熠万里远行来到空幽谷,刚一现身就被邙山双圣追逐,未免有点着恼。好在这家伙性情通灵,明白凉亭里坐着的人都是林熠的朋友,所以没有立即发作,只戏弄了邙山双圣一下而已。 众人纷纷起身迎接,久别重逢之后自有一份欣喜感慨。 重新坐定之后,楚凌宇上下打量林熠道:“听说你在血动岩身受重伤,倒让我担心了好一阵子。不过现下看来,林兄非但伤势尽复,而且修为更有精进。咱们要是再打一场,输的恐怕就是我了。” 白老七迫不及待道:“林兄弟,快说说,那天你被人劫下昆吾山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一转眼又跑到了青木宫去?” 林熠没想到会在空幽谷碰到楚凌宇和邙山双圣,心里也是欢喜,回答道:“我是被玄冷师叔救了,后来因缘巧合潜入了血动岩,大闹了一场。”他无法多说,转移话题问道:“七兄、九兄,你们和楚兄怎会到了空幽谷?” 楚凌宇苦笑道:“说来话长,一言蔽之我们是为找寻黎仙子而来。” 林熠沉默片刻,藏在石桌下的左手紧了紧,问道:“楚兄,黎仙子怎么了?” “小妮子在金阳堡失踪啦,”白老九抢先回答道:“咱们几个月来一阵好找也没寻着半点踪影,说不定已给人害了。” 白老七道:“呸你的乌鸦嘴,那丫头比你聪明多了,又会幻身变化,哪儿那么容易死?” 楚凌宇歉然道:“对不住,林兄,我没照顾好黎仙子。” 林熠摇了摇头,道:“楚兄能替小弟照顾黎仙子,我已足感盛情。有些事非人力所能预料,也怨不得任何人。” 楚凌宇隐约觉察林熠话中有话,但其中深意却难以明了。 玉茗仙子尽管姐妹情深黯然神伤,但见气氛沉闷压抑,强作欢颜道:“林兄弟,这头金猿是你养的么,我能不能抱上一抱?” 林熠一口饮尽杯中酒,勉强笑了笑,道:“小青是我一位朋友养的神物,谁的帐也不买,连我都得对它老人家毕恭毕敬。 嫂子想抱,还是问问它自己吧。” 白老七傻笑道:“呵呵,这小东西挺有个性,老子喜欢。” 玉茗仙子张开双臂道:“小青,让我抱抱好不好?我拿山果请你吃。” 小青瞧瞧玉茗仙子,双手抱在怀里鼻孔朝天地一扬小脑袋,竟是不理。 楚凌宇道:“我听说冥海金猿喜食肉类,你拿山果喂它,恐怕不成。” 玉茗仙子为了难,罗禹却举起杯问道:“小青,喝不喝酒,这可是上等的好酒。” 林熠道:“这小家伙的主人最是厌恶酒鬼,罗师兄这招多半也没用。” 罗禹道:“可惜了,这酒可是用晨露与山果酿制,别有韵味。保证喝上一口,这辈子都忘不了。” 小青盯着酒杯半晌,转动着小眼珠好似想了又想,突然窜出身子跳到罗禹手腕上,伸舌头小心翼翼地舔了口,咂巴两声眼睛亮了起来,一埋头咕噜咕噜吸进肚里。 众人尽皆大笑,林熠摇头道:“原来是我错了,这家伙并非不喜欢喝酒,只是害怕主人责罚才装得一本正经而已。” 小青一杯落肚意犹未尽,又望向玉茗仙子尚未动过的酒杯,一副馋相。 玉茗仙子取过酒壶,嫣然笑道:“来,我喂你喝。” 小青身子一动立刻收住,回头瞧着林熠吱吱啼叫。林熠会意道:“放心吧,我不告诉你主人就是。但万一你喝上了瘾头,日后被她捉住,可别怪我。” 小青一扭头,钻入玉茗仙子怀中,像个小婴儿般仰天一躺,咕嘟咕嘟大口吸酒。 罗禹笑着摇了摇头道:“原来酒也可以这样喝的。” 众人又哄然大笑,气氛不觉热闹轻松了许多。 林熠道:“楚兄,你可晓得如今正有人满世界打探你的行踪消息?” 楚凌宇停下杯子若有所思道:“你说的是青木宫的小公主花纤盈吧,我真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白老七满嘴塞着果子,含糊不清咕哝道:“花纤盈,这丫头我见过。很不错啊,小楚你索性就把她娶了吧。” 白老九把被果汁粘得湿漉漉的大手,在脏兮兮的裤子上狠狠擦了擦,赞同道:“就是,有老婆就好,其它都是放屁。谁要敢笑话,老子不说二话,先把他大卸四块,扔去喂小青!” 小青正喝得高兴,冷不防听到白老九讲要喂自己人肉,眼皮一抬瞅了眼,见没什么动静,又安心享用它的美酒佳酿去了。 楚凌宇道:“两位白兄,问题不在这里,是楚某不过是受人之托保护花纤盈,从无半点非分之念。” 罗禹性情稳重,颔首道:“据说青木宫有意将花纤盈下嫁邓宣,楚兄不去蹚这混水,那是最好。不过听起来花纤盈不会轻易放过楚兄,总需有个交代才好。” 说着话远处脚步响动,却是老奉、丁淮安、瞿稻和朱武几人闻着消息赶来。到了近前惊喜交集道:“大哥,你果真来了!” 搬来几张石凳落坐,林熠问道:“老奉,大伙儿在这儿可还住得惯吗?” 老奉笑道:“多谢大哥介绍了这么好的一处世外桃源。没想到南荒蛮僻之地,居然也有如此锺灵秀丽的景致。比起血动岩来,这儿简直像天堂一样。许多血动岩的兄弟回去之后,听着消息又投奔过来。如今谷里的人已超过两百,大伙儿齐心协力,正襄助罗兄和玉茗仙子重建百花园。” 朱武问道:“大哥,你这回来了,就不走了吧?” 林熠没有回答,取出两只瓷瓶交给丁淮安道:“丁大哥,这里面是小弟近日用极冥魔罡炼制的丹丸,大小质地稍有不同。 你们每个人依照自己的修为适量服食,吸收炼化,对于真元增进应有所裨益。” 丁淮安久居血奕天,对极冥魔罡也有听闻,推辞道:“大哥,这东西珍贵无比,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林熠道:“我在血奕天潜修了三个月,已用不着它了。你和老奉他们虽修炼的是正道玄门心诀,但久受血奕天魔气侵蚀,对极冥魔罡亦不会有过敏抵触反应。只要紧守仙心不泯,便可无事。” 丁淮安这才收了,众人饮酒畅谈,从血动岩之战说到金阳堡内变,从百花园说到烈火宫,天南地北几乎聊了个遍。直到天色微明,曙光初现才尽欢而散。 林熠与罗禹并肩出了凉亭,两人都是了无睡意。环顾四周已初露妖娆的草木山花,罗禹感慨道:“一年前,就是在这里,我险些葬身火海。面对劫后灰烬,我和茗妹泣血锥心,悲愤之情惟天可知。如今百花园重现生机,只可惜园中的那些兄弟姐妹,魂魄缥缈,再无相见之日。” 林熠静静凝视脚下斑驳焦黑的土地,遥遥相见当时景象之惨烈悲壮,缓缓道:“大丈夫快意恩仇,这帐迟早要一笔笔清算明白!” 罗禹沉默不语,举目眺望那弯流连天宇,迟迟不愿离去的月影,说道:“林师弟,我觉得这些日子你又有了不小的变化。 但具体是些什么,我却又说不上来。” 林熠的心沉甸甸的,沉声问道:“罗师兄,你还要回昆吾山么?” “当然,我要回去的。”罗禹站定身躯,回答道:“毕竟,我生是昆吾人,死是昆吾魂。况且,师父的忌辰也临近了。” 林熠深深吸了口气,艰涩道:“师兄,求你一件事。如果师父忌辰那天,我没能赶回来,请你替我在他老人家坟前多敬一炷香。” “我知道你有苦衷,”罗禹转身注视林熠道:“为何你不肯说出来让我替你分担?” 林熠摇摇头,道:“师兄,还是那句话,相信我,我永远都是从前的林熠。不管将来会发生任何事情,你我兄弟的情谊永不会变,你永远是我的三师兄!” “我明白了。”罗禹用力握住林熠的肩头,道:“说完这些,你就又要离去了,对不对?但愿,我们还有在一起扶醉狂歌的日子。” 第十章 默望 筑玉山;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容若蝶静静坐在溪畔小石上,这里便是林熠初次看见她的地方。月已在梢,人还不来。只有孑然独影,伴着微凉的晚风,把涓涓心事尽诉流水落花。 已是盛夏,这轮弯月却为何一凉如水,清冷的玉华照耀溪面,泛起粼粼波光,点点思念,叮咚清响着向山外流淌而去。 这清溪,翻过岭,绕过山,穿过广袤原野,又会把那缕幽幽的心绪带向何方? 离海太远了,涛声在万里之外澎湃,依稀里她竟可听见。对着流星许下的心愿,在一天天翻阅的日子里鲜活驿动着,是否也正在走近? 琴声空渺,是为谁弹?悠扬的琵琶随着清风明月飘播在幽蓝的天宇之下,苍穹里夜在静静聆听,婆娑树响在低低应和。缈万里层云,只想一曲天涯,岁月弹指。 “哗啦啦”水响,小金湿漉漉地从溪中冒出,抖动身子甩出一蓬水雾,走上岸来。 琵琶声止,余韵盘桓,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幽思,让身畔的花草滴满露珠。 筝姐默然伫立在容若蝶身后,像一尊石像忠诚地守卫着她的主人。她的面庞僵硬而冷漠,即使小金逗趣的鬼脸,也不能让她浮现出一丝笑意。 今夕是何年,却不教人团圆。筝姐的心里深深叹息着,低声道:“小姐,听说他正在青木宫养伤。我陪你去找他吧!” 容若蝶抬起头,望到孤悬的明月淡淡道:“筝姐,你有没有兴致再听我弹奏一曲?” 筝姐生硬的嗓音透着温暖与无奈,回答道:“小姐弹的,我都爱听。” 突然,小金眼眸里爆出两簇精光闪闪的光芒,直勾勾盯着对岸的密林,彷佛是察觉到了异样,站直了身躯清声一啸,化作一溜金光窜了出去。 筝姐面色一凝,靠近容若蝶身旁沉声道:“小姐当心,金猿怕是发现谁了。” 话音方落,小金已钻入密林不见了踪迹。容若蝶从容道:“不要紧,林中有五时七候阵,附近还有秦毅等人留守,我不会有事。” 她收了紫玉琵琶站起身,道:“筝姐,我入林去找小金,你在这儿等我。” “不成,”筝姐毫无回旋余地,拒绝道:“林内情况不明,小姐不能去。” “相信我,”容若蝶悠然道:“我有一种十分强烈的感觉,林内藏着的那个人,绝不会有恶意。但你若跟去了,他也许就不会现身了。” 筝姐一怔,似有所悟地点点头,道:“那请小姐准许我守在林外,一旦有变也好及时应援。否则,我终究不能放心。” 容若蝶微微一笑,说道:“随你吧。”**着雪白纤细的玉足,跨过清冽溪流,踩着柔软湿润的绿草芳茵朝密林徐徐行去。 再说小金一头钻入密林,跃上一根粗枝站住,目光闪烁急切机警地四处张望。林中清幽晦暗,刚才那股异常熟悉的气息却陡然消失。 它大是不甘,清越啼叫声振空谷,运动灵识全力搜索。猛地头顶有一颗松球电丸般射落,劈头盖脸打来。 小金一跳闪过勃然大怒。它虽到筑玉山时日尚短,但平日漫山游逛嬉戏玩乐,方圆数百里的山林野兽莫不奉其为尊,战战兢兢,俨然它就是山大王。这会儿竟有不长眼的家伙拿松球暗算自己,那还了得? 小家伙眸子里凶光一闪,呼呼低吼,朝着松球射来的方向飞速扑去。 不料它速度虽快,可仍然扑了个空。正诧异间,身侧听到吱吱清啼,极尽戏谑不屑,似乎在嘲笑它的无能。 小金火冒三丈,转头望去。刚打算发出威严慑人的怒吼来重树尊严,抖一抖山大王的威风,孰知目光落处一腔怒火顿时化为无限柔情,像着了魔般傻呆呆地望着不动。 原来三丈外的树枝上,悠哉悠哉蹲坐着另一头冥海金猿,神态比它更横更傲,正满不在乎地蔑视它,却是小青。 小金看得骨头都酥软了,半晌才想起吱吱招呼,意思是问道:“这位美女,在下能不能和你聊聊?” 小青努努嘴巴,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小金偏是越看越喜欢,心痒难熬地抓耳挠腮,眼珠滴溜溜直转思忖着接近对方的法子。这重色轻友的家伙,早把刚才找人的事情抛到了脑后,顺手折下一片蒲扇大小的树叶,满脸挂着讨好的表情凑上前去,吱吱一叫,这次的意思是:“美女,天好热,让我给你搧风好吧?” 见小青并未反对,它厚起老脸,屁颠屁颠越过半空中纵横交错的枝叶,跳到对方身旁卖力地搧动树叶,比伺候天王老子都要用心。 这也难怪,冥海之中雌性金猿本就是凤毛麟角,可遇而不可求。小青个头娇小,体态“妩媚”,倾国倾城堪称雌猿极品。 被这打了不知多少年光棍的家伙撞上,哪还有不欣喜抓狂,一见钟情的道理? 搧了片刻,小青不耐烦地一把夺过扇叶扔下树,指指自己的肩膀。小金会意,立刻施展猴爪按摩技在对方身上捏来捏去,顺带好一番享受对方“娇躯”的动“人”滋味,也算回馈自己的半天辛劳。 小青半眯缝着眼睛,舒服写意处轻轻发出呻吟,小金百爪挠心,双手不觉大起胆子顺着肩头往下探。 这突如其来的侵犯让小青惊叫蹦起,像是闪电过体,全身的绒毛倒竖,面露凶相、巴巴地瞪着小金呼呼低吼,猛地扑将上去一通捶打爆揍。 小金吱吱乱叫,抱着脑袋只护着要害,既不招架也不闪躲。明显是知道自己做错事所以甘心领罚,全没了多年养成的威严尊贵。似乎这小家伙也从林熠身上学会了“打是情,骂是爱”的道理,对小青的拳脚撕咬痛在身上,乐在心里。 且不提这对金猿在树梢打情骂俏,小金稍后又会如何讨好小青,容若蝶孤身一人已经缓缓走入林中。 渐起的夜雾弥漫飘荡,月光无力穿越繁密的枝叶,只好把清辉留在半空。漆黑的夜中,有夏虫的脆鸣,夜鸟的啼叫,远山隐隐传来猛兽的呼嚎。 荆棘匍匐在黑暗里,刺破她娇嫩的肌肤。她却毫不在意,平静的面容上看不出半点波动。哪怕心中有滔天的浪在跌宕,她也只是不经意地抱琴缓步,默默独行,让身后的月色去远。 轻轻地,她在一株古木旁跪坐,宛如一尊冰雕粉琢的玉女神像。紫色的衣裳拖曳起今晚的清风,悄然起舞,那一绺黑黑的秀发垂落眼眸,遮挡住窥视的星月。 琵琶声起,拨动这盛夏山林的琴弦,如一汪清泉,缓缓而温柔的渗入无边无际的苍穹夜色。百鸟归林,万籁俱寂,烦忧尽消,彷佛眼前又是春光明媚。 她浑然忘却了所有,专注于琴韵天地,小金与小青也停止了打闹,静静骑在枝头,欣赏着音乐的妙境。 旋律渐转温存缠绵,似有柔情如水在心扉荡漾,将百炼之钢化为绕指柔。小青的脸上不觉变得柔和,小金悄悄地伸出手,想按住身边美女的肩头。小青顿时惊醒,警惕地瞪着小金,令这有贼心没贼胆的家伙讪讪收手。 夜如此温柔,忽地充满温馨。一道青色的影子默默伫立在迷雾林中,沉静地凝望着伊人。袍袖轻扬,是风在动,还是心在不舍? 他关山万里,风尘满面,只为这悄然无声的一瞥。小别数月,已是多少漫长世纪从身边逝过,煎熬的又何止是沸腾在心底的那份思念。 这曲调恁的熟稔,不正是他们初逢时,容若蝶在溪畔幽幽弹奏的那首古曲么? 心有灵犀一点通,她已感应到自己的到来,冥冥中那缕无形的默契,令他们天各一方也不曾远离。何况,是如今的近在咫尺,遥遥相对。 然而,他看得到她,她却看不见他。于是,只能用这曲婉转倾诉,为他洗去一路的风霜征尘。 两步,只需跨出两步,他就能出现在她的面前。千般相思,万种情深,一朝得解。但每当这冲动涌起,脑海里却油然浮现起老峦那被斗篷遮挡下阴沉冰冷的黑脸。于是脚下生根,咫尺之遥的距离突然显得那样长,重重的沟壑不知还要再走过几许岁月。 一曲终了,双双无语。静谧里林内响起轻轻的一声呼哨,是又到了别离的时候。小青恋恋不舍地起身,却又忽然转过头,在小金的头上轻轻一拍跃入了黑暗。 风过林梢,猿声渐隐,再听不到动静。 容若蝶一动不动怀抱琵琶,闪熠的明眸徐徐黯淡,难掩一缕失落。 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他终于缘吝一面。但知道他已来过,知道他安然无恙,不是已经足够。一念之间的见与不见,便不再重要。 可为何偏不愿离去,偏在清冷夜林里独自小坐,踯躅眷恋。 忽而落叶沙沙轻响,被风吹起,微带夜的凉意。她若有所觉,慢慢地抬起头,清澈的目光凝铸在瞬间的永恒,痴痴相望。 六丈外,一袭青衫如故,林熠无语伫立,肩头坐着的小青,正对着龇牙咧嘴的小金露出不屑的矜持。 眼神交织,转眼便是百年,无数轮回在寂静里浮沉碾转,把红尘抛却。 万语千言何必再说,就这样默默相望,纵是匆匆一瞥,已能照亮林中的黑暗,点燃绚烂的火花。 你还好吧,是否消受憔悴,是否相思如雨--那林间比翼的燕儿去了哪里? 依稀听到的,不正是逐浪岩终日不息的万顷波涛? 干涩的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只能向着她默然地一笑,任风吹散。于是,她的笑靥嫣然,莫逆于心,轻柔地将夜融化。 他们就这样遥遥微笑着,默望着,将如箭光阴浓缩在彼此的对视之中,温热着相互的心田。 缓缓地,他面向着她退入树后,雾气渐渐阻断相望的视线,让他的身影隐没。 她的目光依然不能收回,宛如一根细细的丝线,缠绕着离去的背影,天涯海角,天上地下。 小金蹦到了她的怀里,拧着头也在呆呆凝望林熠消逝的林后。从今之后,这个原本我是老大的家伙自愿退居老二。 容若蝶微微一笑,欣慰而恬静,轻抚小金柔滑的绒毛,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在向它说道:“谢谢,让我今夜不会寂寞--” 身后传来筝姐的声音低低道:“小姐,仇厉来了,正在林外等候。” 容若蝶站起身,彷佛把刚才释放的心绪都珍藏隐匿到心底,再不透露半点消息,淡然道:“多谢你,筝姐。现在,我们就去见仇大哥吧。” 两人携着不断回望的小金走出密林,清辉洒下,风带走离愁,方才发生的一切刹那间已然了无痕迹,直如恍惚梦过。 林熠并没有走远,隐匿在秘虚袈裟中悄然目送容若蝶离开。 夜渐深,雾更浓,他忽然轻轻一笑,向肩头的小青问道:“我给你介绍的这位新友感觉如何?” 小青垂目不答,奈何这矜持没支撑多久,就忍不住用手写道:“你什么时候还会再来这儿?” 林熠怅然摇头,黑重重的林木阻碍视线,再望不到伊人的身影,徐徐道:“我不知道,也许会要很久。” 小青没精打采,沉寂片刻又写道:“不准和姥姥说。” 林熠故意迷糊道:“什么事不准说?”看到小青瞪圆的眼睛,不由轻笑道:“好,我明白了,这就当作咱们两个的秘密,行不行?” 小青一副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又不放心地伸出小手。 林熠会意,小指和它轻轻一勾道:“放心,大丈夫一诺千金,我怎也不会出卖你这个朋友。而且往后若是再来筑玉山,也一定设法带上你就是。” 小青大喜,在他背上写道:“今后再有谁敢欺负你,我替你作主。” 林熠微笑打趣道:“只要你不欺负我,就比什么都强。”收拾情怀御风而起,离开筑玉山,不敢回头再望一眼。 出了筑玉山,他收起秘虚袈裟御剑北行,往青木宫方向与青丘姥姥会合。行至天明,略感倦乏却是酒瘾上来了。 收住心宁仙剑俯身下眺,远远看到左前方有一座繁华市集。当下折而向西,飘落在镇外,携了小青沿着街道找寻酒家。 熙熙攘攘的人流,喧嚣热闹的街肆,昨夜的一切彷如梦中。抬首看到一家刚刚开门的酒楼,门口杏黄色的酒旗随风飘扬招摇,上书三个大字:“酒神居”。 林熠迈步踏入,径直上了二楼。楼上空无一人,只有一个伙计跟在身后啰里啰嗦地报着菜名。 林熠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随意点了几碟热炒,要了两小壶酒。没多久酒菜上齐,那伙计见林熠点得不多,也失去献殷勤的兴趣,自顾自下楼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林熠递了壶酒给小青,问道:“你还喝不喝?” 小青犹豫了一下,接过酒壶,对着壶嘴津津有味吸吮起来。 林熠自斟自饮,望向窗外。南疆民风虽说剽悍,但大多性格淳朴,热情善歌。尽管林熠来过几回,但每次都身负要事,来去匆忙。像现在这般怡然自得地凭窗把盏,尚是首次。 蓦然,小青停顿了吮吸,偏过头眼眸里射出精芒投向楼梯口。一个老态龙钟、满头白发的老道士慢悠悠爬上楼来,身上居然还斜挂着一只酒葫芦。 他的衣衫也算整洁,只是多了几分落拓和苍老,一双黑布鞋上沾满灰尘,想来一早已走了并不近的路。 小青看过一眼,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当下转回头又去消灭壶里的美酒。 林熠握杯的手凝在唇边,眼睛端注老道,却什么也没说。 老道士自顾自走到林熠桌前坐下,居然不打招呼拿起酒壶倒满一杯。 林熠洒然一笑,说道:“出家的道士也能喝酒?” 老道士一饮而尽,老气横秋回答道:“连冥海里的金猿都要酒喝,贫道为何不可?” 林熠的目光渐渐凝聚,像两柄锋利的剑芒盯在他的脸上。老道士恍然不觉,又倒满了第二杯。 “别光看我,人老了,没多大看头,不如一起喝啊。”老道士举杯向林熠邀道,彷佛是他在作东。 “叮”杯子轻轻一碰,酒入愁肠。林熠放下杯盏,问道:“道长能喝多少?” 老道恬然含笑,满不在乎道:“来多少,喝多少。” 林熠沉思片刻,认真地问道:“十坛够不够?” 老道士微微笑问道:“你的酒钱够不够?” 林熠点点头,扬声道:“伙计,再拿十坛,都要十年以上的陈酒!” 老道士眼皮抬了抬,道:“你不喝?” 林熠淡淡道:“在下有面前一壶足矣,不必再添。” “是不为,非不能也。”老道士赞许地点点头。 林熠道:“人生能够选择的事本已不多,身不由己久了,也就无所谓有为不为。但求尽欢尽情,不负平生。” “小施主真能尽欢尽情,此生不负么?”老道士像是在对他说话,眼睛却瞧着几个伙计一坛坛将酒抱到他的脚边一字排开。 久久地舒出一口气,林熠低声道:“我不能。” “为何不能?”老道士的言词忽然变得犀利无比,步步紧迫地追问着他。 为何不能?林熠呆了一呆,才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也许,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几个人能够真的尽情尽欢。 强如聂天,睥睨一生最终兵解含恨,谈何尽欢? 释青衍算么?皓首戮心,殚精竭虑,身陷与九间堂的苦苦周旋抗争中,又岂能尽情? 其它人,或者试问这天地之间所有人,到底有谁能真正的尽情尽欢,平生不负? 老道士静静注视林熠,喟然叹息道:“年轻人,你执着太多,宛如镣铐,锁住的恰恰是自己的心。那么多的割舍不下,让人可惜啊。” 林熠厉电般的光芒从眼中迸射,罩定老道士的面庞徐徐问道:“你怎知道我执着的是什么,割舍不下的又是什么?” “何必问呢?总归是自寻烦恼而已。”老道士在他的目光逼视之下坦然自若,悠悠道:“人,远不如一只冥海金猿来得快乐自在。可其实,偏偏是自己束缚了自己,徒叹奈何。” 林熠的杯盏轻轻抖动了一下,沉声道:“那么道长以为,如何才能得到解脱呢?” “解铃终须系铃人,灵山还往自心寻。”老道士微笑吟道:“你明白了么?” 林熠良久沉默,半晌才道:“道长这话说了却等于没说。” “说得好,”老道士欣然拊掌道:“看来你已开始明白了。你手握破日大光明弓,威风八面莫与争锋。但成就的,到底是这弓,还是你自己?” 林熠的呼吸变得粗重,艰涩道:“请道长指教。” 老道士哈哈一笑,愉悦道:“孺子可教。需知道为本源,万物为流。一切有道,却非道是一切。你执着于道,便让道驾驭了你;你执着于弓,便教弓控制了你。虽有所得,也终究形同行尸走肉,有体无魄。融入道的,不是你的身,而是你的心;驱动弓的,并非你的力量,而是你的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前车未远,莫蹈覆辙。” 言罢飘然起身,竟要离去。林熠如雷轰顶,积郁心中多日的一块巨石终于轰然颤动。他心悦诚服,深深一揖道:“多谢道长点拨,晚辈明悟在心,不敢或忘。只是这酒尚未尽饮,道长为何匆匆离去?” 老道士呵呵笑道:“年轻人,十坛美酒早已尽入我腹,多谢了。” 林熠霍然垂首,只见不知何时十个酒坛的封泥悉数开启,里面空空见底,无有一滴残酒。他心神俱震,抬头时老道士已身影缈缈。 林熠如梦初醒,向着窗外送出声音道:“敢问道长法号,异日晚辈当登门拜访。” 楼外传来老道士的笑声道:“道士无名,游历四海,天下为家。因缘相遇,缘尽自散,何必访寻?” 楼内余音缭绕,宛如斯人犹在。林熠久久伫立,面前的那壶酒倾倒在桌,兀自有酒汁汩汩流出。 请继续期待剑谍续集 下集预告: 林熠悄悄前往筑玉山探望容若蝶。然而这次探望,却注定只能是两人之间匆匆地遥遥相望,默默无语中又告分离。 他接到龙头通知,回返无涯山庄,再次入住龙园之内。九间堂的几大巨头汇聚一堂,这一次他们将矛头对准了号称“巫圣” 的云洗尘。为的,不仅是争夺对冥教的控制权,更是准备夺取巫圣手中的那张明王面具!而林熠和容若蝶,却要在这种情形下再次碰面 第一章 证心 月色很好,山路至此一转,标记隐没。林熠站在竹亭前,身侧是悬崖,崖下是大江,夜风中隐隐传来隆隆的水鸣。 亭已破败,荒草芜生,松动的竹篾在吱吱呀呀的轻响。一块匾额半斜半挂,蛛网与尘土几乎完全遮盖住上面的翠色题字,只有仔细借著月光打量才能依稀辨认出“俯江”两字。 竹柱上的楹联也早已斑驳剥落,但是在楹联的下方,有一个新鲜的痕印。 那是九间堂联络的标记,也是青丘姥姥一路指引他方向的线索。只是为何要选中这个地方,林熠有些疑惑。 小青从林熠肩头一跃而下,攀到了竹亭顶上,向四周张望。它一路行来都舒服蹲在林熠的肩头,管他路远迢迢也丝毫不减生龙活虎状,永远都是那般精力十足。 林熠伸手轻轻抹去竹柱上的印痕,取出酒来喝了一口,静静守候。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浩荡的涛声仿佛是从天际响起,朝著遥远的海洋奔去。漆黑的夜里,仍隐约可见江水激撞在礁石上翻腾起的雪白浪花,点点波光银粼粼地闪烁,灿如天河。 对面的山崖上忽地闪起一个小小的黑点,是有人御风而来。只是离得远了,模样不甚清楚。 但那绝对不是青丘姥姥,到底是谁,将自己约到这半山亭来?林熠怔了怔,站在崖边凝目望去。 来人身形好快,转眼双袖鼓风从对面崖顶滑翔而下,一身杏黄色的道袍在夜中也依然分外醒目。鹤发童颜,仙风道骨,身后斜背著一柄朱鞘仙剑。 林熠愣住了,做梦都想不到眼前这人居然也会是九间堂的人。在正道之中,只要提起天都耆宿赤松子,谁都会情不自禁地挑起大拇指,发出由衷的仰慕赞叹。 如果说他的来到仅仅由于偶然,那么这样的偶然又未免太过巧合蹊跷了一点。 思忖之间,赤松子矍铄的身影已经飘落到他的身侧三丈处,冷峻的目光咄咄逼人,深深注视林熠的脸庞,道:“很好,你果然在这儿。” 林熠心电急转,判断赤松子的来意,微笑道:“昨天下的雨,地上为何还没干?” 赤松子微微一怔道:“你莫来和我套近乎。仙盟的暗语里也没这句。” 林熠的心沉了沉。刚才那句没头没尾的话,正是九间堂联络的切口,赤松子应答不上,这又是什么道理?尤其让他震惊的是,从赤松子的口气里,似乎应该是仙盟成员,那他突然出现在这儿的原因就更值得让人推敲了! 他收起笑容,问道:“赤松师叔,您如何晓得晚辈今夜会在此处?” “你很惊讶?”赤松子道:“仙盟早已掌握了你今晚的行踪,可笑你还懵然无知。” 莫非他是仙盟派来与自己联络的人?林熠想起释青衍临别时的交代,立即否定了这个猜测。然而仙盟又怎可能断定今夜自己会来俯江亭?想到刚刚被自己抹去的那枚印记,林熠的心里倒吸了一口冷气。 “是谁把晚辈的行踪透露给师叔的?”他问道,不敢丝毫露出心底的震撼。 赤松子脸上闪过一缕讥诮,反问道:“这对你很重要么?” 林熠暗暗苦笑,明白赤松子是不会告诉自己的。他说道:“赤松师叔,你不觉得今晚的事情太凑巧了么?” 赤松子洒然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仙盟对你发布通缉旨意已久,如今你既撞到贫道手中,还有什么好说的?是自制经脉,束手就擒,还是要麻烦贫道出手替昆吾清理门户?” 林熠的头大了起来。他甚至不能排除赤松子是九间堂前来探试自己的天都派卧底,更不能泄漏半句有关斩龙计划的内容。但由此也可以推知,自己曾是仙盟成员的身份,对九间堂而言已经不再是秘密。 眼前这道关,自己应该怎样跨过?林熠的拳头用力紧了紧,已有了决定。 “怕是要让你失望了,赤松师叔。”他徐徐回答道:“如果我跟随您回返昆吾山,只有死路一条。您看晚辈是那么容易俯首就范的一个人吗?” 赤松子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这样的回答贫道早有预料,不过是例行公事,仍然要问上一声罢了。听说你三个月前以破日大光明弓箭射千仞神木,拯救血动岩上千被囚苦力,可见仍有仁义之心。贫道不愿你太过难堪,这才孤身前来。但你若仰仗破日大光明弓便心存侥幸,却是错了。” 林熠叹息道:“赤松师叔,看来你我已没太多可说的了。你想抓晚辈,就来吧。” 赤松子不再说话,缓缓掣出身后的仙剑朱雀。 “吱----”的猿啼怒起,小青从竹亭尖顶掠上林熠肩头,龇牙瞪著赤松子,喉咙里呼呼低吼,小眼睛里凶光四射。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它与林熠日渐融洽。况且还指望著他下回再带著自己前往筑玉山会小金,岂能让这个牛鼻子老道伤了为它牵线搭桥的中间人。 “冥海金猿?”赤松子神色凝重起来,对于这传说中的冥海魔兽他自然不会没有听闻过。然而首次看到,依旧禁不住涌起剧烈的震撼感。 “难怪你有恃无恐,原来背后有个畜生替你撑腰。”赤松子面沉如水,缓缓道:“好,就让我见识一下冥海魔物的神威究竟如何!” 林熠微笑道:“您老是正道名宿,晚辈焉能以冥海金猿相挟?”他悠然拍拍小青的额头,吩咐道:“没事,就让我和这位道长过上两手,你替我压阵。” 小青吱吱一声怒叫,似在警告赤松子若敢伤及林熠一根毫毛,今晚便别想活著离开。然后顺著林熠肩膀溜下,晃晃悠悠走到一边。 林熠纵身跃出山崖,悬浮在高空恭恭敬敬一礼道:“赤松师叔,请赐教!” 行家伸伸手,就知有没有。林熠行云流水般的身形一展,赤松子便察觉到这年轻人的修为已然今非昔比。他抖擞精神,剑锋摇指中天明月,一双大袖烈烈风起,一蓬剑气浩荡卷涌迫向林熠。 林熠就那么凌空飘浮著,似乎有一阵山风就能将他卷向远方。然而落到赤松子的眼中,对手的身形宛如与山外的虚空合为一体,空盈飘逸直似无懈可击。 但他无疑是正道八大派高手中的高手,在寻找到林熠身上的破绽之前,朱雀仙剑只在手腕的轻轻抖动中不断激荡,变幻著角度与虚实,耐心等候出手的时机。 林熠的身躯像踏在波浪上,随著山岚的吹送不时起伏摇曳,紧盯著朱雀仙剑变化的节奏。寂静无声中,两个人的目光遥遥对峙。 不执著于剑,不执著于道,林熠灵台渐渐一片空明,任由月的清辉拂照。 此时此刻,自顾体味那位在酒神居邂逅的老者传述的每一句箴言,似乎也不能算是对十丈之外伫立的那位名动天下正道宿老的不敬。 云雾聚散无常,冥冥天意沉浮人间,江水自顾自地流淌奔涌。蓦地有一股山风从林熠身后吹起,他的身躯骤然化作一束光影,随风逐流居高临下掠向赤松子。一声清啸有如龙吟,风势骤紧,将赤松子宽大的袍袖朝后方吹动。 林熠的身影御风翱翔,像一头俯身掩袭的雄鹰,振开的双臂便是他舒展的飞翼,跌宕的气流在他的身周呼啸。 六丈、五丈、四丈----山崖在他眼帘飞速放大,赤松子屹立的身躯亦愈发的清晰。“叮!”心宁仙剑自腰际弹出,电闪流星宛若一条屈张矫龙激射向对手的咽喉。 终于出手了,赤松子的心头反而一阵轻松,如释重负。在他不停对著林熠施压的同时,何尝不也承受著对方无所不在的气势撼动? 朱雀仙剑铿然镝鸣,蓄势已久的剑芒吞吐闪烁,一式“惊虹一现”以攻对攻,以快对快,向上疾掠。不能有丝毫示弱退让之意,更不能听任林熠激发出自身更加猛烈的气势,朝著他步步进逼,发动暴风骤雨般的连环猛攻。 剑华一闪纳入林熠的身后,这凌厉无铸的一剑竟是虚招。他的身形借著舞动的风势向左一滑,避过朱雀仙剑的剑势,飘掠到赤松子右侧。左臂疾振,一招“无往不利”水落石出,陡然抓向赤松子的右肩。 赤松子右手剑招走空,电光石火间侧步翩飞,拧身出掌还击时,还不忘脱口喝彩道:“好!” 林熠左臂手肘一沉,“砰”地撞在赤松子左掌掌缘。两股沛然真气激撞之下,身形各自一震顺势卸力,重新拉开四丈距离。 赤松子低咦一声,颇为意外。原来双方掌肘对撼中,他已探察到林熠的奶o雄厚绵长,较之自己居然不遑多让。真不晓得这年轻人短短二十余年,如何能修炼到如此出类拔萃的化境。 他稳住身子,轻轻摇头惋惜地叹道:“可惜了,你若能走正道,这一身大好艺业何尝不能造福天下苍生?” 林熠调匀呼吸,鬓角发丝轻轻吹拂而起,缓缓回答道:“人各有志,岂能强求?” “可惜,可叹!”赤松子又摇了摇头,突然宏声喝道:“更是可恼可恨! 你的修为愈强,异日为祸亦就愈烈。今日贫道宁可亲手废去玄乾道友二十年倾心栽培之苦,也不能将你放虎归山!” 他纵身抢攻,一套天都派的“一字电剑”排云荡风,势若奔雷。黑夜中宛如有千万道雪亮的剑光同时闪起,笼罩在林熠身周吞吐闪烁,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这次出手,他再不存半丝惜才之念,将剑式挥洒到极至,更无一点留手。 刹那间光华漫天,遮蔽清空星月,把他与林熠的身影齐齐卷裹吞没。 但他快林熠更快。轻盈飘舞的身形总比“一字电剑”早上半拍,从一道道几乎不可能的缝隙中轻轻滑过。让赤松子的朱雀仙剑更像是在应和林熠的节拍,一记记踩著鼓点在后苦苦追索。 心宁仙剑在林熠的身后斜背,始终引而不发。往往赤松子一鼓作气连攻数招,真气转衰时,他才会踏住对方换气凝身的间隙以手舞足蹈小八式奇峰突起,转手反攻。可这攻势也如蜻蜓点水,浅尝即止。 一俟赤松子缓过真元,正要硬撼对攻之际,林熠便立刻翻飞远避绝不纠缠。 两人分分合合激斗三十余招,赤松子渐渐拼出真火。朱雀仙剑“嗤嗤”锐响,颤动蓬蓬光雾笼罩方圆六丈。林熠面色凝重,也失去了起初的洒脱从容,开始借助心宁仙剑封架反击,维持住不胜不败的僵持局面。 乍看两人旗鼓相当,赤松子攻多守少,尚略占主动。然而缠斗至今已是短兵相接,气机相激,谁都是骑虎难下。林熠的太炎真气也逐渐提升到满盈,不敢稍有疏忽,否则殒身崖下,尸骨无存,谁也不愿自己落为鱼腹之物。 好在赤松子的滋味也不好受。对方的心法修为明明是光明正大的仙家路数,可偏偏透过来的每一股掌风剑气里都蕴含著诡异霸道的炽烈魔气。这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融合在一起,不断向他施加著强大而让人难受的压力。 一套“一字电剑”用尽,赤松子脸上红光一涌,吐气扬声剑式陡变,转而施展出天都派的镇山绝技“井天八式”。顿时气势暴涨,如有狂飙乍迸,海动山栗,每一剑都挟著雄厚真元纵横开阖,把林熠紧紧锁定在狭小的空间里,再不容他利用奇遁身法趋避游斗。 据说,这套“井天八式”乃是天都派第三代掌门厄月真人得悟仙道后,在后山一口深井中坐禅十六年,观尽井天无限变化,一朝霍然顿悟创下的不世奇招。 赤松子自恃身份,从来不愿轻易动用。可对林熠久战不下,不由动了争雄之心,想以这套井天八式力压对手,尽早了解今日之战。否则斗到百招开外才分胜负,即便没人看到,自己心里也说不过去。 林熠久闻“井天八式”的盛名,如今一看赤松子的剑招变化,甚至能够由此猜测他上手用的便是其中的第三式“波澜壮阔”。 可这又是何苦来由?望著赤松子头顶因催动真元而冉冉蒸腾的水汽,他忍不住涌起一丝苦涩无奈。许多话冲到嘴边,打了个转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只能振奋精神,全力与赤松子周旋抗衡。 “啪!”两掌相交。林熠正要错掌卸力,不料赤松子一引一顶,已将他的左手牢牢吸住,旋即一股浩浩商商的起劲从对方掌心涌出破入体内。 林熠微微一凛,醒悟到赤松子是不耐与自己纠缠,竟打算用功力硬拼,好立见分晓。到这个时候他想缩手也是不能,对方的“太清真气”已修炼到了第八重“岚动”的境界,甫一攻入他的经脉便如水银泻地,风过平野般不可阻挡。只要稍稍迟疑,轻则经脉震裂重伤吐血,重则心脉寸碎,魂归幽冥。 不得已惟有催动太炎真气迎了上去,两蓬仙家顶尖真气狭路相逢轰然激撞,衣袖齐声碎裂,各自的脸上也涌起一层殷红血色。 小青不安地脆啼,跃到悬崖边目不转睛注视战况。只要林熠稍稍露出不支的迹象,便要立刻出手襄助,从旁夹击赤松子。 赤松子侧对悬崖,眼角余光瞧得清清楚楚,左掌不断加大攻势,朱雀仙剑暗留三分余力,以防小青的突然袭击。 半柱香后,两人的呼吸都开始变得沉重短促。林熠的左臂缓缓向胸前收缩弯曲,但每退一分无形中生出的反弹之势也随之增强。两股真气却都无牯黹i退的征兆,来回拉锯攻守依然平分秋色。 正在此刻,悬崖上方猛然爆散一蓬光雨,有道蓝色身影陡地凭空显露,竟是以风隐灵符早早隐匿窥觑在一旁。 “砰!”穿金裂石的一掌结结实实击中赤松子的背心大椎穴,从他杏黄色的道袍表面瞬息绽开一层血红色光晕,转眼覆盖了整个后背。赤松子促不及防,连带著林熠的太炎真气一起狂灌入体,胸腔剧震仰天喷出一蓬血雾,飞跌向悬崖。 林熠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量引得踉跄横飞,飘出数丈才堪堪稳住。胸口气血滚滚翻卷,难受至极。但心中更多的,分明是惊怒与震撼。 普天之下,能够妄顾宗师身份以偷袭的方式重创赤松子的人不多,用一只手就能点清。 云怒尘正是其中之一,而且他刚才也就这么做了。干净利落,十分漂亮。 他自己似乎也非常满意,瞥了眼摔落到蒿草丛中的赤松子,徐徐把那只右掌收入袖口。魑琥爬在他的肩膀上,呜呜低叫两声,好像是为主人的成戊亃m。 林熠的剑在身后嗡嗡震颤,不露喜怒的脸庞上那双星眸紧紧罩定云怒尘,冷冷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其实,就在云怒尘出手的一霎,他已经明白了三件事。这是九间堂为了探试他而设计的一个局,赤松子是不幸被他们选中送进陷阱里的一个牺牲品;仙盟内部一定有九间堂的卧底,而对于自己仙盟成员的这层身份九间堂已经掌握;最后一点,云怒尘的出现预示著九间堂很快将有更大的动作。 云怒尘傲慢道:“我不过顺手替你打发了一个老杂毛而已,你觉得不妥么?” 第二章 合谷川 林熠用袖口拭去沾在丹丸上的灰尘草屑,第二次送到赤松子面前,徐徐道:“这是东帝释青衍的九生九死丹,扔了未免太可惜。” 赤松子目光一闪,虽没服食九生九死丹,可骂声却不觉停了。 林熠面色平静,坦然对着他惊愕犹疑的目光,传音入秘道:“我的事情东帝全然知情,很快我会用云怒尘的死证明给师叔看。但如果你死在这山崖上,就什么也不会明白了。” 这次,赤松子没有抗拒,张嘴将丹丸咽了下去,他依然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面色柔和了少许,提着朱雀仙剑的手软了下去。 林熠松了口气,站直身躯继续传音入秘道:“晚辈不能逗留太久,师叔珍重!”招呼来小青,御风向山下飞去。 没走多远,身后蓦然响起赤松子惊怒的吼喝,长长划过寂静的夜空。 林熠的心骤然冰冻,反身掠回山崖。 赤松子的右手垂落在腿边,朱雀仙剑兀自紧紧握在手中,却来不及发出一招,就被人一掌震碎了头颅,道冠碎成数十片,散坠在周身的草丛里,四周空无一人,惟有凄风冷月拂过乱草。 第三个人!原来刚才在俯江亭畔,竟还有第三人的存在! 林熠的血沸腾如炽,伸手一摸赤松子心口,而后拔身舒展灵觉,瞬息掠过重重黑暗向着四野卷荡搜寻。 夜空山寂,凶手早已隐踪匿迹远扬而去,他缓缓替赤松子合上圆睁的双目,深深吸气抑制住惊与怒的冲动。 太多血淋淋的事实,教他学会迅速地冷静并克制自己的情绪,尤其是在这危机四伏的月夜里! 稍稍冷静了些,林熠心底隐隐透出一股寒意。 这个潜伏在一旁杀死赤松子的凶手会是谁?如果是云怒尘安排的眼线,那他下山去会面岂不是自投罗网? 他的脑筋急速旋转,很快排除了最初的想法。 显然,杀死赤松子的人应该不是云怒尘一伙的,否则大可等自己走远再行下手,现在这么做,不是反而在打草惊蛇提醒自己么?可除了九间堂的人,这里怎么还会有别人? 他迅速镇定住情绪,拍拍小青温言道:“妳到山下等我,我将他安葬了就来。” 小青终究只是一头通灵魔兽,哪晓得林熠在这一瞬间已转动过无数念头,牠吱吱应声,朝着山下飞掠而去,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林熠用灵觉监察四周,默运真气启动传音法阵,接通了释青衍。 “赤松师叔仙逝了。”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样用平静的语气汇报道:“他先是在与我对掌时被云怒尘从背后偷袭得手,又在我离开之后惨遭杀害,凶手是谁我不知道,也许九间堂已经对我产生了怀疑。” 半晌之后,才传来释青衍的深沉回应道:“我知道了,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云怒尘还在山下等我,我要去见他。”林熠沉着地说道:“无论如何,如果没有得到龙头的旨意,谅他还不敢轻易动我。 我想知道的是,最近仙盟有谁和赤松师叔接触过。“ “明白了,”释青衍道:“我会查清楚此事。” 林熠笑了笑,道:“我不能多说了,希望适合的时候能设法和你见一次。” 释青衍答道:“我来安排。”顿了顿问道:“昨天晚上,你去了筑玉山?” “我只是远远看了她一眼,”林熠艰涩地回答道:“你放心,不会再有下次了。” 释青衍道:“我该把你的事情告诉蝶儿吗?” 林熠沉默片刻,缓缓说道:“不必了,现在这样对她更好。”真气一收,切断了传音法阵的联系。 一坯黄土,埋下了赤松子的遗体,伴着他的,还有那柄追随一生的仙剑朱雀。 林熠将剩余的酒尽数洒在坟头,静静看着酒汁哗啦啦地流淌,渗入泥土,渗入心深处。 夜渐深,月西去,他抖落身上的尘土,像是又斩落一段记忆的痛苦,转过身,飞逝向汹涌澎湃的大江,脚下的浪涛可能涤荡去身后孤冢冷风? 行至山脚下,有一名血卫守候,见到林熠上前说道:“林公子,请随属下来。” 林熠跟着他走出一段,前方出现一栋茅屋,周围也有血卫把守警戒,到了门前,引路的血卫朝屋内通禀道:“山尊,林公子到了。” 林熠推门入屋,桌边围坐着三个人。 云怒尘、青丘姥姥,还有老峦,小青乖乖趴在青丘姥姥的腿上。 林熠看了眼墙上挂着的一串已经风干的苞谷,和一把用钝的斧头,却没有发现附近再有别人。 不消说,这栋茅屋的主人已经命止今日。 “处理完了?”云怒尘似乎已忘记了方才与林熠发生的冲突,和颜悦色地说道:“坐下吧,我们几个等你好久了。” “我把他葬了。”林熠轻描淡写交代道,眼神扫过青丘姥姥,却没得到一丝响应。 “我猜你会想通的。”云怒尘像是很高兴,哈哈一笑道:“那老杂毛打从开始就和老夫过不去,早该死了,能活到今天,已算赚了一百多年。” 林熠望着他,没有说话。 在这屋里,有他可以信赖的人吗?暂时他还没有答案,但毋庸置疑的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拥有强大的实力,他就像一个陷入群狼包围的猎手,很有可能,在某个预料不到的时间,猎手就会变成猎物。 “说正事吧,”发觉气氛有些沉闷,青丘姥姥慢吞吞开口道:“老峦,你和山尊怎么一起来了?” 云怒尘道:“现在老夫可以告诉你们了,这次行动的目标就是合谷川!” 显然,老峦和青丘姥姥对于仙盟和合谷川的名字并不陌生,甚至两人的脸上没有流露一丝惊讶。 林熠的心头却在剧震,但立即感到云怒尘的眼睛正有意无意盯着自己,嘿嘿笑道:“这地方林公子应该曾经听说过吧?” 怎么办?林熠的脑子里飞速地转动着,即使马上警告释青衍,时间上也来不及撤离了。曹彬夫妇,还有小曹衡与曹胤、曹妍如今也都在合谷川避祸隐居,如何能躲得过这些屠夫的杀戮? 云怒尘是故意的,或许是他始终都不信任自己;或许是那夜古庙聚赌之后,便对自己怀恨在心,伺机报复,眼下,有这样一个堂而皇之的机会,他岂会错过? 林熠冷冷道:“很明显,阁下对合谷川的了解远比我更多。” 云怒尘笑道:“不错,若非如此,老夫又岂敢贸然向龙头请命,拿下这份差事?”他取出一张白绢在桌面上铺开,上面却是空的。 “出了这片密林往西北方向一百六十里,有座迭云山,由六峰环抱而成。山高千仞,犹如碧柱擎天,峰顶终年云雾弥漫,不见日光,仙盟的合谷川就藏匿在这迭云山中。” 云怒尘徐徐道:“不过在一个多月前,魑琥便已潜入合谷川,将它的地形与设置悉数察探清楚,今日雷霆一击,已是胜券在握。” 说罢他一拍魑琥低喝道:“畜生,还不赶紧给老子把东西吐出来?” 魑琥呜咽了声,跳落在地,张口喷出一团黑雾笼罩在白绢表面。 黑雾慢慢下沉,像墨汁般渗入绢纸,一会儿便渐渐显露出一幅宛若泼墨山水画似的合谷川地形图。 云怒尘随手抛了块血淋淋的生肉喂给魑琥,得意道:“从图上看,合谷川方圆不到二十里,位于六座险峰的环绕之间,上窄下宽犹如一口深井。除了传输法阵,惟一的通路是峰顶环抱形成的天然井口,我们就从此处突入。” “仙盟不会那么简单吧,”老峦审视绢图道:“你敢担保他们没有其它的暗道?” “这事无关紧要,”云怒尘回答道:“他们逃了出去又能如何?” 青丘姥姥蹙起眉头,问道:“这样大动干戈踏平合谷川,你到底想要什么?” “一件东西,”云怒尘道:“一件云洗尘也想找的东西。” 青丘姥姥冷笑道:“这事你在暗中密谋很久了吧,居然连我也要瞒过。” 云怒尘不以为然道:“妳不是也一样?坐在这里的人,有谁不在背地里留上一手?这点咱们都是心知肚明,龙头也是心照不宣罢了。” 青丘姥姥面色微变,低哼道:“我哪里及得上山尊。” 老峦瞥向林熠,漠然问道:“林公子,这次的行动你是否要退出?” 林熠淡淡道:“如果你们不相信我,何不干脆把我杀了?” 云怒尘的手指轻轻在桌上一敲,道:“那就这么定了,我们走!” 黎明前的迭云山,宛如一朵含苞欲放的青色梅花,笼罩在跌宕起伏的滚滚云岚里。 一轮弯月悬在远方深蓝色沉睡的天际,闪烁的星辰如同一颗颗夜的眼睛,在俯瞰着万籁俱寂的苍茫大地。 林熠、云怒尘、青丘姥姥、老峦,四个人并肩御风飘立于高空,身后六十余名血卫鸦雀无声,蓄势待发。 透过脚下翻腾的云雾,迭云山巅默默屹立,白雪皑皑映照着玉色的月光,已分不清哪里是山石,哪里是浮云。 风似嗅到森厉的血腥与杀机,暴戾卷起每个人的衣袂,烈烈地舞着。 云怒尘抚摸怀里的魑琥,怡然自得的神态,就像在等待一场盛宴的开始。 “还在等什么?”半晌之后,老峦忽然问道,这才打破了四人之间许久的沉寂。 “日出,”云怒尘悠然回答说:“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云海日出了。” 没有谁会相信,云怒尘真有那份欣赏日出的闲情雅致,但同样也没有人再去追问。 小曹衡现下睡得正香甜吧?林熠默默地想道,内心深处如同千军万马在冲过来又杀过去,掀起一阵阵惊涛骇浪。 赤松子碎裂的头颅在他的脑海里不断扩大,彷佛掩盖住了他的视线,让他的心抽紧窒息。 “太阳出来了。”蓦地,身边青丘姥姥冰冷的语声惊醒了他。 一轮火红的旭日冉冉从云层下方跃升而起,千万道绚烂的霞彩染得云岚一片绮丽,将黑夜迅速驱走。 “动手!”云怒尘一声令下,身形骤沉,朝着下方的迭云山巅皑皑雪夜扑袭而去。 很快,他的身子在云蒸霞蔚里化作一个越来越小的黑点,落到雪地上竟没停住,而是倏忽没入,消失了踪影。 林熠一怔之间,身后六十多名血卫彷似一团刮起的火云涌向下方,也如同云怒尘般隐入雪野不见,就好像施展了土遁一样。 眼看青丘姥姥和老峦也跟了下去,他不再迟疑,沉气飘落,足尖点在雪上却是一空。 瞬间林熠醒悟过来,这片雪野只不过是利用灵符幻化出的障眼法,事实上自己的脚底下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他的身影继续下坠,眼前一花旋即恢复了正常,已置身在一座郁郁葱葱的山谷上方,耳朵里却听到云怒尘远远“嘿”地闷哼,身躯似是轰然撞上什么坚硬的东西,迸射出一串夺目的光雨,高高反弹起来。 原来在距离谷底百余丈的空中,覆盖着一层透明的紫色球形光罩,在云怒尘即将穿越前遽然合拢。 在它的中央,有一道散射状的粗长光柱,从底部源源不断涌上强大的能量,远远望去,不啻是把巨大的光伞稳稳庇护住整座合谷川。 视线穿透光罩,可以清晰地观察到底下的情形,甚至能够听清楚此起彼伏的示警声与呼喊声。 散落在谷底和半山上的百多栋屋宇人声鼎沸,从睡眼惺忪的拂晓时分惊醒过来,把最后的静谧敲击得支离破碎。 林熠在青丘姥姥身旁停住,心里稍稍一安,有了这层光罩保护,合谷川就不致被九间堂打得措手不及,从而能够迅速组织起撤离。 老峦微微皱眉,道:“山尊,你可没对我们说过会遇上这玩意儿阻挡。” 云怒尘紧盯光罩,眼睛里流露出兴奋与贪婪交织的光芒,嘿然笑道:“老峦,咱们此行不虚,这就是老夫要找的东西。” “冥教的至宝”聚罡通元圣鼎“,”青丘姥姥冷笑道:“原来你把我们鼓动到合谷川来,就是想夺宝。但这事似乎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要抢你便自己上阵吧。” 云怒尘彷佛早有预料,什么也没有说,右手缓缓亮出一柄三寸长的血色珊瑚令,不多不少正好九枝分岔朝上散放。 老峦道:“龙头的”九焰血珊瑚“,山尊好大的面子啊。” 云怒尘收起珊瑚令,徐徐道:“突袭合谷川夺取圣鼎,并非老夫一人之事,于组织的大业亦至关重要,所以龙头才将九焰血珊瑚赐下,希望诸位能够戮力同心,襄助老夫完成这桩重任,好向龙头交差。” 林熠有意拖延时间,扬声问道:“我怎么晓得是否阁下私心作祟,骗得了龙头的九焰血珊瑚,却来驱动我们卖命?” 云怒尘目光如电射向林熠,似看穿了他的意图般冷冷回答道:“林公子若对此心存疑问,事后自可向龙头问询。” 他大袖一拂,祭起一件金光闪闪的玉板,在空中急速放大铿然镝鸣。 云怒尘的右手双指虚点玉板,口中喃喃念动真言,猛一声喝道:“嘟!”已幻化成三丈长、九尺宽的玉板应声轰落,一溜金光荡开层云,结结实实捶在光罩与山岭结合的边缘一角上。 “轰─”的惊天动地爆响,迭云山回音如雷栗然颤抖,玉板激荡掠起,光罩剧烈晃动,却依旧完好无损,反而是云怒尘受着气机牵引,脸上血色一闪,身躯几乎不可察觉地摇摆了两下。 青丘姥姥冷声讥嘲道:“我当山尊有何妙法,可破去聚罡通元圣鼎的结界,敢情用的是这笨法子。就算眼下夜尽日出,阴气渐退,要想轰开光罩怕也非是易事!” 云怒尘充耳不闻,再次凝聚真元驱动玉板轰落。 他选择的区域远离光罩中心,正是能量最难抵达的地方,然而饶是如此,聚罡通元圣鼎的威力仍旧非同小可,两下撞击之后,仅仅是光罩的厚度变薄了一些,整体上还是安然无恙。 而光罩中央流波涌动,飞快地向遭受攻击的区域补充加厚,不消多时已令云怒尘的努力前功尽弃。 老峦不动声色,甩手挥出软鞭,丈多长的鞭子突然无限地伸展,像一条探出云渊的巨莽盘旋呼啸破空飞舞,“啪!”地击中光罩,正是云怒尘适才用玉板轰击的那处所在。 “喀喇喇”一串脆响,光罩现出道破裂的细小缝隙,却又在软鞭飞弹而起的剎那,弥合得天衣无缝。 林熠负手旁观,叹息道:“我怎么觉着自己忽然进了一间打铁铺?” 青丘姥姥唇角上翘,缓缓道:“你是嫌还不够热闹么?好,那就让它热闹起来。”玉手轻扬,打出一蓬细芒,犹如玫瑰色的雨雾“丝丝”刺落在光罩上。 表面看来,三大高手接连登场委实壮观精采,无奈三人各怀机心,谁也不可能使尽全力,光罩虽在连续的轰击之下颤栗飘摇,却并没有破出通路。 云怒尘一收玉板,身躯陡然下沉,挥掌拍上光罩。 “啵”地爆响,他的手掌好似浸入一汪泉水,光幕不停颤动,翻涌回来。 云怒尘横身悬浮,右掌慢慢向下按动,就像在挤压一个充满弹性的透明气囊,魔气森森激荡,手掌边缘冒起缕缕艳丽的紫色光丝。 片刻之后,他的整只右掌深陷入光幕内部,一**掌力像涟漪般地波荡扩散,爆发出低沉的隆隆轰鸣。 老峦和青丘姥姥无声地互换一个眼色,双双下坠,掌鞭齐出,与云怒尘形成“品”字状,向着光壁发起新一轮的冲击。 光壁上渐渐震裂开无数道细长的纹缝,而后伸展扩散,连接成一片十丈方圆的网状区域。 周围补充过来的能量,已不住扁罩剧烈的损耗,破碎只在旦夕。 林熠鼓气长啸,身剑合一朝着三人合围成的中心一点激射而去,云怒尘高大壮实的背部,在他的眼里迅速放大,只要手腕稍稍一偏转,心宁仙剑的锋芒即可迅雷不及掩耳地,插向他的背心。 他努力抑制住这个无比诱人的念头,一剑刺中光罩。 没有预想中强劲的反挫震荡,半截仙剑没入光壁,一股强大的魔气沿着剑刃涌上,像一柄犀利冰寒的尖锥刺入他的经脉。 “嘿”地一声,林熠抱元守一,太炎真气抵挡住魔气侵袭,却并不运劲反攻。 如此僵持了一会儿,云怒尘突然宏声爆喝,左掌拍落,光罩终于碎裂,“嗤嗤”光流乱舞,崩开一道数丈方圆的缺口。 众人一拥而入,扑袭谷底。 几乎同时,那座巨大的光罩也收敛褪去,消逝在下方的一座楼阁中。 云怒尘面色微变,喝令道:“给我搜!”六十余名血卫立刻散开,他一马当先冲着光罩收入的那座楼阁扑落。 “砰”地一掌震碎屋顶,云怒尘飘落楼内,灵觉舒展却查寻不到任何敌踪,那尊让他梦寐以求的聚罡通元圣鼎,此时已不见踪迹。 林熠和青丘姥姥飘然飞落,稍后老峦也掠入楼中淡淡道:“我们晚了半步,合谷川所有的人都已从秘道撤走,我们得到的,不过一座空谷而已。” 青丘姥姥哼道:“兴师动众却白忙了一场,山尊的指挥调度我总算见识过了。” 云怒尘目光拂过身边三人,见他们一个个气定神闲,傻瓜都明白方才谁也没施展全力,若非如此,合四大高手之力,又岂会被聚罡通元圣鼎阻挡在外这么久? 他哈哈一笑,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道:“放心,他们跑不远。”目光在屋中搜索了须臾,眉宇一展,缓步走到一根朱红明柱前微笑道:“这不是找到了么?” 林熠一惊,柱子上果然印着一个浅淡的指痕,尖头指向正是角落里那只银雕花瓶。 青丘姥姥似嘲似捧道:“好手段,居然把内线安插到了仙盟的核心层里。”关注花瓶稍许,走上前伸手在瓶口边沿一抹一转,旁边雪白的墙壁亮起一道光门。 云怒尘率领十余名血卫闪身闯入,众人蹑踪疾追,进了一条隐藏在山腹内部的秘道,每到岔口,壁角上都会留有一道引导方向的指印。 云怒尘对聚罡通元圣鼎志在必得,当下全速前进,很快把血卫远远抛到身后,只剩林熠几人跟在后面。 追出约有一盏茶的工夫,忽地魑琥低低一吼。 云怒尘冷哼道:“再教你们逃!”祭起玉板,顺着秘道箭石般疾射,一拐弯没了踪影。 随即黑漆漆的秘道中传来一记轰鸣,有蓬亮丽的光团爆出。 云怒尘转过弯角,收起玉板纵声笑道:“连城雪,多年不见,没想到今日落到老夫手心里了吧?” 前方六丈处,销声匿迹二十余年的不夜岛耆宿连城雪抚剑伫立。 他的鬓发雪白如银,一袭长袍洁白似雪。 在他身后,另有一道一俗两名中年男子呈犄角之势站立,分别是出自神霄派的幻云真人,和昆吾派上代翘楚崔非人。 显然,这三人身怀冥教圣鼎断后而行,但其中必定有一个,是九间堂安插的卧底。 会是谁呢?林熠默然思忖间,连城雪已从袖口中取出一只青色的四足玉鼎,向幻云真人低声道:“快走,我和崔兄替你殿后。” 秘道宽不及丈许,高不过两丈,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需稍稍拦阻一小会儿,幻云真人便能趁机远扬。 可就在幻云真人伸手接鼎的剎那间,异变突生! 第三章 圣鼎 人不能太过得意,因为得意往往容易忘形,这个浅显的道理,崔非人早在七岁那年就懂得了,但此刻他仍按捺不住心头强烈的兴奋感。 当连城雪侧对着他,要将聚罡通元圣鼎交给幻云真人的瞬间,他出手了。 剑光矫矫,像一条毒蛇从藏身的草丛里窜出,又快又狠地扑向垂涎已久的猎物。 他对自己的剑法素来很自信,尽避对手是连城雪,崔非人仍有十足的把握,用这招“九雷奔月”在对方的背心上,穿出九个血窟窿。 只要一举击毙连城雪,剩下的幻云真人便成了瓮中之鳖,届时谁还会知道自己堂堂一位昆吾派退隐宿老,居然会是九间堂的卧底。 只可惜他漏算了一点,假如对方早有防备,是在故意诱使自己出手呢? 在幻云真人难以抑制的惊喝声中,连城雪瘦削的身躯陡然侧转,一柄雪亮锋锐的仙剑从他的肋下穿过,刺入崔非人的胸膛。 崔非人难以置信地低吼,手中仙剑在连城雪的左臂上划出九道血漕,然而相比于自己的遭遇,这样的代价未免太大了一些。 剑从胸口拔出,“噗─”地带起一股血飙,崔非人用左手捂住伤处,踉跄贴到石壁前,嘶声道:“你─” “我们三个人之中,必定有一个是叛徒。”连城雪的剑收起,彷佛从没有动过手一般,他的左臂鲜血淋漓,染红了雪白的宽袖,异常平静地说道:“否则,他们不可能如此之快地发现秘道入口,一路追击到这儿。” 崔非人感到,自己身体内有某种东西正在飞速地远去,视野里的一切,都渐渐变得模糊朦胧,像是在做一场噩梦,只是这噩梦永远不会再有醒来的一天。 他不甘地喘息道:“可是你怎么能断定是我?” “当我看到云怒尘的一刻,就已明白他是为通元圣鼎而来。所以,他绝对不会允许有人把圣鼎带走。”连城雪笑了笑,含着一丝怜悯和惋惜,回答道:“我老了,但并不胡涂。于是我有意将圣鼎交给幻云真人,如果你不出手,那叛徒就是他。” “我明白了─”崔非人似笑非笑地低声呻吟道,身躯缓缓贴着石壁软倒。 至于最后他到底明白了什么,这个答案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人清楚。 “啪、啪,啪啪─”沉寂的秘道里响起一阵鼓掌,云怒尘微笑道:“”北海雪仙“果然名不虚传,没有让老夫失望。” “崔兄是为你抢圣鼎而死,阁下难道丝毫不为他伤感愤怒?”连城雪问道。 “他又不是我儿子,我为何要伤感?”云怒尘反问道:“何况料敌不明,自作聪明,这种蠢材死了也是活该。” “崔非人当真所遇非人,”幻云真人冷冷道:“云兄果真铁石心肠。” 后头风声微动,十几名血卫追到,护翼在云怒尘等人的身后,一个个虎视眈眈紧盯着连城雪与幻云真人。 “这个世道,心软一软都不行。”云怒尘道:“否则老夫当年又何至输给云洗尘?” “云兄来夺圣鼎,想必是要借此修炼血罩神功的最高一层”玄牝心经“吧?”连城雪问道:“看来阁下对冥教教主的宝座念念不忘啊。” 云怒尘哈哈大笑道:“老夫来取通元圣鼎,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此鼎本就是圣教至宝,在外流落多年,也该完璧归赵了。” 连城雪点点头,向着幻云真人传音入秘道:“道长快走,绝不能让圣鼎落入云怒尘的手中。我来断后!” 幻云真人略一迟疑,颔首道:“保重!” 连城雪断喝道:“走!”身形急进,“冰琥仙剑”织起一蓬白茫茫的雪雾,席卷向云怒尘。 他尽催两甲子多的仙家真元,漆黑的秘道中立时光芒万丈,剑气纵横,牢牢封堵住云怒尘等人前行的通道。 云怒尘暗道:“这家伙多年不见,老是老了点,送他上路却仍然要费老夫一番手脚才行!”秘道狭长,上下左右皆无闪展避让的空间,当下缓缓推出左掌,以重拙对空灵,硬撼了一剑。 “砰!”地一响,漫天剑光退尽,连城雪借势飞掠,居高临下刺出第二剑。 云怒尘右手一晃,亮出柄婴儿拳头大小的金铃,“嘎嘎”沙哑鸣响震得连城雪心旌摇动,剑尖点击在金铃上一弹而起。 云怒尘魁梧的身躯晃了晃,脸上蒙起一层若有若无的血气,说道:“姥姥,替我截住幻云真人!” 青丘姥姥淡然道:“山尊也有低声下气求人的时候么?”光影一闪而泯,已封住幻云真人前冲之路。 幻云真人沉声喝道:“闪开!”仙剑挑出,化作一束飞虹疾点青丘姥姥咽喉。 青丘姥姥并不硬接,施展灵魄闪遁换位到幻云真人右侧,弹指激出一缕弧扁。 幻云真人横剑“叮”地击飞,手腕翻转掠向青丘姥姥胸口。 青丘姥姥冷冷一笑,道:“神霄派的风起云落十九剑不过耳耳,几百年了也不见有什么长进!” 幻云真人低低哼道:“好大口气,却也未必见得!”左手拂尘随之挥出,一式“风行水上”朝着青丘姥姥面门拍去。 青丘姥姥的身形却比他的剑光更快,围绕在幻云真人前后左右飞速飘舞,缠得他无法脱身,偏又未尽全力攻击。 连城雪与云怒尘已拼出了真火,两人都是正魔道上的顶尖人物,经过十余招的相互试探后,俱已明白在招式变化上,一时半刻之间难以分出伯仲。 一个想速战速决以免夜长梦多;一个希望挫退对手好回身救援幻云真人,故此不约而同采取大开大阖的硬拼招法,以攻对攻,考教起了彼此的功力。 当下罡风肆虐,剑气严霜,四周石壁次第开裂,不停簌簌剥落,和着狂风荡起满天烟尘。 林熠和老峦各提真气护体,朝后退出数丈,站到岔道前压阵观战。 林熠的右手似有意似无意,贴到了腰际。 连城雪和幻云真人每一声呼喝,都令他的心底剧烈抽动。 连城雪负伤的左臂鲜血源源不绝地渗出,每接云怒尘一掌,伤口便裂深一次,到后来,左半边的身子已全然被血色浸透,让人触目惊心。 如果他这时候以牙还牙,突然从背后掩袭云怒尘,有七成的把握能够重创这位不可一世的巫霸。 接下来,虽然与连城雪和幻云真人连手,但要对付青丘姥姥和老峦两人,再加上小青和十余名血卫,依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在这条纵横交错的狭长秘道内,他们未始没有脱身的机会。 但如此一来,不说自己连日的努力前功尽弃,更重要的是,释青衍的斩龙计划将宣告彻底失败。 而此时,关于龙头,关于九间堂,关于《山海经》名单,一切的一切,依旧深深隐藏在一团深不可测的迷雾之中。 沸腾的热血又渐渐冷静,到任何时候,都不能暴露自己!释青衍的话依稀在耳畔响起,一字字击打在心头。 忍受,他必须默然忍受,必须像个局外人般静静旁观。 忆起东海渔舟上的豪情万状,他现在才真正明白,东帝所说的痛苦和压力是什么,不是生与死的考验,不是步步惊心的杀机,而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却又无法释放的心痛! 他必须忍受,只能忍受。从答应释青衍的一瞬起,他已注定不再是他。 一股森寒的锐利隐隐罩定他的背脊,林熠无需回头,便清楚是老峦在身后注视着自己。 莫非,自己让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不放心么? 他斜退半步,半侧身冷冷道:“对不起,我很不习惯有人在背后,用这样的眼神盯着自己。” 老峦木然道:“我只是希望,不要给我名正言顺杀死你的借口。我知道,其实你一直很想杀了我,一直都很想报仇,为了黎仙子。” 林熠从鼻孔里冷哼着笑道:“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云怒尘的一声虎吼,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他的金铃嵌入连城雪的左臂,双掌紧紧夹住冰琥仙剑,而犀利的剑锋已刺入他的右胸,但被牢牢遏制住无法再作寸进。 两人的脚都已陷入坚硬的山岩里,脚边的岩石仍在不断地喀喇喇震裂。 一**血光从云怒尘双掌发出,透过仙剑迫向连城雪。 连城雪的身躯,以几乎难以觉察的速度缓缓后仰,显然恶战之后,已逐渐禁受不住对方血罩神功霸道凌厉的进逼。 他的左臂一点一点地在腐烂,蕴藏在金铃中的魔气与毒素,宛如贪婪的毒蛇,蚕食着他的血肉,一颗颗深紫色的血珠滴落,坠在地上冒出“嗤嗤”的浓烟,将岩石腐蚀出数个色彩斑斓的凹坑。 “喀!”冰琥仙剑一断为二,前半段幻作飞电反插入连城雪的胸膛,后半截却没入了云怒尘的右肩。 云怒尘的眼眸里亮起一簇殷红的光,左掌冷哼拍出,“砰”地击中连城雪小肮,将他的身子震飞起来。 连城雪的右手仍紧紧握着拨出来的半截断剑,挥手射向青丘姥姥,用尽最后的力量吼道:“快走!”身躯撞到岩壁顶上,重重地坠落。 青丘姥姥侧身闪躲,让出一丝缝隙。 幻云真人睚眦欲裂,竟不逃走,翻身临空飞扑云怒尘,厉声喝道:“贫道与你拼了!” 云怒尘指上的辟情戒亮起,射出一束血光击开幻云真人仙剑,冷笑道:“你自己想留下最好不过!”左手掌心聚起一团光飙,直劈而出。 不防背后风动,林熠飞身从他的头顶掠过,凌空一掌震散光飙,他的身躯也被高高抛起,贴在了上方的岩壁上。 云怒尘暴喝道:“林熠,你想干什么?” 林熠沉声道:“让我来!”左手一式“无往不利”抓向幻云真人的肩膀。 幻云真人愤怒道:“叛徒!”拂尘抖动,千万根丝线犹如繁花盛绽,朝着林熠的手腕卷裹而去。 林熠施展奇遁身法闪避,距离幻云真人更近,他的右臂一振,又是一招“缠绵悱恻”向对方的后脑插落。 幻云真人低咦一声,半转身躯举剑点向他的掌心。 云怒尘见林熠出手,退后数步双手抱胸观战,也正好乘机了解这小子的修为进境。 林熠似乎并不晓得云怒尘的用意,他身形翻舞,招式变幻莫测,几是用出了全力,与方才在合谷川外的表现,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两人以快打快,转眼拆解了三十多个回合,依旧平分秋色。 幻云真人不知连城雪生死,心头略起焦躁,猛然卖了个破绽将拂尘抖得笔直,似柄利剑扎向林熠。 林熠一招“顺手牵羊”握住拂尘,骤然感到一股浩荡的仙家真气如同破囊之锥,刺入他的经脉。 原来幻云真人是想依仗百余年的纯正精修功力,硬性将他震伤。 林熠不慌不忙朝着幻云真人眨眨眼睛,微笑道:“真人好精纯的修为!”默念“和光诀”,撤去篱藩一任对方的真气透入。 幻云真人顿觉不对劲,彷佛林熠体内的经脉变作一条条宽阔的河道,无形中导引着自己的真气,汩汩绵绵涌入他的丹田气海,立时了无踪影,譬如石沉大海。 三个月来林熠每日在血奕天中修炼疗伤,吸纳极冥魔罡,早将和光诀运用得挥洒自如,意起形生,幻云真人修炼百年的仙家真气固然了得,可再厉害,又岂能及得上血奕天中滔滔的极冥魔罡? 幻云真人当机立断,振动拂尘收敛真气,意欲从林熠手中挣脱,孰料林熠陡地转守为攻,催动太炎心诀将两股真气合而为一,水乳交融成一道洪流,反涌入幻云真人体内。 幻云真人一招失算,满盘皆输,只得脱手飞出拂尘,身形弹退卸去劲力,怒喝道:“好个孽障,竟敢以魔功暗算贫道!” 饶是他应变神速,依旧禁不住胸口堵窒难受,一口淤血被压在嗓子眼里,要吐偏又吐不出来,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猛地腰间一紧,教什么物事紧紧缠住,尚来不及反应,浑身的劲气全消,身躯从空中坠落,砰地砸在地上。 林熠用锦云丝带把幻云真人捆缚得结结实实,走上前去搜出聚罡通元圣鼎,含笑道:“幻云师叔,晚辈多有冒犯了。” 幻云真人双目恨恨注视林熠,嘶声道:“林熠,你好!” 林熠的面颊微微抽动,除了幻云真人却没人能够看清楚。 他站起身,发现背后云怒尘的锐利目光,正牢牢罩定着自己的右手,转回头,他挥手将圣鼎抛向云怒尘,冷冷地一笑。 老峦问道:“这两个人也算是正道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何处置?” 云怒尘冷然回答道:“带回忘忧崖,老夫要慢慢地消遣调教。” 白痴都懂得,云怒尘所说的“消遣”与“调教”是什么意思,但在场的人彷佛早已习惯,皆未显露出任何的异色。 连城雪慢慢撑起来倚靠在岩壁上,胸口的断剑随着呼吸轻微地起伏,不时渗出血水,若断若续地说道:“林熠,你曾经也是仙盟弟子,对不对?” 林熠平静地颔首,回答道:“不错,这个秘密如今很多人都晓得,连师伯也不必再故意说出来,挑拨晚辈与云怒尘的关系。” 连城雪惨然一笑,道:“那好,你若还有一丝良知尚存,便给老夫补上一掌!” 林熠淡淡道:“如果我果真还念着仙盟旧情,就更不会亲手出掌杀你!” 连城雪道:“你认识小曹衡吧,他经常向老夫提起你的名字。可怜他若是知晓你今日的所作所为,这孩子又何当处之?” 这话宛如一根坚韧的绳索,把林熠的呼吸死死缠绕勒紧。 许久,秘道里听不见丝毫声音,林熠背对着青丘姥姥的身躯,在没有风的黑暗中轻轻颤动。 每个人都怀着不同的念头,静静地注视着他。 云怒尘的嘴角更有一抹讥诮,呵呵宏声笑道:“连兄,你存心是要激起林熠的杀机,好得解脱么?不妨告诉阁下另一件事,就在半日前,林熠刚刚亲手击毙了天都派的赤松子,他和仙盟早已恩断义绝,否则老夫又怎会让他来此?” 幻云真人早年与赤松子乃是刎颈之交,闻言竟情不自禁喷出一口血水,悲愤交集道:“畜生,昆吾剑派怎出了你和崔非人这般的畜生!” 不理周围所有人眼神里存着的森森敌意与警惕,林熠不做任何辩解,扬手收回锦云丝带,简单地道:“你们走吧。” 云怒尘的瞳孔急遽收缩,问道:“你要放走他们?” “聚罡通元圣鼎你已到手。”林熠冷冷地回答道:“人是我抓的,我爱放就放!” 云怒尘嘿嘿一笑,竟然不反驳,意外地爽快道:“说得好,看在你替老夫夺回圣鼎的面上,今日何妨卖你一个人情!不过,这还要看老峦和姥姥的意思如何。” 老峦哼道:“山尊金口既开,又何须再问我的意思?”身形一晃,径自去了。 青丘姥姥深深看了眼林熠,传音入秘道:“云怒尘是在顺水推舟,放走这两人对他并无任何意义,这两人也不会由此而感激你,但从此天下正道,再无你的立锥之地!你是否明白?” 林熠的语气中并没有丝毫的波动,连一声道谢也没有,回答道:“我又不是笨蛋。” 青丘姥姥反唇相讥道:“你就是个不可救药的笨蛋!”光影闪遁,带着小青去远。 眨眼秘道中仅只剩下一个负伤的云怒尘和十余名血卫,还有倚靠一旁的连城雪和幻云真人,如果林熠突然出手掩袭云怒尘,会不会改变这个故事的结局? 然而他像是一点也没这个意思,缓步走过云怒尘身边,向着来时的路返还。 连城雪忽然愤声笑了起来,沙哑的笑音滚滚回荡在狭长的秘道中,迟滞了林熠的步履。 林熠转回头,见他浑身淤血,整条左臂连带肩膀的血肉经脉,已为金铃的血毒腐蚀吞噬,异常的狰狞可怖。 那柄断剑,随着笑声在他的胸口猛烈地颤动着,连城雪大声说道:“老夫是堂堂正正的人,何必去领一个畜生的情!”抬右手抓住剑刃,向内一送一绞,终于透心而过。 林熠不由自主地朝前冲出一步,却立刻站定。 经此一役,连城雪已形同废人,生不如死,这选择,也许他早已决定。 林熠的眸中透过一丝悲哀,不知是在为死去的人,还是在为自己? 幻云真人奋尽全力,厉吼掠空杀向林熠,却被云怒尘轻描淡写地拦截。 林熠一动不动,像是石人,有谁能完全猜到,此刻他内心深处究竟在想什么! 猛地,他冲上前去抬手抓住幻云真人的拂尘,道:“你再不知进退,这里只会又多一个死人。” 幻云真人血红的眼睛瞪视着他道:“死便死了,贫道正要亲眼瞧瞧你有没有种,连我也一起杀了!”话音未落,身子却被锦云丝带再次缚住。 林熠右手轻带,将他挟在肋下,冷冷道:“你想死,偏没那么容易!我说过的话,也不会改变主意。”弯腰抱起连城雪的遗体,也不理睬云怒尘等人,阔步御风返身而去。 云怒尘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只唇角的冷笑更深更浓,待到林熠的身影消隐,才挥手慢吞吞下令道:“我们走!” 出了秘道,血卫早已在合谷川内燃放起漫山大火,浓黑的烟柱翻翻滚滚涌向天际,遮蔽了云天青山。 青丘姥姥与老峦飘浮斑空,见云怒尘掠身上来,淡然道:“恭喜山尊夺回圣鼎。” 云怒尘扫视过她虚浮的面容,冷冷道:“老夫没有死在秘道里,让各位很失望吧?” 老峦插口道:“山尊这话是什么意思,怎么连我也一起算上了?” 云怒尘嘿嘿道:“咱们几个老家伙相处了这么多年,都明白谁也不是省油的灯。有些事情,还是不要挑得太明的好。” 青丘姥姥冷笑道:“你还在怀疑林熠的身分么?” 云怒尘徐徐道:“刚才在秘道里,机会很好,他居然没有出手,要么,是我的怀疑出错;要么,是他的城府已深到足以瞒过老夫的地步。” 老峦道:“你应该明白,我和姥姥是存心给你制造考察林熠的机会。我知道,要取得山尊的信任,很难。” 云怒尘冷哼道:“若是他果然亮出破日大光明弓射杀老夫,岂不更遂两位心愿?” 青丘姥姥不耐烦道:“无聊,懒得理你。”纵身直上穿越云层,出了合谷川,迎面,已看到林熠默默地独自负手伫立在山巅。 “你还是把他放了?”青丘姥姥停下身形,望向他问道。 “这不正是你们希望的么?”林熠面无表情地回答道:“我带人围攻合谷川,助纣为虐,夺鼎杀人,从今往后,世人皆知我林熠已堕落成一个十足的恶棍,越陷越深,永远再无法脱离组织。” 青丘姥姥久久凝视着他,忽然冷冷一笑道:“所以我才说你是个不可救药的笨蛋。” 第四章 西冥 花间一壶酒。午后的阳光分外炽烈,照耀在林熠的身上,龙园的花树丛中一片恬然静谧,他靠着一株树干,在看南山老翁耐心地提起水桶,给一株株花树浇灌。 浇完最后一排花树,南山老翁把桶放下,坐到溪边一方光滑的石板上,悠悠道:“”你好“,这就是从今天上午到现在,你对我说过仅有的两个字。” 林熠道:“很奇怪,每回我走进这片花树林,心便能突然安静下来,简直忘记了身外光阴的飞逝,也不想再挪移半步。” “你还是有点犯迷糊啊,”南山老翁微笑道:“其实林依旧是这片林,溪仍然是这条溪,普通得你在任何地方都能够随意看到,只是往往你的心把它们忽略了。” 林熠淡淡一笑,回答道:“并非我在犯迷糊,而是那些俯首可拾的花溪旁,没有老伯的存在。静的,不是这片林与溪,而是老伯的心与身。” 南山老翁欣慰笑道:“好,好,我终于听到你能说出这句箴言。只要心平无波,管他身外洪水滔天,哪里不是清静之乡?” 林熠苦笑道:“可惜,我的心里惊涛骇浪,浊波遮日。” 南山老翁将双手浸入溪水,惬意轻松地洗了洗,低声吟道:“公子博学多才,岂不闻”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之语?水清水浊,莫不是每个人心头的感受而已。” 看林熠良久无语,他悄然叹息一声,起身道:“别光喝酒了,到老朽的草庐去尝尝今年的新茶吧。” 新茶果然很好,只淡淡地有一抹清香沁人心脾。 林熠浅尝即止,慨叹道:“也许,在这无涯山庄中,老伯是惟一不受龙头羁束的人,整日逍遥,令人艳羡。” 南山老翁摇头道:“你错了,错得厉害,老朽同样有束缚,同样有枷锁,只是你看不到罢了。其实,老夫可能是这里惟一见过龙头真身的人。” 林熠的呼吸几乎静止,只听南山老翁继续说道:“当年我与他在万里草海激战五日五夜,堪称得上惊天地,泣鬼神,百余年来的天下第一对决。而今想来,那时的情形兀自历历在目,历久弥新。” “结果呢?”林熠低头啜了口粗茶,掩饰起心绪的紧张。 南山老翁彷佛没有觉察到,惆怅地笑道:“结果老朽便来了这个地方,替他看守龙园,终生不能再出无涯山庄半步。” “原来是老伯输了,”林熠顺着南山老翁的思绪问道:“如果今日你与龙头再战一场,谁又会是赢家?” 南山老翁沉默了一会儿,放下茶碗回答道:“这问题缠绕老朽多年,可答案始终只有一个,那个输的人一定还是我。” 林熠骇然,他并非惊讶于南山老翁的答案,龙头高深莫测的修为,他早有领略,可是身为南帝的萧照痕,所用的语气居然是如此肯定而不容置疑,可见龙头在他心目中已然竖立起了不可战胜的高大形象。 需知,即使魔圣聂天复生,云洗尘亲至,又或道圣重现人间,也不可能让南山老翁这般心甘情愿地未战而先言“输”! 他没有紧接着去追问,龙头到底是谁,许多事情,火候不到是急不得的。 然而,南山老翁为何突然要告诉自己这些,他是否已从自己的内心嗅到了什么? “直到现在,你还没有问我,为什么邀你相见。” 南山老翁似乎很快忘记了刚才说的故事,质朴沧桑的脸庞上透出一丝笑意,道:“你的剑呢?” 林熠笑了笑,站起身子道:“老伯又要考教晚辈的修为了。” 南山老翁双目紧盯着林熠的眼睛,说道:“何谓”修为“?先修心而后方有为,什么时候你的心能忘了自己的这身修为,就能真正窥视到无为之境。” 他的目光深深刺入林熠的灵台,时间在剎那中凝固。“扑通、扑通!”跃动最响的,是林熠胸口的心跳。 一阵又一阵灼热的盛夏微风拂过,把头顶的烈日轻轻推向西山。 “啪”地一声,有颗汗珠从林熠的下颌滴落进石桌上的茶碗里,跳开一串涟漪。 南山老翁左手的蒲扇在摇,呼啦呼啦掀起的风吹开炎炎热意。 挥扇,收手;挥扇,收手─也不知道是扇在催动风,还是风在拂动扇?抑或,在南山老翁的心中,它们两者本就是一体。 想到他修剪花树的忘我情景,想到老峦驾驭马车的随手一鞭,原来他们早已把“修为”不着痕迹地融入无意间的一举一动,而自己还苦苦“执着”于招式。 ─“你执着于道,便让道驾驭了你;你执着于弓,便教弓控制了你。”那茶楼邂逅的老道,不正也这般地点化自己? 不经意里,一股莫名的感觉通透全身,他的口中发出清越澄澈的啸声,心宁仙剑在手中一闪即逝,像是把所有的力量全都宣泄了出来,然而斩落在他适才端坐的石墩之上,那方平滑的青石竟然纹丝不动,巍然如故。 南山老翁走到他的身前,弯下腰仔细打量石墩许久,忽然拿起碗,将里面剩余的茶水泼在石墩上。 水并未顺势渗入青石,却从四面八方收拢到石墩中央,汇成一道晶莹碧透的细线,徐徐地波动流淌。 又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所有的茶水,才缓缓渗进了那道几乎无法用肉眼辨别的缝隙里,再从石下的泥土慢慢扩展,润湿一片。 猛有风吹过,“喀喇”!石墩终于断裂成两半,每一面的纹理丝毫不乱,浑然天成,彷佛没有禁受过半点外力的冲击。 南山老翁没有说话,手中蒲扇晃动的幅度不断地变大,频率或快或慢充满了节奏感,渐渐地,林熠的视线被吸引到了他的蒲扇上,恍惚间,眼前依稀有千万朵寒梅盛绽,待到想凝目观瞧时,才发现那不过是一抹影,一抹风从天际掠过。 可他偏偏能清晰地感应到周身有千雪卷涌,无论蒲扇扇动的频率快慢,始终是那“哗啦啦”的三响,隐隐约约化作一首苍老深沉的古韵,而在这缥缈久远的歌声里,是谁在踏雪寻梅,与风雪共眠? 他只是在不停地扇着扇子,不厌其烦一次次重复着近乎相同的动作,然而其中况味,映射在林熠灵台,却形成一种截然不同的强烈感受。 是若隐若现的剑,是无迹可寻的道;是千招万式,最后又归于平平淡淡地一拂。 颤动的音律,变幻的角度,回荡的清风,折射的光线,蒲扇彷佛已成为大师手中的画笔,倏忽往来挥洒自如,泼墨于心无有痕迹。 林熠如痴如醉,渐渐感觉到自己好似就化作了那把普普通通的蒲扇,心在挥毫,意在驰骋,天地之间再无余物。 “哗─”蒲扇插回南山老翁的后腰,所有的幻象与感受齐齐消退。 林熠却久久不能自拔,甚至没有觉察到不知什么时候,他已飘浮在空中,随着蒲扇的韵律掣剑而舞,浑然相忘。 又过了多久,耳畔蓦地响起南山老翁的声音道:“这是老朽新悟的”隐梅三弄“,感念林公子以破劫丹相赠之德,聊作馈报。 或多或少,可稍减你心中戾气,亦不负你我今日相会之意。“ 林熠霍然惊醒,收住身形望向声音来处。 南山老翁正挑起水桶往着溪边迤逦而行,天色竟已黑透了。 由乱梅而至弱梅,由弱梅再到隐梅,这条路南山老翁走了整整百年,而他呢? 林熠爽然若失,怔立良久,再不见南山老翁回来,只有玉华相照,清冷无限。 不知是怎么走回来的,到了门口,藕荷迎上来道:“公子,峦二先生等候您多时了。” 自从青丘姥姥揭破药酒的秘密,林熠对藕荷便多存了一份戒备,如今听到“峦二先生”这个称呼,他脑子转个弯才醒悟到应是老峦来了。 林熠“哦”了一声,思绪慢慢回返现实,走入屋中。 老峦静静坐在桌边,彷佛老僧入定,直等他坐下才说道:“你很意外,我会突然来找你,是不是?” 林熠摇头道:“我奇怪的是,你为什么叫”峦二先生“,而非峦大?” “这里龙头才是真正的老大。”老峦不以为意地回答说:“因此我只能是峦二先生,岩和尚也成不了岩大师,云怒尘最好别被称作山大王。” 林熠嘿道:“没想到,你也会说笑话。来找我,有什么事?” “龙头来了,要立刻见你。”老峦答道:“跟我走。” 两人出门,折向西行穿越默林。此际夏意正浓,花不见,叶在摇。 老峦缓步走在林熠的前方,不但他的脸罩在斗笠的阴影下,甚至连他这个人,似乎都成为一片移动的阴影。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有时候,林熠觉得对老峦的好奇心,甚至比对龙头来得更强烈。 默林尽头,有一栋小楼。 老峦停下,静静道:“你一个人进去,我在外面等你。” 林熠没有回答,径自走进小楼,在踏入门口的一刻,他忽然回头,看到老峦的阴影伫立在石阶下,似乎正目送着自己。 穿过厅堂,林熠若有所觉停在书房的门前,举手敲了敲,道:“我来了。” 虚掩的门缓缓打开,里面没有灯,龙头的影子坐在书桌后,书桌上很干净,只有一壶沏好的茶和一个空空的杯盏。 身后的门无声合起,月光映照过窗纸,把龙头的影子拖曳得更长更深。 “坐,请喝茶。”龙头微微抬手,引向书桌对面的一张空椅招呼说。 林熠落坐,给自己倒了杯香茶,轻松笑道:“这里的人好像都很喜欢喝茶,却没有谁是酒鬼。” “茶是好东西,至少不会让人喝醉。”龙头回答道:“合谷川好玩么?” 林熠的手凝滞,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龙头道:“都是你的安排?” “赤松子的事,对我来说也是一个意外。”龙头道:“是云怒尘多事了。” 林熠笑了笑,放下青瓷茶壶道:“难道你想告诉我说,他在自作主张?” 龙头颔首道:“事实如此。” “但你也乐见其成,对不对?”林熠冷静地道:“你始终都不相信我。” 龙头面对他的质问,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反问道:“我为什么要相信?” “所以与其说我们两人之间是在合作,还不如说是在彼此利用。”林熠说道。 “有彼此利用的价值,才能合作。”龙头微笑道:“这道理,你该懂。” “可是,一直都是你在利用我。”林熠冷冷道:“而我却好像什么好处也没落着。” “先付出,后得到。”龙头悠然道:“放心吧,你收获的季节不会太远了。” 林熠冷笑道:“我只晓得按照阁下一步步的精心安排,我已经荣幸地成为被剁成肉泥,也不足以为正道精英抵命的魔头。 莫非,这就是所谓的收获?“ “黎明前,总是最黑暗的时刻。”龙头从容道:“你知道目下最好的法子是什么?” 林熠嘿道:“我正想请教高明?” 龙头回答道:“很简单,把你所有的敌人都踩到脚下,让所有的人都顺从你的意志,天下都是你的,类似的小事情还用考虑么?” 林熠呼出一口气道:“这是阁下的梦想?与我有关系么?” “你错了,”龙头摇摇头,说道:“我的梦想,是帮助你成为我梦想中的人。” 林熠笑了起来,好像很奇怪龙头的伟大与慷慨,问道:“你的目的不是《云篆天策》么?” 龙头平静道:“所以我才说,各取所需。我能给你的,就是这天下至尊的宝座!” “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林熠道:“我不怀疑阁下的能力,甚至可以相信你的诚意。但你又怎能肯定这就是我想要的?” “林显的儿子,血液里流淌的东西永远不会改变!”龙头道:“当你举起破日大光明弓的一刻,我已能确定这便是你的宿命。” 林熠深深吸了口气,对视龙头徐徐道:“你早已晓得我的身世?” 然而龙头为什么会知道,林熠却无从判断。 这个秘密,在他的印象里,只有东帝释青衍和容若蝶清楚,或许雨抱朴和已死的岑婆婆也是知情者,可是龙头为什么会知道?从哪里知道? 盛夏的暑气不知不觉从屋子里消退,林熠竟觉得有些冷。 “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事情可以称作秘密。”龙头道:“我可以容许一个人隐瞒我,却绝不会容忍任何人欺骗我。因此有些事我宁可先说出来,以免你用谎话来挑战我的信心,让我失望。” “这么说,截止目前我好像还没有令阁下失望。”林熠恢复了镇定,说道。 龙头颔首道:“非但没有令我失望,相反我对你的表现十分满意,所以,我要帮你再取得另外一样对你至关重要的东西。” “那又会是什么,我很好奇。”林熠问道,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孔雀冥王面具!”龙头道。 林熠的心一震,眼睛彷佛也一下子亮了起来,说道:“的确是件好东西。” “好东西往往拿起来都会很扎手。”龙头微笑道:“尤其是孔雀冥王面具,因为它如今正掌握在巫圣云洗尘的手里。” “果然很扎手。”林熠也笑道:“不过你既然提出来了,就一定早有了对策,是么?” 龙头欣赏道:“在我们对付云洗尘之前,你还必须先往西冥一行。” “西冥?”林熠露出思索之色,讶异道:“那是什么地方,我从未听说过。” “这不奇怪。”龙头道:“但你总该听说过一百多年前,冥教内部发生过的一次大战,也就是他们所谓的”圣战“。” “我听到一些有关的传闻。”林熠回答道:“据说,当时冥教内部逐渐分化为新旧两派,起先是由于对教义的理解不同而引发冲突,到后来却演变成一场争夺权利的内讧。但是,旧派不是早已败亡,冥教也重归一统了么?”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哪有那么容易?” 龙头道:“旧派的残余不过是向西退却,暂时销声匿迹了而已,事实上一百多年来,他们始终蛰伏在冥教千年前起源的圣地”雍野“,退隐不出,却从没放弃夺回冥教控制大权的企图。” “这就是你所说的”西冥“来由了?” 林熠思忖道:“我去那里作什么?” “旧派败退时,不仅带走了大量冥教珍贵经书秘典,也令其近三成的心法绝学从此在新派失传。” 龙头回答说:“更加重要的是,他们占据的雍野乃是冥教至高圣地,供奉着开宗教主的肉身遗骸,以及数以千计的先贤石刻壁画。这些,都令东冥垂涎不已。” 林熠问道:“那为何东冥当时不一鼓作气荡平雍野,将西冥斩草除根?” 龙头笑道:“云洗尘早想这么做了,可惜雍野拥有”四帝玄皇阵“的庇护,凭借此阵,西冥才能僻居一隅,与云洗尘分庭抗礼至今。”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据我得到的情报,云洗尘继任冥教教主之位后,曾先后两次秘密前往雍野,与西冥和谈,可每次的结果都是不欢而散。近日,他又派出了新的和谈使节,第三次前往雍野。” 林熠皱眉道:“如果云洗尘本人都无济于事,他派去的使节又怎能成功?” “天下事,”龙头解释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循环往复而已。我想告诉你的是,这一次,云洗尘遣去的全权使节,是一位名叫容若蝶的少女,似乎是东帝释青衍的嫡传弟子,随行的副使,是云洗尘的大弟子血魔仇厉。” 容若蝶!林熠的心咯@一沉,他们终于要见面了,可惜见面时分,却是敌对时刻,不管你多么不情愿,该发生的事情终究要去面对。 他注视龙头的影子,问道:“你不会是要我刺杀容若蝶和仇厉,破坏双方的和谈吧?” 龙头摇头道:“刺杀并不是破坏和谈的好办法,所以,你去,是作为巫霸云怒尘的代表,争取与西冥合作,共同对付云洗尘。” 他微微一笑,又道:“我相信你此行成功的把握颇大,毕竟你我大可慷他人之慨,开出的合作条件,会远比云洗尘优厚诱人得多。” 林熠道:“这么重要的大事,你为何不让云怒尘亲自前往?” “他新近得到了聚罡通元圣鼎,正在潜心修炼,恐怕是抽不了身的。”龙头回答道:“况且在老夫眼里,你才是最适合不过的人选。” 林熠嘿然一笑道:“说到底,阁下这次还是想让我替他人做嫁衣。” “你又大错特错了,”龙头悠然道:“不要忘记我刚才承诺过你的事情。真正为人做嫁衣的,该是云怒尘,我知道你对他心存芥蒂,那么我们不妨把其中的关键说清楚,那样事情会好办很多,是么?” 说罢,他的手一扬,凭空浮现一张薄绢飘向林熠,说道:“收好它,也许你有用得着它的时候。” 林熠接过薄绢,扫过上面的文字,淡淡点头道:“我明白了。” 龙头轻轻笑道:“现在,你总可以相信老夫的诚意了吧?明日一早,你先去拜访忘忧崖,自有人向你详细介绍西冥的情况,并将云怒尘的亲笔书信和贴身信物交给你。 “然后,你再去一次猎苑,青丘姥姥会向你移交一队兽营武士,有了他们的护卫,西冥之行应是有惊无险。” “我什么时候出发?”林熠沉思片刻收起薄绢,抬头向龙头问道。 “尽早动身,”龙头说道:“还是那句老话,底线我不交代,你自己随机应变,全权处理。即使不能让西冥答应合作,也不要让他们投靠了云洗尘。” “青丘姥姥是巫女转世,她对于南荒的情形和冥教的功法巫术,应该不会陌生。”林熠道:“所以,我希望能请她再做一次帮手。” “可以,”龙头对林熠总是出奇的慷慨,不假思索地答应道:“我让她和你同行。” 林熠想了一想,说道:“既然你说由我全权负责,希望不会再从暗处突然冒出另外一个人,插手我的事情。” “你指的是老峦吧?”龙头哈哈一笑,道:“他也只是为了关心你而已。” “这种关心在下敬谢不敏,”林熠嘿然道:“我的事,自己会处理。” 龙头点头笑道:“除了谢绝别人关心你之外,还有其它什么问题么?” 林熠道:“有,我是否可以离开了?” 龙头微笑道:“当然可以,走出书房后,麻烦你帮我把门重新关好。” 林熠默然起身,离开书房,门被他轻轻合上。 龙头却并没有立即消失,而是悠然道:“这小子,老夫亲手泡的香茶竟一口没喝。” 第五章 真父子 光影闪过,青丘姥姥在林熠刚离开的椅子上落坐,淡淡道:“也许他是在担心,这杯茶水里是否有什么问题。” “妳何需替他解释?”龙头道:“其实他刚才不过是全神贯注在与我的交谈中,才忽略了桌上的茶盏而已。他放走幻云真人的事,妳怎么看?” 青丘姥姥沉默片刻,回答道:“他应该明白,这么做会加深自己的嫌疑。” 龙头悠悠一笑,道:“可是他这样做,我反而愈发觉得有趣了。再说,一个人,若是心里有鬼,往往会在下意识中急于向别人撇清自己的嫌疑,林熠很聪明,他自然晓得自己有嫌疑,而且很重,却还是不管不顾做了,这说明什么?” 青丘姥姥道:“套用云怒尘的一句话,要么,是我们的怀疑出错;要么,是他的城府已深到足以瞒过所有人的地步。” 龙头徐徐道:“说得好,可是有一件事情我很奇怪。刚才他在得知自己是林显的儿子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震惊与诧异,难道他早已晓得自己的身世?然而这个秘密,之前我并没有告诉过他,又会是谁提前多嘴?” 发现龙头的目光正盯着自己,青丘姥姥漠然道:“我不清楚。在此之前,我和许多人一样,并不了解这个秘密。” “我也相信不是妳,这事稍后还是由我自己来求证吧。”龙头说道:“妳曾经要求林熠每天只能喝一斤酒,为什么?” 青丘姥姥不动声色,回答道:“我想这事林熠应该已经对你做出了解释。” 龙头道:“有一件事妳可能不会相信,我比任何人都不愿意看到林熠出事,所以,今后妳最好不要再自作聪明,因为没有下次。” 青丘姥姥哼道:“你若对我不放心,大可将我从林熠的身边调走。” 龙头道:“既然林熠提出要妳随行,我就不会拒绝。事先警告妳,是为妳好。” 青丘姥姥道:“你真的不担心,将来会把他培养成为聂天第二?” 龙头微笑道:“这是我的希望,又为什么要担心呢?此次西冥之行,凶险之处会很多,好好照顾保护林熠。做好我需要妳做的事情!” 青丘姥姥道:“若是林熠能听到你的这些关心之辞,或许会感动得受宠若惊。” 可惜林熠已走出小楼,更没意识到自己在无意中已露出了一个绝大的破绽,大得足以要他的命,他现在看到的,只有老峦的身影站在原地一直在等。 “你还没有走?”林熠迈下石阶,停住脚步望着老峦问道。 “我在等你,”老峦回答道:“天色还早,有没有兴趣到我的小屋去稍坐片刻?” 林熠拒绝道:“对不起,我想早点回去休息,可不可以呢?” “当然可以,”老峦温和地一笑,说道:“不过,你想不想知道我是谁?” 林熠前行的脚步没有停止,却忽然问道:“你喝酒么?” “当然,”老峦的眼睛里闪着光,回答道:“而且只喝最上等的好酒。” 林熠回过头,露出笑容道:“如果你是请我去喝酒,我怎么好意思拒绝。”彷佛,只要有酒喝,他就可以忘记是谁亲手杀死了黎仙子。 老峦的家其实就在龙园旁边,有一扇小小的侧门可以直通。 首先映入林熠眼帘的,是一排马厩和一辆没有上套的马车,穿过马棚,是三间一排的小木屋,再向后竟是一片碧绿的草场。 木屋的门没有锁,老峦推开道:“进来坐吧,这里就我一个人住。” 一头形似花猫的魔兽从门缝里钻出来,绕着老峦脚边转悠,亲热地探出猩红色的舌头,不时舔上几下。 牠的头上生着三双六只细长的眼睛,发着紫光,却比普通的猫多了一条前腿,粗粗短短蜷缩在脖子底下。 “这是一头六眼灵猫吧?”林熠道:“没想到你还养猫。” 老峦抱起六眼灵猫,温柔地拍拍牠的脑袋,看上去倒像一个慈祥的父亲。 迈入屋门,他说道:“除了马,这里只有牠和我作伴,你是第一个我邀请来小屋的客人。” 点燃火烛,林熠顿时发现这间貌不起眼的小屋子里别有千秋,四面的墙壁上,错落有致的悬挂着数幅字画,随意看上一眼落款,无不出自千年以来的名家手笔,较之公揽月宝库中所见,甚至更胜一筹。 桌上摆着一瓶插花,林熠仔细观察了半晌才问道:“这是你插的?” 老峦关上门,点点头道:“你觉得怎么样?” “几近于天道,”林熠在桌边坐下,微笑道:“我很好奇,像你这样的人,怎么能有如此的闲情雅致,摆弄花草?” 老峦从橱柜里取出一套精致素雅的酒具,一一擦拭干净,问道:“那么在你的印象中,我又该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林熠拿起一只酒杯,借着烛光一边欣赏一边回答道:“冷血杀手,龙头忠狗。” 一百个人里,有九十九个听到这样的评价加诸己身,都会愤怒翻脸,而老峦偏巧是九十九之外的那一个,他居然很开心地笑道:“不错,很顺口,很好记。那么,你又怎么评价你自己呢?” 放下酒具,他转身进了隔壁的屋子,声音传来道:“不可救药的笨蛋么?” 林熠一凛,回忆在合谷川青丘姥姥对自己说这句话时的情景,老峦若要知道只存在一种可能性,他冷冷道:“敢情尊驾还是一位喜欢躲在角落里偷听的家伙。” 老峦抱了一坛酒出来,满不在乎道:“一个人,话说的越少越安全;耳朵却是竖得越长才越能活得安稳。你的问题,就是许多时候话太多,知道的又太少。” 林熠针锋相对道:“我至少知道,阁下能够听到青丘姥姥的传音入秘,无非是运用了类似”破罡收音“那样的心诀。” “好酒!”老峦拍开封泥,闻了闻才说道:“可是你却忘了,”破罡收音“是逆天宫不传绝学,自从聂天兵解,三大弟子销声匿迹之后,当世就再无人懂得。而你能够知道,也不过是沾了《幽游血书》的光。” “果然是好酒,”林熠不紧不慢,自斟自饮了一杯,问道:“难不成尊驾要告诉我说,你就是魔圣聂天转世?可看年纪,似乎稍嫌老了一点儿。” 老峦没有立刻回答,缓缓伸手摘下头顶的斗笠,一字一顿道:“我不是聂天转世,可你是这些年,第一个真正看到我脸的人。” 斗笠一寸寸地滑过他的脸,轻轻落到桌上,林熠的呼吸骤然停止,双眼紧紧盯死老峦的面庞,久久,久久不能说出一个字。 “哗─”手中的杯子漫溢,碧绿清澈的酒汁顺着桌角流淌滴落,酒坛在颤抖。 扶正酒坛,林熠不受控制地笑了起来,悠悠道:“前不久我刚冒充过金裂寒的私生子,莫非又有人想和我再玩一次滴血认亲的把戏?” “你叫林熠,对么?”老峦用丝巾认真擦干桌上的酒渍,认真问道。 “这个认识我的人都知道,不劳尊驾再问我一次。”林熠想笑,却发觉嘴角的肌肉有点僵硬,像冷冻住了一般。 “你姓林,是因为令师玄干真人抱养你时,发现你的胸口有一枚执念玉,上面刻着一个”林“字。那枚玉佩,是我在你出生之时,亲手挂上去的。”老峦替自己倒满了一杯酒,说道:“你的名字是”熠“,源自你那双特别亮的眼睛。 “包裹你的棉被是少见的黑底银边,上面缀着十七朵铜钱大小的忘梦花,就像我花瓶里插着的那样摆放。” 林熠不由自主地再次瞥过插花,生硬地道:“这事昆吾派很多人都知道,玄冷师叔也是知情者之一。” 老峦从容自若道:“那又有几个人会知道,当时你的左肩上尚有一处牙痕,好几天后才消失不见?那牙痕,是你娘亲在喂过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奶后,狠心咬下的,她本想咬得再深些,好留下一个永久的印记。可惜终究不忍心─” “住口!”林熠沉声打断道:“就算你说的都对,也不能证明你就是林显!” 老峦深深注视林熠,叹了口气道:“我不用证明,我也不强求你能立刻就接受这个事实。至少,该告诉你的,我已告诉了你。” 他重新戴上斗笠,说道:“我没有必要骗你,而这件秘密龙头也早已了解。所以,他从不担心有一天你真的会下手杀我。” “所以你就敢堂而皇之地杀死黎仙子?”林熠冷冷道:“美其名曰是在关心我?” “我本不打算这么早让你知道,”老峦道:“可终有一日你会明白过来。现在,我的话说完了,你可以选择离开,也可以选择留下来喝酒。” 林熠将杯中酒饮尽,毫不犹豫地走向门口,忽然站住,头也不回地道:“我欠你两杯酒,一定会还请。” 老峦清楚,林熠的话是在提醒自己,他与他之间毫无干系,甚至比陌生人更加疏远,所以欠的一定要还。欠酒还酒,欠命还命! 他淡淡地回答道:“我记下了,你别忘记我请你的是好酒,可不是苦酒。” 林熠推开门,涩声道:“酒不苦,心才是真的苦!”迎面夜风袭来,他大步而行,彷佛潜意识中是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 风清云淡,心乱如麻,他的步履越来越慢,越来越沉。老峦桌上的插花,胸前的执念玉交替浮现,还有师父曾告诉过自己的牙痕。不知过了多久,林熠才如一个失去魂魄的空壳般,飘荡回他居住的楼前。 藕荷倚门张望,笑靥如花地迎上来道:“公子,奴婢终于等到您回来了。” 林熠感觉到一阵莫名的倦意,如同是在昏昏沉沉的一场梦中,见到的一切,都突然变得不真切起来。 他萧索地道:“给我准备热水,我要洗澡。” “奴婢早都准备好了,就等公子回来用。”藕荷乖巧地回答道:“公子,您的衣衫也该换下来洗一洗了。奴婢还给您多备了一坛酒。” 林熠麻木地听着藕荷的声音在身后絮叨着,却失去了开口的兴趣,三步两步走进澡房,紧紧关上了门。 在门背上靠了很久,他才缓过一点神,定了定心褪去衣物,把整个身子埋入池水里,不想起来。 水有一点凉了,他在水里睁着眼,浮动的光影不断地变幻,却总看不清那清澈的水里到底隐藏着什么。 很久很久,他才把头浮出水面,默默舒展灵觉探察了一下澡房外的动静,才将传音法阵开启。 呼叫过后,是漫长的等待,或许不过是须臾的工夫,但他分明觉得每过一刻都难以忍受。 传音法阵里终于响起释青衍熟悉的声音。 林熠抢在对方询问之前先说道:“记得,我曾经请你调查老峦的来历,可是你一直没有响应,为什么?” 对面传来长时间的沉默,很久之后释青衍才缓缓问道:“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林熠步步进逼,追问道:“老峦就是林显,是我的亲生父亲,对不对?” 释青衍道:“是他亲口对你这样说的么,还是另有其它人?” “这个无关紧要,”林熠有些焦躁地道:“我只需要你告诉我答案,对还是不对?” “对,”释青衍沉声道:“只是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发现了你身世的秘密。” “包括龙头,也许他们很早就知道了。”林熠的心一下子沉到了水底,水好凉,他盯着对面墙上的挂钩木然道:“可是你为何要一直瞒着我?又或者,你为什么不继续隐瞒,干脆否认?为什么?” 他狠狠一拳砸在池边的大理石上,脸上的水珠淋淋滴落,竭力让嘶哑的嗓音听起来不至于刺耳难辨,继续用传音入秘说道:“他不是早死了么,我不是个孤儿么?我的娘亲,她如今又在哪里?你告诉我,把你知道的事情统统告诉我!” “冷静些。”释青衍婉转道:“老峦的身分,也是在你提出之后我们才查证出来的,事先并不清楚,我没有马上告诉你,是不愿影响你的心情。至于你娘亲,我们也曾查找多年,但没有一点消息,只好暂时相信,她已经不幸遇害了。” “暂时相信?”林熠冷笑,愤怒、悲伤、委屈、痛楚,种种抑制多日的负面情绪,终于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嘶吼道:“什么叫暂时相信?你又让我如何相信,我的爹爹是九间堂的首脑,是逆天宫的叛徒?” “你爹爹,他本是聂天有意安插在龙头身边的卧底。”释青衍感应到林熠激愤的心情,沉吟着措辞回答道:“但他背叛了魔圣,倒向九间堂,这才导致逆天宫一战仙盟彻底惨败。” 林熠的心完全冷了,他原本在心底还悄然存在的最后一丝期望,也被释青衍的话语无情地毁灭。 释青衍还在接着说道:“逆天宫一战后,林显了无音讯,我们本以为他死在了乱军之中,不料,他竟在九间堂中一步登天,成为龙头的心腹之人。龙刃,没有及时告诉你这些秘密,是我的错。你─要克制!” “见鬼去吧!”林熠狠狠拍动水面,激起一蓬浪花,低吼道:“我受够了!你居然问也不问我的意见,就让若蝶去了雍野。 那是什么地方?万一西冥翻脸,凭借仇厉的一己之力能够保护住她?“ “龙刃!”释青衍的语气也变得严厉,回答道:“我对蝶儿的关心不比你少丝毫!你知道我明天要去哪里么?你知道我暗中布置了多少措施么?你什么都不知道,龙头用一个林显就把你打趴下了!” “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就像个傻瓜被你们当作棋子使来唤去。” 林熠的声音蓦地冷静得可怕,徐徐说道:“你在隐瞒我,龙头在利用我,云怒尘也在算计我,连我的亲生父亲都莫名其妙地成了势不两立的对头!我算什么?龙刃,还是鱼钩上那串谁都可以咬上一口的诱饵?” “我理解你的心情。我说过,这本就是一场未知生死的赌局,中间任何事情都会发生,承受和坚持是你必须做到的。”释青衍放软了口吻,语重心长道:“这条路,绝不好走,可我选择了你,而你也选择了这条路!” 林熠摇摇头,低声道:“我牺牲得太多了,你告诉我,这样的忍耐何时才算了结?” 释青衍道:“你忘记了关在忘忧崖里受苦的洁雨师太了么,你忘记了为盗取《云篆天策》而牺牲性命的段衡了么?那你是否还记得自己的师父,还有许许多多为了同一理想,抛家舍业隐姓埋名的仙盟盟友?他们都在付出与牺牲,又在指望什么回报?” 林熠咬着牙,唇皮渗出了血,许久说道:“我的真气不济了,有事以后说吧。”不等释青衍同意,立即切断了联系,默默看着传音法阵在肌肤上隐去。 他忽然比所有的时候都更加思念容若蝶,想着她芬芳温暖的怀抱,然后把自己的头深深埋进去,永远都不要再抬起来。 这世上,还有自己可以完完全全相信的人么? 他谈笑用兵,轻松自如横扫金牛宫;他一箭功成,瓦解血动岩于瞬息。在外人眼里,本该是无限的风光,无比的艳羡,然而,这些所谓光环功业的背后,真正的他又要怎样做,才能掩盖自己的无力与苦闷。 师仇未报,挚爱未圆。就像天上的明月,在光彩皎洁的另一面,隐藏着的黑暗又是何其的浓重与深沉! 胸前执念玉透过水波熠熠闪光,伸手握起依旧温润,但他现在却只想狠狠捏碎! 次日晌午,林熠很晚才离开龙园,独自去了忘忧崖。 从他的脸上,已看不出昨夜的疲惫与愤懑,然而以往不时浮现在嘴角的那抹洒脱不羁、轻松自在的笑意,也同样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云怒尘已经闭关,负责接待林熠的是他的关门弟子隆雅安,亦是忘忧崖的大总管。 他的相貌如三十余岁,面色苍白,双颊泛着胭脂般的嫣红,这令他原本颇为俊秀的五官,看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妖艳味道。 修长的个头穿了一身金丝绣花宽袍,挺直的鼻子底下,两片过薄的嘴唇微微上翘,眼里隐隐闪烁着教人极不舒服的森寒光芒。 他似乎学足了云怒尘的自负与傲慢,更变本加厉地比云怒尘多了一股阴冷与嚣张,这让林熠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时,就很不喜欢。 林熠更不喜欢的是两人见面的地方。 那是一间阴暗的刑室,是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见识一下他的刑讯手段么?这难道,不是另一个刻意安排么? 一名遍体鳞伤的囚犯,正被血卫从刑架上拖下来,他的手腕与脚踝,分别深嵌着两枚一指粗的油绿色铁钉,钉头系有一根银色丝线,末端缠绕在脖颈上,勒出数十道血肉模糊的细痕。 可想而知,只要这名囚犯挣扎的幅度略大一些,八根银线便会立刻收紧,扼制住他的喉咙。 他应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却已憔悴衰落得如同枯槁的古树,奄奄一息,只懂得从翕动的嘴唇间,发出若有若无的细微呻吟。 “你来晚了,我已等了你很久。”隆雅安靠在舒适的兽皮椅背上,冷冷扫视林熠一眼,挥手指了指下首的一张空椅,拖长透着施舍意味的语气道:“坐。” 他以前并没有见过林熠,也谈不上什么恩怨,可是一想到这个比自己还小上许多岁的年轻人,短短数月间,居然获得数起重要任务的全权指挥权,成为龙头座前有数的红人,他就很不舒服。 不过是一个昆吾派的叛逆,竟能堂而皇之的住进龙园,被奉为上宾,而他追随云怒尘二十余年,到今天甚至还没有见过龙头一面! 一想到这些,隆雅安的嘴唇就抿得更薄、翘得更厉害了。 林熠没说话,突然转身走出刑室。 隆雅安一愣,霍然起身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熠笑了笑,悠然回答道:“我不过是想让你明白,起身迎客是最起码的礼仪。显然,令师没有教过阁下这一课,我只好越俎代庖教会你。现在,你可以坐下了。” 隆雅安的脸有些青,对视林熠片刻嘿嘿一笑道:“有意思,你以为你是谁?” 林熠慢悠悠回到屋里落坐,跷起二郎腿道:“这个问题,阁下不妨去请教龙头。” 隆雅安踱了两步,用脚尖翻转那名囚犯紧贴在地的脸,吩咐道:“灌药!” 一名血卫撬开囚犯的嘴巴,将一小碗墨绿色的浓汁倒入。 眨眼间本已陷入昏迷的囚犯,猛然声嘶力竭地惨嚎起来,可惜他的嗓子早哑了,只能发出“呵呵”的呼吼。 他拼命在地上翻滚,双手在坚硬的地面上磨得全是血,脖子上的银线深入肉里。 林熠的脸上波澜不惊,徐徐道:“听说金城舞还关在忘忧崖未被释放?” 隆雅安很享受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渐渐把地上的这个人幻想成林熠,生硬的回答道:“我没有收到山尊释放金城舞的手谕。” 林熠若有所悟道:“原来,在忘忧崖龙头的话是不算数的。” 隆雅安的眼皮轻轻跳了一下,寒声道:“你拿龙头来压我?” 林熠微笑道:“我要见金城舞,立刻,马上,可以么?” 隆雅安讥笑道:“可以,眼前不就是么?” 呼吼骤然从刑室里消失,那名囚犯七窍中流出黑血,身体奇怪而僵硬地扭曲定格。 他死了,终于可以死了。 第六章 四宝会 这日午后,空幽谷。 艳阳高照,锦云绿茵,依稀已有几分昔时景象。 一座竹亭新建在潺潺溪水上,里面正有人赤着大脚板,袒胸露腹地酣然大睡,四周幽静怡人,许多人也正在各自的屋里小憩避暑。 忽然碧波中泛起一蓬涟漪,紧接着探出了一个黑黝黝的小脑袋,却是个眉清目秀、机灵活泼的七八岁孩童。 他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抬头看到竹亭中侧卧的两人,黑漆漆的眼珠里闪过一缕俏皮的光芒,蹑手蹑足爬上岸来。 手上提拎的水草上,是一串吸血爬虫,孩童溜进亭子,偷偷蹲到两人脚下,选了四只个头最大的放到了他们的脚心。 侧卧的两个人,其实自打出生以来,就一直不得不保持侧卧的姿态。因为一旦他们中有人想体会仰面朝天是什么样的感觉,首先必须说服另一人乖乖趴下,而这样的劝说,绝对没有成功的可能。 此时这对兄弟好梦正浓,似乎一点也没察觉脚心吸血爬虫的肚子越来越鼓,越来越红。 孩童见两人均毫无反应,不免有点沮丧,索性一口气将水草上所有的虫子全部放到脚板上。 那脸朝外睡着的家伙终于有了动静,缩缩脚咕哝道:“哪来的蚊子─”却眼睛也没睁又睡过去了。 孩童更觉有趣,只听另一名丑汉含含糊糊地哼道:“该死的蚊子!”突然脚一动,直直地蹬在了孩童的面门上,鼻子被踩扁事情尚小,那一股浓烈欲呕的臭气,再加血腥气直窜孩童的两个鼻孔,却几乎把他熏昏过去。 最痛苦的当然莫过于,嘴巴也被那只臭脚封得严严实实。 孩童刚想躲闪,丑汉的另一只大脚又搁到了他的肩膀上,将他牢牢按住动弹不得。 再斜眼看对方的大脚板,又黑又油,满是干巴巴的泥土和草屑,更别提那堆被挤出五脏六腑和腥血的爬虫,死相有多难看了。 孩童伸手用力一扳压在脸上的臭脚,纹丝不动,他再笨也知道自己惨了,禁不住着咿唔道:“臭老九─”可嘴巴张开一丝缝,臭烘烘的味道竟顺势直逼喉咙,恶心得他连着下面的话和翻上来的苦水,又一并强行咽了回去。 白老九舒畅无比地拍打着自己的胸口,得意洋洋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就在这小家伙拿着一串吸血虫悄悄溜进竹亭前,他已警醒,只是故意给小家伙一个恶作剧的机会,待自己的脚底板爬满了吸血虫,白老九才反过来戏弄了孩童一把。 发现孩童恼了,白老九这才哈哈一笑,把臭脚上的爬虫尸体连带黑泥,尽情抹在孩童脸上道:“小曹衡,香不香?” 原来,这孩童便是曹彬的独子小曹衡。 数日前合谷川被九间堂攻破,他们得以及时撤离幸免于难,翌日就由得着讯息赶来的楚凌宇,连夜护送到空幽谷。 如今的空幽谷既有丁淮安等上百高手,又有邙山双圣、罗禹等人常驻,实力之强硬远非昔日可比。 罗禹等人都知道,曹彬夫妇仗义救助林熠的故事,因此对曹彬一家也十分感激亲热,尤其小曹衡与林熠渊源匪浅,又精灵古怪,恰似罗禹未成年前的小师弟,众人对他都宠爱万分。 邙山双圣本就是没大没小边了,小曹衡的脾性正投两人的胃口,才几日不到,两老一小已打成一片,捉虫子爬树枝,整日玩得不辨东南西北。 曹衡奇遁身法的速度施展到极致,窜出竹亭一头栽进溪水里,好半天才浮出脑袋骂道:“臭死了,比茅厕里的石头还臭!” 白老七正对着他,眨眨眼睛道:“茅厕里的石头是什么滋味,你尝过?” 曹衡很快眼珠一转还击道:“我还真不晓得。七叔,您老人家见识广博,无所不晓,能不能告诉我它到底是什么味道?” 白老七得意洋洋道:“告诉你吧,茅厕里的石头当然是又臭又硬,很不好吃。” 曹衡笑嘻嘻道:“敢情您老人家亲口尝过,才这么清楚,衡儿佩服得五体投地!” 白老七反应过来,佯怒道:“臭小子,敢骂你七叔!”与白老九双双跃起,一头栽进溪水里,溅起老大的浪花。 曹衡一声惊呼,转身潜入水底拼命逃跑。 可四手四脚的人哪怕用狗爬式,游起来也比两手两脚的人快些,没出十丈,邙山双圣便追到曹衡身后,三人闹作一团。 好半天,先是曹衡爬上岸躺倒在草地上直喘气,然后邙山双圣也湿漉漉的钻了出来,坐在曹衡身边。 白老七笑道:“小曹衡,你中午都不睡觉的么?” 曹衡摇摇头道:“我是好辛苦才溜出来找你们的。九叔,你上午的故事还没说完,快告诉我后来干爹怎样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满脑袋都在想这些。” 林熠襄助云怒尘突袭合谷川,迫死连城雪、擒纵幻云真人的事情,已然传得沸沸扬扬,但曹衡年幼,邙山双圣又是对不知天高地厚、到处惹事生非的活宝,谁也不敢把这事告诉他们。 白老九笑呵呵道:“想听?把你那根宝贝石棘索借给九叔玩两天。” 曹衡一嘟小嘴道:“不借,那是我干爹送的。” “稀罕?”白老七嗤了声故作不屑道:“老九,让他自己给自己想故事去吧。” 曹衡想了想,问道:“你们两个想借我的石棘索用来作什么?” 白老九道:“我告诉你了,你可得保密。”见曹衡点头,他压低声音道:“老子要用这玩意儿捆了瞿稻的那双贼手,看他往后还怎么偷咱们兄弟的酒喝。” 曹衡一听来了精神,兴奋道:“那好吧。不过绑他的时候,一定要叫我来看。” 白老七大喜,催促道:“你赶紧去取,咱们这就找瞿稻去。” 曹衡苦着脸道:“我刚才跟你们在水里折腾了那么久,半点力气也不剩,连脚趾头都不想抬。还是先休息一会儿,等你们讲完故事再去拿吧。” 白老九一心想找瞿稻出气,迫不及待道:“你把东西放哪儿了,我们兄弟去取。” 曹衡道:“就在我枕头底下藏着。可千万别跟我老姐说这事,不然她肯定要当叛徒,告诉我娘亲就不好玩了。” 邙山双圣一跃而起,一面跑一面应道:“放心,包在咱们兄弟身上。”一眨眼已没了影。 曹衡嘻嘻一笑,冲邙山双圣消失的地方皱了皱小鼻子。 忽然空幽谷上方出现一个小小的黑点,待稍近一些,曹衡才看清是个明眸皓齿的红衣少女。 那少女也瞧见了四脚朝天躺在溪边的曹衡,收住身形慢慢飘落,问道:“小孩,这儿是不是空幽谷?” “没礼貌!”光听称呼就已经让小曹衡很不喜欢了,再看对方比自己也大不了多少岁,偏偏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不觉有气。 他眼皮都不抬,懒洋洋道:“阿姨在问我么?” 红衣少女娇哼道:“不问你还问谁,本小姐看起来很老么?” 曹衡道:“那我可不知道,这谷里养了不少狗啊猫啊,谁晓得妳是不是在问牠们?” 红衣少女诧异道:“本小姐为什么要问牠们?” 曹衡一脸坏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妳直接问牠们岂不是更省事一些?” 红衣少女双颊腾起嫣红,嗔怒道:“小破孩,本小姐好端端向你问路,你却拐着弯地骂我,信不信我替你爹娘好生教训你一顿?” 曹衡什么时候被人威胁时低过头,他嘿嘿笑道:“妳想当我奶娘还稍嫌小了点吧?” 红衣少女自幼娇生惯养,何时想过要给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当奶娘?顿时气得恨道:“你讨打!”飞身而下,探手抓向曹衡的肩膀。 曹衡一骨碌翻入溪水,只露个脑袋笑呵呵道:“没打着,好凶的奶娘!” 红衣少女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轻轻松松躲过自己燃木神爪、在溪水中喜笑颜开的小曹衡,挑高眉毛哼道:“今日便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凶“!” 身躯在空中曼妙一转,掠向曹衡头顶,曹衡不晓得何时嘴里含了一口溪水,见红衣少女扑到,“噗”地喷出。 他用上了太炎真气,这水箭又快又准,红衣少女猝不及防,赶紧凌空翻转,挥掌震散。 曹衡却从另一处又冒了出来,鼓掌嘻笑道:“又没打着。” 红衣少女怒不可遏,又不愿下水去捉,只好忿忿道:“小破孩,有种你上来!” 小曹衡有样学样,小胸脯挺得比她还高,道:“老阿姨,有种妳下来!” 红衣少女一咬贝齿,道:“你当自己扮了乌龟,本小姐就治不了你么?”凌波飘立飞出云袖,一股袖风激荡水面,要把小曹衡从溪水里迫出来。 小曹衡暗叫:“啊哟不好,要出人命了。这老阿姨不好玩,这么快就恼羞成怒啦。”漫天水花中他扯开嗓子叫道:“救命啊,有人要倚老卖老行凶杀人啦─” 红衣少女愈发羞怒,袖风激得一股股水柱直冲云天,像是开了锅一样。 忽然斜刺掠出一人,双掌虚按,“啵啵”连声将红衣少女的云袖弹飞,冷冷说道:“这不是青木宫的小鲍主么,怎有兴致来此穷乡僻壤之地?” 来的是老奉。他今日当班巡山守值,早已发现了花纤盈,但见她一进来正撞小曹衡,便乐得隐身一旁看热闹,后来见花纤盈出手渐重,担心曹衡出事,才现身拦阻,截下对方。 花纤盈可不认得他是谁,只觉得来人有点眼熟,好像哪里见过却又记不起来,于是问道:“阁下是哪位,怎么会认得本小姐?” 老奉冷笑道:“小鲍主金枝玉叶,当然不记得也不必记得,被贵宫囚禁在血动岩多年的苦力!没想到啊,咱们都躲到这地方来了,小鲍主还不肯放过。嘿嘿,想再打上门来欺负我们么?” 花纤盈“啊”了声,惊讶道:“不对不对,我可不是来欺负你们的,我是想来打听─” 老奉打断道:“打什么打?就凭妳那两手还想打?说吧,妳是想我亲自动手,还是自己束手就擒?” 花纤盈正憋着一肚子气,见老奉言语如此无礼,忍不住大怒道:“臭老头,你敢碰我一下试试!” 老奉对青木宫恨之入骨,花纤盈既是花千迭的宝贝孙女,今日送上门来哪肯轻易饶过,阴阴一笑道:“花纤盈,那咱们就试试!”身形一晃,探手抓向花纤盈的右臂,好先迫她不能拔剑。 花纤盈的修为虽然在青木宫年轻一代中拔尖,可较之老奉仍差了一截。 她被老奉先声夺人,逼得来不及出剑,空负食心青丝盏无法运用,十个回合下来,便左支右绌,落了下风。 小曹衡一边用双脚在水下逗弄小鱼,一边也没忘记鼓掌喝彩道:“奉二叔好本事!”又劝说道:“这位小鲍主奶娘老阿姨,举手投降就放过妳,好男哪能跟女斗!” 曹衡的风凉话,把花纤盈的怒火煽到极致,叱骂道:“小破孩,你给我闭嘴!”略一分神,“嘶啦─”脆响,半截云袖教老奉的“夺命神爪”给扯成碎片。 花纤盈羞怒交加,突然向谷外叫道:“邓宣,本小姐被人欺负很好看么?还不快滚下来!” 西首上空人影闪动,邓宣率着六风卫与太阴四圣御风掠至,皱眉道:“我劝妳别急,妳总是不肯听。” 曹衡从水里爬了上来,心道:“哎哟,来援兵了。不过他们总共也没几个人,等我把谷里的人全喊出来,吓也吓死他们!” 还没等他叫呢,花纤盈眼前一花被人托住往后一送,邙山双圣已到了近前。 白老七晃荡着手里的石棘索,喜嘻嘻道:“咦,青木宫的小泵娘,妳怎么和奉老二打了起来?” 花纤盈吁吁细喘,没好气道:“邙山双圣,这臭老头欺侮本小姐,你们帮不帮我?” 白老九看看花纤盈,再瞧瞧一脸铁青的老奉,挠挠脑袋道:“这个,都是一家人,我看还是算了吧,大伙儿坐下来喝杯酒,不是很好么?” 老奉漠然道:“只怕我没那么好的福气!”一松扯下的衣袖碎片,转身径自去了。 花纤盈冲着他背影叫道:“你别走,还没赔本小姐的衣服呢!” 这时,玉茗仙子在丁淮安和瞿稻的陪同下,赶到溪边,听到花纤盈的话,她嫣然浅笑道:“这位妹子,我代奉二哥向妳赔不是了,妳的衣服由我来赔,好么?” 花纤盈转头瞧去,见玉茗仙子丰姿淡雅,冰肌玉骨宛若神仙中人,更兼语音轻柔悠扬,谦谦有礼,与刚才的小破孩与臭老头没半分相似之处。 但她依旧余怒未消,赌气道:“我才不稀罕一件破衣服呢,本小姐是气不过他凶巴巴的样子。还有那个小坏蛋,一肚子坏水。” 小曹衡正在穿衣,转过头朝花纤盈扮了个鬼脸道:“妳才是坏蛋!” 玉茗仙子曾听楚凌宇和林熠屡次提及花纤盈,知这女孩儿坏就坏在脾气上,心地却甚是善良。她自己并非出身正道,更对花纤盈不存丝毫的门户芥蒂,含笑牵手道:“妹子,妳是来找楚凌宇的吧?” 花纤盈楞楞地点点头,脸红道:“我听姚人北姚大哥说他可能来这儿,他在么?” 玉茗仙子摇头道:“妳来得不巧,他昨日和罗禹一起出门办事去了。” 花纤盈抑制不住满脸的失望之情,追问道:“那他们是去了哪儿,什么时候回来?” 曹衡叫道:“三婶,别告诉她。又老又凶的阿姨,找楚叔叔准没好事。” 玉茗仙子笑了笑,拉过小曹衡道:“衡儿,这位纤盈姐姐是你楚叔叔的朋友,也认得你干爹,你可别再这么没礼貌了。” 曹衡噘嘴道:“哦,是我干爹和楚叔叔的朋友,那可不是一位老阿姨么?” 花纤盈气道:“小破孩,你再口口声声叫我老阿姨,看我不揍扁你的小屁股!” 曹衡躲在玉茗仙子身后,嘻嘻一笑道:“好啊,叫妳姐姐也可以,以后妳岂不成了楚叔叔的侄女?这两样妳自己选吧,我可是最老实不过了。” 花纤盈认又不是,不认也不是,这关系看来是理不顺了。 玉茗仙子解围道:“好啦,衡儿,你和纤盈小姐也算不打不相识,莫要再胡闹了。” 曹衡嘀咕道:“是她先欺负我来着。”委委屈屈从玉茗仙子身后走出。 那边邙山双圣也和邓宣聊上了。 白老九问道:“邓老弟,你啥时候成了她的护花使了?呵呵,再算上小楚,这丫头的保镖还真不少。” 邓宣道:“我只是帮她找到楚凌宇而已,别的什么也不是。” 丁淮安老成持重,已暗中派人在空幽谷左近搜索了一转,未发现还有其它伏兵,他微笑道:“诸位远来是客,请先到园中落坐小歇。” 当下众人相偕而行,一个没留神,花纤盈悄悄追到了小曹衡身后,乘他不备,突然扬腿在这小家伙的屁股上踹了一脚。 曹衡往前一扑,捂着屁股踉跄着回过身跳道:“妳还想跟我打?” 花纤盈笑意盈盈,道:“刚才这位姐姐不是说咱们两个是不打不相识么?我若不真格的打你一下,又怎算得上是相识了呢?” 终于也有人能让曹衡目瞪口呆了,他摸着屁股暗道:“这个阿姨姐姐一点也不温柔,比我三婶差远了。小楚叔叔若真娶了她,往后可没好日子过了。” 花纤盈踹过人家一脚后,怒气随之烟消云散,笑着握起曹衡手道:“小衡,现在我们便算正式认识了,往后有谁敢欺负你,本小姐一定替你出头。” 曹衡苦着脸被她拽着往前走,跟在身后的人连着邓宣俱都笑出声来。 百花园的建筑格局悉数依照旧日景观重现,绿柳依依凉风送爽,众人一路行来颇为惬意。 在花轩落坐后,彼此又引荐一番,寒暄起来。 但邓宣寡言少语,花纤盈无心用茶,倒是邙山双圣的话说得最多。 丁淮安早瞧见白老七手里的那根石棘索,笑呵呵问道:“七兄,你拿着根绳子作什么?” 白老七正在高兴,不假思索地脱口回答道:“绑小瞿两只贼手用的。” 话一出口,才觉着不对,瞿稻已叫道:“好啊,居然想绑我?这两天你们小心看管好裤衩,万一丢了可别来求我。” 白老九埋怨道:“笨蛋,嘴上就没把门的。我早就叫你把东西藏起来,为什么不听?这下好,咱们的裤衩怎么办?” 白老七不肯低头,哼道:“怕什么?大不了往后睡觉把裤衩脱下来压在脑袋下面,难不成咱们兄弟都光着屁股了,他还能扒什么?” 花纤盈大窘,啐道:“你们两个混蛋,没瞧见这儿有姑娘家么?” 白老七一脸无辜,道:“是小瞿先说咱们的裤衩会丢的,妳怎么不怪他?” 白老九也越说越不成话,接口道:“难道妳想看小瞿是如何扒咱们裤衩的?” 玉茗仙子连忙打断他们的话头,道:“妹子可曾听说过一个叫做”雍野“的地方,楚兄和罗三哥便是去了那里。” 花纤盈看看邓宣,发现他也在沉吟,便道:“雍野在哪儿,为何他突然到那儿去?” 玉茗仙子低叹一声,回答道:“他们是去找林熠,顺道还办些其它事情。” 花纤盈一头雾水,困惑道:“听不明白,去找林熠,顺道办事,到底是什么事?” 玉茗仙子看过邙山双圣和曹衡等人,微笑道:“轩后的花圃开得正艳,妹子和我一起去观赏品玩会儿,可好?” 引着花纤盈到了轩后无人处,玉茗仙子才压低声音道:“林师弟前几日随同巫霸云怒尘等人攻破合谷川,迫死楚兄的师叔连城雪。楚兄将衡儿一家送来后,便前往雍野找林熠,罗三哥不放心,也随着去了。” 她在这边说话,前头有两位仁兄竖直了耳朵、运足真气听得一字不差。 难为的是,他们居然能沉住气,直等玉茗仙子和花纤盈回返,也未发作,只当什么事也没有。 花纤盈好不容易得着了楚凌宇的下落,再无闲情逸致枯坐在这儿,急急道:“玉茗姐姐,小妹要告辞了。多谢妳盛情款待,日后有空欢迎妳来青木宫作客。” 玉茗仙子了解花纤盈已是心急如焚,惟恐去得晚了又错过楚凌宇的行踪,起身道:“好,我来送妹子一程。” 花纤盈谢了,瞥了眼邓宣低声道:“我要去雍野找楚大哥,听说那儿很远,要不你先回金阳堡去吧。” 邓宣默默无语地站起来,道:“一起去吧!” 当下玉茗仙子、丁淮安等人送花纤盈他们出谷,邙山双圣却坐在位子上没动。 两个家伙小声议论道:“老七,听见了没,林兄弟又出大事了。” 白老七道:“怪不得这些日子他们绝口不提林兄弟,敢情另有原因!” 白老九摇头道:“不成,得去找林兄弟,万一他和小楚真的对掐起来,乐子可大了。” 白老七也摇头道:“雍野在哪儿,你知道咱们到什么地方去找林兄弟和小楚?” 这一问白老九可难住了,忽听花丛里小曹衡的声音道:“我晓得,我带你们去!” 两人大吃一惊,异口同声道:“不行,你太小,你爹娘和玉茗妹子不会答应。” 曹衡哼道:“只要我一叫,玉茗仙子也不会答应你们去,再说了,你们两个神通广大,不是会保护我的么,有什么好担心的?” 邙山双圣想想也是,便问道:“好吧,你先告诉咱们雍野在哪儿?” 曹衡胸有成竹道:“你们跟着我,我跟着花纤盈不就晓得了?” 第七章 双姝 “当─”古钟悠扬,天际才露一线晨曦。 这是南荒极西之地一处依山傍水的寨子,不过百多户人家,却已是方圆千里少有的繁华。 钟鸣声里,聚集在山顶神庙外的数百寨民,不分男女老少排成六行,由各家的长者率领着,秩序井然地鱼贯入殿,每个人都穿着相同的服饰,黑色头巾银白色长袍,妇人的脸上蒙着一层彩纱。 他们依次在殿前脱下靴子,从铜盆里粘起一簇朱砂色的粉末轻点在额头正中,才赤着双脚肃然虔诚地进入大殿。 四周鸦雀无声,只有窸窸窣窣的衣袍微响,和明柱上插着的牛油火把在熊熊燃烧。 大殿正前方的神龛上,供奉着一尊冥帝泥像,左右侍立着传说中冥界的八大魔王神像,一个个形象各异,却无不面目狰狞,神态肃穆。 大殿四壁围绕着十八幅巨型彩绘,描述的都是冥界景象,既有耳熟能详的奈何桥,也有金碧辉煌、森严肃杀的冥帝神宫。 一名白衣如雪的年迈巫师,肃立在大殿正中的法坛上,手里握着一根青铜法杖,杖端雕刻的是一头冥界圣兽三脚瞿如。 他的头巾侧面斜插有五根火红色的凤尾羽,显示出他在此处至高无上的神圣地位。 冥教信徒晨祭的情形,从古至今已按部就班地演绎千年,只是此处神庙的早祭与南方其它地方相比,仍略有不同。 信徒们依旧保持着在别处废弃多年的诸多古老礼仪和程序,更相信他们才是冥帝遗弃在世间真正的子民,而脚下的大地,也是距离冥界最近的所在。 当最后一个人走进大殿,在法坛前五体投地向前扑倒,所有的信徒在巫师引领之下低声吟诵起冥教的圣歌。 中土罕见的风笛与七弦琴应和着铿锵的鼓点,悠然响起,数百人的脸上充满虔诚,彷佛他们的歌声能够穿越冥海,直达冥帝的神宫前。 歌声徐歇,巫师高举起法杖,遥指西方,用浑厚苍老的嗓音高唱道:“愿天地间所有的生灵,都能奉我主的感召,皈依在大义的名下,让众生脱离生死的轮回,不再被罪孽蒙蔽双眼,永获平安喜乐─” “噢─”数百人以头叩地,齐声应诺,待到巫师徐徐抬起双手,才整齐划一地从地上缓缓站起,将手中冥教的圣典经书紧贴到胸口。 “冥思起─”巫师的法杖沉落,慢慢地将双眼合上,左手将经书按在胸前。 大殿里又陷入静寂,在正门右侧的角落处,不为人注意地伫立着五个陌生人,他们的服饰与这里的信徒截然不同,身穿清一色的黑袍,却也各自在胸前握着一本冥教的圣典经书,垂目冥思。 站在最前面的中年男子面色惨白,相貌儒雅,紫白相间的长发,从脑后的头罩下拖曳出来,披散到肩头。 对于数百信徒来说,这中年人和他身后的四名弟子,只不过是外来的朝圣者,然而对于中土正道而言,血魔仇厉的名字谁人不晓。 半炷香后,巫师的法杖在坛上轻轻一击,发出“叮”的金属脆响道:“思毕─” 仇厉睁开双眼,目光有意无意透过窗门投向殿外,一名丰神如玉的青衣文士,不知何时远远站在了空场一角的古树底下,也正默默打量殿内。 对方似乎察觉到了仇厉的眼神,凝目回瞥,四道目光在将明未明的清晨风中迎头交织,摩擦出一串看不见的火花。 青衣文士的唇角浮起一丝和善的微笑,遥遥向着仇厉颔首致意,仇厉深幽的眸子蓦地爆起一簇光亮,又旋即幻灭,然后,青衣文士转身消失在参天的古树后,殿外清幽一片,鸟鸣啾啾就好像他从未出现过一般。 这短暂的过程,莫说殿内数百的信徒未曾发现,连仇厉身后的四名弟子也毫无知觉,惟有屹立在法坛上的那位苍老巫师的眼里,掠过一缕不经意的光,而后低沉地颂道:“圣餐开始,请净手─” 仇厉的眉头微微皱了皱,像在考虑着什么,脚下却已随着队列的移动排到了最后一行,默默走向盛满羊血的净手银盆。 而这时,那名青衣文士已经若无其事地缓步在神庙的建筑群中,所有的人都在参加晨祭,除了大殿神庙,其它地方俱都空无一人,冷冷清清。 他信步走来驾轻就熟,若谁以为他是此间常客那可就错了,事实上,这是雁鸾霜第一次踏足神庙。 忽然头顶一声清脆猿啼打破了庙宇中的宁静,一只不过尺许高的金色魁猿,双脚抓在树梢上,正用机警的眼神紧紧盯着雁鸾霜。 雁鸾霜笑了笑,道:“你就是容姐姐身边的冥海金猿吧?当真神武俊秀。” 奉承话谁都爱听,小金也不例外,牠眨巴眨巴小眼睛,姿态果然秀气了很多。 雁鸾霜望了眼精舍虚掩的柴门微笑道:“容姐姐醒了么,我来得似乎稍早了点。” 柴门轻启,现出容若蝶纤柔的身影,盈盈含笑道:“雁姐姐,妳来了。” 雁鸾霜道:“姐姐起的真早,鸾霜不速而至多有唐突,还请姐姐海涵。” 容若蝶浅笑道:“天宗仙子莅临,若蝶幸何如之。自从筑玉山一会,若蝶日夜思慕雁姐姐卓越丰采,有缘再见实在欣喜万分。” 两人笑语晏晏,彷如真是帕交旧友异乡重逢,看不出半分剑拔弩张的敌意,然而彼此的目光中早已心照不宣,暗藏机锋。 南疆民居与中土建筑不同,多以碧竹悬空搭建,这座精舍亦是一样,雁鸾霜拾竹梯而上,说道:“曲径通幽处,柴扉掩玉人。容姐姐的住处清幽雅致,我真想能在此间逗留几日,听竹观云浑然忘却尘世烦恼。” 容若蝶将雁鸾霜引入精舍落坐,执起一壶酥油茶替雁鸾霜亲手斟满,娇笑道:“雁姐姐天仙化人,若还有难解的忧烦,如若蝶这般的凡人,还不要愁死了?” 雁鸾霜双手捧过杯盏,轻轻叹息道:“人在红尘,谁无烦恼?鸾霜更非什么仙子,不过是随波逐流的一蓬绿萍而已。” 她举目看了眼与容若蝶形影不离的筝姐道:“这位便是若水先生座下的灵仆吧?” 容若蝶点头,问道:“那姐姐这蓬贬谪凡间的绿萍,又是因着哪层浪漂来了这里?” 雁鸾霜啜了口酥油茶,说道:“鸾霜来此的用意,容姐姐难道真的不清楚么?” 容若蝶从容道:“假如来的是别人,若蝶或可回答说知道,但既然来的是雁姐姐,我就不敢妄言揣测了。” 雁鸾霜反问道:“容姐姐和仇兄一行突至雍野,所为的又是何事呢?” 容若蝶坦然道:“既蒙雁姐姐问起,若蝶岂敢隐瞒?外界传说我与仇大哥此行乃是为与西冥和谈,实则还为着另外一桩关乎圣教大计的秘密。” 雁鸾霜道:“容姐姐快人快语,鸾霜也不能再装聋作哑。实不相瞒,鸾霜前来雍野的目的,与容姐姐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容若蝶轻笑道:“难不成天宗此次派遣雁姐姐为代表,前来与西冥接洽结盟?” 雁鸾霜摇头道:“天宗不理尘事,素不与人结盟,这点姐姐应当知晓。不过戎宗主与西冥唐教主曾有数面之缘,相知甚深,鸾霜这次是奉宗主之命,来拜访唐教主,聆听秘宗教诲的。” “看来,我们姐妹果然是志同道合。”容若蝶悠然道:“可惜唐教主尚在闭关参修之中,咱们都还需在这儿等上几日了。” 雁鸾霜雍容自若道:“以容姐姐的睿智,焉会不知这是唐教主的托词。眼下他恐怕正在和四大长老商议权衡如何应对雍野的乱局吧?” 容若蝶诧异道:“雍野僻居极南蛮荒之地,清平已久,何来的乱局?” 雁鸾霜微微一笑,道:“容姐姐故作不知,是有意考鸾霜么?日前早传出消息,言道容姐姐与仇兄代表巫圣云洗尘前往雍野,欲与西冥洽商两支一统的事宜,以便来日北进问鼎天下。正道八派闻听此讯,已然各遣门中高手耆宿赶来雍野,力阻此事成功。” 容若蝶摇摇头道:“这事早在我意料之中,却也谈不上是什么乱局。” “那还有一件事呢?”雁鸾霜不动声色道:“林熠受巫霸云怒尘之托,近日也将至雍野,目的是要与西冥结盟连手对付巫圣云洗尘。 左右为难之下,唐教主岂能不闭门好好思量一番?“ 她的目光凝视容若蝶,似是希望能从对方下意识的反应中寻找到什么端倪。 但容若蝶仅仅是不以为意地一笑道:“那更算不得什么大事,巫霸云怒尘不过是一丧家之犬,岂可与云教主的神威相提并论?唐教主乃是睿智之人,其中关键一想即透,何须烦心?” 雁鸾霜道:“如果真如容姐姐所言,唐教主却为何一连数日不愿接见妳与仇兄呢?” 容若蝶笑道:“道理很简单,他既知我来意,又闻听巫霸云怒尘遣来林熠接洽盟约,自然要作好一番姿态待价而沽,向云教主讨个好筹码。” 雁鸾霜道:“可鸾霜却听说,容姐姐与林熠关系非同一般,云怒尘此举恐怕别有用心,否则他怎会不亲自前来,偏要委托旁人,而且还是一名年轻的正道叛逆?” 容若蝶的俏脸泛起一抹红晕,微一沉吟落落大方地道:“我与林兄确属旧识,但也不可能为此因私废公。况且如今彼此各为其主,势同水火。” “真是这样,”雁鸾霜柔和的语气里突露锋芒,徐徐道:“鸾霜着实为容姐姐捏了一把冷汗。” 容若蝶道:“多谢雁姐姐关怀。但云教主既然相信若蝶命我前来,我又岂敢不尽心竭力?” 雁鸾霜歉然微笑道:“如此,祝容姐姐马到功成,鸾霜方才之言多有唐突,容姐姐万勿介怀。” 窗外有悠扬钟响传来,却是前面的大殿早祭结束。 雁鸾霜盈盈起身礼道:“和容姐姐说话竟不觉光阴飞逝,屋外天已大亮,鸾霜还需前往拜见神庙住持,咱们姐妹当谋后会。” 目送雁鸾霜去远,筝姐木然道:“小姐多当心这个人。” 容若蝶靠着椅背软软坐着,面色苍白轻轻叹息道:“天宗嫡传,岂是虚名所致?她的每一句话,便如其心法修为一般绵里藏针,暗蕴深意,言词之间滴水不漏又处处埋伏陷阱,这是我平生所遇最为难缠的一个对手。” 筝姐担忧地望着容若蝶毫无血色的容颜,问道:“小姐,妳不要紧吧?要不要再服一颗丹药?” 容若蝶倦意地笑了笑,摇头道:“多服无用,我歇息片刻就好。” 筝姐道:“那小姐便莫要再去想雁鸾霜的事情。” 容若蝶叹道:“怎能不想?刚才在心里,又将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细细咀嚼了一遍,尤其是那句”乱局“,可谓一针见血,点出咱们目前危机四伏的险境。只是我还猜不透,她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 筝姐迟疑了一下,终究忍不住问道:“雁鸾霜故意提及林公子,是不是她察觉到什么?” 容若蝶道:“那只是她的试探之词。她对这件事问得越多,就越说明她所知不多,有意通过种种手段,诱使我露出蛛丝马迹,假如她真的掌握到了什么,反而就不会多问了。” “可是林公子前几日─” 筝姐的话才起头,就被容若蝶斩钉截铁地打断道:“别人怎样说,那是他们的自由,我只相信,不论他做了什么,一定有他的难处和理由,但那绝对不代表他改变了自己。” 筝姐低声歉然道:“小姐,是我不好??” 容若蝶微微含着笑容道:“妳知道吗,只要我不怀疑他,那在这世上就还有人能理解他。信他,永不见疑!这是我现在惟一能为他做的,也是我惟一可以做到的。” 想到不久之后,林熠与容若蝶势必相遇相争,那时候,容若蝶又该如何是好呢?筝姐只能在心底暗叹一口气。 她本已心死如槁,对世情冷暖麻木不仁,可独独因着眼前的少女,久已干涸冰冷的心,又有那么一丝热意在涌动。 精舍中寂静无声,容若蝶注视着雁鸾霜留下的那只空杯怔怔出神。 她不担心林熠会变,也不担心自己即将面迎的诸般狂风骤雨,只是呆想着那个令自己魂牵梦萦、无时或忘的家伙,此刻到底会在哪里? 如果他在她的身边,那该有多好,她一定要将自己投入他温暖的怀抱里,只要紧紧相拥,便是天塌地陷也能不管不顾。 门外仇厉咳嗽一声,问道:“小姐,我可以进来么?” 容若蝶从沉思中醒转,怅然一叹轻轻回应道:“仇大哥,请进。” 仇厉推门入屋,扫过桌上的空杯盏道:“小姐,是雁鸾霜来过了?” 容若蝶一笑颔首,道:“仇大哥也见着她了?小妹适才和她聊了一会儿。” 仇厉一哼,道:“来者不善,恐怕天宗也想要在这件事情上插一脚,浑水摸鱼。” “浑水是一定的,”容若蝶悠悠道:“但我尚不清楚,她想摸的”鱼“又是哪条?” 仇厉道:“难道雁鸾霜不是针对咱们而来的么,除此之外她还会有何目的?” 容若蝶的明眸中闪烁着智慧的光彩,缓缓道:“仇大哥,你不觉得天宗派雁仙子前来雍野,其中人选已大可玩味?别忘了,她与小妹在筑玉山曾有一年之约至今未满,以雁鸾霜的身分,怎肯轻易自毁誓诺,挑明了与咱们作对?” 仇厉一怔,沉吟道:“小姐说的对,可如此一来,她的来意就愈发讳莫如深了。”蓦然寒芒一闪,沉声道:“莫非她要抓的那条鱼是?? 林熠?“ 容若蝶脸上波澜不惊,问道:“仇大哥何出此言,一个昆吾叛逆,又何劳天宗不世传人万里追杀?” “我怀疑,雁鸾霜便是仙盟的总召集人。” 仇厉推测道:“林熠弒师出逃,不单背叛了昆吾派,同样也为仙盟不容,更加上他近日襄助云怒尘攻破合谷川,迫死连城雪,简直就是自断退路。说不定,雁鸾霜是来清理门户的。” 容若蝶不置可否道:“在雁鸾霜没有进一步采取行动之前,一切不可妄自断言。不知仇大哥和季正巫师谈得如何?” “有一个好消息,但也有一个坏消息。”仇厉答道:“好消息是唐教主准备见我们,今日便要派人送我们入雍野;坏消息则是咱们即使进入了雍野,暂时也见不到他,他要等林熠等人到后,一同设宴款待。” 容若蝶微笑道:“仇大哥没觉察到,其实后面一条也是好消息么?唐教主越摆出看重林熠一行的姿态,便越是在拿他们做筹码来压制我们。这反而说明,他真正想接见商谈的,是你我而非林熠。” “似乎任何问题一到了小姐面前,就可迎刃而解了。”仇厉心头霍然一亮,钦佩道:“那咱们此行成功的可能性,看来相当大。” 容若蝶淡淡道:“优劣易势只在瞬息,咱们还是不要掉以轻心。林熠开出的条件,可以天马行空不着边际,一定会远比我们优厚,所以,走错半步,悔之莫及。” 仇厉深望容若蝶,平静问道:“那么小姐有否考虑过,赶在林熠抵达雍野之前先下手为强,一了百了?” 容若蝶修长纤秀的睫毛不经意地一颤,道:“如果杀人就能一了百了,云教主何必命小妹前来?林熠修为今非昔比,仇大哥也未必能有十足的把握。 “更重要的是,他不过是云怒尘派出的一路使节而已,咱们杀了他,云怒尘可以另遣人来,或者亲自出马。况且选择在这个时候杀死林熠,大有可能会激起西冥对咱们的反感和戒备。” “可林熠未必肯放过咱们,”仇厉冷冷道:“说起来妳我和他也算旧交,对这小子的计智为人,仇某亦颇为心许,可两军交锋无所不用其极,事关重大,谁能担保林熠不会做此打算?” 容若蝶慵懒轻笑道:“仇大哥,你这话是在试探小妹吧?” 仇厉笑了笑,忽然神色一凝望向窗外。 精舍下秦毅朗声禀报道:“小姐,师尊,西圣教长老叶幽雨在外求见。” 仇厉用眼色征询容若蝶的意见,见她微一颔首,当下道:“请。” 两人并肩出屋,站在精舍的竹台上迎候。 只见一名白衣华发老者面如紫酱,矮矮胖胖,满脸笑容在秦毅的引导之下走上竹梯,在他身后有四名冠插三羽的白袍中年人,俱都驻足楼下由锺奎等人陪同。 叶幽雨步上竹台,右手贴胸躬身行礼道:“老朽奉唐教主之命,特来迎接容小姐与仇先生前往雍野。” 仇厉不卑不亢道:“贵教主太客气了。只消传个话来由我等自行晋见就是,何敢劳动叶长老亲自来跑一趟?” 叶幽雨笑呵呵道:“唐教主闭关参修本已怠慢了诸位,敝教上下无不心感歉疚,老朽无论如何也该前来接上一接。” 客套了几句,叶幽雨入屋稍坐,待众人收拾停当便出了神庙的后门。 后门外,一支过百人的仪仗车队隆重而庞大,其中甚至有专为容若蝶准备的豪华车驾。 仇厉何等修为,早已察知,但他仍旧一皱眉道:“叶长老,这阵仗忒大了吧?” 叶幽雨道:“东西圣教绿叶红花本是一家,容小姐与仇先生既然是代表云教主前来,敝教自当以教主礼仪相迎。” 仇厉呵呵一笑,道:“说的好,但不晓得咱们两家谁是红花,谁是绿叶?” 叶幽雨一怔,没有料到仇厉突然挑起话茬。 容若蝶却晓得仇厉已看穿了西冥包藏祸心的迎接礼仪。 这一番动静浩浩荡荡,不啻要让那些隐藏在暗处、一心意欲破坏两家和谈的人眼热心冷,若想半路截杀,也有了绝好的目标。 西冥的人不是傻瓜,他们刻意安排如此风光的仪仗车队,背后文章可就真难说了。 但叶幽雨反应神速,立刻轻描淡写化解道:“若说红花,容小姐自然当之无愧,咱们这些人站在她的身旁,可不就心甘情愿都成了绿叶了么?” 仇厉点到为止,不置可否迈步跨上金鞍蛮牛。 叶幽雨心中暗松一口气,思忖道:“这姓仇的家伙不愧是云洗尘亲传首徒,不好对付。倒是那女娃儿身为正使颇为低调,始终不发一言,让人琢磨不透。” 鼓角轰鸣,仪仗车队缓缓启动,沿着神庙后的一条青石大街徐徐朝山下行去。 此时晨祭早散,许多寨里的男男女女涌到街边观瞧热闹,街头巷尾挤满了人。 在一家生肉店前,雁鸾霜静静站立,望着容若蝶的车驾在众人护翼下从面前驶过。 忽然身后那正在斩肉的屠夫一阵密刀如雨,错落有致,雁鸾霜凝神听完,不为人注意地背对屠夫微微颔首。 仪仗车队已全数驶过,两边的寨民纷纷回到街上,三五成群小声议论。 雁鸾霜唇角忽现一抹莫测高深的笑意,轻轻道:“他快到了。容姐姐,前路小心。” 第八章 请帖 容若蝶当然听不到雁鸾霜的提醒。 晌午时分车队远离玉水寨,行进到一条湍急的大河边,可车队却停下来了,不是没有桥,相反河面上架着一座宽阔结实的铁索桥,足以让一百头蛮牛在上面甩蹄狂奔。 问题在于正因为这铁索桥太结实也太宽阔了,所以上面可以站很多人,多得让在前头开道的冥教护卫看傻了眼。 这些人里有男有女,有道有俗,悉数背后负剑,神精气足,一望即知是来自中土各大剑派的高手。 “终于来了,”叶幽雨细瞇起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缕针芒,缓步走到桥头躬身施礼道:“老朽叶幽雨,请诸位朋友借个光往两边让一让,好让咱们的车队通过。” 前排一名形色枯槁、怀抱拂尘的老尼低垂双目,倒吊一对灰色长眉,一副见谁都欠她三串铜钱的晦气模样,冷冷道:“此路不通,施主请另寻他途。” 叶幽雨听出话中一语双关的意思,却笑着说道:“怪了,这座跨生桥昨日老朽来时还好好的,怎么转眼就不通了呢?” 老尼漠然道:“昨日施主行过,乃是往生处去;今日复归,却是向死地来。灵山有路,地狱无门,这桥今日自然也就不通了。” 叶幽雨眉毛耸了耸,笑道:“恕老朽眼拙,请问师太可是来自中土漱心庵的神尼?” “神尼二字愧不敢当,”老尼嘿然道:“倒是有不少人称贫尼”辟魔老尼“的。” 叶幽雨一脸敬慕,再次躬身礼道:“原来是辟魔大师,幸会幸会。” 辟魔神尼并不领情,低哼道:“叶施主不必客套,贫尼有三事不解想当面请教。” 叶幽雨收起笑意,肃容道:“师太请赐教,老朽洗耳恭听。” 辟魔神尼道:“请问叶施主所率的车驾内坐的是何人,所为何来?” 叶幽雨毫不犹豫地回答道:“车里坐着的是容若蝶容小姐,奉东圣教教主云洗尘之命前来南疆,与敝教唐教主接洽要事。” 辟魔神尼道:“百多年前,冥教内讧,诸位败走南疆蛰伏至今,与东冥一系可谓仇深似海、水火不容,为何转眼间却将云洗尘遣来的使者奉为上宾,迎入雍野?” 叶幽雨不慌不忙道:“百年已矣,前尘如烟,东西两家圣教本是同源,以和为贵。师太乃佛门高人,这佛家讲究的,不也正是化干戈为玉帛么?” 辟魔神尼冷笑道:“怕就怕东西两冥化了干戈,可中土却要杀机四起、不得安宁!” 叶幽雨茫然问道:“师太何出此言?我西圣教退隐雍野多年,早已没了争雄斗胜之念,只想能与正魔两道的各门各派一起安享清平罢了。” 辟魔神尼道:“就怕叶施主口是心非,贵教另有谋算,若真有那么一天,说不得贫尼要仰仗身后三尺仙剑除魔卫道,涤荡寰宇了!” 容若蝶车驾前的帘子早已撩起,但她与仇厉只在车队里冷眼旁观一言不发,任由叶幽雨和辟魔神尼周旋。 叶幽雨呵呵笑道:“师太豪情正气,老朽佩服,只怕是多虑了。” 辟魔神尼徐徐道:“但愿如此。”双目一闭不再开口,伫立在桥依旧一动不动,摆明了不许叶幽雨一行从此通过。 叶幽雨心知肚明,和声细气地问道:“师太的问题若是说完,老朽是否可率车队过桥上路了?” 辟魔神尼身侧站着的飞云真人回答道:“既然贵教无意于中土争雄,何不送返东冥使者,以明心迹?” 叶幽雨不开腔了,回头望望容若蝶与仇厉。 仇厉早料到,这笑里藏刀的老家伙会把烫手的山芋扔过来,阴冷道:“飞云真人,筑玉山之约言犹在耳,阁下怎又跑到南疆来插手敝教事务了?” 飞云真人淡淡道:“贫道当日确实允诺过,一年之内绝不插手任何针对贵教的敌对行动。可今日贫道追随正道各派而来,乃是劝诫西冥守拙向善,不算违约。” 容若蝶朗声道:“道长强言狡辩,就逃得过失信毁诺的恶名么?仇大哥,既然飞云真人已无意守约,你不妨上前向他讨教几招,也好让天下人都晓得,圣教惩处食言小人的雷霆手段!” 这一下反客为主奇峰突起,在场的三方人马闻言都大吃一惊。 仇厉略一转念,醒悟到容若蝶用意旨在敲山震虎,将计就计拖西冥下水,当下嘿嘿一笑道:“仇某正有此意。飞云真人,就请阁下不吝赐教了!” 飞云真人可没想到仇厉说打就打,上门挑战。 身旁一名锦袍老者望向叶幽雨道:“叶长老,对仇先生此举你有何见教?” 这锦袍老者面目清俊,须发乌黑,正是云中剑派的掌门乔冠羽。 云中派毗邻南荒,忝居正道八派之末,乔冠羽的名头在中土也就不甚响亮,但好歹人家也是一派掌门,不耻下问,叶幽雨也不能不理。 叶幽雨干咳道:“仇先生,俗话说远来都是客。看在老朽面上,大家罢手吧。” 仇厉不容置疑地摇头道:“不行。叶长老也看到了,这些人分明就是来搅局生事的,若不出手严惩,让他们以为圣教事务可以任由他们指点,又岂会知难而退?” 叶幽雨暗暗叫苦,容若蝶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把自己给推到了峰尖浪口,要迫他立刻表明立场,而现在他所代表的又岂止是他一人而已? 他悄悄眺望西南苍穹,只见万里风清碧空如洗,连飞鸟的踪影都看不到,当下再劝解道:“何必呢,仇先生?万一双方出现伤亡,岂非都成了敝教的过错?” 仇厉迈步走到桥头,阴冷的气息随风弥漫,回应道:“好,瞧在叶长老面上,只要飞云真人向仇某叩上三个头,承认他是个无耻无信的小人,再将桥上通道让开,我便饶过他今次!” 有这么饶人的吗?这样的要求,简直比杀了那牛鼻子老道还让他难受。叶幽雨心中暗骂,偏又没法为个飞云真人和仇厉撕破脸对干。 果然飞云真人怒哼出列,掣出仙剑遥指仇厉道:“好,便让贫道来领教高明!” 仇厉面露不屑,忽听筝姐用传音入秘交代了一句,他微微点头表示明白,右手一翻亮出觅恨血铃,“嘎啷啷”一摇道:“来啊。” 只要听说过血魔仇厉的,就没人会相信飞云真人能是他的对手。 飞云真人自己心里同样也不信,但树活一张皮,人争一口气,身为神霄五老之一,缩头乌龟如何做得? 他心底盘算着,倘若能在觅恨血铃之下支撑过三五十招,再由其它人接手迎战,自己功成身退也可不失脸面。 因此他默运心诀将真气流转周身,抱定严防死守稳扎稳打的主意。 可惜他似乎漏算了很重要的一条,他的对手,是仇厉,仇厉右手食指间扣着的,是觅恨血铃。 血雾渐起,将仇厉的身影深深笼罩遮掩,又慢慢扩散向飞云真人的身前,但在距离飞云真人不到一丈的地方,血雾像是撞到了一堵无形铁壁,不断滚滚翻腾再无法朝前逼近半尺。 “叮、叮叮─”沙哑的铃声从浓密的血雾中心泛起,盖过桥下奔腾不息的隆隆河水,在风里荡漾。 缓缓地,单调的铃音有了韵律,宛如一支悲歌铿锵徘徊。 不知不觉中,飞云真人发现自己的呼吸、心跳、真气流转的速度,所有一切的动作节奏融入了铃音的节奏,载沉载浮。 “怦、怦、怦怦!”心在跳,桥在跳,身边的风,脚下的河,远处的山,彷佛也都在追随着那可怕的节拍舞蹈起来。 飞云真人的呼吸,如同被一双大手忽紧忽松的扼制住,一声声铃音穿透耳膜,幻化成金鼓奔雷狠狠捶击在他的灵台,每一响,都宛若佛门法力无边的金刚杵,震得他气血翻涌,魂魄离乱。 **血咒!他的手开始颤抖,剑在不安地镝鸣,血色缓缓涌上脸庞,形同一个宿醉者,连伫立在桥面上的双脚亦变得虚浮。 仇厉隐藏在那团血雾中,血雾不断向他迫近,由一丈而近至五尺,对方未发一招,但手中的觅恨血铃已将他推至生死边缘。 “破!”飞云真人的双唇间艰涩地吐出一口浊气,奋力驱散侵入灵台的魔意,将全身功力提升到极致,身剑合一凌空掠起,向着血雾深处激射而去。 他已不能再等,继续苦守灵台只能坐以待毙,万般无奈之下,惟有背水一战转守为攻,与血魔仇厉正面硬撼,拼个鱼死网破! 河水突然静止,天地亦屏息不语。 就看见出尘仙剑那一抹亮丽的光犹如投火的飞蛾,电光石火中劈斩入浓烈的血雾中心。 “呼─”血雾里迸发出无数道锐利的狂飙,似是潜藏已久的伏兵终于守候到猎物,于是从四面八方蜂拥而上,汇聚成一股沛然莫御的庞大漩涡,把飞云真人的身躯如枯叶飞絮般地卷裹进去,狠狠地碾压! “上当了!”这是飞云真人在昏迷之前,脑海中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仇厉的血罩神功纵然强横,也难挡住他全力发出的雷霆一击。 可原来刚才仇厉所为的一切,其实都在虚张声势,只为逼迫引诱他攻入血雾,而在血雾中,仇厉早已悄悄将体内的魔气徐徐释放,凝缩在身前数丈方圆,形成一团恐怖的气场。 轰然巨响声中,弥漫的血雾骤然收缩成一道殷红的云柱,冲天升腾,“嗤嗤”罡风穿空,又将飞云真人的躯体从云柱里高高抛出。 他的身上已是千疮百孔,血如泉涌,出尘仙剑无力哀鸣,陪伴着主人翻滚飘荡。 “速战速决,勿伤其命。”这就是容若蝶通过筝姐传音给仇厉的内容,而也只有仇厉,能够如此干净利落的做到,尽避对手也是正道宿老,神霄派翘楚! 不论敌我,几乎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不敢相信堂堂的飞云真人,居然这般干脆败在了血魔仇厉的**血咒之下。 一场众人预料之中的龙虎斗,居然在动辄间胜负立判,毫无悬念。 昆吾派的玄澜真人腾身飞起,追到半空横抱住昏死过去的飞云真人,才察觉自己的心跳也加速得厉害。 同为神霄五老之一的静云真人惊怒交集,冷喝道:“好个仇厉!”拔剑点地,如风驰电掣欺身进招。 冷不防车队中射出一溜金芒,来势比静云真人快得太多,“叮叮叮”一阵金石脆鸣密集如雨,静云真人低哼抱剑飞退,那束金芒在空中一凝,赫然便是小金。 血雾散去,仇厉的身影重又浮出,他的脸更加惨白,显然发动**血咒耗损了不少真元。 可看到他手中微微晃动的觅恨血铃,桥上剩余各位正道高手万马齐喑,一时之间再无一人主动出阵相迎! 叶幽雨却把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看到飞云真人只是受了重伤,他明白是仇厉手下留情,并无彻底与桥上各派高手刺刀见红的打算,一击重创飞云真人,不过是立威造势,教对方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他连忙说道:“师太,老朽身上带有敝教的疗伤圣药,不妨请飞云道长服用。” 辟魔神尼冷冷道:“不必了,各类丹药我们早已备足,无需叶施主操心。” 她侧目旁顾,想征询身边各派高手的意见,却看到每个人的脸上都掩饰不住震撼之意。 仇厉那不可一世的血铃霸气,已然清晰无比地烙刻众人心底,让这些正道耆宿一时半刻内,根本无法从适才的景象中完全脱离出来。 现在,还有人敢孤身挑战仇厉么?即便是刚刚含愤出手的静云真人,本也是想乘着仇厉真元大损之际,迅速掩袭以求一逞,可被冥海金猿拦截之后,气势已馁,此际亦同样无心再战。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解决的方式。 桥上站立的所有人,虽只是昆吾、神霄、云中和漱心庵四派的菁英所聚,但实力之强横绝不容小觑,如果一拥而上围攻仇厉,自是胜券在握。 但叶幽雨会有什么反应?血战所付出的伤亡代价,他们又是否能承受得起?这些问题不由得辟魔神尼不踌躇。 况且,在场之人说起来,俱都声名显赫、威震一方,光天化日之下,纵使面对仇厉,以众凌寡的事也很难做得出来。 忽听高空有一人娇声道:“各位高手莅临雍野,敝教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众人一惊,齐齐抬头朝上方望去。 只见一名身着白色袍服的美艳少妇冉冉飘落,瞥了瞥叶幽雨又道:“二哥,小妹在望泉楼等你半天不见回来,却是在这儿偷懒。” 叶幽雨苦笑道:“三妹没瞧见么,这里已经快干上了。老朽正在想方设法说和呢。” 少妇打量辟魔神尼等人,最后把目光落到乔冠羽身上道:“这位就是云中剑派的乔掌门吧?小妹凌幽如,奉敝教唐教主钧令,特地给诸位送请柬来了。” 人群里有一人嘿然道:“是贵教唐教主要大婚的喜帖么?” 凌幽如妙目流波瞧向说话之人,咯咯一笑道:“这位小兄弟贵姓?” 那人被凌幽如的眼神盯得心头一阵恍惚,忙收摄灵台哼道:“在下简玉章,乃神霄派闲云真人座下弟子!” 凌幽如恍然道:“听说闲云真人一身修为,尽皆毁在仇先生的弟子手中,难怪简兄弟的火气这么大。可姐姐并未有得罪你的地方,你又为何辱及敝教唐教主?” 简玉章往周身看看,前后左右都有同道的高手护翼,胆气一壮冷笑道:“东西二冥不过是一丘之貉,简某骂不得么?” 凌幽如笑意不改,道:“骂得,自然骂得,嘴巴长在简兄弟的脸上,谁也管不了。不过姐姐还是要提醒你一句,祸从口出,一个人要突然变哑巴了,今后想好好说话也不行了。” 简玉章面色一变尚来不及开口,猛然“啊”地一叫,双手扼住喉咙,两眼翻白,脸色湛蓝,舌头拼命外吐“嗷嗷”乱叫,却说不出一个字。 静云真人大骇,一掌拍在简玉章背心运气检视,喝问道:“妖妇,妳对他做了什么?” 凌幽如笑吟吟道:“道长放心,小妹只是用”潜焚蛊“烧了他的嗓子,教他今后再不能胡说八道,至于性命么,不会有事的。” 辟魔神尼与乔冠羽等人相顾凛然,光天化日偌多正道高手,竟没有一个人看见凌幽如是何时出手的,怎么出手的,巧笑嫣然之间,却已将简玉章变成了哑巴!单凭这份手段修为,较之仇厉的睥睨雷霆,高低难下。 只有叶幽雨明白,凌幽如是趁所有人把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的时候,悄悄从体内释放出潜焚蛊,通过桥面传递,无声无息钻入了简玉章的脚心。 简玉章当时的心神已被凌幽如所摄,完全无法察觉,莫名其妙地就中了招。 但这施蛊之术也极其凶险,每一条潜焚蛊都是凌幽如用本命元神炼化,一旦对方修为远高于己,又或有破解蛊术的特殊手段,将潜焚蛊毁去,凌幽如自身亦要元气大伤,最轻三五年内也不能复原。 这时该轮到唱白脸的出场了,叶幽雨笑呵呵道:“三妹,大人不计小人过,妳饶了简贤侄这一回吧。毕竟咱们和神霄派也没深仇大恨,人家万里迢迢前来南疆观礼,我们可不能教人心寒。” 凌幽如似妩似媚白了眼叶幽雨娇声道:“就二哥会做好人,好啦,小妹遵命就是。”话音未落,对面的简玉章猛地大叫一声仰面昏厥。 凌幽如这才向静云真人道:“我已经照二哥的意思办了,等他醒了服上一颗漱心庵的”清凉丹“,一周之内不要进食,很快就又能开口说话啦。” 玄澜真人问道:“叶长老,不知你说的”观礼“是何意思?” 叶幽雨回答道:“后天便是圣帝寿辰,敝教将举行法事大祭,此乃南疆百年一度的盛事。” 凌幽如接着道:“所以敝教唐教主才命小妹为诸位送来请柬,请各派赏光观瞻。”说罢玉手轻扬,飞出四道金线,却是烫金的请帖。 辟魔神尼掌心暗运真气,不动声色接住帖子,上面龙飞凤舞写着“漱心庵辟魔神尼亲启”,除此之外毫无异样,再看身边的玄澜真人、静云真人和乔冠羽各人手里也接到一张,名讳丝毫不乱。 她冷哼道:“贫尼此来雍野,可不是为了参加什么盛典的!” 凌幽如胸有成竹道:“这点敝教自然清楚,所以唐教主托小妹转告诸位,敝教与东圣教的和谈将在大典后举行,届时会给各方一个满意答复。” 仇厉眼中寒芒森然,徐徐回头望向容若蝶,却发现容若蝶镇定自若地向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插话。 乔冠羽道:“贵教此举未免有些蹊跷,据老夫所知,冥帝寿辰似乎并非后天。” 凌幽如道:“圣帝寿辰确实不是后天,但敝教将之提前也另有道理。乔掌门莫非是害怕敝教在请君入瓮,暗中设计意欲屠尽八派?” 辟魔神尼木然道:“邪魔外道一向诡计多端,突然示好相邀,我们不能不防。” 叶幽雨笑道:“师太多心了,想八派百多耆宿精英云聚雍野,敝教即便有这胃口,也没那么好的牙口。唐教主邀约各位实是诚心诚意,绝无其它念头。” 辟魔神尼颔首道:“叶施主,兹事体大非哪一派可独断,容我们商量。” 经过刚才仇厉一战,和凌幽如出神入化的蛊术表演,正道四派的气势已馁,均明白在场众人里,除了辟魔神尼堪与仇厉、凌幽如一战之外,其它人单打独斗都是送死,但若围攻,一场恶战势所难免,自己一方也未必能讨得好去。 与西冥彻底决裂大干一场,是八派此行所做的最坏打算,他们今日在此阻截车队,原意是想向西冥施加压力,却并没打算真格来场阻击大战。 何况南来高手在桥上只到了一半,以青松子领头的天都派、不夜岛、正一派和百草门的人马尚未赶至。 于是短暂密商之后,辟魔神尼说道:“好,贵教既是诚意邀请,我等却之不恭。后日清晨,昆吾、神霄、漱心庵和云中四派必定到场抱贺!不过,其它四派的人,贫尼却做不得主。” 叶幽雨躬身谢道:“多谢诸位捧场,老朽先代敝教唐教主谢过。” 凌幽如笑语悠扬道:“好啦,小妹还得去给另外四派送请帖,便先走一步,后天一早,诸位不妨在玉水寨神庙前的空场上相候,敝教会有专人来请。” 慵懒娇媚地再向众人一躬,她的身影带起一阵浓郁香风,径自御风去了。 乔冠羽暗转一口真气,发现体内并无中毒迹象才把心放下,低声道:“师太,我们是不是暂且退走?” 辟魔神尼森冷的眼睛注视仇厉,缓缓道:“错过今日,贫尼定当再领教施主高招!” 仇厉蔑然一哼,没有开口,目送辟魔神尼与四派高手齐齐下桥走远。 第九章 反目 站在这道山岗上,玉水寨遥遥在望,林熠停住脚步目测了一下,沿着黄土山道穿越过底下的玉水河,至多还有十里。 “怎么不走了?”身旁有人微微讥哂道。那口吻如同正在押解囚犯的官差。 林熠没有看他,就这么默然无语一动也不动地伫立着,目光眺望玉水河对面岸上,在土道边搭着的一间茶棚。 隆雅安碰了个软钉子,阴冷一笑不再开口。 名义上,他是此次雍野之行的副使,但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为何要跟随林熠出现在这里。 这是云怒尘的意思,提出之后竟没遭到林熠的反对。 不过一路行来,林熠与他之间很少说话,多数的时候,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陷入到各自的沉默中。 隆雅安自认不是个多话的人,却没有想到,林熠的话比他更少。 青丘姥姥携着小青与一队兽营武士缀在暗处,连隆雅安也不清楚他们是在按怎样的路线前行,只晓得每走一程,林熠总会停下来,在某个地方寻找到青丘姥姥留下的暗号。 而令他不爽的是,这些暗号他居然全都看不懂,更过分的是,林熠看过之后,也不向他作任何的解释,便一言不发地用手轻轻抹去。 “再让你风光几日吧,小子。”隆雅安取出他的玉扇在身前轻轻晃动,中午的风好像已被头顶灼烈的日头烤干,连山岗上的林木都有些打蔫,阳光让人恹恹欲睡。 伸手在身边那株七叶树的树干上,徐徐抹去一行奇异的符号,林熠依旧什么话也不说,迈步朝山岗下走去。 隆雅安鼻子里发出低低一记冷哼,表达自己的不满与不屑,抢步追上林熠。 他不愿落到这人的身后,教别人误以为自己是这个人亦步亦趋的随从。 后头八名由他精挑细选而出的血卫,彼此对视一眼,老老实实与隆雅安保持住一丈远的距离。 中午的天实在很热,茶棚里并没有太多的客人,只有一个身穿宝蓝色衣衫的年轻人,背负仙剑,独自坐在桌边剥着南疆特有的脆果。 林熠在年轻人旁边的一桌坐下,点了壶酥油茶,八名血卫自动围坐一桌,隆雅安看看已被占满的三张桌子,径自坐到了蓝衣青年的对面。 他虽然极少走出无涯山庄,但眼力并不差,很显然,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青年绝非普通人,联想到近日收到的情报,极有可能此人是正道八派的名门子弟。 他猜,林熠忽然毫无征兆地在茶棚停下歇脚,多半的原因就在这个蓝衣青年身上。 喝了口酥油茶,一股极不习惯的味道,令隆雅安情不自禁地蹙起弯眉,他放下杯子,打量蓝衣青年,开口问道:“阁下从哪里来,怎么称呼?” “不夜岛,楚凌宇。”蓝衣青年淡淡回答,手里的脆果爆出压碎后“哔啵”响声。 “楚少岛主,久仰。”隆雅安的眼里飞闪过一缕炽热的光芒。 九间堂的情报资料中,关于楚凌宇的记载足足有一百多页的厚度,这几乎是一派掌门才能享有的待遇,隆雅安对他的名字自然不会陌生,却没有料到对方不但年轻,而且很帅。 如果能收服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自己能得到的好处无疑很多。 这诱人的念头,在隆雅安的脑海里转了几转,却终于被克制住,假如雍野的事情能顺利办妥,所获得的东西,应该远远超出眼前的利益。 楚凌宇把最后一颗脆果丢进嘴里,拂袖掸去腿上的果壳,将双目投射到林熠的脸庞,静静地说道:“我在等你。” “我知道。”林熠低头盯着地上被楚凌宇扫落的褐色果壳回答。两人之间的兄弟情,会像这果壳般被无情地扫落在地么? “你也知道我为什么要等你。”楚凌宇接着道:“和我一起来的,还有罗禹。今天早上,他去拜见玄澜真人还没有回来,这是我的安排,我不希望今天有他在场。” 林熠握杯的手紧了紧,缓缓道:“谢谢。” “不谢,”楚凌宇瞥过隆雅安与八名血卫,问道:“是这里,还是另找一个地方?” 想到楚凌宇的师叔连城雪,隆雅安已经猜到这两人之间即将发生什么,他冷冷道:“如果是公平对决,本公子不会插手。” 楚凌宇不以为然地笑笑,回答道:“楚某是一个人来的。” 隆雅安颔首冷笑道:“很好。过了今天楚兄若是不死,本公子也想向阁下领教。” “换个地方,这里太吵。”林熠放下杯子道:“我不喜欢有苍蝇在耳边乱飞。” 楚凌宇点点头,说道:“我也不喜欢。” “啪!”隆雅安的折扇收起,愤怒的眼神,目送林熠和楚凌宇一前一后走出茶棚。 正当别人都以为他会发作的时候,隆雅安嘴角却忽然浮现起一丝诡秘的笑意,站起身道:“我们走。” 九个人进了玉水寨,直奔到山顶的神庙。 正门外的广场上空无一人,这么毒的日头照晒,连本地的寨民也都躲到了阴凉处去午休了。 大殿里还有一群人在闲逛,从服饰上看俱都来自中土,其中最抢眼的,是对无论走到哪里都背靠背的孪生兄弟,两人站在冥帝神像前,正像模象样地品评争论。 一个说道:“原来冥帝长得就是这副模样,我看也稀松平常,就是眼睛大点,鼻子宽点,嘴唇厚点。” 另一个立刻反驳道:“你见过冥帝么?怎么知道他长得就和这泥像一模一样?也许他本人是个矮矬子,独眼龙呢?” 先说话的那位不服气道:“你也没见过,又凭啥说冥帝生得就不是这模样?” 殿里还有一个红衣少女叽叽呱呱笑道:“白老七,白老九,你们两个都别争了。回头去一趟冥府神宫,亲自登门拜访人家,不就什么都明白了么?” 白老七木知木觉点点头,随口道:“对啊,还是花丫头的话有点道理。” 红衣少女身边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嘻嘻笑道:“七叔,花阿姨姐姐是在咒你们呢,这世上哪有活人能见着冥帝的道理?” 那对孪生兄弟齐齐怪叫道:“小丫头片子,居然敢拐弯抹角咒咱们兄弟!” 这几人在寂静肃穆的神殿里喧哗嘻笑半天,也不见有人出来训斥驱逐,倒是在殿口立着的一名少年若有所思,并不掺和。 少年的身边另有十数名护卫,一望即知均为魔道好手。 这支浩荡的队伍,正是花纤盈、邓宣一行。 他们离开雾灵山脉不久,就被邙山双圣和曹衡追上,要一同前往雍野,花纤盈只当天下人都跟她一样,出门千般好,在家一日难,当下不假思索便答应下来。 邓宣见识过邙山双圣的修为,有他们相伴,雍野之行不啻安全许多,也就没有出言反对。 但很快,他就领教到让这几个人聚集成四人组的严重后果。 花纤盈、白老七、白老九还有小曹衡,他们每个人不但对“惹事生非”四个字情有独锺,而且各有独特领悟,更准确地说,不仅止领悟,简直就是深刻。 一路上几个人乐翻了天,西冥之行变成他们组团观光旅游的开心之旅。 好不容易到了玉水寨,远远瞧见山顶神庙,邙山双圣不由分说便要进去玩玩,小曹衡也从未见过冥教的神庙,好奇心挡也挡不住,一手拉着花纤盈就往里冲,邓宣作为护卫队长,职责所在也就老老实实地站在了殿门口。 这几人或不通时务,或年幼天真,全然不知嘴里胡说八道触犯的,全是冥教的忌讳。 白老九更是张狂道:“嘿嘿,要见,也该是这老家伙跑来拜见咱们兄弟,我们邙山双圣是何许的人物?” 他说得唾沫横飞、兴高采烈,冷不防殿外有人哼道:“两只不晓得天高地厚的癞蛤蟆,竟也敢在神庙净地大放厥词侮辱圣帝,活得不耐烦了么?” 邙山双圣勃然大怒,回头望见一个身着金丝绣花宽袍的男人,手摇玉扇,神情冷峻步入大殿,身后边还跟着一群血衣护卫。 小曹衡快嘴道:“这年头会摇风打扇的王八还当真少见,难不成是南疆的特产?” 花纤盈一见来人的样子就心生厌恶,忍着笑捧场道:“小表不懂装懂,南疆哪有这东西,说不定是从哪条臭水沟里爬出来的。” “好臭!”白老七用力耸动鼻子,大手在面前拼命乱扇道:“怎么一股大粪味儿?” 白老九叹道:“所以嘛,才要拿把扇子不停摇晃,免得先熏倒自己。” 来人正是隆雅安,他听邙山双圣等人嘻笑喧哗犯了冥教禁忌,故此才出言嘲讽。 此举看似无心,实则是说给侧身一边的神庙巫师听的,以此先引得对方的好感,也利于稍后的会面。 孰料自己只说了一句,却被这四个家伙七嘴八舌损了个狗血淋头,不由动了真怒。 他自不愿降低身分与这群莫名其妙的人对骂,冷然说道:“统统爬出去,别让本公子再看见你们。” 白老七眨眨眼,啧啧道:“好大的口气,他当自己是冥帝么?” 白老九道:“王八会摇风打扇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刚学会两条腿走路,就拿自己当人物看也是有的。” 门口的邓宣在隆雅安进来时本来在叹气,虽然他很想低调,但毕竟年轻气盛,见到对方刻意的飞横跋扈,禁不住也生出怒火,接口说道:“阁下爬一个先,咱们再来考虑要不要跟着王八学走路。” 花纤盈见邓宣也开口帮腔,大乐道:“我不要看王八走路,我想瞧瞧牠四足朝天、满嘴吐泡泡是什么模样?” “呼─”隆雅安手中玉扇猛然一摇,迸出蓬粉红罡风迎面涌向花纤盈。 花纤盈的鼻子里嗅到一缕甜腻腻的怪异味道,脑袋一沉,眼前冒起无数花花绿绿的星光,恍恍惚惚听到耳畔“劈劈啪啪” 有爆竹乱响。 邙山双圣对隆雅安本无恶意,只不过满嘴胡诌本就是他们的一贯作风,当然,看不惯对方咄咄逼人的气势,也是很重要的原因,所以起劲地调笑戏谑以惹对方生气为乐。 这时见他不打招呼就突然出手袭击花纤盈,立时齐声怒道:“臭王八,有本事冲你白爷爷来!” “砰”地两蓬掌力撞击在粉红色的罡风上,激起一团漩流扩散开来。 隆雅安身子一晃,“啪”的一声收拢折扇,红雾倒流纳入扇中不见。 花纤盈默运青木魔罡压制体内毒气,娇叱道:“臭王八,你敢用毒暗算本小姐?”抬手掣出奼紫青烟,不管三七二十一刺向隆雅安胸口。 隆雅安当然不会把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放在眼里,折扇横推,“叮”地击在奼紫青烟锋口。 对方的剑刃骤然亮起一束青芒,从中迫出一股诡异阴寒的力量直逼他的脉门。 “食心青丝盏!”隆雅安弯眉微挑,脸上涌起红光催动血罩神功把青芒迫回。 花纤盈闷得胸口发紧,赶紧侧步卸力,暗道:“这王八原来还真有两手!” 隆雅安手腕一抖又打开折扇,用金蟾冰丝织成的扇面划出一溜金光,切向花纤盈咽喉,却听背后有人沉声喝道:“看枪!” 嗤嗤寒风如刃,一道凌厉劲风破开空气直挑隆雅安后心。 尽避枪头距离隆雅安尚有一段距离,但护体真气已生出感应,就似有一把锥子戳入,火辣辣的刺疼。 隆雅安怔了怔,这枪势像极了传说中的“宾服七枪”,让他在一瞬间几疑是金裂寒复生。 但很快他就发现,对方的枪招虽然了得,可功力火候却太稚嫩,与金裂寒相比犹如天差地远。 于是头也不回,反手用折扇在背后一挡,枪头挑中扇面,宛如刺在了一张浸满油脂的蛇皮上,“唰”地滑向一边。 与此同时隆雅安侧转过身,看见了手执金枪的邓宣,他左手立掌如刀,挟着一卷血气劈向邓宣的额头。 邓宣枪招用老,不慌不忙左手一拧枪杆,“喀”地脆响,最后一截枪柄退落,顺势点向隆雅安左腕。 隆雅安左掌下沉拍开枪柄,口中喝道:“你是金牛宫的邓宣?” 邓宣错步收枪,气定神闲回答道:“是,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隆雅安尚未来得及答话,花纤盈已缓过气来喝道:“管这王八是谁?邓宣,咱们先连他个四脚朝天再说!”奼紫青烟一闪,再从侧面攻到。 那边,邙山双圣早吆喝着和八名血卫斗作一团,可甫一动手,这两位仁兄便大吃一惊。 原来那八个相貌远不如他们兄弟神武的家伙,个个修为不弱,赤手空拳竟能将他们围在正中一通猛攻。 邙山双圣可来劲了,抖擞精神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让爷爷来陪你们几个龟儿子玩上两手。”兴致一起,把邓宣和花纤盈也抛到一边不管。 六风卫与太阴四圣守在殿门前,目不转睛注视邓宣、花纤盈与隆雅安的打斗。 太阴四圣手中暗扣爆蜂弩,只等情势稍有不对便立即出手,如果误炸了这座神庙虽然不妙,可是,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邓宣吸纳了金裂寒的毕生真元,又苦练了数月《金典梵章》,修为突飞猛进远非昔日吴哥。 花纤盈打架多了心得也每日愈增,两人连手合作居然有声有色,十数招内不落下风。 邓宣又是一枪刺空,滑步守到花纤盈身前再次问道:“阁下身手不凡绝非无名之辈,不妨报上名号来!” 隆雅安雍野之行可谓开门不顺,莫名其妙被一对年纪轻轻的少男少女缠上,他心底萌生杀机,漠然道:“本公子姓隆,乃巫霸云怒尘关门弟子。” 花纤盈细细娇喘,诧异道:“巫霸是谁,听上去好像是巫圣的什么人?” 隆雅安刚要讥讽两句,蓦然感到头顶有异,“哗哗”水流声响,有一股涓涓细流自高处洒落。 他挥手用折扇一扫,荡开水珠抬头一望,忍不住怒火大炽。 只见那群人中最小的一个,不晓得何时偷偷爬上了神庙顶上的横梁,正掏出宝贝小家伙对着他的头顶撒欢! 见隆雅安挥扇荡开尿珠,小曹衡得意洋洋地嘻笑道:“本少爷的十全大补童子尿,今天就便宜你了,赶快磕头,我再想想办法多弄点给你!” 饶是隆雅安身上没沾到一滴小曹衡的童子尿,但已羞怒交加,他目中凶光闪烁,玉扇脱手飞出,嗤嗤旋转如同一只金轮,轰向横梁。 曹衡“哎呀”叫了声,等不及拉起裤子就凌空飞起,让玉扇从脚下掠过,不防玉扇半途猛地转回,正击中曹衡的后背。 花纤盈失声惊呼道:“小衡!”欲想救援已然不及,曹衡的身子一震,朝前翻转了十多个跟头,居然重新稳住,抱住一根明柱滑落到地。 他大咳数声,脸上重新有了血色,拉起裤子勉强笑道:“我没事,别看这乌龟会摇风打扇,其实手上没一点力气。” 隆雅安略一思忖已猜出曹衡有异宝护身,收回玉扇冷冷一笑没有驳斥。 邓宣面色凝重,低喝道:“太阴四圣,爆蜂弩准备!” 太阴四圣应声亮出爆蜂弩,齐齐对准隆雅安。 大殿内形势愈演愈烈,从最初简单的斗嘴,快速演变成你死我活的生死之战。 这时侧门有人轻轻咳嗽道:“诸位贵客,何事在我神庙喧嚣打斗?” 花纤盈循声望去,见一个身着冥教神袍的老者踱出侧门,正含笑扫视过众人。 她哼了声道:“你就是这里主事的巫师吧,有人在神庙里行凶打小孩,你管不管?” 隆雅安听花纤盈恶人先告状,不禁冷哼,挥手喝令道:“都住手!” 八名血卫闻声飞退,侍立到隆雅安身后。 邙山双圣追过来不依不饶道:“哎,玩得好好的,怎么说不打就不打了,接着来,别停呀!” 隆雅安随意将手按在胸前,以冥教见面礼节微微一躬即起道:“阁下就是神庙主持季正巫师吧,我是奉家师云怒尘之命,前来会见贵教唐教主的全权使节隆雅安。” “原来是巫霸的高足隆鲍子,”季正巫师不卑不亢地还礼一笑道:“听说贵使团是林熠林公子领头,怎不见他的踪影?” 曹衡惊喜道:“我干爹也来了,他在哪儿?”可转念想到林熠居然是和隆雅安这样的人一起来的,又有些不解和着急。 隆雅安没曾想到,林熠还有这么一个干儿子,但听季正巫师一开口就询问林熠的下落,心里老大的不痛快,冷冷回答道:“他有其它事,我便先来了。” 季正巫师微微一笑道:“隆鲍子莫要误会,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令师派来的正使是不是又突然换人了,并无别的意思。” 白老七抓住话茬道:“你心里没别的意思,可不代表这位隆鲍子也没想法,说不定这一路上他不晓得盘算了多少回,如何踢开林兄弟,自己当上正使好好的风光风光。” 隆雅安冷喝道:“丑八怪,你乱嚼什么舌头,真以为本公子杀不了你?” “听,听,”白老九道:“这位长老,他当着你的面都这么横,这种人要是放他进了雍野,不定吃错了药又要杀谁。” 白老七道:“那还不好猜,雍野谁的身分最高,他就杀谁,宰几个底下的小喽啰有啥意思,又怎么显得出隆鲍子杀人的胆量和手段?” 季正巫师抢在隆雅安发作前含笑道:“我只是此间的住持,可不是什么长老。” 白老九道:“瞧住持这气度派头,早晚也会成为贵教的长老,我早说一步也没错。” 白老七道:“难保人家西冥的坐次里,住持会比长老还大,你不是叫人家降职吗?” 季正巫师看着这两位仁兄插科打诨、胡搅蛮缠,只轻轻一笑。 花纤盈可开始动脑筋了,她从隆雅安和季正巫师的口中,听到了林熠的名字,立时一阵惊喜,只要找到这小子,顺藤摸瓜寻着楚凌宇也就不是难事了。 于是截断邙山双圣的满口胡柴,问道:“姓隆的,林熠到底去了哪里?” 隆雅安见这些人开口林熠闭口林熠,简直没把自己放在眼里,愈发的火大。 他不屑讥诮道:“妳算什么东西,本公子为何要将他的行踪告诉妳?” 花纤盈晃剑就要窜上去再找隆雅安的麻烦,被邓宣一把抓住道:“别理他,就这么大点的地方,咱们自己去找就是,不需要问谁。” 季正巫师目光转向邓宣和他手里擎着的金枪,问道:“若没看错,这位公子就是金牛宫新任的邓宣邓宫主吧?” 邓宣抱拳收枪,施礼道:“不敢,在下正是邓宣。适才在殿内多有唐突,请海涵。” 季正巫师柔和笑道:“邓宫主莅临雍野,不啻蓬荜生辉。后天敝教将举行圣帝寿诞盛典,不知邓宫主与同来的几位朋友,是否有兴趣参加?” 邓宣回答道:“能蒙住持亲自相邀,邓某荣幸之至,不过我们此行是来找寻一位朋友,也不晓得届时能不能脱身出席?” 花纤盈也犯了难,自己满心期盼尽快与楚凌宇相会不假,可圣帝寿诞盛典难得一见,错过可惜,当下懊恼皱眉道:“就是嘛,万一没抓住又不晓得他会跑到哪儿去?” 季正巫师却误会了,笑问道:“诸位要找的人可是林熠?若无意外,后天他定会出席敝教的盛典大礼,姑娘和邓宫主定能见着。” 花纤盈摇摇头道:“林熠是邙山双圣和小衡找的人,本小姐找的是楚凌宇。” 季正讶然道:“哦??” 花纤盈叹了口气道:“他是追着林熠来的,弄不好两人一见面就要拼命。” 隆雅安忽地嘿嘿笑道:“原来如此,只怕这两个人里,至少有一位是活不到后天了。” 小曹衡大吃一惊,喝骂道:“你乱说什么?” 隆雅安姿态优雅地展开折扇轻轻一扇,回答道:“你们问晚了,此时此刻这两个人早该拼得你死我活了!诸位不妨猜猜谁会死?或者,两个人会一起死?” 第十章 决裂 玉水寨西南六十里,一处山坳。 林熠与楚凌宇久久对视,没有说话,不到五丈的距离之间空无一物,可恰似有一座遥不可及的冰原,将两人隔离封冻。 毒辣辣的烈日渐渐向西,把他们在地上的影子不断拖长,却南辕北辙再汇聚不到一起。 没有风,连山林里的飞鸟也都躲开了,这片死寂竟是如此的压抑,凝成一团无形的重铅堵在两人的心头。 “酒,你喝不喝?”楚凌宇抬手从袖口里取出一个酒囊,冷冷地问道。 “喝,为什么不喝?”林熠回答,伸手接过楚凌宇抛来的酒囊,拔开塞子往嘴里灌了一口。一拭嘴角的酒汁,他说道:“是玉茗仙子的百花酒。” “原来你还记得,”楚凌宇点点头道:“我还当你把什么都忘了。” 林熠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痛楚,却用酒囊遮掩住脸庞,又狠狠地喝了一口。 “你我尽避相识日浅,可彼此肝胆相照,情如兄弟。”楚凌宇缓缓地说道:“所以,我一直信你。有人说你弒师叛门,我不信;有人说你亲手杀害了赤松师叔,我还是不信!只因为,我始终把你当作自己的兄弟。” 林熠默默无语地喝酒,默默无语地感受楚凌宇心中的苦涩和愤怒。 “可是你为什么要投靠巫霸云怒尘,帮他攻打合谷川?为什么要迫死连师叔?” 楚凌宇娓娓道来,彷佛是在向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倾诉着,继续说道:“你知不知道,曹彬夫妇和小曹衡一家也在合谷川,你知不知道那里隐居了多少仙盟苦苦保护的朋友和落难者?” “是,我都知道。”林熠淡淡地回答说:“那又怎样?” “怎样?呵呵,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楚凌宇笑了笑,眉宇间隐藏心痛与失望。 “好酒,”林熠挥手把酒囊抛还,回答说:“还剩一半,留给你。” 楚凌宇一口饮尽,深深地呼了口气道:“如果你至亲的师长被人无端端的杀害了,你要不要替他报仇?” 熠木无表情地回答,短短数日的分别,几令楚凌宇已认不出他。 楚凌宇点头,接着问道:“如果有人背叛了自己的兄弟手足,出卖他的朋友和同道,这样的人该不该杀?” “该杀。”林熠的回答斩钉截铁,彷佛楚凌宇指的这个人与自己无关。 “可这个人怎么就会是你?”楚凌宇终于爆发了,“砰”地捏爆酒囊,目不转睛瞪着林熠,厉声喝道:“你要我怎么办,你说!” 林熠脸颊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看着满地酒囊破碎的残骸,道:“随你。” 楚凌宇彻底绝望了,他慢慢扯起袍角,衣衫轻盈却宛若万钧之重。 他举起右掌,艰难地一字字吐出道:“你我自今日起割袍断义,划地绝交。从今往后楚某再无姓林的兄弟,彼此恩断义绝各走一边!” “唰!”手起掌落,半截袍角被快速地截断,挥手扔在身前。 “拔剑!”他的眼眸深处有一点泪光即闪即灭,沉声道:“让楚某见识一下修炼了破日七诀的昆吾孽龙,如今会是何等的了得!” 林熠沉默着,伫立着,心底有个声音在吶喊,然而它太微弱,涌到胸口时便被牢牢地压制住,让一把无形的刀子一下一下地切割分解,和血咽下。 他看到了楚凌宇眼里的泪光,但是他无法安慰他,静默地,他从腰际徐徐掣出心宁仙剑,装作什么也都无所谓的样子,回应道:“请。” “铿!”楚凌宇的仙剑“夜珠”脱鞘,在他面前腾起一道绚丽弧扁,又凝成一线,嗡嗡镝鸣遥遥指向林熠咽喉。 两人年前曾在涟州有过一战,对彼此招式套路和修为优劣已有了解,但此番再度拔剑相向,没有了回旋留手的余地,也消散了惺惺相惜的豪情,剩下的仅是恨、是伤! 举剑,面对自己昔日的兄弟手足。 山在沉默,风在寂静。 牺牲与付出!难道自己注定在这条路上要被所有的人离弃? 难道自己已慢慢走得太远,不知不觉间竟已找不到来时的路? 林熠的心头,渴望寻找一个真正的答案! 他的血沸腾了又冷却,丝毫感受不到南疆盛夏的酷暑与炎热,只有彻骨的寂寞与愤懑压抑在血管里凝固,结冰,化作干涸的泪。 “叮─”夜珠仙剑青锋暴涨,激射一抹寒光点向林熠的咽喉。 楚凌宇率先出手,用的是不夜岛的绝世剑学“天诛九式”。 人有孽,天诛之。这剑彷似超脱世情,无怒无悲纵横腾跃在天宇,激荡的剑风,无俦的气势推波助澜,卷裹起一路的青色狂飙涌向林熠。 只是如果天也有孽呢,又该如何?没有人会知道,林熠更无暇去细想这个问题,他的灵台从蒙蒙青芒中准确地锁定到夜珠仙剑,心宁一颤挥洒九星连珠,如同编织起舒展开的一张罗网,轰然撞向青色狂飙。 密如暴雨的金石交击声响起,楚凌宇仙剑去势未休偏转斩落,林熠拧身闪让,探出左手,施展“手舞足蹈小八式”抓向对方右腕。 楚凌宇毫不理睬,低喝出掌,雄浑的掌力跌宕如涛,呼吼着压向林熠胸膛。 林熠的左手突然变招,沉肘与楚凌宇左掌一撞,爆出滚雷般的闷响,太炎真气一收一放消解去楚凌宇的掌劲,他顺势飘飞,以心宁仙剑转守为攻指点对方眉心。 楚凌宇感应到隐藏在太炎真气中,那股极冥魔罡的诡异潜流,吐气扬声迫出体外,横剑招架。 双剑又一次激撞交织,依旧平分秋色不分伯仲。 楚凌宇双足下沉陷入黄土,周边地面喀喇喇开裂扬尘,替他卸去透入体内的剑罡。 林熠的身躯也高高弹起,不停翻转好化解楚凌宇雄浑的劲力。 楚凌宇体内真气流转,身形冲天飞起,剑指苍穹向林熠身后衔尾直追。 林熠头也不回,反手一剑九花叮叮连响,接住了这一式“怒射天狼”。 没有观众与喝彩,两名百余年来最为出类拔萃的年轻人,因着同一理想和不同的理由,在空寂苍莽的山坳深处争奇斗艳,生死相拼。 每一剑的挥动都犹如盛绽的绚丽奇葩,彼此合奏出天地间最惊心动魄的灿烂篇章。 他们在烈日下搏杀着,在山林间飞舞着,极尽蚌人的全力,与世间最大的悲哀与无奈。 十招、百招─两人的招式身法宛若长江大河源源不绝,无有穷尽,眼花撩乱里,一式式繁华似锦绝无重复,在彼此的对撞中擦亮壮丽的火花。 日向西去,似不忍目睹这对年轻俊彦残酷的对决,急急地逃往山后,但他们早已忘乎所以,心中眼里惟余对方的剑与人,越是钦佩赞叹对手绝世的才华风姿,内心深处的矛盾与苦痛亦就越多一分! 然而无论林熠与楚凌宇愿不愿意,这场对决注定将要不死不休,没有人倒下,两人手里的剑就绝不会停止。 “轰隆隆─”烈日躲进了浓密的黑云,山中回荡起滚滚的雷声,夏日的深山雷雨说来就来,刚才还是蓝天白云转眼阴霾密布,狂风乍起。 要下雨了,然而区区的雷雨又怎能浇得灭他们的斗志;那呼啸的山风,又怎能吹熄他们胸中燃烧的火? 天昏地暗,草木呜咽,惨烈的搏杀还在继续,双方都能清晰地听到对手逐渐粗急的喘息,头顶也隐隐腾起了水雾,但谁也无法就此收手,只能不断催动压榨丹田内的真气,顽强地支撑不退。 “喀喇喇─”一道亮丽的闪电劈裂阴沉沉的天幕,拖曳着冗长的回音奔向群山之巅。 倾盆大雨瓢泼宣泄,把南疆的这片山野完全笼罩在茫茫的雨雾之中。 豆大的雨珠疯狂砸落,两人的身影很快埋没在浓浓的水雾中,一道道剑光却依旧不屈,顶着雷穿破雨照亮黑暗的雨山,忘情地演绎。 他们的身形不知是第几百次从空中交错而过,楚凌宇飘落到一根虬结伸张的树枝尽处,凝住身躯,宝蓝色的衣衫透湿,紧紧贴在身上,分辨不出那是汗水还是雨水。 他浑身都冉冉蒸腾着白茫茫的水气,胸膛不可抑制地剧烈起伏,然而那双眼睛仍旧亮如星辰,坚毅而冷静。 林熠飘立在另一株不远的古木上方,随着枝叶的抖动,身子有韵律地一起一伏,就像漂泊在浪尖的小船,一面加速凝聚太炎真气,一面静静地望着楚凌宇。 “用你的破日大光明弓吧,”楚凌宇的声音,透过漫天的风雨雷鸣传入林熠耳中道:“我们,该做个最后的了断了。” 林熠面色苍白,握剑的手紧了紧,彷佛满手的潮湿会让心宁仙剑从他的掌心滑落,沉默半晌问道:“那你呢,你又打算如何来了结我?” 楚凌宇勉力一笑,悠悠道:“十三岁那年,家父将本门无上御剑之术”破碎驭魔诀“传授给楚某。我十年炼剑终有小成,至今恍然又是五年,却从未在与人对决时施展过,今天对着阁下,楚某不得不破例了。” 林熠的心一沉,极力淡淡道:“如此说来,小弟受宠若惊,不胜荣幸。” 楚凌宇笑容渐渐收起,神情转成肃穆凝重,左手背负腰后捏起破碎驭魔诀,低沉的嗓音道:“亮弓吧,生死全凭天意!” 他湿漉漉的衣衫霍然蒸干,灌满了山风烈烈鼓荡,全身焕发出一蓬澄清通透的纯蓝光晕,夜珠仙剑像是被注入了无限灵力迅速变亮,散发的剑华形成一个浑圆光罩,将肆虐的雷雨遮挡在身外。 亮弓么?几乎没有任何的迟疑,林熠摇摇头道:“不必了,你只管来吧。” 楚凌宇一愣,徐徐道:“不要心存侥幸。即使你不用破日大光明弓对付我,楚某今日也一样要杀你!” 林熠的五脏六腑像有地狱的冥火在炙烤,被楚凌宇所说的每一个字,将他的痛苦片片割碎。 “杀你,我怎么可以?”他悲哀地想道:“就算你是正道八派年轻一代中的第一俊彦,又怎能抵挡得住破日大光明弓一箭碎魂?既然明知是有死无伤,你要我如何下手?” 他的唇间生硬地回答道:“你错了,不是我心存侥幸,而是你还不配!” 楚凌宇的眼里爆闪过激越的火花,沉声问道:“那么谁配?” “三圣五帝,惟此而已。”林熠简短答道,眉宇间是自信倨傲。 楚凌宇默然片刻,点了点头失声一笑道:“楚某不自量力了,便由阁下!” 又静了下来。楚凌宇的气势逐渐臻至满盈,夜珠仙剑宛若蛰伏待起的矫龙激昂镝鸣。 他注视林熠,他真能忍心祭起仙剑,亲手结束对方的性命么? 如果不用破日大光明弓,林熠该如何抵挡自己的破碎驭魔诀?施展昆吾剑派的青雷正心诀吗,又或有别的手段? 楚凌宇的心绞作一团,左手的剑诀下意识地颤抖起来。 猛然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他眼前无限地扩散飘近,连城雪白衣如雪肃然凝视着他,胸口晃动着半截断剑冷冷地问道:“你要因情徇私么,你忘了自己的誓言么?” “我没有,我─不敢!”楚凌宇心弦猛颤,无声地回答道。 他想起在自己二十一岁之前,每年连城雪都会专程回山一次,悄悄向他传授平生所学;他想起八岁那年,因为不小心摔断了左腿,是连师叔背着他跃上树梢去摘果子;他更不能忘记,十九岁那年,也是连城雪推荐他加入仙盟,从此为了同一理想而奋斗。 林熠的身影缓缓消退,楚凌宇终于晋入空明之境,将自己的意念与夜珠仙剑合而为一,水乳交融。脸静如水,手稳如山,低低的大雨中响起御剑的真言。 “破!”汹涌澎湃的蓝色光海席卷而起,夜珠仙剑剎那升腾悬浮上空。 雷声隆隆,电光连闪,方圆十丈充满壮丽浩荡的蓝色光芒,让人不可以目逼视。 仙剑掠动,在蓝色光幕上激扬挥洒,用亮丽的剑华勾勒出一个闪烁耀眼的大字:“魔”!似有缥缈仙音飘荡,四野满是浩然正气,将楚凌宇和林熠的身躯笼罩包围。 “啊─”林熠的灵台发出一声低吼,彷佛已被周身沛然莫御的绝大气势所吞没压制,心旌剧烈振荡难以自己。 “我是魔么?”他的心头一记苦笑,凝聚起所有的真气灌注心宁仙剑,合身激射向楚凌宇。 以攻对攻,舍此之外别无他途,他在出剑的最后一瞬,也终于抛开了一切杂念,心融道海神驰虚空。于是漫天风雨咆哮中,有一抹银色的剑光那样地孤独着,陪伴它的主人笑傲天地,落寞独行。 “碎─”偌大的“魔”字轰然之间寸寸碎裂,整个空间也随之像塌陷了一般扭曲变形,割裂成一块块不完整的碎片,彼此斑驳衔接,又不停转换。 楚凌宇的身影遽然消失,甚至林熠的灵觉都察探不到丝毫的讯息。 他的眼前只有无尽的蓝光,像海洋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一个个惊涛骇浪拍打着他的身心,无情地要将他的肉躯与魂魄破碎成灰! 他的心神却反而沉静到极点,脑海中闪现出南山老翁手中那把蒲扇挥动的景象,心宁仙剑无拘无束地随意飞舞着,幻化起一团团萦绕周身的光之花。 一盏梅,十盏梅,百盏千盏的梅花若隐若现,无声无息地开过又凋零,把一瓣瓣超脱尘世的芳华,洒落在磅#宏大的蓝色光海深处。 不管外面的风雨有多急,总有那一点馨香默默地盛开不灭。 不知穿越飘荡了多少个空间,林熠的视线里,再次出现楚凌宇那袭宝蓝色的身影,心宁仙剑龙吟辗转,破开重重晃动残碎的光雾,射向他的咽喉。 楚凌宇的脸庞不由自主流露出一丝惊诧,凝动气机,双手在身前虚抱低喝一声:“驭!”一束剑光从天而降,却错开林熠的心宁仙剑刺向他的胸口。 光阴霎时变缓,只剩下两柄交错而过的剑锋,一寸寸向着彼此的要害刺去。 这瞬息的工夫,突然变得那般漫长艰难,可剑依旧在动。 两对目光不可闪躲交织激撞在一起,都隐隐约约看到了对方眼眸之后深藏的某种东西。是悲哀,是不忍,是绝望,抑或是同归于尽的决绝? 最后时刻还是到了。林熠的手腕蓦然一抖,仙剑划开一道深深的伤口,在楚凌宇的肩头而不是咽喉。 与此同时,他的左肋一阵剧痛之后的麻木,热血泉涌,夜珠仙剑竟也刺偏了。 “轰─”两团激荡的剑气罡风相撞爆裂,巨大的气浪把各自的身躯狠狠弹飞,彼此的视线里又一次失去了对方的影踪。 楚凌宇百感交集,说不出是失落还是解脱,收住夜珠仙剑随波逐流,远远抛飞出二十余丈,在撞到一株古木上后稳住了身形。 他来不及运气疗伤,舒展灵觉找寻林熠的下落,可搜遍山林一无所获,竟是走了。 楚凌宇嗓子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仰面眺望如注风雨发出悲怆长啸,久久久久盘桓在黑压压的云层这端,舒尽世事无常,人生变幻。 林熠已在十里之外,兀自能听见楚凌宇的悲啸,他用左手捂住伤处,勉力御风朝林深处飞行,喃喃苦笑一声道:“这小子,没要我的命,可捅得真够狠的。” 再行出三十多里,丹田真气几尽枯竭,他不敢逞强凝住身形,倚靠住一株大树大口喘息,血却不停地汩汩从指缝间流出。 雨愈下愈大,浓密的山林也无法遮住从天空倾泻的风雨,吹拂在林熠的身上,混和着鲜红的血水,顺着衣角珍珠般滴落。 四周苍茫无人,天地中彷佛突然就剩下他独自一人,迎面这暴风骤雨,电闪雷鸣。 他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耳朵里响起轰轰隆鸣,林熠知道,是自己真元耗损过剧兼之失血太多的原因。 他颤抖着取出一颗东帝释青衍所赠的补血灵丹,吞入嘴里,又拿出两颗青丘姥姥用极冥魔罡炼化的丹丸服下,才稍稍好受了一点。 忽有所觉,他抬头望向右侧的林中,一道削长的人影现出,释青衍低低的声音道:“太难为你了。” 林熠微松一口气,无力地合起双目,胸口一暖,释青衍已用毕生精修的真元替他疗伤行血。 很快,身体又有了暖意,可他的脸却依旧冷漠,沙哑的声音问道:“你刚才一直都隐藏在旁边袖手旁观,是么?” “对不起,不到万不得已,我不能出手拆开你们。”释青衍歉疚地回答道。 “呵呵呵呵呵呵,”林熠的喉咙压抑着低沉的笑声,喘息着说道:“不错,万一我死了,好坏还有一个收尸的,对不对?” 释青衍沉声道:“你要相信我,绝不会坐视这种结果发生。” “相信你?”林熠反问道:“如果楚凌宇最后关头没有偏开剑锋,你能让我从冥府里再爬回来么?” 释青衍幽幽一叹道:“你明白我不能强行阻止楚凌宇找你报仇,就算这次拦住了他,也无法让他今后不找上你。而如果我真的制止了他,我们所有的努力都可能会前功尽弃。 “你最清楚不过,仙盟里潜伏着不只一个九间堂卧底,譬如那个将你的行踪告知赤松子的人,你就决计想不到。” 林熠沉声问道:“是谁?” 释青衍略一犹豫,回答道:“漱心庵的辟魔神尼,你能想得到会是她么?”察觉林熠眉间隐聚的杀机,他继续说道:“但你现在还不能动她,否则很可能会暴露自己,这笔账我们都记在心中,总有一天会全部清算的。” 林熠动了动,脱开释青衍的右掌冷静说道:“她是我的,我会用自己的方式解决。” 释青衍打量着浑身是血的林熠,说道:“或者,你退出吧!” “不,开始没有,现在我更不会退出。”林熠摇头说道:“你不必替我担心,因为再多担心也无济于事。还有其它什么事要说么?” 释青衍默默摇头。 林熠轻轻颔首道:“你先走吧。万一教人窥见,再不会有买后悔药的地方。” 释青衍扫过林熠苍白的面色,渗血的伤处,问道:“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能行么?” 林熠慵懒地笑了笑,说道:“走吧,保护好若蝶。我可以原谅你对我所做的一切,但绝不会容忍她受到丝毫的伤害。” “我知道,”释青衍重重地一点头,说道:“你保重!”一袭落拓身影随风雨而去,远远犹见他回首相望,眼神里深深埋藏起痛楚与无奈。 第一章 山中雨 沉闷的滚雷隆隆回荡在崇山峻岭间,雨势更大。 傍晚的山林里一团漆黑,只有闪电划过天际时亮起的光,还能穿透这雾蒙蒙的凄迷雨幕,偶尔照亮林间。 直等到又一群前来搜索自己的天都派门人走远,林熠才收起秘虚袈裟从树上滑落。 先前与楚凌宇在山坳中石破天惊的一战,无疑已经惊动了许多人,那些与他“仇深似海”的正道人士闻讯之后,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围捕清剿叛徒的好机会。 大雨冲洗去了地上的痕迹,让他的隐藏变得更容易了些。 他并没有利用空桑珠的灵力,召唤青丘姥姥前来支援,此刻林熠只想远远离开所有人,好好地静一静。 伤口的血已被止住,然而左肋钻心的剧痛依旧在不断折磨他的神经,人声渐远,四周又变得空空荡荡,只留下滂沱的大雨和遍体鳞伤的自己。 他不知道,下一回相逢,楚凌宇会否再次拔剑刺向自己。 尽管左肋的那一剑令他险死犹生,但林熠心里没有半点怨恨楚凌宇,他甚至不怨恨释青衍的无动于衷,不怨恨正道各派趁此机会落井下石,一心要除去自己,只恨这天意无情,造化无常! 可惜他连指天痛骂也是不能,黑暗中,那些苦苦搜寻自己踪迹的各派高手无处不在。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占据胸口,沉重如铅,缓缓将他压入谷底。 风在怒,雷在吼,漫天的大雨将整个世界吞噬。 他伸手抓住遒劲沉默的古树,好像自己随时会被林中咆哮而过的山风吹倒;低下头,看见令人触目惊心的伤处,隐隐从湿透的衣衫里显露。 一滴冰凉的泪从面颊滑落,化作颗晶莹的珠子缓缓坠落到泥泞的黄土中。 他竟哭了。 翕动的嘴唇狠狠抑制住喉咙里那宛如负伤野兽般的伤嚎,无声无息的,注视着一滴滴泪水模糊眼前视线。 十根手指头深深扎入坚硬的树干中,流出的鲜血渗入灰褐色的树皮里,永远地埋葬了起来。 林熠用头狠狠顶着身前的这株参天古木,默默地碾动着,感觉到一缕舒畅宣泄的痛楚。 有痛才好,甚至让痛来得更猛烈一点吧!至少这样的痛,可以麻木神经,让他暂时冻结住心头沸腾的苦愤。 冷冷的雨水一遍遍地浇透衣发,替他冲洗满身风尘,可怎也抹不去周围这浓重压抑的黑暗。 忽然,雨似停了,山林亮了起来,林熠徐徐抬起头,看见上方有一面古老清澄的铜镜悄然盘旋,一蓬光华柔和静谧地从镜面洒落,正罩定他的身上。 他眼里那缕迷茫与伤恸瞬息消逝,飞电般掠过一抹警醒的精光,身躯几乎同时产生感应,微微向右侧偏移,刚刚凝聚起的太炎真气亦意由心生,散布背后各处要害。 许久周围悄然无声,来人只是默默站在他左后方不到五尺远的树下,静静地、定定地注视着他。 林熠终于缓缓转过身,“喀喇喇─”一道闪电刺入林内,照亮了那张清丽绝俗的脸。 雁鸾霜一袭青衣,双手负后,星眸流波,一如在这暴风雨中谪落人间的仙子。 “是你?”林熠的语气里没有太多惊讶,因为那面悬浮转动在两人头顶的太极青虚镜,已经传达了主人的身分。 “如果不是我,不知林兄希望此时是谁站在你身后?”雁鸾霜平静地问道。 “无所谓。”林熠的心恸了一恸。真的无所谓么?这个答案只有他自己才最清楚。 一蓬蓬雨雾吹拂向太极青虚镜焕放出的光罩,旋即“嘶嘶”地冉冉蒸腾。 无边的黑暗已被遮挡在外,然而他眼中依旧不见光明,那两泓深深的漆黑,犹如看不到潭底的水波,沉静而锐利。 他的右手漫不经心地捂住左肋的伤口,那是能在第一时间握住心宁仙剑的所在。 “我们曾有四面之缘,可惜鸾霜却与林兄一再失之交臂。”雁鸾霜好像暂时没有出手的意思,侃侃而谈道:“算上今天,已是第五次相遇了。” “所以雁仙子不打算再错过这次的机会,对么?”林熠唇角有一缕讥诮,问道。 “是,”雁鸾霜坦然道:“找了你这么久,这一回没有理由再错过。” 林熠不断炼化纳入丹田的极冥魔罡,聚集起一缕缕游离的真气,不动声色道:“听上去,我的结局似乎已别无选择。” “至少今夜如此,”雁鸾霜依旧笑吟吟地道:“以林兄现在的状态,恐怕无法再驭动破日大光明弓。所以,你的确已没有选择的机会。” 林熠冷冷一笑,盯着雁鸾霜身后斜斜背负的仙剑“寒烟翠”,徐徐地道:“那你还在等什么呢?” “等你能够一战之时。”雁鸾霜回答道:“在看到林兄第一眼的时候,鸾霜便改变了主意。你受伤不轻,真气耗损又太过剧烈,眼下对决我胜之不武,亦非天宗素来行事之风,故此,今晚不行。” 林熠嘿然道:“不必了,莫非林某竟已落魄到需要雁仙子怜悯宽纵的田地了么?” “林兄以为,这是怜悯?”雁鸾霜淡然微笑道:“我自然是有条件。” 黄昏无声地褪淡,又是夜了,隆隆雷声兀自无休无止地轰然炸裂,催动无数颗豆大的冰凉雨珠倾泻而下,在湿漉漉的泥地上绽开朵朵混浊的雨花。 林间愈发地幽暗,林熠的声音却比这夜色更浓更压抑,低沉地问道:“条件?” 雁鸾霜轻轻颔首,答道:“倘若林兄不幸败在鸾霜手下,非但要交出破日大光明弓和《幽游血书》,还需自废修为随我回返观止池,幽居”曝心石“听候公裁。” 林熠问道:“万一是雁仙子输了呢?” 雁鸾霜嫣然而笑,眉宇间充满自信与从容回答道:“这问题,似乎只有林兄才有信心在如此情况下向鸾霜提出。好吧,为公平起见,若是鸾霜不幸落败,便为奴为婢,从此惟林兄之命是从。” 林熠毫无动容,视线从她身上徐徐挪移,眺望向光罩外依旧肆虐咆哮的雷雨。 重山之后,躲隐着的雍野此际应是灯火通明。 他漠然道:“试想天宗传人,怎会成为我林熠的奴婢?届时只要一道令谕传来,只怕雁仙子便会身不由己。” 雁鸾霜道:“请林兄放心,做不到的事情鸾霜从不轻易出口。” “好,”林熠道:“烦劳雁仙子将时间地点告知,林某定当赴约!” 雁鸾霜道:“后天日出,西北方离此约三百里的齐梧山中,有一无名飞瀑。” 后天,就是西冥举行圣帝寿诞盛典的第一天,林熠眸中闪过一道寒芒,几乎不假思索地答应道:“一言为定!” 雁鸾霜紧接着道:“不过鸾霜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林兄能够答应。” 林熠淡淡道:“你是不想让我前往雍野,再与正道各派发生血战冲突?” 雁鸾霜矜持含笑道:“鸾霜岂敢限制林兄的人身自由?只是想能在这一天两夜之内,追随在林兄左右好略尽绵薄之力。” 林熠低哼道:“难道雁仙子是担心林某一去便如黄鹤缈缈,令你后天空等一场?” 雁鸾霜摇头道:“如今林兄身边危机四伏,偏又负了不轻的伤,万一出现差池折翼雍野,岂不是要教很多人抱憾愧疚?” 林熠傲然笑笑,道:“借用雁仙子刚才说的话,做不到的事情,林某从不轻易出口!” 雁鸾霜不以为忤,说道:“或许是鸾霜在杞人忧天,但世事难料,总是小心为好。” 林熠凝视雁鸾霜恬静的秀丽俏颜,道:“这么做,雁仙子不怕被人误解么?” 雁鸾霜包含深意的目光对视着他,反问道:“是林兄在害怕会被人误解吧?” 林熠点点头不置可否,道:“去哪里,我说了算。我的事,你不能插手。” 雁鸾霜欣然浅笑道:“成交,这两日就由鸾霜来当一次林兄的跟班吧。” 这无疑是世上最美丽的一位跟班了,可惜林熠却笑不出。 他的右手从伤口挪开,身上的衣衫不知何时已悄然蒸干,雷声变得稀疏,雨势也渐渐减小。 风在动,心在跳。两人面对面相距不过几尺,却同时陷入了沉默。 太极青虚镜突然“叮”地轻鸣,镜面右上角泛起十几点银白色的光斑,正渐渐向正中移动。 淡青色的铜镜中心,熠熠闪烁着两粒微小而几乎重迭在一起的光点,一粒是林熠,另一粒是雁鸾霜。 林熠抬头扫了眼铜镜,听见雁鸾霜说道:“有人往这方向来了,不晓得林兄打算去哪里避雨疗伤?” 林熠呆了一呆,荒山夜雨迷雾重重,他竟突然发现自己一时失去了去处。 玉水寨是绝对不去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委实不屑于见到隆雅安那张幸灾乐祸的人妖嘴脸。 然而除此之外,又还有哪里可供自己容身疗伤? 雁鸾霜察言观色,已经明了林熠的尴尬之处,当下不失时机地推荐道:“鸾霜知道一个不错的地方,跟我来吧。” 林熠没可能拒绝,彷佛忘记了谁是谁的跟班,他的眼里,蒙上了一层黑色的雾气。 太极青虚镜在浮光掠影中飞驰引路,古朴光洁的镜面上,不断呈现出方圆百里以内的诸般动静。 光晕流转里,青色的是山,黑色的是云,他和她,却只是永远凝铸在镜面中心的两个银色光点。 追兵很快从镜像上消失,危险的气息却并未因此而减弱。 虽然明知不可能,但在林熠眼帘中飞速掠过的一株株古木、一条条溪涧,依稀里都在向他发出狰厉的狞笑,无边无际地包围着他,逼迫着他。 那耀眼的闪电,宛如一道道从天而降的鞭子,在身后不停地鞭挞驱动着,让他不能停留,却又茫然不知前路是何处?只麻木地追随着雁鸾霜纤长秀丽的翩影,掠过一片又一片的黑暗山峦。 忽地他脑中晕眩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狠狠在里面炸开,以至于眼前的景物立时变得模糊,身躯僵硬地向脚下旋转着的山岩沉落。 是气血不足,林熠的灵台一警迅速清醒过来,但体内凝滞艰涩的真气,已不足以在电光石火之间将他重新拔升,稳住平衡。 他深呼一口气转换丹田浊气,正要掣出心宁仙剑点击右侧一方突兀的巨大岩石,好借力翻转,不防腰间一暖,已被人用手托起,随即输入一股清冽柔和的真气游走在几近干涸的经脉中。 他身子一轻,骤然腾起,那方堪堪迎面撞上的山岩,从他脚底有惊无险地擦过,甚至能感受到岩石上那种冰冷坚硬的滋味。 “林兄留神。”雁鸾霜收回纤手,侧眸向着林熠微微一笑。 林熠的脸不由自主地一热,但仍旧什么话也没说。 雁鸾霜娇躯蹁跹如舞,停落在前方一块犹如镜台般平滑凸起的石上。 她似乎没有留意到林熠的神色变化,凝目打量左首悬崖顶端,隆隆泻落的银白色巨瀑,秀眉微微蹙起。 林熠伫立在她身侧,暗自调匀呼吸举目观望。 从一路经过的距离和方位判断,此处便该是雁鸾霜所说的,那座深隐于齐梧山中的无名瀑布,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使得瀑布水势更大,数十道匹练跌宕激扬如同蛟龙入海,气势极其壮观恢弘。 但林熠知道,雁鸾霜并非是在欣赏这瀑布的景致,她一定是有所发现才会停下来。 果然他听她说道:“林兄,假如有个人一直都住在这里,你今天下午还曾见过她,可晚上再来时,这人却已不在这儿了。你会怎么想?” 林熠看了眼太极青虚镜中央,只有两点银光在闪烁,回答道:“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雁鸾霜轻轻一叹道:“可惜有时候亲眼看到的东西,也未必就是真实的。不过我终须入内察探一番,请林兄在此稍候。” 林熠目光一闪,望向奔腾跃动的瀑布说道:“我和你一起进去。” 雁鸾霜微含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拒绝,纤秀的鞋尖轻轻一点,人已向着瀑布飘飞而去。 林熠默默无语紧随其后,蓦地周围一暗瞬间又恢复正常,双脚已落在瀑布后,一座巨大洞穴的潮湿地表。 岩壁上滴着水珠,洞口有两盏熄灭的油灯,六丈外一道石门虚掩,从缝隙往外吹着阴冷的风。 风里,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淡淡的腐臭,两人都闻到了。 林熠环顾四周道:“这里的确是一个避雨疗伤的好地方,只是多了点不好的味道。” 雁鸾霜的玉容波澜不惊,回答道:“所以鸾霜刚刚在怀疑,是否应该带林兄来这里。”她收起太极青虚镜,缓步朝虚掩的厚重石门行去。 她的步履身姿与平时没有丝毫差异,但已不着痕迹地,封堵住来自任何一个可能角度的突袭,将整个身子调整到了攻防兼备的最佳状态。这分修为,显然已不逊色于老峦,或者云怒尘这样的超级魔道高手。 倘若一切顺利,后天日出的时候,林熠就必须与这样一位比楚凌宇更加可怕的对手对决。 稍有常识的赌徒,都不会把赌注下到他身上,哪怕是一赔十的盘口也不行。 可林熠对此好像一直懒得多想,又或者他早已胸有成竹。 雁鸾霜慢慢推开石门,所有的心神刹那间都集中到门内的景象。 假如他这时出手偷袭,也许后天的战约就不必再履行了,但林熠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面对天宗不世传人,即使她把后背毫无保留地亮给自己,也绝不代表会比正面硬撼容易多少。 “进来吧,林兄。”雁鸾霜的声音从石门后传出。 林熠走进石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具倒卧在绒毯上的尸体。 死者是一名中年妇人,全身布满密密麻麻的惨绿色伤痕,像是被一种圆锥形的尖锐凶器刺透形成的小孔,可是没有血流出,整个人犹如一张抽空的皮囊,枯干的手中,尚紧紧握着一柄沾满绿色浓液的法杖。 石洞中的蜡烛还亮着,沿着岩壁排列成一圈又一圈,满地的狼藉,足以说明不久之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一次惊心动魄的血战。 在红色的绒毯和装潢精美的竹制家私上,到处洒溅着一滩滩碧血,将干未干。 雁鸾霜蹲在尸体前,脸上流露出一抹戚然,语声却依然悠然平静问道:“林兄可否推测出,凶案发生了多久?” 从尸体的状况判断死亡的时间,乃是仙盟每个成员必修的基础课程,林熠只略作打量便回答道:“距离现在不会超过一个时辰,应该是雨势最大的那会儿。” 雁鸾霜微微颔首,轻声道:“那时你我正在树下寒暄,却没想到这里出了状况。” 她小心翼翼地翻起死者的眼皮,检查过放大的瞳孔,犹如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来人一定和唐夫人很熟,否则根本不可能知道她隐居在瀑藏石府。而且他的修为与唐夫人不相伯仲,所以要驱动南疆毒物助阵。 “从唐夫人的遗体推断,围攻她的腐魇虫数以千计。有能力召唤数量如此庞大的腐魇虫出动的人,当世之间屈指可数。” “唐夫人?”这个称谓,很容易让林熠联想到另外一个人。 “不错,她就是西冥教主唐守隅的结发妻子,云淡裳!”雁鸾霜徐徐回答道:“同时还有另外一层的身分,就是巫圣云洗尘的独生爱女。” 林熠的呼吸有一刻停顿,再次注视已魂离魄散的唐夫人沉声道:“看来,雁仙子对于冥教的内幕,着实了解得不少。” 雁鸾霜怅然一叹,道:“家师戎淡远与唐教主夫妇多年莫逆之交,不然我又怎会引林兄来此?只是万未料想到,短短半日,唐夫人竟已惨遭不幸。” 这个世界的确有些复杂奇怪,正魔两道间水火不容,八大剑派与五行魔宫、魔圣聂天、巫圣云洗尘百多年来斗得你死我活,血流成河。 然而私下里,三圣五帝中的人物却跨越正魔之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形同挚友至交。 归根结底,还有正邪对错可言么?林熠不知该怎样回答,他沉默了片刻才继续问道:“可是巫圣云洗尘的女儿,又如何成为唐教主发妻的?” 雁鸾霜回答道:“不知林兄是否听说过,巫圣云洗尘曾两次秘访雍野?第二次是在五十余年前,他与唐教主终于达成了一项影响波及今日的秘密协议。 “巫圣将爱女云淡裳下嫁雍野,条件是由其继任冥教的第十二代萨满,成为西冥身分荣宠的占星预言师。这事涉及冥教千年气运,乃至东西两支的统一大计,所以真正的内幕极少有人清楚,碰巧,家师便是其中之一,还曾为唐教主夫妇证婚。” 林熠看着唐夫人胸前一道致命的伤口,一道五棱锥形的截面,却比腐魇虫刺出的小孔大了一圈,呈现出蓝莹莹的色泽。 他问道:“那么唐夫人为什么会离开雍野,独自僻居在齐梧山瀑藏石府中?” 雁鸾霜起身道:“天下男子大抵喜新厌旧、风流薄幸,唐教主一世豪雄概不能免。唐夫人察觉之后,一怒之下便出走雍野,僻居于此,从此再不曾留宿于雍野,只每隔十年才回返一次,主持西冥的圣帝寿诞盛典。今日她遭遇不幸,后天的雍野势必将乱作一团。” 林熠点头道:“雍野大乱是许多人暗中希望看到的局面。” 雁鸾霜沿着石壁缓缓踱步,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问道:“不晓得林兄本人是否也包括在这”许多人“中?” 林熠漠然回答道:“我若否认,只怕连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 雁鸾霜颔首道:“林兄快人快语,光明磊落。鸾霜说了这么多的内幕,林兄可否也能猜测一下,究竟会是什么人下的毒手,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林熠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轻轻一记颤动,似乎雁鸾霜的话语有意无意间,拨动起他心底隐藏最深的那根细弦。 他的拳头紧了紧又放松,答道:“曾经有人教我一条诀窍,如果有哪里出现了血案,第一件要察看的,就是这里是否缺少了什么,或者多出了什么,又或者有什么东西被移动过。” “如果都没有呢?”雁鸾霜转回身,看着林熠静静地问道:“那又是说明什么?” 无端地想起玄干真人,林熠的心间猛地一痛,一字一顿地回答道:“惟一能够说明的,就是凶手的目标只在唐夫人本人。” 雁鸾霜点点头,说道:“瀑藏石府绝少会有人来,唐教主更是不能踏入洞府半步。凶手显然不清楚我下午曾到过这里,所以他只管让唐夫人陈尸厅内也不隐藏,就是不虞作案后很快会被人发现。” 林熠的思路已不知不觉进入到这桩血案中,思忖道:“也许凶手真正的目的,是针对后天西冥的大典。但仅仅杀害教主夫人,除了引起混乱之外,还能起到什么其它作用呢?对凶手又会有怎样的好处?” 雁鸾霜若有所思,说道:“我在想,该不该立刻赶往雍野将此事告诉唐教主?” 林熠道:“如今雍野里惟一没有杀害唐夫人嫌疑的人,恐怕就是唐教主了。” 雁鸾霜的眼拂过林熠,赞同道:“不错,如果说凶手是唐教主,他根本不需要大动干戈召唤出数千腐魇虫。” 蓦然林熠腰间的心宁仙剑,雁鸾霜身后的寒烟翠不分先后响起一阵镝鸣。两人不约而同对望一眼,瞬息间已明白将有异变发生。 四周用翠竹装饰的墙面上传来哔哔啵啵的脆响,如同有东西在火里烤炸开来。 渐渐地,碧绿色的竹纹表面渗出一滴滴黄豆大小的惨绿色浓稠液汁,好像是从竹片上冒出的汗水,顷刻布满每个角落。 紧跟着头顶和脚下的地面也生出同样的东西,每一颗滚圆的珠子不停流动,与周围的同类融合凝聚,迅速壮大成鸡蛋大小的圆球,通体晦暗浑浊不透一丝光。 林熠与雁鸾霜齐齐腾身浮空,心里异口同声地默念道:“腐魇虫!” 第二章 腐魇虫 突然之间石府内充满一种森森的阴煞气息,好像温度骤降到冰点以下。 林熠看到,绒毯上一颗颗浑圆的绿色球体,宛如柔韧的水泡不断幻变衍生着形状,先是前端延伸出一根细长锐利的锥形尖刺,而后有了圆鼓鼓的躯干和九对从腹下长出的短足。 紧接着背脊上冒起两团绿泡像是充满了气,飞速地扩大,渐渐变成一对婴儿手掌般的半透明薄翼。 扇动的薄翼发出“嗡嗡”颤鸣,千百道这样的声响合在一起,恍若沉闷的滚雷在石府并不算宽敞的空间里,反复翻动盘旋。 一只只惨绿色的球体便如此活了过来,开始爬行低飞,密密麻麻充斥着视野的每个角落。 这景象既骇异,又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强烈的恶心,尤其是望见从它们尖刺顶端滴落的,一根根乳白色细长丝线,盘根错节在绒毯与墙壁上,斑斑驳驳散发出腐尸一样的气味,足以让人翻江倒海到连肠胃也一起呕出来。 林熠吞下一颗释青衍配制的怯毒丸,感觉胸口的胀闷与恶心减轻了许多,沉声问道:“你的太极青虚镜能不能将这些腐魇虫收去?” 雁鸾霜摇头道:“不成,太极青虚镜只能摄取类似冤魂鬼魄那样,具有独立意识的灵体,对腐魇虫却无能为力。因为它们本身并不具备思维,完全是依靠施术者的意念驱使才有了生命。” 林熠道:“所以说,只有找到藏在暗处的那个施术者,才能彻底解决腐魇虫。” 雁鸾霜轻叹道:“那人一定藏在附近,否则难以召唤这么多的腐魇虫向我们发动攻击。可惜我的灵觉却感应不到他的存在,想来他是施展了冥教独有的秘术,将自己形神完全封闭起来,除非肉眼直接看到,不然谁也不知道他的位置。” 林熠点点头,晓得雁鸾霜所说的这种冥教秘术,应和他修炼过的“青冥灭寂诀”大同小异,将全身的气血封闭,使得灵觉难以探察到。 稍有不同的是,对方施展的秘术显然不会进入假死状态,否则如何召唤、驱动腐魇虫? 他暗暗流转太炎真气,向怀中收藏的空桑珠输入一道心灵讯息,借此联系青丘姥姥,随即扬手祭出一张神雷驱魔符,念动真言向壁顶腐魇虫最密集的区域轰去。 “砰”地巨响雷光爆裂,整座石府都猛烈地摇晃了数下,一团浓浓的黑烟翻腾扩散,数百只腐魇虫“嗤嗤”蒸发在耀眼的光澜中。 林熠低喝一声道:“冲!”亮起心宁仙剑一马当先冲向石门。 雁鸾霜玲珑睿智,一看林熠祭出雷符,便已明白他准备强行突围,闯出瀑藏石府。 只要到了外头空旷的山野中,这些腐魇虫也就没什么可怕了。 数千只腐魇虫彷佛收到了指令,从尖嘴中射出一道道乳白色的浓稠液汁。 这种液汁一进入空气,立刻凝固成细长的粘稠银丝,从四面八方幕天席地卷向两人。 两人视野里的所有景物倏忽消失,眼前除了一团团白色的丝,就是绿色的虫。 雁鸾霜挥手又祭起一张灵符,符纸燃尽赫然生出一道青色风柱,在两人身前舞动旋转宏声呼啸,硬生生劈开一条狭长的路径。 两人循着风柱激荡出的缝隙掠身疾驰,周围绿云乍开乍合,在身后迅速汇拢,形成声势更加浩大的洪流紧追不舍。 风柱轰然撞击到厚重的石门上,将后者炸塌大半,一时尘土碎石咆哮横飞,门后亮起一蓬五颜六色的绚烂光彩。 然而雁鸾霜和林熠见到这蓬彩光时,心里都陡然一沉。 这光是从瀑布后方悬浮着的一道符印上发出的,巨大的符印将洞口封闭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 乍看上去,它像一头盘踞在洞口的巨型七彩蜘蛛,一根根触角和长腿蜷曲着,紧搭住四面的石壁,释放出的妖艳光雾朦朦胧胧,犹如水气蒸腾不停,顺着外来的风势向洞内飘散。 林熠一咬牙,激射出全部五枚璇光斗姆梭,“啵啵啵啵”连声击中光符。 光符立时被轰开五个碗口大小的缺口,“呜呜”如鬼哭狼嚎似的剧烈颤动不已,但周围的光晕流动,眨眼就将缺口填补恢复如初。 光符中央宛似蜘蛛巨眼的两团斑斓光球一闪,“喀喇喇”打出两束凌厉而充满邪意的彩光,分击林熠、雁鸾霜。 雁鸾霜左手轻带林熠虎腰,将他挡在自己身后,右手已掣出仙剑寒烟翠,一道朴实无华的碧波漾动,行云流水般切入迎面撞来的彩光。 “叮叮”脆响,仙剑向左侧一引,将光符射出的彩芒击偏走空。 汹涌的冲击力仍震得雁鸾霜向后飘退,险些撞到林熠身上。 林熠反应奇快,顺手揽住雁鸾霜纤细而充满弹性动感的腰肢,侧身闪转卸去余力。 如此一滞,背后腐魇虫喷射出的银丝已然追到,林熠身上空负各种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独独对这群蠕虫毒物无可奈何。 他无暇细想,心宁仙剑挥洒飞舞,散发出一蓬凛烈无比的阳刚剑气,在身后筑起了一道无形壁垒。 数十条银丝被剑气击落,更多的禁受不住澎湃跌宕的狂飙,席卷朝后倒飞飘荡,可终究有两条漏网之鱼贴着地毯侵入剑幕,牢牢粘在林熠的脚底心上。 只在电光石火间,那两只击中林熠的腐魇虫骤然化作惨绿色液体,沿着银丝激射向林熠,又不断把后端的银丝融回绿液内,躯体中惟一没有液化的犀利尖嘴狠狠刺入他的肌肤。 这感觉就像被马蜂不小心蛰了口,有些麻痒难受。 对于普通人来说,腐魇虫一刺之下毒素沿着血液流入五脏六腑,顷刻便会气绝而亡,好在如林熠这般的散仙级人物,自有体内真气抵挡化解,一两口之下尚不碍事。 不过正如同马蜂蛰人,要是一口气挨上几百下,再硬的小命也得交代。 但若以为这就是腐魇虫所有的杀招,那也太小看了它们。 两只腐魇虫宛如流动的水银,从破开的小孔钻入林熠体内,一阵冰凉麻痒的刺疼从林熠双脚生出,这两个小家伙竟开始贪婪而肆无忌惮地,吸吮起他的血肉、骨髓与阳气精元。 林熠低低一哼,施展破日七诀中的“和光诀”,意念稍稍闪动便将那两只液态形体的腐魇虫包裹起来,一面以牙还牙炼化吸纳其中蕴藏的魔气菁华,一面用太炎真气将包裹的毒素排出体外。 洞口的光符再次发威,接二连三激射出七彩光飙。 雁鸾霜翻手取出太极青虚镜,用镜面将光飙又一一反射回去。 可能是构成物质相同,那些光飙轰落在符印上并未产生多大效用,很快就融合了进去。 林熠打出两道东帝释青衍赠送的攻击灵符,炸通了身后退路,道:“退回去!”两人风驰电掣般,赶在腐魇虫合围之前,从炸开的缝隙间掠过,又回到了石府内部。 那道悬浮在洞口的光符,果然有一定的攻击范围,一俟退出十丈立即安静了下来,不再射出光飙,然而室内的腐魇虫却越来越多,彷佛生之不绝,死之不尽。 由于这些毒物可以透过石壁绒毯冒出,所以石府之内几乎无处可藏,也没有任何地方能够凭依遮挡。 林熠剧战之下甫一退回石府中,丹田真气便遽然告罄,身子下沉往地上坠落。 雁鸾霜手疾眼快,一把抓住林熠胳膊提将上来。 林熠低哼一声,左肋结痂的伤口赫然崩裂,渗出殷红血水。 雁鸾霜见事态危急,樱唇轻喝,铜镜镜面一闪,正中浮现出太极图形如风车般急速转动,很快化作黑白两色的光圈。 那光圈愈转愈大蔓延出镜面,焕放出一**夺目的光环,从上往下层层泻落罩定两人。 成百上千束风驰电掣而来的银丝,激撞到光环上劈啪飞弹。 林熠再扔出一张灵符,轰散聚集在壁上的百多只腐魇虫。 这些腐魇虫坠落到绒毯上,碎成一颗颗细小的珠子,可没过多一会儿,这些珠子又集结凝聚成形,争先恐后地涌上,而墙壁和绒毯表面还在不断渗出惨绿色液体珠子,源源不绝地形成新的腐魇虫。 更有些腐魇虫逐渐开始变异,两三只融合到一起,凝成拳头大小模样与威力愈发恐怖的腐虫霸王。 依照这样的趋势持续下去,林熠怀疑,到最后这数千的小腐魇虫,是否会汇聚成一头庞然怪兽。 这些腐魇虫本身是无意识的液态产物,在施术者的操纵下,汹涌地朝两人发起一波又一波毫不间歇的猛攻。 而隐藏于暗处的那个凶手,却始终没有露面。 林熠此刻也就不难理解,为何堂堂的西冥教主夫人,手握冥教未来命运方向的萨满预言师,也会无声无息地被吸干精元,惨死在自己的洞府里。 但眼前更紧迫的,是自己和雁鸾霜应该如何尽快脱困,要是真死在这群鬼玩意儿嘴里,那未免太冤了一点。 他的左手兀自挽在雁鸾霜的纤腰上,可以清晰感觉到为了驾驭太极青虚镜,释放出庞大的灵力抵御腐魇虫攻击,她体内真气消耗的速度亦十分厉害。 虽然雁鸾霜号称观止池千年一遇的不世嫡传,可人力终有尽时,这样的做法,无异于饮鸩止渴绝非长久之计。但是,自己就有更好的办法了么? 果然他听到雁鸾霜开始细细地喘息,尽管不是非常明显,但无疑是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她挺直小巧的鼻尖上,慢慢渗透出一粒晶莹的汗珠,贴在皎洁无瑕的肌肤上微微晃动着,却没有立刻滴落。 由于周身的真气在急速流转,雁鸾霜体内散发出大量的热力,一股淡淡的幽香亦随之飘散,吸入林熠鼻中。 这股幽香与容若蝶的体香略有差异,少了点如兰似麝的淡雅空灵,却更多了一种沁人心脾的宁静端庄感。 雁鸾霜彷似也有觉察,又或许是她气血运转太快的缘故,素来白净如玉的玉颊上,不知不觉间泛起一抹若有若无的晕红。 林熠心神微荡,握着纤腰的手不自禁地紧了紧,于是更能清楚体会到那柔若无骨的曼妙感觉。 她的青衫单薄柔软,以至于林熠的手指尖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她滑润细腻的肌肤,和几不可发觉的微微颤抖。 林熠心头掠过一阵快意,能令雁鸾霜这般的谪尘仙子出现窘迫情态,任何一个男人都足以自豪。 忽地,耳畔有人传音入秘嘲笑道:“臭小子,生死关头还有闲情胡思乱想,占人家姑娘的便宜,真是好逍遥好快活啊。” 是青丘姥姥到了,林熠心神大定,怀里的空桑珠微微一凉,充盈起灵动的感觉。 他同样用传音入秘道:“你大可再晚来一会儿,等我被腐魇虫吸干后,再来欣赏我美妙的死相。” 青丘姥姥道:“你不想晓得背后的操纵者到底是谁么?” 林熠心中一动,问道:“你已找到他了,为何不顺手将他解决?” 青丘姥姥回答道:“首先那人的修为不弱,很容易暴露我的形迹,让雁鸾霜有所警觉;其次他一定还有同谋,我不想打草惊蛇。” 林熠道:“我很好奇,你还有什么法子,能够把周围这群讨厌的虫子统统赶走?” 青丘姥姥从容道:“当然有,别忘了我是谁?刚才我已将一包特制的药粉传递到你怀里,将它取出漫天抛散就成了,也不用计较什么准头。” 这么容易?可如果说话的人是青丘姥姥,林熠似乎毫不怀疑她是在夸夸其谈。 他探手取出一个小纸包,掌心微吐一道劲力“砰”地震碎,包裹在里面的黄色粉末一下子飞扬散开。 黄色的粉末粘到腐魇虫的躯体上,立刻燃烧起来,跃动着诡异的黄绿色光焰。 腐魇虫的躯体宛如冰块一样慢慢地融解,化开的惨绿色液体却形同天然的灯油,让火势越烧越烈,很快遍布石府处处。 雁鸾霜娇喝一声,太极青虚镜的光环快速转移,罩定唐夫人的尸身。 林熠暗自脸红,想那唐夫人的尸身内外和法杖上都沾满腐魇虫的绿液,自己只顾放火驱虫,却差点连唐夫人也一起烧了。 再看刚刚还在肆虐乱舞的数千腐魇虫,刹那变成一根根干燥的蒿草,层层传递熊熊燃烧。 不可思议的是,除了腐魇虫及绿液外,石府中的其它物品乃至最容易着火的竹器都安然无恙,没冒起半点火星。 四周绿雾弥漫,散发出一阵阵腥臭欲呕的腐尸气息,林熠体内的水分好像也被燃烧的火焰蒸干,蓦地感到强烈的口干舌燥,血脉怒张心跳咚咚敲击个不停。 一种难以言喻的强烈欲念再次油然窜升,他悄悄瞥了眼身旁的雁鸾霜,惊讶地发现,她竟也是满脸流霞秋波如水,只是眉宇间晶莹的玉色依旧显得凛然不可亵渎。 他的胸口急遽变热,抿抿发干的嘴唇,传音入秘怒道:“你给我的是什么东西?” 青丘姥姥冷道:“”醉火翠莲“,说了你也不知道,它是腐魇虫天生的克星。”忽然话锋一转,语气里含着不可掩饰的惊讶与嫉妒喃喃道:“了不起,真了不起,不愧是天宗嫡传!” 林熠低低哼了声,悬挂在胸口的执念玉悄然启动,注入一道汩汩绵绵的清凉甘泉,让他全身的热意与躁动顿减。 他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青丘姥姥道:“你还没看出来么?腐魇虫本身蕴含极为浓烈的淫毒,偏巧醉火翠莲火上浇油,会将这种淫毒完全挥发出来,而且进一步腐蚀人的意志力,很容易欲火焚身丧失神志。 “你有执念玉克制消弭淫毒,能够化险为夷自不稀奇,可雁鸾霜却全凭本身的苦修和毅力守护,至今保持灵性不泯实在难能可贵。” 顿了顿,她又嘿然冷笑道:“可惜,腐魇虫的淫毒一旦渗入人体便立刻化作千丝万缕融入全身血液,万难仅凭仙家真气祛除驱散。 “再加上醉火翠莲推波助澜,此处又是密封的环境,时间稍久,雁鸾霜真气耗损剧烈,淫毒在血液里积压愈甚,她还是免不了要着道。而且忍得越久,发作起来也就会越厉害!” 林熠道:“你说这话时,幸灾乐祸的味道很浓啊,连傻瓜都听得出。” 说话间周围的火焰逐渐熄灭,绿雾也徐徐飘散。 青丘姥姥似离开了一小会儿,旋即收回空桑珠冷哼道:“那人走了,不过脸色可难看得很。” 林熠飘落在地,稍稍松了口气,但那种烦躁的闷热感觉犹在蠢蠢欲动。 可是雁鸾霜居然还能向林熠展颜浅笑道:“还好,只是虚惊一场。”收起太极青虚镜落回林熠身旁,不防心神短暂地一记恍惚,娇躯一软向后倒去。 林熠探手挽住她的腰肢,低声道:“小心了!” 雁鸾霜只觉得自己体内像烈火一般在燃烧,偏偏林熠贴着自己纤腰的那只手令她通体酥软舒适无比,有一瞬间她几乎灵堤崩溃,要不顾一切地投入这个俊挺男子的怀抱。 但这念头在脑海里一闪即逝,反而令她猛然警醒,恢复了些许灵志,向着林熠歉然一笑道:“我恐怕是中了腐魇虫的毒,一时失态教林兄见笑了。” 林熠也在强忍充满诱惑力的欲念,他已醒悟到,为何早先自己会产生对雁鸾霜的冲动。 此际他不敢再吸进一口浑浊腥臭而又混合辛辣味道的呛鼻空气,松开左手努力镇定心神道:“你赶紧打坐祛毒,我会在一边护法。” 雁鸾霜毫无犹豫,只在眸中掠过一丝诧异颔首道:“多谢林兄。”在竹榻前盘膝坐下,双手虚抱在小腹前合上双目凝神入定。 林熠艰难地,将视线从雁鸾霜娇艳欲滴的脸庞上移开,听到青丘姥姥冷笑道:“我错了,本还以为**你会乘势夺了她的贞操,像个正常男人一样,完成征服天宗谪尘仙子的梦想。却没曾想在这样的情况下,你居然还能忍,更能忍得住。” 林熠一笑,掏出两颗极冥魔罡丸握在左右掌心回敬道:“正因为我是正常男人,所以才不会笨到当着别人的面去干那种事。” 青丘姥姥哼道:“你的意思,是我在这里碍手碍脚,耽误了阁下的好事?” 极冥魔罡森冷的寒气注入林熠体内,让他的神志陡然再是一清,思维越发顺畅活跃,立即答道:“这回就算你欠我的吧,下次连本带利还了就是。” 话一出口他顿时惊觉到其中语病,不由呆了一呆。 孰知青丘姥姥并没有即刻发作,相反沉默许久才狠狠地道:“这话留着和容若蝶去说,再有下次我就杀了你。” 林熠一震,终于意识到,青丘姥姥从他记忆里窥探到的秘密,远比自己预估的还要多。 他心间遽然闪现一缕寒意,用比青丘姥姥更森寒百倍的语气警告道:“如果她有任何意外,我会要你付出惨重的代价!” 青丘姥姥阴冷地笑起来,回敬道:“威胁,从来只会激起我试一试的冲动。” 林熠的心冰寒到极点,浑然忘却体内肆虐的热毒,淡淡道:“很好,大不了就玉石俱焚。失去了她,我就毁了你,毁了这一切!” 青丘姥姥的心弦情不自禁地一抖,再次感应到林熠身上传递出的可怕魔意。终于,她寒声怒笑道:“不可救药的傻瓜!”空桑珠轻轻振动,灵魄闪遁而去。 林熠一愣,突然升起一种怅然若失的空虚与寂寥,他摇摇头,默默盘坐在地,催化炼转手心中握着的两颗极冥魔罡丸。 最后一盏油灯熄灭,石府陷入一片近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有从塌落半边的石门外照进来的彩光,朦胧地让所有的景物蒙上了一层奇异的色彩。 由于没有风,热毒很难在短时间内散尽,林熠听到身畔雁鸾霜的娇喘渐渐急促沉重,影影绰绰的娇躯,犹如寒风中战栗的灯火不停地微微颤抖着。 可那娇喘传入他耳里,分明充满难以抵挡的诱惑,再加上幽暗无人的密室,空气里没有完全消散的淫邪气息,使他本已渐渐沉静的血液重新沸腾起来。 青丘姥姥已经走了,这里再没有障碍存在。 林熠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雁鸾霜身后。 他明显觉察到她的娇躯抖动得更加厉害,那是一种挣扎,更是一种无声的刺激。 他静静伫立在她身后,半晌没有动,似在迟疑似在等待。 雁鸾霜的气息婉转荡漾着,如同难以抗拒的呻吟声在挑动着他,撩拨着他。 他慢慢地跪坐下来,身子几乎贴到了她的背心,青衫潮湿而燥热,释放着令人心醉的幽香,林熠的目光越过她的香肩,落在挺茁颤动的胸脯上,低声道:“别动!” 他伸出双手,从她玫瑰色燃烧的玉颈边滑过,手指准确地触及到胸襟第一颗扣子。 雁鸾霜蓦然睁眼,微微后仰用一双复杂难言的目光注视着他,是惊骇,是鄙视,还是渴望与愤怒的混和? 她奋力抬起右手,切向林熠的左腕,却被对方轻松躲过,现在,她恍然意识到,自己已不是睥睨四海的天宗仙子,竟无助地沦落到手无缚鸡之力的可怖境地。 更恐怖的是,她的心中对林熠的进犯竟充满欲拒还迎的矛盾,否则未必不能拔剑而出,拼得同归于尽。 “不要─”她的樱唇发出低微的警告,狠狠一咬舌尖,浓烈痛楚令她稍醒。 然而与此同时,扣解衣分,林熠一双冰凉的手已触摸到她的脖颈,她的**剧颤,眼眸再次合起,缝隙中流出两滴晶莹的泪珠,轻声道:“我错了。” 第三章 赠物 她的丹田悄悄凝聚起一股真气,游走到心脉之间,只等林熠再有亵渎举动便立刻震断经脉,以求最后关头清白之躯能得保全。 奇怪的是,林熠的手悬在她面前并未继续下滑侵犯,反而有一个冰冰的物体顺着她胸前丝般柔润的肌肤滑落,不偏不倚恰好坠在心口处,带来一片清凉。 而后林熠的双手回收,将两根丝线打结,沉声问道:“你错了?错什么?” 一种甘冽清泉涌入的感觉,让她的灵志为之一振。 她暗松了一口气,才发觉面颊滚烫,身躯不知何时竟是倚倒在林熠的怀里。 “错了就是错了。”她低声回答道,娇躯从林熠身上移开,收拢敞开的衣襟。热力和欲念开始消退,可方才那种惊心动魄的记忆却还盘踞心间,有几分如释重负,有几分感激与羞意,还有隐约一丝……失落。 林熠松开执念玉的丝线,哼了哼起身道:“你不怕我逼供么?” 雁鸾霜的玉容绽开一缕笑靥,摇头道:“林兄只会恶作剧而已,我想怕却又告诉自己不必怕。逼便逼吧,且看看谁会是最后的赢家?” 林熠心神一荡,扭头冷冷道:“我帮你,只是不希望后天日出找不到对决的人。” “我明白,”雁鸾霜在执念玉的助力下迅速恢复清醒,眸中的光芒渐渐变得清澈,回答道:“我们的对决才刚刚开始,哪会这么轻易结束?” 良久良久之后,两人差不多同时睁开眼睛。 雁鸾霜的面色恢复如常,彷佛早先发生的一切都已风清云淡,但那枚执念玉却还在她的心口前,闪烁着皎洁晶莹的光辉,带着一个青年男子陌生的气息与体温。 她轻轻摘下执念玉,递还林熠道:“谢谢你。” 林熠默然接过,挂还在胸口,有一缕暗香从衣衫里逸出,扑入鼻底。 凭借她的智慧和见闻,肯定发现了执念玉暗藏的秘密,但雁鸾霜却略过不提,凝眸打量着林熠微笑道:“林兄复原速度好快,委实让人惊讶。” 林熠淡淡道:“只要一心想着与雁仙子的对决,恢复速度自然会快上许多。” 雁鸾霜嫣然轻笑,道:“林兄,咱们不妨换个赌约如何?” 林熠的剑眉皱了皱,道:“对女人来说,改变主意是件很容易的事?” “我是想,咱们不妨赌一赌,看谁能先找出制造这起凶案、暗算你我的凶手。”雁鸾霜道:“这样是不是比我们两人在无名瀑前血拼一场,来得更有意思?” 林熠道:“如果杀害唐夫人和暗算我们的,分别是两个人,甚或是两伙人呢?” 雁鸾霜沉静若定道:“那谁先把这两伙人都揪了出来,谁就算赢家。” 林熠慢悠悠道:“雁仙子对雍野的情况了如指掌,我显然比较吃亏。” 雁鸾霜道:“林兄堂堂七尺男儿,就算先让鸾霜一阵又能如何?况且林兄有巫霸云怒尘做后盾,未必会输。” 林熠点点头,道:“好,就依你。” “看林兄胸有成竹的样子,但愿我不是作茧自缚。”雁鸾霜伸出纤掌停在半空,林熠会意伸手与她轻击三下。肌肤相触时,不由又泛起早先那种异样感觉,两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各自偏移。 雁鸾霜突然笑道:“林兄,如果此刻你再闭上眼睛,猜猜看会发生什么?” 林熠一怔,摇头道:“我不想猜,也猜不出雁仙子又会送我怎样的惊喜。” 雁鸾霜含笑道:“如果你想知道,就闭上眼睛。否则,自然什么也不会发生。” 林熠想了想,问道:“我可以不做选择吗?” 雁鸾霜回答道:“你可以选择放弃,但不能放弃选择,所以,我要等你的回答。” 林熠的手背微微颤动了下,低声道:“一个人即使到了无路可走的尽头,仍旧可以作出选择,坚持,或者放弃。但无论如何,都拥有选择的权利,对么?” “所以放弃也是一种选择,”雁鸾霜的明眸彷佛洞彻到林熠的内心深处,徐徐问道:“现在,林兄是否放弃?” 林熠僵硬整夜的嘴角终于逸出一缕笑意,道:“你赢了。” 视野关闭,黑暗里的瞬间将会发生什么?林熠真的不知道,但他作出了选择,而不是放弃选择。 耳畔一片静谧,悄然无声中他隐隐感到雁鸾霜的靠近,而后伸出手握起他的右掌,有一件温润圆滑的东西轻轻落入掌心。 这手感,他实是再熟悉不过,禁不住心神俱震险些睁开了眼。 雁鸾霜轻盈地退开,回坐到原位才浅笑道:“现在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手心里,静静躺着的,是一卷水色的云篆天策。毋庸置疑,应是穹海宫早年失落的那一卷,可怎么会在雁鸾霜的手里? 他没有说话,注视着她,等待答案。 雁鸾霜轻叹道:“林兄该不会忘记唐夫人握着的那柄法杖吧,这卷云篆天策,多少年来其实一直都藏在杖柄里。所幸那个杀害唐夫人的凶手并不知道,否则平地又将多起一层波澜。” 林熠的脸庞看不出喜怒,平静地问道:“你为何要将它给我,而不是还给西冥?” 雁鸾霜回答道:“西冥并不需要它,这卷云篆天策原就只属于唐夫人本人,甚至唐教主都不清楚它的存在。至于我,就更加不需要它了,若是将其带回天宗,除了供奉起来引人窥觑之外,别无好处。但恰巧我知道,林兄很需要它。” 林熠的眼神骤然变得咄咄逼人,紧盯着雁鸾霜道:“你还知道什么?” 雁鸾霜微笑道:“我还知道林兄收集它,是想设法补救千仞神木的灭顶之灾。可惜任重道远,短短三五年内未必能够成功。” 林熠的目光更冷,徐徐道:“听上去,天宗了解的秘密不少。” 雁鸾霜若无其事道:“如果林兄还想知道什么,尽管开口。” 林熠沉沉地哼了声,收回目光道:“我想知道,咱们该如何从这鬼地方出去?” “最笨也是最直截了当的法子,就是待鸾霜修为尽复,施展御剑术轰破光符,应有七成以上的把握。可是御剑术极耗真元,万一凶手在这附近设伏,咱们便处境堪忧。好在林兄修为已恢复了六成以上,应能与他一搏。” 雁鸾霜智珠在握道:“另一种方法会省力安全许多,大凡此类符印都有可解之道,只要寻找到其中法门,解开自是不难。” 林熠站起身,接着雁鸾霜的话道:“但花费的时间相应也不可估算,对不对?如果我们继续困守此处,那凶手便有充裕时间返回雍野,作出各项针对你我的布置。将其揭破的难度与凶险,无疑会增加许多。” “看来还是前一种方式比较好。”雁鸾霜道:“待我稍事调息后便尽力一试。” 她的神色忽地微动,道:“好像外面有人在朝这里御风而来,可惜隔着光符和水瀑,无法确切侦知他们是敌是友。” 林熠等到她的话说完,才依稀感应到一点异常。这一句话时间的长短,就是现在两人修为之间的距离,也许,还更大一些。 林熠无动于衷道:“这有什么区别么?你的敌人固然不会是我的朋友,而你的朋友更可能会是我的死敌。” 雁鸾霜向他投去一瞥,柔声问道:“怎么这样说,难道你没有朋友,只有敌人吗?” 林熠的左肋又疼了起来,他执拗而冰冷地答道:“曾经有过朋友,但现在都已经离开。我不知道,还有谁还可以称得上是朋友?” 雁鸾霜面对着林熠,静静地道:“至少有一个,就站在你面前。” 林熠怔了怔,旋即失笑道:“我要还有从前那种天真和豪情该有多好,一定会为雁仙子的这句话痛哭三声、痛饮三杯。” 这时,瀑布外依稀透进来一个人的大呼小叫道:“他***,这后头果然是空的,还真让老子给猜着了!” 另一人不屑一顾道:“废话,若不是空的,那花里胡哨的彩光是打哪儿发出来的?” 林熠的身躯情不自禁地颤了颤,喃喃低语道:“双圣─” 随即响起的童稚嗓音令林熠更觉惊异,那分明是小曹衡在说:“你们两个笨蛋吹什么牛,要不是我察觉到了彩光的古怪,哪会有现在的发现?” 雁鸾霜注视林熠的神色变化,唇角逸出一丝微笑轻轻道:“看来我们都错了,林兄的朋友远不止一个,是么?” 林熠没有回答,眼睛里却有光亮。 瀑布外,白老七瞪大眼睛瞅着瀑布咕哝道:“咱们这么一头撞进去,谁晓得后面藏着什么玩意儿?” 白老九道:“要是不进去,你一辈子也休想知道。” 白老七不忿道:“谁说不进去了?但咱们邙山双圣行事理应谋定而后动,运筹帷幄,未雨绸缪,未卜先知─” 他难得发表这样有文采的讲话,兴致一起即刻口若悬河,曹衡不耐烦道:“别闹了好不好?说不定我干爹真的就在这里面!” 邙山双圣齐齐住嘴,但只限于短短的一眨眼就立刻故态复萌。 白老七眨巴眨巴眼道:“林兄弟怎么可能躲在这山洞里头,他又不是狗熊。” 白老九连连点头道:“就算他喜欢像狗熊一样钻山洞玩儿,可身上也不会发光啊。” 曹衡翻着小白眼,正准备鼓动邙山双圣往里硬闯,冷不丁听见瀑布后面有人运气传声道:“邙山双熊,你们怎把小曹衡拐到这儿来了?” 这世道没变吧,居然有不长眼的小子敢拿邙山双圣的名头开涮?两位仁兄勃然大怒,齐齐破口大骂道:“奶奶个熊,谁敢消遣老子?有种从里头滚出来!” 酣畅淋漓地骂完了,两个人略略回过味来,从隆隆水声里透出的嗓音似曾相识。 一个挠挠脑袋道:“咦,这声音怎么那么熟,好像在哪儿听到过?” 另一个耸耸鼻子困惑道:“听上去有点像林兄弟的声音,八成咱们还真找着他了。” “干爹?”曹衡眼睛一亮,挣开白老七的大手飘身掠向瀑布。 但他毕竟修为尚浅,迎面一股巨大的力量打在身上,身子顿失平衡,惊叫一声往崖下的深潭坠去。 邙山双圣赶紧抢前接住,顺势穿过瀑布踏到实地,就看一道七彩灵符后面,林熠长身屹立,边上还有位青衣文士打扮的绝美少女。 白老七没想到里面除了林熠外还有别人,愣了下哈哈怪笑道:“我当林兄弟为何要钻这狗屁山洞,敢情是陪着个水灵灵的漂亮姑娘,过起家家来啦!” 林熠没好气道:“你以为我愿意?没瞧见是被这光符困在洞里,不能离开么?” 白老九跃跃欲试,撸胳膊挽袖子道:“你们都往后闪点,让我把这鬼玩意儿砸了!”刚朝前迈了两步,符印正中的那对光球突然射出两束绚光,直奔邙山双圣身前。 白老七“哎哟”一声,转身抱住小曹衡提气飘退,却把白老九撂在了背后。 白老九怒骂道:“龟儿子的,你倒知道躲到后面让我来帮你挡!”双手翻动,掣出白金月牙轮左右开弓,“叮叮”金石声激越震颤,与绚光硬撼了一记。 光束扭曲涣散,邙山双圣也被震退数丈,全身教瀑布溅入的水气淋得透湿,两人大觉没有面子,白老七放下曹衡愤然道:“王八羔子,敢拦老子的路?”挥手掷出白金月牙轮,两记轰然巨响砸得光符晃动镝鸣,绽开两条粗长裂缝。 没等白老七得意地笑出声,裂缝迅速弥合,又恢复原来的样子。 白老九错愕道:“咦─什么鬼东西,居然连白金月牙轮也砸不烂?但也说不定是老七的修为不够。” 白老七呸道:“我不行你就能行?你那点斤两老子还不清楚?” 曹衡好不容易见到林熠,可一道光符相隔竟然无法跨越,不禁急红了眼,嚷嚷道:“你们两个一路上不是尽在吹自己如何了得么,怎么连个破光圈也打不开?” 邙山双圣欲驳无辞,大为尴尬。 林熠道:“七兄、九兄,咱们里应外合再试一次。” 两位仁兄齐声应道:“好咧,这回要再砸不开它,咱们兄弟往后就不混了!” 当下一里一外四大卓越高手各出仙剑、金轮全力而为,在林熠统一口令调度下,再次硬撼光符。 “轰隆”一声,横亘在洞口的灵符终于支离破碎,再也来不及流转填补,便幻化成一缕缕妖艳的流光飘散。 雁鸾霜秀眉轻扬清叱道:“小心,光雾有毒!”寒烟翠倏忽入鞘,双手虚抱成圆拍出两束罡风,弹指间就把将散未散的流光凭空收拢,形成一团球体远远推出洞去。 风夹杂着水气灌进洞来,清新的空气开始驱散刺鼻的味道。 邙山双圣看得心服口不服,白老七很不屑地道:“身手挺快,可惜姿势难看了点。” 雁鸾霜调匀呼吸微微一笑,侧立在旁也不辩驳。 小曹衡迫不及待冲上前,可跑了几步忽又有些迟疑。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林熠的真容,果然与自己朝思暮想中勾勒的干爹模样差异不远,甚至更年轻更英俊。 他抬起头,仰望林熠的脸庞,嘴唇动了两下,害羞道:“干爹!” 林熠蹲下身,握起小曹衡的双手微笑道:“跟着这两个混球,你吃了不少苦吧?” 曹衡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说想问,突然埋入林熠的胸膛,“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又是激动又是委屈,百般滋味都全了。 林熠不说话,用手轻拍他的背心,眼里有一丝温暖。 曹衡哭得眼泪鼻涕一起往外淌,叫道:“干爹,他们为什么都说你是叛徒,是坏蛋?我要跟你在一起,不准他们再欺负你!” 林熠缓缓低下头,把嘴唇贴到曹衡的耳边低低地说了一句话,然后默默拍拍他的后脑勺重新站起身。 一句低语竟似魔咒,曹衡的小脸上立时焕放出光彩,点点头用袖口擦干小脸。 雁鸾霜向着他爱怜浅笑道:“小曹衡,还记不记得霜姨?” 小家伙的心情说好就好,冲着雁鸾霜嘻嘻笑道:“哪能忘了呢?” 邙山双圣很不习惯这种哭哭啼啼的场面,两个家伙东张西望,一眼瞥到地上的尸首。 白老七惊异道:“哈,这儿居然还有一个死人!” 林熠淡淡道:“我和雁仙子刚才也差点变成死人。” 白老九瞪着眼睛道:“不会吧?可别告诉我说,是三圣五帝里有人在追杀你。” 林熠摇摇头道:“凶手没有露面,所以到现在我们甚至不晓得他是男是女?” 邙山双圣更加诧异,正待追问却听小曹衡叫道:“哎哟,这东西好沉!” 原来小家伙发现了唐夫人手中握着的法杖,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做工如此精美华贵的冥教魔器,好奇心起便想抽出来仔细瞧瞧,孰知一掂之下法杖居然重得出奇,杖端一抓一放敲在绒毯上发出“咚”的一响。 林熠道:“衡儿,别乱动。这是西冥教主夫人的遗体,不可亵渎冒犯。” 小家伙乖乖“哦”了声,居然蹲下身子观瞧起来。 邙山双圣也凑了上去,开始一本正经地讨论起,唐夫人身上的小孔究竟是用什么东西刺的。 雁鸾霜向林熠低声问道:“你刚才和小曹衡说了句什么?” “没什么,”林熠回答说:“我只让他别哭,告诉他干爹是个好人。” “这样他就相信了,变得开心起来?”雁鸾霜轻轻叹道:“你不觉得用谎言来对付一个小孩子的做法很不地道,欺骗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 林熠木无表情,半晌道:“我只知道,有时候真相比欺骗更残忍。” “林兄弟,听说你和小楚干了一架?”白老七终于想起自己一直想问的话来。 “是,他给我左肋捅了个洞,我给他肩膀划了条疤,从此两不相欠。”林熠回答道,好像是在介绍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这是唱得哪一出啊?”白老九苦笑道:“苦肉计演过了吧?” 林熠沉默片刻,问道:“有酒没?借我喝一口。” “还剩点,都给你吧。”白老七解下皮囊抛向林熠,喃喃道:“这年头的事儿越来越让人看不懂,连你们两个都会翻脸对掐,那姓隆的小子倒真没骗咱们。” 林熠喝干酒,吁出口气道:“看不懂反而会快乐些,明白太多只会增加烦恼。你们遇见的人,是不是叫隆雅安?” “对啊,”白老九点点头道:“你怎么会和那混帐小子跑到一处去了?” 林熠抛开酒囊笑了笑─如果这也能称为笑,可谁也看不出他这笑里包含的意思,道:“混帐总和混帐凑一块儿,好奇怪么?” 雁鸾霜轻笑道:“照林兄的解释,我现在岂不是也很混帐?” 邙山双圣眨眨眼,不甘示弱道:“天底下还有比咱们兄弟更混帐的么?” 曹衡笑着举手道:“我该是年纪最小的一个”混帐“吧?” 众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林熠的嘴角浮现一缕欢畅的笑意,尽管很短很短,但大伙儿都看见了。 笑声中,林熠问道:“七兄、九兄,你们怎么会带着衡儿找到雍野来?” 白老七道:“咱们原本在空幽谷待得好好的,可前几天青木宫那个叫花纤盈的女娃儿和邓宣找上门来,说要找楚凌宇。然后咱们就听说你小子又闯祸了,连小楚都被你惹到要找你拼命─” 白老九怕他把话都说完了,赶忙截断了抢着道:“我们兄弟一听就急了,商量着来给你帮忙。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走,后来小曹衡告诉我们跟上花纤盈就行。” 白老七画蛇添足道:“其实咱们兄弟想找人还怕找不到吗,不过是想考考小曹衡,才故意给他个机会。” 林熠低头喃喃道:“原来花纤盈和邓宣也来了雍野。” “可不是嘛?”白老九见自己提供的信息对林熠有用,兴奋道:“咱们索性就结伙一路找到玉水寨,在山顶一座古里古怪的破庙里撞上了姓隆的那小子,正把他揍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的时候,庙里的老和尚出来给拦住了。” 曹衡插嘴道:“笨啊,那人哪可能是和尚,他又没剃光头。” 白老七哼道:“你懂什么?也有和尚是带发修行的。庙里出来的不是和尚又是什么,难不成会是尼姑?” 林熠道:“后来呢,你们又怎会找到了这儿?” 白老九道:“我们听姓隆的小子说起你和楚凌宇在决斗,便赶紧四下找你们。后来碰到天都派的人暗中一打听才晓得,小楚已回了玉水寨养伤,花丫头就和邓宣赶过去了,咱们兄弟带着小曹衡满山转悠,碰巧溜达到了这儿。” 白老七又忙着纠正道:“怎么会是碰巧呢?明明是咱们兄弟未卜先知,不然为何不往西、不往北,就直接奔这里来了呢?” 闹了半天,这两位仁兄也没搞清楚齐梧山正在玉水寨西北方向,还在扬扬自得瞎吹一气。林熠对他们的性情知根知底,也无意去揭破,望向洞外飞挂的水瀑道:“那他们找到楚凌宇了么?” 第四章 雍野 花纤盈坐在玉水寨惟一的一家茶楼里,正生很大的闷气。 说是茶楼,也只是临街人家在二楼的竹台上,开出的一个小铺面,搁了几张桌椅做些零星生意。 “死楚,臭楚!”这两句话,是邓宣听完一百句抱怨后的浓缩精华版。 如果没有人阻止,花纤盈是继续翻来覆去念上两百遍,还是花样翻新再另创新版,邓宣猜不出,只无奈地看着花纤盈嘴巴不停,眼睛发直地来回盯着街道的两头,不耐地等着前去打听楚凌宇下落的风卫回来。 “放心吧,既然他能一个人回返玉水寨,就说明伤势不会太重。”邓宣终于忍受不住噪音的折磨,咳嗽了声安慰道。 “这个傻瓜,受了伤不好好待着还四处乱跑,活该受罪。”花纤盈哼哼道。 真正在活受罪的人,该是我才对吧?邓宣很想这么回答,但忍了下来耐心劝解道:“也许他是有别的什么急事,不得不立刻赶去。况且凭不夜岛少岛主的修为,肩膀上挂出点小伤绝不会碍事。” 花纤盈鼓眼道:“小伤?你说那是小伤,怎么不自己割一剑试试?” 邓宣脸色微变,气道:“你似乎很希望挨刀的是我而不是楚凌宇,对不对?” 花纤盈怔了怔,体会到邓宣话里的怒气,垂下眼帘道:“人家心里着急才会一时口误嘛。你别生气,当我是在胡说八道好了。” 邓宣一肚子的火发不出来,只得自嘲地一笑道:“你可不是在胡说八道么?我用的是枪,就是想自残也只能捅自己一个窟窿。” 花纤盈噗哧一笑,道:“你这人还是挺会逗人开心的,干嘛平日非端出一本正经的臭架子,搞得十足的少年老成样?” 邓宣看了眼另坐一桌的太阴四圣,叹道:“多少人瞧着我呢,不老成行吗?” 花纤盈低声道:“你离开金阳堡那么多天,不会有问题吧?要不你先回去,反正我要找的人就在附近,他跑不了的。” 邓宣笑了笑,道:“没关系,家里有裘老他们照应,出不了事。何况现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集到了雍野,我也很想看看热闹。” 花纤盈托着下巴叹道:“你真够哥们,唉,要是他也肯这么顾着我该有多好。” 邓宣扭开头去,看到长街一头飞速行来的两名风卫,道:“或许有楚凌宇消息了。” 花纤盈早跳了起来,没等那两人上来便冲下楼去问道:“找到了么?” 一名风卫回答道:“属下没有探听到楚凌宇的行踪,倒是遇见了贵宫的花宫主一行。听说烈火宫、天石宫也有大批高手潜入雍野,所以特来回禀。” 花纤盈大失所望道:“我爷爷来作甚么?还有天石宫、烈火宫又想凑什么热闹?” 跟在身后的邓宣冷静分析道:“他们不来才是怪事。东西两冥一旦合并,声势之大堪比当年的逆天宫,不单正道各派大为忌惮,魔道各家也同样深以为忧,再说林熠身怀破日大光明弓和《幽游血书》已不是秘密,谁不见宝眼红?” 另一名风卫道:“宫主所言极是,所以属下觉得咱们需尽早拿定主意,免得莫名其妙卷入这场乱局里。” 邓宣沉吟道:“东西两冥和谈的事我们不管,反正有那么多人在操心。破日大光明弓和《幽游血书》虽好,可咱们金牛宫的传世绝学也足够受用了,更不必去蹚这潭浑水,找到楚凌宇,我们就回返金阳堡。” 两名风卫齐声应诺。 花纤盈这才隐隐约约醒悟到,此次邓宣的雍野之行,虽说是陪自己来的,但作为一宫之主,却有很大的可能被卷进激流漩涡之中,随时遭遇无法预测的凶险。 她心中感动,第一次真心对邓宣道:“谢谢你─” 邓宣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道:“谢什么,你把我当哥们儿,自然要义气当先。” 花纤盈灿烂一笑,补充道:“对,铁哥们儿,谁也拆不散。” 邓宣转开话题道:“花宫主来了,你是否要去见一见?” 花纤盈想了想摇头道:“不用了吧,等找到楚大哥再说。”提到楚凌宇,这丫头又气不打一处来,恨道:“他也真是的,好端端的去和林大哥拼什么命?” 邓宣道:“师门血仇不可不报,楚凌宇是别无选择。” 花纤盈叹了口气,说道:“也不晓得林大哥怎样了,说不定邙山双圣和小衡已找到他了。但愿他不会被那群正道的笨蛋追杀到。” 这时另外四名风卫也陆续回返,居然也没能带回关于楚凌宇的消息。 正在花纤盈想拆桌子的时候,一名花枝招展、娇柔动人的少妇袅袅婷婷走上竹楼,朝着邓宣妩媚一笑道:“这位便是邓宫主吧?” 花纤盈很受不了这少妇的做派,绷着脸没好气地冲口而出道:“你是谁,找邓宫主干什么?” 少妇涵养颇好,笑容不改回答道:“你是青木宫的小公主吧?姐姐我姓凌,在雍野唐教主手下混口饭吃。特奉命来请邓宫主莅临雍野,惠顾今次的圣帝寿辰大典。”说罢取出一封请帖递向邓宣。 一名风卫抢先接过,查验没有异常,才恭恭敬敬双手转交到邓宣手上。 邓宣展开扫了一眼,不动声色地问道:“不知贵教还请了谁?” 凌幽如道:“凡是驾临雍野的各路贵宾,敝教都发了请帖。其中自然也包括花小公主的青木宫在内,可说是无一遗漏。” 花纤盈不屑地一哼道:“请了就一定要去吗,我要不想去呢?” 凌幽如道:“哟,我一个跑腿发请帖的,可不敢硬架着诸位赴约,再说,敝教只是发出邀请,去与不去悉听尊便。” 看到邓宣沉吟不语,凌幽如笑问道:“花小公主,听说你在找人?不夜岛的楚凌宇,对不对?” 花纤盈道:“那又如何,我找不到他,难道你就能找到他了么?本小姐才不信呢!” 凌幽如回答道:“姐姐我不用找他本人,楚少岛主的爹爹也就是不夜岛岛主楚镇昙,今日上午已接受了敝教的邀请,一准赴约。我想楚少岛主听到这个消息,应该会赶往雍野与他爹爹会面吧。” 邓宣收起请帖,沉声道:“邓某赴约就是,不必将楚少岛主拿出来说话。” 凌幽如娇笑道:“邓宫主少年锐气,说起话来就是爽快。敝教的车队已在街首恭候,诸位赶到雍野正可用宴。” 花纤盈懒洋洋道:“谁稀罕一顿晚饭?咱们多留会儿再走不许么?” 凌幽如明眸闪动抿嘴一笑道:“当然可以,那就明日一早与正道八派的车队一起出发好了,花小公主正可趁此机会见到楚少岛主的爹爹,只是委屈邓宫主和花小公主要在玉水寨再将就一晚。” 并入正道各派浩荡的车队中?拜见楚镇昙?这两项打死花纤盈也不愿意,可又不肯服软,便把眼光递向邓宣。 邓宣淡淡笑道:“好,就烦劳凌大姐在前引路。” 众人下了茶楼行到街首,果然看见一列车队停在玉水寨后门。 率队的,依旧是昨日接待容若蝶与仇厉的叶幽雨,天石宫的右天尊石右寒、穹海宫的宫主水无痕,还有那个自以为是、惹人厌烦的隆雅安尽皆在场。 这些人三五成群,散坐在西冥事先搭建起的凉棚里饮茶聊天,虽多为旧识却又壁垒分明。 稍过片刻花千迭率着青木宫的部众赶至,凌幽如道:“二哥,除了烈火宫外人都到齐啦,我可把他们都交给你了。” 叶幽雨笑问道:“三妹不和老朽一起回雍野吗?” 凌幽如叹苦道:“不行啊,赤宫主他们还没找到,这跑腿的活儿实在不是人干的。下回说什么也不接了。”一阵香风飘过,踪影渺然。 叶幽雨将众人请上车,这前后的次序也大有讲究。依照“金木水火土”的序列,邓宣在各宫首脑中虽资历最浅,却仍被请上了第一辆大车。 花纤盈当仁不让也坐了进去,六风卫与太阴四圣骑上蛮牛护翼左右。 隆雅安作为云怒尘派出的副使排在了最后,本是老大的不快,但临上车前叶幽雨却笑呵呵地奉承道:“隆公子乃是云老门下的贵宾,身分非同一般,怎也该请在最后出场。何况咱们同气连枝原是一家,所以教主特意吩咐,对隆公子万勿见外。” 伸手不打笑脸人,叶幽雨的话听着又让人舒服,所以隆雅安明晓得是托词,可窝了一肚子不满也不方便发作,冷着脸坐进最后一辆车里,放下珠帘闭目养神。 车行辘辘,临近傍晚时分抵达一座山口前停下。 花纤盈从车里探出脑袋疑惑道:“怎么停下来了?” 叶幽雨一路和她谈笑风生已混得极熟,笑答道:“小公主仔细了,老朽给你看一奇景。”说完这话,左前方的那座山峦自上而下,宛如瀑布般亮起一束银光,转眼延伸到了山脚。 银光缓缓朝着两边扩展,放宽到三丈左右才凝住不动。 花纤盈目不转睛咋舌道:“你变的什么戏法?” 叶幽雨捻须道:“这可不是戏法,而是正在开启通往雍野的”九曲幽径“。”说着向前头的扈从吩咐道:“走吧,路上加紧些。” 车队避开那条谷口的山道,转向闪着银光的山脚行驶,花纤盈干脆坐到了外面的车辕边四处张望。 忽地,眼前银白色的柔和光澜扑面而来,视野短暂地失去景象,待一切恢复时,车子已驶入银光背面。 脚下伸展的再不是黄土大道,而是一种流动着、深不见底的青色光波。 蛮牛的腿有一小半没入了光波中却不沉下去,反而走得越发轻快。 这条奇异光波铺就的道路宽约三丈,刚好与银光展开的尺寸相符,两边光雾缭绕,影影绰绰都是浮现于虚无飘渺中的峰峦迭嶂,亭台楼阁,如同真的走进了一幅水墨山水画卷。 花纤盈留心细数,车队沿着光波幽径接连转过九个弯,前方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座气势宏伟的门楼。 门楼背后两侧青山如画,当中一片葱翠沃野,河流湖泊星罗密布,村庄小镇遥遥相望,直抵百多里外的另一座雄峻山脉。 天高霞远,风清云淡,令人谈虎色变的冥教起源圣地,竟是一番世外桃源的安宁秀丽景象,若非花纤盈身在此中,绝难相信。 她仔细打量门楼,正中金灿灿的“雍野”两个大字映入眼帘,让人不能不相信的的确确是到了地头。 门楼前红毯铺道肃立着十二名西冥弟子,左侧为首的中年男子冠插四羽,阔步迎上躬身施礼道:“叶长老一路辛苦。” 叶幽雨点点头,回首扬声招呼道:“请诸位在此下车,咱们步行前往”忘尘泉“。” 众人下了车抬目眺望,果看到门楼后百丈远处,有座巨大的喷泉从地底涌出,高达十数丈冒着腾腾的雾气。 喷泉周围是座小潭,架了座竹桥直深入泉水中央,桥边守着八名冥教弟子,两两相对目不斜视,对来人不看一眼。 如花千迭、水无痕这般阅历老道之人,一路行来,对雍野的一景一物大感意外。 然而除了花纤盈可以心无旁骛地猎奇探幽外,其它人暗地里无不在提高警觉,仔细观察强记沿途状况,早做准备以防不时之需。 但万一局势改变,是否真能找到出路顺利退出雍野,此间任何人都不敢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 两名门楼外的弟子引导邓宣、花纤盈等人走上竹桥,顿时感到寒气森森沁入骨髓。 花纤盈禁不住打了个哆嗦道:“好冷!” 西冥弟子走到桥尾朝左右一闪,彬彬有礼道:“请。” 花纤盈看看面前哗哗喷射的忘尘泉有点踌躇。 邓宣皱眉道:“你是要我们淌过泉水?” “是,”一名弟子回答道:“穿过忘尘泉便能直接到达”轮回台“,敝教周长老正在台上恭候诸位贵客大驾光临。” 邓宣从说话弟子的脸上瞧不出什么异色,点点头暗吸一口气,低声叮嘱花纤盈道:“我先走,你在后面别走得太快。”小心翼翼地迈步跨入泉水。 出乎意料之外,他非但没有一脚踏空的感觉,甚至没有一点沉入泉水被浸湿的感觉,但眼前水幕腾腾,分明人在忘尘泉中,耳朵里仍能清晰听到跃动的水声汩汩而鸣。 走出丈许,水幕消失,前方是一座建筑于高台之上的三层红楼。 这座高台完全用上等的汉白玉砌成,拔地而起超逾十丈,四周暮霭缭绕凉风习习。 他微觉惊诧地回头一望,恰好看见,花纤盈正从身后凌空悬浮的一片云层里漫步而出,向他娇声笑道:“邓宣,这儿又有趣又古怪,太刺激了。” 邓宣定了定神,俯瞰台下才发现,自己站立的地方已经是高台的顶层,下方还有两层平台相拥环抱,每一层上亦都赫然屹立着布局精美、气象万千的建筑群。 而高台本身则是筑造在了万仞雄峰之上,距离山顶却尚有不短的一段路程。 透过脚下盘桓的云雾山岚,依稀可见广袤的绿野碧湖无限伸展,笼罩在夕阳西下的暮色之中静谧而祥和。 从方位判断,此处应该就在那座面对门楼、遥在百里之外的雄峻山脉中。 花纤盈艳羡道:“以前我只当青木宫已经拥有天底下最宏伟的楼宇建筑,连皇宫大内也不过如此。今天总算大开眼界了。” 邓宣也深有同感但没说出来。 花千迭、木仙子等人从云雾深处鱼贯现身而出,花纤盈冲邓宣小小地扮个鬼脸,迎上前去亲热地拉起木仙子的手道:“姑奶奶,您看这儿真漂亮。” 花千迭朝邓宣稍一颔首示意,说道:“邓宫主,有劳你一路照料盈儿。” 邓宣不卑不亢地略略躬身道:“花宫主客气了,其实邓某并未以此为苦。” 后面有人轻笑道:“早先听说金阳堡一场惨变,青木金牛两宫兵戈相见势同水火,老朽心下不胜唏嘘。可如今看到两位宫主谈笑甚欢,孙侄女儿又与邓宫主把臂同游情投意合,才知谣言绝不可信。” 这声音犹如忘尘泉的水音般柔和悦耳,但邓宣不知为何还是感觉到一阵别扭,抬眼打量,见说话之人是位身着水绿色长袍的老者,肌肤细嫩光洁,相貌秀雅清俊,一双丹凤眼神韵内敛,遥想当年必是位风流倜傥的俊彦才子。 不需谁再费舌介绍,对方已经显示了自己的身分。 果然花纤盈一撇樱桃小嘴道:“水公公就喜欢拿盈儿说事。” 水无痕哈哈笑道:“乖盈儿,你可以叫我”水叔公“、”水爷爷“,哪怕直呼”水无痕“都行。可”公公“这两个字却千万乱用不得,那可是别人专用的。” 花千迭神色不动,答道:“水兄说笑,只怕没有哪个皇帝老儿有此福气,能请动水兄屈尊伺候。” 这时一名白袍老者率着四名随从迎面行来,遥遥以冥教礼节欠身招呼道:“老朽周幽风恭迎诸位大驾。” 花千迭还礼道:“周长老盛名,百年之前本宫便已如雷贯耳,大凡上些年岁的人,有谁不晓得雄踞”风雨如晦“四大七羽长老之首的”风扬“大名?” 周幽风谦逊笑道:“花宫主过誉,老朽蛰居雍野远避红尘,不过是个半死之人而已。早年的那些事情,说来不免更让人惭愧。” 几句客套话一说,叶幽雨陪着隆雅安也步上了高台,所有来宾尽数云集,当下由两大长老一前一后,陪同邀引走进红楼底层大厅,分宾主落坐用茶小憩。 石右寒滴水不进,抚杯问道:“叶长老,我们何时可以得见贵教唐教主?” 叶幽雨不慌不忙道:“稍后的晚宴便是由唐教主亲自主持。” 隆雅安冷冷哼道:“请问叶长老,贵教唐教主打算什么时候单独会见本使?” 周幽风摆手笑道:“不着急,一切都有安排,请隆公子稍安毋躁。” 叶幽雨接口道:“诸位身后都专门安排了一名敝教的弟子随侍,如果想早些前往馆舍下榻的,只需向他交代一声。晚宴开始前,自会有敝教弟子相请。” 隆雅安率先站起来,一言不发步向厅口,周幽风向他背影望了一眼,端起茶盏满面笑意道:“诸位,请用茶。” 隆雅安出了大厅,从后追至的西冥弟子恭声道:“隆公子,往这儿请。”穿过一条纵贯轮回台的玉石长廊到了红楼背后,立足之处是一片向外凭空凸出的平台,倒有些像运河岸边的船码头。 平台外悬浮着十几片狭长如舟的白色云絮,那侍从轻盈跃上其中一片,稳稳站住说道:“隆公子,请。” 隆雅安抑制心头讶异,携着血卫登上云舟。 山风徐动,云絮四平八稳冉冉朝上升腾,转眼轮回台已远在脚下数十丈,遮掩在蒙蒙云雾中。 云舟升至山顶折而向西甚为轻盈,恍然真有一种轻舟破浪的舒畅快感。 飘浮里许前方云层乍开,一片错落有致的山庄别院近在眼前。 云舟在庄外的玉石平台前停下,向前行了数步就看见庄口牌楼上的“驻云”二字。 进了驻云别院,那侍从不疾不徐引着隆雅安走到一座宅邸前,停步介绍道:“隆公子,这座”同源居“是敝教主特意为贵使团安排的下榻之处。左首的西跨院里现下住的是东圣教的贵宾,东跨院则是留给贵使团专用。” 隆雅安似笑非笑道:“唐教主将本公子和云洗尘的使节安排在一栋宅院里,就不担心半夜里会有故事发生么?” 那侍从愣了下道:“请隆公子赐教,半夜会有哪些故事发生?” 隆雅安见他装傻,冷冷一笑,双手负后昂首跨进宅邸。 穿过第一进的厅堂,后头是片天井甚是宽敞,左侧的门洞口侍立着一名黑衣青年,穿着打扮明显与西冥弟子不同,却是仇厉的大弟子钟奎。 九间堂的档案资料里,自然少不了有关冥教的情报,隆雅安一眼猜出了他的身分,假作不识有意无意地抖了抖袍袖。 身侧花圃中,一朵盛开正艳的雪雏兰忽然飘起,慢悠悠飞向钟奎。 钟奎若无其事伸出右手,用拇指与食指一捻,轻轻捏住花梗含笑道:“多谢隆公子赏花,可惜在下不是赏花的少女。” 隆雅安看也不看,嘿嘿低笑了一声,拂袖走进右侧的水月形门洞。 直等最后一名血卫从对面门洞后消失,钟奎才徐徐收敛了笑容松开双指。 雪雏兰的花瓣一片片凋谢零落,紧接着“砰”地微响,花梗碎成粉末。 他伸直手掌递到面前,眼里跃动着两簇森寒的光芒,也是冷冷地一笑。 两根指尖表面慢慢崩裂开一道道细小的裂纹,血水渗出,已是受伤。 一阵风拂过,飘落在地的花瓣被吹向不知名的远方,有人无声无息地从门洞后现身,徐徐问道:“知道你为什么会受伤么?” 钟奎的神情立刻变得肃穆恭敬,垂首道:“请师尊训诲。” 仇厉注视空无一人的天井,淡淡道:“你不是他的对手,却想成为他的对手,这是其一。” 钟奎怔住了,虽然没有追问可目光里却充满疑惑。 仇厉面无表情地接着道:“其二,你过于追求完美,但永远得不到完美,反而忽略了其实瑕疵也是一种美。” 说完,他转身扔下独自思索的钟奎,走过小院在一扇虚掩的门前停住脚步,向里面说道:“容小姐,隆雅安到了,就住在我们对面的跨院。你猜得一点不错。” 第五章 神谕 入夜,望泉楼外泉台之上,一名素朴典雅,容色普通却气质不凡的中年妇人,站立在白玉长阶的尽头,恭迎着陆续前来赴宴的各方宾客。 花千迭是和邓宣一起来的,走在两人前面的是花纤盈。 这一幕场景,无疑会引得每一位看到的人遐想万千。 花纤盈也在瞎想,可吸引她全副心神的,是望泉楼后一道从天而降的飞瀑。 毋庸置疑它绝对是普天之下宽度最大的一道瀑布,极目两侧完全望不到穷尽,彷佛戏台上垂挂的帷幕,将这座虚弥山后的整方天地全部遮掩,让人看不清隐藏在帷幕背面的后台,究竟有怎样景象。 瀑水从高空极尽之处的天宇泻落,土黄色的浑浊飞流汹涌,可出奇的听不到一丝隆隆水音。 经历了万千丈的跌宕飞泻,水流终于溅落到地面,然而在接触地表的一刹那,又奇迹般地消失。 这就是传说中的碧落黄泉么?花纤盈开始相信,原来世上真有这样一个地方存在。 那中年妇人的嗓音响起,打断了她的遐思道:“花宫主、邓宫主,两位来得好早,请先到厅中稍坐。” 花千迭微笑道:“阁下便是严长老?果然丰姿不减当年。” 中年妇人的脸上,浮现起历尽沧桑的一抹怅意笑容,道:“花宫主夸奖,幽晦谢过了。” 花千迭彷似也不胜感慨地唏嘘道:“四大长老乃至唐守隅教主,无一不是百年前的故人啊。岁月峥嵘,咱们竟还有重逢的一天。” 严幽晦温婉一笑道:“白云苍狗,何苦再说?花宫主、邓宫主请─” 邓宣向严幽晦颔首致意算是招呼,却看到跑在前头的花纤盈忽然回过身,贴住花千迭狡黠地眨动大眼低声问道:“爷爷,你怎么和她说了那么多话,难不成是你从前的老情人?” 花千迭啼笑皆非,无可奈何摇头轻叱道:“小丫头尽会胡说八道!”扬长去了。 花纤盈的声音虽轻,却并未用传音入密,严幽晦近在咫尺又怎会听不见?她也几不可察觉地摇了摇头,转首看到,容若蝶与仇厉在雍野侍从引导下走上泉台。 容若蝶率先施礼道:“严长老!” 严幽晦已见过容若蝶,当下含笑道:“容小姐、仇先生,这两日照顾不周请多包含。” 仇厉手贴前胸微一躬身道:“严长老何须客套,你我本就不是两家人。” 严幽晦道:“仇先生既不见外,倒是老身显得生分了。但愿此次东西冥合并成功,老身也可重游中土。” 冷不丁长阶口有人隐含不满地冷冷道:“如果雍野人人做此想法,本使今次来的是多余了。” 隆雅安神色峻冷手执玉扇,走到众人跟前扫视过容若蝶、仇厉,一语双关又道:“两位尽管捷足先登。不过雍野之行并非排队买菜,不到最后一刻,谁敢自称赢家?” 仇厉蔑然一瞥,望向严幽晦问道:“请问严长老,这位公子是何方神圣?” 严幽晦知道要糟,可还是温婉笑答道:“这位隆公子乃是云怒尘的关门弟子,也是他老人家派来的使者。” 仇厉道:“不对吧,云怒尘派的人不是林熠么,哪里又突然冒出个不相干的人来了?” 严幽晦抢在隆雅安之前接道:“林公子昨日在玉水寨外,与不夜岛的楚凌宇恶战一场,至今下落不明,故此隆公子作为云二爷的副使便被先请入雍野。目下敝教的人马也正在四处查寻林公子的下落。” 容若蝶的脸色显得过分苍白,彷佛在外太久,禁不住夜晚山巅凉风浸骨,不胜柔弱地轻声道:“仇大哥,我们先进去吧。” 仇厉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希望林兄平安无事,不然雍野会少了许多乐趣。” 话中之意,摆明就是不把隆雅安放在眼里,可不等对方反击仇厉已撂下他,自顾随着被筝姐挽着的容若蝶走向望泉楼。 隆雅安面色发青,狠狠握住玉扇不语,目光瞥见钟奎右手的指头异常红肿,才得意地露出一丝阴冷笑意。 严幽晦看在眼里,道:“隆公子,请,晚宴很快就会开始了。” 隆雅安显然还记着她刚才的那句话,不置一词抬脚便走。 望泉楼分上下三层,一楼二楼留给各派的仆从护卫用宴,三楼才是主厅。 宽敞豪华的大厅里灯火通明,摆放了数十席长桌,但时间稍早,不仅唐守隅没到,赴宴的宾客也只坐了三四成,叶幽雨穿梭其间殷勤招待。 青木宫和金牛宫的席位靠在一起,当中只空了条走道,花纤盈便坐到了走道边的位置上,一偏头就能和邓宣说话。 在前面一桌里容若蝶等人已然端坐,斜对面的首座则是隆雅安。 来宾无一不是割据一方的尊主豪雄,自不会如同老百姓的家宴那样,大声喧哗、调笑无忌,所以厅中颇为安静,每个人都在慢条斯理品茗闻香,不露焦躁。 花纤盈也规规矩矩地坐了一会儿,可很快她的新奇兴奋感渐渐消失,不时向主桌后低垂的帘幕张望,嘟囔道:“怎么还不开始啊?还要等多久?” 邓宣轻声道:“再等会儿吧,人还没到齐,正主不会这么早就露面。” 无意中看到对面第三桌上正中端坐的一个年轻人,与他的目光触碰之下立即含笑点头,态度甚是友好。 这间主厅里,除了身边的花纤盈,恐怕也只有那含笑的年轻人,与他的年纪看上去堪堪相仿。 在年轻人下首,还正襟危坐着一个年纪更小的少年,两人相貌颇有几分相似,但神色拘谨只低头捧茶啜饮,一副乖宝宝的模样。 邓宣心生好感,也向那年轻人颔首回礼,耳畔听到花千迭用传音入秘道:“石右寒笑里藏刀最狡诈阴险不过。身边那个少年该是他的堂弟石中寒,以前从没见在外走动过,说他是石品天的私生子老夫也会相信。 “这回老石不仅没有亲自出马,连石左寒也没跟来,想必是要大力栽培石右寒这小子了。” 邓宣用杯盏遮住嘴唇,传音入秘道:“多谢花宫主指点。” 但他的嘴唇翕动却瞒不过身边的花纤盈,小丫头正觉百无聊赖,见状赶紧问道:“邓宣,你嘴巴里在偷偷嘀咕什么?” 邓宣支吾道:“我不小心把茶叶喝进嘴里了,有点难受。” 花纤盈道:“我才不信呢,你把嘴巴张开来给我瞧瞧,哪里有茶叶了?” 邓宣搪塞道:“我嚼了几下,三口两口就把它咽下去了,哪里还看得到。” 这两人说得正热闹,猛听珠帘被两名侍女用云扇挑起,周幽风从后面大步走出宏声道:“教主到─” 众人立即停止交谈,不约而同把目光聚集一处。 帘幕后鱼贯而出八名宛若金童玉女般的弟子,簇拥着一位中等身材、相貌丑陋的男子,身穿雪白神袍,头冠八羽徐徐现身。 他看上去大约有四十多岁的模样,可实际年龄纵然远小于云洗尘一辈,也绝不至于仅是个中年人,如花千迭、水无痕乃至仇厉,年轻时便曾听说过“冷鹫”唐守隅的大名,甚至还有一面之缘。 他的眼角细长上挑,眸子隐藏在微合的眼皮底下深幽难寻,一副尊容堪比邙山双圣,但气度沉静阴冷不怒自威,凹陷的颧骨正下方,双唇如花岗岩一样生硬地抿起,不挂一丝笑容。 主客相见,唐守隅默然施礼缓步走到主桌后站定。 乘这间隙,叶幽雨悄悄走到周幽风身旁压低声音问道:“三妹还没回来么?” 周幽风摇摇头,朗声宣布道:“请教主与诸位贵宾落坐,开席─” 可宴席上唐守隅端坐不动不发一言,原本谈笑风生的周幽风等人也敬陪在侧,三缄其口,沉闷的气氛居然更加浓重。 来宾里也极少有人动杯,且杯盏里盛的仍旧是茶。 原来依照冥教习俗,圣帝寿辰期间雍野上下严禁饮酒,即便是来客也不例外。 面对如此难堪的冷场,唐守隅似毫不介意,低垂双目竟像睡着了般,如此的待客之道,实在令客尴尬。 许是耐不住寂寞,忽听水无痕说道:“阔别多年唐兄雄风依旧,可喜可贺,且容小弟以茶代酒,先敬唐兄一杯。” 唐守隅这才把眼睛睁大了点,僵直的唇角稍许露出微笑,举起杯盏朝前微微欠身,遥对着水无痕喝了一小口。 许多人暗暗蹙眉心生不快。 水无痕身为一宫之主,比起僻居南疆的西冥教主也不遑多让,可唐守隅只象征性地喝了口茶,话也不说半句,真是托大傲慢到了极点。 周幽风代为解释道:“诸位见谅,敝教主二十年前因一场变故导致突然失声,不能开口答谢水宫主实出无奈,绝非存心怠慢,请水宫主与各位海涵。” 西冥教主唐守隅,昔日以言词犀利、一针见血着称的“冷鹫”竟成了哑巴?众人闻言皆多惊诧莫名,先前的不满情绪,很快就被其它各种情绪所替代。 唐守隅面色如常,再次举杯作了个“请”状。 许多人尚未从错愕中回过神,水无痕更是有些尴尬道:“小弟不知内情适才一时失言,请唐兄宽宥。” 大伙儿细想想,水无痕刚才那句恭贺之辞对照唐守隅的现状,果然有点不妥。 花千迭呵呵笑道:“水兄是不知者不为罪,唐兄胸襟广阔想来绝不会见怪。只是小弟有些替唐兄担忧,稍后又该如何应付两家来使?” 终于有人率先发难了,只是没人能料到,出来打头阵的居然会是花千迭。 叶幽雨不露声色道:“今日晚宴咱们不涉正事,花宫主的问题可否留待明日?” 花千迭一反常态咄咄逼人道:“既然如此,贵教今夜又何必设宴,大伙儿各自闭门用些粗茶淡饭,岂不风平浪静?” 严幽晦答道:“花宫主似乎多有误会,敝教设宴只为款待诸位贵宾,并无其它用意。” 水无痕紧接着道:“雍野自闭已逾百年,近日巫圣云洗尘与巫霸云怒尘各派使节齐齐登门,而贵教又突然以冥帝寿诞大典为名广发请贴,我们这些本不相干的人也莫名其妙地被凑到一块儿,这难道只是误会吗?” 花纤盈在底下向邓宣低笑道:“水公公真够意思,竟主动帮着我爷爷说话。” 邓宣摇头不语,目光专注在唐守隅脸上。 他迭遭惨变心智成熟许多,此刻已隐隐瞧出,花千迭和水无痕多半事先早有沟通,却不清楚天石宫石右寒会否也在其中。 不过按照花千迭评价石右寒的语气和其低一辈的身分,应该没有分。 他脑筋急转,揣测着花千迭和水无痕此举的用意。这些人用“老奸巨猾”四字来形容都稍嫌委屈,自己说不定莫名其妙被夹在当中,怎么着道的都不知道。 仇厉道:“东西圣教合并之事本属内务,水宫主既明知不相干又何需多此一问?” 花千迭不紧不慢道:“仇先生说的极是,本来老夫等人不想多嘴的,可仇先生只怕有一事至今还蒙在鼓里,否则断不会再出此言。” 仇厉哼了哼不接话茬,花千迭自然不能自说自话继续下去。 邓宣渐渐看出蹊跷,适时地问道:“请问花宫主所说的是哪桩事情?” 花千迭向他激赏颔首,回答道:“邓宫主,想那巫圣云洗尘派遣使团前来雍野,是何等隐秘的消息,而稍后巫霸云怒尘闻风而动亦遣人南来,至此径人皆知轰动一时。 “由此正魔两道、各门各派风云汇聚齐赴雍野,而唐教主与座下诸位长老居然处变不惊,依旧稳坐钓鱼台,你不觉得有点奇怪么?” 水无痕道:“这奇怪之处就在于,究竟是谁泄漏了消息,引得各路人马南来?” 话到这个分上傻瓜都嗅出了味道,何况邓宣并不傻,但他同样也不愿被人当枪使,所以一笑而过,再不答水无痕的问题。 隆雅安插口道:“如此说来,似乎水宫主怀疑,是唐教主有意放出的风声?” 水无痕拊掌大笑道:“老夫与花兄思来想去不得要领,隆公子一句话就提到了点子上。看来,天下人未必都是傻瓜,教人牵着鼻子走。” 周幽风干咳道:“水宫主言重,敝教何德何能,敢视天下人如无物?” 石右寒半笑不笑地道:“说的也是。可晚辈怎么忽然觉得,自己像颗过河的小卒,浑浑噩噩就撞进了别人早已布好的棋局中?” 邓宣偷眼观察,这边首席上的容若蝶面无血色捧杯不语,仇厉嘴角隐含冷笑袖手旁观,而对面的隆雅安神情阴晴不定,目光悄然地四处游弋。 花、水二人此举,显然是挑明了谁也不愿看到东西两冥合并的立场,除了促使巫霸云怒尘和西冥结盟引起冥教内讧之外,最实际的办法就是搅局,最好让各方还没正式开始谈便不欢而散。 所以两大魔宫之主一唱一和频发刁难,表面是针对西冥走漏消息广邀群雄的疑窦,其实是挑起容若蝶与隆雅安对唐守隅的猜忌与不满,只要雍野不能给出一个令各方都满意的合理解释,晚宴势必不欢而散。 等到明天正道八派连袂而至,这把火只怕会越烧越旺。 难得花千迭和水无痕每一句话都说得不愠不火点到为止,关键之处又总有人开口代劳,给唐守隅不着痕迹地留下三分周旋余地,牢牢掌控着局势不至立刻翻脸。 更重要的是,两人吃准西冥绝没那么大的胃口,能吃进前来南疆的正魔两道数百高手。 即使暗藏毒招能够得逞,也等若把全天下的豪雄都得罪完了,届时正魔两道同仇敌忾兵临雍野,唐守隅会比谁死得都惨。 道理想通了,心也定了,邓宣故意道:“容小姐自始至终金口不开,莫非也是知情之人?” 这话一说,隆雅安的脸色更难看了,森然直逼容若蝶。 容若蝶像有些走神,闻言一省才慵懒浅笑道:“既蒙邓宫主垂询不敢相瞒,若蝶事先确实隐约猜测到些许内情。但相信雍野上下并无恶意,才与仇大哥坦然赴约。” 石右寒紧盯着容若蝶观赏,觉得她一颦一笑莫不美到极处,简直难以用言语形容,可惜太过憔悴娇弱,未免美中不足。 他笑着道:“雍野对容小姐可能确实没有恶意,但对咱们这些不相干的人可就难说了。” 唐守隅静坐如石雕,直到此时才轻轻地挥了挥手。 周幽风面露惊诧,但仍迅速扬声吩咐道:“上菜!” 众人一奇,尽管席间菜肴不断乃是常事,可也不必这么张扬突兀地喊上一嗓子。 惟独花千迭笑意盎然道:“好啊,好菜上来了,老夫此行不虚!” 从厅口走进两排侍从,每人双手小心翼翼捧着个精致的银盘,上头用白银圆罩盖住,看不见里面盛的东西,只丝丝冒出热气。 银罩揭开,先是腾起一阵热腾腾的雾气,然后才看清盘中盛着一种粘稠的红色浆汁,几条食指粗细状若龙虾的小东西,兀自在浆汁里弹动挣扎。 这小东西通体透明,里面色彩斑斓的五脏六腑清晰可见,腹下长满毛茸茸绿须泛着黄稠泡沫。 花纤盈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移开目光再不愿多看一眼。 周幽风指着自己面前的一盘,朗声道:“莫看它们形状丑陋,却是产自碧落黄泉中的极品美味”乌孽虾“,诸位不妨亲口品尝即知老朽所言不虚。 “此虾的吃法有个独特之处,壳及虾头乃精华所在,务须将整只入口方可尽品其中味道。”说着与叶幽雨等人举箸进食,以示美味当前,错过可惜。 可要让花纤盈把这活蹦乱跳的玩意儿,整只塞进嘴里嚼出味道、再吞进肚子里,打死她也不干。 她扭头把银盘端给邓宣道:“都给你,我不要。” 邓宣倒不在乎,尝了一条果觉得味道清甜爽口,确乃一等一的美食,可刚落入胃里,浑身突起一阵阴冷感觉,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他心头一凛正要闭气御毒,寒气却渐渐变暖,如同温泉一样通泰写意,精神也为之大振。 周幽风微微笑道:“诸位不必惊慌,乌孽虾不仅口味鲜美,更是滋补真元的无上珍品。可惜数量稀少不能令大家大快朵颐,只能聊尽敝教一点心意。” 他目光一转落在容若蝶身上,问道:“容小姐才识广博贯通古今,不知是否知道乌孽虾的典故,和它为何如此稀少的缘由?” 隆雅安不悦道:“话题扯远了吧?” 周幽风道:“不远不远,待容小姐说出答案,诸位便立知其中奥妙。” 容若蝶在众人瞩目之下从容应道:“据说乌孽虾乃碧落黄泉中的惟一生物,每隔百年才会出现,最多时也不过百余条。 “每次清晨出现,黄昏时碧落黄泉会突然断流,期间天昏地暗雍野无光,惟独黄泉之后会生出一块无字天壁,幻化出各种虚幻的景象与绚光,这便是传闻中的圣帝神谕,不过能读懂其中意思的,唯有圣教千年传承的萨满神巫。 “故此乌孽虾出现之日,也被称作”神谕日“。周长老,不知晚辈说的可对?” 周幽风颔首道:“容小姐解说得已十分详尽准确,老朽也无需补充了。诸位问得不错,敝教此次大开雍野门户,的的确确另有目的!” 周幽风突然切入话题,厅中鸦雀无声,每个人神态各异,但视线无不牢牢注视这位西冥首席长老。 周幽风继续说道:“这件事情原本是要等现任的萨满,也就是敝教唐教主的夫人亲临宣布,可不晓得什么原因夫人至今未至。花、水两位宫主问得急了,蒙教主允准老朽越俎代庖且先透露一二,以稍解众位误会。” 大家伙都被周幽风的话题吸引,静静听他叙述道:“所谓圣帝神谕,其实就是对敝教乃至尘世气运兴衰的教诲训诫,只是它并不见诸文字,幻象晦涩难懂,只有敝教的萨满,才能从那些稍纵即逝的征兆中看清些许,再经过冥想体悟,最后测出神谕内容。 “多数时候,是一种预言与训告。当然由于各代萨满的灵力深浅有异,敝教能获得的神谕信息乃至精准程度,也不尽相同。” 花纤盈问道:“周长老,难道这次咱们前来雍野,跟神谕有关?” 周幽风道:“正是!尽管历代萨满破译的神谕内容各有其说,但不论如何变化,其中有一点总是出奇的雷同。 “那就是距今三五年内,尘世将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冥海倒灌万物凋敝,直如末日莅临,而随着时间的不断推进,每百年得到的类似信息也越来越清晰详细,不由人不为之惊骇担忧!” 厅中久久没有声响,直到有人低低哼道:“危言耸听!” 叶幽雨叹息道:“隆公子若是听说过青木宫地底千仞神木被毁之事,就不会做此感想了。那便是浩劫将临的先兆之一!” 第六章 追凶 线索总是慢慢地浮出水面,但揭示真相却往往只需要一刹那的时间。 静默了许久,迟迟归来的凌幽如穿过长席走到唐守隅身侧,可是众人兀自沉浸在巨大的震撼中,竟像无视她的存在。 她俯身显然说了几句什么,除了主桌上的几个人谁也听不到,但可以看到周幽风等人的脸色蓦然变了,就像听见比末日浩劫更加恐怖的消息。 只有唐守隅仍然像块石头,慢慢地点头起身。 众人这才察觉不对劲,只听周幽风急速说道:“诸位请稍坐片刻,敝教内部突然发生一点小变故需立即处置,万望海涵。” 他的话谁都可以听出前后矛盾。既然是小变故,又何须劳动唐守隅在内的所有西冥首脑齐齐退席?明显是方寸大乱才对。 可没等细想,一行人已消失在帷幕之后。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西冥四大长老表情凝重回返大厅。 石右寒欲言又止,却终究还是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总不能让我们就这样发呆吧?” 周幽风勉强笑了笑,回答道:“事到如今不敢相瞒,敝教主夫人惨遭不幸,被人杀害在她的石府之内,适才已由天宗雁仙子将她的遗体送回雍野。” 仇厉深幽的眸子爆出一簇冷光,沉声道:“唐夫人被人谋害了?” 周幽风深深一声叹息默默点头。 联想到唐守隅退席前,周幽风那番耸人听闻的说辞,来宾一个个沉吟相顾,完全失去了喝茶吃饭的心情。 隆雅安不解道:“为何会是观止池的雁鸾霜,将唐夫人遗体送回雍野?” “因为昨日黄昏,我恰巧去了一回唐夫人的瀑藏石府。”帷幕一闪,唐守隅偕伴雁鸾霜步入厅内。 雁鸾霜进来后的第一眼,竟是有意无意地拂过左侧首席的容若蝶,而非抢话头的隆雅安,然后继续说道:“不幸的是,当时唐夫人已然遇害。” 花千迭道:“此事非同小可,雁仙子为何直到十二个时辰之后才赶来雍野?莫非是追缉凶手所以耽误了时间?” 雁鸾霜在唐守隅身侧落坐,摇头道:“花宫主高抬鸾霜了。事实上,这一夜一日之间非但不是鸾霜在追缉凶手,反而是鸾霜被凶手袭击,险些不得脱身。” 水无痕道:“听雁仙子的言下之意,应该和杀害唐夫人的凶过照面,仙子可否明言此人是谁,如今又在哪里?” 雁鸾霜再次摇头道:“说来惭愧,鸾霜与那人一场恶斗可谓九死一生,却至今不晓得凶手到底是男是女!” 石右寒惊讶道:“雁仙子的修为宇内共仰,什么人竟能如此厉害?” 隆雅安道:“本公子却在奇怪,天宗与雍野素无交往,雁仙子去瀑藏石府作甚么?” 叶幽雨徐徐道:“这个问题老朽可以代雁仙子回答。敝教唐教主夫妇与天宗戎宗主乃是多年莫逆之交,当日教主大婚,戎宗主正是证婚之人!” 隆雅安一愣,旋即嘿道:“想不到雍野与天宗之间,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发生!” 邓宣暗暗摇头,心想这家伙可真够口无遮拦,说是出使和谈,还不如说是代表云怒尘前来雍野捣乱的,否则怎敢当场讥诮对方? 仇厉冷哼道:“这只能说明隆公子孤陋寡闻。三圣五帝百年齐名,都是世外高人,只有傻瓜才一味将正魔之分拿来说事。” 隆雅安不甘示弱,反唇相讥道:“这么说,仇先生也有不少正道里的朋友?” 花千迭摆手道:“隆公子把话题扯远了。老夫关心的是唐夫人为何而死?” 水无痕一搭一唱道:“多半与周长老方才所说的”神谕“有关。” 容若蝶忽然抬起头,问道:“唐教主,晚辈可否拜一拜夫人的遗体?” 隆雅安讥笑道:“怎么,容小姐还想从中找寻凶手线索,替唐教主分忧复仇?” 严幽晦轻叹道:“容小姐好意敝教心领,只是夫人……死状极惨,还是莫再惊动的好。” 雁鸾霜淡淡道:“容姐姐果然睿智,竟能从鸾霜连夜将唐夫人遗体送还雍野一事上,猜到尸体之上必存有凶手所留证据,鸾霜由衷钦佩。” 容若蝶笑笑,道:“这全赖雁姐姐果决智慧。依照常理,应当将夫人遗体暂留瀑藏石府,以保持案发之状,好供人找寻现场的蛛丝马迹,除非是夫人的遗体之上已有了极其明显的线索,不必再勘查瀑藏石府!” 忽听一个低沉彷佛在肚腹深处滚动的声音嗡嗡道:“说得好,请诸位入后堂!” 许多人都是一怔,一时听不出这是谁的声音,只有周幽风等少数几位雍野的首脑人物面露惊诧,望向唐守隅。 容若蝶微微一笑,道:“蒙唐教主金口恩允,晚辈便斗胆亵渎了。” 花纤盈惊奇道:“咦,先前周长老不是说唐教主失声,无法开口了么?” 周幽风回答道:“老朽的确说过,但不能开口并不代表无法说话啊?” 花纤盈睁大眼睛盯着唐守隅,很想问他,这又是哪一家的歪理。 唐守隅霍然起身,挥手向后一引道:“容小姐请,诸位请!” 叶幽雨看了看厅中神情各异的各路高手,传音入秘道:“教主,夫人遇害雍野震动,似不适宜此刻就请诸位来宾前去后堂。万一……” 唐守隅摆手截断他的话,率先走向后堂。 叶幽雨碰了个软钉子,有些讪然,忽感到侧面有两束清澈澄静的目光,正深深向他一瞥,眼角余光瞧去,却是雁鸾霜也已悄然站起身向他浅浅一笑。 叶幽雨无端端地一凛,暗道这丫头和唐教主曾在后堂单独逗留了片刻,不知有说什么,可别把这事栽到自己头上来才好。 容若蝶走到雁鸾霜身前,低声道:“雁姐姐,谢谢你。” 雁鸾霜握起容若蝶发凉的纤手,道:“咱们一起进去吧。” 众人进入后堂,围站在唐夫人的遗体周围,默不作声打量着她身上的伤痕。 由于已采取了特殊手段保存,尸体虽已过了整整一日一夜,却没有丝毫腐化迹象。 仇厉只瞧了一眼,抬头直视唐守隅阴冷道:“唐教主,这件事情你必须给家师与东圣教百万教众一个交代!” 大伙儿又是一奇,死的是唐守隅的妻子,怎么要给巫圣云洗尘一个交代? 唐守隅低头看着永远逝去的妻子,木然回答道:“你放心,我会对巫圣交代。” 邓宣直勾勾盯着唐夫人胸前的伤口,面色古怪。 花纤盈牵牵他衣角,小声道:“喂,你怎么了,发什么呆?” 邓宣长出了口气,道:“我知道唐夫人胸前的伤口,是何种凶器所刺。” 凌幽如愕然道:“你?” “我知道。”邓宣点点头,用极其肯定的语气重复道。 旁边的花千迭、木仙子等人,神色都是微微一动,彼此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 水无痕道:“邓宫主,你有多少的把握可以确认?事关重大可开不得玩笑。” 邓宣没有说话,缓缓从袖口里取出一柄一尺三分的五棱紫金锥。 已不必他再说什么了,在场人人目光如炬,略扫一眼就能肯定,唐夫人遗体上的那道伤口,正符合这柄五棱紫金锥刺入后留下的痕迹。 周幽风喉咙一阵发紧,问道:“邓宫主,你的身上怎会带此凶物?” 邓宣凄凉落寞地笑笑,回答道:“当日刺入家父胸膛的,就是这柄紫金锥。” “敝宫的木老太君,也是死在了类似的一柄紫金锥下。”花千迭补充道:“不过那名作乱的内贼,已被老太君亲手击毙了。” “也就是说,用这种五棱紫金锥行凶的人远不止一个。”水无痕冷静分析道:“很可能背后有一个神秘的杀人组织。” 邓宣牙关紧咬,紧紧握住紫金锥。用它杀害自己父亲的人,是他的母亲,这个仇、这个辱,再过万年也无法洗雪,但在他内心早已恨透了这个提供五棱紫金锥的幕后主使,只是连金褐四雁都不知道,他娘亲的背后究竟还有什么人。 容若蝶道:“唐教主,您是否在怀疑,这个杀人组织已经渗透进了雍野,而这名杀害夫人的凶手也同样隐藏在雍野内部?” 唐守隅问道:“容小姐何出此言,老夫并未这么说过。” 容若蝶道:“从闻讯至今已过了小半个时辰,不仅贵教的四大长老尽皆云集在此,整个雍野亦平静如初。若怀疑是外人所为,此际早该侦骑四出遍查南疆,至少也该调动人马戒备望泉楼,以免凶手就混杂在今晚的来宾之中。” 隆雅安蔑然道:“容小姐口若悬河侃侃而谈,可惜理由有点牵强。” 雁鸾霜摇头道:“容姐姐说的没错,凶手的确隐藏在雍野内部。诸位可曾看到唐夫人身上无数绿色的小孔,那便是腐魇虫噬体所留的印痕!” 木仙子讶然失声道:“腐魇虫?雁仙子何以能一口咬定,是腐魇虫的印记?” 雁鸾霜平静道:“因为我昨夜也曾在瀑藏石府,遭遇数千只腐魇虫的疯狂围攻。” 花千迭、水无痕等人无不骇然变色,难怪雁鸾霜亲口承认自己昨夜九死一生,竟是遇到了这种南疆毒物的袭击。 在等若密封环境的石府之中,上百只腐魇虫便足以要去一个一流高手的性命,何况是几千只? 凌幽如一改往日的妩媚,肃容道:“我抵达瀑藏石府时,也看到了洞府内腐魇虫攻击后留下的诸般残痕,至今心有余悸。” 花纤盈见人人脸色难看,悄声问道:“邓宣,腐魇虫是什么东西,很厉害么?” 邓宣低声回答道:“是种南疆毒虫吧,应该很厉害,否则唐夫人怎么会死?” 花纤盈哼道:“废话,这些我也晓得。我是问你那东西长什么模样,为何大家看上去都对它很忌惮的样子?” 邓宣被考住了,只好道:“你为何不直接问花宫主,他应该晓得。” 花纤盈撇撇嘴道:“我就喜欢问你,不可以么?你回答不出的样子最有趣了。” 邓宣哭笑不得,耳中听见石右寒问道:“那雁仙子为什么当时没有冲出石府?” 雁鸾霜道:“洞口已被人用光符封印,急切间无法破去。事后我曾将光符的形态特征询问凌长老,才晓得那是圣教独有的”蛛丝九色符“。” 木仙子品出话中味道,说道:“召唤腐魇虫的手段,亦是东西两冥的秘技吧?既然如此,包括隆公子在内与冥教相关的人皆难脱嫌疑,为何容小姐方才一言断定,凶手只在雍野内部,难不成是在替巫圣洗清干系?” 蓦听到“呼”地一记低吼声势骇人,却是筝姐怀抱里的小金闻听木仙子将锋芒直逼容若蝶,心头起火发起飙来。 别人倒还罢了,木仙子抱着的血狸数月前曾在小青的手上大吃苦头,早已成了惊弓之狸,小金一吼之下,吓得呜咽颤鸣,拼命缩进木仙子的怀中不敢探头。 众人既是惊骇又是好笑,容若蝶伸手安抚小金,好自以暇地回答道:“木仙子所问也正是我稍后要解释的。首先清楚唐夫人隐身之所的人屈指可数;其次如此数目庞大的腐魇虫绝非临时所能召集,必定是经年累月的豢养繁殖才能办到;第三点─” 她停顿了一下,深吸了口气才继续道:“唐夫人的父亲便是云巫圣,试问他怎会用如此残忍的手法,杀死自己的亲生女儿?”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伙儿这才明白,仇厉为什么要向唐守隅兴师问罪,不留一点情面。 容若蝶观察着每个人的神情变化,接下去说道:“再有第四点,凶手没有毁尸灭迹,说明他断定一段时间内不会有人前来,凶案不会立刻被人发现。除了雍野内部的人,谁会如此确定? “只是他没有算到雁仙子的突然到来,以及唐教主改变了主意,要在今晚夜宴上提前宣布神谕讯息,特意派遣凌长老前往敦请,这才提早露了端倪。最后,就涉及到凶手为什么要杀害唐夫人的问题了。” 花纤盈听得入神,不知不觉追问道:“为什么?” 唐守隅道:“花小姐的问题,稍后可以留给凶手本人来回答!” 石中寒第一次开口道:“能驱使几千只腐魇虫杀害唐夫人,围攻雁仙子,此人的实力在雍野亦属首屈一指吧?”他的嗓音温柔与相貌大不相衬,让不少人都是一怔,暗道天石宫怎么会出了这么个女孩儿似的子弟? “这样的高手不出五个,”唐守隅道:“连老夫在内如今全在这里。” 众人齐刷刷向唐守隅身侧的四大长老望去,可他们彷佛早料到唐守隅会有此说,皆无动容垂手肃立不语。 凶手真的就在这五个人中间么,那么到底是谁?每个人的心头都打上了一个巨大的问号,偏偏陷入一阵短暂凝重的沉默,无人发言。 “唐教主,雍野只有九曲幽径这一条出入通道么?”看到唐守隅点头表示肯定后,花千迭徐徐说道:“那么四大长老中的任何一位想要行凶,都必须经过那里了。只需察看一下近两日的出行记录,范围或许能够进一步缩小。” 叶幽雨苦笑道:“不必查了,这两天只有老朽和三妹频繁出入雍野。大哥和小妹儿襄助教主操办盛典事宜,都不曾离开过。” 凌幽如眨眨水汪汪的大眼睛,道:“这样说来,最大的嫌疑人是我和三哥了。” 唐守隅摇头道:“你错了。叶长老虽然频繁进出,但每一次都有车队相随无法单独行事,他不可能有时间分身前往瀑藏石府杀害夫人。” 凌幽如一颤,委屈道:“教主,您是在怀疑我?我为什么要杀害夫人?” 仇厉森然道:“久有传闻,唐夫人是因发现你和教主之间的暧昧,才愤然离开雍野,另迁别住。这,难道不是理由?” 唐守隅脸上的肌肉颤动了一下缄默不语,凝视凌幽如的眼神却更深了。 凌幽如叹了口气,彷佛自怨自怜道:“我干什么要接下这件跑腿的差事?” 周幽风道:“三妹,昨天傍晚你在什么地方,和谁在一起?” 凌幽如苦道:“我一向独来独往大哥岂会不知?那时候我闻听林熠受伤之事,正在四处寻找,希望能将他救回雍野。” 隆雅安冷笑道:“这么说,就是没人能够证明,当时凌长老在哪里了?” “是又如何?”凌幽如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的脸上,反而横下一条心来道:“如果我是凶手,又何必襄助雁仙子他们击退烈火宫的追杀?” 水无痕哈哈一笑道:“越来越有趣了,怎么连烈火宫的人都掺和进来啦。” 容若蝶摇头道:“凶手不可能是凌长老。” 隆雅安拖长声音道:“容小姐要为她担保么?” 容若蝶胸有成竹道:“隆公子不要误会。我是说,以凌长老的手段和智能,绝不可能留下这么大的一个破绽。” 她转首向凌幽如微笑道:“凌长老昨日在跨生桥上谈笑间智退昆吾、神霄、云中和漱心庵四派菁英,实令若蝶佩服不已。 所以我有理由相信,若凶案果真是凌长老所犯,她应该不难为自己伪造一个不在场的恰当证据。 “何况依照雁姐姐之言,那凶手杀害唐夫人后并未立刻离去,而是又逗留了一段时间,然后再次发动了袭击。试想,凌长老有时间这般从容么?” 她不等隆雅安再提问题,紧接着又道:“瀑藏石府应是极为隐秘的所在,故此唐夫人僻居多年无人知晓。烈火宫是如何去的?是凑巧还是有人暗中报信?为何又想要杀害雁姐姐?恕我愚笨不能解答。” 雁鸾霜颔首道:“容姐姐分析得很有道理。烈火宫确是受人撺掇,如果这人是凌长老,她绝不会在烈火宫解决此事之前现身,否则何苦白费精神?” 两人之间事先并无沟通,但娓娓道来宛如心有灵犀。 可更大的问题也随之浮出水面,凶手若不是凌幽如,那又会是谁? 石右寒皱眉道:“总不见得唐夫人是自杀的吧?”话一出口就知说错了,雁鸾霜也曾遭受腐魇虫攻击,更有人传讯烈火宫,这些难道是唐夫人借尸还魂亲办? 雁鸾霜沉吟不语与容若蝶相视一笑,从对方的眼睛里都看到了新的讯息,不约而同生出一种微妙的惺惺相惜之感。 只是雁鸾霜的眼睛里似乎还多隐藏着什么一闪而过,容若蝶不得而知。 容若蝶回答道:“当然不会。其实我们还漏算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凌幽如感激容若蝶为她洗冤,主动接口道:“是什么?请容小姐不吝赐教。” 容若蝶向她颔首微笑,转目望向唐守隅问道:“唐教主,你刚才说,每次叶长老出行都有车队相随,因此无法脱身对么?” 唐守隅道:“是,这点容小姐昨日已有目睹。” 叶幽雨怔怔道:“容小姐,不会转了一圈你又怀疑到老朽的头上来吧?” 容若蝶道:“叶长老莫要着恼,若蝶想说的是您固然无法脱离车队,可不代表车队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 众人一醒,隐隐约约触摸到了什么。 花纤盈困惑道:“可是,就算有人可以偷偷离开车队,但他们的修为很难杀害教主夫人啊?” 容若蝶含笑道:“花小姐问的好,这问题不妨请水宫主来回答。” 水无痕一愣,没料到容若蝶突然指名道姓到他身上。 水无痕在众目睽睽下不能藏拙,一面思索一面回答道:“车队声势浩大,随从众多,倘若有人存心要混入其中也非难事。 不晓得老夫的解释有道理吗?“ “我明白了,”花纤盈恍然大悟道:“一定是留在雍野的两位长老里,有人偷偷混在车队里溜了出去,暗杀了唐夫人,然后又溜了回来!” 花千迭笑道:“傻丫头,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断案寻凶讲的是真凭实据。” 周幽风的脸色有些发白,道:“所谓的频繁出入,细数起来其实也就今昨两次。 “昨天下午二弟的车队便回返雍野直到今早才重新出发,凶手作案后只能等到今晚随花宫主诸位一起回返,这当中隔了一整天的工夫,可老朽和小妹儿却一直在雍野,这点,很多人都可以作证!” 刚刚稍现的曙光,似乎又被周幽风的话掐断。 容若蝶不慌不忙道:“请问周长老,如果有人扮作你的模样,这两天在雍野众人面前出现忙碌,除了你本人之外谁能够察觉异常?” 周幽风苍白的脸开始变红,辩驳道:“雍野弟子朝夕相处,彼此熟识,谁能够瞒天过海假扮欺人?” 容若蝶一笑,转向花千迭问道:“花宫主,记得赴宴之时您就走在晚辈前面,曾与严长老在泉台上攀谈数句。请问这是为何?” 花千迭低低一哼道:“老夫与严长老故友重逢寒暄几句,并无不妥吧?” 容若蝶轻轻颔首,看着雁鸾霜道:“雁姐姐,我问完了,下面该你出场啦。” 雁鸾霜唇角隐含笑意,淡淡道:“凶手是谁,是一定要鸾霜来请还是自己站出来?” 第七章 离魂 雁鸾霜柔和温煦的目光,缓缓从风雨如晦四大长老的脸庞上一一拂过,每对着其中一人的眼睛,便似有意无意地稍稍一顿。 曾经叱咤四海的周幽风等人,竟被一个年轻后辈这短促无比的一瞥,看得心底一抖。 雁鸾霜却忽然和颜悦色地笑了起来,望着站在最后一位的严幽晦道:“严长老,可否请您检查一下唐夫人的眼珠有何异常?” 严幽晦一怔,侧目向唐守隅请示。 唐守隅默默点了点头。 空气静默,严幽晦迈步走到唐夫人的遗体前。 雁鸾霜站到遗体的顶端,道:“严长老不妨将身体低垂一些,这样可以看得更加清楚。”说着,她纤秀的双指小心翼翼地翻起唐夫人低垂的眼帘,问道:“您看到什么了?” 严幽晦的身躯不可抑制地一震。 雁鸾霜已松开了双指,看着她含笑不言。 花纤盈忍不住问道:“严长老,您到底看见了什么呀?” 容若蝶抢在严幽晦之前回答道:“她不会告诉你的,因为她从唐夫人的眼睛里,看到的正是自己的身影。但不是现在的,而是昨天傍晚的影像残留!” 雁鸾霜道:“一个人死前眼里所见的最后一幕,在死后便始终凝结不散,所以谁的影像留在了唐夫人的眼睛里,那人必定就是凶手!” 严幽晦厉声怒喝道:“你胡说,那只是我刚才身影反照在夫人眼中所致,哪里来的这般歪理邪说!” 唐守隅突然道:“早先我在后堂逗留了一会儿才出来,现在我可以告诉你,那是受雁仙子之请检查夫人眼眸里残留的影像。 里面不是别人的,更不是老夫的,是你─严幽晦的!“ 严幽晦如遭雷击,血色全失颤声道:“教主,您也相信她们的谗言陷害?” 唐守隅沉闷的声音如雷声滚过:“事实如此,不得不信!” 严幽晦猛然一醒,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道:“大哥,你为什么也不说话?今天中午我还和你在一起商议今晚各项筹备事项。我、我怎能分身而出,前往瀑藏石府杀害夫人?” 周幽风神情复杂,怅然一叹道:“小妹子,事到如今你还是承认了吧!” 他的话就如无上魔咒镇住了严幽晦,半晌之后才见她神经质般地咯咯尖笑道:“大哥,没想到你也落井下石,不肯拉我一把!” 周幽风低下头,涩声道:“不是我不肯,而是你做得太过分,大哥帮不了你。” 凌幽如冷笑道:“小妹子,你和小妹儿演的好一出双簧,差点把我害得万劫不复!” 花纤盈听得云里雾里,呆呆问道:“小妹子,小妹儿,什么乱七八糟的?” 花千迭长叹道:“盈儿,你还记得泉台上取笑爷爷的那句话么?” 花纤盈听得真的愣住了,傻傻道:“您老人家不会是真的和她─” 花千迭摇摇头,道:“不是她,而是她的姐姐─真正的严幽晦!” 水无痕蓦地叫道:“老夫想起来了,严长老本是有位妹妹的,神态相貌无不酷似。可百年前冥教内讧,她不是已惨遭不幸了么?” 花千迭感慨道:“如果真这样,也就没有今日之祸了。小瑶,你纵能将令姐扮演得以假乱真天衣无缝,可她看老夫眼神,无论如何却是你装不来的。” 花纤盈道:“原来爷爷你早就知道她不是严长老了。” 花千迭苦笑道:“我怎么料得到里面有这多曲折?起初仅仅稍有困惑,等到容小姐将凶手锁定在未出雍野的两大长老身上时,老夫才有所醒悟。” 唐守隅身形忽动,掠过身边的周幽风等人,欺到兀自发怔的严幽瑶面前探手怒抓她的咽喉,动作之快,当真不能以“电光石火”来形容。 严幽瑶一惊,下意识挥掌招架,唐守隅手腕一翻,抓住她的衣袖“嘶”地扯断,立时露出白玉无瑕的整条胳膊。 石中寒“啊”了声,暗自怀疑唐守隅是否因为妻子惨死,所以要刻意凌辱严幽瑶。 却听凌幽如嘿然一笑道:“守宫砂,小妹子,你好啊!” 唐守隅抛开手中的碎布后退两步,森然道:“你还有何可说?” 严幽瑶双目一闭,漠然道:“功亏一篑,天欲亡我!” 花千迭发现不少目光都在偷偷打量他,老脸微微发辣道:“小瑶,令姐在哪儿?” 严幽瑶不屑道:“若非你无事生非引来容若蝶的怀疑,我们姐妹的大计又岂会败露?你现在还有脸问她在哪里?” 花千迭无言以对,叹息道:“罢了,罢了!”挥袖一拂,头也不回退出了后堂。 容若蝶道:“严幽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以为只因花宫主与令姐的旧情才导致败露么?实话告诉你,你们计划中的破绽太多了!” 严幽瑶睁开眼睛,嗤之以鼻道:“落到这步田地,自然任人指责了。” 容若蝶摇头道:“首先你们不该自作聪明留下唐夫人的遗体,以为这样就会引发雍野四大长老与唐教主之间的相互猜忌,达到你们挑拨离间的目的,并可进一步嫁祸凌长老将她除去;其次邓公子的发现提醒我,从前两例凶案推断这次的凶手,多半仍是以女性居多。 “另外你们忽略了事成之后如何调换回来的问题,否则站在这儿的只要是真的严幽晦,结论很可能就会大相径庭了。” 凌幽如恨声道:“只怕她们是没想到,唐教主会提前今日敦请夫人回返雍野。若拖到明日大典前,找个机会调换回来,我想不当替死鬼也难。” 严幽瑶神色不断变化,先前的傲气却渐渐消逝。 容若蝶步步紧迫道:“你们自以为很聪明,其实是作茧自缚,连自己怎么被自己害死的都不知道!” 严幽瑶彻底崩溃了,神情狰厉望向唐守隅道:“唐教主,刚才你真的从夫人的眼睛里,看到了小妹儿的影像了么?” 唐守隅回答道:“若果真如此,何必多费这些周折?老夫更不必扯下你的衣袖。” “是了,”严幽瑶惨然笑道:“我输的不冤。雁鸾霜的话我是不信的,可教主你的话却让我不敢不信!因为从我懂事起,就知道你一言九鼎!可没想到,你竟也会撒谎,骗得我那么惨!” 唐守隅还没来得及回答,邓宣忽然道:“严幽瑶,为何你们会有五棱紫金锥,你们到底是受什么人的指使?” 木仙子也喝问道:“说,谁是你们的幕后指使?” 严幽瑶扫了两人一眼,冷冷道:“你们永远也不会知道。” “是你和小妹儿先骗得我这么惨!”唐守隅的语气里有着一缕淡淡的感伤,徐徐道:“你们不愿两教合流,我可以容忍;你们想害我,我可以容忍;可你们不该用杀害云娘的手段来达到目的!告诉我,小妹儿在哪儿?” 严幽瑶的脸色渐渐变得灰暗,衔着一缕莫测高深的笑容轻轻道:“你也不必知道。” 雁鸾霜低咦一声,弹指凌空点向严幽瑶,却还是迟了一步,在指风点中严幽瑶的同时,她的嘴角溢出黑血,身躯缓缓地向后软倒。 叶幽雨抢上前一把抱住严幽瑶,落泪道:“小妹子,你何苦如此?” 仇厉冷然道:“她死了,严幽晦就更不可能露面。” 唐守隅的眉宇间有那么一刹那动容,声音却一如既往地冷静沉闷道:“凌长老,封锁九曲幽径大搜雍野,掘地三尺找到严幽晦!” 凌幽如默默扫过严幽瑶的尸体,沉声道:“得令!”身形晃动离开望泉楼。 周幽风问道:“教主,明天正午的开坛仪式是否还要进行?” 唐守隅斩钉截铁道:“当然,盛事大典,千古传承,绝不为任何事情中断!” 叶幽雨道:“可是夫人遭遇不幸,眼下无人可以主持,不如─” 唐守隅哼道:“亏你还是执掌敝教礼事的元勋长老,莫非忘了我也能开启圣坛?” 叶幽雨和周幽风齐齐骇然变色,异口同声道:“教主不可,请三思而行!” 唐守隅不理二人,环顾宾客道:“今夜暂时到此为止,请容唐某单独陪伴夫人一会儿。诸位可继续到前厅用宴。” 水无痕道:“天色晚了,老夫也该歇息啦。请唐教主与诸位长老节哀顺变。” 当下众人在叶幽雨的礼送下离开望泉楼,各自回返住处。 回到驻云别院,仇厉不放心地道:“容小姐,今晚让仇某亲自在院中守值吧。严幽瑶虽已伏法,可严幽晦仍然在逃。我担心她会暗中报复加害你。” 容若蝶自信地摇头道:“不会的,仇大哥尽管歇息好了。她们杀害唐夫人并非因为个人恩怨而一时冲动,实则另有更大的阴谋,现在严幽晦纵然恨我入骨,也不会冒着暴露行踪的危险,只为杀我泄恨。” 话虽这么说,仇厉依旧不敢掉以轻心,执意亲自巡夜守值。 筝姐合上门,说道:“小姐,您今天着实累着了,早些睡吧。” 容若蝶坐在窗前,用手支着下巴轻轻道:“有件事我还要仔细想一想,否则今晚也是睡不着的。” 筝姐透过窗纸看了看院中的仇厉,扬手祭起一道灵符压低声音问道:“小姐,你是在担心林公子的安危?” 容若蝶懒懒道:“很奇怪,我总隐约感到,今晚雁姐姐看我的眼神有些古怪。” 筝姐宽慰道:“小姐多虑了,雁鸾霜怎么可能和林公子碰到一起?果真如此林公子为何今晚没有现身,不可能……” 容若蝶猛地一警道:“不对!为什么凌长老在辩解时,说的是”襄助雁仙子他们“?而雁姐姐自始至终只字不提别人,这就是我一直觉得不妥之处!” 筝姐竦然一惊,道:“不会那么巧吧,也许与雁鸾霜在一起的是别人。” 容若蝶摇头道:“雁姐姐是一个人来的,又何需刻意回避?筝姐,麻烦你将我的天机算筹取来,我要推演一下。” 筝姐迟疑道:“小姐,要不明早再算吧。今晚先早点睡下养足精力。” 容若蝶罕有地微怒道:“你难道不明白相距的时间越近,推算的结果也就越清晰准确么?我不要睡觉,快将算筹取来!” 筝姐无可奈何取出算筹。 容若蝶燃起神香,洗漱净手却顾不得沐浴更衣,便双目合起晋入冥想之境。 细长的算筹劈啪脆响,不断变幻各种征象,容若蝶的脸越来越苍白,彷佛随时可能倒下。 筝姐几次想阻止她,却终究没有开口,因为她清楚,一旦打断容若蝶的冥想演算,她必定会无比执着地重新来过,除了更多耗费她的心神之外,别无结果。 然而一个人的命运乃至爱人的生死,果真是这小小的算筹能够道明的么?容若蝶的手无法克制地在颤抖着,心头不敢疏忽成千上万推算变化中的任何一项可能。 她却忘记了,在卜算别人生死的同时,自己正在无声无息地煎熬压榨着脆弱的生命与心血。 或者,没有人会真的忘记,只是她甘之如饴,惟有一心祈求爱人平安。 更深夜漏,神香渐渐烧向末尾,窗外起了风,拍打在窗纸上沙沙地轻响。 外面很静,屋里也很静,静得可以听见命运之神在呼吸。 忽然楼外仇厉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他看着窗纸上透着的容若蝶弱不禁风的纤柔身影,沉声说道:“容小姐,观止池雁鸾霜雁仙子来访!” 容若蝶手中的算筹“哗”地洒落一桌,怔怔注视着失手中形成的最后卦象,许久说不出一句话。 脚步响动,雁鸾霜牵着曹衡登上了小楼。 筝姐打开门,就看见双目红肿的曹衡正往雁鸾霜的身后缩,她的心莫名一沉,深吸一口夜晚的寒气侧身道:“雁仙子请。” 雁鸾霜低声道谢,牵着曹衡步入屋内。 容若蝶机械地抬起脸,强颜笑了一笑道:“雁姐姐,你还是来了。” 雁鸾霜扫过桌上的算筹,低低道:“这刻你最不想见的人,其实就是我,对么?” 容若蝶仍试图极力保持镇定,可她的眼神已出卖了主人,虚弱地缓缓道:“我很累,真的只想知道他在哪里。” 雁鸾霜道:“就是他告诉我杀害唐夫人的真凶身分,也为他自己报了一半的仇!” 容若蝶的娇躯猛向前倒,最后关头被筝姐搀扶住,唇角一缕殷红如花的血丝凄艳地滴洒在算筹上,那是一枚死签。 曹衡终于“哇”地哭出来,边哭边道:“怪我不好,是我害死了干爹!蝶姨,你─我─”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嗓子只剩下干嚎,什么也说不清楚了,只挣脱雁鸾霜的手,爬到容若蝶膝上号啕大哭。 显然,雁鸾霜已经知道她和林熠的真正关系,所以曹衡才会如此表现。 容若蝶伸手轻抚曹衡的小脑袋,什么话也不说。 林熠死了,他竟死了!这个可怕而真实的念头,一次次电闪雷鸣轰击着她的脑海,她只觉得所有的呼吸都停顿,所有的思维都凝固,身心都在麻木。 停止了思想,停止了感受;不愿思想,不愿感受! 她只知道,曹衡这样的孩子是不会骗自己的,若骗,也绝瞒不过她的眼睛,所以,雁鸾霜才会带他来。 为的,就是可以不用多一个字,却能告诉给自己一个最残忍不过的答案! 半晌,她的喉咙里才艰难地吐出八个字:“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他知道瞒不过你,”雁鸾霜幽幽地回答道:“他也不愿瞒你……任何事。” 容若蝶闭起晦暗失彩的眸子,喃喃道:“求你,告诉我你是在骗我─” 雁鸾霜眼里弥漫起哀伤与无奈,她深深地体会到,容若蝶与林熠之间的感情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这样一个少女,轻描淡写间可以辟易群魔、策动万钧,然而现在却软弱无力地对她说出“求”字。 一点残香燃尽,灰色的香烬忽然折断,宛若失去飞翼的天使堕入尘土。 雁鸾霜默默摊开手心,一枚碧玉从她的指尖滑落,晃动在容若蝶眼前。 “这─是他最后要我转交容姐姐的东西。”她说道。 容若蝶痴了,慢慢伸出手握住冰凉的执念玉,可再感受不到曾经有过的温暖。 雁鸾霜俯下身,将曹衡轻轻从容若蝶的膝上抱起,小家伙一动不动,竟是哭昏了过去。 线头是断的。两根丝线无力飘荡,静静垂到她的胸前,她用手指捻起丝线,打结。 丝线却乱了,从容若蝶的手指尖脱落。 她呆了一呆,再次捻起线头重复刚才的动作。 两次,三次,四次─这线头怎也系不上,可容若蝶竟似也不在乎失败多少次,只管努力尝试着继续这别人看来毫无意义的动作。 终于,两根断线牢牢地纠缠在了一起,永远也不会再分开,譬如她和他。 所有的人同时暗暗松了一口气,而她自己,唇角也流露出一缕欣然的微笑,珍重地将执念玉挂在了微微起伏跃动着的心口上。 那处,还有另外一枚属于她的碧玉,它们在一起,一起闪动令人心醉的光辉。 容若蝶垂下眼帘,凝视着胸前的两枚碧玉微笑道:“好看么?” “好看,很好看。”雁鸾霜除了这样干巴巴的回答,已说不出其它。 “他若见了,也一定喜欢。”容若蝶不知是否听到了雁鸾霜的回答,只管专注地用纤手轻轻抚摸着执念玉。 “小姐!”筝姐突生不祥的预感,惊惶地唤道。 容若蝶轻声道:“筝姐,麻烦你送雁姐姐和曹衡下楼吧。对不起,我要失礼了。” “容姐姐,”雁鸾霜还试图做一次努力,低声问道:“你不问我是谁害了他?” “明天吧,”容若蝶沉静地回答道:“我……累了。” 雁鸾霜一震。她竟连杀害林熠的元凶也不愿意知道了么,怎会这样? 她悄悄望向筝姐,用传音入秘道:“今晚鸾霜想留在楼下歇息,希望不要介意。只需有张床能安排小曹衡睡下即可。麻烦你盯紧容姐姐,迫不得已时就封了她的经脉强制她入睡,只要能过得今夜,明天应该就会好起来。” 筝姐会意颔首。她明白雁鸾霜“迫不得已”四字的含义,容若蝶如今的状况之下,强封经脉如同饮鸩止渴,对身心伤害异常巨大,而且等她醒来,一样还会沉浸在相同甚至是更深的哀伤中。 否则,有谁能忍心眼睁睁看着她如此失神枯萎,而彷徨无助呢? 雁鸾霜抱着曹衡走到门口,叮嘱道:“容姐姐,你一定要等我告诉你!” 容若蝶没有回答,直等雁鸾霜走出屋子,她才用轻得只有自己才能听见得声音喃喃道:“他死了,知道凶手是谁能让他复活么?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替六哥复仇的事,就拜托你们了。” 筝姐只看见容若蝶的嘴唇在动,却听不到她在说什么,担忧道:“小姐,服一枚丹丸再睡吧?” 容若蝶双手用力支撑着想站起来,喘息道:“帮我去梳妆台,快点好么?” 筝姐一愣,扶住她问道:“这么晚了,小姐还要梳妆出门?” 容若蝶摇头浅笑道:“女为悦己者容。稍后见着他,我想让他看了开心。” 筝姐惊声道:“小姐,你不会─” “我不会自杀的!”容若蝶泰然自若道:“我只是相信即使他真的走了,在去地府前也一定会先来看我,和我告别。所以,我要睡着,等着梦里见他。” 筝姐搀扶着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容若蝶拿起粉扑,像在自言自语道:“他一定会来见我的,他还没告诉我,那天对着流星许下的心愿是什么呢?” 灵仆无语,筝姐甚至无法作出一个难受的表情,只能默望着容若蝶补粉、描眉、点红、梳头─宛如一个即将出阁的新娘。 突然容若蝶对着铜镜梦幻般地微笑道:“你看,他来了。” 筝姐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却是空空荡荡,等她再回转过目光,骇然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定格在容若蝶最后的微笑中,心跳已停。 “小姐─”她用尽全身力气企望能将她唤醒,但容若蝶却真的睡去,一睡不醒。那一刻,眼中有林熠的身影,只希望不要有人再将他们分开。 第八章 烈火 第一个冲入屋的,是雁鸾霜。 但还有什么用呢?容若蝶突然逝去,大罗金仙也对此无能为力。 又或,谁又能够再将她从林熠的身边拉回,不得相聚甚至在另一个世界中。 即使,那里会是地狱。 自始至终,她没有一滴泪,去时,嘴角那抹动人的微笑,一如他们初次相见之时。 第二个冲进来的是仇厉,然后是小金。 而玲珑龟一直待在容若蝶的袖口里,这时用比平时快上无数倍的速度爬出,攀向她的肩头,尽管,在小金眼里,这速度依旧是太慢太慢。 每个人都试图救回她,可得到的只有失望。 对于筝姐,那更是一种绝望。 当她看见仇厉再次默默摇头时,蓦然抽出一把匕首刺向自己的眉心。 只有击碎那里,灵仆才会真正的死亡。 容若蝶死了,她的使命已经失败,路也走到了尽头。 青影一闪,斜刺里有人伸手夺下筝姐的匕首。 是东帝释青衍,他毕竟赶到了。 没人顾得上他是否来得太突兀,只是他淡淡的一句话让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 因为他说:“她还有救,但要赶快!”说着,轻抱容若蝶直接从窗口飘飞而出。 筝姐的眼死灰复燃,亮起了光,她毫不迟疑地跟了出去。 仇厉略略一顿,也随之而去。 然后是小金携着玲珑龟,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雁鸾霜留了下来,她不能走,楼下还有小曹衡。 但她同样在想,东帝释青衍这位天下第一医者,真能救回一个已经逝去的人么? 而在她内心深处,还有一个无法启齿的原因,她带来小曹衡,其实是因为林熠的死与她有莫大的关系。 当一个人挥手与他的朋友说再见的时候,却永远无法确定他们是否真的能够“再见”,即使,这是一句承诺。谁也无法预测下一刻突如其来的变化,也许会将“再见”变成永别。 几个时辰之前的林熠,原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再见”容若蝶,当然,前提是他能够走出瀑藏石府。 因为瀑布外聚集了一群人,一群很棘手的人,他们显然不愿林熠活着离开。 事实上,赤烈横也并不是真想要林熠的命,他梦寐以求想得到的,只是破日大光明弓和《幽游血书》而已,所以当他收到神秘传书后,便毫不犹豫地率着麾下的七大神君,与一班烈火宫精锐风驰电掣地赶到。 书笺上并没说,和林熠在一起的还有雁鸾霜,一位极不好招惹的天宗顶尖弟子,否则赤烈横或许会好好盘算一下,自己手头的筹码够不够做一个猎人。 但既然来了,就没有灰溜溜离开的道理,何况他发现瀑藏石府只有一道出入口,只要牢牢封死瀑布后面的洞门,仙子也能烧成烤鸭。 对于烈火宫的远程攻击火力,无疑赤烈横比任何人都有信心,而实际的情况似乎也是如此,林熠等人的三次突围都被他成功地迫退。 自然,他不会笨到率人冲入瀑藏石府,要与林熠等人短兵相接的地步,反正,他有办法。 身后七大神君手中的魔宝齐齐祭出,烈焰熊熊涌入石府,几乎将峭壁上涌流而下的瀑布也蒸干。 丹鼎神君绝对是其中最卖力的一个,他原先的护身至宝“焚虚幻鼎”在百花园一战毁于罗禹之手,不得不重新修炼了一尊“弑火炉”,威力却打折不少。 一想到这个,丹鼎神君便将任何与“昆吾”二字搭勾的东西归入火焚一类,即便是叛徒,也不例外,何况这个叛徒和罗禹依然称兄道弟。 所有的火器都聚丝成束,准确喷射进瀑藏石府,周围的草木虽见枯萎却并未引发一场席卷天地的山火。 并非赤烈横有意怜惜这些花花草草,如有必要纵然烧光整座山他也无所谓,但毕竟这里距离雍野不算太远,近日正魔两道数百的高手云集南疆,他不能不有所顾忌,哪些地方应该收敛,他还是懂得的。 饶是如此,石府内浓烟弥漫火光四起,连坚硬的岩石都开始发红变酥,一脚踩下去,宛如踏在软绵绵的泥沼中根本无法立足。 这对林熠等人而言不过是洗了一回蒸气浴,声势骇人的火焰甫一袭入石府,便被他们以雄浑无俦的罡风剑气反挫而出,完全无法近身。 可惜曹衡禁受不起,越来越稀薄的空气和滚滚的浓烟,渐渐将他熏得神志迷离,眼看就要脱水昏死。 更头疼的是唐夫人的遗体。 雁鸾霜惟有将她抱在怀中不断以精纯真气护持,才令她能够安然。 林熠曾经试图利用空桑珠召来青丘姥姥。 如果她能够率着兽营武士,及时出现在烈火宫高手的背面,里应外合下,赤烈横和他的部下将变成一堆夹心肉饼。 可奇怪的是,屡次发出的讯息都如石沉大海不见响应,显然,她临走之前深深被林熠激怒,此刻竟抱定主意不再搭理。 明白发怒的女人会有怎样的坚持,会带来怎样可怕的后果后,林熠只能摇头苦笑了。 邙山双圣长那么大也没吃过眼前这样的亏,气得跺脚怒骂,要赤烈横入洞一战,无奈对打定主意的赤烈横来说,任何的辱骂对他而言,只不过是吹响更加凶猛进攻的号角而已。 洞口火光蒙蒙,空气与瀑布都在燃烧,几个人早已不能呼吸,都改用内息流转勉力。 一股太炎真气灌注之下,小曹衡稍稍清醒了些,睁开血红的眼睛低声道:“干爹─别管我啦,你们冲出去吧!” 林熠神色镇静,眼眸里激荡着浓烈的杀气凝视洞外沉声道:“别说话,用太炎心诀护持心脉,不可吸入洞里的浓烟。” 白老九道:“小家伙,扔下你咱们照样也冲不出去,不然孙子才想缩在这里面被烟熏火烤!***,老子跟这帮龟儿子耗上了,索性咱们就守住洞口不管那么多。瞧瞧谁先忍不住!” 白老七骂道:“尽放屁,小曹衡怎么办?你瞧他的样子还能撑多久?” 雁鸾霜再次祭出太极青虚镜,将攻入石府的火势迫退,徐徐道:“烦劳两位白兄护住唐夫人的遗体,鸾霜想试一试师门赐传的”流光无意诀“劈开一线生路。只要能冲出石府,断无让赤烈横独霸狂妄的道理。” 白老七道:“雁丫头,你怎么不早说?” 白老九道:“放心吧,把唐夫人交给─老七,有咱们兄弟保护绝对没问题!” 林熠转过头静静问道:“你自己呢,能有几分把握活着离开?” 雁鸾霜在他的目光注视里心弦一颤,明白林熠想到了什么,努力作出自信从容的一笑道:“林兄莫忘了,鸾霜是天宗传人,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届时你和两位白兄只管保护曹衡和唐夫人遗体离开,我自有脱身之道。” 邙山双圣这才回过味来,想到雁鸾霜竟是打算牺牲自己与赤烈横等人玉石俱焚,好为他们争取到一线脱困的机会。 白老七呆了呆跳脚大吼道:“赤孙子,有种放老子出来和你玩儿。这么封住洞口熏兔子,算哪门子英雄好汉?” 林熠摇摇头,道:“不行,他们要的是我。要拼命,也该我先来。” 雁鸾霜叹息道:“烈火宫已和你我彻底翻脸,即便林兄牺牲了自己,赤烈横也不会放过我们,莫如让鸾霜试上一试,总好过所有人在此束手待毙。” 洞外响起赤烈横的笑声道:“赤某算不算英雄,还轮不到两只烟熏兔子来发话。要想活着出来也容易,叫林熠交出破日大光明弓和《幽游血书》,赤某立刻放行恭送!” 白老九骂道:“呸!龟儿子的当老子是白痴么?就算咱们交出了东西,你会放人?就不怕日后老子和林兄弟还有天宗雁仙子杀上烈火宫,把你家的狗窝给拆了?” 赤烈横哈哈笑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诸位已是山穷水尽,不如相信赤某的话赌上一把。否则咱们就这么耗着,别怪我没提醒诸位,等山岩全都烤软坍塌,被活埋在岩浆里的滋味可不太好过!” 雁鸾霜娥眉轻扬,朗声道:“赤宫主,倘若鸾霜催动十成真元,施展敝派”流光无意诀“击杀阁下,请问你有几分把握挡此一剑?” 她的嗓音柔和悠扬偏带着一种强大的自信,半晌才听赤烈横笑道:“赤某扪心自问,也难言有一丝把握可接下雁仙子的御剑一击。可雁仙子真元耗尽,又怎样逃脱赤某麾下七大神君的全力合击?” 雁鸾霜浅浅一笑,神情坦然自若,彷佛已超脱生死之念,回答道:“最多不过同归于尽。鸾霜虽死,烈火宫百年之内也要一蹶不振,为人鱼肉!” 赤烈横嘿然道:“仙子豪情赤某佩服,可惜老夫这回志在必得,即使要开罪观止池戎宗主也在所不惜!” 林熠忽然扬声说道:“赤烈横,破日大光明弓和《幽游血书》我可以给你,但你也必须保证林某和几位朋友能够安然离开。” 赤烈横一怔,林熠答应得如此轻巧恐怕其中有诈。他沉吟片刻道:“如果林公子愿意交出破日弓和《幽游血书》,赤某岂有赶尽杀绝的道理?我可以立下毒誓,放诸位离去!” 林熠轻笑道:“信人不如信己。赤宫主也不必发什么毒誓,后退百丈,容我等出府即可。” 赤烈横不假思索地拒绝道:“不行,赤某又凭什么相信林公子的话是真?” 白老九破口骂道:“王八羔子的,我林兄弟一诺千金你敢不信?” 白老七却在小声问道:“林兄弟,你不会真把那两样东西交给他吧?” 林熠微笑道:“九兄不是已经说过了么?小弟是一诺千金!”旋即回答道:“赤烈横,我可以先把《幽游血书》交出来,以示诚信。但你得先后退二十丈,待《幽游血书》验明无误后再退二十丈,由林某交出破日大光明弓。” 赤烈横冷笑道:“何必如此麻烦,林公子不妨把这两件东西一并交出,赤某立刻撤走,绝不食言!” 林熠淡淡道:“东西在我手上,大不了全都毁了,阁下担点风险也是应该。是否成交就在赤宫主一念之间了。” 赤烈横权衡再三,回答道:“第二次我只能退出十丈,再多不行。” 林熠立即答应道:“好,你我一言为定!请赤宫主吩咐手下先后退二十丈。” 雁鸾霜蹙眉道:“林兄,只怕你交出破日弓和《幽游血书》,赤烈横也不会善罢罢休。” 林熠微笑道:“稍后我将《幽游血书》交给赤烈横后,便施展隐身之法潜入烈火宫数组发动突袭。一俟对方阵型稍乱,你便和七兄、九兄连手冲出,咱们会合一处杀他个落花流水!” 曹衡迷迷糊糊听到,睁开眼抓紧林熠道:“干爹别去,危险!” 林熠将他交给白老九,柔声安慰道:“放心,干爹不会有事。” 白老七道:“林兄弟,你真要便宜赤烈横这龟孙子?” 林熠哼道:“我叫他白忙一场,到头来什么也得不到!” 这时赤烈横在外说道:“林公子,我们的人都已退开了,该你交出《幽游血书》了吧。” 林熠翻手取出《幽游血书》,低声道:“雁仙子,你尽力稳住赤烈横,好让我顺利接近。”见雁鸾霜欲言又止地点了点头,他洒脱一笑挥手抛出玉筒,喝道:“赤宫主,瞧清楚了,林某有没有骗你!” 他的身上释放出一蓬光华,瞬间踪影消失不见。 洞口火势稍减,自是烈火宫暂停了进攻,雁鸾霜虽看不到林熠,可能仍感觉出他正迅速掠出石府,不知为何心中一沉闪过不祥的预感,低低道:“林兄小心!” 林熠的声音随即传入她的耳中道:“杀害唐夫人的凶手是一名妇人,免得你说我在赌约上作弊,胜之不武!” 雁鸾霜心里不祥的预感更加强烈,几乎想出声阻止林熠,但她终非常人,十分清楚这时候怎样做,对林熠才是真正的帮助。 略略稳定心神,她缓缓问道:“赤宫主,验过《幽游血书》了么?” 洞外,烈火七神君呈扇形散布围住瀑藏石府,全神贯注监视着里面的动静,外一圈是三十六名精锐部属剑拔弩张蓄势待发,赤烈横坐镇中间,端详着到手的玉筒。 赤烈横,五大魔宫之烈火宫宫主,状若六旬,布满沧桑皱着眉头的脸庞上,看不出一丝霸气与桀骜。 头发束成百多条暗红色的辫子垂到背后,每一根辫上都套着枚小指宽的黑色铜箍,瘦小的身材配合平和的面色,看不出半点“横”的模样,眼神深幽内敛更不带“烈”的味道。 只有一身袍服火红如云,一见既知他的身分,不过比起身后的几十名麾下,这身红袍稍嫌普通寒酸,连袖口上都有不起眼的补丁。 但他的的确确就是如假包换的烈火宫宫主,称着天下魔道百多年的一方霸主。 听到雁鸾霜的提问,他低哼一声回答道:“赤某正在查验,请雁仙子稍后。” 雁鸾霜道:“赤宫主曾追随魔圣多年,对《幽游血书》应非常了解,为何迟疑再三,不敢断定真伪?” 赤烈横确实难以断定手中《幽游血书》的真伪。入手的刹那,他有九成九的把握知道这支玉筒绝非赝品,惟一的问题在于,玉筒上失去了变幻不定的绚光。因此他不能不生出怀疑,可暂时又想不透其中的关键。 毕竟没有打开里面的内容,即便玉筒在握一切仍是未知之数。 可他总不能低声下气去问林熠,这玉筒应当如何开启吧?对方也未必肯爽快地告诉自己。赤烈横不免有点后悔,刚才谈条件的时候,怎么会忘记这个重要的问题。 好在他早有打算,漠然道:“一时之间赤某无法草率认定,不如请林公子再交出破日大光明弓,我等立刻退走就是。” 雁鸾霜微怒道:“赤宫主出尔反尔,我们又岂敢再信阁下所言?” 赤烈横面不改色道:“事到如今你们不信又怎样?林公子,你为何不说话?” 话一出口他顿觉有不妥之处,沉声喝问道:“林熠,你在哪里?” 雁鸾霜冷冷道:“林兄懒得和言而无信的小人多说,这道理赤宫主还会不明白么?” 赤烈横心念急闪,目中射出精锐的寒光,舒展灵觉巡视四周喝令道:“大家留神!” 在他喝令的同时,林熠利用秘虚袈裟徐徐潜近,业已迫到了赤烈横身侧,但对方灵觉一出,秘虚袈裟也无所遁形,赤烈横旋即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光芒顿闪,心宁仙剑从虚空中破茧而出刺向赤烈横的咽喉,赤烈横完全来不及掣出他的“霜月明钩”招架,兔起鹘落之间,兵行险招双掌一合夹住仙剑。 剑气纵横,锋刃已近在喉结,一抹殷红血丝无声滑落。 “轰轰”连声巨响,护卫身侧的两大神君已遭“爆蜂弩”暗袭,闷哼声中浑身浴血。 雁鸾霜与邙山双圣已冲出石府,如蛟龙出渊翱翔天宇,飞速向赤烈横掠来,却被以三大神君为首的烈火宫部众,以诸般火器魔宝发动的汹涌攻势迎头阻击,围困在冲天的火海光涛中。 赤烈横险死还生,双掌血痕崩裂,不知被凌厉的剑气划开多少道细小的血口。 他大袖鼓荡沉声呼喝,掌心喷出两束金煌煌的焰火,透过心宁仙剑迫向林熠右臂。 仙剑弯成弧形激鸣不已,承受着两人排山倒海的真气碾压,林熠的袖口隐隐冒起轻烟,色泽焦黑如墨。 赤烈横咽喉上的血点也渐渐扩散加深,越发显眼。 金色的焰苗熊熊燃烧,游弋拉锯在不到三尺的空间中,每个呼吸都能让所有人的心,在一沉一浮间剧烈跌宕。 身后怒喝声如爆雷炸响,丹鼎、墨瓶两大神君已齐齐掩袭而至,林熠无需回头已洞彻若明,暗叫一声可惜,仙剑一振一抖从赤烈横掌中脱出,两束金焰借势涌到,“呼”地席卷衣袖。 林熠默运破日七诀,消去赤烈横霸道的纯刚掌力,身形如黄鹤飞缈随风舞荡斜斜闪开,正让过身后的杀招。 袖口“嗤嗤”脆响像有什么东西爆开,一团团火焰滴落,露出纹丝未伤的**小臂。 他冷冷含笑,借机调息道:“三丈无名火不过耳耳,赤宫主徒有虚名!” 赤烈横不知林熠有极冥魔罡护体,见他轻而易举破解去自己的“三丈无名火”亦不禁微微凛然。 同时他也醒悟到,那支玉筒绝不可能会是真的《幽游血书》。铿然声响,从身后亮出“霜月明钩”,缓缓答道:“阁下不顾约定施展偷袭,一样也当不得”一诺千金“!” 林熠轻蔑道:“算了吧,赤宫主既不识信义二字,我又何必对牛弹琴!” 赤烈横怒极而笑,横过霜月明钩道:“那你对阎王弹琴去吧!”身形一展欺身抢攻。 他的霜月明钩黑白两面光泽炫目,分取日月精气而潜心炼制,千年传承到了赤烈横手中,熔金消石堪称绝世魔兵之一。 钩影甫动,阴阳两种截然相反的光焰肆虐狂舞,洒溅出层层迭迭的环状光火扑卷林熠。 普通的仙剑莫说与其抗衡,能够不熔化成金水亦是难能可贵,但林熠手中的心宁仙剑温润如故,光芒皎洁,在漫天耀眼夺目的金银二色光澜里始终不掩其色。 那边邙山双圣怒吼连连,终于奋力迫到烈火宫群魔身前,展开近战。 可三大神君加上三十六名“天罡火将”以及一堆魔宝,实力亦不容小觑,以雁鸾霜之能,一时间也只能陷入重围处于守势,努力调动对方朝林熠靠拢。 邙山双圣身处烈火宫一帮悍将的包围,又要保护小曹衡不受伤害,打得要多憋气有多憋气,细细盘算下来,长这么大,如此窝囊的仗今天还是头一遭碰到。 冷不防小曹衡从白老九的怀里哧溜跃出,大声叫道:“坏蛋!”扑向了雪羽神君。 原来小家伙脱出石府后慢慢恢复过来,眼见邙山双圣为着他束手束脚无法林熠,情急下竟打算拼着身上的石棘宝甲,与雪羽神君硬撞一记。 白老九两个手抓着白金月牙轮正忙活不过来,忽觉怀里一轻晓得大事不好,脱口叫道:“小鬼,快回来!”腾身欲追,身前一团刀光剑影卷涌上来。 雁鸾霜声色不动间,已接近到林熠与赤烈横等人的战团之外,但小曹衡这一冲出令她几乎没有别的选择,寒烟翠骤然大开大阖在黄笛、紫烟神君之间劈开一线缝隙,闪身掠过,身剑合一激射向雪羽神君。 雪羽神君被雁鸾霜不可一世的气势所慑,急忙飞身趋避放过了小曹衡。 雁鸾霜广袖轻舒,缠住小家伙的左臂将他拽入怀中。 然而黄笛、紫烟两大神君已从背后掩袭而至,雁鸾霜左手抱着曹衡右手是唐夫人的遗体,再无招架之术,她轻飘急转,无何奈何地一头撞入林熠的战圈! 第九章 血夕阳 接下来发生的故事俗套而悲壮。 为了保护雁鸾霜三人免遭攻击,林熠侧身出剑迫退了丹鼎、墨瓶两大神君,右肩却也被赤烈横的霜月明钩硬生生劈中。 但林熠的“手舞足蹈小八式”亦牢牢扣住了赤烈横的肩头。 起初赤烈横并不以为意,他的“荼冰真元”足以抗御住林熠的指力,不让对方戳穿自己的肩胛。 可惜他忘记了,林熠身上有着半卷令他垂涎三尺的《幽游血书》。 于是,他的肩头首先着火,一蓬金灿灿的火焰,更奇妙的是,火苗并非先从衣袍燃起,而是从他的肌肤底下往外迸射─他的身体竟然燃烧起来了。 “玩火者**”,赤烈横的脑海里闪过这句类似于“报应不爽”的老话,面色终于变了。他知道林熠已运用“剥阳蹴阴” 的逆天宫绝学,成功激起蕴藏在自己体内的氤氲真火,现在的自己宛如一桶被点燃的油。 他惊怒低吼,左掌灌足十成功力轰响林熠的胸膛,只希望林熠能够松开自己的肩膀。 而黄笛、丹鼎与雪羽三大神君也看出不妙,只留下墨瓶与紫烟羁绊住已腾出手来的雁鸾霜,齐齐冲向了林熠。 林熠的心宁仙剑脱手激射,自丹鼎神君身上穿胸而过,一掌震退黄笛神君,又用璇光斗姆梭射向了雪羽神君。 这时,所有人都已明白过来,生死关头,林熠在用与敌偕亡的方式,重创赤烈横与其部众,只求尽力摧毁敌方的有生力量,好教雁鸾霜与邙山双圣等人顺利脱险。 但无论敌我双方,醒悟得都稍嫌迟了。 “砰!”赤烈横摧枯拉朽的一掌,结结实实印在了林熠的胸膛上,而他的全身也已被追魂夺魄的氤氲真火包围,扯着林熠飞速坠落百丈之下的碧潭。 与两人一起下坠的,还有贯穿着心宁仙剑的丹鼎神君,与两枚完成使命的璇光斗姆梭。 残阳如血,风动如诉,那团火渐去渐远,在晚霞里凄艳燃烧。 寒烟翠挑破了墨瓶神君的咽喉,一溜鲜血在雁鸾霜的视野里飞溅,像足娇艳的风中之花,就那么零落飘摇轻轻地逝去。 再见,甚至来不及最后的道别。 曹衡昏了过去,于是他没有看到,邙山双圣在崩山裂海的怒吼声中,用白金月牙轮将黄笛神君大卸八块,血肉横飞。 金轮余势不歇,又将紫烟神君的“七窍生烟壶”碎为齑粉。 情势急转直下,烈火宫不单赤烈横**身亡,七大神君在转眼间也只存其一。 然而,当一切最终落幕,映在众人心里的,是林熠急速飞逝的身影。 雁鸾霜的预言没有错,此战之后烈火宫损失惨重一蹶不振,可付出的并非她的生命,而是林熠。 一抹翠芒从渐渐黯淡的高空坠下,落入雁鸾霜的手心。 执念玉兀自温润,可两端的线头已断,无力地在晚风里飘荡着。雁鸾霜琼鼻发酸,她深深知道林熠的遗物并不是留给自己,是另外一位远在数百里外尚不知情的少女。 因为,在林熠中掌前的一瞬间,她分明透过重重罡风暮色,看到他嘴角诀别的笑容,用传音入秘告诉她说:“她在雍野─” 她在雍野─不必过多的解释,雁鸾霜已明了,能让林熠至死牵挂托物寄思的,只能是一个人!他走了,留下四个字坦然而去。 雁鸾霜一阵恍惚,墨瓶神君临死前凄厉的惨叫让她置若罔闻。 可惜紫烟神君的胆气已破,否则“紫烟迭火”促发之下,足以重创这位神思不属的天宗仙子。 “哗─”碧潭溅起亮白的浪花,一抹光影沉向潭底。 邙山双圣嗷嗷叫着,如疯狼般扑向外圈的三十六天罡火将。 既然林熠死了,他们惟一需要做的便是大开杀戒,血洗齐梧山! 忽然,远远的有软软的嗓音略带惊讶地道:“啊哟,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雁鸾霜终于缓过神来,她也很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黑夜在吞没大地,鲜血沉淀在最后的夕阳里,风送悠远。 凌幽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雁鸾霜怀中轻抱的唐夫人遗体,她的脸色瞬间变了,笑容封冻在如火如荼的光火里。 “谁干的,谁是杀害唐夫人的凶手?”她厉声喝问道,手心里已扣住了两枚“蝎尾指”。 “我不知道。”雁鸾霜轻轻回答,彷佛还没有从适才的震撼中脱离。 凌幽如瞥见尚在发狂的邙山双圣,鼻中发出冰寒的一哼闪身掠上,一阵金石鸣响,无分敌我都被她用手中小小的两枚“蝎尾指”迫退三丈。 白老七怒道:“贼婆娘,你敢拦着老子为林兄弟报仇?我连你一起劈了!” 凌幽如一怔道:“你是说刚才掉下去的人是林熠?那另外一位又是谁?” 紫烟神君喘息着道:“是敝宫的赤宫主!” 凌幽如蹙眉道:“哦,这两位可都是敝教贵宾,居然在此同归于尽,可有些麻烦。” 白老九道:“麻烦什么,老子这就把这帮混蛋杀个干净,一了百了!” 凌幽如冷冷道:“这么多人你们打算杀到什么时候?就算真杀光了,林熠的尸体不是被火焚为灰烬,就是被地底的暗流不知冲到哪里。” 白老七大吃一惊道:“暗流?” 凌幽如颔首道:“碧潭之下有大约三十多条地下暗河,湍急水长,多耽误一刻,林公子的遗体就少一分寻回的希望!” 雁鸾霜道:“我下去找!” 紫烟神君等人已断了寻回赤烈横遗体的念头,这会儿工夫,氤氲真火早该把他的肉身烧得寸灰不留。但林熠与赤烈横肢体交缠,多半亦是殊途同归,当下缄默不语,只想等雁鸾霜下潭后先围杀了邙山双圣。 凌幽如却看破了他们的念头,森然问道:“唐夫人是不是被你们害的?” 紫烟神君皱眉问道:“唐夫人是谁?”扫过雁鸾霜怀中的尸首,忽有所悟,急忙又一摇头道:“不是,这位夫人的遗体是雁鸾霜从石府中抱出来的。” 凌幽如听出话里挑拨之意,冷笑道:“笑话,雁仙子怎会杀害唐夫人?倒是你们,是如何到的瀑藏石府?” 紫烟神君道:“赤宫主接着一封神秘传书,言道林熠身负重伤躲藏在此处休养,赤宫主才带着人马赶过来,但不晓得那传书人究竟是谁。” 凌幽如咯咯一笑道:“利令智昏,连传信的人是谁都搞不明白,就跑来蹚混水。滚吧!” 紫烟神君迟疑着摇头道:“恐怕不成,就这样退走,咱们回宫之后万难交代。” 凌幽如道:“林熠已死了,你们还想把谁交代掉?实话告诉你们,姑奶奶是西圣教的凌幽如,四大长老之一,这位雁仙子是敝教的朋友。我没帮他们将你们一锅煮了已是大发慈悲,还在这里废话什么?” 说话间,雁鸾霜已将唐夫人的遗体还有小曹衡交给了邙山双圣,跃入数十丈下的翡翠碧潭。 碧潭之中竟是深不可测、暗流密布,雁鸾霜祭出太极青虚镜护持周身,舒展灵觉四下搜索。 过了一会儿邙山双圣也跳了下来,原来烈火宫残部已经悻悻退走,两人顺手把曹衡和唐夫人遗体交给凌幽如,也跳了下来。 但潭下既没有林熠的遗体,也不见赤烈横和丹鼎神君的尸首,甚至那柄心宁仙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邙山双圣当然明白,林熠为何将最后一剑留给了丹鼎神君,因为他们谁也不曾忘却,空幽谷百花园那一场七天七夜的熊熊大火! 时间在无情推移,一个可怕的想法不住在他们和雁鸾霜的心头盘桓。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难道林熠真的和赤烈横一起化作了灰烬? 半个多时辰后,潭底被三人来回搜过数次,三人陆续迈着沉重的脚步回上岸边。 不用问,凌幽如已明白了结果。 与雁鸾霜就唐夫人的事情做了几句简短的交流之后,她淡淡道:“我们该走了。” “走?”白老七跳起来叫道:“没找着林兄弟的遗体,老子说什么也不走!” 凌幽如哼道:“你们找了半个多时辰一无所获,说明他不是被火烧光了,就是被水冲走了,再搜下去也是徒劳。唐夫人遭人杀害,于本教乃一桩惊天动地大事,还需诸位同我一起回返雍野做个人证。” 白老九道:“要回你回,老子就不信找不到!我这就下水,把下面的暗河一条条再搜过,绝不死心!” 凌幽如凤目含煞道:“我没工夫陪你们瞎胡闹,到底走不走?” 眼见双方话不投机,雁鸾霜开口道:“凌长老,晚辈随你返回雍野说明情况稽查凶手。两位白兄─就让他们继续寻找林公子的下落罢!” 凌幽如无奈,只得嘱咐道:“两位无论是否找到林公子遗体,都可到玉水寨的神庙留下音讯,我与雁仙子便能很快知晓。” 邙山双圣颇不高兴地瞥过雁鸾霜,闷声闷气地答道:“晓得了。” 雁鸾霜幽然叹息,清楚这两位林熠的铁杆弟兄对她心怀芥蒂。 毕竟林熠是为保护她才挡了赤烈横的霜月明钩,自己就这样放弃搜寻走了,任何人都会觉得不舒服。 她不想辩解,轻轻抱起小曹衡,向着归于平静的碧潭凝望了一眼,冉冉腾身。 林熠的确是沿着暗河离开了碧波潭的底部,但不是尸体而是身体─他只是昏了过去。 原因很简单,青丘姥姥来了。 其实她早就到了。虽然负怒离开瀑藏石府,但在收到林熠透过空桑珠传递来的信息时,她的心头仍是一动。 因为她了解林熠,一定是出了大事。 然而她并不希望林熠把自己当作一个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所以始终没有现身,直到林熠挨了赤烈横霜月明钩的一击,她才施展灵魄闪遁附入空桑珠,在最后关头替他挡下了赤烈横的致命一掌。 也许是不愿雁鸾霜等人发现自己,青丘姥姥携着林熠迅速从潭底暗河潜走,这也就是邙山双圣和雁鸾霜遍寻不获的真正原因。 星辉满天,这是林熠苏醒后第一眼所见,比他曾经见过的任何一次夜空,都更灿烂宁静,于是他知道自己还没有死。 他发现肩头和左肋的伤口都已敷上了清凉舒服的灵药,被精心细致地包扎了起来,心宁仙剑静静插在身旁的泥土里,熠熠闪辉守护着它的主人。 身下是一片柔软如绒毯一般的草甸,周围拂过的夜风里,隐约有虫鸟的鸣叫野兽的呼嚎,似还置身在一座深山之中。 短短不到两天之内,他由生至死,由死至生已走过了两回,回忆起丧失意识前那一刻的感觉,他疲倦地笑了笑,低声道:“我知道你不会见死不救。” 不远处传来青丘姥姥的声音道:“如果你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做了鬼,只怕此刻的话同样也会反着说吧?” 林熠一怔,片刻后微笑道:“你可不可以有时候不要这样直白,把我心里想的东西全都翻出来,给人留点**好不好?” 青丘姥姥走到他身前,注视着他的眼睛忽然唇角泛起一抹笑意,悠然道:“不好,难道你不晓得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揭人**?” 林熠叹口气,苦笑道:“被你吃定了。唉,我真是个苦命的孩子─” 两人目光相触会心一笑,先前的不愉快已随着夜晚飞行的风一起飘向远方。 林熠头顶响起一记短促的猿蹄,小青蹲坐在上方的一根树枝也正看着他。 难怪夜林森森,此处却寂静安宁,有它在,鸟兽毒虫要想保命,请绕道而行,退避三舍。 他向小青微微一笑,目光透过林梢,望见远方天际有一颗淡紫色的星辰正在渐渐黯淡,瞬间,林熠的心底生出强烈的焦躁与失落,令他感觉异常的不安。 “这是什么地方?”他问道:“其它人呢?” “这里距离玉水寨不到一百里,是兽营武士隐蔽暂歇的临时营地。”青丘姥姥回答道:“其它人不关我的事,我只要把你活着带走就够了。” “他们是我的朋友,”林熠沉声道:“尤其是小曹衡,他还是个孩子。” “雁鸾霜也是你的朋友么?”青丘姥姥哼道:“她能够那么迅速地恢复正常,多半是你将执念玉借给了她。以她的智慧不难查出你的身世秘密?死过这么多回,你还是没学会应该如何保护自己。” 提到执念玉,林熠的脸色蓦然变了,呼吸竟也紧促起来。 那颗淡紫色的星辰在他眼帘里不断地放大黯淡,宛如一团漆黑的浓云要将自己吞没。 青丘姥姥明显是误解了,放低语调安慰道:“放心吧,赤烈横一死烈火宫群龙无首,他们不会有事。我猜现在这些人应已安然抵达了雍野。” “我们去雍野,立刻!”林熠翻坐起身,拨起心宁仙剑。 他的面色苍白泛青,说话的口吻不容置疑异常严厉。 青丘姥姥愣了愣,说道:“这么晚了,我们恐怕也进不了雍野。等明天一早再走,你也可以多些时间疗伤调息。” “一定有办法的。”林熠想将仙剑收入腰际,剑锋从腰侧滑过险些伤到肌肤。 青丘姥姥皱眉道:“如果你担心雁鸾霜他们的安危,也可以先回齐梧山探察一下。何必一定着急去雍野?” 林熠的手接连三次都未能将仙剑收起,烦躁一哼道:“听我的还是听你的?”剑锋脆生生切过身后那堪堪两人合抱的古木,粗壮的树干缓缓倾倒,发出嘎啦啦的声音。 青丘姥姥面寒如霜,视线忽地扫过林熠脖子上那抹执念玉留下的勒痕,终于明白过来他的担心到底是什么。 她冷冷地一笑道:“看来我该祷告雁鸾霜出了意外无法抵达雍野,那才叫真的好!” 手一挥,九名兽营武士无声无息从黑暗中聚拢到她身后。 这些人老少男女、高矮胖瘦都有,乍看之下与常人无差,甚至略显呆板的眼神会令人错以为,他们只是群先天智障者。 林熠索性放弃收起仙剑的念头,看了看星辰方位,自顾自地御风而起。 青丘姥姥召过小青,一闪身追到他的身后问道:“你这是准备往哪里去?” “雍野。”林熠头也不回地答道。 青丘姥姥凝视着他,神情渐渐趋向柔和,叹息道:“你全乱套了,这么走即便到了雍野也是送死。再说,你知道雍野在哪儿么?” 林熠顿住身形,握剑的手爆起青筋,徐徐道:“你知道。” 青丘姥姥对着他的背影,轻声道:“玉水寨,去找季正巫师。” “谢谢!”林熠低声说道,身影如孤寂的星,一闪一闪融入了苍茫的夜色中。 山脚,有一人懒散斜倚路边的灌木,手里拿着一个酒葫芦,醉眼惺忪地看着林熠风驰电掣般掠来。 他的脸上浮起一缕高深莫测的笑意,挥手抛出酒葫芦曼声道:“小友,要喝口酒解解乏吗?” 林熠凌厉的去势,竟被这看似晃悠悠飞到的酒葫芦硬生生阻住,教他不得不侧身探手化解。酒葫芦稳稳在手,身子也已落了下来。 青丘姥姥已隐入空桑珠,用传音入秘道:“小心,你不是这个人的对手,先探明路子再说。” 林熠认得他,那个自己从筑玉山回返时,在酒楼邂逅的奇道士。 他仰头将酒喝尽扬手抛还葫芦道:“好酒,多谢!”身形再展,掠向寨门。 然而老道身子一晃又拦住了他的去路,慢条斯理地问道:“这么晚,小友急急忙忙赶往玉水寨所为何事?” “急事,”林熠回答道:“道长请让路。” 老道摇摇头,把空空如也的酒葫芦随手抛进灌木里说道:“去雍野不该往这儿走。” 林熠冷冷道:“道长怎知晚辈是要前往雍野?” “这不是明摆着的么?”老道笑着说:“小友是想通过玉水寨的季正巫师进入雍野,对不对?可惜,季正巫师纵有心帮你,最快也要等到明早才能传出讯息。你此刻见着他了也一样进不了雍野。” 林熠心一沉,说道:“道长似乎对于雍野的事情十分了解?” 老道摇头道:“略知一二吧。恰巧贫道也要前往雍野,或可请小友同行。” 林熠盯着老道一双朦朦胧胧半张半合的醉眼,却无法透对方的半点心思,微一犹豫,问道:“道长为何要帮晚辈进入雍野?” “不是帮,是结伴同行。”老道晃晃手指纠正道:“你是林熠,巫霸云怒尘派来雍野的结盟使者,对么?偏巧贫道也正要去雍野看场热闹,有小友作伴再好不过。” 林熠好像对老道能够一口道破自己的身分毫不为意,点点头道:“劳烦道长引路。” 老道呵呵一笑,身影已在十丈之外遥遥说道:“爽快!” 两人一前一后越过玉水寨,九名兽营武士默不作声追随林熠,一趋一驰灵动迅捷,百多里路居然没被落下丝毫。 “前面就是雍野的入口了。”老道在一处山谷前停下,双手负后悠然道。 当他的视线触及前方那座山峦的时候,眼里闪过难以言喻的神采,可惜林熠站在他的身后无法看到。 林熠停住身形,兽营武士随即在身后列队护卫。 “不是那儿,是在这里─”瞥到林熠的目光朝谷口眺望,老道伸指虚点巍峨起伏的山峦,微笑说道。 一抹银光在黑夜里分外耀眼地亮起,从山峦上飞速泻落。 “走吧。”老道抖抖袍袖率先飘身向光门。 通过九曲幽径,那道宏伟门楼下值夜的弟子人数增加了一倍,然而看到老道携着林熠与一群兽营武士来过面前时,他们竟不加拦阻,反而右手贴胸俯身施礼。 老道走上竹桥,招手唤过一名西冥弟子问道:“唐教主现在何处?” 那名弟子深深垂首肃容答道:“教主与几位贵宾和敝教的长老正在”圣坛“议事。” 老道的眉头不经意皱了下,喃喃道:“还没到时辰啊,这么早去圣坛作甚么?” 那名弟子瞄了眼林熠等人,迟疑道:“弟子不知。” 老道洒然一笑,挥手道:“小友,走!随贫道去见唐守隅。” 第十章 生死茫 凌晨雍野,通海宫中殿,灯火通明。 林熠走入静室,前面是那名神秘的老道,肩头是警觉的小青。 静室里,笼罩着压抑的气氛,一群人或站或坐,正陷入冗长的死寂。 “你来了。”唐守隅从座椅里抬起头,注视着老道,用腹语招呼道。 老道的眼神突然变得犀利深幽,像两束燃着黑焰的光,射落在唐守隅的脸上。 他已经没有那懒洋洋、醉卧世情的笑意,骤然换了个人般挺直了身躯,立在静室的中央。 “我的女儿死了,”老道徐徐说:“你对不起她,对不起我。” 唐守隅深深地颔首道:“是。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 林熠已知道他是谁了。 尽管早有怀疑,但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与魔圣聂天并驾齐驱的巫圣云洗尘,竟会是一个落拓风尘的道士! 而且,屡次帮助自己。 果然,他看到以往桀骜睥睨不可一世的血魔仇厉,一声不吭恭谨地跪拜在老道的身后,而云洗尘,连正眼也不瞥他一下! 忽然肩头一沉,小金从释青衍身边的茶几上跃来,拍拍林熠的脸却无欢喜兴奋之色,甚至对另一边的小青都变得视若无睹。 林熠的心寒到极点,身子不由自主地发出颤抖。 仇厉在这里。 小金在这里。 释青衍也在这里。 容若蝶呢? 为何不见她的身影? “她呢?”他再不顾及任何可能导致的后果,直直向释青衍逼问道。 释青衍站起身,轻轻道:“跟我来。”迈步走出静室。 对面是一间门户虚掩的斗室,推开门里面亮着灯火,正迎上筝姐木然的双眼。 容若蝶安宁地躺着,双手迭放在小腹上,眼帘合拢就像在熟睡一样。 她的上方悬浮着一颗橙黄色的宝珠,瀑光播撒将她完全笼罩,似一层薄薄的柔纱。 心跳停止了,夜色干涸了。世界幻碎成无数的残片,在他的眼前支离破碎,晃动着五颜六色的光彩,又一片片堕入无边无际的深沉黑渊。 “哼!”林熠的身子猛烈一晃,下意识将手中的心宁仙剑插入地板才重新站稳,一股咸湿的液体悄悄逸出嘴角,“滴答滴答” 溅落到脚边。 他身体前俯,把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心宁仙剑之上。 剑刃,弓成弧形深入地板低低悲鸣。 鲜血从手指缝之间流出。 他用尽全力将头高高仰起,好一刻不停地看见她,盼她的心口能蓦然重新跳动起来,她的眼能够睁开,再柔情似水地望向他。 他不知道释青衍在身边正对着自己说什么,耳朵里电闪雷鸣,全是东海潮水的声音。他的眼眶很干很干,流不出一颗泪珠。 恍恍惚惚中,他松开剑麻木地走到软榻前。 一脚踏空,下方是一座万丈深渊,让他一阵天旋地转,好像飘荡到了无着无落的虚空中。 筝姐一把抓住他的左臂,也在耳畔说了句什么,依稀提到了“小姐”和“死”字,他的眼立时沸腾起来,挥臂挣脱筝姐再次软倒。 他慢慢伸出手轻抚到她的玉颊。每一寸肌肤,他曾都是那样的熟悉,如今却再得不到响应。 冰肌玉骨上,留下几道殷红的血痕,那是林熠的手在流血,缓缓地向下挪移,握住了那根悬挂执念玉的丝线。 玉石从她的胸襟里滑出,犹在闪光。 心死处,有一个小小的结扣系得很死很死,很紧很紧。 奇怪,此刻的他,竟没有丝毫心如刀绞的痛楚,只觉得自己置身在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里飘浮荡漾,寻找不到回来的路。 海誓山盟飞烟尽,一缕思忆终不绝。他低下头,把脸紧紧贴到她的胸口,呼吸没有了,心跳没有了,爱也没有了。 幽幽地,是谁在叹息,青丘姥姥么?好像是从遥远的另一个时空传来,与他已毫不相干。 她一定只是睡着了,她怎舍得离开他?不会,永远也不会! 那么,求你快点醒吧─醒来,一起去看海,去看星,只有你和我。 醒来!我求你,醒来─好么?他一遍一遍默默地呼唤着,头埋得更深。 “林熠!”释青衍在身后运气顿喝,如金鼓重重敲击。 林熠的身子稍稍晃动了一下,埋着头木然说道:“走,所有人都走。” “我只说一句话好么?”释青衍得眼里有一丝焦灼,保持着克制。 “不要听,”林熠缓缓说道:“她死,我亡。很简单的道理。” “如果蝶儿并没有死,还有救呢?”释青衍沉声问道。 “呵呵呵呵,”林熠胸膛中滚过笑声:“不要再骗我了,这样很好玩吗?” “你必须再相信一次,不是信我,而是相信蝶儿!”释青衍说道:“还记得上次在逐浪岩蝶儿昏睡数日的情景么?我说过,那是一种罕见的先天离魂症状。如今的蝶儿也是如此,只不过─” “不过什么?”林熠猛然扭头死死紧盯着他,眼里开始有光焰燃烧。 “不过这一回她哀伤过度心力憔悴,魂魄已往冥府,情形比前几次严重很多。”释青衍回答说:“所以,也极有可能这一生一世都不会再醒来!” 林熠咬牙道:“我只要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释青衍一字一顿道:“破冥海,捣地府,将蝶儿的魂魄追回来!” 冥海,地府!林熠腾的站起,说道:“我立刻去血奕天!” 释青衍摇摇头,道:“从那里进入冥海太远了,等你日夜兼程地赶到,蝶儿的魂魄早已过了奈何桥,谁人也无法挽回。” 林熠的脸上杀气迸现,漠然道:“那我就杀过奈何桥,找冥帝要人!” 释青衍彷佛被他的自信与决断撼动,深吸一口气道:“还有更好的办法。”他的手一指头顶,紧接着说道:“通海宫的后殿便是雍野圣坛,亦是惟一一处冥府留下与人间沟通之桥。只要开启圣坛,冥海就在脚下!老夫与唐教主深夜来此,为的便是这个。” 林熠彷佛完全活过来,眼眸里燃烧着熊熊火焰喃喃道:“开圣坛,入冥海─” “是,”释青衍道:“但圣坛开启必须由圣教萨满亲自主持。” 林熠一惊道:“可唐夫人已经遇害,难道雍野还有第二位萨满?” “当然没有,好在教主同样也能开启。”释青衍回答道:“不过他必须以血献祭,而且中间绝不能中断。否则圣坛关闭,百年之内再无可能重新打开。” 林熠艰涩地问道:“你找过他了,他答应么?” 释青衍一声苦笑,说道:“他已答应了,只是我们还要等,必须等到天明。” “什么?”林熠压制着愤怒与焦躁吼道:“你说过,若蝶的魂魄一旦过了奈何桥就没可能再回来!” “是的,”释青衍道:“但你知道唐夫人被害的真正原因么?雍野千年以来,不断收到来自冥府的神谕,而破译神谕的萨满神巫在其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蝶儿回返冥教前来雍野,其实为的也正是这桩秘密。” “与我无关,”林熠截断道:“我只想晓得为什么,一定要等到天明才能开启?” “因为神谕显示,圣坛必须在为冥帝祝寿当日正午开启,而唐教主最多只有坚持四个时辰的把握。”释青衍回答道:“再长,他未必能做到,即便以生命为代价。” 林熠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喃喃道:“现在距离正午差不多也只剩四个时辰。” “是,”释青衍道:“然而你要明白,唐教主即便冒险也必须留有一丝余地,因为圣坛开启之后并不代表万事大吉,等待,是一个艰难而必须的过程。” 林熠默默无语,一把拔起心宁仙剑推门而出。 这小子,为了追容若蝶的魂魄,竟打算在雍野对西冥教主唐守隅动粗么?释青衍眉头蹙起,跟了出来。 林熠大步走进静室,唐守隅见到他僵直向自己走来有一丝奇怪,但仍然招呼道:“林公子,请坐下说话罢。” 林熠没有坐下,也没有说话。他还是一步步地迈动脚步,直到停在唐守隅面前。 众人多少有些错愕,聚焦在他的身上。 仇厉道:“林兄弟,你要作甚么?” “铿!”剑没地中,剧烈震颤闪烁起一束束银光。 林熠俯下身,单膝跪倒如同一座静默着的火山,缓缓道:“唐教主,请您开启圣坛,让晚辈前往冥府!” 唐守隅伸手想扶起林熠,可他纹丝不动,再加三成劲力,林熠的身子微颤一下,嘴角流出血丝。 唐守隅神色矛盾而复杂,扶住林熠的肩头道:“快起来。” 林熠一言不发,跪得更稳更深。 唐守隅用商量的口吻说道:“你能否再多等一个时辰?” “不能,”林熠的声音彷如是从心底爆发而出,“因为她在等我。” “让他去罢,”云洗尘侧坐在一旁忽然说道:“我还欠他一桌好酒。” “好!”唐守隅终于点头道:“我答应你,立刻开启圣坛!” 林熠深深一拜,激动道:“谢谢!” “教主─”叶幽雨惊道:“您答应释先生天明开坛已极为凶险,何况要足足提前四个多时辰?万一神谕宣告的时间有差,后果不堪设想。” 周幽风也劝阻道:“事关敝教千年气运兴衰,请教主三思而后行!” 唐守隅不动声色摆摆手,回答道:“一切皆有天数。焉知老夫提前开启圣坛,就不是冥冥之中圣帝的旨意?” 释青衍如释重负,向唐守隅一揖到底道:“多谢唐兄成全!” 唐守隅呵呵低笑,意兴飞扬与方才判若两人,说道:“老夫能得东帝一拜,平生幸事莫过于此,纵死无憾矣!” 周幽风和叶幽雨无可奈何盯了释青衍一眼,晓得他这一揖等若板上钉钉,任何人都再难以改变唐守隅的决定。 但释青衍清楚,唐守隅之所以能够答应,既非看在自己的面上,也不是完全受激于林熠。 仅仅是巫圣云洗尘坐在位上那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唐守隅欠他一条命,所以,他要拿自己的命去填! 他扶起林熠,微笑道:“林公子,你今日这一跪,唐某只能说一个字─”服“!” 林熠笑了笑,没有再说任何谢词。 他与唐守隅的眼神交会之间,已明了于心。 唐守隅道:“请诸位稍坐片刻,我这便沐浴更衣,准备开坛。”说罢带着周叶二人离去。 释青衍道:“林熠,你留下,由老朽走一遭。” 林熠不假思索地拒绝道:“不可能!” 释青衍轻轻叹道:“你连日血战身负重伤,这样的状况如何下得了冥海,救得回蝶儿?” 林熠道:“我没事,你不让我去,就先杀了我!” 释青衍道:“老朽代你去,蝶儿是我欠你的,我一定把她带回来!” 林熠不为所动,斩钉截铁回答道:“她等的是我,我不能让她失望。” 释青衍无语,良久颔首道:“好吧,老朽和你一起进冥海!” “你要留下,”林熠道:“保护好若蝶的身体,万一出现任何差池,我们所做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释青衍摇头道:“此处有云兄、仇先生和雍野诸位长老护法,难道还不够么?” “不够,因为他们不欠我,但你欠我!”林熠生硬地回答。 释青衍望着他,怅然叹道:“我明白了。” 云洗尘悠然向林熠招招手,一副清闲姿态道:“小友,趁还有点时间,咱们再来喝一杯。” 他从袖口里又摸出一个酒葫芦,如同不了解雍野的禁忌,也毫不在乎他圣教之主的身分,倒满几上的两个茶盏,说道:“来,只当老夫为你送行。” 林熠走过去,拿起杯盏,然而手兀自有些颤抖,酒汁洒溅滴到了地上。 云洗尘一饮而尽,笑问道:“你的酒怎么洒了?” 林熠心头一动彷佛有灵光乍现,恭声道:“请道长指教!” 云洗尘不以为意地呵呵笑道:“这有什么好指教?酒倒得太满,一不小心自然会洒出来。若是杯中的酒少倒一些,便会好很多。” “如果杯里没有酒,那么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洒出,是么?”林熠会悟道。 云洗尘没有直接回答,抬手示意道:“喝下去罢,壮君行色。” 林熠双手捧杯仰头喝尽,向云洗尘一展杯底道:“它已空了。” 云洗尘拊掌道:“空了好,空了就好。老朽八十年前静室顿悟,从此披发束剑浪迹天涯,为的不就是这一个”空“字?” 林熠心神俱震,冷却的血终又沸腾。 舍弃圣教教主之尊,放下人世间繁荣浮华,披发束剑游走四海,面前的老人已看空了一切。 无所谓道门、冥教。 无所谓荣辱生死。 他要的已非这世上所有,恰如南山老翁,放下剑执起锄融于山水无为之间,不啻有异曲同工之妙,甚至更胜一筹。 与这样一个看空所有的人,巫霸云怒尘怎么争,怎么夺? 然而,他又为何要帮自己? 云洗尘彷已看出他的心思,摇摇头道:“老朽远未达到看空所有的地步,否则今夜也就不会来此了。有件东西,我受人之托保存多年,今日不妨借小友一用。” 他的手里多了一样东西。 一件黑色泛着冷光的面具,上面的花纹线条稳重深沉,眉心处稍稍凹陷,有一点晦暗的银红。 “孔雀冥王面具?”林熠不由自主地失声道。 “你知道?那更好,” 云洗尘漫不经心地把面具送入林熠手里道:“它可以为你带来无坚不摧的力量,但你也很可能会迷失自我,变成另外一个人。进了冥海也许会用得着它,等你回来后再还给老朽。” “要是我一去不返,无法将它还给前辈呢?”他问道。 “那等再过百年圣坛重启后,我就下去找你,如何?”云洗尘洒脱地笑道。 林熠将它收入怀里,也笑了起来回答道:“好,倘若果真如此,我等你来。” 这时静室外叶幽雨道:“诸位,教主已沐浴更衣妥当,正在圣坛恭候。” 众人起身而行,径直来到通海宫后殿。 后殿殿顶犹如塔尖,向上徐徐收拢合起。 唐守隅一身白衣,头戴八羽黑冠,容色肃穆微合双目,赤足盘膝在法坛的正中。 在他头顶六尺,凭空悬浮着一面混沌图案的圆形铁牌,无风自转。 周幽风也已换过袍服,匍匐在唐守隅身前双手高托银盘。 里面的黑丝巾中,包裹着一柄满是绿藓的青铜匕首。一头魔兽雕刻而成匕首的握柄,张嘴露牙威猛狰狞地向着众人。 法坛周围的布置简单到不能再简单,除了一圈九十九盏特制的长明油灯,就只有在正前方燃起的一堆篝火。 叶幽雨低声道:“教主已准备好,请林公子坐到篝火前祭出元神。” 林熠颔首表示会意,正要迈步,却听见小金“吱吱”叫了起来。 他一怔回头微笑道:“你想和我一起去么?” 小金头上顶着玲珑龟,用力点了点头。 想到它来自冥海,此行如归故里,林熠答应道:“也好,来吧。” 小金大喜,一跃蹦到林熠的肩头,不单是它,连小青也跟了过来。 叶幽雨并不拦阻,交代道:“林公子可将要用的诸般宝物以”袖里乾坤“的心诀收起,这样进入冥海后虽无肉身亦可携带使用。” 林熠学着唐守隅的姿势盘膝坐下,用传音入秘道:“我要下去了。” 青丘姥姥冷冷道:“你去救你的容若蝶,关我何事?” 林熠苦笑一声,道:“好像是和你无关。” 青丘姥姥哼了哼,片刻之后才怒道:“笨蛋,你把空桑珠留在衣兜里,想等谁来接收么?” 林熠大喜,精神一振道:“你果然不会丢下我一个人。” 就听耳畔叶幽雨沉声道:“林公子请存思入定祭出元神,圣坛马上开启!” 唐守隅木无表情从银盘里取过匕首,对着圣火虔诚九叩,喃喃念诵着祷文。 周幽风与叶幽雨退到圣坛下,齐齐俯拜以头叩地神色凝重。 “噗─”被黑丝巾擦亮的匕首刺入唐守隅胸口,却没有血流出。 九十九盏长明灯受到感应,火苗暴涨三尺,烈烈舞动。那面混沌铁牌在空中转动更缓,好似一道重逾千钧的闸门。 匕首蓦然亮起。 一束极其细长的血线从魔兽张开的嘴中喷出,笔直射向铁牌,不论铁牌如何旋转,那束血线总能精准无误地投落在它中心。 与此同时,林熠的头顶光华冉冉,元神出窍向众人环顾告别。 释青衍抓紧最后的时间传音入秘道:“记住,最多四个时辰。不管是否找到蝶儿,你一定要赶在圣坛关闭前回来!” 铁牌焕放出深红色的光,像一团涡流卷裹着转动。 林熠静静看着那团旋动的红色涡流慢慢笼罩住自己的元神。 他轻轻地微笑:“如果四个时辰后我没有回来,就不必再等。我不会有事,只是留在了那里陪她─” “呼─” 红光突然一阵波动,像火般熔化了林熠的元神,紧接着小金、小青和玲珑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圣坛四周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在默默目送着林熠的离去。 惟有唐守隅滚雷般的嗓音在沉闷回荡道:“余生有崖,血荐无极!” 匕首柄端,那束血线丝丝激射。 铁牌亦停止了转动,隐匿在浓密的光雾里。透过窗纸,半边的天空宛若燃烧起来,映透血一样凄艳的霞光。 仇厉抬头仰望着高高的殿顶,彷佛那儿才是林熠元神的去处。 他心中默默道:“小子,我师尊愿意帮你,这是你的造化。你一定要把容小姐给我带回来!” 林熠的肉躯安静地盘坐在圣火前,跳跃的火光闪烁在他年轻、沉稳的脸上,但他已不能回答仇厉。 即使可以,也不知道自己能否给出肯定的答案。 他只知道,不管生死他们都将会在一起,谁也拆不散。 纵然踏碎冥海轰陷虚空,他们也要在一起─ 请继续期待剑谍第二部精彩结局 下集预告: 解救容若蝶的惟一办法,就是通过冥海奔赴地府,赶在魂魄走过奈何桥之前将她救回。 林熠已没有别的选择,恳请唐守隅提前开启圣坛,踏入死地。 他在青丘姥姥与小金、小青、玲珑龟的帮助下劈波斩浪,一步步朝着目标前进。 危急时刻幸遇故人元神相助,齐心合力直闯奈何桥。 然而容若蝶的魂魄在地府里会遭遇怎样的危险,留在通海宫里的肉身,又成为谁人报复摧毁的目标? 第一章 魑魅海 有人说,人死如灯灭,只有那一缕魂魄去往另一个世界。 林熠没有死,但他义无反顾,踏上了通向另一世界的征途。 夜冰冷,心火热,有一团炽烈的火焰沸腾他的血液。 若蝶,等我! 眼前忽然亮了起来,无边无际、幽蓝湖水般的浓稠液体,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将他紧紧包裹,透入一股冷彻心扉的冰寒。 又见冥海,第三次,前方却依旧满是未知的险。无风无浪,也没有任何的声音,一片死寂,可怕而狰狞。 这里,是一道生与死的界线。 活着的人,惟有穿越茫茫冥海,才能抵达传说中的冥府门户酆都城。 而已死的人,他们的魂魄在脱离**的瞬间,便会被召唤到“往生门”,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鬼门关”。 一过鬼门关,便入酆都城。城外有冥河,河上有桥,名为奈何。过了奈何桥,前生已矣,来生轮回,再无归路。 四个时辰,是唐守隅的极限,亦是林熠往返冥海的大限。但对于容若蝶的魂魄而言,从往生门到奈何桥,这段路会走多久,会有多长,她能等到他出现么? 林熠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从哪里穿越才是通过冥海直抵酆都城的最快快捷方式,他惟一能够做的,便是用手中的心宁仙剑,劈开这海,踏出这路。 “冥海由上至下共分五层,我们现在正处于最高一层的”澄静海“,它是冥海与尘世的缓冲地带,平日风平浪静,少见魔物出没,深约百里,很快可以穿越。” 青丘姥姥隐在空桑珠中向林熠娓娓道来:“”澄静海“之下就是”魑魅海“,乃魔物云集之处,也是魑魅浆的起源地。血奕天下方,因为”澄静海“塌陷,而直接袒露在”魑魅海“前,才不得不以千仞神木封镇。 “后面三层则分别唤作”莫愁“、”九幽“、”幻空“,尤其在”幻空海“中时常会有冥府魔将巡逻守值,一旦碰上,我们今次的冥海之行就算到头了。” 林熠用心听完,人已下沉将近三十里,果然一帆风顺毫无异状。 小青和小金重归故里,甚是兴奋,双双冲在最前替林熠引路开道。 林熠为了节省真元,索性凝息存思毫不着力。周围幽蓝色的水波颇似传闻中的“弱水”,没有半点浮力,反有一股庞大莫名的力量,一直扯着他急速下坠。 渐渐地,脚底隐约透出了一蓬红色的光亮,在幽蓝的波光中熠熠闪动,极是美丽,宛若碧海中倒映的斜阳正艳。 青丘姥姥沉声道:“小心,”魑魅海“快到了。”话音刚落,下方的波流突然异常躁动,林熠的灵台亦随之警兆迭生。 “哗─”地一响,一束幽蓝色的火团冲天而起,彷佛带有特异的灵性,直接席卷向林熠的身躯。 林熠早有防备,朝左侧掠出十丈,远远避开。 火团在他身外崩裂,魑魅浆如雨花洒散,算是给林熠初入“魑魅海”的见面大礼。 在玄映地宫和血奕天,林熠曾两次遭遇魑魅浆袭击,可谓知根知底,他的身子继续下沉,“啪啪”连出两掌,将溅向自己的魑魅浆震散。 紧接着,四周波光色彩骤变,到处凄艳如血,发着亮光,一束束魑魅浆形成的火团,此起彼伏,腾跃穿梭,如同密集的流星雨洒缀天地。 几条形态凶恶的飞鲨,悄然游弋到距离林熠不到二十丈远的地方,可是看到小金与小青,惟有不甘地退走。 六十里魑魅海一片汪洋,生活在此间的各种魔物,多如牛毛层出不穷。当它们发现有生物进入,不免蠢蠢欲动,若非慑于冥海金猿的神威,早已蜂拥而上。 不一会儿,林熠周身居然多出了一拨如影随形的追随者,其中多为箭翼、噬血鳌这类的冥海凶物。它们也不急于发动攻击,只不紧不慢缀着林熠,满心希望能有个耐不住饿的家伙率先发难,给冥海金猿做个垫背,而后再轻轻松松坐收渔利。 魔物越聚越多,好似众星捧月,“护送”着林熠与小金、小青,穿越魑魅海。 转眼下沉将近四十里,除了几头箭翼仰仗躯体灵活,壮着胆子接近林熠元神作出挑衅姿态之外,其它家伙都老老实实,在十丈开外虎视眈眈,不时发出各种怪异凄厉的嘶吼,又似在招引同伴支援。 对于如此隆重浩大的欢迎仪式,林熠一点也笑不出来。他当然明白这些畜生的用意,可又不能主动出击,否则势必陷入无休无止的苦战之中,难以脱身,即便能够顺利突围,时间上他也消耗不起。 相形之下,不断骚扰自己的魑魅浆已是小菜一碟。 突然,脚底响起一阵滚雷似的闷吼,附近魔物纷纷让道,现出一头庞大如山、体型浑圆的白雀魔龟,它周身硬甲雪白光润,三颗硕大的头颅从龟壳里探出,一口口喷着浓浓的魑魅浆,八根粗短的肢腿活像玉水寨神庙里的明柱,分别露出银白色月牙状的三根利爪。 终于有不怕死的探头了。青丘姥姥冷冷道:“我用钟灵空罩替你护身,速战速决斩下它的三颗脑袋!” 林熠微笑道:“明白了,杀鸡儆猴。” 他身形瞬忽加速,居高临下扑袭白雀魔龟,心宁仙剑将真气灌注到八成,激越振鸣化作一道光斧雷刀,劈向正中的那颗巨头。 白雀魔龟两根前肢遽然伸长,犹如怪蟒探向林熠,六根锋利森寒的魔爪嗤嗤破开红浪,要逼迫林熠回守。 林熠毫不理会,稍一侧身,魔爪合拢上来“咔咔”金石激响,撞出朵朵耀眼青色光花。他的身子滑如游鱼挣脱而出,手起剑落,将白雀魔龟当中的那颗脑袋硬生生切下。 “噗!”一团蓝色的魔血在水波中蔓延开来。白雀魔龟负痛怒吼,左右两颗脑袋双双张开大嘴,喷射出浓稠的火云。 林熠微一皱眉喃喃道:“有点创意好不好,别总学人家遗浆烈蛇的小把戏。” 他身躯一振,腾起冉冉青焰从火云里电闪而过,又一剑插入白雀魔龟尚未来得及合起的左边阔嘴。 这只王八活该倒霉,只想着先下手为强,岂料对方如此难缠,顷刻之间便掉了两颗脑袋。 好在它的第三颗脑袋吃了教训,很快学乖,不等林熠再次发威,忙不迭缩回到龟壳里,整个身子竖了起来,八根短肢齐齐伸展缠向林熠。 厉吼声声,四周闻到血腥的冥海魔物再也受不住刺激,一拥而上。 小金小青也终于得到机会大显神威,一攻一守互为犄角相得益彰。 一时间金毛与蓝血共飞,光澜与冥海一色,打得好不热闹。 林熠亦被白雀魔龟的死缠不休激起杀意,施展奇遁七十二式,一头撞进对方的龟甲,仙剑疾振刺入它最后一颗头颅。剑锋皎洁无瑕不沾一滴魔血,从白雀魔龟的后脑透出。 他拔剑而出血溅满身,稍作调息,挥手祭出五枚璇光斗姆梭,将正在纠缠小金的数头箭翼击毙,厉喝道:“不要纠缠,快往下走!” 看到一具具同类的尸体,这群魔物恰如饿极的狼群扑将上去撕咬吮吸。但僧多粥少,更多的魔物晚到半步,已找不到落嘴的空间,于是凶性更盛转而涌向林熠。 它们未必是要吞噬林熠,却在等待他杀死更多的魔物以作盛餐之用! 林熠等人且战且走,整整一炷香才下降了百余丈。虽然暂时自保无虞,但是依照这个速度,接下来的二十里冥海又要到何日才能闯过? 正在这工夫,四面水域雷声隆隆,彷佛刹那间有千军万马又朝着这儿冲杀过来。 林熠心头一沉,却发觉小金面露喜色,蓦然仰天长啸声穿冥海,极具雄壮之气。 啸音初起,四面八方几乎在同时响起排山倒海的和应之声,直令冥海变色天地颤栗。 冥海魁猿到了。而且来的不是一个,也不是一群,而是无数个无数群! 这一架打得天翻地覆,众多魁猿岂有不知之理?它们原本是数十数百头群居一处,在见受到围攻遇险的正是猿王小金,所谓主辱臣死焉能容忍?当下一呼百应,短短片刻已召集起几千魁猿,声势浩大地杀将过来。 很快,那些魔物就感受到适才林熠遭受围攻、以寡敌众的滋味。一两头魁猿或许不在话下,无奈一起涌上前来的,少说也是十头八头,且极不讲单打独斗。 更恐怖的是,魁猿本就是极具灵性的魔物,在小金意气风发地指挥下,居然如同行军布阵,或游走穿插或游击合围,整惨了这群贪嘴的乌合之众。 于是乎身强力大的炭猿,对上体态狭长的箭翼;轻盈迅猛的绿猿,专找噬血鳌下手,一眨眼,情势彻底翻转,变成数千魁猿在群殴几百头各色魔物。 眼见四面八方的魁猿依旧源源不绝赶来增援,内圈的同类却死伤惨重,连悍不畏死吞噬同类的这些家伙们,也生出了畏惧退却之意。 它们凶残但绝非傻瓜,一看优势逆转,便开始纷纷突围逃窜,毕竟只有留下脑袋才能吃饱喝足,有死无生的事,就留给例如噬血鳌那样的脑筋迟钝者罢。 数百魔物一哄而散,坚持苦战的也如风卷残云被魁猿肢解分食。小金得意洋洋,召来魁猿各部的头领参拜。 它原本是想在小青面前炫耀一番,博取佳人仰慕;孰料十头上前的魁猿头领中,倒有六七头先走到小青身前恭敬叩拜,敢情这里的魁猿大多还是小青的旧部。 小金目瞪口呆,大感面上无光。一头雄猿活到这个分上也着实够丢脸。无奈对着小青它又不便发作,垂头丧气挥散部众,灰溜溜地跳上林熠肩头蹲下。 却听一声呼喝,三十多头魁猿头领齐刷刷走到小金跟前躬身下拜,行面王之礼。小金眨巴着小眼,才看到不知何时小青已躲到了自己的身后,作出一副毫不关己的模样。 夫纲大振,怎不让小金转恼为喜,立时又神气活现,发号施令起来。 林熠笑着招呼小金道:“安顿好你的小兄弟,咱们得赶紧上路了。” 小金一醒,挥挥爪子,四千余头魁猿前簇后拥继续进发。走着走着,从各处赶来应援的魁猿又增加了两千多头,浩浩荡荡,颇有几分铁骑横扫的味道。 可惜小金的得意兴奋没能持续多久,隐隐约约响起嗡嗡蜂鸣。 近七千头魁猿不约而同惶然变色,连小青与小金也蹙起了眉头。 这回来赴宴的,恰是堪称魁猿死敌之一的冥海斑斓蜂。 这群仗着自己身材轻盈、体积微小的家伙,行动迅捷,普通魁猿根本扑击不着。而它们却可倚靠比魁猿更加庞大的数量优势,群起攻之,以尖利的毒针刺破魁猿表皮,吸髓吮精。 仅听震耳欲聋的声响,便可判断涌来的斑斓蜂何止万只,一场恶战下来,七千魁猿能活下半数已是侥幸。 林熠凝神侧听斑斓蜂袭来的方位,冷静道:“小金,让所有魁猿向左上方撤退。” 小金一声令下,不料魁猿大军巍然不动,反倒缓缓向林熠周围收缩,摆出一副死战架式。这些魔物虽不能语,可每张脸上都龇牙裂目,显然是要与斑斓蜂同归于尽。 惟一的办法,就是率领魁猿朝左上方撤退,有多快逃多快、有多远逃多远。 可惜林熠不能这么做,他只得喝令小青小金道:“带上所有魁猿快撤,待到安全后,再设法留下标记,等我从冥府回返与你们会合!” 小金吱吱怒吼凶相毕露,只呵斥魁猿撤走。小青倒是一声不吭,好似暂时失聪,只当什么也没听见。 忽然林熠面色一冷,叹口气道:“左上方的斑斓蜂也赶到了,这下谁也走不成。” 青丘姥姥漠然道:“走不成就杀!我将六张”风林火雷符“传送出来,你全部祭出先炸死它们一批。” 一语未休,右下方数团彩云腾起,数千只斑斓蜂率先杀到。林熠扬出风林火雷符,在斑斓蜂群中轰然炸响。 风卷火炽,迸射出六团将近五丈方圆的雷光,斑斓蜂迅速消融化解,转瞬只剩下不到两三百只的漏网之鱼。 魁猿齐声欢呼,士气大振,心中恐惧随之稍减。 光澜未散,第二波数量多出近一倍的斑斓蜂,又疯狂汹涌而至。 小金小青与数百雪猿纷纷出手进行远程轰击,浓密斑斓的彩云一层层剥落,又一层层地补上,弹指之间,先锋直逼距离魁猿数组不到三丈之处。 林熠再祭出两道释青衍的天罡震雷符,杀伤超逾千只的斑斓蜂,刚稳住局面,右上方、左下方与后侧三路斑斓蜂已同时涌到、破入猿群。 短兵相接,天罡震雷符等大范围杀伤灵符便失去了作用。林熠一振仙剑,冲向左下方蜂群最密集的战区,小金小青也分头照料其它各方。 惟独青丘姥姥稳悠悠并不现身出战,林熠也无暇细想其中缘由,心无旁骛横亘在魁猿最周边的一道阵线中央,承受将近一半的攻势打压。 他有钟灵空罩护体,故此只攻不守竭力杀蜂,不到半盏茶,魔蜂尸体已堆积无数。 这时左上方一路的斑斓蜂轰然杀到,与下方的近万只斑斓蜂合流一处,铺天盖地席卷起潮水般的狂攻。 魁猿也开始大量出现伤亡,尤其是动作笨拙的炭猿,愈发成为斑斓蜂绝佳的目标。哀嚎嘶吼不绝于耳,深蓝色的魔血印染万里海疆。 然而没有一头魁猿胆怯逃跑。无论小金与小青冲向哪里,它们的身边总有一群群魁猿紧紧护卫。 林熠热血澎湃,有一股奔腾的豪情与壮烈冲出胸腔,直溢脑海。正当他以为自己会因为这股怒忿而炸裂时,灵台却感觉到一种类似血奕天大战时的冰寒宁静。 彷佛突然之间周围的生生死死已与他毫不相关,黑悠悠的星目里充盈起浓烈的杀气,一收心宁仙剑,单枪匹马闯入蜂群深处,双掌翻飞,睥睨纵横。 青丘姥姥却变得越来越惊讶。她发现他的左掌使用的赫然便是那套三光降神诀,而变幻莫测的右掌犹如风行水上,飘逸不尽,是一套焠金行风诀。 原本是用于炼制魔兵仙刃的手诀,在他信手捏来后竟成为两套掌法。而且一刚烈一柔和,一充满霸气一灵动飘逸,齐齐施展开来,交相辉映,浑若天成。 这家伙是怎么办到的?她比任何时候都想了解这个问题的答案。 可惜林熠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甚至没有用半分心神去考虑下一招该如何变化,如何进退,似乎这一切都像从灵台深处冒出的涓涓溪流,意到形起。 他彷佛忘乎所以,冷冷地看着一簇簇斑斓蜂在面前坠落溶解,不再问为何而杀,杀死多少,只要前方有阻挡,就将它们统统碎为粉尘。 隐隐约约地,他听到远方有一声熟悉的啸音风驰电掣般掠来。他的心头一震,像是记起了什么,眼睛里燃起一缕混和着欣喜与惊异的光彩,向着啸音处望去。 六十多条遗浆烈蛇劈波斩浪飞速杀来,在最先一头的背脊上,傲然高踞着的竟也是一尊元神。 手拄盘龙杖,眼中神光四射,威风凛凛,令人难以思议。 “岑婆婆!”林熠的心底一暖,脱口呼喊道。 祝雪鱼循声望来,顿露惊喜之色,遥遥叫道:“臭小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熠苦笑一声,不愿将容若蝶的噩耗告诉她,只说道:“一言难尽!” 祝雪鱼乍逢故人,欢喜之下也想不到那么多,驱动遗浆烈蛇,朝着斑斓蜂的后方猛攻。 说来也怪,早先与祝雪鱼曾拼得你死我活的遗浆烈蛇,在她的指挥下居然如臂使指,齐齐奉诏听命,争先恐后噬杀斑斓蜂。 一物降一物,遗浆烈蛇吞烟吐火,刚好又是斑斓蜂最畏惧的克星,焰光流火到处,蜂群成片颓然堕落,毫无招架之力。 而魁猿处于内层,受到火云攻击影响有限,况且皮糙肉厚,被火云舔一下也绝不至于伤及性命。 里应外合之下,数万斑斓蜂烟消云散,半死半逃。 祝雪鱼催动她的遗浆烈蛇坐骑来到林熠身前,呵呵笑道:“好小子,竟也炼出元神了,这才多久?” 林熠想起玄映地宫中,祝雪鱼舍身赴死、慨然成仁的一幕,又再见到她的元神容光焕发,飘立在眼前,不觉嗓子眼一热,微笑道:“哪比得上您老人家虎威更胜从前,驾驭百条遗浆烈蛇,谈笑间屠灭数万斑斓蜂?” 祝雪鱼听着舒服,笑盈盈道:“臭小子就会夸张,这回我只带了六十三条遗浆烈蛇出门,更多的还在家里。” 林熠怕她问起容若蝶,顺水推舟问道:“婆婆,您怎会变得如此厉害?小子甘拜下风。” 祝雪鱼面色微微黯然,感慨道:“我也是一言难尽,能活到今日,实属命不该绝!” 原来那日她被遗浆烈蛇吞噬入腹,抱着最后一丝斗志,张嘴咬破埋于其喉头的内丹,不料无意中元神破土而出,反倒绝处逢生。 不久,她就发现遗浆烈蛇的内丹,实是壮大元神、修炼真元的一等一灵丹。于是为能在冥海求生,便四处搜索遗浆烈蛇的踪影,将其猎杀服食内丹,其中凶险艰辛难以为外人所道。 久而久之,她的修为飞速提升,捕蛇手法也日渐高明,隐隐成了遗浆烈蛇的煞星,终于引来一条蛇王向她寻仇。 一人一蛇在魑魅海追追打打血战三昼夜,祝雪鱼九死一生终于制服了蛇王。她本要依照旧例杀之取丹,孰知蛇王通灵垂首臣服,竟让祝雪鱼下不了杀手。 从此她身边的遗浆烈蛇越聚越多,甚至在魑魅海里安了个“家”。 而她的元神熔炼了十数条遗浆烈蛇内丹菁华,从此可以随心所欲地吸食炼化魑魅海魔气,也不必再杀蛇维生。 可日子久了,一个人终归无聊,祝雪鱼干脆驾驭收服的遗浆烈蛇四处巡游,探索未知的海域,顺手也壮大自己的麾下。 这日正百无聊赖地遨游消遣,忽见一群群斑斓蜂远远绕道而行,朝同一方向蜂拥飞去,不由好奇,驾驭着遗浆烈蛇从后追踪,无巧不巧正好搭救了被群蜂围困攻击的林熠。 简略说完这些,林熠与小金小青已率着千余头魁猿,又行出了十余里。 他含笑道:“婆婆吉人天相,造化之奇令人艳羡。若蝶要是知道您还在世,定会开心不已。” 话一出口心里叫糟。 果然祝雪鱼面色一整道:“少拍马屁,小姐如今可好?” 迎着祝雪鱼关切焦灼的眼神,林熠满腹智计难以回答出一个字。 祝雪鱼的脸色慢慢变了,促声道:“告诉我,小姐到底怎样了?” 是啊,容若蝶现在到底怎样了? 她的魂魄又在哪里? 第二章 面具 此时的容若蝶已走过鬼门关。 无尽的黄泉路在脚下不住延伸。四周阴森幽暗,弥漫着黑色的雾光,她的魂魄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冷。雾光背后,偶尔有一蓬蓬亮红色的光在闪烁,像是指引众鬼灵前行的路标。 她的身前,她的身后,全都是无依无着、飘荡向酆都城的鬼灵。 冥冥中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催动着他们的意志。 朝前─朝前─一直朝前─不回头,不停留,直走过最后一道生死线,去往来生的轮回。 脑海里似乎结了冰,一切的思维都像冻僵了一样不能运转,只剩下一个声音在催促着她。 前进,再前进! 奇怪的是,内心深处总有一丝莫名的东西,不甘而无助地挣扎,企图努力破开冻土,记忆起某件至关重要的事。 可力量实在太微弱,微弱得像寒风里瑟缩的火苗,稍一露头就被无情地按灭。 她用力地去想,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顽强地在心底躁动?脚下却一步都没有停留,向着未知的前方行去。 远远的,从黑雾中显现出一座雄伟大城的轮廓,有一个鬼卒在身后高声道:“再快些,酆都城就要到了!” 酆都城,对于魂魄而言这不是终点,而是起点。 同一时刻的林熠,业已抵达了魑魅海与莫愁海交织的边界。 祝雪鱼也从林熠的口中获悉了容若蝶的情形,跟了下来。 截至当前,林熠已用去半个时辰,他必须在剩余的一个半时辰内寻到容若蝶,这样才有充裕的时间在圣坛关闭前返回人间。 可是魁猿与遗浆烈蛇的行程至此而终,莫愁海乃极冥魔罡的源起之地,也是魑魅海诸般魔兽的禁忌之地,除了小金与小青或能一试外,其它魔物惟有折回。 短暂惜别后,队伍恢复最初的状态,却多出了一位拥有元神之体的祝雪鱼。 “这里我曾下来过一回,”祝雪鱼凝重道:“到处都是激流漩涡,一旦卷入,万难挣脱;还有一种类似金雾的魔气,霸道异常,稍不留神就可将元神吞噬,所以我才下得不到十丈就退回了。” “莫愁海深过三十里,那可是多少个十丈啊?”林熠苦笑说,这数据当然是拜青丘姥姥所赐,“婆婆,你留下接应我们罢。” “不要小看老身!”祝雪鱼坚定地说道:“上回我只是不愿冒险而已,真要闯,未必不能穿越。万一不行,你也别管我,救回小姐要紧!”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庞大轰鸣,宛如夜半数千野狼的狂嚎,截断了祝雪鱼的话音。 左侧的海面鼓噪喧嚣,直径超过百丈的黑色涡流,顺时针急速旋转着向内塌陷,似乎要将周围的一切都全部抽干吞食,向着两人行进的方向扑来。 小金小青本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冥海霸主,见此声势,亦禁不住骇然变色,面露惊慌。 祝雪鱼挥动盘龙杖打出一蓬罡风,身前黑色水波“呼”地形成一道雄浑浪涛涌向涡流。 然而两股力量激撞之下,却没有发出意料中的雷鸣轰响。 祝雪鱼击打出的黑浪,无声无息就被那团巨大涡流一口吞噬,如同泥牛入海,再不见动静。 林熠面色沉静,扬手射出三束寒光,飞蛾投火般给吸进了涡流,低喝道:“退!” 两人双猿齐齐飞退,但涡流仍在不断逼近,隐隐已感到一股强大的吸力迫面而来,正要将他们拉扯进去。 林熠双眸紧紧盯住涡流中心,好像正在等待着什么,也惟能从他的眼神里,才看得到深隐的一丝紧张。 “砰、砰、砰─”从涡流深处蓦地传来三记极为沉闷的爆响,依稀有几团光簇从内往外爆裂洒溅。 庞大的涡流惊竦地抖颤,迸发出一道道紊乱的黑光,朝着不同的方向散射。 涡眼被这些黑光的力量撕扯而扭曲变形,旋转的速度明显减慢。 “穿过去!”林熠的话语中,有不可抗拒的信心,使得祝雪鱼和小金小青不及细想,便不由自主地紧追着他的元神,冲入涡流中心。 无数道恐怖的力量,像紧紧缠住他们的绞索,狂野凶狠地扯动碾压。 一刹那间,脑海中所有的意识好像也被涡流吞没,仅凭着灵台的一点清明,支撑着前进。 而在他们的身前,同时也有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拖曳鼓荡,让他们无法停留。 在近乎窒息的漫长煎熬后,祝雪鱼的眼前一亮,周身的压力倏忽消失,荡然无存。她暗吐一口气稳定心神,就看见不远处林熠怀抱小金小青,气定神闲地回首相望。 那团差点要了他们性命的可怖涡流,只剩下一个隐约的背影迅速地流逝。 “好小子,怎么办到的?”祝雪鱼微微喘息着问道,有点钦佩起林熠来。 “没什么,我不过是射出了三支爆蜂弩,从内部炸乱涡流。”林熠若无其事的笑了笑。 有青丘姥姥的钟灵空罩保护,他承受的压力远比祝雪鱼小得多,所以话音悠长柔和,毫不见气急短促的迹象。 尽管凭借三支爆蜂弩和林熠的灵光乍现躲过一劫,但谁也开心不起来,这仅仅是莫愁海的一个起端,后面的征途无疑更加难走。 难走也必须走,他们无法回头,也不愿回头! 前方,有心爱的人在等待。 又接连突破了四道涡流和三蓬激浪后,他们再次遇到了麻烦,四周黑色的波光里,渐渐出现一缕缕宛如水蛇般游离攒动的金芒。越往下,金芒便越是密集,好似一条条飘荡的水草海藻,缓缓游弋在他们左右,闪烁着奇异的光华。 极冥魔罡,像沉睡的幽灵一样萦绕在视野里,彷佛一个不小心,就会惊动它们暴怒觉醒,发出天地间最为猛烈的狂嗥。 莫愁海的极冥魔罡,色泽晶莹深悠,较之血奕天里弥漫的金色雾光,更像是被某种力量浓缩凝铸后的固态形式。 他们小心翼翼地在缝隙间穿梭,而极冥魔罡也真如睡着了那样,懒洋洋地任由这群不速之客绕过自己的领地,并不加以理睬。 莫愁海行程过半,酆都城的距离不断接近。 海在沉睡,黑暗在呼吸,一切都保持着静谧,连潜伏的危机似乎也温柔起来,不愿再阻挡这些陌生者。 忽然恍如有一阵微风吹过,是错觉么?海域生出了滢滢波动,一束束极冥魔罡随波逐流,摇曳着它们的光彩。 波动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清晰,缓缓地整片海都跟着晃开,一层层黑涛勃然而生,激荡着水波不安地拍打。 极冥魔罡宛若被冒失鬼触怒的神灵,遽然苏醒,在滚滚黑涛中跌宕狂舞,恰似腾跃的金蛇。 附近海域里数十道极冥魔罡,振奋起它们金色的光体,就像恶魔伸展出的触须,不约而同迫向林熠一行。 林熠沉气出掌,足以崩山裂石的掌风,激动起一蓬巨浪推向极冥魔罡。 触碰的瞬间,巨浪犹如遭遇电击惊瑟剧颤,蒸腾出丝丝若有若无的金线,融入极冥魔罡中。 于是吸纳了黑浪中蕴藏着的魔气菁华后,这束极冥魔罡非但未受阻滞,反而显得愈发强大,无声呼啸着奔袭而至。 海水煮沸了,四野形同炽烈的铜炉。 祝雪鱼低哼挥杖击出,极冥魔罡雷霆电闪般缠上杖头。 金色的光束流动如沙,沿着盘龙杖攻上她的右臂,更有一股阴寒邪恶的魔意,透过杖身迫进体内,直扑灵台。 祝雪鱼元神一晃,腰际再被第二束粗壮的极冥魔罡缠绕,整个人顿陷火海,偏偏心头一片冰冷,似有万里雪飘千丈冰封。 林熠扬声提醒道:“真元护体,紧守灵台!”说话间,他的小腿也被极冥魔罡攀附。 他曾在血奕天修炼三月,体内真元可说皆拜极冥魔罡所赐;可惜今时不同往日,莫愁海中蛰伏的极冥魔罡,比血奕天里的金雾强盛千百倍,也凶险千百倍。 青丘姥姥与他心神合一,全力催动钟灵空罩护住林熠元神,却依然抵挡不住滔滔魔意的侵蚀。 假如说以前遭遇的感觉只是山洪,那么如今袭来的魔意直比海啸更加猛烈震撼,几乎要将他的元神焚烧。 林熠努力保持急速下沉的趋势,奈何吸附上来的极冥魔罡急遽增多,形同沉重的镣铐,一圈又一圈地锁住他的元神,令他寸步难行。 他不必观望,便清楚那边祝雪鱼的情况只会更糟。 反望小金与小青,毕竟出身冥海,虽略显惊惶一时半刻内却能自保。 一阵阵滔天魔意冲击着林熠的灵台,没顶的感觉,让他再感受不到身外的一切;幽幽地,心灵深处再次出现了那抹冰寒的驿动;可他已顾及不上,艰难守御着灵台,默运起破日七诀,不甘而顽强地抗争。 “试试孔雀明王面具─”青丘姥姥的声音有些微弱气促,但依旧冷静。 林熠右手艰难捏诀翻转,召出明王面具,无比吃力地抬手附到了面庞上。 脸上一凉,是面具贴在肌肤上冷冷的感觉,未及作出任何反应,黑色面具眉心间那点银红,迅即扩散出一汪水痕,似含血闪光的泪流遍面颊;微合的眼眸乍然睁开,深幽漆黑的眼瞳底处燃起血红的光焰,冷漠而深沉,似看破了万载三界世情。 血晕流转,整副黑色金属面具瞬息光华融入林熠的面庞,只留下那双凌厉的眼。 “轰隆─”一声冗长的巨响,从他的脑海里爆炸开来,转眼传遍全身。 他的元神焕放出奇异的淡红光芒,如同被笼罩在一层透明的光衣里。 灵台深处匿藏的冰冷意识悠悠苏醒,像一位阔别的故友紧紧拥抱他。 眼眸更亮,神光四射洞穿过万里冥海疆域,洞穿过巍峨高耸的酆都城楼,洞穿过层层迭迭的地狱黑牢,直抵一座气象万千宏伟庞大的玄黑色宫殿。 穿越过无数道宫闱重楼,他的目光霍然射落在一座高踞的王座上,看到了一位黑袍男子。 花岗岩般坚毅冷酷的脸,似乎经历过万世千秋的苍老,又好像十分的年轻,用一双几乎相同冷漠的眼与自己对视。 眼神交错,林熠心神晃动,如有两把锐利森寒的刀插入自己的眼睛,流淌出一片殷红的血色。 他像不甘示弱的野兽般,发出狰厉雄壮的低吼,元神剧烈颤抖,有火焰从内里燃烧喷发,映红黑暗的海疆。 他的意识被迅速剥离,血红的视野中,浮光掠影般闪现过无数幅奇怪而隐隐熟悉的画面,可惜太快太快,他根本来不及看清,就已定格在最后的一幅场景上。 那曾经让他魂断魄伤的幻象再次浮现,容若蝶翩然飘立云岚边际,回眸凝望无限深情:“来生若能再见,记得告诉我你是谁─” “不要─”他奋力呼喊,冲向她想挽住她飘飞的身影,然而仍是抓空。 缠绕在他身上的极冥魔罡,慢慢消融渗入面具之中,莫名的力量在他体内疯狂地茁壮成长,一举开启新的颠峰。 冥海翻滚,包括缠绕在祝雪鱼身上的极冥魔罡在内,一束束金芒射入面具中,刹那退淡;而林熠的眼睛却越来越亮,越来越森厉。 丝丝的金雾从海波里蒸腾,不由分说涌入孔雀明王面具,似要把这里全部的能量统统吸干。 当周围最后一束极冥魔罡也被吸食不见,海域终于又渐渐变回宁静。 林熠的脸上充满飘逸的快感,高昂起头仰天长啸。 小青与小金宛如看到一个陌生人般惊惧地退避,祝雪鱼稍稍缓过气皱眉呵斥道:“臭小子,在这儿鬼嗥什么,还不赶紧去救小姐!” 林熠毫不理会,啸声更加悲怆雄浑,莫愁海的波涛再次涌动,砰砰炸裂彷似在哀号呜咽,匍匐在脚下战栗瑟缩。 祝雪鱼又惊又怒,夹杂着一缕恐惧,探手抓向林熠低喝道:“敢不理我?” 林熠啸音不止,轻描淡写挥手一拂,身前陡然腾起一柱狂飙,隐约带着丝丝金芒,将祝雪鱼的元神轰退十数丈。 祝雪鱼闷哼颤动,盘龙杖几乎脱手。她强压心头惊骇,厉声道:“臭小子,你发什么疯?” 啸声戛然而歇,林熠木无表情地扫过她,冷冷道:“走!”身形一沉,朝着下方急闪。 祝雪鱼愣了半晌,回味起林熠脸上那种异常可怕又稍感熟悉的冷酷感觉,喃喃道:“这面具,到底是给予他力量,还是开启了他的本性?”无由的,她不寒而栗。 在苍茫莫愁海中,戴上孔雀明王面具的林熠,就像一个疯魔的捕食者,扫荡过每一片经过的海域,把所能见到的极冥魔罡全数吸纳贮藏。 跟在他身后,祝雪鱼恍然感到自己如同在追随着一个魔王的脚步,却又不得不继续前进。 冥海在惊抖中不住后退,水波的颜色忽地变浅,又迅速转绿,又由浓绿化为微微波动着的浅碧色。 顶上,莫愁海的黑夜已在远方,脚下展开的将是十里九幽。 海波骤然稀薄,如同若有若无的空气,伸出手去几乎感触不到它们的存在;淡淡的绿,由上至下地徐徐泻落,如同在沉淀沧桑。 林熠的身形在近乎难以察觉中逐渐放慢。 祝雪鱼跟在他的后头,起初尚没有太过明显的感觉,但她渐渐发现,自己好似置身在一个越来越深不可测的泥沼里,周身波动的水光,便如粘稠的胶体吸附着她的元神,迟滞她的速度;每向下一尺,都会比刚才付出更多一倍的艰辛与真气耗损。 慢慢地,这股浓稠的胶体凝固成冰一样的东西,恍惚里,耳边响起一脚脚踩下去时“咔嚓咔嚓”清脆的碎裂响声,但低下头,又不禁以为这仅仅只是幻觉,下方的九幽海平和清澈,没有任何异样,甚至有一种暖洋洋的舒适感觉,萦绕全身。 下降的速度进一步放缓,他们便像在过腰的积雪里费力地跋涉,一脚下去就满是坚冰。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他们才堪堪通过约莫里许长的海域。 接下来将近半程的路愈发难行,像一面透明的铜墙铁壁牢牢横亘。 迷茫一望中,祝雪鱼看到正前方并不遥远的地方,忽然出现了一座云蒸霞蔚、流光异彩的天境花园。 泉水清流楼宇相映,一簇簇奇花异草竞相争艳怒放,碧绿的草坪上,一羽羽雪白无瑕的仙禽悠闲漫步,时不时舒展起一对亮丽的羽翼引吭脆鸣,如仙子般翩翩起舞,像是在召唤她立刻走过去加入其间。 她的眼波不觉充盈渴望与憧憬,浑然忘却自己此行的使命,也忘了这究竟是在哪里,机械地飘身飞向前方,一心一意只想走进那座曼妙的花园。 她的身影不知不觉也模仿起仙鸟的舞蹈,尽管姿势笨拙僵硬近乎滑稽,可她却神情专注乐在其中。 突然斜下方生出一股雄厚的罡风,掠过祝雪鱼身侧,轰然击中前方的景物。 彷佛碎了的琉璃,奇花异草、仙鸟楼宇片片破裂,消融在清澈的九幽海里。 祝雪鱼怔了怔,低下头看见林熠正冷漠地注视着自己,她的心底无端升起一缕失落与烦躁,恼怒道:“你闹够了没,搞什么乱?” 林熠面无表情地低哼道:“那是九幽海中的海市蜃楼,如果你刚才再朝前走出三丈,千生万世便化作此间冤魂,永远也休想得以超生。” 祝雪鱼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恍若有一身冷汗惊出。 而林熠早已俯下头,在微微蹙眉打量着什么,不等祝雪鱼提问,忽然提起左掌骈指如刀往下劈落。 一道黑芒闪烁着金光从他的掌心迸出,直如气贯长虹的一斧,生生切入底下的碧海。 水波砰然轰鸣,朝两旁避让,裂泛起滚滚的晶莹水沫。 两人的身形随之迅速下沉数尺,又被凝滞住。 “这实在是我所见过的最笨的方法,”沉默许久的青丘姥姥徐徐说道:“但也可能是目前惟一有效的法子。只是,你能一路破开剩余的五里海域么?” 林熠没有开口,他继续劈落的右掌就是最好的回答。 两股掌风交替击出,身形也不断在一停一顿间下沉,没过多久,祝雪鱼察觉到了他的气喘,掌风交替的节奏也在缓缓放慢,他的头顶依稀蒸腾起一缕缕淡淡的金色光雾。 “我来!” 祝雪鱼抢身到林熠身旁,挥杖运足十成功力下击,盘龙杖“轰”地高高弹起,如同砸在一块无法穿透的铁板上,双手一阵麻木难当,两人的身子随即下沉尺许,便再次不得不停顿。 祝雪鱼暗暗咋舌,既惊异于碧波海的诡异,更震撼于林熠一掌击破七尺的威猛。 “已经过了两个半时辰了,”青丘姥姥轻道:“我们的时间所剩不多。” 沉寂中,林熠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你该说,我们还拥有足足一个半时辰,甚至更多。” 青丘姥姥默然片刻终究说道:“问题是她还能够等多久,也许这刻已到奈何桥。” 周围的水温猝然降至冰点,腾卷起浓烈的杀气,林熠的眼眸闪了闪,朝着深邃的海底俯瞰去,用平静而又令人颤抖的声音道:“大不了我就连同鬼城的城墙也一起劈开。总之,阻挡我的,我教它灭亡;伤害她的,我让它死绝。奈何桥,又算得了什么?” 奈何桥到底算得了什么?无论林熠心中如何定义,但它在世人眼中,便是隔离阴阳两世的最后一道界限。 通过它,生命便开始进入下个轮回。 容若蝶身前是一条冗长曲折的队列,远远可以看见最前端的桥头支着一口大锅。 锅底没有火,可锅中冒出了热腾腾的蒸气,里面盛满一种奇异的液体,咕嘟咕嘟地冒泡翻腾。 一个慈眉善目的白发婆婆站在锅前,手里拿着个长长的勺子,正不停地将锅里的热汤舀起,装满长桌上的空碗。 锅勺起落,每一次都那么均匀稳当,不多不少正好一碗,绝不会有半滴溅出。 而不论她装满多少个空碗,锅里的热汤总不见减少,永远都是那个高度。 有一排鬼卒叉腰立在长桌后,不断拿起盛满热汤的碗递向走过的魂魄。他们的命令简短而有力,永远也只有一个字:“喝!” 于是捧起碗的鬼灵便毫不犹豫地一口喝尽,似乎完全不在乎碗里的汤是否滚烫。 然后,原本呆滞的眼珠又重新可以转动眨眼,随手将喝空的碗丢入桥下汩汩淌过的冥水,似乎把曾有过的一切也一起丢弃,身影徐徐地隐没在笼罩桥头飘荡的迷雾深处。 容若蝶一步步随着鬼灵群向前挪。 没人说话,所有的脸千篇一律的木然,如同即将参加洗礼仪式的信徒,充满肃穆与虔诚。 突然感觉到一种触摸不透的恐慌,却不晓得危险来自何方,又为何惊惶?容若蝶下意识地看了眼身侧的鬼灵,隐隐奇怪自己到底在作什么? “喝!”鬼重复同样的命令,鬼灵老太不假思索也无从思索,捧起碗一口喝了下去。 容若蝶的手也捧起碗送到唇边,在接触碗边的一瞬,她的眼里遽然充满挣扎与惘然,手不由自主地在颤抖。 “喝!”鬼卒第二次命令道,站在奈何桥边,实在不需要太多的语言,只这一个字已经够用。 容若蝶闭上眼睛,满面痛楚与不舍,舌尖触到滚热的汤,分明有一种苦涩的滋味。 第三章 奈何桥 “放弃罢,就算你能通过,时间也不够用了。”青丘姥姥这么说道。 三个时辰了,林熠却还深陷在九幽海中苦苦跋涉。 最后不到三里的路,祝雪鱼已筋疲力尽,拖着盘龙杖,血红的眼里流露出绝望。 但对林熠而言,似乎时间的流逝对自己毫无意义,不论是过了三个时辰又或是三十个时辰,他都无所谓。 他只关心一件事,找到她。 所以他仅仅是向青丘姥姥漠然地问了一句话,道:“我还活着吗?” 青丘姥姥一怔,再一次猜测不透他的真意。 自从林熠戴上孔雀冥王面具后,整个灵台完全封闭,即使是她与他合身一处,亦难以再像往常那样勘破丝毫。沉默了一会儿,她勉强回答道:“你还活着。” 林熠悠然笑了起来。 青丘姥姥突然明白了他问题的重点是什么。 既然活着,就还有希望,就绝对不会放弃。 想到他早先说过的那些话,青丘姥姥彻底无语。 这小子莫非是彻底入魔? 竟真的想要踏碎冥海,直捣地府,无视冥帝魔将,只为救回一个容若蝶? “你随时可以走,”林熠又说道:“我知道你的灵魄闪遁可以脱离冥海,重返人世。” 听到这句话,青丘姥姥悄然地松了口气说道:“你放心,我不会替你垫背的。” 林熠默然颔首,右手高举,光华暴涨中亮出破日大光明弓。 青丘姥姥顿时感到他的元神里有无边魔意在沸腾呼啸,醇厚雄浑的真元烈烈燃烧流转,宛若长河大浪,汹涌注入手中那一把黝黑色的弓身中。 祝雪鱼断断续续地问道:“林熠,你要做什么?” 林熠冷笑道:“不做什么,只是叫九幽海让路!” “叮─”弓弦镝鸣,殷红光华从两端泻落融会在中心一点,他的左手缓慢有力地扣住弓弦,掌心里簇涌出一枚小小的黑色光丸,倏忽壮大,急速地旋转,渐渐扩充成拳头大小的光球,“呼”地一声,向前激射出一束黑光,稳稳架在弓身。 魔意涌动至极点,一蓬蓬浓烈的黑色雾光,夹杂着游离的金丝,从他的元神内释放扩散,掩盖住祝雪鱼的视线。 她几乎已看不到林熠的身影,惟有那一双沉默幽邃的眼眸里,有着说不尽的倦与冷。 弓身上的真言亮了,一**地流动着黑色的光晕─“大道无情,我命在我不在天!” 是对上天宣战的誓言,也是对自我心灵的剖析! 四周海水一层层朝外传递着跌宕的惊竦,激卷起狂舞的碧色水柱,将他紧紧围绕在中心。 这是九幽海的中心,冥界的中心,天地的中心! 弓弦拉动,暗黑色的光箭徐徐延长,箭头的寒光熠熠闪耀,锋芒毕露。林熠将弓身慢慢下压,那簇犀利的箭头一点一点,瞄向脚下翻涌的海。 青丘姥姥骇然发现,此刻的林熠竟然丝毫不需要自己用青魄灵韵襄助,所有的动作都是由他独立完成。 箭光也不再如同血奕天那时的殷红,手心里幻化出的是一支九尺六分的巨型黑色箭羽! 破天诀─破天之诀,破天之箭! 一箭穿空,劈裂九幽海,劈开一条通向冥府的路! 小金小青眼巴巴地望着,当箭头从它们身前缓缓滑过,分明有一道肃杀万物的恐怖气势破入体内,冰冻住所有的一切,令它们升出强烈的敬服之感,却无法动弹一下。 而光箭犹在弓弦,犹在十五丈外! 弓至满盈,心空如渺。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九幽海中傲然持弓的这个人,已不再是林熠,甚至不再是凡人,而是一尊魔神。 一尊不可一世、睥睨苍生的冥府魔神。 弓弦脆响,光羽犹如蛟龙入渊,披靡碧海,誓不回头地射入脚下滔滔浊浪里。 没有天摇地动的震颤,没有震耳欲聋的轰响,一抹黑芒譬如刺入冥海的神枪,用它的速度丈量着海水的深度。 所有的力量凝聚不散,紧紧灌注在箭羽中,九幽海并未如千仞神木那般爆裂塌陷;然而这样的情形更加可怕,因为力量不分散,冲击力亦就更胜百倍。 海水迅速中分,恭敬地匍匐退缩,呈现出一条不断翻滚伸展的坦途,最前端那点漆黑色的光傲然夺目。 林熠松开弓弦,四周的黑雾逐步消退,露出他的元神,面色黯淡憔悴,破日大光明弓彻底抽干了他的真元。 但他们已经可以沿着开辟的通道,没有半分阻滞地下沉,惟一的悬念只是那支光羽能射多远? 脚下的海一层层被抛到上方,碧色的水逐步变得浑浊,透着一种土黄的颜色。光羽的箭头似受到浊水的腐蚀,迅速钝去继而一寸寸向后消融。 当周围的水色完全成为土黄时,光羽亦彻底消失。随之而去的,是那种无法抬步的凝固感觉,好像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最后一层,幻空海。 林熠停步举目四望,视线却穿不透浑浊的波涛。他难以抑制地低低喘息着,将破日大光明弓收起。 此时祝雪鱼才恍然若醒,道:“再往下就能到达酆都城了,但愿不会再遇上麻烦。” 林熠不答,一面默默聚集周围的魔气补充真元,一面朝下方沉落,不出一炷香后,他骤然驻足低哼道:“不对!” 祝雪鱼愣了下,困惑道:“怎么了?” 林熠道:“幻空海海深仅百丈,弹指可过;但走了炷香工夫,居然仍旧看不到尽头,当中显然出了差错。” 他明明是在回答祝雪鱼的问题,可又像是在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 祝雪鱼大吃一惊急忙问道:“那可如何是好?” 林熠唇角上翘不动声色地一笑道:“引路的来了。” 通海宫后殿,唐守隅的面色一点点地发白,头顶冒出浓浓水雾,他不得不有意识地压低重心,才勉力稳住身躯不向后倒下。 殿内静悄悄的没有声响。释青衍、云洗尘、仇厉和周幽风并排盘坐在入口前,正面对着紧闭的窗户。 窗外的高空,红日朝着中天不断迈进。 叶幽雨已去迎接前来雍野的正道八派高手,估算着时间也应该很快就要回返;而容若蝶也被转移到了后殿厢房,由筝姐守护。门外,是林熠带来的八名兽营武士。 铁牌静谧地悬浮在光雾里,没有一丝反应,丝丝鲜血源源不绝从匕首顶端注入。 周幽风目不转睛盯着唐守隅的面庞,忧色越来越浓,眉头也紧紧堆蹙到一处。 一滴汗珠顺着唐守隅下颌,轻轻落到地面,在这格外静寂的殿里,声响竟是如此的清晰,更如同敲击在周幽风心头的一面鼓。 唐守隅说他能够支撑四个时辰,这话没人不信;但谁也不敢保证在他油尽灯枯、圣坛封闭前,神谕昭示的预言能够如约而至。 时间过得太快也太慢,每个人都将心悬起,全神贯注着铁牌的动静。 就快正午了。 林熠能够带回容若蝶么? 期盼千年的预言会降临么? 仇厉的手里有汗,平生首次感觉到天气的酷热,他的身躯严严实实包裹在厚重的黑色袍服中,汗水由内向外悄然渗透。 “笃!”云洗尘悠然放下手中的杯盏站起身,走向唐守隅身后。 “云教主?”周幽风眉宇轻轻一动问道。 云洗尘泰然自若道:“该老朽出手了。” 他缓缓盘腿坐下,将右掌轻柔地按在了唐守隅的背心,掌心徐徐转成暗红色,一蓬血气喷薄而出犹如烟萦雾绕,注入后者的体内。 唐守隅的身躯震了震,凹陷的双颊蓦地有了血色,呼吸又渐渐地趋于平和。 歃血焚元─冥教教主共同的不传之秘,开启圣坛的血匙。 释青衍微笑,似乎云洗尘的举动早已在他的意料之内,因此毫无惊讶之色;惟有在目光触向半空那静固铁牌的刹那,才会从冷静与睿智中逸出一丝隐忧。 林熠应该已经找到容若蝶了罢?如果没有,他会重返人间,还是真的选择留在冥界? 这个问题,释青衍给不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而这个时候,林熠尚在幻空海,容若蝶的手正慢慢将空碗放下。她没有像所有其它同行者那样将碗抛入冥水,只是很小心很小心地把它摆回桌面,带着一种眷恋。 也像所有鬼灵一样,她的眼睛恢复了灵动与皎洁,清澈得直如山间的泉流,一眼就能望到最底。 带着浅浅的微笑,她迈步走上奈何桥,浓雾迅速遮掩了她的身影,谁也没有注意、也不会注意这个少女微笑的眼眸里盈动的水光。 容若蝶突然驻足徐徐地回过头,然而来路已断。 “不准停留,不准观望,往前走!”说话的是一名侍立在桥栏边的鬼卒,灰色的眼珠一眨不眨紧盯着她。 往前走是什么地方,容若蝶不知道;但她已不由自主地迈出步履。 于是奈何桥的桥头到了身后,往生门的背影到了身后。 前世的记忆也到了身后。 路到尽头,有一方丈许高的黑晶石柱耸立在桥尾。 石柱前的长桌后坐着一排鬼卒,每个手里都是一堆厚厚的卷宗,一支殷红的笔不停地一页页勾过。 世间苍生,无论公侯将相、仙凡道俗,至此一如草芥,在他们的笔下轻松一勾后便录入鬼籍。 从此世上再无此人,冥府中却又多了一个去往地狱的鬼魂。 “右手贴到石柱上。”一名鬼卒向着每一个经过桥尾的鬼灵发出同样的号令。 容若蝶抬起手贴上石柱,长桌后第三名鬼卒手中的生死簿忽然一亮,空白的页面上泛起一排排黑色的字体。 他漫不经心地扫了遍,提起笔落向“容若蝶”三字。 容若蝶松开手,转首望向那名鬼卒,不知为何遽然从心底生出强烈的恐惧与战栗。 鬼卒的脸毫无表情,他落笔的手熟练而迅速。饱蘸朱墨的笔尖细细无声点在了页面上,一滴殷红犹如珠泪。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强有力地握住笔尾,鬼卒吃惊地抬头。 一名白衣年轻人站在他的面前,峻冷桀骜的面庞上棱角分明,俯首看着他,不发一言。 “大人!”鬼卒急忙起身叩拜,低低垂着头,甚至不敢多看年轻人一眼。 年轻人放下笔,用无可抗拒的口吻道:“这个人本座要了。” 鬼卒惊得一颤,嘴皮动了几下,干涩地咽了一口,偷眼瞧向容若蝶,却见她满脸惘然地静立在石柱前,眼神渴望地眺望向奈何桥的另一头,彷佛是在等待。 林熠也在等待。 没有令他失望,浑浊的黄水一分,现出两名全身戎装的巡海魔将。 牛头马面,不需任何的自我介绍,只需看上一眼那两顶威风凛凛的乌金盔,林熠就已经知道他们各自的名字。 “前方奈何桥,不留阳世人,从哪里来,请回哪里去。”牛头警觉地打量着这几个越界者,手里握着的一串铁索“哗啷哗啷”沙哑响动,射出黝黑的寒光。 其实他心里正奇怪着,自己今天说话为何会这么客气?对待这类不自量力、妄图穿越冥海进犯酆都城的入侵者,他与马面素来不会用上“请”字;通常是一声“滚”,那还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更多时候懒得开口,便立锁无赦,至于后续是要扔去阴沟喂狗、丢给小鬼拉大锯或其它什么处罚,就看他们的心情好坏,一念之间而已。 不过,他们也很久没碰到这样的事了。 上一次的闯入者还要追溯到一千多年前,那时的冥海尚未封闭,不时会有人前来挑战冥府权威。 难道说,是自己寂寞了这多年火气渐敛,不知不觉变得好说话了?他不禁瞥了眼身边的马面。 从混沌初始有了生死轮回时,他们两人就是搭档,一同为冥帝镇守幻空海,与凡人战,与天界战,与永无尽头的岁月战。 马面的神色居然比他还要凝重疑惑,手拄招魂牌,一声不吭。 “有鬼!”牛头喃喃道,好像忘记了自己就是一个鬼中之鬼。他的思路渐渐清晰,隐约感到问题出在对面那个年轻人身上,可到底是什么问题,一时半刻也想不明白。 “带路,我要去奈何桥。”年轻人开口,牛头却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个闯进幻空海的凡人元神,居然以这样的口气吩咐牛头马面,简直就是最大的笑话。 可他一点也笑不出来,年轻人徐徐射落在他脸上的目光,竟引起内心一缕悸动,宛若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另一人的眼神。 “带我去奈何桥。”年轻人微微提高音量,眉头轻轻一皱,似乎对牛头马面的沉默与迟疑十分不悦。 “请问阁下大名,为何到奈何桥?”马面谨慎地开口问道。 “林熠,”年轻人回答道:“我来找人,然后带人回去。” 找人,带人回去? 冥府里哪来的人,这不是明摆着上门打架来的吗?马面的眉头皱得更深,摇头道:“不可能,年轻人,在我们没有出手前赶紧离开,懂吗?” 他以为林熠应该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和自己难得的宽容,因为能够闯到幻空海而不死的凡人绝非笨蛋。 孰知林熠虽然不笨,但固执得出奇,嘴里也蹦出三个字:“不可能!” 牛面的眉宇一扬,终于被对方的执拗与傲慢激怒,狞笑道:“想去奈何桥,只有一种法子。” “什么法子?”林熠问道。 马面心有灵犀地接着回答道:“死!” 林熠沉思了一会儿,摇摇头道:“不行,应该还有第二条路。”他亮出心宁仙剑,指向牛头马面道:“而且不用杀人。” 牛头的脸上凶光乍现,阴冷笑道:“那就先秤秤你够不够斤两!”铁索“哗啷”响动脱手掠出,犹如灵动的活物,化作一束乌光,绕向林熠咽喉。 林熠刚才施展破天诀几乎被抽干所有真元,短暂之间修为尚未恢复,自不会与牛头硬撼,他身形闪动横飘三丈,心宁仙剑点向铁索。 祝雪鱼一声叱喝,欺身至牛头身前举杖便打,马面招魂牌横空飞来,轻描淡写地挥出一道乌黑的光飙,“铛”地击在盘龙杖上。 祝雪鱼闷哼翻飞,元神抖动盘龙杖脱手抛飞,竟是完全不堪一战。 那边“叮”地也是一记脆鸣,铁索急速旋动,幻舞出一圈圈黑色冰寒的光环,紧紧缠住心宁仙剑“嘎啷嘎啷”向内收缩,压得仙剑缓缓下垂。 牛头倏忽飘近伸掌抓向林熠肩头,“砰”地双掌一交,一道青光从林熠元神内踉跄腾起,正是青丘姥姥的灵魄。 牛头掌势凝顿冷哼道:“果然里头还藏了一个!”眼前金芒银澜齐齐闪烁,小金小青见林熠和青丘姥姥遇险,忘却对于牛头马面的天生畏惧感,出手救援。 牛头左掌随意一抓漫天光华立时消失,手心里悠悠飘落下两根猿毛,不屑叱喝道:“畜生,身为冥海魔物,竟敢以下犯上,不怕被打入十八层地牢么?” 青丘姥姥也未想到这两个鬼卒头领一强至此,不由暗自惊骇。她神容肃冷,青魄灵韵臻至满盈,全身焕放出一蓬异彩,双掌诀印变幻如花,低喝道:“快走!” “呼─”一条身披五彩霞光的青龙,从她身后幻化生成,幻空海怒涛澎湃倾摇动荡,挟着凛凛神威直扑牛头。 牛头低咦一声,似没料到这道被自己从林熠元神内震出的灵魄,居然有此法力,铁索松开仙剑,激飞而出射向青龙。 青龙夷然无惧,在青丘姥姥真言驭动之下,狰厉长吼喷出一团火球;铁索“轰”地击碎火球,黝黑的索身泛起一抹亮红,在空中一阵震颤。 青龙张开血盆大口将索头一端吞入嘴里,继而一截截地不断蚕食逼近。 “孽障好胃口!”牛头“啪”地抓住铁索,不停振动双臂左右交替着扯动,一束束黑光透过索身,排山倒海般破入青龙躯体。 青龙吞噬不休,转眼将六丈七尺的铁索吞下近半,但周身的五彩霞光亦为一层黑气侵蚀,蒸腾出一缕缕乌丝。 马面见小金小青又双双飞袭牛头,招魂牌遥遥虚点,口中沉声喝道:“定!” 两个小家伙身上诡光一闪,如中魔咒,硬生生凝固在半空,便似泥雕木塑,以招魂牌对付那些冥海魔物,可说是手到擒来。 祝雪鱼稍缓过气,也来不及召回盘龙杖,挥掌侧击马面。马面适才与她硬拼了一记,已试出祝雪鱼的修为深浅,当下理也不理,任由她一掌拍在自己的胸膛。 “砰!”祝雪鱼元神剧烈扭曲,一退数丈,幸好她已无肉躯,否则便是骨断筋折之局。 马面刚打算用招魂牌收了祝雪鱼,林熠的心宁仙剑已当头劈到。 纤细的软剑罡风涌动,如同切金断玉的神刀天斧霸气万千,一往无前的绝强气势,竟迫得马面下意识地朝后趋避,近乎忘记了两人之间天差地远的实力悬殊。 “轰!”仙剑劈落空处爆出一蓬流光,马面招魂牌骤然亮起,飙射出一束黑芒。 林熠真元告罄,无暇再从幻空海中吸食魔气补充,当下身躯横挪,挥手射出两支璇光斗姆梭,以迟滞马面的追击。 黑芒一拐,“叮叮”激飞璇光斗姆梭,马面巨大的身形骤然出现在林熠身前,乌光熠熠的盔甲威猛雄壮,硕大的铁拳轰然 击中林熠的胸膛。 然而在拳头触及对方胸口的一瞬,他突然发现这年轻人的眼神宁静得就像澄静海的海水,但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之下,隐约蕴藏着一种令他惊竦与恐惧的东西,让他情不自禁赶紧将视线从对方的脸上移开,拳劲不经意间也回收了三分。 林熠忽然微笑起来,冷峻的脸上似春风解冻,他并不害怕,死亡不过是下一个生命轮回的开始。 只要那个轮回中,依旧有她相伴。 青丘姥姥没来由地心神俱碎,神思恍惚中,青龙终究承受不住一**乌光的冲击,轰然爆裂,漫天流光异彩,如清空的烟火在为林熠送行。 祝雪鱼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想用自己的元神替林熠挡下一击,但已来不及了。 真的来不及了么? 奈何桥尾,白衣青年负手伫立,默默遥望着前方迷蒙的浓雾,眼眸里依稀有一缕焦灼在闪烁。 一个个走过奈何桥的鬼灵从他身边无声地闪过,桥下是静静流淌的冥水。 他皱了皱直飞入鬓的剑眉,用小到只有自己才听得清楚的声音喃喃道:“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为何还没有到?莫非是那两个笨蛋─” 第四章 叛乱 烈日从通海宫的殿顶一寸寸向中天移动。 正午将至,每个人的心情都在焦灼与矛盾中煎熬,既渴望着神谕昭示的预言出现,又担心着林熠与容若蝶的生死。 唐守隅的脸庞惨淡如金,生命的菁华不断从他的体内流走,他却始终如同一块沉默的岩石,任谁也看不出他内心的紧张。 只有与他血脉相联的云洗尘,从手掌传递来的一呼一吸里,体察到唐守隅的境况。 铁牌依然凝铸不动,殿内的气氛死寂得让人窒息。 这样的等待与守候,周幽风只希望今后永远不要再有,他甚至觉得手中那把匕首挤榨出的精血,不只是唐守隅和云洗尘的,也是自己的。 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他察觉到通海宫正殿外有一阵响动,是叶幽雨回来了。 错杂的脚步声,绝不只是他一个人的,至少也不下二三十个,其中有许多他闭着眼睛都能听出步履主人的身分,是西冥资历再老不过的一群元老。 释青衍忽然睁开眼望向殿门,神色里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警醒。 周幽风微微皱眉站起身对释青衍、仇厉低声道:“两位稍坐,老朽去看看。” 释青衍目送周幽风步履匆匆走出后殿,蓦地传音入秘道:“仇先生,稍后万一有变,请务必守好唐教主与令师。” 仇厉晦暗的眸中,掠过一道电闪般的寒光,默默向释青衍颔首表示理会。 片刻之后,殿外响起几声闷哼,八名守护在外的雍野弟子一一受制倒地。 释青衍微微一笑,而圣坛之上的唐守隅和云洗尘仍然巍然不动,彷佛并没有受到干扰。 殿门被人向两旁轰然打开,伴随着刺眼的阳光射入,叶幽雨第一个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在他身后是三十余名雍野教众,许多人胡子头发都雪白雪白,脸上的皱纹也像用小刀深深地雕琢凹嵌。 这些人入殿后,悄然无声朝着殿门两边散开,形成一道扇形站在了叶幽雨的背后,却已不见周幽风。 释青衍淡淡微笑道:“叶长老,你率着这么多雍野宿老前来,可是要为唐兄护法?” 叶幽雨漠然扫过释青衍和仇厉,说道:“不错,老朽若不再及时赶至,恐怕唐教主很快就要为宵小所害,抱憾终身!” 仇厉冷冷笑道:“叶长老,不晓得你所说的”宵小“,可是在指仇某师徒?” 叶幽雨鼻底轻哼,阔步走向圣坛道:“教主,距离正午还有一刻的工夫,请您立刻关闭法坛,改变所有的一切也还来得及!” 唐守隅合目不答。 叶幽雨来到圣坛玉阶下,向着他俯身跪拜将头贴到地面,沉稳而又缓和地再次请求道:“教主,请关闭法坛!” “教主,请关闭法坛以保雍野基业千秋万代,永世荣昌!”身后的三十余名雍野宿老齐齐跪倒一地,宏声说道。 仇厉冷然道:“叶长老,你想违抗神谕,逆天行事吗?” 叶幽雨执拗道:“谁晓得神谕真实的意思是什么?别忘了,破译神谕的萨满,就是云洗尘的女儿!如果有人在暗中搞鬼,故意曲解神谕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呢?我们只是不希望唐教主被人愚弄,雍野弟兄受人欺辱!” “没错!”叶幽雨身后一名白发老者抬头道:“神谕里说什么”浩劫将临,以血赎孽“,又说什么”万宾朝贺,两流合一“,这全都是云淡裳妖言惑众,好为她老子吞并雍野寻到的借口! “难不成我们竟听蛊惑之词动摇人心,一定要全数拜于云洗尘的脚下苟延残喘、卑躬屈膝吗?” 唐守隅肃声道:“叶长老,这些都是你告诉他们的?” 叶幽雨应道:“不错,属下不愿见教主为人所害,才联络众位老弟兄入殿进谏!教主以血肉之躯,施展歃血焚元开启圣坛,生死堪虑,一旦油尽灯枯,群龙无首,云洗尘便能顺理成章吞并雍野。 “说什么提前开坛是为了放林熠入冥海解救容若蝶,其实这是释青衍等人与云洗尘事先密谋陷害教主的诡计才对!” 释青衍轻轻一笑长身而起,信步走到圣坛前悠悠道:“叶长老,你若早已心存疑虑,为何不在圣坛开启前就向唐教主进谏,却偏偏等到他精血将尽、真元枯涸之际,才挟众逼宫?劳烦叶长老替老夫解惑。” 叶幽雨冷哼道:“释兄暗藏机锋,可是想指责老朽在借机造反?”不等释青衍回答,他朗声道:“教主,属下对您忠心耿耿,绝无丝毫忤逆犯上念头。只求您关闭法坛,格杀云洗尘、仇厉等人,此后横扫东圣教完成统一大业,威凌天下! “事成之后教主要杀要剐,属下甘之如饴!” 唐守隅面色木然,闷声道:“如果不答应,你们是否就要杀了老夫?” 叶幽雨抬起头,面露决绝沉声道:“属下不敢,请教主三思!” “放肆!”唐守隅蓦然低喝道:“退出去!” 叶幽雨一咬牙,露出决绝之色沉声道:“请教主体谅老朽一片苦心,不要被小人奸佞迷惑!” 始终未曾开口的云洗尘忽而悠悠一笑,洒然道:“就是他了。” 唐守隅微地黯然,叹口气道:“真没想到。释兄,这里便交由你处置了。” 释青衍神情一肃,点了点头道:“叶长老,我们给你悔改的机会,现在释放周长老率人退出通海宫尚且来得及,且莫一错再错,受严幽晦欺骗。” 叶幽雨骤然变色,悄悄瞥过大殿四周低垂的帷幕,却了无异常,他稍定心神,起身冷笑道:“既然我等苦谏无效,为了雍野,老朽惟有一死相拼!” 殿内忽响起动听悦耳的声音轻叹道:“二哥,你可当真是为难我了!” 四边帷幕徐徐升起,数十道暗门几乎同时打开,近百名白衣弟子鱼贯而入,正是凌幽如一造的嫡系近卫“无痕雪”。 凌幽如笑盈盈瞟了叶幽雨一眼,走到释青衍身前欠身道:“释先生,所有布置都已妥当了,通海宫周边已由周长老率人接管封锁,只要一声令下,不管是谁,有胆敢犯上作乱的,一个也跑不了!” 没有比凌幽如的出现和她的三言两语能更令叶幽雨震惊的了,他犹疑道:“三妹,你不是已奉教主之命,离开雍野追缉小妹了么?” 凌幽如娇笑道:“若非如此,怎么能让狐狸自己露出尾巴来呢?” 叶幽雨环顾近百名虎视眈眈的“无痕雪”,怒道:“原来你们早算计好了!” 释青衍道:“叶长老,你敢小看我们,我们却不敢小看了你们!昨日夜宴生变之后,严幽晦苦忍不出,必有更大的阴谋在后。想到唐夫人被害后,开启圣坛只能由教主歃血焚元,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 “可这事凭她一人之力决计做不来,雍野之内显然另有同党。我们无法判断是谁,只好将计就计布下此局,请君入瓮。” 叶幽雨冷笑道:“那如果小妹儿真正的同党是凌幽如呢?” 释青衍从容笑道:“拜叶长老和严长老所赐,将杀害唐夫人的最大嫌疑嫁祸到凌长老身上,却反而使她成为唯一可信任的长老。 “另外,严长老能进出雍野于无形,担负迎宾大任的叶长老,显然也出力颇多罢?” 叶幽雨面沉如水道:“先是容若蝶和雁鸾霜,再是阁下与云洗尘,这世上喜欢管闲事的人可还真多!” 凌幽如清声道:“各位老弟兄还在等什么呢?如今已经真相大白,是叶幽雨和严幽晦试图篡位谋逆,大伙儿何苦被人当刀把子用?立刻退出通海宫向周长老自缚请罪,否则─” “住口!”叶幽雨厉声喝断凌幽如道:“事已至此,再无退路!何况,人非神仙,终也有想不到的地方!” 话音未落,“喀喇”一扇窗户被撞破,掠入道金灿灿的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飞袭云洗尘。 紧随其后,三十多条血红人影从破损的窗户蜂拥而入,殿中一时风云突变,杀气森森。 早有准备的仇厉冷哼一声:“隆雅安!”身形一晃迎上半空,双拳相交“砰”地对了一掌。 两人齐齐朝后翻飞,飘立空中形成对峙,居然是平分秋色。 仇厉微感惊讶,他早得到线报,晓得隆雅安曾在玉水寨神庙中与邓宣、花纤盈甚至曹衡交过手,并未有任何出奇之处;而且这小子自入雍野便显得张狂倨傲无比,从他身上品不出半分顶尖高手应有的气度与韵味,孰知居然是在有意藏拙。 隆雅安“啪”地收拢折扇,阴冷笑道:“好得很,云洗尘尚未与家师干上,咱们两个却先要来上一场对决。仇兄只管放马过来,小弟奉陪到底!” 仇厉目罩寒霜,身上冉冉腾起一蓬殷红雾气,右手扣住觅恨血铃。 那三十多名血卫加入,叶幽雨阵营声势大振,释青衍暗自皱了一下眉头,了解到云怒尘与叶幽雨、严幽晦等人其实早已牵上了线,甚至神不知鬼不觉将其精心培育的血卫,暗中输送进入了雍野。 叶幽雨见隆雅安率先发动,心头一振,呼喝道:“生死成败尽在今朝,动手啊!” 七十余名雍野叛党与血卫结成的联军应声而动,迫向圣坛,凌幽如笑意隐没,眉宇肃杀,清叱道:“格杀勿论!”双手纤纤指甲飞弹,掠出两束绿芒直射叶幽雨。 大战顿起,从一群雍野叛党中,突然纵出一道纤细身影,朝着安置容若蝶的厢房掠去,赫然便是严幽晦。 “砰”地厢房门开,筝姐闪身拦截,双掌运劲全力击向严幽晦。 掌力一交,筝姐踉跄飞退,撞倒在软榻边,双手一片幽蓝,丝丝冒起轻烟;但她神色如常弹身而起,一层肌肤剥落后,露出里头玉石般晶莹的“骨肉”。 严幽晦一呆之后瞬即明白,灵仆之体并非血肉之躯,虽受自己的掌力震荡飞跌出去,却并不惧她掌劲中蕴含的烈毒。 门外自始至终如泥像般伫立的八名兽营武士,却忽然动了,陡将严幽晦困在正中,其中一人生硬艰涩地警告道:“退出十丈,否则立杀无赦!” 这就是林熠临行前交代给他们的指令。 殿内斗得天翻地覆、血肉横飞,他们都可以视若不见,圣坛之上岌岌可危,他们亦可以漠不关心,但只要有来历不明者企图接近厢房、伤害容若蝶,杀! 严幽晦不会退,当然也没把这八个连眼睛都不会眨的护卫放在心上,因为连隆雅安也不清楚,这队兽营武士真正的底蕴,那是惟有龙头和青丘姥姥才掌握的绝密。 所以她再次发动了攻击,双袖水蛇一样缠向前面的两名兽营武士,背后四名随侍女弟子,业已和四个兽营武士激战在一处。 左首一名兽营武士衣衫破裂,肋下突出两对黑羽森森的翅膀,“呼”地凭空升起,双手铿锵脆响,从指尖幻化出一根根锋利含钩的利爪,攫向飞袖。 “啵”地爪袖相交,兽营武士右手五根利爪尽皆粉碎,却也在袖口上留下五个刀切斧削的窟窿,他毫无痛苦之色,低吼一声,面部扭曲变形,隐隐露出鹰隼般的模样,断裂的五指“咔咔”轻响,重新生出。 另一名兽营武士“呼呼”激荡罡风拍出双掌。掌至中途骤然膨胀鼓起,毛茸茸充盈绿色雾光,恰似魔兽的巨灵手掌,结结实实轰击在严幽晦的飞袖上,同样不畏自袖口透入的剧毒,仰天呼啸声中,一对尺多长的獠牙从嘴巴里探出。 饶是严幽晦见多识广,突见他们异变成兽人,亦不禁大吃一惊。 左右两侧的兽营武士同时变身,一个双目鼓起精光湛然,猛地激射出两束血光,犹如犀利冷刀劈向她的左肩;另一个身躯收缩,后背弓起似座山丘,衣服开裂处掠出一排寒光棘刺。 这是些什么怪物?严幽晦的心头掠过一丝不安,不得不急速地闪避,一时陷入苦战之中。 大殿外杀声四起,周幽风率领忠于唐守隅的一部雍野部众,与把守在后殿门前的叛党亦展开血战。 这里头许多人都共事多年,甚至是百年前一同败亡至此的生死弟兄,一朝兵戈相见、生死相拼,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 释青衍守在玉阶下,垂着手不发一言。 整座后殿里,眼下他是最清闲的一个人,不论局面如何的变化,对方的攻势如何猛烈,他的脸上一直波澜不惊,保持着从容洒脱的微笑。 欺身到圣坛前的雍野叛党,被“无痕雪”牢牢地挡在三丈开外,筑起了一道坚实的壁垒,令任何人都难以越雷池半步;而释青衍飘逸的青衣在刀光剑影里忽隐忽现,淡然若定的模样彷似胸有成竹,更似支撑着这道壁垒的中流砥柱。 他不出手,奇怪的是施加给叶幽雨等人的压力,竟比一个纵横开阖、血溅七尺的释青衍更为可怕。 没人知道他到底在盘算什么、等待什么,只有无形中从他镇定的身躯里散发出的、那种无坚不摧的强大信心与气势,似在主宰着这里的一切。 “轰─”殿顶碎裂一束强烈的阳光泻下,正照耀在唐守隅的头顶。 一道优美的身影伴着强光,幽灵般从缺口激射而入,五指如锥插向他的后脑。 唐守隅还是不动,一动,圣坛就将不可挽回地关闭,纵然尽诛逆党,他还是注定失败;然而眼眸里,依旧忍不住逸出一缕惊诧的神光。 这名偷袭者,应该已经死了才对,昨夜当阴谋败露后,她已在众人眼前服毒自尽。 当严幽瑶口吐黑血倒入叶幽雨怀抱时,又有谁会怀疑,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招? 所有的底牌到了这一刻终于完全亮出,生死胜负亦只在一呼一吸的瞬息。 计划不如变化快,这话对唐守隅、严幽晦等人固是如此,对牛头马面何尝不也是一样? 填海移山的一拳轰然击中林熠的胸膛,没有预想中的四分五裂魂飞魄散,一蓬绚烂的碧华如同波浪般亮起,马面的铁拳宛若打在一潭厚重柔和的水波里,凌厉霸道的魔气消殒得无影无踪。 林熠的脸在变,眉心中央一抹银红光芒迸射而出,直钻牛头的双目,犹如睁开的第三只眼睛,就似一尊沉睡的魔王,从懵懂的睡梦里被人唤醒,暴怒而冷酷地用他的目光,重新打量面前的一切。 彷佛,这一眼开启时,光阴已然匆匆掠过千年,逝去的沧桑与痛,刹那从久久寂灭的湖底泛起,掀动石破天惊的壮阔波澜。 与此同时,他背后十一对黑光闪闪、燃烧着地狱般火焰的巨大光翼破神而出,像一面面威武雄壮的旗帜,飘荡在幻空海的滚滚波涛中。 海水退避臣服在他的翼下,四周顿时充满奇异的黑色光芒。 只是这淡淡的一眼,马面的脸庞痛苦扭曲,被幕天席地的庞大气势有若实质般冰封住,丝毫动弹不得,修炼万年的魔胎像泡入了温泉,一点一滴的溶化消解。 “呼─”碧光退尽,玲珑龟慢悠悠的缩回它温暖的小巢,林熠眉心的魔眼紧紧罩定牛头,宛如宣判了他的死刑。 轻描淡写的刁住他的左腕,“嗤嗤”魔气蒸腾声响起,马面硕大的拳头就这样缓缓碎裂,化作黑烟。 所有人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怔怔望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展现在眼前。 难道一张孔雀冥王面具,就能赋予林熠如此恐怖无敌的力量么? “你敢冒犯我?”林熠的唇里吐露出一个个清晰的字音,却缥缈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的底处传来。 这语气,远比怒吼与疯狂的笑声来得更加可怕,更加诡异。 “砰!”牛头抛下铁索,恐惧而恭谨的匍匐在林熠身后,将头深深埋在膝前颤声道:“小人无意冒犯殿下,罪该万死!”竟连一句讨饶的话都不敢说。 林熠冷笑一声道:“死?你们都是冥界魔神,万死不死,欺我不知么?” 马面的拳头已完全消解,一缕黑光至下而上透入他的右臂发出“啵啵”的闷响,他痛楚异常,颤抖着身躯,紧咬牙关不敢吭声。 林熠松开手,漠然道:“留下你们我还有用。带本座去─咦?”他的眉头蓦地蹙紧,现出苦苦思索的神情,喃喃自言自语道:“我这是在哪儿?我要去哪里?你们告诉我─” “扑通!”马面浑身软倒,剧烈喘息着叩首道:“谢殿下开恩!” 林熠毫不理会,伸手拍拍额头,沉吟低语道:“让我好好想想,我好像是睡了一觉,可之前又是在哪里? “奇怪,我似乎有一件十分紧要的事情要办,可又记不起来我到底该做什么了?” “笨蛋,咱们不是要去奈何桥救小姐么?”祝雪鱼厉声高喝道。 牛头马面面面相觑,可林熠的眼眸中透出离奇的迷茫与沉思之色,自顾自地拍头道:“对了,是去奈何桥!哼,区区幻空海挡得住本座么,我要你们这帮废物引路作甚?” 正当马面魂不附体之际,罩定在身上的银红光芒忽地收敛。 林熠眉心的魔眼徐徐闭合,宛如受到催眠般轻轻道:“该死,头又疼了─” 猛然双手搂抱脑袋,仰天一声惊天动地的吼,整座幻空海翻腾鼓荡,惊惶地汹涌着,激起一道道冲天水柱隆隆轰鸣。 背上十一对黑色光羽徐徐收入元神内荡然无踪,银红的眼睛退隐在眉心,他沉重地呼出数口浊气,神情恢复到先前。 第五章 抱拥 容若蝶静静坐在一间虚掩的屋子里,周围没有人,只有一圈悬浮在空中的黑色珠子熠熠生辉,散发出朦朦胧胧的雾光。 她被那名白衣青年带到这来,然后白衣青年什么也没说就立刻离开,留下她独自一人空坐在屋里。 她很累,也很想睡。 不远处就有一张舒适的软榻,罗帐低垂、锦被幽香,弥漫着静谧的气息;然而她还是端坐在这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门口。 门开,一阵刺骨的阴风,让她倏忽打了个寒战,原来死后魂魄一样会有知觉。 不知是否还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苦苦缠绵? 一名中年红袍男子迈步走了进来,反手关起门,上下打量着容若蝶,满是惊艳与贪婪。 容若蝶不知道他是谁,但看着他矮墩墩的个子、黑黑的脸膛,颌下一丛硬扎扎的落腮胡子,像杂生的稻草滴淌着酒汁,不由自主地生出警醒与反感,彷佛一只裸露在恶狼面前无助的小白兔,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 打了个酒嗝,红袍判官双手负后,嘿嘿低笑道:“可惜堂堂天女紫曜如今沦落至此,险些化身鬼魄仙业尽消,着实让人感慨万分啊。” 容若蝶迷茫地摇摇头,轻声道:“什么天女紫曜,先生恐怕认错人了。” 红袍判官哈哈笑道:“尽忘前世,好!不过你不明白这些曲折已没关系,殿下不让你入城反而将你带到这里,实是天赐的良机!” 容若蝶从他的眼睛里,体察到了不可掩饰的恶意与狰狞,瑟缩地一颤道:“谁是殿下?” “你还不晓得带你来这儿的人是谁?”红袍判官狞笑道:“多半他也没安什么好心!与其便宜了他,不如让老夫捷足先登,将你的仙魄神丹吸收炼化,从此成为古往今来仙魔合一的第一魔神! “这是你的命,可怨不得任何人!”探出手抓向容若蝶。 容若蝶本能地伸手推挡,却被轻轻一挥,抛跌到了软榻上。 一股邪恶的魔气禁制住了她的魂魄,麻木的感觉传遍全身,却无碍于她的眼睛看着一个火红的身影,含着狰厉的笑容,一步步朝着自己迫来。 隐约中,心底迸发幽幽呐喊:“你在哪里─” 冰凉的泪水无声无息从眸中滑落,纵是鬼魂也会感到绝望与痛苦,在凌辱的暴风雨来袭时,在像百合般凋零前,用清露润湿一方冰寒黑夜。 红袍判官在咆哮着得意畅笑,一只冰凉的手,慢慢地搭上了她的肩头。 似是感应,林熠的神色莫名地痛楚燃起一簇黑色的焰火,再次一字一顿地对着白衣青年问道:“容若蝶在哪里?” “她很好,你放心。”白衣青年轻描淡写地微笑着,然而笑中毫无暖意,缓缓回答道:“这么多年,你居然还是忘不了她,终究又和她在一起,我都不得不佩服你的坚韧和毅力。可惜,许多事情是命中注定无法改变,即便是你也一样不行。” 林熠静静听完,问道:“你是谁?” “还不明白么?本来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白衣青年答道:“但如今你已不是我,我也不再是你。 “想想这世界真是充满讽刺,掌管重生的人留在了这里,主宰毁灭的人,却要为悠悠生灵而奔忙,你到底是无情还是有情?” “你是说,我原先也是属于这里的?”林熠沉思着问道,却没注意到身后的祝雪鱼充满震撼的目光,直呆呆地盯着他与白衣青年。 白衣青年自失地一笑,摇头道:“好久没见,你居然变得up嗦了。不是想见容若蝶?跟我来罢。” 林熠正要抬步,白衣青年又摇摇头道:“除了你和祈雨神龟,他们都必须留下。” 祝雪鱼眉宇一耸问道:“为什么,莫非老婆子想见小姐一面都不成?” “没有为什么,”白衣青年嗓音很低,但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与冷峻,回答道:“不想死,就留下。” 林熠摆摆手,阻止祝雪鱼继续争辩道:“你和小青小金都留在这儿,我会很快回来。” 白衣青年驻足冷漠道:“还有一个。” 青丘姥姥现出灵魄,紧盯着白衣青年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要带他去哪儿?” 白衣青年冷哼道:“不要自作聪明,在这里杀你比踩死一只爬虫都简单。” 林熠倏然迎上白衣青年犀利暗黑的眼神,徐徐道:“她是我带来的人,你要杀她,先来和我打过。”说罢,迈着镇定沉稳的步伐,向着前方滚滚翻腾的黑雾里走去。 背后,递来八道关切的灼热目光。于是他回首,眼里泛起一缕稍纵即逝的暖意,扫过祝雪鱼、小青和小金的面庞,最后落在青丘姥姥的脸上,淡淡地笑道:“等我带她回来。” 青丘姥姥骤地颤动了一下,神情复杂地点点头,回答道:“我……们等你!” 白衣青年冷冷道:“你的废话太多了。”双目陡然射出亮白的光束,刺入青丘姥姥与祝雪鱼、小金小青的眸中。 一阵颤栗后,众人抱头低声发出痛苦的呻吟,眼里渲染起迷蒙光彩。 林熠剑眉抬动,道:“我刚才警告过阁下,显然你很健忘。” 白衣青年若无其事收回目光,道:“健忘的是你,而不是我。放心,只不过消抹去他们刚才的一段记忆,不会有其它任何不良的影响。” 毫无征兆地,他的脸上掠过一抹冰酷的杀机,蔑然冷笑道:“好得很,想打她的主意!还真有不自量力的傻瓜蠢蠢欲动。” 黑光瀑散,与林熠的身形齐齐隐去。 “昂─”一头绚丽彩焰魔兽,从门前侍女虚抱双手间幻化而生,迅速由小变大,扑袭向红袍判官的背脊。 红袍判官松开容若蝶,口中吐出一颗绿珠,“霍”地燃起熊熊阴火,像阵风将魔兽卷裹进去,转瞬焚成飞烟。 那名侍女一晃入屋,电闪连环攻出十八掌,每一掌都浸淫了数千年的体悟,指尖更有一簇簇银色的光芒跃动飞舞。 “砰!”身影乍分,红袍判官立在原地纹丝不动,将绿珠纳入口中,醉眼惺忪道:“小倩,你太多事了。” 小倩退到门口,手抚剧烈起伏的胸口,面色苍白道:“钟无咎,你好大的胆子!” 钟无咎漫不经心地呵呵笑道:“殿下远在奈何桥,此间以我为尊,为何不胆大?” 小倩竭力拖延着时间,恨声道:“就算你能得逞,冥府之中也再难容身!” 钟无咎摇头道:“你太天真了,老夫岂会再留在冥府?只要吸收炼化了紫曜的仙魄神丹,我便是仙魔合体,纵横三界往来自如。 “等殿下回来,老夫早已透过雍野圣坛去往凡界,谁还奈何得了我?” 小倩厉声叫道:“殿前四魔将何在,钟无咎犯上作乱,还不赶快将他拿下!” 钟无咎怪笑道:“叫罢,就算你扯破嗓子也没用,这里已被老夫封结,四大魔将也早已支开。救星不会来,而你,该怪自己不去投胎却来多管闲事─” 语毕,小倩脚下突然幻化尸甲,迅速上涌顷刻漫过膝盖。 小倩双手崩指连作法诀,希望能破除钟无咎的咒语,无奈功力相差过于悬殊,仅仅只是延缓了被尸甲附身的速度而已。 钟无咎对她不屑一顾,转回身阴阴笑道:“亏得你提醒,这到嘴边的美食可得抓紧享用,迟了难保不会节外生枝。” 一边说着,一边俯身朝前,毛茸茸的手爪逼近容若蝶道:“太妙了,天界神帝的掌上明珠,也可以任由我一个小小的冥府判官摆布!” “啪!”手掌扣住容若蝶的肩头,方一吐魔气,却猛地感到一股奇异的热流从对方体内涌出,像滚烫的烙锥刺入他的掌心。 钟无咎低哼甩手,容若蝶抛飞到软榻的一角嘤咛昏厥,失去了知觉。 他嘿嘿一笑,喃喃自语道:“差点得意忘形了─” 却冷不防听到背后有人缓缓道:“笑得太早了一点,我可怜你的愚蠢。” 钟无咎笑容僵硬在唇边,未等转头,一蓬浑圆的黑光轰然击中他的后脑,“砰”地粉身碎骨,游散成一缕缕若有若无的丝光,在屋内拼命呜咽挣扎,试图重新凝聚。 白衣青年一步步走进屋内,挥手解开小倩的禁制,祭出一团透明丝网,将钟无咎的离魂游魄吸附入内,催动层层冥火烧灼,隐约听到钟无咎声嘶力竭凄惨之极的哀嚎。 白衣青年木无表情,只当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手诀一捻,光网里的钟无咎遽然消失,已被他送往绝无超生之望的第十八层地狱,永受蹂躏,不得翻身。 林熠闪身入内,眼里燃烧不可抑制的熊熊怒火,徐徐道:“看来即便是冥府,也一样会有叛逆蠢徒。” 白衣青年不以为然道:“有人的地方就会有背叛和出卖,神与魔何能例外?其实他并没有做错什么,这本就是个强存弱亡的世界,我惩罚他,只因他太蠢。” 林熠的视线转移到容若蝶的身上,逐步变得柔和,慢慢上前用手指将她额头零乱的发丝收到耳后。 自从踏过奈何桥,彷佛世间的所有一下子完全颠倒,每个魔神与鬼魂都有了近乎真实的肉躯,只是触手仍然冰凉。 他忽然涌起一种荒诞的感觉,似乎在这里,自己才是无所依归的鬼魂,闯入了另一个只在传说中出现的陌生天地。 “她没事。”白衣青年道:“或许这样对她更有好处。” 林熠俯下身,将容若蝶搂入臂弯,紧紧抱拥在胸前。 失去的世界,彷似一霎又寻找回来。 现在,任何人也休想从他的手中再将她夺走,哪怕他是至高无上的冥府之王。 “我要带她回去。”他说道。 “你现在还不能带她走,”白衣青年拦阻道:“有人要见你。” “我来,只为找回她。”林熠道:“圣坛随时可能会关闭,我已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不必担心这个,”白衣青年道:“当你跨过奈何桥后,凡间的光阴已毫无意义,人间一梦,冥府千年;当你回去时,亦不过是从一场梦中醒来而已。” 瞥了眼容若蝶,他又道:“把她留在这里罢,我会命令四大魔将寸步不离地保护。” 林熠笑笑问道:“我和你很熟么?” 迎上白衣青年微微错愕的眼神,他继续道:“既然我连你都不熟悉,又怎能相信你所谓的四大魔将?看来你真的很健忘,前一刻还在告诉我,有人的地方就会有背叛和出卖,不是么?” 白衣青年眼神错综复杂,凝视林熠半晌,忽地轻轻吐口气道:“你不相信我?” “我惟一相信的人在我怀里,”林熠淡淡回答说:“至于你,我凭什么相信?” 白衣青年笑了起来,道:“你知不知道,事实上,正是我从奈何桥前将她从生死簿勾销的边缘,救了回来?” 林熠抿唇不语,用沉默的方式作出了最坚决的回答。 白衣青年摇摇头,坚持道:“不行,他只吩咐带你觐见。” 隐隐地,林熠已猜到这个“他”是谁,却依然道:“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我可以选择拒绝见他,他当然也可以选择毁灭我们;但谁也不能分开我们!” 白衣青年悠悠道:“你真是给我出了一道莫大的难题,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么?” 林熠平静回答道:“是他要见我,而不是我想见他,对不对?” “对,真***对极了。”白衣青年首次露出无可奈何的样子,爆出了粗口。 头顶忽然响起一个雄浑威严的声音:“都带来见我。” 白衣青年神情一肃,却隐藏不住那一抹诧异,轻轻道:“明白了。” 林熠的四周漾起一团黑色雾光,迅速吞噬了他的视线和意识。 “唰!”一束翠色剑华横空匹练,犹如天外飞仙飘逸而充满灵动,掠向严幽瑶。 剑未至,但那股不可匹敌的气势,竟是如芒在背,令严幽瑶不得不硬生生煞住去势,翻转横飘,堪堪躲避过漫天的剑气侵袭。 沉身,掣剑。她望向十多丈外盈盈飘立的少女,怨毒低哼道:“果然是你!” 雁鸾霜手抚寒烟翠,淡淡微笑道:“你这么说,是否想掩饰住内心的惊讶呢?其实你并未预料到晚辈会突然出现在此处,对不对?甚至几位也未曾想到唐教主、云巫圣和释先生早已对雍野的谋逆之举有所察觉,在暗中张网以待。 “一招失算,满盘皆输,这道理不用多说,你该懂。你们现在做的,不过是困兽犹斗而已。” 雁鸾霜语气柔和从容,娓娓道来,严幽瑶的面色却越来越冷,瞳孔剧烈收缩寒声道:“姐姐在瀑藏石府中怎没将你杀死?” 雁鸾霜慧心如镜,感应到严幽瑶信心的动摇,不紧不慢回答道:“可见你们的阴谋注定要失败,天意昭昭,绝非人力所能左右。” 严幽瑶的眼眸里,缓缓蒙上了一层幽蓝色的雾光,叹了口气道:“可惜,我教不出像你这样的弟子;可惜,你是我的敌人。” 殿门轰然倒下,周幽风一马当先阔步闯入,高声喝道:“匡扶圣教,尽诛逆党!” 战局逐步明朗,后殿尚存的二十余名雍野叛逆和十几名血卫,以叶幽雨为首,被百多里应外合、忠于唐守隅的部众慢慢蚕食压缩,逐出危险区域挤压在数十丈方圆里。 严幽晦面前还剩下两名兽营武士,可她精心培育的四名女弟子已全数横尸在地;眼见大势已去,她闪身突出兽营武士的夹击,直掠到周幽风身前,冷厉笑道:“好大哥,杀了我罢,死在你手里,我还能少受些痛苦!” 周幽风呆了一呆,满心不是滋味。 昔日叱咤一时的“风雨如晦”四大长老,而今叛离分裂,兵戈相向,凋零若斯,何曾是他作为首席长老愿见之局! 看着状若疯魔的严幽晦迎了上来,原本积郁一腔的怨气和怒忿不觉消淡许多,可又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只是叹道:“小妹儿,你怎会变成这样?” 怎会变成这样?严幽晦也不明白,到底是计划中的哪个环节出了差错?精心筹谋这多年,原以为万无一失的行动,转瞬功亏一篑。 好像整个世界,包括这里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在和她作对。恨恨地一咬牙,连人带剑撞向周幽风。 周幽风心情矛盾,却绝不愿与她拼得两败俱伤,只好暂避锋芒侧身闪躲。 严幽晦厉声长笑,顺势冲出大殿,遥遥传音道:“唐守隅,你给我等着!” 周幽风追之不及,又或许是潜意识里也希望能放严幽晦一条生路,微一错愕,旋即转身投入侧旁的战团,面对隆雅安带来的血卫,他绝不会再手下留情。 释青衍对局势洞彻若明,清隽的嗓音盖过喧嚣的杀伐声:“严幽晦已舍弃诸位逃之夭夭,你们还想为她卖命到何时?” 叶幽雨等人斗志动摇,士气大挫,越发溃不成军,亦纷纷暗自打起逃逸的念头。 雁鸾霜注视严幽瑶阴晴难定的面色,从容不迫地微笑道:“令姐已独自逃生,前辈可还想再为她死上第二回?” 严幽瑶迟疑了一下,摇头长吁一口气道:“我不想死,可如今活着还有意义么?”语毕剑出,层层迭迭的光环中,涌起一蓬凄厉浓烈的蓝烟。 然而仔细再看,那并非是烟,而是一种粉尘─一种用虫蛊菁华炼制的绝杀之毒。 它有一个非常动听的名字,就叫做“一帘幽梦”。 雁鸾霜闪身飞退,始终与森森剑雾若即若离,保持着不到一丈的距离。她的背后好似生了另一双眼睛,远远绕开在后殿中混战的人群,左手飞弹不断凌空点击严幽瑶的仙剑,爆发出“叮叮叮叮─”清脆悦耳的鸣响。 严幽瑶的剑势逐渐晦涩凝滞,但也终于迫近到了雁鸾霜身前一丈之内,她汩汩催动体内真气,驾驭蛊毒涌向雁鸾霜,蓝烟迅速转浓,形成一团翻动的云岚,载着耀眼的圈圈剑华,如影随形汹涌跌宕。 一退一进弹指掠过十数丈,雁鸾霜的身影微微沉落似要着地。 严幽瑶紧追不舍亦向下方疾坠,却愕然发现前方正是熊熊燃烧的圣火。 雁鸾霜翩然回身,隔着这团圣火挥出一股袖风。 “砰!”圣火受罡风催动蓦地蹿升,吞吐的焰苗劈啪爆裂,妖艳的光芒像一道火墙席卷向严幽瑶。 严幽瑶促不及防,振剑抵御,“嗤嗤”连声,剑光里一缕缕蓝烟化于无形,转念间已被圣火的烈焰尽数吞没消融。 严幽瑶闷哼飞退,凌厉无俦的攻势就此戛然而止,突见头顶光华闪动,雁鸾霜手擎寒烟翠转守为攻,不容她有一点喘息之机,直刺眉心。 严幽瑶气势已馁,只感觉在对方行云流水般的剑式笼罩中无所遁形,惟有吐气扬声,鼓足余勇勉力招架。 “吭吭吭─”一串梅花间竹般的密集金石响动,雁鸾霜仙剑犹如鱼沉雁落,神出鬼没间左一剑,右一剑,上一剑,下一剑,彷佛都是漫不经心信手拈来的随意而为,却无一不是攻在严幽瑶最难受吃紧的地方。 宛如高手对弈,严幽瑶刹那丧失先手,被雁鸾霜牢牢占据主动,轻描淡写地用招式与节奏的变化,牵引她步步走向泥沼,令她原本密不透风的防御网渐渐出现裂纹。 虽这破绽不过仅存在于电光石火的一闪之内,但对雁鸾霜这样级别的超卓人物而言,已经足够。 第六章 选择 隆雅安不想死,更不想用自己的死去换仇厉的一命。 他还年轻,他是巫霸云怒尘最赏识的关门弟子,在不远的未来,有着可以预见的大好前程。 他这么做,只是要逼迫仇厉抽身变招,他相信,仇厉同样也不愿意死! 可惜他不但错了,而且错的厉害。 仇厉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如同一位鼓瑟悲歌的壮士,挟着一去不返的绝强勇气,将全部功力灌注在觅恨血铃中,不躲不闪也不招架! 玉扇与血铃像一对陌路相逢的恋人,爱恨缠绵间交错过彼此;阴冷爆裂的魔气涌向隆雅安的身前,窒息与死亡的危险越来越清晰。 他看到觅恨血铃在眼帘里渐渐放大,他也看到了仇厉那双闪烁着视死如归的灰色眸子,恐惧终于从最深处爆发。 于是他近乎本能地在最后一刻选择了避让,极力横移身躯向右侧飘挪,玉扇的边锋从仇厉的咽喉前一掠而过,留下了抹惊心的血线。 仇厉的觅恨血铃,却重重轰击在了他的左胸口。 摧枯拉朽的力量破入体内,隆雅安依稀能听见经脉响起的喀喇喇断裂声,身后厚重的殿墙随之震开数道散射状的龟纹,却无法卸去仇厉威猛无伦的全力一击。 他气血尽散,眼鼻口耳同时渗出淤黑的血丝,俊秀的脸上满是惊骇与不甘,软软靠墙喘息道:“其实─我并不比你差,对么?” 仇厉不顾咽喉的血痕,冷冷凝视隆雅安惨淡若金的面容道:“然而你却输了,而且输的很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隆雅安气若游丝,勉力振作精神道:“因为我不想死,而你却不怕死。” 仇厉蔑然一笑,说道:“谁说我不怕死?只不过,你比我更怕死!” 隆雅安呵呵笑起来,凹陷的胸膛爆裂出血浆,生命渐渐消逝,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却充满讥嘲地道:“原来我是赌输了,真是好笑,好笑极了─” 他的玉扇从手中垂落,留下壮志未酬的遗憾。 这遗憾,害了他的一生。 林熠,面对面地对视着一个人,近在咫尺。 气势恢弘的殿宇内只坐着他一个,别人只能站立或者匍匐;好像他坐在这里,这个地方便会无可争议成为冥府中心,其它的则一律黯然失色,可有可无。 他应该已存在了亿万年,却年轻得只像林熠的兄长;他曾经历无数的沧海桑田,可眼神依旧空渺得如一汪清澈透底的池水,似乎一瞥之下就能看到他的内心;他就这么端坐着,如同生来如此并且从未离开过。 毋需介绍,林熠已清楚地明白面对着的这个人是谁。 谁也没有首先开口,犹如心有默契,不约而同地保持着微妙的静寂。 白衣青年默然侧身立在林熠左首,嘴唇闭得比午夜的城门还要严密。 “你已找回了她,为什么还不摘下明王面具?”不知过了多久,高踞王座之上的男子缓缓问道。 他的声音浑厚悠扬,充盈着磁性的张力,让人不知不觉里就为他的话音吸引,忘记其它的一切。 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林熠居然思索了良久,才摇摇头回答道:“暂时,我还不知道该如何摘下它,我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王座上的男子忽然笑了起来,笑容十分好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说道:“你并非不知道该如何摘下面具,也不用找其它理由,只不过是潜意识里,已迷恋上它所带给你的力量与荣耀,所以根本不想摘下它。” 林熠沉思道:“或许你说的对,我已习惯这种奇妙的感觉,我不敢想象摘下它之后,我会变回什么样子?” 王座上的男子淡淡道:“既然如此,你就一直戴上它罢,只要你愿意,没人可以强迫你将明王面具摘下来。” 林熠没有立刻回答,呼吸有些急促。 彷佛在作梦一样的声音,憧憬般说道:“想一想罢,它能吸纳天地间所有有形无形的力量,源源不绝地传输到你的体内; 当你戴着它回到尘世,又有谁能够阻挡住你的步履?你的梦想,你的仇恨,都可以借助它轻而易举地办到,纵然是想长生天地,与日月同辉也绝非再是痴人说梦─“ 林熠的眼睛里泛起光,胸膛剧烈地起伏,神色中有挣扎,也有不可掩饰的兴奋。 白衣青年望着林熠的侧脸,就似看到一个疲惫不堪、却将海市蜃楼当作绿洲、而一步步走向毁灭的孤独旅人,微微皱皱冷厉的剑眉,什么也没有说。 王座上那男子的话音停止,饶有深意地观察着林熠的表情,在沉默中等待回答。 林熠的脚似乎已踏到幻境的边缘,突然想起了什么,用力紧了紧怀抱中沉睡的容若蝶,徐徐道:“前景的确很美妙,我想除了傻瓜,谁都会怦然心动。” 王座上的男子笑道:“当然,你不是傻瓜。” “我不是,”林熠长吁一口气,神色恢复了平静回答道:“但还是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王座上的男子问道:“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阻止你的理由。” “我不能一直戴着它,”林熠说道:“因为它是别人借我暂用的,很快就要交还。” “何必一定要还呢?”王座上的男子道:“况且,你还不清楚应该怎样摘下它,又如何归还?” “会有办法的,”林熠道:“我不能失信于人。” “只为这样一个理由?”王座上的男子摇头道:“你却要放弃唾手可得的一切?” 林熠慢慢低下头看着容若蝶的面庞,目光温柔,静静地道:“我的一切已在怀中。” “呼─”他的脸上突然像燃起了一蓬光焰,灼热的疼痛让他感受到痛楚,却又旋即消失;奇异的绚光从视线里崩散,一片银色空白后,耳中听到“叮─”地一响,冰冷的金属面具重新显露在他的脸上。 然而他的脑海里却有某种东西被瞬息抽空,剧痛几令神经麻木,久久之后意识才逐渐清醒,只是感觉自己彷佛刚从一场冗长的梦中睡醒,从戴上明王面具的一刻起,梦便开始,所有的回忆都变得朦胧遥远,难以触摸。 他眼中的黑色焰火随即退淡,鼓荡的魔意亦从灵台退潮,身上隐隐生出一抹暖意,原先被冰雪封冻的情感,如有春风吹拂温柔复苏。 可是他的心中无由地涌起一个荒谬可笑的问题─刚才的那个我,是自己吗? 也许摘下了明王面具,不过是从一场梦过渡到另一场。 人生本就是一梦到头,谁会有醒来的时候?很可能,自己尚在梦中。 他已无法分辨真实与虚幻的差异,也无法判断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惟一可以确认的,就是怀中躺着的心爱的人。 那么无论这是不是又一场梦境,都已变得无关紧要了。 他摘下面具,脸庞暴露在殿中无处不在的绮丽光晕下。 “您输了。”白衣青年忽然道,但说话的对象显然不是林熠,而是坐在王座上的人。 那男子轻轻颔首,神情愉悦轻松地笑道:“我确实输了。也难怪,戴上明王面具后,能够亲手摘下它的,世上能有几人?” “所以,您应该履践承诺,放他们两人离开。”白衣青年淡淡道。 “等一等,”王座上的男子摆手道:“或许,他愿意留下来呢?” 林熠笑了,问道:“你认为这可能么?” “为什么不可能?”王座上的男子笃定地回答说:“如果你留下,便能和她永远在一起,成为冥府一人之下、万众之上的王者;你想让谁生,他想死都不行;而你想要谁死,他也绝活不过下一刻。” 林熠微笑道:“小时候,师父教诲我,天底下不会有白吃的午餐,凡事都会付出相应的代价,有得就必有失。” “代价就是留在这里,不再理会尘世的一切。”王座上的男子说道:“或者这对你而言,更像一种解脱;因为你再也不必每天生活在峰口浪尖上。我若是你,就会充分考虑这项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建议。” “可惜你不是我。”林熠沉静地回答说:“虽然不清楚你为何要用如此丰厚的条件挽留我,可是有一点我却很明白。” “幸好,我也不是你。”王座上的男子道:“看来你又要再次拒绝我的建议了。同样的,我仍希望知道这次的理由。” “很简单,”林熠坦然道:“她绝不会希望留在这里。我答应过她,有一天要带她回返东海,漫步海滩点数星辰,纵然这里的一切都比尘世要好,却没有我和她想要的东西。所以你给予我的,其实都不算什么。” “你和她想要的,而我却给予不了?”那男子好奇地问道:“那会是什么?” “在一起的快乐,”那个久违的林熠,彷佛又回来了,眼眸里闪耀着澄清灵动的光辉,平静地回答道:“这个,你能够给予么?” 王座上的男子哑然失笑,摇着头道:“多少年了,我居然还能听到这么天真的回答。” 林熠也笑了起来,却带着倔强,道:“虽然你尊贵至尊,主宰万灵众生的生死,荣衰亿万年,不死不灭,然而你是否能告诉我,你存在的理由是什么? “如果自己的存在并不是一种快乐,那么存在还有什么必要?如果只能置身在黑暗中独自品味哀伤,这难道不是很无奈的一件事情吗?” 王座上的男子笑容收敛,俯身逼视林熠道:“我的存在?我难道需要去考虑我的存在是否有必要么……那只是浪费更多的时间! “所谓的冲动,就是为了脑子里一个看似美丽的想法,去牺牲自己本已掌握的一切;在我看来,所有的理由其实只要一个就够了,那就是必须。” “这就是你我之间最根本的区别,”林熠道:“所以我的选择是,带她回去。” “看来除此之外,我的确不能再给你什么。”那男子道:“但你真没有其它要求么?” 林熠想了想,道:“或者可以让我临行前再见先师玄干真人一面,在下感激不尽。” 王座上的男子摇摇头道:“抱歉,我无法满足你这个愿望。” 林熠含笑道:“我明白了,谢谢。” “不必,”王座上的男子道:“但我确实可以帮你另外一个大忙。”扶着王座的右手稍稍抬起,容若蝶从林熠的怀里稳稳平升,继而消失在一片黑光中。 林熠注视容若蝶的身影隐没,空空的怀抱,似乎还不能适应这种乍然失落的感觉,放下兀自虚托在胸前的双手,说道:“看来我也可以回去了。” “你怎知道我会放你离开?”王座上的男子道:“也许我是在用这种方式惩罚你的无礼。” 林熠的眉宇微微一扬,旋即松弛开来,摇头笑道:“你不会。” “是的,我不会。”王座上的男子用目光指向白衣青年道:“早先我和他打过赌,结果我输了,因此必须遵守承诺放你离去。 但我们并没有约定你离去之后的问题,所以现在轮到你和我再赌一次。“ “赌什么?”林熠道:“与你相比,我等若一个一无所有的乞丐,除了她。” “赌你的命运,”王座上的男子一字一顿道:“看看你的运气会如何。” “我的运气一向不错。”林熠道:“但我还是很好奇,你打算怎么和我赌?” 王座上的男子道:“看见我身后的三扇门了么?它们之中只有一扇通往奈何桥,剩下的两扇门后,有一条指向毁灭,还有一条则是带你回到这里。” “不给任何提示么?”林熠端详着三扇一模一样的门问道。 “没有。”王座上的男子道:“当然,如果你愿意可以放弃选择,直接留下。我刚才对你所做的承诺依旧有效。” 林熠道:“就在不久前,有位朋友对我说:一个人可以选择放弃,却不能放弃选择。恰巧,我还记得另外一句老话─命运总是掌握在勇者的手中。” 王座上的男子道:“有时候,勇敢与莽撞其实是同一个意思。你决定了么?” 林熠点头回答道:“当然,既然有机会回去,无论如何我总要试一试。毕竟门后只有三分之一的机率会通向毁灭,我至少还有六成以上的把握能够活着。” 那男子首次颔首赞同道:“不错,只要有希望就值得一搏。换作我,会和你有相同的选择。” 林熠微微一笑,走向那三扇未可预知的门。 他忽然停下脚步,道:“我差点忘了,同样有六成以上的可能我不会再回来。因此我希望抓紧最后的机会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何要见我?” 王座上的男子一笑,摆摆手道:“我是否也可以拒绝你一次?” 林熠也笑了,道:“这么说来,我还欠你一次?但愿会有机会结清,欠帐的滋味可不好受。”他向白衣青年微微点头致意道:“我没拒绝过你,对么?” 白衣青年冷峻的唇角勾勒起一弯小小的弧度,点着头道:“对,所以你可以问我。” “那我就问了,”林熠眨眨眼道:“他们叫你殿下,可你并非生来就叫这名字罢?” “当然不会,”白衣青年的眼睛彷佛也像峨嵋月般柔和起来,回答道:“小时候,别人都叫我”小白“。” “小白?好名字。”林熠微一错愕,忍笑点头道:“相信不管是谁,听过一次后就绝不会再忘记。”话音落下,笑声中他已站到了三扇门前。 三扇门静静合起,将后面的世界阻隔在他的视线之外。 一扇通向生,一扇走向毁灭,还有一扇回到这里。 他将选的,会是哪一条路? 叹了一口气,林熠伸手推开当中的那扇门。 有一阵冷风,从伸手不见五指的里头迎面扑来,寒气森森。 他一笑道:“我走了,再见。”然后迈步走入门后。 三扇黑色的门忽地一齐凭空消失,好像从来就没存在过。 小白也笑了,问道:“您不需要留下一扇回到这里的门么?” “不必了,”王座上的男子稳悠悠道:“其实,不管他选择进哪一扇门,结果都是一样,愿赌服输,我怎可再为难他呢?” 小白道:“原来如此。不过连我都有些好奇,这门后究竟会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只是一条路,”王座上的男子道:“通向奈何桥的路。” 小白道:“但您似乎不太开心。” “是否开心纯属个人**,我可以拒绝透露。”王座上的男子原本想绷紧脸,可随后又泛起一丝笑意道:“我相信,有一种固执深入神识,甚至连生生灭灭,也无法令它消磨或者改变。 “刚刚这混小子不但拒绝我,还提出了两个我无法满足的愿望,连我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无所不能?” “您当然能,”小白道:“不过也许您忽略了他身上存在的一种力量。” “力量?”王座上的男子摇头道:“你认为他有什么特别的不同么?别忘了,我们失望过太多次!” “当然不同,”小白道:“还记得聂天么?当年的他远比今天的林熠强大,可是他仍旧失败,因为他恰恰缺乏林熠所拥有的一种力量─对明天的信心,因信心而获得的快乐。所以其它的人失败,但他也许可以做到!” 王座上的男子笑道:“那是因为他比他们都幸运,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小白的眉宇笼起一层忧色,道:“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一定要让我等她走过奈何桥后才出手?” 王座上的男子道:“如果让你什么都明白了,还要我干什么?” 小白颔首起来,道:“至少我现在明白了另外一件事,那个赌─您是故意输给我的;事实上您可能更希望他不会留下。” 王座上的男子拍拍王座的扶手,笑道:“回头去把钟无咎放出来罢,这家伙实在很有演戏的天分。” 小白一点也没吃惊的样子,说道:“难怪他敢色胆包天,难怪四大魔将会突然走开,原来这一切又是您的安排。” 王座上的男子道:“我只是不想他过早得知真相而已,否则再提出第三个令我难以满足的愿望,岂不是很棘手?” 小白叹道:“您这是欺骗他,还是戏弄他?” “这才有趣,”王座上的男子道:“生活总要多姿多彩一点才好,尤其像我这样一个活了亿万年、想死都不能的老家伙,更是如此。” 小白道:“但他迟早会知道真相,我无法预测届时他会是怎样的反应?” “管那么多作甚,反正他又不能来找我算帐。”王座上的男子显然是怡然自得地轻笑道:“和他开个玩笑,无伤大雅。时间差不多,你也该去了。” 小白摇摇头,道:“这个玩笑对您固然无伤大雅,对他可是开大了。” 王座上的男子终于纵声大笑道:“那不是更有趣么?其实,我已多少年没像今天这么痛快了─”笑声中王座消失,紧接着整座宫殿也在小白的眼前幻灭。 小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喃喃道:“看出来了,您是够痛快的,可有人要受罪了。”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玩笑?林熠不晓得。 当他走出门后的那条通道时,却发现自己已站在了奈何桥的前方。 小白的声音在身侧响起道:“恭喜你,走对了路。” 林熠微吐口气,洒然笑道:“其实当我看到出口的一刻,突然想通了一件事。不论我选择哪扇门,最后一定都会来到这里─因为我拒绝了他两次,这样的讨厌鬼,换作任何人都不会愿意再留在身边,也不想就这么轻易让他完蛋。因此还会送我回去好多受些活罪,对么?” 小白彷佛听出林熠话语背后隐藏的另一层意思,颔首道:“的确,你被选中了。” 林熠泰然自若道:“我说过,我这人的运气一向不错,总能中头彩。” 小白眨眼道:“中头彩就一定是好运气么?”伸手将一枚黑色的钥匙递向林熠道:“这是他托我转交给你的东西。有人会告诉你它的用处。” 林熠接过钥匙摸摸鼻子,道:“这个……我希望打开的是一座宝藏,而不会是让人倒霉的东西。” 小白道:“进入奈何桥之后的遭遇,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也不行。” 林熠笑道:“那你索性也把我的这段记忆抹去,岂不是最牢靠?” 小白微笑道:“听到你这么说,我反而不想做了。” 林熠也笑了道:“能帮我转告一句话给他么?就说下次想见我,一定要先准备上好酒。” 小白怔了怔,道:“他……恨酒。现在,我送你过桥。” 林熠回过头,扫视过酆都城巍峨的城廓。 毕竟,不是谁都会有像他一样的际遇。 第七章 圣使 穿过笼罩奈何桥的迷雾,林熠一眼就看到正焦灼等待的青丘姥姥等人。 祝雪鱼迎上前便问道:“小姐在哪里?为什么你没把她带回来?” 林熠微笑道:“婆婆不必担心,若蝶的魂魄已被送还阳世,如今我们也要回去了。” 祝雪鱼紧绷的心终于松弛,大吁一口气道:“这就好,这就好!你们赶紧走罢。” 林熠一愣,问道:“婆婆你不和我们一起回去么?” 祝雪鱼苦笑道:“我肉身尽毁,还回去做甚么?只有留在这里啦。” 林熠沉吟片刻,似乎是在他的记忆里搜寻着什么,忽然抬头欲言又止道:“我晓得一种重塑肉身的法子,但─” 祝雪鱼的眼睛里重新燃起希望,急迫问道:“你小子干嘛吞吞吐吐的?但什么?” 小白冷冷道:“但要以活人的肉躯为器。换句话说,就是将别人的身体,据为己有,占为己用。” 祝雪鱼的眼神瞬间黯然道:“算了罢,这种造孽的事我可干不了。” 林熠苦笑道:“可除此之外,我也找不出别的法子了。”说着,用眼角余光瞥向小白。 小白对林熠的用意了然于心,摇头道:“对不起,我也帮不了她。但留在冥海也没什么不好,也许再有百多年,她便能修成正果,晋升冥府魔将。看在你的面上,我也会让牛头马面对她多加照料,岂不好过重返红尘?” 祝雪鱼叹道:“好是好,可这样一来,今后就再也不能看到小姐啦。” 小白道:“那也未必。别忘了,人总要死的!” 祝雪鱼沉思良久,猛然立下决心一点头道:“好,我留下!” 她缓缓转首望向林熠道:“小子,小姐就拜托你照顾了。她若受了委屈,老婆子宁愿化成厉鬼也不饶你。” 林熠心里发酸,说道:“婆婆放心,有你这位未来的冥府魔将在,我哪敢欺负若蝶?今后若是有机会,我一定会设法带着她到冥海来探望您。” 祝雪鱼知道这种可能虚无飘渺之极,只是林熠的安慰罢了,她强自展颜一笑道:“就凭你敢闯冥海入冥府的勇气,我相信小姐托付给你不会有错。快走罢,别婆婆妈妈了,回到上头,还有许多事等你去做呢!” 临别依依黯然神伤,林熠满怀的不舍,抱拳深深一躬道:“婆婆保重!” 青丘姥姥悄然隐入空桑珠,小青和小金也跳到了林熠的肩头,离别时刻到了。 小白注视林熠,沉声问道:“你还记得我的名字么?” 林熠笑道:“当然记得,这么好记又好听的名字,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小白微笑,一团光华从地面升腾,将林熠笼罩入内;很快光华飞速凝缩隐匿,黑暗里再没他的身影。 与此同时,通海宫圣坛上方沉寂已久的铁牌,蓦地重新缓缓转动,扬溢起雾光。 云洗尘纵声长笑拔身而起,睥睨群豪道:“刚才谁说老夫的爱女妖言惑众,神谕之事空口无凭?他还有胆子对着圣坛再说一遍么?” 殿内混战不约而同停止下来,即使仍在拼斗的人也不由自主地放缓招式,机械地拆解攻防。 数百道目光齐齐聚在转动的铁牌上。 渐浓的雾中悠悠泛起两行浮动的大字,有人情不自禁地轻声念道:“万海朝宗,使临雍野─” “当啷!”不知是谁第一个下意识地松了手中的仙剑,殿内响起接二连三的金石坠地声。 周幽风无比快意地哈哈笑道:“千年守候,今日终有结果!” 在场之人除了释青衍、雁鸾霜和血卫、兽营武士之外,皆属东西两冥的教众。 目睹此情此景,心头震撼实难言表,不断有人向着圣坛虔诚匍匐拜倒,其中当然也包括不少受叶幽雨等人鼓动作乱的雍野教众。 他们的斗志与信念随着大字的浮现彻底被摧垮,惶恐地俯首在神只的脚下。 严幽瑶死死盯着那两行字,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的!这一定又是唐守隅和云洗尘搞的鬼─姐姐,你在哪里?” 突听叶幽雨失声问道:“小妹儿,你怎么又回来了?” 已突围而去的严幽晦面容僵硬,从殿外一步步走入,惨然笑道:“我不该丢下你们,更不该害了你们,这就是报应─”语声未了,她的双手猛然捏住自己的咽喉,眼睛翻白,“赫赫”低吼。 从她手指的缝隙中先是渗出一滴滴血珠,而后慢悠悠钻出一条指甲大小的虫蛊跌在地上,挣扎了几下立即咽气,化作一蓬绿水挥发。 严幽瑶尖声叫道:“姐姐!”飞身而上抱住严幽晦朝后软倒的躯体,触手冰凉僵硬,已气绝身亡,只有双眼睁得又大又圆,满是怨毒。 凌幽如惊异道:“本命元蛊噬主?怎么会这样?” 严幽瑶凄惨摇头道:“原来他们早已控制住我们姐妹的本命元蛊,可笑我们还蒙在鼓里一心卖命!他们这是在杀人灭口!” 释青衍不动声色,沉声问道:“他们是谁?” 严幽瑶嘴巴刚一张,突然双手松开严幽晦,扼住喉咙,极力喘息道:“白─”声音戛然而止,一条本命元蛊跌落,随它的主人同归于尽。 叶幽雨悲愤交集,纵声怒喝道:“是谁干的,给我滚出来!”声如雷鸣震得大殿嗡嗡回响,却没有一个人回应。 叶幽雨哈哈大笑,击打胸脯宛若疯子一样道:“你们也来杀我啊,来啊─” 释青衍道:“他们不杀你,只因为你不属于那个组织,不会泄漏他们的秘密。而杀死严氏姐妹的人,恐怕也不在这座大殿里。” 叶幽雨一怔,厉声喝问道:“那他们在哪里?告诉我!” 释青衍不答,目光举向门外。不知什么时候起,殿外的平台上站满了正魔两道的宾客,壁垒分明,各归所属。 然而要从这么多人里找出催动本命元蛊、夺去严氏姐妹性命的人,又谈何容易? 叶幽雨一下像泄气的皮球痛苦道:“我错了,我错了!”猛然挥掌拍向自己的脑门。 释青衍早有防范,飘身探手抓住他的右腕道:“死很容易,有勇气活下去才是真正艰难的事情。风雨如晦四大长老中的叶幽雨,不该是个懦夫!” 叶幽雨颓然放手,用复杂的目光打量释青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凌幽如看了心里也是难受,叹道:“二哥,算了。当年的老兄弟就剩下咱们这几个,你若再去了,往后我还能找谁说话?” 释青衍感慨万千,悠然低吟道:“历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凌幽如深深看了释青衍一眼,徐徐应道:“兄弟在─” 两人相视一笑,似已有默契在心,只剩叶幽雨兀自不能自拔,喃喃道:“一笑泯恩仇?怎能笑得出!” 这时铁牌转动更急,大字逐渐淡去,翻涌的雾光中,倏忽冒出一束光华,凝成元神冉冉下沉,收入林熠的体内。 紧接着小金、小青也一跃而出。 整个过程虽然持续时间并不长,但光阴彷如凝固,没有一个人哪怕是大口地呼上一口气。 “叮!”铁牌乍然静止,周围九十九盏长明灯同时熄灭,惟有圣火尚在燃烧。 唐守隅不顾匕首还插在身上,率先双手撑地,向对面的林熠俯首叩拜,用腹语宏声道:“万海朝宗,使临雍野─老夫唐守隅拜见圣使!” 除了担任警戒的“无痕雪”,殿内冥教教众黑压压跪倒一片,异口同声伏地称颂道:“万海朝宗,使临雍野─” 殿外正魔两道的宾客鸦雀无声、冷眼旁观,或多或少眉宇隐藏忧色,却又是心思各不相同,暗自盘算着下一步的动作。 花纤盈呆呆睁大眼睛,诧异道:“啊,冥府圣使竟会是林大哥,这怎么可能?” 邓宣轻声苦笑道:“这次来西冥,果真大开眼界,往后不管发生多么稀奇古怪的事,再没什么是完全不可能的了。” 但花纤盈的兴趣很快从林熠身上转移开,因为她发现正道队列里,不知何时加入了不夜岛的一路人马,而自己苦心寻找多时的楚凌宇赫然在列。 只是楚凌宇根本没去注意花纤盈,他的眼神错综复杂,凝落在林熠身上,说不出是什么味道。 人群中的罗禹同样也是百感交集,但当他注视到周围几位师叔越来越严峻冷厉的表情时,心头愈发沉甸甸的,黯然地一声叹息。 林熠恢复了意识,耳朵里听到山呼海啸般的贺诵声,微觉茫然地睁开眼,就看到周围俯拜的上百冥教教众,还有斑斑未干血迹和扭曲残缺的尸体。 尽管还来不及完全想明白,离开的这四个时辰里通海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从众人呼喊的话语里,他已模模糊糊晓得,自己便是那所谓的“冥府圣使”。 这玩笑开得可有点邪乎,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一回来,就被扣上了这么大一顶帽子。 到现在,圣使是干什么吃的,他还没闹清楚,却已成了教众叩拜的对象,万众瞩目的焦点。 扫过释青衍,见他向自己微一颔首,林熠的心神定了下来,至少容若蝶没事。 他略一整理思绪,顾不得别的先将唐守隅扶起道:“唐教主,你不要紧罢?” 当铁牌停止转动的一刻,插在唐守隅身上的匕首亦安静下来,血线自动消失,圣坛也徐徐关闭。 无疑,这些征兆在冥教众人的心目里比任何的说明都有力。 唐守隅站起身,几乎把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林熠的双手上,但异常愉悦含笑道:“很好,非常好,从未有过的好!” 林熠苦笑笑道:“我现在满脑子乱七八糟,这下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洗尘淡然道:“不过是有几个跳梁小丑想借机谋逆而已。” 周围教众这才纷纷起身,肃立不语。 一群血卫被“无痕雪”压制在大殿一角,群龙无首又见林熠元神回返,一时也没了主意忐忑地静观其变。 释青衍清楚林熠此刻最急迫的事是什么,和声道:“林熠,这里暂且交给唐教主和云巫圣处理,你随老夫先去看一看蝶儿罢。” 林熠望向云洗尘和唐守隅,云洗尘还是那副若无其事的老样子,微笑道:“去罢,这里有我们打理,便不敢劳动圣使大驾啦。” 林熠摇头一声苦笑,道:“有劳诸位。”随着释青衍走入那间厢房。 容若蝶依旧一动不动地躺卧在软榻上,筝姐目不转睛看护着她,连林熠与释青衍进来也顾不得问候。 林熠的心情蓦地紧张起来,惟恐辛苦一场突然又变成镜花水月;释青衍轻轻握住容若蝶的脉门,半晌之后如释重负地舒展开眉头。 林熠提到嗓子眼的那颗心,也随着释青衍的眉头舒展渐渐落下,但还是迫不及待地问道:“先生,若蝶怎样了?” 释青衍放开容若蝶的手腕,低声道:“不碍事了。” 就听筝姐猛然兴奋道:“小姐活过来了!” 小金从林熠肩头跃下,跳到枕边小心翼翼把小脑袋伏到她的心口,猛“吱”地欢呼着一蹦十数丈高。 容若蝶的脸上徐徐泛起淡淡的血色,胸口微微而缓慢地起伏跳动,却仍未醒来。 林熠颤抖的手紧紧握住容若蝶的纤手,感受到一丝重归的体温,他心情激荡无以复加,眼中闪烁着水光,双膝跪倒在软榻前,深深垂首,将脸庞贴在了牢牢相握的两只手上。 这一跪,向着上苍,向着冥府,更向着自己心中不曾熄灭的火焰。 释青衍收起守护容若蝶肉躯的宝珠,轻声道:“她可能还需三五日才能苏醒,待此间事了,老朽就将她带回东海疗养,贤侄随时可以来探望。” 林熠一震,明白释青衍已破除了他与容若蝶不能会面的禁令。 至于这其中需要付出的代价,和将来可能面临的种种后果,此际他已不愿去想。 失去过后,他更珍惜现在,珍惜相聚的每一分每一刻。 释青衍站在他的身后唏嘘一笑,道不尽的感慨喜悲。 也许他不是个合格的仙盟盟主,然而当他向林熠撤销禁令的一瞬,却感到自己前所未有的轻松与骄傲。 但没过一会儿,他刚刚舒展的眉头又蹙了起来,悄然招呼筝姐齐齐退出了厢房,只让林熠和容若蝶独处。 林熠毫无所觉,他倍感珍爱地握紧容若蝶的手,一刻也不肯放松。 玲珑龟慢悠悠爬了出来,重新钻入了主人的袖口,彷佛那里才是它真正喜欢的小窝。 小金和小青闪到了一旁的几案上,静静看着林熠和容若蝶,不知不觉地,两颗小脑袋越凑越近,终于也挨在了一起。 一切都显得如此静谧祥和,冥海汹涌跌宕的波涛变得很远很远,只存在于另外一个缥缈的世界。 眼前的所有,变得无比的真实,让他有理由相信这不是梦。 不晓得又是多久,听到耳畔青丘姥姥道:“我不想煞风景,但外头已闹成一团,而且恰好又都是针对你的,是否你该去看一下?” 林熠抬起头,替容若蝶将身上的薄被轻轻塞到身下,皱眉道:“发生了什么事?” 青丘姥姥冷笑道:“那帮正道菁英目睹冥府圣使出世,大为不安,借用你的事情有意滋生事端,逼迫唐守隅将你交出。” 林熠叹了口气,缓缓起身道:“树欲静奈何风不止,我真是个苦命的孩子。” 青丘姥姥冷哼道:“你苦命?那世上一百个人里头,有九十九个得拿绳子上吊。” 林熠苦笑摇摇头,恋恋不舍松开容若蝶,低声轻语道:“我出去一会儿,你等我回来。不要害怕,这儿有小金、小青陪着你。” 青丘姥姥居然也叹了口气道:“可惜她还听不见,否则一定会感动得热泪盈眶。” 林熠轻轻一笑道:“我相信,她的心一定听得到我在说什么。” 走出厢房带上屋门,看到门外除了六名兽营武士和筝姐外,仇厉也在,大殿里其它人却都不见了,只有一些雍野教众在做打扫清理。 林熠向他颔首问好道:“仇老哥,这回你不会又要抓我问什么《云篆天策》口诀罢?” 仇厉冰冷的嘴角瘪出一抹笑意道:“他们都聚在前殿,你去罢,这儿有我守着。” 林熠道了声谢,刚要举步,又听仇厉唤道:“林熠,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和你一起来的那个隆雅安,已被我宰了。” “宰得好,仇老哥不杀,回头小弟一样要送他回老家。”林熠长笑道。 穿过殿外的长道,刚到前殿门外,就听里面一人道:“实不相瞒,东西两教是否合并,在下今日可以不问;所谓冥府圣使是真是假,作为外来之人也不便置疑;但偏巧这位圣使林熠,乃敝派不共戴天之仇敌,双手于我正道可谓血债累累、罄竹难书,无论如何,唐教主都不能袒护一个十恶不赦之徒!” 这声音很陌生,但从嗓音和透露出的气度判断,绝对是高手中的高手。 果然青丘姥姥传音入秘道:“他就是楚凌宇的老子,不夜岛岛主楚镇昙。” 这也难怪,派中的长老连城雪死在自己手上,惟一的爱子也和他拼得两败俱伤,楚镇昙不出头报复才有鬼。 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林熠踏入殿门朗声道:“看来这里有不少人欲诛林某而后快了。”他一眼环顾过去,偌大的前殿或坐或立不下百人。 主位上唐守隅靠在座椅里,身后是周幽风、凌幽如,稍远一些还站着个叶幽雨。 上首客坐左右分作释青衍和云洗尘,两位照旧,一个合目不语,一个举杯小酌,对周围发生的事情,分明摆出一副置之不理的架式。 左侧依次落座着正道八派的各家掌门耆宿,人人神色凝重。 在座椅后侍立的弟子中,林熠很容易就找到了罗禹和楚凌宇,发现他们两人都正在望向自己,六道目光一触即过,却已包含千言万语。 右面一排多为来自五大魔宫的宾客,当然没了宫主的烈火宫是缺席的。 雁鸾霜有意无意,独自静立在殿门边,脸庞朝外,彷佛只专心欣赏风景;只在看到林熠时,玉容轻泛笑靥,向他颔首。 石右寒嘿嘿笑道:“正主终于露面了,果然神清气爽、春风得意啊。” 他本是极会隐忍之人,但林熠与石左寒交情莫逆,又屡次坏过他的事,所以借题发挥,存心想挑起正道各派对林熠的敌意与警觉。 事实上无需他这么做,以不夜岛、昆吾、天都为首的正道各派,今日也不会放过林熠。 那边昆吾派的玄澜真人已拍案怒喝道:“林熠逆徒,你还有脸大言不惭!” 林熠不愠不火道:“玄澜道长,既然昆吾已将我逐出门墙,”逆徒“二字似乎就不该再用。莫非,您还认为林某是昆吾弟子?” 玄澜真人一时语塞,旁边天都派的雪松子插嘴道:“林熠,赤松师弟可是你杀的?” 林熠坦然道:“是,反正从先师开始这笔帐已算不清了,再多几个我也无所谓。” 乔冠羽沉声道:“杀人偿命,以你一条性命抵消诸位冤死的正道宿老,并不算多!” 无数锋利而充满敌视的目光咄咄逼视下,林熠缓步走到大殿中央,从容自若道:“的确不算多。可惜在下的命终究只有一条,如果在座各位人人想上来砍一刀,我被剁成百八十块也不够。” 人群里猛然响起一个人的嗓音,斩钉截铁道:“林师弟绝不是这种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因为这声音居然是从正道内部发出的,众人齐刷刷朝说话之人看去,正是站在玄澜真人身后的罗禹。 玄澜真人面色铁青,低叱道:“罗师侄,这里不必你多嘴。刚才所有人也都听到,林熠那逆─家伙已亲口承认了种种罪行,你还替他辩驳什么?” 罗禹阔步走出队列,单膝跪地铿然道:“就算林师弟亲口承认,弟子还是不信!” 玄澜真人没想到罗禹如此强硬固执,且在众目睽睽底下为林熠强辩,恨道:“那你还相信什么?相信他是在说谎,我们所有人都是在有意陷害他?” 罗禹昂然道:“是,弟子就是不信林师弟会做出这种事!” 雪松子对林熠已恨之入骨,闻言冷笑道:“好啊,昆吾派弟子的骨气果真一个强胜一个,千年名门与众不同,贫道佩服之至。” 玄澜真人身躯微微发抖,克制怒忿警告道:“罗禹,贫道给你最后一次认错的机会,然后赶紧回到原位,不准再说话!” 罗禹岂不清楚这句话的分量,略一迟疑深深叩首道:“弟子字字发自肺腑,并不认为有错,求师叔与诸位师长明鉴!” 玄澜真人面色苍白,长叹道:“罢了,昆吾派已教诲不了你,你也随林熠去罢!” 第八章 辟魔 罗禹全身血液一起往上涌,脑海里一片空白,耳听到玄澜真人又道:“你在空幽谷自立门户,结交匪类,所做所为早已触犯门规;原本看在先掌门玄干师兄的面上,敝派一直容忍,盼你能迷途知返;可惜你今日居然变本加厉,越发放肆,昆吾派再也容你不得! “罗禹,望你今后好自为之,掌门师兄那里,贫道自会交代。” 罗禹徐徐平复,沉稳地再次叩首,竭力用平稳的语气道:“多谢师叔!” 忽然一只温暖的手掌握到肩膀,他不必回头已晓得是谁。 “有酒么?” 这是林熠与他久别重逢后所问的第一句话。 罗禹一瞬笑了,滚滚的泪珠从眼眶里滴落,回握住那只手站起身道:“有!” 只为这一句话,他已能无怨无悔,为着身旁的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所有人都静默了,似乎是受到震撼,又或者是给予将死者最后的怜悯,没人上前打扰他们。 罗禹取出酒壶,拔开了塞子。 “喝酒,无论如何也该有小弟一分罢!” 又一个清亮的声音从左侧的人群里响起,楚凌宇潇洒从容地走到两人身前。 林熠的眼睛亮了亮,迎面碰上楚凌宇坦然的目光,低声问道:“你不怕来日我再割你一剑么?” 楚凌宇摇头道:“那一剑割得好,教我明白了很多东西。” 他伸出手亮出一条绸布,却是那日玉水寨外一战,他从自己身上割下的袍袖。 林熠接过酒壶痛饮一口,立刻被楚凌宇劈手夺过道:“少喝点,你还得留着精神。” 号称正道五十年后第一人的楚凌宇,竟走出去和林熠称兄道弟执手言欢,不仅正道各派,连四大魔宫的人都惊诧无比。 楚镇昙面色难看,但绝好的涵养令他并未立刻发作,居然还可以继续冷眼旁观。 罗禹喝尽最后一口,笑道:“上回空幽谷一别,我只当再无聚首痛饮之日,今天我们三人,面对天下正魔两道各位宿老豪雄,执手再聚,人生至此已无所憾!” 楚凌宇摇头道:“可惜酒少了点还不过瘾,等什么时候咱们再回空幽谷,尝一尝嫂子的百花仙酿,煮酒论英雄,指点四海江山千古兴亡,也不枉此生快意!” 林熠豪情飞纵意气激荡,蓦然仰天长啸,如春雷初绽,龙吟四野,将无数恩怨情仇、悲欢离合,忘情宣泄。 罗禹与楚凌宇兴致勃发,呼啸相合。 三大年轻高手的啸声,汇聚成一道不可阻挡的滔滔洪流,直冲天际,浑然将所有一切置之度外。 花纤盈躲在邓宣身边,眼眸发亮满怀艳羡,喃喃道:“这才是真正的兄弟义气!要是我也有这样一个哥们儿,死也甘心。” 忽听邓宣在旁边微笑道:“我不就是你的哥们儿么?” 花纤盈一怔,桌案底下伸过手,紧紧握住邓宣的一只小指。 啸声齐止,林熠率先松开两人的手,飘身回到大殿中央,傲然四顾道:“该办正事了。” 楚镇昙道:“林熠,你真以为凭你一人之力,今日可敌过在座各派菁英?” 唐守隅徐徐道:“楚岛主错了,至少还有雍野会与林公子同进共退!” 云洗尘放下酒盅,淡淡道:“林熠是我的小兄弟,更是圣帝的使节,谁要动他,老朽便先送他去见阎王。” 邓宣突然也扬声道:“还有金牛宫,也管定这事了!” 众人尽皆愕然,不晓得什么时候林熠又和金牛宫搭上关系了,只有如青丘姥姥、花纤盈等少数几人明白,邓宣已从种种蛛丝马迹里,揣测到了林熠的另一个身分。 花纤盈脆声道:“我也林大哥─还有楚大哥,罗大哥!” 花千迭叹息道:“连你这丫头也跳出来帮林公子?可谁让老夫已答应与金牛宫结盟?既然邓宫主放下话来,老夫纵是不愿,也只好硬着头皮选一边站了。” 水无痕合掌道:“有趣,有趣!所谓物以类聚,花宫主邓宫主都倒向林公子一边,老夫总不能帮着诸位正道菁英,和你们对着干罢?” 这些魔道中举足轻重的枭雄霸主,接二连三发言表态林熠,一个比一个不可思议。 唐守隅和云洗尘固然还有说得过去的理由,可邓宣和花千迭的话便耐人寻味了;更蹊跷的是水无痕也站了出来,难道连他也吃错药了么? 水无痕当然不会吃错药,这点林熠比谁都清楚。 释青衍显然也明白其中奥妙,但他就是不开口。 正道一方则头大起来,做梦也想不到一个年轻的昆吾叛逆,竟能调动这么多魔道人物。 这样发展下去,今日通海宫中,无疑要上演一场极为惨烈的正魔大战。 雪松子冷笑道:“好啊,林熠这条命天都派是要定了,看谁敢拦?” 楚镇昙摇头道:“今天是雍野大典的正日,咱们在通海宫拼得血流成河,恐怕也非诸位本意。况且林熠有句话还是对的,他的命只有一条,血债却那么多,到底由谁来取?总不见得我们一拥而上,将他乱刃分尸罢?” 林熠心头一动,悄然看向楚镇昙。 楚镇昙的目光却不是对着他的,而是有意无意偏向那边的释青衍。 刹那间,林熠有所醒悟。 静云真人蹙眉道:“话虽如此,但咱们就这般放过林熠不成?” “不行!”辟魔神尼高声道:“别人会当咱们正道八派屈服在邪魔外道的淫威之下,不敢出手;况且错过今日,往后想杀他更难!” 她千真万确是云怒尘的人,林熠心头冷笑,却不发一言。 雪松子道:“神尼言之有理。好,就由贫道一人出手与林熠对决!” 玄澜真人道:“雪松道友,林熠贻害天下,皆因敝派管教不当;昆吾派清理门户责无旁贷,还是让贫道出手罢。” 楚镇昙道:“诸位,咱们纵是想用这法子善了,可也要看林熠他们答不答应!” 林熠问道:“如果林某不巧赢了一场,各位是否还会再派人上来寻仇?” 云洗尘笑道:“那岂不成了车**战么?小友放心,若有第二场老朽替你接了!” 乔冠羽道:“好,咱们就一战而决。若是你果真赢了,我等立刻撤出雍野,这笔帐留待日后再算。” 楚镇昙道:“老夫没有异议,不晓得在座诸位还有什么意见?” 各派宿老相互对视,均自默默点头。 辟魔神尼道:“贫尼也无异议,但出战人选事关重大,尚请诸位慎重权衡。” 玄澜真人微微色变道:“神尼可是担心有人会徇私么?” 毕竟在座的无一不是正道成名百年、显赫一方的掌门耆宿,谁也不相信会输给一个经历过连番恶战、伤痕累累的林熠,也难怪玄澜真人特别敏感,会做此想。 林熠等了半天,要的就是这句话,他不等别人再开口,哈哈一笑道:“既然神尼对别人都不放心,不如就亲自出手,让林某领教高明!” 林熠突然点名挑战,别人虽有些意外,但也没有想得太多。 辟魔神尼虽非掌门身分,可却是这里有数的正道高手,且一向疾恶如仇、手段狠辣;如果由她出战,也许比雪松子和玄澜真人的把握更大。 不发一言的释青衍沉静的脸上有一丝笑意,只是没人能看得出。 辟魔神尼一怔,却突然感觉到林熠双目寒芒如刀一股犀利,冰冷的杀气出鞘而至,迫得她几近于本能地从座椅里腾地站起,拂尘一挥,才堪堪抵住这股惊人气势。 但杀气却陡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辟魔神尼暗叫不好,明白已中了林熠的诡计。 她如果不站起来,尚可拒绝挑战或者等其它人出面接替;但大庭广众之下应声而起,就等若接受了挑战,那就万难再坐回去了。 她一抖拂尘收于腰后,走到距林熠三丈处停下,身子渊渟岳峙、静如处子,尽显一派大家风范,令殿内不少人开始为林熠悬起心来。 林熠自己倒是轻松自如,彷佛面前站着的不是纵横僧俗两道、剑下不知死过多少魔门精英的辟魔神尼,而只是一个三流小角色。 他微笑问道:“三招够不够?” 辟魔神尼愣了愣。 她虽自忖有必胜把握,但要三招拿下林熠未免有些托大,毕竟这小子曾与楚凌宇激战百合拼得两败俱伤,殊不可轻视。略一迟疑道:“你这是在向贫尼讨饶么?” 林熠摇头道:“神尼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三招之内击败你,又怕你输的太惨,面子上过不去,所以才多嘴问一声。” 一言既出四座哗然。 辟魔神尼的修为,连云洗尘、释青衍亦不敢轻言三招制胜,林熠居然当着百多正魔两道的高手主动提出,是不是被冥海之行烧迷糊了? 辟魔神尼双眉上挑,眸中冷光迸射如电直射林熠,半晌缓缓一摇头道:“不够!” 在她杀人般的目光注视下,林熠神色如常问道:“那神尼认为需要多少招?” 辟魔神尼冷笑道:“多少招都不够!” 林熠似早已料到她会这样回答,不慌不忙又问道:“这么说来在下是无望战胜神尼了?但不晓得神尼想击败在下,又打算用上几招?” 绕了一大圈,竟是为了这个! 人人都明白辟魔神尼钻进林熠的套子里,是出不来了,以他的有言在先兼之她的心高气傲,无论如何也报不出三招以上的限定。 可要在三招以内击败林熠,却又谈何容易! 辟魔神尼的眉毛竖到近乎直立,徐徐道:“一招,贫尼只需要一招!” 林熠慢条斯理地笑道:“我明白了,神尼是想施展贵派的”聚合相诀“,一剑取了林某性命;可惜杀机一起,佛心渐远,神尼未必能够如愿。” 辟魔神尼冷冷道:“除魔卫道何言杀机?施主恶贯满盈,我佛慈悲也容你不得!” 林熠哈哈一笑道:“破山中贼易,去心中贼难,神尼首先要除的,只怕还是心魔!” 辟魔神尼面色微变,厉喝道:“竖子无知,莫非想讥嘲贫尼百年修行还不到家?” 林熠一改适才的和风细雨,步步逼近道:“出家人四大皆空,何以为家?” 辟魔神尼名重天下,即便各派掌门对她亦景仰有加,何时受到过这样的讥诮指责?背负的仙剑“须菩提”徐徐从鞘内弹起,露出半截耀眼锋芒,森然道:“灵山即我家,竖子焉懂?” “吭─”须菩提剑煌煌颤鸣,一股浩然剑气直逼林熠,显然不想再与他在口舌上纠缠下去。 她一亮剑,整个人又是不同,宝相庄严,神情肃穆,双眉落回原位,两眼半睁半闭,一袭僧衣无风自动,身躯内散发出一蓬若隐若现的金色光晕,宛若佛光普照。 众人暗自咋舌,不晓得林熠为何一再激起辟魔神尼杀机,引得她不惜自损真元施展“聚合相诀”,要一剑斩杀他于当场。 只有释青衍清楚,真正起杀机的不是辟魔神尼,而是林熠。 针落可闻,林熠依旧一动不动,静静与辟魔神尼对峙。 没有人敢打扰他们,因为决战早在辟魔神尼站起的一瞬,已经开始! 柔和浩荡的金色光晕缓缓向四周扩散,将辟魔神尼的身躯完全笼罩,也迫近到林熠的身前。 她的双手徐徐合十,低声念诵着御剑真言,体内精纯的百年佛门真元流转周天,源源不断注入须菩提仙剑。 林熠的身上也散发出诡异的青光,一望即知绝非源自昆吾派的正道心法,然而这蓬青光缥缈空灵,如同一缕缕轻烟缭绕,与辟魔神尼的“真如佛气”分庭抗礼,不落丝毫下风,却是青丘姥姥的“青魄灵韵”。 “叮─”须菩提剑拔鞘,腾空焕放出万道灿烂金光,犹如潮水一波连一波朝外推进,很快,方圆十丈内剑气弥漫,佛光恢弘,但总吞没不去林熠释放的那蓬青色光芒。 须菩提剑渐渐消隐,一朵硕大的金光莲花赫然在空中盛绽,片片花瓣熠熠煌煌,让人无法以肉眼直视。 辟魔神尼头顶水汽蒸腾,显已将功力提升到极致境界,双手佛印遥指金莲,沉声吟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金莲碎散,却幻化成无数一生即灭的光花,纷纷洒洒,恰似漫天大雪柔和地吹拂向林熠。 林熠终于动了,朗声笑道:“踏雪寻梅,人生乐事!”心宁仙剑龙吟而出,与身心合一直撄其锋,化作一束银光射入幕天席地的金色光雾中,彷佛是一羽飞翔在风雪高空的青鸟,自由而奔放。 一朵朵若隐若现的梅花在大雪中怒放,宛若盛绽的托盘,轻盈婉约地接住那一闪即逝的雪花,让它在花蕊中凝成露珠,瞬息间一同挥散。 寒梅傲雪,有多少雪,便会开出多少花,其中零落多少风流过往? 众人耸然动容,林熠施展的并非御剑诀,而是一式旷古铄金的绝世剑法! 然而除了楚凌宇,谁都是平生仅见,即如云洗尘与释青衍也禁不住暗中击节叫好。 辟魔神尼的脸上古井无波,完全融入无我无物的空寂之境,但她的灵台仍能清晰感应到,林熠就像那冰天雪地中的梅花,在风雪里不死不灭,生生不息。 她的双手佛印猛再合起,迸射出夺目金光,长声吟道:“聚合相─” “呼─”飘扬的大雪消失,她的身影寂灭,天地间重又开放出一朵金莲,将林熠的身影彻底吞噬。 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刺痛所有人的耳膜。 若非通海宫的建筑十分坚固,只怕也会在这声轰鸣中瑟瑟崩溃。 金莲迸碎,激荡成无数缕流光向四周激射。 在座宾客纷纷挥袖出掌,“嗤嗤”锐利的空气呼啸声不断,大殿的明柱上已是千疮百孔。 林熠的身影从金光里飞弹而出,翻滚着坠落,在背部着地的刹那,左掌勉力一拍,堪堪弹起倚靠到一根明柱前。 他的衣衫碎裂得不成形状,露出身上纵横交错的殷红血痕,双目黯淡嘴角溢血,以剑支地。 这时,人们才看到辟魔神尼伫立在金雾飘荡的大殿中心,僧衣完好无损,只是面色稍嫌惨淡,须菩提剑执于右手,低低下垂指向右侧地面,左手佛印竖在胸前。 但依然被楚镇昙等人隐约看出不对劲的地方。 辟魔神尼用一种怪异的眼神打量林熠,似惊骇不解,似愤怒困惑。 林熠剧烈喘息着,神情极为舒畅,虚弱的声音道:“我错了,果然一招就够了。” 辟魔神尼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下,突然听到林熠传音入秘道:“你死的并不冤,赤松子正在冥府恭候,上路罢!” 辟魔神尼猛一睁眼,左手指向林熠道:“你─”身躯一晃,胸前僧衣渗出一滩鲜血,右手的须菩提剑“叮叮叮”碎落一地,生机立绝。 大殿内顿时沸反盈天,漱心庵的弟子纷纷扑上扶住辟魔神尼的遗体,更有人蜂拥而上想找林熠报仇。 结局太过出乎众人意料之外,更多的人还深深沉浸在难以言语的震撼中。 只有林熠有苦自知,他实是合起青丘姥姥两人之力,才一剑斩杀了辟魔神尼,非但自己再遭重创,青丘姥姥亦是元气大伤,难以为继。 凌幽如身形一晃,挡到林熠跟前,对着逼上来的漱心庵弟子冷冷道:“怎么,想趁火打劫,食言毁诺么?” 几名漱心庵弟子一怔,从悲愤中清醒过来。 不管怎么说,辟魔神尼终究死于公平决斗,且双方有言在先,一战而决,不得横生枝节。 身为名门正派的弟子,这点规矩总是明白的,进退维谷下,悲从中来,齐齐失声痛哭。 雪松子面色铁青,走到漱心庵弟子身前安抚道:“诸位小师父节哀顺变,这笔血债,他日正道八大剑派势必会向林熠讨回!” 自己替雪松子的师兄报了仇,他却还要为真正杀害赤松子的凶手讨还公道,林熠心里说不出是想哭还是想笑。 他淡淡苦笑一声,用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低低道:“苦命,我还真是苦命啊!” 几名正道耆宿小声略一商量后齐齐起身,楚镇昙开口道:“唐教主,既然林熠此战获胜,我等自当遵守承诺,暂不寻仇; 还请唐教主打开九曲幽径,容我们即刻离去,唐突之处,尚请海涵!“ 唐守隅无意挽留,微微欠身道:“恕老夫多有不便,无法远送,便请周长老代我相送。他日有缘,当谋后会。” 楚镇昙不置可否,淡然一笑,抱拳为礼率先走出大殿。 正道各派宿老弟子秩序井然依次退席,人人脸色凝重。 没有人再向林熠望一眼。 楚凌宇走到门口忽然回头,向林熠一颔首,也匆匆随着楚镇昙去了。 邓宣身边香风轻动,眼角余光已瞥到花纤盈的身影飘出殿外,他摇摇头,绕过人群,也慢慢步出大殿,一抬眼却看见花纤盈孤零零一个人立在远处,却哪里还有楚凌宇的踪迹。 花纤盈板着脸一动不动地站着,人已呆了。 第九章 钥匙 一把钥匙,一把看似普普通通的钥匙,打开了一扇同样普通的门。 门后的密室,赫然就建筑在通海宫后殿的底部。 开门的是唐守隅,身边站着的只有两个人─云洗尘与林熠。 唐守隅开启锁孔时,一向沉稳如花岗岩般的右手,竟在不自觉地颤抖。 为了等待这一天的到来,他和云洗尘,乃至东西两冥的历代先祖宗师,已足足守候了千年。 “这是敝教第一代教主坐化之地,”云洗尘的声音如同唐守隅的手,也在微微颤抖,低声向林熠解释道:“闭关前他留下偈语,预言千年之后,将有冥府圣使执匙而来开启此门,解天下之浩劫,开万世之承平─” 门锁开了,林熠心头蓦然涌起一股强烈的熟悉感,似乎门后的密室中存在着某样事物,曾与他息息相关,密不可分。 唐守隅深吸一口气,推开尘封千年的门。 林熠怔住了,空荡荡的密室中,盘坐着一名黑衣青年,双手托在膝上虚捏法印,面目表情肃杀冷酷,栩栩如生,甚至那袭黑衣都光鲜如故,哪像经过千年? “小白!”他终于禁不住脱口低呼道。 惟一不同的地方,只是衣衫的颜色,由此也醒悟到为何冥教会同时崇尚黑白两色了。 “你见过他?”相比林熠的震惊,唐守隅和云洗尘反而冷静许多,在身后问道。 林熠慢慢从第一眼的震撼中复苏,再次仔细打量黑衣青年,才发现他或多或少在神情气质上,与见过的小白略有差异。 他默默颔首,却恪于对小白的承诺没有多说什么。 唐守隅道:“说来你也不信,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创教祖师的真颜。他生前从不以面目示人,总将自己遮掩在黑纱之后,仅有的画像,也在闭关前亲手烧毁。” 云洗尘默然伏地,向着坐化的黑衣青年一步一叩首,虔诚万分地叩拜颂祷。 唐守隅也伏下了身子,与云洗尘一同行着冥教最隆重恭谨的俯拜大礼。 林熠迈上两步,跪伏到两人之间的空位上,双手刚一着地,黑衣青年身前的青石砖,突然毫无征兆地显现出一行金字。 他一怔望去,却见写的是:“千年一脉,无我无你,归去来兮。” 这行字非但林熠看见了,唐守隅和云洗尘同样也看得清清楚楚。 三人正在思忖体悟偈语的含意,已坐化的黑衣青年双目霍然睁开,亮起黑芒。 难道是复活重生?三人都惊讶地说不出话。 换个胆小的可能此刻已被吓昏了过去。 黑芒渐盛,从眼眸中陡然如寒电般射出,刺入林熠的双目。 林熠低哼一声,身躯猛烈后仰又缓缓抬升恢复原位,却依稀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瞬息间钻入灵台深处,融于无形,藏匿了起来。 紧接着,一种难以驾驭的心灵力量,驱使着他不自觉地站起身,一步步走向黑衣青年。 当他的脚踩踏到金字上的一霎,黑衣青年体内迸射出绚烂夺目的一团强烈光芒,将两者齐齐吞没。 近在咫尺的唐守隅和云洗尘,生出一种玄之又玄的怪异感觉,彷佛他们与林熠已被这团突如其来的光芒隔离到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中。 触手可及,又遥不可望。 “轰─”林熠只觉得脑海剧烈炸痛,元神产生勃然出窍的奇异幻觉,眼前的万道绚光陡然无影无踪,也再看不到那尊坐化的遗体,只剩下虚无缥缈的无垠空间,和从四面八方涌动而来的庞大魔气。 魔气就像千万条奔涌的江河,近乎狂野地破入自己的躯体。 灵台瞬息魔意漫溢,却像夏日的山洪还在不断的上涨,上涨─他甚至感觉不到青丘姥姥的存在,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宛如一个垂死挣扎的溺水者。 守心珠很快失去效用,身体有一种强烈痛苦的膨胀感,明明灵台有熊熊烈焰在燃烧炙烤,可周身却彻骨冰寒,似被活埋在万载玄冰中。 他想呼吸,却发现吸入的是森森魔气;他想呐喊,却感到咽喉被紧紧扼制。 漫溢的魔意在灵台内肆虐横行,似乎要将他所有的意识和知觉统统碾压成碎片,送入深不可测的地狱之渊,永远埋葬。 恍惚里,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崩裂开千百个小孔,一股股魔气从内飙射而出,却又更多百倍的力量从外部强行灌注,让他的五脏六腑都发出痛楚的嘶喊。 经脉都像碎裂了一般,好像整个**都成了一个千疮百孔、注满魔气的皮囊,只有心脉在真元的苦苦护持之下,顽强而绝望地抵抗着一**排山倒海的冲击。 天啊,怎么会是这样? 他很想把那个小白化身的、所谓的冥教开山圣祖抓到面前来问一问,到底上回见面时哪儿得罪他了,要这么玩人? 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可惜在他想到这个问题的同时,灵台深处那股蛰伏已久的冰寒魔意,也开始蠢蠢欲动,鼓荡喷出,与已盘踞灵台的攻略者合而为一,汇聚成一股庞大得近乎恐怖的力量,如同泛滥的汪洋大海,转眼吞噬了他所有的意识。 “喀喇喇、喀喇喇─”他只觉到脑海里不停地有金色耀眼的电光在闪,一记记劈开他的头颅,刺穿他的灵台,将他肢解粉碎。 他已无力再抵抗,继而失去了抵抗的意识。 懵懵懂懂,察觉着自己的元神像风一样地在海面上飘浮流散,失去了方向。 他苦笑一笑,没了言语。 死便死罢,这世界本就无所谓生死真幻。 冥府的鬼魂是生是死? 凡间的苍生是生是死? 清醒时所见的恶便是真实么? 睡梦中经历的美便是空幻么? 那么多人皓首穷经孜孜以求的天道,又是什么? 它真的存在么,还是如同梦一样的空幻? 他想着想着,浑然忘却体内澎湃的魔意,周身汹涌的魔气,竟不知不觉沉睡去。 许久许久,金电消失,他从昏睡中醒来,惊异地发觉自己非但没有魂飞魄散,体内反而充满了无边无际、瀚若浩海般的魔气。 恍然中,似是小白的声音在耳畔低语道:“碎相破空,顿见真如本性─” 林熠怔了怔,隐约记起这是碎空诀的总纲首句。 一念即起,原本混沌冰封的脑海轰然驿动,碎空诀洋洋洒洒一千余字的纲要心诀,纷沓而来,灌注心田。 他涌起莫名的欣喜,默念碎空诀的下一句心法“破而后立,前念不生即心”,灵台空明一片无尘无染,不着一念一意,终于渡过散仙天劫,徐徐晋升更高一层的崭新境界,俨然成为堪与当世宗师齐头比肩的超卓大家。 他的头顶冉冉蒸腾起青红黑三色华光,云缭烟萦,映照全身,通体一亮一灭,犹如星辰闪耀,全身心地融入到无垠的道法天地中。 不知过了多久,脑海里一排排碎空诀的心法逐渐消隐,到最后蓦地亮起一行十字真言道:“立而不用,后念不灭,即道─” 林熠一愣,杂念顿生,真言无声无息倏忽碎散,没入黑暗。 只差最后一句,他就能够功德圆满,然而世事难全,总有缺憾,亦不可强求。 所以一丝丝遗憾的感觉很快从心头消失,他徐徐睁开了眼睛。 原来自己正盘腿坐在密室里,但面前的那尊黑衣青年的遗体却不见了。 身后响起唐守隅的声音道:“整整一日两夜,你终于醒了。” 林熠微觉惊诧,道:“哦?唐教主,您一直都守在这儿么?” 唐守隅笑道:“我和云教主从前晚起便轮流在此守候,老夫运气稍好,等着了圣使苏醒的时候。恭喜你突破地仙之境,距离大乘天道仅剩一步之遥。” 林熠回转身,问道:“唐教主,请问那尊开宗教主的遗体去了哪里?” 唐守隅道:“就在刚才,圣使从光雾中显露身形,先教主的遗体便在黑光中炼化飞升,了无痕印。可见他守候千年,果是专为公子。” 林熠灵台生出一丝奇妙明悟,喃喃低语道:“千年一脉,无你无我─” 唐守隅微笑道:“有一件事还未来得及告诉你,随同隆雅安叛乱的血卫,除当场格杀的外,尚有二十余个,如今都暂押在牢内,等候林公子处置。” 这是在试探他和云怒尘之间的真实关系了。林熠不动声色道:“那就继续押着罢。” “老夫明白了。”唐守隅莫测深浅地一笑,悠悠道:“或许圣使不相信,眼下实是老夫平生最感欣慰兴奋的一刻。敝教千年守护,终得正果,唐守隅上对得起列祖列先,下对得起天下苍生,更圆却了夫人遗愿,虽死也无憾了。” 林熠道:“有一个疑惑,在下不晓得该不该多嘴;外界传闻唐教主与夫人之间似有颇多矛盾,多年不曾来往,可听教主适才之言,却是对故夫人情深义重之极?” 唐守隅呵呵低笑,丑脸上焕发出一层奇异的光彩,道:“我喜欢她,从第一眼看到她时,便已明白这就是我今生惟一深爱的女子。而老夫想得到的,也从来没有落空过。她最终果然成了雍野的教主夫人!” 他渐渐沉浸到对往昔的追忆,喃喃道:“那真是一段快乐的日子,至今我都记得她年轻时那娇俏可爱的模样,就好像在昨天。可惜,到手的东西往往不懂得如何去珍惜,老夫终究还是栽在了自己的风流成性上。” 他指指喉咙,惆怅苦笑道:“你可晓得老夫因何会突然失声?” 林熠摇头。 唐守隅叹道:“这其实是凌幽如所为!” 林熠低“啊”一声,唐守隅道:“我实不该在娶了夫人之后还和她藕断丝连,最后激得她祭出”痴情蛊“种入老夫体内。” 惟恐林熠不清楚“痴情蛊”的来历,他又解释道:“此蛊需以宿主本命元神秘炼二十年,方能成形,一旦种入对方体内,便会如疯如魔,视天下女子如无物,独独迷恋于痴情蛊的宿主。许多南疆女子,就是以此种手段留住心中情郎。” 林熠骇然,摸摸鼻子叹道:“由此可见女人实在不能多惹,有一个就足够了。” 唐守隅低笑道:“老夫观林公子面相,将来怕也会情孽缠身,莫要重蹈覆辙才好。” 怎么会?林熠不以为意地摇摇头,没有说话。 听唐守隅继续道:“幸亏老夫亦是此道中人,对各种虫蛊都具有一定的抗御能力,才未立刻着道。 “当时我有两种选择,要么立即杀死宿主,则蛊毒自解;要么俯首帖耳永为裙下顺臣。” 林熠道:“如今看来,这两种方式唐教主都放弃了。” “因为老夫想到了第三种方法,那就是在体内炼化痴情蛊。”唐守隅笑了笑,道:“结果,就成了现在这样子。” 林熠颔首道:“如果是我,也只有选择这条路,毕竟凌长老痴情无罪。” “若非痴情之人,焉能炼出痴情蛊?她也是个可怜女子。”唐守隅黯然一叹道:“都是老夫害了她们两个!夫人闻知真相后,便要我惩处凌幽如,可我狠不下心。争执之后,她以为老夫对凌幽如旧情未了,一怒而去。其实,我这生爱过的女子真的只有她一个。” 林熠沉默片刻,道:“她会一怒而去显然也是因爱生恨,如果您当时解释清楚,或许能够挽回。” “老夫何曾不作此想?”唐守隅苦涩地笑道:“无奈祸不单行,我与她惟一的爱女竹雅,竟也为此事与老夫反目,继而刺 杀凌幽如未果。我一怒昏头狠狠煽了她一个巴掌,第二天小雅便离家出走,从此了无音讯。“ 老天,不会这么巧罢?难怪当看到唐夫人遗体的时候,依稀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林熠心中一动,终于没把他的猜想说出口来。 唐守隅接着说道:“夫人闻讯后对老夫恨之入骨,任我百般恳求也不愿回返,纠缠之下,最后开出了两个条件,一是寻回小雅,二是处死凌幽如。但到她离开人世,这两个愿望我却一个也没能为她实现。” 顿了一顿似在自言自语道:“幽如无论如何老夫是不能杀的,但我始终没放弃找寻小雅。无奈人海茫茫,雍野远隔尘世辛苦二十年,也终未能找到,成为老夫这生最大遗憾!” 林熠暗暗替他难受,假如唐守隅知道他心中牵挂的爱女很可能早已黯然离世,这样的打击实在太过残忍了些。 “出了这些事后幽如自责不已,曾亲上瀑藏石府向夫人请罪。”唐守隅道:“可夫人一次次都闭门不见。不过时间长了,或许是夫人感于其诚,也慢慢有所软化。 “这次圣教大典我让幽如前往迎请,也未始没有私念,所以严幽晦他们妄图嫁祸幽如,老夫第一个不会相信!” 一段往事说完,密室了沉寂了许久,两人各有所思相对静坐。 “知道为何老夫突然会和你说起这些?”唐守隅忽然一笑打破沉默道:“我就要走啦,这些悒郁在心底多年的秘密,希望能一吐为快,也算卸下心结。” 林熠一惊道:“唐教主你─” 唐守隅泰然自若地微微摆手,截断道:“事实上,早在两日前老夫便油尽灯枯,只为能守护圣使,才勉力支撑至今。这两天我已将所有后事安排妥当,就只差最后一桩,拜托你替我完成。” 林熠肃然道:“请唐教主吩咐,在下定当竭尽全力。” 唐守隅珍而重之,双手托起一根不到尺许的黝黑法杖,微笑道:“这便是敝教教主的信物”灭度杖“。云洗尘的东圣教虽势压雍野,可圣教真正的至宝,却始终掌握在老夫手中,如今就将它托付于你。” 林熠一震,注视灭度杖问道:“唐教主,难道您忘了在下是巫霸云怒尘的使者?” 唐守隅道:“对老夫和圣教而言,林公子惟一的身分,就是我们守候了千年的冥府圣使。”归去来兮,轮回衣钵“,无论你相信与否,这都是冥冥天意注定的事。” “如果这一切都仅只是一个过于巧合的误会呢?”林熠问道。 唐守隅摇摇头,道:“不会错了,除了你,没有任何人可以有钥匙打开这间密室。不久之后,云洗尘也会将他的教主之位禅让与你。借着圣使到来,分裂百年的东西两教又终能合流一统。 “只不过,老夫这回抢在了他的前头,总算捷足先登了一次。”说罢得意一笑,脸上甚是愉快。 林熠吃惊道:“你是说云老前辈也打算将教主之位传给我?” 等了半天,也不闻唐守隅回答,林熠心内一惊,低唤道:“唐教主!”探手一试,唐守隅脉息全无,竟已在最后一笑里仙逝。 林熠呆住了,向着唐守隅的遗体恭恭敬敬拜了三拜,半晌后,才想起打开密室的门,将噩耗通知众人。 孰知门外周幽风、凌幽如等人,率着雍野三十多名元老人物,黑压压地肃立一片,鸦雀无声地守在那里。 一见林熠现身,没等他开口,周幽风便率领众人齐齐对着他俯身拜倒,异口同声呼道:“拜见林教主!” 唐守隅果然已将一切的后事安排妥当。 林熠的目光扫过周幽风等人肃穆恭谨的脸庞,察觉到他们压抑的哀恸与隐藏的泪光,哑然失语。 一切恍然若梦,而他也只想立刻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地大睡一场。 他不晓得自己是如何走进容若蝶屋子里的,当看到她沉沉入睡的安宁神态时,他的心也随之渐渐变得宁静。 每艘远航的船都需要拥有一个可以栖息的港湾,人又何尝不是? 雁鸾霜也在,默默看着林熠聚精会神地替容若蝶整理鬓边的发丝,将她的小手轻握入自己的手心。 小金和小青不知携伴去哪里游戏山水,尘世彷佛离这里很远。 “我要走了,”雁鸾霜忽然轻轻道:“特地来向你和容姐姐告辞。” 林熠没有回答,依然安静地凝视容若蝶的睡姿。 “曹衡不愿意回空幽谷,说要等你一起回去看望曹彬夫妇。”雁鸾霜接着说道:“还有邙山双圣。” 林熠苦笑道:“只怕我已没有空闲回返空幽谷,多谢你了,雁仙子。” 雁鸾霜钟秀纤长的睫毛轻轻微动,低低地道:“朋友之间何需说”谢“。” 林熠笑道:“我格杀了辟魔神尼,又添一桩血案,正道各派更加恨我入骨。如今再答允接掌雍野,嘿嘿,雁仙子还能将一个魔头当朋友么?” 雁鸾霜答非所问道:“听说林兄很爱喝酒,可能尝得出此酒的来历?”说着从袖口中取出一瓶酒递给林熠。 林熠愣了下,拔开瓶塞顿时一股幽香扑鼻。他精神一振道:“空幽谷的百花仙酿,雁仙子怎会随身携带?” 这当然是个问题,因为雁鸾霜和他和罗禹都不一样,绝不是酒徒,也没道理随身带着空幽谷的百花仙酿。 雁鸾霜浅笑不答,又取出另外一瓶举手相邀道:“林兄请。” 第十章 孟婆汤 翌日清晨。玉水寨西六十里,残月晓风,大地彷佛还在沉睡。 云怒尘一动不动在这里站了很久,晨曦似已与他融为一体,蓝色的袍服上,静静凝结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露珠。 他的身后老峦犹如个幽灵,无声无息地倚靠住一株古木,头上依旧戴着陈旧的斗笠。 林熠的脚踩在松软潮湿的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从山林的另一边徐徐出现在云怒尘的视野中,只是一个人。 云怒尘依然没有动,但瞳孔在微缩,用城墙一般魁梧高大的身躯面迎着林熠。 林熠在他面前停步,漫不经心抖了抖身上的露水,和脚面上沾着的草屑,很友善地问候道:“两位早,一路辛苦。” 云怒尘注视林熠的胸前,徐徐问道:“姥姥也来了罢?” “叮─”空桑珠在林熠怀里一颤,青丘姥姥现出雪白的身影冷冷道:“难得山尊会记挂着我,真是受宠若惊。” 云怒尘没有理睬她,对林熠道:“你很聪明,没有带其它人来。” 林熠笑笑道:“我倒也想这么做,可惜天色太早,其它人都还没起床。” “隆雅安死了,”云怒尘沉声道:“仇厉杀了他。” 林熠气定神闲道:“如果他不死,死的就会是我。况且真正害死他的人应该是山尊才对。从一开始,我这个正牌使者就只是个幌子,你暗中早已和严幽晦他们密谋好了一切,却还让我前来雍野与唐教主谈什么结盟。” 云怒尘眼神陡然变得锋利,却发现林熠的双眸平静如一池秋水,毫无惧意的与他静静对视,于是缓缓道:“这些老夫已禀明了龙头,现在我们需要解决的是善后问题。” 林熠道:“看来山尊已成竹在胸,在下洗耳恭听。” “云洗尘和仇厉都尚在雍野,这是除去他们的一个绝好机会。”云怒尘道:“这两人一死,冥教群龙无首势必乱作一团。届 时雍野东进兵临南海总坛,老夫便可现身收拾局面,轻而易举将冥教纳入囊中。“ “我明白了,”林熠道:“山尊是打算借助雍野之力威迫东圣教,令其陷于绝境。您老人家横空出世振臂一呼,与我上演一场力挽狂澜击退雍野的好戏,自然就能名正言顺成为下一任的东圣教教主,是么?” 云怒尘道:“林教主已是雍野之主,这事对你不过举手之劳。一旦成功,东西两教以龙断山为界,永不相犯。从此雍野扩地万里枕戈中土;而老夫也能一遂宿愿,了却旧恨。你我正可各取所需。” 青丘姥姥冷冷道:“云山尊,你听说过鸬鹚捕鱼的故事么?” 云怒尘轻抚怀中的魑琥,道:“巧得很,老夫也是南方人。” 青丘姥姥颔首道:“那就难怪了。在南方许多渔户家中都豢养了鸬鹚,每日驱使它们入湖捕鱼。这时渔户只需要悠然坐在船头,便可等着鸬鹚捕起鱼后满载而归。而他们仅不过用区区几条小鱼便随赏鸬鹚罢了。” 云怒尘用力一搓魑琥皮毛,怒声道:“你的意思,老夫便是那个坐享其成的渔户?” 林熠淡然问道:“那么在下就是山尊养的那只鸬鹚了?” 云怒尘冷哼道:“林熠,做人不能得意忘形,忘了天高地厚!” “吱─”魑琥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痛楚的扭动身躯,似乎云怒尘是在借此警告,自己同样能如摆布魑琥一般轻而易举地蹂躏他。 可惜林熠好像没明白这个意思,怜悯地望着魑琥道:“山尊心里不快,何苦把气出在这小东西的身上?” 云怒尘漠然注视林熠,眼睛里夹杂着嫉妒与愤恨的目光。 老峦悄然无声地飘身到云怒尘身旁,面容深深隐藏在斗笠的阴影下,说道:“林熠,也许是山尊没有把话交代清楚。这分计划已得到龙头的批准,必须执行。” 林熠冰冷地面对这个与自己拥有同一血缘的人,生硬道:“既然如此,两位只管杀入雍野,击毙云洗尘和仇厉。非但能将东圣教置于掌心,也大可把雍野一并吞下,还需多问林某什么?” 云怒尘眼眸电闪如刀,冷笑道:“你敢违背龙头的旨意?” 林熠冷冷含笑道:“我和龙头只是结盟合作,不是他的奴才。我为什么要听他的?” 一股冷洌恐怖的浓重寒意,从云怒尘魁梧的身躯内勃然而生,林中的温度骤然下降,好似露水也要结冰。他的肌肤泛起一层淡淡的血雾,脚下的泥土冒起淡红色的水气。 “啪啪啪啪─”树梢上那几羽红雀,僵直坠落在林熠与云怒尘之间的泥地上,全身无一伤痕,羽毛下却渗出一个个细小的血点。 林熠的衣袖轻轻漾动,承受着来自对面排山倒海般的气势压迫。 云怒尘不是善男信女,然而这里又有谁是呢?现在还需要林熠,而且龙头也不可能允许自己杀了这小子。况且,以后自己还有很多机会可以整治这小子,不必在眼下这微妙的局面之下弄僵一切。意识到这点后,森寒的杀机从他的脸上消散,呵呵一笑,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泰然道:“看来老夫这回是白跑了。” 林熠叹了口气,面色也松弛下来,说道:“你本就不该来的。” 云怒尘心头的怒火足以烧死林熠一千回,可脸上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道:“年纪大了,难免会犯老糊涂,请林教主见谅。” 林熠摇摇头,不以为意道:“在下在山尊眼中只是个少不更事的乳臭小儿,哪里当得起”见谅“二字,山尊言重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云怒尘打着哈哈笑道:“那老夫便放心了。” 林熠道:“可惜,在下对山尊却还有些不放心。” 云怒尘一怔,似是嗅出了某种令他警惕的味道:“哦?” 林熠道:“在下担心山尊来雍野容易,想回去却就难了。” 云怒尘眸中精光暴绽,罩定林熠道:“林教主有打算留下老夫?” 林熠面不改色,回答道:“山尊以为大清早在下放着好觉不睡,跑到深山老林里,是来陪你呼吸清新空气么?” 云怒尘视线拂过静立一边的青丘姥姥,不屑道:“就凭你么?” 林熠轻笑道:“在下哪有那么大的胃口敢留下山尊?” 云怒尘遽然醒觉,“砰砰”两记闷响,背心已被老峦摧枯拉朽的掌力击中,他高大的身躯微微晃动,闷哼着朝前踉跄两步又牢牢站定,脸上的血色退尽怒吼道:“混蛋,你们竟敢串通一气谋害老夫!” 他连中老峦两掌,居然可以站直身子,声若洪钟地高声怒骂,修为之深委实令人咋舌。 老峦一击之后朝后飘飞,用一贯如故的冰冷语气道:“这只能怨你太蠢太自负。” 云怒尘再次望向青丘姥姥,见她微含冷笑轻蔑地盯着自己,心陡地沉到谷底。 林熠负手从容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徐徐说道:“云山尊,到现在你还不明白么?真正想把阁下留在这里的,既不是在下,也不是老峦,而是龙头的旨意。” 云怒尘脸色剧变,深吸一口气道:“我不信!” “其实你已经信了,只不过不敢说出口,断绝了自己最后的一线希望,是么?”林熠沉静道:“事实上我和老峦没有任何串通,因为他始终都和你在一起。但我早已料到他会出手,你不觉得奇怪么?” 云怒尘低哼道:“姥姥,你怎么说?” 青丘姥姥冷然道:“山尊到这时候才想起我来,不觉得太迟了点?” 云怒尘举目四望,老峦和林熠、青丘姥姥前后夹击隐成合围之势,即便他没有受伤,想从这三人合围之间脱身亦非易事,心底顿时涌起一股森冷的寒意。 林熠扬手将一张薄绢凌空送到云怒尘面前,说道:“我说过,你不该来的。” 云怒尘勉强振作精神,聚目打量薄绢上的文字:“云怒尘若至雍野,可与老峦、青丘连手杀之。” 字体中规中矩,看不出是谁的笔迹,但落款一方独一无二的龙头标记,落到云怒尘的眼里,无疑于绝杀的阎王令。他惊怒交加,探手抓过薄绢用力一握碎作粉屑,簌簌飘落,一缕殷红的血丝从唇角淌下,滴落到魑琥光滑的皮毛上。 老峦冷酷的眼神凝注在云怒尘惨淡若金的面庞上,充满讥诮地道:“山尊真以为龙头批准了你的计划,命我陪同前来督促林熠执行?这么做,不过是引你南来的一个诱饵。当你离开无涯山庄的一刻,就已然踏上了不归路!” 云怒尘濒临涣散的眼神恶狠狠瞪视老峦,胸膛剧烈地起伏,喘息道:“一定是你和林熠暗中挑唆龙头杀我,对不对?” 老峦叹息道:“你的确是老糊涂了,龙头岂是能受别人挑唆蒙蔽的人?事实上,他早已对你十分不满,心怀戒备了。除掉你,只是早晚的事情。” 云怒尘呆如木鸡,像个溺水的人死死抓住一根稻草不肯放手,低吼道:“龙头在哪里?老夫要当面问他!” 老峦道:“太迟了,龙头已给过你太多的机会。你多年来秘密培育亲信扩充血卫,令忘忧崖只知有山尊而不知有龙头,隐然已成阁下私属禁地,这些龙头都一清二楚; “你擅命隆雅安杀了龙头答应林熠要放的人,令龙头失信他人,颜面无存,龙头依旧一忍再忍; “你背着龙头暗中联络雍野叛党,一心一意要自立门户,只在失败之后才向上禀明,龙头顾念旧情仍不愿为难阁下。 “但你利用林熠刺杀云洗尘,以达到称霸南疆的奢望,你把龙头当作什么?你不死,谁死?” 老峦的语气平淡和缓,但对云怒尘而言却是字字锥心,心寒彻骨,他点点头道:“老夫明白了,既然林熠已经掌握了雍野,东冥也指日可下,我对龙头而言已毫无利用价值;鸟尽弓藏,这一点我本早该想到的。实在是老夫太蠢,太自负,以为他不敢动我!” 青丘姥姥道:“只凭山尊最后那句话,今日死得就不冤。” 云怒尘忽哈哈笑道:“你们也不必得意。老夫的今日就是诸位的明日!云怒尘追随龙头七十多年,他都能毫不犹豫地下手,等你们失去了利用价值,下场只怕会比老夫更惨!” 老峦冷冷道:“有劳关心,相信我们三个谁也不是傻瓜。” 云怒尘颔首:“原来如此,只有老夫才做了七十多年的傻瓜!”突然抬掌拍向眉心。 老峦动如脱兔闪身抓住云怒尘手腕,真气透出禁制住他的经脉,哼道:“山尊还没有体会过忘忧崖内你亲自设下的种种酷刑,岂可这般轻易自绝?” 云怒尘体内真气离散右臂挣扎不动,满面怨毒道:“老峦,老夫在地下等着你!” 老峦阴冷一笑道:“你该感激我能让你多活四十九天,我保证不会少活半个时辰,当然也不会多出半个!” 云怒尘额头冷汗涔涔滴落,像一头负伤而年迈的雄狮,咬牙忍住咽喉的淤血,怒目盯着老峦的脸,不再说一个字。 林熠轻轻道:“对不起,你不能把他带回无涯山庄。” 老峦一怔,向林熠道:“你……” 林熠悠悠道:“我这人有个很不好的缺点,从不习惯欠别人的情,但别人欠我的,也一定要讨回来!” 他这话似乎是指向云怒尘,但更像是在说给老峦听。 老峦很明显听懂了林熠的意思,不以为然地冷笑道:“好得很,这也是我的习惯!” 青丘姥姥看着这对形同仇敌的亲父子,面对面互不低头地对峙,漠然问道:“你们也想在这里解决问题么?” 老峦气道:“我很想,可惜还不到时候。”他收回目光,道:“我把他交给你了。” “多谢,”林熠道:“请你们两位到林外等我。” 老峦冷冷问道:“你想干什么?” “有事我要单独询问云山尊。”林熠回答道:“相信人在临死前,很少会再说谎。” 老峦道:“他或许不会说谎,但更可能是一字不吐,你不会满意的。” “那是我的问题,不是么?”林熠好整以暇道:“你怕我会私下放过他?” 老峦嘿然道:“只怕你比任何人都想杀他。” “这就对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林熠问道。 老峦的确没有什么可以不放心的,所以他一声不吭扭头就走,而且走得远远的,似根本就不想再见到林熠一样。 可林熠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因为他知道老峦一定会在林外等着自己。 青丘姥姥瞥过垂目待死的云怒尘,对林熠徐徐道:“有些人,到死都不会说实话。”光影一闪,倏忽踪迹渺然。 果然,老峦站在林外背负双手正望着山景。 青丘姥姥走到老峦身后,轻声问道:“你猜,林熠想从云怒尘嘴里问出什么?” “他什么也问不出,”老峦回答道:“否则我就不会让他单独留下。” “其实你对林熠太过关心了,甚至不容许任何人伤害他。”青丘姥姥道:“所以你杀了黎仙子,杀了赤松子,甚至利用小檀刺杀邓宣。可惜,他似乎并未体会到你用心良苦,而龙头却正是看准了这点,才会命你陪同云怒尘前来。” 老峦木无表情道:“你和他在一起太久,竟也学得多话起来。” 青丘姥姥摇头道:“你错了,最近他的话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像你。” 老峦道:“一个人话说得越少,才能活得越久。” 青丘姥姥不再说话,两人静静在林外等了约有半个时辰,林熠独自走了出来。 “他死了?”老峦问道,背对着林熠没有回头。 “恭喜你,回返无涯山庄后,便能接掌忘忧崖独揽重权了。”林熠回答道。 老峦不见喜怒,说道:“很好,如此我就可以回去向龙头交差了。” “你不要检查一下云怒尘的尸体,又或者将他的首级带回去?”林熠问道。 老峦道:“如果他没死,很快我就会知道;如果他死了,尸体便不再重要。” 林熠哼道:“那你还留在这里作什么?” “等你交还一样东西,”老峦道:“雍野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龙头希望你把空桑珠送还给他。”青丘姥姥的光影一颤,但没有开口。 林熠伸手道:“拿来。” 老峦明白他想要什么,摇头道:“这是龙头的口谕,没有手令。” 林熠道:“那对不起了,不见龙头亲笔,我怎么晓得他是否真的要将空桑珠交给你?” 老峦冷冷道:“没有人敢假传龙头的旨意,你的借口并不怎么高明。” 林熠摇摇手指道:“第一,空桑珠是我来雍野之前和龙头说定的事情,却没有约定归还的时限,雍野的问题固然解决了,可我依然需要借助青丘姥姥帮忙完成其它的事情; “第二,空桑珠是我向龙头亲手借来的,自然也该由我亲手还给他。不过我相信,龙头做人不会太小气,为了颗小珠子眼巴巴地跑来雍野,你说呢?” 老峦懒得再说什么,点头道:“我会把你刚才说的话一字不漏转告龙头,但愿你的下场会比云怒尘好些。” 林熠微微欠身道:“峦二先生一路顺风,在下恕不远送。” 老峦嘿嘿一笑御风而去,遥遥传声道:“收好你的空桑珠,龙头早料你不会归还。” 林熠不当回事的笑了笑,目送老峦去远,这才对青丘姥姥道:“老峦对我这么说,是在暗示我,这一回龙头有意放过了我,但很可能没有下次。” 青丘姥姥道:“可是你却把我也一起逼到了悬崖上。” 林熠上下看了青丘姥姥一遍又一遍,直等她怒道:“你看什么?” 林熠笑道:“我在看腿是不是还长在你身上,如果害怕,为何不跟老峦一起回去?” 青丘姥姥冷哼一声,转过脸去道:“别忘了,龙头越纵容一个人,他死得就越快,云怒尘便是最鲜活的一个例子。” 林熠满不在乎道:“我没忘,但我更清楚就算他现在恨之入骨,也绝对会隐忍不发。而且,会待我更宽容更友好,你信不信?” 不管青丘姥姥信还是不信,对于龙头,林熠确实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至少在六卷《云篆天策》全部到手,解开其中秘密之前,他不会成为第二个云怒尘。 然而他有一件更加担心的事情,那就是容若蝶。如果龙头想彻底控制自己,这是最好的方式,而龙头居然至今没有采取行动,反令他愈发难以安心。 回到雍野,林熠遇见的第一个熟人就是仇厉,他一如既往守护在容若蝶屋外的院落里。 看见林熠,仇厉轻轻颔首致意道:“你回来得正好,小姐已经醒了。” 林熠一阵狂喜,迫不及待问道:“她的精神可好?” “很好,”仇厉避开林熠闪耀的眼光,指向身后道:“她正在屋里插花,快去罢。” 林熠三步并做两步推开屋门,里面是一间布置素雅的客厅。红木桌前,容若蝶正在全神贯注地向花瓶中插放雏兰,手边还有一本摊开的花谱,极为专注,没有察觉林熠出现。 在一边,筝姐、释青衍、云洗尘和凌幽如静静相陪,谁也没有出声打扰。 林熠顾不得其它,兴奋道:“若蝶,你醒了!” 容若蝶闻声回头,脸上泛起熟悉的微笑道:“原来你也知道我的名字。” 林熠一愣,听见释青衍叹息道:“对不起,她……只怕已喝过了奈何桥边的孟婆汤!” 传说中奈何桥便在望乡河畔,有一位老婆婆会给饥渴的路人送上一碗热汤。 喝下它,就不会再有过去也不再有痛苦。 果然,她现在快乐得像个孩子,眼眸里充盈着初生婴儿般的纯真和喜悦。她依旧淡雅若仙,依旧聪慧温柔,甚至仍然能够轻而易举地辨别出满山遍野盛开的各种花草。 然而,她却不再认得面前的人,那个曾经与她生死相依、情深意长的年轻男子。她依然叫他“六哥”,只因这是他告诉她的,却从不问为什么。 林熠坐在柔软碧绿的草地上,将下巴顶在蜷起的膝头,双手收拢在小腿前,默默地望着她在花间如蝴蝶般轻盈的身姿。 老天爷实在是和他开了一个再大不过的玩笑,当历经生死从冥间将她带回尘世,满心以为能够再一次握住幸福的时候,却突然发现那竟只是个五光十色充满绮丽光彩的气泡。 而伴随着气泡一起幻灭的,还有他自己。 她醒来了。可是她已不认得他,近在咫尺形同陌路。于是,他的过去与未来随着她的记忆一起消失;他的梦想与欢乐也变 得苍老憔悴,失去了方向。 他不知道,今后的漫长岁月将为何而活。路的前方,还有什么值得憧憬等待? 圣坛已经关闭,等待下次开启,需要百年。然而百年之后,这世上还会有他和她么?还会有那一起看着流星许下心愿的日子么? 温煦的阳光洒散在他的身上,长长的影子那样落寞萧索地拖曳在草地上,难老泉一如往昔汩汩涌动着清澈的溪水,映照她娇好的靓影。 忽地,她满脸惊喜地回过头,露出明丽的笑靥对着他道:“六哥,你说的没错,这里果然有两株极美的兰花。” 这两株兰花,一株叫“蝶恋花”,另一株叫“蝶入林”。她,怎能全都忘记? 他看到她陶醉地合起星眸,将琼鼻凑到灿烂的花瓣前,深深地吸了一口,玉颊泛醉。 他笑了,眼里有泪,那是他记忆中的最后一颗泪珠,以后再不会有。 请继续期待剑谍第三部第一集 第一章 猎杀 两年后,深山中。 天阴沉沉的不见一丝阳光,日头躲到了浓重的阴霾后,不愿露面。 风很大,刮起地上的黄尘和枯叶,深秋的山林日渐萧索。 石左寒倚靠在洞口一方山岩边,虽然天气不算太热,可是他的衣衫已经湿透,鼻尖也有汗珠。 ……冷汗。 几道殷红的血迹,从衣衫内渗出怵目惊心的浓重色彩,最深的一处在右肋,那是被天石宫五大旗主之一的“山神”石道隼用“盘云斧”硬生生劈开的,那稍显凹陷的部位,是碎了的两根肋骨。 洞外有一堆乱石,杂乱无章地隐没在半人高的草丛里,这是石左寒花费整整一个半时辰,所布下的“乱石穿空阵”,希望能藉此隐匿自己的踪迹。 但如果石道廷也在围捕队伍中,或许不用一炷香的时间,这座“乱石穿空阵”就会被破去。 “山鬼”石道廷也是天石宫的五大旗主之一,他是真正的鬼才,甚至有人认为,以他的奇门遁甲造诣来说,之所以没有能跻身当世三大宗师之列,唯一的原因就是他太低调。 低调,以至于别人不知道他的可怕,直到被他杀死的最后一瞬。 这两人都是石右寒的心腹,当然,他们真正效忠的人还是石左寒与石右寒两人共同的父亲─天石宫宫主石品天。 而偏偏追杀石左寒的命令,正是由石品天亲自下达的。 因为六天前石左寒犯了一个错,一个让人无法原谅的错。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那天他心情很好,多喝了几坛酒,然后昏昏沉沉走错了屋子,又莫名其妙上错了床。 偏偏床上有个女人,一个十分年轻漂亮的女人,一个足以让任何男人忘记自己姓什么的女人。 石左寒醉眼惺忪,便干了一件许多男人想干却又不敢干的事。 等他志得意满之后,才意识到在自己身下挣扎呻吟的这个女人,居然是他的后妈、石品天的续弦。 他傻眼了,幸好在任何时候他的刀始终不离身,于是他又毫不犹豫地犯下另外一个错,一刀切下了后母那颗极其美丽的头颅。 鲜血染红床榻,就像在他身下盛开的一片片血梅花海,可惜没等他来得及欣赏时,后脑就被人重重一击打昏了过去。 醒来之后,石左寒发现自己被拘禁在天石宫最阴森恐怖的“煮骨窟”中。 他全身的经脉被“山魈”石道萧以“分金裂玉手”完全封死,还在小腹上种下了专门用来禁制丹田真气的“寒石错云符”。 石品天在得到消息后,只说了一句话:“小畜生该死!” 所以石左寒非死不可。 尽管石品天近年渐渐宠信幼子石右寒,对石左寒冷淡了许多,但虎毒不食子,对自己的长子他仍旧宽容有加。 石左寒强奸女人,在石品天眼里原本压根算不了一回事,即便他奸淫的是当今的皇太后,石品天也只会笑笑说:“小子昏头了?” 若赶上心情好,或许还会称赞一声:“是老子的儿子!” 可这回石左寒真的昏头了,居然强奸了自己的继母,石品天的小爱妻。 没有一个男人能够容忍自己戴上绿帽,更何况这个男人是石品天! 石左寒之所以没有立刻被杀,并非出于石品天的仁慈,而是要让这个奸杀自己妻子的小畜生,在死前饱受九九八十一天的炼狱煎熬。 他要让石左寒明白,犯错是要付出代价的。 没人敢去说情,除非他想进去“煮骨窟”和石左寒作伴。 况且石左寒一向冷傲寡言,从不卖天石宫任何人的面子,他出事后拍手称快的大有人在,想找个替他求情的人却难了。 最多背地里偷偷叹口气,也算对得起这位前天石宫左天尊。 但不怕死的人还是有的。 石左寒被关押后的第二天,他的堂弟石中寒就长跪在伯父的书房外苦苦求情。 他有不怕掉脑袋的资本,因为许多人私下传闻,石中寒事实上也是石品天的亲儿子,一个本不该出现在世上的私生子。 很不幸的是,那位比石品天早戴上绿帽的男人,早在二十多年前逆天宫一战中阵亡,石中寒名义上,还是一个遗腹子,他很清楚自己的尴尬身分,从来就没有痴心妄想和两位兄长争夺天石宫未来的统治权。 他也不太像是石品天的儿子,却更像一个文静的大姑娘,连走路都害怕踩到蚂蚁,一直战战兢兢地跟在两位兄长身后办事效力。 也许是同情弱者,石左寒对这个来源不明的“堂弟”素来非常照顾。 有一次天石宫有个老管家为了显摆威风,故意把七岁的石中寒关在黑屋子里,只为提醒他见到自己一定要叫“九叔”。 下午,这位九叔的脑袋就让石左寒一刀砍下,挂在了天石宫的正门上。 因此虽然这次石左寒干错了大事,石中寒还是鼓起勇气跪在了石品天的书房外,恳求自己的伯父能够饶过堂兄一命。 可惜这回石品天没理他。 石中寒也显示出了少有的执拗,挺直腰板从早上一直跪到半夜,膝盖头不曾移动半点,更连水也不喝一口。 从书房外走过的人见此情景,都不由自主地猜想,如果石品天不松口,这个文秀的少年,会跪到什么时候? 这件事情的结果已不可知,因为在当晚,石左寒越狱了。 天石宫平素自诩“煮骨窟”的戒备严密堪比青木宫的血动岩,如今血动岩不存,煮骨窟自然而然成为了“天字一号绝地”。 可是这样一个重犯,竟神不知鬼不觉地丢了,无疑是在石品天刚被打肿的脸颊上,又狠狠地赏了一个耳光。 当下天石宫侦骑四处,几乎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追杀石左寒。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石品天交代手下的命令就那么简单的八个字。 然而执行起来,仍旧颇费了一番周折。 毕竟身为天石宫左天尊的石左寒不是吃素的,近年来又突破了“盘罡心鉴”第九层“凝心岩”的境界,隐隐凌驾于五大旗主之上,是天石宫公认的第二高手。 要追捕他,包括石道隼在内的每个人,都做好了与“断空魔刃”亲密接触的准备。 经过五日五夜无休止的撒网堵截,终于把石左寒困死在雾灵山脉中。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一步步地收网,直至擒杀石左寒。 石左寒十分清楚眼下险恶的情势。 自从出事后,他没沾过一滴酒,甚至连水也很少喝。 路过的每一间客栈,每一家酒楼,也许早已埋伏下天石宫的人,自己的食物和水里,也许已被人多加了点要命的东西。 所以他才能在越狱后多活了五天,飞速地南下雾灵山脉。 他的朋友不多,但有时候,能有一个救命的朋友就够了。 林熠。 石左寒并没有直接向林熠求救,他相信,尽管天石宫严密封锁消息,他的朋友依旧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获悉这件事情。 他不愿求林熠救援。 真正的朋友是那种只要你遭遇到麻烦,无需半个字他就会挺身出现在你面前的人,至于那种平日把胸脯拍得砰砰响,事到临头却大出远门的仁兄,求也无用。 于是他一路向南,历经七次生死大战,伤痕累累,终于抵达雾灵山脉。 如今石左寒唯一需要做的事,便是静静等待。 等待朋友出现。 但在此之前,他得继续活着,否则五日五夜的亡命之旅,将变得毫无意义。 他很渴,嘴唇已经干裂,严重失血而脱水的症状,令他不得不时刻提醒着自己,不能闭上眼睛,不然醒来时很可能又回到了煮骨窟。 他的右手握紧断空魔刃,锋利森寒的锋刃深深插入脚下的泥土,伴随着主人的喘息而微微颤动。 短时间内可以提升功力的“礁荼丸”还剩下最后一颗,在一次次连续服食之后,效力也渐渐减弱,而且“礁荼丸”对于身体造成的伤害难以言喻,可石左寒已顾不得那么多。 保住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他不是怕死,只是还不能死。 对于生存,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的渴望,而这一切,都是被自己的亲老子石品天给逼出来的! 洞口被常青藤和一些不知名的荆棘掩盖住,外面的光线很难透进来,一片黑暗里,他默默计算着时间,每一刻都显得无比的珍贵。 空中阴云翻滚,雷电凝聚能量,大雨会给追捕者带来不少麻烦,所以石左寒能在这座黑暗的山洞内多休息一会儿。 自从逃亡开始,他从不在同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三个时辰,但这次,他决定不再转移,他已没有了再次突围的力量。 更重要的是,自己此行的目的地已然到了。 逃亡雾灵山脉,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原因。 对于这里的一草一木、山势地形,石左寒比天石宫每一个人都更加熟悉,毕竟他为了追捕黎仙子,曾经踏遍这里的每一方山石。 可惜这次,他出演的角色不再是猎手,而是猎物。 一阵山风吹得洞口的常青藤沙沙响动,豪雨如愿而至。 大雨可以洗去他的痕迹和气息,令犹如附骨之蛆追逐着自己的魔兽失去赖以搜寻的线索,还带来了干净的湿气,让体内的干涸感得到缓解。 石左寒闭目养神,他必须抓紧每一点光阴恢复耗损剧烈的真气和体力。 也许更加激烈的搏杀正在不远的前方,狰狞冷笑着等待他的到来。 突然洞口的常青藤毫无征兆,被人粗暴地扯出一大片空隙,山风夹杂着狂暴的雨雾一古脑扑进来,石左寒一凛,右手断空魔刃寒光流动,随时准备给予扑入洞内的敌人致命一击。 但他仍心惊不已,在洞外他布下了一座“乱石穿空阵”,别人根本不可能轻易接近,而且一旦有外敌侵入,他也能立刻从“乱石穿空阵”的异样中获得预警。 就在他拔刀欲劈打算决一死战的时候,目光一闪,手上的青筋微微松弛。 洞外传来的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兴高采烈地道:“哈,天无绝人之路,老子果然找到了山洞!” 另一个同样陌生的声音不满地反驳道:“狗屁,明明是我发现的,凭什么算到你头上?” 说话间人影一闪,两个互不服气的家伙掀开荆棘闯了进来,其中一个看到在黑暗中背靠岩壁、手提魔刃的石左寒,却见怪不怪地道:“兄弟,借个光,让咱们也躲躲。” 进来的两人四手四脚风急火燎地冲进洞里,用袖口抹去脸上的雨水沙尘。 石左寒猜出了他们的来历,毕竟这两人的尊容体态太过特殊,名头也大得吓人,但他没有马上开口,而是警觉地巡视洞外的情况。 果不出其然,洞外的“乱石穿空阵”还在,可是有两块山石被人分别朝左右移动了两尺,于是整座阵势被破得干干净净。 石道廷到了?石左寒很快否定了这种猜测。 即使是石道廷亲至,要破解自己的“乱石穿空阵”,也绝不可能如此干净俐落! 难道会是眼前的两人?他冷冷地用目光扫视这两位不速之客。 两人早一屁股坐在地上,兀自抱怨道:“他***,这破雨说下就下,也不打声招呼就淋了老子一身。” 面向石左寒的那位仁兄猛然大惊小怪地叫道:“哎哟,兄弟你受伤不轻,被谁砍成这样的啊?遇见打劫的么?” 另一人拼命扭头叫道:“让我看看,让我看看,都砍成什么样啦?” 石左寒暗暗判断他们的来意,淡然回答说:“我没事。” “这样也没事?”先说话的那位满面钦佩,竖起大拇指:“好汉,我白老七可不如你,你太能挺了!” 邙山双圣是林熠的朋友,而且是很好的朋友,石左寒心中暗道:“莫非那小子已到了附近,还故意不肯露面?” 他暗运灵觉搜索,四周静悄悄毫无异常,当下问道:“洞外的石阵是你们破的么?” “石阵,哪儿有石阵?”白老七好奇地往外张望道:“不就乱七八糟一堆堆破石头么?” 白老九立刻道:“笨蛋,那当然就是石阵喽,你忘了刚才咱们兄弟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把它搬开的么?” 白老七立刻明白过来,在邙山双圣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盛名之下,睁眼说瞎话只是偶然状况时,采用的必然手段而已。 于是白老七很认真地作证道:“对啊,我还差点被搬开的石头砸到脚呢,***,那块石头足有一万斤重,幸好是老子,换别人谁搬的动?” 不是这两个浑人兄弟,石左寒心一沉,紧了紧手中的断空魔刃。 邙山双圣见对方虽然沉默但不反驳,显然是听懂了自己兄弟的道理,白老九道:“这洞里又黑又湿,他***阴气太重,老七,要不要点把火烤烤?” 白老七哼道:“你早该点火了!看来你的反应不比我慢多少,也就晚一炷香的工夫,不愧是我弟弟。” “我呸!”白老九一面低骂一面起身道:“咱们进来都没一炷香,牛皮你就吹罢。” “老子是在洞外就未卜先知事先想好的,要不人家怎么会说邙山双圣里的白老七神机妙算赛神仙呢?” 两人吵架不误干活,手忙脚乱扯下一堆常青藤胡乱扔在地上,石左寒也不阻止,阵势既然被破解,掩体也变得可有可无了。 白老九手指“啪”地一弹用纯阳真气点燃常青藤,这些藤枝饱经雨水侵袭,原不易点着,但对于邙山双圣来说,却并不是什么难事。 洞里亮了起来,篝火发出“劈啪”的跳响着。 邙山双圣无限写意地在篝火边烤着衣衫,白老九还不忘招呼道:“兄弟,你要不要也过来烤火?” “不用。”石左寒的全副心思凝聚在洞外,他相信黑暗中潜藏的敌人也正在虎视眈眈,窥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两兄弟也不以为意,低声咒骂着:“猴崽子,等外头的雨停了,瞧老子怎么把你吊起来耍。” 石左寒一警,沉声问道:“猴子?什么猴子?” 白老七道:“当然是咱们兄弟要抓的那只猴崽子咯,今天老子闲着没事出谷晃晃,不巧就撞见那只猴崽子,隔得远远的就拿树上的果子砸老九的脑袋─” 白老九一听就怒了,道:“明明它先砸的是你的脑袋,干嘛说成老子的?” 白老七摸摸头道:“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不就是你的么?你别打断我,咦,刚才说到哪儿来着,被你一打岔想不起来了。” 白老九气道:“你说到那猴崽子用树上的果子砸你脑袋,咱们兄弟一忍再忍,最后忍无可忍,奋起直追。 “猴崽子被咱们吓得一路上屁滚尿流、不分东南西北,光知道翘着屁股逃,咱们在后穷追不舍,定要拿它就地正法,就这么着追到了附近,大雨一下,就不知道那猴崽子跑哪里躲雨去了。” 白老七纠正道:“不是找不到,是咱们忽然不想太快抓着它了,慢慢陪它玩上几天该多有趣,这其中的道理,就叫“欲擒故纵”,你懂不懂?” 好不容易听两人将事情拼凑完整,石左寒心头更沉,他相信那只逗弄邙山双圣的猴子背后还有主人,暗中将他们两人引到了此处,甚至洞外的那座“乱石穿空阵”,也是被此人一手破去。 如果是自己的敌人,根本不必大费周折如此安排,但如果是自己的朋友,又为何引来邙山双圣,自己却迟迟不肯露面? 正思忖间,忽听白老九道:“对了,还没告诉你,老子便是“拳打西山虎脚踢东海龙所向披靡文成武德玉树临风天下无双” 的白九爷!” 白老七急急跟进道:“老子是“头顶青天脚踏八荒战无不胜文胆武魄潇洒盖世绝无仅有”的白七爷。咱们哥俩儿便是大名鼎鼎的“邙山双圣”,兄弟你站稳了,可别摔着。” 石左寒淡淡道:“不会。” 邙山双圣闻言居然一齐大喜,眉开眼笑道:“哈,这么说,你听说过咱们兄弟的大名,难怪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一定是位大有见识之人,果然没错。” 石左寒道:“我不仅听说过,我还知道,你们是林熠的朋友,曾在一起赌过酒。” “这你也知道?”白老七眨眨眼,问道:“那你认不认得林兄弟?” 石左寒稍稍迟疑了一下,点头道:“我认得,甚至比你们都早。” 白老九笑问道:“这么说来兄弟和林熠也是好朋友?” 石左寒徐徐道:“不错,我这一生中唯一可信的朋友,恰巧就是林熠。” “太好了!”邙山双圣一跃而起,白老九重重一巴掌拍在石左寒的右肩,兴奋道:“人生无处不相逢,没想到在这深山密林的鬼地方,咱们还能碰到林兄弟的好朋友!多亏那只猴崽子,下回抓到它,老子一定要好好慰劳奖励它。” 石左寒咬牙低哼,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他不是想辛苦地硬挨这一记,无奈这白老九的手,他实在无法躲闪。 白老九挠挠脑袋歉疚道:“对不起,兄弟,我一高兴就忘了你被人砍过。” 石左寒忍痛摇头道:“没事。”手中的刀柄握得更紧,藉以舒缓伤处的痛楚。 白老七大起激赏之情,道:“好兄弟,告诉哥哥,是谁把你弄成这样子?咱们兄弟替你把他们家屋顶给拆了去!” 石左寒道:“多谢,我自己能解决。” 白老九不以为忤,笑呵呵问道:“那总可以告诉咱兄弟你的名字罢?” 石左寒低声回答道:“石左寒。” 这三个字说得很轻,但足以让邙山双圣听得清清楚楚,两人齐声怪叫道:“天石宫的左天尊就是你?” “曾经是。”石左寒答道,但话说的太多,呼吸又逐渐急促起来,他很想抓紧时间养伤调息,可惜洞里的两位仁兄不解风情,又关切地继续追问道:“什么“曾经”?” 石左寒苍白冷峻的脸上终于浮起一丝苦笑:“因为我现在是天石宫的逃犯。” “哦─”邙山双圣一齐点头,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但心里半知半解,全没搞清状况。 白老九道:“是不是他们在追杀你?没关系,你跟咱们兄弟走,我们带你回空幽谷,看哪个王八羔子敢动你半根寒毛!” 空幽谷百花园,自从三年前历经劫难、开府重建后,隐然已跃升为南疆一大势力。 近两年,许多正魔两道的落魄者和不愿混迹红尘的隐士纷纷投奔而去,声势日益飞涨,整座雾灵山脉几乎成为了空幽谷的天下,那些原本穷凶极恶的一方霸主,接二连三俯首称臣,成为百花园藩属。 谷主罗禹原为昆吾派前掌门玄干真人的第三弟子,由于坚持力挺林熠触犯众怒,终遭驱逐,后隐居空幽谷,与玉茗仙子等人齐心协力,俨然将它治理成一片世外桃源,人间乐土,每日都会有人从四面八方慕名而来。 空幽谷的飞速窜升和声威日盛,自然引起正魔两道的瞩目,但一则谷中高手云集,实力雄厚已不逊色于当世大派;再来罗禹一向严律部属不得出谷生事,与各家各派从未发生过激烈冲突。 最要紧的一条,谁都晓得空幽谷的背后还有一座碰也不能碰,惹也惹不起的靠山─冥教教主林熠,除非是活腻了,否则有谁敢没事找事去寻罗禹的碴? 白老九这一说,白老七却叹息道:“唉,看来要暂且放过那只猴崽子了。” 石左寒双目精光一绽,问道:“咱们素昧平生,你们为什么要帮我?” “老子看你顺眼,不行么?顺带还能帮你教训那些不懂事的家伙,何乐而不为?”白老七说。 “这两天日子太过无聊,找点事儿干干,正好解闷。”白老九这样回答。 但他们不说,石左寒也明白,真正的原因其实只为了一个人。 林熠。 许久未有的暖意从心底泛起,可惜洞外突然传来的动静却让他的眼神立刻冰冷。 第二章 雨战 雨雾迷蒙中,凄厉的哨声此起彼伏,洞外很快被人封锁。 来人并不急于马上发动进攻,他们要等山神石道隼来,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毕竟,山洞里被围困的不是普通敌人,而是石品天的长子,曾经的左天尊,石左寒。 虎伤余威在,洞中的石左寒冷眼静观,看着外面影影绰绰的身影来来回回,将周围所有的出路死死封闭。 半盏茶后,似乎合围完成,洞外恢复了宁静,却更像是暴力即将降临前的死寂,漫天的风雨也似乎瑟缩了起来。 “二十七个。”白老九满不在乎,拉着眼皮计数道:“刚好咱们一人九个。” “早说你是笨蛋,石兄弟受了伤,他的那份老子包了。”白老七自告奋勇道。 “我五你四!”白老九争道:“凭什么都让给你?” “都别争了。”石左寒道:“这是我们天石宫的事,与两位无关,你们马上离开,只要报出空幽谷的名号,他们不会为难。” 他可以等待林熠的救援,却不愿连累邙山双圣,因为林熠是他的朋友,而邙山双圣……至少现在还不是。 白老九老大不乐意道:“这算什么?把咱们兄弟当缩头乌龟么?” 白老七也怒道:“***,都快死了还撑,怕老子收拾不了那帮龟孙子么?” 石左寒闭口不言,默默运转盘罡真气积蓄决战的力量。 忽然邙山双圣没了动静,两个家伙拍拍屁股,喃喃道:“不管就不管,老子还懒得管呢。”两人一面小声嘀咕一面走出山洞。 石左寒若有若无,轻轻笑了笑,这里终又只剩下他一个人面对那随时会扑袭而入的二十七名天石宫高手。 他一点也不后悔自己赶走了邙山双圣。 此次南来追捕自己的天石宫力量非常强横,几乎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尤其是山神石道隼和山鬼石道廷。 正常情况下与其单打独斗,他也难言稳操胜券,何况是如今的状况? 山洞外西南方二十丈的山石后,突然响起一记凄惨的叫喊,继而警讯迭起,“砰砰”罡风激荡声传来不绝于耳,隐约夹杂着邙山双圣扯着嗓门大呼小叫的声音:“过瘾,过瘾!看老子怎么教训你们这帮没规矩的家伙!” 石左寒立即明白洞外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邙山双圣出手了。 他们两个甚至没有问自己被天石宫追杀的原因,或许这些对他们两个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提到了林熠的名字。 仅凭这点,他们就冲出去帮自己砍人,这一次,轮到石左寒琢磨不透这两位的处世风格。 “吭--”断空魔刃一声悠长镝鸣,挟着森森寒光从泥地里拔出。 石左寒挺直了身躯,徐徐走入肆虐的风雨中,他的步履重新沉稳刚健。 弹指间,他的周围闪现宛若幽灵般的八个人,亦步亦趋地形成一个包围圈,拥着他走向邙山双圣的战团。 石左寒视若无睹,右手的刀倒垂在背后,三尺八分长的刀锋泛着一层慑人的血红色,透出让人不寒而栗的杀气。 “大公子,我们也是奉命追捕,事出无奈。”八人中一名身着土黄袍服的老者一边紧张地盯着石左寒握刀的右手,一边说道:“在山神抵达之前,您还可以回到洞内休息,只要别轻举妄动,咱们也绝不出手冒犯。” 山神石道隼,五大旗主中掌力最强,性情最暴烈的一位,他所执掌的“豹卷旗”专职刺杀缉捕,包围着石左寒的八个人号称“豹卷八峰”,是石道隼麾下中的精锐。 然而今日此地,即便这八个人真的是高耸入云的险峰,石左寒也要一刀劈断! 石左寒没有理睬,继续一步步朝前走去。 老者惊骇的察觉,己方八人的步伐与阵形,不知不觉已被石左寒不着痕迹的节奏带乱,如果再不出手,不出十步,势必会不战自溃,露出致命的破绽! 他一咬牙喝止道:“大公子,您要是再不停下,属下只好得罪了!” 石左寒没有停,冷冷道:“你们都是本座的老熟人,不想死的,退后三丈。” 老者把心横下,低喝道:“动手!”一对短戟率先攻出,风驰电掣般刺向石左寒后背。 豹卷八峰合作多年,其他人见老者出手,立时拥上,一团团耀眼的寒光闪耀飞舞,像洪水般将石左寒的身影吞没。 石左寒朝前猛跨一步,闪过身后的双戟,借助前冲之力,断空魔刃从后腰亮出,连人带刀撞向正面一名中年女子的怀抱。 “叮!”金属脆鸣,中年女子手中的弯刀应声断裂,断空魔刃刀势不收,自眉心向下将她的身躯劈成两半。 鲜血喷洒到石左寒的身上,他毫无所觉,转身劈向另一名秃顶老者。 死的人是豹卷八峰中的珏二娘,她的丈夫就是那个秃顶老者,石左寒与他们夫妻可说相当熟悉,以前更曾一起执行过任务,但这时候,眼角余光瞥到珏二娘分成两半、血淋淋倒下的尸体,他的心里没有半点波澜。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一旦动手,即便是父子,也没有任何人情可讲。 凭着这条毫无人情味的铁训,石左寒活到了今天。 目睹发妻惨死,秃顶老者悲愤欲狂,奋不顾身挥舞判官笔杀向石左寒。 石左寒的神色不动,身体微微左侧,判官笔刺入了他的肩头,与此同时,断空魔刃掠过,秃顶老者的头颅激飞上天,脖子里飙射出一股腥浓的血箭。 一刀毙命,从无活口。 不是他残忍嗜杀,而是他从小修习的就是这种杀人的刀法,只要断空魔刃脱鞘而出,生死已不由他控制。 剩下的六个人为石左寒凌厉霸道的气势震慑,下意识退后了数步,重新布阵。 土黄袍老者扫过地上的尸体,眼里有一抹悲哀和愤怒,他压抑着紧张与气愤,缓缓道:“珏老和二娘都是属下的生死兄弟,今日惨死在大公子刀下,定要血债血偿!” 石左寒不动声色调匀呼吸,每一刀几乎都是他用尽所有的力量强势劈出,也唯有如此才能一刀一命! 但真气的耗损也极其迅速,如果四周的敌人再加上一倍,就算他能尽斩仇首,自己也要被活活累死。 可惜事到如今他已顾不得许多,盘罡心鉴已催动至第九层的“凝心岩”的境界,断空魔刃血光更浓。 他木然拔去肩头的判官笔,平静道:“有种,来罢!”血光如虹,石左寒突然欺近,挥刀抢攻,一往无前的气势直迫土黄袍老者。 杀声盈天,豹卷八峰中又倒下了两个,而且永远也不可能再站起来。 石左寒的身上也换来了一掌一剑,但斗志更盛。 从外圈飞速掠来六名青衣男子,每人手里握着一双银钩,人数虽然比豹卷八峰少了两个,可实力强横尤在其之上,因为他们是“豹卷六崖”。 对手骤增到十名,石左寒面部表情依旧,如注的风雨中,断空魔刃冷冽闪动,鲜血泼洒在脚下的土地上。 每一次呼吸,都在生死间盘桓,不断有人飞跌而出,失去了生命,石左寒身上的伤也不断增加,一处又一处。 那边邙山双圣对上的是“豹卷七壁”,顾名思义,是由七个人联结成阵,他们精擅防守,堪称铜墙铁壁。 问题是这堵铁壁一上手就缺了一块,剩余的六人联成残壁,威力大减,被邙山双圣犹如虎入狼群,打得狼狈不堪,人人身上挂彩负伤,转眼又倒下两人。 这两人的杀性远没有石左寒那么大,否则现在倒地的又何止三个? 见势不妙,一边压阵的“豹卷五岗”拥上增援,堪堪把岌岌可危的局面稳住。 雨越下越大,血也越流越多,众人在舍生忘死地搏杀着,只剩下八峰、七壁、六崖、五岗的统领,一名中年男子,兀自静立在战团外没有出手。 他是豹卷旗的三大总管之一,提起“风豹”柳长风的名字,很少会有谁不知道。 他从不轻易出手,可是出手之后,对方便必死无疑,因为他从不做没把握的事,眼下也是如此。 尽管局面惨烈胜负难料,可柳长风一点也不着急,非但不着急,而且是一副笃定至极的架式。 他并未指望手下的二十六个人能杀死石左寒,即使加上自己,可能也是个难以完成的任务。 他要做的只是困死石左寒,等待山神石道隼赶至,那时,他就是首功。 能做渔翁的时候,就绝不做猎人,这是他办事的一贯准则。 正凭这点,几十年来柳长风从未受过一点轻伤,却已积功晋升为豹卷旗的大总管。 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并未意识到在身后茂密的山林内,小青正蹲在树梢上津津有味地看人打架。 在它的身侧,有一名光影般如真似幻的绝美少女,娇艳的眉宇之间充满肃杀冷漠。 正是她将邙山双圣诱到此处,送入石左寒的“乱石穿空阵”,但她并不想露面,似乎也不担心随时会赶来的石道隼等人。 她唯一关心的,只有石左寒。 有人委托她将这位石大公子送到南海,当然,一具断了气的尸体将会被拒绝接受。 此刻的石左寒还没有断气,但距离断气也不远了,当他劈倒第七个敌人的时候,周围的对手突然不约而同朝后闪开。 山神石道隼终于到了。这名老者看似俊雅,一袭宽松飘逸的杏黄色长袍,用的却是一柄极沉的开山巨斧。 他的身后只有八个人,却比先前二十七个人加起来都可怕。 除了与柳长风并列的另外两大总管黄悠和苗九翰外,还有豹卷旗的两位护法“青城”秦横郭,与“赤塞”迟钝廓。 将近二十三年,这两人都未出天石宫半步,今日的到来,无疑是要宣判石左寒的死刑。 何况,最后一排还站着号称“四垣”的沙氏兄弟。 所有的打斗都仿佛在一瞬间停止。 白老七笑道:“哈哈,又来了一大群龟孙子,这回真的过瘾了!” 虽说没有通名报姓,石道隼依旧认出了这两个宝贝,他不经意地皱皱眉,意识到邙山双圣身后隐藏的巨大实力,却又有意将他们略在一边不加理睬。 “石大公子,你已没有逃走的可能。”石道隼面和语慈地劝道:“放下断空魔刃,老夫不想为难你,一切都待回返天石宫后,交由宫主发落。” 石左寒的衣衫完全变成血色,剧烈的喘息难以掩饰,他冷漠地扫视过石道隼,取出最后一枚礁荼丸迅速服下,丹田里重又有了热意。 “动手罢。”他的回答是简短的三个字,却宣示出坚定的信心与执着的斗志。 石道隼眼神复杂,沉默半晌,轻轻叹息道:“二老,麻烦你们出手,尽力生擒。” 所有人对石道隼的命令都毫无异议,毕竟谁都看得出石左寒已是强弩之末,凭借青城、赤塞的修为,大有机会活捉石左寒。 诛杀天石宫左天尊、石品天长子的恶名,石道隼绝不愿负担。 谁晓得某日老爷子午睡醒来,会不会和自己重算这笔旧帐? 孰知白老九却大声叫道:“我们来,二对二刚好合适,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两人说干就干,也不问青城、赤塞是否要跟自己打,纵身欺近挥掌攻出。 秦横郭不及抽出背后仙剑,双掌运劲,“砰”一声,秦横郭双足如行冰面,朝后滑出三尺多,双脚深陷入土。 他双掌酸麻,只觉两道雄浑的掌劲迫入双臂,压得胸口郁闷难受,半天缓不过劲。 耳朵里又听到“砰”的一声,邙山双圣借着秦横郭的掌力,顺势转身,再与迟钝廓对了一掌,旋即飘飞而起,不屑一顾嘿嘿笑道:“两位吃不惯山里的野味么?怎么手上软绵绵的没一点力气?”居高临下身如陀螺急转,脚尖点向秦横郭的眉心。 四人你来我往,招式均快若闪电,弹指便是十余回合。 豹卷旗两大护法渐露颓势,节节败退,邙山双圣却如同杂耍般,忽前忽后团团围绕,将对手越迫越紧,不得已只能背靠着背互为犄角,仿佛是两对连体兄弟对攻。 观战众人见状无不骇然,石道隼皱起眉头,挥手遣上沙氏四垣,这才让秦横郭和迟钝廓稍松了一口气,站住阵脚。 石左寒面前的对手换成了豹卷旗三大总管,他就像一座屹立不倒的冰山,浑身散发着彻骨的杀气,断空魔刃垂指地面,隐隐发出惊心动魄的镝鸣。 柳长风、黄悠、苗九翰站成“品”字形,将他包围在中间,每个人都神情凝重,紧盯着那柄被血光映红的断空魔刃,迟迟不敢出手。 雨势丝毫没有变小的意思,阴沉沉的天幕下,风吹过石左寒血红色的衣袂,一滴滴暗红的水珠从身上滴落。 他的面庞笼上一层淡黄色的光晕,黑色的发髻上,浓浓的水雾冉冉蒸腾,正是进入凝心岩境界的迹象。 礁荼丸开始发挥效力,丹田内的真气几乎不可能地又被一丝丝地压榨出来,源源不绝注入周身经脉。 他的潜能竟似无穷无尽,每一个敌人都能清晰感到他的斗志与不屈的战意,而涌起不寒而栗的惊惧。 “哗!”断空魔刃再次出手,依旧是一往无前的威猛,掀起漫天的大雨,迫向正面对峙的柳长风。 无数颗晶莹的雨珠,霎时化作满天激射而来的冰丸,挟着森寒的血雾,将天地遮蔽。 饶是柳长风身为豹卷旗首席总管,也曾见识过不少魔道的高手,但石左寒这一刀,依旧令他心旌摇动,生出不可与之匹敌的惧意。 他恨不得真的能身化长风,有多远逃多远,永远不要再和石左寒和他的断空魔刃对上。 然而石左寒强大的气势牢牢罩住他的心神。 这一刀,不得不接! “吭吭!”柳长风亮出子母金环,接连击在断空魔刃上,却依旧封不住无坚不摧的犀利刀气,胸口衣襟“哧”地裂开一道五寸长的口子,鲜血泉涌。 他双脚站而不定,有如醉汉,歪歪斜斜,向左踉跄数步,面色如金。 石左寒暗叫可惜,假如柳长风承受不住断空魔刃巨大压力朝后退却,自己的刀势正可一鼓作气继续劈斩,直至将其格杀,但柳长风终究不是等闲人物,也看出其中厉害,居然拼着受下更重的内伤,也要向左侧的黄悠靠拢,令断空魔刃必须重新调整角度,另行出招。 “唰--”如此稍一迟滞,苗九翰的仙剑已从侧后方掩袭而至。 石左寒劈向柳长风的那一刀已凝聚他所有的心神精力,后背俨然成为不设防的空城虚弱不堪,苗九翰看准这点,抢在石左寒变招之前避实击虚,打算一剑功成。 “噗!”仙剑果然刺入石左寒身体,只稍稍偏离后心数寸,容不得苗九翰生出狂喜之情,石左寒挺拔的身躯蓦地像箭矢般朝后激射,剑锋从他身前透体而过露出半截银红的剑尖。 石左寒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仿佛麻木到察觉不到一丝疼痛,居然硬生生倒撞进苗九翰的胸前。 苗九翰惊骇不已,耳朵里同时听见“喀喇喇”胸骨被石左寒手肘击断的脆响,接着下腹一凉,断空魔刃从石左寒腋下不可思议地穿透苗九翰的身躯。 失去呼吸的躯体,骨断筋折,形同软绵绵的一堆死肉,立毙当场。 剑刃从后背抽出,石左寒的眉头这时才稍稍皱了一皱。 断空魔刃点地,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勉力支撑着自己不倒下。 可是当人们看见他冷酷坚毅的面容,刀锋汩汩淌落的血珠,又不禁怀疑,这样的人如何才能让他永远倒下! 正在所有人把注意力集中在石左寒身上,猛听到另一边的战团里响起两声痛苦呼喝。 邙山双圣杀的性起,翻手掣出白金月牙轮,攻势一波接一波而来,沙三、沙四来不及防御,四只手俱被齐腕削断,从此成为废人。 紧跟着又听到秦横郭痛怒低喝,四道炫目耀眼的寒芒切金断玉般,将他的仙剑“叮叮当当”碎裂成十几截,要不是缩手收身及时,立即就步了沙三、沙四的后尘。 六崖、五岗飞身救援,孰知那邙山双圣玩得顺手,招式身法越发神出鬼没,勇不可挡,在众人的包围圈里横冲直撞,无所顾忌。 若非有秦横郭和迟钝廓死死压住阵脚,只怕二三十招内就要分崩离析,死伤过半。 白老九一边挥舞白金月牙轮,一边还遥遥问道:“石兄弟,你还能撑得住么?” 石左寒深吸一口气,压下体内奔腾的痛楚感觉,沉声道:“能!” 白老七怒骂道:“王八羔子的,来了一个又一个,没完没了么?老子火了!”手起轮落,沙大血肉横飞卸成四块,鲜血喷得白老七一身。 柳长风、黄悠一左一右夹击而上,第二次攻向石左寒。 石左寒眼前天旋地转,对面的两道身影模模糊糊竟已看不真切,显然是自己失血过多,真元耗损亦近干涸,很快就会难以为继。 近乎是出于本能的判断,石左寒闪身出刀,“吭”地劈中黄悠的流光锥,右肋却仍被柳长风的子母金环扫到,又是一道血痕。 这个时候,邙山双圣又将沙二劈于轮下,但深陷重围,难以向石左寒做出任何支援。 石左寒精疲力竭,身处绝境,看不到丝毫脱身的希望。 绝大多数的人在此时,可能会选择绝望,然而石左寒的字典里,偏偏从来没有“绝望”二字的写法! 他一口血箭喷出,射穿黄悠左眼,在对方的痛哼声中,挥手掷出断空魔刃,连人带刀将黄悠钉在了十五丈外高耸的峭壁上。 当他浑身浴血犹如煞神转过身时,身躯已摇摇欲坠。 柳长风的咽喉一阵苦涩,不禁握紧子母金环连连后退。 尽管他知道石左寒已油尽灯枯,很可能一阵风都可以把他吹倒,可面对那双冰寒深邃的眼神,他没有勇气尝试。 一步步,他向后退着,手心里全是冷汗,突然后背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柳长风像只受惊的猫一跃侧闪,眼角余光扫过,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倒退而回,撞着的正是山神石道隼。 直到此际,那股无形的可怕压迫感才略略淡退,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羞愧和恼怒。 可惜石道隼已无心视察他麾下的表情变化,眼睛迎上石左寒的目光,静静道:“失去了断空魔刃,大公子何堪再战?” 石左寒的胸膛剧烈起伏,依旧凌厉的眼眸掩饰不住他真实的虚弱,嘴角泛起一抹冷笑,喘息道:“你错了,断空还在。” “在哪里?”石道隼的瞳孔凝缩成针,透出的寒芒也像针般锐利炯然。 石左寒仿似已没有力气回答他的问题,吃力地抬手指向自己的心口道:“在这儿。” 石道隼沉默片刻,耳朵里又听到一声惨呼,这回倒下的是豹卷六崖中的凌危崖,他置若罔闻,眼里掠过一缕激赏,又夹杂着嫉妒与惋惜,点点头道:“可这里的刀,还是有一种方式可以夺去。” 石左寒笑笑,满是疲惫和轻蔑。 石道隼不动声色继续道:“现在连一个三流小角色,都能将断空魔刃永远抹去,不是么?” 石左寒还是摇头,依旧轻蔑笑着。 石道隼的脸上杀机萌动,徐徐道:“你为什么总这么固执?” 有个声音在他身后轻轻叹息道:“固执?那是因为你不懂他!” 第三章 应援 石道隼听着这人的声音,心头莫名其妙地打了个激灵,转首望去。 一名黑衣青年背负双手缓步行来,薄薄的嘴唇紧抿成一条刚性的弧线,微微上翘,似是倦意、又似忧郁。 晦暗的暮色照耀在他临风披散的飘逸长发上,映出淡淡的银紫色光芒,偶尔会从中扬起一缕银白发丝,像缕寂寞在独自品味那不堪回首的曾经沧桑。 他所经过的正是豹卷五岗负责守卫的区域,五岗之一厉声喝道:“退后!” 黑衣青年置若罔闻,只微笑着望向石左寒。石左寒冰冷的脸庞上也浮现起一抹真切的笑意,疲惫道:“你来了。” 黑衣青年点点头,步履不紧不慢,走向他回答道:“我来了,还好不算太晚。” “呼─”豹卷五岗齐齐掩杀而上,掌风寒光纵横肆虐,仿佛洪涛般要将黑衣青年修长单薄的身影吞没。 黑衣青年视若无睹,甚至负在背后的双手都懒得一抬,视线停留在石左寒的脸上,继续说道:“你伤得不轻,这里交给我罢。” “噗─”豹卷五岗突然间不约而同,喷吐出一口深紫色的淤血仰面飞跌,肤色转眼变得惨绿恐怖,“嗤嗤”冒起腥臭的轻烟飞速腐蚀剥落,惊惶地痛吼出声,在泥地上扭曲成团,身体周围不断渗出浓稠的蓝色脓液。 这时,人们才注意到黑衣青年的身后,还有一位容貌妖艳、妩媚多姿的美妇。也许是黑衣青年的出现带来一种慑人的气势与压迫感,竟让包括石道隼在内的众人不经意地忽视了她的存在。 垂下长袖,美妇神色若常,咯咯一笑道:“瞎了你们的狗眼,居然敢对圣教林教主无礼?还有哪个不怕死的笨蛋想尝尝本座的“碧阳断肠蛊”,尽管上来。” 石道隼倒吸一口冷气,好厉害的蛊毒,好狠辣的手段。 让人恼怒的是,他连自己的几名手下是怎么中招的都不知道,更令他害怕的是,这中年美妇和黑衣青年的身分,不必任何人介绍,他也晓得自己已撞上了天下最不能招惹的魔主。 “砰砰!”邙山双圣飞脚踢飞豹卷二老,腾身扑向黑衣青年,傻呵呵道:“林兄弟,你啥时候来的?” 林熠已走到石左寒身前,出指如风连点数十下,顷刻已将石左寒周身伤口止血,更输入了数十缕雄浑柔和的太炎真气。 石左寒吁出一口浊气,摇头道:“我没事。”目光却朝悬崖上插着的断空魔刃瞧去。 青影一闪,有人迅捷无比从暗处掠出,一把抽出断空魔刃,身躯翻转飘落到石左寒面前,恭恭敬敬双手捧刀奉上道:“大公子,您的断空!” 石左寒这才看清楚替他取刀的是个青衣老者,一身仆从打扮,但龙行虎步气度不凡,兼之刚才举手投足间露了一手,任谁也看得出此人实是一等一的超卓高手,修为甚至不逊于方才弹指间杀人的冥教长老凌幽如。 石左寒肃容接刀,道:“多谢!” 青衣老仆微微欠身一笑道:“不敢!”垂手退回林熠身后与凌幽如并肩而立,异常恭谨顺从。 石道隼面色越发难看,他悄悄舒展灵觉搜索四周山林,唯恐林熠已设下冥教伏兵,要将自己的这点人马一网打尽。 山林寂寂,除了滂沱雨声不绝于耳,并无异样。 收拢部属,重新稳住阵脚,石道隼抱拳道:“林教主,久仰大名,但贵教与天石宫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并无过节,凌长老一出手就连杀敝宫五名高手,似乎有点说不过去罢?” 他这辈子只相信实力和修为,极少有忍气吞声和人讲理的时候。但这次,对上的是名动天下、睥睨四海的冥教教主林熠,除了“讲理”还能怎样? 林熠听了,竟点点头道:“的确有点说不过去。凌长老太心慈手软了些,既然要杀就索性一个不留,杀得干干净净才好。 难不成,要本教主亲自动手?” 凌幽如先是一楞,继而娇笑道:“属下不敢滥杀是因为担心教主责怪,既有此言,今日这些天石宫的小喽啰便请全部留下罢1 石道隼等人尽皆色变,见过凌幽如出神入化的施毒手段,没人敢怀疑她是在说大话,如果只她一人,自可群起攻之,不给其丝毫施毒的时间,但面前的林熠、邙山双圣,乃至那个垂手侍立的青衣老仆,哪一个不是绝顶的高手? 石道隼定定心神,道:“林教主,你真想和天石宫撕破脸面、兵戈相见?” 林熠悠然道:“石左寒是林某的朋友,这点天石宫应该很清楚,对不对?” 在林熠一双冷冽深沉的眼光逼视下,石道隼不甘心地点头道:“是,听说过。” 林熠淡淡笑了笑,接着道:“可你们却万里追杀,将他逼得身负重伤,亡命天涯,刚才更有人夸下海口,要让断空魔刃从此消失于世,这下到底是谁先撕破了面子?” 石道隼吞吞口水,咽喉里有干燥窒息的感觉,下意识地避开对方的眼神,“林教主也不会不知,石左寒**忤逆,将继母先奸后杀,天石宫只是清理门户,似乎与给不给贵教面子并无关系。” 林熠微微一笑,转首望着石左寒问道:“他说的事,石兄是否做过?” 石左寒摇头,斩钉截铁道:“没有!” 林熠点头,视线重新移转回石道隼的身上,徐徐道:“你听清楚了么,是不是还要重复一遍?” 石道隼抗声道:“石左寒的所作所为,令正魔两道人共不齿,他又岂会亲口承认?” 林熠好像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话,叹息摇头道:“你真的不明白么,只要是石大公子说的话,每一句我都会相信,他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石道隼面色越发难堪,如果可以,他恨不能一拳把面前这张令人讨厌的脸打扁,但理智告诉自己,假如真的这么做了,扁下去的很可能是自己的胸口。 聋子都听说过,两年前雍野一战,林熠负伤之下,仍只以一招便干净俐落地格杀漱心庵辟魔神尼,石道隼再狂妄自大,也晓得自己招惹这位魔主会换来怎样的结局。 石道隼强按住心中愤怒道:“林教主,你这么说话也未免太霸道了罢?” 凌幽如娇哼道:“圣教霸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莫非到今天你才晓得?是天石宫妄自尊大,还是你孤陋寡闻?” 石道隼冷哼道:“既然如此,看在林教主面上,今日之事暂时作罢,咱们后会有期!”说着挥手示意一众部属,欲向北面退走。 林熠皱了皱眉,问道:“你们打算就这么走了?难道刚才凌长老说的话不算数?” 石道隼心里一寒,终于抑制不住怒火发作道:“林教主,杀人不过头点地!真要翻脸动手,天石宫虽不及贵教,但也绝不做让人随意捏的软柿子!” 林熠不动声色道:“显然,你误会了我和凌长老的意思,诸位万里迢迢南下雾灵,一路风尘劳顿,想必都有点累了,林某不过是想请你们就近到空幽谷小歇几日,待贵宫石宫主登门后,自会欢送大伙儿出谷。” 石道隼冷笑道:“敢情林教主是想把老夫扣为人质,逼迫石宫主南来?倘若他久候不至,咱们这些人难不成就要在空幽谷终老?” 林熠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点点头道:“空幽谷山清水秀,的确非常适合养老,不过我相信,以石宫主的性情,绝不会坐视手下在外如此悠闲度假,最多三五天,你们还是要回天石宫的。” 牺牲一个石道隼,乃至整个豹卷旗的主力,对于天石宫或许不算什么,然而消息一旦传出,石品天若不南下赴约,面子未免就丢大了。 也许当面不敢说,可背后不知会有多少人在暗笑他贪生怕死,畏惧冥教威势不敢前往空幽谷,白白葬送手下的性命。 石道隼实在想不出对这该死的邀请该怎样拒绝,可事到如今,无路可走,唯有自求多福。 他暗中提气准备放手一拼,拒绝道:“林教主的盛情石某不敢领教,恕我等不能奉陪!” 他的话音刚落,身侧柳长风身如流星倏地掠起,朝着林熠的反方向飞速逃逸。 邙山双圣异口同声叫道:“哎哟,这王八羔子没义气,居然独自开溜!” 林熠淡然一笑,笃定地道:“王八爬得再快也没用,他跑不了!”扬手祭出锦云丝带,犹如蛟龙飞天,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缠住柳长风的腰。 林熠手腕一抖,冷笑道:“朋友,上面风大,下来躺会儿罢。” “砰!”柳长风结结实实摔跌在石道隼前面,满身泥泞狼狈不堪,手脚麻痹,连指头都动弹不得。 他一面暗骂邪门,一面借势翻滚想挣脱锦云丝带,只是这玩意儿看起来细长单薄不经一挣,偏是越收越紧,陷入肉中,勒得他气喘吁吁,满眼金星。 石道隼鄙夷地瞪了他一眼,若非顾及身分和身前的林熠,只怕三拳两脚就揍上去了。 豹卷旗众人也是同样心思,故此也没人出手相救。 林熠松开锦云丝带,目望远方微笑道:“罗师兄,你怎么才到?等你半天了。” 遥遥有个爽朗的声音笑答道:“还不是你传书说要多调集人手前来救援石兄,若是我一人早到了!” 说着话的时候,四周山林岩石之后,人影绰绰、此起彼伏,一望即知尽是精锐。 四名男子一前三后,阔步行来,风雨之中更见气势。 当先一人相貌堂堂、神情威武,背负一柄三尺黑鞘仙剑,正是罗禹,后头紧随着老奉、瞿稻和朱武。 众人久别重逢自有一番欣喜,瞿稻等人更是争先恐后叫着“大哥”,上前与林熠招呼寒暄,将石道隼他们晾在旁边,只当他们不存在。 凌幽如好整以暇,笑盈盈朝着石道隼道:“请罢?” 石道隼扫了眼身后死伤惨重的部下,再看看四下上百神精气足、铁壁合围的空幽谷部众,晓得自己已是插翅难飞,强行突围只不过是枉送了手下人的性命而已,低低哼了声,他双目一闭道:“林教主,这次算你狠!” 背心一麻,老奉出手如电,禁制了他周身经脉。 其他的豹卷旗部众见石道隼放弃抵抗,当然也不愿再枉作挣扎、自讨苦吃,一个个垂头丧气、束手就擒。 留下瞿稻率手下清理善后,林熠、罗禹等人押着天石宫战俘返回空幽谷。 朱武人高马大、不由分说就俯身想将石左寒背起,孰知石左寒往后一退,挣脱他的双手淡然谢道:“不需麻烦,我自己走。” 一咬牙运转才积聚的些许盘罡魔气,腾身御风,追着老奉等人去了。 朱武一怔,瞧着石左寒满身怵目惊心的血污和伤痕,由衷赞道:“大哥的朋友挺硬!”他料石左寒未必能强撑多久,赶紧从后追上在旁守护。 抵达空幽谷,大雨徐歇,玉茗仙子已得到通报,率着丁淮安等人远远出迎,人群里居然还有曹彬夫妇和曹衡、曹胤与曹妍。 原来曹彬夫妇自从迁移到空幽谷后,过得十分惬意安稳,干脆彻底结束了涟州府镖局的生意在此定居,许多旧部也闻讯来投,大伙儿齐聚一堂,倒也热闹。 见着玉茗仙子,林熠含笑迎礼道:“嫂子,这回小弟可给你和三哥添麻烦了。” 玉茗仙子对这位小师弟极为钟爱,当年寄身昆吾山时,人人看着她的目光里都带着几分不屑甚至厌恶,简直把她当作妖女,唯独林熠满不在乎,一口一个嫂子叫得亲热,还一直坚定地罗禹与她的结合,令她大受感动。 眼见这小子如今已是威震天下的冥教教主、魔道至尊,可对着自己依旧谦恭有礼,玉茗仙子芳心更是欢喜,她嫣然笑道:“有什么好说的,空幽谷难道不是你的家?” 林熠愉悦一笑,全无方才面对石道隼的冷峻倨傲,说道:“麻烦是一定有的,不过嫂子放心,小弟自当解决妥当,绝不给空幽谷留下后患。”说着将石左寒引见给玉茗仙子道:“这位就是小弟的好友,天石宫石大公子。” 提到石左寒的名字,玉茗仙子不会不记得,当日金光圣母正是受了他的指使,迫于他的威压才设计陷害罗禹和她,将两人和黎仙子逼得走投无路,多亏邙山双圣及时赶到出手相救,才保全性命。 但时过境迁,兼之玉茗仙子性情天生宽容柔和,自不会故意去提这段尴尬往事,点头问候道:“石大公子一路辛苦,请入谷歇息。” 忽听人群里有个悦耳的声音叫道:“林大哥,你还记得我是谁么?”一个婀娜的红影从曹彬夫妇身后闪出,脸上依然掩不住娇俏之情。 林熠微笑道:“我怎会忘记青木宫的小公主?你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花纤盈笑道:“我在空幽谷已住大半个月,玩的不知有多开心,这里真的越来越热闹,我都不想回青木宫了。” 是希望能在空幽谷等到楚凌宇罢?只不过,即使等到了人,也未必可以等到了爱,林熠面带微笑,心中莫名一叹。 错爱伤人! 当下众人一边谈笑,一边入谷,玉茗仙子早已摆下盛宴,为林熠等人接风洗尘,一时间空幽谷内灯火辉煌、热闹非凡。 石左寒缺席,独自在一间特意安排的静室里疗伤休养。 石道隼他们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尽数被囚禁在临时的牢房里,等着石品天来换人。 晚宴直到半夜才尽欢而散,邙山双圣尚缠着林熠不放,要再多喝两坛。 林熠笑道:“七兄、九兄,我知道今天这里有位酒林高人,你们两个若是能把她灌醉,要我喝多少,兄弟绝无二话。” 白老七环顾周围寻找着所谓的“酒林高人”,可看谁都不像,眨眨眼问道:“你说的那高人是谁?他一个能喝得过咱们兄弟俩?” 林熠伸手一引凌幽如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凌长老乃是敝教第一海量,连小弟也自愧不如。两位白兄要是有兴趣,不妨与她切磋切磋。” 凌幽如今晚自始至终滴酒不沾,再加上一副娇媚动人的模样,邙山双圣哪里肯信? 白老九怪笑道:“林兄弟,你不敢和咱们兄弟拼酒,认输就是,干嘛要拉出个女人家做挡箭牌?” 凌幽如将胸一挺,双手叉腰哼道:“女人怎么了?就凭你们两个家伙那点酒量,不信?那就试试!” 邙山双圣见她三言两语、爽快俐落地发下挑战书,不似作伪,当下收起笑容,白老七挠挠头问道:“你真的能喝?” 凌幽如也不多讲废话,顺手抄起桌上的一坛百花仙酿,拍开封泥,仰首“咕噜咕噜”倾入口中,片刻之后,“啪”地将空空的酒坛倒扣在桌面上。 回过神来的邙山双圣齐齐睁大两双小眼睛,异口同声道:“好,咱们跟你喝!” 凌幽如顺手抹去唇角的酒渍,斜眼瞟着邙山双圣道:“你们两个家伙若是喝输了呢?” 白老七含糊其辞道:“输了便输了,本就是喝着玩儿的,图个热闹。” 凌幽如笑道:“不行,没有彩头的酒喝起来有什么意思?你们两个要是输了,从今往后,只要见着我就得躬身施礼,乖乖地叫上一声“凌姑奶奶好”,有这个彩头,今晚我就陪双圣兄弟喝着玩玩儿。” 白老九一听有点不乐意,立刻追问道:“那要是你先喝醉了呢?” 凌幽如吃吃笑道:“我若输了,自然一样处理。” 邙山双圣没听出凌幽如话里的蹊跷,不过见她豪爽不输男儿却犯了犹豫,一旁的花纤盈已大力鼓掌道:“凌长老要和双圣拼酒,我来做公证人!” 曹衡本已睡意朦胧,此刻也不甘示弱,跳上桌子举手道:“还有我,还有我!” 林熠火上浇油道:“算了罢,万一栽在凌长老的手里,邙山双圣一世英名可就要付诸东流了,我看时候不早,大家都休息罢。” 白老七一拍桌子,吼道:“喝!谁躲谁***就是龟儿子!” 瞿稻眉开眼笑地凑了过来,把一坛坛未开封的百花仙酿摆到桌上,道:“酒备好了,三位放开酒量尽管喝,不够的话我带兄弟们去酒窖里扛。” 众人多已散了,但闻讯又纷纷聚拢回来,连罗禹也牵着玉茗仙子的手跟过来看热闹。 众目睽睽,邙山双圣挺胸迭肚,豪气凌云道:“好,咱们兄弟两坛换你一坛,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曹衡摇头道:“不对不对!我可看到人家凌长老刚喝过一坛了,你们得先补上。” 白老九一瞪眼道:“臭小子,还有点兄弟义气么?下回别跟着咱们出门!” 曹衡理直气壮道:“俗话说,亲兄弟还要明算帐呢。” 白老七抗议道:“那咱们兄弟先前喝的那些酒就不算了,全当白喝了么?” 花纤盈笑道:“那是你们自愿喝的,跟凌长老可没关系。” 朱武在旁帮腔道:“说起来,你们两位是慢慢地热身润过肠子了,人家凌长老才叫吃亏呢。” 邙山双圣终于领悟到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的痛苦,痛心疾首地叫道:“这些就是咱们的好兄弟、好朋友么?唉,交友不慎,交友不慎啊!” 哄堂大笑里,两人心不甘、情不愿地各自举起了酒坛。 林熠悄然退出宴会厅,向着石左寒暂居的静室独自行去。 雨收月悬,背后灯火通明处,欢声笑语不断传来,兼或夹杂着花纤盈、曹衡兴高采烈的欢呼鼓掌声,将空幽谷的夜色衬托得分外温馨美丽。 漫步在飘散着清幽芬芳的花丛之间,他感觉到久违的轻松与宁静,不经意地笑了笑,可惜很快他的笑意冻结在嘴角,目光电射凝望向不远处一株芍药花后。 一个诡异缥缈的影子静悄悄伫立在那,周围空无一人,唯有远处的宴会厅里还有笑声隐约传来,仿佛刹那中已隔得极远极远。 林熠停住脚步,集音成束发出道:“很久不见,希望这是一次愉快的会面。” 龙头答非所问道:“今晚的夜色很好,能再见到你,总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林熠道:“我很好奇,有什么重要至极的事情,需要劳驾阁下亲自前来空幽谷?” “石品天的小妻子不是石左寒杀的,”龙头道:“这一点想必你也很清楚,但你绝对想不到,石左寒并非靠自己逃出天石宫,而是有人在暗中救了他。” 林熠对这个资讯一点也没表现出惊讶的意思,道:“不要告诉我,这都是阁下的好心安排。” “当然不是。”龙头摇头道:“我说过,你绝对想不到是谁救了他。” 林熠平静地说出了一个人名,龙头沉默片刻,点头道:“很好,你真的很聪明,看来我不必担心你针对天石宫的行动会有问题了,你应该很快便能将云篆天策收集合璧,而我要做的,仅是等待。” 林熠木无表情道:“听你的意思,好像我有今日,完全是拜阁下恩赐?今后理当感恩戴德,尽力收齐云篆天策以作回报。” 龙头不以为忤道:“你错了,金子总要发光,我所做的,最多只是帮你拭去表面覆盖的一层灰尘,从没想过要居功要胁。 我和你,永远都是基于平等关系的合作伙伴,谁也不需要对谁感恩。所以,我可以耐心地等待你整整两年。” 林熠笑道:“你不怕我羽翼渐丰,成为另一个魔圣聂天?” 龙头的眼眸中腾起一抹光,凝视林熠徐徐道:“你的确知道不少事情,不过,你更该注意我反复强调的重点,我们是伙伴,其他的都没有关系。” 第四章 邀约 龙头走后,林熠独自在花圃中逗留了一会儿,他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安静地思考消化一下刚才的会面。 近两年来,龙头几乎像是凭空消失般,未露一面,今夜突然会面,显然绝对不是单纯来探望合作伙伴那样简单。 收拾情绪,穿过月光洒满的花径,他来到石左寒歇息的静室外。 门口默默伫立着随同林熠前来空幽谷的那名青衣老仆。 如果认识他的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料想到,这名低调恭谨的仆从,居然会是昔日雍野威名赫赫的四大长老之一,排名仅在周幽风之后的叶幽雨。 雍野之叛后,他并未被处死,而是成了林熠的贴身随从,也许唯有这样自贬身分,才能令他从悔恨里稍得解脱,求得一丝宽慰与安宁。 更重要的是,为了找到杀害严幽晦、严幽瑶姐妹的凶手,他必须坚持。 一个人背负着沉重的枷锁活下去很累,然而,仇恨的力量却足以令他在众人的冷眼中一天天更加执着。 他相信凶手终会有再次犯案的时候,只要跟在林熠身边,他迟早都会有复仇的一天! “教主!”他眉目低垂,抬手躬身施礼。 对于面前的这个年轻人,相处的时间越久,叶幽雨就越觉得自己看不透他。 许多时候他的话很少,甚至理所当然地将一大堆教务扔给仇厉等人自行处理,极少会亲自过问,可不论是冥教的风吹草动,又或是正魔两道各家的情形动向,他总能了若指掌,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更早,更清楚详细。 他也很少发怒,两年来叶幽雨几乎没有看到过林熠疾言厉色地训斥过谁,看似轻描淡写地平息了一次次东西两冥间的纠葛冲突,却从未致力于要彻底消除这种隔阂,始终维持着两方之间微妙的平衡关系。 起初谁也没把这个年轻人太当一回事,不过是碍于云洗尘的权威和所谓的预言才推其为共主,可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叶幽雨逐渐察觉到那些教内的元老耆宿对林熠越来越恭敬,甚至会带有一种莫名的畏惧。 也许,真的冥府圣使就是这样子罢?至少叶幽雨自己对林熠的感激甚或超过了教内的任何一个人。 两年来,这位执掌冥教最高统治权的年轻人,从未将他当作是曾经的叛徒,也绝不容许别人再拿此事作文章。 每次教中高层秘议,他总能以长随的身分侍立在林熠的身后。 “石大公子是否醒着?”林熠问道。 叶幽雨还未回答,屋门却已自动敞开一道门缝,门没有锁,林熠轻轻推开门而入。 屋里没有点灯,幽暗的光线从纱窗外泻入,石左寒如同一尊坚硬静默的石像,盘膝坐在软榻上。断空魔刃横枕在膝头,鞘上流动着慑人的光晕。 林熠随手拉了把椅子坐到床前,没有说话。 一炷香工夫,石左寒睁开双眼,注视林熠的脸庞低声问道:“你真相信不是我做的?” “别忘了,我也曾受人嫁祸被迫逃亡。”林熠回答道:“所以,任何人都可以不相信你,但绝不是我!何况,以你石大公子天不怕地不怕、敢作敢当的性情,想要一个女人又何需苦忍多年,最后居然需要借助醉酒壮胆?” 石左寒冰冷的脸上闪过一缕傲色,道:“不错,我想要她也不必等到今日!” “可你却从未动过她的念头,因为再美的女人也难以激起你的兴趣。”林熠微笑道:“对于石兄而言,女人远比不上手里的那柄断空魔刃来得有用,对么?” 石左寒低低哼了声,右手缓缓抚过膝头冰寒的断空魔刃,宛如爱抚怀中的少女。 “好刀!”林熠漫不经心地握起断空魔刃的刀柄,感受到丝丝魔气的冲击轻声赞道。 “吭!”魔刃抽出半截,冷冽的寒光像闪电般从黑暗里腾起,弥漫出一股浓烈的杀气,盈动着殷红的血色。 石左寒的眉宇微微一抬,用充满感情与执着的眼神注视着出鞘的魔刃,摇头道:“关键并不在刀,而在于用刀的心。握在别人的手上,它也许只不过是一块普通的废铁,只有在我的手中,它才会真正成为断空魔刃。” “喀!”林熠扬手一推将刀还鞘,漫天杀气顿消。 普天之下除了他,也再没有人能够在石左寒清醒着的时候,当面拔出这柄断空魔刃。 “就是这把刀,砍下了无瑕姬的脑袋。”他说道:“床上却没有一点刀劈过的痕迹。” 无瑕姬便是石品天的小妻子,被奸杀的那位可怜美女。 据说,她的**晶莹玉润,犹如冰雕玉琢般毫无瑕疵,可惜除了石品天,并没有人亲眼见过。 石左寒对于林熠能够清楚当日的案发现场情景毫不感到惊讶,说道:“这说明下手之人是一个用刀高手,那一刀干净俐落,以断空魔刃的锋利丝毫不伤及无瑕姬身下的枕席,完全是多年苦修的习惯使然。恰巧,这一点我也能做到。” 林熠道:“由此可见,他必定是天石宫中少数的用刀高手,且身分尊崇能够轻易接近无瑕姬的寝室,假如排除令尊石品天,剩下有嫌疑的人大概不多。” 石左寒冷冷道:“如果再加上嫁祸给我这个作案动机,有嫌疑的人就更少了。” 林熠问道:“那晚你一共喝了多少斤酒,现在还记得么?” 石左寒不假思索道:“不超过两斤。那日是右寒的寿辰,老头子在府中设下筵席替他庆生,我没喝几杯就感觉不对,便借故离开,想回屋用真气迫出酒劲。才走出厅门二十多步,就猛然昏了过去,回过神的时候,人已在煮骨窟。” 林熠道:“石兄的海量,两斤云石佳酿绝无可能将你醉倒,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在暗中动了手脚。” “那是肯定的。”石左寒冷哼道:“但可以让我吸入,却一点也未察觉到异常,下毒之人显然是精于此道的高手。” 林熠微微一笑,问道:“你当晚食用过什么菜肴?” 石左寒道:“你怀疑这毒是下在了菜里?那更不可能,所有的菜大家都有吃过,为何偏偏是我一个人中毒?况且,我素来不沾荤腥,想在口味清淡的素菜里下毒,那更是难上加难的事情。” 林熠想了想,道:“第二天夜里,从煮骨窟内救走你的人,是不是令尊?” 石左寒的眸中射出两簇精光,沉声问道:“是谁告诉你的?” 林熠叹道:“这还用谁来告诉我么?知子莫如父,石品天将你押在煮骨窟不闻不问,已属反常,煮骨窟戒备森严,泼水不进,若非山魈石道萧奉令尊之命放水,谁能将你神不知鬼不觉地救了出来?” 石左寒紧盯着林熠,徐徐道:“你是在怀疑,我和老头子两人联合设下苦肉计?” 林熠道:“换做别人我会怀疑,但你绝不屑于依靠奸杀一个女人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如果你想对付我,随时随地都有机会在林某的背上捅上一刀,根本不需要玩这种九死一生的万里逃亡。” 石左寒点点头,垂首望向断空魔刃,自负而孤傲地道:“我的刀,从不在背后偷袭!” 林熠问道:“我想知道,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石左寒道:“你不是已有了计划,要将老头子请到空幽谷来么?” 林熠悠然道:“其实最省事的法子应该是我统率圣教一众高手,会同青木、金牛、烈火三宫势压天石宫替你平反。但这样做,你会答应么?” 石左寒道:“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借用冥教的势力血洗天石宫,你不也是同样没有利用冥教的势力威迫昆吾派,替令师报仇么?” 林熠沉默片刻站起身,说道:“我明白了,把伤养好,咱们一起去找出真相。”退出静室,关上虚掩的门。 凌幽如不知何时已守在了屋外,月色照在她红艳如霞的玉容上,清风吹着一缕芬芳醉人的百花酒气。 看到她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不问可知邙山双圣会倒在哪里。 林熠笑了笑问道:“凌长老,没有喝醉罢?” “还好,只是头有点晕。”凌幽如得意地笑道:“那两个家伙的酒量果然惊人,不过没关系,我偷偷给他们下了“神醉蛊”,不饮酒没反应,可一旦中蛊之后还一阵狂饮,三两杯我就叫他们趴下。” 林熠道:“难怪这么快就搞定了那两个家伙,不过凌长老的酒量,也算很厉害的了。” 凌幽如舒展白玉般的柔荑,撩起鬓角边被夜风吹乱的发丝,微含醉意地咯咯笑道:“那是当然。想当年在雍野,只有唐教主的酒量能与属下一拼。每回他遇到烦心事,就会找我去喝酒,不喝到昏天黑地酩酊大醉,我们绝不放下杯子。每次喝完,往往要到第二天中午才能醒过来。” 她说着说着突然神色黯淡,幽幽地垂下头若有所思。 林熠默默看着她,说道:“我有些不想睡,陪我在百花园里走走罢。” 凌幽如点点头,一声不响地跟在林熠身后,缓步行走在月色中的百花园。 整座山谷都已入睡,静夜多情而温柔地笼罩着大地,清辉洒满枝头。 林熠若有所觉霍然回首,却看到清冷的月光下,凌幽如无声无息间早已泪流满面。 这个千娇百媚,仪态万千的女子,在人前从不落泪,此刻她仰望苍穹,仿佛在追寻旧日星光,喃喃低语道:“知道么,正是等他喝醉后我在他身上偷偷种下了痴情蛊,却因此害了他,害了自己。从此,他再不找我喝酒,也再没有在人前醉过。” 林熠转过身,轻轻道:“我知道,唐教主生前已告诉了我,他还说过,这一生除了唐夫人和女儿,他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所以,他并不怨你,只希望你不要怪他无情薄幸。” 凌幽如凄然笑道:“他不是无情,而是太多情了。多情的男人,最后总为情伤,我若要怪,只怪天意弄人,只怪当初自己太傻……” 她忽然一转娇躯,翩翩云游在幽幽花草间。 夜色中,那妖娆多情的南疆灵舞,犹如一只戏蝶,偏又那么的落寞忧伤,形单影只。 那是她醉酒后最爱跳的一支舞,也曾是唐守隅最欣赏的一支舞。 二十余年了,这充满灵韵的舞姿与她的心一同被紧锁在记忆里,直到今日再现人间。 可惜,爱过的男子已随风远逝,永埋黄土。 这世间只剩下一个孤人,一支独舞…… 舞已终,心犹苦。 凌幽如突然倒向林熠的肩头,双手抱紧他的背心放声痛哭,将压抑在心底的抑郁与痛楚尽情发泄而出。 林熠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凌幽如毕竟还是醉了,二十年来第一次醉。 她守了那么多年,终局依旧痛苦。 那么自己呢?自己的等待与希望,何时是尽头?又会是怎样的尽头? 龙头说他是个聪明人,可聪明人也无法知道苍天的安排。 一时间,他骤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也希望自己能如同凌幽如那样大醉一场,然后,至少可以得到那片刻什么也不去想的宁静。 然而他终究没有去尝试大醉,他必须时刻保持清醒,继续一场未完成的游戏。 也许,再没有东海月明携手归去的那一天,但他必须完成对容若蝶许下的誓诺。 尽管这句诺言始终埋藏在他的心底,尽管她早已不能记起以往种种,可是他不甘放弃。 匆匆五日,百花园内平安无事,这天午后石品天率着石道萧和四名护卫抵达空幽谷。 他看上去像是五大魔宫宫主中模样最为苍老的一位,一块比石左寒既黑且硬的石头,精瘦的身躯内,充满随时可爆发的力量。 平心而论,传说石中寒是石品天的私生子,也许是冤枉了他,这位天石宫宫主气势夺人,与文弱秀气四个字半点也不沾边。 想想也是,一个娇滴滴犹如姑娘的石品天,又如何能统治天石宫将近百年? 他的左袖缠在腰间,那是逆天宫一战得到的奖品,但对于石品天来说,一只手握刀就已足够。 四肢俱全的人里,又有几个能赶得上他的威风与权势? 但他今天总算遇见了其中之一,还很可能是所有人里最年轻的一个,甚至比他的两个儿子都要小上几岁。 不过如今他的名头,无疑已凌驾石品天之上。 “这是我暂时借用的书房,最好不要弄脏。”看到石品天大大咧咧将一双腿随意跷到身前的红木凳上,林熠开口说出两人会面后的第一句话。 石品天满不在乎地笑了声,收起双腿道:“这地方已经丝毫看不出火烧过的痕迹了。” 林熠冷冷道:“对不起,我请石宫主来,并非是为了视察空幽谷重建后风景如何的。” 石品天宏声笑道:“什么样的风景值得老夫跑这么远?天石宫的景致怎么说也不比这里差。” “那么石宫主来此为何?”林熠问道。 石品天收起笑容,用粗糙的大手搓着下巴上钢针般穿出的胡须,故作惊奇道:“林教主,你挽留敝宫多位部属在此,难道是打算用来扩充空幽谷实力?” 林熠心头冷笑,他明白这个外表看似粗犷的一方霸主还在试探自己,不肯轻易亮出底牌,他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说道:“石宫主暗中放走石左寒,不就是想借此联络上林某么?否则,今日我也不必借用罗师兄的书房与你单独会晤。” 石品天愣了愣,突然哈哈大笑用手一拍大腿道:“好,不愧是圣教教主,没有令老夫失望。左寒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情,便是交上了你这样的朋友。” 林熠放下茶盏,道:“这间书房已被灵符封印,外头有凌长老守护,我想石宫主与林某的时间同样都很宝贵,不妨开门见山,有话直说。” 石品天猛地坐直身子,沉声道:“说左寒会奸杀我的小爱妻,老夫第一个不相信!” “我也不信。”林熠淡淡道:“可你仍旧把他投到煮骨窟中,连审讯都不用。” 石品天苦笑道:“因为老夫要的不是辩解,而是真相。我有自己的苦衷,而且左寒也从不屑对冤枉他的事情作出辩解,他的嘴远比他的刀来得沉默木讷。” “所以你索性将计就计悄悄放走石兄,希望由此把林某拉下水,对么?”林熠问道。 石品天冷哼一声,粗犷的脸庞上浮现起一抹深沉的阴冷与杀机,缓缓道:“对方的整个计划显然经过精心策划,我找不出任何破绽。如果不立刻采取行动,左寒一定会莫名其妙死在天石宫里,说不定还会制造出一个羞愧悔过、引掌自尽的现场。” “可惜天算不如人算,他们偏偏漏算了一个至关紧要的问题。”林熠道:“石宫主不仅没有轻信石兄是凶手,更进一步从煮骨窟里救走了他!” 石品天笑答道:“老夫是什么人,想在我眼里揉沙子,没门!不错,这些年我的确有些故意冷落左寒,那不过是在磨砺他的心志,更令他能心无旁骛地修炼盘罡心鉴第九层的心法绝学。老夫也正好利用这段时间,一举清除天石宫中长错地方的杂草。” 林熠目光闪烁,说道:“听石宫主的意思,似乎对天石宫的状况有诸多想法,更担心暗中有势力不利于石兄。” “他们针对的不止是儿子。”石品天冷然笑道:“还有我这个老子。这回除去左寒,下一个轮到的便该是我了。” 林熠问道:“有此野心和手段的人,以石宫主之见,贵宫之内能有几人?” 石品天一笑,不知不觉把两条腿又架上了红木凳,“你是在暗指右寒?不瞒林教主,现今天石宫上下千多人里,嫌疑最小的倒是他了。这小子有几斤几两,老夫心里最清楚。当然,也不能排除我这个当老子的有看走眼的时候。” 他似略微迟疑了一会儿,才继续道:“你知道,牵一发而动全身,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老夫是不会轻举妄动,打草惊蛇的。” 林熠点头道:“看来这一回天石宫有事发生,反倒让石宫主抓住一个很好的机会。” “如芒在背,岂能不拔?”石品天的眼里掠过凶狠的光芒,低声说道:“可惜,这根刺生在了老夫的背上,需得有人帮忙才能连根拔下。” “这个人就是我了?”林熠神色不动,说道:“可我为什么要帮别人拔背上的刺?” 石品天稳笃笃地摇摇头,笑呵呵道:“林教主帮的不是别人,而是左寒。” 林熠也摇摇头却没有笑,说道:“我将他从你部下的夺命追杀中救下,已尽到一个做朋友的责任,接下来的事情,我凭什么还要管?” “除非林教主想让左寒和你一样不明不白背上黑锅。”石品天胸有成竹道:“从今往后,他活着的每一天,都不得不顶着奸杀后母的骂名,任人讥笑?” 林熠的手猛地紧了紧,又很快轻轻松开,漠然道:“我有更简单易行的法子。三五日工夫,将天石宫夷为平地,不管是谁陷害了石兄,我都叫他逃不过公道。” 石品天既不生气也不惊慌,慢条斯理道:“林教主威风八面,天下谁人不惧?不过,左寒未必会接受阁下的好意,而真凶一死,他的黑锅也就背定了。” 林熠从容道:“那又如何呢?等天石宫的人都死绝了,也就无所谓黑锅不黑锅了。” 石品天的视线足足在林熠脸上停留了半晌,倏忽失笑道:“你很会编故事吓人。” 林熠道:“如果阁下今天没有来,也许就是明天,我刚才所说的故事便会发生。” 明知林熠之言不真,然而石品天依旧忍不住暗自抽了口冷气。 自己这么做是否在驱虎吞狼?但除此之外,又如何能让天石宫彻底摆脱危机? 他微显尴尬,笑笑道:“说实话,老夫此举纯属无奈。我已信不过天石宫内的任何一名部下,不得不求助林教主,看在左寒面上鼎力支援。 “而且这桩案子,只能请林教主私下悄悄查探,万一让他们察觉到老夫并没有像他们希望的那样老糊涂,必会立刻采取措施掐断线索,那后面就更不好查了。” 林熠道:“因此石宫主特地带来了石道萧,显然是早有了打算。据我所知,山魈石道萧常年驻守煮骨窟,极少露面,他背叛石宫主的可能性由此被减低到了最小程度,我若装扮成他,天石宫的人也不易发觉破绽,过早暴露。 “更妙的是,石道萧执掌的“虎扬旗”一向主管刑律,由他出面调查凶案,别人也难以起疑。” 石品天呆了一呆,用手摩挲着铁硬的胡子道:“老夫苦心思虑了数日,却被林教主一语道破天机,万幸你与左寒是朋友。 “不过,有一事林教主或许不知,道萧有一手绝技,便是精擅易容之术,由他亲自操刀,包管林教主乔装得唯妙唯肖,天衣无缝。” 林熠摇头道:“不必,易容的问题林某自己解决。”他身边就拥有一位绝对比石道萧更加高明的易容大师,又何必再让他人操刀。 石品天见林熠允诺,立刻追问道:“请问林教主准备何时出手?” 林熠道:“石兄还需要继续养伤,这事不必再惊动他,你我明天就返回天石宫。” 石品天暗地里思忖道:“好小子,轻描淡写就把老子的宝贝儿子留在空幽谷做了人质。” 又转瞬一想,其实凭借林熠坐拥三宫一教的庞大实力,根本无需什么人质,一旦他在天石宫中有任何差池,冥教势必大军压境、兴师问罪,如此安排,应该是担心对方会不放过石左寒,眼下的空幽谷反倒最为安全。 念头转定,他哈哈一笑起身道:“多谢林教主,现在老夫是否可以去探望左寒了?” 第五章 暗查 这些日子整个天石宫内最郁闷的人,既不是被儿子杀了妻子的石品天,也不是被老子下令击杀的儿子石左寒,而是看似安稳的石右寒─至少他本人始终是这样认为。 石左寒捅出天大的漏子,被迫逃出宫去,天石宫两大继任者已去其一,剩下的右天尊本该作梦也笑出声来才对,可是现在他火大得只想骂娘,哪里还有心情开怀大笑。 就算要笑,也只是苦笑。 他太了解明争暗斗了十余年的这位亲兄长了,说他会酒后乱性奸杀无瑕姬,那简直和告诉别人猪会上树差不多的荒谬。 尽管事实当前不容辩驳,可他依旧觉得这事情里透着一股蹊跷的味道。 现在石右寒心里最明白的两件事,第一,这事绝对和自己无关;第二,如果老头子有所怀疑,第一个找上的人,猜都不用猜肯定就是他。 谁让他犯有前科,屡次留下污点记录呢? 自从出事后,石右寒不知为何,总感到石品天瞧着自己的眼神有点古怪,可表面上对他的态度仍旧是一如既往。 是不是自己在瞎猜疑?石右寒不敢断定,反正事情不是自己做的,还怕半夜有鬼敲门么? “咚咚咚!”石右寒正盘膝坐在床上胡思乱想着,忽然真的听到敲门声。他刚赴宴回宅坐下不到半个时辰,会是谁来敲门? 今天的宴会是为石品天接风,为石道隼压惊而设,老头子空幽谷一行虽未带回石左寒,但领回了被囚的石道隼等人,对于这个结果,石右寒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略略有些失望。 假如石品天回不来,天石宫宫主的宝座就是他的了。 但石右寒不傻,十分清楚这把椅子不好坐,即便坐上了,也许没等屁股把椅子坐热,石左寒便已在林熠的襄助之下杀了回来。 以如今冥教的恐怖势力,天石宫如若迎战,只能叫做以卵击石。 原本石右寒以为老头子对不战而降、大丢天石宫颜面的石道隼等人会从重处置,甚而将他们交给山魈石道萧拘押,可石品天反倒轻描淡写:“为犬子之事牵连诸位受累了。”不但未做出任何处罚,反而设宴安抚。 倒是石道隼自觉有愧,宴席上当众向石品天谢罪,自请卸下豹卷旗旗主之职闭门思过。 石品天对此请求既不挽留也不许可,石右寒却暗暗叫苦不迭。 石道隼是天石宫五大旗主中,与他关系最为密切的一个,他麾下的豹卷旗更是他与石左寒争夺宫主宝座的一大助力。 石道隼为追杀石左寒深入天南,结果在雾灵山脉撞上冥教和空幽谷的两家人马闹得灰头土脸,精锐大损,石右寒不免跟着一起心疼。 如今石道隼又要主动卸下豹卷旗旗主的职务,不啻断去了他的左膀右臂。 可当时的情形底下,他纵是有千万条劝说石道隼的理由也不敢说出口,天晓得石品天心里头是如何想的,这时候最好还是不要自寻晦气。 散席后石右寒也没有去拜访石道隼,而是直接回了自己的积雨小筑。 这么做一方面是避免嫌疑,另一方面,想必石道隼现在的心情一定非常不爽,自己又何苦眼巴巴的赶去碰个钉子? 回府后赶走下人,本想静下来修炼盘罡心鉴,孰知脑海里杂七杂八的念头不断而来,扰得他完全没法静下心思进入存思入定的境界。 正感烦躁时,冷不防却听到屋外三声敲门声。 石右寒把脚塞进靴子里,一边走向外屋,一边问道:“谁在敲门?” 门又响三声,却没有人回答。 石右寒暗叫一声古怪,下意识运气聚于右掌提到腰间,侧身用左手猛一下拉开了门。 屋外皎洁的月光下,庭院里万籁俱寂,风拂过面上带着花草清香,吹起屋前小池里的一汪秋水,牵动丝丝涟漪。 真遇到鬼了?石右寒可不信邪,他低声喝问道:“哪位朋友在开玩笑?”飘身掠入庭院,双眸寒光电射扫视四周,灵觉随之舒展飞速搜索方圆十丈之内的一草一木,却依然一无所获。 石右寒又问了一声,却惊动了守在屋外的护卫,如临大敌地纵身掠入,“二公子,有情况么?” 石右寒问道:“甄剡,方才有谁走近到积雨小筑附近?” 那护卫楞了楞,摇头道:“启禀二公子,刚才积雨小筑外除了咱们几个守值的兄弟,并无其他人来过。” 石右寒疑心更浓,挥挥手道:“没事了,你去罢。”待甄剡退出,他又假作踱步在庭院里转了一圈,心中暗道:“怪了,难不成真是我在疑神疑鬼,错听了敲门声?”一面想着一面往屋里走去,可刚到门口左脚悬在半空中竟再也踏不下去。 外屋的灯亮了起来,依旧是空无一人,但他分明记得自己出门的时候,外屋并没有点燃灯烛! 这又是怎么回事?一股莫名的彻骨寒意从石右寒心底升起,右手徐徐向后抬起,握在了斩虚魔刃的刀柄上。 “谁?”他再次沉声喝道,灵觉如潮涌入屋内。 “砰!”自己的灵觉突然迎头撞上了一道铜墙铁壁,震得石右寒神志一阵恍惚,眼前金星乱转,不由自主倒退三步,才重新站稳。 他心下骇然,莫非是石左寒回来了?可莫说这家伙身负重伤不可能恢复得这么快,以其性情,也绝不会玩装神弄鬼的这套把戏。 可除此之外,石右寒实在想不出屋里的人还能是谁? 更让他震惊的是,他可以清晰的察觉到对方的存在,偏偏灵觉无法突入,而且视线里也不见踪影,如有隐身奇术。 “是本座,让公子受惊了。”屋里响起一个沙哑低沉的嗓音,集束成丝传入石右寒的耳里。 石右寒一震,松开刀柄吐了口气,也用传音入秘道:“请恕右寒眼拙,敢问尊驾何人?” “你可以称呼本座“雾山”。”那声音回答道:“老峦应该交代过二公子。” “原来阁下就是峦二先生秘信上提到的雾山先生?”石右寒惊疑不定,小心翼翼走入屋中反手将门紧锁,目光四处游移,似乎想找出对方隐身之处。 雾山先生冷冷道:“人说石二公子生性谨慎,果然名不虚传。” 石右寒微露尴尬,呵呵一笑,象征性地抱拳一礼道:“请先生恕罪,不是在下多心,而是这些日子敝宫发生了太多乱七八糟的怪事,弄得我头晕脑胀。”说着走到桌边斟了杯凉茶道:“先生请用茶。” 在他想来,对方只要伸手接茶必会露出端倪,故此悄悄地聚精会神紧盯着桌上斟满的那杯凉茶。 孰知无端生出一阵微风,杯中的凉茶“哗”地激飞而起幻化作一道晶莹亮丽的丝线,又在一瞬间骤然消失,根本看不出来人的踪迹。 “二公子何苦要枉费心机?”雾山先生的声音继续传送入耳道:“现在你我还没到见面的时候。我此行的目的,是要襄助二公子实现多年的心愿,但如果你心存疑虑,本座唯有放弃计划。” 石右寒精神振奋,但依旧冷静说道:“在下多有失礼,望先生海涵,不知这项计划咱们该如何进行?” “石左寒已经完蛋了,石品天也不过是只快掉牙的老猫,并不足虑。”雾山先生说道:“问题在于,二公子事到临头,是否能狠下心?” 石右寒沉默片刻,缓缓回答道:“但凡先生差遣,右寒必当大义灭亲。” 雾山先生嘿嘿冷笑,道:“成大器者,必先牢记八个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但你也当晓得,自己如今的处境危机四伏,随时可能会有杀身之祸。” 一句话正点中石右寒心事,不由凛然低声道:“请先生指点。” 雾山先生道:“你对石左寒奸杀无瑕姬的事情怎么想?” 石右寒想了想,咬牙摇头道:“不会是他。我大哥从不爱女色,更不可能酒后跑到无瑕姬的屋中行凶,这里面肯定另有文章。” 雾山先生接着问道:“那你认为其中有什么文章?” “有人在故意陷害石左寒!” 得到对方的默认,石右寒微觉得意,更加开足脑力道:“他若真的喝醉了,怎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无瑕姬屋内?两人在里面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可除了门口被杀的小侍女,其他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大哥的刀一旦拔出绝不离手,事后又怎会掉落在无瑕姬的胸前? “这里面古怪太多,摆明就是有人在算计他。可惜家父老糊涂了,居然审也不审就将他关进煮骨窟待斩。” 雾山先生微笑道:“石品天并不真的老糊涂,那晚放走石左寒的人正是他。” 石右寒惊愕道:“难不成他在演戏给外人看?” “至少,事情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雾山先生道:“虽然此事也给你带来千载难逢的良机,但是,咱们也必须找出那在天石宫里暗中兴风作浪的人,替你除去隐患。” 石右寒沉吟道:“这些人的目的,难道是想对我天石宫不利?又或者……”他猛一抬头压低嗓音道:“志在窃取敝宫珍藏的那卷云篆天策?” “二公子果然是聪明人。”雾山先生道:“所以我刚才说你已命悬一线。” 石右寒眼光闪动,慎重问道:“莫非是仙盟派来的人干的?” “难说。”雾山先生道:“但不管他们是什么人,掘地三尺都必须找出来。” 石右寒苦恼道:“说起来容易,可该到哪里去把他们找出?” 雾山先生道:“既然找不到他们,那就让这些人主动来找你!” 石右寒迟疑道:“您的意思是,用云篆天策引他们自动现身?”接着又一摇头道:“这样做代价太大,恐怕难以办到。” “你怕了?”雾山先生冷笑道:“怕输不起?” “先生误会,我不是怕。”石右寒道:“云篆天策一直由家父亲自保管,即便是我也不晓得它确切的藏放地点,想取出来也无从着手。” “啪!”地一记脆响,桌上滚落了一支玉筒,石右寒失声叫道:“你从哪里拿到云篆天策的?” “那是仿制的赝品,”雾山先生冷冷道:“如果它突然出现在天石宫中的某个地方,又转眼消失,你猜想稍后会发生什么?” 石右寒笑道:“不论家父是否相信,都会悄悄去察看一下自己收藏的那卷天策。” 雾山先生道:“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必我说了罢?你要做的,便是放出这卷云篆天策,再迅速将它收回,我自有办法把真的那卷盗出,届时不怕没有鱼上钩。” 石右寒郑重将这卷云篆天策赝品收入怀中,点头道:“这事简单,明日我保证办得滴水不漏。” 雾山先生道:“挖出这块暗疮,二公子无疑为天石宫立下丰功伟业,接下来,理所当然就该轮到二公子的重头戏出场了。” 石右寒强忍狂喜,晓得自己表白忠心的时候到了,肃容一礼道:“无论将来在下能否挑起天石宫重担,先生的恩德定铭记在心,绝不敢忘!” 雾山先生漠然道:“你错了,一切都是龙头的恩典,与本座无关。” 石右寒恭敬欠身道:“是,在下必当为龙头和先生一效犬马之劳。” 雾山先生道:“我先走了,这些天你自己必须多加小心,别被人先算计了。” 石右寒道:“多谢先生提醒,在下这就开门送您离去。” 雾山先生哼道:“不必。桌上我已用茶水留下联络记号,今后见此印记如见本座。” 石右寒一怔,低头看见桌面上茶渍未干,画了一枚小小的记号,再舒展灵觉想寻找雾山先生时,那人竟已去远了。 无形里,石右寒对雾山先生的信赖与敬畏又增添了一层。 而这位神秘莫测,带给石右寒诸多惊喜的雾山先生,其实是由林熠所扮。 他顶替石道萧的身分轻而易举潜入天石宫,又祭起秘虚袈裟夜会石右寒迈出了计划的第一步,待将这家伙唬弄得心悦诚服之后,运用风行水上符穿墙而去,御风掠向庄外。 行出约莫二十里,林熠突然驻足回身,望向漆黑的山林道:“朋友,可以出来了。” 林中有人冷冷哼道:“阁下隐匿踪影夜会二公子,到底是何居心?”说话间,石右寒身边的那名护卫缓步从黑暗中走出。 林熠毫不惊讶,收起秘虚袈裟道:“甄护卫偷窥二公子会客,又是何种居心?”他一袭黑衣,脸戴石棘兽面具,又经青丘姥姥改装,根本不必担心对方会识破自己的身分。 未料那叫甄剡的护卫嘿嘿笑道:“没想到林教主居然与二公子也颇有渊源,竟夜半来访?” 这人是谁,竟一眼道出自己的身分,到底是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林熠心念急转,徐徐回答道:“很好,看来甄护卫今晚是不打算回去了。” 甄剡不以为然地阴冷笑道:“那还得看林教主有没有留下我的本事?” 林熠淡然一笑道:“也好,便让林某领教甄护卫的高招。”施展奇遁身法凌空飞旋,在黑夜里幻出一缕层层迭迭、真假莫辨的身影,右手一式“无往不利”抓向甄剡头顶。 甄剡相貌并不起眼,更毫无气概可言,但在林熠出手的刹那,猛然脱胎换骨像是变了个人,整个身子渊渟岳峙,伫立原地泰然不动,双掌冒出一蓬夺目光华,连环飞击,直如暴风骤雨轰向林熠,正是天石宫的绝技“玉石俱焚十三拍”。 饶是林熠的修为经过两年苦心静修,日益精进远非昔时可比,但看到甄剡的掌势诡异澎湃,仍禁不住微微的讶异。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仅仅电光石火的瞬间,他已看出对方的修为远胜过天石宫五大旗主,更非一个区区的护卫能及。 惊异之下,他有心一试甄剡的功力,右爪迸立如刀,化作一式自创的焠金行风诀,振腕劈落。 “砰”地两掌相交,一股颇为熟稔的魔气破掌涌入,整条右臂微微麻冷。 林熠吐气扬声身形借力弹起,迫出攻入右臂的魔气,再看甄剡屹立的身躯也稍稍晃动了两下,脸上妖异的光晕一闪而逝,随即浑若无事。 显然,这一记硬撼双方各有保留,拼了个平分秋色,未见优劣。 甄剡唇间轻轻呼出一口浊气,微微点头道:“林教主,好功力!” 林熠凌风悬浮居高临下,仿佛一动也不动,更毫无变化,可透过他沉静犀利的眼神、一起一伏悠长和缓的呼吸,乃至被风无意吹动的衣袂,都在平淡无奇中演绎着变幻莫测的攻势,就像高空里,一团正在静静积蓄着暴风骤雨的云团。 若非林熠两年前吸纳了冥教开宗祖师的毕生修为,一举突破地仙之境,今夜面对甄剡之战,能否全身而退都属未知之数。 由此可见,这个貌不惊人的天石宫普通护卫,拥有何等惊世骇俗的实力。 刚才他的焠金行风诀兼有阳刚、阴柔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劲,以极冥魔罡和冥教“血罩神功”炼转的太炎真气催动发出,对方居然面不改色地从容接住,环顾天下正魔两道的超卓之士,亦是屈指可数。 今晚天石宫外,月下荒山中,要有一场势均力敌的苦战了。 面对甄剡的赞誉,林熠道:“甄护卫才是好修为,恐怕石品天也要望尘莫及,可惜心甘情愿屈膝为奴,被人呼来唤去,比条哈巴狗都不如!” 甄剡对林熠的冷嘲热讽无动于衷,嘿嘿笑道:“林教主要激怒我,不过白费心机而已。成王败寇,为了达成目标,受点委屈又算什么?今日对老夫指手画脚的跳梁小丑,来日教他们全部死无葬身之地!” “啪啪……”林熠继续鼓掌,嘴含讥诮道:“好胸怀,好志向!不知甄护卫的目标是什么?似乎……区区一个天石宫宫主的宝座,也未必能入你法眼。” 甄剡刚要回答,突然感觉到心跳莫名变得急促,“怦怦”跃动的沉闷响声,像一记记雷鼓敲击在灵台上,引动全身的真气,不由自主紊乱涣散,恰似有一股无形的狂风在体内翻江倒海,呼啸卷舞。 他不禁面色一寒,立时醒悟到其中奥妙。 双目射出冰寒锐利的光芒,牢牢盯住林熠看似漫不经心缓缓拍击的双掌,抱元守一,澄静心神冷笑道:“居然能从冥教的“**血咒”中化出夺魄乱心的掌音,林教主果然智慧过人,称得上武学奇才!但仅凭这点雕虫小技就妄图令老夫俯首,未免自信过度!” 林熠击掌的节奏越来越疾,犹如瓢泼大雨,豆点般击打在芭蕉叶上。 甄剡一时疏忽失了先机,当下全力运转魔气,全神贯注苦苦抵御。 无奈自己的心跳依旧不争气跟随着对方掌音,怦怦跃动,难以自抑。 “啊─”甄剡再不顾此刻夜深人静,天石宫只在二十里外,鼓气扬声、仰天一啸。 啸声如同一道滚雷,穿云裂石扶摇直上,威风雄壮至极。 可无论他如何不断拔高音调,始终淹没不了那一声声清脆的掌声,如同汹涌怒浪上展翅翱翔的燕鸥,轻盈迅捷地穿越过一道道浪峰,复又盘桓云霄。 “啪、啪─”僵持了半盏茶后,两人的气势均不见衰竭,反而越发强盛,拼出了真火。 林熠的掌声突然毫无征兆的一顿一缓,与方才暴风骤雨般的节奏大相径庭,变得凝重而缓滞,拖曳着冗长的回音。 甄剡千辛万苦方才堪堪扳回劣势,冷不防对方的节拍骤然变慢,顿时自身的节奏又是一乱,气机牵引之下,胸口血气翻涌啸声随即一哑,就像是有人用手猛一把狠狠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暗道一声不好,将啸声化作一记怒喝,宛如惊雷初放,身形云卷风舞拔地而起,双掌泛起淡淡诡异光华,由下至上逆袭林熠小腹。 这招转守为攻在甄剡而言完全是迫于无奈,若不立刻变招抢攻,自己的节奏气势已隐隐被林熠压制,在彼此修为难分伯仲的情形下,想要再次扳回,势比登天。 继续强撑下去只会越陷越深,待到心神散乱真气震荡,再想毫发无伤地全身而退,已是不可能之事。 “啪、砰!”林熠左掌施展三光降神诀,右掌拍出焠金行风诀,一空灵一重拙,同时击中甄剡的“玉石俱焚十三拍”,发出两记截然不同的震响。 借着这两记各蕴千秋的掌声,甄剡心头如受锤击低低闷哼一声,身形宛若一道柳絮急速朝后飘飞,瞬息隐入山林中,遥遥传来饱含不甘与怨毒的声音:“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林教主,咱们后会有期!” 林熠一招击退强敌,只冷然一笑,目送甄剡远遁,也不追击。 虽说对方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可修为着实深厚雄浑,最后两掌拍上去,居然连血也不喷一口,顺势御风退走,几乎毫发无伤。 如果当真一招一式地拆解,百招之内鹿死谁手,尤未可知。 他落下身形,缓缓平复呼吸,方才仅仅两招三掌,所耗损的真气绝不亚于一场激战,清澈深邃的星目望向远方,低声道:“士别三日……难道真是故旧?” 忽听耳边青丘姥姥的嗓音冷脆地说道:“你不该放走他的,假如由我从旁突袭,将他留在这里,并非不可能。” 林熠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回答道:“我们此行的目的并非杀人,不是么?若非奇怪他一张嘴就揭破我的身分,连出手试探都大可不必了。” “奇怪,这人凭哪点能指认你的身分?”青丘姥姥显然也有些困惑,一边思索一边说道:“你有和他曾经交手的印象么?” “没有,”林熠摇摇头道:“但他破入我体内的那股魔气,却似曾相识。” 青丘姥姥道:“他的啸声很像一种著名的魔功……” “金戈笑音!”林熠不假思索地低声道:“这人同时精擅天石宫和金牛宫两宫绝学?”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林熠沉吟不语。 青丘姥姥显然是误会了林熠的意思,冷笑道:“这有什么不可能?别忘了至少聂天的《幽游血书》上卷里,就详细记载了五行魔宫的各项绝学。” 林熠点头道:“我知道,我应该能猜出甄剡的身分了。只是他为何隐匿在天石宫?是否和石左寒的悬案有关?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故人重逢,总会为事情增加趣味……” 青丘姥姥道:“你从宴会厅烛台里取出的烛灰,我已分析过了,的确含有类似神醉蛊的。 “下药之人手法高明,他将药物重新提炼浓缩,减少了使用的剂量,因此可在瞬间挥发完毕,并控制了有效范围,大约是距离烛台附近一米以内。不过这种东西,只有南疆出产,天石宫附近根本不可能有。” 林熠冷笑道:“还有一个可能,他们熟知石左寒饮食习惯,故意将解药下在荤腥菜肴里。当时厅中人头攒动空气混浊,加之香烛特有的气味,正可遮掩去的味道,石左寒中招也就不奇怪了。 “多亏那日凌长老告诉我,她与双圣斗酒的致胜秘招,否则谜底不知何日才能揭晓。” 青丘姥姥道:“据我得到的情报,经手宴会厅香烛的主要有三个人,一个是负责采购的外务管事婆,一个是库房的杂役,最后是添加香烛的侍女。 “三个人里,当属侍女的嫌疑最大,因为只有她才能准确地将有问题的香烛插到石左寒桌子上的烛台中,如果是其他两个人,那么醉倒的人就绝不止石左寒一个人才对。” “除非他们在每一桌都放下解药。”林熠接着分析道:“如此一来,需要的剂量太过庞大,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所以,咱们就先从侍女下手。” 青丘姥姥道:“你想今晚就去会会这个丫头?别怪我没提醒你,你未必能撬开她的嘴巴。” 林熠从容道:“别忘了,在无涯山庄你给我上的第一课,就是如何撬开一个人的嘴,让他吐出知道的秘密。假如连个小丫头也对付不了,我岂不很丢你的面子?” 青丘姥姥冷哼道:“看来我应该在任何时候都对你充满信心才对!天石宫的护卫快赶到了,咱们撤罢。” 两人离开后不久,一队天石宫护卫急急赶到,望着冷清平静的黑色山野,几个人一头雾水。 第六章 夜围 添香侍女晴草被人推醒,当她睡眼惺忪睁开水灵灵的眸子,想臭骂那三更半夜扰人好梦的人时,眼前出现的却是一张丑陋粗糙的脸。 她情不自禁尖声惊呼,奇怪的是自己的耳膜都快被震破了,周围的同伴依旧像死猪一样毫无知觉。 难道这间卧室里,真的只剩下她和他两个活人─如果面前这个比鬼还难看的男人还能算作是人的话。 幸亏,耳边及时听到了身边同伴轻轻的呼吸声,晴草的心才稍稍一定,看来这人只是弄昏了她们。 来人木无表情,即使有表情,戴着面具想展现似乎也难,他用沙哑的嗓音说道:“别怕,你叫晴草?” 晴草下意识地点点头,偷偷缩起双腿,打算在必要时狠狠地给这名突如其来的黑衣男人一脚,可一动腿就发现自己的经脉已被禁制。 黑衣人暗自也松了口气,毕竟在此之前,他已经弄错了一个侍女才问到晴草睡的位置,好在那丫头说了实话,这回找对人了。 “你叫晴草?”他的嗓音变得越发的低沉和缓,充满一种奇异的力量。 与此同时,隐藏在面具背后的眼睛,徐徐燃起两簇诡异妖艳的暗红色邪光,透过面具上的小孔,犹如火烛在漆黑的床前一闪一灭,将晴草的心神与视线不由自主地吸引到他的脸上。 “我不是已回答过了么?”晴草心里恍恍惚惚地想着,再次点头。 她忽然不再害怕与惊慌,心头聚着一股异常古怪的感觉,仿佛有一团浓浓的迷雾从深处升起,笼罩住自己的神志,令她只知道目不转睛紧盯着对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黑衣人眼中跃动的暗红光芒越来越亮,悄悄侵蚀着晴草残存的意识,两束精光突然迸射而出,宛如一对犀利冷冽的冰刀,刺入晴草凝滞不动的眼眸深处。 一股冰寒彻骨的痛楚顷刻淹没她的心神,所有的神经在刹那间麻木僵硬,仿佛陷入无底深渊。 她轻轻呻吟,原本灵秀美丽的大眼睛里亮起恐怖的暗红光焰,映出黑色的身影。 “你是否知道用于石右寒生日宴会的火烛里掺有?”黑衣人徐徐地问道,声音里蕴含着一股无可抗拒的霸道。 “并不全都有。”晴草似乎失去了抵抗,木然的说。 “是谁指使你将暗藏的香烛插在石左寒的桌上?”黑衣男子再次提问。 晴草的眼里闪过痛苦的挣扎之色,却迟迟没有吐出一个字。 黑衣人催动魔意势如破竹涌入她的灵台,牢牢控制住晴草已不堪一击的脆弱意识,用近乎命令的口吻重复喝道:“告诉我!” “是─”晴草终于崩溃,颤抖着即将说出秘密,却突然凄厉地发出一记尖叫,不晓得从哪里生出的力量,她的双手猛地掐住自己的咽喉,红红的舌头从嘴里探出,低吼着拼命扭动身躯。 黑衣人手起指落点击在她的眉心,输入一道雄浑的真气希望能帮助她护持住心脉,但这毒来得好快,在他指力迫出的同时,晴草猛然弹坐而起,喷出一蓬腥浓的绿色淤血,直挺挺仰天倒下,气绝身亡。 黑衣人闪身避过晴草喷出的腥血,耳中听到一个声音道:“是蛊毒发作,救不活了。”他低声冷哼,挥掌拍开左侧的窗户,身形竟似比自己的掌力还快上三分,风驰电掣般掠到屋外,灵觉如潮舒展。 一道人影飞速从数丈外向西面的宅院掠去,几个起落已在二十丈开外。 黑衣人心神紧紧锁定住这道极有可能是凶手的身影,足不点地的追了上去,转眼就将距离缩短五丈。 可就在这要命的关键时刻,黑暗里有人喊道:“有敌人夜袭!” 凶手消失方向的宅院围墙后,四道黑影似大鸟飞掠,凌空截断黑衣人的追击,其中一人不由分说,持刀抢攻,纵声呼喝道:“好大的胆子!” 黑衣人去势正疾,正要迎面撞上刀锋,身形却在骤然间一转,反绕到这名刀客的身侧,探手如电抓向对方握刀的右腕。 那阻击者似识得黑衣人厉害,振腕变招回刀自保,不料黑衣人的右臂神出鬼没,一弹一抬五指轻而易举抓到他的腋下,低喝一声:“去!”顺势挥手推出。 这刀客身不由己飞跌而出,急忙运劲卸力想化解黑衣人刚猛的爪力,但腋下的经脉猛地涌出一缕阴柔魔气,令他周身一麻,庞大的身躯重重摔跌在院墙后的紫荆丛中。 他忍痛弹起身体,突然感到椎心刺骨的剧痛,才发现腋窝底下已被对方用手指戳出五个深可见骨的血洞。 然而经此阻滞,那道蹊跷的身影,已从黑衣人的视线中消失在宅院里的重重楼宇之后,而剩下的三名阻击刀客也纷纷操刀一拥而上。 可惜了,只差半步却功亏一篑,最后连催动蛊毒杀人灭口的那个幕后凶手也消失在眼前。 黑衣人隐藏在面具后的星目中闪过一丝杀机,刀光掌风纵横交错间,掠起一束耀眼银芒,“叮叮叮”接连三记脆生生的金石鸣响,阻击刀客手中的三柄魔刃几乎不分先后,宛如腐竹般被一劈两断。 没来得及发出惊骇的呼喊,当中一名阻击刀客已经胸口中掌,像捆柴火直挺挺弹飞十数丈,哼也不哼一声就交出了小命。 黑衣人攻势犹如行云流水般,千百道参差不齐、错落有致的绚丽光芒,将剩下的两名阻击刀客尽数卷入。 这两个倒霉蛋只看见漫天剑气呼啸,光华澎湃自四面八方铺天盖地扑来,手里握着半截残刀,全不知该如何招架抵御,只得不顾一切地纵身挺进,挥刀劈向对手。 然而却突然双双感到咽喉一凉,似有一阵冰寒微风拂过,两具身躯沉沉向地面坠落。 眨眼之间,来势汹汹的四名刀客三死一伤,阻击土崩瓦解。 第一名刀客之所以没有死,并不是什么特殊优待,实在是因为黑衣人需要留个活口。 受伤刀客刚一起身,就眼睁睁看到三名同伴血溅五步,饶他是经受过多年残酷训练、心志坚强的死士,此刻也不受控制,一矮身钻入紫荆丛内就要逃走。 黑衣人弹指杀戮,简直就不像个人,而更像召唤死亡的魔王。 所幸魔王并没有追来,他正立身围墙上,目光缓缓移向南侧一座月亮门洞后。 “呼─”宅院内外齐齐燃起上百柄火把,一排排天石宫护卫将方圆百丈围得水泄不通。 一名小脸的中年男子端坐在四轮小车上,徐徐从门洞后的阴影里转出,手上轻轻摇晃着一把黑色羽扇。 座椅应该是安装了什么机关,居然能自动行进转向,比正常人走路还灵活。 到了院墙下,他慢条斯理地抬起头望向闯宫者,双手一拱,用又尖又细的嗓音道:“在下石道廷,不知敝宫有何得罪之处,竟引得尊驾夜半潜入,行凶伤人?” 山鬼石道廷,天石宫鹰踞旗旗主,传闻中五大旗主里最难惹、最诡异莫测的一个。 他的鹰踞旗承担的使命,便是维护天石宫的安全警戒,在位二十八年中,从未听说有哪个不速之客能从他的手心里逃脱! 如果不是事先早有预谋,仅看石道廷在短短的时间里,就调动了上百护卫无声无息地包围过来,便足以看出此人的手段。 黑衣人静静屹立在院墙上,一点也没有下来见面的意思,只淡淡道:“我只杀该杀的人,并非存心与贵宫为敌。” 许多人都把这句话当作黑衣人气馁服软的一个表示,但石道廷却不敢这么想,他的神情更加慎重,尖细的眼神来回在对方的脸上身上梭巡,仿佛两根探针。 “阁下手执银芒软剑七步成杀,无意与敝宫为敌却又深夜至此,莫非是圣教林教主驾到?”石道廷又一欠身道:“敝宫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林熠被叫破身分,也不禁钦佩对方的急智,索性收起石棘兽面具,露出英挺真容道:“久闻阁下乃是天石宫第一智囊,运筹帷幄计智无双,今夜一见,果然所言无虚。” 石道廷谦和一笑,但脸部表情看起来依旧透着一股贼劲,欠身道:“林教主金口玉赞,在下愧不敢当。比起教主少年俊彦名震四海,石某的这点小聪明实属儿戏,只是…… “以林教主尊崇的身分,何以不邀而至,又连伤我宫数名护卫,造成这许多误会?若是传帖造访,敝宫石宫主焉有不扫榻相迎之礼?” 他的这番话表面客气,将林熠推崇备至,实则暗藏话锋,隐隐有质问讥嘲之意,林熠听得出来,却只淡然说道:“过奖了。” 三字之后再无下文,反把石道廷接下来预备的话尽数堵杀。 倘若此刻不是林熠而是其他人,石道廷也不需多想,直接命人拿下就是,奈何眼前此人来头实在太大,大得连石品天也未必接得下,不容他不三思而后行。 略作思忖,石道廷呵呵一笑道:“林教主此来,莫非是为了大公子的事情?” “是。” 林熠又是简简单单用一个字把石道廷打发了,给对方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依然显得高深莫测,令石道廷不敢轻举妄动。 更令石道廷担心的是,直到现在,他也无法判断来敌究竟仅只林熠一人,还是冥教即将大举夜袭,要血洗天石宫为石左寒出一口气? 尽管目前除了这里其他地方毫无异常,也不见周边的守卫报告敌情,可冥教的手段与实力岂可轻视?一旦刀兵四起,今晚的天石宫无疑将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 忽然一名天石宫护卫疾步行到石道廷身边,俯身耳语了两句,石道廷的八字胡一翘,尖声道:“林教主,若说敝宫的那几名护卫冒犯了虎威,你伤了他们的性命也算情有可原,但敝宫的一个小小侍女与阁下又有何恩怨,林教主竟然将她在睡梦中毒杀?” 林熠摇头道:“不是我,毒害晴草的另有其人。” 石道廷面容稍缓,点头道:“以林教主的身分,理应一言九鼎,在下自当相信,但无可否认侍女之死与阁下有关,且敝宫护卫三死一伤,石某斗胆请林教主移驾“束柴阁”,配合敝宫将此事调查清楚。” 在他看来,天石宫已对林熠做了最大的忍让,只要过一下场,即可毫发无伤地恭送林熠离去,如此不会过分得罪冥教,天石宫也不会失了颜面。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碰上一位不能招惹的人,自认倒霉也没办法。 可惜台阶搭好了,墙上的人却不肯就势下台。林熠想也不想便拒绝道:“不行,我还有其他事。” 并非林熠咄咄逼人不肯让步,只因他委实无法答应,谁晓得这一留下要被拴到什么时候?自己乔装石道萧的秘密不用别人来揭破,自己先露了端倪。 何况晴草一死线索骤断,他要想找到在菜肴中放下解药的人,需得争分夺秒抢在对手前头。 想到晴草临死前只说出一个“是─”字,林熠心里更是苦笑不已。 石道廷见林熠坚拒,微露失望叹息道:“林教主可为难在下了。” 林熠看着时光在一点一滴的流逝,而疑凶早已不知逃到了哪里,连受伤的阻击刀客也隐入黑暗中,他下定狠心,再也不愿与石道廷继续僵持,冷冷道:“林某离开亦是迫不得已!” 石道廷细细的一字横眉微耸,道:“林教主是想硬闯?莫非敝宫上千高手在林教主的眼中,譬如无物?难道石某一忍再忍,礼数不周?” 林熠摇头道:“林某并非狂妄,但阁下倘若执意相留,也只好闯上一闯。” 说罢不再多话,身形霍然飞舞似是要向南突围,却划出一道圆弧毫无征兆地折而向西,朝着石道廷亲自坐镇的一面闯去。 石道廷见林熠舍易求难,反而脸色一变,低喝道:“射!” 在天石宫内,到处布有他亲手设计或者改进的奇门法阵,平日皆隐没在楼宇花木间,待到有外敌入侵举手即可发动,兵不血刃便能尽诛来敌;唯独他身后的宅院已属内府,碍于重重顾忌不能大兴土木,法阵的威力与变化反而薄弱。 今日竟被看透玄机,若是真任林熠直奔西首,大大糟糕! 石道廷身后的一排护卫听到号令,同时扬手撒出一阵黄蒙蒙的沙尘,“嗤嗤”尖声锐啸,像一阵骇人的龙卷风般袭向林熠,希望他知难而退,改攻其他方位。 林熠不躲不避一头撞入“黄盐神砂”中,体内倏地散放出一团青色光晕笼罩全身。 黄盐神砂撞击在青色光罩上竟是丝丝消融,而林熠凌空飞翔的去势更未受到丝毫的影响。 石道廷号称鬼才,自负见闻渊博举世罕有,但却识不得青丘姥姥的钟灵空罩,未等身后护卫再发动第二波攻势,林熠的身躯已然欺近。 石道廷身侧侍立的两名弟子齐声怒喝,冲天而起挥刀截击。 两人甫逢大敌,不敢怠慢,将暗自积聚的盘罡魔气催动到十成境界,残月般弯长的刀锋铮铮激鸣,劈射出一道道弧形寒光,分从左右如同张臂合抱切向林熠。 林熠左臂藏在后腰,引而不发,右手心宁仙剑随心所欲施展出一式“九极飞星”。 两年多来他耳濡目染心所浸淫的,无一不是世所罕见的正魔绝学,剑法造诣远非昔时可比,一招九极飞星,点点银光星罗棋布,虚实转换间,将两名弟子蓄势多时的攻招,破解得干干净净。 两人厉声长啸,盘罡魔气鼓动肆虐,刀势化虚为实当头劈落,每一刀都拖曳着凌厉的弧光,数丈之外犹能清晰感应到刀气森森。 林熠灵台空明澄静,清楚察觉到对手的刀路轨迹,修长的身躯骤然加速向下一沉,准确把握住两名攻击者变招的瞬间空隙,在对方刀势将起未起的一刹那,从难以置信地两人合围的缝隙之间穿掠而过。 “好!” 石道廷左手一拍椅把,似在击节赞叹,身子却已借力腾空羽扇“嗤”地横扫,切向林熠胸膛。 这时林熠已能清楚看到石道廷宽大的袍底内隐藏着的畸形双腿,就像干瘪的麻花扭曲蜷缩,不及正常人的一半长度与粗细。 也许是天妒英才,近百年来天石宫最有才情的他,却沾染上了先天的不治之症,若非如此,今日山鬼石道廷的成就很可能远不止于此。 想到这里,林熠油然生出一抹同情与钦佩,可惜生死瞬间,丝毫的手软都可能让石道廷这般的魔道超绝高手找到致命破绽,所以现在明显不是煮茗论交的场合。 他的目光凝视在石道廷的亮黑羽扇上,心中已定下了突围之策! 第七章 曙光 林熠藏匿身后的左手飞速探出,一掌拍在羽扇锋利的边缘。 石道廷心知肚明对方这一掌看似刚猛,实则暗运阴柔魔气,四两拨千斤般拆解了自己的攻势,否则任他修为再高,硬撼之下,半只肉掌切在羽扇上也要被割掉五指。 石道廷的羽扇似受到掌力压制,往下疾沉却手腕猛转,劈向林熠的小腹,招式变化既快又自然,无愧山鬼美誉。 但偏巧眼前的年轻人面对真鬼尚且敢硬碰,又何惧于一个人间山鬼? 虽说石道廷的羽扇招式诡异,但万变不离其宗,走的仍是天石宫“袭砂十三斩”的路数,只不过融入其自身多年的体悟再略作演绎,另成一路。 林熠曾与石左寒盘桓数日品刀论剑切磋心得,对于天石宫的刀法也不算陌生,看到石道廷羽扇主动下沉,就猜知对方要施展“袭砂十三斩”的第七斩“沉水消香”,于是抢先应变,心宁仙剑锋芒上指守于身前。 石道廷甫一出手立即察觉不妙,林熠的仙剑竟如守株待兔,静候自己羽扇劈落,剑锋绵里藏针、寓动于静,就等着自己的脉门主动凑上去挨剑。 亏得他手疾眼快,扬起左掌击向右腕,羽扇一偏,自己的脉门险险从对方的心宁仙剑左侧滑过。 林熠转守为攻,左掌运起“三光降神诀”,手印变幻无法,仿佛同时攻出了十招百招,虚实相映,真假莫辨地拍向石道廷眉心。 石道廷毕竟见识不凡,千钧一发失声道:“三光降神诀!” 脑海里掠过三光降神诀种种的手势变化,虽已想出招架的方式,可一扇一掌刚刚自相撞击不及回守,只能抽身疾退飞转回座椅。 两人电光石火间连拼三招,在别人眼中惊鸿一瞥,高下已分。 尽管众多护卫并不能看清林熠与石道廷短兵相接的招式变化,但见身为天石宫五大旗主之一的石道廷一触即退,仍不禁相视骇然。 但对于林熠而言,只是水到渠成之事。 早在两年前他未曾修炼破日七诀与幽游血书之前,便已能仰仗机智多变的修为,与血魔仇厉打得难解难分、甚而两败俱伤,直至今时今日,当世除了三圣五帝几位传奇人物,已罕有人堪与其相抗,否则云洗尘、唐守隅又岂能放心地将冥教相托? 这边攻守易势,那两名弟子才回转过身,再次挥刀袭向林熠背心。并非他们实力过弱,只是林熠的身形招式实在太快,快得令他们只有干瞪眼的分。 石道廷的后背衣衫不觉已被冷汗湿透,短短片刻实是他平生少遇之险,如果可以选择,他宁可单枪匹马去闯八大剑派,也不愿与面前的林熠对战。 这个小子仿佛有神魂附体,不然以他二十余岁的年纪,怎能拥有如此不可一世的修为! 可不愿归不愿,一旦对上了他就绝无畏惧退缩的道理,否则他就不是山鬼石道廷了。他再拍椅把,座椅猛地向上翘起,迸射出一◇流光异彩的石珠。 林熠身在空中并不回头,腰腹一弹,身躯前俯,如一叶扁舟沉浮在惊涛骇浪中,他看也不看,便双腿向后飞踢,精准无误地击中那两名弟子的手腕。 顿时刀势尽消,两人承受不住破入体内的太炎真气,齐声闷哼飞退卸力。 这一手干净俐落有如杂耍,将志在必得的杀招化解至无形,周围百多天石宫护卫也不是瞎子,一时竟忘却了对方乃是前所未有的强敌,忍不住轰然喝采,过了一会才有几个人醒悟过来,又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响亮的嘴巴。 于是罡风激荡声、由衷叫好声,再夹杂着几记“劈里啪啦”响亮的耳光声,各种动静此起彼伏,天石宫今夜好不热闹。 “砰砰砰砰─”未到林熠身前,那◇彩光耀耀的石珠自动爆裂,迸散出团团浓烈迷蒙的黄色烟雾扑袭而来。 林熠身形悬浮如一羽雄鹰,俯瞰夜色茫茫的大地,左掌掌心骤然亮起一团黑光,飞速扩散变厚,形成一道光盾。 黄烟升腾到他的身下,立时被黑黝黝的光盾阻挡,不断剧烈翻腾消融,再也不能前进半寸。 石道廷骇然变色,惊声道:“凝元铸光!” 自古以来,多少才智超群之士梦寐以求的无上境界。 他晓得林熠很强,所以原本并不指望自己发出的九枚“**腐骨石”能伤得到对方,可至少也能将其笼罩吞没,为之所困才对,孰知这位年轻的冥教教主,赫然已达到凝元铸光的地仙之境! 他纵身长啸御风再起,一式“流沙旋光斩”形同惊雷疾电,凝聚毕生修为,凌厉地劈向林熠,手中的羽扇沙沙作响,幻化出层层刀光,要在林熠难以腾手招架前,将他重创当场。 林熠耗损真元铸光为盾,自然也不是为了炫耀功夫。 他虽先声夺人不落下风,但石道廷绝非庸手,加上又有上百部众合围,缠得自己脱身不得。 石道隼、石右寒等天石宫一众高手又随时可能赶至,假如不能及早突围,势必要陷于苦战之中。 石道廷射出**腐骨珠明里凶险,实则无形里在为他解围。 天石宫的人明白这毒雾的厉害,自是不敢过分靠近,反而给他腾出大片施展空间。 眼见石道廷破釜沉舟、不顾一切地挥扇攻击,林熠左手五指举重若轻,心念微微催动中,黑色光盾朝下方迅速合拢,形成一个硕大光球将毒物尽数包裹向前推出。 意到形起间,心宁仙剑狂舞如花,隐约有千万朵寒梅杂乱无章地迎风怒放,绽放出夺目的光彩。 “叮叮”连声悦耳动听,像是石道廷的羽扇与林熠的仙剑心有灵犀,一同合奏悠扬古曲,一束束光流吞吐散落四方,犀利密集的剑气刀锋,如同狂潮奔腾汹涌,再次将众护卫逼得纷纷提气后退。 几乎与此同时,十数丈外传来一记轰然巨响,烟雾弥漫、光斑点点。 原来是那团光球凌空爆炸,里头的毒雾受罡风激荡四散流溢,几名离得较近的天石宫护卫避之不及,齐齐惨叫倒地,魁梧健硕的身躯眨眼化成一滩黄水,渗入泥地。 其他的人瞧得心惊胆战,忙挥掌抵御毒雾,一边退身闪躲,顿时让出了一条通道。 “砰”地一响,重重光雾里石道廷现出身形,左掌击中林熠肩头。 林熠借势御力飘飞向因毒雾打开的通道,完全没有受伤的样子。 倒是石道廷重重摔回自己的座椅里,手中的羽扇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把柄,兀自习惯性地扇动着。他面如死灰,身上的外罩被剑气割裂成一条条随风飘荡,露出里面一层月白色的内衣。 望着林熠向着内府急速远去的背影,石道廷强咽涌上的热血扬声道:“承蒙林教主手下留情,不伤在下性命,但职责所在,石某今夜万不能徇私!”接着手一挥,鹰踞旗部众蜂拥着衔尾疾追而上。 遥遥传来林熠的声音道:“不必多言,尽管来追就是!”语音气息平缓如常,仿似未曾经历刚才的激战一般。 两名弟子一左一右扶住石道廷,低声问道:“师父,您老人家没事罢?” 石道廷远眺前方,摇头叹道:“虽千万人吾往矣,天下之大只此一子而已。”说罢收拾情怀肃容吩咐道:“灯语传讯,天石宫内外封锁不许任何人进出,你们立刻随我进入内府搜查,我就不信偌大的天石宫,困不住个林熠!” 天石宫真的很大,林熠行云流水般穿梭在一栋栋楼阁回廊,庭院水榭间。 周围尖锐刺耳的竹哨警讯频频响起,将他的行踪不断报给石道廷,而一盏盏朱红色的灯笼也冉冉升起,像是在黑暗中偷偷窥视他的无数只眼睛,并且不断指引天石宫的众多护卫,从四面八方进行合围。 后面的追兵明明已被林熠摆脱不见,可在下一个弯角却又会突然冒出另外一批人来,他仿佛无所遁形,走到哪里都会有哨声响起。 原本静谧的月夜被彻底打破,散落一地的,宛如不散的幽灵,如影随形。 “往左,过荷花池,上楼顶─” 青丘姥姥冷静的嗓音时时在他耳边指点着突围的路径,内府的防护阵势已经发动,空气里弥漫起一团黄澄澄的雾气,草木皆兵、杀机四伏。 仿佛那一株株摇曳的樟树、一栋栋安静伫立的楼宇,都骤然化作可怕的敌人,布下天罗地网,等待着这位不速之客一脚踏入猎人的陷阱。 青丘姥姥动人的嗓音恰似空谷传声,在这兵危战凶的突围之夜,林熠的心头却莫名的想起远在万里南海外的若蝶,想起曾在某一日,她也是这样在自己的耳畔轻声指引着前行的道路,令他满怀温香一路缠绵。 而今物是人非,只留下他一人独自擎剑,踏着黑夜孑然往来。 “左侧树下有埋伏!”青丘姥姥的警示将他的思绪又拉回现实。 巨大的古木“砰”地爆裂,两名守卫现身而出,手执巨斧迎面截击。 林熠挥手祭出璇光斗姆梭,两束精光电闪,刺穿对方握斧的手腕,挟一道血色又收回他的袖口。巨斧坠地,两名守卫低低痛吼,抱腕退到假山后消失。 “呼!”一张金灿灿的大网蓦地从泥地里弹出,自下而上罩向林熠的身躯。 “劈开它!”青丘姥姥只说了三个字,林熠没有问为什么,手起剑落硬生生将金网劈成两半。 “喀喇喇”脆响,林熠身剑合一破网而出,折向西面掠入一座园门,身后的上空传来“轰”的巨响,有一团火球炸开,自然已无法伤得林熠分毫。 刚转过门洞,迎面看到一名身穿白衣的少年步履匆匆往这里赶来,两人目光不期而遇,迅速交织在一起。 少年顿现惊喜之色,低声道:“您就是林教主?” 林熠在今晚的夜宴上见过他,他就是传闻中石品天的私生子,举手投足姿态动人的石中寒。 林熠停住身形,点头道:“不错,公子有何指教?” 石中寒急声道:“林教主快跟我走,中寒有地方可以藏身。” 林熠的视线拂过眼前这张白晰的脸庞,仿佛要看透到他的内心般,接着点头道:“多谢!” 当下石中寒引着林熠穿花绕柳,直入园中深处的一座小楼,边走边解释道:“林教主放心,这园子里的守卫都是家父生前留下的心腹,绝不会泄漏您的行踪。” 进了一间小客厅,石中寒请林熠坐下,自己坐在一旁:“我刚才正在书房夜读,忽听到竹哨报警,下人禀报说是林教主夜闯天石宫,正遭围捕,我赶紧出门察看,幸好在园子门口遇见您,不然可就要失之交臂了。” 一名侍女奉上香茗,林熠接过沉着问道:“少公子,你为何冒着偌大的风险襄助林某?” 石中寒挥手命侍女退出小厅,低声道:“我知道,您是我大哥最好的朋友。此行必定是为了寻找线索,为他洗冤的。我年幼力薄,能替大哥做的也只有这一点了。” “我听说,你曾长跪在石宫主书房外,恳请他宽恕石左寒?”林熠问道。 石中寒黯然点头,道:“可惜大伯连面也不露,我实在无能得很。” “不,你很勇敢。”林熠环顾小厅里的陈设字画,问道:“这里只住了石少公子一个人么?” “还有我的奶娘。家母不幸病逝,是奶娘视我如亲子,将我从小抚育长大。”石中寒道:“她有早睡习惯,今晚宫内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希望别惊动她才好。” 这时厅外一名守卫沉声道:“禀少主,石道廷率人在园外求见。” 石中寒起身道:“林教主请稍坐,我去应付他。这座“汇桐园”是大伯赐给我的,只要我不答应,谁也不能踏入半步。”说罢快步出厅,急匆匆去了。 厅里静悄悄没有一个人,林熠突然变得无所事事,索性负手踱步,欣赏起墙上的字画和架子上陈列的一排排珍稀古玩。 一支白玉瓷瓶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小心翼翼地双手捧起,抚玩片刻,甚至还好奇地将手指探入瓶口摸了摸内侧光滑温润的瓶体,才又珍而重之物归原位。 脚步声响起,石中寒已走回小厅,轻笑道:“石道廷看上去好像知道林教主必藏身在汇桐园中,可眼下只能在园外眼巴巴地干瞧,无可奈何。我猜他定是去向大伯请命搜园了。” 林熠道:“既然如此,林某便不能久留了,免得拖累少公子。” 石中寒胸有成竹道:“不碍事,大伯晚宴后已和石道萧出宫去了,据说天亮才能回转,就让石道廷在外面等着罢。 “再说,汇桐园小楼地底尚有秘室可做林教主藏身之用,我量石道廷没那么大胆子,真敢把我的汇桐园给拆了。现在外头已被全面封锁,林教主若是现身,必然陷入重围。” 林熠问道:“少公子这么帮我,不怕石宫主责罚于你?” 石中寒沉默半晌,长长吐了口气轻声回答道:“我早就想过了,为了使大哥含冤昭雪,就算赔上我这条性命,也无怨无悔! 我绝不相信大哥会干出那样无耻的事,林教主,找出真凶为大哥洗冤之事全拜托您了!” 林熠静立不动,盯着墙上的一幅繁花图怔怔出神,随口问道:“少公子认为,会是谁在暗中陷害令兄?” 石中寒摇摇头,苦笑道:“我不晓得,我从没想过有人会害大哥。”说着落坐端起茶啜了一口,继续道:“我更弄不明白的是,害死大哥凶手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大伙儿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是很好么?” 林熠冷笑道:“少公子宅心仁厚,可惜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相同的想法。” 石中寒放下茶盏,道:“也许林教主已不记得了,两年前雍野通海宫一战,我曾有幸亲眼目睹您大显神威、剑斩辟魔老尼,技惊四座,当时便心生仰慕、向往不已。 “可是我清楚自己是块什么材料,所以这些年来闭门读书,从不敢招惹半点是非,只求能明哲保身;若失去大哥的照顾保护,可能连这一点也不得奢求了。” 林熠的唇角掠过一抹苦涩笑意,轻轻道:“平淡一生未必不是福,只是我走得太远,已渐渐忘了它的味道。” 石中寒诧异地望向林熠,似没料到睥睨正魔两道、年轻有为的冥教教主也会亲口说出如此颓废落寞之辞,刚要回答,脸上涌起一层墨绿毒气,石中寒猛然捏住自己的咽喉道:“茶里有毒!” 林熠纵身欺近,探手将枚丹丸塞入石中寒口中,低喝道:“催动真气护持心脉,闭气不要说话!”左掌贴住他的胸口,输入一道雄浑柔和的太炎真气。 两名厅外的护卫闻声闯入,惊声叫道:“少主?”四只眼睛死死盯住林熠抵在石中寒胸口的手,想上前却又不敢。 石中寒浑身颤抖满头冷汗,滴落的汗珠竟在灯光中射出淡淡的墨绿光芒,可见其毒性之烈。石中寒咬牙摆手喘息道:“不关林教主的事,有人在我的茶里下毒!” 林熠喝道:“别说话!”一把抱起石中寒回身问道:“有没有地方可以让我替他逼毒?” 两名护卫忙不迭点头道:“隔壁就是少主的卧房,请随属下来。”身前一阵微风拂过,林熠已抱着石中寒掠身出厅。 他一脚踹开卧房的门,将石中寒放到软榻上盘腿坐下,双掌抵住他的背心源源不绝将真气注入,以无上神功为其驱毒。 两名护卫快步跟进,守在门口急声问道:“林教主,我们少主不要紧罢?” 林熠沉着道:“不碍事,你们守住门口,不必惊动其他人。” 一炷香后,石中寒脸上的毒气渐消,身躯也停止了颤抖,沉沉入睡。 林熠收回双掌,将他平放到床上,盖上薄被又脱下靴子后,才吩咐道:“少公子不会有事了,请两位去查一下是谁沏的茶,那个送茶上来的侍女更要严加盘问。这里交由我来守护,两位只管放心。” 两名护卫略一迟疑,应道:“那就有劳林教主,属下这便去追查投毒之人。” 林熠也不去管那扇歪斜在一边的屋门,缓缓坐到一张檀木椅里闭目调息。 外面的楼道里寂静一片,月光洒入屋内已是后半夜,幽暗的光线中没有一丝动静,只有床榻上石中寒低沉细微的呼吸有韵律地起伏着。 偶尔远处几响人声传入,也是极为模糊。 经历了半宿惊心动魄的争斗激战,眼前的静谧忽然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青丘姥姥不知去了哪里,空桑珠里感受不到一点讯息,静坐在床前,月亮的光将他与身下的座椅融为黑糊糊的一体。 林熠微合双目,排除杂念,调息行功。 太炎真气汩汩从丹田升腾,像股温暖的清泉游走周身百脉,躯体些许的疲惫渐渐消失而去,沐浴在月光里。 许久之后他缓缓睁眼,先前离去的一名护卫蹑手蹑脚走到门口,见林熠冷峻的目光正射向自己,赶忙躬身一礼低声道:“林教主,少主还没醒么?” 林熠扫过石中寒,回答道:“他这一睡还需三两个时辰,你们查得如何?” “那侍女突然失踪了,咱们搜遍整座汇桐园也没找到。”护卫回答道:“十有**,文章就出在她的身上。” 林熠蹙眉道:“她进汇桐园有多久了?当初是谁引荐的?” 护卫道:“好像两年多罢,原先是侍奉二公子的侍女,后来犯错触怒了二公子,被打得遍体鳞伤,扔在天井里等死。 “寒冬腊月的天,又赶上下雪,那丫头身上只穿了件单衣,眼瞧着就要见阎王,少主路过觉得可怜,才向二公子求情将她要到汇桐园。她平日寡言少语,看上去还算规矩,却不料会做出这等恩将仇报的事!” 林熠问道:“我的杯子里面是否也被投了毒?” “也查了,您的茶水没有问题,连茶壶里的水都是干净的。”护卫顿了顿道:“林教主,既然少主没醒,在下就不打扰两位休息,我已安排人在楼道上听命,有事招呼一声就成。” 林熠点了点头,只听外边脚步微响,那名护卫径自去了。 他从座椅里站起,慢慢走到窗口,伸手推开一道缝隙,夜风迎面扑入。 园内黑沉沉似在沉睡,园外的朱红灯笼兀自悬浮飘荡,距离天明应仍有段时间,浓重的黑暗笼罩着汇桐园。 不晓得过了多久,空桑珠一颤,青丘姥姥的话音徐徐响起:“你在看什么?” 林熠不经意地笑了笑,悠悠回答道:“我在看夜能够有多黑。” 青丘姥姥冷冷道:“有兴趣听听我刚才有什么意外的收获么?” 林熠道:“恰巧,我也有一桩相当重要的发现。不过,咱们还是稍后再说,天快亮了,难不成真的要留下来吃早饭么?” 他轻念真言祭起秘虚袈裟,身形自窗台前骤然消隐。 秘虚袈裟的光华亮起又熄灭,屋里又恢复幽暗,远方天际露出一缕鱼肚白。 第八章 拨雾 “你是说冥教教主林熠昨夜闯宫,而且很可能现在还躲在中寒住的汇桐园里?”刚自外返回的天石宫宫主石品天一脸疲惫,坐在书房里抚着自己下巴上的硬胡须,听着石道廷报告。 在他左手的椅子上坐着的是山魈石道萧,昨晚陪他一起外出的人。 石道廷坐在自己的轮椅里,神色从容地点头道:“是,但没有宫主的允许,属下恪于严令,不敢擅自入园搜捕,只好严密监视汇桐园内动静,等候宫主返回再做决定。” 品天心不在焉地听着,问道:“昨晚宫内死了多少人?” 石道廷欠身答道:“自林教主入宫后,先是死了一个小侍女,在逃跑突围时又造成七名护卫死伤。今天一早汇桐园少公子命人来报,他昨晚突中奇毒险些丧命,上茶的侍女却莫名其妙地失踪。 “然后有人发现二公子的护卫甄剡死在了井里,身上无任何伤痕,似是酒后落水溺死。刚才又有报告,内府大厨孙师傅昨天半夜上吊身亡,卧室门窗紧闭,应属自缢。再有─” “啪!”没等石道廷说完,石品天狠狠将杯盏砸在茶几上,怒骂道:“你***,老子才离开多久,宫里就出了这么多事! 你这鹰踞旗旗主是怎么当的? “人一个个地死,凶手呢?你倒是抓出来让老子看看呀!还自诩是什么鬼才,屁才!我要是你,早挖个坑把脑袋埋进去算了!” 对于石品天这番劈头盖脸的臭骂,石道廷静静听着,眼睛眨也不眨,等他老人家吼完在那儿呼呼怒喘,才心平气和道:“宫主息怒,道廷确有失职,甘受责罚。这些事情听起来好像凌乱不堪,可我总隐约感觉其中隐藏诸多蹊跷。 “也许有条看不见的丝线将它们从头到尾◇连在一起,这些事情应该都绝非偶然,甄剡和内府大厨之死也绝不可能出自意外或自杀!” 石品天怒气难消,将双腿架到身前的软垫上哼道:“老子只要凶手和真相,你啰嗦一大堆,左一个可能、右一个感觉,又有个屁用?” “宫主教训的是。” 石道廷习惯性地想从宽大的袖口里取出羽扇,似乎没有这玩意儿在手里摇来晃去就无法思考,可手探进去却抓了个空,这才想起它昨夜已被林熠的心宁仙剑毁去,暗自一声苦笑,接着说道:“但宫内一夜之间,凶案与意外接二连三地发生,请容道廷仔细推敲,抽丝剥茧寻出真相。” 石品天不以为然道:“你在老子的书房里一坐半个时辰,又推敲出什么来了?” 石道廷真能沉住气,面对跷脚骂娘,兼面带不屑的石品天,他细小的眼睛里闪动睿智光芒,缓缓道:“我认为,昨晚发生的所有事情,归根结柢都与大公子弑母出逃一案有关。” “放屁!”石品天一拍茶几,破碎的杯盏应声弹起摔落在地,怒道:“那小兔崽子如今远在天南空幽谷,像只王八缩在百花园里不敢露头,他凭什么能掀起这番风浪,一夜间把整座天石宫闹得鸡犬不宁?” 山魈石道萧,也就是林熠,坐在石品天一旁的人,一言不发、冷眼旁观。 如果没有空幽谷的会晤,只看石品天眼前暴跳如雷的草包表现,恐怕很难想象他居然会是统领一方的魔道霸主,但只要细细玩味石品天的话,便能发觉这当中的蹊跷。 他好像是满口粗话把石道廷骂得狗血淋头,其实已不着痕迹地将石道廷怀疑的目光引向天石宫内除石左寒以外的其他人。 石道廷微一沉吟微笑道:“大公子单枪匹马,当然不可能在短短几个时辰里做下这许多事。” 林熠装扮的石道萧开口问道:“四弟,你刚才说还有一件事?” 《幽游血书》中记载的“拟音**”,以真气振动声带发音,令林熠将石道萧的嗓音语气模仿得唯妙唯肖,堪称以假乱真,石品天瞧向他的眼神似笑非笑,林熠也不去理会。 “是这样的,”石道廷回答道:“据报昨夜最先发现林教主,现身阻击的那四名护卫,从装束与招式上来看应属狮吼旗。可早上我派人向三哥查证时,他却说麾下部属并无伤亡,更古怪的是,那三具尸体连带一名受伤的护卫也尽数不见。” “死无对证?”石品天道:“他***,莫非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我再去查,将天石宫所有在册人员的身分一一核实,定要弄个水落石出。”石道廷说道:“或许,所有悬案的突破口就在这四个人身上!” “你昨晚忙了一夜,又受了不轻的伤,还是回去休养一下罢。”石品天摇头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就先交给道萧处理。” 说罢将一枚权杖抛到林熠怀里。 石道廷略感诧异,但没有抗辩,欠身道:“多谢宫主关怀。” 突然书房门口探出一个人的脑袋,石品天破口骂道:“石头,老子反复交代你,议事的时候不准打扰!你小子活腻了,在外面探头探脑想死么?” 身为石品天的贴身仆从,需要的不仅是忠心,更重要的是能够从石品天的骂声中,分辨出哪些可以当耳边风,哪些代表事态严重。 门外的石头闻言非但不惧,反而笑嘻嘻道:“宫主,您老人家再不出去,咱们天石宫就会被人家给拆了。” 石品天跳到地上,勃然大怒道:“他***,谁那么大胆子?老子窝了一肚子火,正想找人散气!” 石头撇撇嘴道:“还不是冥教的人,他们的长老凌幽如正带着个老头在外边呢。” 石品天一楞,喃喃咒骂道:“王八羔子,我没去找冥教算帐,她反倒上我天石宫来闹了。” 石道廷好心提醒道:“宫主小心,最好不要翻脸。” “老子知道,不过就是去会会那婆娘。”石品天皱眉道:“道萧,你就不用跟我去凑热闹了,立刻带人搜查汇桐园,也该让冥教的人知道,进老子的天石宫不是逛园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揭瓦就上房,没这回事!” 林熠见石品天煞有其事的模样,心中不觉淡淡一笑,点头道:“明白。” 石品天领着石头去了。 书房里,石道廷看看林熠,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犹豫了一会儿,见林熠已走到门口,终于叹息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二哥多留神。” 林熠回头恍若不懂问道:“四弟,你是指?” “没什么,”石道廷高深莫测地摇摇头道:“赶紧去搜汇桐园罢。不过,我猜想此刻林熠早该走了。” “不管他在还是不在,既然宫主有令总得搜上一搜,聊尽人事。”林熠边说边走出书房,依稀听到石道廷在身后低声自语道:“风动草惊,大雨将至。” 林熠闲庭信步般来到汇桐园门外,向门前的护卫亮出权杖吩咐道:“开门,本座奉宫主口谕要搜园。” 等护卫打开大门,林熠立即率人鱼贯而入。 石道廷的两名弟子各带一队鹰踞旗部属分头搜查,林熠则径自步向石中寒居住的小楼。 刚到楼下,昨夜见过的一名护卫迎上躬身道:“二旗主,我家少主人昨夜中毒险些丧命,现虽已无事,但身体仍感不适,正卧榻休养,不能亲自接待,还请海涵。” 林熠点头道:“走,带本座先去探望少公子。” 上楼到了卧房门口通禀过后,林熠走进屋子。 石中寒手里拿着本书,半躺半卧在软榻上,气色大体已恢复正常,不过依旧稍显憔悴。 在他身旁坐着位妇人,稍显富态,却不失整洁素雅,想来就是石中寒的奶娘。 林熠走到床前温言问道:“少公子,听说你昨晚被人下毒,现下感觉还好罢?” “已经不要紧了,有劳萧叔关心。”石中寒回答道:“您来是要搜园子么?” “宫中多事,不得已来打扰少公子休息了。”林熠道:“不过依我看,倘若冥教教主真的潜入了汇桐园,只需将少公子当作人质,何愁不能脱身?由此可见,他绝不可能藏在园内,完全是道廷多疑了。” 石中寒笑笑,虚弱地道:“萧叔,你还是亲自搜搜这座小楼罢,也好交差。” 林熠摇头道:“不用,你安心休息,我就在隔壁的小厅里等他们,查完了便立即收队回去向宫主复命。” 他踱步走进小厅,奶娘随后端了一杯沏好的香茗进来,说道:“二旗主,请用茶。” 林熠放下手中把玩的古董,接过茶道了声谢,自顾欣赏着字画。 过了片刻,有人来禀报搜查结果,当然是连一片衣角都没找着,当下林熠再无多话,告辞离去。 出了汇桐园,林熠打发两名弟子前去回禀石品天,自己则是马不停蹄地开始追查甄剡、大厨和晴草的命案。 他验尸查痕,收集物证,传唤人证忙了大半个上午,并未发现更多有价值的线索。 唯一引人疑窦的是甄剡的死。 林熠昨晚曾和他在天石宫外激战一场,未见胜负,其实力之强悍可见一斑。这样一个神秘高手落水溺死的可能性有多大? 绝无可能。 可他的确死了,冰冷僵硬的尸体,既见不到任何伤痕,也没有中毒的迹象,一条重要线索就此断去,林熠徒自深陷在一团迷雾中。 对手的确很强,每当有一点蛛丝马迹出现的时候,总能更快一步将它掐断。悬案至此,仿佛已是死局。 午后石头来请,林熠进了书房,迎面先见到两条交叉在一起、高高跷在书桌上的腿,石品天正闭目养神。 林熠刚落坐,就听他懒洋洋地叹道:“冥教的那位凌姑奶奶委实厉害,幸亏老子早知道她会出现。” 林熠笑了笑,问道:“他们住在哪里?” 石品天道:“听蝉轩,汇桐园隔壁,很近。今天上午你查得怎么样?” 明明一头雾水,疑云盘桓,林熠却淡淡回答道:“很不错。” 石品天居然也信了,呵呵一笑道:“我看也是。”他的眼里闪过一道冷光,阴**:“杀罢,他们杀的人越多,说明咱们的事情办得越好。” 发现林熠的视线始终注视在自己的双腿上,他嘿嘿笑着收了下去,接着道:“我请你来,是有另外一桩事情要商量。” 他身体稍稍前倾,压低嗓音神秘地道:“就在刚才老夫接到秘报,敝宫珍藏的那卷云篆天策居然出现在右寒这小子的手上,只不知是真是假。” 林熠声色不动,道:“是真是假,宫主应该再清楚不过,何故来问我?” 石品天紧盯着林熠的脸足有半晌,才徐徐道:“实不相瞒,敝宫的云篆天策早在五年前已经被盗,老夫现在唱的不过是空城计。” 林熠心头一震,听到石品天继续说道:“我不便亲自出面,又信不过其他人,想来想去也只好劳动林教主,到右寒那儿转上一圈。” 天石宫的云篆天策被盗了?还是石品天唯恐自己下手,故意顺水推舟?林熠心中飞速转念,冷冷问道:“石宫主信得过林某?” 石品天粗豪的脸上露出老狐狸一般的笑容,悠悠道:“你说呢?” 林熠也笑了起来,把双腿跷到了桌面上,靴底几乎伸到了石品天的鼻子底下,晃动着两只脚,写意地挪了挪身子道:“这样坐着果然舒服得很,难怪石宫主喜欢。” 石品天哈哈大笑道:“你这才发现么?若是坐在老夫的这张椅子里,跷起来可是更加舒服……不过,想来你不会有这兴趣。” 林熠似笑非笑,瞥着石品天问道:“石宫主如何知道林某没有兴趣?” 石品天好自以暇道:“万潮宫里的那张椅子坐起来才是真的舒服,老夫的这张实在有点烫屁股。何况它迟早要换主人,我也坐不了太久啦。” 林熠一笑起身道:“只要石宫主愿意,想坐多久都没问题。我这就到积雨小筑转转,看看会否有什么意外惊喜。” 他到积雨小筑找石右寒却扑了个空,仆从也说不清楚这家伙午后去了哪里。而当他坐在积雨小筑等候石右寒的时候,却有人悄悄前往听蝉轩拜访凌幽如。 凌幽如有点头疼,因为来人开门见山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求见林教主!”她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位俊秀虚弱的少年,猜不透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想了想,凌幽如还是回答道:“对不起,我们也正在找林教主的下落。” 可惜对方压根不相信,斩钉截铁道:“林教主昨晚就藏在晚辈的汇桐园内,可今天一早便悄然离开了。我知道凌长老一定有法子联系上他,请转告林教主,务必尽快赶往汇桐园,我在小厅里等他!” 说完他掉头就走,好像深信凌幽如真能找到林熠,而林熠闻讯后也肯定会来。 然而回到汇桐园,石中寒在小厅里坐立不安等了整整一个下午,也没有见着林熠的影子,直到掌灯时分,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将虚掩的窗户吹开,瓢泼大雨从天而降,屋外已是风雨肆虐,伸手不见五指。 “噗!”厅里的烛火被齐刷吹灭,石中寒赶紧锁上窗户,一回身却看见自己原先坐的椅子上,林熠不知何时已然到了。 他依旧是昨夜的一身装束,只是没有再戴上石棘兽面具,望着石中寒惊喜交集的脸庞,徐徐问道:“少公子,听说你找我有急事?” “是的!是的!”石中寒兴奋得有些语无伦次,回答道:“我等了您一个下午,都快急疯了,这件事情,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林熠淡然笑道:“你很聪明,居然能想到通过凌长老向我传话。” 石中寒不好意思地笑笑,垂首道:“我也是急中生智姑且试试,没想到真的管用。”他借着呼吸平复了一下激动紧张的情绪,低声道:“林教主,昨晚投毒害我的那个侍女,今天上午我又看到她了!” “哦?”林熠目光闪动,沉声说道:“你能确定是她?” “我不会看错,怪不得她突然消失,原来汇桐园里另有秘道!”石中寒的脸色更加苍白,语音也有点颤抖,道:“我猜她是想和什么人暗中联络,所以才会冒险现身,说不定那人就是汇桐园里的守卫!” 终于露出狐狸尾巴来了,林熠静静听完石中寒的叙述,问道:“你还告诉过谁?” 石中寒摇头道:“没有,我连奶娘都没说,怕她老人家替我担心。谁晓得天石宫里还有没有他们的人?林教主,这侍女会不会和我大哥的事情有关?” “不要匆忙下定论。”林熠回答道:“但至少是条值得一查的线索。” 石中寒苦笑道:“说出来您别笑我,从早晨到现在,我连一口水也不敢喝。林教主,您是大哥的朋友,也是眼下小弟唯一可信赖的人,一定要帮我啊!” 林熠点头道:“少公子放心,有我在,天王老子也动不了你一根寒毛。秘道在哪里?” 石中寒道:“您这就要去么?不如悄悄把凌长老也请来,正好多个帮手。” 林熠道:“不需要,不过是先进去查探一下,人多反而容易坏事。” 石中寒陪着林熠出了小楼,直奔汇桐园东北角的一片梧桐林。 林内假山小亭幽静雅致,别有一番天地,石中寒在亭前驻步,脚下一池秋水被天空洒落的大雨不住激起圈圈涟漪,绿波荡漾深不见底。 “就在这里。”石中寒警戒地环顾四周黑森森的树林,大雨几乎吞没了他的声音,也许是被冰凉的雨水湿了衣服,他又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在水池下?”同样站在暴雨里,林熠身上的衣衫却像是一点也没湿,看到石中寒紧咬牙关点着头,他微笑道:“你回小楼歇息,我一个人下去即可。” 石中寒一摇头,拒绝道:“不,秘道在我的园子里,我该清楚状况才是,再说,天石宫里的情况,我比您熟悉,或许能帮上忙。” “你不怕?也许秘道之内隐藏着许多危险。”林熠问道。 “不怕!”发现林熠的眼神里似有讥诮,这个文弱的少年挺起的胸膛稍稍收了点,又补充一句道:“有林教主您这样的绝世高手在,什么危险都不用怕!” “好,我带你下去。”林熠握住石中寒的右手,低喝道:“屏气,用内胎呼吸!” 石中寒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身子轻飘飘像朵云絮腾空而起,“哗”地水花四溅,沉入池中。 入水之后一团漆黑,身形飞速地下沉,约有五六丈,脚底一实,碰到了池底。 林熠松开石中寒,功聚双目,低头审视。 正前方不到一丈远的地方,池底的淤泥和水草丛中隐约露出一块黝黑色石板,微微朝里凹陷。 石中寒也瞧见了,小心翼翼走到石板边,俯下身子伸手一摸,急忙回头向林熠招手。 林熠知道他发现了石板表面的花纹符字,即使不必细看已可断定这是道传输法阵的门户,水池之底,确实是隐藏的绝佳之处。 “我来处理。”耳畔青丘姥姥传音入秘道:“你只管站到石板中央不要动。” 林熠依言携着石中寒站立到石板中央,半晌,周围的池水由下至上“呼”地消失,眼前有碧色微光一亮,身躯再次体会到一种腾云驾雾之感。 碧光消退,林熠和石中寒已置身在一条滴着水的通道尽头。 周围怪石嶙峋、萤光闪烁,似乎是在一座山峦的腹地。岩壁上有灯,但清一色没有点燃,前方深幽曲折,一阵阵阴风森森扑面而来。 脚下,是另一块黝黑的石板,却是向上突起,表面的花纹符字正与池底的那块相反。 背后已是这条岩洞的尽处,坑坑洼洼的石壁上,长满湿润的青色苔藓。 林熠向石中寒的掌心输入一道真气,一时两人的身上蒸气腾腾,瞬间烘干了衣服,石中寒定定心神,小声问道:“林教主,这是什么地方,怎么有点鬼气逼人的?” 林熠低笑道:“或许这里面真的有鬼,你怕不怕?” “不怕!”话虽这么说,可瞥见黑暗中碧绿的萤火上下浮动一闪一灭,石中寒的手轻轻发抖,把两字说得甚响,似在给自己壮胆。 “不怕就好,石左寒的兄弟本不该是孬种。”林熠松手拍拍他的肩头,率先迈步走下石板道:“跟紧我,千万不要乱碰乱摸。” 不用他提醒,石中寒已忙不迭亦步亦趋,紧紧跟在林熠身后,他的右手死死握住插在腰间的一柄短刀,如此似乎能令他稍稍镇定点。 脚下的泥泞又软又湿,不停延伸向前,黑暗仿佛无穷无尽。 林熠为了照顾石中寒不能走得过快,却也不出声催促。 突然也不晓得是谁触动了什么机关,两侧岩壁上的油灯齐齐点亮,照得洞中一片通明。 石中寒吓了一跳,目光打量前后,惊声问道:“灯怎么亮了?” 林熠若无其事道:“应该是被这里的主人发现了,所以隆重欢迎我们罢。” 石中寒一边前行,一边不住回头,像是担心背后真的会冒出大头鬼来,闻言苦笑道:“林教主,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和小弟开玩笑。” “砰!”前方不到三尺,顶上的岩石毫无征兆地轰然塌落,拉着冗长的回音,一块块硕大的碎石混和着浓浓的烟尘,四散溅落。 林熠一把推开石中寒,自己也朝后飞掠三丈躲过坍方,“啪”地一声,从陷落的洞顶坠下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砸落到两人脚前。 石中寒一见之下面无血色,不由自主地尖声大叫起来,一双手紧紧从后抱住林熠的腰。因为,他看到的是一个死人,一个停止呼吸的石右寒。 第九章 破局 雨越下越大,很快将汇桐园笼罩在雾蒙蒙的黑夜里。 风吹得地上的落叶舞得老高,像一片片黄蝶无助地飘飞着。 整栋园子只有几点灯火闪烁,正门前的两顶大红灯笼也在风雨里劈里啪啦地摇晃着。 石品天迈着阔步径直走进汇桐园,石头奔前跑后地替他撑着黄油布伞,但仍有雨珠飘落到他挺直的脊背上,绽开一滩滩水渍。 十四名青衣黄带的扈从步履整齐,每人均头顶斗笠、背负长刀,鸦雀无声跟随在他的身后。 石品天的身侧是一位容貌娇艳、妩媚动人的中年妇人,顾盼生姿美目流波,令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都忍不住会口舌干燥、怦然心动。 可是走在她身后的一名青衣老仆或许是上了年岁,却不曾抬头多看她一眼,只专注的避开脚下的积水。 “他***,我猜老天爷是个娘们,要不这眼泪怎么整天在流,一哭起来就没个停?” 石品天用大袖抹了把湿脸,跨进小楼门槛,在绒毯上蹭了蹭脚上的黑泥,回头冲着娇艳妇人咧嘴一笑道:“凌长老,你说是也不是?” 凌幽如笑盈盈道:“石宫主直言无忌,不怕遭天谴么?” “狗屁天谴。”石品天满不在乎道:“老子叫品天,生着三张嘴本就是用来骂天的,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老天能拿我怎么样。” 石头忍着笑,替石品天拂去衣衫上的雨渍:“宫主,要不要小人去通禀?” “不用。”石品天望着厅堂后门快步迎出的两名石中寒的贴身护卫道:“这里头有的是活人。” 两名护卫躬身行礼道:“属下石魁、石彪迎接宫主来迟,请宫主恕罪!” “罢了!”石品天大大咧咧一挥手,笑骂道:“王八羔子的,中寒怎么没来?是不是病得起不了床,连我这大伯都不见了?” 石魁偷偷瞥了眼凌幽如,恭声回禀道:“宫主来得不巧,他刚去了后园的梧桐林赏雨,说是要体会一下古人所说的“梧桐叶上三更雨”的诗话意境,属下拦也拦不住,只好由得少主去了。” 石品天像是一呆,叹了口气道:“这孩子傻到家了,那些穷酸屁儒的鬼话也能信么?随他罢,老子上楼坐会儿,等人到齐了再找他回来。” 石彪微微错愕,问道:“宫主还请了人来汇桐园?不知有何要事?” “狗屁要事,”石品天不以为意地说道:“侄儿中毒,大伯带人来看,天经地义!” 石品天三步两步,驾轻就熟地从后堂上了楼梯,率着众人直入小厅,往正中的椅子上一坐,跷起二郎腿发话道:“椅子还少了点。去,再搬六张来!” 石彪不明石品天来意,又不敢多问,听到吩咐抢先道:“属下这就去!”匆匆退出小厅。 石魁站在一旁小心翼翼陪伺,不多时狮吼旗旗主石道玄、鹤舞旗旗主石道晴与天石宫四大长老、七大房主先后赶到,连闭门思过的山神石道隼也被请来,只差了石道萧与石道廷。 这些人显然都不晓得石品天为何突然将自己传到汇桐园来,而石品天每见一人问的第一句话,更令他们摸不着头脑,除了恭敬回答:“属下已用过晚饭,有劳宫主关怀!”之外,只能彼此悄悄用目光征询交流,谁也不敢开口询问,满腹疑问地坐在那里。 石魁越看越惊异,天石宫的核心高层几乎已尽数云集在这间小厅里,要说是石品天带队集体探病,声势仿佛太过浩大了一点,可若是为议事而来,又显然安排错了地方。 何况,在座的还有冥教长老凌幽如。 这样的架式,多半探望是假,有事发生才是真。 他躬身问道:“宫主,是否让属下立即请少主回来?” “不着急,人还没来齐呢,再等等。”石品天晃着脚,随口问道:“怎么不见白嬷嬷?这么早便睡下了么?” 石彪带笑应道:“是,她老人家一向有早睡的习惯。” 石品天漫不经心“哦”了声,只见石道廷坐在轮椅上,由两名弟子推着进了小厅,也不晓得他的车子是如何爬上楼梯的。 石品天哈哈笑道:“道廷,老子早跟你说过,车轮太小跑不快,你就是不承认,这回又是你到得最晚罢?” 石道廷环顾厅中,微笑道:“还有人比我更晚。” 石品天摆手道:“不等道萧了,外面的事,你都准备好了么?” 石道廷慢悠悠摇晃着一把崭新的玄黑羽扇,回答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石品天放下二郎腿,似笑非笑扫视在座众人道:“好啦,都别他妈大眼瞪小眼一副迷糊样了,说说看,今天上午,谁来过这儿?” 厅内针落可闻,众人面面相觑,没人说话,只有凌幽如坦然端坐,满脸娇笑四下打量。 石道廷一动不动坐在厅口,眼皮低垂,仿佛打起了瞌睡。 沉默了片刻,石品天脸上笑容消失,换上一张凶狠严厉的脸,冷冷道:“***,以为学王八缩脖子就没事了么?怎么着,要老子一个个伸手来请?” 油灯还在燃烧,静静释放着光与热。 幽长的岩洞里却并未因此而光明,反而更增阴森恐怖,死寂中,仿佛可以听见暗处传来狰狞的冷笑。 石右寒惨白的脸因见到不可思议的事情而扭曲,双眼睁至最大,满是惊骇。 他的致命伤只有一处,胸口衣衫碎裂深凹塌陷,裸露的肌肤表面印着一道十字形淡金色掌印,兀自闪耀着熠熠光芒,甚是诡异恐怖。 石中寒死死抱着林熠,望着眼前的尸体,颤声道:“是二哥!” “南十字星掌!”林熠注视掌印低声道:“一击毙命,厉害。” “可我二哥上午还好好的,怎会突然死在这里?而且死得这样恐怖?”石中寒结结巴巴道:“我看,咱们还是赶紧回去禀报大伯,请他加派人手来。” 林熠不置可否道:“这种地方遇到点古怪也难免。”上前几步来到石右寒的尸体前俯身细看,沉思不语。 石中寒亦步亦趋,贴紧林熠后背,牙齿打颤隐隐作响。 蓦地,一道强烈的警兆从林熠心底生出,石右寒的尸体猛然从地上坐了起来,直挺挺倒向他的怀里。 “噗─” 一只血淋淋的手爪,从石右寒碎裂塌陷的胸膛里穿出,迅捷无比地抓向林熠的咽喉。 “铿!” 石中寒短刀出鞘从后方劈出,快若闪电,他的目标,并不是那只血淋淋的手爪,而是林熠的腰眼! “嗤嗤!”风声响起,左右两侧的石壁里掠出两人,分着黑白两色衣衫,手执红缨银枪与碧色长鞭,犹如毒龙出海,势不可挡挑向林熠的太阳穴。 与此同时,上方风声响动,杀气严霜,一名红衣老者突然从天而降,挥掌拍向林熠的头颅。 杀招合围,封死了前后左右、乃至天上地下的一切退路。 如此天衣无缝的突然袭击,显然是经过精心的策划与试验,更利用石右寒的尸体吸引林熠的注意力,而石中寒,则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名偷袭者! 这个原本秀气文弱的少年,突然之间被强大的杀气充盈,含着一抹得意的微笑,低声在林熠耳畔道:“去死!” 可惜,他得意的太早。 就在石右寒尸体弹起的瞬间,林熠腰间的心宁仙剑龙吟弹出,“叮”地击中短刀,将它震偏。 “啪!”林熠左手一式“顺手牵羊”,扼住突袭咽喉的利爪,顺势往后一带,冷冷笑道:“未必!” 石中寒短刀落空,却见一只血淋淋的手爪越过林熠肩头,狠狠抓向自己的面门,不由心神微分。 石中寒无暇细想,侧身闪躲,左手倏地一空,林熠全身真气迸发,一振一滑,身形如鹤飞天,轻而易举地挣脱禁锢,御风凌空。 银枪与长鞭应声刺到,林熠双腿如蜻蜓点水,在寒光闪闪的枪头与鞭梢上轻盈一点,借力再起。 两人齐齐低哼,银枪、软鞭疾沉走空收势不住,“噗噗”砸入斜对面的石壁。 “砰!” 林熠右掌施展刚猛至烈的“焠金诀”,抬手与红衣老者的“如火如荼掌”硬撼一招。 老者功力深厚,又蓄势已久,全力施来竟仍被震得高高飘飞,背心撞向壁顶,碎裂一片片岩石。 林熠身形下沉,稳稳落回地面,望向石中寒轻轻一笑:“我说对了。” 石中寒站直身躯,恨恨道:“很快,你就会变成不能说话的死人!” 石右寒身下的青衣杀手甩开尸体,从地底钻出:“怎么没勒死你!” 林熠气定神闲,手抚心宁仙剑道:“少公子,这些都是你们从五大魔宫中精挑细选训练多年的精锐罢?果然出手不凡。” 石中寒一怔,问道:“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本公子的?” “昨晚,”林熠回答道:“更确切地说,是看到少公子的第一眼,就发现了问题。” “不可能!”石中寒道:“每一个细节我都十分小心地考虑过。” 林熠叹道:“那就表示你不够聪明。你毒杀晴草后,为了避免我的怀疑,故意换回一身平日常穿的白衣,再装作出园接应我的模样,好引我前往汇桐园。” 石中寒思索片刻,问道:“这又能说明什么?” 林熠笑道:“白衣夜行何其醒目,当时天石宫风声鹤唳,到处是围捕林某的护卫,少公子这样的装束还怕别人看不到么? 除非,你根本就没打算踏出汇桐园半步,而是算准了我会自投罗网。因为,那是唯一没有升起灯笼的地方!” “我中毒应该不假罢?”石中寒道:“难道这还不能打消你的疑虑么?” “少公子中毒是真,不过却进一步暴露了自己。”林熠悠然道:“你是想以此洗刷嫌疑,嫁祸石右寒,这条苦肉计不可谓不苦,可惜时机太过巧合。 “那侍女若要下毒,随时随地都有机会,为何偏偏等到我在场时才下手?而且用的又是南疆蛊毒,她就不晓得林某身为冥教教主,对付这点蛊毒,实是手到擒来么?于是我不得不猜测,有人在故意做戏给林某看,好让我再不提防你。” 石中寒冷笑道:“不过是一些揣测之辞,林教主未必真抓到什么真凭实据。” 林熠从容道:“还记得我抱你上软榻脱靴疗伤的事罢?知道我在你的靴底发现了什么?紫荆花泥!汇桐园内,并无此花,倒是天石宫侍女的居室外种了不少。 “你先前应该是隐身该处,将晴草杀人灭口,可少公子却说当晚一直在书房读书,未曾离开半步,那靴底的花泥又是从何而来?” 石中寒长叹出一口气:“百密一疏,本公子还是小看了你。” 林熠摇头道:“是我一直小看了少公子。严幽晦、严幽瑶是你杀的罢?” 中寒这次承认得很爽快,“包括那个厨子,也是我下令干掉的。” “你杀害无瑕姬、嫁祸石左寒,为什么?”林熠目不转睛看着石中寒,徐徐道:“在天石宫的所有人里,他本是最照顾疼爱你的一个。” “他是那个老家伙的儿子!”石中寒脸上的肌肉在火光中扭曲变形,猛地吼道:“我就是要杀了石左寒、石右寒,让石品天老来丧子,生不如死!” 林熠静静端详着他,冷然道:“你与石品天之间有很深的仇恨?可至少在外人的眼中,他待你不错。” 石中寒恨恨地道:“待我不错?先杀死你的亲生父母,然后再来假惺惺地收养!这种卑鄙龌龊之徒,我该认他做恩人么? 这么多年我都在认贼作父,屈辱地活着,为的就是能有今天!” 林熠默然,二十余年来石中寒将心底的屈辱愤恨深深埋藏,而今终于有机会爆发,把所有的抑郁痛楚统统宣泄了出来。 他越说越激动:“他害怕我爹夺了他的宫主宝座,乘着逆天宫一战在乱军中从背后偷袭,却嫁祸给魔圣弟子宁道虚。我娘亲早看破了他的伎俩,可怜她那时腹中有我,只能假作不知杀夫仇人。 “待生下我数日之后,便不惜牺牲清白之躯以求击杀老贼为家父雪恨。石品天那个老奸巨猾的魔鬼,又下毒手杀死我娘,却恬不知耻地对外宣称我娘亲产后失血过多,不幸病故。” 石中寒越说越恨,蓦地将石右寒本已称不上完整的尸体重重一脚踹到石壁上,腥血四溅,仍觉不解恨地道:“他以为自己可以一手遮天,又故意宠爱我,不过是为了减轻别人的怀疑,让我永生不晓得真相。哼哼!老贼,恶贯满盈,你的好日子就要到尽头了!” 林熠道:“这些事又是谁告诉你的?” 石中寒火热的眼神里生出一缕警惕,冷笑道:“跟你有关系么?我有必要告诉你么?” 林熠道:“根据你所说,你当时才是个呱呱坠地的婴儿,不可能知道这些往事,而将这些事告诉你,又能让少公子对此深信不疑的人,相信与少公子的关系应该异常亲密才对。” 石中寒逐渐恢复冷静,道:“这些事情你已经不需要知道了,你身后的传输法阵已被封印,此地就是你的最后归宿,你认命罢!” “没关系,我相信至少你住的小楼里一定会另有通道,否则每次都要通过水池下的法阵传送,既麻烦又容易被人察觉,着实不合常理。 “少公子之所以选择这条通道,不过是为了避免我因小楼的秘道而生出怀疑而已。”林熠泰然自若,一点也不担心的说道:“你我之间并无深仇大恨,严幽晦、严幽瑶和少公子更扯不上任何关系,你杀人,应该只是奉命行事罢?” “是又怎样?”石中寒道:“只要你死了,一切都解决了。” 林熠笑了,笑得很不屑与轻松,悠悠道:“这些年来林某总能听到类似的威胁,可最后倒下去的,都不是我。” 石中寒冷冷道:“那是因为在此之前你没有遇上本公子。人的运气总有用光的一天,今天,林教主休想再有那样的好运气。” 林熠道:“最后一个问题,小厅中有一幅“繁花似锦图”,何人所作?” 石中寒随口答道:“本公子的奶娘!” 林熠“哦”了一声,赞道:“奶娘好手笔!” 石中寒不想再回答林熠莫名其妙的问题,冷笑道:“那就更可惜了,你再没机会欣赏到它!” 俊秀的脸上闪过冷冽的杀机,缓缓将短刀竖立到胸前斜斜指向林熠的咽喉,口中低喝发令道:“列阵!” 仿佛有千万冤魂鬼魄齐声呜咽,岩洞里激起一阵阴森彻骨的冷风,两侧油灯在阴风里拼命摇曳挣扎,好似随时都会熄灭。 浓重的杀气弥漫在空气里,深呼一口胸膛都会涌起窒息的感觉。 石中寒宛若一尊煞神,伫立在阵形中央,四名杀手各踞一角,在一个并不怎么宽敞的空间里,围着林熠缓缓绕转。 一步数变,五行相生,阵形越转越疾,如同一道高速流转的风轮,释放出庞大的气势与令人眼花撩乱的种种变化。 然而无论外圈的四个人如何旋动飞舞,站立阵中的石中寒始终挺然不动,有如石雕一般。 动与静,疾与缓,结合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一瞬间,在林熠面前的,已不再是五个各自为战的魔道高手,而是一座阵、一团影。 林熠心中为石中寒叹息了一声,在青丘姥姥面前列阵,简直就是在鲁班爷爷面前自称斧头帮帮主。 心境空明,以不变应万变,林熠的灵台映出这座五行魔阵不断变幻演绎出的一个又一个变化,寻找着它的破绽。 石中寒见己方的阵形千变万化,林熠却始终负手而立,皱眉沉声喝道:“金木相映,水火交攻!” 五行魔阵应声压上,红袍老者双掌徐徐推出迫向林熠胸膛。 他身边的黑衣人后发先至,一条软鞭碧影,重重幻化无数或大或小、或紧或松的光圈,朝着林熠头顶掠去。 “叮!”林熠左手弹射一缕劲风,精准击中鞭梢。 黑衣人的“水舞神鞭”翩若惊鸿跌宕而起,顿时层层迭迭的幻影尽消。 与此同时,他右手一抖,心宁仙剑龙吟声劈掠而出,竟是要与红袍老者的“如火如荼掌”对攻。 红袍老者见状不由大喜,他早年本是烈火宫出类拔萃的俊杰人物,这些年闭门苦心修炼,一套“如火如荼掌”更上层楼,自问已不逊色于前任的宫主赤烈横。 刚才与林熠硬碰硬对了一掌未见便宜,红袍老者心中自感窝囊。 尽管林熠贵为冥教教主,近两年声名鹊起,直追三圣五帝,可毕竟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纯以真气修为相较,红袍老者绝不相信自己会输。 他催动十成功力,吐气扬声,掌心赤彤如火,一蓬灼热的气流“丝丝”激荡,像要将空气里所有的水分蒸干,红蒙蒙的一团火云,汹涌澎湃席卷而来。 “噗!” 心宁仙剑怒斩雷霆,幻化作一束耀眼银芒,凌厉的剑气硬生生将红云一劈两半,从林熠身边掠过,消失在背后悠长的岩洞中,久久才传来两声沉闷的撞击轰鸣。 林熠手中的仙剑余势不休,光芒暴涨,荡开一层层掌风红云,直迫红袍老者身前。 红袍老者大吃一惊,身形疾退不敢再逞强硬撼。 “嗤”的一响,胸口衣襟寸寸碎裂,露出一道殷红血痕,已为剑气所伤。 好在阵形转动,他已退到后排,那名青衣男子与他错身而过,燃木神爪临空抓落,插向林熠眉心。 在他身边,白衣人的红缨银枪华光点点,幻舞出千百银星,洒罩过来,接过青衣人的攻势。 林熠轻笑道:“不过是车轮战法,也敢妄称为阵,岂不笑痛姥姥的肚皮?” 仙剑招式已老,眼看就要力尽而收,却突然手腕一转,化刚为柔,“叮叮叮”一阵金风密雨的疾响,错落有致的点击在银枪枪头之上。 仿佛是同门之间拆解切磋,千点银星无一遗漏,不差毫厘。 这一剑,正是他从“九九弹指剑”中自悟衍生而来。 第十章 天惊 “***,一帮敢作不敢认的龟孙子!”石品天真的怒了,骂咧咧再次环顾四座,最后把目光投向凌幽如,点头道:“只好麻烦你了,凌长老。” 凌幽如笑吟吟从袖口里取出一颗雪白的小圆球,托在细腻纤秀的掌心里,左手五指轻轻抚摸说道:“现在就看你的了,小乖,告诉姐姐,你刚才听出了几个人的话音?” 众人的目光皆被吸引到凌幽如的手上,只见她掌心里的小白球舒展开来,晃悠悠飘立起一个宛若婴儿拳头般大小的小人。 这通体雪白的小人,脑袋硕大无比,足足占了身体的一半,两条粗短的小腿,丁字步四平八稳地站着,摇晃着大头东张西望,怯生生地问道:“我说了以后,有肉吃么?” 所有人本都在屏息诧异,没一个识出这个小怪的来历,更不清楚石品天与凌幽如此举的意思,可浑没料到,小怪一张嘴居然是在和凌幽如讨价还价要肉吃。 凌幽如抿嘴一笑,道:“当然有,而且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小怪得寸进尺,嬉笑着又问:“那先给我尝一点怎么样?” 凌幽如叹口气,又是宠爱又是无奈道:“好,吃完你可要把正经事给办了。” 小怪连连点头,接连三声道:“好,好,好!” 凌幽如身后的青衣老仆取出一条食指长短、兀自挣扎的小肉虫,小怪纵身一跃,张开嘴一口便将小肉虫吞进了肚腹。 在座等人这才看清,原来这小怪物最大的不是脑袋,而是那张宽阔无比的巨嘴,一旦张开巨嘴,甚至可以一口吞下自己的那颗大脑袋。 小怪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巴,望着凌幽如道:“再来点怎么样?” 凌幽如撇嘴笑道:“再淘气,小心姐姐告状。” 小怪打个哆嗦,咕哝道:“拿鸟毛当令箭的家伙,稀罕?”懒洋洋挤出个饱嗝,小眼睛扫视过在座众人,慢条斯理点着大头道:“他、他、他,还有站在我面前的那两个笨蛋。” 不用说,两个笨蛋指的自然是石魁和石彪。 石品天听完,竟是长吁了一口气,还好,坐着的人里只有三个被点到。 他一一望过去,石道隼,七大房主中的四房主石道铭、六房主石道愚。 石道愚事实上一点也不“愚”,他可能是五个被点到的人里第一个感到问题非常严重而反应过来的人,问道:“凌长老,这是什么意思?” 凌幽如满面春风,拿过肉虫逗弄得小怪物上窜下跳,倒是石品天纵声笑道:“这话该是老子问你的。石道愚,你一清早鬼鬼祟祟,跑来汇桐园做甚么?” 石道愚昂起头哼道:“宫主,你岂能相信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小畜生的话?老夫什么时候进过汇桐园了?” 小怪正玩得开心、吃的来劲,一听这话立刻就不高兴了,连声道:“呸、呸、呸!你才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老畜生呢!” 石道愚被一个小怪物抢白,面色越发难看,却又不能自贬身分和这么个小人斗嘴,只冷冷望着凌幽如森然道:“凌长老胡编乱造挑拨离间、煽风点火,难不成这就是贵教的行事作风么?” 凌幽如娇笑道:“小乖是没有见过你,却有听到过你的声音!小乖,你要原谅人家年纪不小、记性不好,就辛苦一点,把在这间厅里听到的东西再说一遍罢!” 小怪一本正经地点点大头,清清嗓子,道:“就在这间厅里,他们几个商量,要将林教主诱入汇桐园杀掉;至于石品天,要找机会弄出他与石右寒同归于尽的样子。对了,那位叫少主的还说,他的师父─” “够了!”石道隼厉声喝断,说道:“宫主,这些鬼话岂可相信?请您明察秋毫,将祸乱天石宫的凌幽如等人逐出宫去!” “我信。”石品天似笑非笑,瞅着石道隼道:“如果你晓得小怪从昨晚起就一直待在这里,也一样会信。” 石彪心念急闪,想起昨夜林熠独自逗留厅内的情景,目光情不自禁落到了那只白玉瓷瓶上。 只是,石彪想不明白的是,小怪又是怎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带出去呢? 对于小怪的来历,林熠也曾好奇地问过青丘姥姥,只得到一句冷冷的回答:“数世轮回,心血结晶,独家秘笈,他人勿问。” 此后再不肯多透露半点。 林熠昨日假借品赏古玩,将小怪悄悄藏入白玉瓷瓶内,直至中午以石道萧的身分搜查汇桐园时再行取出。 石中寒将林熠诱入地下自以为计谋得逞,殊不知对方早已洞悉其阴谋,索性将计就计直捣虎穴,一出出的精彩好戏即将轮番上演。 石品天脸色转黑,低喝道:“撤座!” 此刻石道隼等人身后侍立的,是石品天带来的青衣扈从,话起腿落,一脚踹在这几人端坐的檀木椅腿上。 “喀喇喇”脆响,三人的椅子齐齐断裂倾倒,石道隼几人身躯一弹而起稳稳站住。 石道铭满脸涨红,怒声道:“宫主,这也太过分了罢?” “过分个你姥姥!”石品天宏亮的喝骂声立刻将他的声音盖了下去,怒斥道:“你们养尊处优、锦衣玉食,是谁给的?你们无法无天闯祸惹事,是谁摆平的?老子把你们供奉得舒舒服服,你们却跟老子玩阴的,还说我过分?” 他气不打一处来,“啪嚓”拍碎茶几,破碎的杯盏与茶水溅得满地,整栋小楼都是他的粗嗓门在轰鸣:“这些老子都认了,谁让咱们一笔写不出个“石”字呢? “但你们居然秘谋造反,不单要害老子的两个儿子,最后连带着老子也要一锅端,好啊,老子今天就坐在这儿了,你们谁有种,来摘我的脑袋啊!” 事态急转直下,眼看不能善了,石魁、石彪站得距离石品天最近,两人交换一个眼神,突然纵身抽刀飞袭而上,大声叫道:“诸位,鱼死网破,还犹豫什么?” 石品天难得言出如山,当真坐着不动,斜眼盯着电闪而至的双刀,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身侧垂手侍立的石头蓦地向前跨出半步,手里的黄油布伞“砰”地张开。 “噗噗!”刀锋劈落在伞面上全不着力,偌大的刀劲竟被石头轻描淡写地卸去,双刀禁不住分朝左右一滑,石魁、石彪的身形收势不住,险些撞在黄油布伞上。 此时在场的都是行家,见状无不惊异出声。 石魁、石彪在天石宫虽仅只是普通的护卫头领,可却是石中寒生父石补天生前伴读的书僮,一身修为不可小觑,更何况此次两人乃联手奔袭? 可惜石彪、石魁没有工夫再去琢磨这些,两人心头警兆迭生,眼角余光打量到凌幽如似在不经意地抬手,袖口掠出两束几乎难以用肉眼看见的透明碧丝,悄然无息地射向他们的咽喉。 石魁无暇细想,径自转换刀势劈向光丝,孰料刀锋劈中那光丝后,响起轻轻“叮”的一声,顷刻缠绕住刀刃。 他正要运劲回夺挣断光丝,猛然感到一股森寒气息,顺着回流的真气涌入自己的经脉,所过之处尽皆麻痹,失去知觉。 石魁手上一松,刀“当”地坠地,掌心已是一团恐怖的墨绿。 再看石彪,兀自苦苦握住刀柄不愿放手,毒气沿胳臂更加快速地窜升。 石头一收伞,笑嘻嘻道:“还硬撑什么,两位躺下睡一会儿罢。”圆滑光亮的伞尖左右开弓,点中两人胸口。 石彪、石魁的身躯一晃,软软倒地昏厥过去。 凌幽如一收碧丝,瞥了石头一眼,赞道:“小子本事不错!” 石头垂着伞退回石品天身后,笑呵呵回应道:“不敢,小人只是捡了个现成,功劳还是凌长老的。” 石道铭、石道愚虽也算在天石宫中地位尊崇,但房主之职多属于虚衔,两人平日身居高位,颐指气使惯了,却极少面对生死搏杀的场面。 石彪、石魁弹指之间就被石头和凌幽如不费吹灰之力地摆平,躺在地上任人宰割,亲眼目睹此景的两位房主,不由得胆战心寒,失去了出手的勇气。 但身为豹卷旗旗主的石道隼不同,他临危不乱,冷笑一声道:“宫主,恕不奉陪了!” 说着他纵身擎斧护持周身,朝着屋顶射去,可石道隼虽快,还有比他更快的,石道廷一拍椅把,沉声喝道:“五弟留步!” “嗤”地赤芒射出,却并非打向石道隼的身躯,而是先一步激射向他的上方。 石道隼身形一顿,纵斧劈裂赤芒,可脚下六缕碧光又到,迫得他不得不闪转招架,再难向屋顶突围。 石道廷的轮椅里不晓得藏了多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宛如耍宝似的一一打出,一时漫天光影罡风呼啸,硬是将石道隼一点一点逼回地上。 石道隼面如死灰,环顾四周,只觉铜墙铁壁、再无生路,不禁颓然长叹,垂下盘云斧。 石品天见大局可定,纵声大笑道:“跟我玩?老子玩死你!” 笑声很快戛然中止,他的双目瞪圆,脸色有些古怪地盯着厅门。 厅门外什么也没有,除了一个倚靠门框,正在垂头专心绣着花衣的妇人。 石品天当然认得白嬷嬷,问题是,厅外乃至整座汇桐园,都已在石道廷的鹰踞旗掌握之下,她又怎么会出现在厅门? 白嬷嬷抬起头,将针斜插进她的秀发,看到这枚针,叶幽雨不禁向前一步,身躯微动,眼里猛然燃起慑人的火焰。 这枚针,针形细长,恰如五棱锥,与刺入唐夫人心口的那枚一模一样,仅仅是微小了许多。 他握紧拳头,却听凌幽如传音道:“忍耐,她逃不了的!” 叶幽雨点点头,没有说话,既然等了两年,也不在乎再多等两分钟。 而石道隼等人也个个面露诧异,显然白嬷嬷此举也大出他们的意外。 “石宫主怎么不笑了?”白嬷嬷很和气地问道。 石品天瞬间已恢复镇定,眼睛鼓得更圆道:“老子想笑就笑,不想笑就闭嘴,跟你屁相关?” “确实不关我什么事。”白嬷嬷似乎并不介意石品天粗言秽语,毫不动怒,依然温柔而又不紧不慢地说道:“石宫主,我想把他们五位带走,不晓得您答不答应?” “作梦。”石品天斩钉截铁回答道:“他们生是天石宫的人,死是天石宫的鬼,凭什么交给你带走?” “说的也是。”白嬷嬷点点头,幽幽叹息道:“可是天石宫早就不该存在的。” 她似乎很认真地想了想,才又道:“没办法,既然石宫主不许─”话音一落,身影倏忽从众人的视线里消失。 石道廷只觉头顶微风吹动,下意识地挥扇劈出,却落到空处,他骇然变色,扬声叫道:“小心,是道圣霍白水的“流光千年”!” 但是白嬷嬷的身速竟比他的声音更快,众人未及反应,已穿越过数丈长的客厅,手中花衣像齿轮般旋舞转动,凌空飞向石头。 石头低哼撑伞去挡,“哧啦啦”一响,本该是绵软无力的花衣居然将伞面切割开来,幸好石头手疾眼快退身后仰,“呼”地一团红云从面庞上不到两寸的距离掠过,惊得他一身冷汗。 石品天眼见面前五彩精光晃动,却看不清对方的招式甚至是身影,亦情不自禁变色怒哼道:“臭娘们!” 他久经生死历练,情知此刻拔刀招架根本来不及,索性来了个玉石俱焚,双掌轰然爆鸣,运起十成盘罡魔气,不管三七二十一往身前就推。 猛觉双掌掌心一麻,魔气尽泄,石品天本能地“喀喇”坐碎椅子身形下沉,一抹森冷寒光从头顶掠过。 离他最近的凌幽如、叶幽雨双双出手,全力攻向白嬷嬷。 白嬷嬷手中的五棱紫金锥左右逢源,“叮叮”两声将凌幽如与叶幽雨迫退三步,闪出一道缝隙脱身而出,令石品天追之不及。 石道晴等人这时才反应过来,正欲上前助阵围攻,猛见她左手一扬,祭出一团红色雾气,刹那绽放出层层迭迭的赤色光瓣。 “呼呼”有声,大厅陷入一片火海,一蓬蓬灼热的气浪四散飞溅,迫得石道晴等人纷纷挥掌拂袖以求自保,再顾不得其他。 石品天高声吼道:“都给老子稳住一起上,宰了那婆娘!”他功聚双目凝神扫视,只见石彪、石魁横躺在地口吐毒血,胸前各插着一枚五棱锥。 稍远的地方,石道铭与石道愚面目扭曲倒在案旁,同样是死于一击锥心。 而白嬷嬷与石道隼的身影在火光里,竟是凭空消失了。 凌幽如杀机盈面,媚态尽消,冷冷道:“她是用火遁带走了石道隼。” 火势被众人迅速扑灭,石品天倍感丢脸,一脚踢飞石道铭的尸体:“他***,剩下的家伙全都被灭了口,咱们如何去找林教主?” 凌幽如哼道:“不要紧,小楼的秘道地图我们已经到手了,直捣老巢就是!” 石品天精神一振,忽又古怪一笑道:“那婆娘定是去找石中寒了,但愿林熠能撑到咱们赶到的时候。” 凌幽如瞥过石品天淡淡道:“放心,林教主既然敢孤身犯险,就必然有十足把握。万一有什么差池,大不了用整座天石宫殉葬就是。” 石品天眉毛一挑,冲着一众部下吼道:“看什么看!还不赶紧给老子把秘道入口找出来!” “叮叮叮叮─”林熠的心宁仙剑一招紧过一招地击在银枪枪头上,电光石火间已连响了整整二十七下。 明明剑锋击中的是自己的银枪,但白衣人却感觉每一记都仿佛轰击在他的胸口,越来越重,到最后枪势已散,完全不由自主跟随着林熠的剑招,无助地舞动。 他惊惧交集之下,只得强行抽身收枪,强大的反挫力量震得白衣人胸口剧烈翻涌,情不自禁喷出一束血箭。 那边的青衣男子对上的却是林熠的“手舞足蹈小八式”。 青木宫的燃木神爪本也算得上魔道一流的绝学,可惜遭遇雨抱朴创立的不世神功,相形之下立时黯然失色。 林熠的左手飘忽往来,总能制敌先机快上半拍,抓住对方招式转换中暴露出来的破绽。 青衣人的招式每每使到一半便再施展不下去,才三五回合的工夫,自身的节奏被完全打乱,险些左右双爪搅在了一起。 他又是惊异又是郁闷,猛然大叫一声纵身飘退,一边脚踏罡步运转阵势,一边双爪疯狂挥舞,将有生以来施展得最为晦涩难受的一回燃木神爪重新来过,直至最后一式收尾吐气,已是累得呼呼喘息却又如释重负。 石中寒终于从阵中掠身抢攻,短刀走出诡异弧线自左侧突袭向林熠的背心。 林熠右手抱剑身形前冲,完全不理睬背后袭来的刀锋。 石中寒大吃一惊,无可奈何间闪身疾退,将空位交给换位过来的红袍老者填补,一轮汹涌跌宕的猛攻就此终结,再无起初的庞大气势。 六人翻翻滚滚激战二十余招,林熠的面色越发冰冷,深幽漆黑的眼眸里燃起两簇难以察觉的暗色光焰,身心两忘,真气不断催动至满盈。 一股强烈的杀意和魔念逐渐爬上灵台,宛若复活的幽灵,把他不知不觉地带回到碧落海中。 隐约里,仿佛内心深处有一种渴望,对于眼前的鲜血与拼斗在欢呼雀跃,蠢蠢欲动。 忽然,耳畔听见青丘姥姥冷静地提醒道:“乱步!” 林熠冷哼,扬手射出一枚璇光斗姆梭,光芒如电飞闪,打向红袍老者与青衣人之间的缝隙。 红袍老者自是无碍转身而过,可那青衣人却骇然发现自己的身躯正迎向璇光斗姆梭的锋芒! 他迫不得已放缓身速,探爪抓向璇光斗姆梭。 璇光斗姆梭在主人心念微动间,骤然加速,一道弧光从青衣人身前掠过,身后被人一撞,却是白衣人移形换位过来。 林熠经过这一阵试探交手,对五行魔阵的变化已了然于胸,手上不停,将六枚璇光斗姆梭依序射向致命空位,五行魔阵立刻阵势大乱,包括石中寒在内全都乱了步伐,好几次险险自己人刀枪并举,掌爪相拼。 石中寒大叫道:“急攻他左手,别让他再发梭!” 但他提醒得稍晚了些,如今先机尽丧,莫说抢攻林熠,连自保都变得顾此失彼左支右绌,战局已无可扭转。 到后来林熠只是空手一扬,五个人便身不由己地急忙跳跃闪躲。 五行魔阵土崩瓦解,反成了石中寒等人的累赘。 林熠心如玄冰毫不手软,心宁仙剑纵横披靡,从青衣人的咽喉轻轻抹过,又反手一掌击飞红袍老者。 石中寒全没想到林熠厉害若此,所有的豪情壮志在血淋淋的尸体前冰雪消融,将白衣人与黑衣鞭客往前一推,一头砸向脚下泥土。 他当然不是疯了,更不是想撞地自尽,而是意欲施展天石宫的土遁之术逃脱。 林熠干净俐落地结束两名替死鬼的性命,一掌拍在地上,太炎真气瞬间令本已湿硬的泥地强固到犹如精铁,硬生生将石中寒已入土半截的身子震飞出来。 石中寒在空中接连翻转身形,全速御风沿着岩洞的深处飞遁。 林熠心无旁骛,锁定石中寒的身影,纵身追去,几起几落,前方豁然开朗,与前方石中寒的身形已拉近至五丈之内。 正这时,一股无声无风的掌力鬼魅般欺近,待到他惊觉时距离后脑已不到一尺。 生死瞬间,林熠心头仅一念:“南十字星掌!” 请继续期待剑谍第三部续集 下集预告: 林熠为引蛇出洞,不惜孤身犯险,将计就计深入虎穴。 一场激战后紧追穷寇的林熠,却突然迎来了墨先生的挑战。 而随着秘密杀手组织首领的现身,林熠再一次在心痛与人生厄运间迷失自我。 而另一方面,两年来不断为同一个奇怪梦魇所缠绕的容若蝶,在林熠远赴天石宫的时候也大胆作出决定,她骗取了仇厉的令箭,带着筝姐与小金离开万潮宫,要去寻找梦开始的地方。 第一章 前世 “呜─” 仿佛是一声低沉冗长的野狼呜咽,身后赤红色的光门,隐没入深褐色的干燥石壁中。前方是一条八丈长四尺宽的石道,脚下铺着一层雪白的绒毯,细长柔软的绒毛不含一点杂质与异色。 上方的石顶悬着一排夜明珠,凌空缓缓旋转释放出柔和的淡绿色光芒,让眼前的景物看上去,宛若笼罩着一层透明的碧色薄纱,轻轻荡漾着光影。 一瞬间,汇桐园好像已离石道隼很远,远得如同是在另外一个世界。 石道隼突围不成,本已自忖必死万难侥幸。谁知道最后居然会有贵人相助,绝处逢生。 而这贵人就是白嬷嬷─石中寒的奶娘,一位自己曾见过无数次的妇人。 石道隼目瞪口呆,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石中寒的身边,竟然隐藏着如此一位高手中的高手。 比起她,自己苦修百年的身法,只能当作是蜗牛爬。 他像是第一次认识白嬷嬷一般,偷眼重新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位稍显富态,却貌不惊人的女人。 记忆远去,倏忽回到二十余年前,那个令他至今夜半惊心的日子。 火光冲天,他劈倒面前最后一名逆天宫的守卫,闯入了一个房间。滚滚的火焰扑面袭来,浓烟里伴着一声尖叫,有个黑影向他扑来。 他看也不看,凭着灵觉挥斧斩落,血光迸现里,一条窈窕的倩影软软倒下。 然后,石道隼便看见在火光映照的帘帐前,有个女子呆呆地坐在床角边的绒毯上,散乱的长发,遮掩去大半苍白委顿的面容,面对周围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似已傻了。 他提着滴血的盘云斧走过去,因疯狂砍杀而变得血红的眼睛,盯紧眼前这名女子,狞笑着问道:“你怕了?” 多问这一句,仅仅是出于他的习惯,或者说是癖好。 因为,不论对方的回答是怕又或是不怕,他手中的盘云斧照例会砍瓜切菜般地劈落下去,然后看眼前血花飞扬。 受了逆天宫多少年的窝囊气,现在正是连锅端的时候,连里头爬的一只甲虫,他也绝不愿放过。 那女子茫然地抬起头,注视着他手中沾满鲜血的盘云斧,空洞而黯淡的眼眸里,透出绝望与心如死灰的麻木。 石道隼呆了呆,眼角余光落到对方压在左膝下沾血的手上,那里紧紧攥着一条软软的东西,赫然是一条剪断不久的新生儿脐带。 石道隼楞住了,眼睛向四周扫视一遍,并没有发现孩子。 “咔嚓!” 一根横梁被大火烧断,重重砸向两人的头顶。那女子眼睛眨也不眨,攥着手中的脐带,她的身子竟然没有半点晃动。 “砰!” 石道隼一掌击飞燃烧的横梁,刹那之间做出了令他自己也难以解释的抉择。他探手抓住女人的肩头,沉声喝道:“走!” 那女子恰如一根木头,任由他将自己夹在胳膊下一跃而出。身后,烈火裹卷起浓烟与粉尘冲天而起。 这名险些被活埋在火窟里的女子,便是如今的白嬷嬷。 “拜见夫人!” 一声整齐响亮的唱喏,将石道隼的思维重新拉回现实。 他身前两侧的石壁,突然开启出十数道暗门,二十名身穿雪白衣衫的妙龄少女齐齐现身,朝着白嬷嬷躬身施礼。 看她们的气势,看她们的眼神,石道隼立刻惊讶地发现这些少女年纪虽轻,但每一个人的修为,恐怕都不逊色于自己手下的豹卷三总管。 这些女孩从哪里来,又是如何培育训练出今日的成就?他无法猜想。 白嬷嬷微微挥手,二十名少女同时隐去身影,暗门无声无息地重新闭合,了无痕迹。 倘若石品天果真率人杀到此处,试想,将遇到怎样的一场狙击血战? 石道隼倒吸了口气,问道:“小楼里的其他人呢,是否要想办法接应一下?” 白嬷嬷的面庞如罩寒霜,冷冷答道:“不用,他们自有该去之处。” 石道隼在刹那间醒悟过来,惊骇交集之下干咳着道:“多谢白嬷嬷。在下今日得保残命,万幸当年一念之仁。” 白嬷嬷淡淡道:“走吧,我们去找中寒。这个时候,他也该解决掉林熠了。” 石道隼稍一迟疑,白嬷嬷的背影已远去,他赶紧御风追上,问道:“你到底是谁?” 金色的十字形光芒在掌心闪烁,像一颗璀璨的星辰。但据林熠所知,它至少了结去两个人的性命。并且,那两人都曾是魔道中一等一的高手。 幸好,他应该不会成为第三个。至少,目前不会。 “轰─” 震耳欲聋的巨响乍裂。岩洞在剧烈地震动,石壁上簌簌尘屑剥落,数十盏油灯同时一闪即灭。 青丘姥姥从空桑珠中闪遁而出,汹涌的掌风,竟将她的身影迫得凌空倒飞三丈,猛烈地晃动着,宛若狂风里的碧色烛火。 偷袭者一声低低闷哼,向着上方的石顶激飞,借着身躯的翻腾,竭力卸去青魄灵韵的庞大冲击力。 眼看背脊就要撞上洞顶,猛伸足一点,顺势折向岩洞前方,犹如一只黑色的蝙蝠,在幽暗的洞窟里急速滑翔。 电光石火中,他的脸从林熠的眼帘里如同惊虹一现地掠过,居然是石右寒身边另外一名心腹护卫,佟震。 狭长的岩洞尽头,佟震的身形冉冉飘落到石厅中央。 “呼─”地一响,半空中悬浮的五座铜鼎齐齐亮起,从鼎口吞吐燃烧出绚丽夺目的五色彩焰。 石中寒似恢复了那副温驯文弱的模样,垂手问安道:“师父!” 佟震的鼻子里发出不满的哼声,森厉深邃的眼神,像刀光射落到林熠与青丘姥姥的身上,徐徐道:“难怪林教主胆敢只身犯险,原来是有灵魄附体。” 林熠冷冷回应道:“难怪石少公子有恃无恐,果然是有黑手在背后撑腰。” 佟震道:“我们也算老熟人了,算上今晚应该是第四次碰面。希望,不会再有第五次。” 林熠唇角泛起一缕讥诮,悠然道:“在林某的印象中,似乎你我之间的每一回遭遇,结局都是阁下落荒而逃。你还有什么资格大言不惭地夸夸其谈呢,墨先生?” 墨先生嘿嘿笑道:“林教主唇枪舌剑名不虚传。不过没关系,有多少留言都尽管说出来就是,对于将死之人,老夫素来十分宽容。” 林熠不以为意地笑道:“从你们以无瑕姬为饵陷害、暗算石左寒起,真正要对付的目标,其实是林某,对不对?你们算准了一旦石左寒有难,林某势必不会袖手旁观,定会亲赴天石宫查他个水落石出。 “如此一来,林某自投罗网。而你们正好张网以待,设下种种陷阱,就等着林某身陷绝地的这一刻。” 青丘姥姥漠然道:“可惜,这个不可救药的笨蛋虽已看破人家的诡计,却偏要心甘情愿地上当受骗,被石中寒诱入此处。 人家的一箭双雕之计,不可谓不妙。“ 林熠叹了口气苦笑道:“姥姥的话总是没错的,可谁叫我是个不可救药的笨蛋呢?明晓得人家处心积虑地想抢夺魔圣三宝,外加林某的项上人头,可偏偏还要傻乎乎地送上门来挨宰。只是,我的命虽苦,却不晓得墨先生是否就有好的胃口?” 墨先生嘿道:“你放心,我的胃口一向很好,尤其是现在,简直是如饥似渴。” 他似乎真的是饿极了,居然一口咬到自己的舌尖上,“噗”地喷出一缕血箭飞射进空中五座铜鼎内。铜鼎顿时光焰暴涨窜升数丈,跃动的火焰“呜呜”低鸣,似活过来般旋舞扭曲。 “五极光龙!”青丘姥姥微一变色,冷哼道:“逆天宫的老古董竟也拿出来献宝!” 墨先生神情专注地默念真言,右手双指虚点过铜鼎低喝一声:“疾!” 铜鼎“砰”地发出爆裂声,一团五彩烟雾升腾而起。 光焰顶端的火舌,蓦然幻化出一颗颗烈焰缭绕的硕大龙头,长达六丈的赤、青、黑、白、黄五色龙身腾挪舞动并作一排,像道磅@激荡的火海光浪,轰然冲向林熠与青丘姥姥。 青丘姥姥冷冷一笑,道:“凭几条喷火泥鳅便想要姥姥的命,可没那么容易!” 身影一晃即逝,竟似舍弃林熠打算独自逃生。 林熠好似无所谓一般,只管挥手祭出五枚璇光斗姆梭,分射向五极光龙。 “嗤嗤”连声,璇光斗姆梭将五极光龙的躯体一截两段飞掠而过。 然而断裂的截面火光猛涨,眨眼间又重新融合于一处,呼啸而来并没有任何受到打击的迹象。 “呼─” 迫面袭来的罡风凌厉无俦,吹得林熠竟然有些立足不稳,身躯不由自主向后倾仰。 他心头微凛拨地而起,催动太炎真气灌注左掌一式“焠金行风诀”浩荡轰出,飞身直捣正中一条黄色光龙。 砰然巨响中,黄色光龙的龙头被雄浑掌力击的粉碎,迸散成一团流离飞溅的火雨。可下方的龙身微微一颤,转眼又幻化出新的巨龙头颅。 容不得林熠有空暇头疼,左右两侧四条光龙飞袭而至,灼热的气浪排山倒海般涌向他的身躯。 临危而不乱,林熠身剑合一施展奇遁身法冲天直起,五条光龙如影随形,在他周围盘旋呼啸,形成五道流光异彩的云柱狂飙,紧追不舍,不断压缩他四周的空间。 “砰!” 青丘姥姥的身影突然临空闪现,一掌劈中最左端的铜鼎边缘。 铜鼎嗡嗡镝鸣急速震荡抛飞,坚硬的表面凹陷下一道掌印,上面篆刻的真言魔咒,更是被青丘姥姥毫不手软地毁去了一大片。 这记突袭,令墨先生和石中寒始料未及,却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那条倒霉的赤色光龙,体内冒起丝丝浓烈的青烟,光芒顿黯,可还撑着行将支离破碎的躯体,凶猛地扑向林熠,只是威势已大不如先前。 墨先生心疼不已,狰狞笑道:“贱人!”振腕破空,一记焚金神掌劈了过去。 但青丘姥姥的灵魄闪遁是何等速度,一晃之间,已躲过澎湃掌风追上铜鼎,双掌毫不客气地左右开弓,“砰砰”又是两记重击。 铜鼎轰然爆裂,一蓬蓬红彤彤的光雨洒溅里,黑重坚硬的鼎身,裂出数道歪歪扭扭的痕迹,上面的真言魔咒眼见被毁损大半。 那条赤色光龙若釜底抽薪,化作一束束游离的光焰,恰似孤魂野鬼般四处乱窜,一瞬间销匿于无形。只剩下鼎口兀自颓然吞吐的三尺火舌,垂死地挥舞扭动着。 墨先生一时大意,五座魔鼎转瞬被毁其一,不容青丘姥姥照葫芦画瓢再去毁剩下的四座,他心神凝聚牢牢锁定住那道青色的身影,“啪”地一抖,掣出腰间黑色缎带,迎风招展猛地抖直,宛若一柄犀利坚冷的长枪直刺对方眉心。 青丘姥姥低咦一声,心中生出一丝疑惑。 墨先生使用的缎带,应是他看家护身的绝技,否则断断不会拖延到此刻才施展出来。但从招式套路上判断,又绝不是五行魔宫中任何一家的绝学,反倒有点眼熟。 她玉手一扬,亮出一根三尺不到的青色魔杖,不屑道:“你会为刚才的秽语付出代价!” 魔杖顶端的玉女头像光晕流动,“嗤嗤”激射出数十道风驰电掣的青色光刃,缎带被劈得劈啪作响,不停猛烈摇摆晃动,却依旧强横地掠向青丘姥姥。 青丘姥姥冰寒如玉的绝美容颜波澜不惊,魔杖上挑击中缎带。缎带“啪”地像触电似的跳跃起来,却绕转至后方缠向青丘姥姥的腰肢。 青丘姥姥洞彻若明,并不回头,施展灵魄闪遁一掠数丈,魔杖直插墨先生喉头。 墨先生嘿然抬左手抓住缎带,运劲一蹦朝上迎去,冷不防魔杖中又激射出一束寒光。 他一记低吼,头顶怒发冲冠,喀喇喇流转青色电光向前甩出,“砰”地激撞之下,手上一沉,缎带已架住魔杖。 玉女魔杖蜻蜓点水般一触即走,青丘姥姥的左掌,无声无息迸立如刀,插向对方右肋。 墨先生心神全力罩定青丘姥姥,灵台迅速映射出她左掌运行的轨迹,急忙拧身闪躲沉肘封架。 青丘姥姥蔑然一笑道:“不过如此!”身形斜飞追向左侧第二座铜鼎。 “忽─”地风响,回追而来的缎带从背后走空。 在墨先生的记忆里,已多少年没吃过这样的亏?更教青丘姥姥轻描淡写的冷嘲热讽激得怒意汹涌。 他厉声长啸,身上青光腾腾,将魔气催动到极致,缎带“唰”地撕裂分作五条,由手指驱动驾驭蹑踪而上。 青丘姥姥挥动魔杖,发出一束光刃劈中铜鼎,倏然回身冷笑道:“好啊,终于忍不住用上了本门绝学,这样来斗,姥姥我还有几分兴趣!” 光影闪动里,两人全力施为斗得天昏地暗、难分伯仲。世间难见一面的种种奇招妙手,此时此刻俯首可拾、层出不穷,看得石中寒在一边眼花撩乱、目不暇接,好半天才想起还有一个林熠急待解决。 五座铜鼎一毁一损,令林熠面临的压力大减。然而饶是如此,剩下的四条光龙依旧是威力惊人,不可一世。 他的真气急遽耗损,丹田隐隐出现空洞的感觉,这在近两年晋升地仙之境后,还是前所未有的第一次。 虽说凡事都难免会有第一次,但这样的“第一次”来得也太要命了一点。 四条光龙被他的剑锋掌力打得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一次次地死而复生,摆出一副对方不死、誓不甘休的玩命架式,一浪高过一浪地扑袭卷涌,好似随时都要将他没顶吞噬。 他心无旁鹜,无法分神去观察石中寒正在做什么,也不晓得青丘姥姥与墨先生的激战,究竟打到了怎样的地步,抱元守一在五极光龙间飘飞周旋,艰难地迫向铜鼎。 蓦然他的灵台一寒,仿佛被注入了一道彻骨的冰泉,令脑海的神经剧烈地一跳。刹那之间,那股寒流宛如海潮蔓延席卷涤荡,一如以往曾经发生的每一次。 只是,这一回来得更加猛烈,也更加不可阻挡。仙心像微弱的烛火被瞬息泯灭,执念玉的温暖,如同寒夜风雪里一盏渺小无力的油灯,不屈地抗御着,却无济于事。 被惊醒的魔意激荡着难以言喻的惊涛骇浪,让他的心暂态封冻到冰点。 一团滚动的黑雾从林熠的体内散放,立即充盈方圆三丈像一团燃烧的玄冰。他修长挺拔的身躯,被紧紧笼罩在这团黑雾里,若隐若现的双眸深处点亮暗色的光焰。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四条五极光龙不约而同地飞速升腾,惊瑟地避开黑雾,高高盘旋在洞顶,不可抑制地流露出强烈的畏惧与怯意。 林熠深吸一口气,真元在熊熊流转游走周身。 “吭─” 他沉腕将心宁仙剑插入地下,漠然朝上空招招手,沉声道:“来!” 毕竟泥人还有个土性子,光龙似乎被林熠的倨傲自负所激怒,凶焰重炽杀气盈天,齐齐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朝着前方纵身奔腾。 就像交织的彩带,四条光龙在齐首并进中迅速地合而为一,背后拖曳着的,仍是四束冗长耀眼的光尾。 汇聚成的龙首,闪耀着缤纷夺目的四色光芒,如同一股沛然莫御的洪流,摧枯拉朽扫荡着所有的一切,俯冲直下。 林熠抬头冷冷注视扑袭而来的光龙,物我两忘的心头默运和光诀,双手缓缓抬升至胸前虚抱成团。四周的黑雾遽然凝聚成球,随着林熠双手的导引升过头顶。 “砰!”光龙的头颅迎面撞击上黑色的雾球,林熠的身躯也随之猛然一晃,却像落地生根般牢牢钉立在原地。 奇怪的是,激撞之后并没有产生天崩地裂的爆炸与流光,硕大的龙首,有如一头栽入深不见底的黑渊,深深陷入那团黑雾形成的巨型圆球。 光龙惊怒地狂吼,竭尽全力摆动躯体,想从黑渊中将自己的头颅拔出。但所有的挣扎在此刻都变得徒劳无益,它们如同陷进泥沼,被一股雄浑绝伦的力量紧紧吸附,只能越陷越深,任由无边的黑暗吞噬着精元。 一道道五颜六色的光束,从黑球的底部冒出,“丝丝”微鸣破入林熠两手的掌心。 他的双臂上溢满奔涌流动的绚丽光彩,很快又扩展到了全身每一个部位,犹如雪花飘落到炭铁,迅速地消融。 滔滔不绝的精元,从光龙体内汩汩抽入林熠的身体,他的丹田成为一片汪洋,而诸经百脉则成为了输运宣泄滚滚洪流的江河。 面对这突如其来近乎奢侈的馈赠,林熠全神贯注不敢有一点的懈怠。 融入体内的光龙精元翻滚波动,愤怒地做着最后的抗争。但依稀里,林熠却生出一种莫名的似曾相识感觉,仿佛这一股股精元与他炼转的魔气本是同源。 于是无论它们最初如何的挣扎,甫一涌入林熠的丹田,便立即被周围充盈的真气水乳交融般的分解融合,浑若一体。 尽管如此,林熠依然小心翼翼,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他像一个玩火者,要么在烈焰中浴火重生,要么爆元灭体万劫不复! 光龙身上的彩焰逐渐黯淡,林熠飘荡飞舞的银紫色发丝,却转浓转深,他的丹田与经脉慢慢臻至饱和,隐约有了鼓胀欲裂的错觉。但光龙体内的精光,仍在源源不绝地疯狂涌入,譬如飞蛾无望而又决然地投火。 他的脑海里有一种奇异的清醒,伴随着魔意的飙升和精元的沉淀,越来越显得清晰强烈,一幅幅触目惊心的画面无由地闪掠过去,带来又带走仿佛是沉淀的记忆。 突然心沉海底,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有一名桀骜雄飞的老者盘膝端坐在床榻上,身前跪着一名怀抱婴儿的黑衣男子。 那黑衣男子的面容竟是那般的熟稔,让林熠不由自主想惊呼出声。他怀中的婴儿无助地呱呱啼哭,裸露的肩头有一排新鲜的痕印,恰如殷红的残月。 那老者,霸气飞扬却又显得落寞悲哀,更有刻骨铭心的愤怒与不甘。他抬起手伸向黑衣男子怀抱里的婴儿,手指触向婴儿只有稀疏发丝的头顶。 “呵─” 滔天的怒浪从林熠的心底宣泄而起,将脑海中的幻象冲刷得干干净净。 可正在这时,突然一道刀光刺破他的眼帘,犹如雷霆扎向胸膛。石中寒阴冷狞笑的脸,出现在林熠的面前,低低道:“你,去死吧!” 林熠眸中光芒迸射,杀气破体而出,像一片片刀锋切割着四周的空气,石中寒不由自主地心神一颤,差点没有勇气再完成刺杀动作。 “卑鄙!” 林熠冷冷的讥笑浮现,不是恐惧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无所谓。 心念闪动间,体内积聚的真气轰然喷薄,石破天惊的轰鸣里,头顶的黑色雾团骤然炸裂,五极光龙的头颅随之被强大的罡风捏碎成斑斑光点,洒落似缤纷灿烂的花雨。 一蓬气势绝伦的黑色雾光,如万潮喷涨、势如破竹,将光龙的躯体寸寸吞噬,化为乌有。 气机牵引之下,四座铜鼎应声迸裂扭曲,变形成一堆金属废物! 第二章 母子 “砰!”又倒下一个,剩下的九名雪衣少女策动鬼魅般的身影,齐齐退入隐藏在石壁内的暗门,身后是满地的尸体与触目惊心的血泊。 她们以十一名同伴的代价,在这条仅只三丈长的秘道内,整整狙击了石品天等人一炷香的工夫,并让对方付出了伤亡二十余人的代价。 参与此次破袭行动的,都是天石宫真正的精锐,包括石品天亲自带来的三名青衣黄带护卫。 但石品天已顾不得找这些雪衣少女算帐,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亲眼看到林熠无恙─如果这个小子有个闪失,石品天很难说服自己相信,先前凌幽如冷冰冰的警告,仅仅只是一个玩笑。 “他***,居然在老子的天石宫底下,建了这么一座地下基地,你们都是吃干饭的么?”他一边扭头骂骂咧咧训斥着石道廷等人,一边一马当先闯出秘道。 石道廷依旧面色如常,石头明里唯唯诺诺、暗里扮个鬼脸,只小心翼翼地护翼在石品天的左右,也不吱声,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石品天正骂在兴头上,忽然石头轻轻一扯他的袖口,低声道:“宫主,宫主!” 石品天甩开石头怒道:“扯老子袖口干什么,有屁快放!” 石头满脸苦色,一声不响伸手指指前方。 石品天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去,猛地像是活见鬼了一般张口结舌,半晌才道:“这玩意儿怎么会在这里?” 石道廷早已停住四轮车,凝重叹息道:“由此可见,今次若非得林教主鼎力襄助,天石宫迟早会全宫覆没!” 石品天怎么听都觉得这话不顺耳,嘴巴动了动,终究没骂出声,一双豹眼精光闪烁紧紧盯着前方,那里静静伫立着两排石人。 每一尊石人都身高过丈,怀抱一柄晶莹夺目的淡紫色玉刀,宛如精兵甲士威武雄壮之极。它们分作两排并肩站立,总共二十八尊暗合星宿之相。 “石宫主,这是些什么东西?”凌幽如上下打量着石人问道。 “二十八星石,当年由魔圣聂天从西域带回,后来作为盟约信物赠与天石宫。” 石品天没心情再骂了,舔舔有点发干的嘴唇继续道:“一直以来它们都是敝宫的镇宫至宝,守护祖先祠堂从未被移动过。 这些石人─我曾亲身试过,最多一次对付三个,你说厉害不厉害?“ 凌幽如冷哼道:“魔圣聂天也真舍得,把这么厉害的宝贝送你,你却背叛逆天宫,好不光彩。” 石品天脸上的肌肉似一抽搐,但很快若无其事地嘿嘿一笑,就像听人讲了个笑话一般。 石道廷沉静摇扇说道:“看来,祖先祠堂外的二十八星石,早已被人掉包了。” 石品天哼道:“妈的,邪门,老子不信!” 他凝神垂眉,双手捏动诀印默念真言,想驱动二十八星石让开道路,老半天如同石沉大海,不见丝毫反应。 石品天短短瞬间面色又是数变,猛一抬手掣出他的魔刀“锋镝”,冷然喝道:“都跟着老子闯过去!”盘罡魔气运遍周身,沉气静心阔步迫上前去。 “叮─” 二十八尊星石眉心同时亮起一层淡淡的金光,霎时如浪涌般覆盖身躯,怀中的玉刀立时光芒逼目,铮铮响鸣。 石头手横黄油布伞,急急叫道:“宫主小心,它们要发动了!” 石品天恶狠狠道:“怕个鸟,攻它们的眉心,打别的地方都不管用!”再上一步,举刀扬声,鼓啸如同滚雷奔腾,挟着恢弘雷霆之光,兜头朝一尊星石头顶劈去。 “当!” 石人挥刀招架,竟硬生生架住石品天势大力沉的锋镝魔刀! 两侧的石人各自迈前半步抬刀斩落,形成对石品天的左右夹攻。 石品天低声咒骂了一句,掣刀抽身,两抹森寒紫色电芒从身前疾掠而过。 石头抢身出手,乘着攻击石品天的石人回刀不及,伞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戳向它的面门。可惜最后关头被石人一扭头,伞尖只击中它的左前额。 “劈啪”金光乱绽,石人的脸上陷下去一个浅浅的小坑,旋即浑若无事,双手握刀横切石头的腰际。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却又与天石宫的“袭砂十三斩”有异曲同工之妙,每一刀,讲究的都是气势强横。 二十八尊星石随之全线发动,阵型散开,不紧不慢竟然一步步地逼将上来。 凌幽如空负满身施蛊绝技,对上这些石头哪里还有半分用处,只能身形飘飞以掌法游移周旋,伺机点击石人的眉心。 那边石品天首当其冲,独自力斗三尊石人,他喝退石头不许帮忙,惊怒交集之下,更有些哭笑不得。 这些二十八星石,本是用来镇守祖先祠堂、看护《云篆天策》的,结果不但丢了《云篆天策》,石人更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此处,反戈一击,阻住天石宫众人的去路。 他一面左劈右砍,一面暗自发狠道:“别让老子查出来是谁干的好事,否则定要活剥了这混帐王八蛋的人皮!”忽地心头一动,惊觉此事微妙之处,心道:“不对,那王八蛋凭什么能控制住二十八星石,连老子的秘咒都不管用了?奇怪─” 正思忖间,听到有人凄惨呼叫又戛然而止,只怕已是凶多吉少。 石品天知道己方已出现伤亡,再这么打下去,被二十八星石砍死的天石宫部属,还不晓得会有多少! 他怒火攻心叱喝道:“石道廷,叫那些不自量力的白痴都给老子滚远点,别在这里碍手碍脚地,惹老子心烦!” 猛地,身后劈出一束刀光,气贯长虹斩中石品天左侧的一尊星石。金光流窜,那尊石人的身上印下一道尺许长的刀痕,立足不稳竟仰天倒下。 石品天大声喝采道:“好刀法,有几分老子当年的丰采!”猛又错愕低咦,转首看见石左寒面色冷峻沉着,抬腕又是一刀斩向另一尊石人。 凌幽如见状,咯咯娇笑道:“儿子可比老子强多了。大公子,你来得好快啊!” 石左寒与那尊石人连拼三刀寸步不挪,兀自能有余暇淡淡回答道:“朋友和老头子都在为石某洗冤拼命,我怎能心安理得做起缩头乌龟?” 石品天心情大是舒爽,哈哈笑道:“好,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石品天的儿子就该是这样的!不过,喂,你小子的伤势怎样?可别发力太猛。” 只听有人笑呵呵道:“没事,有咱们兄弟在,这小子毫毛都不会少一根。”却是邙山双圣与石左寒连袂而至。 凌幽如听着白老九的声音,笑道:“老七、老九,见了姑奶奶还不过来请安?” 邙山双圣闻言勃然大怒,但又不约而同像泄了气的皮球般垂头丧气,心不甘情不愿地小声咕哝道:“凌姑奶奶好!”一回身,把满腔郁闷尽数发泄到二十八星石身上。 天石宫一方平添三大高手,顿时士气大振,全力围攻二十八星石。 然而这些石人百毒不侵,刀枪不进,身上笼罩的那层金光犹如护体宝甲,令人徒唤奈何。倒是久战之下,天石宫又付出了不小的伤亡。 混战中,忽然不晓得是谁沉声指点道:“把石人震飞上天,只要双足离地,它们便不能汲取地气精华!” 石品天大觉有理,骂道:“好主意,老子怎么那么笨?”挥刀佯攻,一记南十字星掌轰出,将石人震飞起来,果然发觉它表面的金光瞬息黯淡。 石左寒纵身腾空手起刀落,断空魔刃铿然劈中石人肩头。“喀喇喇”脆响里光散石崩,那尊石人被从肩到腰斜斩成两半,再无作战可能。 石品天大喜道:“他***,真的就这么简单!快,都跟老子学着干!” 一时间“砰砰”掌风激响不断,二十多个石人此起彼伏被震飞离地,场面异常壮观。 凌幽如的手段别具一格,袖口里射出的两束“寸寸青丝”,往石人的身上一缠一绕抛上半空,旁边等得眼巴巴的邙山双圣,争先恐后挥舞白金月牙轮捡个现成,兴高采烈猛劈一通。 没多大一会儿工夫,原本众人千辛万苦也难以摆平的二十八星石,毁损殆尽,成了一地乱七八糟的碎石头。 石品天这时候才想起心疼来,突然他搓着下巴提高嗓门问道:“刚才这主意是谁出的?站出来,老子重重有赏!” 话音落下,却不见有人接上,石品天一呆,随即哈哈笑道:“好,好!做好事不留名,有功不自夸,这样的人才,老子喜欢!” 邙山双圣骨碌小眼左顾右看,好奇道:“是谁啊,别躲啦!能想出这法子解决这堆石头,也只比咱们兄弟稍笨一点,不过已经很了不得。若再经咱们邙山双圣几个月的指点熏陶─” 众人难得理会他们两个胡说八道,石左寒调匀气息一提刀道:“走,找林熠去!” 如今这位长子落在石品天的眼中,朝上看,鼻子像足自己,往下看,一双大脚就是自己的翻版,总之是左瞅顺眼,右瞅喜欢,颔首道:“不错,找着林熠,老子要把这鬼地方灌上石浆,填实在啰1 “轰─” 肆虐的气浪,将林熠与石中寒分向前后弹开。 石中寒的短刀,到底还是刺中了林熠。可惜巨大的反弹之力来得太快,令他的刀锋只来得及划开林熠的衣襟,在胸膛上拉出一条殷红的血痕。 恐怖的洪流,顺着林熠的双臂倒涌入他的体内,好像有千军万马在冲锋陷阵,要将他的肉躯挫骨扬灰。 所有的经脉都似绷紧的琴弦剧烈颤动,随时将会承受不住冲击而断裂。丹田在鼓胀如球的状况下,又似被人结结实实地打了一拳,如今简直要炸裂开来。 胸腔内的热血经过咽喉不可抑制地洒溅,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地燃烧着,林熠几乎被这巨大的痛楚吞没。 他完全控制不住散乱奔流的真气,全身的骨胳隐约在“咯咯”作响,似被人投入了地狱磨盘。 石中寒的滋味同样很不好受。他七荤八素被卷荡的罡风高高抛起,衣衫尽裂,每一口呼吸都如同是把冷刀子插入肠胃。 正惊惶间,猛地腰际一紧,似让什么东西缠住,横移数丈消去余劲,被稳稳送回地面,正站到了一位中年妇人身旁。 石中寒惊魂未定,欣喜叫道:“干娘!” 但等石中寒回头再看林熠,却不由得益加地咬牙切齿。对面那英挺的身形依旧巍然屹立,就如狂潮退落后的中流砥柱傲视着自己。 白嬷嬷一收束在石中寒腰上的长袖,左掌贴住他的背心输入一股真气,似责备、似怜惜低声道:“傻孩子,值得你这样去拼命么?” 青丘姥姥光影晃动,舍下墨先生掠空飘落到林熠身侧,眸中有一抹惶急,却在与他视线交错的瞬间隐藏了起来。 她面罩寒霜,探手握住林熠左腕,一言不发地取出三颗朱红色丹丸,一古脑塞入林熠口中,森寒锐利的目光射落到石中寒的脸上,徐徐道:“你的命,我要定了!” “铮─”林熠挣开青丘姥姥的纤手,摄过心宁仙剑,轻吁一口气摇摇头道:“他是我的!”头顶冒出腾腾黑气,晦暗的眼睛越来越亮,重又爆发出绝强的气势,直如没有受过伤一样。 石中寒由恨转惊,下意识地朝白嬷嬷身后缩了缩。眼前的林熠,难不成修成了佛门的金刚不坏神功,如此的重创亦不能令他倒下? 却又忽感到白嬷嬷神色有些古怪,眼光紧盯着林熠**的胸前,又不停地在他脸上来回扫视打量,按在自己背心上的手隐约有些颤抖。 石中寒大感蹊跷,低声问道:“您老人家怎么了?” 白嬷嬷目不转睛,机械地回答道:“没什么,或许我是真的老了,看花眼了。” 墨先生嘿然道:“林教主,你已是强弩之末,不过在强运真元压制伤势,硬充英雄的滋味不错吧?” 林熠抑制住万蚁噬心般的剧痛,努力保持心神清醒望向白嬷嬷,眼中有同样的迷惑与探索,问道:“小楼厅内有幅繁花似锦图,据说出自夫人的手笔?” 白嬷嬷一怔,点点头道:“不错。” 石中寒一皱眉,不耐烦道:“干娘,夜长梦多,您老人家别再浪费时间听这小子胡说八道了。” 林熠眼中精光迸射罩定石中寒,惊得他不由自主地闭上嘴巴。 明明晓得如此情况底下,对方已不可能拿自己如何,可莫名地还是涌起一股深深惧意,却也越发坚定击杀林熠、扫除强敌之念。 林熠收回目光,缓缓问道:“请问夫人,画中的奇梦花为何偏偏只有十七朵,既不会是十八,更不曾是十六?” 白嬷嬷讶异地凝视林熠胸前悬着的执念玉,不知不觉中放下握住的石中寒的手,道:“奇梦十七花,你、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石道隼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个惊人的念头,却终究不敢开口说出。 墨先生隐隐察觉不妙,寒声喝道:“林熠,你还妄想节外生枝苟延残喘?”振腕一抖,五条黑色缎带直射林熠。 白嬷嬷身形闪动,玉指轻弹,“啪啪”数声将黑带激飞,人已掠至林熠身前。 墨先生骤然变色,低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嬷嬷恍若未闻,右手缓缓伸向林熠胸前悬着的执念玉。林熠不躲不闪,动也不动,垂首注视着她的手指,也似着了魔般。 终于,白嬷嬷的手指轻轻捏住了执念玉,轻轻转动中,一个惊心动魄的“林”字赫然映入眼帘。 一刹那,她近乎昏厥,没顶的喜悦充盈全身几乎窒息。 干涸多年的泪水夺眶而出,极力保持最后的一丝镇定,白嬷嬷颤声问道:“这枚玉玦,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从我生下起,它便一直戴在胸前。”林熠抬手,替白嬷嬷轻轻抹去脸上滑下的泪珠。 泪光莹然中,白嬷嬷含笑瞥过林熠的左肩,轻声道:“你肩头的牙痕,已然消退得无影无踪了,娘几乎没认出你,早知如此,二十二年前就不该狠心咬你。孩子,你知道我是谁么?” 温柔的目光凝望在林熠的脸上,满是欣慰与慈和。 多少年了,无数次午夜难眠辗转反侧,渴望母亲的抚慰、母亲的怜爱,如今,只在一声呼唤中,竟梦境成真。 林熠的脑海里轰然剧震,一片混乱,只听到一个声音不断在心里叫喊道:“娘,我找到你了!你没有死,没有死!” 视线瞬间模糊,未语先咽,心泣无声。为了这一声呼唤,母子俩竟然足足用了二十二年! “麟儿!”呼唤着亲生儿子的乳名,白嬷嬷将林熠紧紧拥入怀中,就如同二十二年前第一次抱起那个呱呱坠地的初生婴儿,只是这次,休想再有人让她放手,休想! 石中寒等人目瞪口呆地望着林熠与白嬷嬷,做梦也想不到双方蓄势已久的这场血战,竟然从势不两立、你死我活,转瞬间演变成一场母子相认的悲喜剧,如此戏剧性收场,却不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希望看到的。 石道隼脑袋发胀,心里喃喃念叨道:“他姓林,她是他的娘。老天,难不成当年我发了一趟善心,从逆天宫里救回的不是什么嬷嬷,而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晓得这事最终该如何结尾,却生出一种想扇自己耳光的强烈冲动。 白嬷嬷─林夫人捧起林熠的脸庞,玉容满是泪痕微笑着哽咽道:“你都长这么高了,还成了冥教的教主。没能认出你来,怪娘不好。要知道,你才生下不到一个时辰,那个活该千刀万剐的林显,便硬将你从娘的怀里夺走,让我们母子生生离别了整整二十二年!” 林熠眼光一冷,问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他的事也从不和我说。”林夫人低靠在儿子的肩头,悲喜交加道:“苍天见怜,终让我见到了自己的儿子!你可知道娘亲有多想你,有多挂念你……” 回想起那个终生难以磨灭记忆的恐怖夜晚,丈夫抛下刚生产的自己,带着儿子不知去向,外面四处是见人就杀的叛逆,逆天宫变成一座地狱。 失去儿子的她万念俱灰,唯求一死,却被石道隼歪打正着地救下,又阴差阳错地成了石中寒的奶娘。 那时的她产后不久,故此容色委顿,憔悴不堪,与素日里光艳照人的林夫人直有云泥之别,竟由此得以隐瞒真实身分。 她索性小心翼翼地、一点一滴逐渐以易容术改变容貌,一个微不足道的奶娘本就无人留意,汇桐园又因着种种特殊状况罕有人来,总算安然度过最险的关口。 其后花费二十多年的光阴,她与墨先生联手创建了如今的秘密组织─雪衣楼,利用早年逆天宫掌握的大量五行魔宫情报资料,暗中撺掇策反邓夫人等人,形成一股强大的地下势力,卧薪尝胆、不择手段,只为报复当日逆天宫被毁之恨。 这些心酸凄苦经年累月深埋心底,不足以为外人所道。谁能料想母子竟有重逢一日,回首前尘不禁有怨无悔。 她满身心被幸福占据,娓娓说道:“娘找不到你,便将中寒当作自己的孩子,当作我的亲生儿子。可他到底不是娘亲生的啊,别人的孩子再好,又怎能替代你呢?” 石中寒越听越不是滋味,嘴角也撇下来了,心里窜起一股酸意。 他冷眼望着白嬷嬷满怀喜悦地紧拥林熠,脸庞焕发从未见过的光彩,目光中爱怜横溢却不是对着自己。无名的嫉火升腾,禁不住悄悄紧了紧手里的刀。 墨先生走上前去,无限唏嘘道:“母子终得团圆,恭喜呀恭喜!幸好没有真的拼得两败俱伤,这可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了么?” 林熠扶住母亲的肩,深吸一口气,平复激动的情绪,抬起头盯着墨先生道:“按照辈分,我是否该称你一声乌伯伯?” 墨先生一怔,旋即和颜悦色呵呵笑道:“弟妹的孩子就是与众不同,这么快就认出了老夫真正的身分。不错,我就是令尊的师兄,魔圣首徒乌归道!” 昔日魔圣聂天座下三大弟子威震八荒**,各负绝世修为。除去林熠之父林显,容若蝶之父宁道虚,还有一个便是乌归道。 二十二年前他监守自盗,与公揽月联手盗出《幽游血书》与破日大光明弓。这些年处心积虑就是想重掌魔圣三宝,睥睨正魔两道乃成天下至尊。 故此,他与一心一意报家园尽毁之仇、雪亲子被夺之恨的林夫人一拍即合,组建雪衣楼,并收下石中寒为衣钵弟子,更训练出了数十名孤女作为中坚力量。 两年前,玄映地宫一战,他弄巧成拙被公揽月算计,非但没有夺回半卷《幽游血书》和破日大光明弓,反而肉身尽毁,不得已元神出窍,历尽千辛万苦方自冥海逃脱,却白白便宜了随后赶至的林熠。 幸亏他修成了魔圣绝学“借体还神”,借石右寒的护卫甄剡重塑肉身,侥幸没有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对林熠自是满腹的嫉恨。此次设计将其诱至天石宫,孰料反倒成全了这母子两人相认,心里头真有说不出的别扭。 更要命的是,眼见着费尽心机谋夺多年的魔圣三宝,终归还是要落得个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第三章 天伦断 石中寒眼睛里闪动的诡光,给了乌归道崭新的思路。 除了正神思不属的林夫人,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个心机深沉的少年。那是一种隐藏着仇恨与失落,愤怒与嫉妒的眼神,所欠的仅仅是一根引爆它的导火线。 石中寒努力挂出一缕笑容,走上前来正眼也不瞧林熠一下,说道:“干娘,恭喜您老人家与爱子团聚。今后,我也多了一位好大哥,好兄长。” 想到这家伙对付石左寒那种令人心寒的手段,林熠低哼一声。但碍于林夫人的颜面,更不愿搅扰了母亲的好心情,当下隐忍不发。 石中寒心知肚明,若非林夫人当面,林熠的心宁仙剑早已出手要了自己的性命。他又羞又怒,急忙低头躲过众人的目光,以掩饰脸上不断变化的神情。 林夫人本是睿智之人,可惜此时此刻巨大的惊喜已完全令她沉醉,再顾不得其他的一切,自然而然忽略了一真一假两个儿子的心思,伸手将林熠与石中寒一左一右揽在身旁。 “好极了!”乌归道满面春风,拊掌大笑。 “如今咱们就算是一家人了,正可同仇敌忾先杀了石品天,将天石宫收入囊中。有熠儿的冥教作后盾,再加上我们的雪衣楼,五大魔宫灰飞烟灭只在旦夕,正可成就我们多年的愿望,一雪师尊被害、逆天宫被屠之恨!” 林熠懒洋洋地抬眼看他,冷冷道:“乌伯伯,你真的很想为魔圣报仇么?” 乌归道心中暗咒公揽月被打下地狱的最底层,要不是他,林熠又岂会知晓自己曾经的背叛,与密谋窃取《幽游血书》、破日大光明弓的事情? 他叹息道:“孩子,似乎你对老夫还心存误会。这也难怪,但无论如何也要先解决了眼下的问题再说。石品天诡计多端残忍嗜杀,中寒的父母尽皆死在了他的手上。他这次利用了你,如果发现情况变化对他不利,能轻易放过咱们?” 林熠对这位魔圣首徒涌起一股无名的厌恶与鄙视,联想石中寒的所作所为,不屑之色溢于言表。 他断然拒绝道:“抱歉,我帮不了你。何况石左寒是林某的朋友,我更不能做出任何对不起他的事情。” 正这时一名雪衣女弟子匆匆出现,躬身禀报道:“先生、夫人,石品天率人已突破二十八星石与三光玄门,弟子们伤亡惨重,恐不多时他们就要杀到这里!” 乌归道挥退雪衣女弟子,寒声道:“弟妹,石品天他们多半也是熠儿引来的吧?千钧一发,你该劝熠儿与咱们联手破敌了!” 林夫人一省,这才想起局势险恶,沉吟望向林熠,柔声问道:“孩子,你说怎么办?” 林熠略微踌躇片刻,沉声道:“我此来原是为石左寒平冤昭雪的。现在,如果您老人家愿意出面说明原因,我保证,雪衣楼的事情到此为止,既往不咎!” 这对他来说,已是最大的让步。更想利用自己的力量,为曾经备受苦难的母亲重新顶起一片天空,否则,他又何必如此一力承担几十年累积下来的血色恩怨! 林夫人闻言一笑,莫说是让她现身出面,就是儿子想要自己赴汤蹈火,她一样也会毫不犹豫。 她轻轻颔首道:“好,娘都听你的,这便放石品天他们过来。” 石中寒心如坠铅,沉入无底深渊。 他自认是在场众人里处境最尴尬的一个。林夫人与林熠相认团圆,从今而后,只怕眼里再没有自己这个干儿子的影子。 而天石宫宫主宝座的梦,自己是白做了,甚至连杀死石品天为父母报仇雪恨,也随之成为泡影,往后,反需时刻担心自己的生死安危。 就在前一刻,他还是雪衣楼少主,眼看即将成为天石宫新宫主,在人前扬眉吐气,可转眼却又成了一文不值的孤儿弃子,朝不保夕,这般巨大的心理落差令他如受煎熬,难以自已。 他急声道:“干娘,使不得!石品天的两个儿子都被咱们害了,他万万不会就此甘休,饶过我们母子!” 林夫人不以为意地笑道:“谁又要石品天饶过了?我们不再与他为仇作对,天石宫已算万幸,哪个还敢不依不饶赶尽杀绝? 待此间事了,咱们便退回虫草海的秘密基地,应可自保无虞。“ 乌归道摇头道:“弟妹,你忘了毁家之恨么?你能舍弃辛苦了二十多年才经营起来的基业么?如今你们母子团圆,雪衣楼如虎添翼,正是千载难逢的大好良机,凡事需得三思而后行啊。” 林夫人淡淡笑道:“当年我没能保护住我的孩子,如今,老天爷把他送回给我,还有什么不能心满意足的呢?现在我只想和儿子好好地待在一起,尽享天伦之乐。其他的事,我都不在乎。” 女人,这就是女人! 为了一个儿子,还是一个二十二年都没见过一眼的儿子,就能毫不迟疑地抛弃一切,什么雄心壮志都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乌归道恨恨想道,难不成他们血浓于水,自己的心血,也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付诸流水了么? 他突然感到有道眼光正悄悄地望向自己,石中寒右手的短刀依旧紧紧牢握着,自始至终未曾放下过。 刹那间他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于是几不可察觉地,他点了点头。 石中寒抬起头,勉强笑了笑道:“干娘,那你连孩儿的杀父之仇也要放弃么?” 林夫人一怔,轻轻叹道:“咱们已杀了石右寒,石品天也尝到了老来丧子之痛,也该够了,何必一定要他那条老命呢?” 石中寒一咬牙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中寒万难从命!” 青丘姥姥早看他不顺眼,眉宇煞气一派漠然道:“好得很,不如稍后安排少公子与石品天进行一场决斗,生死由天一战了断!” 石中寒一言不发,挣脱林夫人的臂弯在她面前双膝跪地,深深叩首。 林夫人不解其意,蹙起眉头诧异道:“中寒,你这是做什么?” 石中寒低声道:“干娘,中寒谢过您老人家多年的抚育之恩。但石品天我是非杀不可!从今往后,咱们母子恐怕要分道扬镳,永无聚首之日了─” 他越说越悲,不禁热泪盈眶,语音哽咽。 林夫人心弦颤动,爱怜交集而伸手道:“傻孩子,不必如此?起来再说……” 石中寒双目赤红,哑声道:“干娘,对不起!”猛然抬起右手,锋利冰冷的刀锋狠狠插进了林夫人的心口,血溅桃红浸染衣衫,一如残阳凄艳。 谁也没想到石中寒突下毒手,林夫人更是没有料到,自己二十二年当亲生儿子一般疼爱的义子,给她的回报竟是一把刀! 她伸出搀扶石中寒的左手一振拍向面门,只这一掌,本足以令这小畜生脑浆迸流命丧当场。但目光触及石中寒熟悉的清秀面庞,忽然心中莫名一软,忆起往事种种,终又撤回了大半的劲力,万念俱灰地轻叹道:“罢了!” 石中寒万没料到,林夫人重创之下反应依然神速,魂飞魄散闭目等死,忽觉脸上火辣辣的一阵剧痛,身体被一股大力抛飞,远远摔跌而出。 也许是怕了,也许是良心发现,他没有借势抽出短刀,为林夫人留下了最后一点时间。 青丘姥姥嘿然道:“好个干儿子!”掠身挥杖,就要老帐新帐一并结算。 乌归道早有防备纵身迎上,五条黑带漫天飞舞裹罩青丘姥姥,将她截下。 林熠的脑海顿时一片空白,将鲜血喷涌的母亲紧搂到胸前大叫道:“娘!” 林夫人提调一口真元续接心脉,勉力微笑道:“好孩子,娘没事。” 石道隼在旁跺脚道:“林教主,快给令堂止血用药!” 林熠似如梦初醒,顾不得找石中寒算帐,也顾不得悲伤,心底只有一个念头在叫道─救活她,我要救活她! 他弹指疾点封住鲜血泉涌的伤口,取出释青衍的九生九死丹,塞入林夫人失色的朱唇中道:“娘,您一定要坚持住,我能将您救回的!”左掌按住母亲的背心,毫不吝啬地将体内真元源源不绝注入她的经脉。 林夫人自知已无生望,石中寒的那一刀,不偏不倚彻底切断了她的心脉,而今全凭一缕真元续接。但不忍心忤逆爱子的心意,勉力吞下丹丸强笑道:“我怎能死呢?咱们母子才刚刚团圆,我该要好好补偿你这二十二年失母之苦才对……” 她的声音逐渐微弱急促,真气也飞速地涣散,若非林熠全力支撑万难再坚持须臾。 但恍惚中,爱子伤心欲绝的容颜,令她拼命想作出个坦然轻松的微笑,却感觉生命不断地在飞逝。 她祈求老天爷再赏赐一份奇迹,让她可以抓住生命的尾巴,哪怕只多逗留一刻也好。二十二年,积郁的母爱心语,还没有一句来得及对林熠说。 林熠眼角的余光,看见从地上狼狈挣扎起来的石中寒,捂着半边脸蹲在地上,滔天的杀意直令他的身体僵硬,一字一顿用刻骨铭心的恨发誓道:“石中寒,不将你挫骨扬灰,我林熠枉自为人!” 尽管相距足足十余丈,林熠已是身负重伤又怀抱着性命垂危的林夫人,然而石中寒仍然清晰地感应到一道可怕的杀气环绕全身。 他的身子瑟缩了一下,竟不敢再看这对浑身浴血的母子一眼。 “算了,放过他罢。都是苦命的孩子……”强烈的痛楚蔓延全身,林夫人低低的一声呻吟,却又立刻极力压抑在喉,但额头虚弱的冷汗足以说明一切。 林熠心如刀绞,只感到自己的每一寸神经,都随着娘亲微弱的心跳在震颤撕裂。他苦苦忍住内心的激愤,牙齿深陷入唇肉沁出鲜血,与母亲的血一样的红。 那把刀还插在林夫人的心口,寒光无情地在闪耀。他不敢拔,他只想亲手把这柄刀送入自己的胸膛─如果能换回娘亲的性命。 母子天性,虽然相聚不过短短片刻,但彼此体内流动的血液,即便曾分隔千山万水,又岂会生疏? 林熠好悔,为什么自己没有料到石中寒猝下毒手? 林熠好恨,为什么自己要这般的大意疏忽? 林熠好痛,为什么明明眼前危机未除,却被别人故意做出的祥和之象迷惑了双眼? 一个容若蝶,一个母亲,自己生命中最深爱、最重要、最不想失去的女子,竟眼睁睁地在眼前这样横遭厄运。绝世的修为有什么用?万众俯首的风光有什么用? 悒郁愤怒中,体内的伤势再也压制不住,口中连涌滚滚淤血,被他强硬忍着一口口吞回肚里! 经脉如有人在用锉刀打磨,眼前的白昼与黑夜在不停地交替、旋转。但这又岂能比得上内心所受痛楚的万一!他极力催动真元,暗暗提醒自己说:“我不要倒下,也不要娘死!” 林夫人颤手取出一物,凭着最后的清醒悄声喘息道:“这是天石宫的《云篆天策》……雪衣楼的资料,藏在娘亲头发上插着的紫金锥里。转动锥底就能打开,凭它作信物,你就能……” 她猛烈地咳嗽起来,唇角逸出血沫。 石中寒遥遥瞧见心头一震,可看到尽管如此,林夫人的视线依旧满是关爱地凝望着林熠,又不觉怒火攒动,朝石道隼叫道:“赶紧解决了林熠,不然咱们谁都逃不了!” 石道隼冷冷看了他一眼,不发一言,站在原地,只当他不存在一般。 石中寒恼羞成怒,暗道:“好啊,原来你也看不起我!枉费了与我爹爹那么多年的生死交情!” 忽然听到脚步纷沓之声传来,石品天率着浴血奋战而来的数十名天石宫与冥教高手,终于赶至。 凌幽如见林熠满身血污,抱着白嬷嬷神色惨然麻木,不由大惊失色道:“教主,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砰!” 青丘姥姥与乌归道身影中分,飘落到林熠身侧道:“白嬷嬷便是林熠的生母林夫人,刚才被她那个畜生不如的养子石中寒,下毒手偷袭刺杀。什么也别问了,先拿住那个小畜生再说!” “什么,白嬷嬷居然是林教主的娘亲?” 人群里炸开了锅,又一起窃窃私语道:“这光影少女又是谁,好像是和林教主一起的?” 又有人道:“少公子?不可能吧,他平日里可是见到蚂蚁都要绕路走!” 更有人注意到乌归道,讶异道:“佟震,他为何也在这里?” 石品天大力搓着下巴上铁硬的胡子,喃喃道:“他娘的,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猛听人群里有人沉声喝道:“林熠,让我看看你娘!”一道身影疾掠而出。 林熠闻声抬头,只见老峦身穿鹰踞旗服饰,满脸焦急冲了过来。 林熠抱紧母亲,身子往旁边一闪冷冷道:“滚开,你没有资格碰她!” 老峦一呆,身形悬浮半空进退不得,涩声道:“你至少要让我先救活她!” 林夫人黯然失色的眼眸里,蓦地幻起奇异的光彩,喘息道:“林显,真的是你?” 老峦点点头,一把扯下脸上的面具,徐徐道:“这么多年,我找得你好苦……” 林夫人怔怔打量那张熟稔而又陌生的面容许久,终于慵懒地合上双目,轻轻叹口气道:“让你爹爹过来罢!” 林熠低问道:“娘,您……不恨他?” “恨?可有什么用!”林夫人嘴角轻动,低声道:“他终究是你的亲生爹爹!我这一生爱了他半辈子,恨了他半辈子,临了却还是忘不了。孩子,你让我见他最后一面吧……” 林显面容痛苦扭曲,默默走到拥紧彼此的妻子与儿子身前,正好迎上林熠饱含敌意与冷漠的目光。他微一踌躇,探手握起妻子的手,立刻晓得已是无可挽回,纵有大罗金仙也束手无策。 他忍住心痛,枯瘦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轻声道:“子英,你受苦了,我欠你的,下辈子一定还!” 林夫人已是气若游丝,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翕动道:“该死的,你还不告诉我,为何要狠心抱走我们的儿子,将我抛下不管不顾?” 林显的眼角显是红了,俯低身贴在妻子耳边轻轻说了两句话。 林夫人的眼睛猛然睁开,仰首凝望林显道:“该死的家伙,你怎能让我白白伤心了二十二年?” 林显侧过头,小心翼翼地在妻子面颊上轻轻一吻。林夫人看到他的眼眸里有泪光在闪动,挣扎抬起袖口想替他拭去,可一阵咳血,手在半空颓然垂落。 “娘!”林熠喃喃道,恨不能把自己体内所有的真元全都压榨出来,哪怕是能让母亲多活一刻也好。 在两大绝顶高手的真元支撑之下,林夫人燃烧着她最后的一点光亮,终于,将林熠与林显两人的手迭放在一起,眼中流露出哀求与渴望。 林熠不知道自己该死的父亲是用什么花言巧语打动了母亲,或许她根本不清楚这些年林显的种种所为。但黯然伤情中,他怎么也不忍心令母亲失望,默然地点点头。 林夫人喜慰而笑,手指吃力地抚过林熠**的胸膛。那里,还有石中寒一刀留下的殷红血痕。 “疼么?” 林熠摇头,死死抱紧母亲渐渐冷却的身躯,似乎唯有如此,才能拥住她体内即将逝去的生命。 林夫人微弱的声音道:“记住,你们是娘最爱的人,娘也舍不得就这样走。答应娘,你们都要好好地活着……” “子英!”林显深深埋首在妻子的怀中,泪水纵横,低声道:“可不可以,留下来?” 林夫人反手握住丈夫的大手,平静地微笑道:“我当年求你留下儿子时,你没有答应我,今天我也不要答应你!儿子,娘想再咬你一口,这次要让它永远永远留在你心里……” 林熠心恸如椎,说不出一句话,只拼命点头,将林夫人的脸慢慢转向到自己的胸前。 林夫人冰凉的嘴唇贴进他的胸膛,却久久没有咬下。 林熠等了又等,沙哑唤道:“娘,娘?” 林夫人毫无反应,搂着他后腰的手,无力地缓缓松落。 一股强烈的悲恸席卷心头,林熠用尽全身的力量再次大喊道:“娘─” 嘶哑的呼喊声,差点震破每个人的耳膜,石厅在嗡嗡震颤。然而,林夫人再也无法醒转了,嘴角含着恬静满足的笑意倚靠在爱子的怀中,呼吸已止。 “哇─”翻江倒海的热血喷洒而出,林熠瞬间如同被抽干了魂魄,呆呆瘫坐在了地上。 他听不到父亲呼唤妻子的声音,也听不到众人的惊呼,心被挖空,然后填满了不知名的一种东西,在一口一口吞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甚至抽离了悲伤,让呼吸与思维,还有这无情的天地,齐齐静固凝滞。 命运总会和他一次次开起莫大的玩笑。 他本以为自己是个孤儿,蒙昆吾收养成人,只想秉承师门教诲,除魔卫道,不负一身艺业。但偏偏成了弑师叛门的逆徒,九死一生后,反成了正道眼中罪不可赦的天下第一号魔头。 他想追回自己挚爱的恋人,结果容若蝶险死还生,却失去了一切的记忆。 他忽然有了父亲,竟又是背叛师门、助纣为虐的叛徒,不但心狠手辣杀死了无辜的黎仙子,更是让他与母亲失散二十二年的元凶。 当他终于找到了母亲,可母爱的味道只在瞬息,短短的相聚,竟是以永远的诀别作为代价。 他爱的人,伤痕累累;他恨的人,却兀自安然无恙、自在逍遥。莫非,这红尘在老天爷的眼中已全然颠倒,为何没有一个声音能告诉自己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而自己到底该怎样做,才是做对? “我恨!” 他猛然抬首仰天长啸,声穿云石直上九天,饱含着说不尽的愤懑与空虚,直欲撕扯开冷漠冰寒的天与地,让仙家的神、冥府的魔统统侧耳倾听,让娘亲去向黄泉的魂魄一路顺风…… 恍恍惚惚里,他的身躯朝后软倒,彻底失去知觉。 也许,老天毕竟也有不忍心的时刻,如果,他能忘却伤痛安静地睡上一会儿,只要能够拥有他渴望的温暖,即便只是梦,又有何妨? 青丘姥姥手疾眼快揽臂抱住林熠,林显亦快步跟进接下了妻子的遗体。 饶是在场绝大多数都是久修魔功心坚如石之人,目睹此情此景也不禁肃然动容。石中寒偷眼环顾,发现众人尽皆聚焦在林熠母子的身上,悄悄缩身后退。 “少公子,你这是打算去哪里?”不防身前人影一晃,凌幽如面带冷笑拦住去路,蔑然望着他问道。 在身后,叶幽雨强大的杀气破体而出,更令他不敢轻举妄动。 石中寒心知,这里再没一个人愿意放过自己。他惶急看向乌归道,叫道:“师父,救我!” 可惜,乌归道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飞速转念,向着林显强自笑道:“林师弟,没想到我们二十多年后终于可以重逢了!” 林显神情专注爱抚着妻子沉睡的玉容,把她拥在怀里落寞说道:“大师兄,没人比我更了解你。子英的死,你敢说与你全无干系?” 乌归道一窒,笑容变得僵硬,被林显硬生生堵住了所有的话头。 第四章 截杀 石品天咳嗽一声,道:“石中寒,右寒在哪里,你们将他怎么样了?” 石中寒见大势已去,自己上天无路,遁地无门,反倒把心一横豁了出去,冷笑道:“想找他么,去问阎王爷吧!” 石品天身躯微震,咬牙道:“你果然是个忘恩负义的狼崽子!” “我是狼崽子,那你呢?”石中寒大叫道:“你杀我爹爹,害我娘亲,你让我从小失去亲情、孤苦无依,还想让我感恩戴德认贼作父!我今日的所作所为,不正是老贼你教的么?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可惜功败垂成!老贼,我就算化作厉鬼也要纠缠你一生一世─” 石品天本是杀气满面,可听着听着,居然从容自若地笑了起来,表情也越来越放松,神色里居然充满不屑与怜悯,笑呵呵问道:“你说完了么,还有什么?” 石中寒本以为石品天会暴跳如雷,一通“他奶奶”的乱骂,甚至恼羞成怒亲自出手。可哪知对方满不在乎,连眉毛都不耸一下,不由得一阵气馁,哼了声扭头不答。 石道廷慨然一叹道:“少公子,你全弄错了。当日在背后先出手杀人的,不是石宫主,而是令尊石补天!” 石中寒“呸”了一声,高声叫道:“奴才,现在还来替石老贼遮羞!” “我还有必要骗你么?”石道廷摇摇头道:“既然你不相信,今日不妨当着众人的面明说罢。当年令尊欲对石宫主下手,是老朽与五弟亲眼所见。我左肋上还中了令尊一记”南十字星掌“,至今每到阴雨天兀自酸痛不止,难以入寐。” 石道隼也在旁道:“少公子,他们说的没错。这事……我一直不敢告诉你,就怕你接受不了。其实令堂也……” “骗我,你们居然还敢◇通一气来骗我!为什么就不敢承认自己是凶手?”石中寒不等石道隼说完,嘶声怒吼道:“胆小鬼!” 他虽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但自幼便相信,父亲是受了石品天这小人的算计,才含恨九泉。 如今却有人告诉他,事实与他知道的截然相反,自己的父母实属罪有应得。一时之间脑海里混乱一团,好似天塌地陷了一样。 猛然胸前一麻,周身经脉已被凌幽如禁制,身子软绵绵地摔跌在地。尽管嘴里已不能言语,可血红的双目状似疯狂,像头负伤的饿狼“呜呜”悲嚎。 蓦然身子腾空而起,又重重跌落在地,眼冒金星满嘴啃泥不说,鼻子还正正顶到石品天那双带着血迹与黑泥的大靴子,就听凌幽如在背后冷冷道:“石宫主,这小子怎么处置?” 石品天俯首扫过石中寒,沉吟道:“他亲手杀害了白─林夫人,当然罪不可恕。不如等林教主醒转后亲自了断,老夫便不越俎代庖了。” 凌幽如鼻子里低低地哼了声,心中思忖道:“这个老家伙,自己不愿担负上手屠亲侄的恶名,却将石中寒交到林教主的手里,不仅能借刀杀人,又做了个顺水人情。一石二鸟,好深的城府!” 石品天微微一笑,转过脸来说道:“乌老哥,光阴荏苒岁月无情,咱们也有二十多年没见面了吧?没想到,甫一重逢,阁下便送给石某如此厚重的一份见面大礼! “嘿嘿,犬子右寒确实不太成器,老哥身为长辈,踹上几脚代为教训也说得过去。可怎么一不小心就把他给打死了呢?” 乌归道不动声色道:“不错,令郎是我杀的。但比起阁下在逆天宫里所杀的人来,区区一个石右寒,又算得了什么?” 石品天冷哼道:“冤有头,债有主。阁下想报仇只管冲着兄弟来,杀个后生晚辈,算个狗屁本事。” 说到这里,他忽又嘿嘿冷笑道:“不过,我还得谢谢你啊。原本兄弟一直头疼将来天石宫传给谁好,老哥杀了右寒,正替我解决了一大难题。看在这点上,给你个机会自我了断罢!” 乌归道蔑然一笑,问道:“林师弟,你怎么说?” 林显漠然道:“师兄是生是死,全凭自己的造化。” 乌归道振作精神哈哈大笑道:“好,就让老夫再来领教天石宫的高招!”他所忌惮者,只不过林显父子等二、三人而已。 眼下林熠身心俱遭重创,昏迷过去,林显已允诺袖手旁观,而青丘姥姥看样子也并无出手的意思,余子虽众,却未必能挡住他的去路。 石品天早有预料也不意外,阴冷笑道:“没问题,老夫对兄弟素来最是慷慨!” 他话音刚落,身边一道身影掠出沉声喝道:“请赐教!”人随声到,刀随人走,一束凛冽绝强的光芒,势不可挡直劈乌归道,正是石左寒。 乌归道暗自惊讶,心道:“这小子的伤势为何复原如此之快?”手中黑带斜飞,缠向断空魔刃。 石左寒理也不理,鼓气清啸,刀若惊虹去势更急。乌归道若不变招,尽管黑带能锁住魔刃,只怕与此同时眉心也要被刀锋劈裂。 迫不得已,他唯有身形倏地横挪,让过断空魔刃。孰知石左寒的刀法最讲究气势,一旦先声夺人,随后的攻势便如长江大河一浪推卷一浪,直至将堤岸冲垮。 他见乌归道闪躲,手腕翻转,左手推刀,猛地刀锋回转横切对方胸前。乌归道眉头微皱,再次趋身闪避抖带回攻。 石左寒啸音不止,断空魔刃迅猛诡异,“唰唰唰”一鼓作气又是三刀,如山岳压顶势大力沉,极尽“袭砂十三斩”之妙。 乌归道先机尽失,全身悉数笼罩在石左寒大气磅@的夺目刀光之中,竟似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 天石宫部众欢声雷动,喝采叫好声越发的响亮。 想那石品天刚才说的明白,石右寒一死,未来天石宫之主已非石左寒莫属,除了笨蛋,谁敢不抓紧这难得的机会拼命鼓劲,大拍未来宫主的马屁? 这当中,邙山双圣的嗓门最为响亮突兀,最后嫌鼓掌不够过瘾,索性大跺四足,扯着嗓子眼齐声喊道:“小石加油,劈他屁眼儿!” 石品天满脸不以为然,不住指责道:“他***,这记”卷土崩云斩“老子教过多少遍了,得再快上三分才好。要是我亲自出手,这刀便削了龟儿子的脑袋!” 话虽这么说,心里头他早就乐开了花,唯恐爱子伤势未愈,久战之下创口迸裂,又忙不迭地骂道:“左寒,悠着点,别让乌老哥太狼狈了。再怎么说人家也是你的长辈,咱们可不能忘了尊老爱幼是天石宫的传统美德!” 石左寒心晋空明充耳不闻,一刀紧似一刀,将“袭砂十三斩”发挥得淋漓尽致,才短短三五招,头顶便冒出淡淡水雾。 青丘姥姥怀抱林熠冷眼旁观,已看出蹊跷却不出言点破。 需知她与乌归道激战数十回合,几乎用上十成的修为,也不过是平分秋色之局。石左寒纵是了得,也绝不可能三招五式就把乌归道杀得丢盔卸甲,狼狈不堪,唯一的解释便是他在故意示弱,好消耗石左寒的盘罡魔气,更激起对手的轻敌之念。 果然,乌归道身形虽退不乱,韧劲十足。表面上他尽落下风,不过是施展退避三舍以折敌锐的伎俩,心底时刻都在盘算如何欺石左寒伤势必未全愈,只要将其生擒扣作人质,看石品天敢不放行。 因此之故,他一任石左寒放手抢攻也不还手,只以空灵的招式周旋纠缠,耐心静候出手时机。如此二十余招,石左寒的刀势尽管依旧猛烈,但招式转换间已出现几不可察觉的凝滞,这一切,都落在了乌归道的眼里。 只见石左寒又是一记“流沙旋光斩”劈到,他不惊反喜,错步退让,黑带幻化出五团光圈,斜斜套向石左寒的头顶。 这招看似简单,甚至有点华而不实,却是暗藏十七式变化以虚制实、以慢打快,无论石左寒采取招架、对攻或是闪躲的方式应对,皆有厉害无比的后手招式张网以待。追根溯源,乃是昔日魔圣聂天所创专克天石宫“袭砂十三斩”的杀招之一。 石左寒自然不晓得其中渊源,但灵台隐隐感觉不妥,无奈对方的黑带飘逸莫测,又看不出任何的端倪破绽。 他正准备不顾一切继续欺身抢攻,忽地耳畔林显传音入秘道:“穿中环,取咽喉!” 石左寒一怔,可电光石火间已容不得细想,断空魔刃振腕斜调穿过正中的黑带光环,点向乌归道的咽喉。他的刀刚刚穿入光圈,黑带已陡然翩飞闪出一丝缝隙,让过了断空魔刃。一攻一守严丝合缝,恰如两人存心在配合表演一般。 乌归道脸色微变,飘飞而起,酝酿许久的杀招不得不半途而废。提起左掌,淡金光晕闪烁吞吐,作势要劈石左寒的眉心。 林显继续传音道:“不理他,刀锋上挑刺他的背心!” 此时,石左寒与乌归道两相面对不过数尺,断空魔刃除非会拐弯,否则无论如何也刺不着对方的背心。可石左寒居然想也不想就抬刀上挑,根本不管乌归道的左掌。 乌归道满心以为自己焚金神掌一亮,石左寒必然会抽身挥刀招架,他正可乘势旋动身形,掩袭对方右侧腋下露出的空门。 孰知他的身形是转动过来了,可石左寒的断空魔刃却蛮不讲理,只攻不守,反倒把自己背后偌大的破绽尽数暴露在刀锋之下。 好在他临危不乱迅速变招,左掌近乎不可思议地反手拍中刀刃,“砰”地一声借力飞弹,躲过一劫。 当下石左寒如有神助,刀刀制先,乌归道猝不及防之下被迫得异常难受,顾此失彼。这回,他可不是故意装的,而是对方的招式每每能未卜先知般攻到他最难受的位置,令他束手束脚难以施展。 这倒不是林显的修为远高过自己的师兄,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两人同门数十年,对彼此的招式习惯知根知底、如数家珍,即便乌归道近年静修五大魔宫的诸般绝技,可底子里仍是魔圣聂天的传承。加之事先对此全无防备,甫一过招,便等若林显与石左寒在联手上阵,如何能不手忙脚乱? 然而他终非常人,略一转念已醒悟到其中关键。百忙之中匆匆一眼恨恨射向林显,暗自咒骂道:“好你个林老二,明里不出手却暗地给老夫下绊,当我是傻瓜么?” 事已至此,他再无法藏私保留实力,默运真气,脸上光晕乍闪,黑带“嗤嗤”锐响,顷刻声势遽振,招式大开大合全无花俏,迎上石左寒的断空魔刃正面硬撼。 顿时场上风云突变,乌归道手中轻柔飘洒的黑带,灌足十成魔气,犹如惊涛裂岸雄浑无伦,几记硬拼之后,石左寒旧伤迸裂,衣衫里渗出鲜血,气息也渐渐变得急促。毕竟他的功力修为较之乌归道,犹有一段差距。 石品天见势不妙,扬声怒骂道:“他娘的,傻呆呆都站在这里看耍猴吗?全给老子上,这又不是单打独斗的公平对决,讲个狗屁规矩!若让龟儿子逃了,咱们天石宫往后还有脸在外头混么!” 一干天石宫部属闻言轰然应诺,人人争先恐后,个个奋勇一拥而上,等到石品天发言完毕再提刀冲过去时,竟连下刀的地方都找不着。 他又是懊丧又是得意,嘴里喃喃骂道:“奶奶个熊,全都围上了,却教老子的刀歇着?” 就听石头笑嘻嘻道:“宫主千金之体岂能轻易犯险,交给小的们就是了!” 石品天想了想,深以为然道:“也是,要不然老子做这狗屁宫主干什么?” 几句话工夫,场内激战已如火如荼地展开。 只见天石宫的各大旗主、长老、房主人人面目狰狞,个个使足了十二万分的力气,任凭乌归道技精艺湛,也架不住众人如此穷凶极恶的疯狂围攻。 十数招间,已有两名天石宫高手负伤抛跌而出,但乌归道的身上也挨了一刀一掌,身影渐渐被吞没在幕天席地的罡风光雾里。 石左寒不屑参与围攻,抱刀退出站回到邙山双圣身旁,默默调息恢复。 那边凌幽如、叶幽雨与青丘姥姥也是坐山观虎斗,又成了观战嘉宾。正看得大快人心时,青丘姥姥感到怀里微动,林熠缓缓睁开了双眼。 青丘姥姥低声将他昏迷后发生的事情简略叙述过一遍。 林熠眼神空洞麻木地静静听着,对这场群殴混战漠不关心,也不晓得他在想什么。 突听“轰”地剧震,一蓬血雨从场内迸散而出,天石宫一众高手纷纷低哼飞退,宛若退落的洪水一般散开。 竟是乌归道故技重演,炸碎肉身元神破体飞逸。只见一道暗红色光华如电,飞速朝着东面的秘道掠去。 场边的凌幽如蓄势已久,就等这一刻,见状袖口涤荡,射出寸寸青丝,幻作两抹疾光横空拦截。 乌归道大损真元破灭肉身,好不容易杀开一条血路,岂敢再让寸寸青丝纠缠上?手中青色缎带脱手飞出,交织舞动起一蓬光网,接住凌幽如的攻势。 可那边叶幽雨的“灵宝魔兜”,一团金灿灿的炫目光华又当头罩到,若在平时,乌归道自然不至于头疼惧怕,但此刻命悬一线,哪敢多耽搁半分? 他催动真元,右掌鼓胀如巨灵大手,砰然击中灵宝魔兜,立时元神光彩扭动黯淡,硬生生借势加速。 “砰砰”连声里,元神又硬接下石品天等人的掌风魔宝夹攻,散落◇◇暗红光丝,强撑着一口元气冲入秘道深处。 谁也没想到乌归道居然强横到这种地步,在数十名魔道高手的合围中仍能脱逃而去。 石品天大感脸上无光,暴喝道:“饭桶,这么多人也留不下他,快给老子追!”至于这话事实上连自己也一并骂了进去,他也不管不顾了。 乌归道风驰电掣逃出生天,沿途虽有若干天石宫守卫阻截,却不过是隔靴搔痒,压根挡不住他分毫。更有人连影子还没看清楚,乌归道已远在数丈之外了。 出了天石宫已是后半夜,四下大雨瓢泼,伸手不见五指,隐隐有人声沸腾呼喊。 他强撑着御风疾行不敢在附近逗留,倏忽飞出一百多里,终于真元不支,飘落到一片黑压压的密林内。 四周除了滂沱雨声,万籁俱寂,弥漫着浓重的水雾。 他靠着一株古木盘膝坐地,元神“丝丝”蒸腾着暗红光晕,已近强弩之末。 若非亲眼看见,谁敢相信昔日堂堂的魔圣首徒,此际居然狼狈不堪形同丧家之犬,逃亡隐匿于雨夜山林之中? 乌归道忍痛平复呼吸,收纳调理真元镇住伤势,忽地低笑自言自语道:“林熠、林显,这笔帐老夫暂且给你们记下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待我恢复修为重整旗鼓,便是你们父子的死期!” 蓦然密林深处有人徐徐道:“摔得如此惨重,还能有这等的豪言壮语,乌先生魔圣首徒之名果非虚传。可惜,你已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了。” 乌归道弹身掠起低声喝问道:“谁?” 虽说他如今功力大幅减退,但灵觉依旧敏锐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来人竟能悄然无息地潜到身侧,不是强敌又怎可能有如此的非凡修为? 林内闪出道一道黑色的影子,飘立在三丈外的一株树下,悠悠道:“你说我是谁?” 乌归道心知对方来者不善,当下暗运真元随时准备出手,一双眼睛来回审视黑影。 可仿佛总有一团若有若无的雾气笼罩在来人的脸上,令他怎也看不清楚容貌,更不要说这人的身分来历了。 乌归道越发骇异戒备,回答道:“我与阁下似乎素昧平生,不知有何见教?” 若在往日,这样低声下气的口吻,打死乌归道也说不出口,奈何虎落平原被犬欺,做人就必须学会在不得已的时候应该将语气放软。 来人却毫不领情,淡淡道:“我这人一向有个很不好的坏毛病,凡是和林熠过不去的人,老夫也不会让他好过。阁下口口声声要取他们父子的性命,说不得我只好多管闲事,替林熠料理了你。” 乌归道心头剧震,哼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替林熠强出头?” 来人微笑道:“没办法,谁让他是我的小伙伴呢?唯有牺牲你了。” 乌归道突然晃身欺近,一记逆天宫的“反斗摘星手”并指如刀,切向来人的面门。 他的元神已为对方惊人的气势牢牢锁定,不论如何夺路飞逃,都难以躲得过那人的凌厉一击,只能施展出保命绝技迫退对手,以求有一线生机突围。 黑影纹丝不动,直等乌归道逼近至丈许,才猛然右手一翻,托起一尊银光闪闪的昙花琉璃灯,护在胸前。 乌归道的元神光影一阵扭曲,骇然道:“”仙昙灯“!你是─” 可容不得他把话说完,仙昙灯“呼”地银光暴涨如一朵盛大的昙花怒放,将他的元神暂态吞没。 乌归道也算了得,尽管一个大意着了道,但元神依旧凝聚不散,化作一束暗红精光,如锋利的尖锥猛刺琉璃灯释放出的光壁。 黑影左手捏诀气定神闲默念真言,银光越来越浓且不住收缩,就像一朵要闭合的花苞,把乌归道的元神紧紧困死在当中。 需知这琉璃镇元仙昙灯,乃专摄元神的上古至宝,乌归道宛如投怀送抱般撞将进去,何处去寻生路? 况且他身负重伤真元耗损殆尽,再对上这位拥有绝世修为的神秘人物,再无幸理。 不过半盏茶过后,乌归道的元神涣散成一缕缕红光,如烟绕云缭收缩成弹丸大小,在银色花苞内游离悬浮,已失去了意识。 黑影一收左手仙诀,银花纳入琉璃灯心消失不见,但灯罩内多了一团若隐若现的红色微芒,不住凝缩沉淀。 等到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乌归道元神内炼化出的精气便能化作一枚红丸,堪抵上寻常人苦修百年的功力。 林深处又是青影一闪,青丘姥姥神情漠然地出现在黑影的面前。 黑影收起琉璃灯,问道:“你都看见了?” “是,我懂得应该怎么做。”青丘姥姥回答道。 龙头颔首道:“你不必担心,我信得过你,否则也不必这么着急将你召来。” 青丘姥姥没有说话,只听龙头又问道:“林显、林熠都去了哪里?他们有没有察觉到你突然失踪?” 青丘姥姥道:“林显抱着他妻子的遗体已离开天石宫,林熠独自追了下去。我一路循着你留下的暗记而来,并未发现有人追踪。” “很好,”龙头点了点头,似颇为满意地道:“你这两年追随在林熠身边,可感觉到他身上发生的一些变化?” 青丘姥姥沉吟道:“有的。最大的变化是,没有人晓得下一步他会做什么,也没人能真正控制住他,包括……” “包括我在内,是么?”龙头笑了笑道:“继续陪在他身边吧,不要做任何令他不快的事。很快,你就能得到灵魄飞升、修成魔神的最后秘密了。就让林熠接着以为区区一枚空桑珠,便能令你俯首贴耳罢!” 青丘姥姥平静道:“也许我不该问,可是如果再任由林熠发展下去,也许造成的后果,甚至会超过当年的魔圣聂天,即便这样你还愿意继续容忍他?” 龙头哈哈笑道:“不对,应该是成就,林熠的未来岂是聂天可比?你不必多问了,回去后设法让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底下昏睡七天,让他好好地休养生息,争取伤势早日复原。” 青丘姥姥再无多话,小声应道:了顿,她又道:“天石宫的那卷《云篆天策》,如今已在林熠的手上了。” 龙头微一颔首,说道:“很好,我不会白等的。你怎么看林显这个人?” 青丘姥姥一震,努力保持若无其事的模样回答道:“我和他不熟,不敢妄论。” 龙头微笑道:“云怒尘死了,他可是大权在握啊。看来,我是有必要多照顾关心他一下了,不然,只怕连你都会暗地里耻笑老夫无能吧?” 青丘姥姥深吸一口气,回答道:“属下不敢!莫说林显,便是林熠的性命不也是捏在龙头手中么?” 龙头道:“你这话是在替林熠缓解开脱,对不对?告诉我实话,你百世轮回的阅历世情,还能抵挡那小子的诱惑多久?” 青丘姥姥默然半晌,低声道:“只要龙头一句话,我随时将林熠的性命取来奉上。” 龙头呵呵一笑,伸手轻拍青丘姥姥肩头,道:“我没看错你。比起晋升魔神永脱转世轮回之苦,人世间虚无缥缈的所谓情感爱恋,又算得了什么?你和我,才是真正的志同道合者,所以我才如此信任你。” 青丘姥姥当然不会把龙头的话真拿来当补药吃,她一动不动任由龙头拍着自己的肩头,极力掩饰内心思绪,不敢在对方面前露出一丝端倪。 “记住,一定要让林熠昏睡七天。”龙头的声音猛地转寒,缓缓道:“少一个时辰我都不会满意,你明白了么?” “明白了。”青丘姥姥应道:“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先走了。” 龙头一挥手,青丘姥姥青影闪动隐没在黑蒙蒙的雨夜里。 龙头又独自伫立良久,喃喃低语道:“真不容易啊,林熠,终于让你站到了悬崖边,这最后一步,又该是由谁来帮你完成呢?” 远远地有动静传来,他望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缓缓朝密林幽深处退去。 第五章 蜕变 林熠此刻并没有站到悬崖边上,他只是站在了一座山洞口,外面的雨把土地润成一团粘稠浓黄的泥浆。 “把你的脏手拿开,你没有资格碰她。”冷然注视着林显将母亲的遗体轻柔地抱在怀中,伸手小心翼翼梳理着她鬓角边略显花白的秀发,林熠说道。 “进洞来,外面雨大。”林显低声说,语音有些苍老。 “不必,”林熠生硬地拒绝道:“把娘还给我,你滚!” 林显的手颤了颤,又笑了笑问道:“你真的有那么恨我?” “恨你?”林熠反问道:“值得吗?都是因为你,我娘今日才会遇害。我答应过她不记恨你,但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看不起你。我只是奇怪,你这样的人还算是个男人?真要命,我怎么会做了你的儿子!” 他的声音平淡和缓,没有透露出丝毫激动的情绪,却如冰冷的尖锥深深刺入林显的心头。 只是林显知道,出语伤人者往往是因为自己受伤太深,此刻,扎在儿子心头的尖锥,一定比他的语言更加锋利。 林显沉默片刻,苦涩沙哑地问道:“林熠,想不想看看你娘真实的容貌?” 他没有等林熠回答,因为他相信自己的儿子无法拒绝。 他缓缓从妻子的鬓角下,揭起一张薄如蝉翼的半透明面具,慢慢露出了林夫人的真容。 那是一张何其美丽温柔、安详的脸!白晰的肌肤有了几道淡淡的鱼尾纹,就像是弯月般的笑靥。 泪光无声无息在林熠的眼眸中闪动,他怔怔凝视着母亲端丽姣好的容颜出神,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二十二年前那个夜晚,她就是这么将你抱在怀中,喂过生平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奶。她捧着你的小脸亲了又亲,泪水沾得你身上一片透湿。” 林显怅然回忆着,刻骨铭心的痛在心底燃烧,继续说道:“我在她面前,只觉得自己是天下最罪不可赦的恶人。她每亲过你一口,就等若用刀子在我身上剜过一下。” 林熠静静听着,身躯的颤抖越来越剧烈,双拳死死地攥紧,指甲深陷入肉却无法代替心中的疼痛。 “她一边给你喂奶,一边求我不要带走你,就是死,也让我们一家三口死在一起。你还这么小,你娘舍不得让你独自离开。” 林显喉头哽咽已难以说下去,猛然狠狠一拳轰在坚硬的岩壁上,硬生生砸出一个尺多深的凹痕,如同在黑暗中咧开一张大嘴在无声地讥诮。 “可是,可是……”他艰涩地长吐一口悲凉无奈的呼吸,接着道:“没有时间了。你娘拼命扯住我,求我让她最后再抱一次! “我恨不能一掌杀了自己!” 一滴泪珠落在林夫人恬静的脸庞上,林显仰起头似要抑制住流泪的冲动,徐徐道:“我看着你娘低下头,在你幼嫩的小肩膀上重重地咬了一口。 “你立时大哭起来,你娘泪流满面地说:”别怪娘狠心,娘只是想给你留个印记,再过十年、二十年、哪怕是一百年,凭着它,娘一定能从人群里认出你。你也要记得,有一天,娘一定会来到你的面前,千万不要忘了啊……“” “住嘴,你住嘴!” 不知何时,林熠已走入洞中,跪倒在母亲的身前,一双手深深插进泥土,狠狠地抓了又松,松了又抓。很快面前形成了交错纵横的十数道痕印。 林显望着自己的儿子,恍恍二十二年,他们一家三口重又聚首,只是自己已不是自己,爱子卓然成人,而妻子却永远别去,到了另外一个永远不可能团聚的世界。 林熠突然抬起头,咬牙切齿道:“我真该杀了你!” “不必你下手。”林显苦涩地一笑,抚摸着妻子的秀发垂首道:“我苟活到今日,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儿子,失去了所有的一切,其实我早已死了。” 林熠恨声道:“不论你说什么,都不能让我原谅你。你唯一的机会,就是现在自尽在娘亲身前,我会将你们合葬。除此外,你我之间已没有任何话可说!” 林显埋下了头似在考虑,最后扬手祭出一张灵符封住洞口,现在,世界仿佛只有他们父子两人。 林熠木然注视他的一举一动,既不开口也不阻止。 短暂的静默后,林显说道:“多少年前,我也曾像你一般的年轻冲动。我六岁得蒙恩师收养,与乌归道、宁道虚并称魔圣三徒,可谓少年得意。人到中年又迎娶了你娘,两人举案齐眉情投意合,人生如此夫复何求?恩师于我,与再生父母无异。” 林熠不以为然地轻嗤道:“可是你仍然背叛了他!” 林显摇头道:“你大错特错了,我没有背叛恩师!” 林熠一震,犀利的眼神紧紧罩住父亲面庞,似要射进他的内心以判断这话的真伪。 林显直迎向他的眼睛,沉声道:“龙刃,很多事情都不是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简单。我想,至少这点,渔夫应该告诉过你。” 林熠全身的肌肉骤然僵硬,呼吸刹那停止,死死地凝视着黑暗中父亲的身影。心头,掀起了滔天的巨浪,千百种纷杂念头齐齐涌入脑海。 林显却不给他任何思考喘息的空间,紧接着说道:“很多年前,我就已接受了和你相同的使命,下令的人正是我的恩师,魔圣聂天!那时,我与你娘新婚不久,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却不得不负起这项使命。我无从抗拒,也不愿抗拒。” 林熠默默无语,他已排除了龙头借着林显再次试探自己的可能。 龙头或许可以神通广大到侦知自己和释青衍的真实身分,但绝不可能晓得他们的代号。 除非,是释青衍故意泄密,除非,释青衍就是龙头。 他一直怀疑,在九间堂内部的高层中,还存在着一个仙盟的卧底,否则如何能探知龙头招揽自己的计划?又何如能先一步安排好他打入九间堂的行动? 然而无论如何,他没有料想到这个卧底,居然会是自己的亲生父亲─那个他一直痛恨鄙视的男人。 林显说道:“我几经艰险周折,终于打入进九间堂的内部。我的任务,就是查出龙头的身分来历,和九间堂组织的底细,然后由恩师会同释青衍、雨抱朴等人将它彻底铲除。 “为了取得龙头的信任,我不惜大开杀戒,甚至连逆天宫的人也不肯放过,最终一步步晋升到了九间堂的高层。而龙头一方面利用我的特殊身分,打击逆天宫,一方面对我反复考验。” 说到这里,他不自禁的笑了笑道:“比起我来,你所遭遇的那点考验,简直不值一提。可我还是上了龙头的当,满以为他会依靠我从内部瓦解逆天宫或者刺杀恩师,孰料这竟是声东击西之计! “他竟然暗地里撺掇起五大魔宫,在恩师寿辰之日突然举事,打了我们一个猝不及防。” 林熠逐渐恢复了镇定,问道:“可这些和你从娘怀里夺走我有何关系?” 林显一字一顿道:“如今你的身体里,承载着恩师的生命印记!而那将会帮助你解开《云篆天策》的封印。” 难怪自己的灵台内,总会莫名其妙地窜出一股深深的魔意,原来如此! 林熠的心底陡然生出无名的愤怒,冷笑道:“卑鄙!你抛弃妻子,双手奉上亲生儿子,就是为了成全你所谓的师徒之情,果真是位好徒弟、好丈夫、好父亲!” 林显垂目低声道:“你应该明白,我们这样做的真实用意。恩师造就了你,就是为了二十年后代替他,继续这场未竟的逐鹿。” “于是你就把我当作一份大礼送给了龙头?”林熠强抑怒火说道:“可我又怎会投入了昆吾派的门下?” “那是龙头的安排。”林显回答道:“他命我将你抱上昆吾放在山门前,算准了玄干真人见到你胸前的执念玉后,定会收养下来。却不晓得阴差阳错令师也是仙盟的人。再后来的事,你都清楚了。” “是的,我都清楚。” 林熠的语气骤然变得出奇的冰冷,徐徐道:“我只是不晓得,是谁给你权力从娘的怀抱中夺走我,又是谁给你权力肆意地改变我的命运,让我身体里莫名其妙地被种下别人的生命印记!我在你的眼里,到底是什么?” 林显面容肃穆说道:“我不知道龙头追索《云篆天策》之秘的目的是什么,但我知道,我们必须解开它,平复浩劫,阻止冥海倒涌!” 他从袖口中取出一支淡金色的玉筒递向林熠,沉声道:“收好它。它原来属于魔圣聂天,现在就交由你来保管。你现在还缺最后一卷《云篆天策》,它在渔夫的手里。” 林熠没有接,看着母亲的秀颜徐徐说道:“我很想知道,你是否后悔过?” 林显握着《云篆天策》的手一抖,低沉道:“这个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买。”突然振腕,用《云篆天策》点向林熠的胸前。 林熠一惊,意由心生左手施展“手舞足蹈小八式”抓向《云篆天策》。 但手指甫一接触玉筒,立时全身一震,经脉似要爆裂般痛楚难当,体内压制的伤势犹如梦魇般觉醒,太炎真气被林显破入的魔气轻易冲散,眼前一黑,软倒在地。 林显默默将《云篆天策》小心地放入林熠破损的衣衫内贴身收好,神情复杂地端详着自己的儿子,低声道:“后悔又能如何,这条路你我还要走下去。再不可能回头了,儿子!” 他扶起林熠,左掌贴住他的背心注入魔气修复重创的经脉,导引太炎真气缓缓回归丹田流转凝汇。 半个时辰后,头顶水汽腾腾,面色渐渐苍白。 看到林熠憔悴的脸庞慢慢又有了血色,呼吸也开始细缓平稳,林显嘴角不禁逸出一抹笑。 雨停了,一滴滴水珠从洞口的岩顶滴答滴答朝下滴落,像一◇◇晶莹的珠帘在黑暗中闪着光。 林显撤掌起身,走到洞口收了灵符,向着空旷黑暗的山野中冷冷道:“你可以进来了。” 话音落下,青丘姥姥光影闪遁,飘然落在他的面前。 “他的伤势怎么样?”青丘姥姥望了眼兀自昏睡的林熠问道。 “我故意让他多睡一会儿,醒来后应该不会碍事。”林显道:“你送他回去罢。” “你呢?”青丘姥姥问道:“如果林熠醒来问,我该如何回答?” 林显转身抱起妻子的遗体,悠悠道:“我和她,回一个只有我们俩知道的地方。”言毕,迈步朝着浓浓的夜雾里走去。 青丘姥姥静静目送林显远去,直到看不见他孑然的背影才慢慢地俯身。纤手触及一件坚硬圆滑的物事,她微微一怔,将林熠横抱入怀,朝着天石宫方向闪遁而去。 整整七日七夜,林熠在黎明的晨曦中苏醒。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舒适的大床上,帘帐低垂,光线从缝隙泄入。 周身汩汩流动着充盈的真气,除了隐隐约约的疼痛,身上已察觉不出更多受过伤的痕迹。 丹田像一汪无垠的沧海,承载着雄浑纯厚的暖意,不断通过经脉周而复始的先天流转,生生不息地萌发着生机。 也许是因祸得福,他的功力竟比数日前又精进了许多。 尤其是体内多了四缕迥然相异的澎湃气流,与太炎真气水乳交融,又明显各有依归,循着特异的路径在经脉间游走移动。 他不由微微感到奇怪,略一动念,就觉自胸口膻中穴起,那四股气流油然升腾,经肩膀小臂直入掌心,仿佛渴望破体而出一般地兴奋躁动着。 他抬起手,就见右掌亮起白、黄、青、黑四色的绚光,依稀形成神威凛凛的龙首形状,在手心里跃动闪烁。 稍稍思忖,林熠霍然醒悟过来,这是自己吸收的五极光龙精元,在沉睡时被炼化所致! 自己的身体里又多了一群不速之客,也不知是福是祸。 他收功吐气放下右手,正碰到胸前硬邦邦的异物,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衣服在睡梦中已被人换过。 用手轻轻一摸,林熠已知道衣襟里藏的,应是林显交给自己的那卷《云篆天策》。 可又是谁在换衣时,替自己放入衣襟内的呢? 猛地他心头一痛,犹如让尖锥狠狠而致命地扎了一下,眼前浮现起母亲胸口中刀倒下的景象。 撕心裂肺的痛楚过后,又是一种更加难以言喻与承受的空虚和失落,整个身心顿时变得空空荡荡,不知归依何处。 他呆呆地伸手抚摸自己的肩头,坚实的肌肉光滑有力。 可他恍然感觉到,那里种有一道刻骨铭心、永不磨灭的牙痕,是母亲留给自己的唯一纪念。 他仰面躺着,心如同放进了沸水里在煎熬,身子一动不动似已僵硬。 一幕幕与母亲相处的短暂时光,从脑海里循环往复地翻转播放,这就是永恒么?一生的思念,一世的哀痛。 他的手指缓缓下滑探入胸前的衣襟,石中寒那一刀划出的伤痕犹在,却寻找不到母亲临终前希望烙刻下的痕印。 这痕印,已镌刻在了他的心里。 不放弃,不回头,是不能,更是不愿。 为了若蝶,为了母亲。 这样想着,林熠怅怅吐了口气,空洞麻木的眼眸里又点亮星光。他微微凝神,查探过四周的动静后从床上坐起。 帘帐挑开,先是小青“吱”地一声跳到他的身上,而后看见青丘姥姥那张冷漠绝美的玉容,和拉开帘帐的纤手。 “我睡了多久?”抱过小青,林熠问道。他的脸上,忧伤已离开了。 青丘姥姥对他如此迅速的恢复如常颇感意外,但视线扫过林熠太过冷静的年轻脸庞,心底又是幽幽一叹,回答道:“现在已是第八天的清晨,你睡的床原本是林夫人的卧榻。” 林熠的心一疼,沉声问道:“我娘的遗体呢,是不是被林显带走了?” “是,”青丘姥姥道:“他说要带着林夫人,去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地方。” 林熠冷冷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青丘姥姥垂下目光道:“你的内衣是我亲手换上的,还有一卷《云篆天策》,我也把它放进了你的衣襟里。” 林熠静默半晌,这时门外传来石品天宏亮的笑声道:“哈哈,林教主终于醒了!” 脚步纷沓,石品天、石左寒、凌幽如等人鱼贯而入,最后一人居然是久未露面的血魔仇厉。 石品天大大咧咧拉了把椅子在床前坐下,打量着林熠问道:“林教主,有件事老夫还等你决断。石中寒那小子害了你母亲,该如何处置?” 林熠一言不发盯得石品天心里有点发毛,然后收回目光回答道:“娘说不杀他,就留他一命罢。听说,贵宫有个地方叫煮骨窟,很适合养老,想来石宫主也不会亏待了他。” 石品天下意识地咽下一口唾沫,嘿嘿笑道:“当然不会,林教主尽管放心!” 林熠徐徐道:“如今贵宫的血案已真相大白,再加上两年前青木宫、金牛宫和圣教所发生的一系列惨案,看来皆出自我娘亲和乌归道之手。” 他扫视过众人,最后将视线停顿在叶幽雨的脸上,接着道:“常言说父债子还,我娘亲虽已过世,但林熠既为人子便难辞其咎。他日待诸事了结,必定会给各位一个交代,以告慰亡者之灵。” 叶幽雨叹了口气道:“教主您何出此言?令堂既然身故,有关她的种种恩怨亦算了断。您与这些血案并无关联,更不必替母受过。” 石品天打了个哈哈道:“不错,有林教主你的这句话,我老石就心满意足啦,这事到此为止,往后别再提什么交不交代。 不然,岂不是看不起咱们这帮朋友?“ 林熠摇摇头,转开话题淡淡道:“仇老哥,你突然赶到天石宫是有什么事吧?” 厉环顾石品天等人,却是不语。 石品天识相地问道:“林教主,要不我们先告退?” “不用,”林熠道:“我相信这里的每一个人口风都很牢,你说吧。” 仇厉道:“十一天前,容小姐骗出魔玄令,突然不告而别,去向不明。我已严密封锁消息,并暗令圣教十九部火速找寻,直到前日才终于查知了她的下落。” 林熠深吸一口气,努力用最平静的口吻追问道:“她在哪里?” 第六章 寻梦 一个人有梦,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总是重复同样的梦境,就未免有点蹊跷。 而如果梦里的景致虽在记忆里从未去过,却又偏偏觉得熟悉无比,这个梦,无疑会显得更加的古怪。 容若蝶做的正是这样一个梦。 每一次,她都在睡梦里见到同样的地方,重复同样的动作。 澄静通彻的碧蓝天空下,她缓步走上一座金碧辉煌的雄伟高坛。 这高坛,远远看去如同一头安详匍匐的巨大神龟,座落在群山谷地之间。 一层,两层,她沿着彩锦铺成的绒毯行走在云雾缭绕间,远方的雪山巍峨神秘,像一个古老的传说。 她走上顶层,高坛的中央是一汪闪动七彩柔光的水潭,一眼望下心亦随之荡漾,却深不见底。 风吹皱柔波,一如情人多情温柔的眼眸在无语诉说。 潭水四周,有一圈殷红色的方条石围筑,上面分别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开出一道水渠,每一道都只有尺许宽,用碎石砌成,镶嵌在高坛表面,像伸展的神龟四肢,最后注入坛底的小潭里。小潭再分出四条渐渐变宽的河流,向四方流去。 奇怪的是明明潭中波光盈盈,却偏偏没有一滴水流入水渠。 干涸的渠道露天曝晒,泛起淡淡的红光,宛如饥渴的沙漠旅人,对着近在咫尺的甘泉无可奈何。 她好奇地探出手指伸进清澈的潭水里,“哗”地涟漪绽放,一股沁人心脾的舒爽感觉直透全身。 忽然袖口一动,玲珑龟慢悠悠地爬了出来,潜入潭中。 水似复活了,汩汩流动起来,滴淌进四条水渠,发出“叮咚”悦耳的声音。 玲珑龟欢快自在地徜徉着,潭底升起一团浮动的奇异光晕,像一面色彩斑斓的镜子映照出她的面容。然后慢慢碎裂,将梦境中的影像徐徐地吞噬。 这个梦,两年来容若蝶已不知做过多少回。 起初不过月余才会梦见一次,到最近几个月,竟是越来越频繁,几乎三、五日就会再次梦见。 冥冥里,她感觉这仿佛是天意的召唤,指引她去向梦境里这神奇的地方。也许在那里,她能够找回失落已久的记忆,寻找回自己和林熠曾经的故事。 她没有把这事告诉任何人,甚至包括筝姐。 依据梦中的景象特征,她连日查阅浩如烟海的典籍经藏,想从中找到有用的线索。 好在冥教的书籍经过历代收罗可谓应有尽有,尤其是山川地志、民俗风情方面的书卷,多得几乎让人眼花撩乱。 经过一段时间的研读比照,容若蝶越来越确定自己梦中所见到的地方,只能是在遥远的西域。 而那座高耸入云的白色雪山,很可能是当地各族顶礼膜拜的神山唐纳古喇。用梵语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梦始之山”。 于是,她决定前去找寻。 也许梦里的景象只是幻觉,也许并不存在那样一座高坛,但她决心已下,带着筝姐和小金,还有终日懒洋洋大睡其觉的玲珑龟,踏上了探索之旅,去寻找梦始之山和失落的自己。 离开万潮宫后,最大的问题无疑是如何安然抵达西域。 莫说冥教教众发现后随时会拦截下她,将她护送回南海,单止前路万里迢迢,一路风霜雨雪,又岂是她娇弱之躯能够应对,更不知要多少年才能走到唐纳古喇! 好在,她的身旁还有一个小金。 这家伙轻轻松松拔下身上三根金毛,好像只是吹口气那么简单,暂态幻化成一团方圆丈许,四平八稳的金色云絮,毫不费力便驾驭着它,托着容若蝶和筝姐乘风而起,扶摇九天。 这样一来立时解决了舟车劳顿之苦,盘腿坐在云絮之上凌风飞渡,脚下南海的波涛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眼帘中。 每飞行大约两个时辰,小金就需要换毛重来一次。乘这工夫,容若蝶正可稍事休息,用些清水和食物。 她指点小金径直向西北而行,尽力避开繁华城镇和正魔两道的势力地界,飘飘荡荡不觉太阳已在地平线上五起五落,所经之地逐渐荒凉,满眼都是凄迷无垠的戈壁大漠。 偶尔,黄澄澄的沙丘上,会有一些黑点在缓慢艰难地移动,那是前往西域通商的驼队,经年累月行走在这条与危险和死亡做伴的路上。 又过两天,西方地平线的尽头,赫然出现一座气势雄峻连绵不断的巨大山脉,犹如一道天然的屏障,将肆虐的沙海阻挡在它坚实的足底。 容若蝶早已将西域的地理读得滚瓜烂熟,立刻知道自己经过连续的长途飞行,终于抵达了作为西域门户的戈弥丹东山脉。 山高万仞,小金不得不频繁地升高金云。 周围的空气越发冷冽稀薄,让容若蝶生出透不过气的胸闷恶心感。 她服下一枚丹丸,呼吸稍稍顺畅了点。 金云几乎是在贴着戈弥丹东的山势飞行,眼前的景物从土黄色变成翠绿色,又从翠绿色慢慢变成一片寂寥的冰天雪地。 容若蝶身上的衣衫层层加厚,最后紧裹的披风上都凝上了一层薄霜。 筝姐握住她纤柔的小手,不停地用灵力助她驱寒,担忧道:“小姐,我们先退回山下再想稳妥点的法子,这样你怎么受得了?” 容若蝶贝齿打战,用力呼吸着弥足珍贵的冰冷空气,双颊却彤红如霞,微一摇头道:“我没事,看,这不是快过山顶了么?” “呜─”如同鬼在嚎叫,一股汹涌的狂风横扫而来,吹得金云剧烈起伏左右摇晃,倏忽飘飞出十多里。 “小姐,千万别放手!”筝姐叫道,握住容若蝶的手努力稳住身形,不让狂风将她们吹下云絮。 漫天都是白茫茫被风吹刮起的雪雾,根本分辨不清东南西北。 再看小金,用冥海魔物与生俱来的灵力驾驭着云絮,在风雪里载沉载浮,不时吱吱欢叫两声,不但没半点害怕的样子,反而似乎挺享受这种刺激。 一阵阵的天旋地转,容若蝶几乎晕厥过去。 正当神志开始模糊不清,有一种海水没顶的幻觉时,猛然身下的云絮一振,像展开双翼的苍鹰临风翱翔,呼地掠过山巅。 风雪立时消退,眼前呈现出如梦如画的绮丽美景。 落差数千尺的戈弥丹东山脉西侧,一望无际的高原草甸,在蓝天白云下自由奔放地伸展。 轻盈的云影投影在黄绿色的草野上,像一团团荡漾的波光,空灵如风,飞速地移动远去。 成千上万姿态各异的高原兽群,逍遥写意地奔驰栖息,一只只飞禽在云底遨游,甚而好奇大胆地簇拥、追逐着她们乘坐的金色云絮。 更远方湖泊河流星罗密布,像颗颗珍珠,条条彩带点缀无边的草甸。风变得柔和,空气虽然稀薄却蕴含着独有的清新,仿佛在为她们清洗满身风霜。 天更蓝了,透明得近乎让人神痴心醉。回想刚才惊心动魄的历险,如今的感受,简直是上苍对成功跨越戈弥丹东山脉的旅者的馈赠与回报。 小金兴奋地睁大眼睛,比起冥海的疯狂与空漠,这里的一切不啻像天堂一般的美丽动人。它在想,什么时候可以带着小青来看看,见识见识这域外的万千风情。 可惜身后的容若蝶已经筋疲力尽,只好降下云絮找寻歇息的地方。 夕阳西下天色渐暗,阳光洒落在湖泊溪流上闪耀着点点银辉,恍若是夜幕中浮动星辰的璀璨光芒。 突然小金吱地一声欢呼,高举着小手往前方一指,湖边两个用牛皮支起的圆锥形大帐映入眼帘,一对少年兄妹正骑在马上赶着牛羊群从水边归来。 炊烟袅袅,溢出诱人的奶香味,小金吞了口馋涎,不待容若蝶吩咐,它驾着金云便飘落到湖畔,跳上筝姐的肩头,手指牛皮大帐一通跺脚大叫。 筝姐搀着容若蝶走向帐篷,低声道:“小姐,今晚我们便在这里借宿一夜罢。不知这里是否能用中土的银两,不然可有点麻烦。” 说话间,从大帐里走出一个皮肤黝黑的老者。 他一身黑底彩纹的当地装束,满头的白发用一根蓝带子箍起,在脑后束成十多条长辫。 老者面带淳朴的笑容向前欠身,双臂展开施礼问候道:“来自远方的美丽姑娘,欢迎你来到芑玛海作客。” 他说的是半生不熟的中土语言,反倒让筝姐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以。 容若蝶明白老者所说的“芑玛海”,应该是身边的那座小湖泊。 依照西域的习惯,小到水潭大到湖泊,都被统称作“海”。而“芑玛海”的意思,在梵语里可以解释为“富饶之水”,确也恰如其分。 她浅笑着回应道:“大叔您好。我姓容,来自中土。请问该如何称呼您?” 老者听容若蝶居然说出一口流利的西域梵语,不由大感意外,也改用梵语笑咪咪回答道:“我叫达瓦,是这里的家主。” 接着,他又向容若蝶引荐那两个刚跳下马走过来的少年男女,道:“这是我孙子喇巴次仁和孙女拉则。他们的爹娘去中土经商很少在家,这里就我们祖孙三个。” 小金在旁边抓耳挠腮,眼巴巴地望着容若蝶,容若蝶不觉莞尔,察觉喇巴次仁和拉则正十分好奇地打量自己,当下微笑道:“达瓦大叔,我们能在您家里借宿一晚吗?明早我们就启程前往唐纳古喇山。” “当然可以!”达瓦老人毫不犹豫地说道:“有贵客光临是我们纳敦族人最荣耀的事,你们可以一直住在这里,无论多久都行。” 纳敦族是西域大族,人口有百万之众,聚居在戈弥丹东山脉以西的广袤草原上。 除此之外,还有维兀、图祜、萨科等西域大族,人口少则百万,多则近千万,构建起大小十余国的庶民主干,共同信奉秘宗佛教,尊秘宗白衣法王为西域最高统治者。 容若蝶盈盈笑道:“多谢大叔了!”用眼神向筝姐略一示意。 筝姐会意,取出一锭金子递向达瓦老人道:“大叔,请您收下。” 达瓦老人怫然不悦道:“我们纳敦族有一句古老的谚语─朋友的情谊怎能用金子衡量?兄弟的血脉怎能用刀刃割断? “我达瓦不爱金子,可愿意真心结交来自远方的朋友!” 容若蝶按住筝姐的手歉疚道:“对不起大叔,您说的对,真诚的朋友是不能用金子收买的。” 老人转怒为喜,拉起容若蝶的手道:“走,到帐篷里坐下。让拉则为你们煮上一壶芑玛海最可口的香浓奶茶,赶走身体的疲惫。” 没等得及迈步,忽听远处传来一个怪里怪气的声音,冷笑道:“达瓦老头,你家好热闹啊!” 容若蝶秀眉微蹙,朝着话音传来的方向瞧去。 只见远远有十多人骑着马,趾高气扬地奔了过来。为首的一人,尖嘴猴腮,头戴象征底层贵族身分的黑色羊皮毡帽,手里握着马鞭不停地甩动。 这人也正朝他们望来,眼睛先是看到筝姐手里的金子一亮,而后挪移到容若蝶的脸上,更露出一副恶心色相,竟再不肯收回视线。 容若蝶简直比脸庞上叮了只苍蝇更觉难受,缓缓转过头避开对方色迷迷的眼神。 拉则和喇巴次仁也露出厌恶之色,一起站到达瓦老人身后,没有说话。 达瓦老人收起笑容问道:“帕加大人,这么晚了,你来找我做什么?” “做什么?”帕加勒住坐骑,恋恋不舍移开色眼,换上一副凶狠的样子哼道:“达瓦老头,你装什么傻?你欠我家王爷的税金什么时候还?” 老人回答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了么,等喇巴次仁的爹娘从东方回来,我们会立刻补缴所有的税金。” “不行!”帕加一口拒绝道:“谁晓得他们还有没有命活着回来?” 喇巴次仁怒道:“帕加,不准你这么诅咒我爹娘!” 达瓦老人忍住气说道:“帕加大人,请你向王爷求情,再宽限我们十天。” 帕加傲慢地一摇头:“今天必须缴!如果不想缴税也行,把拉则抵给我家王爷做奴婢。王爷说了,可以免去你们家三年的税金。” “放屁!”喇巴次仁的脸涨得通红,护在妹妹的身前道:“你们谁敢动拉则一根寒毛,我就跟他拼命!” 帕加哈哈怪笑道:“喇巴次仁,你的大腿还没有我的胳膊粗,拼命?你有几条命?赶紧收拾拉则的行装跟我们上路吧!” 容若蝶问道:“帕加大人,请问达瓦大叔一家欠了王爷多少税金?” 帕加如闻仙乐,又趁机把容若蝶看了个饱,嬉笑着回答道:“不多,也就是三十头奶牛、四十五匹骏马,外加一百张上好的羊皮。” 这几乎是达瓦老人全部的家当。 拉则尖声叫道:“你胡说,哪有那么多?顶多只有你说的三成!” 帕加翻着白眼:“怎么没有?你们家欠王爷的人头税、牛头税、马头税、羊头税─再加上已经拖延了半个多月的利息,我说的数字还算少的。罗桑王爷的税金,是那么好欠的吗?” 原来,这里也并非一处世外桃源,同样充满贪婪与肮脏。容若蝶幽幽叹了口气,道:“如果换算成金子,该是多少?” 帕加的眼睛越加发直,慢吞吞地说了个数目。 容若蝶颔首道:“好,我替达瓦大叔还。” 不等达瓦老人说话,帕加皱眉道:“美貌的姑娘,你为什么要替达瓦老头还钱?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容若蝶道:“我是他的朋友,拿上钱请你马上离开,不要再来骚扰达瓦一家。” 帕加俯下身子道:“姑娘,如果你真想帮达瓦老头,我有个更好的办法。只要你答应今晚到我的家里作客,我可以求王爷再宽容他们一个月,而且不计利息。” 喇巴次仁从爷爷的身后冲了出来,怒声叫道:“帕加,芑玛海的水,怎么会喂养出你比毒蛇还要凶恶阴险的心肠?” 容若蝶淡淡道:“对不起,我没有兴趣。请你拿上金子,立即从我们的眼前消失。” 帕加甩动马鞭耍起了无赖,道:“不行,除了牛羊和骏马我一概不收。假如达瓦交不出来,那我只好动手拿人向王爷交差。” 他努了下嘴巴,跟在他身后的十来个人跳下坐骑,朝达瓦一家逼来。 老人将拉则紧紧护在怀里喝道:“帕加,这么做你不怕遭报应吗?” 喇巴次仁从腰上拔出一柄寒光森森的牛耳短刀,横在胸口叫道:“你们谁敢?” 虽然不明白他们在争吵什么,可从众人的神情与动作里,筝姐和小金都已不难猜到。 但既然容若蝶没有发话,筝姐和小金也就没有出手。 帕加高坐马上,得意地大呼小叫道:“喂,姑娘,你要是改变主意跟我走,现在还来得及。” 容若蝶终于动了真怒,娇喝道:“小金,把他们统统扔进湖里,该用清水好好洗洗了,他们身上实在臭不可闻!” 小金抱着胳膊早等得不耐烦,闻言纵身一跃,拦到喇巴次仁祖孙跟前,朝帕加等人发出低低的嘶吼。 帕加长这么大,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芑玛海往西一百多里,见一只小得不能再小的猴子,在地上龇牙咧嘴地冲他怒吼,不禁乐得笑弯了腰道:“这小东西有趣。给我抓住它,小心别弄伤了,我要带回去玩几天!” 四、五个随从应声而上,小金猛然化作一束疾点掠起,探手抓到冲在最前面那大汉的衣襟,“呼”地一声风响,大汉从小金的头顶飞了出去。 老半天才听到“扑通”湖水溅响,显然落点距离湖岸颇远。 不过大汉不用抱怨小金的公平性,因为接二连三地,他的同伙全都被扔了过来。 而让大汉骂娘不止的是,小金扔人实在太准,落点保持着高度的统一性,因此先落水的人,必须立刻从高空落水中清醒过来,更要拼命使出全部吃奶的力气,划动四肢及时闪避,否则被随后从天而降的同伴砸个正着,可无处申冤去。 最后留下来的一个人,帕加,气急败坏跳下马冲到容若蝶身前,扬鞭威胁道:“停下来,快叫你的猴子停下来!” 容若蝶懒得看他一眼,说道:“你为何不自己上去劝它停下?” 帕加大怒,马鞭一声脆响朝着容若蝶的肩膀挥落。 不等筝姐出手教训这个泼皮无赖,突然有束寒芒掠至,精准钉中帕加的右腕。 他“哎哟”大叫松开马鞭,手抚伤口呼痛跳脚。 也难怪他没一点忍痛毅力,飞影掠光针虽小,却是金牛宫的魔宝,他只是普通无赖,如何能够承受? 幸好出手之人并不欲拿其性命,否则此刻帕加连喊疼的资格都要被注销。 只听头顶有一个娇柔愤怒的嗓音道:“敢欺负容姐姐,你就是欠揍!” 帕加还没看清人影,视野里火红一团,“劈里啪啦”脸上又落下重重的七、八个耳光,打得他原地乱转圈,金星闪烁。 那红影收住身形,旁边又飘落下一名锦衣少年。 似有默契地,少年将已转到天昏地暗的帕加高高举起,“呼”又是一声,伴随着帕加的尖声大叫,这位今天倒足楣的王爷奴才,就此一路腾云驾雾,全失去了起初的嚣张气焰。 容若蝶心中诧异这对少年男女是谁,问道:“这位姑娘,你认识我?” 红衣少女怔了怔旋即醒悟过来,笑吟吟道:“容姐姐,我是青木宫花纤盈,和林熠林大哥是好朋友。还有邓宣,他是金牛宫的宫主,也和林大哥很熟。” 筝姐疑惑道:“纤盈小姐,邓宫主,两位到西域,莫非是为我家小姐而来?” 花纤盈娇笑道:“我在空幽谷听玉茗姐姐说起,西域有一种神奇的花,碾碎服食后能永保青春不再衰老,所以就约了邓宣一块儿来找。咱们已在这附近转了两天,没发现奇花,却恰巧遇见了容姐姐。” 容若蝶含笑道:“盈姑娘说的是水母石莲吧?我曾在典籍里见过记载,确有驻颜奇效,但异常珍稀极难找到。你们语言不通,无法向当地牧民询问线索,也难怪搜寻困难。” 花纤盈大喜道:“你知道水母石莲,那真是太好了!” 她正想多问些如何搜寻水母石莲的细节,忽然身旁的邓宣一拉她的衣袖,朝西面的天际望去。 第七章 梦始山 倒霉的帕加虽然自幼生长在芑玛海边,可从未玩过转晕头后再高空跳水的游戏。 “咕嘟咕嘟”连灌了几口凉水,好不容易拽着一只胳膊浮出脑袋,再看一帮手下也全都泡在水里却不敢上岸。 敢情小金悬浮半空来回巡视,专等那千辛万苦爬上岸的家伙,“呼”地一声,又被它接着扔回水里继续泡。 他咬牙拔下腕上一只露着个尾巴的金针,想骂又不敢,忽听见高空响起高亢鹰啸。 帕加立时一喜,抬眼观瞧,就见西面天际四头体型硕大的魔鹰,前后左右牵引起一座形似弯月的金色船舫,朝着这边缓缓降落。 这船舫长约三丈,两头尖尖翘起,底部有一对雪橇般的支架,船身上悬挂楼梯。船舫全身镀金,两侧镌刻数十幅图卷,都是些秘宗传说里的内容。 这样豪华的驾乘,整个西域只有秘宗佛教的红衣法王才有资格享用。 帕加瞧着四头巨鹰身上披裹的金黄色佛绫,不由越发的惊讶。 这是圣城无相宫的特别标帜,即便自家的王爷见了,也只有下拜的分儿。 在西域,秘宗佛教卓然超脱于世法之上,僧侣拥有独一无二的特权,甚至各国的王位继承人想正式登基,都必须首先经过主持该国佛事的红衣法王洗礼。 而无相宫,秘宗佛教白衣法王,则更是号令西域的最高统治者。 眼见飞舫缓缓停落在湖边,帕加喜不自禁地从湖里爬将出来,一窜上岸,手指容若蝶一行得意洋洋道:“啊哈!无相宫的圣僧到了,看你们这帮无法无天的中土蛮子还敢猖狂?” 他正说得唾沫横飞,冷不防一只小脚斜刺飞踢而来,正中腰眼,“扑通”声响,又把他踹回了湖里。 容若蝶轻轻一笑,招呼道:“小金,他们也该在水里泡得差不多了,你回来吧。” 小金拍拍自己的一双小手,瞧见有两个家伙在水边探头探脑,似乎想偷偷爬上岸,立刻露出尖利的小白牙,冲着他们一声吼。 两颗脑袋忙不迭乖乖沉进水里,老半天也不见露出来。 悠扬的钟声飘荡而来,自飞舫里走出两排身穿杏黄袈裟、头顶三迭红绒高冠的僧侣,手持法物乐器相对侍立,迎出正中一人。 此人身披红底金边袈裟,头顶六迭金色高冠,上嵌一颗碧色珠子熠熠生辉。 他左手持握一柄金色法杖环扣叮当脆响,右手捏着一◇黑色佛珠不停转动。枯黄削瘦的脸上神情肃穆,细眉低垂,在一众僧侣的簇拥下缓步走向达瓦老人的帐篷。 达瓦老人亦是惊诧莫名。 他活了六十多岁,见过最高级别的僧侣,是芑玛海昭德寺的巴古住持,头戴的法冠刚好三迭,也够得上做这位佛爷的跟班。 虽不明所以,但他早已携着拉则和喇巴次仁,恭谨地遥遥伏地叩拜。 花纤盈不满地撇撇嘴道:“好大的架子,不过是个臭……” 邓宣手疾眼快,赶忙把她的小嘴捂上,免得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又说出什么难听话来节外生枝。 虽说她讲的是中土话,可难保人家红衣法王就听不懂。 那红衣法王走到众人近前,对五体投地的达瓦老人眼皮也不抬一下,就像还没睡醒的样子。冷冷扫过容若蝶等人,他望向喇巴次仁慢条斯理问道:“你就是喇巴次仁,今年十三岁?” 喇巴次仁双手垫地又叩了个头,老老实实回答道:“是我,佛爷。” 红衣法王继续问道:“你出生时天降大雪三日不停;三岁时曾落入芑玛海中,发热昏迷五天五夜;九岁牧羊时,曾与野狼搏斗遍体鳞伤,至今背上还有十三道血印。 “十二岁那年,在昭德寺参拜时,突然昏倒口吐白沫,念念有词,却没人听明白你在说什么。我说的这些事情,都有么?” 喇巴次仁不敢抬头,只恭敬道:“佛爷,您法力高强,无所不知,说的事一点都没有错。” “佛爷,达瓦老头一家伙同中土来的蛮子,野蛮抗税,请您为我家王爷作主!”帕加连滚带爬地冲过来,趴到红衣法王的脚下恶人先告状。 “你胡说!”喇巴次仁反驳道:“是你狗仗人势要抢走小人的妹妹拉则,这几位中土来的贵客看不过眼,才出手帮忙!” 红衣法王点点头,道:“喇巴次仁,你起来说话。” 喇巴次仁叩首道:“谢佛爷!”站起身来依旧气鼓鼓地瞪着帕加。 帕加连忙道:“佛爷,达瓦老头一家全是贱民,这喇巴次仁更是个凶蛮的小狼崽子!” 花纤盈见帕加摇头晃脑的样子,越看越怒,忍不住柳眉倒竖手掌绷紧。 邓宣扯了扯她的衣袖,低声道:“等一下,看看这红衣老僧会如何处理。” 红衣法王慢悠悠低头瞥了瞥帕加,问道:“你刚说喇巴次仁是什么?” 见红衣法王搭理自己,帕加鼓足底气大声道:“喇巴次仁是我们芑玛海边最凶残狡猾的小狼崽子!” 红衣法王徐徐道:“来人,拉下去,先重重鞭挞八十,然后割去舌头,把这个亵渎佛祖、侮辱神灵的贱民,交给昭德寺巴古住持,子子孙孙永为僧奴。” 帕加惊得浑身跟筛糠一般,拼命叩头叫道:“佛爷开恩,小人从不敢亵渎佛祖,更不敢侮辱神灵啊─” “不敢?”红衣法王冷笑道:“你知道自己刚才辱骂的是什么人吗?喇巴次仁在十三年前,已被圆寂的班德法王钦点为下一任纳敦大通寺驻寺法王,他便是班德法王的转世金身,你居然敢咒骂他?” 他说完了依旧跟没睡醒一样耷拉着眼皮,可其他听得懂梵语的人全都目瞪口呆。 需知秘宗佛教在西域诸国都设有一位主管该国佛事的红衣法王,每一任红衣法王都传说是前任法王的转世金身,由上任法王在临终前颁下法谕,预示自己魂魄转世后的所在,此即降神指点。 待法王圆寂后,便由无相宫的僧人依照其留下的法谕线索,四处找寻,直至寻觅到与法谕昭示的种种“灵迹”完全相符的那位“转世灵童”。 一俟觅得,“灵童”就被护送到无相宫,接受白衣法王的剃度开灵,再经十年的培养后,便可举行正式加冠仪式,担负起红衣法王的重任,执掌一方佛事。 这么一说,达瓦爷爷与拉则姐姐固然是又惊又喜,可帕加已是魂飞魄散,叩头犹如饿鸡啄米,哀嚎道:“佛爷开恩,喇巴次仁小佛爷饶命,小人再也不敢无礼了!” 可惜此时的哀告已无人肯听,上来两名僧人不由分说架起帕加将他拖到一边,法杖高高抡起,只一下,帕加已叫得比杀猪更加惨痛。 花纤盈虽不明白为何一口恶气可以出得如此痛快,却已经是芳心大快。 红衣法王道:“喇巴次仁,我奉无相宫之令,特来接你前往圣城,今晚是你在此的最后一夜,好好珍惜吧。你的家人,今后会得到很好的照顾,再不会有人敢来你家逼收一两税金。” 说罢登上飞舫,转向昭德寺而去。 此刻天色全黑,达瓦老人请了容若蝶、筝姐、邓宣和花纤盈入帐用餐。 大伙儿围坐一圈,享受着原汁原味的西域佳肴,尽管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也吃得津津有味、赞不绝口。 容若蝶乘隙将喇巴次仁的事对花纤盈等人说了,众人又纷纷恭喜达瓦祖孙。在西域碰上这样的事,简直是一步登天。正如那位红衣法王所言,将来即使是纳敦之王见着喇巴次仁,也得毕恭毕敬、小心迎奉,更莫论区区的一个小王公了。 花纤盈记挂起水母石莲的事,靠近容若蝶问道:“姐姐,你说见过典籍里关于水母石莲的记载,可晓得到底在哪儿才能找到它?” 容若蝶道:“依照西城地志的说法,水母石莲只生长在万仞雪峰靠近山巅的悬崖冰壁上,而且常常隐于凹陷的冰坑内,故是极难发现。 “在西域,一瓣水母石莲即可价值万两黄金,只有屈指可数的王族贵妃才用得起,更重要的是,寻找水母石莲讲求的是个”缘“字,可遇而不可求。” 花纤盈叹气道:“这样难啊!那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有缘找到一朵呢?等我拿到,定先分一半给容姐姐,剩下的一半我留下一点,然后全部送给娘亲和爹爹。邓宣,你要不要?” 邓宣笑道:“听你这一说,好似水母石莲已到手,迫不及待就坐地分赃了。” 花纤盈哼道:“关键是你要用心,否则凭你我的本事还怕落空?” 达瓦老人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土话道:“这位姑娘,要找水母石莲,最好的地方莫过于唐纳古喇山。据说就在六年前还有人曾在那里摘到过,献给了别哲法王。” 花纤盈奇道:“别哲法王是谁,为什么要把水母石莲献给他?” 容若蝶微笑道:“别哲便是西域秘宗的白衣法王,他还有一个中土的名字叫做别东来,那可是大名鼎鼎。” 邓宣道:“别东来,西帝?原来他就是西域的白衣法王!” 容若蝶颔首道:“一百三十年前,别哲法王以此为号,孤身东来,拜访了天宗观止池、佛宗大般若寺,与两家的宗主谈佛论道足足三月。后又在北海不夜岛连败正道七家掌门,从此即得西帝之名。只是极少有人清楚,他还是秘宗的白衣法王。” 花纤盈问道:“容姐姐,你来西域难不成就是想拜会他?” 容若蝶摇头道:“不,我是要去唐纳古喇山附近找点东西。” 花纤盈喜道:“那咱们不是正顺路?太好了!” 达瓦老人道:“你们都是要去唐纳古喇山?那地方离芑玛海太远了,就算骑上马,一路顺顺当当也要两个多月。万一碰上暴风雪或是马贼什么的,命就没了。” 花纤盈轻松无比地笑笑,凭她与邓宣的修为,施展御剑术想来最多三、五日也就到了,哪还有风暴或者马贼的什么事? 喇巴次仁听他们用中土话不断提起“唐纳古喇”的名字,当下问道:“爷爷,他们是要去唐纳古喇山么?” 达瓦老人朝孙子点了点头。 喇巴次仁道:“我有个主意。明天佛爷来时,我求他带上这几位朋友一起启程。圣城不就是在唐纳古喇山下么?” 容若蝶闻言谢绝道:“小兄弟,多谢你的好意。我们还是自己设法前往吧,无相宫的金乘普通人是上不去的。” 喇巴次仁一摇头,固执道:“你们不是普通人,你们帮助过我。” 翌日清晨,那红衣法王驾驭金乘飞舫前来迎接喇巴次仁时,这热情淳朴的少年竟真的向他提出了请求。容若蝶原本以为对方会毫不犹豫地断然拒绝,孰知红衣法王只略作沉吟,便答应下来。 原来喇巴次仁作为班德法王钦点的转世灵童,身分当真今非昔比,地位之尊崇,在西域可算屈指可数。同样的红衣法王,严格说起来,喇巴次仁因将来执掌的是纳敦大通寺,所以地位权势上,竟还高过那位奉无相宫之令前来迎接他的哲蚌寺贡桑红衣法王。 故此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贡桑法王自然不会驳了喇巴次仁的面子,反可乘此机会大加笼络,以为日后铺垫。 喇巴次仁虽是舍不得达瓦爷爷与拉则姐姐,但想到将来自己成为纳敦的红衣法王后,可以颁下法旨,将全家接到王城最豪华宏伟的宫殿里相见,也就稍稍释怀。 祖孙三人正依依作别之际,忽听远处传来喧嚣的牛鸣马啼声。众人错愕望去,却是消息灵通的罗桑王爷,得知喇巴次仁即将成为新任的纳敦红衣法王,竟连夜准备丰厚的礼物,此刻更亲自率人赶着上千牛羊骏马、捧着绫罗绸缎前来送行。 喇巴次仁少年心性,不愿看罗桑王爷故作欢喜的嘴脸,立即登舫而去,把他们留给达瓦老人去周旋。 巨鹰雄啸,金乘腾空。美丽动人的芑玛海在喇巴次仁的眼中渐渐远去,帐篷前的达瓦老人和拉则也变成两个小小的黑点,喇巴次仁别转脸庞,强忍住哭泣的冲动。 昨晚,是他在家的最后一个夜晚,爷爷只叮咛他一句话:“记住你受过的苦,做一个好法王!” “爷爷,我一定会做到最好。”喇巴次仁偷偷擦去泪珠,向着芑玛海的方向,发下自己的誓言。 金乘飞舫速度奇快,即便如此也足足飞了两日两夜。第三天头上旭日东升,容若蝶迷迷糊糊间忽听到船首花纤盈的欢呼。 她与筝姐带着小金来到舱外,花纤盈与邓宣正并肩站在甲板尽头,忘乎所以地欣赏着眼前的美景。 这仿佛是言语难以描述的图画,一轮通红浑圆的旭日之下,大地从黑暗中刚刚苏醒,纵横交错的河流,像千百条相互交织的金色缎带,闪烁着灿烂的光辉。青色的草甸,澄蓝的湖泊,玫瑰色的艳丽朝霞,将天地的色彩挥洒到极致。 西方极远处,一座巍峨雄伟的雪山高高屹立耸入云霄。无数的牛羊在奔跑,成群的大鸟在舞蹈,清凉的风拂面吹过,带来异域温柔的问候。 容若蝶微笑着,久久说不出话来。一切的语言,在鬼斧神工的大自然面前都变得多余,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全心欣赏,接受这上苍的馈赠。 “那便是唐纳古喇山了,圣城就在它的主峰雅珑山麓中。”不知何时,喇巴次仁站到容若蝶身边,轻轻说道:“爷爷让我转告容姑娘,现在正是一年四季里攀登雪山的最好时节,等再过一个多月大雪就会封山,连苍鹰也不敢高飞。” 容若蝶的眼眸里,不由浮现起达瓦老人黝黑的面容,爱怜地抚过身边这个懵懂少年尚嫌稚嫩的肩膀,低声道:“谢谢你,喇巴次仁法王。” 当下众人再舍不得返回舱内,一直站到中午,雪山渐近,脚下出现更大片的肥沃草场。据专职陪同喇巴次仁的僧侣说,这些都是无相宫的私产。 再飞了半个多时辰,一座巨型的西域雄城,犹如缓缓揭落面纱的少女,逐渐呈现在人们的面前。在圣城的中央,座落着举世闻名的秘宗圣地无相宫,金色的墙体、红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焕发出美轮美奂的光芒。 以无相宫为中心,共有八条宽阔清澈的河流向四周延伸,林立的佛寺楼群散布在河流两旁,宛如众星捧月般拱卫起无相宫。 出了内城,则是圣城的普通商铺民居所在,比起内城的建筑稍嫌失色,但在众人眼中看来,其别具风格的异族个性,让人啧啧赞叹。 更不可思议的是,整座圣城如同建筑在水上,蜘蛛网一样的河流遍布全城,甚至超过街道的数量。许多小舟在水上穿梭往来,便捷犹胜马车。 而这些河流最后也都呈散射状流出圣城,注入或远或近、或大或小的湖泊。那里,则是城外牧民的聚居地,同样也建有规模宏大的寺庙。 花纤盈看直了眼,老半天才吁出一口气道:“没想到西域也有如此宏伟的大城,简直比咱们中土的京城还要繁华漂亮。” 贡桑法王用中土话傲然道:“圣城是最接近佛祖的所在,岂能拿中土都城相比?” 花纤盈转头笑嘻嘻问道:“贡桑法王,不知从圣城再往西是何处?” 贡桑法王对佛礼祭典方面的学识显然颇是渊博,不假思索道:“圣城之西翻过唐纳古喇山就是西域维兀国,尔后穿越万里沙漠还有塌坦、桑顿诸国,无不奉秘宗白衣法王为尊,都是佛祖忠实的子民。” “再往西呢?”花纤盈一副不依不饶,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劲头。 “再西面─”贡桑法王想了想,回答道:“还有一些草原游牧部落,接着就是汪洋大海,谁也不曾见过海的对岸是什么地方。” 花纤盈道:“这么说,圣城的西面还有一片十分广阔的土地?” 贡桑法王颔首道:“那是自然,如果姑娘有兴趣不妨可以前去游历一番。” “哦,等我有时间,有心情的时候会去的。”花纤盈道:“不过,我听说佛祖居住在西方尽头灵山之上,刚才蒙法王提点,才晓得圣城竟是最接近西天之处。 “可恍然大悟之余,又开始糊涂起来─那些维兀、塌坦什么的国家,岂不是比圣城更往西,离得西天佛祖更近?” 绕了一大圈居然是为了说这个!虽明晓得花纤盈是在强词夺理,胡搅一气,贡桑法王亦禁不住勃然变色。 邓宣急忙抱拳道歉说:“法王莫要见怪,纤盈无知,绝无亵渎佛祖的意思。” 花纤盈一百个不服,早忘了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一边被邓宣拽着离开现场,一边叽咕道:“什么嘛,凭啥他看不起咱们中土的京城?” 贡桑法王神色不快地低低一哼,道:“喇巴次仁,无相宫快到了。” 说话间,金乘飞舫从无相宫正门前的广场上高高掠过,开始减速下降。 容若蝶却突然神情异常,双手抓紧护栏,怔怔俯瞰广场上一座高高伫立的石坛,不发一言。 那座石坛座落在广场中心分作三层,外形酷似一头神龟。顶层中央,赫然是座用红石圈起的碧潭,景象竟与梦中所见一模一样。她再转目观察那四条水渠,居然也真的没有一滴潭水流淌,干巴巴的暴露在阳光底下。 梦中之地,梦始之山,这一切冥冥中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启示?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此时此刻,熟悉的景象霍然呈现,却已绝非是梦。 蓦然感到金乘一震,却是安然着陆了,她的思绪也暂时被呼唤回现实。 众人依次下了金乘,一名僧侣迎上前来合十深躬道:“贡桑法王,一路辛苦了。请将喇巴次仁交给我吧。” 贡桑法王与喇巴次仁打了个招呼,将他引荐给这名叫腾格的僧侣随即率人去了。 腾格略带诧异地扫了眼容若蝶等人,又向喇巴次仁施礼道:“别哲法王已下圣谕,三日后即为您举行开灵大典。这两天便由贫僧陪同您先熟悉一下无相宫和圣城,正巧西域各国的红衣法王和王公大臣近日也都云集而来,借此机会贫僧会向您一一进行引荐。” 喇巴次仁疑惑道:“是要举行佛事盛典么,可不会是专程来看我开灵的吧?” 腾格见喇巴次仁朴实,笑答道:“新任纳敦红衣法王的开灵大典确是本教盛事,各位法王自然要前来参礼,但不关那些王公大臣的什么事。他们来,是为明日举行的祈雨法事。” “祈雨法事?”喇巴次仁问道:“圣城很多天没有下雨了么?” 腾格回答道:“自五月以来,整个夏天圣城滴水不降,查遍史籍也从无此事。为求一方平安风调雨顺,一个半月前,别哲法王决定亲自主持祈雨大典,求佛祖赐降甘霖解救苍生之苦。” 唐纳古喇山已在眼前,花纤盈的心情越发迫不及待。她小声催促道:“容姐姐,咱们是不是该告辞了?这里全是和尚,又叽哩咕噜说的一通怪话,半点也不好玩。” 容若蝶心忖自己托喇巴次仁盛情入得无相宫,却毕竟是外乡之客不宜逗留,当下用梵语说道:“喇巴次仁,谢谢你对我们的帮助。我们必须告辞了,希望今后有机会还能再见。” 喇巴次仁急忙道:“容姑娘,你们能等到我的开灵仪式完成后再离开么?这里我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连贡桑法王都走了。” 他毕竟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突然孤身来到一个陌生而肃穆的地方,顿时涌起一种对未来的恐惧和寂寞孤独感,自然而然将相处数日的容若蝶当作了亲人。 容若蝶望着喇巴次仁恳求的眼神,只感万难拒绝,不由踌躇起来。 第八章 祈雨 翌日清晨薄雾初开,无相宫前的广场上号角震天,人头攒动。 九千僧兵神态威武、严肃维持着四周秩序,偌大的广场,几乎全部爆满,足足涌入了二十多万人。 最里一圈,是千多名以红衣法王为首的高级僧侣,一个个神态庄严、身披袈裟盘膝静坐。 僧侣之外则是来自各国的王公大臣,有些路远的还可搭乘飞舫,近些的就只能马不停蹄、日夜兼程赶至圣城,唯恐错过半天的时间,那张扛在两个肩膀之间的吃饭家伙,未免会有点不安稳。 再有就是圣城附近的豪门贵族和富贾巨富。这些人平日威风惯了,碰上今天这样的盛典,却也只能老老实实待得远远的,连高坛的影子都捞不着。 最外头,人山人海尽皆是普通庶民,黑压压的一片接着一片,人数最多。 难得的是,二十多万人居然始终保持鸦雀无声,连低声咳嗽的都没有。这样奇异宏大的场面,花纤盈与邓宣亦是生平仅见。 他们随同容若蝶一起留了下来,暂住在无相宫外的贵宾馆中。 今日一早天还没亮,就被人叫起,由腾格负责将他们安置在王公大臣堆里,连带尚未开灵的喇巴次仁也在此间,隔着千余僧侣,将高坛上的情景看得清清楚楚。 鼓角稍定,无相宫中门大开,一艘楼船沿河道徐徐驶向高坛。 稍顷船停锚落,众人屏息注视,只见数十名手转经纶的僧侣簇拥中,一名身材修长、头戴七迭金冠的老僧,身披白色法袍缓步下船。 尽管周围有那么多僧侣围拥着,但所有的目光都只聚焦在他的身上。 白衣老僧气度雍容,充满出尘无瑕之姿,柔和的目光直视前方,仿佛世间万物都不值得他去留恋、顾盼。 他的右手,握着一柄刚刚高过头顶、象征至高无上权势的金色法杖,杖端七◇金环叮当轻响,犹如西天佛乐。 他的左手合执胸前,五指晶莹如玉,正位于脖间垂下的一◇朱红佛珠中心。 一双赤足走在金色的绒毯上,不染片尘,让人看着他情不自禁升起景仰崇慕之情。 花纤盈可不吃这套,向邓宣传音入秘道:“你看那白衣老和尚头顶戴的金冠,像不像一◇用冰糖做的小宝塔?那顶上的红珠子是一颗小樱桃。” 邓宣不由得气苦,如此肃穆的气氛中,也只有自己身边的这位大小姐有此奇思妙想。 还好她用的是传音入秘,否则不用白衣法王动手,周围的王公大臣就能用唾沫把自己和花纤盈淹死。 他暗自叹了口气,传音入秘道:“别胡说,人家可是西帝别东来,堂堂的秘宗至尊!你可千万不要口无遮拦,在秘宗的地盘上,万一触犯了人家的忌讳,咱们想逃命都难。” 花纤盈哪里听得进劝,撇撇小嘴道:“放心吧,我不过是想瞧个热闹,谁有心思和他们作对?别老当我是三岁小孩好不好?” 邓宣心道,你比三岁小孩其实也大不了多少,脑子一热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无计可施之下,唯有自己多加小心了。 思忖间,别哲法王已登上高坛第三层,鼓角再次如雷鸣响,几乎震破人们的耳膜。 待鼓角齐止,一个苍老雄劲的嗓音响亮道:“佛驾到─” 这声音自高坛第二层的一名红衣法王口中传出,在场二十多万人,个个觉得仿佛他是在自己的耳边说话,连最外圈的人都听得清晰异常。 邓宣心下惊异道:“这和尚,好深厚的功力!” 他光顾着惊叹人家的修为了得,猛然察觉四周无数道目光夹杂着惶恐与愤怒,齐齐朝自己这边射来,而且方向都是自下而上。 这是怎么回事?邓宣楞了下,发现自己前方的视野豁然开朗,无遮无拦直抵高坛,敢情所有人都已朝着别哲法王的方向匍匐下跪,唯独自己和花纤盈、容若蝶、筝姐几个人傲立原地,显眼夺目。 花纤盈满不在乎地东张西望:“哈,真是太壮观了!”越发可气的是,她还好奇地转回身去,好似背后那些王公大臣是在朝她跪拜一般。 喇巴次仁脸色苍白,赶紧拽着身边最近的筝姐道:“快跪下,快跪下!” 莫说筝姐听不明白他说的西域梵语,就算听懂了,没有容若蝶的吩咐,她也绝不可能下跪。 需知她是灵仆之体,除了敬畏东帝释青衍外,便只对容若蝶唯命是从。白衣法王又怎么样,砍了头也是不跪的。 唯一稍稍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容若蝶竟也安之若素,从容而立。小金蹲在她肩膀上,小眼打量四方,居然龇牙咧嘴地吱吱恶笑起来。 邓宣见状把心一横,暗道:“我说什么也是堂堂的金牛宫一宫之主,若是在此五体投地的向西帝下跪,传出去还不被人笑掉大牙?大不了打一场闯出去,大丈夫可杀不可辱,难道我连容若蝶、花纤盈也不如么?” 想到这里,他把腰杆挺得笔直昂然望向高坛。 广场上死寂无声,前面的人隐隐猜知后头定是出了状况,但没有一个敢回头张望。 别哲法王高踞坛上不动声色,对邓宣等人的无礼恍若未见,似乎连看一眼都懒得。倒是那位红衣法王目光如炬直射过来,沉声喝道:“佛驾到,你们为何不跪?” 他已从邓宣等人的穿着装束上,看出这些人的来历,故此用的是纯正的中土官话。 花纤盈抢先道:“奇了,本小姐跪天跪地跪父母,凭啥要跪一个和尚?” 话一出口,千万道愤怒无比的目光立刻从四面八方瞪视而来,花纤盈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把一双明眸睁到最圆与那红衣法王对视。 红衣法王怒极喝道:“拿下他们,乱杖打死,扔下谷底喂天鹰!” 周围一群王公大臣争先恐后起身朝花纤盈等人扑来。哪知花大小姐随手一挥,两个脑满肠肥的废物便震飞而去。 这两人自高而落倒没觉着什么,可怜的反而是身下那些保持五体投地姿势的人,莫名其妙成了普天下最无辜的肉垫子,被砸得浑身冷汗却不敢呼痛,还得规规矩矩继续五体投地。 喇巴次仁高声叫道:“佛爷开恩,他们是从中土来的外乡人,并不晓得咱们的规矩!” 不懂规矩就可以乱来了?这算什么理由?那红衣法王并不认得喇巴次仁,只当作寻常的小国王子更不愿理睬,再次喝令道:“拿下!” 这回上来的是一群气势汹汹的僧兵,邓宣见事闹大了当下低声招呼道:“容小姐,纤盈,你们先走,我来断后!” 说罢,双手“喀喇喀喇”两记金石脆响,将一柄三截金枪稳稳接上,全身释放出强劲气势。 他得蒙金裂寒仙逝前以毕生功力相授,近两年又在金褐四雁的倾力指点下,苦修金典梵章,一身修为远非昔日吴下阿蒙,否则也不会贸然独自陪同花纤盈西来圣城。 容若蝶朝邓宣浅浅一笑道:“不打紧,先让我和别哲法王说几句。” 邓宣一楞,暗自焦灼道:“说几句?在西帝的地盘上砸人家的场子,难道可以轻描淡写说几句话就打发了?” 但他晓得容若蝶睿智若海,说不定此举另有深意,故而手提金枪虎视众僧兵,却不再催动。 好在他们四周趴满了王公贵族,那些僧兵冲上来时多少有些顾忌,毕竟那些脂肪过厚的腰杆或者屁股也不是踩完就算的,因此脚步不得不加倍小心放缓许多。 容若蝶抬头悠然问道:“别哲法王,请问你此次亲自主持祈雨大典,是想求得天上之水,还是地下甘霖?” 这句话她故意用中土官话问出,在场二十多万人能听懂的不过千余,而真正能领会其中深意的只有一人。 他便是傲然伫立在高坛之上的秘宗白衣法王,别哲。 容若蝶娓娓道来的轻声细语,如同一个惊雷,轰然震启别哲半合半开的双眼,两束空渺出尘的目光,似挣脱了时空的禁锢,射落在容若蝶淡雅若仙的秀颜上。 深深一眼之后,别哲法王缓缓问道:“不知姑娘有何见教?” 那些僧兵已冲到近前,好在率队之人并非笨蛋,急忙抬手阻止部下发难,只将容若蝶他们围在当中静观其变。 容若蝶悠然吟道:“佛从西天来,我往东方去。别哲法王大智大慧,晚辈难及万一,岂敢妄言见教二字?” 别哲法王心中一动,嘴角露出一缕奇异笑容道:“然则姑娘西来又为何故?” 他早年曾以“别东来”为号游历中土名川大山,创下了西帝的盛名。 一般人们只道此名取自于“紫气东来”之意,却极少有人晓得其实他这“东来”二字中的真正内蕴。如今容若蝶一语道破天机,不由令别哲惊异之余又大生激赏之意。 容若蝶恬静浅笑,缓步走向高坛徐徐说道:“请教法王,哪里是西?” 花纤盈听着容若蝶的禅机,一头雾水地望着邓宣低声问道:“容姐姐在干嘛?” 邓宣摇摇头道:“咱们跟上去,别让容姑娘一个人落单。” 这么一个连五、六岁小孩也能回答的问题,别哲法王竟沉思良久,直到容若蝶已穿出僧兵的包围才回答道:“我朝东去,背后是西。” 容若蝶不紧不慢地走着,仿佛二十万人的广场上,只有她与别哲法王的存在。 两人的目光奇妙地交织,风静到了极点。 她从容不迫地紧接问道:“法王回身而行,西又在何方?” 别哲法王淡然而笑,回答道:“仍在我背后。” 容若蝶迈步登坛,无视两旁诸多僧侣的咄咄眼神,又问道:“”我“在哪里?” 别哲法王久久不语,待到容若蝶独自踏上第三层高坛,才悠然笑道:“不正在姑娘面前么?” 容若蝶嫣然一笑,向别哲法王欠身一礼道:“无你无我,无东亦无西;无众生则无法王,无法王却还有别哲。晚辈当向别哲一拜。” 别哲法王怀抱金杖,双手合十肃容道:“多谢姑娘指点,这法王别哲不跪也罢。”说着他与容若蝶相视而笑,抬手示意万民平身。 至此邓宣等人这才暗松了口气,没想到容若蝶寥寥数语,即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天大的危机,却未曾料到,真正的更大的危机尚未揭幕。 容若蝶转过头,看到了身侧的那一潭秋水。 在早晨的阳光照耀下,潭水幻动着五颜六色的流光异彩,与四条水渠泾渭分明,绝不越雷池半步。 她的心跳猛然不由自主地加速,因着上苍的指引、因着那怪异的梦,她终于来到这潭前。是否,自己该向梦境中所展现的情景那样,将手伸入清冽的潭水里? 别哲法王默默注视她,眼神平静而有些高深莫测;邓宣、花纤盈、筝姐乃至小金,也在底下一层的高坛上翘首以望,眼里都有迷茫;台下,喇巴次仁在看着她,数千僧侣在看着她,成千上万的人都在看着她。 她最后眺望了一眼远方静默千万年的皑皑唐纳古喇山,纤手慢慢地触向水面。 “哗─” 她依稀听到涟漪绽开的轻响,蓦然有一股洪潮般的力量从水下升起破体而入,涌进她的脑海。 轰然一声,她的意识刹那像地震了的海,剧烈地晃动咆哮,被那股神秘莫测的力量,席卷起无数的惊涛骇浪。 她的眼前竟幻化出数不胜数的奇妙场景,看见了传说中仙境里的楼宇琼台,看到了一个奇异的面容,熟悉而又陌生,看到了大地干涸雪峰静伫的圣域草原,也看到了自己的前世今生。 然而这些画面实在太快,就像从指尖透入的那股潮水,浮光掠影中起了又沉,注入她的心头,又迅速沉淀尘封不知所踪。 潭水幽静如初,没有一丝的异样,外人更觉察不到容若蝶此时此刻脑海中的汹涌暗流。 只瞧见她的袖口中爬出了一只玲珑可人的小乌龟,慢悠悠懒洋洋地游入潭中。 水汩汩流动了起来,滴淌进干涸的水渠,又没入坛底的水池。广场上突然响起不可抑制的骚动,所有人纷纷抬头仰望天空。 那天上,那刚才还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的天上,竟霍然凭空涌动起团团墨黑乌云。 “喀喇喇”雷声夹杂着闪电在天幕中驰骋呐喊,天色瞬即黯淡无光,恰如黑夜提前降临。 狂风骤起,刮得人们的衣衫猎猎作响。 别哲法王深邃的眼眸里陡地亮起复杂莫名的光芒,深深注视着容若蝶和她那纤秀白晰的手指。 容若蝶却已全然没有了意识,她仿似在一个又一个奇异的梦境中漫游,像一个匆匆的过客,还未看清眼前的景物,却又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推向新的风景。 水潭深处徐徐焕发出神奇的异彩,像一束束缤纷的光柱不停转动着,将容若蝶的娇躯笼罩。 玲珑龟遨游在水中,猛然抬起头朝着苍茫天宇,不可思议地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吼。 “轰隆隆─” 倾盆大雨应声而落,豆大的雨珠砸在人们的头发上、衣服上。 二十多万人,没有命令更没有任何人在指挥,激动而虔诚地再次匍匐拜倒,叩拜这千古神迹,叩拜这场突如其来而又众望所归的滂沱豪雨。 四野晦暗风啸雨狂,但所有人都能清晰的看见,在那座高高耸立的法坛上,有位紫衣少女如仙子般屹立在绚光缭绕中。她触摸圣泉的手,带来了雨。 恍惚里,她看见自己已站在了一处深不见底的云渊前,身后有人在呼唤。她回过头,看见了那个男子。巨大的悲哀与凄楚,还有那一抹刻骨铭心的温情,油然而生。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听到他在问。 她的樱唇泛起一缕淡淡的哀怨微笑,轻轻地问道:“你决定了?” “决定了什么?”那个男子怔了怔,又道:“你能不能往里走些?” 她摇摇头,微笑道:“来生若能再见,记得告诉我你是谁……”然后她回过头,沉静地纵身一跃向着云渊深处坠落,坠落…… 于是她彻底失去了意识,周围除了无边无际的黑暗,还是黑暗,仿佛不会有尽头。 “小姐,小姐─”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容若蝶朦朦胧胧听到有声音在焦灼地呼喊,吃力地徐徐睁开眼,一蓬淡淡的金色光晕炫目,令她好半天才逐渐看清筝姐的脸。 金色的光晕是从她头顶帘帐中央悬挂的一片金色佛牌内散发出,佛牌的正面是一尊菩萨的画像,背面则是秘宗的六字真言。 屋子里没有风,佛牌却用保持不变的匀速悠悠转动,把光晕洒落四周。 头好疼,她无力地抬起手按在额头上,回想昏迷前的情形,却只记得她最后是在潭中看见了一面五光十色的绮丽镜光,然后便坠入一个可怕的梦境。 梦里,她坠入黑洞洞的云渊便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梦始之山,唐纳古喇用一种奇妙的方式实现了她两年来屡屡梦见的幻景,却又给了她一个新的梦,新的谜。只是后来的梦中,云渊之后还站立着一个男子! 容若蝶慵懒疲惫的心弦情不自禁地颤动了一下,手指缓缓下滑握住她胸前的那枚玉玦,喃喃低语道:“为什么?” 是的,这只是一个梦。可前一个梦已然成为现实,那新的这个噩梦呢?会否在某个不可知的未来,她真的会站在云渊之旁,向着渊底纵身跃下? 她的心底不由自主生出一缕莫名的寒意,似乎头顶佛牌照射出的柔和金芒,也不能给予她丝毫的暖意,面色也显得更加的苍白可怕。 过了许久,容若蝶才听到筝姐一次次在焦急问道:“小姐,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我这就去请别哲法王来。” 容若蝶软弱疲倦地摇摇头,轻轻阻止道:“不必了,筝姐。我睡了有多久?” 筝姐见她的神色渐渐恢复常态,稍稍把悬着的心放下些许回答道:“你昏倒在高坛上,被别哲法王接入无相宫休养已经有两天了。今早喇巴次仁已举行过开灵仪式,可惜小姐未能见着。” “两天啊?”容若蝶轻吐一口芳息道:“还好,不算太久。” 是的,的确不算太久。比起她以往动辄昏迷十数日的遭遇,两天已是短的了。然而只有她知道,同样的昏迷,之间却隐藏着天差地远的不同。 筝姐安慰道:“没事就好,再休息几日,等身子好了,我们便离开这里吧。花小姐和邓宫主这两日也住进了无相宫里,他们担心着小姐的病情,所以将寻找水母石莲的行程一延再延。” 正说着这两人,就听花纤盈在门外问道:“筝姐,容姐姐醒了没有?” 声比人先到,是花纤盈的一贯作风。或许她还不知道,自己最让熟悉她的人喜爱的地方,就在于她那充满青春亮丽的嗓音,总会带给人生命的活力。 容若蝶不禁淡淡一笑,心底的寒意也逐渐地减弱退去。她招呼道:“两位快进来吧。” 她猜的没错,花纤盈身边果然时时刻刻都跟着邓宣。有时候容若蝶甚至觉得这句话反过来说,也是一样能够成立。 花纤盈兴高采烈地走入屋内,说道:“太好了!容姐姐,这下咱们可以一块儿前往唐纳古喇深山里找寻水母石莲了,你说好不好?” 邓宣微笑道:“容姑娘有所不知,你昏睡的这两天里,咱们的花大小姐也没闲着。她整日缠着无相宫里几位精通中土官话的僧侣,查找水母石莲的线索,把人家逼得一见她就躲,简直就像见着了母老虎。” 花纤盈呸道:“你才是母老虎呢!” 邓宣笑笑,回答道:“对不起,就算我是老虎,也只能是公的那头。” 容若蝶不觉樱唇边逸出笑意,脱口而出打趣道:“那两位岂不是刚好般配?” 花纤盈脸一红,立刻娇哼道:“才不要呢!哥们儿就是哥们儿,对不对邓宣?” 邓宣大力一拍花纤盈的肩,点头道:“不错,咱们是最铁的哥们儿。” 容若蝶含笑不语,筝姐搬过两张金锦蒲团请了他们落坐。 门开处,别哲法王率着两位身着灰褐色袈裟的老僧走了进来。他满面慈和望着容若蝶道:“容小姐醒了,我也可放下心来。 你是圣城的救星,万万不可再出意外。“ 花纤盈与邓宣的屁股还没坐稳当,又得站起来相迎。 花纤盈偷眼打量别哲法王身后的那两名灰袍老僧,他们既没有佩戴法冠,身上袈裟的质地,更是连无相宫普通的僧侣都不如,枯黄削瘦的老脸就像两具干尸般地晦涩。 容若蝶由筝姐搀扶着坐起,谢道:“别哲法王过奖,晚辈愧不敢当。” 别哲法王微笑道:“容小姐何必自谦?而今你的神迹已随风传送到西域四方,圣城子民更是将你当作万家生佛一般的供奉祭拜。每日在无相宫外广场上为小姐燃香转经祈福的人,络绎不绝,连我这个做了那么多年的白衣法王,都觉得羡慕。” 容若蝶道:“法王说笑了,晚辈不过适逢其会,岂敢贪天之功?” 别哲法王摇了摇头道:“适逢其会?莫如说容小姐乃是有缘之人。只是,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你又如何知道那日祈雨大典所求并非天上之水?” 第九章 借魂 “一个梦。” 容若蝶对视着别哲法王徐徐回答道:“两年前,我曾身遭巨大变故,丧失了以前所有的记忆。但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不断地重复着一个奇异的梦境。梦中的景象,与两天前法王主持祈雨时的场景,一模一样。” 她第一次在人前说出了这个神秘的梦境,心中充满期冀与紧张。这位执掌秘宗佛教的白衣法王,曾经以东来为名,横扫中土的睿智老僧,能否替自己揭开心锁呢? 别哲法王与身后的两名老僧,默默交换了一个只有他们才明白的眼神,盘膝坐下。 容若蝶的解释,在常人看来简直荒谬绝伦,可他们却没有半点讥诮的表情。相反,别哲法王的面容变得肃穆凝重,问道:“所以容小姐才会依照梦境的指示登上高坛,将手伸入潭水中,释出祈雨神龟?” 到玲珑龟,容若蝶才发觉那小东西不知何时又回到了自己的袖口里,似正在酣然大睡。 她莞尔微笑继续说道:“晚辈深知高坛乃贵教无上禁地,寻常人根本难以接近。情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还望法王见谅。” 别哲法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略显憔悴委顿的娇颜,叹了口气道:“这是天意。” 花纤盈困惑道:“你们两位又在打什么哑谜?容姐姐的梦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哲法王道:“难怪纤盈小姐不明白,此事涉及秘宗千古之谜,说来话长。不如请两位秘师替诸位解说一二,或可令大家弄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 容若蝶一惊,原来只在秘宗传说中出现的“秘师”,竟真有其人,而且现在就站在别哲法王的身后,与自己共处一室。 所谓“秘师”,其实便是法王之师。在秘宗佛教里,他们是一种充满传奇与诡异的存在。他们从不在众人之前露面,甚至在秘宗的典籍里都查不到他们的任何资料。 他们超脱了寻常意义上的**生灭,千百年间,魂魄时常像沉睡了一般,进入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寂灭秘境。不论多久,他们的**也不会腐化,甚而不会增加苍老,便如假死之人,即使天塌地陷也难以惊动分毫。 然而,他们对其间尘世中的沧海桑田,竟又是了若指掌,更能将过去种种信手拈来,从头说起。 只有历代白衣法王掌握着这项特殊的心灵沟通之法,能将他们从寂灭秘境中唤醒。当他们睁开眼时,却又如同常人一样有了心跳,又开始衰老,直到再进入下一次寂灭之期。 这样的人,他们存在的本身就是一个奇迹,而且绝难用常理去解释,就如同容若蝶所遭遇的梦境一样,超乎自然。 左首的无断秘师微微颔首,苍老低哑的声音道:“莫说诸位是来自遥远的东方,纵是无相宫的僧侣,亦极少听说过这段秘辛。 “千年之前,圣域之水悉数来自唐纳古喇的冰川融水,浇灌着方圆千里的沃野之地,但突有一日冰川不再溶化,河水由此断流。数月之后河床干枯湖泊见底,人与牲畜皆面临生死劫难。” 花纤盈讶异道:“奇怪了,难道是天气异常冰川封冻么?可夏天时也该溶化啊。” 右首的无灭秘师道:“整个夏日滴水不融,烈日炎炎草原干枯,唐纳古喇的冰川却坚凝如故。直到夏去秋来,当所有牧民迫不得已向四方迁徙后的某日,从遥远的东方来了位美丽少女。 “她在圣域附近游历十余日,终于选定一处,用手中神器从干涸坚硬的大地上打出一道流光异彩的圣泉。那神器亦随之化作一头巨大的石龟,匍匐在圣泉泉眼上方,四肢探出,陷入地中,划出四条纵横交错的河流,正可连接上圣域周围最主要的几大水系。” 邓宣禁不住惊咦道:“大师,那石龟可就是无相宫的高坛?” 无灭秘师道:“不错!后来有人直接从坛上修下四条引水渠,又用红石将泉水围住,才有了今日之象。说来也怪,区区的一柱泉水,日后居然成为哺育圣域大小三百六十余条溪流,三千多座湖泊的唯一泉源。此后离乡背井的牧民又纷纷回迁,繁盛之景尤胜往昔。” 花纤盈关心的却是另外一桩事情,她迫不及待追问道:“后来那位少女呢?” “不知道,没有人晓得她最后去了哪里。”无断秘师回答道:“但在她消失之前,曾与秘宗的第七代白衣法王巴仁次圣有过三日夜的秘密会晤。 “在她离去后,巴仁次圣法王便在神龟高坛前破土兴建起无相宫,随后历经几代经营便有了圣城、圣域。而秘宗佛教真正的兴起,也是由那时开始。” 容若蝶道:“两位秘师对这段秘辛如数家珍,莫非也是亲历之人?” 无灭秘师颔首道:“当日陪同巴仁次圣法王前去拜会那位少女的,就是我们两个。可惜,他们谈话的内容我们一无所知。 许多秘密,还是从后来巴仁次圣法王所着的《末世书》里得来。“ 花纤盈笑道:“那位神秘少女劈地开泉令圣域重得生机,怎也该编撰个《创世书》才对,为何要弄个《末世书》?这名字晦气。” 无断秘师顾左右而言他道:“如是有匆匆千年,直到五个月前圣泉突然断流。别哲法王察觉情形不对,便请出了我们两人商议对策。我们醒转后立刻查阅那卷《末世书》,才惊骇的发现断流的日期与象征,巴仁次圣法王在千年之前早有预示。 “万般无奈之下,我们只得依照《末世书》中所说,由别哲法王于两日前亲自主持祈雨大典。但其后发生的事情,竟又验证了《末世书》中的一句原话。” 容若蝶心弦绷紧,缓缓问道:“原文是如何记载的?” 无灭秘师别具深意地望了容若蝶一眼,低头道:“神女言道:”千年后,我当再来─“”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不再继续述说下去,因为再后面还有一句话,赫然就是:“你的后人,必当杀我!” 但这已足够了,容若蝶的呼吸沉重而压抑,手指深深陷入软被内。屋里许久没有动静,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窒息感。 整个故事离奇得近乎荒诞,却由秘宗的两大秘师亲口说出,除更增一层诡秘色彩外,又令人不得不信。每个人都在回味着那句末世预言:“千年后,我当再来!” 花纤盈迷惘地呆呆看着容若蝶呐呐道:“容姐姐?” 容若蝶低声道:“筝姐,将窗户全部打开,我有些感觉透不过气来。” 筝姐赶紧转身开窗,午后的风拂入屋内,却没了清新,感觉变得滞涩。 容若蝶眺望窗外,意外地竟能瞧见唐纳古喇的洁白雪峰。梦始之山,冥冥中将她召唤归来,其后等待自己的又将是怎样的命运? 她的脑海里不由浮现起昏迷前的幻景,她依稀看见自己行走在烈日炎炎的唐纳古喇山麓中,寻找着那股圣泉的所在。极快的一记恍惚,雪峰消隐,黑渊重现,她又再次站到崖边,听到身后那声呼唤。 容若蝶立即下意识地摇摇头,强行中断了自己的思绪,身上衣衫尽湿。 筝姐见容若蝶的面色陡然变得难看无比,呼吸急促,仿佛随时又会昏厥,赶忙伸手搀扶她靠在枕上道:“小姐,你是不是累了?赶紧闭上眼歇息会儿吧。” 她心里苦笑了一声,此时此刻自己最害怕的事情莫过于合上眼睛。唯恐,那梦魇般的情景如幽灵再次纠缠上来,直至令她窒息。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问道:“两位大师,不知《末世书》中对祈雨后的事情,如何描述?” “没有了。”这也许是无灭秘师生平撒的第一个谎,他垂下眼皮接着说道:“容小姐不妨在此多休养几日。秘宗的医书虽与中土截然不同,却也有其独到之处。” “多谢大师关怀。”容若蝶说道:“不过我打算明日就离开圣城。” 不知何为,她的芳心里涌起强烈的冲动,希望用最快的速度找到幻境中的那个男子。她有种难以言喻的预感─他,也一定梦见过相同的情景。 别哲法王劝阻道:“不必着急。此去中土万里迢迢,风霜如刀,以容小姐病弱之躯如何能成行?还是静心休养,待病体康复后再说不迟。” 花纤盈也劝道:“是啊,容姐姐。你多住几天吧,等我和邓宣找着水母石莲,咱们大伙儿再一起回返,路上也有个照应。” 容若蝶去意已决,固执地摇头道:“法王好意晚辈心领。可惜若蝶归心似箭,片刻也不愿耽搁,只好辜负所望了。” 别哲法王回过头望向无灭、无断秘师,似乎在等待他们决断什么。 这两位经历千年岁月的神奇老僧,竟似遇上生平最艰难的抉择,沉吟良久,无灭秘师才沉声说道:“容小姐,你恐怕是回不去的了。” “为什么?”花纤盈惊讶地叫道。 容若蝶心一沉,隐隐揣测到一种不祥的可能。她平静问道:“大师,请您告诉晚辈实情,《末世书》中究竟有没有祈雨后的记载?” 无灭秘师静默半晌,终于徐徐回答道:“巴仁次圣法王在《末世书》的最后一页,的确记载了有关圣城末日的预言,这也是《末世书》一名的由来。依照巴仁次圣法王书中所说,当圣泉出现干涸,大地数月不雨,便是天地浩劫将至的前兆。” 无断秘师苦笑道:“你们中土最近不也在流行类似的传说么?可见巴仁次圣法王的记载并非无稽之谈,也许这也是那位神女对他所作的提示之一。况且,《末世书》中所有的预言至今几乎无一错漏,不由得我们不信。” 邓宣沉声问道:“那和容小姐能否离开又有什么关系?” 无灭秘师道:“巴仁次圣法王兴建无相宫的同时,曾暗中在唐纳古喇雪峰之巅,筑造了一座倒悬于地下的七级浮屠,被称作”镇魔塔“。千年以来它始终沉睡封闭于冰雪之巅,为的就是能在浩劫来临之际拯救圣域。” 无断秘师接着道:“但仅有一座镇魔塔是不够的,实上它只是起到掩体一般的效用。想要抵御异日来袭的冥海泉涌,还必须向容小姐借一样东西。” 无灭秘师缓慢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必须借容小姐的魂魄一用。” “开玩笑!”花纤盈跳将起来叫道:“你们也太过分了罢!” 别哲法王叹息道:“我们也晓得这么做很过分,尤其容小姐刚刚解了圣域断水之围,只是,情非得已。若不如此,大难来临之日,圣域千万苍生将无一幸免,沃野雪山也会变成一片死亡之海。” 作为当事人,容若蝶显得出奇地平静。她默默无语地沉思须臾,道:“请问大师,倘若若蝶献出魂魄,又到底可保全多少地方不受冥海吞噬?” 筝姐急了,将容若蝶挡在身后道:“小姐莫信他们的胡说八道,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情?我从来就没听说过,一个人的魂魄可以抵御冥海吞噬!如果可以,就拿我的去好啦,你们放小姐离开。” 无灭秘师摇头道:“这样的大事,我等岂敢妄言?实不相瞒,若镇魔塔得容小姐魂魄炼化,至少应可守护住圣城方圆三千里安然无恙。再远的地方便需凭借天数。” 容若蝶道:“如此说来,远在万里之外的中土苍生,无论如何都是难以幸免了?” 无断秘师略略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实颔首回答道:“是。” 容若蝶沉静道:“诸位能否宽容我半月。晚辈需要回返中土找寻一个人,也许能够想出更好的办法。” 邓宣道:“容小姐,你真信了他们的鬼话?” 容若蝶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无灭秘师沉吟一会儿最终摇摇头,枯干的脸上露出歉疚之色道:“对不起,我们恐怕不能答应容小姐的请求。在你昏睡期间,我们已查出小姐的身分来历,也知道你与中土冥教教主林熠的关系非同一般。倘若小姐离开后再不归来,后果将是不堪设想。” 筝姐冷哼道:“你们既然清楚小姐与圣教林教主之间的关系,还敢扣押小姐?” 一直在旁静听的别哲法王垂首合十,歉意而坚决地道:“对不起,为了保全圣域苍生佛门命脉,也只好如此。” 邓宣道:“你们就不怕天下人得知之后,会耻笑诸位恩将仇报、厚颜无耻?” 别哲法王道:“这个秘密当然必须守护,甚至除了今日在场之人,也再不会有其他人能够获悉。等到浩劫退去,我等自当将真相公布天下,然后隐退镇魔塔,终生为容小姐护灵守墓,以作赎罪。” “狗屁!”花纤盈叫道:“容姐姐,咱们这就走,看哪个秃驴敢拦?” 别哲法王摇摇头道:“容小姐是万万走不得的。邓宫主与花小姐若想离去,也需多耽搁一阵子。待镇魔塔炼成之后,我将命人以八鹰金乘恭送两位回返。” 花纤盈怒道:“呸,老秃驴,八只鸟拖个鸟车就不得了么?谁稀罕!咱们今日非走不可!” 无断秘师低声道:“得罪了!”右手在胸前屈指一弹,激射出一朵莲花般的红色光流,如真似幻罩向花纤盈。 花纤盈只感到眼前一阵眼花撩乱,尚未来得及分辨清楚哪一道光流是实攻,哪一道又是虚招,胸前一麻,已中指昏倒。 邓宣“喀喇喇”接起金枪怒喝道:“图穷匕现,一帮无耻的老秃驴!”枪如金虹,催动十成的真力刺向无断秘师的咽喉。 无断秘师低赞一声“枪法不错”,身躯释放出一蓬红光陡然消失,只留下一个空空如也的蒲团,被枪风“嗤嗤”割裂挥洒半空。 邓宣正要回枪自保,舒展灵觉找寻无断秘师的踪迹,忽听容若蝶道:“邓兄,你不是他们的对手,收枪吧。我们这算是被一网打尽了。” 邓宣一楞,眼角余光瞥向容若蝶,隐约觉得她的眼眸里仿佛隐藏着什么暗示。他灵机一动,撤枪凝身叹道:“罢了!”背后一麻,已为无断秘师点中要害,也昏了过去。 邓宣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静室中,身上的物事完好无损,连三截金枪都好端端地倚靠在墙角边。花纤盈兀自昏迷不醒,软倒在一旁,邓宣也没去打扰,先凝神施展内视之术,将体内状况探察了一番,不由苦笑。 原来他的周身经脉已被对方用秘宗特异手段禁制住,丹田内的真气宛如铅块,重重地沉淀凝固,任凭意念催动丝毫不见反应。也难怪别哲法王那么放心,连武器也不必收缴,却不担心两人醒来后突围逃走。 他起身走到门口,见屋外是一座清幽静僻的院落,由两个僧侣监管守护。打量了一下天色,应已是下半夜万籁俱寂虫语呢哝时。 他叹了口气回身坐下,身旁的花纤盈娇躯动了动缓缓睁开大眼,迷茫地环顾四周。 邓宣朝她笑笑,低声道:“纤盈,你体内的真气还能催动起来么?” 花纤盈听见身边有邓宣的声音,似乎清醒过来挣扎坐起身道:“动不了!可恶的秃驴竟把咱们关在这里!本小姐要找他们论理去!” 邓宣摇头道:“算了吧,没用的。” 花纤盈道:“那怎么办?唉,也不晓得他们把容姐姐怎样了?” 邓宣道:“我们得赶紧想个主意逃走,将这里发生的事情尽快通知林教主。只有他才有办法将容小姐从秘宗的手里要回来。” 花纤盈道:“不错,别哲法王关住咱们,就是害怕走漏风声让林大哥知道。” 邓宣道:“可惜咱们全身经脉受制,光门外的两个僧人就打不过,又怎样才能逃出无相宫回返中土报讯?” 花纤盈顿觉气馁,嘟囔道:“有想法没办法,说一堆都是白说。” 邓宣垂首想了一想,道:“我们身上的禁制虽然有点特别,但《金典焚章》中,有一种名叫”激穴通经“的绝学或可解开。 只是无灭大师的修为太深厚,所以需要有一位高手从旁襄助,才有可能成功。“ 花纤盈苦着脸道:“咱们被关在无相宫这个黑乎乎的屋子里,无人知晓,哪会有什么高手襄助?” 邓宣沉思道:“等一等吧,兴许老天有眼,天降神兵搭救你我呢?” 花纤盈只当邓宣说过白话又讲鬼话,一声不吭站起来在屋里来回的踱步,速度越走越快。 邓宣被她转到头晕,只得假装迷惑道:“纤盈,你在修炼青木宫的什么身法绝技?” 连问三遍,才见花纤盈不耐烦的摆手道:“别打扰本小姐,没见我正在思考么?” 邓宣哑然失笑正要说话,突然头顶的琉璃瓦无声无息地被人挪开一块,有道小巧的身影迅捷无比地飘落屋中,正是小金。 花纤盈刚巧回身,甫见之下大喜过望,差点冲过去抱住小金欢呼。想起门外头还有两名监护僧人,赶紧捂住嘴巴冲过去一把抱起小金,压低声音道:“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原来邓宣等人被拘押时小金并不在。待它在外头玩耍够了想回头再找容若蝶时,却发现那间精舍已被封闭。 它性情通灵发觉不妙也不妄动,在树杈上耐心蹲到夜黑,才偷偷上房窜瓦潜进来,专往守卫最多、最严密的地方摸去,果然在一间精舍里发现了容若蝶。 容若蝶也正在等它,却并非是指望小金能够将自己救出樊笼,而是请它前往解救邓宣与花纤盈。 小金借着夜色独来独往或许还算方便,可若想带着一个毫无修为的容若蝶突出重围,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因此,反倒是救出花纤盈与邓宣的把握大了许多。更何况别哲法王要的,是容若蝶。 小金也真是了不起,曲折莫测的无相宫,居然被它神不知鬼不觉地一路寻摸,当真又找到囚禁邓宣与花纤盈的静室。 当下它依照邓宣的指点解开他身上的禁制,但也足足耗费了个多时辰。待邓宣动手解除掉花纤盈的经脉禁制,屋外已然晨曦微露。 花纤盈焦急道:“哎呀,天快亮了!” 邓宣微一沉吟,显示出近乎是与生俱来的冷静与沉着道:“西域素称”日光之地“,黑夜短暂,虽对咱们出逃不利,可时间拖不得,说不得要赌上一回运气了!” 他走到门口扬声急唤道:“纤盈,纤盈,你怎么了?快来人啊!”那语气要多急有多急,更用双手砰砰地锤击门背。 花纤盈心领神会立刻闪身到隐蔽处,门一开,两名僧人见里头空空荡荡,不见花纤盈的踪影,不禁发楞,迈步冲进来转向邓宣问道:“姑娘在哪里?” 邓宣低笑道:“在你背后!”出手如风,“啵啵啵”三指点中一名僧人胸口。另一名僧人还来不及转身,已被花纤盈用燃木神爪功震昏了过去。 邓宣关门俯身,干净俐落地将二僧身上的袈裟、法冠尽数褪下,催促道:“快换上!” 花纤盈笑道:“看不出还真有你的,邓宣。” 邓宣似是不以为意,暗地里也不由心喜道:“你今天才发现?我要真是草包,凭什么统领金牛宫?” 花纤盈心情大好,娇笑道:“好啦,我承认,本小姐才是草包,邓宫主该满意了吧?” 两人低语说笑间已迅速换好装束。邓宣将小金藏到宽大的袈裟里,与花纤盈一前一后走出院落。 一路辨认方位摸索出路,居然没有引来怀疑。 此刻天光微曦,晨星未退,除了守夜与早起打扫的僧人,无相宫内似乎一切风平浪静,两人也并未受到任何的盘问。 然而毕竟无相宫廊道交错,殿堂杂陈,里面的通道重重迭迭,两人为隐藏形迹又不敢御风飞行,走了半天还在不得要领乱兜圈子,终于躲不过一场麻烦。 第十章 逃亡 在两面高大宫墙形成的通道里,两人正低头快步行走,冷不防遇上三个正在扫地的年轻僧人。 其中一个抬头朝他们笑着用梵语问候道:“两位师兄早。” 两人头皮发麻却又不能置之不理,邓宣急中生智,照例低头合十,向他们施了个佛礼,便匆匆带着花纤盈擦身而过。 那僧侣见他们去的方向,不觉惊异问道:“两位师兄,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原来远处通道的尽头,只有一座晒经塔,却只供红衣法王等少数高级僧侣翻阅参悟佛理之用。而邓宣与花纤盈头戴的法冠不过三迭,连入塔清扫的资格都不够。 那僧侣见两人垂首不答,反而加快脚步急行而去,不由生出疑心。手持扫帚,身形一晃,拦在邓宣与花纤盈身前,再问道:“两位师兄要去哪里?” 去哪里,当然是出去!尽管邓宣听不懂、说不出,但看得出对方神情中明显的戒备,心中暗暗叫苦不已。这几名普通僧人虽未必能拦阻他和花纤盈,可两人也没把握在一瞬之间尽数击倒。只要让一个人出声示警,两人的行踪便立即暴露。 忽听对面有人道:“要你们来接我,怎么来得这么晚?”喇巴次仁迎面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两名僧人。 那扫地僧人见是新近开灵的准红衣法王驾到,赶忙躬身施礼。 喇巴次仁道:“好了,他们两个都是哑巴,是我要来随身伺候的。”说着用中土官话朝邓宣、花纤盈吩咐道:“还不跟我走!” 花纤盈和邓宣都傻傻地发怔,这是喇巴次仁么,如此流利的中土话,又是什么时候从哪里学来的?更奇怪的是他的神态气质,仿佛在一日一夜之间脱胎换骨。 他们也不及细想,默默随着喇巴次仁回返精舍。 关上门,花纤盈迫不及待道:“喇巴次仁,原来你会说中土话,却一直装得那么像!” 喇巴次仁摇头道:“不对,我没有装,这些中土话是我昨天才学会的。其实,更准确地说,不是学。而是开灵后,脑海里忽然有了班德法王前世的所有记忆,这其中不光包括他的学识和阅历,肚脐眼下还有一团很热的东西在转来转去,也由不得我管。 “别哲法王说,那是来自班德法王的佛门真气,只是我现在还不会用它。” 邓宣与花纤盈听得目瞪口呆,半晌邓宣才叹道:“灵童转世之说原来真有其事。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西域秘宗确有诸多独特之处!” 喇巴次仁问道:“邓大哥,盈姑娘,你们两位为何要假扮僧人前往晒经塔?” 邓宣略略迟疑了一下,横下心来将前因后果告诉了喇巴次仁。喇巴次仁静静听完,低头沉思。 花纤盈道:“喇巴次仁,你不会出卖我们,向别哲法王通风报讯吧?” 邓宣慢慢移动到喇巴次仁身旁,表面不动声色暗中却运气于掌,只要喇巴次仁稍有异动,便立刻将其制服扣为人质,迫其带两人出宫。 喇巴次仁仿似对邓宣的举动毫无察觉,沉声道:“两位稍待片刻,我准备车驾送你们出城。” 花纤盈迟疑道:“你帮助了我们,万一被发现,可就做不成红衣法王了,更可能连小命也难保,你想清楚了吗?” 喇巴次仁微笑道:“如果没有盈姑娘你们的救助,我们全家早已死在一个龌龊的小人手里,喇巴次仁还有何红衣法王可做? 我们纳敦人最重朋友信义,即便粉身碎骨也要报答恩人的好处。 “放心,我的车驾他们没有必然的把握还不敢细查,一定可以送走两位。” 邓宣松弛右掌,苦笑道:“要是别哲法王也能像你就好了。” 喇巴次仁道:“别哲法王也是身不由己,请两位见谅。我还有一个请求,希望你们在解救容小姐的时候,尽量不要妄动兵戈,否则,我喇巴次仁便成了秘宗与圣城的千古罪人。” 当下两人由喇巴次仁护送出城,沿途关卡有惊无险。 依依惜别后,花纤盈听从邓宣的主张,摆脱秘宗追捕、反其道而行之,两人转向圣城西面的唐纳古喇主峰雅珑山深处,欲凭借复杂多变的地貌,远远绕行过圣域,再取道东归。 如此两人小心翼翼沿着雅珑山朝西南方向御风飞行,果然背后不见有人追赶。四周冰川起伏,风如狮吼,同样是鸟兽无踪。 按照喇巴次仁赠送的圣域地形图,中午时分两人终于赶到一处山谷口。 邓宣停下身形,长吁一口气道:“好啦,这便该是布桑山口。穿过它,我们就不需翻越雅珑山脊直接到达西麓,届时若出了圣域的势力范围,应该会安全许多。” 花纤盈小脸冻得通红,靠着青木魔罡护体尚不碍事,笑盈盈道:“这里到处白茫茫一片,教人分不清东南西北,还好有你带路。” 话音刚落,小金突然跳上花纤盈肩头,冲着谷口发出低低嘶吼,眼中放射凶光。 邓宣微凛,反手握住背后囊中负着的枪杆,低声道:“坏了!” 只听山谷内有一人缓缓说道:“两位来得不算慢,幸好我还是能抢先半步。” 那日在高坛上所见的红衣法王,手握金杖,抬步走出,一双草鞋踏在坚硬的冰面上毫无声息,倏忽已至面前。 在他身后,兀自有四名头戴四迭冠的护法僧人略带气喘跟随而出,想来是一阵拼命赶路,也耗损了他们不少的真气。 邓宣心头一沉,外松内紧微笑道:“木扎力法王,您的动作好快啊。” 木扎力法王摇首道:“我不过是熟悉唐纳古喇的路径,抄了捷径而已。若不是两位顾忌暴露踪迹,不敢全力御剑飞行,又何至于在此地被我截个正着?” 花纤盈沮丧道:“早晓得会这样,还不如依我的意思直接往东走呢。” 木扎力法王道:“圣域千里早已布下天罗地网,无论两位往哪里走,都是一样的结果。别哲法王早有神算命我封住此处山口,想逃出圣域实乃痴心妄想。” 邓宣喀喇喇接起三截金枪,一抖枪头红缨沉声鼓气道:“木扎力法王,请!” 木扎力法王漠然道:“邓宫主错了,我来只为敦请两位贵宾回返无相宫暂住十数日,别无其他意思。” 花纤盈睁圆双目道:“别把话说得那么好听,有把人敲晕关在屋里不准出户的待客之道么?你们无相宫开的是黑店?” 邓宣侧近花纤盈传音入秘道:“我们恐怕不是他的对手。我和小金负责掩护,战事一起,你立即掉头往南逃走,径直翻过雅珑山设法找林教主报讯!” 花纤盈想也不想便翻邓宣一个大白眼道:“绝不,独自逃跑算什么东西,你若是要我跟你同生共死、共御强敌,本小姐乐意!” 邓宣见木扎力法王已取出一个青色圆筒,料是传讯所用的烟花,心中一急低喝道:“听话,快走!”左手一挥,祭出一蓬漫天神砂射向木扎力法王,右手挺枪合身扑袭。 孰知花纤盈远比他料想的更加倔强,怒哼道:“偏不!”掣出奼紫青烟剑掠身出手。 “砰!” 一团耀眼的青色烟火在高空绽开,木扎力法王左袖飞卷,轻而易举收去漫天神砂,再是一振反攻向邓、花二人。 邓宣横身挡住花纤盈,金枪飞舞成云,崩落漫天神砂,焦灼叫道:“再晚就走不成了,他们的援兵随时都会赶来!” 花纤盈侧身从邓宣背后闪出,咬牙道:“要么你先走?”一式青木宫的凌厉剑法,直挑木扎力法王咽喉。 木扎力法王满不在乎探出两指轻轻一夹,牢牢捏住剑刃,低喝一声道:“断!” 花纤盈娇哼道:“做梦!”催动青木魔罡注入剑锋。 木扎力法王“嘿”了声,抖手松开奼紫青烟剑,纵身飞退三丈。他的双指蒙上一层毒气,已中了食心青丝盏,但他修为好生深厚,指尖红光一闪毒气顷刻无影无踪。 邓宣乘机金枪横扫,施展出“宾服七枪”的绝妙招式,攻向四名护法僧。 小金已明其意,悬浮半空,手弹金毛化作一道道雄浑骠悍的光束,激射向木扎力法王,教他无暇回手支援。花纤盈被木扎力法王的指力震得胸口发闷,顾不上喘息调气,又挥剑攻上,与小金联手死死缠住了对方。 饶是如此,邓宣一人对上四名护法僧仍感颇为吃力。他极力催动真元,枪势若长江大河奔流不息,压得对方难以还手,可心知肚明这样绝非长久之计。 一旦真元损耗过多,宾服七枪立时会威力大减,到时候就不是自己解决四个护法僧,而是如何想方设法来保命的问题。 绝境之中他索性放手一搏,又一式“荡枪式”迫开四名护法僧侣,左臂疾抬,心凝灵台,射出一轮爆蜂弩,尽数打向最左侧的那名法僧。 也活该这位吃斋念佛的仁兄倒霉,他识不得爆蜂弩的厉害,只当作寻常箭弩横杖招架。 连◇轰然巨响振动山谷,火光崩裂里,这僧侣肉身被炸得支离破碎,护体的佛门真气哪里管用? 邓宣手上不停,弩箭转向另外一名僧侣。那僧侣目睹同伴惨状惊心,忙不迭闪身躲避,还特意在空中翻了两圈。可惜最后一圈尚未画圆满,爆蜂弩已轰然将他的后背炸开一个偌大的血洞。 邓宣第三次扣动扳机对准右首僧侣射去。那家伙修了几十年的佛理,也没见经文里有此等可怕魔器的记载,手足无措之下,只得将法杖脱手祭出,抽身疾退。 “砰砰”连声,那柄银色法杖被爆蜂弩轰得寸寸断裂散落一地。没等他回过神来,邓宣一招“直枪式”已穿透他的心脏。 但邓宣的背脊也是一阵火辣辣的剧痛,最后一名幸存的护法僧没有放过这个机会,法杖狠狠击中邓宣。他吐血前冲扑倒在地,那护法僧侣如影随形追蹑而上,又是一杖当头击落。 危难关口,邓宣猛然翻身,左手洒出一把飞影掠光针,“嗤嗤嗤嗤”全数结结实实钉在护法僧的身上。护法僧一声惨叫,连人带杖从空中扑跌,无巧不巧正好压倒在邓宣胸口。邓宣躲闪不过,“哇”地又吐了口血,勉力将尸体推开。 花纤盈眼角瞥见惨烈战况心神微分,被木扎力法师金杖内射出的一束精光拦腰击中,嘤咛飞旋远远地摔跌。 木扎力也不多看她一眼,心里实是痛愤之至,那四名护法僧乃是他近年费尽心血培育的弟子,转眼之间尽皆丧命于邓宣手下,如何能不怒不恼? 他高高腾空犹如一团血云飞卷,法杖顶端由六圈金环组成的空心圆球,呜呜转动,旋出一蓬澎湃金光,照着邓宣胸口轰落。 小金长声嘶吼,探双爪从背后掩袭木扎力法王,与此同时,邓宣亦拼力射出最后一排爆蜂弩。不想弩箭甫一接触到法杖幻化出的金云,竟来不及爆裂,便碎成齑粉,被吞噬得无影无踪。 小金后发先至,双爪插向木扎力法王后脑。骤然间,只见对方的左臂猛地不可思议的弯转一百八十度,手掌暴胀如一个赤红色的硕大血球,轰然击向小金。 小金猝不及防只得拼命硬接,“砰”地一响,身子如同小石子般被弹射出去,自出冥海以来首次遭遇重创。 木扎力法王施展秘宗大血印与通臂奇术挫退小金,右手法杖鼓啸涤荡狠狠砸落。邓宣自知方圆三丈皆为对方绝强的罡风笼罩,根本无法闪避,千钧一发之际,他突然弹身而起,赤手空拳使出焚金神掌,竟似要与法杖硬撼。 木扎力法王低低冷哼,法杖与焚金神掌狭路相逢,两股浩荡罡风激撞一处,卷起一柱冲天狂飙。邓宣双掌“喀喇喇”骨断筋折,法杖亦稍稍偏离方向,只击中他的右肋。 冷不防,邓宣双脚姿势古怪地一搓一挑,木扎力法王微微一怔,尚未醒悟过来,一束金光从邓宣裆下由下至上激飞而起,邓宣以身体作为掩护,更兼此招式太过怪异,木扎力法王竟也来不及闪躲这记“踢枪式”。 “噗”的一声,三截金枪深深扎入他的小腹,从后腰透出殷红闪耀的枪尖。 木扎力法王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眼小腹间插着的金枪,不由一呆,随即发出惊天动地的一记怒吼,甩手将法杖掷向邓宣的头颅。 可惜这已是他的强弩之末,邓宣勉力一滚躲了过去,七窍流血、吁吁喘息,死死盯着木扎力法王高大的身躯。 木扎力法王的喉结滚动了两下,似乎是想问邓宣究竟用的是什么怪招。但他已说不出话来,身躯朝后笔挺仰倒,鲜血染红幽蓝色的冰面。 邓宣大松一口气,两耳一阵轰鸣也昏死过去,隐隐听到花纤盈远远的呼唤。 昏昏沉沉间,邓宣悠悠醒转。尚未睁眼便想起先前的恶战,大声呼道:“听话,快逃!”说罢几乎是本能地坐起伸手欲抓枪,却哪里还能抬起胳膊。 他心里一急,几个时辰内好不容易积聚的点滴真气,倏忽涣散,身子像一脚踏空往后倒去,脊背虽然传来剧痛,但分明跌入的是一个温暖柔软的怀抱。耳畔就听花纤盈轻轻道:“还好我没听话,否则你死了,谁来给我引路?” 邓宣全身松软下来,只觉经脉骨胳无处不痛楚欲死,像有万蚁钻心般。 他的左臂齐肘以下骨断筋折,使不出半点力量,右手的伤势也好不到哪里去。伤口上都已敷过了伤药,被人笨手笨脚地用红色布条里外三层地包裹着,不消说,定是花纤盈将为兔子疗伤时获得的经验,用在了他的身上。 邓宣打量周围,却是置身在一处冰窟里,对面冰崖高耸入云,在夕阳里闪烁着绚烂的光彩。他定了定神,问道:“这是哪里?” 花纤盈道:“我们三个都负了伤,只好设法往雅珑山巅的冰川深处又拼命赶了段路。小金找着了这里,附近有成千上百座大小冰窟联通交错,谅他们一时也搜查不到这里。你感觉怎样了?” 邓宣没有回答,反问道:“你呢,伤在哪里了?伤势怎样?” 他清楚,花纤盈一定伤得不轻,否则早带着自己穿越山谷御风远遁了。如今择地隐匿,显然是迫不得已的下策。 花纤盈强笑了一下,道:“我没事,被风扇了一下而已。你这个笨蛋,居然能一手干掉红衣法王和四名护法僧,我以前怎么没看出你有这个本事!” 邓宣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情急拼命,如此而已。” 花纤盈忽然不说话了,双目凝注在邓宣憔悴惨白的面庞上,眼圈竟是慢慢红了。 邓宣诧异道:“纤盈,你这是怎么了?” 花纤盈摇摇头,目光望向冰窟外引开话题道:“奇怪,小金为何还没回来?” 邓宣道:“它去探路了?似乎这小家伙也挨了木扎力的一掌,不知伤势如何?” 花纤盈苦笑道:“当然不轻,可要不是它,我根本没办法把你背进这冰窟里来。” “你背我进来的?”邓宣借着反射进冰窟的微光,注意到花纤盈娇嫩的小手和破损的衣袖内,满是冰棱割裂的血痕,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花纤盈下意识浅怒道:“难不成要我抱你?” 邓宣哑然失笑,发现花纤盈的目光总是不时飘向对面冰崖,奇道:“你在看什么?” 花纤盈伸手一指道:“你瞧,那里长着一株水母石莲。” 邓宣凝目望去,果然瞧见大约距离冰面十丈的峭壁上,一株小小的水母石莲迎风怒放。 世事往往就是这样奇怪,苦心寻找不得的东西,不经意间却会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只不过此情此景下,更令人徒唤奈何、望洋兴叹。 或许,缘分与错过便是如此简单。 花纤盈恋恋不舍收回目光道:“算了,等咱们伤好了再想法子来采也是一样。”话虽这么说,可心里极是舍不得。 邓宣闭目沉吟片刻,道:“纤盈,你累了吧?不妨咱们换个班,我静坐炼气,你也赶紧歇息一会儿。等小金回来,我们便设法寻路逃走。” 花纤盈自幼娇生惯养,能坚持到现在已是很不容易,此刻倦意与伤痛齐齐涌至,于是颔首道:“好,我歇上一小会儿。你记得叫醒我。” 她自然也不是真的要睡觉,盘腿凝神,渐渐晋入空明忘我的境界里,以先天真气疗伤补元,浑然不知身外之事。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花纤盈模模糊糊醒转,一睁开眼睛却立时惊呆了。 只见月光如银,邓宣不知道用什么古怪的身法,紧贴在坚硬的峭壁上,艰难而又险象环生地向上攀爬,竟是要去采摘那朵水母石莲。 花纤盈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恐分了邓宣的心神。她的心,便随同着邓宣艰难的背影一起悬在半空。邓宣的身子每抖动一下,她的芳心亦会随之抓紧,停顿了呼吸。 这个傻瓜,这个笨蛋,他是不要命了么? 花纤盈心惊胆战地想着,目送邓宣一寸寸接近到水母石莲。 他努力探身去构那株生长在冰崖上的奇葩。三寸,两寸,一寸─邓宣又极力侧侧身子,终于咬住了花茎。 他小心翼翼地将水母石莲往外拔,岂知此花长于冰天雪地之间,为抵御狂风来袭,看似弱不禁风,实则根基异常牢固。连试了三次,邓宣不断加大力度,猛地失去重心,将水母石莲从冰缝里拔出的同时,身子也朝崖下坠落。 花纤盈的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想叫又怕惊动敌人,只得拼命赶向崖底。 就在邓宣要摔落冰面的前一刻,被一团小小的云絮堪堪托住,是小金及时赶回。 花纤盈冲上去一把将邓宣拥入怀里,泪水不争气地直淌,埋怨道:“笨蛋,你不想活了么?惊动了秘宗搜山的人怎么办? 你摔死了怎么办?“ 邓宣一阵子头晕目眩,好半晌才从惨白的唇角露出一缕欣慰的微笑,抬手取下水母石莲回答道:“没关系,小金已探过。 他们此刻正在封锁唐纳古喇山,要搜山,还需等到明日天亮。“ 花纤盈怒道:“亏你还是一宫之主,竟如此不分轻重!你要是死了,却教我怎办?” 邓宣呆了呆,默默将水母石莲送到花纤盈面前道:“你的花……” 花纤盈粗暴甩手,将水母石莲打落在地,叫道:“我不稀罕你送的花!” 邓宣一声不吭,吃力地探手把水母石莲拾起,小心翼翼的打量一圈,见没有损坏才放下了心,含笑道:“那我稍后做个冰盒先把它收起来。” 花纤盈怔怔注视邓宣,猛然埋头在他的胸前哽咽道:“傻瓜,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难道我随口的一句话,也值得你去拼死拼活么?” 邓宣鼻子有点发酸,抽搐了两下依旧低笑道:“为好朋友铁哥们拼命,不算什么!” 花纤盈拂视过邓宣伤痕累累的肌肤,望着他真诚的笑容,心里又酸又甜,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然而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又笨拙得不知该说什么,只懂得紧紧将他拥住。 许久之后邓宣却丝毫不见动静,花纤盈一惊之下仔细观瞧,他居然已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右手几根手指头还牢牢捏着那朵水母石莲。 她先是自失地一笑,又禁不住再次哭泣起来,俯视邓宣沉睡的面容喃喃道:“你是天底下最傻的傻瓜!最可爱的傻瓜……” 请继续期待剑谍第三部续集 第一章 患难 四周没有光,只有插在冰面上的那柄姹紫青烟剑身上,有幽幽的彩晕流动,淡淡地辉映出邓宣苍白而又泛起病态嫣红的滚烫双颊。 冰窟两端的出口都已经被封闭,这是小金离去前所做的最后一桩事。这样,也许可以躲过负责搜索的秘宗高手,那一双双比鹰隼更锐利的眼睛─当然,那不过是出于花纤盈心中最良好的期盼而已。 小金的离开是花纤盈的主意,邓宣自然不会反对;因为一个陷入深度昏迷、高热不退的人,是没资格提出反对意见的。她必须拜托小金,将自己和邓宣受困的消息尽快传出,更重要的是,要通知林熠前来解救容若蝶。 时间不等人,这显然是目下花纤盈能够想到的唯一的办法了。做完这件事,当冰窟被小金完全封闭后,她现在亦只能听天由命。 希望林熠接到小金转送的那枚容若蝶的玉坠时,自己和邓宣都还没死。而除了林熠,花纤盈再也想不出还有谁,可以从秘宗白衣法王和他成千上万狂热信徒的手底下,救出容若蝶。 “该做的和能够做的,我都已做了。无论接下去是生是死,至少可以和他一起面对。”她对自己说道,怀中紧紧拥着昏睡的邓宣。 他的身体像火炭一样地滚烫,却在昏迷中不时低低呻吟着同一个辞:“冷─” 好冷啊,这幽暗死寂的冰窟,犹如一个巨大而冰寒的墓穴,禁锢着他与她,两个青春而火热的生命,顽强地做着最后的抗争。 她忽然深深觉得,自己是如此的脆弱。如同头顶倒悬的那一根根晶莹而细长的冰棱,一直以为经历亘古冰封而来的它们,是如此的坚硬强悍,其实禁不住轻轻地一拗。 黑暗里,邓宣粗重急促的呼吸,和一口口炽热的气喷在她的脸庞上。“怦、怦─”他的心还在跳,却更像是缓缓远去的步履;或许,不必秘宗的人大费干戈,他也很可能再无法活着见到冰窟外的蓝天。 者花纤盈幽幽地一叹,视线落到脚边盛有水母石莲的冰盒上,心里又是凄苦又是甜蜜,却是从未有过的一种温暖滋味。 “水,水─”邓宣的呼唤打断了她的遐思。他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着,舌尖一次次地舔过起泡破裂的唇皮,搜索着哪怕一丝的湿润。 这里到处都是水,冰冻的水,花纤盈想了想,折下头顶一根冰棱,真气到处,末端的寒冰“嗤嗤”冒起白雾,一滴滴融化成透明晶莹的水珠,滴落在邓宣的嘴唇上。 怀里的邓宣却猛打了一个激灵,迷迷糊糊地叫道:“好冷!” 花纤盈呆了呆,忽然先自心慌起来,脸渐渐地红了。 她俯首怔怔凝视邓宣许久,蓦地一咬贝齿,将冰棱的融水滴入自己的口中,小心翼翼地含润住,待感觉到温度不再那么刺骨,才缓缓俯下身,用那两瓣颤抖的樱唇封上邓宣烫热的嘴,将温水度入。 邓宣贪婪地吮吸着,像一个受着哺乳的婴儿。 花纤盈觉得自己的娇躯,竟比邓宣来得更热更烫,幽暗里,玉颊宛如玫瑰红色的朝霞燃烧,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放飞云端,不能自持。 她的鼻翼随之急促地翕动,那股陌生而又熟悉的、充满男性火热气息的味道,不停渗入她的呼吸,令心扉摇荡,似有头小鹿在怀里撞来撞去,令她既羞且恼,偏又无法停下来。 也不知喂了多少口,邓宣终于心满意足地再次沉睡。花纤盈如释重负地抬起头,冰棱在手中化得只剩最后小半截;她甩手扔了冰棱,飞速地环顾过四周;还好,周围漆黑无声,没有一个人,而怀里的邓宣此刻更像足一头死猪。 “你等着,这笔帐咱们日后再算!”羞意略褪,花纤盈咬牙切齿地想道。 冷不丁又听见几声轻轻的呼唤:“纤盈,纤盈─” 花纤盈心头突地一跳,急忙垂首问道:“干什么,你还想喝?” 邓宣却没有回答,又低唤了两声她的名字后,重又安静下来。 花纤盈刚刚褪热的玉颊,立时腾地剧烈燃烧起来,喃喃低责道:“猪头,连睡觉都不安稳。” 回想前尘往事,两人从金阳堡双方第一眼的怒目对视、荒野古寺的“偶然巧遇”、青木宫祠堂内联手抗敌、千里雍野随行相护到塞外西域寻奇历险,花纤盈的心田,仿如被注入一缕甘甜温润的清泉,唇角不自禁地逸起一抹微笑。 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习惯了一路行去,总有他相伴的日子;习惯了和他斗嘴和他呕气,也习惯了不去想念楚凌宇。 “我和这家伙还曾经有过婚约呢!”这想法一冒出来,连花纤盈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怎么可能想到这上面去呢?他既没有楚凌宇的英武帅气,也远谈不上会讨女孩子的欢心,就会傻傻地站在自己的身边。只有当自己遇到危险的时候,才会挡在自己的身前─就像这次一样。 一念至此,花纤盈心澜起伏,说不出是酸是甜,情不自禁低头,在邓宣宽广的前额上轻轻一吻。 似得天佑,此后数日,秘宗的搜索队居然一直没有发现他们藏身的冰窟。邓宣的伤情逐渐好转,断手也因着青木宫“枯木逢春膏”的神奇药力,而慢慢复原。 好几次花纤盈都涌起破开冰壁,携着邓宣离去的冲动,但一想到秘宗可怕的势力与封锁,又只能苦苦忍耐。 这天,她正俯身给邓宣喂水,不料这个一直睡得死死的家伙,突然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 一时之间,两人的黑白双眸距离几乎不到一寸,彼此呆呆对视半晌,俱都楞住了。 “噗─”花纤盈好不尴尬,管他三七二十一,含在嘴里的半口水,兜头盖脸喷了邓宣满面。 邓宣居然还能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神情又是古怪又是诧异,那模样,就好像花纤盈真的做错事,不但如此,最糟糕的是:被抓了个现行。 她在羞恼与愤怒中清醒过来,第一时间里赶紧挪开视线,凶巴巴地道:“臭小子,你看什么看?” 邓宣咽下嘴里的半口水,那里兀自留有花纤盈的温香。他呐呐道:“水,我脸上的水─” 花纤盈伸出袖口在他面庞上胡乱地擦了两把,低骂道:“活该!” 偷眼再看,邓宣依旧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只是眼神里多了一点星光。花纤盈恨自己的心在不争气地猛跳,转开话题问道:“喂,你感觉好点了吧?” 邓宣点点头,却又很快地摇了摇头。 花纤盈奇道:“你不是已经清醒,热度也退了么?” 邓宣的眼珠转动,欣赏着花纤盈娇俏红润的柔唇,那里,犹凝着两滴水珠,直如玫瑰花瓣上的露珠般动人。他放低声音含糊道:“我想再喝两口水行不行?” 一语未了,自己背部的某处肌肉,已经被硬生生扭转一百八十度,耳边就听见花纤盈娇嗔道:“臭小子,去死!” 邓宣被掐得龇牙咧嘴,仍旧一本正经地看着花纤盈忍疼道:“想喝水也算很过分么?” 花纤盈瞪圆的黑眼睛似乎很快变得柔和,羞涩道:“笨蛋,还不闭上眼睛,乖乖张开嘴?” 邓宣眨眨眼,他原本是想和花纤盈开个玩笑的,难道这丫头居然真的变傻了?略一犹豫,他老老实实把眼睛闭上,张开了嘴巴,嘴里被猛一下塞进一截冰棱,耳边响起花纤盈咯咯的娇笑声。 邓宣忙不迭吐出冰棱,作势要从花纤盈的怀中跳将起来,苦笑道:“臭丫头,你想谋财害命么?” 花纤盈耸耸鼻子道:“哼,本小姐可不是好欺负的。想占我的便宜,没门!” 忽发觉邓宣正眯眼看着自己,带着一脸的诡笑,立马一瞪眼道:“你笑什么?” 邓宣收敛笑容,一本正经回答道:“没什么,我不笑了就是。” 花纤盈满腹狐疑,有心把这混蛋远远扔出去,可又怕震裂他的伤口,转念间终于恍然大悟过来;敢情这小子正躺在她的怀中,要多舒服有多舒服呢!自己的便宜,不是早让人家占足了么? 花纤盈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只得又恨恨掐了邓宣一把道:“还不给我滚起身来!” 邓宣“哎哟”呼疼,神色夸张,一面勉力起身一面道:“起来就起来,干嘛使那么大力气掐我?” 花纤盈听邓宣说话有了中气,显然伤势已经无碍,心中喜悦,可余怒未消,依旧紧绷着俏脸娇哼道:“本小姐好心没好报。” 邓宣靠到壁上笑道:“花大小姐的好意,邓某谨记在心,此生不忘,往后做牛做马,你尽管使唤就是了。” 他借着微光环顾冰窟,讶异道:“咦,小金去哪里了?” 花纤盈回答道:“它去南海万潮宫寻林大哥报讯了,走了也有几天啦。” 邓宣神色一紧,思绪登时被拉回冰天雪地的现实里。他叹了口气道:“也不晓得容姑娘现下情形如何了,但愿林教主还赶得及救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林教主发起狂来,恐怕没人能挡得住他。” 花纤盈“呸呸呸”连声啐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尽拣不吉利的说。” 邓宣道:“我何尝不希望容姑娘安然无事?可别哲法王一心要对容姑娘不利,而从西域到南海万潮宫,一来一往少说也要十余日的工夫,谁知道到那时─” 他的话音渐低渐微,可花纤盈晓得未说完的半句必是:“秘宗是否已对容姑娘下手?” 对这个问题,花纤盈也无解,半晌方悠悠道:“要真是那样,林大哥非要向秘宗讨个公道不可。他是冥教教主,手下高手如云,双方一旦开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邓宣摇头道:“咱们遇险的消息一旦传回,青木宫和金牛宫也势必不会袖手旁观。再加上林教主这些年在道上结交的朋友,呵呵,可有别哲法王好瞧的啦。” “是啊,爷爷倘若知晓我被秘宗追杀,定会尽起宫中高手前来接应。你是金牛宫的宫主,底下的人更要找秘宗拼命。” 邓宣道:“除非别哲法王肯放了容姑娘,否则此事万难善罢。” 花纤盈眼前浮现起别哲法王高高在上的身影,不觉又生怒意,哼道:“真把无相宫砸个稀巴烂,也是他们自找的,谁让别哲法王恩将仇报?依我说,这帮口是心非、道貌岸然的家伙,统统完蛋了才好。” 邓宣道:“对,咱们赶紧把伤养好离开此地,不然没等救到容姑娘,你我先把性命丢在冰山里,太不值得。” 当下两人不再多聊,各自盘膝运功疗伤调息。 冰窟内昏暗冷清,了无晨昏之别,忽忽又是几日。花纤盈的伤势远较邓宣为轻,大体已经愈可;邓宣的手有枯木逢春膏对症下药,恢复速度也是颇快,虽活动手指时仍有点刺痛感觉,但已能握物,只是想完全治愈内伤,则远非一时之功可为。 两人屈指算来,在冰窟里藏身已近十日,也不清楚外面情况如何,假如一切顺利,林熠与冥教的人马,这几天就该到了;说不定,其中还会有前来营救他们的青木宫与金牛宫的部众。 一念及此,邓宣和花纤盈再不能平心静气,继续躲在冰窟内疗伤;两人稍作商议,决定先暗中潜回圣城,一面设法打探容若蝶的消息,一面寻机与林熠等人会合。 当下,邓宣用金枪小心翼翼破开洞口封冻的冰墙,“喀喇喇”冰块碎落,从打开的缺口外,射入一线夺目的阳光。 邓宣“咦”了一声,停住金枪。 花纤盈不明就里,握紧姹紫青烟紧张道:“怎么样?” 邓宣奇怪道:“你仔细听,这是什么声音?” 花纤盈凝神聆听,冰窟外传来“哗哗”水声,像是附近有一条溪流。她诧异道:“此处怎会有水?” 想那唐纳古喇山天寒地冻、终年冰封,乃是一片冰雪天地,更何况两人藏身之处,位于冰山深处,更不可能有溪水瀑流的存在。突然听闻到潺潺水声,实在是蹊跷。 邓宣挥动金枪不断扩展缺口,然而映入眼帘的却并非洞外景色,而是一道从上而降、遮掩住洞口的清澈瀑布。 花纤盈目瞪口呆,喃喃道:“见鬼了,什么时候咱们的冰窟成了水帘洞?” 邓宣沉吟道:“多亏有这瀑布遮挡,秘宗派来追捕咱们的人,才没有发现这地方。冥冥之中,老天爷又帮了你我一个大忙,才能安然无事地躲了这么多天。” 他已打开了可容一人出入的缝隙,却并不急于立即出去,皱起眉头道:“我很清楚地记得,别哲法王曾说过,唐纳古喇山的冰雪亘古不融,圣城方圆千里的水源,悉数来自无相宫前的那座神龟坛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花纤盈想了想哼道:“一定是秘宗想害容姐姐触怒了上苍,遭到天谴,所以冰川消融,大水泛滥!否则哪有这么巧的事?” 邓宣不愿相信,可又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释,索性不去多费脑筋。他振奋精神道:“我先出去,你随后来,咱们离开这儿吧!” 一马当先跃过水帘,飘落在洞外的冰面上。 花纤盈紧跟着跃出,站到他的身边打量四周,捂嘴惊呼道:“天哪,好壮观!” 只见莽莽雪山冰川在午后的阳光照耀下,从山巅崖顶披落下一道道银练般的瀑布,或大或小、或远或近,视线所及,粗粗一数已不下十数条。 这些瀑布冲到崖底,顺着山势谷壑汩汩流淌,朝着山外迤逦而去。一路上不断汇合大小溪流,挟着千百丈落差,造成的磅#气势宛如雪龙奔腾。 花纤盈看得心旷神怡,竟一时忘了离去,感叹道:“真漂亮,要是飞到高空俯瞰,一定会更加精彩!” 邓宣笑道:“你是觉得精彩了,但秘宗如今定然头大如斗。不等所谓的冥海泉涌、末日莅临,仅这从唐纳古喇奔流而出的洪水,也要先把圣城方圆千里尽数淹没。” 花纤盈点头道:“难怪咱们能太太平平藏这么久。秘宗眼见唐纳古喇冰川消融、洪水成灾,哪还有心思搭理咱们两个?忙着搬家还来不及呢。” 邓宣道:“走,到圣城去看看。最好能见到喇巴次仁,向他打听一下消息。” 两人御风离去,果没有遭遇秘宗僧侣的拦截围捕,好不容易远远地瞧见一座集市,邓宣建议道:“现在天色尚早,咱们不如先到前面的镇子上暂作歇息,用些茶水,顺便也可向镇上的人询问一下冰川融化的事;等到天黑再进圣城,会容易安全许多。” 花纤盈领教过了秘宗的厉害,也不敢再鲁莽行事,闻言点头道:“好极了,我正想找个地方大吃一顿,这几天只喝些冰水,差点把我给憋疯了。” 邓宣笑笑,率先降下身形,与花纤盈并肩走入集市。两人暗自留神,唯恐迎头撞见秘宗的僧人;如果只是普通的僧众倒也罢了,万一不巧遇见红衣法王级别的秘宗高手,那简直就是在自投罗网。 好在这不过是座普通集市,寺院倒是有一座,但规模甚小、门户紧闭,也不见有僧人出入。街道上到处是人,却不是在做生意,只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议论著什么。 邓宣和花纤盈不通西域语言,但听众人叽哩咕噜神情激动,徒叹听不明白。两人径自寻到一家酒馆,里面同样人头攒动,好不容易才在角落里找了个位子坐下,等了半天,才有个伙计模样的人上来叽哩咕噜道:“两位来点什么?” 花纤盈见他嘴巴一张一合西域话说得飞快,不由气恼道:“你们开店做生意,招呼的是四面八方的客人,怎么说话永远只有一个调调?” 那伙计见花纤盈拿眼瞪他,醒悟到花纤盈和邓宣无法听明白自己的话,幸亏他甚为机灵,指手画脚比画了起来。 花纤盈一挥手,只用了两个手势,但意思却再明白不过:“把你们酒楼最拿手、最有特色的酒菜,统统端上来。” 所谓将复杂的点菜问题简单化,最有效的法子,莫过于拍着口袋示意:你有东西,我有银子,上菜! 那看起来全无修为的伙计,面对眼前两位非常重要的客户,双目中居然泛起了神光,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显然在加速渗出,屁颠屁颠地奔去厨房。 邓宣偷偷观察周围食客,没有发现异常情况,心情稍稍松弛微笑道:“你猜这些人都在讨论什么?” 花纤盈想也不想道:“那还用问,一准是冰川融化了,他们要往哪里搬家。这些人也真坐得住,换作是我,早就有多远逃多远了。” 邓宣道:“你没瞧见城门口新贴的一张告示么?虽然我看不懂上面的文字,想来多半是秘宗颁布的安民告示。西域各族都是秘宗信徒,对别哲法王奉若神明,尽管心里惊惶,可也不乱套,更没有弃城逃亡。” 花纤盈对秘宗只有恶感没有好感,嗤之以鼻道:“好啊,这回我就看看别哲法王如何神威盖世,把冰川重新封冻。” 她的声音甚大,引得酒馆里的客人和伙计扭头看来,邓宣一颗心紧悬,赶紧低垂下头,好在那些人一瞥之后,又都视若无睹地重新自顾忙活起来,并无人听懂中土官话。 两人又聊了许久,却不见一壶酒一碟菜端上来。花纤盈不耐烦了,喊道:“伙计,怎么这么慢?” 那伙计跑了过来,察言观色已知问题所在,满脸惶恐地比画着解释说客人太多,忙不过来,请邓宣和花纤盈再稍候片刻。 邓宣看了眼门外的天色,挥手道:“没事,我们等就是了,你去忙吧。” 好不容易酒菜陆续上来,花纤盈却没高兴起来。 西域食物与中土迥然不同,端上桌的尽是大盘牛羊瓜果,对吃惯了中土精致菜肴、挑剔色香味形的花纤盈来说,绝对称不上佳肴美食。可这些天着实饿坏了,再说,当地最拿手、最有特色的食物,可不就是这些吗? 两人埋头一通狂吃海喝,像足一对严冬后出山觅食的饿狼,眼看一张大桌上堆得高高的食物,剩下不足半数,胃里才总算有了点实在的满足感觉。 猛听门外脚步纷沓一阵骚动,邓宣立时警觉抬头,十数名秘宗僧人已气势汹汹涌了进来。 他目光一扫已放下心来,对方领头的老僧仅只四迭法冠而已。 酒馆里的客人见一众僧人手持棍杖闯将进来,不等吩咐纷纷起身躲让。 那招呼邓宣和花纤盈的伙计跳到老僧跟前,以手指点道:“德楞佛爷,就是他们!” 德楞慢条斯理地颔首,也不理睬伙计,迈步走到两人桌边,左手持法杖、右手施礼道:“请问两位可是邓公子和花小姐?” 他的话音虽然生涩,语调起伏古怪、含混不清,好歹花纤盈听懂了意思,学着对方的腔调道:“老和尚,你专程赶来替我们结帐?” 德楞道:“我特来请两位前往敝寺稍歇。” 花纤盈道:“可是我们还没吃够,今晚也没打算在和尚庙里过夜,免了吧!” 德楞道:“请二位移步。” 邓宣笑问道:“要是我们不移步呢?” 德楞道:“恐怕这也由不得两位自己的意思了。”伸手一引:“请!” 花纤盈抹抹油嘴,满不在乎道:“不去又怎么样?本小姐对和尚庙没什么好感,更不需要受你的支配。” 一名年轻僧人怒声道:“敝寺住持亲自来请,你们竟敢不识抬举!”抢步上前,探手抓向花纤盈的肩膀。 花纤盈一挑柳眉,娇嗔道:“男女授受不亲,你身为僧人,竟敢不守规矩?” 说话间,那僧人的手指“噗哧”一声插进了团什么东西里,油腻腻好不难受。他变抓为甩,只听“咚”地一声,那东西掉在地上滚到脚边,却是一大块啃了一半的牛排。 原来花纤盈见他探臂抓到,顺手抓起件合手的东西往上一迎。那僧人不过是地方小寺的寻常弟子,如何能躲得过? 德楞见弟子吃亏,低喝道:“两位,得罪了!”右掌一抬拍向邓宣的背心。 邓宣侧转身,提筷虚点对方掌心,真气运处却猛觉头晕目眩,胸口滞涩! 第二章 佛宗 他暗叫糟糕:“不好,有人下毒!”可这时才察觉问题,已然晚了。 邓宣生性尽管谨慎,可毕竟年少,长时间与身边这位凡事顺其自然的花纤盈相处,两人除了日渐默契以外,更难逃对方一些顽疾恶习的浸淫。 至于谁影响谁更多,自然法则:顽固者胜。因此几乎是从最初两人做出潜返的决定开始,便已注定绝无可能太平无事。 想那秘宗曾经布下天罗地网搜拿两人,反被他们击杀了负责阻截任务的红衣法王,此等惊天血案,人家岂能说算就算?虽然唐纳古喇山中的围捕因故已经撤销,可千里圣域早就秘密发下别哲法王亲自签署的缉捕悬赏令。 那伙计瞧见两人的年貌特征,与悬赏令中描述的严丝合缝,说的也是一口中土官话,当时心里就繁花绽放。他也不去禀报掌柜,盘算着即将落入口袋的赏金,稳住准备开怀大吃的邓宣和花纤盈,急奔往集市里的佛光寺报讯。 佛光寺住持德楞得到消息大喜,可转念想到邓宣、花纤盈既能将红衣法王也杀了,自己手下这点僧兵虽人数占优,却未必能留下邓、花两人,反而有打草惊蛇之嫌。 但好不容易这么两条大鱼送上门来,若是放过,恐怕这辈子也再难有如此绝佳的晋身机会。他急中生智,想起寺中储存的无相宫秘制医用麻药,急忙取出若干,交与那伙计投入食物之中。 花纤盈和邓宣的确是饿疯了,所以虽舌尖微麻也只当是酒楼特色,大厨口味偏重,多加了西域常用的孜然等香料之故,稀里糊涂地将一道麻药烤牛排的大菜吞下了肚。 德楞的右掌砰然击中邓宣手中的竹筷,竹筷没有穿掌而过,反而“喀喇”脆响被硬生生截成四段。 邓宣扔掉手中的断筷,高声喝道:“纤盈,快运气逼毒!”身躯后仰,顺势倒地一个翻滚,模样尽管狼狈了一点,也堪堪躲过了一掌之劫。 德楞的右掌走空,但掌风激荡,将桌面上的杯碟碗筷尽数掀起,顿时酒水与牛头齐飞,洒溅开来。 酒馆里可乱套了,看热闹的食客你拥我挤呼啦往门外逃。有几个胆大的留下来,抄起桌椅板凳,想襄助秘宗僧人捉拿邓宣与花纤盈。 花纤盈深吸一口气,精神略振,掣出姹紫青烟刺向德楞,怒叱道:“臭秃驴,没一个好的,看剑!” 德楞一手猛掀桌子挡在身前。“咄”的一声,剑锋穿透木板没伤着他分毫,另一手举杖砸落。 花纤盈强运真气出剑,也是心急气喘,好像整座酒馆都转动了起来;隐约察觉劲风扑面,她下意识拔剑后闪,“砰”地一声,法杖将木桌轰得粉碎。 花纤盈靠在墙角稳住身形,又大吸了一口气,就觉着眼皮有如吊铅往下耷拉,睁开双眼变得如此困难。她干脆闭上眼睛,抱元守一,勉力护持住灵台的一丝清明,只依靠风声判断对方的招式来路,抓紧机会运气逼毒。 众僧瞧见两人身躯浮荡,眼帘沉沉,似进酣然梦境,尽皆奋勇上前,争相去捞现成的便宜。 邓宣与花纤盈并肩靠墙,几乎是凭借本能挥舞着姹紫青烟和三截金枪,拼命把围攻的僧人挡在三尺以外,艰难支撑。一时半会儿,佛光寺的众僧竟未能将这两个睡意朦胧的年轻人拿下。 德楞当机立断,喝令道:“把墙砸了,前后夹击,咱们捉活的!” 七八个僧人绕到后头,各举棍杖砰砰几下就把墙壁砸塌了大半边。酒馆掌柜缩在角落里,捧心痛泣,却不敢站出来阻碍僧人公务,维护自家物权。 身后屏障一失,邓宣与花纤盈立时落入僧人的四面合围之中;幸得德楞住持早一步吩咐下去要生擒活捉,故此众僧攻得虽凶,却只想尽快耗得两人睡熟,再作一网成擒。 然而事与愿违,激战中的邓宣和花纤盈看似入睡,手中的魔兵偏又挥舞不停。德楞逐渐焦躁,唯恐夜长梦多,二次挥杖亲自攻上。 他老人家这一出手声势果然不同,邓宣的金枪“叮”地与法杖一记硬撼,犹如惊鸿般被崩到了一旁,杖端乘势压到花纤盈的肩头。 饶是法杖蕴藏的劲道已被金枪消去大半,这一下砸落依旧非同小可。花纤盈的姹紫青烟被两个僧侣死死缠住不得脱身,只好竭力侧身沉肩硬接了这一杖。奇怪的是肩膀衣衫裂开,却无太大的痛感,只是咽喉一甜,从樱唇间溢出缕殷红血丝。 邓宣急声问道:“纤盈,你怎么样了?” 花纤盈不愿邓宣分心,咬紧牙关回答道:“我没事!” 邓宣听出花纤盈强忍得辛苦,想到秘宗众僧行事霸道,一再不依不饶、步步进逼,心头火起动了杀机,他左手连发,洒出两把漫天神砂。 德楞大袖飞拂,急速闪身退避,耳中听到数声惨叫,有几名躲闪不及的弟子面部中砂,当场仰天毙命。 邓宣再扣一把神砂在手,低喝道:“不怕死的只管上来!” 众僧瞧见脚下几具同伴的尸首,不过短短一眨眼的工夫,面部肌肉已全部腐烂酱紫,滴淌着腥浓血水,俱都又怒又怕,恨恨盯着邓宣不敢轻举妄动。 花纤盈靠到邓宣背上,一面调息一面道:“还等什么,用神砂开道咱们杀出去,他们敢拦,咱们还不敢杀?” 邓宣暗自苦笑,他的漫天神砂经连日血战,只剩下手里的最后一把,飞影掠光针和爆蜂弩也已告罄,刚才的话,不过是色厉内荏强撑着场面而已。 他用枪拄地,但觉经脉百胳无不在隐隐作痛,尤其是当日受伤之处,更有复发恶化的征兆,不露声色地,邓宣故意道:“别着急,咱们瞧瞧人家怎么说。” 德楞自己并不如何畏惧邓宣的漫天神砂,但手下弟子可就难说了;硬拼下去的代价,也许是全体伤亡。他略作犹豫,徐徐说道:“邓公子,你的下手好毒呵。” 花纤盈不屑道:“臭秃驴,自己卑鄙无耻在饭菜里下毒害我们,还有脸说别人?” 德楞微露尴尬之色,想到外头还有许多看热闹的食客,当下肃容道:“老衲本想保全两位性命,以应佛门好生之德;可惜两位执迷不悟,负隅顽抗,杀伤本宗多名弟子,不得已,我今日也只好得罪二位了!” 说罢,左手捏诀横托身前,右手握杖,双目微合,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光,口中低声颂道:“唵嘛咪嘛咪哄─” 邓宣见状,已猜知对方要施展秘宗的绝技,下毒手解决自己和花纤盈,正自紧张头疼之际,花纤盈背对德楞,讥笑道:“秃驴唱歌,都只会用哼哼的─”忽地“哎哟”一声道:“肩膀好疼,该死的秃驴!” 邓宣脑海里灵光一闪,当即凝神体察,体内的麻痹酥软感觉正在逐渐消退,身上的伤痛却越发的明显。他不忧反喜,明白这是药力已被控制消退的迹象,当下全神贯注,汇聚丹田真气注入三截金枪,高声喝道:“大师且慢出手!” 原来,德楞所使用的毕竟只是医用麻药,效力与真正的一流麻醉自不可同日而语。花纤盈和邓宣吃亏在经验不丰,功力未复,这才用了偌长的时间;假如换作林熠,即使把这麻药当止痛粉吞了,只需真元一转便可尽数逼出,哪需耗费这番辛苦工夫? 德楞凝功不发,法杖顶端亮起一蓬莲花状的光芒闪烁不定,嗡嗡低鸣。他以为邓宣心生畏惧,问道:“邓公子答应束手就擒了么?” 邓宣微笑道:“请问大师施展的是何种佛门神功,声势居然如此了得?” 德楞听到邓宣赞颂,心里大是得意。事实上秘宗藏龙卧虎,莫说红衣法王,就是上师身分的高手也有近千,德楞的修为在西域根本不值一提。 但受人夸奖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好事,更何况对方曾经战胜过一位红衣法王。德楞回答道:“这是本宗的‘红莲业火诀’。” 所谓“红莲业火”,乃秘宗六道门之一的“净识门”镇山神诀,若能修炼到至高境界,自是厉害无比。不过德楞仅为一个寻常小庙的住持,耗费六十年光阴,也只领悟到第三层的境界而已。 邓宣却是平生第一回听说“红莲业火诀”的名称,偏作出满脸惊讶、仰慕的表情来赞叹道:“秘宗绝学,果然卓尔不凡,令人钦佩!” 德楞哼了声道:“秘宗绝学,举世无敌!”猛觉到手中法杖凝聚的真元由满盈而渐衰,那朵绚烂的红莲光芒,也开始变得黯淡起来。 他遽然一惊,醒悟到这么无意间的一耽搁,自己的功力耗损不少,怕是中了对方的缓兵之计。当下喝道:“还等什么?快扔下你们手中的兵器,我饶你们不死!” 邓宣此刻的功力已恢复了将近五成,闻言哈哈笑道:“邓某顶天立地大好男儿,岂能向一群卑鄙无耻之徒缴械投降!”左手飞扬,漫天神砂嗤嗤穿空,像一卷飞云直打德楞面门。 德楞羞怒交集,催动秘宗净识门的“红莲佛罡”低吼出手。杖端那朵红莲“忽”地飞出,骤然间又放大数倍迫了过去。漫天神砂甫一激撞到红光之上,便立即消融。 一分钟尽管短暂,却开启了一份无比宝贵的机会。 邓宣利用漫天神砂吸引了德楞的注意力,诱其先一步祭起“红莲业火诀”。而真正发动最后杀招的,其实是那柄一直紧握在手的三截金枪! “叮─”郁闷已久的金枪发出一记清脆激越的龙吟,化作霹雳电光脱手而出,正是宾服七枪中的一招“掷枪式”! “轰”地一响,红莲华光犹如水晶球般的破碎流散,金枪破茧而出,以雷霆万钧之势刺向德楞住持的咽喉。 德楞骇然变色,兀自不明白,邓宣为何转眼间就像脱胎换骨、功力尽复了一般,将自己的“红莲业火诀”举手破去。可这时候再说懊悔也是白搭,电光石火中,他近乎本能地闪身避让。 金枪“噗”地插入德楞左胸,透体而过,余势不休,连人带枪砰然钉在土墙上。轰隆一声,土墙崩倒,灰尘飞扬。 所有人全都惊呆了,一时手足无措,齐齐傻傻站在原地。邓宣“哇”地吐了口鲜血,反觉得胸口抑郁大减,舒畅了许多,挥手召回金枪横在身前,当真是八面威风。 花纤盈喜笑颜开道:“下面看我的!”一纵姹紫青烟冲入众僧人堆里左突右闯,大出适才被动挨打的窝囊气。 那些僧人又岂是恢复了过半修为的花纤盈对手?何况德楞中枪倒地生死未卜,军心早已乱了。亏得花纤盈虽恨极这帮乘火打劫的家伙,却只想痛揍他们一顿出气而已。 众僧人手忙脚乱背起自家住持,且战且退往酒馆外逃跑。 花纤盈紧追不舍,邓宣也唯有跟了上去,从旁照应。身后又是轰地一响,整座酒馆被罡风剑气打得千疮百孔,终于不住,倒塌了下来。 花纤盈杀得兴起,紧追不舍,立意要把这些家伙全部放倒在大街上晒晒太阳。 佛光寺众僧叫苦不迭,有心高呼求饶,奈何那个会说中土话的同门师兄,早一步已交代在了邓宣的漫天神砂手底。而德楞住持也不知是昏还是死,连个拿主意的人也没了,居然被花纤盈以一人之力,从街头追杀到街尾。 她飞起一脚又踹翻了个僧人,却听一声苍老平和的嗓音道:“阿弥陀佛,女施主请住手。” 花纤盈抬头打量,“咦”了声,心道:“奇怪,哪里冒出来会说中土话的老和尚?” 只见在她身前不远,一个身披袈裟、白眉低垂的老僧孑然而立,没人知道他何时来,又从何处来。他的身材非常瘦小,右手握着一根墨玉禅杖,既细且长,面含微笑正瞧着花纤盈。 花纤盈撅嘴不满道:“他们欺负本小姐的时候,你怎么不叫住手,现在倒会跳出来滥做好人。看剑!”说罢姹紫青烟轻振挑出,刺向老僧的胸口。 老僧泰然不动,竖在身前的左手双指微合,竟将花纤盈的姹紫青烟牢牢夹住,再难有寸进。 花纤盈连催两道青木魔罡都似蚍蜉撼树,反把小脸胀得通红。她小性子上来,怒叱道:“撤手!”暗运食心青丝盏攻了过去。 老僧眉头微皱,道:“好好的一个小姑娘,却用这等歹毒的功夫,实在有违上天好生之德,不用也罢。”双指亮起一蓬球形金芒,将食心青丝盏的毒素尽数吸入,消于无形。 邓宣冲了上来,他隐约感到这突然出现的老僧,装束打扮与秘宗僧人略有不同,可情急之下怕花纤盈吃亏,也不容多想,沉声喝道:“得罪了!”金枪一扫,全力攻出。 老僧微微动容道:“荡枪式,施主可是金牛宫邓宫主?”左手松开姹紫青烟朝前虚拍一掌,两股巨力相撞,怦然激起一片飞尘。 邓宣只觉得一股柔和恢宏的掌风,将自己的金枪向下一压,虎口剧震,“当”地脆响,枪尖已插入了老僧脚前的青石里。 花纤盈本想乘机再攻一剑好呼应邓宣,孰料老僧指尖透过的一缕奇劲,竟破开她的青木魔罡,一个站立不定,踉跄着朝后退出数步,那股劲道方才消失。她轻呼出一口气,晓得这老和尚手下留情,没伤了自己。 邓宣一提金枪全身戒备,回答道:“正是在下,请问高僧大名?” 老僧道:“救人要紧,请两位施主稍等片刻。”说着,自顾救治德楞住持与受伤的僧众去了。 花纤盈和邓宣一头雾水,只站在原地静观其变不敢轻举妄动。 忽听有人怒声大骂道:“你***,是谁砸了酒馆,是谁干的?老子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有酒窖的地方,却被人砸了,真他***晦气!” 又一人接着骂道:“王八羔子,这不是摆明了要和咱们哥俩儿过不去么?” 听到这两人的骂声,作为毁坏酒馆罪魁祸首之一的花纤盈,可高兴坏了,扬声叫道:“白老七,白老九,你们快来!”却是邙山双圣到了。 白老七听见花纤盈的叫嚷,哈哈一笑道:“花丫头也在这里。你知道是谁砸的酒馆么?快告诉我!”身形一闪,已来到近前。 花纤盈道:“谁砸的我当然知道,可现在有人在欺负本小姐。你们先把他打跑,我才能说。” 白老九两眼瞪圆,四下环顾问道:“欺负你?谁敢?是不是那个拿着根小绿棍子的老和尚?”他虽不通世务,眼光却是不差,只一眼就看出混乱人群里唯有那老僧是个扎手人物。 花纤盈一挑大拇指道:“白老九,你眼神不赖啊,就是那老和尚!” 白老九点点头,一拍胸脯道:“瞧咱们兄弟帮你报仇!”与白老七双双纵身,居高临下高喝道:“老和尚,还不快向花丫头道歉!” 老僧将花纤盈与邙山双圣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却只管低头为受伤僧人止血接骨,并不出言辩驳。手中不停地,老僧道:“诸位施主恐怕多有误会,老僧不过是来劝架的。” 白老九把小白眼一翻,道:“你当我们兄弟是傻瓜?你是和尚,他们也是和尚,都穿在一条裤腿里,岂有不帮忙之理?” 白老七道:“对啊,就算你是来劝架的也没用。老子现在最恨的就是和尚,见了脑袋光光的手就发痒,看打!”突然拨地而起,飞腿踢向老僧面门。 老僧向后退了一小步,白老七的足尖走空。半空中身子一转,换过位来的白老九凌空踏步,踩向老僧的头顶。 老僧看出这两兄弟招式怪异,修为不凡,全身上下相对最差的部位是头;若不打趴他们,不知道什么叫伏贴。他不再退让,左手尾指“啪”地轻轻一弹,姿势优雅舒展之极,指尖一缕金芒当空爆裂如花盛绽,好不绚烂。 白老九足底一麻,运出的腿劲似被戳破的皮囊顿时泄了,“哎哟”一声撤身飞退。 邓宣飞身拦住还想上前找回场子的邙山双圣,问道:“拈花佛指,请问大师可是来自大般若寺?” 邙山双圣被老僧一招逼退,脸上无光,闻言呸道:“大和尚学人家姑娘拈什么花草,也不知道害臊!来,咱们再来打过!” 老僧居然被邙山双圣的不逊之语逗得笑了起来,点头道:“两位施主修为高强,老衲盘念甘拜下风。” 邙山双圣见老僧显然是在低头认错,又忌惮于对方的修为深不可测,难得地停止了粗鲁的挑衅,齐齐点头回应道:“认输了就好,你这老和尚有点意思。” 花纤盈失声叫道:“老─大师,你说你是大般若寺的盘念方丈?” 盘念大师颔首道:“老衲适才急于救人多有失礼,还请两位施主宽宥。” 花纤盈捂着小嘴着实吃惊非小,下意识地点点头又着急摇摇头,想想自己的表达还真够混乱。而其实现在最混乱的,是她的思维。 花纤盈在心里狂叫着“糟糕”,揣测道:“盘念大师必定是为了容姐姐的事情而来,所谓红莲白藕同是一家,他该不会是要帮衬秘宗的别哲法王与冥教对抗吧。有他插脚进来,要救出容姐姐可就难上加难啦。” 需知大般若寺素有“禅宗”之誉,与号称“天宗”的观止池并驾齐驱,同为当今天下两大圣地。 虽说大般若寺已有近百年未闻有弟子在尘世行走,可千秋盛名不衰,仅仅是盘念大师一招拈花指,便令邙山双圣知难而退,可由此推知,这老和尚的修为何等高深莫测! 邓宣收起金枪,不卑不亢地施礼道:“在下邓宣,见过盘念方丈。不知大师来到西域,所为何事?” 花纤盈没好气地低声道:“傻瓜,那还用问么?他定是来帮秘宗对付林大哥来着。” 盘念大师含笑摇头道:“小施主误会了,老衲此来并无与林教主为敌之意。” 说话间,猛然隐约听着一声沉闷爆响,恰似雷鸣。东南天空有一朵耀眼的青色烟花盛绽散落开来,醒目至极。略以目测,约莫相距此地不到三十里。 紧跟着又有一朵银白色烟火升空,似是在遥相呼应一般隆隆轰响,声传数十里。 花纤盈欣喜叫道:“邓宣快看,是我爷爷和你的手下到了!” 众人不用她提醒,也都不约而同地抬头观望。花纤盈正想挥手放出一枚青木宫信号烟花应答,蓦地眼前身影闪动,右腕一麻,已被人用双指牢牢扣住,顿时遍体酸麻、手足无力。她又惊又怒举目瞧去,居然是盘念大师擒住了自己。 邓宣眉宇一扬,怒声道:“大师,你这是什么意思?” 盘念大师面不改色,回答道:“劳烦邓施主转告,今夜子时在圣城城东二十八里外白桦林,老衲恭候各位。” 花纤盈虽身不能动,可嘴巴却不肯饶人,骂道:“臭和尚,你偌大的身分却偷施暗手,羞也不羞?大般若寺的脸都教你丢光了!” 盘念大师只是不理,挟着花纤盈朝西退去。 邙山双圣齐齐喝道:“留下花丫头!”晃动白金月牙轮追了上去。 盘念大师一挥墨玉禅杖与两人的金轮对撞,“叮叮”两声把邙山双圣震退数步,自己却借劲急飞,一晃一飘去得远了。 邓宣叫了声:“快去找林教主和花宫主!”纵枪起身疾追而去。 第三章 夜话 华灯初上,滚雷隐隐,日间的暴晒仿佛是发下了风云召集令,而暴雨如期赶至。 由于圣城内严禁酒色行业,所以入夜后的街道渐渐冷清萧条,只有不多的几家茶馆兀自开门迎客。 前些日子前来出席祈雨大典的诸国王公显贵,尚有不少逗留在城内,随同的仆从夜来无事,三三两两聚集在茶馆里瞎吹牛皮、乱侃大山,谈论着令各人兴奋的话题,当然还有关于唐纳古喇冰川神奇消融的事情。 忽然,这家茶馆里所有喧闹嘈杂的声音,一下子消失变得无比安静起来,人们的目光几乎不分先后望向门口,宛如中了魔咒似的,目不转睛盯着门前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有那天生色急的,甚至失态地张大了嘴巴。 每个人的心头,同时用西域语浮现起“美若天仙”的赞叹,又不自禁地觉得一个“若”字,实在有些亵渎了这位青裳少女,即令天上的仙子果真谪入尘世,也未必有她这般的清丽绝俗,风姿秀雅。 猛听有人“啊哟”呼疼,从位子上跳起来又咕咚摔在地板上。原来一个添茶送水的伙计已瞧得神魂颠倒,立定倒茶,保持姿势,持续注水、注水……直到滚水溢满茶碗,再淌到桌面上,又滴落到了那倒楣茶客的大腿上。 众人皆都向他怒目而视,却不责怪斥喝闯祸的伙计,仿佛是恼怒于这茶客高声的喊叫,会吓跑门前那位美女。 不由自主地,坐着的人尽都挺直了腰杆,力求让丽人能清楚地瞧见自己,那身边有空位的更多了一份期待。而那些已坐满一桌的茶客,无不暗暗懊丧着恼,恨不得一脚先将同伴踹到地上,好腾出一张椅子。 那美女终于走了进来,伤害众多渴望的心灵,她径自走到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前。 于是,众多提到嗓子眼的心、感到万分失落的主人们,齐齐将目光射向那个能与如此美女同桌品茗的幸运家伙。似乎直到此刻,他们才发现茶馆里还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燃烧着火焰的眼神,却无法将坐在桌边的那个黑衣青年点燃;这个用傲慢赢得青睐的家伙,居然视若无睹般地,只低头盯着自己手里转动的粗陋茶碗,怔怔出神。也许,他,失去了感觉,一个男人面对美女时,应该被引发的感觉。 青衣美女嫣然而笑,好像点亮了夜空的繁星,让满屋的烛火黯然失色。她立在桌前,并没有立即坐下,而是先问道:“林兄,我可以坐么?” 敢情这两人竟是旧识?难道这位秀丽绝伦的青裳少女,竟是专程来会黑衣青年的?一想到这两个可能,众人莫不在沮丧中多增了几分忿忿不平。 黑衣青年这才抬起了头道:“我在雍野时欠过你一壶美酒,今日正好还过。” 青衣美女浅笑道:“林兄的酒帐记得真是清楚,那好像已是两年前的旧事啦。” 黑衣青年淡淡道:“是啊,你我也该有两年未见了。” 他抬手变戏法一般从袖口里取出一袋鼓鼓的皮囊,拔去塞子,登时一屋飘香。 青衣美女赞道:“好酒,如果我猜得不错,这该当是出自天石宫的‘云石佳酿’?” 黑衣青年取过一只空碗注满酒,笑了笑才道:“从什么时候起,天宗的雁仙子成了闻香知味的酒中仙子?” 雁鸾霜故作无奈地摇摇头,叹息道:“有什么法子,近墨者黑,鸾霜碰上林兄,岂能不知酒经?” 黑衣青年笑而不语,心道:“她必定是知晓我来此之前曾到过天石宫,故此一闻酒香,就能猜到出处。” 忽听桌底下“吱吱”一叫,有只一尺来高的金色猿猴,从黑衣青年的膝上迫不及待攀到桌面,盯着酒囊的小眼中,跳跃着与刚才众多茶客相同的渴望。 黑衣青年拍拍金猿的小脑袋,安慰道:“放心,少不了你老兄的。”顺手又取了个碗倒上。 旁边桌上,一个身穿华美武士服的虬髯男子“啪”地拍案而起,用生涩的中土官话喝道:“圣城之内严禁饮酒,还不倒了?” 黑衣青年理也不理,举碗向雁鸾霜招呼道:“雁仙子,请─” 那只小金猿更连朝武士龇牙的工夫都省了,听得招呼,把大半个身子探到碗口,喝得咋吧咋吧作响,却把屁股对准武士,小尾巴在空中左右摇晃。 虬髯武士勃然大怒,这黑衣青年实在令他看不顺眼,又见他的装束明显是个外乡人。当下阔步上前,探手扇向对方大骂道:“中土蛮子,听不懂人话吗?” 人人都在等待,这五大三粗的虬髯武士一巴掌拍下,黑衣青年身倒酒洒之时轰然喝彩。然而事与愿违,眼前一花,一个偌大的身躯猛地飞了起来,掠过数张桌子,穿过门洞,结结实实摔到了街面青石上。 与他同桌的数名同伴惊怒交集,声色俱厉用西域话高声喝骂着一拥而上,准备展开一场群殴。 茶馆里人不少,但谁都不乐意出面劝架,免得被同伴冠上“中土狗”的骂名。 可一堆人是拥上去了,黑衣青年还是坐在椅子里没动静。众人连他的手法都没瞧清楚,街面青石上再多了几个摸着屁股、满地乱滚的家伙。 茶馆里再次鸦雀无声,不过这回不是为美女,而是为眼前这个强势的黑衣青年。 有认得这些武士的,晓得他们都是维兀国王跟前的近身武士,没实力是绝对不可能的。可怎会一个照面,就被人像垃圾一样甩到了大街上呢?看来除非无相宫的秘宗高手,否则谁上去都是自讨苦吃! 可如果换做北帝雨抱朴在场,林熠难免会捱骂。 因为他根本是在用牛刀杀小鸡,而且杀得很不成功。按照手舞足蹈小八式原本的技术风格,对付几个小武士,完全不应该仅只直直地摔出去,而绝对应该在空中连续翻滚十个朝上的筋斗,再完成直线加速坠落。 直接摔出,除了说明林熠心情非常糟糕,将中间部分精彩的技术动作全部省略外,再不可能有其他更合理的解释。 那几个被摔到全身都是伤、最伤是屁股的维兀武士,狼狈不堪地爬起身,指着茶馆里的林熠挥泪痛骂,却不敢再踏进门槛一步。 骂了一阵见林熠不理,骑上骏马便都跑了,跑前传递的意思,是让林熠等着,等他们搬来救兵,再教训这个敢对国王武士下黑手的中土蛮子。 那伙计战战兢兢上来说道:“您两位还是赶紧走吧,他们定是回去叫人了。您的确厉害,可一个人也架不住维兀国王的近身武士人多啊!再说,还带着一位姑娘。” 雁鸾霜微微一笑,将伙计的话一字不差地翻给林熠听。 林熠也笑了。不过,他堂堂圣教教主,如果听说有一群维兀国王近身武士盯上自己,就被吓得落荒而逃,此事传扬出去,影响面太广,林熠一口饮了杯里的云石佳酿,朝伙计摆摆手道:“你放心,我就怕他们不来。” 伙计见林熠摆手,再看他稳笃笃屁股也不抬一下,明白过来自己的担心即将发生。其实,他并不是真的担心林熠会有什么三长两短,而是稍后动起手来,他做工挣钱的这间茶馆,还不给维兀国武士的刀枪剑戟砸个稀巴烂? 雁鸾霜抿了口酒,望着手中的大茶碗问道:“林兄,你真的要等?” 林熠又斟满一杯酒,轻松笑道:“雁仙子不妨猜猜,我在这里等谁?” 雁鸾霜摇摇头道:“林兄相识满天下,今次又是聚众东来要与无相宫一战,我岂能猜到?”忽地明眸一闪,微笑道:“有了,其他人不必林兄等,但有一个人,必须等,宫里的那个人?” 林熠轻笑道:“天宗仙子即便跳进酒池也照旧清醒,果然一语中的。” 雁鸾霜放下酒杯,悠悠道:“他会来么?” 林熠笑道:“我先礼后兵请他喝酒品茶,若是还不肯赏脸光临,那也没法子。” 这时,茶馆里聚集的人散了大半,剩下一堆是好奇心严重,等着想瞧稍后热闹的人。一个仆从打扮的老翁垂手步入,瞥过雁鸾霜的眼神里略略露出诧异,而后走到林熠身侧低声道:“启禀教主,小公主和邓宫主有消息了。” 林熠“哦”了声,语气里抑制不住一缕急迫道:“他们在哪里?” 老仆回答道:“大约一个多时辰前,小公主被大般若寺的盘念方丈擒去,邓宫主孤身一人追了下去;盘念方丈放出话来,今夜子时在城东二十八里外的白桦林相见。此事由邙山双圣报知,应该不会有假。” 林熠“嘿”了声,低低道:“大般若寺盘念方丈─” 雁鸾霜秀眉轻蹙讶异道:“盘念大师擒下纤盈姑娘?怎会如此?” 林熠道:“既然猜不透,那就去白桦林,届时答案自能揭晓。” 他吩咐老仆道:“通知仇副教主,勿要轻举妄动,一切按原定计画行事。另外派出离火部飞羽旗追索邓宣的下落,万不可大意。” 老仆躬身应了,消失在门外。 雁鸾霜唏嘘道:“若非亲眼目睹,谁能相信,昔日身居雍野四大长老高位之一的叶幽雨,竟会落拓至此。” 林熠缓缓道:“有时候,一个人的命运,只在一念之间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们改变不了命运,那就只能去改变自己。” 雁鸾霜举碗道:“为林兄的这句至理名言,咱们干了。”她的樱唇在碗缘轻轻啜饮而尽,秀雅的玉颊上升起一抹动人心魄的酡红,烛火映照里更增妩媚。 林熠的眼中,闪过一刹那的星光,尽管瞬息即灭,却是为这不食人间烟火的绝美风姿怦然而动。 这是雁鸾霜第一次以女装出现在他的面前。以往数次会晤所见的,都是她一袭青衣文士的男子打扮,虽也倜傥潇洒,却少了女性本有的轻美娇柔、荡心动魄之感。 若论容貌之美,气质之雅,亦唯有曾经与自己心意交投,而今生死未卜的容若蝶,能与她春兰秋菊一争长短。 念及伊人,林熠的心痛到极点,狠狠将满满一碗酒灌尽。酒入愁肠,喉咙口火辣一团,心也似要烧了起来。 雁鸾霜幽然道:“这是你我第一次坐下来喝酒吧,希望不会是最后一次。” 林熠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听雁仙子的口气,似乎并不看好林某。” 雁鸾霜问道:“假如别哲法王拒不放人,林兄打算如何应对?” 林熠眼睛一抬,凝视雁鸾霜道:“雁仙子的言下之意,若蝶现在还安然无恙?” 雁鸾霜点了点头,回答道:“容姐姐只是被软禁在天地塔内,尚未遇害。由于近日唐纳古喇冰川融化,洪水泛滥成灾,秘宗上下惊疑不定,都以为这是囚禁容姐姐,触怒佛祖的征兆,故而暂时停止了进一步的动作。” 林熠似松了口气,尽管他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到容若蝶目下状况的情报,但这消息出自雁鸾霜之口,当是确凿无疑。 雁鸾霜轻轻道:“林兄好像还没有回答我刚才提出的问题?” 林熠毫不犹豫道:“以雁仙子的睿智,应该能够预知,又何必要我说出来呢?” 沉默半晌,雁鸾霜徐徐道:“看来中土魔道与西域秘宗间的一场恶战,已无可避免。” 林熠沉寂的星目里,蓦然爆出一团坚毅而自信的光芒,沉声道:“他要战,我便战!” 雁鸾霜注视着他轮廓鲜明,经历风霜洗礼而更加坚定从容的面庞,无由地心弦颤动,低低道:“林兄可知,非但大般若寺的盘念大师已到了圣城,敝宗的雪宜宁长老和卓方正卓师兄亦将不日赶到。” 林熠听了仿佛是无动于衷,眉头也不抬一下,只淡淡微笑道:“怎么,天宗这次要直接插手此事,林某真是不胜荣幸。” 雁鸾霜的眼中泛起一层迷雾般的朦胧,连同她的心思一起隐藏,沉静说道:“敝宗戎宗主与别哲法王乃百多年的至交,贵教此次大举进军西域,雪长老与卓师兄奉戎宗主之命前来,只为调和两家争端,寻求解决之道,倒非一意与林兄为敌。” 林熠的唇角掠过一抹讥诮,说道:“要是调停失败,贵宗自然是要襄助秘宗一臂之力,先对付我这无恶不作、令正道各派如芒在背的大魔头了,是也不是?” 雁鸾霜没有回答,对着林熠的视线,她亦不晓得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林熠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的回答,冷冷笑道:“在贵宗和大般若寺,乃至中土正道八大名门的心目里,若蝶不过是个逆天宫孤雏,不值一提的小妖女而已,当然也就犯不着为她得罪实力雄厚的西域秘宗。 “反倒可以乘此机会与别哲法王联手,将圣教与魔门诸宫尽数围歼于异域,正可换得中土之太平,对也不对?” 雁鸾霜答非所问道:“雪师叔是敝宗八大首席长老之一,已多年不涉尘世,修为超凡;卓师兄则是戎宗主的关门弟子,是我观止池年轻一代中出类拔萃的俊杰人物。林兄若是碰上还需多加小心,如果可以,最好双方不要翻脸。” 林熠乍听雪宜宁之名颇觉耳熟,这时霍然想起这天宗首席长老,不正是与北帝雨抱朴曾有旧缘的那位?当年在筑玉山时,容若蝶还曾托雁鸾霜转交过一份信函给雪宜宁,自己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这回终于要碰面了。 他目光炯炯对着雁鸾霜,低声问道:“那你呢,你又是为何而来,作何打算?” 雁鸾霜平静淡雅的玉容上,浮现起一缕矛盾之色,这已是今夜第二次她难以回答他的问题,唯有低语道:“再过三个月,小妹入世修行的时限便将届满。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林兄的机会。” 林熠碗中的酒忽地微微晃动,涤荡涟漪在烛火里闪烁不定。他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实在不该问你这个问题,是我错了。” 两人相对无言,林熠一碗接一碗喝着闷酒,囊中的云石佳酿顷刻空了多一半。 雁鸾霜却对着桌上的烛台托腮凝眉,无语出神。过了许久,她忽然轻声说道:“我会帮你救出若蝶。林熠,你明白么?这无关我师门的意志,也无关正魔两道的恩怨是非,只是我想帮你;希望,你不会拒绝。” 林熠放下手中的碗,近在咫尺的她,眼神里分明有一丝异样的东西,虽然隐藏得很深,可他仍然捕捉到了。 不知为何,他的回答是:“鸾霜,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只是我和别哲法王之间的问题,我希望你能置身事外。” 雁鸾霜静静道:“身在红尘,事难由己!” 林熠伸出手,十指交叉轻轻握住她的柔荑,却毫无亵渎之意,微笑道:“鸾霜,不妨我们再做个约定。等我救出若蝶之后,便和她一起再来找你共饮一杯,就算在回返观止池之前,为你送别。” 雁鸾霜迟疑了一下,反握住林熠充满力量与信心的大手,点了点头道:“好,我们一言为定。” 林熠洒脱笑道:“说定了。不过这次你无需再像上回那般折返空幽谷,兼程千里为我取来百花仙酿。” 雁鸾霜慢慢地挣脱林熠的手,朱唇逸起一缕微笑说道:“还好我就要回返观止池了,否则再和你相处下去,想不做酒仙可就难了。” 林熠哈哈一笑,门外马蹄声响由远而近来得好快,怕不下三十多骑。到得茶馆门前,众骑士翻身下马,各抄兵刃,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那个出头第一、挨摔第一的虬髯武士,手持短戟,纵声叫道:“中土蛮子,有种的滚出来再打一场!” 林熠把最后一滴酒倒进嘴里,喃喃道:“也该来了。”站起身扔了一锭银子在桌上,伸臂让小金跃上肩膀走向门口。 “林熠!”雁鸾霜在他的身后唤道。林熠一怔回头,就听她说道:“这些人只是些寻常武士,制服了就是,莫要伤了他们的性命。” 林熠自嘲地笑了声,道:“难道在你的眼里,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 他大步走出,众武士往后退出一片空场。 仗着人多势众,虬髯武士僵直着舌头叫道:“喂,报上你的姓名,我阿里不花将军戟下不杀无名之辈。” 林熠冷冷道:“只怕报出来诸位就不敢和我玩了。” 阿里不花哈哈大笑起来,狞声道:“大言不惭的家伙,你敢坐在这儿等我们回来,也算是条汉子,给爷爷我磕上三个头,今天的帐就算一笔勾销。” 林熠漠然扫视周围三十多名气势汹汹的维兀国王近身武士,皱眉道:“你就带来这点人?” 阿里不花身旁的一名年轻武士高呼道:“不知死活的家伙!”双手振动长枪刺向林熠胸膛。 林熠见他这一枪准狠兼备,颇具几分气势,在寻常武士之中也算得身手不错,难怪敢头一个冲将上来。可惜,他招惹谁不好,偏偏要来招惹自己。 他心里一声苦笑,也不晓得到底谁才是不知死活的家伙,当下身形转动,顺着枪杆欺近到那武士面前,左手轻轻地在他腋下一抬道:“朋友,上去吹会儿风凉快凉快吧。”“忽”地一声,将对方百多斤重的身躯扔上了对面的屋顶。 阿里不花先前没被白摔,至少增加了经验,见状呼喝一声,招呼同伴拥将上来。数十件寒光闪闪的兵刃围着林熠周身招呼,像卷银白雪团将他裹了进去。 雁鸾霜这时已站到门边观战。只见一群人中不断有人影飞出,被远远抛到两边的屋顶上,喀喇喇作响。这些上房武士的经脉俱被林熠用真气震闭,一时半会儿全身酸软,再使不出丝毫力道,或趴或躺,晾在屋顶上欲下不能,只得鼓动口舌继续作战。 三十多个武士,眨眼工夫,便只剩下阿里不花一人拼命挥动短戟护住周身,目的是不让林熠接近自己,嘴里兀自不住呼喝。 林熠气定神闲抱手站在一边,仔细地观赏着他的一招一式。 阿里不花又怒又怕,护身的短戟不敢停下,片刻已是气喘如牛,汗如浆下。 雁鸾霜看得不忍,出声劝阻道:“林兄,放他们去吧。” 林熠笑道:“是他自己喜欢跳舞,可怪不得我。也罢,就不等他谢幕了!”身躯一闪,探手拧住了对方的两个招风巨耳。 那位阿里不花将军十六岁从军,马上步下功夫样样娴熟,被誉为维兀国三大勇士之一,深得国王恩宠。孰知他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将出来了,一双短戟从未舞动得如此风雨不透,可是林熠的手臂依旧轻轻松松探了进来,左右两耳火辣辣地就是一痛。 紧跟着身子宛如陀螺飞旋,不由自主凭空飞起,朝后方转着飞跌而出,如此横空掠出约有七八丈远犹未落地,阿里不花已被转得头晕脑胀、满眼天星,浑不知身在何处。冷不防脖后的衣领一紧,似被人用手硬生生拿住,定在了半空。 阿里不花又气又羞,不管三七二十一挥舞短戟大骂道:“小崽子,老子与你拼了!” 身后之人也不生气,柔声道:“阿里不花将军,只怕你骂错人了。”掌心透入一股温润雄浑的真气,阿里不花顿时如饮甘霖神志一清,身子也被放了下来。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呆呆地回转过头,只见身后伫立着一位身着白色法袍的僧人,正向他含笑相望。 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阿里不花吓得满身冷汗,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埋头就叩拜道:“小人叩见**王,小人叩见**王!” 那些被林熠扔上屋顶的维兀武士,也恢复了稍许气力,顾不得扑上去找他算帐,尽皆忙不迭地一路滚爬匍匐到白衣僧身前,齐声叩拜称颂。 林熠负手而立,直视对方,平静说道:“别哲法王,很好,我终于等到你来了。” 第四章 长街决 滚雷,翻云,天宇一片漆黑。 长街空寂,只剩下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相距十丈遥遥对立。 当林熠说过了那句欢迎辞后,两人之间便陷入了冗长而微妙的静默,在空中交织激撞的四束目光穿越黑夜,于无语中沟通过许多意味。 久久之后,别哲法王率先打破了沉默道:“久闻林教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少年英才。” 林熠淡然一笑,道:“得蒙西帝金口盛赞,在下不胜荣幸。” 别哲法王亦笑了起来,直至此时才用目光瞥过茶馆门前的雁鸾霜,说道:“原来雁仙子也在,老衲未能远迎两位大驾,尚请海涵。” 雁鸾霜盈盈欠身一礼道:“法王客气了,昔日鸾霜在宗主座下时,常不时听他说起东来先生孤剑横扫中土的历历旧事,晚辈心中实是无限景仰,而今得见法王尊颜,幸何如之。” 别哲法王摇摇头道:“戎宗主过誉了,百年旧事,如今想来,老衲委实深感鲁莽汗颜。听说贵宗雪长老不日驾临,不知现下却在何处?” 雁鸾霜回答道:“雪师叔一行的行踪,晚辈亦不甚清楚,想来这两日也该到了。” 别哲法王“哦”了一声,大有深意地望了雁鸾霜一眼道:“原来如此。” “喀喇喇─”一道耀眼雪亮的闪电劈过黑沉沉的天幕,照亮三人的面庞。 先是一滴、两滴,雨珠从天而降,很快狂风大作呜咽而过,豪雨将长街浸润在一团似真似幻的雾蒙蒙雨汽里。 奇怪的是,滂沱的大雨竟不能沾落到三人的衣裳上,仿佛他们的身躯外有一层无形的气墙,将雨珠遮蔽,遥遥看去,恍若一团晶莹剔透的空灵水罩在黑夜里闪耀。 别哲法王抬首眺望漆黑的苍穹,悠悠问道:“林教主,我们能不打么?” 林熠没有半分踌躇,回答道:“我说了不算。打与不打,全在法王一念之间。” “我明白了。”别哲法王颔首道:“输了,老衲放人;赢了,林教主走人。” 林熠不再说话,抬手将小金向街边一送。小家伙灵敏无比地攀上屋檐,一屁股坐了下来,显然对自己特邀观察员的职责所在非常熟悉。 雁鸾霜没有开口,几不可听闻的低低叹息声,却依然清楚地传到了林熠的耳中。 电闪雷鸣,风卷雨斜,天地一片晦暗;东西两大绝世高手对视而立,行将展开一场石破天惊的对决;而这风雨雷电犹如是声声助威的金鼓,越作越狂,激荡在长街上空,把云涛滚滚翻卷。 “忽─”几乎不分先后,两人周身的那道透明水幕徐徐向外推进,由一丈而三丈,最终“砰”地迎头相撞。 像有一根丝线牵扯,两人的身躯不约而同地微微晃动了两下,身上焕放出淡淡的红色光晕。只是一刚猛凌厉如破山之斧,一恢宏柔和似万顷波澜,如烟似雾冉冉蒸腾,映红了漆黑狂躁的天宇。 就这么无声无息对峙了大约一盏茶左右,双方的气势渐臻满盈,却谁也压不倒谁分毫,形成了僵局。 别哲法王暗自诧异,亦不得不佩服起林熠匪夷所思的神功修为。 需知他的“须弥山三十三重天心法”,已提升至第二十一重天,亦就是所谓的“破冈天”。 看似轻柔如水的佛门真罡,实则达到了无坚不摧的通神境界,在此等气势威压之下,即使是秘宗三十六红衣法王,亦需全神贯注以佛门心法竭力对抗;若有那功力稍差一点的,便只剩下斗志全消,顶礼膜拜的分了,哪能像林熠这般巍然如山、面不改色? 他乍遇百年未逢的劲敌,一抹争胜之念如春笋破土,低吟一声禅唱,将须弥山功催动到第二十七重的“无量天”。一时满身佛光如潮汹涌,源源不绝将沛然莫御的力量,推涌向十丈开外的林熠。 林熠身上压力骤增,也在心中钦佩别哲法王深不可测的佛门修为,赞叹道:“法王独尊西域,果有独树一帜之处。我如果不是在两年前于雍野另有际遇,此刻争锋就只有推秤认输了!” 他左手抬升胸前捏作仙诀,澄清灵台抱元守一,有心要和别哲法王在功力上一争长短。体内太炎真气浩浩汤汤,受对方雄厚的气势所激不住朝上攀升,但身心所感受到的庞大压力,却是有增无减,从无间歇。 “叮─”别哲法王将法杖伫立身侧,也抬起左手拈成如花佛印,顷刻间宝相庄严,方才脸上浓重的肃穆之气全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幻恬淡的宁静神情,却是佛功再晋升一重,攀升至“无意天”的境界。 从二十八重天起,他已有百多年未曾在人前显露过;印象里上一次御动“无意天”,对上的人是上一代神霄派的掌门石鹤真人;而今天,他面临的对手,是个超出他想象的年轻人! 缓缓地,无意天铸成的银红色光壁,向着林熠身前一寸寸地推进,别哲法王也如释重负地暗松了一口气。毕竟林熠只有二十多岁,就算天纵奇才,也难以与自己三个甲子日夜参修的须弥山功相抗。 他正想步步为营,在气势上完全压制住林熠,却发现推进在最前端的无意天佛罡,竟似被剥离般飞速流逝,融入到对方的气劲中,直如石沉大海。 别哲法王禁不住低咦了一声,蓦然想起昔年独赴中土挑战天下群雄的往事,微笑道:“破日七诀,好!” 原来林熠心入空明,竟施展出“和光诀”,将别哲法王精修三甲子的“无意天”佛功吸纳消融,转化成为自身的力量! 别哲法王双目精光暴涨,左手虚握成拳,只将大拇指与尾指朝上斜斜挑起,银红光芒自近而远,迅速转换成淡淡而若有若无的金色光波,如云烟缭绕,再不让林熠以“和光诀”吸纳到一丝一毫,却是运上了面对三圣五帝才会施出的第二十九重“无常天”。 而对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别哲法王再无有分毫的小视与怠慢。 林熠立生感应,察觉到对方的佛门罡气如水势无常,以天下至虚至柔之力破己至刚至强之功,水银泻地般压迫而来,令他生出力不从心的感觉。 但他身经百战,心志极坚,岂肯就此俯首认输?当下转对攻为坚守,主动将战线又后撤一丈,形成一团深红色的光罩,继续双方的对立。 如此一来,别哲法王虽然仰仗着深厚的佛门神功,终于开始在气势上占据上风,然而林熠不屈不挠,寸土必争,在顽强的守御中,蕴含着惊人的反弹之势,竟令对方不能放手施为,时时刻刻提防着他突然爆发的反攻。 仿佛间,金红两色光雾在虚空里反复绞杀缠斗,激撞出比天上雷鸣更加宏大悠远的巨响,就如同有千军万马在冲锋陷阵,血战终霄。 林熠曾在血奕天里修炼三月,早已习惯惊涛骇浪般的攻势压境,此刻他物我两忘,全然不理身外之事,就算天崩地裂也一样是无动于衷。灵台深处隐藏的滔滔魔意,不停地受到佛门真罡的刺激冲击,逐渐觉醒抬头,像涟漪般扩散开来。 别哲法王业已意识到,他休想在气势和斗志上摧垮林熠,出手对决已无可避免。 “铿─”龙吟激越,心宁仙剑腾跃而起,像一道银白色的夺目霹雳划破长空,落在林熠手中。锋芒所指,一道凌厉而有如实质的剑气破空呼啸,穿透跌宕金雾直迫别哲法王身前。 “嗡─”别哲法王右手中的“幻空杖”亦亮了起来,隐约从杖端的九环金轮内释放出一团华光,遥遥望去,宛若风雨里盛开的一朵九瓣金莲。林熠激射出的剑气仿似撞上一堵柔和无俦的空间壁垒,“嗤嗤”镝鸣,再穿不透分毫。 十丈长街,一端是白衣如仙,金光万道;一端是黑衫猎猎,红焰灼天。雁鸾霜立身其间,无法预测这一场对决,到底是鹿死谁手? 林熠的身形终于动了,仗仙剑握法诀,挟着一往无前的惊人气势中宫直进,向着别哲法王一步步迫去。天地万籁忽地寂灭,只听得到他的靴底踏在青石街面上发出的“咚咚”轻响。漫卷风云,肆虐盘旋在两人的上空。 “着!”一点寒星迸现,心宁仙剑似离弦之箭,倏忽射过六丈时空,挑向别哲法王面门。 此刻旁边若能有昆吾耆宿观战,目睹此剑定然惊叹神威。因为林熠这雷霆一剑,实则演绎自以灵幻迅捷见长的“九九弹指剑”中那一式“九极飞星”;只是飞星既已洗去,一剑九星已赫然升华至“九星一剑”。 这绝非是简单的数字游戏,而是将“九极飞星”中虚实强弱、直曲伸转的诸般变化,熔炼于一炉,提升至一个崭新的层次。 即令如今的昆吾掌门玄雨真人,恐怕决计想不到一招“九极飞星”,居然还能这样用! 别哲法王百年前曾会尽中土顶尖翘楚,今日见此招发动亦禁不住微微动容,幻空杖改交左手向前一送。“叮”地金石脆响,心宁剑锋不偏不倚,正正刺中了尚不到拇指粗细的金色杖身。 “嗡!”仙剑剧颤,出人意料地以幻空杖为支点弹缩拱起,林熠身躯毫无凝滞,欺近到别哲法王身前,左手一记“无往不利”抓向对方右肩。 别哲法王待林熠左爪迫到,右肩不闪反迎,匪夷所思地爆出“喀喇喇”轻响,猛然向上突起三寸,如铁锤般撞出。 “拓肩锤!”林熠左手化刚为柔,在别哲法王肩膀上轻轻一按,借力转力,施展奇遁身法冲天飞扬,心宁仙剑划出一道璀璨弧光,取向对方后脑玉枕穴。 别哲法王更不回身,反手执杖在背后一挡,“叮叮叮叮─”一剑九响,林熠攻势尽消,人如黄鹤向上空飞纵。 别哲法王抬眼注视林熠道:“林教主好招,昆吾派的‘九九弹指剑’更上层楼,令老衲险些失手了。” 林熠落下身形,回答道:“法王慧眼如炬,在下佩服。这两式剑招的确脱胎于九九弹指剑,乃是在下近两年参悟所得,法王见笑了。” 别哲法王叹道:“可惜,可惜,昆吾派白白错过了林教主这样千年不遇的盖世奇才。不知林教主这套剑法可另有别名?” 林熠道:“在下将其命名为‘九寂一剑’,不知法王意下如何?” 别哲法王喃喃重复道:“九寂一剑─”思索片刻,又问道:“莫非这套剑法共有九招,风格上却与原先的‘九九弹指剑’大相径庭、背道而驰,讲究迅猛锋锐?” 林熠也不隐瞒,颔首道:“不错。在下资质鲁钝,穷一身心力亦只得此九剑。刚才用的便是其中的‘九极飞星’与‘九雷奔月’两式。” 别哲法王笑道:“这两剑很好,老衲可否再见识一下其余七式。” 林熠报以一笑,朗声道:“正要向法王请教!” 他刚刚连用“九寂一剑”、“手舞足蹈小八式”和“奇遁身法”三项绝技,在抢得先手主攻的前提下,却被别哲法王一杖一肩、伫立原地不动,便轻而易举地破解。在钦佩对方造诣登峰造极之余,也激起了一股少年傲气;更为着救回容若蝶,这一战也是非赢不可! 其实别哲法王心中惊讶犹胜林熠一筹。他的“四大皆空十三杖”纵横西域,堪称无敌,可在林熠凌厉的攻势之下,居然只能采取守势,没能递出一招,更有甚者,若非将“拓肩锤”修炼得炉火纯青,刚才一条胳膊就差点废了。 如此一来,两人均知对方修为委实强劲。此次对决输赢只在其次,实是以双方性命相搏。 二次交锋,两人皆斗出真火,全神贯注,不敢怠慢,一时间争奇斗艳,旗鼓相当,翻翻滚滚已激战了三十余个回合。 林熠体内的太炎真气越转越快,身形也幻若闪电,在别哲法王上下前后翻飞盘旋几不见踪影,剑气破空声却反而越来越轻,直至沉寂无声,竟是将浑厚真气深蕴于剑,不外泄分毫。 别哲法王的功力也仿佛越战越强、无有穷尽之时,极少移动身体的他,一杖一掌似屹立在风暴中央的盘石,任凭激流汹涌撞击,我自巍峨。 最奇的是,无论两人掌风剑气怎样激撞交错,街边的屋宇乃至门前青苔竟都完好无损,一如平常。蹲在屋檐上的小金甚至感不到一丝的劲风迫面! 雁鸾霜心知肚明,这是场内两人依旧保有余地,将各自的气劲控制自如之故。 她是亲身见证,林熠如何从昔日昆吾二代弟子,一步步成长为今天名动四海、睥睨八方的魔道至尊。仅仅三年前,林熠的修为还难入大家法眼,对抗仇厉尚且重伤,而今却有实力与西帝别东来分庭抗礼,毫不逊色,怎不教人感慨万分? 神思恍惚间,一缕情思绕肠千转。却不明白这天下正道的逆徒公敌,聂天之后的第一魔头,是从何时起,破碎了自己二十余年清修悟道的通明剑心? 大雨滂沱,而心扉深处的雨,是否也正在淅淅沥沥落个不停,侵润慧心? 正这时,别哲法王一声雄浑悠远的禅唱,打断了她的思绪。只见红影飞闪,别哲法王主动后撤三丈,与林熠拉开距离,左手竖起殷红如血,已将须弥山心法提升至第三十重的“破寂天”! 雁鸾霜一凛,扬声提醒道:“小心,那是‘摩诃萨真印’!” 林熠精神振奋。他从《幽游血书》下卷中,曾读到过有关摩诃萨真印的记载,晓得摩诃萨是梵语音译,在佛经里,专指有大慈悲、大心量、能普度众生的大菩萨,以此命名的秘宗真印,显是非同小可。 与之相比,闻名于世的秘宗大手印,简直成了不值一提的小儿科玩意儿。 别哲法王与林熠鏖战近五十个照面难分轩轾,渐生惺惺相惜之情。无奈事有殊因,这一战非要打个生死胜负不可,否则何妨罢手相交? 他禅心如镜不惹尘埃,庄严神圣的宝相在周身佛光映照里犹如佛祖临世,令人不由自主斗志全灭,升起顶礼膜拜之心,轻颂佛偈道:“不见一法存无见,大似浮云遮日面;不知一法守空知,还如太虚生闪电─” “呜─”袈裟鼓荡、光雾缭绕,左手拇指与食指轻轻蜷扣成环,已立于心中! 一蓬恢宏广大的浩然之气迎面涌来,林熠的灵台在禅颂的感召中,竟不知不觉魔意退潮,斗志衰减,生不出一点对抗的念头。 电光石火里,他的心头猛然掠过容若蝶的玉容,想到佳人蒙尘命悬一线,满腔热血立时沸腾,豪情冲胸、仰天长啸,战意更盛十分! “咄!”别哲法王轻轻一喝,掌心铸光凝元“摩诃萨真印”轰然祭出。一道红色光华熠熠从掌内生出,倏地扩散变亮朝前推出,隐约里万佛禅唱、灵鸟齐歌。 林熠的视野里万物俱隐,只有那道真印越来越大,像一扇广开的佛门,朝着他身前不断推进。 他的太炎真气敌强越强,似是碰到一个千载难逢的对手,欢呼奔腾,赫然跃上极致巅峰。忘了生死一发的身外之事,也看不到雁鸾霜已扣在寒烟翠上的玉手纤纤,林熠一纵心宁,劈出一道气象万千的磅#剑光。 “轰!”银白剑光击中,只是引得微微一颤,旋即幻灭无踪。林熠气机牵引低哼退步,再逼近五尺! 林熠神色不动依旧沉着,左手连发六记“三光降神诀”,以排山倒海之势压将过去,纵然坚逾金石,也要为之一开。 轰鸣阵阵,血红色的像汹汹噬人的庞然大物,只稍稍凝滞,便又再步步迫近。 冷汗,从林熠的额头渗出。这道真印,竟能将自己以全身功力凝聚的一剑六掌,悉数消融于无形,普天之下,还有什么能够阻挡它的推进? 他完全失去了把握,但又绝对不能退让。如果在摩诃萨真印彻底震慑自己心神前脱离战场,虽然能逃过形神俱灭的结局,但那就等若认输,什么解救容若蝶更成奢谈。 佛度有缘,我却偏不让他度。拼了吧,为了若蝶,纵是千生万世永坠修罗地狱,我也心甘情愿! 他的手徐徐探向怀中,那里有一张面具。戴上它,他就不再是林熠。 突然,一股浓烈炽热的气流直贯左臂,凝聚在林熠掌心发出绚烂的光芒,就像是一条狂傲不羁、要挣脱禁锢飞翱九天的惊龙,咆哮着、汹涌着,向着步步逼来的真印虎视眈眈,神威凛凛。 林熠脑海灵光一闪,已醒悟到,这是自己吸纳炼化的四极光龙神力在体内复苏昂首,朝着堪称举世无匹的“摩诃萨真印”,发起充满自信的挑战! 他不再有丝毫的迟疑,神与意合,握起拳,义无反顾地,出击! “呼─”仿佛是四极光龙在咆哮高亢,一束雄浑亮丽的四色彩芒,犹如长江大河波澜壮阔,从林熠的拳中发出。 龙行于天,**辟易。漫天的风雨为之骇然而变色,悠悠的长街为之战栗而颤抖。一道常人无法用肉眼逼视的光练凝成龙首鳞身,像是被激怒的桀骜霸王升腾虚空,径自撞向真印。 “轰”地巨响声传数十里,光澜滚滚,爆裂流溅,长街两边的三十多栋建筑,就在这隆隆鸣响里土崩瓦解。幸好所有的居民游客都在决战之前已被僧兵逐走,不然顷刻便要死伤遍地。 象征佛门无边法力的殷红,终于被四极光龙轰得支离破碎,不复存在。而流光溢彩的龙身,也在“喀喇喇”脆响声中幻灭消隐,这一记,是两败俱伤。 林熠的身躯,被幕天席地卷涌而来的庞大气流,毫不留情地抛起,一阵天旋地转中,胸口闷裂欲碎,忍不住连喷两口血箭。 依稀地,他听见小金吱吱的叫声,和雁鸾霜近乎失态的呼喊:“林熠─” 第五章 立场 光雾消散,满地疮痍。雨还在下,就像一场盛宴后的落寞,长街沉陷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 白衣有血如花,别哲法王面若惨金,手拄亟天幻空杖站在街道的末端。三十丈外长街另一头,林熠仗剑而立,不屈的神情,却掩饰不住真元急剧耗损后的疲惫与憔悴。 小金跳到了他的肩膀上瞪视着别哲法王,此时此地,一只小猴的目光,甚至比一头庞然大虎更加凶狠。 雁鸾霜第一时间赶到了林熠的身边,看他平安无事挺身而立,一颗悬起的心才堪堪放下。而当真的面对林熠,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久久,久久,没有人开口,只有沉重的呼吸渐轻、渐缓、渐长。 半盏茶后,别哲法王的脸上微微恢复了红润之色,长出一口浊气道:“没有想到,当年逆天宫的五极光龙鼎,竟被林教主炼化,吸去真魂,一举破去了老衲的‘摩诃萨真印’。” 林熠吞下两颗极冥魔罡炼制的灵丹,暗自流转真气催行药力,摇摇头道:“晚辈纯属侥幸,法王神功名不虚传。” 两人相视一笑,都从彼此的目光里看出了对方的罢战之意,再打下去,只有玉石俱焚一途,双方都是有再战之力,而无缠斗之心。毕竟在救出容若蝶之前,谁也不想先在这条长街上拼个你死我活,同归于尽。 但问题终究必须解决,别哲法王的笑容渐渐敛去,叹息道:“可惜,事关圣域万千苍生,老衲还是不能放人。待事了之后,我当亲赴南海万潮宫领罪,杀剐存留听凭林教主。” 林熠的神色冷了下来,重哼一声道:“法王修为在下自是由衷佩服,可恃强迫害一个无辜少女,却绝非佛门高僧所为。” 别哲法王合上双目,当他再睁开时,没有人能从他眼睛中读出,是否有过矛盾挣扎。他徐徐道:“明日拂晓,老衲当在天地塔下静候林教主大驾;若是三天之内,林教主能率众攻破此塔救走容姑娘,老衲便一死以谢圣域苍生与林教主诸位。” 林熠冷冷道:“假如我三天之内攻不破天地塔呢?” 别哲法王沉声道:“那便是佛祖慈悲,天佑圣域苍生。” 雁鸾霜摇头轻叹道:“恐怕这也是大师的一厢情愿。唐纳古喇冰川消融,不日将水淹圣域,贵宗可有了应对之策?” 别哲法王道:“有劳雁仙子关心,此事敝宗早有准备,当可无碍。” “叮!”林熠右手一抖将心宁仙剑束回腰间,一言不发走向别哲法王。三十丈的长街转瞬到了尽头,他缓缓伸出手停在半空道:“一言为定!” 别哲法王抬手迎上林熠,“啪啪啪”三下击掌订立战约,双手合十道:“如此老衲先行告退,明日一早,恭候林教主诸位大驾光临。”说罢又是躬身向雁鸾霜一礼,飘然消失在狂暴的雷雨夜里。 雁鸾霜目送别哲法王去远,低低道:“天地塔中,有秘宗两大不死秘师亲自坐镇,再加上每一层的佛门禁制,与坐修‘苦行禅’超逾百年的秘宗护法守卫,三天,是根本不可能被攻破的!” 林熠淡淡笑道:“你别对我这么没信心好不好?冥海地府我也闯过了,难不成还会倒在天地塔前?何况除此之外,要救若蝶,我只能尽起魔道精锐,将秘宗自别哲法王以下全数屠灭,相比之下,似乎前者反会容易一些。” 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自己在踏破冥海时,戴起孔雀明王面具后所发生的神奇变化。他不相信,在自己凭借明王面具,变身十一翼魔神后,还能有什么可以阻碍他的心意渴求? 至多,从此之后永沦魔道,成为明王面具的奴隶。 可在与容若蝶的生命权衡之间,他完全不需要稍许的迟疑和犹豫,就知道自己该做出如何的选择。 林熠清楚,雁鸾霜再是兰心蕙质,却未见得能够完全掌握自己的心思,耳中却听她清楚而沉静的声音:“明早,我陪你一起闯塔,救容姐姐。” 林熠心头狂震,低头望向雁鸾霜,迎到的是清澈明亮如一汪秋波似的目光,可惜,里面蕴藏的某种韵味,让他难以读懂,又或是不愿读懂! 这些年,他失去很多,也得到很多。可其中甘苦唯有自己体会! 他抬起头,向着唐纳古喇山主峰眺望。雨夜的雅珑山似一个挺立着沉睡的巨人,看不到一点星火。一群身穿蓑衣的无相宫僧人从长街两头走来,拿着各色工具开始忙碌地冒雨清理狼藉。 他尚在踌躇自己该如何作答,忽地心头一动,听见背后有一女子冷峻的声音穿透呼啸的风雨:“鸾霜,你怎会在这儿?” 林熠霍然回首,就看到二男三女从空中冉冉飘落,豪雨如注,五个人的衣衫却没有半点湿渍。 说话的是位中年美妇,雪衣仙剑,腰间轻束一条淡青色丝带,远远望去,恍若凌波仙子踏雨而来。 在她身侧稍稍靠后是一名青年男子,年约二十七八,器宇轩昂身材修长,相貌英俊,剑眉之间有一缕傲色隐现。 另外还有两名年纪颇轻的少女,俱都面容姣好,虽不及雁鸾霜那样清丽绝俗,却也都是出尘美女,一式的白裳英姿飒爽,姿容美好。 但格外引起林熠注意的,还是站在最后的一名青年男子,倒不是这人本身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而是他的左肋下分明挟着一人。脑袋低垂,人事不醒,可林熠一眼认出,不是邓宣却又是谁? 至于这行来人,无需雁鸾霜介绍,林熠业已猜到定是观止池长老雪宜宁等人无疑。想来他们早已到了附近,只因秘宗封锁长街,才等到现在方自露面。 果然雁鸾霜躬身施礼道:“弟子拜见雪师叔、卓师兄和诸位师姐、师弟,鸾霜有礼了。” 雪宜宁身侧的那名青年男子,扫视过雁鸾霜和林熠,发现两人几乎是并肩而立,距离亲密,不觉剑眉微皱道:“雁师妹,这位便该是当今魔道巨孽,叛门弑师的冥教教主林熠吧?” 他言下甚是不客气,直戳林熠的斑斑“劣迹”,更将“魔道巨孽”四个字咬得极重,摆明了十分的敌意。 林熠心下愠怒,但雁鸾霜已抢先说道:“卓师兄说得不错,这位正是林兄。” 卓方正似笑非笑摇摇头道:“在下一介凡夫俗子,可不敢与威震八荒的林熠林教主称兄道弟。” 雪宜宁见林熠神色不豫,也不愿初来乍到就在圣城生事,问道:“鸾霜,你来西域之事,宗主可否知晓?” 雁鸾霜回答道:“弟子已向宗主飞书禀报,并得知雪师叔即将抵达圣城的消息,正恭候您与卓师兄和诸位同门到来。” 雪宜宁颔首道:“好,既然遇上了,你就和我一起前往无相宫,拜会别哲法王。” 林熠忽然说道:“把人留下。” 卓方正眉宇一挑,讪笑道:“奇了,雁师妹是什么人,你想留便留的么?” 林熠抬眼两道精光,像犀利冰寒的剑锋钉在卓方正的脸上,卓方正收去讪笑,凝神保持镇定,勉强不至于在人前露怯。 好在林熠只看了他一眼,就转开视线,望向邓宣道:“我说的是邓宫主。” 雪宜宁暗道:“麻烦来了。”拒绝道:“对不住,林教主此请,恕难从命。” 林熠也不言语,五道璇光斗姆梭呼啸着自袖底飞射而出,分取雪宜宁等人。这一记近似偷袭,雪宜宁、卓方正固然猝不及防,雁鸾霜想要阻止也是不及。 当下天宗诸人闪身出掌,抵挡璇光斗姆梭的攻击。林熠左袖口里的云锦丝带却随后飞掠而出,直射挟着邓宣的那名弟子。 此人是雪宜宁座下唯一的男徒,名叫曲莘,修为颇是不弱。他右掌打出一蓬罡风,将璇光斗姆梭震飞,眼见云锦丝带到了身前,立刻朝左飘飞闪避。 云锦丝带在雨雾中如影随形,转眼就要缠上他的腰际,曲莘大吃一惊,只得松开邓宣,左手拔剑挑出,却是个少见的左撇子。 云锦丝带凌空起舞向下一沉,眼花撩乱中,已缠住自半空中跌落的邓宣,旋即倒掠绕过两名观止池女弟子的身侧,回返到林熠的手中。来去飘忽自如,直如鬼魅。 林熠右手扶住邓宣,收了云锦丝带和璇光斗姆梭,慢条斯理地一欠身道:“雪长老,在下急于救人,多有得罪了。” 观止池一名长老外带五名弟子当前,被林熠简单到几乎只吹了口气般,用根轻飘飘的丝带三下五除二将人救走,众目睽睽之下本已甚感面目无光。闻听此言,更禁不住齐齐变色。 饶是雪宜宁涵养再好,这刻也不由动了怒气。只是她身为观止池首席长老之一,百多年的仙家修养,自不会鲁莽到当街破口大骂,上前抢人,反而点点头赞道:“林教主好本事,难怪鸾霜一直对你赞誉有加。” 卓方正视线拂过雁鸾霜,冷冷道:“雁师妹,这事你怎么想?” 雁鸾霜似早预料到他会有这一问,不慌不忙回答道:“小妹听凭雪师叔吩咐。” 雪宜宁沉吟片刻徐徐道:“林教主,请把邓宫主交还。今日的事情我们就此甘休。” 林熠不假思索道:“不知邓宣因何事得罪雪长老,但他是林某的朋友,绝对不可能在我面前让人把他带走。” 卓方正道:“林教主,贵教与敝宗如今也算各自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这件事情你可要考虑清楚后果。” 林熠见他咄咄逼人,暗生怒意,心道:“井水不犯河水,那你们不远万里跑到西域来做什么,是看风景的吗?”他哈哈一笑,学着适才卓方正的语气回答道:“奇了,邓宫主是什么人,可是你想带便可带走的么?” 说着话已真气透身,解开了邓宣的经脉禁制。 邓宣从懵懂昏沉中醒来,睁眼看到林熠大喜过望,再瞧见对面的雪宜宁、卓方正等人,鼻子重重一哼道:“天宗好手段,邓某钦佩得五体投地!” 傻瓜也听得出这是一句反话,卓方正冷笑道:“邓宫主若是不服,咱们再来较量一番也是不妨。” 邓宣深吸一口气,流转体内真气,发现除了手足稍有残留的麻痹感觉外,其他倒没什么,反手掣出三截金枪无畏道:“正要领教!” 林熠拍拍他的肩膀道:“邓宣,这儿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你先歇息一下。” 邓宣早先与卓方正交过手,知道对方的修为实力远在自己之上;之所以敢于应战,也不过是凭着一股血气之勇,要与他拼个血溅五步;闻听林熠发话,不再逞强硬上,收枪低声道:“林教主小心,这小子倒也不单只是用嘴吹的。” 雪宜宁见让两边各自罢手是不可能的了。就算她有心放过邓宣一马,可今夜的情形若传将出去,人家多半不会以为是天宗宽怀大度,反会背后数落观止池欺软怕硬,不敢与林熠争锋,才不得不忍气退让。 她见雁鸾霜侧立林熠身边,始终默默不语,说道:“鸾霜,你先过来。” 雁鸾霜却是没动,说道:“雪师叔,您又何苦一定要抓回邓宫主?” 此言一出,不仅雪宜宁大感意外,甚至连林熠也没想到她会当面顶撞雪宜宁。 卓方正脸色转阴,问道:“雁师妹,难道你忘记自己也是天宗弟子?” 雁鸾霜面对众人或惊讶或质疑的目光,从容道:“鸾霜不敢!但据鸾霜所知,雪师叔与卓师兄此行,乃是奉宗主之意,来为秘宗与林兄调停。眼下圣城战云密布,两家人马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本宗自应从中周旋,以免杀戮一起生灵涂炭。 “邓宫主不过是林兄好友,与此事本无直接关系,将他擒去,除会激怒圣教一方,却于事无补,反失了雪师叔此行所抱的调停立场。” 她娓娓道来入情合理,也不管卓方正是否脸色难看。 雪宜宁默然须臾,摇头道:“原本请走邓宫主,只是希望金牛宫能置身事外,勿生枝节,本宗既无伤人之心,更无为难林教主之意。可方才林教主从本宗弟子手上,强行夺走邓宫主,未免说不过去。” 卓方正听雪宜宁如此说,应声道:“不错,邓宣可以放,但林教主却需给敝宗一个交代!” 林熠淡淡道:“说白了吧,诸位是看林某刚才与别哲法王苦战一场,大耗真元,便想借着这个因头乘火打劫,将我留下,是也不是?可惜,世上的事情常常十有**不能尽如人意。谁被谁留下,更是犹未可知!” 他突然发出一记雄劲啸声,长街四面人影闪动,叶幽雨、凌幽如率着十数位冥教高手次第现身,飘落到他的身后。而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里,尚不知还隐匿着多少冥教人马,虎视眈眈。 雪宜宁扫视四下暗处,旋即醒悟:“他以冥教教主之尊,岂能孤身犯险挑战别哲法王?若秘宗光明磊落,这些伏兵自不会出现,否则圣城今夜,就是一场血战的开始。” 想通这点,她也不说破,只镇定道:“原来林教主暗下里早有布置。” 林熠叹了口气,道:“在下过去吃的苦头多了,总要长点教训。” 卓方正暗暗观察林熠身后的部众,见这十多人尽都神光内敛,气度非凡,不用过招,也能瞧出无不是极为扎手的魔道豪雄。 真格混战起来,己方这几个人凶多吉少,亦是不问可知。 但转念一想,这里既非南海万潮宫,也非天宗观止池,而是秘宗所在圣城。倘使战端一开,别哲法王焉有袖手旁观之理? 当下底气一足,迈步上前道:“久闻林教主魔功盖世,不知今日卓某可否有幸讨教几手剑招?” 林熠嘿然道:“你不必把‘剑招’二字叫得震天响。林某的四极光龙拳也是因人而异,你,似乎尚未够资格。” 卓方正低哼一声,也不辩驳,背后“铿”地镝鸣掠起一束乳白色剑光。 凌幽如道:“教主,收拾这小子何劳你亲自动手?咱们这儿随便上去一个也就打发了他。” 林熠摇头道:“人家既然盛情相邀,我怎好托大拒绝?莫让外人说咱们圣教都是些野蛮人,不懂礼数。” 忽听有人道:“诸位且慢动手!”一名红衣法王飞速掠来,拦在林熠和卓方正中间道:“天宗与圣教远来是客,都是敝宗的贵宾,即使有争执,也不妨留到明早再说。” 而后向雪宜宁一礼道:“雪长老,敝宗别哲法王得知诸位到来,不胜欣喜,正在无相宫中扫榻相待。” 雪宜宁微笑道:“贵宗太过客气了,稍后还请巴德鲁法王替我等引路。” 原来这位前来劝架的僧侣,便是秘宗净土门门主红衣法王巴德鲁。他专事负责圣城卫戍,一身佛功修为稳居秘宗十大高手之列。 卓方正看到雁鸾霜不言不语,却并未听从雪宜宁的吩咐过来,兀自站在林熠身边,难道是要和这魔头同进共退,违抗师门吗?他思来想去,越发咽不下一口恶气,接着说道:“卓某只是想和林教主切磋一二,巴德鲁法王既然在此,莫如就请你作个仲裁。” 巴德鲁法王奉命劝架,内心却巴不得这两家闹得越僵越好,让冥教再树上观止池这一大敌,何乐而不为?何况被邓宣击杀的木扎力法王,正是净土门的高手,他自是将邓宣恨之入骨。要不是恪于别哲法王的法谕,自己绝不容邓宣活着走出圣城。 雪宜宁和卓方正的坚持正中他的下怀,巴德鲁法王身朝后退,说道:“如此就请两位点到为止,勿伤了和气,以免贫僧为难。” 林熠对他坐山观虎斗的用心洞悉若明,而雪宜宁也自始至终保持沉默,显然是默许了卓方正的作为。他心里冷笑道:“难道真当林某不敢动你们天宗么?”缓缓道:“不早了,请出手吧。” 卓方正虽厌恶林熠,但终究是天宗弟子,皱眉道:“林教主,你想赤手空拳和我切磋么?请恕卓某不愿领情。” 林熠道:“该出剑的时候,林某自会出剑。你啰啰嗦嗦,怎么像个老婆子?” 卓方正面色发青,振声道:“卓某却之不恭了!”仙剑电掣刺出。 林熠飞身腾空,居高临下喝道:“上来打!” 卓方正岂知林熠已动了真怒,立意要给他一点苦头,只是不愿稍后雁鸾霜等人从中救援,才故意掠到空中拉开距离。他傲然笑道:“好,就在上面打!” 身形一飘如风卷云絮,剑随身到,一式“落梅惊风”剑气纵横挑向林熠小腹。 林熠御气凝念,心宁仙剑龙吟弹出,剑尖堪堪“叮”地在卓方正的剑刃上一点,正是对方新力未生,旧劲已去之际,以四两拨千斤的手段,轻松化去了气势如虹的一记杀招。 卓方正仙剑顺势一摆,如羚羊挂角再取林熠左肋。 他虽以天宗年轻一代首席高手自持,但也明白林熠能与西帝别东来平分秋色,绝非易与。自己所仗者,便是对方恶战之后真元不继,纵有胜之不武的嫌疑,如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故此,他一上手就施展出天宗绝学“梅花间竹十三剑”,招招气势雄浑,凌厉迅猛,要逼得林熠正面硬撼,更不给丝毫的喘息之机。 林熠对卓方正本人无甚好感,但对其的眼光和修为亦不由一赞,思忖道:“天宗号称两大圣地之一,果非幸至。这姓卓小子的剑**力,绝不在楚凌宇之下,可惜想欺我久战力疲,捡个现成便宜,却是打错了主意。” 他施展奇遁身法稳扎稳打,转眼就与卓方正激战了三十余个回合。 邓宣仰面观战,瞧着林熠被一团团白玉色剑光席卷包围,三五个照面才能偶尔还上一剑,不由替他担心,低声询问道:“凌长老,林教主是否太累了?要不要找人换他下来?” 凌幽如低笑道:“邓宫主不必着急,林教主是在逗这傻瓜玩呢。” 邓宣“哦”了声,但仍心存疑窦。只是看到凌幽如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才不继续追问了。 卓方正见林熠内息悠长,毫无不继之象,只一味左一剑、右一剑,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自己来回周旋,如此虽守多攻少,却也是立于不败之地。然而照这么打下去,到天亮也未必是个头。 他脸露不屑之状,嘿嘿讥笑道:“林教主,莫非你方才一战已精疲力竭,而今力不从心,只能龟缩游斗,无胆争锋了么? 若果真如此,林教主不妨直言,卓某即刻收剑罢手就是!” 这个工夫,林熠服食的极冥魔罡灵丹效力行开,已是完全吸纳炼化,体内真气复又回升,汩汩绵绵,流转周身。先前被摩诃萨真印震伤的经脉积郁,亦随之得到疏通,再无丝毫滞碍。 他心头大定,纵声长啸,顿时将卓方正的笑声掩盖下来,宏声说道:“那倒不必!”积蓄已久的太炎真气勃然爆发,御动心宁仙剑转守为攻,大开大阖,施出“九寂一剑”当头劈落。 第六章 白桦林 卓方正摒弃杂念,催动十成真力横剑封架。这招“折梅倚竹”一招两式寓攻于守,暗藏后劲,乃是“梅花间竹十三剑”中的抗鼎之作。 他先以“折梅”之式凭巧破拙,稳守门户,而后只等林熠剑招用老,便能就地反攻取其眉心要害。若是高手识出其中厉害,势必会暗自收力留心提防“倚竹”之剑,自己所承受的压力,自然而然也就减轻了许多。 哪知林熠浑不理睬,结结实实一剑劈在了卓方正的“乳玉仙剑”上。 看似纤细柔软、遇水不沉的心宁仙剑,骤然间如同佛门无上大力金刚杵,势如万钧,不可匹敌,“铿”地一响,硬生生将卓方正的乳玉仙剑荡开三尺,锋芒所指正是咽喉。 卓方正凛然色变。他依仗剑招精妙意欲取巧,却低估了林熠反击的力量,非但后面半招“倚竹”式无从施展,自己反转瞬有性命之虞。当下无暇细想抽身疾退,左袖挥出“拂心忘尘”的天宗绝学,卷向心宁仙剑。 “嚓!”一声,心宁仙剑剑锋偏转,如切腐竹斩下半截袖口,接着又是一招“九星连珠”,一气呵成,气贯长虹,径自掠向卓方正胸口。 卓方正逃过一劫赶紧稳定心神,侧身再闪,用乳玉仙剑斜挑林熠右肋,心中懊悔道:“我也太不小心了!想这魔头数年来横行无忌,岂是轻而易举能够拾掇的?刚才他一再示弱,正是要我心躁气浮,放手狂攻,露出破绽。哼,魔道妖孽阴险狡诈,擅使诡计,果真不错!” 他傲气一收,乳玉仙剑紧守藩篱,不求有功,先求无过,反倒渐渐稳住了阵脚。 林熠抢得先机一扫颓势,招招主动,一柄心宁仙剑神出鬼没,如春蚕作茧将卓方正困在正中,暴风骤雨般的攻势,连看的人都感觉透不过气来。 天宗诸人见林熠苦战别哲法王之后,仍有如此雄厚的功力牢牢压制住卓方正,亦不禁骇然。好在卓方正确也有骄傲的资本,浮躁之念一去,放低身段与林熠全力缠斗,虽十分被动,但尚未呈现败象。 邓宣看得心旌摇曳,大为振奋,思量道:“林教主也只比我大上几岁,却能有如许的修为,为何我就不行?” 想到自己身受外公毕生功力传承,又得《金典梵章》之秘,这般得天独厚的条件若不好好运用,岂不可惜?倘若能有一身神功魔艺在手,又何至于有被擒之辱? 冥教和邓宣这边放下心来,观止池那边却皱起了眉头。 曲莘见卓方正战况吃紧,忍不住小声问道:“师父,是不是该让卓师兄下来歇歇?”他这话说的婉转,可弦外之音谁都明白。 雪宜宁摇摇头道:“你卓师兄天资聪颖才华出众,乃本宗未来的栋梁之才。可惜也因此养成了眼高于顶的傲气,让他今日受些挫折,知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于日后的修炼有益无害。” 曲莘恍然大悟道:“原来师父您早料到,卓师兄不是林熠那魔头的对手,只是借这机会教诲他来着。” 雪宜宁一笑不答,心道:“鸾霜定是看透了我的心思,所以也没拦住卓师侄挑战林熠。但她和林熠─”想到这里,眉头又微微蹙起。 此时,场中大战也逐渐接近尾声,林熠一连攻出九剑,杀得卓方正左支右绌,终于在身前露出了一丝破绽,当下左掌长驱直入。 卓方正回剑自保,疾切林熠左腕,林熠早就算准了其中的变化,先一步化掌为爪三指一贴一捏,轻轻巧巧钳住了剑刃,向外推送。 卓方正知道一旦乳玉仙剑被推开,自己门户大开,只剩下被心宁仙剑任意宰杀的分。于是左袖飞荡林熠面门,右臂气贯剑锋,翻腕横削道:“松手!” 林熠仙剑飞纵,“噗”地刺破卓方正大袖,剑芒透衣而出,去势不止刺向咽喉,左手红芒暴涨,凝成光甲般的晶壁,同时运上九成真力,手指反向一拧,也笑喝道:“撤剑!” 他和卓方正素不相识,可说远日无仇近日无冤,并无意要取其性命。故此这招“九雷奔月”有心放缓了半拍,好教对方有足够时间松剑退身,如此夺了卓方正的乳玉仙剑,让他知难而退也就是了。 孰知卓方正性高气傲,更视剑如命,眼看败局已定,竟是把心一横道:“我纵是拼了性命,也要你先断三指!” 不顾不理林熠迫向咽喉的心宁仙剑,一面催动功力争夺乳玉仙剑,一面就势挥掌猛击林熠眉心。 这一下风云突变任谁也没预料到,雪宜宁亦是欲救不及。她知道此种形势下,林熠为保全自己,想收剑不杀卓方正都不行,明晓得惨变已成,无力回天,却还是纵身而起,高呼道:“林教主,手下留情!” 千钧一发,只见人影闪动如神兵天降,雁鸾霜左掌轻拍,“啪”地带偏心宁仙剑,右袖飞卷缠住卓方正的左掌,向后一收,将两人的攻招尽数消去。 紧跟着“叮”地金石鸣响,乳玉仙剑不堪重负,脆生生地应声折断!若是寻常仙剑,在林熠和卓方正的角力之下,多半会拧成麻花,倒不易折断。偏就这柄乳玉仙剑非同凡品,质地极为坚韧,反而成了毁损之源。 卓方正一呆,低头看到手里尚握有的半截残剑,想起这柄乳玉仙剑,乃是自己授业恩师戎淡远于十年前亲自授予的天宗至宝,师门如海重恩尽在其中,如今居然就这么断了,而且自己还是毁剑人之一。 一时间惊愕、悔恨、愤怒、恐惧、乃至嫉妒、失落诸般情绪纷沓心头,猛然掠过一句话:“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这是他在接受乳玉仙剑时,对着师尊立下的誓诺,言犹在耳,不由心中激荡。 想到林熠年纪轻轻,修为远胜于己,想到雁鸾霜解围所用的一掌一袖,招式精妙,火候独到,令人自叹弗如。 他心里苦笑道:“我一向自诩天宗未来第一传人,楚凌宇等余子皆不值一提,谁晓得连雁师妹都是深藏不露,更遑论林熠这魔头!这二十多年的寒暑苦修,最终连一把恩师的赠剑也保全不住,还有何面目苟活人世?” 羞怒交集,又恍恍惚惚看到雁鸾霜满怀关切地望着林熠,顿时万念俱灰,脑海里一片空白,横过半截残剑,大喝一声抹向咽喉。 恰好雪宜宁从后赶至,劈手夺过乳玉残剑,怒喝道:“方正,你还算不算天宗弟子?” 卓方正叫道:“弟子不幸败于林魔之手,又折断了恩师的乳玉仙剑,令师门蒙羞,只能以死相谢,请雪师叔成全弟子!” 林熠嘿然一笑道:“别傻了,林某自出道以来,不晓得有多少回被人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若动不动就抹脖子,十条命也交代完了。” 卓方正一楞,又听雪宜宁劝道:“不错,就算令师早年何尝没有败过?假如一输就以自尽相谢,正魔两道各家门下,最后还能剩下几个弟子?” 雁鸾霜看到卓方正脖子上的一抹殷红血痕,亦自心惊,轻叹道:“卓师兄,胜不骄,败不馁,方为大丈夫,这般自寻短见,岂不令戎师伯伤心失望?” 卓方正迟疑半晌,缓缓长出一口气,抬头道:“林熠,今日断剑之辱,卓某必报!” 林熠看他注视自己的眼神里颇多怨毒,更有一种莫名的嫉妒,晓得这家伙是把满腔的愤怒仇恨,全算在了他的头上。可他何曾会怕一个卓方正,不以为意地笑笑道:“好得很,我等着你。” 雪宜宁道:“林教主,卓师侄败在你的手下,我也无话可说,好在山水有相逢,异日天宗自会再有弟子前来讨教。” 说罢,携起卓方正的胳膊,扫过雁鸾霜道:“鸾霜,你可要随我们同去拜会别哲法王?” 雁鸾霜躬身应道:“弟子谨听雪师叔吩咐。” 雪宜宁更不多话,率着一众弟子去了。林熠也不阻拦,望着他们与巴德鲁法王碰面,再一同飞身离开。 那边邓宣等人迎了上来,凌幽如笑盈盈道:“教主,你折断了卓方正那小子的仙剑,委实漂亮。他们天宗弟子素来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今晚看他们吃上这么一个大亏,真让人心怀舒畅。” 叶幽雨道:“看来天宗终于不甘寂寞,也要来趟这潭浑水了。” 一提天宗,邓宣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怒哼道:“说什么天下两大圣地之一,超脱正魔两道之外?不过也是群势利之徒。瞧着咱们和秘宗开战,便来混水摸鱼了。” 林熠笑道:“这两年我们锋芒毕露,隐有一统魔道之势,观止池和大般若寺焉能坐视不理?对了,你怎么会落到天宗的手里?” 邓宣不好意思道:“纤盈被盘念方丈擒走,我便一路追了下去,可没飞出三十里,就失去了那老和尚的踪影。我不肯甘休四处搜索,正巧撞上了观止池的人,和那姓卓的家伙几句话说僵,便打了起来。 “若非先前中了秘宗的麻药,功力未能全复,那小子也未必能生擒得下邓某!” 说到这儿,猛地一省道:“林教主,那大般若寺的老和尚说,今夜子时在城东二十八里白桦林交人,咱们得快些赶去,别让纤盈吃亏了。” 凌幽如轻笑道:“邓宫主放心,教主早已安排妥当。除了青木宫花宫主外,还有敝教的仇副教主在旁策应,只要盘念方丈敢露面,定要他走不脱!” 邓宣稍稍定心,但神色里仍挥不去的焦急忧虑。 林熠看在眼里,微笑道:“邓宣,你以前不是一提起花纤盈就咬牙切齿么,什么时候转性开始牵挂起她来?” 邓宣心虚,低头道:“我曾答应过花宫主,要照料好纤盈,如今她出了事,总得负责吧。” 林熠饱含深意地一笑道:“负责,你想怎样负责?”见邓宣受窘,拍拍他肩膀道:“好,索性咱们一起去白桦林,拜会拜会这位垂名百年的禅宗宗主。” 凌幽如劝阻道:“教主,你已连战两场,何况明日一早攻塔解救容姑娘才是正事,白桦林的事有仇副教主主持,定能救回花纤盈。要是不放心,就由属下再去跑一趟。一个盘念老和尚,谅他能起多大的风浪?” 林熠摇头道:“你以为我去白桦林是要打打杀杀么?一晚连赶三场,谁有那么好的兴致?我不过想瞧瞧盘念方丈无端扣下花纤盈,究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邓宣嘿然道:“观止池抓我,大般若寺扣下纤盈,这两大圣地行事方法如出一辙,想说他们不是一丘之貉都难。” 一行御风出城,秘宗僧兵得着别哲法王令谕也不拦阻。那些埋伏在长街周围的冥教人马,也随之撤离,只剩凌幽如、叶幽雨和邓宣三人跟在林熠身后。 三十里路弹指即至,远远看见偌大一片黑郁郁的白桦林,在雨雾笼罩里透着一股别样的静谧,行到近前也不见一个人影。 邓宣诧异道:“是不是咱们来晚了,这里的事情已经了结,人也都散了?” 凌幽如漆黑的眼眸里闪烁着警惕的微芒,扫视深幽无声的白桦林道:“教主,我隐隐觉得这里有点不对劲,容属下先入林探察。” 叶幽雨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不对,有一股血腥味,而且很浓。” 林熠在白桦林前落下身形,冷不丁肩膀上的小金“呼呼”低吼,眸中凶光连闪,异常警戒地盯着林内。冥海魔物素通灵性,何况是小金这般的魁猿之王? 林熠心知有变,冷静道:“进去看看,大伙儿走得慢些,勿要落单失散。” 邓宣见林熠说得慎重,不敢怠慢,抽出三截金枪小心翼翼在前开道。凌幽如和叶幽雨一左一右护住林熠两侧,缓步走入白桦林。 林内光线更暗,飘荡着一团淡紫色的水气,暴雨洒落在枝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间或头顶一两声的电闪雷鸣,更凭增一份诡异阴森的氛围。 但这四人均是艺高人胆大,即便邓宣,这两年也是从血山刀海里九死一生滚打过来。“逢林莫入”的禁忌,对他们而言只当笑话,自然谁也不会因此畏缩不前,却是暗地里越发地留神。 行入十数丈,林外的景物,也渐渐消失在森森林木与漫天的水气里,除了风雨声外,四周一片寂静,听不到任何异常的动静。可越是这样,四人越预感到有一种无形而可怕的危险,笼罩着白桦林,像张开的巨网守候着下一个猎物。 林熠忽然蹲下身,凝视着一堆散落在树根周围的落叶道:“有人来过。” 邓宣功聚双目,沿着林熠目光搜索的方向瞧去,几片落叶上赫然凝成几只被雨水冲得若隐若现的泥印,应是被人无意中用脚踩下的痕迹。 需知能参与白桦林之约的冥教与青木宫部众,俱都是两家为此次西域之行精挑细选出来的高手,早已修炼到了踏雪无痕的地步。故此泥泞的林地上没有留下一个脚印,反是沾了湿泥的靴子泄漏了天机。 凌幽如在一旁低声道:“教主,树干上有标记,像是在指引入林的道路。” 林熠凝目瞧去,果然在一株白桦树干上,有人用指力画下了一根向东南方向的箭头,从剥露的木质看十分新鲜,绝不超过六个时辰。 邓宣精神一振,说道:“这多半是大般若寺的人留下的引路标记!” 林熠点点头,问道:“凌长老,你是否知道,仇副教主和花宫主,这次带了多少人来?” 凌幽如道:“为了解救花纤盈,青木宫与敝教调动了包括前来助阵的邙山双圣在内,共三十七名高手,另外,还有敝教洞天部、幽天部、洞神部和洞真部的教众,在二十里外的左家坡策应。一旦看到林内有示警烟火发出,即可立刻应援。” 林熠道:“现在已过子时,看林内情形,仇副教主他们应该也有来过。三十七位高手,里面还有花宫主这样的魔道顶尖人物,怎么可能在短短的个许时辰里,无声无息消失得干干净净,甚至连二十里外的洞天诸部都未曾察觉丝毫?” 邓宣疑惑道:“会不会是仇副教主他们已经撤离,或者去追杀盘念方丈了?” 凌幽如摇头道:“邓宫主有所不知,不管是你刚才猜测的哪一种情形发生,仇副教主必定会传出讯息,至不济也要在林内留下联络暗记,好让我们知晓行踪和花纤盈的下落。现在音讯全无,定是出事了。” 邓宣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急道:“那纤盈她岂不是也凶多吉少?” 林熠沉声道:“别慌,事态未明,还需咱们进一步探查。”起身顺着箭头所指的方向当先行去,邓宣与叶幽雨、凌幽如紧随其后。 复行十余步,小金猛地一吼从林熠肩头跃下,却是发现了地上横躺着一具背心朝上的尸体。从衣着装束来看,此人应出自青木宫。 叶幽雨将死者翻转过身,只见胸口一处剑创,尚有汩汩的血水渗出,显然遇害不久。奇的是他脸上并无恐惧惊怒之色,反多添了狰狞与诡异。 凌幽如道:“我认得他,是花千迭的长随丁继。” 林熠道:“看样子,他是在重伤后竭力朝林外奔逃,终死在了这里。” 邓宣朝前走了几步,又发现杂草丛里倒卧着另一具尸体。 叶幽雨面色微变,道:“是本教的耿霖!”看他背后衣衫破裂,露出五个血肉模糊的深孔,不由疑惑道:“奇怪,他怎会死在了青木宫燃木神爪下?” 一阵莫名的阴风穿林掠过,前方“轰隆”巨响,一株参天高耸的白桦树折断倾倒,漫天的落叶残枝飘零吹落,令四人不由自主背上生出一抹寒意。 再往前走,尸体更多,或伤痕累累,或一击毙命,居然都是死在了冥教与青木宫的绝学之下,宛若是一片自相残杀、玉石俱焚的修罗场。 邓宣呼吸不觉越来越急促,心底涌起一股强烈的烦躁与愤怒,三截金枪运劲横扫,“喀喇”撞折又一株白桦,高声喝道:“是谁干的,给我滚出来!” 如应斯吼,被浓郁淡紫色雨雾笼罩的密林深处,遥遥传来一记充满杀意与暴戾之气的长啸,震得落叶缤纷,林木瑟缩颤栗。 邓宣厉声笑道:“装神弄鬼么,邓某何惧之有?”仗金枪往声音来处冲去。 林熠等人怕他有失,紧追不舍。 冲出百多丈,听得掌风激荡呼喝连连,似有人正在不远处激斗。待再近些,却见人影翻飞罡风锐啸,一老一少在半空中打得异常激烈。 凌幽如大吃一惊,失声道:“是花千夜和钟魁!” 那两人恍若未闻,四目精光闪动,透着一团森寒疯狂的紫焰,浑身浴血,搏杀在一处。 在两人战团周围,三三两两有十数人盘膝而坐、闭目不语,似对眼下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而对身旁横七竖八倒在泥水里的七八具尸体,也无人去理。 林熠眼光掠过众人,果然盘坐的众人中有仇厉、花千迭、邙山双圣等在内,尽皆汗湿重衣,头顶蒸蒸冒着水气,将各自的功力催动到了极致,似在苦苦支撑,更似在用全身功力,抵御着某种无形力量的冲击侵袭。 他心下骇异,沉声喝道:“住手!”这一记暗运“破心咒”的魔功在内,不啻是佛门的金刚狮子吼,一股强大磅#的气劲直冲花千迭和钟魁。 然而不仅这两人像是没有听到,四周盘坐的仇厉等人亦是毫无反应。 邓宣勃然大怒道:“让你们住手,都没听到么?”纵金枪便要扑向战团。 叶幽雨手疾眼快,一把扯住邓宣胳膊低声道:“邓宫主,莫要轻举妄动。” 邓宣怒冲冲转头瞪视叶幽雨,寒声喝道:“你抓着我做什么,还不放手?” 叶幽雨怔了怔,从他的眼眸里,察觉到两团隐隐燃动的紫色焰火,如钟魁与花千夜一般,蕴藏着强烈的杀意和怨毒,更带着一丝狂躁的意味。 不等叶幽雨反应过来,邓宣突然挥掌拍向他胸口低吼道:“叫你放开!” 林熠已发觉邓宣举止十分反常,此时不容丝毫犹豫,左手一式“顺手牵羊”钳住他的左腕,右手运指如风虚点数下。 邓宣身前中指低哼一声,软软倒在叶幽雨怀里。 凌幽如急声道:“雨雾里有毒,赶紧闭气改用内息运转!”扬手洒出一蓬西冥特制的解毒灵粉,如同泥牛入海一无动静。 凌幽如见状,又连试了七种解毒药,仍旧无济于事。她心头涌起一缕烦躁,冷哼道:“该死,这是什么惑神?看我一把火烧了它!” 林熠暗自震惊,晓得林内众人都是中了散布在空中的一种异毒,导致神志错乱、迷失本性,彼此举戈相向,大肆自相残杀起来。修为强横如仇厉者,尚能苦苦运功抵抗,稍差的一些人,就只能血战到死了。 急促之间,他也想不出解毒的法子,但看到凌幽如的神情亦开始变得异常,立即喝令道:“凌长老,叶长老,立刻就地盘坐运功,这里交给我!” 凌幽如和叶幽雨虽已有了中毒的征兆,好在功力深厚,勉强保住了灵台清明,闻言再不多话,连忙坐下,也学仇厉等人的模样全力抗毒。 倒是小金不受异毒蛊惑,趴在林熠身上全神戒备,嘴里“呼呼”嘶吼。 林熠纵身飞起,施展奇遁身法欺近到钟魁与花千夜背后,出指如风封了两人的经脉。钟魁与花千夜神志模糊,斗得如火如荼,全不防有人从身后偷袭,双双“嘿”了一声同时跌倒在地。 林间霎时静了下来,只有此起彼伏的粗重喘息声兀自不休。 第七章 惨案 环顾四周,林熠已经明白,为什么仇厉没有放出烟花示警求援。 整片白桦林俱被淡紫色的雨雾覆盖,即使屏息,也难以抵挡毒气从肌肤毛孔向内渗透;此毒不除,冲进来再多的援兵,也不过是飞蛾投火、自蹈死地。 是什么人设下了这个陷阱,居然要将冥教与青木宫的精锐一网打尽?扫视那一张张卧倒在血泊里熟悉和不熟悉的脸庞,他的心底窜升起浓烈的杀机。 蓦地胸口一暖,执念玉感应到主人的杀气,释放出温润如水的微芒,令他的神志陡清,重新冷静下来。 就这么短短一会儿工夫,场中又有三个人禁受不住毒气侵蚀,吼啸暴起,被林熠先一步禁制了经脉点倒在地。但这么做犹如饮鸩止渴,体内毒气涌动更甚,就算能平安得脱此劫,事后也势必元气大伤。 他有心将众人一一移出白桦林,带到安全的地方再行处理,可甫一接触仇厉二弟子汤坚的肩膀,后者便心生警兆,猛然睁开紫焰咄咄的双目,挥臂就是一掌。林熠无奈之下唯有照葫芦画瓢,先将他点倒再说。 正这时林外上空响起清越猿啼,风驰电掣朝这儿掠来;小金双目放电,也抬头长啸遥相呼应。光华一闪,青丘姥姥已携着小青飘落到林熠身前。 她见着林熠也不说话,只低低“咦”了声,抬玉腕弹指射出一溜金色药粉;那药粉碰到紫雾,“嗤嗤”融散成淡金色的轻烟,如滚雪球似的朝四周飞速扩散,不一刻林内金烟缭绕,紫雾渐渐褪色,被风一吹,散了。 林熠长松一口气,拍开各人被禁制的经脉,问道:“这是什么毒?” 青丘姥姥道:“与其说它是毒,倒不如说是迷幻剂更加贴切。这是我平生见过的所有迷幻剂里最厉害的一种,不仅久聚不散、能渗透肌肤,而且毫无异味,只消指甲片大小的一团,就能随风飘散,笼罩方圆十数里。 “唯一的欠缺,就是药粉散布在空气里,会形成淡淡的紫色烟雾,却被黑夜、大雨与密林掩饰,难怪仇厉他们会着道。” 林熠想了想,问道:“你是否知道当世有谁能配出这种,比如大般若寺?” 青丘姥姥冷冷道:“大般若寺自诩佛门正宗,未必能有这样的手段。倒是西域秘宗曾保有类似迷幻剂的调制秘方,据说是得自三百多年前的一位中土异人。” 林熠苦笑道:“这个答案更加糟糕,难不成是秘宗和大般若寺联手暗算我们?” 青丘姥姥道:“这我可不晓得了。但假如我再迟来一步,林中的人除了你便要全军覆没。” 她忽然改用传音入密道:“我这次回无涯山庄拜见龙头,他命我转达一个消息。日前天宗宗主戎淡远密会正道八派各家掌门,准备等你在西域拼得两败俱伤之后,便坐收渔利,兵发万潮宫,一举灭了冥教。” 林熠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青丘姥姥漠然道:“你不明白。龙头也打算乘这机会一鼓聚歼天宗与正道八派,永除后患。从此之后,正魔两道既可尽握于你手,开启《云篆天策》亦指日可待。” 林熠默默无言,若有所觉地抬起头,看到小青无限惬意地坐在树梢上,让小金殷勤地挠着痒痒,不时还舒舒服服地打上个哈欠。他禁不住莞尔一笑,道:“龙头好打算,不过,你觉得我应该乖乖服从他的安排么?” 青丘姥姥徐徐道:“掌握自己的人是你,作出选择的人也是你,我只晓得龙头说过,只要能开启了《云篆天策》,容若蝶便可恢复从前所有的记忆。”说罢身形一闪,敛入空桑珠,接着道:“当然,前提是你先要将她从秘宗手里救出来。” “《云篆天策》─”林熠在心中喃喃重复,感觉着这四个字像一道魔咒,禁锢住自己的命运,推动着他步入黑暗、跋涉黑暗。 场内仇厉、花千迭修为较深,凌幽如、叶幽雨和邓宣中毒较浅,已纷纷醒来。 花千迭长身而起,目睹青木宫部众一地死伤,面色惨然,嘿嘿冷笑道:“好个大般若寺,杀人不用刀,不愧是佛门圣地!” 邓宣昏昏沉沉的脑袋让风雨一吹,又清醒不少,急问道:“花宫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纤盈呢?” 花千迭手抚白桦树干不答,“喀喇”脆响,坚硬厚重的树干被他应声捏碎一块。 邙山双圣一跃跳起,白老七破口大骂道:“**你的老贼秃,竟敢暗算老子!” 白老九接口骂道:“脑袋不长毛,想不出好事,等落在老子手里,全都一个个活剁了他喂王八!” 仇厉尚能保持贯有的镇定,但冷漠的目光扫视过冥教伤亡教众的尸体时,也禁不住掠过一抹悲哀与愤怒,回答道:“我与花宫主率着本教和青木宫一共三十五位高手应约前来,提早了小半个时辰,在林内等候盘念方丈。 “不料没有等到正主,我们这些人却中了弥漫在雨雾里的剧毒,接二连三地神志错乱,杀意大盛,在林中自相火拼起来。 待到察觉情形不对,想退出白桦林,已然晚了半步,为抵御毒气侵袭,唯有就地运功,辛苦支撑。” 凌幽如问道:“这么说盘念方丈并没有如约前来?” 仇厉嘿然道:“他要是来了,不等你们赶到,我们这些人早就没命了。” 林熠平静吩咐道:“凌长老,放召集信号。” 凌幽如应道:“是!”挥出一枚银色烟火,在高空中轰然绽放。 木仙子睁开双眼,心有余悸道:“好厉害的剧毒!花宫主,看到盈儿了么?” 花千迭竭力抑制住怒火,沙哑着嗓子回答道:“盈儿只怕还在他们的手上,我们这是中了大般若寺的陷阱!”俯首看见一名心爱的弟子身插数刃,仰面躺在血水里,饶是他魔功精湛、心如金石,也忍不住潸然落泪。 林内悲声四起,钟魁、汤坚等人围跪在雁兆的尸首边,亦是无声哽咽,风吼如泣,痛愤满怀。 仇厉阔步走到雁兆尸体前,冷然训斥道:“哭什么,你们几个追随我这多年,还勘不透生死离别么?今日是雁兆,明天说不定就是我仇某。大丈夫死则死耳,何必婆婆妈妈、呜呜咽咽?” 他纵横天下多少年,从未吃过像今天这样的大亏,连座下的弟子都不能保全,虽然眼里没有落一滴泪,可心底杀念如炽,沸腾如火山熔浆。俯身抱起雁兆冰冷的尸首,无语间,“喀喇喇”一记雷电将他的脸照得雪亮,说不出的狰厉可怖,没有一丝血色。 钟魁等人站起身聚到师尊周围,齐声悲啸。其他的青木宫与冥教教众闻声而起,不约而同作啸呼应,将隆隆的滚雷声也盖了过去。 长啸久久徐歇,白桦林内人影晃动,天石宫、金牛宫和冥教洞天、幽天诸部的人马络绎赶至。众人见此情景,无不悲愤交加,陷入一片可怕的死寂中。 所有人的视线聚集在林熠的脸上,听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血债血偿,妄敢犯我者,虽远必诛,虽强必灭!仇副教主─” 仇厉高声应道:“属下在!” 林熠道:“传令放出所有眼线斥候,搜寻盘念方丈和花纤盈的下落;凌长老,协同青木宫花宫主处理善后,将死难兄弟的遗体整理干净,找一处附近的秘宗寺院暂存,等斩下凶手首级献于灵前,再行祭奠火化。” 花千迭扬声道:“林教主,今晚惨死在白桦林中的,至少有一半是我青木宫的部属。敝宫愿与圣教同进共退,和大般若寺誓不两立、不死不休!” 邓宣紧接着朗声附和道:“金牛宫愿与圣教同进共退,踏平大般若寺!” 石品天嘴里叼着根稻草棍,一面嚼得津津有味,一面嘿嘿笑道:“没说的,踏平大般若寺也得算老夫一份。” 邙山双圣乱混江湖时日长久,何曾像今晚这般受人暗算,差点丢了一双老命,却连凶手的影子都没见着,更窝了一肚子邪火没处发泄,闻言异口同声道:“对,先宰了老秃驴,再拆了他的和尚庙!” 群情汹涌间,猛听有人叫道:“林兄弟,我总算找到你了。快,快去救盈姑娘!” 人丛分开,挤进一名中年男子,由于真气耗损甚剧,面色变得苍白,身上衣衫湿透,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尚在冒着若有若无的白蒙蒙蒸气。 在场众人听见他提及花纤盈尽皆一楞,除了林熠外,居然谁也不认识来人。 倒是花千夜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急忙问道:“姚人北,你知道盈儿在哪里?” 姚人北点点头,喘息道:“我曾经送给盈姑娘一枚玉佩,要她在万分危急时捏碎扔到水里。大约三个时辰前,我正赶往圣城要为林兄弟助阵,冷不丁心生感应,便晓得是盈姑娘出事了。 “我当下改变路线,循着‘锁心玉’传递警讯的方向找寻,约御风飞行了三百多里,查到了一座秘宗寺院。” 他起初的几句话说得若断若续,到后来越来越流利,显是功力迅速恢复之故,接下来继续道:“我潜踪匿迹在寺院外打探,竟发现大般若寺的盘念方丈和盘岗长老,正率着门下六名弟子驻驾于此。 “姚某自忖不是他们的对手,因此不敢轻举妄动,免得打草惊蛇,守候了一个多时辰,又寻不到机会潜入,我只好悄悄离开,想联络上林兄弟再图解救。正巧看见白桦林上空有烟花爆散,便赶了过来。” 他三言两语述说完经历,众人大为振奋。 邓宣迫不及待问道:“姚大哥,那座寺院在什么地方?” 姚人北道:“那个地方叫雪风谷,里面有座名叫‘着空’的寺院。我粗粗打量,里面少说也有五六十个秘宗僧人,再加上大般若寺的人,实力颇不可小觑。” 白老九抢先道:“那又如何,咱们只管杀过去,把那破庙给平了!” 仇厉轻轻放下雁兆的尸体,缓缓道:“林教主,请你下令!” 林熠颔首,道:“洞天部留下收拾善后,其他人各按序列,由姚大哥引路前往。” 命令一下,林内两百余人除了洞天部的教众,一起随着林熠和姚人北御风而起,往西北方向的雪风谷飞去。 滂沱的大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成了众人最好的掩护,谁也不会料到,此时此刻,正有着一股愤怒而庞大的洪流跨越雷雨,杀奔着空寺。 众人在雪风谷山崖上落定,鸦雀无声地俯瞰谷底。狂风暴雨里,崖顶皑皑积雪被卷吹而起,形成一蓬蓬白茫茫的浪涛,更增肃杀之意。 邓宣、花千迭、仇厉、石品天父子等各家的首脑人物,肃立在林熠身侧,姚人北伸手指向崖底隐有一点微灯的地方,道:“那里就是着空寺,盈姑娘的锁心玉,便是被她捏碎了扔进寺外的溪流里。” 林熠默默审视片刻,下令道:“凌长老率幽天、洞真两部在寺后潜伏;石宫主率所部负责南方;邓宫主率金牛宫部众埋伏于寺北。花宫主,你和我带人从正门进去。 “咱们既为救人复仇而来,就不必讲什么道义规矩,只要正门喊杀一起,立即四面围攻,先找到花纤盈,再寻盘念方丈算总帐。” 他身后这些无不是敢说敢干的魔道巨头,这种干净俐落的突袭正合心意。 花千迭赞成道:“对,先救出盈儿,一来免得咱们投鼠忌器,受他们的要胁,二来坐实证据,看盘念方丈如何抵赖。” 林熠道:“冤有头,债有主,寺里的秘宗僧人未必知情,稍后动手时尽量生擒,更不必毁损着空寺,暂时给别哲法王留些情面。” 众人纷纷点头应下。 唯独白老七不以为然道:“人就在他们庙里了,还说那些秘宗秃驴未必知情?分明都是一伙的,杀了没错。” 林熠摇头道:“姚大哥只说,锁心玉沉入了寺外的溪流,可没确认纤盈定在着空寺内。咱们万一搜索不到人,怎么办?” 白老九搔搔脑袋道:“我懂了,打大般若寺的秃驴总是没错的,谁叫盘念当街劫持花丫头,又设计暗算咱们?纵是咱们在寺里搜不到人,只要不杀人不放火,也就不会和秘宗闹得太僵。” 邓宣问道:“如果我们在着空寺里找到了纤盈,那又该如何?” 林熠淡淡微笑,说道:“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杀盘念,血洗着空寺!” 凌幽如素来杀人于谈笑之间,此刻却犹豫道:“万一别哲法王恼羞成怒,容姑娘可就危险了!” 叶幽雨罕有地插话道:“凌长老,你还没明白林教主的意思。假如盈姑娘果真被拘禁在着空寺内,秘宗与禅宗联手绞杀圣教与各大魔宫的意图,即已昭然若揭。 “咱们今夜不快刀斩乱麻,先解决了大般若寺,明早他们一样会置本教于死地。莫如屠灭着空寺敲山震虎,令别哲法王忌惮咱们的实力,容姑娘反得安全。” 邓宣嘿然道:“大般若寺、天宗、秘宗联手又怎样,大不了就与他们同归于尽,大家都干净。” 林熠肃然道:“眼前险恶的局势,大家应该都清楚了。这件事情归根结底,除了花宫主外,和其他各位并无直接关系,要是现在退出也还来得及,林某也能体会诸位苦衷,绝不怪罪。” 石品天哈哈一笑道:“怕个鸟!***,咱们魔宫什么时候任人宰割过?索性来个通杀,管他什么天宗、禅宗,连带秘宗一块儿搓扁了!” 邙山双圣喝彩道:“说的好,搓扁他们。” 林熠见众情激昂,挥手低喝道:“按令行事,各就各位!” 三路人马在凌幽如、石品天和邓宣的率领下,悄悄潜下山崖,进入预定的位置。 林熠回头向姚人北招呼道:“姚大哥,咱们也下去罢。”率先飘身飞落谷底。 他一马当先在前开道,身后紧跟着姚人北、仇厉、邙山双圣及叶幽雨等人。 众人均晓得,大般若寺号称禅宗圣地享誉千年,而盘念方丈虽不在三圣五帝之列,但人的名,树的影,一场惊天动地的恶战眼看就在近前。故此振奋精神,随着林熠若猛虎扑食冲向着空寺。 到得门前众人止步,仇厉二话不说凌空出掌,一蓬血雾“呼”地汹涌而出,“砰”一声将两扇紧闭的正门激飞出去,碎裂成粉末。 在前院房檐底下守夜的两名僧人听到动静,匆忙跑出来,惊问道:“什么人?” 仇厉也听不懂西域语,鼓气扬声冷冷喝道:“圣教林教主驾到,让盘念方丈出来说话!”一言既出,寺庙里的大钟被震得嗡嗡响鸣,声势骇人。 林熠一整衣冠,阔步走入庙门,那两名守夜僧赶忙伸手阻拦道:“请先留步,小僧即刻通禀住持!” 话未说全,眼前青影闪动,身子一轻,已被叶幽雨一手一个,如老鹰抓小鸡般扔了出去。 前殿左首的门洞灯火乍亮,一群僧众提着灯笼、举着火把涌将出来。正中一位老僧白髯如银,气度优雅,正是大般若寺方丈盘念大师。 在他左面是一位秘宗老僧,神色微现惶恐,手持法杖亦步亦趋,想来就是着空寺的住持霆雷上师。 右面站着的一名虬髯老僧,身材魁梧、气势雄浑,怒声暴喝道:“什么人敢在佛门圣地伤人肇事?” 林熠站定身形,众人在他身后扇形排开。 仇厉冷笑道:“盘岗大师,你是耳朵聋了,还是眼睛瞎了,没瞧见本教林教主在此?” 盘岗大师满面怒色,“哈”地一笑讥诮道:“我当是谁,恁大的阵仗,敢情是一班冥教的魔头前来生事。林教主又怎的,便能无缘无故毁山门、伤佛徒么?” 林熠也不生气,悠然道:“本教虽僻处南方一隅之地,不敢和号称禅门正宗的大般若寺相提并论,可也深知恩怨分明的道理。有道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林某不才,正想请诸位大师指点一二。” 盘念大师手转佛珠,问道:“请问林教主深夜登门有何见教,不妨直言。” 林熠暗自一声冷笑,斩钉截铁道:“救人,算帐!” 盘岗大师愕然道:“救什么人,算什么帐?” 白老七忍不住出言损道:“哟喝,装模作样闹得还挺像,怎么不改行去唱戏?你们抓了青木宫的花丫头,说好今夜子时在城东二十八里白桦林交人,却布下陷阱,险险把老子们一网打尽,这会儿还来装什么无辜?” 盘岗大师脸上越发惊讶,大声道:“你说什么,咱们何时抓过青木宫的人,又何时暗算过你们?” 盘念大师垂目合十道:“阿弥陀佛,诸位施主息怒,恐怕此间多有误会。” “狗屁误会!”白老九见两个老和尚百般抵赖不肯认帐,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呸”地一口浓痰朝对方唾去,怒道:“昨天下午老子亲眼见你抓走了花丫头,这时瞧咱们找上门来,心里害怕,便想当缩头乌龟么?” 这边唇枪舌剑,另外三面已传来阵阵喊杀声。 着空寺的住持霆雷上师色变道:“林教主,贵教何故又要围攻我着空寺?” 林熠好整以暇回答道:“自然是在搜救盈姑娘。倘若此事查明与贵寺无关,林某自当向上师谢罪致歉,可若是不巧从贵寺搜出了盈姑娘,上师便看着办吧!” 盘岗大师喝斥道:“林熠,做人不要太嚣张了!就算要找借口与敝寺为敌,也不必牵累着空寺。叫你的人立即停下,老衲来领教你的高招就是!” 林熠摇头道:“对不起,负责搜寺的除了本教各部人马外,还有金牛宫、天石宫的朋友,他们可未必肯听林某的号令。今夜不把着空寺揭地三尺寻出花纤盈,请恕我们不能停手。” 盘岗大师道:“要是你们在寺里搜不到人,又该怎么说?” 花千迭冷笑道:“好办得很,那就着落在贵寺盘念方丈的身上,连带白桦林的血帐一并结算。” 突然后院火光冲霄,转眼间熊熊燃烧了起来。众僧一阵骚动,无不怒色满面。 霆雷住持叫道:“哎呀,大家快去救火!” 盘岗大师“铿”地一振伏魔金杵,怒声道:“林熠,你这魔头,竟敢纵容手下放火烧寺,老衲岂能容你?”纵身就要冲上来。 不防面前身影一晃,盘念大师已拦住去路,和声道:“师弟,勿动无名之火。此事多有蹊跷,尚需谨慎处置。” 盘岗大师虽是佛门高僧,但生性刚烈暴躁,又专修“霹雳伏魔”的佛家心法,逾两甲子,更是老而弥坚。 但方丈的话里自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惊怒之下只得狠狠挥杵,“轰”地在地上砸出一个丈许方圆的大坑,无可奈何道:“唉,师兄你就是好说话。都火烧眉毛了,怎么谨慎?” 盘念大师微笑道:“若你心头无碍,又何来火烧眉毛?霆雷住持,请你传下法谕,命贵寺僧众无需抵抗,尽皆到前院集合,林教主也必定会有所交代。” 第八章 攻塔 林熠见火光冲天而起,心里也在诧异,他曾下令不得纵火毁损着空寺,冥教素来令行禁止,负责围攻寺院后门的凌幽如该不会违背才是。此刻也无暇多想,吩咐叶幽雨道:“速去传令凌长老,扑灭后院大火,不得伤人毁物。” 叶幽雨躬身一礼飘然掠向后院,雨夜里身影像鬼魅般飘忽迅捷。盘岗大师看得一震,这才凝神观察对面的架式,不由暗暗凛然。 盘念大师低颂道:“善哉,善哉,林教主此举功德无量,老衲代着空寺谢了。” 话音刚落,远远有金石宫的人欢呼道:“找到小公主了,找到小公主了!” 众人精神一振,花千迭心中放下千钧巨石,哈哈笑道:“盘念大师,你还有何话可说?” 盘念大师神色从容如故,苦笑道:“老衲委实无话可说。” 盘岗大师急道:“师兄,这分明是有人在栽赃陷害咱们,你为何不辩驳?”猛地回身一把抓住霆雷住持胸前袈裟,沉声道:“快说,这是怎么回事?” 霆雷几乎双脚离地,嗫嚅道:“我、我,贫僧─也不晓得她怎么会被藏在寺里。” 盘岗大师见他神情惶恐,不似作伪,缓缓松开袈裟,电光石火里醒悟道:“好啊,冥教魔头定是担心敝寺与秘宗联手,才故意设套找个茬子,先行除去我们!” 他想明白了关节,嘿然道:“林教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若想为难敝寺,只管明刀明枪放马过来,我师兄与老衲接着就是,何必煞费苦心,栽赃陷害?” 花千迭仰天打了个哈哈,怒目瞪视盘岗道:“嘿嘿,今日终于领教佛门高僧反咬一口的功力,佩服。 “半个时辰前,我青木宫与圣教近四十余名高手,于白桦林内遭受暗算自相残杀,死伤大半,连老夫的子侄和仇副教主的衣钵弟子都赔了进去。这样的栽赃嫁祸,大师可否乐于一试?” 盘岗大师楞道:“死了这么多,但这和敝寺有什么关系?” 前殿两侧的脚步纷沓,围攻着空寺的三路人马,押解着四十多个俘虏聚到院子里,将四周围得水泄不通。 花纤盈由邓宣陪同保护着来到前院,欣喜道:“爷爷!” 花千迭快步迎上,握起花纤盈的双手仔细打量,见她安然无恙不禁眼中有泪,向邓宣谢道:“有劳邓宫主救出盈儿。” 邓宣连忙欠身道:“在下照料纤盈不周,令她落入敌手,正该向花宫主谢罪。” 木仙子道:“盈儿,你可还记得那个胆大狂妄将你擒住之人?” 花纤盈明亮的大眼睛在众僧的脸上一扫,想也不想伸手指定盘念大师道:“就是那个老和尚捉了盈儿,还、还─”说到这里眼圈一红,泫然欲泣。 花千迭心一跳,赶忙低声追问道:“还怎样?” 花纤盈忿忿道:“他还点昏了人家,将盈儿关进一个又黑又闷的地窖里!” 花千迭大松一口气,思忖道:“这丫头往日里娇生惯养,从不曾受过半点挫折,只是关在地窖里,就已觉得极大的委屈,倒把我吓了一跳。” 他双目如电罩定盘念方丈,纵声笑道:“人证已在,还不俯首认罪?”念及林中惨死的十数名青木宫精锐子弟,哪里还愿再等,晃身欺近一掌拍出。 盘念大师竟不闪躲,任由花千迭的右掌结结实实击中胸口。身子微微一晃,朝后退了半步,嘴角溢出抹殷红血丝,恬然含笑道:“施主好掌力。” 此举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花千迭毕竟是一代魔道枭雄,绝难在众目睽睽底下穷追猛打一个不还手的老僧。 他适才忌惮盘念大师的盛名,掌下暗留后劲,只用了七成的功力,然而手掌触及之处软绵绵浑不着力,亦禁不住生出钦佩,撤身喝问道:“盘念大师,你这是何意?” 盘念大师面色迅速恢复如常,柔和目光注视花纤盈缓缓道:“小施主,你断定将你擒到着空寺囚禁的人,便是老衲么?” 花纤盈道:“没错,就是你!这儿的邓宣、邙山双圣也都亲眼瞧见你抓了本小姐去,还有那镇子上的秘宗和尚,他们也─” 盘岗大师断喝道:“胡说八道!昨日下午盘念师兄和老衲率着六名敝寺弟子尚在路上,直到掌灯时分才入住着空寺,哪里能分身到什么镇子上抓你?” 花纤盈不服,不忿道:“那当然是他在镇上抓我在先,你们入住着空寺在后!你自己不但胡说八道,还欲盖弥彰!” 霆雷住持战战兢兢道:“诸位,盘岗大师没有说谎。他们确实是昨夜掌灯后才入住本寺的,一行人里并没有见着这位姑娘。 这点我可以作证。” 白老七嘿嘿道:“你作证,谁信哪?和尚帮光头,狼狈为奸、相互包庇。” 林熠默不作声,突然冲入俘虏群里一把揪起一个中年僧人,足不点地又回到原地,将他往地上一摔,出手之快恍若清风拂面,众人眼花撩乱之间已经完事。花千迭平生自负青木宫的“草木一秋”身法冠绝天下,此刻也不得不骇然叹服。 霆雷住持错愕道:“林教主,你抓了巴楞要做什么?” 林熠握起巴楞的右手,说道:“手指肌肤细腻白晰,既没有老茧也没有油烟熏灼痕迹。这位巴楞师父该不是厨房里的火工僧吧?” 霆雷点头道:“不错,巴楞一向只负责藏经院的经书看管,不用进厨房做工。” 林熠轻笑道:“这就奇怪了,他的袖口和衣衫上,为何会有新沾的油渍?难不成深更半夜,独自一人偷偷跑到厨房里烧东西吃么?” 巴楞脸色大变,挣扎道:“魔头,快放开我!我去厨房找吃的又关你何事?” 林熠暗运真气,将他震得透体酥软,徐徐道:“今宵风狂雨疾,要迅速放起一把大火可不容易,最好的法子就是在屋内淋上易燃的油脂,对不对?” 不容巴楞辩解,他接着说道:“所以你乘乱潜入厨房,把库存的香油全数洒在干草柴禾上,如此火头一起,不怕会被大雨旋即浇灭。可惜你做事太不小心,让香油溅了一身,雨水浸泡后不仅没有冲刷去,反而色泽加深越发明显。” 巴楞叫道:“明明是你叫人点的火,却来陷害我!住持师伯,您要为弟子作主啊!” 林熠冷冷道:“我曾下令不得纵火焚寺,负责攻打后门的圣教教众哪个敢抗令?他们为掩饰行踪搜寻小公主,更不会点起火把,而贵寺入夜后,厨房里也早该熄火才对,根本不存在大意失火的可能。你,未免太不高明!” 众人恍然大悟,石品天哈哈笑道:“有趣,小师父,你点火烧自家的寺庙做什么?” 巴楞面色如土,抿嘴不语。 凌幽如走到他身边和颜悦色拍拍肩头,劝说道:“小师父,你还是说出来得好,何必多吃苦头呢?” 巴楞把头一扭不睬,凌幽如笑盈盈盯着他左右观瞧,倏地巴楞身子猛烈一抖,肌肤泛起惨绿色萤光,脸上肌肉不停扭曲,额头冷汗涔涔滴落,呻吟出声。 凌幽如一脸悯然地道:“小师父,这叫‘潜焚蛊’,它要发作起来,便是铁打金刚也要弯腰,你再不说,就会四肢麻木,慢慢腐烂成一滩绿水,而在此之前,神志却能一直保持清醒,这滋味可怪不好受的。” 巴楞拼命咬着嘴唇,显然是在做着痛苦的思想斗争,蓦然半空亮起一束黑色电光,直刺他的咽喉。 凌幽如纤手轻扬,接住电光,却是一枚又短又细的银针,针头隐约散发腥气,乃是一枚见血封喉的毒针。 盘岗大师怒喝探手,从霆雷住持身后抓出个秘宗僧人,“嗤─”地扯断袖口,露出小臂上缠着的针筒。 巴楞惊魂未定,反横下了心,咬牙大叫道:“是霆雷住持叫我干的!”他的中土话本说得结结巴巴,可这句招供却顺利异常,清清楚楚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霆雷失声道:“巴楞,你胡说什么,我几时吩咐过你烧自己的寺院?” 巴楞一指趴在地上半死不活的那名僧人,道:“我没胡说,你说这话的时候扎西师兄也在场。” 仇厉突然掠到霆雷住持身前,冷喝道:“你也给我躺下!”探手抓出。 霆雷住持急忙抬手招架,仇厉手腕只一转,“嗤”地也抓下了他的半幅袍袖,火光照耀里,赫然小臂上也绑着一只与扎西一模一样的针筒。 霆雷眼中陡然绽出两簇精光,与适才畏缩怕事的样子判若两人,右手法杖点向仇厉,抽身朝后飞退。 林熠祭出云锦丝带,“呼”地缠住霆雷双腿,将他硬生生拖至近前,喝令道:“扯下所有秘宗僧人的左臂袖子!” 一串衣袖撕裂声不绝于耳,又从人堆里抓出了三名秘宗僧人。 盘岗大师拽起霆雷喝问道:“说,是谁冒充我师兄将花小施主拘禁到地窖里?” 霆雷缓缓闭上双眼,一言不发,嘴角流出一缕黑色的血丝,竟是死了。 盘岗大师一呆松手,道:“不是我杀他的!” 凌幽如翻开霆雷松弛的眼皮,皱眉道:“他是服毒自杀,给自己下了封口令。” 花千迭道:“好在这里还有五个活的,总会有人怕死说出真相来!” 石左寒手出如风,把五名僧人的下巴全都卸了,取出牙根底暗藏的毒丸扔在地上踩了,漠然道:“接下来就看凌长老的了。” 林熠道:“不必了。这些人多半不清楚幕后真凶是谁,否则霆雷也不必以死封口,坚不吐实了。” 仇厉冷笑道:“既然留之无用,索性全都杀了!” 花纤盈叫道:“且慢,盘念老─大师,能不能让我再看看你的左手?” 盘念大师微笑道:“当然可以。”举步走到花纤盈身前,伸出左手。 花千迭和邓宣一左一右护持着花纤盈,只要对面稍有异动便立即出手。 花纤盈对面前的这只手仔仔细细研究了半天,又左右瞅着盘念大师的脸,半晌摇头道:“你的指甲比那人长。” 盘念大师缩回手掌,微笑问道:“姑娘所说的那个人,就是假冒老衲,将你捉到着空寺的真凶么?” 花纤盈点头道:“正是。我刚才瞧林大哥抓起巴楞的手,不知怎地,就想到那家伙的指甲又扁又宽,再和你的一对照,却是截然不同。” 盘岗大师眼睛一亮,道:“一个人的指甲若是长了,自可剪去。但绝不可能在短短几个时辰里,再长回一大截来。” 花千迭沉声道:“盈儿,此事非同儿戏,你可要吃准了才能说。” 花纤盈道:“绝不会错。那混蛋用左手抓我的时候,盈儿看得十分清楚。” 木仙子道:“如果有人故意栽赃,他又岂能预知今夜盘念大师会留宿着空寺?” 盘岗大师哼道:“这有什么不好解释的,本寺历年前来圣城的弟子都是借居着空寺,这次也不会例外。” 原本清晰的事情,随着花纤盈的突然发现变得模糊了起来。然而隐隐约约,又都觉得这一石二鸟的嫁祸毒计,和秘宗脱不了关系。但霆雷一死,假冒盘念方丈的凶手又不知影踪,纵见了别哲法王也无从对质。 大伙儿兴致阑珊,花千迭更是拿了扎西、巴楞几个出气。奈何果如林熠所料,用尽所有手段,他们也说不出霆雷背后的主使到底是谁,最后木仙子恼怒起来,一掌一个尽数杀了,才稍泄怨愤。 若非盘念大师一力保全,只怕着空寺也要被邙山双圣一把火给烧个精光。 如此毫无头绪,一筹莫展,却是雨止风歇、天亮霞出之时,众人略作歇息,浩浩荡荡前往位于唐纳古喇山主峰之巅的天地塔,盘念大师亦率门下随行。 天地塔乃是秘宗禁地,平日里有无相宫僧人秘密守护,外人根本无法接近。不过林熠既是应约而来,守护僧人自然不会阻拦。 到得山巅,初见此塔众人都不禁大为惊异。原来这座巍峨白塔居然是向着地下建造,在地表仅露出最上层类似法坛一般的巨大圆盖,犹如笼罩在冰面上的半边乳白蛋壳。 别哲法王领着包括一众红衣法王在内的百多名秘宗僧人伫立塔下,远远迎上问候道:“林教主,老衲有礼了!” 林熠对着他气定神闲,就似从未有事发生,还礼道:“有劳法王等候。” 别哲法王目光一转,道:“盘念方丈,你我昔日一会至今已是悠悠百年,老衲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盘念大师双手合十道:“老衲来得唐突,若有叨扰之处尚请法王海涵。”举目往别哲法王身后望去,微笑道:“天宗的雪长老也来了,戎宗主可好?” 雪宜宁略一欠身道:“有劳大师挂念,宗主一切安康。” 随后仇厉、花千迭、邓宣、石品天等人也一一上前寒暄,众人绝口不提昨晚白桦林的悬案,而别哲法王神色从容,也像是毫不知情一般。 彼此引见完毕,别哲法王直接切入主题,道:“林教主,依照你我昨晚的约定,你有三天的工夫破塔。这座天地塔,是千年之前敝宗第七代白衣法王,巴仁次圣在建造无相宫的同时,秘密修筑。 “往日为经年累月的冰雪覆盖,直到最近因天气异常,积雪消融,才尽露真颜。除去入口的第一层,和容姑娘居住的第七层,其他五层均有敝宗的禁制守护,从上到下依次为:破形、驱神、圆光、守静和皈依五相。” 林熠静静听完,问道:“贵宗的两位秘师是否就驻守在皈依相内?” 别哲法王道:“正是!倘若林教主能见到敝宗两位秘师,与容姑娘不啻近在咫尺。”他顿了顿,接着道:“攻塔的人数没有限制,若期间有人负伤可自行退出,只是不能再有替补。林教主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尽管垂询。” 林熠道:“多谢指点,不过人多无益,在下可先一试,若是不成,再请诸位朋友襄助。假如林某不幸葬身此塔,就请各位即刻回返中土,不必多做纠缠。” 这是既定之策,众人一早已经得知,此刻再争也是无用,但各自暗中打定主意,倘若林熠果真遭遇不测,必血战秘宗、夷平无相宫,旧恨新仇一并了断。只是这番打算自不会现在就说出口来。 别哲法王将手一引,礼道:“如此,便请林教主入内攻塔。” 林熠洒然迈步,忽听有人道:“林兄,莫非你忘了咱们昨晚的约定?”侧目望去,雁鸾霜换回了青衣文士的装束,背负仙剑,从雪宜宁身后走出。 众人尽皆惊愕,数百道目光,齐齐聚焦在雁鸾霜姣美的玉容上。 雪宜宁显然也是大为震惊,蹙眉道:“鸾霜,还不退下!” 雁鸾霜沉静自若道:“雪师叔,弟子早先曾与林兄有约,一起攻塔解救容姑娘。一言既出,万难挽回,请师叔见谅。” 卓方正道:“雁师妹,你胡闹什么?咱们天宗弟子素来洁身自好,你岂可违背门规戒律,襄助林熠这魔头,攻塔解救容若蝶那妖女?” 林熠听他口出不逊辱及容若蝶,冷冷一哼道:“雁仙子好意,林某心领。若是在下能活着出塔,当再向卓兄讨教!” 雁鸾霜嫣然一笑,道:“别哲法王,请问攻塔之约里,是否有规定说除了林教主本人外,其他人都不得出手救助容姑娘?” 别哲法王摇头道:“老衲方才已说过,只要出于自愿,任何人都可以攻塔一试。” 雪宜宁听出雁鸾霜话中之意,徐徐道:“若是我以长老身分,严令你不得攻塔呢?” 雁鸾霜胸有成竹道:“雪师叔应该知道,凡奉命下山修行的本宗弟子,于三年之中不受任何门规戒律拘束,亦不受本宗宗主和长老的令谕。只有等到三年届满弟子回山后,长老会才有权对弟子修行期间的功过,进行赏罚。” 雪宜宁肃然道:“但我也可以提请长老会决定提前收回成命,清理门户。” 雁鸾霜道:“那也要等雪师叔回返观止池后才能决断,今日恕鸾霜不能领命。” 雁鸾霜把话说完,她自笑意嫣然、翩然而立,在场所有人却全都怔住了。谁都没料到,雁鸾霜竟会公然抗拒雪宜宁的命令,要陪林熠攻塔。 卓方正嘿然道:“雁师妹,你执意闯塔,到底是为了救容若蝶,还是为了陪林熠?” 这话更加激起林熠的反感。他知道雁鸾霜已无退路,假如自己坚持拒绝,无疑会令她越发难堪。略作思量,朗声道:“林某惭愧,要有劳雁仙子了!” 别哲法王抢在有人开口前高声道:“林教主,雁仙子请了。以三日为限,请天宗与禅宗诸位贵宾在此做个见证,老衲先谢过了。” 盘念大师摇头道:“别哲法王,多谢你对敝寺的信任。但老衲已决定要随同林教主入塔一行,恐难接受此任。” 此言犹如石破天惊,众人惊讶之情,较刚才雁鸾霜引来的震动更甚。 毕竟盘念大师身为禅宗宗主,乃中土佛门至高无上的象征,身分尊崇自然不言而喻。他的话,无疑表明大般若寺,竟然是站到了林熠的立场上,与西域秘宗对抗,可任谁也难以相信这居然会是真的。 别哲法王定了定心神,问道:“敢问方丈为何会突然作出如此决定?” 盘念大师淡淡笑问道:“如果老衲请法王放还容姑娘,不知你是否肯答应?” 别哲法王苦笑道:“这件事,不由我做主。” 盘念大师颔首道:“那就是了。”举目含笑望着林熠道:“林教主,你既然愿与雁仙子同行,可否多加一个老衲?” 林熠也是大大的意外,绝没曾想过这位禅宗宗主,会主动要求襄助自己闯塔,看一边的盘岗大师神色坦然的模样,就知道这是盘念大师已然决定的事,并非一时的心血来潮。 他与盘念大师相视一笑,回答道:“能得大师之助,在下三生有幸!” 凌幽如在人群里微微一笑,低声对仇厉说道:“这老和尚很好。” 仇厉点点头,心道:“林教主在着空寺抓出巴楞,替盘念方丈洗清嫌疑,避免了一场血战。虽白桦林悬案未破,却无意中替本教凭添强援,倒真是意外之喜了。” 从某种角度而言,雁鸾霜和盘念大师的出场意味深长,间接表明号称两大圣地的天宗与禅宗内,都有一股力量林熠,亦不由得秘宗不三思而后行。 林熠走上天地塔洁白的台阶,上面铺了一层柔软精致的红色地毯,足底落处如踩云絮,有说不出的舒服。 也许,沙场出征的开始,都是风光而隆重的,因为此后必须面对的,是九死一生,而能否重踏这层鲜红色的绒毯,无人可知。 尘封的塔门徐徐地自动开启,静静地迎接他们。远处群山巍峨旭日东升,朝霞就如鲜血一样的嫣红,渲染每一个人的脸庞。 “哗─”仇厉、花千迭、邓宣、石品天率领着全体部属,齐齐在林熠的背后躬身一礼,同声高呼道:“恭送林教主,马到成功,扫荡天地!” 林熠在门前停步,缓缓回头扫视过一张张曾经生死与共的熟悉面容,轻轻地点了点头,似是告别,又似是传递信心,转过头,身影投入天地塔中。 盘念大师和雁鸾霜亦不作丝毫的停留,闲庭信步般随之走入塔内。 唐纳古喇之巅云翻风啸,皑皑冰雪里人们鸦雀无声,默默目送林熠三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塔内驿动的光雾里。“轰─”塔门关闭。 第九章 幻与真 第一层塔中是座庞大宏伟的佛堂,雕梁画栋精致辉煌。三人俱都无心欣赏,寻找到通向下一层的传输法坛。 法坛的造形如一朵盛开的红莲,方圆丈许足够十数人同时传输。在法坛旁有座石碑,上头用西域梵语刻着启动的密咒。 盘念大师看过一遍即已了然于胸,微笑道:“林教主,雁仙子,两位可准备好了?老衲要发动了。” 林熠望了望脚下的法坛,由此往下六层,就是软禁容若蝶的地方。他的心跳情不自禁地加快,却感应到雁鸾霜从一边默默传来的清澈目光,深吸了一口气颔首道:“大恩不言谢,我们走!” 盘念大师右手握住墨玉禅杖,左手捏起法诀轻颂密咒,不片刻周围的红色花瓣亮起光华,将三人的身躯水波般的笼罩起来。 渐渐地,视线被红光阻隔,一阵微微的晕眩后又恢复了正常。 红光褪尽,四下变得白茫茫的一片,像是有一团浓雾弥漫,看不清任何景象。林熠一怔,功聚双目想先找到盘念大师和雁鸾霜的踪影,可目力所及,依旧是无边无际的乳白色迷雾,伸手不见五指。 他低下头,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腰际缠束的云锦丝带,而双腿以下的部位,如同浸没入白色的温泉里,根本看不真切。 他暗暗心凛,舒展灵觉,果不出其然,亦如石沉大海,探测不到任何的存在。通过细微的呼吸声,他感觉到盘念大师和雁鸾霜和自己一样,都站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各自设法在找寻破解浓雾的钥匙。 耳中听到雁鸾霜天籁般的轻吟,“嗡”地一响,天宗三宝之一的太极青虚镜冉冉升起。然而镜面焕放出的光芒,立刻被四周浓雾吸收,除了头顶模模糊糊呈现出的一蓬青影之外,仍然什么也看不到。 盘念大师悠悠道:“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这便是‘破形’之境了。两位紧守灵台勿存杂念,我们先试着朝前走上一段,静观其变,再做计较。”说罢沉气迈步,脚下发出铿然足音,好让林熠和雁鸾霜知晓自己行进的方位。 三人向西走出十数步,浓雾依然如故,令他们宛若双目失明的盲人,全找不到方向。而塔内万籁俱寂,连风也透不出一丝一缕。 “唵─”一声禅唱蓦然从塔内的四面八方响起,像是数十人的合唱,却又感应不到声音发出的具体方位。 林熠心念一动,挥手祭出四枚璇光斗姆梭,分朝东南西北射去。“叮叮叮叮─”连声脆响后,璇光斗姆梭似撞击到塔壁,倏忽回转收入他的袖中。 雁鸾霜凝神聆听,低声道:“二十一丈、十五丈、十七丈、十九丈。”却是根据璇光斗姆梭来回的情景,瞬息推衍出三人所立位置,到四面塔壁的大致距离。 “忽─”三人侧后方的上空,猛然亮起一团金色的光芒,犹如一扇开启的光门,从中掠出一名身着藏青色袈裟的秘宗老僧,手持两柄巨型铜钹,轰向雁鸾霜背心要害。 雁鸾霜不敢随意纵身闪躲,以免乱战里与林熠、盘念大师失散。 她的护体真气感受到身后雄浑罡风直如排山倒海,少说也是百年佛门功力所聚,万不能等闲视之。 当下娇躯平平悬浮而起,双足听风辨位,在铜钹上蜻蜓点水般的一沾一引,以一股回旋巧劲,四两拨千斤,挑得铜钹偏转“当─”地自相激撞。 她身形如风轮般横空旋转,背后寒烟翠清鸣出鞘,化作一束变幻莫测的青色电光劈开重重浓雾,刺向老僧眉心。 老僧身子一振倒飞而出,袈裟上泛起一蓬金光掩去形迹,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边掌剑呼啸,指风穿空,林熠和盘念大师也分别与一名偷袭僧人短兵相接。对方的攻击方式如出一辙,均是一击不中,立刻隐入金色光团,绝不纠缠。 林熠横剑戒备,低笑道:“这些僧人身上穿的袈裟倒是宝贝,若能抢得三件换在身上,便能在白雾里穿梭自如了。” 说到这里,他脑海中灵光一闪,思忖道:“我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凭借藏青袈裟倏忽往来,我就不能祭出秘虚袈裟,给他来个螳螂捕蝉?” 他抖手取出,笑道:“盘念大师,这件秘虚袈裟本是贵寺之物,在下偶然得之于他人之手,眼下暂且再借用一次,等出得天地塔,便原物奉还。” 盘念大师道:“秘虚袈裟落入林教主之手,老衲早已得知,想来是此宝与你有缘。林教主只管留用,他日若是敝寺有需,老衲自会厚颜相讨。” 光华一闪,林熠已隐匿身形,说道:“既然那些家伙喜欢玩捉迷藏,索性就陪他们玩个痛快吧!” 若在平时,秘虚袈裟虽然能够隐形,却难以逃脱灵觉搜索。可破形境内的浓雾禁制灵觉,于敌我都是一样,正是此宝大显身手之时。 继续朝西走出二十来步,隐藏在迷雾里的僧侣再次发动突袭。 这一次,现身的足足有六人,由于察觉不到林熠的所在,分成两组攻向了雁鸾霜和盘念大师。 这些秘宗僧人在天地塔中,坐修了百多年的苦行禅,其中任何一个人的修为都不亚于红衣法王。此刻借助迷雾的掩护神出鬼没,越发的如虎添翼。 但受到攻击的两人,一为佛门禅宗第一高僧,一为天宗嫡传仙子、千年不遇的杰出人才,虽身陷险境仍能自保无虞。一阵兔起鹘落的对攻后,六名秘宗僧人无功而返,又各自借金光隐遁。 潜伏侧旁的林熠以逸待劳,觑准近处一名老僧的破绽,在他抽身后撤的刹那,突然收起秘虚袈裟挺剑劈落,用一式“九寂一剑”截断了对方退路。 这一下突如其来,令老僧猝不及防,只得强自催动真气,改退为进,硬着头皮冲向雁鸾霜。 两柄铜钹“叮叮”与仙剑一交,被对方剑锋迫出的无上剑气,激得遍体冰寒、气息凝滞。 林熠探左手一招“渊底擒龙”抓住老僧腋下,笑喝道:“你老留下吧!” 那边两名本已退走的秘宗僧人惊觉同伴被擒,齐齐出手救援,却教盘念大师的拈花佛指硬生生拦下。 那老僧欲待挣扎,经脉一麻已然受制,身子咕咚摔落地上。 林熠腾出手来弹指射出璇光斗姆梭,两名返回攻击的秘宗僧人见自己反遭合围,双双隐去。 林熠毫不客气动手要剥老僧身上的袈裟,盘念大师听着动静劝阻道:“林教主,不要为难他吧,这身藏青袈裟必定需有密咒才能驱动,我们不识其门,穿上了也是无用。 “况且,天地塔既为秘宗禁地,则塔内的诸般禁制都必与佛法有关,绝非穿了他们的袈裟,就可以破去。” 雁鸾霜赞同道:“大师所言极是,无论禅宗、秘宗其实殊途同归,都讲求心悟缘法。要解开破形之境,还需在自心求寻。” 盘念大师道:“雁仙子斯言善哉。如果老衲猜测无误,这关键应当就在四周的塔壁上。” 三人将被擒老僧留在原地,小心戒备缓步而行。林熠如法炮制继续用秘虚袈裟隐藏身形,听着雁鸾霜和盘念大师的足音亦步亦趋,不停变换方位,好让秘宗僧人无从捉摸,心生顾忌。 又两轮攻守后,三人抵达塔壁前,盘念大师伸手轻抚,光滑温润的墙面,果然篆刻着一幅幅巨型画卷。 别人或许难以知道画卷内容的出处,但对盘念大师而言,则如遇故友。 他因着浓雾阻隔不能目视,只能以手触摸画壁,虽进展极缓,但总算将一圈共计六幅画卷全数察探完毕,三人又回到了起始的地方。 盘念大师垂首沉思稍顷,说道:“老衲明白了,这些画的内容,分别描述了佛经中所谓的色、声、香、味、触、法六种境界,由人的六识一一对应而生。‘破形’即辟心,心不染则形自灭。” 他回身举步,悠扬吟诵道:“从何处来,还何处去。两位请随老衲走。” 三人回返到最初抵达的位置,盘念大师率先盘膝坐下,将墨玉禅杖横亘膝头,合上双目捏起无妄印,缓缓解释道:“眼、耳、鼻、舌、身、意,是为六识,一切形相皆由此而生,以致灵台不净,未见本性。我们不妨收敛六识,直达物我两忘、心无尘埃之境,应可度厄化危,得脱迷雾。” 林熠听他说得肯定,仿佛参透玄机,十拿九稳了一般,略一犹豫问道:“大师,是否可以让在下先来试试,请你和雁仙子在旁护法。” 毕竟收敛六识不是儿戏,浓密的白雾里,有数十名秘宗守护僧虎视眈眈,伺机待攻,万一盘念大师的参悟有误,又或这当中出现意外疏漏变故,则后果不堪设想。故此他忍不住提出建议,以防不测风云。 盘念大师摇头道:“心诚则灵,心疑则败,万种因果皆出于此。” 林熠一省,诚心受教道:“是了,多谢大师点拨。” 阖上双眼收息去念,再不管不顾身外之事,隐约听见盘念大师吟诵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佛偈念罢,六识尽敛万象全消,脑海里“嗡”地一震,骤然失去了所有的意识,再感应不到任何物事。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林熠神思徐徐还体复苏,张开双目,就见盘念大师和雁鸾霜与自己相向而坐,目光相触,三人会意一笑,齐齐站起身形。 身下的红莲法坛散发着柔和静谧的光芒,与方才的白雾滔天相比,浑似换了人间。 雁鸾霜收了青虚镜,浅笑道:“幸有大师同行,咱们已安然无恙地,闯过了这第一关。” 林熠道:“这四周墙上的彩绘虽栩栩如生,十分精美,可并无异常之处,不晓得这‘驱神’一关的玄奥藏在哪里?” 如同是在回答他的疑问,红莲法坛的光华陡然黯灭,头顶上方却有一团淡红色的光晕洒照下来。 三人抬头,上空白玉石构成的圆顶红光泛滥,像波涛般一层层地荡漾扩散。 恍惚的波光浮动里,玉石景象上依稀呈现出一幅异常熟稔的景物,灵山苍翠,云蒸霞蔚,赫然就是久违了的昆吾山。 林熠下意识地低声轻咦,景物由远至近慢慢变得清晰,不断向着观静峰推移放大,然后掠过他曾走过千百回的高耸山门,进入渺云观,由洗剑斋一路往东,来到山崖间一座若隐若现的石府前。 午后的洞府石门虚掩,洞外苍松翠柏,碧冠参天,仿如他最后一次踏入时的情景。 林熠的心骤然紧缩,目不转睛地凝视圆顶,耳畔听到盘念大师低沉的嗓音喝道:“此为幻象攻心,赶紧抱元守一勿受其惑,否则灵台失守,万劫不复!” 林熠猛地一醒,正要凝守心神移开视线,却突然看到有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快步走近,一边喊道:“师父,我来收衣服啦!”一边大咧咧地推开石门走了进去。 他的脑海里轰然巨响,像有滔天的潮水吞没了所有的意识,呆呆地注视着那个背对自己走入石洞的青年。不必再多看一眼,他已知道这人是谁。 门开处,恩师玄干真人盘膝坐在石府内的蒲团上。听到呼喊,他眯缝着眼,露出笑容道:“小猴崽子磨磨蹭蹭到这时才来,又偷跑去喝酒了吧?” 那身影笑嘻嘻凑到玄干真人近前说道:“师父,您老人家的鼻子真灵。” 玄干真人一板脸道:“你当我老人家是狗鼻子?没大没小,怎么和师父说话的?” 青年“哈”地一笑,继续没大没小地道:“快把你藏在蒲团底下的臭衣服、臭袜子拿出来吧,我这就替你老人家洗了。” 玄干真人摇头道:“这回既没有臭衣服,也没有臭袜子,咱们来玩一把苦肉计。” 青年楞了楞,就听玄干真人道:“你将成为企图弑师的昆吾叛逆,借此实施一项仙盟安排的秘密计画。为师会把你打成重伤,而后造成受你偷袭被秋水匕刺伤的模样,将你囚禁到思过壁。 “你苏醒后,设法打开洞口的神光大雷符潜逃下山,日后自会有仙盟的人与你联络。”说罢,低声传授了开启神光大雷符的真言。 青年似听得呆了,苦笑道:“师父,你不是在开玩笑吧?莫名其妙让我成了昆吾叛逆,却连具体任务是什么也不和我说清楚。” 玄干真人微笑道:“不用着急,届时你自然会晓得。记住,从被关进思过壁的那一刻起,你就要开始独自逃亡的生涯,直至任务完成。你小子可得活着回来,给为师争一口气。别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目睹这幕令人刻骨铭心的曾经往事,林熠的眼角隐隐刺痛,心中酸涩难当。幻境里恩师的音容相貌恍如昨日,让他的神思一阵恍惚。 待他回过神来,便看到玄干真人一掌重重击在了青年的背心上。林熠低喃苦笑道:“师父,你可真狠得下心。玩苦肉计,也不必如此卖力吧?” 话音未落,他的笑容已冰封冻结。玄干真人转身走入石府的后堂,拖出了一具尸体,赫然又是另外一个玄干真人的模样! 林熠的呼吸顿止,忘乎所以地紧盯着幻境,看到那活着的玄干真人,掏出青年身上的秋水匕,在尸体上狠狠捅了四刀。 其中一刀重复插入胸前的伤口里,绞了绞再迅速拔出。 林熠如遭五雷轰顶,至此他已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困惑心底将近三年的谜题,终于在这刻有了答案。 他死死望着那个假扮玄干真人、杀害恩师的凶手,恨不能立刻伸手出去攥住他的脖子,捏碎他的咽喉,紧接着灵台震荡,魔意如同决堤洪水吞噬了所有。 那凶手完成了现场伪造,如释重负地抬手揭下脸上的人皮面具。缓缓地,缓缓地,林熠看清了他的脸,看清了他嘴角含着的那一缕得意而狰狞的冷笑。 “轰─”眼前斗转星移,他陡然置身在一片凄清荒野,天地茫茫,孑然一身对着凄月华,向着山下逃亡、逃亡─冥冥里,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呐喊道:“我要回去,我要报仇!”可自己的身形却依旧不停地朝着昆吾山外孤零零地飘荡。 “啊─”他爆发出愤懑的怒吼,神志渐渐错乱,已分不清哪一个是伫立于天地塔中的自己,哪一个是亡命天涯的他? 眼前的景象越来越纷杂,一桩桩曾经亲历而难以忘怀的恨事与苦难,齐齐涌现。无数个自己,在这些景象里挣扎沉浮,奋力抗争,就像被锁进了一个自己过往铸成的沥血牢笼,怎也找不到出口,就这样绝望地沉沦着,沉沦着。 尽管潜意识里他不断告诉自己,只要紧守心神、去思存念,就能逐渐摆脱诸般幻象,可惜形如梦魇中人,无论怎么努力都睁不开眼睛,无助地继续在噩梦里煎熬挣扎。 更要命的是,如发现弑师真凶那样,许多平日里困扰难解的谜团,也在这一出出幻境中得到了奇妙的解答,让他越发的饮鸩止渴,不愿离开。 蓦地灵台一震,似被注入了一股清冷沛然的灵性,他的意识仿佛有些苏醒。原来隐匿在空桑珠中的青丘姥姥,察觉到林熠的危机,终于出手。 由于此刻林熠失魂落魄,游荡在走火入魔的边缘,灵台藩篱尽撤,令她的灵魄轻而易举便侵入进来,施展钟灵空罩与林熠的元神合而为一,全力守护。 然而林熠已如一个深陷泥沼的遇险者,青丘姥姥本意是要助他一臂之,力挣脱幻象诱惑,却没想到这“一臂”伸出,很快把她自己也拖曳了进去。 于是两人的眼前又不约而同地出现了属于对方的一幕幕幻境,彼此交错更迭,眼花撩乱。 正没奈何间,林熠骤然看到雨夜山林里,青丘姥姥隐身深处,悄悄望着龙头的影子,用一盏琉璃灯收去了乌归道的元神。 然后,青丘姥姥从暗处走出,与龙头进行了一番密谈。 林熠的心遽然冷了下来,不知不觉里,完全专注在这幕场景里。直等龙头离去,幻象才徐徐褪淡。 他低哼一声,乘着电光石火的幻境交换空隙凝定心神,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像是慢慢地从泥沼与噩梦里艰难拔出,重新成为这无数幻象的局外旁观者。 混沌的脑海渐渐清朗,执念玉的灵力终找到了一线缝隙透入,似清泉般洗涤着他疲惫不堪的身心。幻象开始渐淡渐远,陆续地隐没在迷蒙的淡红光雾里。 又过了不知多少时候,当最后一幅东海月明的画卷徐徐隐去,视野里重又露出那座白玉圆顶。林熠这才发现自己的元神盘膝悬浮于半空,底下的肉身汗湿重衣,胸襟上赫然一片殷红血斑。 他长出一口气催动元神回返肉身,顿觉筋疲力尽,真元耗损极剧,直比与别哲法王激战三百回合还来得吃力,不由得暗自凛然道:“如果我再晚觉醒一步,待到真元耗尽,元神便会泯灭飞散,那当真是万劫不复了!” 当下,林熠急忙打量雁鸾霜和盘念大师的情形,只见两人的元神兀自悬浮半空,未曾归体。 他正想设法解救,就听到青丘姥姥喘息着道:“你帮不了他们,否则我也不必冒险施展钟灵空罩了;一旦陷入幻境,能倚靠的只有自己,旁人纵是喊破嗓子,他们也不能感应到丝毫。” 说着,她退出林熠的灵台,敛入空桑珠里。 林熠心知青丘姥姥所言不虚,思忖道:“难怪别哲法王不限制攻塔人数,只这一关,就算有千军万马也无济于事。盘念大师佛法精湛,应可有惊无险,但鸾霜她─” 一念至此,倏然想道:“为何我呼她为‘鸾霜’时,竟是如此的自然?” 正出神想着,却忽然听见青丘姥姥问道:“你适才在幻境里,看到龙头收摄乌归道的情景了,对不对?” 林熠思绪回到现实,回答道:“不错,就像是你强塞给我的礼物,想不看都难。” 青丘姥姥沉默良久,徐徐道:“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不质问我?” “我凭什么?”林熠轻松笑道:“一个曾经不惜牺牲万世不死生命,要与我患难与共的人,我为何要怀疑她对我的居心? 除非,是我脑子长瘤了。” 又是久久的沉默之后,青丘姥姥一字一顿道:“你还愿意相信我?” 林熠泰然自若道:“记得我说过,我和你是一对绝佳拍档,这句话永远有效。” 青丘姥姥低哼一声,说道:“但愿,你不会反悔。” 林熠笑了笑,目光转向雁鸾霜和盘念大师的元神,心又紧了起来。 但既然他已无能为力,唯一能够做的就是耐心等待。 第十章 皈依 日出日落,月升月没,漫长的一昼夜终于过去。对于守候在天地塔外的人来说,再这么坐上两天也不是什么难事,然而等待的煎熬和焦灼却越来越难以忍受。 塔门紧闭,谁也不清楚林熠、盘念大师和雁鸾霜经过十二个时辰的搏杀,究竟闯到了天地塔的第几层?也不清楚他们是死是活,几多凶险。 忽然有一群人踏着朝阳,远远自东御风而来,石品天没精打采的眼睛猛然一张,嘿嘿笑道:“老水鬼,你也跑来凑热闹了?” 十余位琼海宫高手簇拥着水无痕落下身形,笑道:“我是不请自到。老石,你不是也来了么?” 他与众人多是故交旧识,说说笑笑也不拘束,原本有些沉闷的气氛,顿时变得轻松许多。 借着与花千迭、石品天说话的工夫,眼角余光扫视了一圈,问道:“林教主呢?” 石品天道:“你来晚啦,林教主和天宗的雁鸾霜、禅宗的盘念大师昨天清早就入塔了。没看大伙儿都在等他们出来么?” 邓宣望着天地塔的大门,心事重重道:“都一天一夜了,也不晓得林教主他们怎样了?” 天地塔里的林熠自然不知道水无痕到来的消息,也不可能听见邓宣的担忧。只是他松了一口气,因为盘念大师就在不久之前,业已元神归窍,醒转过来。 见到林熠身上汗迹干透,呼吸也甚为平和细缓,盘念大师微含讶异地说道:“林教主出来的好早,实令老衲钦佩。” 林熠暗叫惭愧,他能破出驱神幻境,着实有些误打误撞,阴差阳错所致;与盘念大师凭借三甲子佛功修为,实实在在地脱出幻境,不可同日而语。 盘念大师取出两枚大般若寺秘制的“还神丹”,送了一颗给林熠,说道:“这驱神幻境果然名不虚传。虽说相由心生,因人而异,可每个人身临其境所见的,无不是各自平生嗔、怒、贪、妄、怨种种恨事孽缘。 “一个把持不定,便会永沦苦海,元神幻灭。老衲实没有想到,林教主会是第一个醒来的人。” 林熠接过还神丹服下,问道:“大师过奖了,在下能脱出幻境纯属侥幸。倒是鸾霜还没有动静,希望不会有事。” 盘念大师微笑道:“林教主不必担心。雁仙子是天宗千年不遇的绝世奇才,未来成就只怕尚在戎宗主之上。经此驱神劫难的磨砺正可涤荡心魔,于日后的修行大受裨益,应是有惊无险。” 忽然雁鸾霜的元神轻轻一晃动,徐徐下沉收入娇躯。 盘念大师笑道:“功德圆满,雁仙子也要醒了。” 雁鸾霜略带倦色睁开双目,眼眸里的光彩较之从前,却更加澄净清澈。 盘念大师又取了一枚还神丹送与她。雁鸾霜谢过,长出一口芳息道:“有劳两位久候。” 林熠默念心诀屈指一算,惊愕道:“时间过得好快,竟已一天一夜了!” 盘念大师道:“我们需得抓紧工夫调息休养,一会儿传输法阵就该发动了。” 当下三人各自阖目打坐,恢复真气。半炷香后身下的红莲法坛再次亮起,光华笼罩里,将他们送到了第三层圆光之境。 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贫僧枯禅恭祝三位连闯破形、驱神两关,到得此地。你们在此尽管静心休息,等到功力回复后,再来闯圆光大阵也是不迟。” 林熠举目四顾,在红莲法坛周围,有一圈十八名秘宗老僧背倚白墙、端坐在蒲团上,身上斜披着灰褐色的袈裟,犹如石化了一般巍然不动,托在小腹前的右手中指上,转动着一只瓷碟大小的金轮。 他心中冷笑道:“方才我们为闯过驱神幻境,所耗损的心力与真元何等剧烈,只怕三十天也难以恢复。这老僧话说得慷慨,可咱们与别哲法王约定的时限只剩两日,我哪里还等得起?” 他与雁鸾霜、盘念大师对视一眼,回答道:“那就请诸位再等两个时辰。” 先前说话的老僧枯禅只道了声“好”,便不再言语。 林熠也不多话,径自抱元守一,催动太炎真气在体内游走周天。 他从前天晚上马不停蹄连番恶战,几乎没有得到喘息,任是功通造化,亦颇多疲惫,全仗着救护容若蝶的旺盛斗志,将乏念压制了下去。 这十八名坐禅老僧虽然还没有出过手,但观微知着,仅从他们静坐的仪态、气势和手上金轮转动的情形,即可知晓其中任何一个人的修为,都已达到惊世骇俗的境界,单打独斗,百招之内自己也未有必胜把握。 故此,纵然他朝夕必争、心急如焚,也不得不谨慎从事,要用两个时辰将功力恢复到八成左右,始有放手一搏的机会。 两个时辰一到,三个人同时收功起身。林熠掣出心宁仙剑朗声道:“请!” 十八名老僧齐念佛号,“呼”地一声,蒲团托着枯干焦黄的身躯升到离地三尺的半空,手上金轮转动加疾,发出“嘤嘤” 镝鸣。 林熠和雁鸾霜、盘念大师尽管在此之前从来没有联手合作过,但三人均是才智超群、阅历广博的顶尖人物,无需话语,只一个目光的交流旋即莫逆于心,如一个“品”字形背向伫立,静待其变。 猛听枯禅大师长声吟道:“金轮天舞,万佛朝法─” “吭!”十八道金轮齐齐脱手飞转,焕放出朵朵绚丽光芒,幕天席地朝着阵心的三个人卷涌涤荡而至。 密闭的楼层里顿时罡风纵横,一股股绝强的气浪,宛如排山倒海的沧海怒涛磅#呼啸,几要将林熠等人一口吞没。 林熠心晋空明、旁无杂念,灵台清晰映射出向自己飞掠来的六道金轮运行轨迹。 乍一眼看去,这些金轮有正转的,有逆转的,有侧转的,忽上忽下,快慢不一,划着一束束金色弧线、殊无章法。 然而事实上,每一只都暗藏无限杀机,变幻莫测,联成一座刚柔相济,天衣无缝的金**阵。 如果决斗之地是在旷野,他自可借助奇遁身法趋避周旋,可是这座楼层方圆不到十八丈,高不过五丈,十八道金轮一出,已然封死所有角度空间,攻塔之人恰如笼中之鸟,插翅难飞。 事到临头,他反而异常冷静镇定,觑准第一只掠到的金轮轮心,心宁仙剑轻灵疾点,“叮”地一记脆响,将它粘在了剑尖上,稳稳当当继续转个不休。 这一手可不比街头艺人的杂耍;眼光、功力、火候都要掌握得分毫不差,严丝合缝,否则无论是哪个环节出现疏忽,让金轮掠过仙剑,半截身子立时要被削下。 转眼第二、第三只金轮攻到,林熠手腕一振喝道:“去!”剑上收着的那只金轮倒转飞出,三轮迎头激撞,“当”地散飞。 这时光华闪动,第四只金轮已到近前,林熠再是胆大,也不敢赤手空拳用手舞足蹈小八式去硬接,左掌竖起凌空,拍出一蓬罡风。 孰料那只金轮陡然变向,朝林熠右侧绕行而过,拍出的掌风随之落空。 林熠暗自一凛,他的右后方是盘念大师,此刻同样面对着六道金轮的围攻。若让眼前这只金轮漏网穿过从后掩袭,势必防不胜防。 他无暇细想,长身出剑,后发先至劈中金轮,解去了盘念大师腹背受敌的危机,可无形里自己也失了位,胸口门户大开,露出破绽。 最后两只金轮如同未卜先知,一左一右直扑过来,“嗤嗤”劲风如刀般锋利,尚未近身,已割裂了林熠的衣衫。 需知林熠此际真气全速流转周身,如有一道气墙护持,飞来的金轮能够破开他的护体真气,则其主人功力之强,委实匪夷所思。 好在林熠三年来恶战过百,生死边缘间不知游走过多少回,年纪虽轻,临敌应变的急智却远胜旁人。 眼见顾此失彼,两只金轮无法同时接下,他当机立断,一掌拍开左侧那只,对右边袭来的金轮全然不问。 身前青光乍现,就在金轮接触到林熠衣衫的刹那,青丘姥姥化作一束飞光卷住金轮,向右一引,替他化解了开膛剖腹之灾。 身后的雁鸾霜和盘念大师却没那么幸运,各自低哼一声,背心撞到林熠身上,立刻又稳住身形退回原位。 林熠无暇回顾,只能凝神倾听两人呼吸兀自悠长,才稍稍松了口气。 那十八名坐禅老僧,摆明了不给他们三人丝毫喘息的空间,各自与金轮心念合一,也不见他们如何动作,这些被林熠等人七零八落激出的金轮,如有神助,在空中只微微一定,立即又气势大盛,发动起第二波攻势。 如不是亲眼所见,恐怕没一个人敢相信,以林熠、盘念大师、雁鸾霜三人联手之力,居然被这十八只金轮打得疲于招架、毫无还手之力。 可这偏偏就是事实,一**潮水般的猛攻前仆后继,仿佛永无枯竭,青丘姥姥已顾不得隐形,亮出灵魄游走林熠左右,堪堪襄助三人稳住阵脚。 咬牙苦战了一个多时辰,圆光大阵好似刚经过预热越发猛烈凌厉,反观林熠等人头顶青烟缭绕,体内真气已然濒临透支。 形势变得越来越危急,四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挂了彩,幸而皆非致命部位。 枯禅大师见他们经过两场恶战,仍有如此神威鏖战不退,亦是动容,缓声说道:“四位贵客,再打下去已无胜机,却有性命之忧,一身修为不易,又何苦枉送?只消说上一声罢手言和,贫僧立刻送你们出塔。” 林熠听他一边催动金轮主持大阵,一边心平气和娓娓道来,显然功力深厚,毫无匮乏之象,不由首次生出无力回天之感。 他扬声招呼道:“大师、鸾霜、青丘,请你们先退下塔去!” 盘念大师袈裟上血迹斑斑,神情依旧从容,含笑道:“舍下林教主独自偷生,老衲有何面目走出这座天地塔?” 雁鸾霜低低道:“你不退,我不走。竭尽全力,虽死无憾!” 青丘姥姥只冷哼了一声,似乎懒得搭理,却只是奋不顾身,随又替林熠接住了三道金轮。 林熠禁不住热血沸腾,一股豪气直塞胸臆。他纵声长啸道:“好,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迎着两道掠至的金轮腾起身形,仙剑左右开弓“叮叮”封架,朝着外圈的坐禅老僧和身扑去。 青丘姥姥先是一惊,继而骤省,心道:“我们原本打算以阵对阵,不知不觉中,被拘泥在狭小的阵心,束手束脚,不敢轻举妄动,唯恐自己的阵形露出破绽,令其他人受到夹攻。 “这无异于作茧自缚,让那些老僧再无后顾之忧,放手施为。莫如散开了去各自为战,总好过这般被动挨打!” 其实这念头,几个人不是没有想过,奈何圆光大阵浑如一体,无隙可钻,四人结阵苦守虽然被动,但彼此呼应容易,堪可自保。一旦散开阵形,登时陷入孤军奋战的泥沼,凶险之处尤胜百倍。 只是事到如今,四人俱都明白,再这么苦守下去迟早难逃一败,索性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反来得痛快淋漓。 然而真要想冲到外圈放手反攻,也万分不易,林熠的身形每朝前一尺,所承受的压力与凶险便随之增加一倍。 短短瞬间,胳膊和小腿又被金轮划伤。 那边雁鸾霜和盘念大师也是陷于胶着,险象环生。 青丘姥姥见状叫道:“林熠,钟灵空罩!”灵魄一闪,再次与他合于一体。 林熠抖擞精神,奋勇直进,身躯如灵鸟游鱼穿梭在纵横跌宕的重重金光中。 “砰、砰、砰砰!”光华四溅,击中他的金轮都被青丘姥姥以青魄灵韵硬生生接下,再不能损伤林熠分毫。 有道是擒贼先擒王,显而易见,枯禅大师便是这座圆光大阵的阵主,因此林熠毫不犹豫朝他冲了过去,心宁仙剑龙吟激越,惊鸿般挑出。 枯禅大师盘腿坐在蒲团上,凝定不动,右手“呼”地收回金轮向上一翻,正锁住林熠剑锋。 紧接着口吐秘宗六字真言,左掌施展佛门大手印轰向林熠。 林熠有心要和这老僧在功力上一较高低,并不闪躲,同样用左掌运起三光降神诀迎了上去。 冷不防听到青丘姥姥失声叫道:“接引神功,快闪!” 她语速虽快,仍远不及两人的动作迅捷。 只见枯禅大师和他左侧的五名老僧贴在石壁上的背心一闪,泛起一团红蒙蒙的光晕,瞬间连接成片,涌入他的体内,一只枯干瘦削的左手刹那膨胀三倍不止,重重轰在林熠的左掌上。 轰然巨响里,林熠的身子如弹丸般飞弹而出,“哇─”接连两口瘀血不可抑制地喷溅,经脉骨胳直似碎裂一样的灼痛难当。 饶是他的功力堪称登峰造极,即使对面是西帝也难以讨得便宜,可六名坐禅老僧出其不意的连袂一击,大罗金仙也要退避三舍,林熠又如何消受得了? 若非青丘姥姥的钟灵空罩全力护持,合两人毕生修为勉力抵挡,恐怕他的肉躯已被这蓬雄浑无伦的掌力,轰得血肉横飞,化为粉末尘埃。 但这也难怪林熠会着了道,正魔两道素来都有秘传的联体合力之术,可总要通过手足躯体相接才能施展。 岂料秘宗的接引神功如同隔物传劲,只凭借一堵石墙,便在弹指间将六人的佛门真罡合于一体,恁地的防不胜防。 林熠好久没吃这么大的亏了,将将稳住身形低喝道:“你也接我一拳!” 心念催动左臂蕴藏的四极光龙灵力,幻化作一束绚丽彩光,照着枯禅大师轰去。 枯禅大师大吃一惊,宏声颂道:“唵嘛呢叭咪吽─”左掌秘宗大手印徐徐推出。“蓬─”两股无匹无敌的庞大力量当空激撞,光雾爆裂流散,“嗤嗤”罡风锐啸迸发,整座楼层都仿佛要被震塌。 六名老僧气机牵动,不约而同晃身闷哼,背后的石壁赫然朝里凹陷一指多深,似把他们的身子都嵌了进去。 林熠飞退三尺凝住身形,亦自骇然。 他这一拳之威,对方居然不痛不痒接了下来,要是再多几个老僧联手,哪还了得?霎时脑海里灵光迸现,一拳轰出道:“再来!” 枯禅大师暗暗叫苦,闹不明白林熠从哪里得来如此神功,自己刚接下这一拳,体内真气翻腾窒息欲死,还没容喘一口气,对方的下一拳又来了。 眼瞧另外十二名同伴,教雁鸾霜和盘念大师牢牢缠住,无法分身,只得沉气凝神,再借六僧接引之力,推出大手印。 不料光龙中途乍分,迸裂成四道彩芒盛绽开来,分别激射向枯禅大师和他左侧的另三名老僧。 众僧猝不及防,险险魂飞魄散。 他们各人的功力悉数传输到了枯禅大师身上,全没想到林熠突然会玩上这么一手,欲待收功招架,已然迟了。 无可奈何下,唯有召回金轮勉力一挡,只求保全性命。 几声震耳欲聋的轰鸣过后,三名老僧身下蒲团“砰”地碎成飞尘,面若惨金摔跌倒地,右手的金轮,竟教光龙神拳轰得扭曲变形,已无再战之能。 林熠只分出一龙之力,硬撼枯禅大师的秘宗大手印,早料到难以抗御,一俟四极光龙拳打出,便立即施展奇遁身法飘退。 待到一蓬红雾,裹挟着被震碎的光龙气浪,倒涌而来时,顺势卸力高飞,贴到了塔顶石壁上,再经青丘姥姥的钟灵空罩缓冲,自身受力已十分有限,远好过那三名倒楣老僧的遭遇。 他强忍体内真气崩散的剧烈痛楚,吐气扬声连轰两拳,分朝向与雁鸾霜和盘念大师交手的坐禅老僧打去。 八条光龙矫矫经天,睥睨万里,圆光大阵顿时出现混乱。众僧既要抵挡两人的反攻,又要招架突如其来的四极光龙拳,一阵的手忙脚乱。 盘念大师与雁鸾霜乘虚而入,一施展佛门玄功,一祭起太极青虚镜,暂态连伤六僧,令大阵形同土崩瓦解。 林熠心情一松,左拳四极光龙的灵力也已告罄,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软绵绵,像是泡在海水里使不出一点劲道,咽喉一阵阵的有血气往上涌。 但他不敢露出半分端倪,唯恐被枯禅大师察觉到,自己油尽灯枯的窘境,再来乘火打劫。 竭力振作着,运起几乎是最后一缕,从丹田榨出的真气,林熠纵声笑道:“还要打么?” 枯禅大师金轮一举,众僧一起住手归还原位。他苦笑道:“这阵……不该是这样破的。” 林熠一股股气血直往上冲,强撑着笑道:“横也是破,竖也是破。你若是不服,咱们再来打过也行。” 枯禅大师摇摇头道:“四位已成强弩之末,林教主更是弹指可破,形同废人,再打下去,至多落个同归于尽、玉石俱焚而已。” 林熠不由泄气:“这老僧好厉害的眼力!”嘴里仍不服输道:“不见得!” 枯禅大师徐徐道:“见得也好,不见得也罢。圆光大阵既破,贫僧自当俯首认输。请四位施主站回传输法阵,前往第五楼。” 说罢不再言语,双目一阖,恬然入定。 林熠长出一口气,却连动弹指头的力气也没了,由青丘姥姥托着冉冉落回地上。诸般伤势与疲乏齐齐发作,稀里糊涂地被送上天地塔第五楼。 又是八个时辰之后,林熠四人披荆斩棘闯过守静之境,终于抵达最后一关。 这一层楼里,只有两位秘宗秘师坐镇,身前摆放的,居然是一排包罗万象的佛门法器。见到四人到来,无断秘师手里小锤“叮”地一敲青铜古钟,道:“诸位请坐。” 林熠一眼扫去,两僧对面放着四只蒲团,自是将青丘姥姥也算了进去。他步下红莲法坛,在最左边的蒲团落坐,问道:“两位大师要做水陆道场么?” 无灭秘师微笑道:“四位施主不妨稍歇片刻,待会儿只要能听完我们两人的一段禅唱,就算过关。” 雁鸾霜、盘念大师、青丘姥姥依次坐下,林熠道:“只是听一段禅唱?” 无断秘师颔首道:“不错,就这么简单。如果有哪一位坚持不住,只需举一下手即可退出,却只管坐着不必离去。” 众人对视一眼,均看到彼此目光里的惊诧。 无断秘师的话看似平常,实则是在表明他们两人已能从容控制禅唱之音,如臂使指、收发自如。 可那毕竟是声音,而非有形的物事,甚或是激出的罡风剑气!由此可见对方的修为,实达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要换作以前的林熠,这时候多半会追问一句:“这一段禅唱有多长,若唱上两天两夜,咱们不用再斗,干脆认输算了。” 但此刻只慨然说道:“好,就这么办。”想着再跨过这一关就能救出容若蝶,一颗心情不自禁地热了起来。 突然地面微微摇晃了一下,没等大伙儿作出反应,整座楼层也开始震颤。那排法器“叮叮当当”、“嗡嗡嘤嘤”摇曳响鸣,倒似自己奏起乐来。 林熠错愕道:“这便开始了么?” 这话刚出口就知道情景不对,无断、无灭的脸上现出难以言喻的古怪神情,低喝道:“诸位坐好,万勿妄动!” “喀喇喇─”地面应声龟裂,从裂缝下飙射出一道道夺目白光,刺得众人视线一片迷离。 猛地感到一阵地动山摇,仿似天塌地陷了一般,一束浑圆耀眼的白光,卷裹滚滚烟尘冲出地表,天地塔自下往上一层层地轰然爆开,眨眼间已不复存在。 请继续期待剑谍第三部续集 下集预告: 林熠等人为救容若蝶闯入天地塔,历经重重血战与考验,终于抵达最后一关。但双方还没开打,天地塔竟突然被一股莫名的庞大力量彻底摧毁,众人也由此被卷入一个荒凉虚无之城。 于是怀着不同目的的各路人马纷至沓入,各种恩怨情仇、悬案谜底,也随之被一一揭开神秘面纱。 然而最后的结局,却是谁也不曾想到─ 第一章 同门 雁鸾霜的耳边似有人在哀哀呜咽,惊醒后发现自己躺在一座巨型的喷泉边,呼呼的冷风在身边盘旋。 六座飞天仙子青铜像绕泉而立。 双手合抱的白玉水瓮里,喷出一道道血红色水箭,在空中汇聚成束,再向上飞射到约莫五丈多的高度,突然如凄艳的芍药花般,盛绽散落,坠入殷红透明却又深不见底的柔波中。 青铜像上锈迹斑斑,其中有两座已变得残缺破落。然而透过岁月的痕迹,仍能依稀遥想昔日的华丽风采。 天空是橙黄色的,渗着浓郁的晦暗,见不到日月星辰闪耀的光辉。 却有一片片厚重的火烧云缓缓飘泊翻滚,从她的视野一方游移向另一方,直至隐没在天际。 仙剑寒烟翠,静静伫立在她的身旁。 剑锋斜斜插入七彩晶石铺就的地面。 这些晶石组成了缤纷多姿的图案与花纹,可惜表面被一层厚厚的灰尘和污垢遮掩,还有许多年深日久形成的龟裂横沟。 雁鸾霜凝神回忆起闯塔破关时候,点点滴滴的惊险情形,那突如其来的天塌地陷,还有那个为救爱侣不惜万里关山执着相拼的男子。 “林熠!”她蓦然惊醒,握住寒烟翠站起身,急切地四处搜寻,目光所及,她的心沉了下来。 空旷的四周,除了风声呼啸,和水珠从高处滴落的脆响声以外,空气中再没有一点动静。 万籁俱寂中,喷泉的正前方,是一座恢弘雄伟的宫殿入口。 高大而焦黑的宫柱,一扇扇倒地的朱门,悬挂密密麻麻蜘蛛网的飞檐画壁,以及那些四处倒卧的白骨骷髅,和乱弃一地的兵器盔甲,眼前的一切,都仿佛在诉说,曾发生在遥远过去的一段惨烈战事。 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从未听说过的陌生世界,那样的萧索死寂,连风声都像是悲凉的哭泣。 她拔出剑,潜心内视,只觉丹田内真气汩汩绵绵,居然恢复了大半,略略心定。 当下催动真气想御风而起,足尖甫一离开地面,骤然感到身周有一股莫名的力量,铅般凝重,竟将她的身形硬生生拖住! 雁鸾霜暗吃一惊,默念流光无意诀,再次起身。 这次,她摇摇晃晃抬升至丈许,双肩上宛若被一座越来越沉的山岳牢牢压住,再难提升。 她勉力御风绕过喷泉,朝宫门方向飞出五六丈,速度尚不及平日的半成,体内真气却耗损倍增。 雁鸾霜心中越发诧异,只好降下身形,那股沉重的力量亦随之迅速消失。 饶是她自幼修炼玄门无上仙功,慧心通明,不染尘埃,此时此刻,也不禁生出一丝仿徨。 世上怎会有如此奇怪的一个地方? 林熠、青丘姥姥和盘念大师又在哪里? 她定了定紊乱的思绪,心神又变得清明,方才举步走上延伸向宫殿正门的白玉石阶。 “叮铃、叮铃─” 静谧里隐约传来悦耳空幽的鸣响,是一排悬挂在宫门琉璃瓦下的金铃在驿动,风不再寂寞。 她走进这像皇宫般巍峨的大殿,光线更加幽暗。 到处都是白骨,有些骷髅的手里紧抓着锈去的长枪,头颅却滚落到了一旁的殿柱下,双目空洞地盯着雁鸾霜,不知是恨还是怨。 地上铺的是一排排纯金金砖,拖曳着雁鸾霜孤独的影子,徐徐向前移动。 她的身上升起一股无端的寒意,望向宫殿正中被劈成两半的皇座。 皇座上曾经绚烂光滑的绫罗绸缎,早已化作一条条灰色的泥尘,风一吹,便不住地剥落。 也许,曾有一支大军挥舞着刀剑,气势汹汹杀入这座大殿。 最后的守卫者与入侵之敌进行了殊死的搏斗,而结局不问可知。 只是胜利者到哪里去了?为何这段历史与这片世界被尘封于此? 雁鸾霜搜遍观止池珍藏的所有典籍掌故,也寻找不到能与眼前景象相对应的只字片语。 忽然,她发现在倒塌断裂的皇座后,露出一道面对穹顶的秘道入口,入口周围横七竖八堆迭着十数具残骸,每一具残骸上都戳着几十枝刀箭,如今看来依旧触目惊心。 这该是一条逃生通道,不知那位破城之主,是否幸运地躲过了追杀? 雁鸾霜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顺着台阶走下秘道。 里面伸手不见五指,雁鸾霜功聚双目。 两边是巨大花岗岩砌成的墙壁,宽阔的走道足可容纳马车自由驱骋。 顶上一盏盏宫灯里的灯油早就燃尽,一脚踩下去,尽是“喀喇”“叮当”的响声,那是白骨和兵器折断的声音。 风声在地道入口处呼呼哀嚎。 身后的那一小团微光渐行渐远,雁鸾霜走出了十余丈。 突然,走道深处轰鸣起一人的大笑,后又冷冷道:“你为何还不动手?” 虽然那声音听上去模糊隐约,可是雁鸾霜的眼睛还是一亮。 因为,这正是林熠的笑声! 林熠不是自己醒的,弄醒他的人是卓方正。 当天地塔突然爆裂崩塌,一束由地底飙射奔腾而出的白色光柱,却将正在塔外守候的所有人也裹了进来。 卓方正也是其中之一。 他昏昏沉沉苏醒过来的时候,便发现自己不可思议地趴在这条走道内。 不但正与一颗骷髅头做亲密接触状,身子下更压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白骨,他不由倒吸了第一口冷气。 接下来,他站起身,瞧见了五六丈外倚在石壁旁昏迷不醒的林熠。 卓方正第二次倒吸一口冷气,不过他很快由惊转喜,因为他发现林熠的情况很不妙。为了谨慎起见,他轻轻唤了两声:“林教主,林教主!” 如他所愿,林熠面如死灰,浑身浴血毫无反应。 卓方正定下心来,走到林熠身前灌气于指,连点十数下,将他周身的经脉封得严严实实无一处遗漏,这才大松了口气。 同时也明白到林熠在闯天地塔时,必定受了极重的内伤,真元损耗更是难以计数,否则纵是昏睡中,又岂容自己轻而易举近身封闭全身的经脉? 卓方正制住了林熠,暗暗想道:“老天开眼,让这魔头落在我的手里,我且弄醒他,问上一问再做了断。” 他一脚踹在林熠胸口的檀中大穴上,足尖透入一股劲道振动经脉。 林熠受痛猛醒,眼前黑影朦朦,好半天才看清楚是卓方正。 林熠心知不妙,先不动声色地流转真气,发觉经脉凝滞,丹田如铅,就知道对方在自己身上动了手脚。 当下一言不发,又把双目缓缓合起,暗自运用《幽游血书》里记载的“冲空导脉”绝学,打通受制经脉。 卓方正冷冷盯着林熠,见他旁若无人自顾靠墙休养,忍不住火往上窜。 他努力压制住怒火,寒声问道:“我师妹呢,你把她怎样了?” 林熠全神贯注地冲经导脉,不敢稍分心神而致前功尽弃,只冷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卓方正勃然大怒,俯下身“啪啪”连抽林熠面颊,低吼道:“我在和你说话!你是聋了,还是哑了,为何不答?” 林熠真气受制无力抗拒,脸颊立时肿起老高。他满不在乎伸手拭去嘴角的血丝,瞥了眼卓方正,又把眼睛闭上。 卓方正注视林熠片刻,忽然哈哈笑了起来,说道:“林教主没有想到罢?你的报应来得如此之快!那晚在街头你好威风啊,一手折断了卓某的乳玉仙剑,逼得我险些蒙羞自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日老天教你落入我手,还有何话可说?” 林熠心知,卓方正在自己手底下受了奇耻大辱,如今天赐良机,卓方正万难再放过自己。 林熠可不指望这位天宗弟子,能如楚凌宇一般光明磊落,放开自己再行公平决斗,为今之计,只有尽力拖延时间冲开经脉禁制,或许可有一线生机。 想到这里,他把眼睛睁开,望着卓方正淡淡问道:“你恨我,想杀我,是不是?” 林熠猛然开口,开口既点破卓方正的心思,令他反而一怔。 过了一会儿,卓方正才回答道:“像你这样的魔道妖孽,人人得而诛之。抛开毁剑羞辱之恨不谈,卓某身为天宗弟子亦不能饶你!” 林熠不屑一笑,道:“你就是不敢承认,想杀我的真正原因是为了鸾霜?” 卓方正眉宇间煞气一动,嘿笑道:“没有你,她又怎会忤逆师门、违抗雪师叔的命令?只有你死了,雁师妹才不会越陷越深,堕入魔道。林熠,你认命罢!” 林熠哈哈笑道:“何必把话讲得这样冠冕堂皇?直说了罢,你对鸾霜私下钟情,却莫名其妙将林某视为你嫉妒的对象,对不对?” 卓方正恨恨说道:“住嘴,你一口一声鸾霜,雁师妹的清白之名,就是这样被你毁掉的!试问,她怎么可能喜欢上一个弒师叛门、灭绝人性的魔道杂碎? “林熠,你少自作多情了!” 林熠暗中默运“冲空导脉”心法解除禁制,奈何全身真气涣散,进展异常缓慢。 他心中微动,故意刺激卓方正道:“自作多情的人只怕是你才对罢?唉,可怜呀,与鸾霜同门近二十年,明明心里喜欢,偏还装出一副高傲的模样掩饰起来,不过是个害怕被拒绝的胆小鬼而已! “我劝你赶紧另投师门,乘着大般若寺的盘念大师也在此间,不如抓个机会拜到他的座下当个和尚。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百年后,你若能领悟此中奥妙,岂不于人于己都是莫大的福气?” 他连讥带讽好不痛快,卓方正却是连羞带恼好不愤怒,挥手一巴掌拍过去怒喝道:“死到临头还牙尖嘴利?” 林熠见此计可行,悄悄将卓方正的掌力,以“铸元诀”吸纳引导向胸口,一股真气冲荡之下,檀中穴左右的禁制,顿时出现松动。 可惜卓方正毕竟无意立刻要了林熠的性命,这一掌只用了两成功力,未能破开胸口淤塞。 林熠一口血咽下,笑吟吟道:“色厉内荏,足以证明林某之言无差!你既然什么都不敢承认,还有什么好说的?哈,即便是只雄鼠,都懂得向雌鼠示爱表白。 “卓方正,你也太逊了。戎宗主迟早有一天会明白,收一个胆小鬼作徒弟是一件多么令人悲哀的事情。” 卓方正这下真的愤怒欲狂。 回想那夜长街,雁鸾霜深情款款悄然凝视林熠,一团妒火烈焰腾腾从心底燃烧,直要冲破嗓子眼喷出。 再看眼前的这个死对头,样子尽管狼狈,却反而比自己更加轻松写意,这时候谈笑风生的人,本该是自己才对呀? 他嫉恨欲狂,想再施重手折磨林熠,猛地思忖道:“即便是十恶不赦之徒,我百般折辱他,亦不符师门戒律,正道风范。 但若就此一掌毙了他,也太便宜他了!“ 迟疑间,正好触到林熠望着他的眼神,其中几多讥嘲,几多鄙视,卓方正血冲头顶再难克制,一咬牙心想道:“这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事后有谁会晓得?我今日,就为天下苍生除去一个恶魔!” 一念及此不再犹豫,俯下身抓起林熠胸襟,盯着他的脸庞沉声道:“林熠,是你逼我动手的,可怪不得卓某!” 说罢,劲灌左拳“砰砰砰砰”,一连四拳结结实实击在了林熠的小腹上。 林熠闷哼吐血,将四道珍贵的真气导向胸口,檀中穴一热,终于冲开禁制,一股热流随即流向右臂,却又在肩头凝滞消失。 他的动静虽微,还是引起了卓方正的怀疑。 林熠哪会容对方细想,哈哈笑道:“天宗的拳法,原来是用来打蚊子的!卓方正,不妨猜猜你这次下山前来西域,令师戎宗主是何想法?” 卓方正猜不透林熠的意思,随口问道:“你说呢?” 林熠笑容不改,咽下一口涌上的鲜血道:“他定是在偷偷想:这小子既狂妄又无用,这回下山多半不能活着回来,正可替本宗了却一桩耻辱心病。 “终究老夫和他师徒一场,正儿真若有幸死在外头,少不得老夫要在他的灵前掉上两滴眼泪。到时千万要辛苦忍住,别一个不小心偷笑出声─” 他说得兴高采烈滔滔不绝,卓方正频频点头呼呼气喘道:“好,说得好!看我先拧断你的脖子,让你再笑!” 林熠的真气渐渐疏通到右肘,只消打通一臂,便能出其不意一掌重伤卓方正。他纵声冷笑道:“你为何还不动手?” 卓方正摇摇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林熠道:“你有意激怒我,好让卓某一掌毙了你,少受些痛苦,我偏不遂你心愿! “不过,如果你肯交出《幽游血书》和破日大光明弓,我或可让你死个痛快。” 林熠听他此言先是一楞,笑道:“鸟为食亡,人为财死,果然不假。《幽游血书》和破日大光明弓可是魔宫至宝,不知卓公子拿来有何用处?” 卓方正心虚脸红,好在四下漆黑,就算变脸也不怕被人看到,道:“卓某要将它们尽数毁去,以免祸害人间。” 林熠从容道:“那就不劳卓公子费心了。只要林某一死,它们也随之永埋黄土,不见天日。卓公子何苦多此一举呢?” 卓方正被他顶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厉声低喝道:“你交是不交?” 林熠真气行到右腕,眼见成功在望,更加地从容安逸,微笑道:“你不妨试试看,林某会否折服在你的手下?” 卓方正本有意上刑,被林熠一口说出,忽改变了主意,狞笑道:“我佩服你是个人物,也不再折磨你。只把林教主全身剥光一掌毙了,回头找个下三滥的妓院扔了进去,教全天下的人,都晓得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林熠笑得越发欢畅,说道:“那就先谢过卓公子,林某能葬身牡丹花丛,委实绝妙之至,亦不负我生平风流之名。” 所谓真真假假、假亦成真,林熠越是开心,卓方正越是无奈,终于他低哼道:“你就不怕容妖女伤心么?” 林熠心里一恸,倒非为了卓方正的刻毒,而是想到容若蝶生死未卜,此刻不知又在受着何种的煎熬。 而自己落入小人之手,连自救都尚且如此艰辛。 林熠叹息道:“卓公子如此卑鄙无耻,就不怕鸾霜知道么?” 卓方正不以为然地笑道:“算了罢,这儿只有你我两人,她怎会知晓?” 林熠肃然道:“头顶三尺有神明,你瞒得了世人,可骗得过苍天?” 卓方正一阵莫名的心悸,不自觉四下望了望,运劲把林熠狠狠推撞到石壁上,厉声道:“最后一次问你,交还是不交?” 林熠借力打力,冲破了右臂最后一道禁制,却不急于立刻动手。 他耐心地凝聚光龙灵力,脸上被卓方正一口接一口的火热呼吸,喷得潮湿难受,偏了偏脑袋低笑道:“难怪没人喜欢你,婆婆妈妈真腻味。” 卓方正怒不可遏,举掌对准林熠眉心就要劈落,而同时,林熠的右拳也悄然抬起,指缝间盈动着丝丝微芒。 冷不防听到一人唤道:“卓师兄,住手!” 这声音对于卓方正而言,不啻于头顶轰响惊天霹雳,大骇之下无暇多想,松开林熠连退数步扭头瞧去,果见雁鸾霜远远而来。 林熠暗道可惜,缓缓收住四极光龙的拳劲。 倘若雁鸾霜晚出声半拍,卓方正此刻已然横尸脚下,与无数白骨为伴。 可如今既有雁鸾霜在,势必不会坐视自己击杀卓方正,刚才添下的一笔新帐,惟有期待来日。 而卓方正内心的尴尬和惊骇,则远远胜于林熠,他定了定神道:“雁师妹,你没事罢?” 雁鸾霜徐徐走近,秋波扫过林熠,见他向自己无力地笑了笑,才回转视线淡淡回答道:“多谢卓师兄关怀,小妹很好。” 卓方正不清楚雁鸾霜到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他和林熠的对话。 感觉到她的面色如常并无愠意,心中稍宽,脑筋急转道:“雁师妹,你没事就好。待我先杀了林熠这魔头,为天下黎庶除去一大祸害!” 话音未落,他第二次举掌击出。他打定主意,拼着招惹雁鸾霜的不快,也要先杀了林熠,否则后患无穷。 耳中却听雁鸾霜低叹道:“我都听见了,卓师兄。” 这句话比什么金科玉律都灵验,卓方正脸色陡然煞白,硬生生止住身形,怔怔问道:“雁师妹,你都听到了什么?” 雁鸾霜摇头道:“何苦要让我把刚才你们说的话,再重复一遍呢?” 卓方正的脸由白而红,由红转青,最后黑着脸道:“你宁可背弃师门,帮这个无恶不作的魔头,也要和我作对到底?” 雁鸾霜清澈的眸子里闪过怜悯之色,轻声道:“我没有背弃师门。卓师兄,请你扪心自问方才的所作所为,是否对得住往日宗主的谆谆教诲?” 卓方正凛然一惊,涩声道:“你要把这件事情,禀报给雪师叔和我师父?” 雁鸾霜眼神极为复杂,半晌才幽幽叹了口气道:“卓师兄,你先请罢。” 卓方正耳旁似响起金鼓钟鸣之音。 卓方正念及自己初次下山,不但无功而返,从此以后,更再难见世人,他嘿嘿恶毒笑道:“我走可以。但林熠心中只有一个容妖女,也未必还有地方容得下你!流水多情,落花无意。雁师妹一腔痴情,恐怕只是镜花水月罢了。” 林熠哼声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家伙,还不赶紧滚蛋?” 雁鸾霜对卓方正的讥嘲指责,似是无动于衷,玉容平静道:“卓师兄,你再胡搅蛮缠下去,小妹可真要禀报戎宗主了。” 卓方正眼见多年的痴梦化为泡影,且又让雁鸾霜瞧见了自己的丑行,莫说佳人无缘,回返天宗后又不知会面临何等的严惩。 他又恨又怕,突然扬声大笑道:“好啊,咱们就来赌一把,看宗主和雪师叔他们是信你,还是信我!” 话音未落,他倏地飞扑林熠,怒吼道:“我先杀了你!” 雁鸾霜在旁正防备卓方正暴起伤人,见状足尖点地,横身拦截道:“住手!” 孰料卓方正此举,正是要引雁鸾霜救援,掌到中途猛然扭身,五指横扫拂向雁鸾霜背心。 他并无即刻杀死雁鸾霜的意思。 他打算先将她制服,而后杀了林熠再做计较。 实在不行也只好忍痛牺牲雁鸾霜,造成她与林熠同归于尽的假相,总好过自己身败名裂,二十多年的玄门苦修一梦成空。 而出掌的剎那,心底更是在隐隐思忖道:“我得不到的,也不会让别人得到!是你辜负了我,就莫要怨我绝情!” 雁鸾霜猝不及防,要退身闪躲,无奈这地方着实诡异,那股莫名的力量,压得她身形滞涩,已慢了半拍。 电光石火间,她运起“移经换脉”的无上绝学,拼着受卓方正五指拂扫,右手反手掣剑疾劈。 “砰!” 卓方正的指尖将将触及雁鸾霜的衣衫,他的后背先爆裂开一团绚烂彩光,整个身子横飞而出,重重撞到对面石壁上,清晰响起“劈啪劈啪”骨断筋折的声音。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卓方正把全副心思,用在如何暗算雁鸾霜上,却作梦也没想到,林熠不仅冲破了经脉禁制,还能在迭遭苦战重创之后,击出这般至刚至猛之拳,毫无保留地轰在了自己的后背上。 林熠无声无息吞下两口热血,唇角逸出如释重负的笑意,紧紧凝视卓方正,略带急促地喘息道:“算人者,人亦算之,报应来得好快。” 卓方正脸庞朝地趴着,呆呆地勉力抬起眼,看到了雁鸾霜奔近的足靴,喉结滚动了几下,已发不出声音,拼命朝前探出右手。 雁鸾霜蹲下身,握住他冰凉的手,轻轻问道:“卓师兄,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卓方正死死反握雁鸾霜的玉腕,惟恐她松开,嘴唇动了两下,来不及接受雁鸾霜的真气灌输,头颅一沉已然气绝。 雁鸾霜一动不动,任由卓方正的手,在她手中慢慢失去温度,她的眼眸里依稀漾起泪光。 林熠喘息稍停,虚脱的身躯,倚靠石壁支撑立起,淡淡道:“你杀了我为他报仇罢。” 第二章 同宗 雁鸾霜久久没有回答,心情从最初的震撼与错愕里,恢复了平静。 她知道无论如何,这事都怪不得林熠。 因为这次卓方正攻击的人,实际上是她,假如林熠不出手,一旦自己受制,生死尊严亦不由己。 她轻轻挣脱了卓方正的手,缓缓替他合上双目,端详半晌,才站起了身,默默取出一枚朱红色的灵丹递给林熠。 林熠迟疑一下,伸手接过,抬手纳入口中。 丹丸化作一股清香滋润的液体,缓缓顺着喉咙流下,顷刻丹田像有一把火燃烧起来,极是舒服。 他向雁鸾霜颔首致谢,盘膝坐下,运功疏通经脉,汇聚真气,不知不觉晋入空明。 待再醒转时,耳畔听到雁鸾霜柔和悦耳的嗓音,正在低低念诵一段道家超度经文,娇躯伫立在一座新掘成的坟冢前。 坟前有一块用寒烟翠从壁上卸下的长石,权且充作了墓碑。 碑上用指力娟秀挺拔地刻着:“卓兄方正之墓─妹鸾霜谨立。” 林熠默不作声走到雁鸾霜的身侧,并肩而立打量着墓碑。 坟冢里的人,原本有机会成为未来观止池的一代宗师,受世人景仰崇拜。 一念之差,让他如今了无声息地沉没在岁月长河里,永远混同于泥沙之间。 自己呢,比起坟里孤独长眠的卓方正,又能好到哪里? 甚至,会比他更加不如! 正出神着,忽听雁鸾霜轻声问道:“林兄,你可晓得这是什么地方?” 林熠一怔,愕然了老半天,才苦笑道:“我原以为你知道,还想烦你引路呢。”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了一会儿,终究忍不住莞尔相笑。 雁鸾霜再望了卓方正的坟冢一眼,说道:“不如我们沿着这条秘道,继续往前走上一段,说不定会寻到些端倪。若是能找到容姐姐,那就更好了。” 两人默默不语,在秘道中行出三里多,途中不断出现岔道与死路,浑如一座漆黑的迷宫。 而遗骸和丢弃的火把兵器,亦是随处可见,甚至能依稀看到早已渗透入墙壁、地面的黑斑血痕。 忽然远处上方传来一束微光,林熠精神一振,笑道:“总算找到出口了,不知上头是什么地方?” 两人走到出口下方的台阶前,雁鸾霜低低咦了声,停住脚步垂首望去。 离脚不远的地方,倒着一具散了架的尸体,胸口插着数柄长枪,残破的金盔,摔在一边蒙着厚厚的积灰,依旧不掩凛凛神威,想来生前应是一位叱咤风云的上将才对。 在他周围,堆迭着不下二十具的骷髅骨架。 从盔甲上判断,应属两个不同的阵营,只是一方人数极多,而金盔上将身边的同伴,仅有寥寥三名而已。 让雁鸾霜微觉诧异的是,这位金盔上将的身下,紧紧压着另一具幼小的骸骨,镶满宝石的华丽桂冠,歪扣在颅骨上,竟没被人掠走。 林熠徐徐道:“这位将军保护着幼主,血战突围至此,终于力不能敌,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突然变故,胜利者连战场都来不及打扫,就匆匆离去,甚而将自己同伴的遗体,也尽数弃之不顾。” 雁鸾霜低声道:“我们既有幸目睹遗迹,遥想那位将军当年的忠烈神勇,理当拜上一拜。” 两人对着金盔上将的遗骸,恭恭敬敬拜过,收拾情怀,顺着白骨铺路的台阶,回到地上。 放目望去,已置身在一座广阔雄伟的古代神庙之间。 出口处是一尊已让人移开的巨型神像,连带两侧和对面相应伫立的巨型神像,竟有一百二十多尊,直通前方一座高耸的古堡。 古堡的外墙金光灿烂,似由黄金包裹而成。 但其间已爬满青苔,和各种杂乱茂密的藤草,门外的一座大型花坛,更是杂草丛生荒芜不堪,难以想象昔日曾有过的辉煌神圣。 两人忽然相视一眼,却是不约而同,听见古堡门内传出的兵器激撞声响,好像此间正有人在激战。 林熠传音入密道:“走,去看看是谁在里面?” 林熠和雁鸾霜潜踪匿形移到门外,只见古堡门内宽敞的大殿里,有两名老僧,一持金杵,一擎禅杖缠斗正急。 而令人困惑之处,却在他们施展的招式身法,虽然各有千秋,但隐约可见乃是同出一源。 林熠大觉古怪:“竟是盘岗大师和岩和尚!盘岗大师出现在这里,倒也不算奇怪,可岩和尚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吭!”杵杖交击,两名老僧齐齐飞退,拉开了三丈多的距离。 盘岗大师背上袈裟破裂,耳鼻内渗出缕缕鲜红血丝,样子狰厉仍不失威武。 他以杵拄地,站定身躯,头顶“丝丝”淡金色蒸汽升腾,气喘如牛说道:“师兄,我本来就不是你的对手,方才又遭你背后偷袭挨了一杖,今日之战,心中本不存任何生还侥幸。 “我只想知道,是不是你冒充盘念方丈劫走花纤盈,又在白桦林布下陷阱,嫁祸大般若寺?” 林熠闻言,不禁对盘岗大师的观感大为改变。 白桦林血案从一开始,他就隐约觉得不像是盘念大师所为。 毕竟身为禅宗宗主,纵然心怀叵测也要爱惜羽毛,岂会明火执杖地暗算冥教和青木宫,引人非议? 况且事后自己和青木宫余部,必定会大举报复,盘念大师又何必要去作如此愚不可及、引火焚身的傻事呢? 至于密宗,或许与此事存有关联。 然而依照花纤盈、邓宣和邙山双圣所言,假扮盘念大师的真凶,施展的“拈花佛指”炉火纯青,外人绝对假冒不来。 因此,联想到岩和尚的出身,以及他反出大般若寺,近百年的未了恩怨,林熠最为怀疑的便是此人。 岩和尚冷冷道:“你能想到这些,也算难能可贵。不错,是我干的。可惜林熠精灵似鬼,竟没上当,否则正可借他之手除去盘念,一消我多年心头之恨。” 林熠心头嘿了声道:“果然是他!难道是龙头在幕后操纵主持么?” 与此同时,耳中听到雁鸾霜传音入密道:“我知道这人是谁了,大般若寺、盘心大师。” 林熠点点头,没有说话。 那边盘岗和尚怅然道:“你痛恨大般若寺和盘念师兄,我都能理解。可也不该使出这般恶毒的手段,又害了数十位无辜之人!” “无辜?” 岩和尚怪笑道:“你说这话,着实教我惊讶。难道一个嫉恶如仇的佛门高僧,会为一帮青木宫,和冥教作恶多端魔头的死,感到可惜么?杀了他们,又有什么错,不正可为世间扫荡清平?” 盘岗大师无言以对,片刻后说道:“师兄,我求你最后一件事。只要你肯答应,我愿代盘念师兄一死,立刻自裁在你面前,绝不食言。” 岩和尚翻着白眼地回答道:“你的命已捏在我的手心里,还有什么条件可谈?” 盘岗大师眼睛里怒意一闪,旋即消隐,沉声道:“请你向林教主、花宫主等人说明真相,为方丈师兄洗清嫌疑。不然,我盘岗舍命相拼,师兄也未必好受!” 岩和尚想了想,颔首道:“好,你自尽罢,我答应你就是。” 门内门外三个人,都没料到岩和尚会答应得如此爽快。 林熠暗自冷笑,晓得这老魔头如此轻易允诺,定是另有诡计。 盘岗大师显然也深知师兄为人,说道:“那便请师兄在佛祖面前立个誓约。” 岩和尚目光闪动笑道:“多年不见,你长进不少啊。”双手合十朗声道:“佛祖在上,贫僧盘心承诺在盘岗师弟圆寂后,定将此事真相,告诉林熠与花千迭。若违此誓,死后堕入十八层阿鼻地狱永不得超生。” 盘岗大师原有疑虑,可听岩和尚信誓旦旦地立下毒誓,不由也信了九分。 他身受重伤,生机已绝,全凭一口元气支撑与岩和尚苦战至今。当下松了口气欣慰道:“阿弥陀佛,多谢师兄成全。苦海无涯,还望盘心师兄能回头是岸。” 说完,举起左掌,悬到额头上方就待自裁。 雁鸾霜蓦然从门外掩身之处,走了出来,扬声道:“盘岗大师且慢动手,晚辈尚有一言!” 盘岗大师一楞,与岩和尚双双朝雁鸾霜望去,疑惑道:“雁仙子,你也在这儿?” 雁鸾霜缓步走入大殿。 殿中四处可见散落一地的神像碎石,和零星可见的祭祀神器。 她嫣然一笑道:“君子可欺以其方。盘岗大师,你险些上了你这位师兄的当。” 岩和尚被雁鸾霜横插一手,扰了好事,怒极反笑道:“雁丫头,你是在质疑老衲的誓言了?” 雁鸾霜微笑道:“盘心大师何苦欺骗耿直厚道的盘岗大师?” 岩和尚哼道:“小丫头凭什么一口咬定,老衲会失信于佛祖?” 雁鸾霜泰然道:“晚辈并非质疑大师是否会恪守诚信,而是大师立下的誓言,本身有极大的问题。晚辈不愿眼睁睁瞧着盘岗大师受骗上当,白白葬送性命。” 盘岗大师把岩和尚的话,翻来覆去,想了又想,却找不出破绽之处,困惑道:“雁仙子,到底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尚请指教。” 雁鸾霜欠身道:“指教之说,晚辈愧不敢当。不过盘心大师方才的誓言里,只答应将来会说出真相,却没有限定时日。 “他既可以今日就说出,也可以等上十年二十年,谁能管得了? “何况若等到他故技重施,暗算了盘念方丈之后,再将此事挑明,又于事何补?总之,盘心大师言辞闪烁,狡诈欺人,你万万不能轻信他。” 盘岗大师恍然大悟,诚心谢道:“幸亏雁仙子提醒,不然老衲一死事小,若方丈师兄也枉自送命于他手,实是罪莫大焉。” 岩和尚功败垂成,阴冷笑道:“师弟,别再假惺惺地和雁鸾霜一唱一和啦。你压根就不舍得死,方才立誓自裁,不过迫于无奈。如今见到帮手,便立时扯帆转舵。这点心机伎俩,做师兄的哪能不明白?” 盘岗大师肃容道:“师兄错了。贫僧生机已绝,早不作苟活奢望。但今日拼尽全力,也要将你重创,好令师兄再无力去暗算方丈和大般若寺!” 他神威凛然,语意铿锵,让岩和尚亦为之一震,但随即又满不在乎地笑道:“好师弟,不枉我当年对你的照料,真当自己肉身成佛啦。” 面对岩和尚的讥讽,盘岗大师容色不动,眼皮低垂,从双目缝隙间绽出一缕缕精光,缓缓说道:“师兄当年对我的如海恩情,贫僧永不敢相忘。” 岩和尚猛然厉声质问道:“那你当日为什么要向盘念那混蛋告秘,害得我不得不反出大般若寺,无处容身?你当我不知道这是你干的好事么?” 盘岗大师正色道:“不错,是我。换作今天,贫僧还是会一样做。” 岩和尚寒声道:“忘恩负义,亏得你还有脸向我承认。你以为那日老衲闯阵之时,你故意露出破绽让我击中一掌,使我得以突围而出,我就会感激你么? “告诉你,这七十多年来,我最恨的,最想杀的人,不是盘念,而是你!” 盘岗大师摇头道:“我并不曾希望你会因此感激,只是想给你悬崖勒马、痛改前非的最后机会。早知你执迷不悟,造成今天的祸端,那日贫僧绝不会放过师兄!” 岩和尚哈哈一笑,道:“你过了七十年才后悔,太晚了罢!即便有雁丫头在,也救不了你!” 盘岗大师慨然道:“如果师兄能回头向善,返还大般若寺,求得佛祖宽恕,从此面壁忏悔不再为恶,贫僧死又何妨?” 岩和尚哼道:“别作梦了,和雁鸾霜一起上罢。老衲不惧!” 盘岗大师道:“雁仙子,这是敝寺之事,你不用插手襄助贫僧。如果我稍后不幸丧命,就烦劳你告诉林教主,花纤盈被劫持和白桦林阴谋的真相,再请方丈师兄清理门户。贫僧虽死,仍是感激不尽。” 雁鸾霜摇头叹息道:“大师,你的耿直宽厚,实令晚辈钦佩不已。可惜晚辈不能答应这个要求。且不说我不能见死不救,就算遵从了大师所言,你有没有想过,盘心大师有可能会容晚辈安然离去么?” 盘岗大师一怔,望向岩和尚。 岩和尚冷笑道:“看我做什么?不妨明白告诉你,老衲此来西域,若被人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东西,一番心血尽数付诸东流尚在其次,还要时刻提防来自各方的报复,傻瓜才做这样的蠢事。” 雁鸾霜不待多言,玉指轻弹仙剑,寒烟翠发出“叮”地一记悠长镝鸣,道:“盘心大师,请赐教!” 岩和尚听音辨声赞道:“不愧是观止池名剑,也配接上老衲几招。” 盘岗大师一展伏魔金杵,吼喝道:“你的对手是我!”说罢抢先纵身,挥杵击出气吞山河的一招,抡起呼呼金风,砸向岩和尚。 岩和尚与他同出一门,对彼此的招数异常熟悉。 盘岗大师只双腕一振,便立知他要施展“荡魔大悲杵”中,最刚猛强劲的一式“群魔辟易”,微微冷笑着道:“师弟,你从前就远不如我,现在更加如此,想以命搏命,都欠资本。” 他一共说了二十六个字,两人你来我往,已眼花撩乱地对攻了十三招。 “砰”的闷响,盘岗大师左肋,又中了一记“八邪慧掌”,大吐一口瘀血,竟仍然呼喝而战,全不顾惜自己的伤势和性命。 雁鸾霜觑准双方招式转换中的一个空位,晃身切入,寒烟翠虚点岩和尚面门,招呼道:“盘岗大师请稍歇片刻,由晚辈来对付他!” 盘岗大师见雁鸾霜出手,不愿以众凌寡,便退出数步,握杵压阵,嘴里呼呼喷着白蒙蒙的热气,乘机喘息凝功。 雁鸾霜虽然与岩和尚素未谋面,但遥想当年的他,孤身闯出禅宗,连伤同门精锐后,扬长远去的神威,亦知对方极不好惹。 况且她的修为仅恢复了六七成,想要与岩和尚周旋不败,几乎不存丝毫希望,即使加上盘岗大师的襄助,也难有胜机。 如果是修为气势均处于巅峰的雁鸾霜和盘岗大师联手,岩和尚再强横桀骜,也未必能夺其锋锐。 好在雁鸾霜手头上,尚有一张未曾揭开的底牌,那就是一直隐身于大殿门外的林熠。 既然他始终不曾露面,正可作为奇兵使用。 雁鸾霜催动流光无意诀,展开“梅花间竹”剑法以虚击实,以巧破拙,与岩和尚缠斗不休,堪堪稳住了阵脚。 但这地方所存在的那股莫名力量,却令她的身法大受影响,渐渐被岩和尚的“破孽杖”压缩于一隅,落入下风。 岩和尚起初也忌惮雁鸾霜天宗千年一出、嫡传弟子的盛誉,不敢全力强攻,招招留有三分余地,以备不测。 可时间一长他彻底放下心来,满脸悲天悯人的神态,摇了摇头说道:“阿弥陀佛,雁仙子的修为何以与传闻判若两人?也罢,就让老衲将施主超度往西方极乐世界,早得慧果罢。” 余音未落暗加两成功力,破孽杖“嗡嗡”轰鸣,爆出一束束银白色耀眼光芒,犹如起伏地滚滚长河,卷迫向雁鸾霜。 七丈之内满地的碎石残木呼啸而起,围绕着两人身外旋转升腾,形成一道高过三丈的狂飙漩流。 盘岗大师见情势不妙,双手执杵高吼道:“雁仙子且退开!”阔步上前,欲替下雁鸾霜。 岩和尚笑道:“一个也是超度,两个也是超度。不如两位黄泉路上结个伴,省得老衲多费手脚。” 破烂的袈裟袖口里“哗啦”掠出一圈白茫茫光华,升到半空陡然散开,化作一百零八颗晶莹雪白的浑圆珠子,一古脑涌向盘岗大师。 盘岗大师失声叫道:“度厄舍利珠!”面容顿时变得无比凝重肃穆,脸上金光如水雾般晃动蒸腾,已然将“霹雳伏魔神功” 提升到十二成。 度厄舍利珠在空中微微一顿,随即带着一股沛然莫御的罡风,铺天盖地从四面八方激射向盘岗大师。 度厄舍利珠运行的线路精妙绝伦,将一切可能趋避闪躲的角度,尽数封杀,比起圆光大阵内的齐舞,显然更上层楼。 盘岗大师自知身上的诸般佛门宝物,皆非度厄舍利珠之敌。惟有施展“荡魔大悲杵”中的一式“金钟煌煌”竭力抵挡。 一柄金杵由双手施展转动开来。 从一道光,幻化出十道光,从十道光继而衍生出千百道金光,上遮下掩密不透风,“霍霍”狂风大作,身形已隐没在一圈形如金钟的巨大光壁内。 这么一来,度厄舍利珠急切之间,自是难以伤到盘岗大师分毫,可盘岗大师亦只能全力守御,无暇旁顾,只怕稍有分神,被舍利珠轰中身体。 幸亏岩和尚也需要分出些许心力驾驭度厄舍利珠,无形中,对雁鸾霜的攻势减缓了些许。 但他的破孽杖却仍然一招重过一招,到最后每一击落在空处都“轰轰”作响,炸开一团团银白色的气浪。 林熠见岩和尚已拼出真火,知道火候已到。若再拖延下去,恐怕雁鸾霜也难以保全。他瞅准时机,传音入密道:“鸾霜,将他往门外引!” 雁鸾霜心领神会,剑招一变,换作一套“纵横惟心式”。 寒烟翠尽是劈刺招数,在迫来的银色罡风上“啵啵啵啵”击出连串火星。 身形且战且走,诱着岩和尚慢慢靠向大殿门外。 岩和尚也是大意了,兼之林熠已用秘虚袈裟隐去踪迹,而雁鸾霜以假乱真巧妙诱敌,令他误以为对方慑于自己的修为,渐生逃逸之心。 故此决意穷追猛打,一心要了结雁鸾霜的性命杜绝后患。 那边盘岗大师也被度厄舍利珠带动着,一步步朝殿门方向移动,雄壮高亢的呼喝声里,渐渐掩饰不住粗重急促的喘息声。 雁鸾霜的脚后跟猛然碰触到一条凸起物,晓得是大殿的门槛。 她登时一反颓势,转守为攻连挑三剑,剑走轻灵,光芒闪闪迫得岩和尚不得不横杖封架,身周的银光顿敛。 她乘势跃出大殿,祭起太极青虚镜道:“盘岗大师,我们做个交换!” 太极青虚镜升到空中,光晕盈动如潮水般,涌向度厄舍利珠。 那度厄舍利珠受到仙家至宝的刺激,竟舍弃了盘岗大师,掉头迎向太极青虚镜。 两件传自上古的洪荒仙宝狭路相逢,斗在一处。 盘岗大师不等稍作喘歇,呼声如雷,双手举杵横扫而出,直拍岩和尚的腰部。 岩和尚暗惊雁鸾霜心思灵巧,却也夷然不惧。 他料定盘岗大师已到了强弩之末,索性便挥杖硬撼,定要将这位同门师弟震得吐血身亡。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立判之际,左侧虚空里,光芒一闪,突然毫无征兆地现出一个人。 紧接着漫天剑气,丝丝银光,如无数寒梅若隐若现,攻击方向是岩和尚防御最薄弱的左肋。 岩和尚骇然大惊,低哼道:“林熠!” 他的破孽禅杖将将挥出,完全来不及改变方向再做招架。 而南帝萧照痕呕心沥血的杰作“隐梅三弄”,又是何等出神入化,妙到极点,更不容他闪身躲避。 情急之下,竟松开左手,原本又脏又破的大袖,骤然化作一道坚逾金石的灰色光束,抽向剑芒! 第三章 密谋 来自三位绝世高手的力量,分作两团激撞在一处。轰响中几乎不分先后,伏魔金杵、心宁仙剑和破孽杖激荡弹出,各自滑落一旁。而岩和尚的左袖化作破碎残片,又在罡风绞动中碎成粉末。盘岗大师首当其冲,仰面喷出一道血箭,拖着伏魔金杵退出数步,身子摇摇欲坠。岩和尚在两股巨力的夹击下,虽然受伤最重,却反而只晃动了几下身躯,立即站稳,长笑道:“林熠,你好!”说着瘦骨嶙峋的左臂探出,一爪扣向林熠咽喉。林熠猛地被一股雄浑的袖风,迎头撞击,轰得胸口郁闷欲死,体内旧伤一并复发,百脉如焚,五脏翻腾,也是禁不住连连 后退。孰知岩和尚重创之余,竟仍有如此神威。一条胳膊如影随形,紧跟着自己倒退的身躯,飞速伸展,全然突破了**的极限,转眼攻到眼前。五缕凌厉森寒的劲风,尚未及体,已如锋锐的刀刃,割破肌肤,渗出丝丝鲜血。他养精蓄锐,本抱着一击必杀的气势,掩袭岩和尚。可惜岩和尚的强横,实在出乎林熠,乃至所有人的意料之外,甚或比传言里来得更加凶狠厉害!林熠真气迸散难以招架,突然用尽所有力量大喝道:“岩和尚!”这三个字如真言法谕,令岩和尚心头一震。首先,他想到的是九间堂和龙头。接下来,自然而然地,他记起对方是龙头再三严令不准伤害毫发的人,左爪不由自主缓了一缓,但随即又杀机重燃,狠狠 抓落。不过,林熠已争取到了这异常宝贵的弹指时间。身形右闪,咬牙抬手,勉力凝神射出了一连串爆蜂弩。弩箭连发而出,“嗤嗤”怒啸,径直飙射至岩和尚身前。这一下距离近在咫尺,爆蜂弩又密集无比,岩和尚身负重伤,如何能够躲过爆雷符的绝命一击? 可这老和尚也当真了得,瘦小枯干的身躯,陡然迸发出一层金光,似盔甲般覆盖在体表,硬生生承受下爆蜂弩的狂暴轰击。“砰砰砰砰─”一连串雷鸣,光芒翻滚,罡风横飞。岩和尚周身袈裟被炸得几乎荡然无存,露出翻卷残碎的血肉,兀自屹立不倒,“噗”地一爪深深插入林熠左肩。他狰狞一笑道:“让老衲先超度了你!”正要翻腕运爪,一鼓作气结束林熠性命,猛然背心一凉,全身真气涣散,再发不出丝毫力道。岩和尚呆了呆,低下头看见一柄从胸前透出的剑锋,碧华如水,清澈晶莹,不沾半分血迹,正是雁鸾霜的寒烟翠。林熠乘机纵身脱出岩和尚的“一合相爪”,痛哼一声,被带出一团血肉,更险些折断肩胛骨。林熠忍着巨痛,将手中的心宁仙剑,弹射而出,插入了岩和尚的小腹。岩和尚体无完肤,血肉模糊,猛地大吼一声,深灰色的小眼睛里,爆出一簇可怕的光芒,轰然巨响里逆运真气,催爆丹田, 汹涌无伦的气浪,和着滚滚血雾迸散开来,将林熠和雁鸾霜齐齐震飞。雁鸾霜重重撞到古堡坚硬厚重的石壁上,低声嘤咛,玉容惨白,失色的樱唇溢出汩汩血丝,灿若红花。那边盘岗大师手疾眼快,飞身接住林熠,见他已是昏迷过去,耳鼻与嘴唇间不住渗出缕缕鲜血,心宁仙剑在空中闪过光华, 斜斜插进石阶。盘岗大师左掌贴住林熠背心,想催动佛门真气,为他疗伤。哪知甫一运力,全身经脉骨胳同时灼痛欲爆,发出“喀喇喇”的脆响,竟是散功的征兆。盘岗大师取了两颗还神丹,塞入林熠口中,一咬牙,摇摇晃晃地横抱着他,走到雁鸾霜跟前。雁鸾霜倚靠石壁喘息调气,迫出了两口瘀血,胸口的滞涩烦闷,方稍稍减轻了些。见到盘岗大师抱着林熠走过来,一惊道: “大师,他”盘岗大师道:“雁仙子放心,林教主的性命只要施救及时,绝无问题。可惜老衲受佛祖召唤在即,已无力为他疗伤。”说罢,将林熠小心翼翼交到雁鸾霜的怀里。回首望去,光雾初散,地上到处是斑斑血迹,岩和尚却是尸骨无存,只剩下一柄破孽杖,与失去主人的度厄舍利珠,孤零 零地散落一地强敌授首,他脸上殊无欢喜,唏嘘一叹,向着雁鸾霜双手合十,深深一礼道:“贫僧要去了,有劳雁仙子将舍利珠收起, 转交与方丈师兄。“雁鸾霜知道盘岗大师生机已绝,方才全凭至勇至坚的一股刚毅血性,才能和岩和尚硬拼不退。这时心下亦是黯然,颔首道:”晚辈谨遵大师法谕。“盘岗大师洒然一笑,就地横杵盘膝坐下,合上双目,神色恬然道:”善哉,善哉!兀兀不修善,腾腾不造恶;寂寂断见闻, 荡荡心无着─“吟声至此而断,余音悠悠,已然坐化。雁鸾霜怀抱林熠,向盘岗大师的遗体,恭恭敬敬拜了三拜,低声道:”大师杀身成仁,往生极乐,鸾霜定不敢有负所托。“她稍作歇息,压住内伤,收了度厄舍利珠和心宁仙剑。忽然盘岗大师的体内,金光澎湃,”呼─“冒出一团烈焰,将他的遗体冉冉消融,只剩下十数颗舍利子留在了原地。那柄伏魔金杵”嗡嗡“悲鸣,化作一束电光飞起,不知去了何方。雁鸾霜将盘岗大师的舍利子,用绣帕包好,收入袖口。猛察觉林熠的嘴唇,泛出一抹妖艳的深紫色光彩。她遽然一惊,细看之下,林熠被岩和尚抓伤的左肩血肉外翻,里面露出的骨头上渗着紫光,流出的血却是鲜红的。雁鸾霜急忙取出一枚天宗特制的解毒灵丹,替林熠喂服下去,却并不见效,只稍稍延缓了毒气的流转。她略一思忖,明白林熠的内伤虽重,但暂无性命之虞。可肩头的毒伤,若不及时救治,恐怕支撑不过半个时辰。但在这荒芜诡异之地,又能到哪里去求得解毒灵药?惟一的办法,就是运用天宗的《玄览心经》,以精纯的真气,缓缓迫出渗入林熠骨髓的剧毒。她举目四望,古堡外的广场开阔平坦,绝非疗伤之所。反倒是古堡内会好一些。于是雁鸾霜抱着林熠,重新走入大殿。忽地眼睛一亮,看到一堆坍塌的巨石块高似小山,那里应该曾有过一座巨大的方形平台。四面延伸出的台阶,原本应是供人们登上古堡顶部之用,如今塌陷的斜坡台阶处,正好构成一个隐身的角落。雁鸾霜走到台阶前,俯身钻进,将林熠放下与自己对坐,小心移动残石封堵住缺口后,空间竟只能耳鬓厮磨,肢体纠缠,再无回旋之地。 雁鸾霜取出一枚解毒灵丹,嚼碎了敷在林熠左肩伤口上。 清凉的药力渗透进体内,林熠悠悠醒来,眼前一团漆黑,不见景物,只感到一丝又一丝如兰似麝的呼吸,喷到了自己的脸颊上,热呼呼的引人心摇神动。 肢体略略舒展,就碰触到了雁鸾霜柔弱无骨、偏又健美丰满的娇躯,不由“啊”了一声。 雁鸾霜不禁一阵面红耳热,胸口的一颗芳心,猛然怦怦跃动,又如何逃得过林熠的耳目? 但天宗心法终究非同小可,须臾的失态后,雁鸾霜只微微吸了口气,灵台瞬即恢复清明,轻轻道:“林兄,你的左肩中了毒爪,我要用敝宗《玄览心经》里所载之法迫出毒素。林兄只管抱元守一放松身心,万事交给鸾霜。” 林熠努力收缩身体,可空间实在有限,一双腿还是免不了和雁鸾霜的碰触在一起,不断感受着那双修长浑圆、冰肌雪肤的**,刺激起的难言诱惑。 他定住心神,想不出打破尴尬之法,只得轻松笑道:“记得当日在瀑藏石府,也是这样伸手不见五指,我用执念玉为你驱毒。没曾想好心有好报,这么快就轮到你替我疗伤了。” 这话不说还好,传入雁鸾霜耳际,顿时不由自主回忆起那座幽暗石府里,自己身中腐魇虫淫毒,林熠恶作剧般地将双手探入自己颈下胸前的羞人往事,双颊如霞绯红一片,慧明剑心差点被这家伙又搅得支离破碎。 她默运静心功法,摒弃脑海里诸般杂念,低声道:“林兄,我们必须抓紧工夫驱毒疗伤,好尽快复原,找寻容姐姐。” 林熠一震,肃然道:“是了,多谢提醒。” 双目合上,松弛躯体,静待雁鸾霜运功。 雁鸾霜无端地在心底幽幽一声叹息,玉指微屈,抵住林熠胸口,催动流光无意诀,脸上顿现一片晶莹玉光,一股清泉般的暖流,透入林熠体内,开始驱毒。 一个多时辰后,蔓延的毒素,被真气导引回林熠左肩,发出微弱的深紫色萤光。 雁鸾霜已是香汗淋漓,嘘嘘微喘,一阵阵的头晕目眩不住袭击身心。 她却不敢有丝毫的停顿,毫不吝啬地压榨着苦修了二十余载的真元,继续行功。 蓦然林熠眼睛一睁,大殿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好像是有两个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人的声音,正是青木宫宫主花千迭,他低声笑道:“水兄猜得果然不错,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大战,从血迹分析,距今绝不超过两个时辰。”另一个人,便是穹海宫宫主水无痕了,他回答道:“外面那柄禅杖绝非凡品,却也不似密宗僧人的法器,倒有些像是禅宗 高手的东西。但又不属于盘念方丈和盘岗大师所有,倒是教人费思。“林熠听到他的声音,心想原来水无痕也来了。但这家伙与西域的事情,本无任何瓜葛,不远万里跑来做甚?存此疑惑,不禁暗暗留神聆听起来。雁鸾霜右手仍能稍动,瞧见林熠神情,当机立断祭起一道隐身灵符。水无痕和花千迭显然没有想到,坍塌的台阶下,会藏着雁鸾霜和林熠,只在殿内缓缓踱步,观察激战后留下的痕迹。忽然,水无痕问道:”花兄,听说三日前贵宫与冥教数十高手,在白桦林遭遇暗算死伤惨重,不知此事可有了眉目?“花千迭道:”我原本以为是禅宗所为,但如今看来似乎不像。真凶是谁,现在还难说的很。不过,我青木宫弟子的性命, 可不是那么好拿走的。若是让老夫查出是谁干的,我要他满门灭绝!“林熠心道:”干这事的是岩和尚。他原本出自禅宗,你老人家想让大般若寺满门灭绝,恐怕也没那么容易。“水无痕安慰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此事终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想那冥教做事,向来不肯吃亏,这次蒙受如此巨大的 伤亡,只怕林教主也不会咽下这口恶气。“花千迭哼道:”林熠此刻是生是死尚且未知,老夫又岂是仰仗他力、为死难弟子复仇之辈?“水无痕笑道:”花兄豪情气魄小弟向来佩服。不过,我想冒昧地多问一句,从你内心而言,是希望林熠就此死了,还是活 着回来?“林熠心中冷笑,暗暗道:”这老家伙此来,果然有目的。“花千迭沉默片刻,缓缓问道:”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水无痕道:”你我两人交情匪浅,花兄何必再故意装糊涂?想必你也晓得,林熠是魔圣聂天关门弟子林显的亲生儿子。二 十多年前,可是咱们一手屠灭了逆天宫啊。“花千迭不悦道:”那又如何?时过境迁,聂天都早已化成灰了,谁还记得这些陈年旧事?“水无痕叹了口气,道:”旧事?你可别忘了,咱们当年几个做事的老家伙,除了金裂石、赤烈横外,剩下的三个,现下可 都快活着呢。“咱们可以忘记,林熠父子真能忘得了么?林夫人是怎么死的,为什么原因而死,你不会心里没数罢?”林熠与你结盟相安无事,不过是表面文章而已,真等他翻脸下手的时候,恐怕你我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花千迭冷冷道:”如果林熠果真存有此念,我青木宫难道是泥捏的?“水无痕纵声长笑,隐隐含有讥诮的味道。花千迭木无表情看着他,也不开口。半晌之后,水无痕笑声徐歇,说道:”花兄,小弟今日不妨斗胆直言。而今五大魔宫里,金石、烈火两宫已成冥教附属, 行事先看冥教眼色;老石托自己儿子的福,养老保命应是没有问题。可你、我两人却该算一算,还能有多久的平安日子好过?“忽听一个轻脆的嗓音道:”胡说八道,林大哥怎会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卑鄙小人?他要找我爷爷报仇,要灭掉我青木宫,早两年就下手了,何必等到今天?“水无痕早察觉出门外花纤盈和邓宣都到了,轻飘飘回头笑道:”小公主,妳太天真了。可人心未必都能如你所想那样光明。有时候,宽宏大度的背后,暗藏着心机与疯狂报复的**,这些,可不是只用眼睛就能看透的!“花纤盈和邓宣走进大殿,朝着水无痕眨眨大眼睛,问道:”水公公,你这么公然挑拨青木宫和林大哥的关系,就不害怕万 一被他知晓么?“花千迭假装呵斥道:”丫头好不懂礼貌,怎么这样跟你水爷爷说话?“水无痕面不改色,悠然道:”老夫当然有办法,不怕林熠来找麻烦。“花纤盈娇笑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要拖我爷爷下水呢?咱们青木宫的事情,自有爷爷和各位长辈作主,您老人家的好 意,盈儿心领了。“水无痕似是一楞,转又若无其事地一笑,刚打算再说,邓宣已沉声道:”林教主方才到过这里。“水无痕一惊,到了舌尖的话,翻了个转又吞了回去,假装镇定地用余光打量大殿,并未觉出异常,这才放下心来。花千迭惊讶道:”邓宫主,你从什么地方瞧出林教主曾来过此处?“邓宣回答道:”我刚才在古堡外,捡到半截弩箭,经过辨认是爆蜂弩所发。这种魔弩当世之中,除了在下及下属的一支爆蜂弩队外,就只有林教主会有,而我看到的弩箭应是他的。“ 他的话轻描淡写,但细细咀嚼,竟是回味无穷。 一方面邓宣借此告诉在场之人,林熠至少目前尚平安无事,否则此地应有尸体才对;另一方面,又不着痕迹地表明了他和林熠的渊源,也站住了自己的立场。 这小子也不是省油的灯!水无痕心里喃喃道:“瞧他和花纤盈到哪里都是出双入对的情形,早晚要叫花老儿爷爷。莫非,我水无痕反倒成了孤家寡人!” 花千迭道:“照邓宫主之言推测,林教主该是追杀对手去了。可见他并无大碍。” 林熠听了心中苦笑道:“追杀对手?现在哪怕是个刚生下来的婴儿踹我一脚,也能要了我的小命,你老可真抬举我。” 花千迭看到宝贝孙女平安无事,俏生生立在自己面前,心情畅快不少,扬声笑道:“老石,你躲在外面当什么老乌龟,进来露露脸罢。” 殿外响起石品天洪钟般的笑声道:“咱们四大魔宫的宫主,居然能在这儿聚齐了,不容易呀。好,真是太好了!”慢悠悠地踱着大步,与石左寒从门外入殿。 他亲热无比地伸手一敲水无痕肩膀,道:“老水鬼,没看出你人老心不老,又来拉拢咱们联手对付林熠了,还想重演一回逆天宫的好戏么?” 水无痕不动声色,往后微微侧了侧身,受下石品天的拳头,微笑道:“你有挡箭牌,再怎么样林熠也会卖令郎一个面子。不过,听说你要退位养老,难不成心底也暗藏什么隐忧么?” 石品天哈哈笑着一摆手道:“打住,谨防隔墙有耳。左寒,去转上一圈,别让你水叔叔性命攸关的话,被外人偷听去了。” 石左寒默不作声,飞快地在方圆数百丈的大殿里绕了一转,最后目光落到了那堆坍塌的巨石上。 他走到近前,左掌平推出一股柔和罡风,巨石晃动露出缝隙,石左寒立时觉察拍出的罡风,钻入缝隙后隐隐回挫,带出热力。 石左寒眼中精光乍现,正欲再探,猛听有人传音入密道:“石兄,是我!” 石左寒已立起的右掌,悄然松懈,回到石品天身侧淡淡道:“可以啦。” 石品天一收嘻笑之色,说道:“老水鬼,当年我们听从你的号召,趁着魔尊修为折损七成的机会,反戈一击,毁了逆天宫。 这事人人有分,哪一个都跑不了。“你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不过你敢当众说出来,倒教老石我大吃一惊,不由得要挑大拇哥打心眼里赞你一声有种!”水无痕听石品天的口气,竟是赞同自己,不由笑道:“老石过奖,我们都是被人逼的呀。”“被人逼的,这话说得好。”石品天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道:“不过林熠继任冥教教主将近两年,除了烈火宫赤烈横自己不好,非往人家刀尖上撞以外, 似乎连你老水鬼的一根寒毛也没碰。反倒是我老石受了他的恩惠,保住了儿子和一条老命。你这‘逼’字从何而来?“水无痕一怔,道:”林熠手握冥教千百高手,数万部众,本人的修为又是登峰造极,你我难及项背。这毁家之仇、杀母之 恨焉能不报?“他隐忍越久,所谋就越大。只有傻瓜才会相信,一个连养育自己二十余年的恩师都敢杀的人,会饶过咱们!”,石品天一副恭敬受教的模样认真听完,说道:“好家伙,真够狠的!”水无痕暗松一口气,轻笑道:“只要咱们几家戮力同心,暗中防备,便也不怕。”石品天摇摇头,道:“老水鬼,你误会了,我说的是你。咱们是哪里招你惹你了,偏要拖着我们一块儿趟浑水?”说实话,林熠的娘亲不但是死在我天石宫,还在我天石宫里做了二十年的佣人,而且最后的凶手,是我老石的嫡亲侄子。 可这些事情,我都不担心他报复,你又跳出来做什么出头鸟?“花纤盈大拍巴掌喝彩道:”石宫主说得好。水公公,莫非你是想利用咱们去和林大哥斗,最好拼得两败俱伤,你来坐收渔翁之利?又或者,你老骥伏枥,雄心勃发,还想在有生之年,尝尝成为聂天第二的滋味?“水无痕脸色微变,道:”花丫头休得在此信口开河。老夫虽狂妄,却从未作此奢想。你们既不听我的良言劝告,恐怕大祸 在即。“林熠暗自诧异,水无痕素来低调,这次为何一反常态,极尽离间之能,明目张胆地游说花千迭等人,联手对付自己?他与其他人不同,身后赫然还有一个被称为”龙尊“的黑手,莫非这是出自此人的旨意?对照手中掌握的情报,”龙尊“十有**就是龙头,再联想到岩和尚的所做所为,似乎龙头已在暗地里开始打击自己。这 又是怎么一回事?他一直以来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没有动用水无痕这条线索,因此也无法判断其究竟对龙头的底细知道多少,本人又陷得有 多深。不想今日却得到了一个侧面了解的大好机会。这时肩头一热,有一股浓稠的深紫色液体,一滴一滴慢慢挤了出来,见风即散。花千迭和颜悦色地站出来打圆场,道:“水兄别生气,盈儿素来心直口快,你可别跟个小丫头计较。”这话里浓厚的偏袒意味不必细言,更重要的是,只说花纤盈“心直口快”而非“信口雌黄”,那等若是对自己宝贝孙女的 直言快语投了赞成票!水无痕的面色发青难看,也警觉到现场气氛对自己非常不利。 第四章 吸毒 花千迭叹道:“遥想昔日魔尊在位,驭下手段严酷无比,稍不顺其心意便动辄杀戮部属,我们哪个人没有亲朋好友惨死在他的手里?却是敢怒而不敢言!” 回忆起往事,这几个人好像起了共鸣,各自默默沉思许久。 石品天笑着道:“那回为聂天祝寿,逆天宫交代敝宫的三件大礼,我老石费尽心机也只办成了一件,无法交差。想着难逃责罚,心里可是忐忑得紧。” 花千迭道:“当然,老夫私心里,对《云篆天策》也存着一分念头,而不愿上缴。所以水兄找上老夫,又蒙告知聂天的修为远不如昔的秘密,这才起了脱离逆天宫禁锢,誓死一拼的念头。 “幸运的是,由此换得了二十多年的逍遥光阴。从这一节上来说,小弟对水兄十分感激。” 水无痕在揣摩这两人一唱一和的真实意思,冷冷道:“往事再提无益。这次你们不愿相信我,可惜了。” 石品天笑吟吟道:“今时不同往日嘛,一个人若非给逼急了,谁愿意动不动就去拼命?何况林熠和聂天毕竟不同,有事找他好说话,也肯卖力帮忙。我老石人老转性,是不忍心朝这样的人开刀啊!” 水无痕偷眼观察。 花千迭含笑不语讳莫如深,邓宣满脸严肃不苟言笑,石左寒神情冷峻,唇角微挑一缕讥诮,就花纤盈这小丫头最可恶,正在用力点头。 他深知此事难为,苦笑道:“罢了,罢了,只当老夫是杞人忧天,方才什么都没有说过。” 石品天摇头道:“老水鬼,你是何等身分的人物。常言道,一个唾沫一个钉,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咱们哪敢当你什么都没说?” 水无痕道:“老石,你果然转性子了。莫非想去告密不成?” 石品天撇撇嘴,满不在乎道:“我只是提醒你,说出的话、做过的事就得负责。” 花千迭插嘴道:“水兄,有一桩事情,我至今百思不得其解。魔尊修为大损的秘密,你是从哪里得知的?” 水无痕皱眉道:“我不是早已解释过,这是老夫买通的一个内线传出的情报。” 石品天不依不饶道:“内线?叫什么名字?如今在哪里?” 水无痕不快道:“老石,你这口气怎么像是在审犯人?我的内线,告诉你也没用。更何况,那个内线当日便死于乱战之中,莫非说出他的名字,你们会去祭奠一番不成?” 石品天大嘴朝天道:“哈,这就叫死无对证。想魔尊功力折损是何等的绝密,恐怕他的几个弟子也未必完全知情。一个不知名的内线,却能了解得一清二楚?咳,该是我老石老糊涂了罢,想不通其中关键。” 水无痕沉声喝道:“石品天,当年你为什么不问,如今却来翻起旧帐?你们既不听我言,道不同不相为谋,老夫自去找寻敝宫的部属,告辞!” 邓宣身形一晃,拦在门口,冷冷道:“水宫主,大家话还没说明白,何必这么急着走?” 水无痕环顾众人,蓦地纵声笑道:“我明白了!你们是要把老夫当作替罪羊双手奉给林熠。可用老夫的这条命,就能保得你们的安全么?” 石品天老脸一板道:“你把我当作什么人了?兔死狐悲,我老石还没卑鄙无耻到出卖老朋友的地步。” 水无痕心道,就凭你当年毫不犹豫地背叛魔尊的劲头,还有谁是你不能出卖的? 鼻子里微微一哼,也不搭理,站在原地静观其变。 花千迭继续道:“我和石兄第二个不解就在于,咱们当日原准备血战一场。哪知进展竟会轻松顺利,连本应到场为聂天祝寿的北帝雨抱朴,也不晓得出于何故来迟一步,只来得及救走了容若蝶母女。 “事后回想这一切,仿佛咱们这些人不过是被别人利用的杀人工具而已。水兄,我很想搞明白,是你果真有深藏不露的本事,还是另有其人在后面操纵指挥?” 石品天道:“不错,就是这句话!虽说杀魔尊求自保,是大伙儿出于自愿密商一致的事,可谁也不想不明不白当个杀人工具。”说着,突然爆出一句粗口道:“你***,总不见得咱们被人卖了,还要兴高采烈替他点钱。” 林熠肩头的毒血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钻心剧痛,他心中一笑,思忖道:“石品天必定已从自己儿子嘴里得知我的踪迹,故意在这儿耍宝来着。不过,他和花千迭也终于想通水无痕身后是有人在指使杀人了。” 水无痕克制怒意,缓缓问道:“石老兄,你是在说我么?” 石品天盯着水无痕瞅了老半天,似乎要看清楚他脸上的每一条细纹,呵呵笑道:“咱们相交多年,知根知底,我老石有多少斤两瞒不过你,你有多大能耐,同样也骗不过我。水老弟,你说是不是?” 他的话不咸不淡,水无痕却脸色大变,哼道:“石兄的意思,我怎么听不太懂?” 花千迭道:“我倒是听懂了,或者可以解释给你听。老石的意思是,当年究竟是谁指使你,唆使咱们背叛魔尊? “或者说,今日你来挑拨我们对付林熠,难道全都是你自己的主意?” 水无痕沉默片刻,忽地一笑道:“我明白了,你们是怀疑老夫被人利用,又来利用你们。” 花千迭和邓宣、石品天互视一眼,几不可察觉地同时微微点头。 水无痕嘿嘿笑道:“笑话,老夫岂甘为傀儡之徒?聂天死后,普天之下又有谁能驱动得了我水无痕?” 没有人来回答他,连一向快言快语的花纤盈,也紧紧抿起樱唇,站在邓宣身侧,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水无痕。 水无痕一阵发寒,他彻底明白了石品天和花千迭的意图─只要能找出摧毁逆天宫的幕后真凶,这些人对林熠就有了交代,却把自己置于了死地。 他们不愿得罪林熠,更不想和冥教翻脸。 雍野的预言,像一个魔咒悬挂在每个人的心头,尽管大伙儿都绝口不提,但内心深处又不敢不信。 否则,为何连正道八派都一再韬光养晦,容忍林熠? 而另一方面,似石、花这般纵横魔道的枭雄,显然也不希望真有这样一个人,在黑暗的角落里,时时刻刻窥觑着自己─他既然能轻而易举地驱使五大魔宫,除去了聂天,那还有什么做不来的? 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借助林熠和冥教的力量,彻底清除隐患,一劳永逸,可谓一举多得。 很不幸,水无痕发现自己从前自视太高。而轻视别人的后果,就是自己必须付出惨重的代价。 水无痕苦笑道:“看来,我若不说出背后有谁,诸位是不肯放我出门了。” 石左寒漠然道:“只要水宫主爽快些说出来,我们都会为你保守秘密。否则,穹海宫不用多久,也可以从魔道除名了。” 水无痕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道:“好,我说!他是─”倏地身形一晃,朝着大殿尽头飞速掠去。 众人一楞,没料到水无痕不往殿外突围,反向古堡里逃,但花千迭等人都是才智杰出之士,剎那已醒悟到水无痕的用心。 由于邓宣已封住殿门,而古堡外空旷宽阔难以隐身,反倒是古堡内部易于脱身。 花千迭低喝道:“追!” 一马当先,蹑踪而去,邓宣和花纤盈一左一右也跟了上来。 石品天朝石碓扫了眼,附和道:“对,走,别让老花吃亏了。”携着石左寒亦消失在大殿尽头的一扇侧门后。 殿内重新变得安静,只有风声依旧在呼啸着穿梭而过。 林熠左肩的毒素被迫出大半,雁鸾霜的琼鼻上,已渗满晶莹的汗珠。 他向她微微一笑,低声道:“辛苦妳啦。” 雁鸾霜不敢分神,只同样报以一缕温柔的笑容,一颗汗珠缓缓滑过她羊脂玉般的肌肤,滴落在林熠的腿上。 林熠心头感动。 他清楚,雁鸾霜的修为已臻至地仙之境,断不会像寻常人那样汗如雨下,即使功力流转到巅峰,最多亦只是从头顶将水汽蒸出。 由此可见,她为了救助自己,几乎榨干了全部。 他左手继续捏诀横在小腹前,右手缓缓从袖口里,取出一方洁净的绢帕,轻轻替雁鸾霜拭去脸上的汗水。 雁鸾霜芳心深处,生出一丝复杂难明的感觉,轻轻道:“谢谢!”从绢帕上有一缕淡淡的幽雅香气,透入雁鸾霜琼鼻。 林熠自然不会有这种熏香绢帕,丝帕原先的主人不问可知。 大殿门外脚步纷沓,又有一大群人涌了进来。 林熠皱了皱眉,看来这座古堡甚为显眼,大家都不约而同要进来瞧瞧。不知这回来的又是何方神圣? 外头响起邙山双圣里白老九的声音道:“咦,这里刚有人来过,还死过人!” 白老七十分不服地道:“你凭什么说死过人了,尸体呢?不过地上有些血迹,能说明什么。说不准,那血是阿猫、阿狗不小心跌断了腿留下的呢?” 白老九怒道:“你干么老和我抬杠?这儿哪有阿猫、阿狗,麻雀都见不到一只!” 白老七哈哈笑道:“我背后不就有一只狗在汪汪叫么,怎么还说没有?” 有一个冷峻的嗓音,打断了两人的争吵道:“找寻林教主要紧,大伙儿在殿内四处看看。” 话语里隐隐蕴含着一丝焦急。 林熠听闻后暗自一笑道:“仇老哥外冷内热很够意思,可比石品天、花千迭可爱多了。” 过了一会儿,又听凌幽如冷冷问道:“别哲法王,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别哲法王回答道:“这儿好像是一座荒弃多年的古城,但为何会被埋藏在天地塔下,我也一无所知。或许,敝宗的两位秘师可以解释。” 凌幽如道:“你诱骗林教主攻塔,却又暗藏埋伏,令他生死未卜,不知所踪,真把咱们圣教当三岁孩童耍了。不把这事说清楚,休怪咱们翻脸无情!” 她往日里谈笑杀人言语晏晏,极少厉声斥喝。 显然此时她因为忧心林熠安危,又无端身陷一个莫名其妙的荒芜古城,终于忍不住发作。 别哲身后的巴彦法王冷然一哼,道:“凌长老,请你说话客气一些。敝宗素来光明磊落,岂会用诡计暗算林教主?天地塔突塌,地裂天变,如此大手笔,敝宗可做不来。” 白老七抓住话柄道:“光明磊落,未必罢?容丫头帮你们求来大雨,你们却想她死,这是哪家的光明磊落?” 白老九插嘴道:“你不懂,和尚头顶光光,怎么看都够称得上”光明“二字。这会儿大家不是全被那道白光吸到地底下来了么?自然也算”磊落“了。” 密宗“净识门”的门主图裕法王冷喝道:“住嘴,否则莫怪我不客气!” 仇厉在白桦林铩羽,连爱徒雁兆也命丧黄泉,早窝了一肚子邪火,见图裕法王高声呼喝,颇为嚣张,难耐怒意傲然道:“不必客气,仇某正想领教!” 别哲法王道:“仇副教主,如今不是你我两家斗气的时候,还是先找人要紧。” 仇厉道:“好啊,可他们在哪里,容姑娘又在何处?” 别哲法王摇摇头道:“恕老衲不知,但可以断定,一定在这座荒废古城中。” 凌幽如冷笑道:“我不信。此处空旷无人,不如咱们两家先作个了断。谁晓得稍后进到古堡里头,你们又会玩些什么花样? 莫非要重演白桦林一幕?“ 贡桑法王道:“先前不是已经说过,白桦林的事和敝宗无关!” 凌幽如厉声道:“着空寺是谁家的寺庙,霆雷是不是你们密宗的人?” 林熠听他们越说越僵,禁不住要出声拦阻,忽听雁鸾霜传音入密道:“别动,咱们已到最后关头,万一受了惊扰,毒血回流攻心无救。有仇副教主、凌长老他们在,圣教也不会吃亏。稍后你再出面,为时未晚。” 林熠一想,自己和雁鸾霜肢体纠缠同处乱石堆中,若陡然暴露在大庭广众下,他林熠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惯了也没什么,可雁鸾霜乃是天宗嫡传、玉洁冰清的姑娘家,今后如何做人? 一念至此,只好暂时忍住冲动,继续关注外头的动静。 片刻的工夫,大殿里邙山双圣已和巴彦法王、贡桑法王动起了手,四个人势均力敌,斗得翻翻滚滚,一时半会儿,谁也奈何不了对方。 猛然听到别哲法王宏声喝道:“凌长老,你居然暗中施蛊,快将解药拿来!” 凌幽如咯咯娇笑道:“不愧是西帝别东来!解药嘛,我当然有,可你们也得交出林教主和容小姐。” 别哲法王就算佛功通神,可又能从哪里把这两人给变出来?他的眸中闪现怒意,沉声道:“闭气敛息,结阵自守!” 高大的身躯如雄鹰般矫健轻盈,竟似不受此处神秘力量的影响,倏地欺近凌幽如左掌拍出。 凌幽如侧后方飞速闪出一人,“砰”地两掌激撞,朝后退了三步,吐了口浊气淡淡道:“好功力!” 这人正是叶幽雨。 别哲法王身子只微微一晃,右手法杖点向凌幽如眉心。 林熠虽看不见,众人的打斗却听得清清楚楚,暗道:“再不出去就要出人命了。眼前的局势本已错综复杂,再节外生枝就更难处置。若不幸凌长老他们有个死伤,我更对不起大伙儿了!” 想到这里正要不顾一切现身阻拦,突听“嗡─”地镝鸣,殿门外掠入一束深绿色光芒,轻轻巧巧地击在别哲法王的金杖上,发出“吭”的脆响,旋即飞弹回去,落入一位白眉老僧的手中。 别哲法王一凛,抽身收杖,目视老僧道:“盘念大师!” 众人一见与林熠同行的盘念大师出现,立刻罢战,白老七迫不及待问道:“老和尚,林兄弟在哪里,他不是和你一起的么?” 盘念大师回答道:“老衲和林教主、雁仙子有幸闯到了”皈依“之境,不料大变突起,被一束白光卷入,老衲落到了此间的一座钟楼上。 “方才一路行来,听到古堡内有打斗声响,进来看看,不料得遇诸位。” 凌幽如精神一振,道:“这么说,林教主也应落在这附近?” 图裕法王冷冷道:“你们总该相信,我们并无暗害林教主的举动了罢?” 仇厉道:“那也未必!除非见到林教主安然无恙,否则密宗别想摆脱关系!” 盘念大师隐约听出众人争执打斗的原因,微笑道:“诸位施主,与其在这里徒劳无益,耽搁工夫,不如大伙儿一起前去找寻林教主和容姑娘。天地塔突然崩塌时,两位秘师也都在场,瞧他们的情形,似乎也大感意外。多半,其中另有玄机,却非密宗有意为之。” 他的建议刚才别哲法王也曾经提出过。 但仇厉等人对密宗已生出浓重怀疑,焉肯轻信? 而盘念大师甘冒大险,襄助林熠入塔解救容若蝶,冥教上下多少都承其盛情,看到他好端端的出现在众人面前,疑虑随之消减不少。 仇厉沉吟了一下,道:“凌长老,先将解药交给他们。” 凌幽如依言送出解药道:“诸位功力深厚,蛊毒都难以近身,至少只是开始的时候,不小心吸入了两口,稍稍有些头晕气滞罢了。只需服上小半颗解药,所有症状都会立刻消失。” 别哲法王接过解药,道:“方才多有得罪,请诸位海涵。” 凌幽如退回仇厉身后,似笑非笑的说道:“只要林教主没事,法王怎样得罪都没关系。” 别哲法王知这些人都是魔道巨头,绝不屑在解药上作手脚,于是将解药交与贡桑法王,分给众人服用,含笑道:“凌长老施蛊之术高明,敝宗同样也不敢得罪。” 一场恶战随着盘念大师的到来,暂时消于无形。 众人各按其位,朝着早先花千迭等人追进去的侧门,鱼贯而入,与近在咫尺的林熠、雁鸾霜擦肩而过。 这倒不是他们疏忽大意,而是决计不曾想过,林、雁两人竟会默不作声地缩在几级台阶下肢体纠缠。 林熠听着众人脚步去远,低笑道:“好险,幸亏盘念方丈到了。” 雁鸾霜道:“想来他还不知道盘岗大师圆寂的事情,还有那串度厄舍利珠和盘岗大师的遗骨,稍后也要找机会交还。” “哧─”地轻响,最后一缕毒血被挤出伤口,化作一股轻烟消失。 雁鸾霜如释重负收回手,理了理微乱的鬓发道:“好啦,终于大功告成。” 林熠蹙眉道:“奇怪,我肩胛骨似乎还有些麻痒,用真气迫毒也没见动静。” 雁鸾霜道:“让我瞧瞧。” 雁鸾霜玉首垂到林熠肩头,面颊难以避免地碰触到了他的脸上,一阵滑润温香。 林熠努力偏了偏脑袋,见雁鸾霜久久没有说话,问道:“怎么了?” 雁鸾霜抬起头,轻轻叹息道:“的确还有一点余毒,没有被彻底拔除。若在平时,我应该能够用《玄览心经》将它迫出,可现在……”娇躯遽然一软,一阵天旋地转,人已倒入林熠的怀里。 林熠无暇细想,双手急忙将她抱住,两人的身体几乎毫无阻隔地紧紧贴在了一起,剎那间,他和她都有些怔住了,也忘了分开。 感受到雁鸾霜酥胸急促而剧烈的起伏,滑腻玉臂上淋漓的香汗,林熠一阵歉疚,低声道:“不打紧,等我功力复原了,一样能迫出来。” 雁鸾霜自然而然把头靠在他的肩头,虚弱地摇摇头道:“可这样一来,你左肩胛骨就难以保全了。” 林熠笑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哪管得了这么多?你赶紧打坐调息,休息一会儿,回头咱们再追到里头去看看。” 雁鸾霜默默体会着林熠身上散发出的浓郁热力,幽幽道:“对我而言,你的一根头发,也是珍贵无比,如何能坐视你废了左臂?” 林熠的心猛然剧震,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晌,低声道:“你已尽力了。” 雁鸾霜慧心独具,惟容若蝶堪与一较,如何体会不出林熠这句话中隐藏的深意? 她缓缓抬起脸,注视林熠在黑暗中闪烁的星目,嫣然一笑道:“有你这五个字,我已足够。” 忽然,她低下头,将湿润柔软的樱唇,毫无保留地贴在伤口上,丁香小舌轻轻翻卷挑开坏死的血肉,立时舌尖已麻。 她紧紧按住林熠,不让他挣脱,运气倒吸,从肩头抽出一丝丝残余的毒素,全不顾会有性命之虞。 林熠脑海一片空白,宛若有滔天的巨浪,席卷着吞没他的意识,紧紧搂住雁鸾霜盈盈一握的纤腰。 眼中泪光荡漾。 第五章 千年会 为摆脱花千迭等人的追杀,水无痕在古堡内见弯拐弯,见楼上楼,疾驰了足足半盏茶的工夫,已听不到背后的动静,才放缓了身形,定睛打量四周。 这是古堡第三层的一间大屋,从摆设判断,极像故主人的书库,但一排排的书架上空空如也,积满厚厚的灰尘,见不到一册藏书。 外面的光线通过东、南、西三面的巨大椭圆形窗户照射进来,形成一道道雾蒙蒙的光柱,投映在地板上。 忽然,他猛地朝前掠出三丈,转身低声喝问道:“谁?” 一面残旧的屏风后头,缓缓飘出一道黑色身影,答道:“忘了么?” 水无痕倏然一惊,道:“龙尊,你怎么也来了?” 龙尊淡淡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喜欢打探起我的行踪来了?” 水无痕似对他异常敬畏,嘿嘿低笑道:“是我一时犯糊涂,多嘴了。” 龙尊冷冷道:“你不是一时糊涂,而是办砸了事情,如今只懂得拚命躲避花千迭、石品天的追杀,有点魂不守舍而已。” 水无痕恨道:“那两个老鬼,看我脱身之后,如何打发他们。” “你太令我失望了。” 龙头的影子,微微在幽暗的书库里晃动着,徐徐道:“不但没有说动花千迭、石品天,反而差点暴露了我。要不是方纔我将他们引开,你哪有这么容易逃脱?” 水无痕干笑道:“原来是龙尊替我引开了他们。也是我太心急,花千迭和石品天生太狡诈。不过,现在可以确定,他们跟定林熠了。” 龙尊低哼道:“你以为现在还像二十多年前,这些人对聂天惧怕怀恨,又贪图《云篆天策》,让你一呼即起? “为了聂天,我等了一百年;为了林熠,我又等了二十多年,我一再告诫你,必须徐图缓计,绝不能让花千迭等人嗅出味道,你却单凭空口白牙的几句话,就想说动他们与你联手,是不是年纪大,昏头了?” 水无痕一句也不敢辩驳,吶吶道:“如今花千迭他们是卯上我了,该如何是好?” 龙尊蔑然说道:“花千迭、石品天,不过是跳梁小丑,有何可怕?你该担心的人,应是林熠。” 水无痕醒悟道:“不错,那两个老家伙必然要去邀功,将我出卖给林熠。” 龙尊道:“看在你诚心为我办事的分上,老夫不妨再救你一次。你将这张信笺交给林熠,他看过以后,便绝不会再为难你。”说着抬起左手,两指间夹了一张折迭成长条形的纸笺。 水无痕将信将疑又不能多问,迈步走到黑影跟前,伸出双手道:“多谢龙尊。” “砰!” 龙尊的右掌爆出一团青光,结结实实印在花千迭胸口上,将他的身子打飞出七八丈远,“哗啦啦”撞倒数排书架,摔跌在墙角。 水无痕七窍流血,满脸惊骇,竭力撑起身子,目不转睛望着黑影,沙哑说道:“你─” “呼─”龙尊左手的纸笺燃起一簇火焰,顷刻成了灰烬。 黑影晃动着道:“我向你保证过,今后林熠绝不会再为难你。现在,我做到了。” 水无痕的嘴里呛出一团团腥浓的血沫,恨声道:“杀人灭口!” 龙尊摇摇头,道:“你错了,你对我的了解,都是我有意让你知道的事情,所以你根本不可能告诉林熠什么。我杀你,只是为了要给林熠一个交代。 “当然,如果不是你办砸了差事,又何至于丢了性命?” 水无痕剧烈喘息道:“我懂了,林熠就是另一个聂天。不同的是,他现在还有利用价值,所以你不仅不会杀他,反而要继续维护他。 “你要我串联花千迭等人,不过是埋下伏笔,留待将来不需要他的时候使用。我太傻了,竟看不透这点!” 龙头漠然道:“你并不傻,只是心里存了私念罢了。你想着利用我的力量,挑拨花千迭等人杀了林熠,扫平冥教,届时天下魔道,便可尽收掌心。可惜,你出局了。” 水无痕惨然道:“我要是不傻,又怎么会出局,甚至把命也丢了?” 忽听书库里一声幽幽轻叹道:“那是因为你远不如他来得够狠够毒而已。” 柔和绚丽的七色彩光闪动,容若蝶出现在龙尊与水无痕当中,身边还有筝姐。 龙尊不假思索挥掌,一蓬青色罡风狂飙急旋推向容若蝶,容若蝶竟一动不动,清澈睿智的眼神,淡淡注视着龙尊,似是怜悯,似是鄙视。掌风击中容若蝶,如同泥牛入海,无声无息地消融在她淡紫色的衣裳表面,竟连一片衣袂也没被激荡起来。水无痕目瞪口呆,满脸不可思议地盯着容若蝶,惊讶地说不出话来。龙尊低哼一声,突然身影风般卷成一束,掠出书库。如此一击不中,远扬而去的魄力和手段,也令水无痕大感意外之余,自叹弗如,顿时万念俱灰。 容若蝶目送龙尊退走,轻轻惋惜道:“若是再慢上半拍,我就有七成把握留下他。”筝姐安慰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有些人忙碌一场,终究也不会有好下场。”容若蝶唇角逸出一缕苦涩笑意,黯然说道:“真的善有善报么?只怕老天爷也不敢断言。”伴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叹息,她将视线转到了水无痕的身上,沉静道:“对不起,水宫主,我救不了你。”水无痕吃力地摇摇头,清晰地感觉到生命从体内不断地被抽空,他亲手制造过数不胜数的死亡,而体验自己的死亡,却还是第一次。当然,也将是最后一次。“这是报应,让我死在你的面前。” 他喘息着,振作起昏沉沉的神志回答道:“当年,令尊宁道虚便是死在老夫的掌下。”容若蝶的眸中,荡漾过深深的悲哀,轻声道:“你知道我是宁道虚的女儿?”水无痕点了点头,呵呵笑道:“我只是觉得奇怪,你为何会突然拥有如此恐怖的力量?”容若蝶目光忽地变得迷离凄楚,回答道:“如果可以,我宁愿从未拥有它。”水无痕怔怔望着容若蝶,终于确信她不是在说谎,苦苦一笑说道:“请转告林熠,一旦解开了《云篆天策》,他的死期也就到了。 龙尊有办法置他死地,就像对付当年的魔圣聂天。“容若蝶平静颔首道:”如果有机会遇见他,我会转告。“水无痕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声音越来越低地道:”拜托你,劝说林熠不要再为难我的儿女部下,他们是─“话音未了,便带着空负大志的眼神,去了另一个世界。容若蝶玉指向着水无痕的遗体,凌空虚点,空气里”呼“地燃起一团淡金色的火焰,转眼将他的尸首焚成灰烬。 她凝视着空中跳跃的火苗,低声道:“他虽可恨,却更可怜。”筝姐没有说话,心中却不由自主默默想道:“小姐,难道你自己不才是最可怜的人么?”火焰徐徐熄灭,地上连灰也不见留下丁点。容若蝶似乎失神半晌,才说道:“两位密宗的秘师,已到了占星台外。他们该是来找我的。”筝姐冷冷道:“小姐,你真打算要帮他们化解末世浩劫?”容若蝶淡淡而笑,并未回答,说道:“走罢,该做的事,总躲不过的。”光芒乍闪,两人的身影从书库里消失。 只一眨眼的工夫,她们已回到古堡顶层的占星台上。圆形的大厅,超过三十丈方圆,有条不紊地陈列着各种世所罕见的天文仪器,和让人叫不出名字却又充满神秘气息的神器。透明的拱形穹顶,隐隐流动着淡紫色的光晕。透过它,可以清楚地眺望到,古堡上空璀璨壮观的星河虚空。有一束浑圆纯净的白光,从穹顶外的虚空投射下来,落入占星台正中央静静伫立的一尊神器内。 这尊神器从外型上看,像是一座巨大的星罗图盘,表面镶嵌着难以计数的星辰,在闪光中按照各自的轨道缓缓移动。再看黑白石铺成的玉石地面,密密麻麻刻着繁杂而又令人费解的文字,岁月斑驳也不曾令其磨灭分毫。容若蝶站在巨型星罗图盘前,更显娇柔渺小,弱不禁风的背影,却透着夺不走的从容与优雅。她向着左侧的一扇黑色大门,轻轻用手一指,门无风自开,两位密宗秘师的身影,出现在开启的大门外。仿佛没有一点讶异,只有惊喜与虔诚,无断、无灭面对着容若蝶躬身施礼,沙哑的嗓音,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感慨道:“容小姐,我们终于等到你了。”容若蝶淡然一笑,轻声问道:“两位秘师,想来你们都已明白了罢?”无断恭敬道:“在天地塔塌陷的一刻,老衲终于悟到,昔日巴仁次圣法王建造天地塔的真正原因。以往对小姐多有唐突,尚请恕罪。”容若蝶微笑道:“无断秘师何出此言,若非两位,我如今也不可能站在这里。” 原来,半个多月前,容若蝶被送入天地塔第七层软禁,身边只有筝姐一人陪同。 虽然天地塔层层禁制,更有密宗高手坐镇,但第七层却布置得异常雅致舒适。 她一住多日,每天除了有僧人按时送来一日三餐外,就再无外人前来,连两位秘师和别哲法王都不曾露面,好象把她遗忘在这儿了一般。筝姐忧心忡忡,绞尽脑汁设计逃生的法子。但这地方比牢狱绝地更甚,她和容若蝶又如何出得去?反倒是容若蝶处之泰然,毫无大祸临头前焦躁恐惧的模样。每日闲暇无事,便专心致志地摆弄桌上的一套器具消遣。这套古器也不知由何种材料制成,长条状的底盘上,并排伫立着高低不一的十八根食指粗细柱子。每根柱子上都串有若干颗滚圆珠子。底盘铭文上标注有推算的法则说明,在经过一番繁复演算推衍后,若将所有的铜珠挪移到中间最高的一根柱子上就算成功,但一旦出错绝不可恢复重来。这种游戏在西域流传极广,谁也说不清自何代而始。 容若蝶早年修习算术,也曾摆弄过类似的器具。但那时至多运算到十二根,此刻虽仅仅多出六根,可难度不啻增加了百倍。这东西既耗时间,更费心力,筝姐对它提不起任何兴趣。可容若蝶却异常着迷,不分白日黑夜,兴致勃勃地专注投入,每天勉强只睡上两三个时辰,竟大有不知疲倦之意。起初筝姐还经常劝容若蝶注意休息。可时间长了,想到来日无多,又何苦再阻挠容若蝶的兴致,便也不再劝了。这一日,容若蝶忽然一反常态,睡足了整整八个时辰,醒来后也没有立即摆弄算筹,而是在桌边坐了下来,托腮沉思道:“筝姐,假如我算得不错,至多两个时辰就可以完成它了。”筝姐点头道:“这鬼珠子总算搬到头了。小姐需得好生休息,今后也莫再去为它费心思了。”容若蝶慵懒浅笑道:“可我思量了一夜,竟不敢再去动它。”筝姐不解道:“那是为何?难道有什么让小姐犯难之处?”容若蝶摇头道:“不是的。我在担心,一旦推珠完成,会发生什么……”筝姐不由愕然,问道:“不过就是游戏么,还会有后果发生?”容若蝶注视桌面上静静竖立的十六根柱子,回答道:“我不清楚,所以才会担心。但可以确定的是,它绝对不仅止是游戏。” 她轻轻抚摸光滑的底座,继续说道:“这里的一切,由于岁月消蚀都必须定期更换,譬如这张桌子。我敢断定,它来这里不超过五年。”至于榻上的诸般用物,就更不消说了,惟有这件东西,它好象一直就在这里。若说是寻常消遣的小玩艺儿,根本不需要推衍到十八根柱这般极端复杂的地步。或许,当世之间即使恩师也破解不了。“看到筝姐疑惑欲言,她阻止道:”听我说完。当我第一次碰触珠子的时候,心底恍然漾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感觉,仿佛,它是我的旧用之物。这种感觉玄之又玄,所以,我要将它一破到底。“她顿了顿,沉吟许久,才接着道:”我坚信,它在天地塔中一晃千年,必定具有异乎寻常的意义。更确切地说,它也在等待,等待一个能完全破解它的人出现。“ 筝姐迟疑道:“小姐,这东西如此让人烦恼,咱们不玩它也罢。”“说的也是。”容若蝶颔首道:“可联想到密宗将我特意软禁在天地塔顶层,与它朝夕相对,而不受任何外界干扰,我的好奇心又忍不住作祟,想一睹究竟。”筝姐沉吟一会儿,决然道:“那就破了它罢!再不济也就是个死,反正咱们被关在这里,暗无天日也是坐以待毙。”容若蝶幽幽道:“假如仅只是我个人生死,也不需犹豫这么久。怕的是,我有一种预感,解开了它……未必是好事。”“也有可能解开了它,咱们就能得脱生天呢?小姐,何必管那么多呢?”容若蝶唏嘘道:“也是啊,一切皆有天数,岂是一颗珠子能够决定?”她主意拿定,便不再拖泥带水,心无旁鹜地演算起来。那些铜珠看似杂乱无章,好象再过三天三夜,也未必能挪动完成,可一旦彻底算透里面的步骤,到后来速度倍增,已无悬念。果如容若蝶自己预测的那样,一个半时辰后,仅剩下最后一颗滚珠还未归位。只需将它滑入中间的柱子里,即可大功告成。她的心陡然停在了半空,小小的滚珠似在沉默中与她对峙,在静谧中期待地守候。筝姐也受到感染,紧紧盯着小滚珠不敢稍移视线,好象怕它会一下子触发天塌地陷一般。静默了不知多少时间后,容若蝶自嘲道:“也许是我太多心了,一颗小滚珠而已,其实什么也不会发生。或许,它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游戏,皆因人心多妄测,才会变得复杂。” 话音落下,纤指将最后一颗珠子纳入了它应去的位置,正好把高柱完全覆盖。四周,安静依旧,楼层里依稀可以听到容若蝶轻微的呼吸声,玲珑龟懒洋洋地从她的袖口里爬出,滑到了桌面上,傻傻仰首望着两人目光的焦点。慢慢的,底座有了一点光、若干点光、一束光,沿着中间的铜柱慢慢延伸,直到顶端,“叮─”似有一阵轻风吹过,所有的珠子颤动鸣响了起来。 筝姐立刻把容若蝶拉到了身后,左掌提到身前,依她的想法,只要发觉稍有不对劲,就先毁了这透着古怪、说不清来历的玩意儿再说。那束光渐渐向上扩散升腾,如水波般荡漾开来,溢出一蓬淡淡的光雾。玲珑龟的小眼睛蓦地变得兴奋,死死凝望光雾,嘴里发出一记惊天动地的长鸣。光雾里,慢慢浮现出一个绝美女子的身影,那相貌竟令容若蝶觉得无比熟稔,禁不住低低失声。“我叫矜婴,可否知道你的名字?”那女子的声音好象不是从她的口中发出,而是在光雾里播散回荡,在容若蝶的心底响起:“至少,我们应该先认识彼此。”容若蝶打量着她,发现对方望着自己的眼神中,有一分真挚的爱怜,如同是在关注她的孩子,却又多少有些不同。她回答道:“容若蝶,如果你愿意,可以唤我若蝶。”“容若蝶,好美的名字。”矜婴矜持地称赞道:“当你看到我第一眼的时候,就该知道我是谁了。所以,你我其实并不陌生,对么?” “是的。”容若蝶的话音,竟有些艰涩,缓缓说道:“你就是解救了圣域的那位神女。”矜婴接着她的话说道:“不过,出现在你面前的,仅只是我部分意识的残片。我将它深锁千年,为的就是能再见上你一面。”说到这里,她忽而一笑纠正道:“不,是千年后的自己一面。”容若蝶也笑了,道:“我想,你有许多事情要告诉我,或者,可以交代给我去完成,对么?”矜婴伸出手,一道流光星雨缓缓地洒过容若蝶的柔发,回答道:“妳瞧,我们连说话的语气,都几乎一模一样。千年岁月,不过弹指瞬息,终究我还是我,从不曾改变。谢谢你了,若蝶。”她环顾四周,悠悠道:“当年,我恳请巴仁次圣法王建造起这座天地塔,封镇住了唐纳古喇山底的一座虚芜之城,希望等待有一天,你会来开启。”那是我不断轮回的宿命,也是我最终的归宿。“ 容若蝶安静地道:“那么包括《末世书》在内,都是你和巴仁次圣法王长谈后的结果,为的就是将我召到这里,完成所谓的宿命?”“没错,我们的宿命……”矜婴叹息道:“我故意请巴仁次圣法王留下《末世书》,通过密宗的两位秘师,在千年后将你送来,解开天机算筹后,我该完成的使命都已完成,接下来就看你了。”“我?”容若蝶问道,脑海里涌起纵身跃入深渊的一幕。矜婴道:“当我的影像消失后,天地塔便会崩塌。从虚芜城内将有一道白光生出,把你带到古神庙的占星台。”那里有一尊星罗图盘,凭它,你将成为虚芜城的主人,拥有天神一样的力量。 “如果你一直留守在占星台,待到冥海泉涌末日莅临之际,只需借助星罗图盘得自星辰的神力,保全整个圣域并非难事。”容若蝶静静听完,问道:“那如果我希望离开呢?”矜婴默然须臾,叹息道:“那就会出现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宿命。整个人间得以避免浩劫,而你将永远消逝。”这回轮到了容若蝶的沉默,她的面色渐渐苍白,点头道:“我明白了。可《云篆天策》有什么样的作用,能告诉我么?”矜婴徐徐道:“那是另一个人在世间必须完成的使命。也许,他是惟一能够改变你命运的人。反之,对他而言也是一样。”容若蝶发现光雾开始逐渐淡去,知道时间已经不多,又问道:“那我─当然也是你,我们到底是谁?”矜婴含笑道:“我们,是上天的使者。我们的宿命千年前早已注定。就如我的死,妳的生─”声音骤然模糊,美丽的影像随着光雾退隐黯灭。容若蝶默默看着光雾里,矜婴留给自己最后一个微笑后,淡去消散,一股莫名的巨恸自心底而生,将她淹没。 第六章 虚芜城 当青丘姥姥循着空桑珠,在大殿巨石堆里寻到林熠的时候,雁鸾霜已昏了过去。虚芜城记忆体的神秘力量,竟可令青丘姥姥的灵魄闪遁也完全失效,只好跟常人一般徒步跋涉。这对她而言,简直是前所未有的怪事。有青丘姥姥在,雁鸾霜从林熠肩头感染的毒素,自然不成问题,片刻之后她便悠悠醒转。三人稍事休息,走入大殿尽头的那道侧门。 一路行来,再未碰到任何人,径直抵达古堡顶层的占星台。占星台上,仇厉、花千迭、别哲法王、盘念大师、邙山双圣等人,三三两两盘膝静坐。众人均是心无旁鹜地,仰望着穹顶上的星空,甚至连林熠和雁鸾霜、青丘姥姥的到来,都未能惊动他们分毫。占星台中央的星罗图盘前,两位秘师一左一右合目盘坐,犹如再次进入死寂之境。然而林熠的目光,却在第一时间,便从他们之间穿过,落在星罗图盘后那道娇柔的身影上。容若蝶的目光静静迎上了他,朝林熠微微颔首示意,唇角浮起一丝笑意。筝姐静静侍立在她的身边,神色古怪,也向林熠略一点头。 “飕”的一声风动,在角落里百无聊赖的小金和小青,双双扑了过来,分别攀上林熠和青丘姥姥的肩头,一副久别重逢的开心模样。林熠注视着容若蝶朝着自己徐徐走近,心里涌起恍若隔世的感觉,低声道:“若蝶,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怎样了?”容若蝶在他的面前站定,温柔而空灵的眼神,细细打量着他,而后绽开一抹笑容回答道:“他们在参悟虚空星海,领略星罗图盘上的奥妙天机。” 林熠怔怔哦了一声,意识到眼前的少女,似是故意绕开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没有回答半点关于她的状况。他突然间,感觉到两人之间是那样遥远,那样陌生,已不再是曾经与自己牵手的那个容若蝶。雁鸾霜和青丘姥姥悄悄退了开去,一时林熠竟感到无话可说,千万的关切,无数的疑惑,尽皆闪烁在熠熠的星目里。容若蝶看着他呆呆的样子,忽地噗哧轻笑,爱怜横生,轻轻道:“你也会有傻傻的时候?”林熠大松一口气,略有点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告诉我,你好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容若蝶道:“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见林熠一头雾水地点头,她回身吩咐道:“筝姐,你留在这里照料他们。若是有人想离去,便送他们回返圣城,我们要离开一小会儿。” 筝姐应道:林熠肩上抱过小金,却见雪宜宁率着几名天宗弟子,业已到了,正与雁鸾霜低声交谈。 光华闪过,林熠眼前的景物突变。在漆黑的虚空中,脚下是一座悠悠飘荡的平台,周围星河灿烂,万籁俱寂,偶有流星划过天幕。 容若蝶站在自己身边举目望星,就似那夜分别前夕,天地之间,只有两人在一起追逐流星,同样的温婉而恬静。 “比起这些亘古存在的星辰,人的生命实在短暂而脆弱。即使是天上的仙、冥府的神,也终有投入轮回的一天。只有它们,才是永远的存在。”容若蝶的嗓音宛若天籁般缥缈空幻,清晰地传入林熠的耳际。 “水无痕死了,死在龙头的手上。临终前,他托我转告你,一旦解开《云篆天策》,龙头就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你。” 林熠一笑,淡淡道:“那是意料中的事。我只要知道,你好么?” 容若蝶回答道:“我很好,因为我终于寻回了真实的自己,谢谢。” 林熠全身的血又骤然冷却,这声“谢谢”,似割开他与容若蝶之间遥遥万里的距离,纵是在她失忆的时候,也不曾有过这样的事情。 一次无由的西域之行,十数日的天地塔困顿,究竟带给她和自己怎样的改变? “你看,在我们的脚下,就是虚芜城的遗迹。”容若蝶仿佛没有察觉到林熠心情的变化,接着说道:“这里曾经被叛军重重围困,当时的城守保护着不足十岁的幼皇,独撑危局,誓死不降。” 林熠不由自主往下方俯瞰,一座巨大宏伟却又满是疮痍的城市,在视野里无限地延展。 一栋栋残楼,一条条寂街,似乎都在无助地诉说着自己的哀伤。 “城守惟一的爱子,因护城而英勇阵亡,叛军的统帅割下了他的头颅,命人插在旗杆上,不停地绕城示威,城守为替爱子报仇,在城内贴出告示,承诺无论任何人,只要能斩下敌帅的首级,就可带走他珍爱的女儿。” 容若蝶说到这里,忽而一笑道:“结果,他真的如愿将仇人的头颅,悬挂在城楼上,也兑现他的诺言,将爱女嫁给一位来自异乡的年轻人。 “在黎明前,年轻人携着新娶的妻子,化作一道弧光遁去,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而叛军开始疯狂地攻城。”令人惊骇的是,那个失去首级的无头敌帅,竟煞气凛凛地端坐在马上,剑锋指处,他的大军,向虚芜城发起了最凶悍的冲击。“林熠轻笑道:”无头敌帅麾军破城,真乃神人也。可惜我生得太晚,不然,定要向他诚心讨教其中秘诀。“ 容若蝶莞尔微笑,继续道:“更离奇的还在后面。那位无头敌帅第一个冲上城楼,夺回自己的首级重新装回肩膀上。可惜匆忙间,他装反了方向,从此变得眼睛在下,嘴巴在上,看什么东西都是倒的。”林熠摸摸鼻子,隐隐想到了什么,却没有插嘴打断容若蝶的叙述。容若蝶诉说道:“兵败如山倒,城守眼看大势已去,只好保护幼皇,退守皇城,再经由秘道,逃向皇城后的神庙,希望能倚靠神明的力量,救护幼皇,然而,他已不可能再办到。”就在秘道出口处,最后的勇士力战而亡,至死,他都用身体紧紧守护着自己的君王,完成了最后的使命。“ 林熠点点头,苦笑道:“这就是勇士的宿命!”容若蝶道:“叛军入城后,展开了疯狂的屠杀和掠夺,然而当他们大肆劫掠神庙时,突然天地变色,电闪雷鸣,整座虚芜城向着地底塌陷。”无头敌帅大惊之下,下令全军退出虚芜城,眼睁睁看着这座曾经繁华雄伟的大城,消失在十数万大军的面前,沉沦长眠。“她忽然停了下来,林熠追问道:”后来呢?“容若蝶幽幽道:”后来……六哥,你真的想知道么?“见林熠点头,她轻轻叹息说道:”好罢,但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然后再决定该怎样告诉你。“假如你是那位,砍下敌军统帅头颅的年轻人,在如愿迎娶了城守爱女后,会怎么做?” 林熠沉思良久,问道:“他的力量是否足以阻止叛军,保全虚芜城呢?”见容若蝶摇头,林熠又沉默了半晌,才说道:“他是一个外乡人,与虚芜城的安危存亡,本无任何关系。只是为了心中的爱人,才出手斩下敌军统帅的首级。功成身退似乎无可厚非。但若是换作了我,我该留下么?”容若蝶望着他,目光中有温柔,也有怜惜,轻轻道:“是我在问你呀。”林熠摸摸鼻子,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不知他是在回答,还是在思考。 容若蝶眼里有了笑意,柔声道:“后来,统帅成了大地的统治者。为了让所有人与他一样,他下令自己的臣民,都必须弯腰俯首,将脑袋倒垂在裆下。久而久之,人们也就习以为常了。”林熠觉得气氛有点压抑,故意把头低下从双腿间望向容若蝶,笑道:“就这样?看什么都是倒的,这可难受的很。” 容若蝶蹲下身来,点了点林熠的鼻头,道:“是啊,所以当有一个孩子,好奇地站直身子,用另一种视野审视世界的时候,他立刻兴奋起来,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发现,告诉每一个见到的人。”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他的,甚至都认为他是疯了,不断讥笑训斥他,要他再弯下腰来。“林熠收敛了笑容,徐徐道:”一旦黑白颠倒,真理也成了谬论。人们用眼睛认识世界,同时也因眼睛而受到蒙蔽。“容若蝶巧笑嫣然道:”你好象是在有感而发啊?“ 林熠苦笑了一声,问道:“那个孩子后来如何了?”容若蝶道:“他自杀了。在绝望孤独中,他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也用自己的死,对世界做了最后的一次抗争。”林熠缓缓站直了身子,脚下一浮,竟有些不适应。他站定脚步,默默无言,沉声道:“这该是你刚才那个问题的最终答案?与其苟且偷生,不如抗争而死?”容若蝶狡黠一笑,起身说道:“我可没这么说,这个故事本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林熠认真地问道:“那能否告诉我,这个故事是真的曾经发生过,还是你编来哄我的一个故事?” 容若蝶道:“虚芜城的故事,应该有一个答案么?人生也不过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何必再问它是真是假?就好比现在,你真能确定我们正身处虚空中么?或者不过是幻影而已?”林熠楞了楞,抬头凝视星空。看着星移斗转恒久不变,耳边回响着容若蝶讲述传说的声音,再想起自己短短二十余载,际遇堪奇,使命沉重,一时间心潮澎湃、万千感慨尽涌心头。突然间容若蝶伸出柔荑,将自己的手轻轻握住。林熠顿时脑海震荡,陡然浮现起《幽游血书》最后一章。始终未曾参悟的数百奇文怪字,此刻与身外的浩瀚星河交相辉映,竟在他心头渐渐地水乳交融,合为一体。像是一股充满灵性与魔力的甘泉,令他醍醐灌顶,如痴如醉。如此浑然忘却尘世之事,让林熠不禁沉浸在内心与虚空沟通的神奇境界里,每一点一滴都百般回味,直通心天心。 甚至,连容若蝶是何时放手,何时离开的,都不知道。他这两年多来,固然是屡得奇遇,体内魔功不断突飞猛进,已达到惊世骇俗之境,然而于天心的领悟、仙道的求索,却在无意之中远远落后。若非得到雨抱朴、萧照痕、释青衍和云洗尘等多位旷世奇人从旁指点,只怕早已渐行渐远,入了魔障。三圣五帝虽说个个都有独到造诣,只得其中之一,便能终生受用不尽。可惜每个人,都未正式将林熠收为门下弟子,因此每个人传授给林熠的心诀,都仅是各自平生修悟的极小部分。 如此东一鳞,西一爪,自成体系,各不相同,于林熠的修炼而言,也产生了极大的困扰和阻碍。直到此刻,当他得以浑然忘我地伫立在星空之下,将以往参悟修炼的各种心法招式,借着《幽游血书》与无尽天道相通相融的时候,才真正得到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的意识缓缓回到现实。他发现自己依旧保持原先的姿势,站立在那里,好象刚才只是走了一小会儿神,但身边,已没有容若蝶的踪影。他暗运真气流转周身,惊喜地发现自己不仅伤势痊愈,疲乏尽消,而且灵台空明,形如一汪不含任何杂质的清水,有说不出的神清气爽。他沉静下心神,把自己刚才参悟的种种,又在心间想了一遍,只觉像是场不可思议的梦。正这工夫,景物陡转,眼前瞬间掠过千万道流光异彩的光芒,已回到占星台。林熠凝目观瞧,占星台几乎人去楼空,只剩下两位秘师,依然故我盘坐在星罗图盘前,对着身边的一切不闻不问。 “你醒了?”身后响起容若蝶的声音,林熠霍然回首,见她笑意盈盈凝眸相望,他诧异问道:“若蝶,是你把我传送回来的?其他人呢,都去了哪里?”容若蝶颔首道:“他们早已经陆续离开,仇大哥托我转告你,他会在无相宫等你。”林熠放下心来,仇厉去了无相宫,就说明冥教和密宗之间的纠葛已经化解,只是雁鸾霜和青丘姥姥去了哪里?容若蝶道:“等你离开以后,我会关闭虚芜城的通道,从此这里将再次与世隔绝,两位秘师会留下来陪我。” 林熠如遭五雷轰顶,难以置信地,看着容若蝶恬淡平静的容颜,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不和我一起离开?”容若蝶垂下目光,避开了他的视线,回答道:“我们留守在虚芜城,是要替圣域化解即将到来的末世浩劫。”只有在这里,我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不但拥有随心所欲的力量,更能如日月星辰一般永恒。“虚芜城,是我最后的归宿。如果离开它,我只能重新变回以前的容若蝶。” 林熠的脸上血色尽失,攥紧着拳头,手背上的青筋在狠狠的抽搐,沙哑而艰涩地问道:“这是你的真心话?一个已不可能更改的决定?”容若蝶缓步走到星罗图盘前,背对林熠轻声道:“对不起。也许你可以成为那个传说里斩下敌帅首级的年轻人;而我,却注定无法成为你守护一生的女人。”林熠在摇摇欲坠,脑海里混沌一片,只有一个声音在痛楚的吶喊道:“胡扯!离开我,拥有什么狗屁的力量,会比和我在一起更快乐?为什么,这一切是为什么?”五脏六腑齐齐牵动起撕心的痛,像有一把锯子,无情地切割着他的每一寸骨头,再把这些骨头统统倒入一只石磨,碾碎成粉,连同着昔日种种,一起化作云烟飘散。仿佛行将窒息,他大口喘息着,咬紧嘴唇让一缕钻心的痛感,保持住最后的镇定与冷静,一线血丝从唇角无声溢出。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为何让自己如同毫无防备地一脚踏空,坠入了无底深渊,再不知为何而活,为何而战?恍惚中浮现起东海那弯皎月,拥着曾经的容若蝶,坐看月落日升,晨曦中,怀中的她,是那样令自己沉醉留恋。如今一切骤然枯萎,被她轻描淡写地从记忆里抹去,她还是自己熟悉、自己深爱的那个少女么?不顾一切的痴恋,为着她赴汤蹈火不计生死,结局竟是一句淡淡的“对不起”。 “我不信!”他沉声低吼,猛踏上两步,伸手抓住容若蝶的香肩,将她硬生生扳过来面向自己,燃烧的目光哀求着,逼射她幽邃缥缈的双眸,再次道:“你骗我的,对不对?”容若蝶没有挣扎,静静仰首对视着他,说道:“我有骗过你么?”林熠俯低头,那曾令自己魂牵梦萦、温柔沉静的目光近在咫尺,多么希望,能从其中捕捉到哪怕是一缕端倪,自己就可以带她走。 然而最终他绝望了。 面前的少女宛若一块坚硬的石头,在与自己匆匆相逢后,向着她应该去的方向,固执远去,再不回首。 “知道我曾经对流星许下的愿望,是什么么?”他嘶哑道:“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在东海之底,建一座我们自己的家园。 “我要在那里,种满各种各样的兰花,所有的房间,都要作成如夜空一般的透明紫色。在那儿,不让任何人打扰,我只要你和我,静静厮守,直到白首。” 他萧索地一笑,接着道:“看来,对着流星许下的愿,是作不得数的。” 容若蝶轻声道:“那地方一定很美。可惜,它已不会再有。” 林熠的脸上露出痛楚而执着的神情,说道:“我一定要建起它,虽然它将永远不会拥有女主人。” 容若蝶幽幽地微笑,垂下头。 眼前,是林熠剧烈起伏的胸膛,她伸手替他温柔地整理衣襟,徐徐道:“你应该明白,我有我的方向,你有你的方向。为着不同的使命,我们注定无缘守候彼此。” “我不明白!”林熠倔强道,咽下一口苦涩,他垂下双手道:“如果留下来是你的选择,你也将因此感到快乐,我会独自离去。 “正如你所说,我还有许多未尽的事情,需要完成,无法陪你留在虚芜城,或者你也不希望我留在这里,好在,我的记忆里,已拥有了一切关于你的美好回忆,我会时常想起。” 容若蝶温柔地将头贴在林熠的胸前,最后一次听他的心跳,感受他的体温,然后,退开两步道:“好啦,我该送你离开了。” 林熠黯然而笑,摇头道:“不必了,指给我出去的方向,我自己会走。” 容若蝶点点头,道:“筝姐在门外等你,我们就在这里告别罢。” 林熠深吸一口气,最后一次深深望了容若蝶一眼,低声道:“照顾自己!”猛然回过身,像是在逃离般,快步走向占星台外。 容若蝶的樱唇几不可察觉地,抖动了一下,凝望林熠走远的身影,直至他孑然落寞的身躯完全消失,眸中无声无息地,两行晶莹珠泪如线掉落。 “有必要如此么?”无断秘师忽然睁开双眼,即便他饱经沧桑,似也无能宽慰那兀自伫立的少女,惟有无奈叹息道:“其实,你可以告诉他真相。” 容若蝶的娇躯,一下子软了下来,无力地用手扶住一旁的天文仪,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凄美的笑容,直让人看得心碎。 “如果让他知道了,他还会允许我那样做么?”她仰首望天,不让泪水再从眼眶里滑落,却在眸中凝成深深的海,“他有那么多必须面对的危险,绝不能再为我分心,而我也需要最后的一点时间,安安静静地做好所有准备。” 无灭秘师道:“可是等到那一天来到,他仍旧会了解到真相。届时,他所承受的痛苦和悔恨也许会更深,很可能因着一念之差而疯魔。” 容若蝶纤弱的手指,紧紧抓着天文仪,摇头道:“我相信他,相信自己深爱的男人会挺过去的……纵然那时,我已不可能亲眼目睹。” 两位秘师不再说话,齐齐向着容若蝶深深一拜,将额头叩在冰凉的地面。 筝姐走了进来,扶住容若蝶闷闷道:“小姐,他走了。” 容若蝶问道:“他有没有说什么?” 筝姐摇摇头,道:“什么也没说,魂不附体似的,跟着我走了出去。他的人,就像、就像一座想要爆发的火山,偏偏死死摀住不肯宣泄。 “小姐,我真当心他会─唉,倒是我求他不要怨你,他只看着我点点头,说”照顾好小姐“。 容若蝶的面色越发苍白,猛地娇躯一颤,伸手摀住心口,急促喘息了许久,才悠悠道:“我宁可他不是这样的爱我,我宁可他发作出来。 “他这样─让我的心好痛。” 筝姐凄然道:“小姐,你和林熠又何必自己苦自己,又相互折磨对方呢?” 容若蝶惨淡微笑道:“因为,我不是故事中的幸运少女;而他也势必会做出与那年轻人截然不同的选择。原因,就这样简单。” 第七章 替罪 林熠也不清楚,自己是如何离开虚芜城的。他如孤魂野鬼般,蹒跚行在一片片无边无涯的原始针叶林中,头顶艳阳高照,云淡风轻,他一无所觉。虚芜城越来越远,山巅那束银白色的光柱,兀自穿越碧蓝如洗的苍穹,追寻着无垠星空的尽头,带走了他的过去,带走了他的未来。每走一步,心头都涌起强烈的**,想要回过身去,再望一眼那柱光,和那座深埋于地下的虚芜之城。然而,他终究没有这么做,麻木地游荡于幽暗繁茂的山林间,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只是,绝不要回头,绝不!恍惚地一个失神,脚下被封冻的薄霜一滑,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前扑倒,结结实实跌在了地上。他没有急着爬起,甚至没有觉得疼痛,只是莫名有一股悲恸从心底升起。天大地大,失去了她,自己该去向何方?哪里才是自己的归宿?一滴滚热的水珠,砸落到混着泥泞与冰渣的手背上,不是深秋清晨的山林露珠,竟是他的泪不期而至。忽地,他听到头顶上方,鸟鸣啾啾,婉转悦耳的啼声,让空幽静谧的山与林地,有了一分生命的驿动。他茫然翻转身躯,仰面找寻啼声的来源。两只腹部金黄的美丽小鸟,欢快地跳跃在的枝头,看上去是那样的快乐,那样的无忧无虑。似警觉到有人正在用嫉妒的目光,注视它们,这对小鸟倏地拍打翅膀,双双比翼飞起,在林间画过一道亮丽的弧影,消失在林熠的视线里。“连鸟儿都有爱侣相伴,比翼山林。而我,竟连一只鸟儿也不如!”林熠的心扭成一团,拧出的血与苦水,一缕缕冲上喉咙,再被他狠狠吞咽下去。一株株参天古木,耸立在他的视野上方,令他看不见清朗的蓝天,看不见唐纳古喇白雪冰封的山巅。两行泪水悄然滑落面颊,润入冻土无影无踪,一如他曾经的幸福与梦。 视线渐渐变得模糊迷离,朦胧间,他仿佛看到容若蝶姣好熟悉的倩影,正朝着自己盈盈步来,含着温柔的笑,伴着深情的目光。 筑玉山的邂逅,玄映地宫的一吻倾心,东海的朝朝暮暮,乃至那一夜刻骨铭心的相望,像一股甜蜜的清泉,滋润着他几要干枯的心;也像一柄冰寒锋利的刀,屠戮着他的五脏六腑。 她近了,更近了,走到他的身旁。 “若蝶?” 林熠失神的眼眸里,闪过一道光,轻声地唤道,缓缓伸出手,想握住她的一双纤足。 然而她的身影却毫不停留,如风一般从他的身边走过,更不回头。 “若蝶!” 林熠努力伸手抓去,却握了一个空。 容若蝶的背影越走越快,向着林深处一步步行去,只留下一抹风。 “若蝶--” 他大声喊道,踉跄着爬起身,朝着她的背影追去。摔倒,站起;站起,摔倒;不知肌肤擦破了几处,不知衣衫沾上了多少冰霜泥尘,跌跌撞撞地追着。 但无论他奔跑得有多快,她还是变得越来越远,缥缈空灵的背影,渐渐被林木遮掩,再也看不见,看不见--“容若蝶--” 他疯狂般地呼喊着,在山林里找寻着,追索着,不知疲惫。 终于,他停了下来。 浑浑噩噩里,觉得其实容若蝶并未去远,而是藏在附近的某个角落,正凝望着自己。他登时精神一振,向着四周如饥似渴地搜寻。 每一片叶落,每一缕风动,每一羽鸟儿的惊起,都让他在刹那升起希望,又在瞬息灭了火花。 他转动着,呼喊着,找寻着……慢慢地,天旋转了起来,地晃动了起来,一株株阻挡住他视线的古木,化作狰狞无情的巨人,在风中嚎笑。 伤心、失望、激愤、迷茫、空虚、孤独……种种负面情绪如恶魔,齐齐攀上他的心头,狰厉冷笑着吞噬着他的意识,让他沉沦向伸手不见五指的渊底。 “砰!”一个踉跄,他的额头,重重撞上坚硬的树干。疼痛,像点着火的索线,于弹指之间将他引爆。 “容若蝶--” 他满怀愤懑与绝望,仰首长啸,一股积郁之气,如同出鞘的雷刀,迸射长空,化作天地间的最强音符。 起初,枝叶战栗,百鸟惊起。这悲愤雄壮的啸声,却源源不绝,宛若崩堤的洪涛,汹涌澎湃泻落九天。 “喀喇喇--”空中迸开一个个隆隆的炸雷,无边的树枝纷纷瑟缩折断,随着漫天满山的落叶激荡飘飞。 群山回响,大地震瑟,古木颤抖着呻吟,让这声撕心裂肺的长啸,上达天庭,下抵黄泉。 可是再长再久,那道逝去的背影,依然未见回归。一排又一排茂密的古木,似是重重包围着他的牢笼,禁锢了他的目光,隔断了他的追寻。 猛地,林熠怒从心起,灌注十成功力的左掌狠狠劈出,赤红着双眼嘶吼道:“你们再挡,你们再拦!” “咔嚓!”身前一株两名壮汉也合抱不起的巨木,被他无坚不摧的掌力,脆生生拦腰劈断,倾倒在左近的另一株古树上。 “你敢扶它?”林熠怒火愈盛,抢步近身又是一掌,将那株古木也应声劈断。 “轰--”尘土飞扬,两株千年古树无力扑跌。 有一束阳光从缺失的山林上空泻落,洒落到林熠满是泥泞与血污的身上。 似乎有一团崩裂欲出的烈焰,在身体里熊熊的燃烧,直要撑破他的血管,双掌连出,一气不停地将周围古树,接二连三地轰倒。 “砰、砰、砰砰!”他的掌力仿佛永无穷尽,一片片的山林在身后倒下,双手不晓得何时已血肉模糊,肿胀如深紫色的球囊。 他却毫不停顿,每一掌针刺般的剧痛,反令心中洋溢起一缕舒畅的快感。喘息逐渐的急促,脚步慢慢地沉重,古木也需三五掌才能劈倒。 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头顶蒸汽腾腾,恍若不觉,迈上两步又朝着一株粗壮的古木,挥动血淋淋的手掌狠狠一击。 “砰!”树干剧烈抖动数下,震落不少枝叶,古木却未见断痕。林熠被一股巨力反震,胸口窒息难当,顿时气血翻腾,从口中溢出一缕瘀血。他用衣袖一抹,“砰砰砰砰”一连又是四掌。古树被打得左右摇晃,就是不倒。枝叶“沙沙”作响,似是在讥笑他精疲力竭,似在嘲讽他的无能为力。林熠怒气勃发,嗓音沙哑低吼道:“你给我倒下去,倒下去!”双掌不断击打,在树干上,留下一个个殷红的血手印,陡然丹田刺痛,经脉齐震,“哇--”地扶住古树喷出数口血箭,染红了飘落的林叶。他一阵虚脱,举目四望,视野所及尽是横七竖八被击倒的巨木,林间一片狼籍,残枝败叶在风里无助地飘零。他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年,二十年,鬓角的发丝,只在转眼间已化为一缕缕银紫色,寥落地飘荡。背后,忽然响起一声深深的叹息,蕴含着怜悯与沧桑。“若蝶!”林熠倏然回身,布满血丝的双目扫视声音来向,却见一位白衣女子,飘然从树后步出,却是天宗长老雪宜宁。林熠眼眸里闪动的星光,顿时黯淡下来,落寞地拭去唇角血迹,冷冷无语看着她。雪宜宁缓缓走近,打量着林熠道:“林教主,幸好你停下来了。否则,只怕连你本人也要和这些古木一般,永远倒在唐纳古喇的深山莽林中。”林熠神色冷漠,半晌开口问道:“你来这儿做什么?”“等你。”雪宜宁直视他冰冷又空洞的眼神,回答道:“我在这里已经足足等了你六天。”林熠混沌的心神一警,想起自己在虚芜城的秘道中,击杀卓方正的事,深吸一口气道:“你想为卓方正报仇?”“果然是你。”雪宜宁轻轻道:“只是,可惜了鸾霜,也可惜了正儿。”林熠一怔,隐隐察觉到一点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脑海里混乱一团,不住晕眩,只好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雪宜宁淡淡笑了笑,摇头道:“原来你还不知道。在虚芜城占星台,鸾霜向我承认,是她杀死了正儿,如今她已独自回返观止池,向宗主领罪。”“什么?”林熠失声道:“这怎么可能?卓方正是我杀的,与鸾霜何干?”雪宜宁唏嘘道:“你还不明白么?她是在替你顶罪!正儿是戎宗主的关门弟子,无论你杀了他出于何种原因,都为祸非小,戎宗主乃至整个观止池,势必不能不闻不问袖手旁观,定要向你讨还公道。所以,鸾霜才会出此下策,要为你替罪领罚!”林熠听呆了,茫然摇头喃喃说道:“她、她为何要替我顶罪?”他的脑袋里嗡嗡轰鸣,只突然回忆起古堡疗毒,雁鸾霜在替自己吸吮肩头余毒前,所说的那句话:“有你这五个字,我已足够了……” 他的胸口骤然一热,恍然明白过来,早在那个时候,雁鸾霜已下定决心,要替自己挡去这场灾祸。 可是,她真的好傻。难道,卓方正不是他杀的,天宗就会放过自己?她不是不晓得,戎淡远已磨刀霍霍,准备联手正道八派围剿冥教,多这一事,少这一事,都不会影响事情的发展。 她的牺牲,实在是太不值得了。 又或许她明知如此,可还是义无反顾地做了。 林熠的眼眶悄悄地湿热,恍恍惚惚听到雪宜宁叹道:“没有人相信鸾霜会杀害正儿,可是她一口咬定,又向我指明正儿的坟冢所在,我也莫可奈何。思前想后,此事恐怕仍旧与林教主有关。故而我特地在此等候,希望能求证真相。” 林熠也不清楚,自己对雪宜宁的话,听进了多少,干涩问道:“如果定罪,鸾霜将会面临何种处罚?” 雪宜宁脸上掠过一丝悲哀,低声道:“最好的结果,也是要在锁雾林幽居一生。你该懂的,不论正魔两道,哪门哪派,杀戮同门都是罪不可赦,纵是不死,亦要遭人唾弃,惨淡孤老。” “我懂,”念及自己的遭遇,林熠苦笑道:“别忘了,我是过来人。” 雪宜宁点了点头,悠悠道:“如今她正面临将与你相同的命运,我却爱莫能助。” 林熠的思绪渐从方才的伤恸里,摆脱出来,略略清醒,开始默默思忖雁鸾霜的事情,他问道:“既然你知道了真相,为何不帮她开脱?” 雪宜宁道:“我不是当事人,也未亲眼目睹,长老会不能仅凭我的一面之辞,做出裁决,最多,勉强可以答应将鸾霜的公案,暂时搁置,待找到新的佐证再说。” “所谓新的佐证,指的就是我了。”林熠沉声道:“只有我能帮她洗脱罪名,是么?” 雪宜宁颔首道:“是的,解铃还需系铃人。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林教主,请好自为之,告辞了。”说罢,飘然朝林深处隐去。 “等等!”林熠突然在她的身后叫道。 雪宜宁回首,诧异道:“林教主?” 林熠道:“能否告诉我,两年前,若蝶托鸾霜转交你的那封信函,到底是什么内容?二十多年前,逆天宫一战,雨抱朴为何会迟到?” 雪宜宁面容上,浮起复杂难明的神情,许久后摇摇头道:“都过去了,还说什么?”不待林熠继续追问,她御风而起,倏忽没了踪影。 林熠怔怔伫立良久,直等日头从中天朝着西山斜落,方才确定容若蝶绝不可能再出现。他怅然清理了一下凌乱的衣发,收拾情怀,压抑着巨大的哀恸择路下山。 一路蹒跚,直走到深夜,才满身疲惫地抵达圣城外。 城门早已关闭,林熠不欲惊动别人,正要掠城而过,却看到红衣法王贡桑率着两名僧人,从城楼下迎了上来,远远躬身施礼道:“林教主,奉别哲法王之命,我已恭候多日。” 林熠全然提不起半点劲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有劳法王领路。” 贡桑法王见林熠模样狼狈,神色落寞,微觉疑惑,但也不便多问,只道:“林教主请!”引着林熠自城门而入,上了一辆大车,径直奔向无相宫。 林熠坐在车里,木然望着窗外徐徐驶过的景物,一言不发,很快,大车行过当日他与雁鸾霜相遇的那间茶肆。店门紧闭,寂寥无人,已无那夜的喧嚣。 也就在茶肆外的长街上,他与别哲法王展开了惊天动地的一战,最后以四极光龙拳,接下对方至刚至雄的一记“摩诃萨真印”,从而惺惺相惜,握手言和,订下天地塔之约。 景物依稀如故,只是昔日情怀荡然无踪,恍若过了千年一梦。 终于,他发出一声几乎连自己也听不到的叹息,往事历历,空怀惆怅。 到得无相宫,早有人通禀进去,别哲法王亲自出迎。 不仅仇厉、凌幽如等人没走,连石品天、花纤盈、姚人北、花千迭、邙山双圣等人也都俱在,一时厅里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林熠心情凄楚,又不愿在别人面前表露出来,强打精神寒喧周旋,好不容易别哲法王告辞离去,但其他人都了无睡意,仍旧围坐一圈。 最终还是白老七代众人问出心中疑惑:“林兄弟,为何不见容丫头?她没和你一起回来么?” 林熠眼神一黯,低声艰涩道:“她……留在虚芜城,不会再回来了。”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面面相觑,偏白老九不识时务追问道:“为什么?”林熠苍白无力地一笑,回答道:“她说,那里是她最终的归宿。”“怎么会这样!”花纤盈且惊且忿地站起身道:“我去把容姐姐找回来!”邙山双圣闻言不甘落于人后,腾的跳起叫道:“我们兄弟也去!”花千迭喝斥道:“盈儿,莫要胡闹!虚芜城是你想去就能去的么?你又怎样找到容小姐的所在?”花纤盈忿忿不平地坐下,咕哝道:“这算什么,千辛万苦救回了容姐姐,她自己倒不愿离开了。”林熠置若罔闻,对众人的反应无动于衷,仇厉越加感觉不对,可又不能多问,于是转开话题问道:“林教主,你既已回来了。那我们何时启程返回中土?”林熠漠然道:“就明天一早罢。”记起雁鸾霜的提醒,他勉力振作精神吩咐道:“仇老哥,天宗宗主戎淡远很可能要联合正道八派对圣教不利。你率领大伙儿回返万潮宫后立刻备战,非有令谕,本教部众不得擅自离宫。”仇厉隐约听出话中的另一层意思,错愕道:“教主,那你呢?”林熠慵懒笑道:“放心罢,我没事。我会先去一趟观止池,再回返南海和你们会合。”仇厉误以为林熠是要去天宗找戎淡远谈判,眼中精光闪动道:“昔日恩师在位时,戎淡远就对圣教从不买帐,林教主此行恐怕徒劳无益,不去也罢。”凌幽如冷哼道:“对,他们想打,那就痛痛快快打上一仗好了!如今圣教东西一统,又有林教主坐镇,还怕了天宗不成?”林熠知道他们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但也懒得解释,回答道:“你们不必劝了,我自有主意,终须去见戎淡远一面。”仇厉见劝阻不住,只好道:“那就由我和凌长老、叶长老率领若干本教高手随行,以免天宗为难林教主。”邙山双圣一听,又有好地方可去,林熠坐在车里,木然望着窗外徐徐驶过的景物,一言不发,很快,大车行过当日他与雁鸾霜相遇的那间茶肆。店门紧闭,寂寥无人,已无那夜的喧嚣。 也就在茶肆外的长街上,他与别哲法王展开了惊天动地的一战,最后以四极光龙拳,接下对方至刚至雄的一记“摩诃萨真印”,从而惺惺相惜,握手言和,订下天地塔之约。 景物依稀如故,只是昔日情怀荡然无踪,恍若过了千年一梦。 终于,他发出一声几乎连自己也听不到的叹息,往事历历,空怀惆怅。 到得无相宫,早有人通禀进去,别哲法王亲自出迎。 不仅仇厉、凌幽如等人没走,连石品天、花纤盈、姚人北、花千迭、邙山双圣等人也都俱在,一时厅里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林熠心情凄楚,又不愿在别人面前表露出来,强打精神寒喧周旋,好不容易别哲法王告辞离去,但其他人都了无睡意,仍旧围坐一圈。 最终还是白老七代众人问出心中疑惑:“林兄弟,为何不见容丫头?她没和你一起回来么?” 林熠眼神一黯,低声艰涩道:“她……留在虚芜城,不会再回来了。”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面面相觑,偏白老九不识时务追问道:“为什么?”林熠苍白无力地一笑,回答道:“她说,那里是她最终的归宿。”“怎么会这样!”花纤盈且惊且忿地站起身道:“我去把容姐姐找回来!”邙山双圣闻言不甘落于人后,腾的跳起叫道:“我们兄弟也去!”花千迭喝斥道:“盈儿,莫要胡闹!虚芜城是你想去就能去的么?你又怎样找到容小姐的所在?”花纤盈忿忿不平地坐下,咕哝道:“这算什么,千辛万苦救回了容姐姐,她自己倒不愿离开了。”林熠置若罔闻,对众人的反应无动于衷,仇厉越加感觉不对,可又不能多问,于是转开话题问道:“林教主,你既已回来了。那我们何时启程返回中土?”林熠漠然道:“就明天一早罢。”记起雁鸾霜的提醒,他勉力振作精神吩咐道:“仇老哥,天宗宗主戎淡远很可能要联合正道八派对圣教不利。你率领大伙儿回返万潮宫后立刻备战,非有令谕,本教部众不得擅自离宫。”仇厉隐约听出话中的另一层意思,错愕道:“教主,那你呢?”林熠慵懒笑道:“放心罢,我没事。我会先去一趟观止池,再回返南海和你们会合。”仇厉误以为林熠是要去天宗找戎淡远谈判,眼中精光闪动道:“昔日恩师在位时,戎淡远就对圣教从不买帐,林教主此行恐怕徒劳无益,不去也罢。”凌幽如冷哼道:“对,他们想打,那就痛痛快快打上一仗好了!如今圣教东西一统,又有林教主坐镇,还怕了天宗不成?”林熠知道他们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但也懒得解释,回答道:“你们不必劝了,我自有主意,终须去见戎淡远一面。”仇厉见劝阻不住,只好道:“那就由我和凌长老、叶长老率领若干本教高手随行,以免天宗为难林教主。”邙山双圣一听,又有好地方可去,白老七首先叫道:“好啊,索性大伙儿一起杀上观止池,先拔光了戎淡远的胡子,回头再一把火烧了正道八派的山门!”白老九摇头道:“你这话就不对了,咱们都没见过戎淡远,凭啥断定他长着胡子?”白老七怒道:“戎淡远一个大男人,怎会不长胡子?”白老九振振有词道:“未必,未必!如果他是太监出身呢?” 花纤盈咯咯娇笑道:“戎淡远多半不可能是太监,不过他若听说咱们要杀上观止池,拔光他的胡子,惊惧之下先一步把自己的胡子剃光,倒不是没有可能。”这三个人一通胡言乱语,将天宗损了个够,林熠亦忍不住露出一缕微笑,却旋即消失,说道:“我一个人去就够了,量天宗也留不住。”石品天呵呵笑道:“林教主气概豪迈,咱们自愧不如。但我老石也不是孬种,今日就在此放下一句话,天宗和八大派的人不来便罢,若是蠢蠢欲动,真要找贵教的麻烦,我天石宫定当全力以赴,与林教主同进共退!”花千迭哪肯居人后,当即说道:“不错,唇亡齿寒,何况咱们两家曾经共抗敌辱?我青木宫上千子弟,听从林教主召唤!”邓宣坐在椅子里振声说道:“林教主,只要你一纸相传,金石宫水里火里都跟着!”林熠心下感动,邓宣也就罢了,石品天、花千迭都是老谋深算、圆滑世故的魔道枭雄,难得会有此语,实属不易。他默默无语站起身,向着邓宣、石品天、花千迭三人缓缓伸出手。“啪、啪、啪!”邓、石、花三人毫不犹豫地,走到林熠身前,各自伸手,依次与他击掌立誓,整个过程中却无半句言语的交流。未来影响到正魔两道百年气数兴衰的“末世盟约”,就这样在无声无息中聚合雏形。林熠静静伫立着,失色干裂的唇角,忽而泛起一丝笑意,淡淡道:“散了罢。” 回到别哲法王特地安排的精舍沐浴更衣后,林熠呆呆坐在床榻上,怎也静不下心。屋里一灯如豆,静静地跃动着金黄色的火焰,把视线里的景物照得影影绰绰。他努力不去回忆曾经拥有过的爱侣,她的微笑,她的轻颦,她的忧伤,然而回忆却像一个如影随形的恶魔,时时刻刻缠绕着他,折磨着他,拿一柄用痛苦雕刻的刀,刮着他的每一寸血肉。思绪,在静默里绵长,穿越过往昔的岁月,令前尘变得苦涩无比。蓦然,他察觉到门外依稀有几个人,正在鬼鬼祟祟地盘桓,刚想舒展灵觉,细察来人的底细,就听那人已用极小的声音唤道:“林大哥,林大哥--你睡了没有?”或许是没有立刻听到林熠的回应,她提高了嗓音道:“我是纤盈,你在屋里么?” 林熠挥手带出一股轻风打开屋门,花纤盈的耳朵正贴在门上倾听动静,猝不及防差点一个踉跄栽倒进来,她急忙站稳身子,有些尴尬地道:“林大哥!”林熠望向她,问道:“什么事?”“这个……我--”花纤盈嗫嚅了半天,期期艾艾道:“我有个修炼上的难题,一直想不明白,你能不能帮我解释一下?”林熠一怔,心想,这丫头若真有问题,为何不找花千迭,却舍近求远地来问自己?略一转念,已醒悟到她的修炼难题究竟为何。叹了口气道:“你放心,我好得很,更不会自杀。”花纤盈被说破心事,脸上一红,猛瞧见邙山双圣从后头探出脑袋道:“咱们兄弟早说过了罢,林兄弟只是累了想休息一会儿,哪会有事?”花纤盈娇嗔道:“那你们两个为何要跟来?还有你们,石左寒、姚大哥、邓宣,别以为本小姐不晓得你们也偷偷跟着。哼,叶幽雨!一声不响缩在墙角做什么?”林熠听她竹筒倒豆子般,把院里的人一个个点名提号,麻木的心头忽地泛起了一团暖意。毕竟,失去爱人,朋友还在。 第八章 观止池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千年以来,被公推为两大圣地之一的天宗观止池,其实就座落于梵静山的一处幽深翠谷中。谷底有一色彩斑斓的小潭,池底五彩鹅卵石受阳光折射,形成流光异彩之状,天宗之名,即源于此。为避免世俗纷扰,深谷周围设有禁制,若不得其门,便惟有止步在谷外葱郁枫林间。林熠来时正是秋末,漫山遍野红枫如火,秋水潺潺,白云绚霞飘荡山中,深秋绝美景致,令人流连忘返。可惜他无心欣赏,埋头循着山路,直达谷外的一片红枫林,便有两名年轻女弟子从林内闪出。两位少女穿着朴素,容貌普通,但气质出众,英姿飒爽,身后均负有一柄仙剑,只是一为明黄色剑穗,一为深蓝色剑穗。林熠见有天宗弟子露面,便停下脚步,那背负明黄剑穗的少女年纪稍大,肌肤颇是白嫩细腻,黄莺出谷般的嗓音问道:“这位公子,前方乃是敝宗修行之所,若无要事,还请您从来路返回。”林熠对这两名天宗女弟子也不愿失了礼数,微一欠身道:“在下林熠,特意来此求见贵宗戎宗主,烦劳二位替我代禀。”孰知这两位各自的修为虽是不凡,却从未出过观止池半步,于尘世间的事情,竟是孤陋寡闻,居然并不清楚对面是谁。那深蓝剑穗的少女有些茫然,喃喃念道:“林熠--”模模糊糊又觉得这个名字似乎最近在哪里听到过,偏怎么也想不起来。明黄剑穗的少女谦恭有礼道:“林公子,请问您求见敝宗宗主有何贵干?”林熠不以为意地一笑,回答道:“在下实为贵宗雁仙子之事而来。”一提雁鸾霜,两名少女顿时醒悟过来,毕竟这是千年以来头一桩同门相残的大事,观止池最近几日也多有争论,由此及彼,也就记起了林熠。两人齐齐色变,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一步,右手按在剑柄上,上下打量林熠满是警惕惊讶,失声道:“你、你就是冥教教主,那个害惨雁师姐的魔、魔--”支吾半天,最后一个“头”字终究没有好意思说出口。林熠无奈地笑笑,替她们补足道:“不错,我就是那个魔头林熠。”两名少女听林熠自报家门,反而呆住,这些日子“林魔头”的大名,在观止池可谓风行一时,提起他来,谁都咬牙切齿恨不能咬一口。 在曾经与林熠有过一面之缘的曲莘等人嘴里,这位纠集魔道作恶多端的混世魔王,满身煞气青面獠牙,简直和冥殿阎罗不差上下,哪是眼前这般玉树临风、英俊洒脱的模样? 正惶惑间,忽见红枫林里又行出一位明眸皓齿、容颜娇美的少女,浅浅含笑面向林熠一礼道:“林教主大驾光临敝宗有失远迎,还望海涵。小妹唐若素,奉家师之命,特来迎请林教主入谷。” 林熠见她年龄与两位少女相若,但语笑晏晏从容大方,不可同日而语,显然是观止池年轻一代中的杰出弟子,或许和雁鸾霜一般,都是下任宗主的候选人也未可知。 他还礼说道:“唐仙子客气,有劳引路。” 唐若素嫣然一笑,引着林熠步入红枫林。 那两名少女转头望着林熠随唐若素走远,这才暗自松了口气。背负深蓝剑穗的少女,小小地吐了吐舌头惊叹道:“林魔头胆子真大,竟敢孤身前来拜见宗主,结下了那么大的梁子,倒像个没事人似的。” 林熠耳聪目明,话音虽轻,仍旧听得清楚,却也并不计较。他稍后半步跟着唐若素徐徐而行,问道:“不知唐仙子的师尊,是贵宗哪一位长老?” 唐若素微含讶异道:“林教主为何如此肯定小妹的师尊是敝宗的长老?” 林熠淡淡道:“这有何难?卓方正是戎宗主的关门弟子,你的年龄远较他为轻,自然不会是戎宗主门下,而观唐仙子的修为气度,非贵宗上一代的翘楚耆宿,又有谁能教导得出?” 唐若素微笑点头道:“小妹的师父,便是敝宗的段长老。可惜小妹资质愚钝,未能修得恩师毕生造诣的十之二三,着实惭愧。” 所谓的“段长老”其实就是天宗首席长老之一、观止池资历最老的耆宿段默陇,此老身分超然,更是天帝戎淡远的同门师兄,观止池弟子素来敬称为“大长老”,连雪宜宁亦要低上半截。 林熠一面留心林中情形,暗自看出其中隐藏着极厉害的阵法禁制,一旦发动,千军万马亦难以脱逃;另一面低笑道:“果真如此,令师的修为不啻堪比大罗金仙,为在下的性命着想,或者现在立刻夺路而逃方为上策。” 唐若素听他恭维自己的师父心中欢喜,不禁对这人人切齿欲诛的第一魔头起了好感,回头答道:“林教主何须过谦?对您的修为,敝宗上下无不推崇备至,若得机缘,小妹还想请您赐教一二呢。” 通常“赐教”二字的含义,和拔剑挑战无甚差异,但唐若素说来却显得真心实意,林熠暗赞天宗名贯宇内,经久不衰,实非幸至,一个雁鸾霜已是千年一出的奇才,面前的唐若素亦不遑多让。 他洒然一笑,自嘲道:“唐仙子过奖,在下这点自知之明总是有的。恐怕‘推崇备至’愧不敢当,倒是用‘过街老鼠’来形容更为贴切。” 唐若素没想到堂堂圣教教主,统领万千魔道部众的林熠,非但没有半点倨傲,反而谈笑风生毫无架子,忍不住悄然莞尔。 不经意里目光拂过林熠面庞,芳心情不自禁怦然一动,错愕道:“奇怪,他的岁数不过与我相仿,为何满脸的沧桑憔悴?即使是在微笑的时候,那双眼睛里,都隐藏着让人心痛的忧郁和寂寞?难不成是因为鸾霜……” 她内心深处与所有天宗弟子一样,绝不相信是雁鸾霜杀害了卓方正,自然而然把这笔帐记在了林熠头上。 想到自己的师妹本是天宗倾注全力造就的未来宗师,大有希望超越前人,光耀门楣,却甘心为了一个魔头自毁前程,叹惜之余,对于林熠的敌视与恨意难免油然而生。 但见到林熠孤身拜山,显是为洗脱雁鸾霜而来,心中恨意顿时消减许多,这时反有些担心他稍后如何善了,如何能在天宗耆宿长老的敌意下安然脱身? 恍恍惚惚想着心事,红枫林走尽,前方现出一座葱茏幽谷,曲径深深不见其底,谷口却站着一名素服少女,杏目含煞微微红肿,遥遥见到林熠,一双冰寒如刀的目光,便立时紧紧盯住,须臾不离,向着唐若素问道:“唐师妹,他就是林熠么?” 唐若素看到素服少女,悄悄一蹙秀眉,有意无意遮掩住林熠大半个身子,回答道:“不错,小妹奉师尊谕令,正要请林教主往见。” 素服少女动也不动拦住两人去路,冷冷道:“让开,我有话和他说。” 唐若素暗知要糟,柔声劝道:“周师姐,林教主是敝宗的贵客,咱们不可失了礼数。有什么事情,不妨等到见过大长老之后再说。” 素服少女眉毛一挑,高喝道:“林熠,躲在我师妹身后,算什么本事?有胆出来!” 林熠一头雾水,也不晓得自己哪里招惹到这个素服少女,但对方指着鼻子叫阵,他再装聋作哑,岂不成了缩头乌龟?当下道:“你不明白么?唐仙子将林某挡在身后,乃是出于好意要维护你,免得我一个忍不住误伤了姑娘。” 素服少女明眸中燃起炽烈杀机,恨声道:“如果你还自认是七尺男儿就实话实说,卓师兄是不是你杀的?” 林熠隐约明白了过来,对素服少女反生出一缕同情,颔首道:“是我。”素服少女愤声喝道:“好个贼子,还有胆来送死!”身形一飘绕过唐若素,反手掣出仙剑,不由分说挑向林熠咽喉,竟是直取他的性命。林熠纵身退避,素服少女紧咬银牙,奋不顾身“唰唰唰”又是三剑连环,招招追魂夺魄。唐若素见状喊道:“周师姐,快住手!师长有命,彤枫谷内不得打斗,你难道忘了本门的戒规不成?”素服少女形同一头择人而噬的豹,一剑快过一剑,猛攻不休,冷哼道:“你不妨瞧瞧,这是在谷内还是在谷外?”然而她的攻势虽然凌厉凶狠,但林熠赤手空拳一招不还竟游刃有余,施展奇遁身法,气定神闲游走在烁烁剑光间,毫不吃紧。他也无意真的“误伤”对方,静观其变,看看一旁的唐若素,乃至天宗会对此事作何反应,由此判断素服少女的出现仅仅出于偶然,抑或是在观止池的计画之内?唐若素见素服少女苦劝不听,无可奈何道:“师姐,小妹对不住了!”觑准素服少女攻势转换中的一个连接空隙,侧身抢进,挥出“忘尘拂心袖”轻盈一卷,缠住仙剑向上方一引。“嗡”地颤鸣,仙剑脱手朝天掠起。按理说,唐若素的修为,绝不可能只用一招就夺走素服少女的仙剑,但她们两人出自同门,对素服少女施展的剑招可谓了若指掌,只待招式用老,新力未生之际突然出手,又用上平生最为精研的忘尘拂心袖,方才一举奏效。而素服少女一心一意要和林熠拼命,根本没去防备唐若素,待手上一松,仙剑已然被夺,惊怒之间不由呆了。唐若素飘身飞起,身姿曼妙,轻轻巧巧接住仙剑,落到素服少女身前,恭恭敬敬双手托剑交还道:“师姐,恕小妹无礼。”素服少女望着自己的仙剑,明白有唐若素在,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和林熠动手,况且方才几招攻守,自己实不如林熠多多,继续打下去,亦是自取其辱。一时又羞又愧,泪水竟是夺眶而出,颤声道:“唐若素,你……竟也帮着仇人对付我!”转身急奔入谷,连剑也不要了。唐若素将剑交左手倒执,注视素服少女远去背影,幽幽轻叹一声,回过身歉道:“对不起,让林教主受惊了。”林熠摇头道:“不妨,只是这位周姑娘瞧上去,似乎对在下怀着莫大的仇恨。”唐若素黯然道:“她与卓师兄自幼青梅竹马,十分投契,不料卓师兄首次下山,便出了这样一桩变故,周师姐心中自是很不好过,连带雁师妹也一并恨上了。” 林熠心道“青梅竹马”之说,怕是有意保全素服少女的面子,卓方正人品不怎么样,眼光总还是有,心思痴恋着雁鸾霜,岂会再和素服少女纠缠不清?多半又是一桩单相思了。进入彤枫谷路上几不见人,鸟鸣幽幽极是静谧。走了一段,地势渐高,前方一座园林掩于红枫云霞里,若隐若现。林熠看左右无人,问道:“鸾霜如今怎样了,唐仙子可否见告?”唐若素稍一犹豫,也压低声音回答道:“雁师妹已被幽居在锁雾林内,暂时尚未定罪,非经长老会手谕,本门弟子也难以见到她,具体情形,小妹也不清楚。”林熠心头滋味难以言喻,沉声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唐若素侧目向路边一条岔路望去,轻轻道:“锁雾林外设有敝宗禁制,外人绝难接近。雁师姐,她……太执着了,从来都是如此。”林熠晓得唐若素暗有所指,并不着痕迹地指点出锁雾林的方位,他心生感激,徐徐道:“唐仙子放心,我来就是为了解决这件事。”唐若素面有忧色,默默无语,领着林熠走入园林,沿着观止池边的一条长廊,径直朝后院行去。经过长廊中段一座临水六方小亭时,忽低声道:“林教主,无论稍后发生什么事,都请你看在鸾霜的分上努力克制,只要等戎宗主回山,此事或可善了。”她的话尽管没有说透,林熠业已理解言下之意。天宗对自己的到来委实欢迎之至,一方面可以洗脱雁鸾霜、解决同门相残的头疼问题;另一方面更可趁机把自己留下,这样他日与正道八派联手围剿南海万潮宫,实可事半功倍。而唐若素要自己等戎淡远归山,显是说凭天帝的身分气魄,绝不至于趁火打劫强留住他,当然前提是自己万万不能在此之前,与天宗彻底闹僵,甚或伤了人命。他颔首道:“多谢唐仙子指点,他日若有机缘,在下定当馈报。”唐若素悠然微笑道:“我和雁师妹素来交情最好。她为你的事沦落至此,若素心中其实对林教主也颇多怨尤,但见你今日义无反顾前来敝宗澄清,足见对鸾霜情谊,我对林兄的勇气,亦是非常敬佩。”两人走到长廊尽头,有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落便在眼前,唐若素驻足道:“师尊现在‘一箪院’中,林兄自行推门而入即可。” 林熠点了点头,迈步走到小院门前扬声道:“在下林熠,求见段长老。” 等了半天,院子里也不见有人答应,林熠微微诧异,回头看向唐若素,唐若素站在长廊末端,朝他摇摇头,做了一个推门的姿势。 林熠会意,轻轻推开虚掩的柴扉,第一眼就瞧见小院里,有一位三十多岁样子的中年男子,一身休闲宽松的白袍,坐在竹制摇椅里,正聚精会神编着竹条。 林熠进来他头也不抬招呼道:“请坐!”双手灵活熟练地穿绕竹条,眼见着要完工。 林熠立在门口,打量院落中似乎再无别人,只得问道:“段长老可在?” 中年男子依旧没有抬头,轻描淡写地回答道:“我就是段默陇。” 林熠大感意外,若非对方神色绝非开玩笑的模样,险些当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需知段默陇乃天宗第一宿老,自己的岁数实不及他的一个零头,但摇椅中这人的相貌,说是唐若素的师兄倒还差强人意,哪里像是一个精修三甲子玄门功法的世外高人? 尽管大凡仙家高手通常驻颜有术,如雨抱朴、云洗尘等等无不是鹤发童颜,老当益壮,可此人的情形也太特殊了点,从哪儿看都不觉得比自己大了多少。 段默陇等林熠在自己对面的竹椅里落坐,又道:“过一会儿水便开了,林教主正可赶上用这把老夫新编的‘虚怀若谷紫炎壶’品一品‘醉忧乡’。” 林熠视线落到一旁在炉上烧水的壶上,更是惊讶。 这里的每一件物事,包括烧水的炉子和茶壶,居然全部是用各色竹条织就,再见不着其他的材料。 他愈加仔细地观察那把炉上的水壶,外观与竹器店里的乍看无二,但壶盖蒸汽腾腾,分明里头装满了水,却又半滴不漏,更没被壶底的烈焰燃着。 若是旁人,或许会以为这是竹壶表面有耐火涂层保护所致,可林熠已然明白如同南山老翁栽花一样,实是技与道的完美结合,已达到化腐朽为神奇的超凡境界。 他越看越是着迷,目不转睛浑若忘了自己的来意,似乎要将这把水壶的每一根竹条,都细致入微地研究清楚,脸上不觉流露赞叹之色,由衷道:“好壶!”段默陇收完最后一根竹条,托着新编的“虚怀若谷紫炎壶”在眼前左右端详,微笑道:“此壶名唤‘水深火热’,林教主能一眼洞彻壶中奥妙,也不枉我请你来此小坐。”他身子一压,摇椅朝前微倾,新壶已探到炉前,揭开壶盖放入了竹几上备好的茶叶,“哧”地一声,水深火热壶壶嘴内徐徐流出一束水柱,注入新壶中。一抹淡淡的清香,顷刻在空气里弥漫开,让人为之精神一振,满身的风尘疲乏,也随之一扫而空。段默陇替林熠斟满茶盏,浓得令人心醉的香茗,在竹杯里轻轻漾动,宛若一汪晶莹剔透的翡翠,纵然尚未入口,已是赏心悦目,怡然忘忧。林熠也不客气,捧杯品茗一饮而尽,合目回味许久,才张开眼睛赞叹道:“如此佳绝之物,只应天上才有。”段默陇欣赏地看着他,说道:“从林教主饮茶的姿势和方式来看,诚然是精于此道的大家,老夫这壶‘醉忧乡’亦算得遇知音。不过,林教主如何知道此茶一反惯例,偏是以第一道为最?”林熠对于喝酒那不必谦虚,实是一等一高手,堪称闻香知味。但于茶道,却不曾精研,幸得昔日曾在昆吾山耳闻目染,又得东帝释青衍的调教,硬着头皮充数还是可以的。现下听闻赞扬,不禁汗颜:“说来惭愧,在下曾听当世一位茶道大师说过,‘醉忧乡’乃天赐佳品,与世间普通茶叶迥然不同,不仅要即冲即饮,而且要用新鲜紫竹制成的茶壶冲泡为首选,在下班门弄斧,倒教长老见笑。”段默陇笑了起来,未经岁月留痕的英俊脸庞,不知要羡煞多少白脸小生,悠悠道:“林教主所说的那位茶道大师,便是若水先生罢?也只有他才识得新鲜紫竹的好处,诚为老夫一大知已。”林熠毫不迟疑,点头道:“是,正是东帝。”段默陇有意称释青衍为“若水先生”,固然显示出他与东帝交情匪浅,另一层何尝不是在试探林熠与释青衍的关系?毕竟,释青衍曾经对林熠提起过,“若水先生”的雅号世间少有人知。段默陇见林熠坦然承认,喟然叹道:“难怪,难怪啊--”至于“难怪”什么,却并不明言。林熠道:“段长老,您的‘虚怀若谷壶’可否借给在下赏鉴片刻?”段默陇道:“有何不可?”用右手三指轻捏壶底,倒转壶把对着林熠送了过去。 孰知林熠并没有直接用手握住壶把,而是如段默陇一般伸出右手三根指头,轻巧扣住壶盖边缘,看似十分随意地接了过去,道了声:“多谢。” 段默陇注视着林熠扣在壶上的三根指头,原本悠然飘逸的眼眸中,突然闪过慑人光芒,半晌后缓缓问道:“你看出来了?” 林熠用手指转动“虚怀若谷壶”,无需掩饰眼神里充满激赏与领悟,回答道:“这是平衡的巅峰典范。不论从任何一个角度观察,都不存在丝毫的失衡感觉,然而一旦用手握住壶把,这种平衡便荡然无存。整个‘虚怀若谷壶’,只有两种拿捏方式,可以不破坏这种平衡感。并且,每一根手指接触的角度和位置,也绝不能失之毫厘。” 他隔着一层茶壶,里面犹存的滚水居然半点也不烫手,反有一种奇妙的盈动,恍若与“虚怀若谷壶”浑然一体。如果揭开壶盖用心审视,就可以发现连那一层漂浮在滚水上的茶叶,亦散布得异常均匀,以壶心为中轴,徐徐地旋动。 技至于此已是天道,饶是林熠见多识广,亦禁不住暗自赞叹。他左手轻轻抚过茶壶,既找不出每一根竹条的首尾何在,也感觉不到丝毫的凹凸不平,仿佛是精心烧制的瓷器,通体圆润,教人叹为观止。 沉吟久久,他忽然放下“虚怀若谷壶”,叹了口气道:“难怪了。” 段默陇饶有兴致盯着林熠,问道:“难怪什么?” 林熠淡然笑道:“难怪你不停地编织竹器,原来是在寻找一种绝对的平衡。假如有一天,不论我用何种姿势拿起这柄茶壶,都不会令它失衡,那将是另一番天地!” 第九章 锁雾林 段默陇沉默了足足有半盏茶的工夫,忽地轻松一笑道:“鸾霜这孩子的眼力着实不错,你可知道,我也曾经是她的授业恩师之一?” 林熠一怔摇头,段默陇接着道:“事实上,从她十三岁起,观止池已无可教之人,多年来,她一直是独自修炼摸索,参悟敝宗的《太上道典》。 “由此可见,包括戎师弟在内的敝宗宿老,对于鸾霜的寄望是何等深厚,而她的表现,亦从未辜负过我们,直到突然出了一桩事,却令老夫始料不及。” 林熠松弛的思绪,一下子拉回了现实,沉声道:“杀人者并非鸾霜。” 段默陇道:“不消你说,我也相信鸾霜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但她竟心甘情愿替你顶罪,造成的后果,远比杀了正儿更为严重,也更让人头疼。” 林熠讥诮淡笑,道:“我明白了,在下是邪魔外道,弑师叛门令人不齿的逆徒,鸾霜这么做不仅自陷不义,也毁了贵宗千年清誉,引来天下群豪背地耻笑。” 段默陇道:“好在你来了,相信此事总有解决的办法。”说着,起身将“虚怀若谷壶”随手抛出,扔到院子里的一堆花草里隐没不见,竟是如弃敝屣。 段默陇仿佛意犹未尽,环顾自己的居所问道:“你说,我是否应该把这里所有的竹器,统统付之一炬,从头再来?” 林熠笑道:“何必如此费事?你既然连新编的‘虚怀若谷壶’,也可毫无痛惜的舍弃,则此间的诸般竹器再不成心魔,如果刻意毁去,反着了痕迹,落了下乘。” 段默陇拊掌道:“说得好,老夫受教了。” 林熠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心道:“这道理他何须问我?不过是在借机考察林某的心境,假如我对天宗满怀敌意,多半就会赞成放上一把火烧个精光的主意。可惜这样的考题并不新鲜,当年南山老翁便曾异曲同工地用过。” 不知何时,柴扉外多了三个人,其中便有雪宜宁,她左侧是一位须发如银、脸庞红润的老者,双颊凹陷,紧闭嘴唇,一看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右侧也是位妇人,容貌算得端庄,无奈和雪宜宁一比,顿显相形失色。 段默陇道:“好,全到齐了,大伙儿都到书房里坐罢。”朝林熠伸手一引道:“林教主,往里请!”两人并肩步入左首的一间竹庐,门外三老亦跟了进来。说是书房,其实里面除了一张书桌,几张椅子之外几乎空空如也,只墙边的一排竹架子上歪歪斜斜躺着几本不知名的书,看上去却都与仙道修行无关。而更离谱的是,书桌上干干净净,文房四宝皆无,放张凉席就能睡下。惟有东首的墙壁上,悬了三幅书画,用的也是竹帛,还能让人感受到一点书卷气息。雪宜宁等人早已见怪不怪,各自落位,段默陇也在书桌后坐下,把上位留给了林熠,说道:“林教主,雪师妹你该有见过,另外两位查师弟、连师妹也同为敝宗的首席长老,负有监管观止池所有弟子言行之权,亦是长老会的核心成员。”林熠明白,这是先礼后兵,刚刚段默陇请自己喝了茶,如今正戏该开场了。他在椅子里稍稍欠腰,不卑不亢道:“在下见过三位长老。”那位坐在雪宜宁上首的连长老淡淡道:“林教主乃后起之秀,名动寰宇,确非虚至。方才听说劣徒在谷外曾连攻林教主七招,阁下不仅没有拔剑相抗,甚至只以身法周旋闪躲而毫发无伤,如此神功,令人赞叹,老身在此先代劣徒向林教主谢罪了。”这话本无问题,只是连长老的语气神态,林熠听着看着怎么都是暗藏讥讽,似乎是在指责他倨傲自大,不将天宗弟子放在眼里,更有甚者,开口闭口的“林教主”提点自己的身分,隐隐又是在嘲笑他自降身价,去戏弄一个普通的女弟子,有失风范。林熠这些年被那些冷嘲热讽骂得疲了,再刻薄刺耳的话也不以为意,只暗暗苦笑道:“好家伙,天宗长老果然没一个省油的灯,连骂人都能拐弯抹角,不带半个脏字,还让听不出味道的人沾沾自喜,以为是在捧他。”于是他似笑非笑道:“好说,好说。幸得有唐仙子解围,否则在下还真要以为这是贵宗给我特意安排的下马威。但事后想来,倒是自己多心了。以天宗人才辈出,垂名千年的底蕴,倘若真打算为难在下,又何至于只派个寻常女弟子来无端挑衅?”他连消带打不仅把连长老师徒暗损到家,一副“令徒不过尔尔,师父也未见得高明”的寓意尽藏其中;而且顺带讥笑那女弟子擅自行事,惊扰贵客却自取其辱,远不及段默陇门下的唐若素。在座人士皆非庸碌之辈,谁会听不懂?一面暗道这小子词锋厉害,一面又浑若无事不露声色。雪宜宁道:“林教主说笑了,你能前来观止池为鸾霜仗义执言,敝宗足感盛情。不过,当日事情的经过究竟如何,还希望你能如实叙述一遍。” 林熠也不隐瞒,从他落入虚芜城秘道遭遇卓方正说起,一直讲到雁鸾霜埋尸立碑,至于牵涉到他和雁鸾霜之间的那些微妙细节,则一概略过不提。四位长老一言不发静静听完,均都面色凝重深锁眉头。林熠所言和雁鸾霜的交代大致相符,只是将杀害卓方正的凶手换作了自己而已。结合两人的证词,除非事先曾有通谋,不然断难造假。如果出事的是雁鸾霜之外的天宗弟子,或可怀疑其与林熠串通一气,可四大长老对于雁鸾霜知之甚深,晓得她绝不会造谣诬陷卓方正,如此一来,卓方正乘人之危,且贪图魔道至宝的行径昭然若揭,四人想维护都难。雪宜宁低声叹息道:“正儿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偏激了些,终酿杀身大祸熠心道:“你可抬举他了,这混蛋卑鄙无耻,岂是用‘偏激’二字就能代替?”但人死为大,他也无意与死人为难,问道:“在下既已将此事的前因后果说清,贵宗是否可以释放雁仙子了?”段默陇等人默默互视,连长老摇头拒绝道:“恐怕还是不行。”雪宜宁解释道:“虽然正儿并非鸾霜亲手所杀,但她知情不报,又为林教主顶罪,形同共谋。这件命案,她终究难辞其咎,只是罪责略轻而已。”林熠耐住性子,缓缓问道:“那么,不知贵宗准备如何处置鸾霜?”雪宜宁回答道:“目前尚未定论,不过勾结……外人为害同门,依照敝宗的戒律,最轻也需在锁雾林幽居思过三十年。”其实雪宜宁所说的这条戒律准确内容应该是:“勾结妖孽,祸害同门”,可当着林熠的面,那“妖孽”二字无论如何都不便说出口,才改作“外人”含糊带过。林熠心知肚明,道:“贵宗戒律森严,洁身自好,委实令在下佩服。但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何况鸾霜还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女!贵宗的内务,林某本不该多事,可此案由我而起,以致连累鸾霜,说不得只好叨扰贵宗!”他的话已含有火药味,雪宜宁等人焉能听不出?段默陇和声道:“林教主请稍安毋躁,雪长老说的是敝宗的戒律,而非对鸾霜的最后处罚结果。等戎宗主回山,敝宗便立即召集全体长老,召开会议商决此事。届时,一定会给林教主一个满意的答复。”林熠也不愿就此与天宗四大首席长老闹僵,乘机转舵收帆,语气一缓道:“有段长老这句话,在下也安心不少。相信以贵宗一贯的高风亮节,对于鸾霜的处置,必定会有一个公平妥善的决断。” 四大首席长老闻言心皆暗道:“但凡有所成就之人,只靠运气是远远不够的。有道是百闻不如一见,这个年轻人刚才两句话软硬兼施,绵里藏针,更只字不问我们会对他本人如何处置,只一意替鸾霜辩护,摆明了要静观其变,反令我们难以另有所为。” 在会见林熠之前,本都做好了翻脸动手的准备,不料林熠谈笑风生,反倒真似来提交情况,并据理力争,帮助观止池含冤弟子平反昭雪,促请天宗长老会做出公平裁决。 段默陇道:“今天就到此为止罢。林教主,老夫想留你在观止池小住两日,以待戎宗主归山,不知意下如何?” 林熠泰然颔首道:“如此甚好,在下就在贵宗厚颜打扰数日了。” 段默陇微微一笑,道:“不敢当。”传进院外守候的唐若素,引林熠前去休息。 看林熠潇洒自如走出,屋里的四位天宗首席长老各有所思。 半晌,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的查长老这时才开口道:“太有恃无恐了。” 连长老素知自己这位师兄平日言不轻发,一怔问道:“什么意思?” 段默陇苦笑道:“事情已经很明白,林熠杀死正儿完全出于自卫,绝难苛责其错,只凭这一点,咱们有什么理由将他强行留下?” 这就是天宗的苦恼了。 他们承负“圣地”之名,行事需得讲求光明正大,以此维护本门清誉与其超卓地位,林熠孤身拜山为雁鸾霜洗冤陈情,有礼有节无畏无惧,段默陇等人又岂能冒大不韪而用强? 传将出去,莫说魔道各家,即使是名门正派心中也多半会不以为然。 连长老忽然生出哭笑不得的感觉,没曾想天宗千年传承的磊落门风,反成了林熠有恃无恐的靠山,说道:“他既耍此手段,不如由我向他正面提出挑战,天宗长老对战冥教教主,他总不能拒绝。” 雪宜宁却摇摇头叹息道:“在圣城他曾与西帝别东来长街决战,二人平分秋色,连密宗的摩诃萨真印也被他破解。当时我就在不远处观战,至今印象深刻。” 连长老嘿嘿一笑,晓得雪宜宁是婉转劝诫自己最好避免和林熠单打独斗,她再自负,也不敢妄称能在别东来的摩诃萨真印下全身而退,由此推论对上林熠委实胜少败多。 假如她仅是一个天宗二代弟子也就罢了,放手一搏纵是输了,亦无伤大体,可要是一个天宗首席长老也败在了冥教魔头的手里,于正道士气、天宗声誉,后果都不可估量,顿时令她不敢轻举妄动。 百思无解,连长老看看在座的其他三人,道:“莫非真要让他在观止池来去自如?” 段默陇道:“等戎师弟回山后,我们再行商议罢,这个林熠……出给我们一道难题了。” 假使林熠知道自己离去后,段默陇等人为了如何处置自己而大伤脑筋,必会偷笑,然而现在,他只是随着唐若素来到一栋临水小筑里,也在暗自盘算着自己下一步的行动。 唐若素道:“林教主,这‘观鱼小筑’是敝宗接待贵客之处,也是家师为你特地安排的,甚为清幽,更不会有人打扰,若是有事,只需摇动三记檐下悬挂的风铃,小妹顷刻就到。” 林熠站在凭栏前观赏观止池景致,微笑道:“别的没什么,我只担心令师姐半夜里再提着仙剑来取在下的人头,我小命休矣。” 唐若素听他说得风趣,莞尔笑道:“林教主放心,家师已传话下去,任何人未得准许,不可踏进观鱼小筑半步,您尽管安心休息。” 说罢,盈盈一礼告辞道:“林教主风尘劳顿,若素不再耽搁您歇息了。”说完飘然离去。 林熠心中已有定计,装模作样凭栏而立,眺望红叶美景一番,才回到屋中盘坐运功。气走十二周天,疲乏一扫而空,登时精神奕奕。 观鱼小筑外,夜色降临静谧幽深,已到了掌灯时分。 他悄悄舒展灵觉在观鱼小筑四周搜索一遍,未曾发现有人监视,想起他在昆吾山受到盯梢的“待遇”,暗道:“其他不论,仅只这一样,天宗便比昆吾派高明许多。” 当下屈指一弹,念动真言,祭起一张“太虚云像符”,这本是昆吾派秘制的灵符之一,罗禹当年就曾用它乔装恩师模样,吓退过麻奉秉等人。但经林熠改良,太虚显像符已然大有不同,只见微光一闪,在他身边又生成一个活脱脱的自己,抱元守一静静打坐,若是无人来探望,在灵符法力消退前,决计看不出任何破绽。 他接着再披上秘虚袈裟,隐起真身,诸般收拾停当,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观鱼小筑,朝着白天唐若素有意无意中指点过的锁雾林方向御风而去。此刻*夜色*(**请删除)朦胧,天宗弟子多数都在各自修行的静室里做着晚课,偶有一两个巡夜的,却又怎能察觉一个无影之人?进入那条岔道行了约有里许,前方豁然开朗,现出一大片林子,果真云笼雾罩,在道路两旁分别立有一块石碑,刻着“锁雾”、“禁地”的字样,却无人守值。林熠得唐若素提醒,知道林外设有天宗极为厉害的阵法禁制,倘若硬闯过去难免会惊动天宗上下,于是收住身形凝目打量锁雾林外的情形,寻找阵法入口。仔细观察了半天,蓦地心头一酸道:“如果若蝶正在我身旁,又该多好!”忽地脑海里灵光一闪,记起昔日与容若蝶并肩闯入玄映地宫的旧事,眼前锁雾林外的阵法设置,竟依稀与公揽月布下的石室八卦阵有几分相似。思及公揽月留下的偈语“花开谢,生死渺;月如水,人已憔。”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间,莫名的胸口剧痛,一时不由痴了。静立良久,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收拾情怀,目中射出炯炯精光,重新扫视阵势。或许冥冥中真有天意存在,锁雾林外的禁制法阵,虽与公揽月的石室八卦阵不尽相同,但又异曲同工似出一源。想那公揽月虽然修为拍马难及天宗耆宿分毫,可在奇门遁甲的钻研领悟方面,却不啻为一代宗师。林熠用心揣摩了一会儿,终于找出了其中的阵眼。他绕开锁雾林正面,从东方“生门”而入,步步为营缓缓迫近,花了两炷香的工夫,终于通过了林外十余丈宽的开阔地带,抵达锁雾林边缘。隐隐地,听到林子深处有隆隆的雷鸣,或急或缓地传来,透过从地底冒出的幽蓝色雾气,幽暗的林间仿佛随着雷鸣,有一道道白光闪过。林熠已估算出锁雾林方圆约有千亩,要想找到雁鸾霜尚需费些工夫,但他又不能出声呼喊,索性单刀直入,径自向林子正中央奔去。林内杂草丛生,落叶满地,也不见飞禽走兽,甚至连钻土的蚯蚓都难见一条。他怕林中另有埋伏,所以全神贯注留心着周围的动静,搜寻雁鸾霜的踪迹。 行出一段,那滚滚沉闷的雷鸣,越发清晰地传入耳际,每响一次,迷雾遮掩的树林里,便会应声亮起一蓬夺目的白色光华,情景殊为诡异。 眼看接近林心,树木迷雾突然全部消失,中间赫然是一片空旷泥地。 半空中,一团不断旋转变幻的白色光球,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悬浮着,足有一座小山大小,巨大的轰鸣便是来自其中。 光球的表面,流动着千万道雪亮晶莹的光束,随着一声声不绝于耳的轰鸣迸射而出,朝西首一株枝繁叶茂孤零零耸立的古木打去,声威骇人之至。在古木盘根错节的树根上,雁鸾霜凌空盘坐,右手握住寒烟翠虚指天宇,左手在小腹前捏作剑诀,双目紧闭,容色凝重,似对林熠的到来也是一无所知。 那一道道从光球里迸出的雷霆光束幕天席地,几乎无有间歇地朝着她的仙剑劈落,每承受一击,雁鸾霜都会不由自主地微微晃动身躯,仿佛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与煎熬,额头上的汗珠未及滴落,竟已被身上放出的一蓬青色光雾瞬息蒸干,了无痕迹。 林熠自东而入,对着雁鸾霜的正面,将这景状瞧得清清楚楚,他再神机妙算也想不到,天宗所谓的“幽居思过”居然会是这番惊天动地,再看东、南、北三面也各有一株盘根古树,只是树下无人。 于是那光球便毫无牵挂地,将所有力量尽皆集中轰击到雁鸾霜的寒烟翠上。 林熠弄不清这古怪光球的底细,也不敢出声惊扰了雁鸾霜的心神,强忍着苦守在一旁。 度日如年地等了小半个时辰,劈出的电光越来越凌厉沉猛,雁鸾霜头顶水汽冉冉凝成一线,寒烟翠渐渐朝身前收缩了寸许,身形也朝上方抬升了三尺多。 林熠思忖道:“这难道是天宗磨砺弟子的一种特殊修炼方式?倒也别开生面得很,但万一修炼之人未能挡住雷击,魂飞魄散也不足为奇。不晓得这光球还要持续多久,挨上一记可不是好玩的。” 正想着,猛然见到雁鸾霜身后倚靠的那株古树顶端枝叶开始微微地颤动,随即一片片金黄色的叶子,从上空纷纷飘落下来。 林熠一惊,明白这是雁鸾霜真气不继难以支撑的征兆,虽说他相信天宗肯定不会就这样不明不白将本门千年以来最杰出的传人用雷电轰杀,却又焉能袖手旁观?身形一闪,收了秘虚袈裟从外切入,打算凭借自身修为,助雁鸾霜一臂之力。 孰知甫一靠近树下,尚未等他出手,那团光球已生出反应,“喀喇喇”电光连闪刺人眼球,竟又凭空激射出数道锐利雄浑的光电,轰向林熠。好在林熠全神贯注,想也不想依样画葫芦,掣出心宁仙剑立在身前,左手迅速捏成剑诀,体内太炎真气如潮汹涌注入仙剑,全力守护。“轰!”一股巨力重重激撞在心宁仙剑上,林熠气血震动,剑险些脱手,没来得及运气调息,第二下、第三下……数十道势大力沉的雷电接踵而至,毫不留情地劈击心宁仙剑,竟一记重过一记。林熠刹那间有一种要被滔天狂涛没顶吞噬的感觉,像是载沉载浮于咆哮翻腾的怒海里,连呼吸一口都成了奢望,只有竭尽全力稳住心宁仙剑,宛如溺水的人,死死抱住最后的一根浮木般。他切身体会了,雁鸾霜此刻正承受着何等可怕的压力与考验,也明白这光球的特殊之处,便在于能够感应到树下的目标,进行主动的攻击,而并不因人数的众寡,影响其威力。这仅是一瞬从脑海掠过的念头,光球排山倒海的攻势,令他不得不抱元守一,凝住灵台,催动全身的功力与之相抗。然而他的身躯依旧禁不住剧烈摇晃朝后倾仰,右臂几乎变得麻木。突然背后一硬,身子已不由自主靠上了古树树干,雁鸾霜便在他左侧咫尺之遥,却已无暇去观察她的动静。一道奇异柔和的力量,缓缓从树干内泛起,似将他的背脊托住,软绵绵如倒在了云絮之中浑不着力,迎面迫来的庞大冲击力,亦随之被渡入树干。直至此时,他才如同探出海面的求生者,贪婪地呼吸到第一口新鲜空气。起,似将他的背脊托住,软绵绵如倒在了云絮之中浑不着力,迎面迫来的庞大冲击力,亦随之被渡入树干。直至此时,他才如同探出海面的求生者,贪婪地呼吸到第一口新鲜空气。 第十章 天碑 时间艰难而缓慢地流逝。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光球的攻击逐渐减弱,最终恢复了平静,耳朵里惊天动地的轰鸣亦随之沉寂。林熠大吁一口长气,身上的衣衫湿了干,干了湿,不晓得已是几回,这刻风吹上,竟有些冷飕飕的感觉。静坐良久,“嗡嗡”的耳鸣方才消失,气息亦变得平缓,他睁开眼睛侧首旁顾雁鸾霜,见她面色稍显苍白,亦正在收功。回想刚才的遭遇,虽无层出不穷的玄异变化,可消耗的真气心力,殊不下于天地塔一战。如果光球的攻击再持续得久点,而背后又无古木护持,那可就不是如此轻松了。忽然感到雁鸾霜清澈而略有疲惫的目光,正默默凝视着自己,明眸深处隐隐闪烁着一抹欣喜与意外,樱唇旁也藏着一缕快乐的笑意。“是贵宗的雪长老将你的事告诉我。”林熠望着她憔悴的俏脸,柔情忽动,涌起强烈的怜惜和歉疚。也许,从道理上而言,雁鸾霜这么做纯粹出于心甘情愿,他并不需要为此承担什么责任,但林熠内心无法逃避。“你不该来的。”雁鸾霜垂下眼帘,轻轻道:“不过你来了,我很欢喜。”林熠霎时失语,喉咙被一团复杂难言的情绪堵得严严实实。他能说什么?又能做什么?甚至,连视线都下意识地避开。头顶透过茂密的枝叶,一轮皓月静静悬在空中,玉华如水泼洒人间,却照不到树下的这一隅方寸天地。“你要替我顶罪代过,我能不来么?”他注视着当空秋月,缓缓道:“我已见过了贵宗的四位首席长老,也向他们说明了当日的真相。”雁鸾霜低声道:“谢谢。”林熠摇头道:“该说谢谢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只是,纵然你替我揽下这桩命案,天宗便会放过林某了么?你何苦如此?”雁鸾霜沉默半晌,悠悠道:“我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况且,卓师兄死在我的面前,我却不能为他报仇。长老会罚我幽居锁雾林,正可稍赎我心中愧疚。”林熠腾地明白了过来。更进一步想到来日天宗召集正道八派,将与冥教进行一场惨绝人寰的血战,雁鸾霜惟有自请幽居于锁雾林,方能避开和自己的正面一战。用心良苦如斯,就算精钢也要化作绕指柔。他心潮起伏难以自已,热血柔情交织涌动,脱口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随时带你离开,天宗虽厉害,也未必能够拦住你我!”雁鸾霜脸上的喜色,如花盛开,照亮了迷蒙林间茫茫夜色,然而转瞬里,神色一黯,默默地摇了摇头。林熠一怔,问道:“你是怕我与贵宗冲突,激战之下两败俱伤?”雁鸾霜低声道:“是我自己,我不能离开锁雾林。”林熠没有再问为什么,他晓得自己这么做,等于是让雁鸾霜背叛师门,和自己一样,从此背负骂名,沦落天涯,无所归依。她自幼身受天宗如海深恩,将她从一个幼小的女孩儿,倾力培养成前途无量的不世高手,而今又岂能为了一个魔头,辜负师恩,一走了之?他点点头,沉声道:“我问过贵宗长老,尽管澄清了你同门相残的大罪,但仍难逃同谋之嫌,最轻也要在锁雾林思过三十年。”雁鸾霜听了,只淡淡一笑道:“这已是极轻的惩罚了,多谢你为我开脱。”林熠看了眼光球,道:“恐怕只有你才会这样想。三十年幽闭,仅仅因为你亲历现场,更为我替罪,这让我林熠于心何安?”雁鸾霜静静道:“任何人犯了错受门规处罚都是罪有应得,不必挂怀。稍后‘神罚目’又要开始今夜第三轮的考验,我需全心应对才能度劫。”林兄,你能冒险来看我,鸾霜已深感此情,乘今晚尽早离开观止池罢,或许三十年后,你我还能有缘再见。“林熠五脏六腑如有火灼,摇头道:”不行,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受罚。“雁鸾霜轻叹道:”你在这里陪着我,也于事无补,快回去罢,容姐姐还在等你。“林熠如遭重雷轰顶,铁青着脸,艰涩答道:”她已决定独自留守虚芜之城,今生今世,我与她很可能无缘再见。“雁鸾霜回山后即被发配到锁雾林幽居,尚是首次听闻到这个消息,她怔了怔,大感困惑地问道:”怎么会这样?“ 林熠嘴角溢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徐徐道:“是天意,是宿命,谁清楚?” 雁鸾霜静默许久,说道:“你不该这样轻易放弃,离开这里,赶快回虚芜城去找容姐姐,我相信她的内心深处,也一定在默默期盼你的出现,这是一个女人的直觉,绝不会错。” 林熠的眼睛亮了亮,很快又黯淡下去,回答道:“即便如此,我也无法回头了,虚芜城已经关闭,谁也不可能再见到她。除非……” 话音未落,沉寂的光球忽然又“嗡嗡”鸣响转动起来,表面纵横交错的光束亮度也在不断增加,将林间空地照得亮如白昼。 林熠一皱眉,问道:“这‘神罚目’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雁鸾霜神色肃穆,说道:“据说‘神罚目’是仙界留在人间的一处上古遗迹,其中隐藏着一个绝大的秘密,敝宗千多年来,始终严加守护着它。” 林熠道:“奇怪,圣教、密宗乃至观止池,好像每一家都在守护着各自所谓的千古之谜,天晓得这是怎么一回事。” 雁鸾霜道:“没错,这真是只有老天才明白的谜团,‘神罚目’悬浮在锁雾林中央千年不移,每日早中晚三次要爆发接连九轮,而且一次比一次厉害。 “更奇妙的是,体验者的修为越高,神罚目施加的力量亦越强,竟是因人而异,我所倚靠的这株‘返璞仙树’乃敝宗开山祖师亲手所植,出处已不可考。 “大凡受罚弟子进入锁雾林后,每天都必须在仙树下,经受九轮‘神罚目’的试炼,其中固然有惩戒之意,但对修为提升、仙心磨砺亦大有裨益。” “同时,也可借此机会尝试解开‘神罚目’的秘密,对么?”林熠问道。 雁鸾霜微笑颔首道:“对,依据记载,至今被罚入锁雾林的天宗门人,前后共计一百六十九位,能活着离开的不过五十三位。 “其中,就包括戎宗主和大长老。但可惜的是,他们都未能破解‘神罚目’的秘密。” 说到这里,她的神色愈加沉静从容,道:“也许,即使没有卓师兄的这桩命案,在未来的某个时候,我也会被送入锁雾林,承担起每代天宗翘楚弟子都必须实践的使命,因此,我今日受此磨砺,实不关你的事。” 林熠摇头道:“你这么说,不过是在安慰我,想让我心无愧疚地离去。哼,我偏要留下来陪你,再一次领教领教这‘神罚目’的厉害。” 雁鸾霜眸中异彩连连,却立即垂下头,不让林熠看见,婉拒道:“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你更无须这样。” 林熠道:“别劝我,我自有分寸。至少,我要等到你的事情有个了结,再见机行事,在此之前,我便每天陪你一起承受‘神罚目’的试炼。” “轰隆隆--” 一束束强光闪耀在幽暗凄迷的林间,从光球内爆出震耳欲聋的雷鸣,将林熠的话语淹没。 两两相对的眼睛,犹如黑夜里的晨星,脉脉地闪烁,吟唱。 “神罚目”表面盘绕旋动的电光越来越亮,腾跃扭曲如同章鱼的触角,向着两人张牙舞爪地逼近,他们,却视而不见。 幽幽地,雁鸾霜说道:“记得我们在抚仙湖上的雪中相逢么?在船上,你扮作一个穷酸儒,坐在曹彬的身旁,却将我也骗了过去。” 林熠回想起当年艰辛遭遇,感慨道:“我那时惶惶如丧家之犬,见到你这位谪仙莅临,好生惶恐,就怕自己泄露了行踪,引得天宗仙子动手擒拿。” 雁鸾霜唇角的微笑里充满温馨,说道:“林大教主不必自谦,当日湖上放歌一曲,鸾霜闻之亦不禁动容相和,哪有一丝丧家之犬的惶恐?” 她眼神里盈动着缅怀之色,轻轻吟道:“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 林熠安静地聆听着。 漫天凶猛的滚雷声,也遮掩不住她天籁般的嗓音,忽然间,他的思绪走得很远,很远。 被努力禁锢在记忆深处的点点滴滴,此刻犹如一缕清泉,不可抑制地流淌心间,牵动这一夜的柔情。 “轰--” “神罚目”的怒啸,无情地打断了两人的思忆,数十道闪电像天神斩下的雷斧,分朝两人轰落。 雁鸾霜柔情万千,向林熠递过最后的深深一瞥,突然御剑冲向“神罚目”。林熠大吃一惊,左手抓出已慢了半拍。眼睁睁看着雁鸾霜轻盈优美的身影,迎上两蓬激射而来的光电,寒烟翠碧华如虹,盛绽出千百道绚丽的光涛,竟是祭起了“云海大真诀”。“鸾霜--”林熠的呼喊声中,两股沛然莫御的力量凌空激撞,光流如潮飞裂崩散,宏大的声响吞噬了世间万籁。雁鸾霜的娇躯停滞空中,宛若一朵迎着惊涛骇浪开放的青色百合,在一束束电光咆哮卷裹里飘摇沉浮,硬生生把所有的攻势挡在了身前。这一瞬,林熠禁不住热泪盈眶,他醒悟到雁鸾霜的用心良苦,满身的热血亦不由自主地沸腾起来!躲在一个少女的身后,以她的生命为代价,替自己阻挡雷暴,这,绝不会是他林熠的选择!然而,即使他立刻冲上去,“神罚目”同样会生出另一轮攻势对付自己,根本减轻不了雁鸾霜所承受的压力。他知道,惟有自己马上离开,雁鸾霜才会心无旁鹜地退回返璞仙树下,借助仙树的力量继续周旋。她,是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在催促自己离开!还记得古殿那日的舍身相救么?还记得来时路上关山万里,伊人独坐返璞树下无怨无悔的执着么?他的双脚像是灌了铅,挪不动半步。他的心像是让铁索狠狠勒紧,无法跃动。慢慢地,他忘却了一切,眼前只有一个奋不顾身的纤柔身影;慢慢地,从他袖口里,掠起一束黑色的绚光。东帝释青衍曾经警告过他,破日大光明弓在魔圣聂天全盛之期,也只敢拉动两次,此刻,他偏忘了。雁鸾霜方才告诉他,“神罚目”是天宗瑰宝,隐藏着天地间的千古谜团,毁了它,后果不堪设想,这时,他竟再无顾虑。“呼--”魔弓暴涨,一抹浓烈而熟悉的气息,透过掌心渗入他的心底。久违了,破日大光明弓,他喃喃地想道,这已是自己第三次将它执起。第一回,碎裂了千仞神木,力挽血奕天危局。第二回,穿透了冥海,让他的目光直抵奈何桥前,追寻容若蝶魂逝的方向。今夜,他要用它射爆“神罚目”,终结雁鸾霜未来三十年的噩梦。纵然触怒上天,纵然油枯灯尽,他也在所不惜!当林熠走出虚芜之城后,这个世上再无神萦梦绕的牵挂,再无朗朗月明的寄托。“叮!”破日大光明弓应声镝鸣,穿越滚滚雷声,体内的太炎真气刹那成群涌出,如川入海毫无吝啬。林熠的灵台一片冰冷沉静,漠视天地的目光里,闪动着两簇渐亮的殷红光焰,依稀燃烧起岁月的激情与决绝的坚毅。弓身两端盘踞的魔兽,齐齐爆发出威武雄壮的呼啸,亮红的光丝涌动,沿着细长弓弦飞速延伸,会合于弦的中心。林熠的手指坚定而沉稳地扣上弓弦,破日七诀的心法,在脑海里电闪雷鸣般掠过,迅速攀升至“碎空”的无上化境。“大道无情,我命在我不在天!”刹那里弓身上的真言流动闪耀,诉说着他的桀骜,他的不屈。林熠嘴角浮起一丝漠然的讥诮。大道无情,谁的宿命能够逃脱过天意?最终,他不得不与心爱的少女分离;最终,他为了另一位少女踏上了一条不归路!他可有恨,他可有悔?在举起弓的片刻里,他的抗争又是为了什么?丹田猛地抽空,一股痛彻心扉的酸楚弥漫全身,破日大光明弓仿佛化作一头贪得无厌的魔兽,猛烈吸吮着他的精元。“哼!”血涌咽喉,强忍不屈,他紧紧咬住牙关,忍耐着经脉似欲碎裂的痛苦,凝动真元继续拉动手里的弓。“轰--”在热血怒声喷溅的一瞬,灵台深层潜伏的绝强魔意骤然苏醒,脑海里仿佛耀过一道灿烂的光,元神脱窍腾升。弓在手,心已空,一束光箭由弦上伸展,向着十五丈外的“神罚目”傲视张扬。林熠的元神,如同燃烧的星辰,冉冉散发出雄浑刚烈的殷红光涛,似要将这无尽的黑暗摧毁。“嗡--”弓至满盈,箭在弦上,四周的景物,甚而包括雁鸾霜窈窕的身影在内,陡然退隐。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由黑色光壁铸成的隧道。一头,是爆烈肆虐的“神罚目”,象征着天界至高无上的权威;一头,是孤独的他与弓,拥有的只是永不可摧的斗志。奇迹出现了,破日大光明弓黝黑的弓身突然如春蚕蜕茧、化蝶而出般亮起雪白无瑕的光晕,紧接着殷红的弦与箭亦幻化成煌煌金芒,直指苍穹。碎空呵,碎空,破碎开天宇,撕裂去光阴,谁在你的光芒里苍老? “啊--”他仰天怒吼,元神倏忽凝炼成一道金色的光融入箭体,消失不见。他,已是箭--一支破碎虚空的箭,一支挑战自己、挑战命运的箭。金色的光箭遽然再次暴涨,尾端牢牢凝定在颤动的弦上,锋利的箭头,跨过尘世的枷锁羁绊,在黑色的隧道里一往无前地奔跑,怒啸。时空停顿,宽广的天地里,仿佛惟有这一束金色的光芒卷涌着一切,奔向期盼的彼岸。“砰!”金箭刺入“神罚目”中心,空间宛如一块块水晶碎裂剥落,深黑色的隧道亦随之轰然坍塌。一蓬用世上任何言辞都无法形容的光,壮阔迸绽开,从“神罚目”的深处,金箭在光澜的激撞里,像花一样的谢去,消失。“林熠!”雁鸾霜忘乎所以地呼喊,不顾一切冲向兀自不断爆炸崩散的光球。一束束流光割裂了她的衣衫,她的肌肤,她不觉有痛,一滴滴泪珠沾湿了她的面颊,她的樱唇,她尝不出苦涩。如飞蛾投火,她用和“神罚目”娇小得不成比例的肉躯迎上去,在流乱的光里,搜索那道熟悉的身影。但是她失望了,光澜渐淡,依旧不见林熠的影踪。破日大光明弓永不复见,在最后一波的光浪崩流中碎裂成尘埃。然而,林熠,林熠--你的命运是否也如这柄魔弓,悲壮辉煌地永远逝去?泪水朦胧,眼前一朵朵五颜六色的光斑在游离闪烁,她甚至没有感觉到身后段默陇、雪宜宁等人的到来。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景象深深震慑。死寂里,不知是谁首先惊讶出声,数十双眼睛不约而同地凝视向“神罚目”。表面的光球在刚才催枯拉朽的轰炸里颓然破碎,清除得干干净净,露出了“神罚目”中央悬浮的一块黑色方碑。这块碑,寂寞千年无人见过,上面流动着金色的光,平滑的碑身上,却看不到一个文字,乃至是花纹和图案。等了良久,那一缕缕流动的金光,逐渐变成一行行文字,自左向右徐徐书写。“天碑!”一向老成持重寡言少语的查长老,竟颤抖失声道:“天碑终于现世了!”每个人的眼睛都有些发热,极力克制住激动紧张的心情,目不转睛打量着天碑上的文字。可惜,他们失望了,天碑上跳跃的一排排金色字元,居然无一人能识。雁鸾霜也在凝望天碑,却根本没有去注意那些文字到底在叙述什么,她只是万念俱焚地看着那一缕缕金色的光--那是林熠用自己的生命,在天碑上留下的最后告别话语么?原本,就不该有人懂得。世间芸芸众生,又有谁能够读懂一颗孤独而骄傲的心?想到这里,木立神痴,泪流满面…… 请继续期待剑谍第三部续集 下集预告: 林熠为洗脱雁鸾霜杀害同门的罪名,孤身前往天宗。他与大长老等人一番交谈后,虽澄清了真相,但仍被告知雁鸾霜将幽居三十年。为此林熠夜入锁雾林,不意开启了“神罚目”中隐藏的天碑。天碑上的文字记载,正是合璧《云篆天策》的方法,林熠前去逐浪岩,希望从东帝那里获取最后一卷天策完成合璧。不料,当他抵达逐浪岩所目睹的,竟又是一番触目惊心的场景--释青衍已遭人暗算,从此再没有一个人能够替他证明清白! 第一章 归来 返璞树下,肉躯犹在。 余温尚存,斯人已渺。 晨曦从黎明无声无息的步履后探出了脸,默默凝视着痴立不动的雁鸾霜。 那一轮明月沉入山后,启明星的光芒微弱而温柔,照在她苍白的面庞上。 人都散了,只剩下她,独自静静地守望着林熠的肉身,和那座冰冷的天碑。 她何时爱上了他;她何以爱上了他? 雁鸾霜自己也无从解答。 只是隐约觉得,如果他的元神真的一去不返,那么自己在林间孤单地站上一世也好,至少可以伴着他的身与剑。 世上本无后悔可寻,匆匆溜走的光阴,从不因谁人的叹息而倒流。 大长老的慨叹兀自回荡在她的耳畔,她却不知道自己的泪去了哪里? 雁鸾霜伸出手,温柔地想替林熠阖起睁开的星目。手松开时,他的眼睛竟又重新张开,失去了神采,却彷佛在与她固执对望。 雁鸾霜的心抽紧到痛极,好象那两缕目光如同一把无形而冰凉的剪,裁开了她的身躯,把思绪与悲欢尽剪成碎。 林中的风吹动她的发衣,然后轻轻吹拂向黎明的天际。 朝霞慢慢映红了她的脸,让苍白的容颜闪烁着玫瑰色的光泽,让遍谷的红枫也黯然失色。 天碑上的金色文字徐徐流动起来,像一道漩涡朝着中心收缩,逐渐凝练成一个小小的光丸。 而天碑表面的所有字迹,消失不见。 雁鸾霜眸中有光闪了闪,似是舞动起一缕生气,目不转睛地瞧着那团金光小丸。她竭力地屏息,彷佛丝毫的动静都会惊扰了它的变化。 慢慢地,金丸缓缓钻入天碑内。 天碑宛如一盏被点亮的风灯,骤然从内部盛放出柔和而又耀眼的光芒,红日映射下,那份金光灿烂耀眼夺目。 雁鸾霜的心随之开始欢欣雀跃,惊愕、紧张、欣喜、茫然、期待,五味杂陈环绕心田,天碑焕放的光,点亮了她失彩的双瞳。 一蓬金煌煌的光晕从天碑顶端冉冉腾起,在空中形成一团云絮般的金云。 渐渐地,金云幻化成一个人的元神,背后极遥处的山巅上,是一轮跃动升腾的旭日。 “林熠─”她听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欢呼,一股狂喜的酸楚令她难以自己。 “叮!”沉寂多时的心宁仙剑陡然龙吟弹射,如一缕银色电光透入主人的怀抱。 林熠的元神探手执剑,威猛俊挺地浮在空中,一如王者归来。 雁鸾霜心神俱醉,失而复得的狂喜充盈心间,多年精修的仙心,此刻竟然柔肠百结,以至于忽略了从双颊边不由自主淌落的珠泪。 元神归窍。 彷似有疾风扫过树梢,林熠的发丝如猎猎卷动的飞扬旌旗,在朝阳照耀下,闪烁着银紫色的绚柔光华,不羁而飘逸。 他木滞的眼珠里流动着光彩,深邃而平和地向着雁鸾霜投去醒来后的第一瞥。 满满都是笑意与柔情。 “林熠!”此刻的锁雾林内空幽宁静,而少女的矜持禁不住生离死别的痛击,早成粉碎,雁鸾霜不顾一切地投进他的怀中,紧紧拥着他再不愿放手,哪怕仅仅是一个呼吸的短暂。 心宁仙剑不知何时已然收起。 此时此刻,又有谁还需要一柄剑呢? 林熠展开双臂,将她拥在胸前,感受她的狂喜,感受她的馨香,也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美妙新生。 “我在这里。”他微笑着,满是怜惜。 “林熠!”她仰起头注视着他,语气异常坚定地说道:“带我走罢,天涯海角,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他的大手抖了一下,目光停留在她晶莹的泪珠上,半晌后,问道:“你不后悔?” 不后悔么?从此放弃天宗仙子的荣耀,沦落为一个十恶不赦魔头的女人;从此之后,再没有清风淡月,漫长岁月中,多了血雨腥风、披荆斩棘的苦;只为了眼前一个割舍不去的人,真的可以让一生不后悔么? 雁鸾霜摇了摇头,柔水般的眼神里盈动着神采。她无怨无悔。 林熠用双手捧起近在咫尺的这张俏脸,低声道:“好,我带你走!” 雁鸾霜明眸里噙着泪,绽开柔美娇艳的笑靥,反问道:“你……不后悔?” 林熠深吸一口清晨清新的空气,心绪莫名地飘忽了刹那,而后什么也没有说,垂下首将灼热的双唇印烙在了她的樱唇上。 一股**蚀骨的感觉,如电流般在两人的身心间蔓延传递开来。雁鸾霜的手紧紧缠住林熠的后颈,主动迎奉着他火热的深吻,彷佛使尽了所有的力量,如一羽美丽的翠鸟,在他的怀抱里瑟缩着,却又勇敢地迎合着。忘记人世间一切的悲苦罢,放下肩头所有沉重的枷锁罢…… 这刻,彼此擦亮点燃的火花,已足以融化冰冷与寂寞,让一瞬成为永恒。 他不顾一切,甚或有些狂暴地探索纠缠着那娇嫩的丁香小舌,狠狠吸吮着,压榨着,直要把她柔若无骨的丰盈**揉搓进自己的身躯,藏在心底的某个角落,永远也不会遗失。他的胸膛内涌动激荡起复杂难言的情绪,是快乐还是憧憬?是酸楚还是失落?谁能说清上苍在给予他诸般磨难与考验的同时,又究竟赐予了他多少珍爱与垂怜?一幕一幕的过往,数说不尽的悲伤,还有怀中婉转温从的仙子,有一股强烈莫名的异样感觉,几乎要炸裂他的身体,令他无以自持。 雁鸾霜在他近似蛮横的痛吻下,几已透不过气,禁受着林熠一轮接着一轮,毫无间断,狂风暴雨般的冲击,守护了二十余年的心锁霍然开启,毫无保留,呈献给这个令她百转千回,无法或忘片刻的男子。 返璞树上淡金色的叶片缤纷洒落,飘荡在两人周身,吹送深秋情怀。天碑上的光芒缓缓黯淡,林雾如薄纱温柔多情地笼罩在他们的身上。 唇分,她的玉首俯贴在他的肩头,痛并快乐着地感受到他十指坚强有力的抓握,细细的芬芳娇喘,如这个早晨最动听醉人的旋律,回荡在他的心跳声里。 忽然,林熠的肌肉骤地有些紧绷,慢慢挺直了他的身躯。 雁鸾霜心一颤,没有回头,但已知道是谁来了。 在天碑的对面,一名中年男子白衣如雪,遗世独立,孤傲而飘洒的目光,静静注视着面前两个短暂沉醉的年轻人。他的发丝银黑相间,由一根木簪无心而随意地披束到脑后,金色的光芒在它的表面泛起驿动的光弧,似水一样的流淌。他的嘴唇很薄,抿成一条慵懒落寞的弧线,在嘴角形成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深不可测。一把扁方形仙剑,从他的肩头探出暗红色的剑柄,有束比朝霞更红更亮眼的剑穗,随着锁雾林间的晨风怡然飘漾,展示动与静的谐和。一条翡翠玉带环束腰间,光润的表面,以巧夺天工的技艺,镌刻起一圈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金色麒麟。 还需要谁来介绍么?他的存在早已说明自己独一无二的身份。天帝戎淡远。普天之下正道各派高山仰止、神一般敬慕的人物,终于与林熠面对面,不期而遇地伫立相视! “鸾霜,你想跟这个人走?”戎淡远缥缈淡漠的眼神,拂过两人的脸庞,问话的方式,与他的眼神一样高傲。 雁鸾霜轻轻挣脱林熠的怀抱,向着戎淡远盈盈拜倒,声音虽低,但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是,求宗主成全。” “也好,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戎淡远出人意料地爽快道:“你要随他去,我不阻拦。少了你,天宗还是天宗,观止池的水也依旧流淌。” “宗主!”雁鸾霜悲喜交集,更有七分难以置信的惊讶,望着戎淡远。 “但请把寒烟翠和太极青虚镜留下来。”戎淡远的语气忽又一转,冷峻道:“从今日起,你就不再是天宗传人,自然也无权继续保留它们。” 雁鸾霜从身后解下仙剑寒烟翠,横执手中眷恋难舍地来回抚摸,神情伤感凄楚。 戎淡远无动于衷,一如传说里无情无欲的仙家大圆满境界中人,也不催促,只木无表情,负手屹立。 “叮!”寒烟翠陡然自动弹鞘而鸣,露出半截碧凉如水的剑锋哀哀悲吟。玉指拂过,一缕殷红的鲜血从指缝间渗落,凝在一汪似洗的剑上,犹如一颗颗南国红豆。 “呼─”寒烟翠脱手掠过十丈,连鞘带剑,斜斜插入戎淡远脚前的沙土。与此同时,一束青光飞纵,从雁鸾霜袖口里祭起的太极青虚镜,亦盘桓在了戎淡远的头顶。 戎淡远拂袖收去太极青虚镜,仍旧冷漠地盯着雁鸾霜,道:“还有一样最重要的。” 雁鸾霜的玉颊刹那失去血色,徐徐道:“宗主要收回弟子的修为?” 戎淡远淡淡道:“十七年前你到观止池时,只是个一无所长的小女孩儿。而今既然执意要离去,自应明白该怎么做。” 雁鸾霜平静地颔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彷佛带着碎裂的痛楚,缓缓回答道:“鸾霜明白。” 一阵压抑窒息的死寂之后,戎淡远冷然道:“怎么,你不愿意?” “呜─”凭空生出一道风,将插在土中的寒烟翠拔起,平平稳稳地托送到雁鸾霜面前,悬浮不动,而戎淡远居然连衣袂都未曾动上一动。只凭这手,已经清晰地显示出他的修为,赫然臻至天人合一的神奇化境。 “那么拿起寒烟翠,我给你一个公平对决的机会。”戎淡远说道:“只要你能赢下一招半式,我准你全身出门。” “啪!”横空伸过来一只手握住寒烟翠,顺势再次插进土中。林熠悠悠道:“你为何不先问问我是否答应?” 戎淡远漠然道:“林教主,似乎阁下并没有干涉我清理门户的权力。” “原本是没有。”林熠的目光从容自若,迎了上去,回答道:“但从鸾霜答允随我离去的那一刻开始,便有了。对不起,戎宗主晚来半步。” “林熠!”雁鸾霜星眸里闪过难以言喻的异彩,想说什么,却被林熠摆手截断道:“交给我来处理好么?”耳畔听到她的一声幽幽叹息,如诉如泣。林熠朗声说道:“如此我便替代鸾霜邀戎宗主一战。倘使不幸落败,我们两个听凭阁下处置。如果侥幸林某赢了,就请戎宗主放人。” 戎淡远的瞳孔迸射出形如实质的精光,宛若万钧大雷神锤,重重敲击在林熠的灵台上,让他的心神如千顷波澜剧烈摇荡,有一瞬险些失去了控制。 “你威胁我?”戎淡远冰寒的脸上不见喜怒,缓缓问道。 林熠银紫色的飞发飘扬,刚刚他在戎淡远突如其来的锋锐目光穿视下,略一震慑,好在旋即稳住阵脚,此时淡然反问道:“你以为呢?” 再不多话,右掌掌心“嗡”地一响,托起团金辉烁烁的光丸。“呼!”光丸迅速扩展幻化成一柄夺目的金色魔弓,林熠的身上散发出蒙蒙雾光,巍如山岳,左手双指徐徐地扣动弓弦,发出金石激越的镝鸣。 “有破日大光明弓就能为所欲为么?”戎淡远冷傲低哼,左手托起一方铜台玉马。四四方方的青铜底座上,一尊肋生双翅,神骏之至的宝蓝色玉马奋蹄昂首,通体焕发出绚烂的光彩,好象随时要蹬云而起。 林熠嘴角浮起一抹讥诮,道:“宗主为何不把那条麒麟玉围也祭了出来?莫非是怕打斗时一个不小心,裤子会滑落?” 雁鸾霜听了险些没晕过去,这个混蛋竟拿天帝戎淡远开涮,稍后他若不全力相拼、搏命争取,还有任何后路可言么? 但戎淡远的心绪毫不为林熠的讥讽所动,掌心光焰大盛,低喝道:“起!”铜台玉马应声腾空,底座倏忽化作一朵朵翻滚激荡的青云,环绕空中,那匹玉马登时也通灵长嘶,双翅拍打,乱云遽然膨胀十数倍,更见威武。 林熠笑意不泯,一双眼睛里却漾动着光彩,左手双指拉动弓弦,一束金色光箭横空出世,像条不甘蛰伏的苍龙,对着铜台玉马愤怒咆哮,扩散出一圈圈璀璨的光浪。血战当前,他居然还想到安抚雁鸾霜的心情,回首微微一笑,说道:“别担心,他伤不了我。” 戎淡远白衣飘荡,如同画中仙人,静静待林熠说完话回转过头,才并指虚点玉马寒声喝道:“咄!”铜台玉马蹄踏青云鼓荡双翼,似一蓬青蓝二色的惊涛骇浪,席卷过十丈空间,排山倒海般迫向林熠身前。四周的林木落叶齐齐摇曳回荡,在场外形成一团冲天掠起的庞大旋流,不住“嗤嗤”锐响。 林熠心晋空明血气沸腾,灵台从流光溢彩的青云深处,清晰映射出玉马的踪影,心神锁定,吐气扬声射出第一支光箭。 “叮!”金箭挟起激越轩昂的金石清鸣,雷霆万钧劈开长空,犹如天公雷斧斩落出的无俦电光,撕裂团团青云,精准击中玉马脖颈。轰鸣声震耳欲聋,一串串电火光花散溅,从青云中迸绽出来,金箭射入玉马半截,似一支冰棱,被周围灼烈耀眼的宝蓝色光芒熔化。 玉马的脖颈在眨眼间迸开一道碗口大小的黑洞,却又即刻弥合,只是去势稍稍一滞。 戎淡远与林熠气机牵动,不约而同晃了晃身躯,各自低嘿了一声。 林熠第二支、第三支金箭次第射出,分取玉马双翼。如今他的金箭并非以“破日七诀”发射,在融合了天碑神秘的力量之后,浴火涅盘后任意一箭,足以抵得上仙家一流的御剑诀,而所耗损的真元则远较昔日为少。若不是一来新得至宝见猎心喜,二来对面的戎淡远,号称正道至尊三甲子未尝一败,他哪里需要召唤破日大光明弓? 铜台玉马在破日大光明弓的接连打击之下,光澜飘飞,颤动不已,然而天宗至宝终是非同凡响,仍奋蹄行空,不断迫近。 林熠神色泰然沉静,双目紧锁玉马,身形忽地飘起,朝着南面那株返璞仙树顶端掠去。铜台玉马如影随形,越追越近,青云扑面。林熠人在空中默念心诀,太炎真气汩汩注入第四支光箭,已运起“破天诀”,待到双足点到树梢,猛一个回头,望月鼓啸龙吟,气吞山河,破天之箭离弦而出,绽放开不可一世的瑰丽光华。 “轰─”冗长的一串闷雷惊响,四株返璞仙树几乎被连根掀起,剧烈摇晃落下森森黄叶。金箭射中玉马额头,似有一团血红泛起,箭影不散,落地生根般紧紧抵住马头不放。 玉马鬃毛飘飞,长声嘶吼,双目射出幽幽蓝光,像一堵光盾,亦牢牢挡住金箭不让毫厘,竟成僵持之局。 林熠借助返璞仙树特异的灵力,卸去光浪反挫的力道,稳稳站住身形,左手不再弯弓搭箭,反而于电光石火里捏攥成拳,纵声喝道:“再接我一记五极光龙拳!”振臂轰出一束五彩绚光,滔滔如长江大河,煌煌似星月奔流,绕过铜台玉马与天碑,隆隆啸动,掩袭向对手。 原本的那条赤色光龙,已被青丘姥姥毁于天石宫一战中,只剩下其它四条光龙为林熠炼化;但此刻五彩绚光里,竟又多出一道金色的恢宏光飙,高昂龙首,傲然居中,策动两侧四龙雷霆奔腾。声势更胜往昔十分! 戎淡远面罩寒霜,眉宇轻扬,冷哼道:“飞蛾扑火!”右手屈指捏诀,意起形生,腰际束着的麒麟玉围“哗”地变身,翠华绮丽,美轮美奂,赫然幻作一头神威凛凛的碧色神兽,朝着五极光龙掠到。 林熠见状,心念催动,五极光龙突然中分散开,将翡翠麒麟围裹在中央,猛烈冲击轰炸,梅花间竹似的爆响声,差点刺破三人的耳膜。 一场龙争虎斗,竟这么快就进入到短兵相接、生死一发的地步,令人始料未及。 林熠和戎淡远棋逢对手,均是激起心胸豪情,莫说已然骑虎难下,纵是能够收手亦是欲罢不能,谁也不愿向对方率先低头! 蓦地一束如虹电光掠起,贯穿全场,“轰轰”剧震里,拦腰破开金箭玉马、光龙翠麟,剑光瞬即黯淡,似断线风筝,洒溅了一路血滴,无力载落到北方那株返璞仙树下。 林熠和戎淡远的身躯,被肆虐爆散的蓬蓬光浪横掀而起,朝着后方翻转飘飞,耳朵里“嗡嗡”响鸣,除此之外,已是什么也听不见。 “喀喇喇、喀喇喇─”四株在此屹立千年的返璞仙树,亦终于碎裂飞洒,连深入泥土的根基亦不能幸免,惟有那座天碑,安然无恙巍立林心,彷佛是与天地日月一样永恒的存在。 林熠也不晓得自己横七竖八撞飞了多少根古木,全身麻痹,真气窜腾,也不晓得疼痛,眼前一阵金星劈啪乱冒,咽下两口涌到喉咙口的热血,正打算出声呼喊,不防甫一张嘴,一股雄浑的罡风结结实实灌了进来,堵得他胸口窒息欲死,“砰”地靠到一株树上,堪堪稳住身子。 “喀!”那株扶住他的古树却不堪重负,又告折断。 他屏气调息,视线扫荡锁雾林每个角落,找寻雁鸾霜的影踪,猛然只见北首数十丈外,雁鸾霜血染仙衣,一手拄剑艰难站起,苍白的脸上安详恬静,在层层光波照耀里,却又娇弱得彷佛再承受不住任何的风吹雨打。 那边,戎淡远一步步从林内缓缓行出,虽然白衣上沾满泥泞的枯草落叶,可脸上依旧从容不迫,冰冷无情。 雁鸾霜笑了笑,向着戎淡远勉力行礼道:“宗主,鸾霜自逐师门已是罪不可赦,又擅自御剑出手累您受伤,更难轻饶。一切惩罚鸾霜都是甘之如饴,只是不敢再劳您亲自用刑,弟子自我了断就是。” 她清丽绝俗的秀脸,陡然焕起一层青光,紧接着全身散发出缕缕光束,像烟雾一样地蒸腾。寒烟翠戚戚镝鸣,竟似呜咽。 林熠心飞神散,不顾一切飞扑向她,大喊道:“鸾霜住手─” “轰─”一团光雨从雁鸾霜的体内崩散,又如花般零落。凄迷的光雾里,林熠仍能看到她温柔而深情地款款一瞥。 第二章 逐浪岩 风还在吹么?云还在飘么?灿烂的阳光去了哪里? 为何心上一团沉重的阴霾覆压? 林熠也不清楚他是如何将雁鸾霜揽进怀里,拚命输送着真气,替她梳理几已寸寸断裂的经脉。 往日充盈如海的丹田,如今空空荡荡,仅剩一两丝游离的真气,如同暴晒在烈日下的露珠,转眼挥发。 林熠单膝叩地,右手轻轻搂住雁鸾霜剧烈起伏的娇躯,左手为她抹去唇角凄艳的血丝,低声道:“何必为了我毁了自己,我……” 他的嗓音忽而哽噎,无法继续,只恐眼中有泪,行将潸然而下。 雁鸾霜蹙紧眉头,忍住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不令自己呻吟出声,浅浅一笑,反倒安慰林熠道:“不要紧,过一会儿我就没事了。” 林熠取出一颗九生九死丹,塞入雁鸾霜晦暗歙动的樱唇,百感交集,再说不出话来。 他的心底,宛如有一团被狠狠压抑而愤怒咆哮翻滚的火山熔岩,渐渐升腾窒塞胸臆,围在雁鸾霜纤腰后的拳头,不自禁地捏紧! 雁鸾霜喘息稍定,眉心失去了以往的光泽,然而星眸明亮清澈如初,彷佛感觉到林熠要做什么,颤抖的纤手悄悄按住他的拳头,却用另一只手吃力地拔出寒烟翠,朝着戎淡远道:“宗主,弟子的剑也该交还给您了。” 戎淡远默然在一旁伫立许久。 林熠和雁鸾霜的心神都专注在对方的身上,无从留意到他眼睛底出闪烁的一抹痛惜与怒忿,然而当雁鸾霜的视线挪移到他的脸上,连这丝若有若无的眼神也立即消隐。 他探手虚摄,却并不接剑,寒烟翠划过一道弧光,“叮”地收入远处的剑鞘内。 林熠挽着雁鸾霜,缓缓站起身,与戎淡远冷冷对峙,说道:“动手罢!” 雁鸾霜一惊,虚弱的声音透出焦灼:“林熠─” 林熠不待她接着说下去,轻声道:“我说过要带你走,就一定能够做到,现在你什么也不要管,更不要再费神,谁也别想拦住我们。” 外圈段默陇、雪宜宁、连长老、查长老乃至唐若素等人俱已赶到,鸦雀无声地凝视着这对旁若无人的年轻男女。 谁都明白,纵然林熠真的是魔圣聂天复生,也绝无可能在天帝戎淡远面前带走一个散功之后、伤重垂危的雁鸾霜。 更何况这里是观止池,高手环立如林,哪有可能让林熠全身而退? 但没有人开口,甚至没有人讥笑林熠大言不惭。 所有人都静静地,将目光聚焦在他们两个的身上。 那位曾经在谷口截杀林熠的女弟子神情复杂,虽愤恨依旧,却多了几分同情和艳羡。 他们两人,一个为情舍身,甘愿百死,一个挺身挡难,睥睨天下。 又有什么力量还能将他们分开? 雪宜宁嘴唇动了动,但听段默陇传音入密低低道:“雪师妹,这件事还是交给戎师弟来处理罢。” 雪宜宁默默点头,眼前的林熠和雁鸾霜,却渐渐地化作了另外两个人的模样,她的目光不觉温馨起来,又有一丝感伤在飘漾。 戎淡远道:“鸾霜,你废功之后已是自由之身,从此天高海阔,敝宗却与你再无半点关系,望你好自为之。” 听着戎淡远冰冷无情的话语,再看诸位同门突然变得遥远而陌生的模样,雁鸾霜油然升起一缕酸楚,不禁热泪盈眶,垂首颤声道:“多谢宗主开恩!” 从天宗万众瞩目寄托厚望的千年传人,沦落成手无缚鸡之力的飘泊少女,仅仅是一夜之间的工夫。 在场许多人都难以理解。 什么样的力量,促使着她竟毫不犹豫地舍弃了所有,作出如此逆转一生的决定? 戎淡远并不领情,冷冷转向林熠道:“今日,我本可以有很多理由将你留下。” 林熠手不离雁鸾霜后背,源源不绝输入真气,蔑然道:“林某何惧,请!” 戎淡远竟是一摇头,淡然道:“你携了鸾霜去罢,不是老夫怕你,戎某不屑乘人之危。尽管方才一战你我平分秋色,但眼下鸾霜身受重伤,令你生出后顾之忧,再战一场,我自信你绝无胜望。戎某今日便放你离去,未竟之决,留待他日又有何妨?” 林熠神色不动,颔首道:“好,天帝终究是天帝。异日狭路相逢,林某必还此情!” 戎淡远洒然一笑,道:“老夫岂是沽名钓誉、施恩索报之辈?七日后,我将在昆吾山会盟正道八派共商围剿贵教之事,林教主若有兴趣,便上昆吾再续今日之战。如果担心我正道八派会设下埋伏对你不利,尽管在万潮宫中引颈相候,等着老夫登门造访,一决高下。” 他几句话说来语气平淡,可听入任何人的耳中,都尽显自负与不可一世。 林熠一路坎坷走来,岂会三言两语就被人镇住?轻声笑道:“多蒙戎宗主抬爱,七日之后昆吾山,林某准时赴约!” 戎淡远负手朝后退出三步,加诸在林熠身上的庞大压力骤然消失。 林熠却不急于离开,低头柔声问道:“鸾霜,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么?” 雁鸾霜环顾天宗众人,微笑着哀伤道:“诸位师叔,诸位同门兄妹,鸾霜去了。” 沉寂须臾,唐若素看了眼段默陇,还是走出数步低声道:“雁师妹,多多珍重。” 雁鸾霜含泪点头,道:“唐师姐,你也多保重,若是……” 忽然想到今后纵然还有机缘见面,亦是阵营分明,再不可能如从前那样姐妹情深、连床夜话,后面的话说了,也不过徒增伤感,顿时怅然收住。 其它人或垂首看着地面发呆,或者把目光投向别处,再无一个人作声。 林熠搂紧雁鸾霜朗声笑道:“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有期!” 猛听一个少女厉喝道:“林熠,慢走!”一名女弟子冲出来拦在面前。 林熠不以为然道:“怎么,难道仙子还有想法么?” 那素服少女瞪了林熠一眼道:“好好对雁师妹,不然新仇旧恨,我周冰卿与你不死不休!” 林熠一怔,不由对她恶感尽消,反升起敬重之情,肃容道:“周仙子放心,绝不会有那一天!” 雁鸾霜听到林熠面对恁多曾与自己朝夕与共的师长同门,慨然承诺,既喜且悲。 想到从此之后除了身旁男子以外,自己已然一无所有,黯然神伤处,慧心早乱。 忽听得林熠一声穿金裂石的长啸,已拥着她御剑而起,锁雾林刹那在脚下变成一片小小斑痕,旋即整座山谷也被周身飘浮弥漫的云雾遮掩。 别了,观止池,曾经的家,曾经的依靠,记载着成长的地方。在不断飞逝的云澜,雁鸾霜挥了挥衣袖,成为她心中一段永远的过去。 雁鸾霜双手环住林熠,多年来第一次不是倚靠自己的力量御剑飞行,然而近乎与生俱来的敏锐,依旧令她清楚地觉察到,他们正迎着红日的方向飞去,而并非南下。 “我们先到东海拜会释青衍,他医术高超,称绝当世,或许有法子恢复你的修为。”似乎看出雁鸾霜心中的疑窦,林熠解释道。 东海,曾几何时,他立下誓诺,有朝一日要功成身退回返东海,迎娶自己的新娘。 而今他终于要回来了。 只要从释青衍手中收齐最后一卷《云篆天策》,运用天碑仙诀合璧开启,即可大功告成。 剩下的,就是扫荡九间堂,揭发龙头真面目。 但陪伴在自己身旁,往后无数岁月要比翼双飞的少女,却已非容若蝶,换作成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天宗仙子。 得失之间,又有谁能够说得明白? 回首过往时光,已是匆匆三年。 九死一生的三年,物是人非的三年。 恍惚里,林熠感慨万千,默默无语。 雁鸾霜恬静地伏在他的胸前,听着风声里强劲有力的心跳,与他共同品味着两世为人的情怀。 傍晚时分,碧波金鳞映衬着落日辉煌,逐浪岩遥遥在望。 林熠的心头倏地有些感慨,像是浸染了世间各种滋味的一支画笔,饱蘸了虹彩,偏又无从落笔。 他对身边飘浮着的淡淡云絮笑了笑,向怀中的雁鸾霜介绍道:“看,那就是逐浪岩了。” 逐浪岩在他的脚下渐渐扩展,渐渐清晰。 这个他曾在其上度过一生最幸福时光的小岛,这个令他魂断神伤,暗下决心今生禁足的伤心之地,在这一刻,重又近在眼前。 经过一整日的御剑飞行,雁鸾霜身心疲惫越见憔悴,但有林熠的真气绵绵汩汩护持心脉,周身暖洋洋甚是舒服,况且她精修多年,远超常人的意志力并不会随着散功而消失,闻言振作精神,凝目俯瞰,含笑道:“也不晓得东帝是否正在岛上?” 林熠也不说破,微笑道:“管他在不在,先找丹室,搜得几味上好的灵药给你用上,难道吞进肚子里的东西,他还能让咱们吐出来?” 雁鸾霜莞尔道:“不愧是统领魔道的圣教教主,居然连东帝的霸王餐也敢吃。” 林熠胸臆稍抒,慢慢往逐浪岩降下身形,他在这岛上曾盘桓过数日,与容若蝶携手并肩几乎走遍了每一方青石,深知释青衍在逐浪岩百年经营,岛内阵法埋伏机关暗门数不胜数,外来之人需先落在逐浪岩西首的鼋头礁上,方能寻径而入。 但莫名其妙,他的心底隐约泛起一抹怪异的不安,灵台涌动的魔意缓缓流转,似有感应,当下不动声色,飘落到鼋头礁上,扬声道:“释老先生,在下林熠前来拜望,请不吝赐见!” 声音传出,响彻岛屿,百鸟齐惊,振翅翱空,却久久没有等到释青衍的响应,甚至不见一名灵仆露面。 雁鸾霜卧在林熠怀中,蹙起琼鼻低声道:“不对,这海风里有种煞气!” 林熠点点头,沉声道:“出事了,否则就算东帝不在,他手下的灵仆也会出面迎接。走,上岛查一查!” 他将雁鸾霜挽在左半侧怀抱内,右手暗捏剑诀,只需稍有异样,便能立时掣出心宁仙剑,给对手雷霆万钧的一击。 他舒展灵觉搜索四周,携了雁鸾霜举步登岛,沿着一条蜿蜒小径,径直朝上善若水轩行去。 暮色低垂,海岛空幽,并没有什么特异的征兆,但林熠心中不妥的警兆竟是越来越强烈,全身真气游走,将他和雁鸾霜护得风雨不透,步履踩过碎石小径,穿花绕柳,不敢有一瞬松懈。 “叮!”当两人走到上善若水轩外,心宁仙剑蓦然振动镝鸣,声声示警! 林熠“砰”地飞袖卷开虚掩的门户,尚未入内,整个人却已然怔住了。 轩中的陈列摆设完好无损,只是有一层细细的淡青色粉末散落各处,不晓得是什么东西。 东帝释青衍匍倒在门前,背心上赫然印有一只鲜红的掌痕,深陷入体,伤口周围乃至绒毯上的鲜血早已干透,转深为触目惊心的暗红色。 厅内横七竖八躺卧着五名灵仆的尸体,均都一击毙命,绝无还手余地,其中有一个竟被一脚硬生生压进了地面,只双手还死死抓住一对椅脚。 “先生!”林熠霎时脑海一片空白,无论如何不能相信,释青衍竟也遭人暗算身亡。 反倒是雁鸾霜置身局外,犹能保持清醒镇定,俯身用纤指轻扣释青衍脉搏、印堂、身上诸处关节经脉,然后抬首向林熠摇头道:“他全身经脉骨骼尽碎,五脏六腑遭受致命创伤,已至少逝去了两日。” “龙头!”刹那里,林熠眼前闪过那道诡异可怖的黑色身影,深深吸了一口冰寒彻骨的空气。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将释青衍的遗体翻转过来,果不出所料,胸口凹陷存在着第二处致命伤,从伤痕的形状判断,依旧是碎裂金石的轰然一掌。 雁鸾霜仔细俯身观察着血迹上沾着的青色粉末,用玉指粘起一簇,放在鼻底下嗅了嗅,摇头道:“这是什么?像是某种物品受力爆裂后形成的残粉。”她举目四望,说道:“林熠,能否帮我将这里所有的青色粉末搜集到一处,或许可以查找出些许端倪。” 林熠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双掌蓦地扩散出一团金色光雾,如风般席卷过整座客厅,一会儿的工夫,他两手攥捏成拳,金光也徐徐褪淡不见。“沙沙沙沙─”从他的拳眼下部泄落一蓬青色烟雾,正是从四下搜集来的粉屑,顷刻已在绒毯上积累成堆。 雁鸾霜看了看紧闭的窗户,和适才被林熠袖风荡启的厅门,道:“应该全在这里了,但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林熠不答,忽然反过双手掌心朝下亮起两抹金光。“呼─”绒毯上堆积的青色粉末无风飞起,凝聚到了林熠两只手掌中。渐渐地,这些青色粉末在他的掌下还原成两只青瓷茶杯,可惜已不能完整。 “是先生惯用的清平自意杯。”林熠翻过手将青瓷杯托在手心,低声说道:“而今也随他一起去了。” 雁鸾霜注视清平自意杯,轻轻说道:“这么说,东帝接待了一名十分熟悉和信任的朋友。” 林熠点点头,冷冷而又重重一哼,道:“岛上阵势全无发动的迹象,已能说明一切。第一击打在了东帝背心,待他愕然回身时,第二掌又拍中了胸膛,两股强劲掌力前后夹击,大罗金仙也活不成!” 雁鸾霜接着道:“这些灵仆,想来都是闻讯赶至,被凶手一招之间格杀,可见来人的修为超卓。” 林熠脑海混乱得要炸将开来,凝视释青衍略微变形的面容,僵硬的唇边,还含着一缕讥诮笑意,应是在嘲讽自己枉负睿智,到头来却终于倒在对手眼前。 “哗─”清平自意杯重新散落成粉。林熠俯身抱起了释青衍,掠过种种前尘,只觉像一场梦般恍然。这个人,他曾痛恨过,因他将自己一手推入风起云涌的漩涡中,失去若蝶,自己百战余生,亦都缘此而起。可当他突然走了,只留下一具冰冷冰冷的遗体,林熠才真切地意识到,潜移默化里,自己对他有着怎样的一种钦佩,怎样的一种感情。严格算起来,他和释青衍仅只三面之缘,更多的时候,是通过传音法阵进行联络。然而无形里,他的身影与影响却又无处不在,时时刻刻在前方引导着自己。令他怒忿,令他抓狂,令他无从摆脱。如今他悄然去远,甚至不及交代给自己最后一句话,让林熠又是如此的怅然若失,像一脚踏空在云端。 “如果你现在想改变主意,我非但不会失望,反而会感到解脱,带着蝶儿远走高飞罢,这世间的恩恩怨怨,实在太多太多,何必一定要由你们来背负?”再一次地,林熠彷似听到释青衍唏嘘低语,语重心长。 故人已去,惟余一座上善若水轩,从此空对悠悠沧海,暮暮苍穹。他慢慢低下头:“先生,失去了您,我在这世上已没有羁绊。您仙魂不远,就等着听那些混蛋绝望的嘶吼罢!” 当林熠说完最后一个字,释青衍的双目居然缓缓闭合,伤处“砰”地轻响,有一蓬光澜冒起,冉冉蒸腾,不知去往何方。 他抱着释青衍遗体起身,对雁鸾霜低声道:“走罢,先找一处地方葬了先生。” 鬼使神差般,他竟又来到难老泉前。路上灵仆尸首随处可见,对方立意要赶尽杀绝,显然没有人能在这场浩劫里幸免于难。 难老泉一如往昔,静谧地流淌着,恰似双手无法掬起的青葱岁月。时间的印记可以烙刻在每一个人的心头眉上,却不会在那一汪清柔碧波中留下什么。溪畔,“蝶恋花”与“蝶入林”在深秋的晚风里凋零。残瓣飘落水中,顺着清溪渐去渐远,往着余晖遍洒的山外。 莫名地,浮现起容若蝶站在花海里,向自己俏笑倩兮,轻怒薄嗔道:“这都可以把整株花苗全部埋进去了,你说可不可以了呢?” 林熠的心一下子生疼,急忙转过头,强自笑道:“鸾霜,你说将先生葬在哪里好?” 雁鸾霜幽幽一叹,道:“青山何幸埋仙骨,日暮谁处是关乡?我若是先生,必定希望身后能葬在清泉花海怀抱之中,再不理俗世纷扰。” 林熠沉默片刻,赞同道:“你说的是,其实象他这般洒脱的人,无论埋身哪里都是一样。他的音容笑貌,早流传于逐浪岩山水之间,盘桓于东海长涛明月之上。” 他将释青衍的遗体,安葬在了蝶恋花下方,遥遥对着垂醉台的方向,接着劈手切下一方山石,并掌如刀,削作墓碑。指力所及,石屑“嗤嗤”洒落,碑上刻上了“若水先生释公青衍之墓晚辈林熠泣立”,审视半晌,把它端端正正竖在坟冢前。 洗了洗手,林熠坐到难老泉旁的草地上,雁鸾霜也在他的身侧坐下,却不出声打扰。 林熠双手抱膝凝望那方青石墓碑,静静思忖。 释青衍的死所造成的严重后果,不言而喻。 首先自己的身份,从此再无人可以证明清白,尽管林显也是知情者,但是他的话,又有谁会相信?并且,最后一卷《云篆天策》的下落也成悬疑。 更麻烦的是,仙盟连失盟主和总召集人,顿时形同一盘散沙,已无资本对抗九间堂。 而正道里,亦难以找到释青衍的替代者,有此威望和手段重整旗鼓。 再有,就是释青衍亲手拟制的“斩龙计划”,也因他的突然身亡,而永埋黄土。 不晓得林显对此了解多少,可失去了东帝这样一位主持全局的人,整个计划的进程无疑将大受影响,甚至可能再无法继续。 诸念纷杂,林熠越想越乱。 抬眼处,最后一缕霞光收于天际。 夜来临。 第三章 诀别 夜更深了。 凄风冷月,逐浪岩一片死寂,没有丝毫的生机。 就像是一场盛宴,已近曲终人散的时候,虽说天下从来没有不散的筵席,只是这突如其来的离别,太过沉重,也太过酸楚。 一草一木历历如昨,宛如释青衍并未真正离去一样。 然而冰冷伫立在如水月光下的那抔黄土孤坟,已宣告了一代宗师的诀别。 十六具从逐浪岩各处搜集来的灵仆尸体,亦被林熠另挖了一个大坑,葬在了释青衍墓穴的侧旁。 有他们的相伴,东帝在九泉之下的另一种人生,或许不会太寂寞。 再想想,他原本就是一个甘守寂寞的人,僻居东海这多年,默默地苦心经营着仙盟,为着理想而生,而死,又怎会害怕寂寞? 其实,真正感觉到寂寞的,是林熠,好在他的身边,还有雁鸾霜陪伴。 往后的风雨路还长,他却比拥有任何时候都强大的,一种坚持下去的信念。 为了逝去的人,也为了活着的人,从东海走向日出的彼岸,绝不退缩,绝不回头。 “看,流星!”轻轻一声隐藏着欣喜的叹息,他怀里的雁鸾霜仰首,用美丽温柔的目光,追逐着远方海平面上,一羽飞速划过夜空的璀璨流星。 神思恍惚间,林熠险些以为昨日重来,又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夜晚。 只是这次,他失了追逐流星的冲动,只静静看着它,消逝于黑暗的天幕底处。 夜又恢复静谧与萧索,连星星都躲进云幕中,不再眨动它们的眼睛。 似乎,懒看这无情人世一眼。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雁鸾霜低声问道:“先回南海,还是设法追查真凶?” “回南海罢。”林熠悠悠眺望大陆的方向,回答道:“与戎淡远的昆吾之约迫在眉睫,我必须早作准备。至于杀害先生的凶手─”眸中蓦然闪过冷厉的光芒,徐徐道:“我和他最后摊牌的日子,就快到了。” 似乎觉得有点凉,雁鸾霜的娇躯向他胸前缩了缩,双臂揽住林熠的虎腰问道:“你……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也许罢,先生的死绝非毫无价值。”林熠缓缓颔首,说道:“很晚了,我们在逐浪岩暂住一宿,明天一早便回返万潮宫。昆吾之会……”他低头,怜惜地打量雁鸾霜憔悴的面容,道:“你就不必去了,好好地在南海疗养,等我回来。” 雁鸾霜幽幽一叹,道:“你是担心我见着戎宗主和诸位同门,处境尴尬,对么?” 林熠点点头,抱着她起身道:“放心,我会妥善处理,不令你为难伤心。”他略作思忖,决定还是返回上善若水轩,而非容若蝶往日曾住过的那栋小楼。 回到上善若水轩,林熠与雁鸾霜上了二楼的一间厢房,点亮屋里的火烛,然后说道:“你该饿了罢,我去找找看这儿还有什么可吃的。” 雁鸾霜浅笑道:“别把我当成娇贵的千金小姐好不好?如果是你自己耐不住酒瘾,尽管直说好了,却也不必拐弯抹角。” 林熠明白她是有意疏缓自己压抑的心绪,才如此笑侃,当下笑了笑道:“知我者鸾霜也,好,我去去就来,你等我。” 他掠身下楼,片刻后抱了一坛酒和两裹用荷叶包得鼓鼓囊囊的食物,面带笑容,走了进来,说道:“运气不错,还真的找到了一坛好酒。” 两人在桌边坐下,打开荷叶包吃了起来。雁鸾霜散功后身体虚弱,那坛释青衍留下的美酒,便成了林熠独自享用的专利。 睹物思人,平日鲸吞海饮的林熠喝了几口,就再也提不起兴致,只一言不发,望着桌上跳动的灯烛火苗出神。 雁鸾霜也只拣了些素淡的干果用了,便停下筷箸默然陪坐。 屋里寂静无声,隐约从外面传来澎湃的海潮声,和呼呼刮过的咸湿夜风。 最后一卷《云篆天策》会藏在哪里?抑或已落入了龙头的手中?林熠反复思索,但这已非问题的全部。释青衍的死,等若龙头要揭开底牌前,掷下的最后一笔重注,博弈了两年多的赌局,即将到了揭晓的时刻。虽然岩和尚已死,加上早先除去的云怒尘和卧底多年的林显,龙头在无涯山庄布下的筹码已然不多,但谁敢断言,其实这不过是九间堂的冰山一角?越来越惨烈的战斗,永远都在不远的前方等着他,而这一切,都将从昆吾之会开始。他仰首灌下剩余的大半坛烈酒,有一团火从胃里燃烧起来,一直升到了胸口。 放下酒坛,林熠长长呼出一口浓烈的酒气,却发现不知何时,雁鸾霜玉臂枕首,竟似疲倦不堪地睡着了。 他暗自歉疚,轻手轻脚将雁鸾霜抱上床榻,脱去了小靴,又替她盖上薄被,静静凝视良久,见她呼吸渐渐平稳柔缓,玉颊亦生出一抹淡淡的,胭脂一样的红晕,知道伤势已经控制,只是万里奔波劳累不堪,才睡了过去,于是放下心来。 柔和的昏黄烛光映照下,佳人如玉恰似一朵海棠,慵懒而恬静。 林熠不由得心头一热,俯下身来,在她玫瑰花瓣似的樱唇上轻轻一吻。 “哼!”窗外猛然响起低低一记冰寒的冷笑。 “啪”地窗纸破裂,一束红光来势如电,从外射入,直掠林熠背心。 “谁!”林熠沉声喝问,侧转过身。 由于急切间来不及判断那束红光到底是何物事,他不敢托大用手硬接,而身后就是榻上熟睡的雁鸾霜,更容不得闪躲,当下扬袖飞卷,“啵”地卸去红光挟持的凌厉气劲,将它裹进袖口,隐隐觉察到,似乎是个晶莹玉润的圆筒。 他心里一动,回想那冷笑声竟甚为熟稔,立即挥掌凌空拍开合起的窗户,纵身飘出。 冷月清辉如洗,小楼外的庭院中,草木摇曳,幽香阵阵,有蓬光华亮起,就听那人的声音恨恨道:“臭道士,我恨你!” 林熠闻言如遭雷击,脱口叫道:“仙子师父!”话音未落,光华“呼”地散淡,来人已借着流风珠遁走。 林熠更加确认无疑,掠身扑到庭心,急声道:“等一等,仙子师父!” 可这么一瞬的工夫,黎仙子早去远了。 只是天地浩荡无垠,林熠纵使想追,也不晓得该往哪个方向找寻。 他一声苦笑,同时也解开了一直缠绕心头的疑窦。 老峦果然没有真的杀死黎仙子,只是将她蒸发藏匿,却不知为何今夜会突然出现在逐浪岩? 难不成,这两年她一直都隐居于此,受着东帝的庇护么? 他松开袖口,打从里面取出一支玉筒,正是落入释青衍之手的最后那卷《云篆天策》。 顿时似喜似悲,怔怔望着黎仙子逝去的地方,无以为言。 雁鸾霜也被惊醒,步下楼来,看到他手里握的玉筒,诧异道:“《云篆天策》?” 林熠点了点头,回答道:“是刚才那位朋友送来的,可惜我没能留住她。” 陡然脑海里灵光乍闪,醒悟到黎仙子那句话里的真正意思。“臭道士,我恨你!”─她定然是瞧见了方才屋内的一幕,才忿忿掷出《云篆天策》,立刻转身遁去,与自己缘悭一面。天晓得他以后是否还能见到她?她离开逐浪岩又会去向何方?是回雾灵山么?真的找到了这位“仙子师父”,自己又能如何?此刻的林熠,空有一身惊世骇俗的通天神力,亦不禁泛起了苍白无力感。 雁鸾霜慧心玲珑剔透,她察言观色,窥出了端倪,轻声道:“她还会回来么?” 林熠用力甩了下头,彷佛是在回答雁鸾霜的问题,又彷佛是要从脑海里驱除去某种感伤,说道:“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雁鸾霜不再追问,慢慢地将头倚靠在林熠坚实的胸膛上,仰首仔细端详着黑暗中情郎鲜明的五官轮廓,徐徐道:“我只希望,当我拥有幸福的时候,不会有人因此而受到伤害。我听得出,她的声音里有失望和痛苦,但还是把对你来说至关重要的《云篆天策》,交给了你。” 林熠环抱雁鸾霜柔弱无骨的腰肢,深吸了那么一口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少女幽香,低声道:“不错,我欠她的太多,也许这辈子都无力偿还。”手心紧紧握住那卷《云篆天策》,犹能感受到黎仙子留下的温暖。 翌日中午,林熠携雁鸾霜拜过释青衍的坟冢,离开了逐浪岩,回返南海。 他终究没有勇气再去看一眼容若蝶曾住过的那栋小楼,只将它默默保存在记忆的最深处。那些曾经带给他欢乐与神伤的光阴,统统沉进东海汹涌澎湃的波涛中,随着自己身影的离去,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苦涩。 一路无话,抵达了冥教总坛万潮宫,却没见着仇厉、凌幽如等人,只有叶幽雨在。 叶幽雨见着跟在身后的雁鸾霜,不觉愣了愣,然后才对林熠施礼道:“教主,您总算回来了。” 林熠当时就是心一沉,预感到有事发生。按理说,正魔两道的昆吾决战迫在眉睫,仇厉他们理应紧锣密鼓的整兵备战,绝无理由不等自己返回南海便擅自外出,眉头微蹙,问道:“出了什么问题?仇副教主去了哪里?” 叶幽雨欠身禀报道:“从西域回来的路上,由天石宫石宫主做媒,邓宫主和盈姑娘已第二次订下婚约。依照花宫主的建议,订婚仪式就在明日举行。故此仇副教主他们都已直接前往青木宫,凌长老赶去观止池找寻教主,惟有属下回了南海。” 林熠一怔,颇感意外道:“邓宣和花纤盈要订婚了?这次新娘该不会再想逃了罢?” 叶幽雨显然也听说过这段逸事,唇角泛起微笑道:“应该不会。不过邓宣和盈姑娘一致希望教主能作他们的证婚人,这杯喜酒,您同样是逃不掉了。” 林熠心知花千迭老奸巨猾,石品天粗中有细,绝非不通时务、不晓轻重缓急之辈,值此兵凶战危,天宗携正道八派枕戈待旦之际,忽然提出要为邓宣和花纤盈重新订婚,自是另有深意。 一方面,青木宫和金牛宫的联姻,进一步地巩固己方势力,利用喜宴魔道群雄毕集的机会作为幌子,暗地商议筹备应战之策;另一方面,也给天宗和正道各派下点**汤,可谓是一石数鸟。 而花纤盈、邓宣这对小冤家终能修得正果,林熠也禁不住要替他们欢喜,颔首道:“我明白了,咱们稍事休息,等鸾霜用过糕点茶水,便一起赶往青木宫凑个热闹。你命人通知凌长老,请她径直前去与咱们会合。” 叶幽雨躬身应了,却没有马上退下,而是用目光瞥过雁鸾霜。 雁鸾霜会意,微微一笑道:“叶长老,能否替我准备一间浴室?赶了这老远的路,身上实在难受。” 叶幽雨有些弄不清楚雁鸾霜和林熠之间的关系,又觉察到她竟似修为尽失的模样,更不便多问,客气道:“雁仙子恕罪,该怪老朽疏忽了。”吩咐一名侍从引着雁鸾霜出了客厅。 待到雁鸾霜的背影在门外消失不见,叶幽雨的神情越发肃穆凝重,压低声音道:“教主,令尊如今正在万潮宫。属下将他秘密安排在受持园休养,周围布下重重警戒,目下应该没有外人知晓。” 林熠眸中精芒一闪,似道电光劈过虚空,令叶幽雨为之心间一震。他缓缓问道:“林显眼下正藏身受持园内秘密休养?莫非是受了极重的伤?” “是!”叶幽雨答道:“前日夜间,令尊突然找上圣教设在闽州城外的一处隐秘联络点,向接待他的唐坛主主动亮明身份,说是必须要在最短时间内见到教主。 “唐坛主不敢怠慢,急忙日夜兼程将令尊亲自护送到万潮宫。总坛闻讯,也立即派出三十多位一流高手,由方长老、袁长老统率前去接应。所幸路上平安无事,不然我等还有什么颜面再见教主?” 林熠的右手拇指和食指捏在杯沿上,一动不动,问道:“他的伤到底有多重?” “很重,小腹和背心各挨了一掌,左肩已经经脉粉碎,五脏六腑几乎全部碎裂移位。”叶幽雨说着悄悄瞧了眼林熠的面色,见他双唇紧抿,沉静异常,才继续说道:“本教的神医方长老曾为令尊诊脉疗伤,无奈他生机断绝,全仰仗精纯的真元强力支撑,但恐怕……也活不过这两天了。” 林熠的牙齿紧咬唇肉,一股淡淡的咸湿味道,从舌尖徐徐渗入咽喉,半晌后用冰冷彻骨的声音问道:“是谁干的?” 叶幽雨摇头道:“令尊没有说,可从伤势判断,像是受了三名以上高手的围攻。” 林熠静坐许久,慢慢松开手里的杯盏,起身道:“你在这里等鸾霜,命人保护,不得松懈。”说罢走出客厅,步履竟是异常缓慢。 叶幽雨暗暗叹了口气,视线无意中扫过林熠留下的那个杯子,只见杯沿上已被他用双指无声无息地印下了两个深深的凹坑,却并未破裂。有茶水顺着杯面轻轻地淌落,彷佛两滴泪珠。 受持园位于万潮宫西南角的一座半山腰间,俯临沧海,背倚群山,极为清幽僻静。 由于得着叶幽雨的命令,林园四周警卫密布戒备森严,但谁也不至于傻到要阻拦本教教主入内探视的地步。 林熠步入受持园,微一凝神,随即朝右首的一栋水榭行去。 清溪淙淙从水榭后的山石间泉涌出,汩汩流向山脚的小湖,最终汇入南海苍茫碧波里。 海,是它生命的终结,也是永远的归属。 那么人呢? 在离开这纷纷扰扰的尘世之后,又将去向哪里? 是化作天上的星辰,还是如泥土一样地腐朽? 林熠想着,走进了水榭。 林显卧坐在凭栏前的一张躺椅中,半靠着软垫,一任上午的温暖秋阳洒照在他的身上,在他的灰发间,映射出一个个闪烁的小光点。 他闭合双目,黯淡的脸上神态安定而悠闲,一反往日的严峻生硬。 一袭新换的宽松黑色长袍罩着身躯,有海风吹过时,微微荡漾起涟漪。如果不仔细观察,近乎难以相信这是一位生命行将燃烧到尽头的孤独旅人但眉宇间隐藏的那一抹若有若无的淡然忧郁,彷似在诉说着他的寂寞,他的疲倦。 林熠没有打扰他,在对面坐下。 朱栏外,小小的碧水池中荷花早已凋谢,仅剩下一片片绿色的莲叶漂泊水上,点缀深秋的肃杀与萧索。 几头散养的麋鹿,懒洋洋地漫步池边绿茵,这里是它们的庇身之所、世外桃源。 一头小鹿欢快地在父母身旁奔来绕去,不时亲昵地探出脖子,在母亲的身上蹭蹭,而它的父亲─那头雄壮的公鹿,默默守在一边。 守护自己的幸福。 林显缓缓睁开眼睛,眸中已失去了昔日的光芒,却依旧深邃而沉着。 他打量着近在咫尺的惟一嫡子,冷寂的脸上多了一丝欣慰,说道:“我本有些担心,你不愿意见我。幸好,你还是及时赶到了。” 林熠压抑着心情,淡淡道:“我不过是想知道,你将娘亲葬在了哪里而已。” 林显轻轻一笑,道:“很快我就能见到她了,甚至已有点迫不及待。” 林熠静默了些许时候,说道:“我还有一颗若水先生留下的九生九死丹。” 林显不以为意地摇摇头,神情里却有了一缕欢愉,回答道:“我不需要。” 林熠一言不发,慢慢伸手搭住他的左腕脉门,片刻后,星目里掠过几不易察觉的悲哀和无奈,松开手恢复原先的坐姿道:“谁干的?” “魔崖三君。”林显答道,看见儿子露出沉思之色,解释道:“他们是百年前成名的三个老魔头,因为窥觑魔圣三宝,曾不自量力地登门挑战逆天宫,结果被打得屁滚尿流,狼狈而去。没想到,龙头秘密招揽了他们。” “龙头。”林熠一字一顿地问道:“他要杀你?” 林显坐直身躯,从袖口里取出一方乳白色的玉简,微笑道:“因为有件东西对他来说非常重要,我拿了。” 林熠接过玉简,上面雕刻了一圈金边花纹,顶端还镶嵌了一枚指甲大小的银色宝珠,除此之外别无异样。 “这是什么?”他问道。 林显微笑道:“你用一根手指按住那颗显形珠,注入真气。” 林熠依言在圆珠上轻点,太炎真气到处宝珠“嗡”地亮起,盛绽开一蓬水波般的银色光晕。 玉简的表面,渐渐浮起数行稍纵即逝的篆字,不断地飞速变幻,竟是一份冗长而详细的名单。 “山海经!”林熠心神动荡,真气随之一断,玉简上的银光迅速消逝。 “不错,玉简的正面是山经,海经则藏在了它的背面。这世上,除了它,还有什么宝贝值得我甘冒生死之险将它盗出?” 林显傲然道:“虽然被魔崖三君发觉,可他们想留下林某,哼,那是痴人说梦。好歹我这数十年的苦心经营,终究不至于一事无成。有了它,你只管点人头,将隐藏在正魔两道的九间堂奸细连根铲除,更可一举攻陷无涯山庄,彻底扭断龙头的左膀右臂。” 或许因为心情激动,语速过快,林显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一缕血丝。 他拿出一支青瓷瓶,从里头倒出最后一颗水红色的丹丸吞入口中,瞑目歇息良久,叹息道:“这是恩师在世时赐我的续生丹,亏得有它,我才等到了你。惟一的遗憾就是,我至死居然也没能查清龙头的真实身份,只隐约觉得他和天宗必定有莫大关系。” 林熠低声道:“可能你还不知道,若水先生在三日前也已遇害,凶手应是龙头。” 林显首次变色,可满脸的惊愕又仅仅在一瞬中隐去,轻轻一声苦涩的低笑,道:“他倒走在了我的前头,仙盟内部必定还有地位极高的内奸。我察阅过山海经,上面登载的人没有一个清楚若水先生的真正身份。这个人,一定是个比辟魔老尼更为棘手的重要人物。” 林熠点点头,说道:“先生的遗体面朝地面扑倒,手指里捏有一缕极其细微的绒毯毛线,而他所受的第二掌,是正中胸膛。” 林显是何等聪明绝顶的人物,一点即透,沉吟了一会儿,移转话题,问道:“你已经去过东海逐浪岩了?” 林熠回答道:“是,在此之前,我还去过一趟观止池,已知道了破解《云篆天策》的奥秘。原本打算从先生那里取出最后一卷天策完成合璧,不料晚到了半步。” 林显不等他继续说下去,打断道:“难怪龙头会说只有他掌握着开启天策的方法,竟是这么回事!那你是否见到了黎仙子?那卷天策就在她的手中。” 林熠笑了笑,说道:“你瞒得我好苦,也幸亏你当日没有杀她,不然我如今找谁去拿回那一卷《云篆天策》?” 林显松了口气,徐徐躺回座椅道:“合璧《云篆天策》,封镇冥海,是昔日恩师的心愿,可惜他老人家功败垂成。” 以往一提到聂天之死,林熠不免就会联想到自己的身世,但这些日子频遭大变,他也想开了许多,平静道:“我明白了,我会用它阻止冥海倒涌,你放心就是。” 林显道:“你是我的儿子,我会有什么不能放心的?现下我惟一的担心,反倒是觉得整件事情,进行得太过顺利,总隐隐约约感到有哪里不对,偏又想不出,龙头究竟会用怎样的阴谋对付你。” 林熠道:“我早就想好,在解决龙头之前,绝不开启《云篆天策》,他能奈我何?” 林显道:“很好,你既有了主意,我就安心了,你没有辜负若水先生的期望,我到九泉之下见到你娘亲,亦可交代。只是直至今日,你……还恨爹么?” 第四章 雄聚 有些人活着,你会恨之入骨;然而一旦他永远离去了,才会明白在自己的心中,他曾占据着何等重要的位置。 简简单单的一个问题,居然令林熠眼角发红,沉默良久。 好象是在自问自答,林显用平淡的语气唏嘘道:“也许,这便是命运。如同用无数种选择和永远惟一的结果,编织成了罗网,我们只不过是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猎物,逃脱不出,偏又在拚命挣扎。” 他自嘲地微微一笑,抬眼仰望天边游离的浮云,接着悠悠说道:“自从我接受了恩师托付的使命,就清楚地知道会有今天的结局。 “其实上苍已待我不薄,至少让林某在有生之年,看到了自己的爱子功成名就,卓然成人。你今后的路还很漫长,我和你娘亲还有若水先生,已无法再帮助你丝毫,儿子,你要独自顽强地走下去。” 听父亲爱怜地呼唤自己,林熠心弦不由自主地震颤,波动过难以言喻的滋味。 林显的眼睛里流露出哀伤之情,歇了口气道:“东帝身故,仙盟无疑会成为一盘散沙,其中地位越高的人,你便越不可轻信。何况,他们也必定对你充满敌意,更不会让谁晓得斩龙计划的真相。 “我们父子的路,都是那样艰难和孤独,但不管到了任何时候,请你坚持。” 林熠知道,林显的这段话,与其说是对自己身后之事的交代,还不如说是一个父亲临终前,语重心长的最后叮嘱。 他忽然感觉自己快抑制不住几近决堤的感情,下意识挪移开了视线,道:“这世上,我还有什么再可放弃和失去的?” 林显呵呵笑了起来,他已听出了儿子话中的弦外之音,他坐直了身躯,惨白的面颊泛起两团奇异的红光,低低说道:“在我死后,将我的骨灰和你娘亲合葬,她孤苦伶仃了那么多年,我该去好好陪着她的。不要拒绝我,这是爹最后一个,也是平生惟一向你提出的要求。” 林熠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说道:“看在娘亲的分上,我答应你。” 林显宽慰颔首,探身握住儿子的手,气息逐渐急促道:“归云山八丈岭高岗,那儿是她幼年生长的故土,坟前的一株榆钱树,还是我和她当年一同亲手栽下的。上次带你娘亲骨灰回去时,它已枝繁叶茂挺拔参天,就像……我跟她的儿子一样。” 林熠的手微微抽搐了一下,终究没有甩脱林显潮湿冰凉的大手,他略微不自在地问道:“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遗愿么?” 林显哈哈一笑,依稀显露出往昔的洒脱峥嵘,说道:“将来等你攻陷无涯山庄,别忘到我的小屋里找回那头六眼灵猫,有时候,魔兽远比人更懂得知恩图报。” 他握紧林熠的手,含着笑意又道:“至于无涯山庄的具体位置和庄内的地形、部署,我已传入玉简最后一页,你看过即知。” 说罢,林显慨然叹道:“我不能亲睹你手刃龙头,为先师和逆天宫洗雪深仇大恨,但能早一天再见着你娘亲,我没什么可抱憾的!这多年,我已走够走累,该好生歇一歇了……” 他轻松地倒回躺椅里,目光拂视过天空片片白云,深深呼吸风中的芬芳,喟然赞道:“这阳光真好,为何我以前却从不觉得?” 缓缓地,他闭起了眼睛,将修长的身躯完全松弛,尽情地曝露在秋阳底,灵魂乘风归去。他的右手依旧有力,冰冷地垂落在林熠的掌心,面容上的表情,永久地定格在最后那一抹微笑里,直如安详睡去。 有那么短暂的一刹那,林熠头脑里所有的意识,如同华厦般轰然坍塌,化作一片荒芜的废墟,弥漫起的烟尘,令他的思绪一团混沌,没有了方向。目睹过太多的死亡,只是在这个秋阳正艳的静谧上午,面前的林显……自己曾不齿过、痛恨过、矛盾过的亲生父亲,真的就这么撒手人寰。 他忽然发现自己哭不出来,甚至无力轻声呼唤,惟有呆呆地静坐着,用平生最漫长的时光,再一次仔仔细细审视父亲的脸庞。 他蓦然明白,自己的父亲这一生,默默背负着何其沉重的枷锁,在冷眼与敌视的厚甲中,坚强地走过二十多个春秋,用自己拥有的一切,实践了对于师门的承诺。百年之后,有谁会记得曾有一个名叫林显,又或“峦先生”的人?又有谁能知晓他默默无闻的付出?抑或,他根本不在乎人们是否感激他的巨大牺牲,当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步,他需要的,只不过是于青山绿水间,永远陪伴在爱人的身旁。让所谓的使命感都见鬼去罢,只要,坟上,有一株茂盛的榆钱树,随风低吟;树下,有两个相互依偎的灵魂,坐看云淡星稀。 终究,他没有等到最后的结局。 他想,林熠在为自己立碑的时候,一定会在碑文上刻下“先父”二字,那就已经足够,真的足够了。 不知何时,空桑珠忽地一暖,青丘姥姥旋即出现在林显的遗体前。 她的神情冷漠得一如既往,然而眼眸深处仍不可抑制地透射出感伤,轻声道:“云怒尘死了,岩和尚死了,如今连老峦也不在了。这两年走掉的人委实不少。不知道接下来是哪一个?是我或是南帝?” 林熠凝视父亲沉着的面庞,徐徐说道:“其实,你还有另外的选择。” 青丘姥姥流露出与她绝美容貌极不相称的一缕风霜倦意,自嘲而无奈地一笑道:“你以为龙头真会让我转世超生么?我不过是捏在他手心里的一件工具,用到哪里丢到哪里。等不再需要时,还可攫取去我修炼千百轮回的灵魄精华,权当作对我最终的报答。” 林熠的目光挪移到了她若隐若现的脸上,问道:“你不担心我也会这么做么?” 青丘姥姥无动于衷道:“假如结局都是一样,至少我该挑选一个我愿意给的人,对么?而且我知道,你不会。如果我猜错了,那是我活该。” 林熠慵懒地笑了笑,双唇扭曲成一条失色的弧线,抬头道:“中午了,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应已到了青木宫。那里,会有一场喜宴。” 青丘姥姥道:“以你现在的心情,不必勉强自己去出席一场订婚喜宴。” 林熠颔首道:“说的也是,不过难得这对冤家有了情投意合的一天,我怎能扫了大伙儿的兴致?你替我安排一下他的后事,我想在这里再坐上一会儿。” 青丘姥姥默然点头,借着灵魄闪遁去了。 水榭里又只剩下林熠独自一人,还有满园瑟瑟的秋风,相伴着林显渐渐冷却的一生。 当天傍晚,林熠一行离开南海,御剑赶往青木宫,经过一夜的仆仆风尘,于次日天明抵达。 果不出其然,不仅仇厉、邓宣、花千迭和石品天等人尽皆云集,更有上千来自五湖四海的各方魔道豪雄,人头攒动,沸反盈天,简直比过年更要喧闹百倍。 林熠的身份非同等闲,离青木宫还有十里,便有人传讯进去。花千迭忝为东主,责无旁贷地率众出迎,将他和叶幽雨接入大厅落坐。 雁鸾霜知这些人寒暄过后,必定有要事密商,自己虽脱离了天宗门墙,但为免旁人疑窦,更不想彻底搀合进正魔两道的纷争中,便由叶幽雨作陪,退入内府的精舍休息。 林熠才刚落坐,花纤盈不知打哪儿钻了出来,像羽欢快的小鸟儿一般冲入大厅,欣喜叫道:“嘿,林大哥真的来了!我还担心你赶不及呢!” 花千迭笑喝道:“盈儿,你都快作新娘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风风火火、毛毛躁躁,也不怕邓宫主见笑?” 花纤盈瞥了眼坐在自己爷爷下首的邓宣,娇哼道:“他敢!” 邓宣顺时应势,立刻作出双手高举的姿势道:“在下绝对不敢,盈公主的五指神爪,比林教主的破日大光明弓更厉害,我哪里有胆子去捋虎须?” 花纤盈见邓宣在众人面前如此俯首帖耳,不禁得意洋洋道:“这还差不多。”突地杏目圆睁嗔怒道:“好啊,你敢骂我是母老虎!” 众人哄堂大笑,花纤盈白了邓宣一眼暂且罢兵,且待秋后算帐。然后她又换上一副甜蜜而灿烂的笑容,凑到林熠身边,神神秘秘地低声问道:“林大哥,你怎么不声不响就把雁仙子骗到手了?不愧是圣教教主,光看这手本事,邓宣比你可差远了……不过,你以后也不准教他!” 石品天就坐在林熠身旁,听到最后一句,“噗”地一声,险些把满口的茶水喷到他脸上。 林熠对这丫头亦是无可奈何,就如一位兄长碰上个娇宠的小妹子。他摸了摸鼻子,道:“鸾霜为了我,已被迫散去全身功力,脱离天宗。至于骗人的本事,青木宫的小公主,不才是天下第一么?我可清楚记得,当年那位小公主赌咒发誓,宁愿嫁猪嫁狗,也绝不嫁邓宣,敢情也是哄大伙儿玩的?” 小姑娘双颊腾地通红,心虚道:“谁会说喜欢嫁猪嫁狗来着?哼,你也欺负我!” 门外有人只听到了最后半句,扬声叫道:“邙山双圣在此,谁敢欺负花丫头?” 一溜酒气扑面而来,白老九白老七兴冲冲奔进大厅。这两人本与花千迭等人同路返回中土,忽听说邓宣和花纤盈要订婚,喜宴上自然少不了美酒佳肴,也不管人家是否请他,大剌剌地一路跟来。 花纤盈闻言,笑嘻嘻地伸手一指林熠道:“大恶人在此,你们上啊?”白老九眼睛一亮,有林熠在,哪里还有花纤盈的地位,惊喜道:“林兄弟,你什么时候到的?这次是不是已经顺道把天宗给灭了?” 林熠忍着笑说道:“少了两位白兄,小弟人单势孤,想灭天宗,是心有余力不足。” 白老七舒坦地意气风发道:“没关系,下回你想灭谁,叫上咱们兄弟就是。别说天宗,就是天界咱也一锅端了!” 花纤盈翻他们一个大白眼,气呼呼道:“尽瞎扯!邓宣,咱们不理这帮家伙。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白老九不识趣地伸长脖子问道:“花丫头,有啥好玩的,也带上我们两个行不行?” 花纤盈牵起邓宣的手就往厅外走,头也不回道:“你们还没帮我教训过大恶人呢!” 白老七嘟囔道:“不能换个题目么?不过就是想出口气嘛,干嘛还要挑三拣四的,你把我当大恶人揍两拳不就得了。” 林熠同情地看着这两位道:“人家小两口恩爱,你们跟去做什么?来,两位白兄,咱们好久没在一块儿好好喝一顿酒了,青木宫的酒窖你们都打探好了罢?怎么样?” 白老九还拧着脑袋张望,直到花纤盈和邓宣走出大厅,才说道:“还不错,我们兄弟凑合着,已喝了好几十坛啦。不过再陪你喝点也没什么。” 花千迭微笑道:“七兄、九兄,不知你们尝过敝宫的醉春秋么?” 白老七眨巴眨巴眼睛,问道:“醉春秋?不可能!” 花千迭一笑,提高嗓音吩咐道:“来人,将本宫珍藏了三百多年的“醉春秋”挖两坛出来,请诸位贵宾高朋品鉴!”眼前一花,邙山双圣已经窜出大厅,乐呵呵地跟着奉命挖酒的人去踩点了。 邓宣几乎是被花纤盈拖着出了大厅,问道:“你要带我去哪儿?林教主到了,稍后大伙儿必定要商议与正道决战的大事,我缺席可不好。”花纤盈道:“放心罢,耽误不了你的大事,你们这些男人,满脑子打打杀杀,就不会想点别的么?”邓宣道:“当然想!” 花纤盈奇道:“想什么?” 邓宣道:“想天快点黑,咱们两人的订婚礼马上开始。” 花纤盈心里一阵甜,转念又警告道:“你这家伙,以后不许油嘴滑舌的戏弄小姑娘!”突然转过身勾住邓宣的脖子提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邓宣打量了一眼头顶老槐树茂密的枝叶,老老实实回答问题道:“这里是青木宫的祖先祠堂,那日你我曾在里面襄助木太君,击杀了花自鸯。” 花纤盈满意道:“量你也不敢忘,还不跟我进去祭拜列祖列宗?” 邓宣摇摇头道:“我不是青木宫的子弟,擅进贵宫祠堂要格杀勿论的,我怕。” 花纤盈知道他是故意旧话重提消遣自己,狠狠瞪了眼道:“好没意思,一个大男人,都两年多了还在记恨人家。好啦,大不了人家重新赔你一个。” 说着,从袖口里取出一尊小小的檀木雕,上头用一根红线系着,牵在玉指上,垂到邓宣手心里。 邓宣难以置信地望着手心中的檀木雕。虽然雕刻者的手艺明显很糟糕,虽然与当日被毁去的那尊圣檀木雕,仅勉强七分相似,但他却清楚地知道,这份礼物凝聚了花纤盈怎样的浓情厚意! 花纤盈瞧见邓宣呆如木鸡的样子,也霎时感觉到自己这些日子,拼着手上被锋利的刻刀划破一道道血痕,私下里不眠不休的种种辛苦,已全都值得。 她甜甜地一笑,食指轻点邓宣额头道:“傻瓜变呆瓜!” 邓宣如梦初醒,珍而重之地将檀木雕纳入衣襟挂到心口,握住花纤盈的小手说道:“纤盈,我会把它戴上一辈子,谁也抢不走,毁不去!” 花纤盈妙目流波,直比秋水还要温柔清澈,轻轻道:“你呀,只要不嫌我做得粗陋就好。” 邓宣满怀柔情,说道:“你送我的是天底下最完美的木雕!你不是要进祠堂么,会不会里面再藏着一个怪人?我还是拼着小命陪你进去罢!” 花纤盈又被逗乐,只觉得和这臭小子在一起时内心甜蜜安宁,偏又充满生趣,实是最幸福的时光。 她那曾经充满幻想与憧憬的少女情怀,如今已不知不觉完全牵系在了邓宣的身上,一任快乐填满心海。 两人走进祠堂,在青木宫先祖灵位前双双跪拜。 花纤盈点香叩首,满面认真与诚挚喃喃低声道:“列祖列宗在上,盈儿和邓宣结为夫妇,患难与共不离不弃。求列位先祖保佑他早日凯旋,从此远离干戈凶险,平平安安。如果有什么灾祸不测,盈儿愿意替他承接。因为有他在身边,盈儿才有快乐……”声音越来越低,渐至呢喃。 邓宣这时才明白,在花纤盈开朗欢快的外表下,其实埋藏着一颗同样是多愁善感的少女心,害怕自己的未婚夫会战死沙场,害怕自己失去所爱。 只是,他此时此刻又岂能退缩,岂能只顾儿女情长?一腔热血沸腾全身,邓宣真诚地承诺道:“纤盈,有你做的护身符保佑着我,有青木宫的列祖列宗庇护着我,还有我娘亲、爹爹和外公冥冥中注视着我,我一定能活着回来!一定要来青木宫娶你回家,让你永远都做我的快乐新娘!” 花纤盈泪光盈盈抬起头,含着笑任凭邓宣将自己拥入怀中。 有那一瞬,她忽然感觉自己已经长大,不再迷惑失落,而是一个懂得珍爱眼前幸福的人。 两人祭拜完毕,花纤盈将邓宣送回大厅外,悄声道:“进去罢。别跟他们傻喝酒,他们都是酒鬼,喝多少也没事,你可不行。” 听花纤盈宛如小妻子一般地叮咛,邓宣噗哧一声笑了,点头道:“其实我也是酒鬼……你先别瞪眼,我会乖乖听你话的,不跟他们拼酒。” 缓缓松手拍拍花纤盈的脸颊,一挺胸膛,抬步走进了大厅。厅里的众人还在闲谈,显然是在等他,邓宣暗叫惭愧,抱拳道:“对不住,劳大家久候了。” 林熠扫了眼邓宣胸口衣襟一片沾湿未干的痕迹,轻笑道:“邓兄此行不虚呀,收获必定不小,可喜可贺。” 邓宣脸热心跳,赶紧回原位坐下转移话题道:“两位白兄呢,怎么不见他们?” 石左寒道:“我们已连手将他们灌醉,现在正睡着呢。” 石品天一拍巴掌,道:“好啦,人都到齐了,林教主,请你发号施令罢,商量完正事,咱们还赶着喝邓宫主和花小姐的喜酒呢。” 林熠徐徐环顾左右,道:“在开始之前,咱们先肃清会场。各家均只留三人,其余都退到厅外,劳烦花宫主安排他们用茶歇息。叶长老、木仙子、石头和爆蜂弩队,请你们各守大厅一面,任何人未得准许,擅自接近五丈之内,无需通禀,立杀无赦。再麻烦石宫主亲自出手,在大厅布下贵宫的“泰石真符”,以测万全。” 林熠这番兴师动众,厅里却没有一个人觉得他是在小题大做,相反,花千迭等人的面色逐渐凝重,深知林熠布置得越是周全,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便会越发惊世骇俗、石破天惊。 一阵井然有序的忙碌后,诸事停当,大厅的八扇红木门慢慢关闭,“泰石真符”漾起的青色光华,映照在每个人身上,忽明忽暗。 厅里只剩下十二个人,林熠仍被花千迭请到了正中的主位落坐。 他看了下各家留下的人,青木宫是花千夜、花千放;石品天身后坐的,则是石左寒和石道廷;邓宣留下了于恒、郝城两大护法,至于裘一展因要坐镇金牛宫,此次并未出席;而冥教一方,仇厉当仁不让地留了下来,另外一个端坐席位上的,赫然便是号称“风雨如晦”四大西冥长老之首的周幽风。 一贯利用漫不经心的大模大样掩饰自己城府的石品天,这时亦变得罕有的严肃,沉声道:“林教主,客套话咱们都不必说了,如今圣教和我们三大神宫,可谓兴亡一体、同荣共辱。你打算怎么干,只管说来,我等惟林教主马首是瞻!” 林熠道:“三天前,我在观止池已接下了天宗宗主戎淡远的昆吾之约,与正道各派的一场正面冲突,已是迫在眉睫。 “千年以来,据林某所知,这是天宗首次抛开两大圣地的超然地位,直接出面召集天都、不夜岛、昆吾、漱心庵、神霄宫、正一剑派、云中剑派以及太甲门这八家名门正派,共同举兵。” 他顿了顿,嘴角浮现起一缕讥诮,自嘲道:“动用如此浩大的声势,用来围剿在下和圣教,真够抬举我林熠。难得诸位宫主仗义襄助,要与在下和圣教同舟共济并肩御敌,林某先行谢过。” 说着,他在座椅上抱拳向花千迭等人一揖,接着道:“但今日请允许林某先私后公,先和诸位了断一桩近年的公案,而后再共商大计。” 石品天、邓宣和花千迭交换过一个眼色,均看到各自目光里隐含的诧异,但谁也没有开口打断林熠。 只听他继续说道:“近两年来,在圣教、金牛宫、青木宫乃至天石宫,接连发生一系列的血案,背后主持之人除了乌归道外,还有林某的亲生母亲,这已不是什么秘密。 “大伙儿看在在下的薄面上,刻意宽容,林某心知肚明,感激不尽。可各位宫主都由此死伤了不少亲朋好友,甚至包括邓宣的父母和外公……如此罪责,林某岂能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不给大伙儿一个交代就过去了?” 邓宣摇摇头道:“林大哥,不提令堂已然仙逝,乌归道重伤出逃后踪影全无,多半已是完蛋了,再说那些事情,和你并无直接关系,你何苦再揽到自己的头上?” 林熠摆手道:“不,常言道父债子还。我既为人子,该有所担当的时候怎能自私退缩?早在天石宫养伤时,我就向石宫主承诺过,必定要给诸位一个交代。如今各家苦主均都聚齐,林某正可一偿旧债!” 石品天道:“林教主,几句玩笑话你还当真了?说什么旧债,谁家没欠过?谁敢拍着胸脯说自己完全干净?你若再提,叫我老石和老花以后还怎样做人?是这个道理罢,小邓?” 林熠斩钉截铁道:“正因为我当诸位是朋友,所以该我还的,一定要还清!” 第五章 末世 他起身先来到邓宣座前,低声道:“对不起,邓兄。在赶往西域前,我已下令撤走雪衣楼安插在各宫的所有卧底,径自发往虫草海隐居修炼,从此不再踏足中土半步。” 说着,将一枚古朴无华的铁令,双手递给邓宣道:“这是一枚“铁偿令”,日后但凡你有任何疑难,凭此令相召,林某赴汤蹈火,即便舍了性命,也一定会替你妥善办成!” 邓宣感慨万千,接过铁令,掂在手上道:“林大哥,两年前,我还在受人耻笑,连先父都不看好我。是你,不但教我做男人要有骨气,凡事要靠自己争取的道理,还帮我平定内乱。邓某有今日的成就,全赖林大哥的再造之恩,我邓宣此生矢志不忘!” 林熠轻拍他的肩膀,微笑道:“我们还有笔酒帐未了。记得么,当初在金牛宫话别时,我们曾约定有朝一日,要在咱们最初相见的酒楼再喝一回?等这次解决完手上的事,就请邓兄弟赏光。” 邓宣笑着一点头道:“一定去!兄长!” 林熠摸摸鼻子笑道:“可我不知为何,更怀念你当日诚惶诚恐喊我舅舅的日子。” 他搭在邓宣肩头的五指突然发力,透入一股太炎真气,立时封住了他的经脉。 邓宣浑身酸麻,愕然道:“大哥?” 身后的郝城、于恒忽地一下都立起身来,却不敢动。 林熠面色如常,松开右手蓦地屈膝跪地,沉声道:“邓宫主,这三拜,是林某代母亲向令堂、令尊和金老宫主谢罪,请你代受!” 一语说罢,在众人惊愕的眼神聚焦下,“砰砰砰”掷地有声,连叩三头。 厅里的人全都惊了,最苦的还是邓宣,他经脉受制,连根指头都动弹不得,只能乱骨碌眼睛寻求帮助,哀声叫道:“大哥,你这不是要我的命么?” 林熠抬头挺身,一滴鲜血自额头淋漓而下,脸上却兀自带着笑容,悠悠道:“这是眼下我惟一能想到向诸位偿还家母罪责的方法,待在下完成了身前大事,了无牵挂之后,只消拿铁偿令来,要林某以命相偿,也绝无半句多言!” 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寻常的山野村夫,尚晓得男儿膝下有黄金的道理,何况是统帅圣教的林熠? 林熠如此举动虽看似草率,可远比在他身上捅上两刀,甚至是要了他的性命,更加需要决心和勇气。若非诚心为母忏悔偿罪,绝无可能至此! 邓宣急得脸红筋胀,忽然身上暖流一动,手脚恢复如常,原来林熠拿捏的火候恰到好处,经脉的禁制已是解了。他二话不说,“噗通”与林熠对跪,涩声道:“大哥,这三个头小弟代父母和外公生领了。往后水里火里,哪怕要拿邓宣的脑袋去用,也只要你一句话!” 石品天在旁打着哈哈道:“两位对跪不起,莫非是在金兰结拜?我老石厚颜,想自荐做个见证人可好?”他起身一手一个扶起邓宣和林熠,又唏嘘道:“可惜左寒已和林教主拜过兄弟了,不然我老石也想和你拜个把子。” 林熠道:“石宫主,石右寒之死,家母也难辞其咎……” 石品天没等他说完,一个旱地拔葱朝后一跃,拉开与林熠的距离,摇晃蒲扇大手道:“别,别!生个祸害儿子,当老子的也是头疼,我还没谢林教主替咱们天石宫保住基业呢。” 林熠摇摇头,身子已欺近到石品天跟前道:“石宫主,请受林某一拜!” 石品天早已全身戒备,看到林熠转眼工夫即欺近到身前朝下跪倒,明白跑是必定没人家快的,只得一探双手抓住林熠的双臂运劲上抬,竟用上了“分金裂玉手”的绝活。 孰知林熠高瘦的身躯重逾千钧,硬生生压着他的双手跪地,未等他再有下一个动作,“砰”地额头又撞碎了数块青砖。 石品天头皮发麻,暗道:“好家伙,这小子的修为,让我老石是望尘莫及啦,不知以后我家小石如何?” 他果真脸皮够厚,一呆之后立刻哈哈大笑着道:“没想到我石品天老了,终于混到能受圣教教主一拜,荣耀啊!下回请邓宫主喝酒的时候,我老石也想去凑热闹。” 他运劲再扶,这次林熠没有运功相抗,顺势起身。石品天神色一整,说道:“林教主,待解决完那帮乱找茬的家伙之后,老夫便要荣休退隐。你和左寒的交情自不必说,咱们天石宫和贵教往后那是亲如一家,有你这株擎天大树在,天石宫从此便能后顾无忧,我老石也先行谢过啦!”说着一躬到地。 “轰隆隆─”彷佛从地下极深处传来一记异常沉闷模糊的雷鸣,偌大的厅堂,恍若海上巨舟般微微地摇晃。 随着巨响的消失,又很快恢复了平静,然而从林熠用额头叩碎的青砖底下,却冉冉冒起了一蓬极淡的雾气。众人纷纷起身诧异道:“怎么回事,闹地震了?” 花千迭盯着脚下升腾的雾气渐渐转红,神情里掠过一抹紧张与惊骇,默默摇了摇头。 似是在嘲笑花千迭的判断,不久后又是一串冗长低沉的轰鸣,大厅的振动感更加明显,青砖表面冒出一个个细小透明的淡红色气泡,薄雾徐徐扩散弥漫。 已无需花千迭做任何的解释,每个人都醒悟到这地底接连的两声轰鸣,意味着毁灭已经粗暴地拉开序幕。 每个人都沉默着,感受着心深处的颤栗,齐齐紧张注视着地面。 “千放,立即派人去血奕天打探,速速回报消息!”花千迭的语气里,有不加掩饰的焦灼与恐惧。 花千放一声不吭,飞快冲向厅门,只是此时已无人会为他无意露出的这手绝妙“草木一秋”身法喝彩。 门开处,就见木仙子面色苍白奔入厅中,急报道:“大哥,血奕天出事了!” “轰!”第三记剧震传来,也不知是因为地面的晃动,还是由于木仙子带来的消息,众人的身躯都是一摇。 厅外的光线从开启的红木大门射入,阳光竟成淡淡的血色。 花千迭听到这消息,似乎反而镇定下来,“啪”一拍身旁巨大的立柱,赫然印下五根清晰的指痕,冷静道:“千夜,立刻统率羽林队封锁全宫。任何人不得鼓噪生事,若有违抗,格杀勿论!” 花千夜应声领命而去。 花千迭深吸一口气道:“走,到血奕天去看看!” 众人鱼贯而出,跟在花千迭身后往血动岩的入口驰去。 花千迭也顾不上其它,施展御风术一路风驰电掣。 地底轰鸣不断响起,青木宫宛如坐落在火山口上的一块小石头,在剧烈震颤中,等待着覆灭的厄运。 滚雷声越来越疾,彷佛在飞速接近地表。 地面逐渐出现龟裂,有更多的雾气从地下冒出,在半空形成一蓬薄纱,喷散出灼灼热意。 忽地身影一晃,花纤盈掠了过来高声喊道:“爷爷,是不是血奕天要爆发啦?” 花千迭平日对这个宝贝孙女从无半句重话,可这时哪有工夫搭理?低喝道:“凑什么热闹!快回内宅守护你娘亲!”话音未落,人已绕过花纤盈飞出数十丈。 花纤盈哪有被自己的爷爷当众训斥过,小嘴一嘟,老大不开心。 邓宣从旁而过,一把握住她的玉臂低声道:“你该没有忘记两年前,在雍野唐教主曾经说过的话罢?别惹你爷爷着急,快回内府去。” 没料花纤盈反一手抓住邓宣的胳膊道:“不行,我要和你一块儿去!” 邓宣急道:“不成,那里危险。” 眼见石品天等人都从自己身边过去了,一咬牙拂下花纤盈抓住自己的手道:“听话,不会有事的,等我回来再告诉你细节。” 脚尖一点,追着花千迭等人去了。 花纤盈气道:“什么嘛,摆什么大男人的架式教训人!” 忽听身后有人问道:“盈姑娘,你在和谁说话?” 花纤盈回头,见是刚刚赶至青木宫的凌幽如来到近前,她尚未回答,又听邙山双圣遥遥叫道:“花丫头,青木宫在闹地震么?” 花纤盈没好气地道:“你们两个没见过地震么,问我做什么?” 邙山双圣略带晃悠地飘落到跟前,白老九拍着脑门沮丧道:“格老子的,咱们兄弟难得睡个香甜觉,老天爷还眼红!” 凌幽如无奈道:“不是老天爷眼红你两兄弟睡觉,恐怕是血动岩下的冥海即将泉涌,否则花宫主他们断不会如此紧张。如果当日敝教唐教主传示的预言不幸成真,天地万物尽皆大难临头,在劫难逃!” 邙山双圣混球两个,听到万物劫难竟不觉得与自己有何关系,反倒颇为兴奋。 白老七嚷嚷道:“那还等什么,咱们赶紧去追啊,原来他们是有热闹看,却不带我们兄弟!”一马当先冲出数丈,忽然回过身嘿嘿笑问道:“花丫头,这血动岩该往哪条路走?” 花纤盈暗道:“真要是冥海大爆发,万物都在劫难逃,我待在上面就能躲过去了么?不行,我得下去看看。” 主意打定,一面飘身朝血动岩御风飞去,一面招呼道:“想去的,就跟我来!” 几个人来到血动岩前,血奕天的总管郭千疑正奉命率人把守入口。见着花纤盈他一欠身道:“小公主,花宫主适才已传下令谕,谁也不能下去。” 花纤盈怒道:“那我爷爷他自己怎么下去了?” 郭千疑瞠目结舌,苦道:“小公主,属下也是奉命行事,请你网开一面。” 邙山双圣眼看到了门口还跑出个人不让进,不由火大,再听到一声声闷响从地底传来,腾腾红雾愈发浓烈,那血奕天里不知是如何一番奇妙壮观的情景,越加心痒难熬,捋胳膊挽袖子怒声道:“你让不让开,小心老子揍扁你!” 郭千疑对花纤盈恭恭敬敬,那是忌惮她的身份,至于对十处捣乱九处在的邙山双圣,他可没那么客气了,冷笑一声道:“两位最好安分一点,花宫主已发下话来,凡有鼓噪生事者立杀无赦。你们是敝宫的客人,希望不要令我等为难。” 凌幽如站在花纤盈身后笑吟吟地一言不发,就看这小姑娘如何闯关开路。 果然小丫头不负期望,气呼呼瞪着郭千疑道:“郭千疑,你认识这个东西么?”玉手一翻,高举起青木罗天令。 郭千疑翻了一下眼睛却十分无奈,万没料到花纤盈会亮出这么个要命的东西来,赶忙单膝跪倒垂首恭声道:“属下郭千疑拜见执令长老!” 花纤盈见他老老实实地跪着不敢动,松了一口气道:“现在,本小姐要带人进去了,看谁还敢拦?”引着凌幽如三人穿过关卡。 郭千疑叫苦不迭,但见青木罗天令如见青木宫先祖,莫说是自己一个小小的血奕天总管,就算是现任宫主花千迭见了,也只有乖乖听训的份儿!木太君啊木太君,你把这要命的牌子传给谁不好,偏要交给一个小丫头…… 郭千疑偷偷抬眼目送花纤盈,脸上在微笑,心里却在痛哭。冷不防听到魔星又在前头叫:“郭总管,我该怎么进去啊?” 郭千疑毕恭毕敬禀告道:“石壁上设有一座光门,需特定之人的手印按下才能开启。” 他话一出口,立刻就后悔了。 果不出其然,花纤盈朝他招手道:“郭千疑,你是血奕天总管罢?那就麻烦你辛苦一趟,陪咱们下去罢。” 郭千疑恨不能自己掌嘴,迟疑道:“花宫主严命属下把守血动岩,不得擅离职守,请小公主见谅。” “轰─”一记石破天惊的轰响彷似是从地底下炸开,震得众人几乎站不住脚跟。地面豁然开裂出一道道深不见底的巨大缝隙,血红的气浪如同喷泉一样,从底下飙射而出,直喷上百丈高空。花纤盈心急如焚,转眼瞧见缩在郭千疑身后的另一人,娇喝道:“莫千慎,你来开路,回头我让爷爷升你作青木宫的执法长老!” 莫千慎心里那个冤啊,这儿守着近百的青木宫部属,能打开血动岩的少说也有二十多个,找谁不好,偏找上自己? 虽说当执法长老确实够威风,可也要想想首先自己要去的地方! 如今的血动岩内,不啻是座鬼门关,下去了,谁有把握一定能活着上来? 万一这待嫁的娇娇女有点好歹,自己还不被抽筋扒皮? 他偷觑郭千疑,指望能帮自己推脱。 可郭千疑也是泥菩萨过河,好不容易花纤盈另找他人,他哪里还敢再自触霉头?当下不仅没有劝阻,反而大大地一躬身道:“莫兄,保护小公主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这不是落井下石嘛,莫千慎好险没背过气去,但谁让人家官大一级压死人呢?也只好忍气吞声应道:“是,属下一定拚死护得小公主周全。” 众人刚进甬道,一股热浪如火如荼扑面鼓荡,含着刺鼻的异味,令人眼睛发酸。好在莫千慎早有准备,给花纤盈等人先一步分食了特制解毒丸。 甫出甬道,来到血盏天里,震耳欲聋的红色风暴,将一株株血盏花连根拔起,在空中碾得粉碎。 地面气泡直冒浓雾鼓面,别说看不清周围的情景,就是想呼吸一口空气,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凌幽如真气护体,运功喝道:“莫兄领路,大伙儿相互牵引,千万不要失散!” 无需她提醒,邙山双圣早已紧紧揪住莫千慎。 这两个家伙见此风云变色的惊骇场面,酒劲全消,没做完的梦也在这一刻全醒了,但众目睽睽之下,退堂鼓是打不得的,于是抱定主意,亦步亦趋盯牢莫千慎,心道:“看紧这老小子,死也不当无头苍蝇。” 莫千慎肩膀上被白老七抓得疼痛难忍,咬牙哼道:“放手!” 可白老七哪肯,扯嗓子喊道:“少啰唆,还不赶快仔细认路?” 就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他嘴巴里已被灌进数口热风,顺着咽喉直入五脏六腑,体内像有一把烈火烧了起来,熏得他一阵头晕目眩、恶心欲呕。 他暗叫倒霉,心里后悔道:“还是老九聪明,不肯张嘴说话。” 当下众人以莫千慎为首,一个牵着一个,向通往血炎天的传输法阵飞去。 血盏天里风势如狂、毒瘴肆虐,不住把他们吹得歪歪斜斜,朝上空抛飞。亏得这几个人的修为均都不弱,才未有性命之虞。 “轰隆隆─”一声轰然巨响差点刺破众人耳膜,更是震得花纤盈真气一散,身子猛地变沉,向着底下栽落,好在她后面就是负责殿后的凌幽如,手疾眼快,运劲一提,襄助花纤盈重新稳住身形。 花纤盈惊魂未定,没来得及向凌幽如道谢,眼前蓦地光华大炽。原来巨响过后,血盏天的地面开裂出上百道长达数十丈的豁口,打从底下迸射起亮红色的耀眼光芒,一蓬蓬血红狂飙冲天而起,令人近乎无处躲藏。 花纤盈心神一慌,叫道:“莫千慎,快想个法子,不然咱们全都得完蛋!” 莫千慎哪有什么办法,心想:“叫你别下来,死活都要下来,现在害怕了又有什么用?”眼瞧着一束狂猛的血飙窜升到了脚下,凌幽如低嘿一声,空着的左手激射出一缕丝光,间不容发中,如同春藤绕树缠上那束狂飙,朝身后一引。 说来也怪,纤细柔软的光丝,犹如一道罗网稳稳兜住了狂飙,牵引它堪堪从凌幽如的身后侧划而过。 “呼”地热浪滔天,若非有真气护体,只怕已将凌幽如蒸成水汽。 那边,邙山双圣齐齐催动白金月牙轮,飞击另一道血飙,也是“砰”地一响,将它砸得四散崩裂,几点火星溅到白老七头上,登时燃了起来。 白老七龇牙咧嘴大叫道:“哎哟不好,老子的头发被点着了!” 白老九侧转身挥臂一扫,白金月牙轮从白老七头顶飞快掠过。但见银白光飙一闪,发丝飘飞,转眼不见。 白老七勃然大怒,也不管会吸进多少毒瘴,破口骂道:“你***老九,搞暗算啊?” 白老九无辜道:“我不剃了你的头发,那火转眼就要把你烤成烧猪,你不谢老子也罢,还骂个鸟啊!” 白老七悻悻然,自知理亏又不肯服输,一口唾沫狠狠吐出,被狂风一吹,居然不偏不倚贴上前头莫千慎的后脖颈上,忿忿道:“谁要你狗拿耗子了,老子自己不会剃头?”突然拧身挥动白金月牙轮,就往白老九头顶削去。 白老九猝不及防,一缩脖子,只来得及叫了声“王八羔子的”,脑门一凉,断发纷纷,也飘飞而去。他气不打一处来,一个肘锤,重重捅在白老七左肋上,怒道:“老子头发好好的,谁叫你剃的?” 白老七吃疼,兀自笑嘻嘻道:“防患于未然,未雨绸缪的道理你懂么?”忽然想到以此类推,那白老九身上的衣衫、鞋子也都是易燃之物,何不好人做到底,替他统统除去了?可惜想法虽长远,手却不够长度,只得颓然作罢,一双小眼却紧紧盯上了莫千慎,只盼他身上哪处也被火星子点着。 花纤盈心烦道:“你们两个能不能安静一会儿,没人拿你们当哑巴!” 邙山双圣异口同声,怪叫辩驳道:“当然不能!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却不能不吵嘴、不喝酒、不打架!” 花纤盈恨道:“再胡搅蛮缠,我就请莫总管把你们丢在血盏天不管,让邙山双圣从此变成烧烤双猪!” 白老七笑道:“吓我们也没用,你没瞧见我把莫老头拽得紧紧的么?倒是咱们兄弟一松手,后面的人要变羊肉泡膜啦。” 凌幽如冷然道:“烧烤双猪前,我会负责免费添加蛊料,叫猪别说笑,连哼也休想哼出半声!” 邙山双圣最听不得的就是这个“蛊”字,更何况是哑巴蛊,抱着头可断、血可流,话不能不说的毕生宗旨,乖乖合紧了嘴巴。 花纤盈见状忍不住道:“凌长老,将来有机会能不能教我用蛊?” 莫千慎简直听得欲哭无泪,心里哀嚎道:“天啊,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幸好通向血炎天的传输法阵已启动,光华一闪,血炎天出现在眼前。面对眼前较血盏天更凶险可怕的景象,目瞪口呆的众人终于停止了吵闹。 一蓬蓬黏稠的火红色云柱,此起彼落地迸射向高空,发出“轰轰”闷响,脚下深红色的熔岩状物体,宛若一锅煮开的血粥,“咄咄”翻滚,蒸腾起无数个巨大的血泡,再“啪”地脆响破裂,像炸散的烟花朝四面八方崩流。 五个人屏住呼吸,改用内息流转,有若实质的浓雾,像一汪波澜壮阔的海涛不停侵袭而来,连凌幽如的脸色都变得益发慎重专注。 陡然,地底一串震耳欲聋的轰鸣,血炎天彷佛在刹那之间倒转了过来,十数蓬云柱似万马奔腾激着众人,凶猛异常地涌来。 在一通天崩地裂般的异变中,五个人再保持不住阵形,被迫散开来。花纤盈失声尖叫,赶紧掣出姹紫青烟护住周身,忽地眼前金芒如日热意顿减,身子靠入一个坚实的怀抱,只听到那人在耳畔微笑。“就知道你不会听话。” 第六章 情怀 血奕天。 地动山摇,轰声鼓荡,如同置身在一座恐怖的铜炉里。众人各展魔宝神兵,形成一团流光溢彩的球状结界,伫立于一片高崖之上。 四周奔流的焰光与气浪,一波连着一波,撞击在结界表面,迸击起串串夺目的光花。魑魅浆自渊底窜腾,犹如从牢笼里释放出的野兽凶猛,疯狂地咆哮着,一路狂奔。金芒泛滥,那是一蓬蓬让人谈虎色变的极冥魔罡,若有一丝一毫飘溢到地表上,就足以夺去千百苍生的生命。 “喀喇喇、喀喇喇!”下方血炎晶铸成的悬崖峭壁,不间断响起崩裂之音,一股股血雾混合着极冥魔罡乘隙涌入,粗暴地蚕食着内部的晶石。悬崖在抖,血奕天在动,整个天地都在战栗。每个亲眼目睹此情此景的人,内心也不断的颤抖。 花纤盈的俏脸原本已丧失了血色,但在浓烈红光的映照下,却是一片通红,她紧紧抓住邓宣的手,掌心里全是冷汗。她想说什么,可惜,声音被天地间无与伦比的宏声完全掩盖,只有邓宣注意到了她的唇动,运功说道:“冥海,真的爆发了。” 花千迭道:“现在不过是爆发的前奏曲,否则咱们哪能安安稳稳地站在这里?待到冥海喷涌全部发动,整个血动岩将在短时间之内完全坍塌,首先化作废墟的是青木宫,然后,从底下崩流出的冥海,会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四方扩散,把所经之地全部化作它的一部分。 “届时冥海魔物也会随之狂涌而出,四处横行吞噬苍生,除了极个别修为极高人士,其它的,人也好,兽也好,甚至这人间的千年繁华也好,都将在数个时辰内,尽皆化为乌有。” 郝城听得不寒而栗,不自觉打了个寒颤,问道:“那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花千迭摇头道:“我不知道,也许三五日,也许一两个时辰,也许就在下一刻。” 邙山双圣道:“那……实在不行,大家各自有多远逃多远,管他娘的!” 仇厉冷笑道:“逃?天毁了,地灭了,仇某愿听两位指教该如何逃?往哪里逃?” 说话间,木仙子携着花千放和顾幽风赶至,三人的模样均是狼狈不堪。 花千迭神情一松,问道:“东西取来了?” 木仙子飘落高崖,点了点头,喘息道:“多亏周长老襄助,不然属下险些到不了血奕天。”双手捧起一个半透明的深蓝色琉璃罩,小心翼翼送到花千迭面前。 花纤盈端详琉璃罩,见它有婴儿拳头大小,表面光滑闪着荧荧蓝光,壁上镶嵌有一圈八颗金灿灿的宝石,交映生辉。在琉璃罩的底部,镌刻着一道形似八卦阵图的发印,盈动起阵阵璀璨的深蓝光芒。 她生于青木宫,长于青木宫,却从未见过这宝物,不由好奇道:“这是什么?” “它没有名字。”花千迭接过琉璃罩,回答说:“我只知道,青木宫中每一个人,无论妇孺幼小,为了它可以舍弃生命,因为,我们如今只有用它来努力延缓冥海喷涌的速度,但愿咱们能逃脱此劫。” 花纤盈这才明白,众人守在崖上是在等木仙子取来宝罩。但这玩意儿在此之前从来没用过,到底管不管用?又能坚持多久?花纤盈不禁满腹疑窦。 花千迭问道:“诸位,方才老朽传下的御宝真言是否已尽数牢记?如果有什么地方尚未明了,请尽管垂询,稍后一旦启动此宝,容不得任何人半点差错。” 众人肃穆道:“记下了!”也有不说话的,只用力点了下脑袋。 白老七插嘴道:“是什么御宝真言,也教给咱们兄弟如何?” 凌幽如干脆利落道:“你们两个再乱讲话,就是在逼凌姑奶奶乱放潜焚蛊。” 白老九悻悻退藏到林熠身后,才小心翼翼道:“怕了你这恶婆娘。” 花千迭道:“老夫这就祭起宝罩,不知哪八位朋友愿意打这头一阵?” 石品天抢先道:“上阵父子兵,打仗亲兄弟,我老石和左寒先上!” 仇厉、顾幽风没有多言,默不作声出列站到了石品天的身侧。紧接着是邓宣、木仙子、花千树,叶幽雨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走出。 花千迭颔首道:“第一阵人已足够,剩下的各位请静心调息以作候补,千放,你将御宝真言传给凌长老,多一个人便多一份力量。” 至于邙山双圣,虽功力不俗,花千迭却不敢劳动他们两位的大驾。 邙山双圣闻言满心不服不忿,刚想发话质问,突感到有两束冰寒的目光射来,嗓子眼便有点发干,低头暗道:“一堆烂口诀,稀罕!再说,难道咱们兄弟就不能竖起耳朵偷听么?” 花千放问道:“大哥,要不要我再上去一次,多召集一些人下来助阵?” 花千迭心里苦笑道:“各家的顶尖高手多半已聚集于此,剩下的,光是穿越血盏天和血炎天都凶险万分,哪里还有余力助阵?况且万一我们这些人全都不幸葬身血动岩,也得给各家留下点精英,免得不等天地大变,先被正道的人给灭了。” 这番心思,他也无意对花千放表明,只是回答道:“不必,暂时这里人手已足够。” 花纤盈也是被花千迭排除在外的人选之一,小姑娘也没闲心计较,蹙眉问道:“爷爷,这小玻璃罩真的能够镇住冥海,不令它喷发泉涌么?” 花千迭叹道:“人力终是有限,岂可与天地之威相争?我们能做的,只是尽人事、安天命罢了。走一步,算一步,总好过睁眼等死。” 白老七终于憋不住了,牢骚道:“这算什么狗屁主意?早也是死,晚也是死,还不如省点力气留着黄泉路上喝酒、赌牌玩儿。” 众人尽皆忧心如焚,听得这番狗屎良言,无不怒目以视。 白老七得意道:“你们为何不问问我是否还有更好的法子?” 花千迭心头一动,赶在其它人喝骂前问道:“请问七兄,你有什么好方法?” 白老七道:“你们都吓傻了么?早在两年前唐守隅不就说过,他日浩劫降临,惟有林兄弟能力挽狂澜,平定冥海么?大家伙儿还瞎忙活什么,咱们直接请林兄弟出手把冥海搞定了就是。” 其实,这个念头几乎在所有人的脑海里,都翻来覆去转了好多遍,只是林熠未曾开口,众人也不敢擅自提出而已,如今最后的窗纸被白老七点指捅破,没一个人再接话茬,或沉思不语,或低头打量着喧腾的冥海,好似没听到一般。 白老九浑浑噩噩地问道:“哎,你们怎么都不说话?我兄弟的主意如何?” 石品天嘿嘿笑道:“两位白兄所说的事,我老石的确也听说过,可那毕竟是虚无缥缈的所谓预言,当不当得真,谁也说不准。” 白老九哼道:“千仞神木不是就被林兄弟一箭射散架了的么?其它不管,只凭这点,老天爷也该注定冥海要由他来摆平!” 林熠自立在高崖上,便不发一言,似乎在聚精会神地思索问题。 邓宣看了他一眼道:“花宫主,我有一事不解,如果那预言确凿无误,冥海的爆发最早也应该是一年后,为何会突然提前?” 花千迭摇头道:“这个我也回答不了,兴许是天意所致,不愿瞧见咱们正魔两道在昆吾山进行血战,横尸遍地,索性先一步把所有人都解决了,也好图个耳目清净。” 石品天喃喃道:“他***,死就死罢,二十年后─”蓦地想到从此人间不存,根本不可能再有什么二十年的事情,无可奈何地干笑了声,打住话头。 林熠忽然问道:“花宫主,依你的预计,宝罩能够支撑多少个时辰?” 花千迭一喜,与林熠互视一眼,从彼此的眼神中均读懂了对方的意思,他沉吟片刻,似乎是在计算己方的实力,而后回答道:“冥海何时完全爆发,老夫难以断言,所以这时间拿捏上颇为困难,不过坚持三到五个时辰应该可以。” 林熠轻吁口气,道:“三五个时辰,应该足够用了,那就有劳诸位在此坐镇。” 木仙子喜道:“林教主,您真的可以阻止冥海泉涌?”数十双眼睛齐刷刷凝视林熠,人人都透露出欣喜与期待的神情,如同在漆黑如夜的风暴海上,寻找到了一座伫立在不远处的灯塔。 林熠淡然一笑,回答道:“我想试上一试,但是否能够成功,却不敢断言。” 白老七一拍巴掌道:“我就说林熠一定有办法,大家这下都该相信了罢?” 众人明白,林熠并不是邙山双圣,他如果说愿意试上一试,那至少也该会有七八成的把握。每个人悬着的心不觉都有了着落,这才感到不知是由于冥海波涛的热力,还是自己内心的无比紧张,身上早已汗出如浆。 孰知林熠袖口猛地掠出一道光束,在他面前幻化作青丘姥姥的灵魄,面罩寒霜,用不容置疑的口气道:“林熠,你绝对不可以。” 林熠问道:“难道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可以制止眼前的灾难?” 青丘姥姥盈盈闪动的光影竟有一丝颤栗,像是在抵御着某种令她异常恐惧的情绪,半晌之后艰涩道:“龙头等的,就是你开启《云篆天策》的那一刻。” 林熠微笑道:“我明白,但眼下还有其它的选择么?何况,一旦开启了天策,我就会立即运用它的神力封镇冥海,他想抢夺,却也未必来得及。” 青丘姥姥用近乎失态的生硬口气道:“笨蛋,你没有察觉这一切都是在龙头的掌握之中么?六卷《云篆天策》,你只花费了两年就收集齐全;无人可解的开启秘密,你也得来全不费工夫,难道你竟天真地以为这是巧合? “我远比你了解龙头的可怕之处,你打开《云篆天策》的封印,只是在为龙头作嫁衣,非但挽救不了这场浩劫,甚至把自己也一并搭了进去!” 花千迭等人面对突然出现的青丘姥姥,本已惊讶非常,听她与林熠的争论,更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以,人人面面相觑,说不出话。 林熠静静听青丘姥姥说完,依旧从容笑道:“你是说,龙头已经潜入了血奕天,现在就在旁边等我开启《云篆天策》?” 青丘姥姥紧咬下唇没有回答,但她那双紧紧迫视林熠的眼睛,已说出了答案。 忽然之间,明明冥海在发疯似的咆哮,地底的轰鸣一记记劈裂着空间,人们却彷佛什么也听不见了。 花纤盈悄悄用传音入密低声问道:“爷爷,龙头是谁?” 花千迭摇摇头,他也不清楚龙头是谁,但他终于明白刚才林熠沉默忌惮的原因。 这,已足以说明一切问题。 现在,他惟一能够做的,就是等待林熠的决定。 其它的人都抱着同样的心思,但他们的心头,尽皆掀起了甚至凶猛过冥海狂潮的滔天巨浪。 《云篆天策》─竟真的被林熠收齐了,而且还破解了开启之法! 莫非,果真是上苍不忍人间沉沦,生灵涂炭,要借这年轻人的手,为尘世留下清平天空? “喀喇喇─”高崖一阵强烈地摇动,一块块硕大的坚硬晶石从崖上崩落,坠入深不见底的冥海,顷刻被吞没,消融得无影无踪。 石道廷变色道:“不好,再有三两次巨震,这座山崖便要崩塌了!” 林熠轻轻吁了口气,平静吩咐道:“花宫主,等我的元神进入冥海后,你就可以祭起宝罩了。我的肉身,就有劳诸位护法。” “林熠!”青丘姥姥厉声喝道:“你这个笨蛋,你会后悔的!” 林熠缓缓道:“对不起,姥姥,我不能放弃这惟一的希望,先父牺牲前曾告诉过我,坚持才有希望!” 青丘姥姥怒道:“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天地英雄么?你从来不肯听我的话,你从来都不相信我!” 林熠笑了笑,道:“我一直都相信你,从开始,一直到现在,不过,假如横竖都是完蛋,我为何不竭尽全力地试一试?纵是真的不幸如你所言,好歹也算个烈士。” 他凝望青丘姥姥惶急的面容,忽地柔声道:“其实我该谢谢你,这两年来,一直是你伴在我身边,不计一切地帮助我、关心我,如果没有你,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否活到今天,就凭这点,我就该好好感谢龙头才是。” “你不是笨蛋,而是混蛋!”青丘姥姥脸上浮现起凄凉的笑意,无力而又缓慢,她道:“带上我,让我用钟灵空罩与你元神合体,如果你拒绝,我就从崖上跳下去,也省得见到你……心烦。” 林熠点点头,努力作出轻松的笑容,说道:“好,不过我真的有那么令你厌烦么?” 青丘姥姥不再说话,光影一闪,纳入了空桑珠。多少个百年轮回后,她心中第一次涌起想哭的冲动。只是,灵魄滴不下一颗泪珠。 花纤盈叫道:“林大哥,我陪你一起下,万一真发生什么事,我或许能帮忙。” 邙山双圣也跟着道:“林兄弟,带上咱们哥俩儿,有邙山双圣在,管他什么龙头蛇头,敢来就全灭了!” 林熠心道,你们以为我是在组织冥海一日游么?如此狂暴猛烈的冥涛,入内元神有几个能保得魂魄不散?但对于三人的殷切好意,亦是心下感动,笑着道:“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拜托你们三位。” 邙山双圣暗道,林熠果然慧眼识英雄,不找别人,偏把至关紧要的事情托付给他们兄弟,白老九迫不及待地问道:“什么事,包在我身上!” 林熠道:“稍后我要元神出窍,请七兄、九兄和盈姑娘帮我守护住肉躯,别等我辛苦从冥海回来,却无所皈依,成了孤魂野鬼。” 白老七一捶胸脯:“林兄弟,你尽管放心,我要丢了你的肉躯,就把我的让给你。” 这时高崖又是一记猛震,摇摇欲坠地发出“喀喇喀喇”的爆响。 林熠颔首道:“如此上面的事情就拜托诸位了,待会儿不论我在下头发生任何状况,大伙儿只管紧守宝罩,千万不要下来救援。”说罢就地盘膝坐下,双手在小腹前捏作法诀抱元守一,晋升空明之境。 众人目不转睛盯着林熠,须臾后,见他身上散发出一蓬绚烂金光,头顶随之升腾起一团光雾。光雾越来越浓,如同一团团波涛在空中翻滚凝聚,逐渐形成人形,林熠的元神倏忽出窍,站起身形,朝着四周一抱拳道:“诸位珍重,我去了!” “呼─”华光灿灿,他似一股刮起的金风,跃出高崖,朝着肆虐翻腾的冥海深处投去,一眨眼间元神便消失在茫茫雾涛中。众人怅然若失,好象自己的神思也随着林熠的元神一起离体远去,一阵崩山裂海的剧震,将他们从迷茫里唤醒。 花千迭抖擞精神,环顾众人道:“接下来就看我们了,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林教主大功告成,元神归来!” 他的左手在琉璃罩的底部一托,掌心泛起青光,满脸庄严凝重,喃喃念动真言。琉璃罩底部的法印首先亮起,然后那八颗金光闪闪的宝石,亦开始焕放出刺眼的光芒,令人不能以目直视。 “嗡─”宝罩一声悠鸣,脱手飞起,朝着高空冉冉飘升。花千迭左掌保持姿势,凌空虚托,右手眼花撩乱地变幻着御罩手诀,双目精光炯炯,整个身躯也徐徐地抬升起来。 石品天举目观望,突然低声骂道:“咱们这些魔道孽障,为了拯救世间苍生,不惜性命在此全力相拼,那些正道的老不死们却在磨刀,好砍咱们的脑袋。妈的,什么替天行道,娘的,狗屎鸟蛋奶奶个熊!” 他骂得少有的酣畅淋漓,若放在往常,自少不了邙山双圣的大声附和,可这时早已没有捧场起哄的人,都一脸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守护在林熠肉身的周围,大手按住随身魔兵,好似随时要跟人拚命一般。 邓宣瞧见花纤盈少有的严肃模样,不由好笑,突听“叮”地激越脆响,宝罩猛地翻转,如一座倒扣的穹顶,悬浮在距离悬崖三十丈的高空。 八颗金色宝石,齐齐朝上方激射出一道光束,八卦法印亦在罩底飞快转动了起来,琉璃罩骤然膨胀,不可思议地变大近百倍,直可笼罩住几十丈的方圆。然而即便如此,对于冥海而言,亦不过是如同一叶扁舟般渺小。 花千迭头顶光雾腾腾,凝声吟道:“八荒朝阳,四相归一─咄!” 琉璃罩犹如泰山压顶向冥海轰落,八卦法印转动更疾,已化作一团深蓝光云。 身后仇厉八人早得指示,不待吩咐,同时起身飞射向高空,依照先前商定的次序,各自破入其中一道金宝石迸射出的光柱里。 甫入光柱,仇厉立刻感到身外有一股汹涌绝伦的力量,将自己牢牢吸附在光柱中心,体内的真气宛若开闸的洪水,无需他的意念催动,便源源不绝地朝外涌出,注入了光柱之中。 他凛然一惊,旋即凌空盘腿打坐,心无旁骛,驾驭着汩汩真气,暗运花千迭传授的心法口诀,稳住了身形。 “砰!”宝罩稳稳当当,降落到冥海汹涌澎湃的云涛之上。 由于光柱护体,魑魅浆与极冥魔罡难以伤到八人,只在周边怒啸奔腾。 罩底的八卦法印“呼”地似涟漪般扩展,遥遥就见深蓝色的光晕,如水银泻地,渗入殷红如血的冥涛里,忽闪忽暗,恰似点点光芒。 半炷香后,冥海表面由深而淡,浮起一层蓝色光华,原先湍急的狂涛似受到安抚,高崖的震动感也逐渐趋于平静。 花千迭暗松了一口气,知道宝罩已封住这方圆百多里的冥海,令其暂保无虞,但这仅仅是权宜之计,真正的关键和希望,依旧牵系在林熠一个人的身上。 身旁,林熠的肉躯安静地盘坐着,然而苍茫冥海无尽血涛,又到哪里找寻得见他的影踪? 突然,守在花千迭身后的于恒倏地身形暴起,左臂一振,运起焚金神掌向着林熠的肉躯扑击而下。 邙山双圣和花纤盈齐声惊呼,白金月牙轮与姹紫青烟齐齐出手横空拦截,孰知又一道鬼魅般的身影从侧旁迅捷无伦地掠出,穿过邙山双圣和花纤盈之间的空隙,探爪插向林熠的头颅。 花千迭欲待救援已然不及,怒喝道:“花千放,你敢─” “砰!”跃在空中的花千放,猛然毫无征兆的身子一震,狠狠摔落到崖上,燃木神爪相距林熠的头顶不过三尺,却永远也不能插下。 凌幽如无声无息地从他跌倒的身影背后闪出,袖口里的光丝一闪而逝,不屑冷笑道:“秋水先生,流花先生,幽如奉林教主之令,等候二位多时了!” 第七章 合璧 人人都视冥海为畏途,林熠却一次次投身进来。 也许,是老天爷太看得起他了,要立他为典范,向世人演示所谓的强者成长箴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青丘姥姥运起钟灵空罩,与林熠元神合而为一,用心语说道:“没想到两年后,我和你又回到了这个鬼地方。原来,《云篆天策》竟需在冥海中才能开启。” 林熠的元神匀速下沉,昔日令他九死一生的极冥魔罡,此刻犹如隔靴搔痒,再不能构成丝毫伤害,反而被他用融精诀不断的吸纳转化,直当作补药吃。 他微微一笑道:“《云篆天策》并非传说中的那样神乎其神、无所不能。事实上,它本身并不具备任何法力,只不过一旦合璧开启,它便能随心所欲地召唤、运用天地间的一切自然神力,譬如风、火、水、土、光、暗。 “所以龙头根本不会在乎部下的死活,也不在意浩劫之后人世繁华将荡然无存。他一心想要拥有的,只是一种能使人脱胎换骨、操纵天地的力量,成为堪与日月同辉的绝世主宰。” 青丘姥姥道:“就像容若蝶那样,在虚芜之城甚至可以随意操纵虚空星海?” 林熠沉默了一小会儿,回答道:“虚芜之城仅不过是沧海一粟。” “你却毫不犹豫地要用这样的力量去换取冥海镇平,值得么?”她问道。 林熠的元神陡然一定,稳稳悬浮在呼啸的魑魅海深处,道:“在虚芜之城时,若蝶曾讲了一个古老的传说,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了她的深意。 “我本无意去充当什么挽救生灵的救世主,只是不愿那些在与不在这个世上,却都同样深爱我的人失望。如果上天选择的人不是我,我宁愿选择当个逃兵。” 他忽地笑了笑,悠悠道:“何况世上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到最后只剩我,想不称寡道孤都不行,这种“真神”做起来,好象也没多大意思。” 青丘姥姥叹道:“我不知道上天是否选择你,不过龙头的确选对了人。我猜你已知道他是谁了,甚至也有了对付他的完全之策,但冥海突然爆发,打乱了你的步骤,假如你能狠下心不管不顾,束手待毙的人,就应该是他了。可惜,他看死了你。 “尊师玄干真人不愧是正道名师,教给你太多害死人的责任感,但愿,是我的直觉错了。” 林熠哈哈轻笑道:“你还在试图劝说我放弃?我故意潜入冥海深处,就算龙头真的藏身在血奕天内,在不能舒展灵觉,又难以御风遁形的情况下,还能找着咱们?” 一声嘶吼,两头遗浆烈蛇远远游了过来,目放凶光瞪视林熠元神。 林熠满不在乎,道:“看,有老朋友来拜访咱们啦。” 他稍稍抬头,看到上方的冥涛隐约泛动起深蓝色的光晕,继续漫不经心地说道:“花宫主那边已经开工,我们两个也开始罢。” 笑容一敛,右手亮出孔雀明王面具,缓缓罩在了脸上。 面具眉心那点银红,彷如浸染蔓延的血泊,弹指间覆盖了整个表面,一双微微闭合的眼眸乍然睁开,迸放出慑人心魄的冷厉光焰,宛如地狱里燃烧的幽明之火,红光大盛,照亮幽暗魑魅海。 孔雀明王面具瞬间彻底光华,与林熠的元神水乳交融。 一股猛烈至极的冰冷寒流,铺天盖地破入青丘姥姥的灵台,令她情不自禁,低低冷哼了一声。 饶是类似的经历已有过一回,但这次明王面具合体所带来的庞大冲击感,却远胜昔时十数倍。 她忽然涌起一个古怪的念头:“戴上明王面具的林熠,在冥海中已是睥睨幽冥的魔神,又何必再去苦苦追求要成为所谓的人间真神?打从两年前从地府回返,他收集《云篆天策》的用意,恐怕就是为了今天,自己还苦口婆心地妄想劝阻,其实这个家伙心里比谁都明白。” 忽听林熠笑呵呵道:“姥姥过奖了,其实我可远没有姥姥想的这般伟大。”原来他与青丘姥姥之间形同一体,彼此的心念转动都能瞬息共享。 青丘姥姥先一怔,继而猛然一惊:“上次他戴上明王面具后性情大变,宛若换了一个人,如今却能谈笑自如,显然是将面具的力量完全操控,难道这一切,真的都是冥冥中的天数?真的是我在杞人忧天?” 思忖间林熠元神暴起,像是一尊伫立于惊涛骇浪中的雄伟山岳,浑身闪烁着金红两色光华,彼此交替转换,在周身旋转流动。 莫说那两条遗浆烈小蛇吓得落荒而逃,连同周围的血海魑魅浆亦悉数退避三舍,往四下退去。 他嘴角含着惯常的笑意,将六卷《云篆天策》依次取到巨灵般的手掌心里,悠然道:“你有没有尝过把自己变做一把弓的滋味?” 青丘姥姥恍然如在梦中,一醒问道:“什么?” 林熠笑笑,神态飘逸而悠闲,好似自己正要去完成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却没有第二次重复。他“哼”地一声,眉心银红蓦然张开飙射出一束璀璨光芒,直令冥海所有的光辉都黯然失色。六卷《云篆天策》次第从手心掠起,连成一线,飞升到上空十丈,形成六瓣梅花,那束银红光束“嗤嗤”有声,正从花心的空洞穿过。 “砰!”光束顶端炸散,分作六缕银红,破入《云篆天策》。玉筒齐声镝鸣,释放出各色光彩,彼此交相辉映,如风轮般转动,玉筒表面镌刻的九行奇异花纹,却平静如初,彷佛丝毫不受银红光束轰击的影响,于漫天绚烂华光里,格外异样。 林熠的元神如同一座巨大的磁场,片刻不停地肆意吞吮着如潮的极冥魔罡。一缕缕金色的光丝好似飞蛾投火,从四面八方前仆后继涌入他的体内,转瞬炼化作滔滔不绝的魔气,飞速壮大着他的元神力量。 足足半个时辰,方圆百里的冥海极冥魔罡,几乎被林熠吸得干干净净,险些让他的元神也要撑爆开来,这才意犹未尽地收住眉心银红光束,低低道:“时候到了。” “呼─”元神猛然突破了常理的限制,幻化成一张血红色的光铸魔弓,遥遥对准上空用六卷《云篆天策》组成的绮丽彩梅。好象有一只无形的魔神之手扣在了弓上,亮红的弦慢慢张开拉至满盈,弓身上赫然仍是有一行真言,金光泛动的是:“大道天赋!” 青丘姥姥的心里生出怪谬绝伦的感觉,彷佛自己是在以最近的距离见证─不,是亲历着、开创着一段前无古人的壮观历史! 她霍然明白,林熠为何必须进入冥海,才能开启《云篆天策》。只有在这里,他才能运用明王面具尽情吸收极冥魔罡,直达饱和状态,好支撑起光化魔弓所必须耗损的能量。也许,他与生俱来就应该属于这里,属于这片浩荡壮阔的血海。 刹那里,她第一次觉得,自己那千百世的轮回是何其的渺小而无用,惟有这刻,惟有此地,伴随着这个年轻而不可思议的男子,生命中忽然拥有了新的天地。 然而,心底深处那一抹不安的惊悸,却如附体的恶魔,片刻不停地紧紧缠绕,挥之不去,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强烈清晰。 “嗡─”弓弦满盈颤动,一束金色华光骤然凸显,一支碎空光箭搭在弦上。 此时在青丘姥姥心里,居然听到一声熟悉的轻笑:“陪我作一次穿越时空之旅,怎样?” 青丘姥姥彻底失语,实在难以相信,到了这个时候,林熠还能有暇轻松调笑?心神恍惚间,光箭铿然激射,离弦掠起。 “呜”地劈空之声,破日大光明弓─如果还能够用这名字称呼它的话,倏然凝缩成束,注入光箭尾端,犹如一羽飞速划过的流星,奔向天宇深处。 时间消失了,空间不存在了。 漫长而短暂,缓慢而飞速,她彷似再次经历轮回,前世今生种种往事,多希望能忘却所有的悲哀与眼泪,只留下快乐与微笑。 不知、不晓、不觉过了多久,又划破了多远的长空,光箭正中花心,爆裂出一团奇异的黑光。 一瞬里,连带《云篆天策》和金色箭芒都被吞噬不见。 整座的魑魅海近乎兜底掀了起来,一蓬蓬汹涌的浪潮,自海的深处,以雷霆万钧之势,窜腾过数十里的高度,愈奔愈烈,破出海面。 轰然巨响里,宝罩被数道狂飙狠狠抛起,险些翻转倾覆。 邓宣只差一线便要心神失守,从空中摔飞,反倒亏了光柱强劲的吸附力量帮助他堪堪稳住,一通天旋地转后,“砰”地琉璃罩又落回海面。 他隐隐约约听到高崖上传来一声惊呼,像是花纤盈发出的,却给他陡添无穷的力量与勇气。 事实上,将近一个时辰的坚守,作为八名首发阵容里功力最弱的一个,他已濒临真气匮乏之境。 但他不愿成为第一个退出的人! 坚持住,就是邓宣如今脑海里惟一的念头。他摒弃杂念,将丹田真气竭尽所能地催动压榨出来,毫无吝啬地供给琉璃罩。头顶水雾蒙蒙,他已管不了那许多,只心无旁骛地咬牙强撑。 花纤盈的心随着宝罩载沉载浮,从海面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她努力想看清楚那道熟悉的身影,但可恼的波涛、凄迷的血雾,阻挡了她的视线,勉强只能看见一个淡淡的身影,悬浮于光柱之中,与天抗衡。 她的心揪得紧紧的,快被拧干蒸腾,她咬着贝齿不让自己失声,终究忍不住,还是问道:“爷爷,他们还能支撑多久?” 花千迭爱怜地看着自己的宝贝孙女,微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让好不容易得来的孙女婿,就这样葬身冥海。” 花纤盈脸一红,可悬着的心,如何能就凭着花千迭的一句话而放下?她瞥了眼地上横躺的花千放和于恒,恨恨道:“这两个叛徒,反而清闲!” 清闲?换你来试试!于恒和花千放只差没涕泪横流、纵声痛哭了,自他俩被撂倒在地,凌幽如花样繁多的蛊毒摧残,就片刻没停过,五脏六腑每趟从里到外,疼痒酸麻到失去知觉后,那看似风情万种,实则让人生不如死可排上天下第一的婆娘,却偏有更多狠毒的手段,直教两人百蚁噬心,痛不欲生。他们不能喊,其实倒不是因为被种了潜焚蛊,实在是因为嗓子早已喊哑了。 凌幽如瞅着两个家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也有点束手无策,狠踹于恒一脚,冷笑道:“好得很,算你是块硬骨头,可碰上我凌幽如,就是骨头也要熬成渣!” 石道廷摇摇头,道:“凌长老,这两人既然如此硬挺,用普通手段,恐怕不会开口。可否将他们交给在下,或许能有办法?” 凌幽如颇怀疑地望向石道廷,问道:“道廷先生,你真有法子能让他们听话?” 石道廷胸有成竹地微笑道:“在下姑且一试,也不晓得是否能够成功。” 他驱动轮椅来到两人跟前,修长的手指梳理过羽扇毛翎,慢条斯理道:“二位什么都不肯说,想必是害怕幕后主使之人将来报复的手段,会比凌长老残忍百倍,对不对?” 于恒和花千放紧闭双目,理也不理,然而各自的眉毛均不由自主微动了两下,显然石道廷的话一语中的。 木仙子愣道:“凌长老施加的严刑,纵是铁打的金刚也难以忍受,这世上还能有什么更加可怕的刑罚?” 石道廷悠然道:“木仙子有所不知,这两人所受酷刑的确已无以复加。但我们所做的也仅此而已,其实他们内心还有更加害怕的事情,偏巧又笃定我们无法作出来,因此他们宁愿熬刑,也绝不肯说。” 凌幽如诧异道:“你晓得他们最害怕的是什么?” 石道廷道:“他们最大的恐惧,莫过于自己的家人异日会被满门诛绝、鸡犬不留。比之自己一人的生死,妻儿老小的性命自是珍贵百倍。可惜,咱们就算了解这点,也难以下此狠手,对不对?” 于恒抛开不谈,花千放的妻子儿女,与木仙子和花千迭无不沾亲带故、血浓于水,闻言深以为然,点点头道:“先生说的极是。” 花纤盈不服气道:“难不成咱们就对这两个家伙无可奈何了?” 于恒猛地睁眼,嘶声喘息道:“你们既然都明白,何不干脆给我们一个痛快!” 石道廷道:“当然不!”他转头朝着凌幽如说道:“凌长老,在下能否擅自替贵教作一回主?只要二位开口招供,事后就烦劳您和顾长老亲自护法,将他们本人和一家老小秘密送往雍野隐居。 “听说雍野设有重重禁制,外人不得其门难以进入,可谓固若金汤之地,对方势力再大,恐怕也难以再动如今的雍野分毫。” 凌幽如想也不想,回答道:“好,我就代林教主答应了下来。” 石道廷抱拳一礼道:“多谢凌长老成全。如此去除后顾之忧,两位总该开口了罢?” 于恒和花千放相互看了一眼,问道:“凌长老,你的话算数么?” 凌幽如傲然道:“笑话,我堂堂圣教长老,何曾说话不算数过?” 花千放猛一咬牙,道:“好,你们想知道什么尽管问罢,事后必须由二位长老用最快的速度,将我们送往雍野。” 花纤盈见原本十分棘手的问题,居然被石道廷三言两语就解决了,不禁埋怨道:“道廷叔叔,你有这么好的主意,为何非得憋到现在才说?” 石道廷心下一笑,也不说破。若非凌幽如用尽种种酷刑,将于恒和花千放的**和心理压迫到了极限,自己这画龙点睛的一笔,又如何能够灵验? 他徐徐问道:“你们突然暴起要毁去林教主肉身,是受何人指使?” 花千放略一犹豫,低声回答道:“你们不是已猜到了么,便是龙头。” 石道廷眼里睿智的精光一闪,追问道:“龙头能未卜先知,预算到林教主会元神出窍留下肉身,而恰巧你们又正好在左近?” 于恒摇头道:“当然不是,可惜我们即便说出来,你们也未必能够相信。” 花千迭厉喝道:“说!” 花千放看了看自己的兄长,舔了下咬得血肉模糊的嘴唇,嗫嚅道:“就在林教主下去不久,我们便听见龙头用传音入密,下令击毁林教主的肉身,至于他本人藏在哪里,我就不得而知了。” 凌幽如冷笑道:“你如何能确定下令给你们的人,就是龙头而非别人?” 花千放道:“一来他的声音,别人万万模仿不了;二来,他有说出表明身份的联络密语。” 凌幽如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戒备地环顾左右,却发现每个人都在用同样警觉与惊恐的目光扫视周围。 唯独石道廷居之若素道:“不必找了,龙头不在我们中间。” 花纤盈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石道廷苦笑道:“诸位没忘记林教主和青丘姥姥的对话罢?假如龙头已潜入血奕天,他此刻怎会继续逗留在此处?想来早已追着林教主下了冥海。” 白老九叫道:“不可能!咱们这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从哪儿溜下去的?” 石道廷道:“龙头必定有他独门的匿踪之术,否则哪里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血奕天?当于恒和花千放偷袭林教主,把我们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的时候,他便能悄无声息地潜下冥海。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事实证明,这两位仁兄根本不可能伤及林教主,以龙头的智慧焉能不知?因此,他们只是被利用作障眼法的工具罢了。” 花千迭勃然变色道:“林教主尚且不晓得此事,岂不是万分危险?” 石道廷叹道:“咱们想去示警也来不及了。冥海凶恶自不必说,而林教主的元神身在何处,更是难以找寻。我们惟一能做的,就是求上苍保佑林教主平安无事,人间能逃过这次天灾劫难。” 人们的心口一分分地压上了千钧巨石,迫得窒息,迫得无法说话。众人不约而同将视线投向冥海深处,暗暗祈祷,最可怕的事情千万不要发生。 与此同时,魑魅海中。黑色的光洞徐徐退隐,取而代之的则是,从它的最深处,闪耀起一团彩虹般的绚烂光芒。 一朵六色灿丽奇葩,徐徐浮现,水晶般晶莹纯清的花瓣表面,兀自驿动着一行行金光闪闪的奇异纹理,像是水线一样,轻柔地流动着,散发出令人心旌摇曳的动人光彩。它被一只手轻轻地托起,宛如一个美丽而极易破碎的梦,在幽暗无垠的冥海里,盛绽出圣洁无暇的花朵。 林熠静静凝视着它,心情从未有过的复杂。是欢欣激动,是兴奋解脱;抑或是临近成功的空虚,还是对往昔峥嵘岁月和那些逝去的亲人,油然飘升的那一缕伤感缅怀? 终于合璧了,在金箭粉身碎骨的刹那,却由此诞生出了这朵尘世间最美的奇葩。他托起它,就如同小心翼翼捧起了自己的骨血,那种流通在《云篆天策》和自己之间的微妙感觉,前所未有,更是无法用任何言语来形容。 它没有眼睛,他却觉得它正注视着自己,像个惹人怜宠的婴孩,需要倍加呵护;它不会说话,他却感到自己听到很多很多,像是心灵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青丘姥姥也沉浸在深深的震撼之中。在碎空光箭击中花心的那一刹那,她的灵魄彷似幻化出千百万个无处不在的分身,轮回浮沉在无数场红尘的梦中,漫长而真实。 回到了冥海,一切好象都没有改变,却又都那么的不同。她莫名想起了那个光着双脚,在蛇蟒丛生的密林中奔跑着的女孩,跋涉过万水千山,摆脱死神步步逼近的足音,到头来,却依然躲不过自己的宿命。 黑洞彻底消逝,他们重新站回了这个世界,却看见不远处有一道黑色的影子,不知何时,也不知从何地,无声无息地出现。 他果然还是来了!一瞬间,青丘姥姥的心冰寒到极点。 “好久不见,真难为你居然能在冥海里找到我。” 林熠好象没有一点的惊讶,悠悠说道:“也好,这样我们就不必等到四天后的昆吾山,再来做最后的了断。” 龙头目不转睛,注视着《云篆天策》幻化的六色奇葩,高深莫测的神情里,隐含着一缕激动与舒畅,微笑道:“这需要多谢青丘姥姥,如非通过她的空桑珠,我又怎可能如此轻而易举地进入血奕天?她修炼的不过是所谓的“灵魄闪遁”,而我用的,却是连冥海也不能阻滞的“元心电掣”。” 林熠长吁一口气,道:“原来当日我索要空桑珠,也早在你的计算之内。” 龙头道:“你不觉得我是有意安排青丘姥姥做你的助手么?其实,即便你不主动提出,我也会想方设法将空桑珠交给你。林熠,你太高估自己的智慧了。” 林熠漠然一笑,道:“也许是你太低估了我。若水先生是不是被你杀害的?” 头道:“包括云怒尘、岩和尚,甚至你的父亲林显,他们的死,也都在我的计划之中。对我有异心的人,通常结局都不会太好,至于青丘……你该明白,我留着她,就是为了今天。” 林熠冷笑道:“这么说,魔圣聂天的死,也是阁下的一项计划?” “谁让他辜负了我的期望,无法开启《云篆天策》呢?我给了他将近一百年的时间,他却一事无成,反而要背叛我。”龙头轻描淡写地道:“也是我错算了一步,没有预料到他的心魔如此之重,根本无力抵挡天碑的威力,反倒白白损失了七成功力。 “因此,我才安排你成为昆吾弟子,自幼静修道心,再由道入魔,揭开天碑之密。如今,我又成功了。现在的美妙结局,难道不是因为我比你们所有人都更有耐心,所以理所当然,换来更大的回报么?” 第八章 生死渺 林熠冷冷看着他,一字一顿道:“那还得看你能否杀了我。” 龙头轻轻叹息道:“你是我毕生最完美的作品,我真舍不得亲手割下你的脑袋。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杀害令师玄干真人的真正凶手么,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 林熠摇头道:“不必!等解决了你,我自会上昆吾山找他算帐。” 龙头笑了,道:“原来你已经查到是谁了。很好,总算我没有对你失信。世上的凡夫俗子,将所谓的三圣五帝奉若神明,其实也不过耳耳。天下英雄,惟老夫与阁下尔,其它的人,皆不足入老夫的法眼。” 林熠蔑然道:“好大的口气,可惜林某从未想过要自充什么英雄。而阁下,充其量只不过是个藏头缩尾的鼠辈,用小人这两个字来评价,都怕玷污了词意!” 龙头一点儿也不生气,哈哈低笑道:“伶牙俐齿的小儿,可惜老夫不在乎这个,你以为将《云篆天策》合璧后,它就理所当然属于你了么?你似乎忘记我曾说过,你,不过是一把开启宝藏的钥匙而已,大门打开后,钥匙还有用么?” 林熠忽然微笑道:“其实我真的很佩服阁下,居然还能厚颜无耻,站在这里向我索要《云篆天策》,难怪云怒尘他们玩不过你,因为他们远未能将不要脸的本事,修炼提升到一种近乎艺术的境界,死也活该。” 龙头竟是笑容不敛,道:“成王败寇,这是永远的竞争规则,青丘,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离开林熠,待老夫收了《云篆天策》之后,就助你超脱轮回,成为天地间永生的魔神,否则,就和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起灰飞烟灭,永沦冥海。” 他的话和缓平淡,偏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诱惑与压迫感。青丘姥姥的心不由一颤,却听见林熠满不在乎地笑道:“也好,就请你坐壁上观,瞧我如何撕下他万元聚阴的鬼把戏!” 龙头一哼道:“是她泄漏给你的?” 林熠道:“不需姥姥提醒,聂天在《幽游血书》的最后一章末端早已留言,世上有一种霸道的魔功,能将他人的元神吞噬炼化,成为自己的奴役和分身。阁下出现在我面前的这道黑影,不过是本尊在万里之外遥控着的一道元神分身罢了。亏得你能由此千变万化,否则早已被我揭破真面目!” 龙头静默片刻,缓缓道:“聂天,可惜了他。”突然提高嗓音冷喝道:“青丘,你拿定主意了么?” 青丘姥姥轻声道:“多谢你还想着放我一条生路,但我已不需要了。” 龙头道:“你是听到林熠点破老夫这道元神不过是分身,才升起侥幸之心,妄图赌命搏一把罢?愚蠢之极!我很快就会让你们连后悔的工夫都没有!” 林熠嗤之以鼻道:“阁下真的老了,啰哩啰嗦一大堆,光打雷不下雨,是等我设宴招待你么?要动手,就赶紧1 龙头脸上现出一丝讥诮,道:“林教主似乎已经胜券在握,迫不及待?假如再有一两个时辰,你能潜心将《云篆天策》完全炼化收为己有,老夫当然只能逃之夭夭,然而现在,它在你的手里,仅仅只是一件漂亮的摆设罢了。” 林熠泰然自若道:“没有《云篆天策》,我还有孔雀明王面具,换作其它地方,我或许没有必胜把握,可是在冥海之中,你死定了。” “是么?”龙头无动于衷地一笑,问道:“林教主看我是飞蛾扑火的人么?” “呼─”一股绝强而熟悉的冰冷魔意,从林熠的灵台漫延升腾,刹那间完全摆脱了他的意志控制,遍布全身,像一条可怕的巨蟒,缠绕吞噬着他的意识。 元神蓦然散发出诡异黑光,在金色的光影里,犹如一道道黑色的裂痕,迅速开裂扩展,相互盘根交错,连接流转,倏忽形成一张蛛网,将林熠生生锁住。 这变化来得毫无征兆而又雷霆万钧,当林熠觉察到灵台异样的时候,元神宛若被千万把冰锥,从内部分割蚕食,一阵阵彻骨的冰寒,近乎将他的神志封冻,体内的真元像雪崩般失去控制,任由那股猛然复活的魔意,肆无忌惮地吞食。 他脑海里灵光一闪,终于明白过来,这股打从自己进入无涯山庄之后才神秘出现,连青丘姥姥都难以洞察其奥秘的古怪魔意,并非上天赐予,也不是什么生命印记的苏醒,而是彻头彻尾来自于龙头的阴谋。 “万元聚阴!”林熠的心底,几乎是在悔恨和震撼中,呻吟着闪过这四个字。 难怪龙头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始终放任不问,甚至故意促成,却不虞自己有朝一日会反戈一击。 原来,他早已在自己的身上做过了手脚! 更为可怕的是,这股潜伏在自己身上的魔意,实为龙头自身元神中,所有阴气精华的提炼,从种植进林熠灵台的那一刻起,就进入了沉睡状态,随着林熠修为不断地飞升,它也以异乎寻常的速度茁壮成长,逐渐融入宿主的体内。 平时,它的存在对于林熠毫无负面影响,甚至能够在短暂的觉醒过程中,帮助他抵御转化外来的魔意入侵。 然而此时此刻,当龙头将它唤醒后,赫然便成为能够置林熠于死地的终极杀招! 青丘姥姥的心亦沉入谷底,她的灵魄非但无力阻止这股魔意的扩张,反而由于和林熠元神同体共存的缘故,连自己也成为了对方侵袭的猎物。如果如果这里不是冥海,而是换作其它任何地方,她必会施展“灵魄闪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欺近龙头。 纵是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 “林熠,老夫把将近五成的元神都种入了你的灵台,如今终于可以连本带利地收回,这一局,你彻底赌输了,也再不可能有翻盘的机会!”龙头扬声大笑中,居然还用一种夹杂着惋惜和遗憾的眼神望着林熠,更多的却是快意的嘲弄。 林熠死死盯视着他,左手艰难地攥捏成拳,想要催动五极光龙,再做最后一搏。 可是龙头已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轰!”那一缕缕缠绕元神的黑丝,如同导火索般引爆了他的真元,爆发出惊天动地的一记巨响,仅仅是声波就足以将魑魅海推高十丈! 尽管林熠有钟灵空罩护体,但正如一座坚固的堡垒虽能够抵抗任何外来的轰击,却无法防止源自内部的迸发。况且这次引爆的,是他雄浑绝伦的自身真元! 他的元神在漫天光澜里被轰得千疮百孔扭曲变形,将体内的青丘姥姥亦狠狠激飞而出,手中的六色奇葩不由自主地高高抛起,急速翻转跌落向冥海深处。 龙头的笑声不绝于耳,即使那样震耳欲聋的轰鸣也难以遮掩,却似在为他的声音做着伴奏,他的右手微扬祭起一束银色光华,堪堪将六色奇葩笼罩收去。 “林熠─”青丘姥姥已无暇管顾其它,或许她原本就对此毫不在意。林熠元神的爆裂,同样令她的灵魄受到致命重创,一缕缕青色的丝光从体内蒸腾飘散,她若无所觉,拚命施展身形冲向风暴中心。 林熠的元神像一盏被抽干香油的金灯,剧烈地摇曳流散,奄奄一息。他输了。如龙头所说,再没有翻盘的可能。 奇怪的是,他的心中并不是被绝望和悲哀占据,只是充盈着一股麻木的冰凉。他倒入了青丘姥姥的怀里,居然疲惫而温柔地笑笑,用喘息沙哑的嗓音说道:“你着急时的模样真可爱,至少比冷冰冰的样子强多了。” 青丘姥姥呆了一呆,一声“笨蛋”却无论如何也骂不出口。她的眼睛里,有两汪似水的柔光在闪烁。是眼泪么?原来历经多少尘世轮回的沧桑,她终究不曾遗落流洒在丛林里的那滴泪珠。 龙头收住银光,正是一盏仙昙宝灯,他抬起手观赏着在灯罩内缓缓转动的六色奇葩,微笑道:“很好,恭喜两位得做同命鸳鸯,这样的结局,果然是皆大欢喜。” 林熠勉力振作道:“不要得意太早,你未必就能炼化六色奇葩!” 龙头笑道:“这个不劳你关心,当然,倘使能将林教主的元神一并收入仙昙灯以供炼化,那就更美妙了,可惜,现在你的元神已如风中残烛,即便收了亦不堪重用,白白浪费我的精力。” 青丘姥姥徐徐道:“你太自信了,却忘记世上有一种力量能让他起死回生!” 龙头哈哈一笑,道:“我实在看不出你还有什么方法能救活他,倒很想见识一下。” 青丘姥姥淡然微笑道:“你会看到的。”她低下头,凝望林熠惨淡的面容轻轻道:“你说过,我们是这世上最好的拍档,对么?” 林熠艰难颔首,努力笑道:“不错,是古往今来打着灯笼也难找的最佳拍档。” 青丘姥姥摇摇头道:“你错了。因为,在我的心里,你从来都不是拍档。”她冰冷的樱唇在林熠的嘴上深深一吻,彷如用尽了千百年积聚的情感,**蚀骨到永恒。 “呼─”她的灵魄内突然亮起一团灼烈的光,将自己化作一盏燃烧的烛火,照亮了冥海永远的夜。 她的脸侧到林熠的耳边,低低地、低低地说道:“如果下一个轮回我们还能相逢,答应我,要爱我,宠我,照料我一生一世……” 不等林熠的回答,灵魄蓦地像潮水般,笼罩住他的元神,徐徐地一点一滴涌入,而后犹如投入沧海的溪流,消失无影。林熠呆如木鸡,连龙头也愣住了。 天地间好象没有了一点声音,只剩下青丘姥姥最后的低语,渺渺回荡。 而他的元神,如同干涸的土地,重新获得了甘霖的滋润,缓缓亮了起来,又有了生命的悸动。 只是,这生命不再是他一个人的。 “我要杀了你─”林熠猛然似一头爆发的狂兽,悲愤暴戾地嘶吼。 “轰!”饱含着无比仇恨与怒火的五极光龙拳,劈过苍茫冥海,排山倒海般疯狂涌向龙头。 夜的海,海的夜,在这一刻充满悲壮浩荡的不朽光芒。 “见鬼!”惶怒之下,龙头居然也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他千算万算,依旧做梦也想不到,青丘姥姥会将毕生的灵力尽数注入林熠的元神,不仅令这小子起死回生,还以莫大的悲愤,向自己轰出了五极光龙。 如果是自己的本尊,林熠这刚从鬼门关转回的一拳,仅仅不到平日五成的功力,根本不必忌惮;然而他现在只是一道元神分身,面对着林熠,本尊还远在万里之外爱莫能助。 此消彼涨,要接下林熠激愤的一拳,谈何容易? 可是这一拳令他无从闪躲,眼看怒啸奔腾的五彩光龙掩袭而至,龙头也只能沉声低喝,左手飞速划出一道道青色的光环,锁向光龙。 “砰、砰、砰砰!”光环一个接一个地崩裂,就如冥狱腾起的怒龙,又岂是尘世枷锁所能禁锢? 龙头的眼里掠过怒意,或许他是在记恨青丘姥姥,又或许他是在懊丧自己刚才太过心慈手软。 他的整条左臂突然暴涨起青色的光,陡地幻化成一头咆哮的威武魔虎,“轰”地击出。 又是一串地动山摇的轰响,光与光的激撞迸发出绚丽的华辉。 龙头左半边的身子被轰得粉碎,却借势激飞向十数丈外的侧后方。 他哪里还敢傻呆呆地停在这,等待林熠轰出第二记五极光龙拳?急运“元心电掣”,残破的黑影一闪,消逝在漫天翻滚的冥波里。 而林熠也近乎抽空了自己所有的力量,无力再阻止龙头的逃逸。 他默默地飘立着,不散的风从身旁掠过,吹走了青丘姥姥最后的气息。心,空空荡荡。 莫大的虚脱感弥漫全身。 当脑袋里意识到,她已永远地离自己而去,一种强烈而灼痛的悲哀,直要撑爆他的元神。 又或者,其实她并未远离,只不过改变了存在的方式? 从此以后,她便真真切切地活在他的体内,他的心里。 不论再发生任何事,永远都在一起,直到他死。 然而这样做,值得么?放弃了不尽轮回,孜孜以求的永生之梦,放弃了无数个日升月没,斗转星移的过往,只为换回一个失败者的苟且偷生? 是的,他失败了,就在成功在望的一刻。 林熠不仅无法挽回冥海泉涌的浩劫,也无端牺牲了青丘姥姥的生命。 一切的希望,所有的努力,此际无情地化为乌有,却让自己依旧活着,眼睁睁去见证天地的沉沦。 “混蛋─”他蓦然仰天爆发出悲恸的长啸,滚滚的声浪令冥海翻腾血雾瑟缩,风云也在为之变色。 啸声中,他的神志渐渐恍惚模糊,依稀,看见她冷漠如霜的面庞,近在咫尺,像一蓬如梦似幻的水雾,缥缈地浮动着,再也拥握不住。 “在这里了!” 茫然之中,彷佛听到有谁在远远地惊喜地叫道,林熠怔了怔,转过头去,猛地一阵天旋地转,元神宛如断去线头的风筝,在波涛汹涌的魑魅海里无力地飘起,去向海的无垠深处。 “林教主!”凌幽如惊声喊道,飞速掠到,揽住了林熠的元神。 后头的邙山双圣和石道廷接踵而至,齐齐围住林熠,尽皆大吃一惊。 原来花千迭等人终究放心不下,急速商议后,便由凌幽如、邙山双圣和石道廷施展元神脱窍,冒险潜入冥海,找寻林熠和青丘姥姥。 花纤盈本是不甘人后,但自忖修为低微,元神难以抵挡冥海凶涛,去了只会拖累别人,这才忍住没跟来。 四人在冥海里找寻半天,循着林熠元神爆裂的轰鸣,往这里赶来,遥遥就听见他穿云裂天的长啸,声音里满是哀伤,凌幽如立时感到事情不妙,待万分火急赶到时,正救下万念俱焚的林熠。 林熠得凌幽如真气入体,神志稍振,勉力聚起精神,无奈而淡淡地微笑道:“对不起,我失败了……《云篆天策》终是落入了龙头之手。” 凌幽如心一沉,尽管早有预感,但仍禁不住元神一震,输入林熠体内的真气亦不由中断。 邙山双圣“哎哟”一声道:“龙头在哪儿,咱们兄弟追过去把它再抢回来!” 林熠却没了回应,已然陷入昏迷。 凌幽如想要施救,石道廷摇摇头道:“林教主是心力交瘁,脱力昏厥,不如就让他歇上一歇,咱们尽快回返上面,将这消息通知花宫主,好让大伙儿早作安排。” 当下四人护持林熠回程。 冥海的魔物本畏惧林熠佩戴的孔雀明王面具,但他这一昏迷,面具也随之消沉,一堆魔物不免又蠢蠢欲动,朝凌幽如等人掩袭上来。 凌幽如和石道廷心情沉重,也无意和它们纠缠不清,可邙山双圣一向是只能占便宜不肯吃亏的主,从来都是他们哥儿俩招惹别人,何时让人欺负到头上过? 两人的元神甫一出窍便告分离,难得不再束手束脚,眼瞧一群群的魔物,不识好歹欺将上来,哪还有客气的道理?一前一后挥舞白金月牙轮,硬生生杀开一条血路,回到了血奕天的高崖上。 这时邓宣真气不支,由郝城入替,正在崖上盘坐调息,见到凌幽如等人护送林熠元神回来,急忙抢身站起道:“林教主怎么了?” 石道廷面色凝重,沉声道:“龙头夺走了《云篆天策》,林教主身负重伤。” 所有人都骇然变色,面面相觑,没了声音。 花千迭目光闪烁,冷静道:“事到如今,多说无益,大伙儿立刻撤回地上!” 凌幽如将林熠元神送回肉躯,一怔问道:“花宫主,你打算放弃了?” 花千迭无可奈何地苦笑道:“不放弃又能怎样?乘着冥海还没有彻底爆发,还是赶紧撤离,或许还有最后的一线生机。” 石道廷闻言颔首道:“不错,我们必须刻不容缓,往西域走。” “西域?”邓宣豁然醒悟道:“对了,依照别哲法王的说法,只要有容小姐坐镇虚芜之城,圣城方圆千里都可保无恙。不过……我们还来得及么?” “就拿死马当活马医罢。”花千迭说这话时底气明显不足,叹了口气,念动真言,徐徐收起宝罩。 仇厉等人受到气机感应,纷纷回转高崖,愕然道:“花宫主,为何收了宝罩?” 花千迭把事情一说,石品天勃然怒道:“**他龙头十八辈祖奶奶!但教我老石不死,此仇不报,老子便是龟儿子养的!” 周幽风劝道:“石宫主,骂也没用了。咱们赶快按照花宫主的安排撤离血奕天,如果老天垂怜,还能将各家的老幼眷属一并送到圣城。唉,圣教百万信徒散布四方,却是管不了那么多了。” 众人一想到自家少则千百口、多则上万口的部属家眷,尽皆心急如焚,恨不得肋生双翅,马上赶了回去。 凌幽如虽为女子,行事却最是干脆,抱起林熠招呼道:“仇副教主,劳你和周大哥、叶二哥开道,咱们立即分头回转万潮宫和雍野。” 花千迭道:“凌长老,此去万潮宫何啻万里,不如将林教主交由敝宫保护,径直前往圣城避难。若是林教主出现丝毫差池,惟老夫是问!” 仇厉当机立断道:“好,请叶长老留下照料林教主。” 凌幽如话也不答,抱着林熠由叶幽雨和周幽风在前开路,往传输法阵掠去,其它人纵身紧随,惟独邙山双圣不紧不慢,托着他们的肉身走在后头。 敢情这对活宝没了连体的束缚大感轻松,竟舍不得就此元神归位,宁可带着肉躯一摇一晃,施施然地殿后。 突听于恒声嘶力竭叫喊道:“邓宫主,别把我留在这儿,求您带我一起走!” 邓宣身子已出去数丈,回头瞧见于恒和花千放兀自躺在崖上,动弹不得,原来大伙儿心神已乱,谁也顾不得这两个叛徒。邓宣已知于恒刺杀林熠肉身之事,心下也是既不齿又痛恨,可看到他哀号恐惧的模样,情不自禁心中一软,哼了一声,飞回崖上。 他一手提起于恒,望了望旁边的花千放,微一犹豫,探左手抓住后者衣襟喝道:“走!”刚携着两人飘身而起,脚甫一离开,身后“轰隆隆”巨响,高崖坍塌,一块块硕大的晶石碎裂坠落,扬起浓郁尘雾。 众人回到地面,青木宫占地数千亩的恢宏建筑群,接二连三地倒塌,到处都是妇孺老弱的尖叫与呻吟。 天空被一层浓重的血云遮蔽,阳光再投射不到人们的身上,地表千丘万壑不断开裂与隆起,吞噬着一个个鲜活生命。 花千迭不觉惨然,低声道:“二妹,备齐所有的翼犍,先送走各支家眷。”瞥了眼邓宣腰间挟着的花千放,接着道:“把他的一家老小也都带上。” 木仙子应了声快步离去,与赶来的花千夜擦肩而过,连招呼也无心再打。 花千迭淡然一笑,道:“千夜,你来得正好。二妹已去安排家属撤退,你帮她维持调度。此去圣城路途遥遥,一切都拜托了。” 花纤盈诧异道:“爷爷,你要去哪里?不跟我们一起走么?” 花千迭心灰意冷道:“爷爷哪儿也不去,祖先的基业毁断在我的手上,你爷爷若再贪生逃跑,还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我要留下!” 众人不约而同惊愕道:“花宫主!” 第九章 填海 忽然听见一个从容柔和的声音道:“花宫主不必如此,冥海之灾,未必不能消弭。” 花千迭一愣,回头却见容若蝶由筝姐搀扶着,与无断、无灭两位秘师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他讶异道:“容小姐,你怎么也来了?” 容若蝶嫣然一笑,回答道:“是的,我也来了,幸好还不算太晚。” 她灿若晨星的眼眸,流转过林熠的脸庞,将深深的爱恋与疼惜隐藏在秋波之后,继续说道:“诸位都无需绝望,若蝶自有平定冥海的办法。” 仇厉且信且疑道:“容小姐,《云篆天策》已被人夺去,你还能用什么法子封镇住冥海的喷涌?” 容若蝶胸有成竹地道:“不需《云篆天策》,我一样能让冥海恢复平静。” 如果这话是别人说的,花千迭一定当疯子看,但出自容若蝶口中,却不由他不信,踌躇了一下,问道:“容小姐,你真的有办法?” 容若蝶点头道:“花宫主,请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和他单独相处片刻。” 花千迭见容若蝶神色笃定,绝不似在说笑,心里重新燃起一线希望,颔首道:率着众人朝后退开十数丈,只留下无断、无灭两位秘师和筝姐,陪在容若蝶左右。 石品天等人原本归心似箭,此刻事有转机,便不再急着离开。 凌幽如将林熠交到容若蝶怀里,低声道:“他只是真元耗损过度虚脱昏迷,并不碍事。” 容若蝶接过林熠,含笑道:“谢谢。”怀里一沉,顺势坐到血动岩前的一方大石上。 她并没有试图去唤醒林熠,只安静地凝视着他沉睡的面容。 由于元神受到重创,林熠的肉躯也生出感应,唇角旁有一缕将干未干的血丝。 容若蝶伸手用衣袖替他轻轻抹去,柔指无限深情,滑过他惨淡若金的憔悴面容,恍然未觉间,眸中涌动起晶莹的泪光。 容颜依旧俊挺,眉头却已紧锁,自己跨越了万水千山的到来,他已无法知道。 他熟睡着,缥缈的梦里是否会有她? 虽有南海万潮宫朝夕相处的两年,可惜那时的她,失去所有的记忆,只留下他,不离不弃,孤独地信守人生一段漫长的空白。 严格说来,自从与他筑玉山初会,以后每一次的相聚,都是那么的短促匆忙,充满了生离死别的辛酸与无奈。 东海逐浪岩上的数日盘桓缠绵,竟是彼此在一起最长的日子,他却从未抱怨,更未放弃,无论有多难多苦,也不曾松手。 她拥着他,想就这样永远拥着他,再不放手、再不分离,然而地底传来的一阵阵轰鸣,宛若擂动的鼓点,不停震颤着她的心,把时光浓缩得无比之短、之快。 “知道我曾经对流星许下的愿望是什么?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在东海之底建起一座我们自己的家园,园子里会种满各种各样的兰花,所有的建筑和装饰,都要作成如夜空一般的深紫色。在那儿,不让任何人打扰,只有两个人静静厮守,直到海枯石烂……” 恍然如梦里,她的耳畔隐约听到他在说话。 她的心弦猛地扭紧,注视着林熠紧紧闭合的双目,落寞而笑,轻声道:“也许你说的没错,咱们对着流星许下的愿望,已不可能会有实现的一天,但你能好好活着,就比什么都重要。” “啪!”她的泪滴落在林熠浸染着鲜血的胸襟上,慢慢化开,像一朵盛绽的杜鹃。 缓缓地,她从玉颈上解下了那枚佩戴了一生的玉坠,挂到了林熠的胸前,与他的执念玉牢牢相贴,形如一对比翼双飞的爱侣。 玲珑龟无声无息从她的袖口里爬出,翘首望着容若蝶,似乎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它死死攀住容若蝶的衣袖,不肯松口,圆溜溜的小眼珠中,竟也充盈泪光。 容若蝶微笑着将玲珑龟接到掌心,像是长姐在叮咛自己的幼弟,说道:“等我走后,筝姐会把你送回唐纳古喇,你的家乡就是在那里罢?” 玲珑龟缩了下头,也不晓得是否能算作回答。 容若蝶将它交给身侧侍立的筝姐,浅笑道:“剩下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筝姐颤声哀求道:“小姐,求你让我陪你一块儿下去!” 容若蝶摇摇头,拒绝道:“有两位秘师陪着我已然足够,你的身体也抵御不住血奕天内极冥魔罡的侵袭。”说着取出一封信笺嘱咐道:“等他醒了,麻烦你将这封信交给他。然后,你便可前往筑玉山找寻雨老爷子。他也该出关了,或许有法子令你魂魄转世,再修来生。” 筝姐攥紧信封,难以自抑地悲声道:“小姐,你走了,我活着还有何意思?” 容若蝶温婉一笑,没有回答,轻轻地替林熠拔下一根隐藏在银紫色发丝里的白发,端详良久,怜惜叹息道:“他这么年轻,修为又是如此之高,竟也白发早生。”然后将这缕银白发丝缠绕在手指上,轻轻打上一个结。 筝姐悲不自禁,想再说上点什么,已是哽咽难言。 两位秘师低垂双眼,似僵尸立定,一动不动地伫立在侧,饶是他们拥有千多年的人世阅历,此时此刻,怎也不忍再听,再看。 忽有脚步声动,恰是雁鸾霜到了,她看见容若蝶俏然静坐于一方大石上,怀里拥着的,正是昏迷的林熠,情不自禁娇躯一颤,停下了步履。 容若蝶却已觉察,抬起头,脸上的戚容瞬间退隐,展颜问候道:“雁姐姐。” 雁鸾霜的樱唇边勉力露出一缕笑容,回应道:“若蝶,原来是你来了。” 容若蝶吃力地揽着林熠起身,说道:“你是来看林熠的罢,快请过来。” 雁鸾霜犹豫了一下,走到容若蝶身前。 容若蝶离开虚芜之城,便与常人无异,怀里揽着林熠百多斤的份量,颇有些力不能胜,刚站起来,便摇摇一晃,吓得筝姐赶紧伸手托住她的左臂,低声道:“小心!” 雁鸾霜也不假思索,一手扶住容若蝶右胳膊,另一只手顺势搭到林熠垂落的左腕脉门上,凝神察看,发觉并无性命之忧,不禁暗自松了口气。 容若蝶朝雁鸾霜微微一笑道:“多谢。” 雁鸾霜百感交集、心乱如麻,纵然她睿智聪慧并不输于面前的少女半分,这个时候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默默摇了摇头。 花纤盈远远观瞧着,强忍住没有施展偷听之术,兼之周围巨响如雷,也听不清她们两人的交谈,但仍不禁幽幽叹了口气:“幸好林大哥昏睡不醒,不然对着雁仙子和容姐姐两个人,真不晓得他该怎么办才好。” 邓宣深以为然地赞同道:“不错,我若是林教主,面对此情此景,也宁愿昏过去。”花纤盈突然一瞪眼道:“咦,听你的口气,怎么像是很有心得的样子?” 邓宣吓了一大跳,虽说大丈夫有个三妻四妾不算稀奇,可也要看家里主事的那一位是谁。 感到花纤盈一脸不快,用不善眼神打量着自己,他连忙表明无辜道:“怎么可能,我不过是设身处地为林教主着想罢了。” 话头到了这里本已了结,偏偏两人身后白老七的元神晃荡过来,刚巧听见邓宣的话,笑呵呵道:“花丫头,小心上当,小邓一定是想先用林兄弟当样板,预先在心里演练一遍,今后当真遇上,也就胸有成竹,依样画葫芦了。” 白老九紧接着道:“我看你成亲前,最好先拜凌长老为师,她的蛊术独步天下,你学会了,便在小邓身上先种上点潜焚蛊啊、断肠蛊啊什么的,从此就不必害怕他红杏出墙啦。”说着还偷眼瞧瞧凌幽如。 老子大拍特拍你这臭婆娘的马屁,往后你也不好意思再用蛊毒对付咱们兄弟了罢? 可惜凌幽如心无旁骛,关注着容若蝶那面恍若不觉,害得白老九一番苦心付诸东流。 邓宣满脸涨红,哭笑不得,他也真怕花纤盈这丫头脑袋发热,真听了白老九的建议,那自己这个堂堂的金牛宫宫主,还有活路么?赶忙摇手道:“别听这两个混蛋胡说八道。我邓宣若有此心天打雷劈,万劫不复!” 花纤盈听他说得真诚,换上甜甜的笑脸道:“傻瓜,我要是信不过你,又岂会答应你的求婚?” 邓宣心头一块大石总算落地,背后却感觉冷飕飕的,他狠狠瞪视邙山双圣。 这两个混球,总有一天要找两头母猿和他们拴在一起! 这边一走神的工夫,那边的容若蝶已在雁鸾霜身边低低耳语了几句。 雁鸾霜摇了摇头,容若蝶声音更低,又说了句什么,雁鸾霜登时脸色大变,看着容若蝶恬静秀丽的俏脸,隔了半晌才艰难地点了点头。 容若蝶舒畅而笑,彷佛卸下了满腹的心事,脸上漾动光彩,她低垂下了玉首,似是旁若无人般,在林熠额头上轻轻一吻。 无心去计算这是两人第几回的离别,她的眼眶里又再盈润,湿漉漉地慰贴在他的脸上,舍不得分开。 真的舍不得。 雁鸾霜的目光里没有丝毫的妒忌之色,反而努力隐藏着一抹难以言喻的哀伤和矛盾。 白老九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飘到近前,困惑地挠挠脑袋道:“咦,奇怪,容姑娘为何亲个没完没了,生怕冥海喷发明天就没日子了么?” 筝姐朝他怒目而视,白老九还她一个白眼,嘀咕道:“准她亲,就不准我说么?” 容若蝶仰起头,脸颊一片晕红如霞,道:“七兄、九兄,还记得你们答应过,赴汤蹈火也要替我做成一桩事么?” 白老九一凛暗道:“坏了,老子怎么忘了这个茬?小丫头定是要报复咱们兄弟了。” 白老七忿忿瞥了白老九一眼,满脸堆砌,讨好笑容道:“容丫头……啊,不,容姑奶奶,您有啥事尽管吩咐咱们哥俩儿。” 容若蝶道:“我走后,你们两位护送筝姐前往圣城和筑玉山,一直守到北帝雨抱朴出关才准离去,倘若路上出现差错,往后两位的双圣之名,便需改作双鼠。” 如果是旁人听了,多半会隐约察觉出话语里的问题,但邙山双圣只关心容若蝶吩咐什么赴汤蹈火的差使,也没往别处多想。不过是护送筝姐往返西域,立时放下心来,忙不迭拍胸脯答应下来,生怕应承的晚了,容若蝶要变卦。 容若蝶安排完所有的事情,恋恋不舍再看林熠一眼,将他送入雁鸾霜的怀中,一语双关道:“雁姐姐,请你照料好他。”说罢举步来到等候多时的花千迭身前,道:“花宫主,烦请你命人开启血动岩,送晚辈前往冥海。” 花千迭道:“容小姐若不嫌弃,就由老朽为您亲自开道。”他感怀于容若蝶的恩德,不知不觉便用上了“您”字。 光门开启,花千迭当先而入。容若蝶的娇躯在走入之前,略微停顿了半拍,而后平静走进门内,密宗两老亦步亦趋,也跟随进入。 其它人都留在了原地,焦灼而沉默地等待结果。邙山双圣老实了一小会儿,旋即故态复萌,凑到雁鸾霜跟前问道:“方才你和容丫头嘀咕了半天,究竟在说些什么,能不能告诉咱们兄弟?” 雁鸾霜注视关闭的血动岩光门,神情复杂莫名,徐徐道:“你们会知道的,很快。” 白老七不肯罢休,追问道:“很快是多久?是眨眼的工夫么?” 筝姐厉喝道:“不要胡闹了,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白老九本待反唇相讥,可瞧见筝姐凄楚的表情忍不住一呆,嘟囔道:“咱们这不是也在关心容丫头么?” 白老七同样闲不住,瞟了眼林熠,转换话题道:“林兄弟怎么还没醒?” 忽听凌幽如森然道:“邙山双圣,你们看看自己肉躯鼻尖上粘着的是什么?” 邙山双圣齐齐回头,险些魂飞魄外,原来这对活宝说得高兴,竟没注意到凌幽如将一双潜焚蛊,种在了二人肉身的鼻尖上。 白老九刚想挥掌震飞潜焚蛊,凌幽如先一步警告道:“想试试你快还是它快?” 白老七急忙双手乱摇道:“凌姑奶奶,快把它们给收了,这玩笑可开不得!” 凌幽如冷冷道:“放心,它们远比两位听话,你们乖乖的元神归窍,坐在那儿不准开口,也不准动弹,等容小姐出来后,我自会解去禁制。” 邙山双圣的小命捏于人手,记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古训,老老实实将元神收回肉身里,一动不动地安坐在地上,莫说嘴巴不敢开口说话,连眼睛也不敢眨动半下,惟恐惊动了鼻尖上的小宝贝,毒发无救,终生成了哑巴。 嘴里不能说话,不代表心里不能骂人,两个家伙大气不敢出一口,私下已将凌幽如翻来覆去,咒骂了不晓得多少遍。大伙儿见状均感好笑,奈何谁也笑不出。 这么安静了一炷香,突然听到筝姐肩头匍匐的玲珑龟,盯着昏睡不醒的林熠,爆发出一记地动山摇的呼吼,直盖过由地下传来的隆隆轰鸣。 众人尽都惊讶不已,不约而同望向玲珑龟。 唯独邙山双圣目不斜视,额头冒汗,心里直骂玲珑龟的龟祖龟宗。 这要命的当口,冷不防地一叫,万一吓坏了潜焚蛊可怎生是好?不由暗自念叨:“蛊兄,蛊叔叔……蛊爷爷,你可要挺住啊!只要不往咱们兄弟的鼻孔里钻,回头请你们吃肉喝酒,上最好的酒楼!” 正悬着心,却闻听花纤盈惊喜道:“林大哥醒了,林大哥醒了!”却是玲珑龟惊天动地的呼吼,将林熠从昏迷中震醒。 白老七大喜过望,扯开嗓子叫道:“林兄弟,快救救我,让那婆……”猛地一醒,把“娘”咽回肚里字改口道:“让凌姑奶奶收了潜焚蛊。” 林熠醒转,就听见白老七拚命大喊大叫,昏沉沉睁眼瞧去。 白老七“哎呀”大叫,猛跳将起来,老脸惨白惊惶道:“不好了,它、它爬进我的鼻孔里啦!” 背后白老九怒道:“你动什么动,惊着我鼻尖上的乖宝宝如何是好?啊……救命,老子要元神归位了!” 凌幽如拂袖收起潜焚蛊,喝斥道:“吵什么吵,再闹就真把你们两个给毒哑了!” 邙山双圣满脸紧张顾不得回答,调气内视巡查了足足三回,发现并无异状,这才放下心来,也不用打招呼,心有灵犀凑到林熠跟前,寻求保护。 林熠虽然不明前因,但已猜到定是这两家伙胡闹,凌幽如看不过眼,放出潜焚蛊吓唬他们,当着这么多人,也不好意思继续躺在雁鸾霜温暖舒适的怀里,起身问道:“冥海的情形怎样?为何大伙儿还聚集在这里?” 雁鸾霜道:“冥海不会有事,大家都在等你苏醒,你感觉好些了么,要不要先调息疗伤?” 尽管她的神情表现得十分自然沉静,可林熠依旧隐隐从她的眼神里,窥出一丝端倪,似乎,雁鸾霜是在有意地努力隐藏起什么。 “不要紧,我没事了。”他回答说,一扭头正看见筝姐,讶异道:“筝姐,你怎么会在这儿?若蝶呢,她在哪里?” 白老七嘴快,抢先道:“容丫头和花宫主还有密宗的那两个老和尚,又进了血动岩,说是要封镇冥海。” 白老九意犹未尽接着道:“她临走前抱着你又亲又说,好象回不来似的,可惜林兄弟你正睡着,一点儿也没察觉到。” 林熠面色骤变,急迫喝问道:“筝姐,若蝶是不是去了血奕天?” 筝姐在他咄咄逼人的目光迫视下,丝毫不敢对视,低垂下双眼答道:“小姐已进去有一阵子了,她不唤醒你,说要等你醒转后好有个惊喜。” “你骗我!”林熠身形一晃冲到筝姐面前,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起数次见到的可怕幻象,沉声道:“告诉我,她到底要干什么?” 筝姐记着容若蝶的叮咛,狠心咬牙道:“等小姐回来,你自己问罢。” 林熠摇摇头,用异乎寻常的肯定语气道:“其实她早已做好回不来的准备,对么?不要骗我,也骗不了我,她是打算牺牲自己,封镇冥海对不对?” 众人闻言无不大惊失色,你望我,我望你,连邙山双圣都瞠目结舌成了哑巴,再回忆容若蝶与林熠临别依依的情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雁鸾霜也受过容若蝶托付,此际本该出声劝慰林熠,然而不知为何,尚未开口,清修二十余年的慧心已是一团乱麻,背过脸去,黯然地幽幽一叹。 筝姐明白隐瞒不了,终于失控叫道:“你既然都晓得,还逼问我做什么?是的,小姐已下定决心要用她的血肉之躯平复冥海,再也不可能活着回来!” 林熠如遭五雷轰顶,身不由己颓然倒退数步,喃喃道:“原来噩梦是真的!她一定也是早已知晓,所以才会那般绝情,在虚芜之城里将我赶走!” 猛地一省,回身喝令道:“木仙子,马上开启血动岩,我要下去!” 雁鸾霜握住他的胳膊,竭力压抑自身的激动情绪,柔声劝阻道:“林熠,不要冲动,容若蝶临别前再三嘱托我,无论如何要将你留在上面,即使你赶去,也改变不了什么,她……她已决心要牺牲自己。” 林熠握住她的玉腕,轻轻挣脱她的手指,摇头拒绝道:“鸾霜,请不要阻拦我。” 雁鸾霜迎上了他的视线,刹那间读懂了很多,她恬静而苍白地微微一笑,颔首道:“好,我和你一起去。” 众人的心情可谓矛盾之至,既不忍容若蝶以生命的代价封镇冥海,也生怕如此一来灾劫难免,所有人都要成了冥海里的虾米小鱼。 莫千慎悄悄向木仙子问道:“副宫主,这血动岩的光门到底要不要打开?” 木仙子思量道:“我若拒绝,纵然冥海无事,林熠也要恨上咱们青木宫一辈子,罢了,一切都是天数,况且大哥也在底下!”狠狠把心一横,低喝道:“打开!” 莫千慎见木仙子神色骇人,不敢违拗,赶忙再次开启血动岩的光门。 筝姐眼看阻止不了林熠,情急之下叫道:“林熠,小姐有封信留给你!” 林熠猛一回头,凌空摄过信笺,却看也不看,紧攥在掌心,喝令莫千慎道:“带路!” 莫千慎被他的眼神吓得一个哆嗦,哪里还敢磨蹭,忙在头前引路,林熠携了雁鸾霜紧随其后。 若蝶,等等我,不要让噩梦真的上演!爹爹和娘亲去了,恩师和若水先生也去了,连青丘姥姥都因我而死,我不要再失去你,不要! 石左寒一言不发,侧身越过木仙子追了进去,邓宣和花纤盈不约而同携手跟入,仇厉纵声道:“富贵在天,生死由命,不怕死的,一起再随林教主下到血奕天去!” 谁怕死了?人家顶多不过是对潜焚蛊有点发毛而已,邙山双圣心里哼哼,后悔这么充满豪情的话语,让仇厉着了先鞭,不甘人后地冲入光门,嘴巴里嚷嚷道:“他***,谁不跟下来,便是龟儿子养的!” 大凡男人,又有谁肯当龟儿子? 这下石品天、石道廷、郝城等人纷纷涌入,连木仙子也追了进来。 众人虽不说话,内心的沉重犹如万钧巨石,不晓得何时能放下? 第十章 希望 冥海在翻腾,天地在咆哮。 容若蝶伫立在摇摇欲坠的血奕天最后一处峭壁上,俯瞰着脚下涌动肆虐的血色深渊,不禁一阵目眩。 无断、无灭一左一右,施展无比精纯深厚的佛门真气,护持着她的娇躯。 这弱不禁风的娇柔少女,竟要用她的豆蔻芳华,去换取悠悠苍生的永世安居。上天为何偏偏选中了她?为何将这等无比艰难的使命,压负在她脆弱而坚毅的肩头? “两位大师,多谢你们万里迢迢护送晚辈至此,我们就此作别,恭祝两位能早日得参大道,修成正果。” 容若蝶宁静的俏脸上没有慷慨赴难的激昂,没有命不长久的悲戚,徐徐告别。 两位秘师肃穆庄重,近乎虔诚地向容若蝶双手合十,深深一拜,道:“小姐有悲天悯人之善心,忘乎生死之超脱,老衲妄修千多年的佛门,已是无地自容,小姐交代的身后事,老衲定当竭尽全力,以稍赎愧疚。” 容若蝶淡雅悠然地微笑道:“这是晚辈宿命如此,与两位大师毫无关系。” 花千迭迟疑片刻,咳嗽了一声,说道:“容小姐,你打算如何封镇冥海?” 容若蝶道:“花宫主稍安毋躁,很快就能明白。” 她向无断、无灭微一颔首,道:“再会!”就这样向着峭壁尽头,镇定自若,举步行去。 花千迭深感不妥,可又摸不准容若蝶到底准备做什么,只好站在两大秘师身后静观其变,目送容若蝶一步步走向悬崖尽处。 蓦然,她像是听到了什么,缓缓回转过头。 视线的另一端,登时牵系到一个熟悉的年轻男子面庞上。是他,他终究赶来了。 “你到底还是来了。”与噩梦里的台词不同,她轻轻一声叹息,露出一缕淡淡的温柔笑容,说道:“为何不先看过我留给你的书信?” 林熠克制着焦急,回答道:“我怕来不及,若蝶,你能不能往里走一些?” 容若蝶摇头,微笑道:“好好活着,相信我们来生还会再见,那时,别忘了告诉我你是谁,这样我就不用再在芸芸众生里辛苦找寻。记得,等我……” 她毅然回头,纵身跃下! 众人此起彼伏的失声惊呼中,林熠将雁鸾霜送入凌幽如怀里,用最快的身法扑向容若蝶飘飘下落的倩影。 他跃出悬崖加速下坠,在半空中堪堪追到了容若蝶身后,探手抓向她的香肩。 众人不约而同赶到峭壁边缘,低头屏息观瞧,心情亦是紧张到了极点。 然而,就在林熠五指碰触到容若蝶娇躯的刹那,她的身体里突然迸发出一团绚丽夺目的紫色光华,“呼”地张起,让所有人的眼帘中盈动着紫蒙蒙的雾光,却再也看不清其它任何物事。 林熠清晰感觉到,容若蝶柔弱无骨的肩头,像是骤然幻作一汪温暖空灵的泉水,从他的指尖轻轻滑出,他分明牢牢抓住了,却又让她从指间溜走! “若蝶!”浩荡绮丽的光澜,倏忽吞没了他的全身,他功聚双目,舒展灵觉,想找回容若蝶的影踪。 可是,她便似化作了那团紫色的光芒,陡然间凭空消失在呼啸的魑魅海上,消失在他的眼前,了无踪迹。 紫澜徐徐褪淡,空气里闪烁起无数细小的亮丽紫色光点,像是满天飘洒的勿忘我,盘桓在人间眷恋难舍,最终还是洒散进冥海,宛若一朵朵浮萍,在血涛之上若隐若现地飘荡着,消融着。 林熠呆呆停在空中,右手尚且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伸向前方的虚空中。 他眸中的热泪,难以自制地缓缓淌落,还未到面颊,就已被狰厉狞笑着的无边狂风吹去。 人们呆立在峭壁上,亲眼目睹了刚才那一幕不可思议而又惊心动魄的场景,好半晌,忘了呼吸,也忘了说话,兀自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 林熠却真切地明白,幻梦中预演的情形,果然无可避免的发生了。 她……以她的娇柔之躯,毅然决然地投拥冥海,要令汹涌的狂涛不再泛滥,要令红尘苍生永享清平。 只是,为何要留下自己,继续煎熬? 若蝶,你真的忍心么! 林熠的心,彷佛也随之沉入冥海最底,化作一块冰凉坚硬的顽石,任由胸膛中滔天的巨浪,扑打,撕裂。电光石火里,他猛然觉醒到,假如自己能够用《云篆天策》顺利封镇冥海,容若蝶就不必舍身镇海,消弭浩劫。 归根结底,是自己的无能和自负害了她! 撕心裂肺的疼,又怎抵得上心头悔恨的万一? 如果能让光阴回流,如果能让自己重新选择一次,他宁可自己粉身碎骨,也要留下龙头、留下《云篆天策》! 同样的,也能留下容若蝶和青丘姥姥那永恒的芳华! 可是纵是大罗金仙,也无力让过去的事从头再来,走遍天涯海角,亦买不到逝去的时光。 该发生的,终究发生了。 命运,不为任何人的意志转移。 命运按照它冥冥中早已设定的轨迹,无情地前行,剥夺去一件又一件他曾经拥有的,世上最美好、珍贵的情感。 还有泪可流么? 心已麻木,他已不在乎。 甚至,他恨不能这绝情冷酷的天地,就在下一刻被冥海彻底淹没吞噬,摧毁所有所有的一切,包括自己。 然而,地底深处的轰鸣渐渐退隐,像是远去的噩梦。 奔腾怒吼的冥海也逐渐趋于宁静,慢慢落潮回向它的故乡。 静静的,静静的,人们眺望着这一切欣喜的改变,却没有丝毫的欢欣欲狂,心口被结结实实地堵住,郁闷得难受,直想立刻逃离这里,越远越好。 花纤盈更是热泪满面,紧紧握住邓宣也在颤抖的手,哽咽着,却是怎么发不出一丝泣声。 过了许久,林熠才想起容若蝶留给自己的书信。 他举起手,心底却是倏地一凉,那封被他紧攥在左手里的信笺,早已粉碎,只剩下最后一个小角还捏在掌心。 他还是迫不及待地打开。 幸存的纸笺上,仅仅留下了两个娟秀沾满泪迹的小楷。 “爱你”。 林熠无比贪婪地默读了一遍又一遍,如同是在阅览一封万言书,凄楚的热流涌上咽喉,禁不住低哼一声,从嘴唇间呛出殷红凄厉的血。 “啪!”血滴沾落到纸笺上,和着容若蝶的泪慢慢化开,像是一颗相思的红豆。 容若蝶最后的遗言,仅仅替他保留了两个字。两个令他一生已足够的字。泪水模糊了视野。“爱你”,这是他曾经拥有的幸福。然而只在一瞬间,他便失去了所有,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自古红颜多薄命,不使人间见白头。她是何其善良完美的一个少女,璀璨的生命不过刚刚开始,老天爷却用如此残忍的方式,让她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从此永远长眠。 浑浑噩噩中,林熠听见峭壁上的白老七关切地喊道:“林兄弟,你没事罢,赶紧上来啊!” 林熠木然抬首,看到花千迭、仇厉等人正要下来接应自己,他厉声喝道:“你们谁也不许过来!” 花千迭一怔,瞧着林熠狰狞可怕的眼神,不由凛然。他与仇厉悄悄互换了个眼色,说道:“林教主,你身负重伤,不宜在下面久留,有什么事,咱们上来再说罢。” 林熠恍若未闻,不经意里,风吹动发丝遮掩到眼帘。他愣住了。不知何时满头银紫色的长发,竟霍然化作银白发丝,落寞地在风中起舞。 他苦涩地一笑,垂下头。冥海里泛动着紫色的光斑,宛如容若蝶那双温柔的星眸,正在对着他,一闪一闪的微笑。 “好好活着,相信我们来生还会再见,那时,别忘了告诉我你是谁,这样我就不用再在芸芸众生里辛苦找寻,记得,等我……”耳畔响起容若蝶最后的话语,他的心痛楚地扭曲抽紧。“你还在骗我……”他喃喃地自言自语道:“你用自己的魂魄永镇冥海,哪里还可能再有来生?我纵然等上千年万年,人世间却又何处去寻你爱你? “你骗我!” 猛然,他向着冥海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泪流满面,发白如霜。 “你骗我,骗我─” 空旷的冥海上空,此起彼伏飘荡着回声,他呆了一呆,忽而状若疯狂,纵声大笑道:“你骗不了我!我知道,你一定正在底下等着我!” 灵光乍闪,记忆起容若蝶曾经说过,她是那样的热爱大海,而今,她的身与这海融为一体,再不分彼此。 这是命运的巧合,是宿命的安排?林熠不由生出一阵阵彻骨的寒意。 一瞬间,万念如焚,不再剩下一丝一许。 《云篆天策》已为龙头攫取,容若蝶也以生命的代价封印了冥海,自己活着,已然无事可做。 他大笑着,突然将丹田真气凝结成铅。 林熠纵身投射向冥海波面! 仇厉失声叫道:“不好!” 身旁人影一闪,无断无灭两位秘师竟是更快一步,飞掠下峭壁直追林熠,焦灼喊道:“林教主,切莫自寻短见,辜负了容小姐苦心!” 林熠陡然翻转向二僧,拍出势大力沉的两掌,怒喝道:“滚开!” 以无断无灭秘师的绝世修为,亦不敢大意,急忙各自举掌相迎,四掌轰然激撞,无断顿时感觉不妙,脱口道:“糟了!” 原来最后关头林熠掌力猛收,一任二僧雄浑的掌风破入他的体内,顺势借力,速度愈快,眨眼沉入冥海。 两大秘师收住掌力顿足长叹,凌波踏在冥海上,说不出话。 林熠的修为固然了得,奈何他一心求死,硬受了摧枯拉朽的两掌,再以肉身投进冥海,岂能还有生望? 无断秘师低嘿一声,“忽”地元神出窍,与无灭秘师双双跃入,将一对肉身留在冥海低空也顾不得了。 此时,崖上亦乱作一团。雁鸾霜在第一时间纵身扑向崖边,可惜她修为尽失,教凌幽如死死扣住动弹不得,猛地天昏地暗,她失去了知觉。 花纤盈也是哭叫道:“林大哥!”追着仇厉、石左寒就要下去。 花千迭一把拽住她道:“你疯了!血肉之躯一入冥海,立时消融,不要性命了么?两位秘师和仇副教主他们已经入海搜救,林教主定会无事!” 花纤盈拚命挣扎道:“放开我,放开我!林大哥连着肉身跳下冥海,哪里还活得了?我要去救他!” 邙山双圣也没了说话的兴致,一个猛子栽了下去,再加上叶幽雨、石品天等人,刚归于平静的冥海又开了锅。 一个时辰过去,两个时辰过去。 底下的人浮起又沉落,每一次带回的都是失望。 渐渐的,失望变成了绝望。 但没人想放弃寻找。 一向坚强的凌幽如情不自禁地潸然泪落,俯视冥海,喃喃道:“林教主,你究竟在哪里?” 花纤盈早已泣不成声,凄然道:“都这么久了还没动静,林大哥定是不在了!” 林熠并没有死。当他纵身跳入冥海的一刹那,遽然有一蓬白色的光,不知从何处而来,笼罩全身,使得他的肉躯未受到冥海腐蚀,安然无恙。但硬受了无断、无灭的两掌,登时引发了林熠之前未愈的内伤,口中鲜血喷涌,几欲昏死。 迷迷蒙蒙中,他感觉到有一股雄厚无伦的冰流注入体内,瞬息平复了他的伤势,也令他的神志逐渐清醒。 他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已置身在一间舒适幽暗的小厅里。头顶上悬着的是一盏古铜色圆盘,散发着银白光华,一望即知是年代极为久远的上古魔宝。 “请坐。”身后有人说道。 林熠回头,看到久违的小白赫然坐在一张椅子里,脸上带着素来的冷漠,静静凝视着自己。 他坐了下来,好象一转眼已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脑海里混乱一团,不知从何说起。 小白也不说话,只静静看着他。半天后,林熠略微回过神来,问道:“你救了我?” 白回答道:“你还不能死,也根本死不了。” “哦?”林熠萧索的笑了笑,自嘲道:“我是得罪了哪路神仙,竟连寻死的自由也被剥夺?” 小白道:“天界的主宰、冥府的魔主,世上最不能招惹的两位神魔,你都得罪光了,想死当然也就没那么容易。” “我?”林熠怔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不是在说笑罢?” “你看我像在说笑么?”小白道:“我在冥海等了半天,救下了你,只是想和你开个玩笑?” “你等了我半天?”林熠的眼神突然变冷,缓缓道:“你眼睁睁看着若蝶纵身跃入冥海,却袖手旁观?” 小白笑了,说道:“即便是神帝和魔主,也有不能干预的事情,何况是我?今日的结局,早在千多年前便已经注定,谁也改变不了什么,除了你和她。” “若蝶已死了,我又能改变什么?”林熠冷冷道:“你们高高在上,就像在欣赏一出出人间的闹剧,把凡夫俗子的悲欢离合当作笑料!” “骂得好!”小白不怒反笑,道:“可惜你把自己也一并骂了进去。” 林熠心头一愣,道:“我不懂。” “不,你懂!”小白道:“有些事情,今天也该让你知道了。你不觉得奇怪,为什么容若蝶会突然幻化成光,以血肉之躯平复了冥海?别人,任何一个其它的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到。” 林熠静静地倾听着,等待小白的答案。小白一字一顿道:“因为她是天之娇女中,最小的一位紫薇星君轮回转世,在尘世浮沉十生,为的就是完成今日的使命─为人间消除浩劫!” “我不信!”林熠心神剧震,咬牙说道。 “你已信了,因为种种事实不由你不信。” 小白接着道:“还记得我告诉过你的话么?你我本为一体,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都是冥府大魔主的嫡子,事实上就是他的分身。我们一个主掌生,一个控管死,一个蕴藏光的神力,一个操纵暗的能量,千万年来,都是如此。” 林熠深深震撼,难以置信注视小白,道:“那为何我会流落凡间?” “很简单,”小白道:“你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容若蝶─”林熠想了想,艰涩道:“或者说,紫薇星君?” 小白颔首道:“不错,这是一道选择题,要么,你放弃在人间肉身成神的机会,要么,她牺牲自己的生命,只有这样,才能挽救这一次的劫难。” “可是我失败了,所以逼得她义无反顾地去牺牲。”林熠苦涩地说道。 “不,你并没有完全失败,否则我何需阻止你自尽?”小白道:“你还有机会,不仅可以夺回《云篆天策》,更可以赎回容若蝶!” 林熠的眼睛亮了起来,闪烁着希望的光芒徐徐道:“你是说,可以夺回《云篆天策》?” 小白道:“《云篆天策》尽管已落入龙头手中,但他毕竟只是凡夫俗子,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完全炼化,收为己用。要知道,天界的《云篆天策》,偏巧只有你和我才能破解封印,不然他何苦费尽心机地利用你去完成?” 说到这里,小白油然一笑,道:“这真是个绝妙的讽刺,也幸亏事情如此,你才有希望。” 林熠热血沸腾,像是焕发了生机,立即起身道:“我这就回去!” “别心急。”小白劝阻道:“收回《云篆天策》的方式,你还需要求教一个人。” “谁?”林熠追问道。 “神帝!”小白道:“只有他才晓得,如何从别人手里,收回已开启的《云篆天策》,你想救回容若蝶,就非见他不可!” 林熠毫不犹豫道:“请你告诉我怎样去找神帝,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 小白罕有的沉默片刻,摇摇头道:“我的确有办法让你进入天界,可能否见到神帝,他是否会答应你的请求,我却不能保证。” 林熠诧异道:“难不成他忍心让爱女永沉海底?” 小白道:“当然不会,即便是神帝,也同样不愿自己的爱女魂落冥海,无所皈依。但是,他可以等到下一个周期的冥海泉涌,届时容若蝶的魂魄经历万年修行,功德圆满,便会重返天界。这样,他便能阻止住你和紫薇星君之间的爱恋。” 林熠道:“原来,神和人都是一样的自私。” 小白道:“他其实是要惩罚你们。因为你不仅要从他身边夺走最乖巧的爱女,而且还打破了天界与冥府的禁制。无视他的权威,公然挑战天界的仙律,他如何能够隐忍?”说着,又叹了口气道:“其实父王对你也十分的不满,所以我才说你有难了。当然,也许神帝会答应你的请求,毕竟他也希望自己的爱女少受一些磨难。不过刁难甚至惩戒你,是势不可免了。” “我明白了,”林熠恢复了平静,道:“告诉我,前往天界的路怎么走?” 小白道:“冥府与天界之间有一条“悬庭栈道”,入口就在冥海底部的天崖柱下。但是我要提醒你,由于两界之间素来水火不容,老死不相往来,故此双方均在悬庭栈道内设下了无比厉害的禁制,别说你是尚未恢复魔神真身的凡人,连我都从未敢试,跨越雷池半步。” “但这条通道终究还是存在的,对不对?”林熠道:“这就足够了。” 小白注视着他,道:“纵是你见了神帝,他也未必会答应;纵是他答应了,却提出用你性命作为交换的条件,你又该如何?” 林熠淡然道:“那又怎样?反正我刚才已死过了一回。” 小白笑了起来,说道:“好,我陪你去见神帝,大不了,咱们两个连手把天界搅个翻江倒海,再来一次神魔大战。” 林熠一怔,道:“你要陪我去?” 小白点点头,道:“没有我,你知道怎样开启悬庭栈道么?” “不知道。”林熠老老实实摇了摇头,眼睛里有了笑意。 “这就是了。”小白微笑道:“何况我早看不惯神帝,正想找他的晦气。” 林熠的心如同从废墟里重又崛起。只盼这缕微弱的希望不会再次泯灭。 敬请期待剑谍精采大完结 第一章 日落 斜阳、霞光、鳞云、昆吾山门前长长的石阶,通往峰顶的山道蜿蜒曲折。 距离各方约定的会盟之日,只剩下最后一天,路边的苍松翠柏上早早地挑起了灯笼,不仅正道八大派中的漱玉庵、正一派、神霄宫、不夜岛、天都派和云中剑派遣出各自精英云集一堂,更有若干正道修仙之士闻讯而来。作为东道主的昆吾剑派见此空前盛况,自然是十分的欣喜,只等着发起本次会盟的天宗宗主戎淡远,还有八派中一向行事低调神秘的太甲门掌门顾天机莅临。 谁都明白,这是千年以来从未有过的一大盛事。尤其是一向不理俗务、地位超然的天宗,居然会主动出面召集八派掌门共同除魔卫道,委实令人意外;当然同样也不会有人怀疑,有天帝戎淡远的亲自坐镇,今次的灭魔之战势必将高歌凯旋。眼看日落西山暮色渐浓,观静峰在一盏盏灯笼照耀下亮如白昼,若非道家修真之地忌讳肆意喧哗,这千多的宾客早已沸反盈天。 “天宗戎宗主,携观止池诸位长老及门下弟子到-”一声声唱喏从山门向渺云观内层层递报,顿时令群情耸动。昆吾派的掌门玄雨真人早已等候多时,闻讯率着门下众弟子鱼贯出迎;先一步抵达昆吾山的各派掌门、几十位称着正道的名家耆宿,都纷纷随着玄雨真人一同赶向山门外。其它自忖资历稍欠、构不上会见资格的,便摩肩接踵挤在道旁,个矮又站不到前排的索性登岩攀树,竞相争睹天帝丰采。 相对前山的隆重热烈,在空幽静谧的昆吾后山,有一人正抑郁寡欢,落寞孤寂地独行在密林曲径之间。他就是林熠的师兄,玄干真人座下六弟子之首宋震远。数年前,玄干真人在其静修的石府内被杀,惨案轰动了正魔两道。而凶手,居然就是他生前最为宠爱器重的关门弟子林熠,实是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意外。 此后林熠亡命天涯,却在种种机缘巧合下屡创奇迹。不但得任冥教教主,收服五大魔宫,更为了一个小小的容若蝶聚众大闹西域,最令人无法容忍的,莫过于他单身独闯观止池,带走天宗传人雁鸾霜。提起如今的林熠,气势当真如日中天,声威堪称臭名昭著。至于洗剑斋另一名俗家弟子罗禹,因曾在人前执拗违抗师命,为林熠喊冤申辩,也早被逐出门墙,从此隐居空幽谷与花妖玉茗重建百花园,再未回返过昆吾山。 这一来,昔日俗家三弟兄,如今仅剩下宋震远一人,可谓物是人非。他自知因着旧日与林熠、罗禹相交莫逆,免不了会引起包括玄雨真人在内的同门尊长猜忌与防范,心灰意冷下干脆闭门养性,种花锄草起来。 但天宗会盟正道八派要围剿冥教,进而诛杀林熠是何等轰动的大事,宋震远想不晓得也不行;他自始至终都难以相信,林熠会做出这种残害恩师、毫无道理的恶劣行径。然而铁证如山盖棺定论,他亦是无可奈何。 一想到几天后各家人马即将出兵南海,血战连场,宋震远不由得心乱如麻,难以自抑,于是,孑然孤影悄悄前往座落在后山的玄干真人坟前,想把难解的心事、满腹的抑郁,向着逝去的恩师一吐为快。 他缓步来到后山,天光暗淡,林间鸟鸣咻咻更增清幽。 忽然,宋震远隐约闻到晚风里淡淡的一缕香烛气息,不禁疑惑道:“这时候都该在前山聚会才对,还有谁会跟我一样偷跑来后山祭拜?”好奇心起,他加紧脚步转眼到了松鹤园外。这里葬着昆吾派开山祖师以下的历代先贤宿老,其中自然包括他的恩师,前任掌门玄干真人。 忽地他在汉白玉雕铸的牌楼前停步,却是发现平日里负责看管照料松鹤园的两位本门弟子躺倒在草堆里,怒目圆睁、动弹不得。 宋震远一凛,上前俯身欲替这两人解开经脉禁制。孰料他连换手法却不能见效,不由惊疑道:“这封经锁脉的手法真是古怪之极。不晓得是何人,又来这松鹤园作甚?” 当下暗自警觉,对那两名同门低声道:“二位师弟稍安毋躁,待我探明了园内情形,便立即回报掌门师叔,请他派人来救。” 起身施展潜踪匿迹之术,藉着幽暗的暮色和园中松木山石的遮掩,宋震远悄然向香烛气味飘来的方向欺近。令他越发惊讶的是,这股香烛气息,分明是从自己的恩师玄干真人陵墓前传出,难道真的有人与自己为同一目标而来? 他心念波动道:“莫非是罗师弟也悄悄回来了?”隐到一方高逾两丈的山岩后头,凝目朝玄干真人的坟冢前细细打量。这不看还不要紧,一看之下宋震远险些失声喊出。只见在墓碑前,默跪着一个身穿黑衣的年轻人,尽管只是背影,但那修长挺拔的背影,却已足够让宋震远一眼认出来人正是林熠。唯一稍觉诧异的,林熠披束的长发赫然有银白色光华呈现,恰如天上冷月播洒的清辉。在他的身后不远,肃立着一位风华绝代的青衣少女,半边侧脸在火烛映照下娇艳绝伦;她就那样不经意地站着,却仿佛让天地间所有的色彩尽皆黯然。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气质,任谁见了也会怦然心动。 在那少女的外侧,还有两位老僧静立不动,低声颂念超度经文。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可断定这两位老僧绝非常人。 宋震远愣在了那里,忘记自己该做什么。就见林熠烧尽手中最后两张黄纸,又恭恭敬敬磕过头,低声道:“师父,弟子回来了。今夜我就要为您讨还公道、报仇雪恨,请您老人家在天之灵庇护弟子马到功成!” 说罢,他回头道:“鸾霜,你也来拜上一拜吧。恩师他老人家地下有知,必定也会欢喜得很。”雁鸾霜轻轻颔首,在林熠身旁跪倒,向玄干真人的坟前盈盈三拜,低声祷告。 礼毕,林熠扶她站起来,回转头朝着宋震远藏身的山岩后微笑道:“宋师兄,你也来了。咱们昆吾一别好久,你还过得好么?” 宋震远暗道:“这些年外头的传闻果然不假,小师弟如今修为超卓,早已察觉到是我来了。” 他又是欣喜又是感伤,从山岩后走出勉强含笑道:“不好不坏,就这么混过来了。林师弟,此间守墓的两位弟子可是被你点倒的?” 林熠道:“是我,两炷香后他们便会经脉自解,不会有事的。宋师兄尽可放心。” 宋震远在林熠面前站定,一刹那间,他感到这位近在咫尺、曾经与自己朝夕与共的小师弟,如今变得恁的陌生遥远。时间与空间的距离,真的可以将两颗曾经亲密无间的兄弟心,无情地隔离么? 他百感交集,叹息道:“林师弟,你可知道眼下的昆吾山对你来说,无异于龙潭虎穴。你实在不该再回来冒险。” 林熠清瘦的脸上笑意不减,道:“我不来昆吾,他们便会很快杀到万潮宫。我来昆吾,却可乘机做个彻底了断。” 宋震远心一寒,似乎看到无数人横倒在血泊中的惨象,其中包括与自己一门同脉的昆吾弟子,涩声问道:“非要如此不可么?” 想到方才林熠拜坟时的话语,宋震远踌躇片刻道:“你的意思是,有眉目了?” 林熠讳莫如深地笑了起来,回答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宋师兄,为了师父、也为了小弟自己,我也该回来讨个公道,不是么?” 他拍了拍宋震远的肩膀,安慰道:“不必担心,假如丝毫没有胜算,我又岂会傻到主动送上门来让人宰割?” 这时,远处身影一晃,人已到了近前,叶幽雨携着小金、小青向林熠躬身施礼,禀报导:“教主,都已准备妥当,只等您一声令下即可开始。” 林熠点点头。 宋震远苦笑道:“林师弟,愚兄有一句话不晓得你肯不肯听?” 林熠注视宋震远,眼里渐渐有了暖意,沉声道:“无论过去了多少年,也不管从前和将来发生了什么,我都是你的小师弟。所以宋师兄有话只管说来,但凡小弟力所能及,无不欣然从命。” 宋震远无限感慨道:“昨日之情令人好生怀念。林师弟,无论你今日的成就如何辉煌,愚兄只希望你能记着昔年恩师的教诲,切莫让这座曾养育你我数十年的仙山,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林熠肃容道:“宋师兄的叮嘱我当牢记,绝不妄杀就是!” 宋震远笑了笑,接着嘱咐道:“你自己也要多当心。也不晓得罗师弟和玉茗仙子怎样了?咱们三兄弟,已有多少日子没能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喝过了?” 林熠笑道:“我相信,快了。师兄,我需先走一步!”张臂抱住宋震远的肩膀重重一扣,道了声:“保重!” 宋震远用力按住林熠的肩头狠狠地摇了摇,目泛泪光低声道:“师弟,千万珍重!” 林熠微笑着松开宋震远,向雁鸾霜等人招呼道:“我们走。” 一众五人朝前山方向御风而去。 宋震远目送林熠去远,一股强烈的惆怅酸楚之情盘绕心头,怔立半晌后,才来到玄干真人墓前俯身跪拜。头一低,宋震远禁不住愣了愣,只见泥地上印有“故剑潭”三个小字,痕迹新鲜,显然就是刚才的事情。 这是什么意思?宋震远满腹疑窦,百思不得其解。 故剑潭位于后山的五迭瀑下,距离松鹤园不过十多里的山路,那里景色怡人,但常日里人迹罕至。林熠故意在泥地上留下这个地名提醒自己,难道其中暗藏玄机? 他左右猜不透林熠的用意,便在祭拜过玄干真人之后,迳自往故剑潭行去,转眼来到潭前。五迭瀑水声隆隆,碧潭空影清幽如故。宋震远伫立潭边凝神察看,果然很快便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位于故剑潭西侧的几柱参天古木,似被人摧折,拦腰截断,歪歪斜斜倒在杂草丛生的山石间,四周碎石遍地,甚为凌乱。 他提高警觉掠身过去,目光触处,惊见一具尸体扑倒在半人多高的草丛里,手旁落着一柄古朴厚重的仙剑。从穿着打扮来看,显然是一位道士,背影却更令宋震远觉得熟悉。宋震远深吸一口气稳住紧张的心绪,蹲下翻转过尸身,立时目惊口呆道:“玄恕师叔!” 玄恕真人双目圆睁,直勾勾地令人害怕,却无任何回应,显已气绝多时,唇角边一缕淤血业已干透,身上的道袍破损数处,露出一道道惊心掌痕,似是经过一场激战后才不幸遇害。在尸身旁,玄恕真人左手垂落的地方,有用指力划出一个小小的字:林。 “林!”宋震远只觉得脑子中轰地一声,人整个懵了。几乎想也不用多想,他就能猜到在这个字背后所透露出的可怖信息。玄恕真人的伤口都在身前,普天下能全凭真实本领将他格杀当场,又姓“林”的人,能有几个? 宋震远的全身泛起莫名的寒意,不觉打了个冷战。就在刚才,林熠还异常郑重地许诺绝不在昆吾妄杀。可其实,他早已在数个时辰前杀害了自己的师叔玄恕真人!宋震远的双手在颤抖,脑袋里混乱成一团糨糊,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突然在迷乱中似有一道强光闪亮,随即醒悟道:“不对,林师弟既故意指引我前来此地,玄恕师叔临终前留下的字迹又如此明显,他岂有看不见的道理?“难不成,有人在栽赃陷害,而林师弟是有意要通过我,将玄恕师叔遇害的事情公诸于众,然后再谋解决之道?” 想到这里精神一振,思路顿时顺畅起来,继续盘算道:“对了,林师弟向来聪明,绝无可能如此疏漏大意。格杀玄恕师叔于正道各派的影响异常重大,损失却微乎其微。“况且他们之间并无甚怨仇,林师弟根本没有理由在此刻强化众怒,偏赶在各派会盟的这当口犯下一桩血案,其中必定另有隐情!” 略一沉吟,他小心翼翼将玄恕真人的遗体照原样放好,纵声长啸向前山示警。这啸声三长两短、段落分明,乃是昆吾派传递特大警讯的联络信号。他连续示警三次,表明情况万分火急,随即静立一旁焦灼等待。 不一会儿,四名负责巡山守值的昆吾派年轻弟子,由玄澜真人率领急速赶至。见此情形,玄澜真人二话不说,从袖口里取出一枚信炮,弹指射上高空“砰”地散开,喝令座下弟子道:“封锁故剑潭,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靠近!”这枚信炮上天,只眨眼的工夫,玄雨真人和各派的掌门宿老以及将将抵达昆吾山的天帝戎淡远、大长老段默陇等三十多人迅即赶到。众人瞧见玄恕真人的尸身,无不悚然变色,场中一片死寂。玄雨真人与戎淡远、楚镇昙仔细检查过玄恕真人的伤痕后,抬头问道:“谁是第一个发现者?” 宋震远上前一步恭声回答道:“启禀掌门师叔,是弟子方才发啸传警。” 玄定真人蹙眉道:“哦,你不在前山相帮款待各派贵宾,一个人到此作甚?” 宋震远刚想回覆,猛听松鹤园方向又响起警啸,自是那两名守陵弟子经脉禁制解除后,迫不及待地长啸报讯。众人面面相觑,均自诧异是谁如此胆大妄为,居然敢挑选今日在昆吾山上大肆作案。玄雨真人面沉如水吩咐道:“玄澜师弟,劳烦你再到松鹤园走一趟。” 玄澜真人领命而去,正一派的费久盯着玄恕真人左手下露出的“林”字道:“玄雨掌门,这可是令师弟的笔迹?” 事实上,在场的所有人都在关注这个字,玄雨真人黯然道:“只这一个字,又是用手指在泥地上划出,贫道也难以妄断字迹真假。”戎淡远徐徐道:“玄恕真人左手食指上沾有泥土,应该是他。” 段默陇摇摇头道:“假如是有人在真人死后握着他的左手写下,也是有可能的。”楚镇昙道:“应该不会。各位请注意看玄恕真人左手的姿势,非常自然。” 众人瞧瞧玄恕真人左手的形状,只有食指迸立,拇指蜷曲压在中指之上,无名指和小指自然收缩,并不似生硬造作之状,尽皆默然点了点头。天都派掌门青松子道:“玄恕道友临终前留字,莫非在指引我们寻找凶手,好替他报仇?” 漱心庵掌门镇魔神尼动容道:“阿弥陀佛,难不成这凶手竟是姓林?” 玄定真人切齿痛恨道:“林熠!好贼子!可伶玄恕师兄一生光明磊落,到头来却落得如此凄惨下场!” 玄雨真人摇头道:“玄定师弟,真相大白之前,最忌讳的就是先入为主。毕竟林熠和玄恕师弟并无冤仇,平白无故为何要下此毒手?” 玄定真人亢声道:“那个小贼对自己的师父都能痛下杀手,何况是一个师叔?当日他假惺惺回山领罪,玄恕师兄秉公明断要严惩他,林熠必定一直怀恨在心,寻图报复。” 宋震远听众人论凶断案,锋芒直指林熠,心中大急;但他只不过是个二代弟子,在众多掌门、长老面前,连插嘴辩驳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满脸惶急地站在原地,苦等玄雨真人来讯问自己这个第一目击证人。 正这时,玄澜真人已领着那两名看守松鹤园的弟子匆匆回转,未到近前便高声通报导:“掌门师兄,林熠那魔头已到了昆吾。刚才他放倒了清悦、清为,偷偷潜入过松鹤园,现下又不知去了哪里。” 人群里响起低微的惊咦之声,玄雨真人脸上宛如罩了层寒霜,对宋震远道:“宋师侄,林熠已潜入昆吾山,这事你清楚么?” 宋震远赶忙抓住机会回答道:“弟子确已在松鹤园见到过林师弟,也正是他指引弟子找到玄恕师叔遗体的。因刚才掌门师叔在与诸位尊长讨论案情,弟子尚来不及禀报。” 玄澜真人怒不可遏道:“好嚣张的小贼!他唯恐咱们不晓得玄恕师弟遇害,居然还故意藉宋师侄放出消息。” 玄雨真人道:“林熠来者不善,多半是冲着咱们正道会盟,存心来捣乱砸场的。他害玄恕师弟仅是个开始,后头十有**还有更加歹毒的手段! “从这一刻起,昆吾山尤其是观静峰严加戒备,派出三队人马,由玄思、玄参、玄恒三位师弟负责,将渺云观内外先搜索一遍,务须找到林熠及其同党!” 镇魔神尼主动请缨道:“玄雨真人,林熠乃正道公敌,非贵派一家之事。贫尼此行所率的皆是敝庵精锐高手,愿听真人调遣,协力同心捉拿林熠!” 其它各派的掌门见镇魔神尼开了头,也纷纷表态愿意鼎力相助搜拿林熠,玄雨真人反倒有些为难,毕竟这次昆吾会盟的召集人,大伙儿心照不宣的都明白该是天宗宗主戎淡远。玄恕真人遇害的事一出,反是自己被推到了首位,不免有点顾忌戎淡远的感受。 戎淡远看出玄雨真人的心思,淡然道:“诸位大可不必兴师动众去搜寻林熠。莫说难以寻找,即便真的发现他的踪迹,凭其修为亦能来去自如,无人可挡。” 这大长他人志气、灭尽自家威风的话,幸亏是出自天帝戎淡远之口,否则费久第一个就要怒声吼起来。他看看自己的掌门师兄天霆道人,恨声道:“难道咱们就束手无策,任由这小贼猖狂?” 戎淡远不置可否地一笑,回答道:“六天前,林熠已和戎某订下战约。老夫既来,他也该很快在昆吾露面,与戎某一决高下。” 众人暗自嘀咕,但忌惮戎淡远的身份不便反驳。 同出观止池的连长老,却少了这份顾忌,摇头道:“戎师兄恐怕高估了这小贼。他若真的是光明正大来履约对决的,又何必鬼鬼祟祟地偷溜上昆吾山,还下手杀害了玄恕真人?” 宋震远终于忍不住振声道:“凶手不是林师弟!” 能站在这里自由发挥的,哪个不是名动一方的正道泰斗?突然被宋震远这一记高声断喝,众人俱都一怔。 玄定真人挂不住脸,呵斥道:“宋师侄,未经师门尊长的允许,此处岂有你擅自开口的道理?还不向诸位尊长赔罪!” 宋震远在道道精光的扫射下亦有些心虚,但一想到小师弟在恩师墓前的慨然誓诺,还有那一头未老先白的千千发丝,胸中陡然热血激荡,反而挺直了腰板大声道:“是林师弟指引弟子找到玄恕师叔遗体的,弟子绝不相信他是做案凶手!” 玄定真人见洗剑斋又跳出一个胆敢公然抗拒尊长旨意的弟子,勃然怒道:“若再胡言乱语,休怪贫道不顾情面,要请出执法长老治你的不敬之罪!”蓦然想到本门的首席执法长老,眼下正横尸在荒草丛中,一呆之下怒意更盛。 偏巧在这个时候,渺云观内钟鼓声声大作,轰鸣响彻全山。 玄雨等人齐齐色变,惊怒交集道:“不好,太玄阁也出事了!” 宋震远的心也是一沉,暗暗埋怨道:“小师弟啊小师弟,师兄知道你胆子够大,可你还嫌乱子不够多么? 第二章 月升 太玄阁周围火光熊熊亮如白昼,数百支火把与风灯交织成壮观场景。非但昆吾派本门弟子将太玄阁包围得水泄不通,原本散布在昆吾山、来自四海八荒的正道人士,都闻风而动,拥到了太玄阁前的广场上。 玄雨真人赶到时,几位玄字辈的长老正在紧张万分地维持秩序,却不敢踏入太玄阁半步。看到玄雨真人和戎淡远等人到来,几位长老如见救星,忙不迭迎上道:“掌门师兄,林熠和雁仙子、叶幽雨还有两个不认得的老僧,眨眼间连破太玄阁外的三道禁制,全都进去啦。” 玄澜真人诧异道:“林熠带人闯进太玄阁做什么?” 神霄派的掌门鹤云真人,与林熠和冥教之间可谓苦大仇深,闻言朗声道:“既然小贼已自投罗网,我等何须客气?冲进去会他一会!” 玄雨真人为难地摇摇头道:“鹤云道兄,这太玄阁乃本门禁地,没有镇守其中的四位上代长老令谕,咱们谁也不能入内。否则,纵是贫道,也一样会被格杀勿论。” 众人大感意外,静云真人不甘道:“难道,咱们就只能站在这儿,等小贼出来?” 玄雨真人尴尬道:“眼下,好像只能这样了。他总不能在里面待上一辈子吧!” 鹤云真人听了虽是不悦,可也难以强求。毕竟他亦是一派掌门,明白无论正魔,各派对自家的禁忌均看得无比贵重,一旦违逆,便是等同叛门灭祖的大罪。试想,天下正道顶尖人物,此刻差不多尽数云集于此,林熠再是强横,亦难逃脱笼中之鸟的命运,自己又何苦强出头?更有一个疑窦是,雁鸾霜何以和林熠搅和到了一起?疑惑之中,不禁悄悄望向天帝戎淡远。戎淡远一袭雪白长袍,卓然傲立在人群之前,尽管周围的人也都气质轩昂、卓尔不凡,这刻却如同众星捧月般,将他的身影映衬得异常伟岸。他神色平静,徐徐扬声道:“林教主,戎淡远在此,请阁下移驾一会!”声音低沉平缓,但空旷的群山里赫然响起悠悠回声。众人心头一阵激动与兴奋,晓得戎淡远在正式向林熠发出战约。以林熠今日之地位,大庭广众之下,断然没有胆怯拒战的道理。果然过不了一会儿,太玄阁第三层中响起林熠的笑声道:“戎宗主何必心急,距离咱们约定的决战时间,还差一个晚上。” 虽然明明知道林熠就在太玄阁内,可听到他的笑声,阁外一干人等还是不由自主地倒抽冷气。 玄雨真人高声喝问道:“林熠,你理应晓得太玄阁乃昆吾禁地,还斗胆无视禁忌强行闯入,你是何居心?” 太玄阁宏伟高耸的楼顶琉璃瓦上人影连闪,林熠、叶幽雨、雁鸾霜和密宗两大秘师飘然现身在殿脊上。 林熠银发飘扬,神采奕奕,气定心闲地对着太玄阁下仰头怒视自己的正道豪雄,哈哈一笑道:“我闯太玄阁,当然事出有因,玄雨真人又何必明知故问?” 玄雨真人一皱眉头,哼道:“贫道不明白你这话的意思,林教主不妨明说!” 林熠从容道:“六年前,玄冷真人曾冒大不韪夜闯太玄阁,结果被先师所擒,幽禁在思过壁中。这段往事并不遥远,掌门真人应该还记得吧?” 玄雨真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不悦道:“玄冷旧事与你今日闯阁有何干系?” 林熠道:“因为他冒险潜入太玄阁,是想盗取一些文书。而这些文书数据记载的内容,正是昆吾派四位上代长老鞠躬尽瘁、守护多年的绝大秘密!” 玄定真人怒喝道:“林熠,你胡说八道什么,为何这事贫道毫不知情?你将四位师叔如何了,为什么半天听不到他们的动静?” 林熠笑道:“放心,四位真人只不过是累了,小睡片刻而已。” 玄澜真人斥喝道:“胡说!四位师叔是何等的精深修为,怎么可能短短片刻的工夫便被你制服?定是你卑鄙无耻突施冷箭,暗算了四位师叔!” 林熠双目中陡然射出慑人精光,犹如两柄利剑直刺入玄澜真人的心底。 刹那间玄澜真人猛然涌起一种可怕的错觉,仿佛四周数百人都齐齐消失,只剩下自己孤单单面对着林熠,而对方想要击杀自己就似割草一般容易。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醒觉到堂堂昆吾派的长老,竟被个叛门小贼的眼神吓住,大大的丢脸,急忙稳住心神提高声音喝道:“你不敢回答么?” 林熠收回目光,油然笑道:“既然你一口咬定如此,还需林某回答什么?” “砰、砰、砰、砰!”苍茫暮空中,分从东西南北四面,升腾起金、青、黄、银四色的烟花,冉冉散开绚烂美丽。只听有一人的声音穿透夜空,遥遥说道:“圣教副教主仇厉,携青木宫花宫主、天石宫石宫主、金牛宫邓宫主及各宫部属八百人前来拜山!” 这声音冰冷雄浑、震撼人心,恍若在每一个人的耳畔响起,正是令若干正道群豪闻风丧胆的血魔仇厉所发。太玄阁下聚集的数百正道人士,不由人人心中升腾怒意,正一派掌门天霆道人嘿然道:“来得好,我正一派接住就是!” 玄雨真人既为昆吾掌门,自然无法装聋作哑。他暗暗运气扬声回应道:“诸位高朋大驾光临,令我昆吾山蓬荜生辉。仇副教主,三位宫主,请到太玄阁前说话!”按他的想法,既然此刻全体正道顶尖人物都聚集在太玄阁外,普通的昆吾守山弟子,根本没可能抵挡得住仇厉等人。与其妄送门下弟子的性命,还不如将来犯强敌引到太玄阁下对峙。 仇厉却不照顾他有什么想法,冷笑道:“玄雨真人何须客套,高朋之说,仇某更是愧不敢当!” 楚镇昙道:“林教主,既然贵教和魔宫的人马已经上山,你何不放了昆吾派的四位真人,下阁与我等一叙?” 林熠摇摇头,也显然没多费心思照顾这位正道钜子的面子,说道:“上面风大,好凉快,多站会儿也好。” 众人又怒又恨,偏偏拿他没有办法。 一盏茶后,太玄阁西首的人群潮水般分开,当中走出一人,仇厉到了。他的身后跟着黑压压一百多人,花千迭、石品天、邓宣等人在列自不必说,各家的一流高手近乎空群而出,甚至连久未露面的金鹤四雁亦颤巍巍走在队中。那边负责今夜守值的玄澜真人收到情报,在玄雨真人耳边低声禀报导:“仇血魔的话不假,现下观静峰四周已被魔道妖人包围,只消片刻就能杀入渺云观。”想到人家近千人神不知鬼不觉顷刻之间将静观峰包围,本门的巡山弟子居然无一人报讯,好似浑然不知一般,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玄雨真人面色铁青道:“林教主,你打算一直站在上面,一边吹风一边说话?” 林熠微笑道:“我暂时还不想和诸位动手,没办法,只好借用这块宝地聊作自保。掌门真人不必着急,待会儿,林某自己会下来的。” 镇魔神尼沉脸道:“不管你站到何时,你与我正道之间的笔笔血债总要结算。你既有胆量闯上昆吾,却为何拖延时间不敢与我等当面一会?” 石品天嘲道:“老尼姑,你年纪大了耳朵不中用了么?林教主说得清楚,他是担心打打杀杀起来,一个不小心要了你的老命,所以宁愿自己委曲求全,站到太玄阁上去吹风。不过,若你闲得难受浑身发痒,我老石愿意代林教主效劳。” 镇魔神尼气得白眉竖立,一抖拂尘铿然道:“贫尼正要向石宫主请教一二!” 楚镇昙横手一拦,朗声道:“石宫主、花宫主、邓宫主,自魔圣聂天死后,我正道各派素来与各位相安无事,虽然难免有一两次小小的冲突,却不至于结下深仇大恨。今次我等奉戎宗主之召昆吾会盟,实在是因林熠小贼行事太猖狂之故,我等有责任为天下除去一大公害,并无与魔宫为敌之意。你们三位又何苦要蹚浑水,白白为人家做了马前卒、替死鬼?” 石品天搓着下巴上的胡子硬茬道:“楚掌门舌灿莲花、出口成章,话说得果真动听,可惜我老石是个粗人听不太懂。我只晓得唇亡齿寒,况且林教主与左寒乃生死之交,儿子的朋友有人要找他麻烦,你说我这个做老子的,能不伸手帮忙吗?” 青松子怒声道:“巧舌如簧,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花千迭哈哈笑道:“笑话,说什么助纣为虐,试问我们这些人在诸位眼中,哪个不是十恶不赦,哪个不是魔头妖孽?说不得,只好抱成一团,不自量力也要和诸位斗一斗。” 邓宣不紧不慢接口道:“各位都是名门正派,每天都在喊替天行道。可冥海泉涌浩劫降临之际,你们都在哪里?口口声声的仁义道德,不过是群伪君子罢了!” 鹤云真人怒极反笑,道:“好,好!那林熠小贼弑师在前,杀戮同道在后,今日又下毒手害了玄恕真人,难道他做出这些天理难容之事,反成了堂堂君子?” 石品天拖长声音道:“鹤云真人,吃错饭顶多拉肚子,说错话可要割舌头的。你说林教主今日杀害了玄恕真人,证据在哪里,又是有谁亲眼目睹?倒是我老石和花宫主、邓宫主、仇副教主他们可以作证,听到玄恕真人死讯的时候,林教主正和咱们几个坐在一块儿商量今晚的大计,哪有分身的工夫不辞辛苦地早一步去杀那老牛鼻子?” 镇魔神尼冷笑道:“一丘之貉相互包庇,石宫主的话说来有谁能信?” 雁鸾霜忽然开口道:“镇魔师太,此事晚辈可以作证。林熠确实没有杀害玄恕真人,真凶另有其人。” 镇魔神尼一愣,转头瞧向戎淡远。 戎淡远木无表情,恍若未睹。 一边的雪宜宁叹息道:“鸾霜,你虽已放逐门墙,可毕竟曾身受观止池十余年的教诲。何以执迷不悟,一心一意要维护林熠这魔头?” 雁鸾霜见天宗自戎淡远以下十数人早就看见了自己,却始终装作不认得一般,连目光都吝啬在自己身上多停驻半秒,心里凄楚难受。 再听到雪宜宁的训责,禁不住幽幽一叹,刚想回答,左手已教林熠轻轻握住,在耳旁叮咛道:“难为你了,接下的事交给我吧。” 雁鸾霜心弦一颤,侧脸望向林熠,正迎上他明亮而温柔的眼神,轻轻点了点头。 身后的无断秘师缓缓道:“雪长老,不知老衲和老衲的师弟是否有资格作证?” 底下绝大多数人,都不认识这两名干枯却又气度超凡的老僧,闻言纷纷相互张望打听。 雪宜宁心一紧,正色道:“两位贵为密宗佛教的秘师高僧,千年修行世所景仰,就是别哲法王当面亦需恭敬求教,晚辈岂敢质疑大师的资格?” 话一出口全场噤声,人人用惊骇崇敬的神情,打量着站在林熠身后的这两位老僧,同时也醒悟到,守护太玄阁的四位昆吾派上代长老,何以如此不济。 雪宜宁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只是两位早已超脱化外,于俗世的阴谋伎俩既不屑也无心知晓,难免会受人哄骗,利用两位悲天悯人、渡恶向善的慈悲之怀。” 玄雨真人道:“两位圣僧是否晓得,正是这林熠受妖女蛊惑,忘恩负义杀害了辛苦养育自己成人的恩师,投身魔道,大造杀孽。纵在佛祖跟前,也容不得这等奸佞之徒!” 无灭秘师枯干瘦脸上现出一丝悲悯,道:“敢问真人所说的‘妖女’,是指容若蝶容小姐么?就在数日前,青木宫血动岩下的冥海率先喷涌,正是她舍生忘死,毅然以血肉之躯封镇冥海,平息浩劫。若她是‘妖女’,那老衲只嫌世间太少,要多几个才好。” 众人都听呆了,直至此刻才晓得几天前,世间万物竟是糊里胡涂地躲过一场灭顶之灾。而舍命力挽狂澜的,居然是一向被众人不齿的妖女容若蝶。一时之间,无人有信心再提“妖女”两字,也无胆去质问无灭秘师此话的真实性。 过了许久,才听云中剑派掌门乔冠羽道:“即便这样,也不能因此就纵容了林熠!” 林熠泰然自若,道:“乔掌门,你素负智多星之名,林某有几个问题想向你当面请教,不知可否?” 乔冠羽看了看左右同道,颔首道:“请教之说乔某不敢当,林教主问来便是!”林熠道:“玄恕真人的遗体是林某首先发现,再藉由宋师兄通知了诸位,这一点乔掌门应该不会怀疑吧?” 见乔冠羽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他微笑道:“那个指证林某是凶手的所谓证据,被玄恕真人用指力印在地上异常明显,我再笨也该知道‘毁尸灭迹’这四个字吧?为何偏偏还要将这个‘林’字留下?” 乔冠羽在众人之前,不愿堕了自己“智多星”的美誉,沉吟道:“或许当时林教主以为玄恕真人已死,便放心离去,却不料他一息尚存,用尽余力写下了这个字。又或者,林教主的确看到了,却是满不在乎,反藉此向正道挑衅。” 林熠笑了笑,道:“乔掌门,林某久仰你睿智刚正之名,故此厚颜请你出来印证此案。不过,在乔掌门心目里,我只怕是个作恶多端、自负绝情的魔头吧?” 乔冠羽略显尴尬,回答道:“公道自在人心,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天下人自有公论。” 林熠也不生气,道:“那么假如林某突然密约乔掌门前去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不晓得乔掌门是否会独自前往?” 乔冠羽一怔,醒悟到林熠话里的含意,坦然道:“若无十足理由,老夫自不会去。” 林熠点头道:“想来玄恕真人也会有同样的想法吧?可他的尸体偏偏就倒在了人迹罕至的故剑潭边,而留下的字迹,更说明并非是有人事后挪移至此。这不值得乔掌门和诸位深思么?” 众人一阵沉默,楚镇昙道:“或许,玄恕真人是不得不去,身不由己。” 林熠摇头道:“那他至少也该通知同门一声,好留个后手,对不对?更重要的是,现场一片狼藉,似乎经历过一番激战,玄恕真人才不幸身亡,恐怕多有蹊跷。” 乔冠羽不解道:“以玄恕真人的修为,能抵挡住林教主三五十回合,亦在情理之中,这点好像不能作为你自我开脱的理由。” 林熠纵声笑道:“乔掌门,宋师兄长啸传警的声音,你是否听到?” 乔冠羽道:“当然听到了,当时老夫正在??咦?”他忽然语音一顿,露出思索之色,喃喃道:“不对啊,这没道理,除非是-” 林熠轻笑道:“你明白了,在至少三十回合的打斗过程中,玄恕真人绝对有的是机会发啸示警,请求救援。林某乃圣教教主,连别西帝、戎宗主亦未必敢放言对在下有必胜把握,玄恕真人纵声求援也就不算难堪,他为何没有这么做?” 乔冠羽眼睛一亮,旋即又更加困惑道:“除非你是突施杀手,让他根本来不及求援。可现场的痕迹分明显示曾有一场恶战,不免有点自相矛盾了。” 林熠笑望着他道:“那样一个僻静的地方,玄恕真人又是孤身一人,乔掌门以为林某有机会从正面下手偷袭么?也许凶手本想抛尸荒野,令其成为无头悬案。但碰巧看到玄恕真人临终拚力写下的‘林’字,于是灵机一动,想到嫁祸于我。当下便故意伪造出激斗假象,其实却是欲盖弥彰、画蛇添足!” 不用乔冠羽说,所有人都能想通这个答案,可心下又十分的不甘。 林熠悠然道:“要想揭开谜底,首先需要知道玄恕真人为了什么要去故剑潭?约他的人到底又是出于怎样的原因,要迫不及待地杀死他?” 不知不觉,场内的主动权转移到了林熠的手中,没有人随便插话,仿佛都在等待,等待一个合理的答案。 林熠的眼睛却忽地望向太玄阁南面的一条曲径,众人顺着他的眼光纷纷转头,正看见楚凌宇、凌幽如和邙山双圣飘身掠来。 远远的,楚凌宇便说道:“林兄所料不差,小弟这次搜索满载而归!” 玄雨真人勃然变色道:“好个林熠,竟敢瞒天过海将我等诱骗在此,暗中却教人潜入渺云观大肆搜掠!玄定、玄澜,还不将他们拿下!” 凌幽如娇声冷笑道:“谁敢动一动?我这里有的是南疆毒蛊伺候!” 只在玄定、玄澜略一迟疑的空档,周幽风、木仙子、石左寒和爆蜂弩队已迅速迎上,将楚凌宇等人保护在正中。 楚镇昙怫然不悦道:“凌宇,你怎可听从林熠的差遣?还不回来!” 楚凌宇躬身道:“爹爹见谅,待林兄洗脱冤屈,凌宇自当向您老人家负荆请罪。” 楚镇昙见儿子站在爆蜂弩队中动也不动,涵养再好也不禁发怒,喝道:“你也要造反么?” 白老九看不惯,咂巴咂巴厚嘴唇啧啧道:“后悔了,老子真的后悔了。怎么就没先见之明多生几个儿子,等老子想摆威风的时候,也好呼来喝去过过瘾。” 两边正僵持不下,蓦地听见山门方向有人宏声颂道:“阿弥陀佛,贫僧盘念不告而至,尚请诸位施主海涵。”观静峰上上下下登时一片欢腾,更有年轻的正道弟子高声呼喊起来;谁也没料到,不仅天宗宗主戎淡远来了,连禅宗宗主盘念大师亦飘然驾临昆吾;这一下等若两大圣地齐齐出动,任魔道妖孽手段通天,此次也是在劫难逃。 玄雨真人兴奋道:“玄思师弟,请你代贫道速去迎接,并向大师谢过不恭之罪。”玄思真人应声而去,魔教散布在观静峰四周的包围圈,却没有出现丝微的混乱或骚动,林熠及一干聚集在太玄阁的属下,更无一人露出惊慌神色,好像盘念大师的突然到来纯属意料之中,哪管太玄阁下正道群情振奋,人人不约而同朝山门方向翘首以盼。 不一刻,盘念大师与大般若寺的二十余位高僧,在玄思真人的引领下来到场内,众人相见本该寒暄几句,可惜两军对垒前,各种礼数也就因陋就简了。 盘念大师和戎淡远、段默陇以及正道诸派的掌门见过礼后,抬头说道:“林教主,老衲一回寺便接到你的亲书,当即日夜兼程赶来,不知是否迟到了?” 他这一句话如同丢出一颗炸雷,青松子措手不及道:“盘念大师,您、您竟然是赴林熠之邀来的?” 盘念大师含笑道:“正是!老衲在西域时曾和林教主结下善缘,敝寺上下无不感怀他与容小姐的如海恩德。现今林教主传书相召,老衲焉能不来?” 玄雨真人呆住了,看看盘念大师,再瞧瞧戎淡远,心道:“这两大圣地的首脑,一个要杀林熠,一个要帮林熠,那他们之间要先斗上一阵么?” 更多的人还是难以置信,毕竟禅宗享誉四海,以慈悲之心著称于世,这莫名其妙地,怎会入了林魔一伙了?鹤云真人强笑道:“大师,您这是在说笑么?大般若寺佛光普照度化苍生,乃举世共仰的一方圣地啊!”盘念大师摇头道:“鹤云真人,你看老衲万里迢迢奔波至此,是为和诸位开个玩笑的么?今日之事,我大般若寺与林教主同进共退,要还世间一份公道!” 林熠爽声笑道:“大师盛情在下不胜感激!不过今日晚辈斗胆请大师来此,并非是要借助禅宗的力量与正道各家抗衡。否则咱们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不仅有违佛祖好生之德,也会让真正的奸佞之徒在暗地里笑掉大牙。在下只想请大师为我做个见证,能让晚辈揪出杀害恩师以及玄逸、玄恕师叔的真凶。” 盘念大师微微一笑,双手合十道:“善哉善哉,林教主既有悲天悯人之心,惩恶扬善之志,老衲敢不从命?” 林熠朗声道:“多谢大师!”身形一晃,携了雁鸾霜飘飘落下,站到了盘念大师的身前。叶幽雨和密宗二老亦随之飘落,依旧静立在林熠身后。林熠转过身,收起笑容沉声道:“三年了,林某一直背负弑师叛门的恶名,为诸位所痛恨。今夜,我就要藉此群雄毕集的机会,把种种冤情内幕揭个水落石出!如果有谁故意制造争端,妄图阻止我说出真相,便请盘念大师将他请回大般若寺,面壁八十年!”空旷的太玄阁下,一蓬清辉斜斜洒下,明月已然悄悄升起。 第三章 入夜 冗长的寂静里,林熠的视线徐徐从一张张各有表情的脸上掠过。没错,自己是掌握了《山海经》,但若这时揭破又有几人会信?当务之急,必须先洗清自己的冤屈,用雷霆手段制住罪魁祸首。 而另一边,花纤盈却偷偷溜到了凌幽如等人组成的阵势中,来到楚凌宇跟前低声道:“楚大哥,谢谢你帮着林大哥洗清冤情。” 楚凌宇微笑道:“林熠是我的好兄弟,他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正名洗冤,楚某自然义不容辞要出手襄助。” 花纤盈点了点头,偷眼看了看远处的邓宣,说道:“我是想告诉你,几天前,我已和邓宣订婚了。再过一个月,就要过门了。” 楚凌宇颔首道:“我已听邙山双圣说了。恭喜你,邓宣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我看得出他待你很好,大哥代你欢喜。” 花纤盈咬着红唇踌躇了一会儿,终于问道:“我想请你来喝我的喜酒,你会来么?” 楚凌宇坦然轻笑道:“当然会,只要金牛宫的人不把我列为不受欢迎人士之列,扫地出门。我妹子的喜酒,做大哥的喝起来也是义不容辞。对了,你喜欢什么样的礼物?无论什么,大哥一定想办法为你办到。” 花纤盈轻轻摇头道:“你来了就好,我要礼物做甚?”忽然间,她陷入了一阵奇异的沉默,而楚凌宇也不再说话。花纤盈凝望着这个近在咫尺,曾经令她芳心忐忑、难以遣怀的英俊青年,那一场属于自己、曾经青涩的梦,真的悄然去远了么?她忽地幽幽轻叹,旁若无人地从唇角边逸出一缕怅怅的笑容,感觉到邓宣关切而深情的目光,在剑拔弩张的战阵中,须臾不离地注视着自己,幸福、还有一丝淡淡的酸楚失落之情,缠绕心尖。豆蔻年华时,谁都会有自己崇拜与猎奇的对象,可也许真的到手,当新鲜蜕变为平淡时,又忍不住会转而寻求新的刺激。而真正属于自己一生的爱人,会永远在某个地方,等待自己,温暖自己,爱惜自己。只要,自己能够找到,不会浪费。在重新面对楚凌宇的一瞬,花纤盈终于彻底解开了埋藏在少女襟怀最深处的心结。渐渐地,心头有了一种轻松舒畅的解脱感,盈盈一笑道:“楚大哥,我先回爷爷那边了。记得,我和邓宣等你来喝喜酒。” 与此同时,林熠的目光也如邓宣一般紧紧盯住了一个人。不过,这束目光,绝对不会让被注视者感觉如沐春风、柔情满怀。“玄雨真人,”他平静的声音清晰地飘荡在夜空里,半点透不出铭心刻骨的仇恨和鄙视,问道:“你能否告诉我,恩师玄干真人遇害前的一到两个时辰内,你在什么地方,有何人可以作证?” 所有人的眼睛,齐刷刷投射到玄雨真人的脸上。也许是火光闪烁的缘故,他的脸色阴晴不定,但异常冷静地回答道:“当时贫道正在静室清修,这难道需要向谁报备么?”林熠道:“再早些日子,玄逸师叔是和你一起前往筑玉山找寻林某的吧?”玄雨真人哼道:“此事众人皆知,你多问何意?玄逸师兄不幸被容??若蝶设计暗算,含恨身亡,少不了和林教主也有洗脱不去的干系!” 林熠摇摇头,道:“我师父死了,资历最高的玄逸师叔也不幸遇害,昆吾派的掌门名正言顺地由你继任,真正从中得到丰厚收益的人,该是你才对。而林某,除了背负一身骂名亡命天涯外,请问又得到什么好处?”玄雨真人怒斥道:“笑话,照你的逻辑,倘若有一天贫道也遭人杀害,凶手无着,那本门还有哪位师弟敢接任掌门?林教主,以你今日的身份,实不该含血喷人。” 林熠低声笑了笑,道:“不错,这点确实不能证明什么,而且我始终在奇怪一件事情,当日我到书斋面见恩师,他老人家正在练字,从笔锋字迹上看,绝不可能是旁人易容冒充。“那么,凶手是如何晓得我会在午后前去恩师修炼的石府,收取他老人家的脏衣裳呢?否则,他又何以能如此精准地嫁祸给我?” 话音一落,场外有人应声道:“小兄弟,老朽不辱使命,已将人擒来。这家伙没两下什么都招了,果真是个软骨头!”说着话,一位落拓老道轻松自如地手提一人,足不点地切入人群。说来也怪,也没见他振臂推搡,身上自然而然散发出一股雄浑莫御的无形力量,将周围的人弹向两侧,让开一条通道,倏忽来到近前。仇厉二话不说,当场跪倒施礼道:“弟子拜见恩师,恭祝您老人家安康逍遥!”青松子头皮发麻、目不转睛地盯着老道士,喃喃道:“巫圣云洗尘!” 云洗尘嘿嘿一笑,“啪”地把手提之人扔在林熠脚下,说道:“不错,看来老朽让各位失望了,不但活得好好的,而且应小兄弟之请给诸位送来一份大礼!” 自从两年前,云洗尘将冥教教主之位禅让给林熠,自己甩手不干、杳然远去后便不知所踪。渐渐地,却有谣言风行,说他已被林熠暗中下毒害死,以免哪天他老人家想通了,回来再争教主宝座。 今日乍见他活蹦乱跳地突然现身眼前,让人吃惊之下,更平添一缕忧虑。 宋震远可不知宿老们正在深谋远虑,他瞧着委顿在地的中年道士诧异道:“这不是清原师兄么?林师弟,你怎么把他给抓来了?” 玄雨真人断喝道:“林熠,云洗尘,你们劫掠折磨清原师侄,到底有何图谋?” 林熠低头看着自己曾经的大师兄清原道人,神态疲惫、面色惨白,五官在不由自主地颤抖,显然刚才的几个时辰里,他对巫圣云洗尘的手段,有了充分而深刻的体会和认识。 他暗暗感慨,说道:“清原师兄,当日小弟回返昆吾面见恩师,是你在外守值吧?” 清原瘫坐在地,不敢看林熠,更不敢去试探碰触周身一道道恶狼悍鹰般的目光,勉强振作精神,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答道:“是贫道。” 林熠叹了口气道:“我和师父的对话,你也完全听清了,对不对?那么,你将我午后要前往石府的事情,又告诉了谁?” 清原道人沉默片刻,咬牙道:“我只告诉过玄雨师叔!我有把柄捏在他的手中,不得不违心听命于他。本以为,你的行踪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孰知竟酿出这天大的祸事!林师弟,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师父,你一掌杀了我吧!” 他的声音尽管很低又有些模糊不清,但在场之人无不修为精深,自是听得清清楚楚。人群先是沉默,接着是骚动,更多的人却是在怀疑。 玄雨真人咬牙切齿道:“林熠,你用什么卑鄙手段胁迫清原,令他攀咬贫道?” 林熠冷笑道:“掌门的话真是有趣,我不找别人,为何偏要找上清原师兄?” 玄澜真人见掌门师兄受困,禁不住嘿然说道:“林熠,你好毒的心思!谁不晓得你们洗剑斋同门情深,譬如手足?也难为你们前仆后继,这次又让清原师侄来上演苦肉计,将黑锅直接栽到掌门真人的身上。 “今日你若不能拿出铁证,就凭这条嫁祸本派掌门的无耻罪行,我昆吾山全体弟子定不会与你善罢罢休!” 林熠神情笃定,好似把玄澜真人义正严辞的呵斥,当补药一般,轻笑道:“要铁证么,恰巧,我这里除了人证之外,还有一点书证,正要请诸位过目。”他转向楚凌宇,道:“楚兄,现在你可以告诉大伙儿,你方才都有哪些收获?” 楚凌宇点点头,从容面对众人道:“弟子和凌长老以及邙山双圣受林教主之托,悄悄搜查了玄恕真人居所,从一处极为隐秘的夹墙内,找到几份东西。上面记载了玄雨真人为谋夺掌门之位,接连杀害玄逸、玄干两位真人的内情??” 他的话还没说完,玄雨真人已气得浑身发抖,怒喝道:“一派胡言,血口喷人!林熠,你敢不敢将你所谓的证据公诸于众?”众人听楚凌宇言之凿凿地指证玄雨真人,或多或少增多疑心,可瞧玄雨真人愤怒不已,坚持要林熠公布书证,又不禁动摇起来。一时间,谁是真人,谁是真鬼,是非莫辨。 楚凌宇和林熠交换了一个眼色,迈步走到盘念大师身前,从袖口里取出一迭纸笺双手奉上,恭声道:“大师,您德高望重又是局外之人,这书证就劳您过目鉴定。”由于楚凌宇背对着玄雨真人,尽管看不到他拿出的是什么东西,可这位昆吾派的掌门,依旧能清清楚楚地瞧见,盘念大师脸上神情变化的微妙轨迹。盘念大师仿佛先是错愕,而后是迷惑,最终苦笑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玄雨掌门,你却教老衲怎么说才好?” 玄雨真人如遭五雷轰顶,难以置信地失态道:“不可能!盘念大师,你可要仔细看清楚,这笔迹究竟是不是玄恕师弟的?”凌幽如唰地打开一张卷轴,上面是幅龙飞凤舞的书法题字,高声问道:“有没有哪位能认出,这是谁的手书?” 玄澜真人明显呆了一下,随即就发觉自己突然成了人人瞩目的明星,想推脱也是不能,无奈道:“是玄恕师兄的字,本该挂在他的静室之中,却被你们盗走!” 盘念大师叹息道:“原来凌长老早有准备,倒也省却了一番来回奔波取证的周折。” 这话等若是判了玄雨真人的死刑,玄定真人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两步,满怀困惑与警觉地看着掌门师兄,涩声问道:“真的是你?为什么?”玄雨真人有口难辩、气急攻心,手指林熠道:“好你个孽障,处心积虑陷害于我,贫道今日与你誓不两立!”林熠虎目放光逼视玄雨真人,大步迫上坚定应道:“你不找我,我也会找你!杀师血仇,亡命之恨,今日咱们一并了结!” 他“忽-”地全身焕发出一团浩荡的金色光雾,犹如旭日东升磅@无伦、排山倒海般涌向玄雨真人。玄雨真人虽然与林熠相距将近十丈,身边又有戎淡远、段默陇、楚镇昙可依托,可一瞬间难耐惊惧之意,不由自主“叮”地弹剑出鞘横于胸前,堪堪挡住对方的霸道气势。但他一拔剑就立即后悔了,和林熠的一场单打独斗已骑虎难下、势不能免。放在两年前,玄雨真人自然无所畏惧,然而今日的林熠,还是当日狼狈逃亡的林熠吗? 不等他冷静下来仔细盘算对策,耳中已听到林熠哈哈一笑道:“好,总算有点掌门的气派,没让林某失望!我若在二十个回合内不能生擒你,林某的这条性命就交你处置!”玄雨真人忐忑的心头,顿时像吃下一颗定心丸,自忖林熠纵是强横,可莫说二十个回合,就算再多二十个,自己只守不攻,难道还撑不下来么?假如届时对方反悔,正可掀起一场混战,有天宗和八派的高手在场,尽可一拼。至于盘念大师,未必就会真格襄助林熠,和正道作对到底。 他哼了一声道:“谁不晓得林教主身怀破日大光明弓,只需一箭,贫道就难言接下。”这话从堂堂昆吾掌门的嘴里说出来,难免有点令人泄气。但在场并无人发出讥嘲,反倒有人暗赞玄雨真人思虑周密。林熠哑然失笑道:“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也罢,林某不用破日大光明弓,也不用心宁仙剑,只以拳脚身法向真人讨教,如何?”这也太托大了吧?玄雨真人既有欣喜,又有一缕受到轻视的愤怒,说道:“贫道岂能占你的便宜,你若不用剑,我也空手相迎就是!” 林熠笑道:“说定了,玄雨真人,请!”身上的金雾一收,那股慑人的气势也随之消隐无踪。玄雨真人心中更定,敢情对方的气势并不能持久,可见功力并不见得已达到惊世骇俗的地步,自己只要打起精神小心周旋,绝无撑不过二十个照面的道理!一念至此迈步出列,“铿”地收起仙剑,在林熠面前五丈站定,说道:“你终究是贫道的晚辈,贫道让你先攻三招。”话说出口,果真效果惊人,轰动当场。却不晓得他早已抱定死守二十招的念头,别说三招,再多十七招也一样让了,何不索性把话说满,也好让人领教他一代昆吾掌门的不凡气度?林熠却是正中下怀,只微微一笑道:“第一招!”也不凝神蓄气,看似极其随意地举步向前,当胸攻出一拳,却是声息皆无。 在场人等,多半尚是首次亲睹林熠在成为冥教教主之后与人过招,原本满怀好奇与兴奋的心情,期盼他能出手不凡,施展出惊天动地的玄妙绝技,谁晓得他打出的第一拳,却只怕连树上的枯叶也不会赏光掉落!许多人失望着,更怀疑这位年轻的冥教教主,是否被传闻夸大了? 另一方面,也暗自替玄雨真人窃喜。然而他们哪里知道,经过天界之行的林熠,已彻底炼化孔雀明王面具。而当神帝如老猫戏小鼠般折辱这个将冒犯进行到底的年轻人,却意外发现他除了拥有非凡的意志,更有不一般的好运相伴,自始至终居然丝毫没有发疯的迹象。泄气的神帝厌烦了游戏,顺手赐给林熠一个金仙之身,聊做见面小礼!因此如今的林熠,实已臻至精华内敛的无上化境,那是南帝萧照痕锄草弄花、巫圣云洗尘寄情山水所孜孜以求的俗世至高境界。 此刻,只差最后一步他就能羽化飞天,从此共日月而不朽,拥天地而逍遥。段默陇的脸色微微变了,可惜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场内,几乎没人听到他在喃喃自语道:“二十招,二十招??”唯有戎淡远仿佛是回答又仿佛在提出新的问题,低低道:“谁能挡他二十招?”假如玄雨真人能听到当世正道的两大绝顶高手如此私下议论,多半要斗志尽消,另图良策,可惜他正全神贯注地拍出一掌,正是昆吾派绝学青冥神掌。“啪”拳掌相激,没有震耳欲聋的轰鸣,甚至连周边的风都没带起。 但玄雨真人只在瞬间已是血色尽失,“呼”地袍袖由下往上飞速旋转碎裂,化作齑粉飞扬。只在瞬间,对于玄雨真人来说,却生出一种无比漫长的幻觉。透过林熠的拳头,一道接着一道的可怕魔气,宛如凝结成冰的锋锐尖锥,不仅彻底破开他的青冥神掌掌力,更摧枯拉朽般强势攻入了他的体内。那旋动的气劲,沿右臂顺着经脉势如破竹长驱直入,令他体内的真气一触即溃,竟作不出丝毫的抵御。 瞬间,玄雨真人气血翻腾,胸口如遭重锤轰击,忍不住“嘿”地喷出漫天血雾,踉跄飞退三丈,方才摇摇欲坠地站定!没有喝采、没有惊呼,每一个人、无论敌我,都被惊呆。消失了时间、消失了意识,只怔怔地打量着一个人。那个年轻人,是神还是魔?殷红的血雾在林熠面前缓缓飘落,他似乎没有打算过乘胜追击,气定神闲地收起拳负在腰后,淡淡道:“这一拳,算作三年的利息。”狠,这小子真够狠!玄雨真人顿生出欲哭无泪的感觉,如负伤的野兽瞪视林熠。他体内的真气几乎被这一拳崩散,一口口血气上翻又被狠狠压下,喘息着调匀内息平复内伤道:“还有十九招!” 话音刚落,林熠的身影仿佛一刹那在他视野里消失。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异感觉,似乎对方已与天地一体,无形无意而又无处不在。 灵台警兆乍闪,侧后方有一股凌厉激荡的罡风突然平空涌现,玄雨真人根本来不及回头观望,更不敢再冒和林熠身体接触硬撼的危险。仓促间他选择了闪身飞掠,朝左前方急速挪移。 “呼-”依稀是耳边有一抹风动,林熠的身躯陡然出现在他闪躲的线路前方,含着淡淡的微笑,化拳为爪插向他的咽喉道:“第二招!” 玄雨真人悚然惊心,仰仗苦修两甲子的精纯道家修为,硬生生煞住去势,反手掣剑削向林熠的左腕。毕竟性命攸关,什么长辈尊严的豪言壮语都是屁话。 林熠刚猛迅捷的左爪骤然劲力全消,屈指在仙剑上轻轻一弹,“叮”仙剑震偏落空,林熠的右手施展“淬火行风诀”,旋即攻到。 玄雨真人生死关头当真不含糊,将一套“九九弹指剑”挥舞得淋漓尽致,快若急电奔闪,但求能抑制林熠无坚不摧的拳劲掌力,熬过剩下来追命的漫漫十八招。 林熠身躯一晃,登时四周响起情不自禁的惊呼与喝采。他近乎足不点地围绕着玄雨真人御风流转,身形过处,拖曳出一道道如真似幻的光影,宛如转眼间就分衍出数十道身外化身,将玄雨真人牢牢罩定在不到丈许方圆的狭小空间中,难以动弹。 更可怕的是,他施展的并非是真正的幻身术,无论怎样千变万化,真身始终只有一个。场中的光影,任何一道都能随时化作实体,发动致命的一击,令人防不胜防,更无处可防。 玄雨真人只觉得自己被一团充满弹性的水波包围,一股股潜流,不断从四面八方奔流而来,寻找着电光剑影中的缝隙与破绽。只要他稍有疏忽,那道水流便能立时掀起惊涛骇浪,将自己彻底吞噬。 可是他既冲不出重围又无法破解,唯有竭尽全力将剑招掌式舞得风雨不透,苦撑局面,甚至无暇再去计数到底还剩下多少个回合。 渐渐地,林熠的身影似在他眼中转化成一蓬无孔不入的夜风,再看不清对方的招式和身法,完全依靠本能机械地出招劈刺。头顶水气直冒,喘息越来越粗重。 突然,旋转的水波放慢了速度,改换成老牛拉破车,诡异而缓慢,与适才一轮令人头晕目眩的漩涡攻势,形成鲜明对比。玄雨真人的压力却没有半点减少,心头的窒迫感反而越发明显,眼睁睁看着老牛昂首,破车轰鸣,冲过来,逼过来,而自己无论怎样周旋反抗,都似一只可怜的挡车螳螂,粉身碎骨,难逃厄运。他的真气几乎在这漫长而短暂的十数招内被耗尽吸干,脑海里“嗡嗡”轰响,身心俱疲地陷入麻木与混沌里,身体就像陷入无边的沼泽,呆滞地紧盯着林熠一招一式、缓慢凝重的动作,再想不到其它。 有个声音恍惚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敲打着他的灵台道:“当日,你在石府内假扮恩师玄干真人,假借仙盟令谕要我施苦肉计,扮做弑师叛逆亡命天涯。将我打成重伤后,你又用我随身的秋水匕连戳恩师遗体数刀,可怜林某不明不白地背上黑锅,有口难言,世所不容,对也不对?” 玄雨真人浑浑噩噩的神志勉励挣扎,狠咬一口舌尖,怒哼道:“胡说八道,无稽之谈!” 蓦然那个声音暴喝道:“你还不承认?其实那日我已看见了你的脸,因此今夜才要找你报仇!” 玄雨真人脱口道:“不可能,你当时已昏死了过去!” 林熠扬声长笑道:“去罢!”右掌击中玄雨真人胸膛,却仅仅用了两成掌力,将他的身躯送出,扑通软倒在魔道人马的阵前。可这一掌彻底震断了玄雨真人的经脉,令其百年修行顷刻化为乌有,从此形同废人。他昏沉沉连滚带爬地撑起身体,迷惘中,觉察到来自对面那无数双惊骇与鄙视的眼光,正聚焦自己。模模糊糊里,他猛地打了个寒战,手指林熠,声嘶力竭地惊恐喊道:“林贼,你方才对我用了什么妖术?” 第四章 寒星 静,寂静里,可以听见玄雨真人不可抑制的喷气声。林熠看也不看他,猛地面向后山仰天长啸道:“师父,玄逸师伯,弟子林熠今日要为你们报仇雪恨了!”啸声回荡,激扬起多少快慰、多少怅然。积压在心头整整三年的抑郁与折磨,在这一刻终于能够尽情释放。一双寒星般的黑眸中,闪烁起点点泪光。 玄澜真人怒不可遏,若不是顾忌无端担了杀人灭口的罪名,早恨不能冲上前去一剑砍下玄雨真人的头颅。他强耐性子喝问道:“玄雨,你为什么要杀两位师兄?” 玄雨真人面如死灰,失魂落魄喃喃道:“我没有,不是我杀掌门师兄的!” 玄澜真人一怔,追问道:“不是你还会是谁?” 玄雨真人嘴唇嗫嚅了几下,低声道:“是玄恕师弟。”事已至此,他清楚再做抵赖已无人肯信,唯一的法子,就是把所有罪名推卸到已死的玄恕真人头上,或可争得一线生机,于是咬牙叙述道:“但他却以玄干、玄逸两位师兄的死,一再向我要挟,迫我将昆吾派的掌门之位禅让与他,不然就要公告天下。我真后悔当年受他撺掇上了贼船,这三年来竟是寝食难安,没有一天能够舒心!” 玄澜真人悲愤道:“所以你再动杀机,索性连玄恕也一并杀了!” 林熠摇头道:“你错了,他想杀害玄恕真人,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从现场痕迹推断,玄恕真人是遭人暗算,在来不及反抗的情形下被害的;他与玄雨真人间既存在这般龌龊纠葛,又岂会毫不提防?” 玄思真人一省,早忘了林熠前一刻还是正道中人的生死对头,不由自主点头赞同道:“是了,今日一整天,玄雨都忙于款待迎接各方宾朋,根本无法分身杀人。” 玄定真人望着玄雨困惑道:“倘若玄干师兄真是玄恕所杀,你又为何怕他揭穿?” 玄雨真人看了眼盘念大师手里的纸笺,苦笑道:“他手里捏有我亲笔所书的陈情状,写明了我杀死玄逸师兄的经过原委。一旦公开,任谁都会相信,玄干师兄的死也是贫道为篡夺掌门大位所为。玄恕作为首席执法长老来个先斩后奏,先将我害死后,再把所有罪名全部推到贫道身上,也绝非难事。” 林熠冷笑道:“愚蠢,你真以为盘念大师手中握的,便是你所担心的招供状么?” 玄雨真人悚然一惊,隐隐预感上了大当,颤声道:“莫非是你在诈我?” 林熠嘿然道:“现在你体会到受人陷害愚弄的滋味了吧?盘念大师,劳驾您将纸笺上的内容当众读上一读!” 盘念大师点了点头,缓声颂读道:“‘烦请大师万勿否认,林熠拜上。’玄雨真人,老衲??可有说过这是一份什么东西么?” 玄雨真人呆呆地看着盘念大师,又呆呆地看着他手中的纸笺,像泄了气的皮囊惨然道:“不错,大师从未说过那是什么,是贫道做贼心虚,失了口风。” 林熠冷冷道:“发现玄恕真人遇害,我当下就怀疑他必定是被杀人灭口。于是立即潜入他的居所进行搜查,果然察觉屋内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尽管每一件物事都很小心地还原,但在一些积灰的厨柜后壁上,依旧可以找到几个新鲜的指印。这无疑说明有人在找某件至关重要的东西。我索性顺水推舟,布局引凶手自动上钩,就算玄恕真人的死与你无关,但只要牵涉到恩师和玄逸师伯之死,林某料定你会疑神疑鬼,胡乱猜测!” 玄雨真人彻底认命,半晌叹了口气道:“你我过招时,你在我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林熠回答道:“你可以叫它惑魂术,通过身姿变化,可以令人在不知不觉中恍惚呆滞。你可以避开我的眼睛,却不能不关注我的招式身法,懵懵懂懂着了道,却还在想破解妖术,真是可笑!” 玄澜真人喝问道:“说,是不是你指使他人杀害了玄恕师兄,凶手是谁?” 玄雨真人目光空洞,抬眼瞧着玄澜真人道:“若非他逼贫道要在昆吾会盟时禅让掌门之位,我又岂会动了杀机?不过,是谁杀死了他,我真的不清楚。” 林熠蔑然扫过这位贵为掌门之尊的胡涂虫,摇摇头道:“你被人卖了还要替他烧香点钱,着实可笑又可怜!”见玄雨真人目光闪烁地看着自己,他接着说道:“你依靠玄恕真人的毒计相助登上了掌门宝座,却又身不由己地成了他的傀儡。而今又再借助另外一个人的力量,除去了玄恕真人,本以为今后能够高枕无忧。可你是否想过,这便犹如驱虎吞狼、饮鸩止渴,一样的受制于人,永无翻身之日?” 玄雨真人颓然垂首道:“你不用再说了,要如何了断,给句痛快话吧!” 林熠不屑低哼道:“杀你我嫌脏手。事后林某自会将你移送昆吾派,相信他们对你自有公断。” 玄雨真人感触到来自同门师兄弟和门下弟子的数百道愤恨眼光,禁不住不寒而栗,嘴巴动了几动,终究找不到可以让他哀告求饶的人。 一众掌门耆宿暗自相望,忽然出现了冷场。 他们要诛杀林熠,最大的罪名莫过于其大逆不道、弑师叛门,眼下真相大白,竟是玄雨、玄恕真人的栽赃嫁祸,其实他才是最大的受害者,那么,这诛杀叛逆的理由自然不再成立。 可各家各派奉观止池天帝之邀龙会虎聚,要替天行道,总不能尚未誓师,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散场,那还不被一干魔道妖孽给笑昏过去? 可他们想归想,戎淡远却仍旧稳如泰山,对众人投递来的问询目光视若无睹。一干人虽不免心存腹诽,却也无可奈何,干脆大家一块儿装聋作哑起来。 忽见楚镇昙抖衣袖越众而出,朝林熠抱拳施礼道:“林教主,多谢你查明玄逸、玄干两位真人遇害的真相,揪出了真凶,为他们报了大仇。只是敝岛连长老两年前不幸丧命于林教主之手,此仇不共戴天,不夜岛非报不可!昔日小儿凌宇曾与林教主两番邀斗,未分胜负,今晚老夫不才,要向林教主再讨教一回!” 终于又有人出头了,那些不愿善罢罢休的人暗自心定。 自玄干真人逝后,楚镇昙和天都派的青松子隐为八派牛耳,威望之高,几不逊色于天宗宗主戎淡远;尽管近年来楚镇昙深居简出,极少有人了解其修为端的,可古人早有名言,儿子英雄父好汉,错不了!既然戎淡远不知打什么主意,一味袖手旁观,那由楚镇昙出面替代,确是当仁不让的人选。 不过好汉父亲这一发话,可难为坏了楚凌宇。先前自己顶撞父亲就惹得他老大不高兴,这时要为连城雪报仇可谓名正言顺,楚凌宇即便有一百二十个不愿意,也劝阻不得,只得拿眼偷望林熠。 林熠似知他心意,悄然向楚凌宇颔首微笑,再对视楚镇昙道:“连老先生虽非林某亲手所杀,但他的死,我的确难辞其咎。楚岛主要为他报仇,理所当然。” 他侧目拂视天都派的一众高手,继续说道:“青松掌门,令师弟赤松子可说同样是死于林某手下,不知贵派有哪位高人想要和楚岛主连袂复仇?” 修为高不是谁的错,可年少猖狂为自己招惹来劲敌就是大大的不对!林熠听似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在不经意间,又得罪不少素来奉行韬光养晦的正义人士!可毕竟这是连手围攻,胜败都会落下话柄。 青松子略一犹豫,身侧的墨松子应声出列道:“林教主的修为已臻至登峰造极的化境,我等有目共睹。但本派的血海深仇不得不报,贫道得罪了!”说罢亮出“摩云”仙剑迎风一颤,“嗡嗡”镝鸣。 楚镇昙却并不领情,不动声色道:“墨松道长,便劳烦你为楚某压阵了!”不等墨松子回答,抢先掣剑近身攻向林熠咽喉,正是天诛九式里的一招“怒射天狼”。 俗话说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楚镇昙这一出剑,风姿气度间顿时显出不同凡响。他的仙剑“冷翡”,弹指幻化作一束恢宏浩荡的乳白色长虹,犹如风行水上圆转如意,不知要比玄雨真人的剑式招法高出多大一截。 众人看得心摇神驰、轰然喝采,又多了几分信心。 林熠没有喝采捧场,他蓦地掠起,从对方剑光的上空堪堪划过。人群里随即又响起一阵惋惜声,暗道楚镇昙的这一剑若能再高上三分,林熠便逃不了开膛剖肚之灾。只有戎淡远、云洗尘这级数的顶尖高手明白,楚镇昙的剑势实已舒展到极致。林熠的身法看似惊险,其实是将分寸火候拿捏得精准无比。 林熠越过楚镇昙头顶并未还击,如一阵长风卷涌直奔墨松子,纵声道:“与其让我担心你何时会在背后突施冷箭,还不如一并上来罢!”一招“手到擒来”罩着墨松子天灵插落。 墨松子早见识过林熠的厉害,闪身挥剑劈向林熠的脉门,这招以攻代守,快、准、狠兼而有之,将天都派一字电剑的要义展露无遗。 林熠手腕翻转五指并立如峰,“铿”地在摩云仙剑上一斩。墨松子嘿然退身,脸上血气一涌而逝,显然在功力比拚上吃了苦头。 楚镇昙自恃身份,负剑捏诀站在三丈开外冷眼旁观,不愿上前夹击。 林熠偏不肯放过他,藉着剑上的反挫力量,如同上足机括的石弹,背朝楚镇昙倒撞过去,沉声喝道:“你不连手,是想给林某机会各个击破么?” 这是头一遭有人拿自己的肉躯作武器背身攻击,众人惊异之余,对林熠稀奇古怪的身法招式,亦不禁再添凛然忌惮。 楚镇昙位于峰尖浪口,越发地感同身受,明明觉得林熠的后背毫无抵御之能,破绽毕露,不堪一击。然而越是这样,他就越猜不透对方的玄机,冷翡仙剑斜立肩后,始终难以刺出。眼瞧自己再不抵挡,林熠的背心就要结结实实撞在胸口,楚镇昙振声吐气,缓缓拍出左掌,冷翡仙剑蓄势待发,以应林熠的后招变化。 墨松子看得真切,喝道:“好!”纵身飞剑,与楚镇昙前后夹击。“叮!”心宁仙剑幻起一束璀璨深遂的银白光练,从林熠腰间陡然弹出,锋芒指向,正是楚镇昙的左掌掌心。楚镇昙低嘿耸肩,冷翡仙剑自腋下穿出正点中心宁剑尖,真气到处,将对方的剑势牢牢封杀。可林熠的心宁仙剑乃是软剑,一遇阻力登时收缩弓起,林熠的身躯竟毫不受阻滞杀到近前,左臂反肘轰向楚镇昙胸膛。楚镇昙招式用老不及回防,间不容发中,侧身飞腿踹向林熠小腹,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果如其所料,林熠不肯硬拚,哈哈一笑振腕弹剑顺势飞退,也是一脚登云踏霄点向墨松子的眉心。 墨松子正打算和楚镇昙合围林熠,好令其顾此失彼,无法招架。没想到自己的身子犹在空中,林熠居然借助心宁仙剑强劲无比的反弹力量杀了回来。这一去一还潇洒自如,完全超越了常人所能。他措手不及急忙沉身挑剑,甚是狼狈。好在楚镇昙一呼一吸缓过气来,见墨松子疲于应付,便宏声喝道:“林教主,看剑!”发出一式“玉华泻壶”居高临下罩向林熠。终于迫不得已和墨松子连袂出战,鏖斗对手。 这一战,较之刚才玄雨真人纯粹的被动挨打,自是要精采纷呈上数十倍。楚镇昙和墨松子各展绝技,如争奇斗艳,偏就奈何不得年龄不及他们一个零头的林熠。转眼三十多个回合已过,场中只见一团团光华闪耀流转,几乎看不清身影与剑招,更无从判断哪一方占据上风。斗到酣处,突见林熠一声长笑冲天腾起,挟心宁仙剑一路银光绝尘驰去。这下事出突然,众人都是一愣,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楚镇昙迟疑间就听墨松子低喝道:“林魔休走!”仗剑紧追不舍。他唯恐墨松子落单反遭林熠狠手,旋即飞身蹑踪而上。两边人群都发出一阵骚动,不约而同前后推涌,追着三人电射而去的方向跟进。 林熠和楚镇昙、墨松子一前两后,身形如同跳掷星丸,穿越过渺云观重重巍峨的楼宇,不一刻抵达鉴月殿外。两名守值的昆吾弟子尚未瞧清怎么回事,眼前一黑已被林熠震昏,“飕-”地撞开虚掩的门户进到大殿内。 墨松子和楚镇昙心生诧异,互视一眼提神戒备,并肩闯入,就见林熠独自傲立在昔日用于公审昆吾犯禁弟子的法堂中心,“呼”一拂衣袂关闭重门。“啵!”林熠屈指飞弹,侧旁伫立的八座铜鼎齐齐亮起光焰,将幽暗的大殿照得通明。 门外脚步纷沓,各派掌门和魔道的首脑人物已捷足先至,看见殿门紧闭,不由得大感错愕,不晓得是否该破门闯入。 忽然有人声响起道:“诸位施主请留步,鉴月殿已由敝宗的二十四位红衣法王严加封锁。林教主和楚掌门、墨松子两位,在殿内有话需单独交谈,望各位稍候。”他的话音不疾不徐,漫天的肃杀却无端消弥大半,给人以莫名的安宁感觉。 一身雪白法袍的别哲法王,手持金杖,缓步沿廊走来,高大的身躯,渊渟岳峙于顶层石阶前,任谁在他的气势笼罩下,也不敢再往前半步。 众人的视线被他吸附牵引,心头俱在狂震,“别哲法王!”有人声惊呼连连。 尤其令正道阵营沮丧的是,听别哲法王弦外之音,分明是在鼎力襄助林熠,那不等于是整个西域密宗都成了林魔的帮手,这仗还怎么打? 花千迭讶异道:“别哲法王,莫非你也是林教主特意从圣城邀来的?” 别哲法王面含雍容飘逸的笑意,摇头道:“我是不请自到,主动向林教主请缨讨来了这份差使,还望诸位旧友能够成全。” 巫圣云洗尘独自一人在殿外的朱栏上坐下,拿着酒葫芦灌了口呵呵笑道:“来得好!我说嘛,有热闹不看,你老弟尽吃斋念佛也不怕寂寞?” 青松子稽首施礼道:“一别百年,法王的风采却犹胜往昔,令贫道不胜仰慕。不过,墨松子和楚岛主俱已入殿,我等岂有袖手旁观之理?还请别哲法王高抬贵手,容贫道等人进去。” 别哲法王和颜悦色地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恕我不能放行。” 戎淡远倏地逸起一抹微笑,淡然道:“东来兄,你也帮定了林熠!” 别哲法王报之以一笑道:“我和盘念大师一样,都自觉欠了容小姐和林教主天大的情分,委实无以为谢,只好豁上这副臭皮囊了。” 双方正僵持不下,蓦然身影一闪,楚凌宇纵身飞向殿门,朗声道:“请恕晚辈无礼!”毕竟父子连心,林熠又是生死之交,哪个他都放不下。别人都能安心稍候,唯独他却是万万不能! 别哲法王纹丝不动,从大殿上方呼地扑下一道红云阻住楚凌宇去路,沉声喝道:“楚公子请留步!”正是密宗净土门门主,红衣法王巴德鲁。“砰!”两掌相交罡风激荡,楚凌宇抽身卸力退回石阶下。巴德鲁法王脸上红光一闪,身子晃了晃,吐口浊气赞道:“年轻人,好功夫!” 楚凌宇咬刚牙正欲拧身再上,盘念大师身形一飘拦在面前,蔼色道:“楚少岛主无需担心,林教主既作出这般安排必有深意,我们不妨就在殿外等上片刻。” 楚凌宇看了眼黑沉沉紧闭的殿门,明白有西帝别东来和其麾下的二十四位红衣法王镇守,别说自己孤身一人,就是不夜岛部属全体闯关,亦势比登天。他又是焦灼又是担忧,心里暗道:“林熠,你到底想干什么?” 早一刻,殿内的楚镇昙注视着林熠,同样也在问道:“你要干什么?” 林熠笑了笑,像是一个忠于职守的向导,对两人介绍道:“这里是昆吾派会审违禁弟子的鉴月殿,当年林某便是在此受审。我已开启‘青铜八焰结界’,无论里头说什么,外面的人都不可能听见。此刻别哲法王受林某之托,业已封住所有出入口,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 墨松子的脸色真的发黑了,厉声道:“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这里原本是我预备与另外一位老朋友了断恩怨的地方,不想楚岛主和墨松子道长自告奋勇,抢先站了出来。也好,咱们先把另一笔帐算清。” 林熠伫立的地方,刚好是八座铜鼎光焰交织的死角,黑暗里拖长的阴影森然浮现,宛如来自冥府。 楚镇昙皱起眉头,缓缓道:“我不懂林教主在说什么。要打便打,何必故弄玄机?” “故弄玄机?”林熠嘿然一哼,说道:“如不是因为我和令郎情逾手足,不忍见他痛心难堪,林某又何需煞费苦心,把两位引到这里?” 墨松子怒斥道:“楚少岛主年轻有为、光明磊落,不过是受你蛊惑,才一时胡涂!你大言不惭,实是无耻之尤!”飞身掠剑,风驰电掣般挑向林熠胸前。林熠身躯陡然光化,摩云仙剑穿心而过,竟似刺到了空处。 墨松子魂飞魄散刚要抽身飞退,金光萌动中,林熠如一支羽箭“呜”地透过他的身子,毫无阻滞地从背心穿出,刹那恢复真身傲然负手屹立,看也不看身后的墨松子一眼。墨松子的眼睛里光彩倏忽黯灭,哑声道:“破日大光明弓,你??”话没说完,人一下枯萎衰老,脸上的皱纹一条条显露,头发亦一片灰白。 “真正无耻的人是你,”林熠漠然道:“你迫不及待想杀我,只因知道了《山海经》已落入我手。早先你还能自我安慰说,不会有谁相信一个弑师叛门的贼子之言,可现在情势急转直下,所以,你害怕起来,对不对?” 墨松子手抚心口摇摇欲坠,颤声道:“你、你废了贫道一百多年辛苦炼就的修为?” 林熠道:“不错,你罪不致死,却也不能轻饶!十多年前,你指使司徒宛和孙奇武打入曹府,搜寻魔圣三宝,便是出于龙头的旨意吧?较之赤松子,你这样的人还能堂而皇之地活在世上,委实令好人心寒!” 墨松子又羞又恨,“哇”地一口血喷出,身子软倒,后脑重重撞地,昏死过去。 楚镇昙神情冷漠,徐徐道:“在林教主的心目里,难不成楚某罪该万死?” 林熠嘴角泛起若有若无的笑容,反问道:“楚岛主知道我为何要夜闯太玄阁么?” 楚镇昙回答道:“太玄阁内珍藏着仙盟历年的文文件数据,包括一份完整的盟单。” “北帝雨抱朴、先师玄干真人、不夜岛楚岛主、巫圣云洗尘、魔圣聂天,这五个声威赫赫的名字,再加上若水先生,便是昔年草创仙盟的六大元老。再加上后来的楚凌宇、容若蝶,真正知晓仙盟盟主底细的人,不过八位!”林熠悠然微笑道:“当然,算上我就应是九个人。其中是谁将若水先生的秘密泄漏给了龙头,楚岛主能告诉我么?” 楚镇昙的瞳孔渐渐收缩,眸中的光像针芒一样闪动,低声道:“你怀疑是我?” 林熠笑而不答,悠悠道:“玄恕真人临终前写下一个‘林’字,所有人都据此怀疑凶手是林某。可惜真正的凶手聪明反被聪明误,没有注意到几个有趣的细节。” 楚镇昙低哼道:“似乎林教主早已当众侃侃而谈过,就不必赘述了吧。” 林熠铿然道:“不,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我当时没有说。也正是这一点破绽,让我终于猜到了凶手是谁!”他清澈的双目紧紧逼视楚镇昙,犹如寒夜里的两点星光。如果,天是黑的,这寒星的光芒却已足够照亮夜幕。 第五章 悬陌峰 大殿内,焰光中的楚镇昙与阴影里的林熠,默默相对峙立。 “玄恕真人的手指,垂落在‘林’字左下方,按出了一个小小的凹坑;假如说他是想继续写‘熠’字,笔划空间明显局促过紧。这点只怕凶手也没有考虑到吧?”林熠泰然自若地望着楚镇昙说道:“更重要的问题在于,玄恕真人的‘林’字,最后一撇短促异常,倒像是一个点,与正常人的写法截然不同。由于玄恕真人的手指已挪移到字体下方,故而不存在他力尽而断的可能。我不由得想,如果‘林’仅仅是一个完整字的上半部分,那么这个字该是什么?” 楚镇昙静静听完,然后他笑了,道:“你很聪明,的确很聪明。” 林熠抬手敲了敲自己的头,苦笑道:“我若是真的聪明,就不会摔得那么惨。我也曾想到过令郎,毕竟昆吾山一千多宾客中,有能力暗算玄恕真人的,除楚岛主外,楚兄也可算一位。可我在仙盟资料中,查到玄雨真人正巧是楚岛主的下线,而玄恕真人偏又是九间堂的卧底;况且《山海经》上并无令郎的名字,显然此人不是九间堂的从属,而该是龙头的合作者,楚兄的份量就未必够得上了。” 他顿了顿,道:“其实,我前往太玄阁不过是想再次求证罢了。早在雍野通海宫,你就是得到若水先生的暗示,才暗助于我,这点林某心知肚明,我又故意请楚兄配合诈出玄雨真人,要是他心中有鬼,岂会掩饰得天衣无缝?” 楚镇昙沉默许久,忽地轻轻拊掌道:“林教主推前想后,论断果然精采,令人很难不信。可惜,没有证据,你又当如何?” 林熠笑意盎然,问道:“你承认了?” 楚镇昙不以为意地扫过墨松子,道:“就算是我出卖了释青衍,又杀死了玄恕真人,那又如何?” 林熠突然不笑了,左手翻转举起一枚殷红璀璨的宝石道:“你晓得这是什么吗?方才你我的谈话,已通过这块‘听言石’全数记录了下来。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楚岛主,你可惜了。” 楚镇昙面色微变,瞬间又平复道:“林教主当我也像玄雨真人那般,随便让你唬弄吗?” 林熠收起听言石道:“信不信由你,就怕事到临头悔之晚矣,看在楚兄的面上,我也不打算将它公诸于众。待昆吾事了,楚岛主自行谢罪也就是了。” 楚镇昙打又打不得,求也求不得,实已陷入进退维谷的困境。他沉吟半晌,艰难涩声道:“好吧,我认栽!” 林熠似是如释重负地松口气,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楚岛主名不虚传。”听到楚镇昙以为他是在讥讽,发出低低一哼后,林熠笑道:“咱们也用不着再商量怎样统一口径瞒过外面的人吧?想必楚岛主早就盘算好了一套说辞。”说着穿越长长的大殿,向紧闭的殿门步去。 蓦地林熠身侧杀气狂现,八座青铜鼎齐齐爆出丈许光焰,呜呜呼啸。楚镇昙浑身散放紫光,凝声沉喝道:“楚某堂堂大丈夫,岂能受制于一个小贼?”冷翡光华大盛,身剑合一,竟是催动破碎驭魔诀朝林熠突袭而来。 林熠冷然一笑道:“你真当我奈何不了你?”振臂攥拳,一股雄浑绝伦的灵力破体迸发,五条绚烂夺目的光龙冉冉蒸腾,撕裂虚空,惊涛拍岸般涌向楚镇昙。 楚镇昙箭在弦上,唯有誓死一搏,否则不仅多年的苦心经营付诸流水,更会身败名裂,成为世人鄙视不齿的伪君子。他近乎抽空所有真元注入冷翡仙剑,惊天动地的断喝道:“破!”光澜如潮,宏声如雷,鉴月殿沉沦在一片浩荡剑气中瑟瑟颤动。冷翡仙剑划过长空,一个斗大的“魔”字赫然浮现,似巍巍高山,势不可挡地压向林熠。 “砰!”五极光龙重重轰击在“魔”字中心,流光溢彩,顷刻四散奔腾,硕大的“魔”字支离破碎,幻作一块块残裂的碎片,与天地同时塌陷,旋转着罩落。林熠的黑色身影依旧伫立原地,银白长发在不羁地飘飞,他的右手在胸前缓缓转动,指尖流溢出一蓬金色光晕,倏地形成一圈流转的光环;那一片片碎裂的光片,与漫天纵横的剑气罡风,从四周收拢成束,如一道色彩斑斓的龙卷风,旋转着涌入光环中。林熠的右手越转越慢,光环亦在渐渐凝缩,发出“嗡嗡”的脆鸣。 楚镇昙心神剧震,咬牙喝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冷翡仙剑再化为一匹虹光和身激射。 也许,两年前的林熠早已倒在破碎驭魔诀下;也许,再次跃入冥海前的林熠,能够接住破碎驭魔诀,却无法从容化解楚镇昙的最后一击。但时至今日,他的修为已然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甚至包括他自己也始料未及。手掌一顿一按轻轻地拍出,林熠望着楚镇昙悯然道:“何苦来由?” “轰-”旋动的光环从手中骤然迸射而出,像脱缰的野马,无视于空间与时间的距离,凝练成一团拳头大小的金色光丸,激撞在冷翡仙剑的锋刃顶端。金丸脆生生爆裂开来,蕴藏在其中的庞大力量,亦随之轰然炸散。那满天飞舞的彩光,像是楚镇昙亲手为自己编织的一个噩梦,被林熠收去的破碎驭魔诀剑气,转眼就成为埋葬自己主人最后一点希望的坟墓。 “喀喇喇-”冷翡仙剑绞作齑粉,恐怖的罡锋却并未因此停止,而是顺着楚镇昙的右臂破入体内翻江倒海,摧毁一切所能摧毁的。 “噗-”鲜红血雾弥漫,楚镇昙狠狠倒撞在大殿的朱红巨柱上,瘫倒在地,浑身浴血,满脸惊骇与失落,怨毒至极地瞪视林熠道:“你为何不杀我?” 林熠冷冷道:“玄恕真人是死有余辜,但若水先生确实是因你而死!我杀你十次也不为过,只是顾念楚兄情分留你一命。你修为尽废,从此便安分养老罢。” 楚镇昙嘶声笑道:“你让我生不如死,还妄想我会感激不杀之恩?我偏不让你称心如意!”说罢,猛然抬手一掌击向眉心。 殿门突然开启,原来外面的人虽听不到里头的动静,但适才鉴月殿产生的剧烈震颤,却让他们再也按捺不住。别哲法王亦不再拦阻,楚凌宇一马当先冲了进去,正瞧见自己的父亲举掌自尽的一幕。 “爹爹!”他睚眦欲裂,纵声呼喊,不顾一切扑了上去,却终究晚了一步。 “啪!”楚镇昙一掌轰陷眉心,当场气绝身亡,鲜血与脑浆沾得楚凌宇一身。 楚凌宇呆如木鸡,紧紧抱住楚镇昙的尸身拚命晃动道:“爹爹,你不要死啊!” 林熠也怔住了,甚至没有察觉雁鸾霜已来到他的身旁,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别哲法王、戎淡远、云洗尘、盘念大师、段默陇等人站在殿门内,愕然打量眼前发生的事情,谁也没有料到,最后会演变成这么一个惨烈结局。 “腾!”楚凌宇陡然横抱父亲的尸体站起,凝视林熠森然道:“你为何逼死我爹爹?你有什么权力不明不白地逼他老人家自尽!” 林熠纵有千言万语想对楚凌宇解释,却晓得误会已成,他根本不可能再听进去。无可奈何地,林熠苦涩一笑,低声道:“我本是想保全令尊,他却选择了自尽,我亦是猝不及防,来不及阻止。” “住口!”楚凌宇血红的眼睛里泛动起泪光,缓缓道:“我自知不是林教主的对手,但杀父之仇若是不报,楚某妄为人子!数十年后但使楚某艺业有成,定当再向林教主讨还这笔血债!”转身僵直着身板向殿门外走去。 花纤盈回过神,急忙叫道:“楚大哥,你这是要去哪里,回不夜岛么?” 楚凌宇停住脚步,冰冷的眼神看着花纤盈的时候浮起一抹温暖的光彩,沙哑着嗓子回答道:“你楚大哥自有去处。” 白老九看着这对结下血仇的兄弟,挠挠光秃秃的脑袋道:“小楚,你先听听林兄弟的解释嘛?” 楚凌宇蔑然冷笑道:“不必,家父已死,我还要恭候什么解释?”头也不回率着一众不夜岛的门人扬长而去。 林熠听他一口一个“林教主”的称呼,心如刀绞。只是,他宁可楚凌宇痛恨自己一生,也不想当众公布听言石的内容,令他的好兄弟因父蒙羞终生。 雁鸾霜轻声问道:“要不要我悄悄蹑上楚兄,等你事了之后再找他解说?” 林熠心里一阵迷乱,摇头苦涩道:“还是让他先冷静些日子吧。也许,时间是治疗创伤的最好良药。” 无断秘师走到跟前,沉声说道:“方才在殿外,老衲已将血奕天冥海内发生的事,告诉了诸家掌门。各派有感于容小姐舍身填海的义举,要前往血奕天祭奠芳魂。”无灭秘师拂过半死不活的墨松子道:“不过,其它的事情还需要林教主亲自说明。” 林熠疲惫地舒了口气,道:“我真的很累,这些事都等我与戎宗主决战后再说。” “决斗可以推迟。”戎淡远就像平空出现般,望着林熠淡淡说道:“今夜林教主恶战连场,劳心费神,明早老夫纵是赢了,却是胜之不武。” 林熠一怔,微笑道:“多谢戎宗主好意,不过休息半宿已经足够。至少在下还来得及写一份遗嘱。” 戎淡远的眼睛里闪过笑意,悠悠说道:“看了林教主今晚的大显神威,或许要立遗嘱的人该是老夫。” 巫圣云洗尘踱步过来,笑道:“幸好要和戎兄打架的人不是我。老夫的银子都给了酒楼,现在想去买一支写遗嘱的毛笔,都只怕会被店家伙计打出来。” 林熠失笑道:“云老爷子,你才是真正的高人。若非今夜闯入太玄阁,我至今还对你的另一重身份蒙在鼓里。”云洗尘眨眨眼,一语双关道:“这里有鼓吗,不是已经被小楚给带走了么?” 林熠一笑,道:“戎宗主,对决的日期是你定的,地点能不能由林某来选?” 戎淡远道:“悉听尊便,戎某奉陪就是!” 林熠道:“那就请戎宗主随在下去一处地方,保管你大开眼界。” 段默陇诧异问道:“林教主,你这就要走么,事情都结束了?” 林熠诡异地笑了笑,环顾大殿内聚集的正魔高手,说道:“想必大伙儿都十分希望能亲眼目睹在下与戎宗主的对决。也好,便烦劳大长老、盘念大师会同各派的掌门,先将昆吾的善后事宜处理停当,再由仇副教主为诸位引路,我和戎宗主先走一步,多些工夫踩踩场子。” 查长老不满道:“林教主,你这是何意?就算要换个决战的地方,又何妨让大家一同前往,偏要和戎师兄单独先行?” 林熠摇头道:“查长老的话可也不全对。我已邀请别哲法王、无断、无灭两位秘师和诸位红衣法王与在下和戎宗主同行。莫非你担心林某会乘机下手暗算?” 戎淡远漠然道:“查师弟不必担心,戎某信得过林教主。更何况还有东来兄与两位秘师随行。” 青松子、镇魔神尼等人见到墨松子半死不活的惨状,原是义愤填膺,但一想此事既然有戎淡远出头,何妨暂时忍耐,静观其变。毕竟每个人的脑袋不多不少刚好一个,一身修为得之不易,也是百年寒暑苦修换来。 查长老见戎淡远口气坚决,只好低低道:“戎师兄多加小心。” 那边雁鸾霜也正柔情万千地注视林熠,似有千言万语欲述还休。林熠朝她微微一笑,彼此的心意已然莫逆于心,更不需言语表述。 出了殿,西帝别东来和二十四位红衣法王已守候多时。 林熠深吸一口冷秋寒气,抬眼望着渐向中天升去的明月,沉声道:“戎宗主,请随我来!”率先拔起身形御剑往东而去,转眼消逝在茫茫的夜色中。 戎淡远、无断、无灭秘师和别东来率着的红衣法王次第起身追上。段默陇朝着林熠等人的背影消失处注视良久,忽听身后云洗尘笑吟吟道:“老段,好不容易得着工夫,咱们两个不赶紧拣个清静的地方杀上一盘棋?等他们收拾停当了,好一块儿启程?” 盘念大师闻言微笑道:“老衲毛遂自荐来作个公证如何?在观看林教主与戎宗主的决战之前,先瞧上一盘云兄和段兄的对弈,亦是一大幸事。” 段默陇唏嘘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难得你们两位还有心思品棋。”云洗尘不以为然地笑道:“闲着也是干等,这儿的事任由他们去忙,咱们只管下棋。”段默陇强拗不过,只好答应。 几人闲谈间,林熠等人早已御剑飞出百多里,静观峰被渐渐抛在了深沉的夜幕中。林熠忽地折向往南,戎淡远居之若素也不多问。再行进了约莫一个半时辰,前方赫然出现一座连绵起伏的巍峨山脉,极尽龙虎之气。 对于戎淡远来说,这座大山并不陌生,就在十多天前他还曾亲自到访过一回,正道八派之中的太甲门,便是座落在此山中的悬陌峰峰顶。难不成林熠要把两人决斗的地点,安排在太甲门?正暗暗思忖着,林熠已当先收了心宁仙剑御风而行,不一刻就抵达了悬陌峰的后山一处僻静荒凉的高岗上。 那高岗上竟等候着另一群人,令戎淡远大感意外的是,非但隐居多年的北帝雨抱朴正站在人群当中,连外界相传两年前就该死在林熠手下的巫霸云怒尘,亦威猛肃杀地伫立在高岗尽头,身后还侍立着十数名神精气足的血衣卫。稍远一些的林边,罗禹、玉茗仙子、老奉、瞿道等人静默无声地聚作一圈,空幽谷的精锐可谓是空群而出,云集于此。戎淡远霍然一惊,敏锐地觉察到,林熠深夜引自己前来悬陌峰,多半不只是为决斗。 果然林熠甫一飘落到高岗上,雨抱朴、罗禹便围了上来,唯独云怒尘视若无睹,依旧倨傲无比地站在原地不动,更不打一个招呼。罗禹低声道:“太甲门已被我们完全控制,并切断了它与山庄之间的联系。现在只需你一声令下,我们随时可以发起攻击。” 林熠沉静颔首,微微笑道:“罗师兄,辛苦你和三嫂了。” 罗禹尚未回答,雨抱朴眼睛一瞪,很不满地哼道:“就他们小两口辛苦么,老夫我就清闲了?”手一挥,朱武、丁淮安押着一个颌下飘洒三绺长须的黄袍老者上来,接着说道:“这老家伙简直是个人精,若非是我老人家亲自出手,早让他寻机逃进山庄啦,还轮得到你小子在此气定神闲?” 林熠笑道:“那是,有你老人家亲自出马,区区一个太甲派掌门,还不手到擒来?”戎淡远眼中精光微闪,沉声问道:“林教主,这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回事?你问他就明白。”雨抱朴一指垂头丧气的太甲派掌门顾天机,嘿然道:“放着好端端的名门正派掌门不干,偏要当九间堂的走狗,更可气的是这老小子数典忘祖,居然在自己的后山为九间堂经营起一处山庄,作为秘密基地。戎老头,今晚就让你开开眼!” 戎淡远终于动容道:“九间堂!难怪顾掌门行事向来神秘低调。” 别东来道:“我们此次行动的目的,就是要迫出龙头。数日前,他在血奕天夺去林教主本用以封镇冥海的《云篆天策》,这才害得容小姐不得不舍身填海。今日借戎兄召集各派昆吾会盟之机,正是要毕其功于一役。” 戎淡远洒然一笑,道:“原来如此,看来此次功劳簿上头一位,该是老夫才对。不如功劳做到底,雨疯子,稍候雪师妹也会来,这一回,你可千万别再怪我不给机会。” 雨抱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老虎,腾地一蹦老高道:“你这个家伙,人都老了,还来消遣我,是不是想再打上一架?” 戎淡远瞥过林熠,道:“可惜有人抢在了你前头。别以为参悟了金仙大道我就会怕了,好在东来兄也来了,你想打架,还怕找不到对手?” 别东来苦笑道:“戎兄,我最头疼这个打不烂、缠不死的老疯子,你还偏来撺掇。” 雨抱朴老大不乐意道:“怎么,有我陪你玩两手还有不开心的?” 远远地,云怒尘冷冷道:“林教主,时辰不早,莫要在这里聊天说笑,白耽搁了。” 林熠笑了笑,拍拍顾天机的肩膀和颜悦色道:“没让顾掌门去出席昆吾盛会,在下也很是抱歉。接下来的事情还需劳动尊驾,希望你好生合作。” 顾天机哼了声,道:“只要林教主不失言,老夫自会引导诸位顺利进入无涯山庄!” 雨抱朴“呸”道:“很臭美么,没有你,咱们就进不了无涯山庄?若非我老人家顾念着和你师父的交情,不想看他的心血毁在你这个不长进的东西手里,早一巴掌把你拍扁了!” 顾天机直愣愣看着林熠,道:“林教主,可以开始了吗?” 林熠神色一整,道:“胜负成败在此一举,请各位务必依照计划行事。戎宗主,你就权且把这当作咱们决战前的开胃酒,随在下入庄一游如何?” 戎淡远意味深长道:“假如戎某拒绝林教主的提议,恐怕诸位就要把我当作龙头了吧?”一振衣袖道:“好,老夫就见识一下,这无涯山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龙潭虎穴,能挡得住林教主和我们这群老家伙!” 当下朱武、丁淮安押着顾天机开道,雨抱朴紧随其后组成前锋。林熠、戎淡远、两大秘师、别东来和麾下红衣法王与雨抱朴相距不到三丈,构成最为强横的中军;后头跟着巫霸云怒尘与他的血衣卫,最后则是罗禹率着空幽谷的精锐人马压阵,朝着高岗下方的一座湖泊掠去。这样的实力,放眼当今天下任何一家门派都莫与抗衡,再加上云洗尘、盘念大师统领的正魔两道数百高手以为后援,堪称近千年来最为恐怖的一支力量。 抵达湖畔,顾天机停住脚步,将手探进一方山石的窟窿内动了几下,“喀喀”轻响,湖面不可思议地缓缓朝四下退开,露出湖心的泥泞底部。“嗡-”一束由下至上扇形散开的圆锥状蓝光,从湖底升起,跃出湖面三丈多高,徐徐流转,在夜空里散发出幽幽的光芒。 “这就是无涯山庄的门户了,”顾天机有气无力地介绍道:“通过传输门,便可进到庄外的‘翠晓亭’,负责镇守的是我太甲门的六位长老。只要稍有异动,他们就会立刻开启山庄的法阵和禁制埋伏。不过由我出面劝说他们临阵倒戈,应是没有问题。但控制整座山庄机关的总枢纽,安放在龙园内,如果不预先摧毁,各处的守卫仍能发动禁制埋伏,老夫也无能为力。” 巫霸云怒尘在后头阴冷警告道:“你最好别耍花样,不然就别怪老夫把你扔进烛魂渊,尝尝做鬼的滋味!” 顾天机神色惨淡,叹息道:“如今太甲门上下人等都掌握在你们的手里,顾某只求能免一死,哪还敢妄动他念?山尊,你是多虑了。” 林熠淡然道:“这样最好,解决了九间堂和龙头,阁下继续做你的太平掌门,再也不必受制于人,对太甲门亦同样大有好处。顾掌门是聪明人,林某也就不多说。” 顾天机沉默片刻,终于彻底打消了仅存的反抗念头,一咬牙道:“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林教主,请随我入庄!” 第六章 化蝶 翠晓亭,月过中天。 太甲门的六大长老和麾下二十余名弟子,经过片刻的慌乱后,齐齐投诚。不过总攻并没有立刻发动,因为他们还需要等待-等林熠潜入龙园,毁去无涯山庄的机关总枢纽,好将稍后行动的人员伤亡降低到最小。 林熠祭起秘虚袈裟,潜踪匿形,孤身进到无涯山庄内部。 已是夜深人静的时候,除了暗处的若干守卫漫不经心地监视着各处动静以外,其它人或是做着各自的千秋大梦,或是闭门修炼,浑不晓今夜之后,自己是做人还是做鬼? 林熠径直掠入龙园,沿路之上,神不知鬼不觉,令无涯山庄的重重暗哨形同虚设。 玉华如洗,龙园内万籁俱寂,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正沉浸在安祥幽谧的睡梦里。 林熠从墙头飘落,前方是一座疏林。秋风萧瑟,寒露深沉,枝头的黄叶大半已凋零飘落,硕果仅存的,亦只是在风中努力做着最后的挣扎。 这是他第三次进入龙园,昔日的景象历历在目,宛若一场空梦,无涯山庄的五大巨头中,林显、青丘姥姥和岩和尚无论善恶,尽都先后去了。巫霸云怒尘劫后余生,而今最大的心愿莫过于报复龙头、血洗九间堂,反成了林熠重要的盟军。只剩下从一开始便十分关照爱护自己的南山老翁-那位曾经叱咤风云,又在最绚烂时归于平淡的帝级绝代高手。他,还在每日月下劳作,心无旁骛地修剪着龙园内那一丛丛的花树碧草么? “喀嚓、喀嚓-”清脆而富有韵律的剪声在远处蓦然响起,召唤着林熠的身心。 林熠平静的脸庞上,徐徐浮现起一抹奇异的微笑,似是老友的久别重逢,有着无限的欣喜,又蕴藏着难以言喻的感伤。 他果然还在这里,也察觉到了自己的踪迹。所以,拿起剪,一如当年第一次相见时的情景,用这动听的剪声指引自己的路径。 没有犹豫,林熠步着一声声修花剪发出的脆响走过疏林,走向溪畔。一排排花树间,有一位垂垂老者悠然自得在月光下,聚精会神地修剪着花树,枝叶落下,是一首古老岁月的词曲。 林熠走到老者近前,停住步履。然后他静静地伫立着,满怀专注与虔诚地关注着老者修剪花枝的每一个动作,就似在欣赏一位艺术大师出神入化的完美表演。 老者仿如并不晓得林熠的到来,不紧不慢按照他固有的节奏继续工作。从这一株到那一株,光阴在剪声里缓缓流逝。 林熠亦步亦趋默默地跟随在老者身后,看他完成对每一株花树的修剪,浑似忘却了身外的一切。 “喀嚓、喀嚓!”龙园里,飘荡着仿佛永远不会停顿的声声剪响,老者苍老枯干的手稳定而灵活,小小的花剪到了他的五指之间,就像被赋予了美妙的生命,流动出的每一个音符,无不充盈着生机的驿动。 “已是深秋,再过些日子这里的梅花便该开了。”老者终于开口,目光却依旧停留在他钟爱的花树上,悠悠说道:“这两年,藕荷跟老朽学了不少栽花养草的技艺,今后有她在龙园照管,我也该放心了。” 似想抵挡那从心底透出的一缕不祥预感,林熠低声道:“你为何不再亲自照管它们?” 南山老翁淡然一笑,说道:“我等了你两年,你终是回来了。打从你进入山庄的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冥冥中,已然注定了今晚的结局,控制山庄机关的总枢纽,就在老朽屋中的竹榻下,但你想摧毁它,就必须先过我这关。” 林熠摸着鼻子道:“如今这世上,我最不愿举起剑面对的人就是您老。难道没有其它的方法可以解决问题么?” “有,你即刻退出无涯山庄。”南山老翁的语气和缓而充满不容置疑的力量,回答道:“否则,要么你倒下,要么老朽实践昔日对龙头的诺言,血溅花溪!” 林熠摇摇头,隔了片刻又摇了摇头,道:“我宁愿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可当我知道机关中枢就设置在龙园的一刻,终于明白这担心毕竟要变成现实,老伯,您,给我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南山老翁轻笑道:“孩子,你很好。我知道,陪你一同前来无涯山庄的,还有雨抱朴、别东来、戎淡远这三人,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都有与老朽一战的资格,最终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你原本可以请动他们来对付老朽,就可以避免眼前自己的尴尬。但你还是自己来了,所以我说你很好,没有看错你,但愿你能战胜我,否则,根本不必再去找龙头报仇了。” 林熠若有所思地沉吟半晌,点点头道:“多谢老伯的指点。” 南山老翁笑了笑,道:“我什么也没指点你,你不要想岔了。老朽的确是唯一一个见过龙头真面目的人,但我不能告诉你他是谁。好在既然你今夜到了龙园,相信已经猜到了他真实的身份。” 林熠微笑道:“有您刚才的那两句话,我再不明白,岂非是天字第一号笨蛋?” “咯!”南山老翁落下最后一剪,好似完成了他这生所有的工作,长长舒出一口气,凝目欣赏着他精心照料了数十年的满园花草,就像是看着自己一个个渐渐长大成人的孩子般,满是爱怜与宽慰,沉声说道:“亮剑!”亮剑!南山老翁终于向他发出了挑战,没有任何的回旋余地。夜突然肃杀,风突然嘶吼。呻吟的,是往昔那一份温暖的记忆。天地中所有的所有一瞬都悄然退出,将广阔无情的舞台中央,留给了他们与他们的心和剑。林熠清晰地感觉到,对面老者的心意已决,无可更改。而此时此刻,自己所能向他表达出的最大敬意与回报,竟是举起自己的剑,指向他 “呜-”起风了,秋夜的风总是特别的让人心冷,将满地的落花枯叶卷起,汇成一道道漩流围绕在两人的周身,慢慢抬升,慢慢向无尽头的黑暗扩展。真想喝一碗粗瓷大碗盛上的凉茶呵,蓦地不知什么原因,林熠的思绪缥缈,鼻尖依稀闻到了那股淡淡的清香。 南山老翁的剪低垂于地,与身躯形成一道奇妙的角度,那双勘破荣辱的眼睛微微阖起,缝隙中流动着一缕像是清泉般的光芒,通过无形的虚空传递直达林熠心底,激起层层涟漪。“吭!”心宁仙剑猛然自动弹出,腾夭银芒凌空横亘在主人的身前,似要为他抵挡住那两束洞悉思想的目光。剪未动,招已出。人还在,心已飞。漫天云卷遮蔽了今夜的月光,四下变得幽暗深遂,万物隐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 林熠徐徐抬手握住剑柄,从仙剑的另一端传来熟悉的空灵气息,刹那他的心已与剑融为一体,抛却了心头恩怨缠绕的种种杂念,眼中所见唯剩下三丈外的那一把剪,一个人,一双眼。无声无息里,是什么在呼吸?流水凝固了么,为何耳畔听不到淙淙的溪声?夜色沉沦了么,为何对面那把普普通通的铁剪竟是那样的耀眼夺目,令他的视线难以穿透重重的光雾,看清背后的老人?静,极静,于此间久久伫立、对峙,任由光阴随着溪水流淌。在他们之间,人世上所有的招式花巧都已纯属多余。往往,判定生死胜败的仅仅是电光石火里的一次撞击,一次抉择。所以,谁也不敢轻举妄动随意挑起攻击,但短兵相接的较量却早已开始。没有观众,自然也就没有人喝采。然而对于他和他,这些无关紧要甚至正合心意。只是一场宿命中情非得已的相逢,谁又愿别人看戏般地围观感叹?需要的,是这片舞台,今夜无人。 不知过了多久,林熠的心宁仙剑开始以肉眼无法辨别的速度缓缓下压,就好像这一个简单之极的动作,要用整整一夜才能完成般。奇怪的是,南山老翁的身形亦随之一点一点地朝后滑动,双足挪移过的地面,腾起若有若无的淡淡水气,犹如是在冰上滑行。足足一盏茶的工夫,林熠的剑下沉了三寸,南山老翁的身躯后退了三尺。但是林熠的脸色不仅没有丝毫的轻松,反而显得越发的凝重。 身前的老人,与山水夜空水乳交融,没有半分的霸气,也透不出一丁点的杀机。自己的剑在攻,却前所未有地不知道该攻向何方。假如情势没有改变,当仙剑的剑锋垂落到地面的那刻,就是他气势枯竭,不得不冒险抢攻的最后时刻。 三尺、两尺九、两尺八??心宁仙剑下压的速率越来越慢,偏又像身边的时间不可抑制地在运动,并且总有会抵达尽头的一刻。 “喀!”横生一缕风吹拂起一蓬落叶,轻轻扫过南山老翁的脚踝。顷刻中,静默的空间骤然沸腾奔流,如同抑郁多时的火山勃然喷发。 “砰!”这蓬无意打破了两人微妙平衡的落叶,弹指凭空爆裂,化作微小的粉尘散落开来。 气机感应,两个人的身影同时动了,向着彼此的方向举起了心中的剑。 南山老翁后退的身躯,像被拉满弓弦的长箭,在枯叶迸响声里,化作一蓬无处不在的纯白光澜,向林熠卷涌而去。三丈三尺多的空间,犹如棉絮一样,被轻而易举地压缩扁平,那柄修理花树的铁剪,似从另外一个世界穿越而来,赫然近在咫尺。 林熠在退,剑抵泥地,划出一条冗长而浅浅的痕印,凌空横身,用异乎寻常的速度一退再退,与铁剪始终保持着不到一尺的距离。退过花树,退过溪流,“哗”地冲天水浪层层激起,有人自水雾飘摇里飞来。 南山老翁的去势越来越快,雄浑而与天地融成一体的气势急遽膨胀,仿佛足以摧毁去世上的一切。铁剪沉稳而锋锐,自始至终保持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姿态,拖曳出一团白光,形同流星穿梭夜空,紧追着林熠的身影。 只因为一蓬落叶的不速而至,形势骤然颠倒。南山老翁在心神受扰、气势波动的情形下,只得抢先发起攻击,要在自己这一剑罄尽前刺中林熠。否则,留给他的只有束手待毙这一条路。 林熠则毫不犹豫地后退,全力避开对方如日中天的凌厉锋芒,苦等两人之间气势攻守移转的临界点。如果在此之前,他慢了哪怕仅仅一拍,同样也将是魂飞魄散、肉躯崩裂的惨烈结局。 夜已停止了跃动,龙园内仿似只留下这两团恢宏浩荡的光在电射流转。三十丈的空间一掠而过,林熠的背后陡然出现一栋楼阁。他看也不看穿门而入,好像在对决前就早已预料到了眼前的这一幕。而南山老翁藉着林熠撞开门户的稍稍迟滞,将铁剪的差距猛然拉近到六寸。 六寸,林熠的咽喉已能清晰感觉到对面喷薄来的犀利凉意。但他别无选择,还是在退!退过前厅,退过后堂,退到了楼阁后的天井中。 三寸!只剩下三寸,铁剪的锋芒就能品尝鲜血的滋味。蓦地,铁剪和弥漫夜霄的那缕凉意,却齐齐隐没。 “轰-”林熠的灵台一震,脑海里浮现出幕天席地的梅花雨。纷纷扬扬,缤纷圣洁,伴随今晚的秋风下在了他的心头。 心梅诀!南山老翁果然踏破金仙胜境,参悟出了无形无意的终极功法-心梅诀。 林熠的嘴角逸出一抹欣悦的笑容,没错,他是在微笑,为南山老翁感到欣喜,而忘记了这一剑正要挑破他的咽喉。 心宁仙剑“吭”地在手中粉碎,瓣瓣光花激扬闪烁,布满无情天地,照亮了寒冷的秋夜,照亮了纷洒飘落的梅花雨。 这一招,正是他从金裂寒的“裂枪势”和南山老翁的“隐梅诀”中顿悟而来,将两种绝世奇学龙虎交汇,再赫然升华上一个崭新境界。内心里,他更愿意把它叫做“化蝶”??花香引蝶,蝶舞花间。生死一发中,居然充满了诗情画意的感动。 此时此刻,两人的剑法早已突破了招式的极限,俨然蜕变成一种艺术,一种道的艺术。 “噗-”像是一声,所有的仙剑碎片,从不同角度刺入了南山老翁的身躯,一闪而没。唯一残留在外的,只是额头中央的那一片碎痕。 “吭!”在铁剪碰触到林熠咽喉的刹那,南山老翁的掌心爆出一团绚光,将它顿时震成齑粉,飘扬在林熠的眼前。 林熠呆住了,脊背“砰”地撞击在照壁上,却不知道卸力滑落,硬生生把自己嵌在了坚硬冰冷的岩石里。 “你可以用铁剪挡住的,为什么不挡,为什么你一定要寻求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在心中不住地问,却有一股力量捏住了他的喉咙。 南山老翁笑了,看得出他笑得很舒畅,是一丝解脱后的轻松。他显然从林熠的眼中,已看出了这个年轻人的惊讶与心痛。是的,他本可以用心梅诀从容化解林熠的“化蝶”绝杀,然后继续两人间的对决。然而当林熠施展出“化蝶”的一瞬,他已明白这样做毫无必要了。这个年轻人已超越了自己,有足够的资本向龙头挑战,完成上苍赋予他的使命。自己,作为一块铺路石,是该倒下的时候了。他曾向龙头许诺,只要一息尚存,就绝不让任何敌人踏入龙园半步。现在他做到了,用自己的死兑现了诺言。他无意去解释什么原委,相信很快林熠就能够醒悟到自己的用意。这是他早已注定的命运,要让无涯山庄覆灭,让九间堂崩溃,首先的代价就是自己的死。他从内心发出了无比欢愉的微笑,注视着林熠道:“很好,你的剑从此后没有了,你已不再需要它。我没有看错你??”这是他今夜第二次在说同样的一句话,含意却更深更重。 林熠一跃挣出照壁,灵光乍闪,已明白了南山老翁的苦心。从自己的父亲林显,到东帝释青衍再到南山老翁,多少人倒在了这条满是鲜血铺就的路上,甚至凶手正是他本人!南山老翁伸出手按住他的肩头,似要借助这份力量才能站稳,徐徐道:“我先前已开启结界封闭了整座龙园,下令严禁任何人闯入。所以现在还没有人知道发生在这里的事情,你要抓紧时间毁去机关中枢,莫要让龙头抢先一步赶回来。” 林熠点点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用龙头的头祭奠您的英灵!” 南山老翁不以为意地笑笑,道:“死都死了,我要看他的脑袋干什么?可惜,终究看不到你决战龙头的一幕。不过,我知道你会赢,一定会??”“噗-”身上猛地迸射出千百道浓艳血箭,像是遍地开放的红梅渲染夜空。他最后一次微微含笑,松开林熠的肩安详平静道:“我去了-”“呼-”一阵风吹过,他的身躯便奇迹般地消失在了这风里,从此充盈在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看护着他钟情的每一株花树。只是,林熠再也不可能听到那一声声悦耳的剪声,喝不到那一碗清香粗茶?? 夜静了,人空了,久久之后,林熠依稀听见了有少女的声音在呼喊道:“主人,主人!”林熠睁开了眼睛,看见了藕荷,道:“你在等我么?”藕荷神情黯然,点点头道:“老伯让我给你引路,带你去他的茅庐。” 林熠拚命吸入清冽的空气,多希望这股冰凉能麻木自己的哀恸。他的视线穿过后堂的门,仿佛看到了楼阁前依旧潺潺流动的溪水。似乎,这里什么也没发生过,就是一场梦而已。但天空了无痕迹,鸟儿却已然飞过。逝去的,不再回来;前方的,尚在等待。林熠振作起精神,低声道:“难为你了,藕荷。我已答应老伯,今后这座龙园就托付给你照管。希望,假如有一天我能再来,这里的一切仍能一如他在时。”藕荷潸然泪落,抬袖拭干泪痕强笑道:“我答应你。现在,请跟我来吧。” 两人重新穿过花溪,来到南山老翁生前隐居的茅庐。藕荷驾轻就熟进到内屋,在墙上的一根钓竿上轻轻转动两圈,“喀”地机关开启,竹榻翻落,露出底下黑漆漆的一座地穴。藕荷站到竹榻边,说道:“这下面就是山庄的总枢纽,只要破除底下的‘灵元宝珠’,整座山庄的禁制便会立时陷入瘫痪。” 林熠颔首道:“麻烦你下去走一遭,我在这儿替你护法。”藕荷刚答应了一声,林熠突然眸中精光如电射向屋顶,冷冷道:“我最讨厌别人进来时不敲门,偏要和小毛贼一个做派。” 屋顶寂静无声,门外却响起“笃笃”敲门声。有一个难听的嗓音道:“我们不是小毛贼,所以我们敲门了。”“砰!”外屋的门轰然碎裂,有一股寒风刮入,藕荷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激灵。三名一般高矮胖瘦、一般奇丑不堪的老者走进了外屋。也许是里屋的这道门太窄,三个人又想一起进来,“轰-”脆生生撞塌了两侧的墙壁。然而内屋仿佛存在着一股莫名的庞大力量,撞开墙的三个人并没有继续阔步逼入,而是站在了孤零零悬空的门楣下,阴沉地看着林熠。 “魔崖三君?”林熠的声音蕴藏着寒意,冰冷的眼打量着对面三人,很仔细。“魔有心!”“魔有灵!”“魔有意!”身着红、黄、绿袍的三名老者,依次报名道。 “藕荷,你下去。”林熠冷然道:“上面的三个家伙,由我负责。” “谁敢动!”魔有心的嗓子如闷雷滚动,无奈龙园已被南山老翁打开了结界封闭,再响的动静也休想传出去半分。藕荷想也不想,纵身跃下入口。魔有灵低低呼吼,探出巨灵神般的魔爪,一束黄光摄向藕荷。这记“攫灵爪”要是落在实处,藕荷的精魄呼吸间便要回归。 同一刻魔有心、魔有意向林熠出手了,欲让他自顾不暇无法救援藕荷。孰料林熠的身形一晃,已闪动到藕荷跟前,稳稳当当抬手抵住黄光,就像握住一根黄铜棍往前一顶。魔有灵闷哼踉跄退步,攫灵爪“忽”地扭曲涣散。 魔有心狰狞笑道:“好,杀完了老子,儿子又送上门来,老夫助你们父子团圆!” 林熠封死魔崖三君扑袭竹榻的所有角度,一字一顿道:“你们的死期到了!” “喀喀”脆响,底下的藕荷已开始飞快地依照南山老翁交代的方法,封闭灵元宝珠。 第七章 涤荡 当龙园上空爆散开一蓬烟火,埋伏在翠晓亭外的人马,开始了他们的行动。 众人兵分三路向龙园包围合击。北路由巫霸云怒尘率领血卫负责攻占忘忧崖,释放历年来被九间堂囚禁其内的正魔两道牢犯。这对云怒尘而言只是小菜一碟,忘忧崖绝大部分的守卫都曾由他统领,令到之处自是闻风归附。别东来与密宗高手由顾天机作向导,从南路突袭,经问天盘、覆水桥攻击前行,最后的目标也是龙园。有无断、无灭秘师随行,兼有西帝赫赫威名在前,谁也不会怀疑有什么人能截击他们。雨抱朴和罗禹则统帅空幽谷一众人马,中宫直进,走玄动池、兽园一线担任主攻重任。这些地点和相关的人员配置、禁制埋伏,林显的地形图里早已记载明细,一路闯来果然分毫不差。 深夜里三箭齐发,声势浩大,镇守无涯山庄的九间堂护卫纷纷从睡梦中惊醒。只是袭击来得太过突兀,从太甲门到翠晓亭事先没有传来一丝的警讯,难免令他们一阵迷惘慌乱,浑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天翻地覆的事情。一时间无涯山庄内警笛铜钟此起彼伏,各处的人马都在相互用暗号探寻情况。 而巫霸云怒尘已一马当先率先发难。他本就是绝情薄幸、睚眦必报的一代魔杰,若非当日林熠依释青衍之计手下留情,如今恐怕早已投胎成小儿,哪里轮得到在这里大耍威风?故此,云怒尘委实恨极龙头,苦苦忍受了两年,终究等到了可以大开杀戒、发泄怒火的一天。他做了数十年九间堂的首脑人物,又素来残忍嗜杀、喜怒无常,无涯山庄的守卫未等靠近已先寒了胆,加之事起仓促,完全来不及组织起有效的抵抗,甫一接战,被云怒尘连掏出六颗血淋淋的人心后,立时溃不成军,四散奔逃。 与此同时,忘忧崖中,云怒尘的心腹弟子接到信号也开始发动,风卷残云般荡除了十数名龙头安插此间的九间堂死忠分子,不等山尊驾到,便已经不费吹灰之力控制了忘忧崖全境,一干囚犯竟俱得保全。 别东来所率的南路大军,乃密宗佛门的杰出高手,只花了一炷香工夫,也顺利攻占问天盘。只是佛祖有好生之德,这一路无涯山庄的守卫多被打成骨断筋折,修为是废了,却极少有丢了性命的。一过问天盘,就是无涯山庄另一处异常厉害的天险覆水桥。桥下的沉仙河蜿蜒穿流过整座山庄,河对岸不到三十丈即是龙园。 沉仙河河水幽绿浓郁,冒着腾腾瘴雾笼罩两岸十余丈方圆。寻常之人别说从河面上凌波翻越,仅仅站在河畔吸入一口幽绿色的雾瘴,便会满面青紫,全身溃烂而亡。唯一能够安全跨过沉仙河的通道,只有飞临其上的那座覆水桥。 更可怖的是,倘若有大敌来袭,山庄难以抵挡,据守覆水桥的山庄护卫只需轻轻一按机关,即可催动沉仙河水喷射而出,纵有千军万马,也挡不住它刹那迸发的淫威。可惜藕荷已毁了安置在龙园内的机关中枢,覆水桥的守卫按扁了机括,也发动不起沉仙河水。惊惶失措之中,密宗一众高手已势如破竹地杀到近前。 别东来站在桥头,却并未立即冲过沉仙河。因为桥的另一端同样立着一个人,虽只是个干瘦矮小的花袍老妪,但在他眼中,直比脚下升腾的幽绿瘴雾更加麻烦,也更加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老妪的右臂上套着一串乌金魔环,每一个都比手镯大不了多少,熠熠闪烁黑紫光华。她望向别东来的一双鼓胀眼泡中,射出灰冷的怨毒目光,冷笑道:“别哲,过来和你姑奶奶再战上一场,这次咱们单打独斗,看谁能留得命在!” 别东来的诧异仅是短短一瞬,很快又恢复了从容优雅的神态,笑道:“鸠盘婆,我只当绿鼎公死后你已痛改前非、退隐修身,孰知你还是凶性不改,又躲到九间堂里为非作歹!也好,佛法无边,普度众生,今日老衲便送你一程。” 别东来一提起“绿鼎公”这名字,鸠盘婆的身形往前撞上,嘶声喝道:“别哲,我不杀你,誓不为人!” 原来绿鼎公本为鸠盘婆的丈夫,一百四五十年前两人初出茅庐,便在西域创立了绿鸠门,广揽门徒,横行一时。为尽快扩充实力,加深门下弟子的功力,绿鼎公四处掳掠未成年的女童,虐夺元阴炼制增强魔功的“浮魄丸”。 绿鸠门的暴行,终于激怒当时尚为红衣法王的别东来,孤身单杖怒捣绿鸠门,以摩诃萨印力毙绿鼎公,重创鸠盘婆,救出了尚未遇害的数百女童。 其后三十年间,鸠盘婆为报夫仇,七次杀上无相宫,皆被别东来击败。因顾念其节烈可敬,别东来始终再不愿下杀手。哪晓得鸠盘婆意识到了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是西帝对手后,居然将发泄的目标转向密宗僧侣弟子,到处大开杀戒。已就任白衣法王的别东来,当即出动十二位红衣法王,张开天网搜捕鸠盘婆,却被她早一步探得消息逃之夭夭,从此百多年再无音讯。不想,今日居然会在无涯山庄重又碰头。 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鸠盘婆投靠龙头苦修百年,为的就是击杀别东来,替死去的绿鼎公雪恨。此刻更不多话,右臂微振,十二道乌金魔环“喀啷啷”作响,脱手飞出,在空中布成变幻莫测的一蓬黑云,罩向别东来。 魔环未至,一股暴戾腥风已扑鼻而到。 别东来恬淡的脸庞闪过一丝怒意,呵责道:“鸠盘婆,为了修炼成‘重楼十二环’,这些年不知又有多少无辜生灵死在你手?我若不破了你的邪功妖法,妄称白衣法王!” “吭!”代表秘宗至高无上象征的金杖遥指虚空,杖端焕放恢宏柔和的如潮光芒,宛如透明的琉璃罩,将重楼十二环尽数吞没。他左手捏动法诀,运起第二十七层无量天的盖世佛功,磅礴莫御的佛门真气浩浩汤汤席卷而出,似在半空铸起一座金光煌煌的熔炉,隆隆轰鸣。 鸠盘婆毛发稀疏的头顶冒起一团黑雾,将“鸠盘魔罡”提升到最高境界,驱动重楼十二环,乌云压城般缓缓迫向覆水桥的对岸。 那十二只乌金魔环在金色广罩里,犹如狂躁乱飞的黑鸦,蒸腾着慑人光焰,不断轰击碾压别东来的“宝相轮”。然而每前进一尺,所遭遇的阻力也成倍增长,令鸠盘婆不得不耗损更多的魔功,来维持自己的攻势。 乍看上去重楼十二环步步进逼,别东来只能采取守势,被动之极。但他身后的两大秘师和红衣法王却殊无惊慌的表情,只见别东来气定神闲,而鸠盘婆鼓目圆睁、横眉切齿的模样,就知这场对决的胜负毫无悬念。 别东来瞧见鸠盘婆老态龙钟,却兀自狰狞凶戾的丑脸,心底生出一缕怜悯,暗道:“罢了,这老婆子虽作恶不少,但也情有可原,我又何苦再伤她性命?” 心念微动晋升无意天,金杖转守为攻,气势骤然暴涨十数倍。宝相轮“嗡”地凝缩,像慢慢收起的罗网,将重楼十二环压迫到极致,再动弹不得。一道道金色光焰从法杖顶端涌入宝相轮,乌金魔环光华暗淡“哧哧”镝鸣,如要融化了一样。 鸠盘婆“哦”地狂喷血箭,头顶黑雾陡然涣散。她妄图振作残余功力誓死一搏,猛听“啵啵”连响,别东来施展“无常天”的浩瀚佛功,硬生生将十二只乌金魔环全部熔炼,化作一缕缕黑丝,在宝相轮里倏忽隐没。 鸠盘婆气机牵动之下再无力支撑,身躯剧烈摇晃瘫软在地,还恨恨盯着别东来,声嘶力竭吼叫道:“别哲,我做鬼也饶不过你!”又是一阵气急攻心,竟昏死过去。 别东来收住金杖半晌瞑目不动,却是在调息运气恢复功力。适才为炼化乌金魔环,他动用了无常天功法,真元耗损亦甚是可观。待胸口气血稍稍平静,他睁开眼睛低叹道:“将她带回无相宫好好照料,希望能藉我佛慈悲之法化解去心中戾气。” 这边别东来收服鸠盘婆闯过覆水桥,中路的雨抱朴、罗禹和戎淡远也已攻到兽园的山脚下。黑幽幽的高空中突听两记刚柔相和的长啸,一对中年男女降下身形拦住去路。罗禹心悬林熠安危,正要迎上接战,猛被雨抱朴一把按住道:“这对同命鸳鸯交给我老人家来打发。你小子站一边去,只管看热闹。” 戎淡远摇头道:“冤有头,债有主,这两人乃是敝宗的叛徒,还是由戎某解决!”不等雨抱朴回话,飘然升空来到中年夫妇近前,他面寒如霜道:“陈炎、莫菡,二十余年前,你们暗算雪师妹后败露出逃,激得雨疯子闯到观止池大闹了一场。今日明知本宗在此,居然还有胆现身,莫非是想成全戎某多年来亲手清理门户之愿。” 陈炎面对昔日的掌门师兄并不畏惧,只略略苦笑一声道:“戎师兄,今夜之战本不关天宗的事,您又何必插手?” 戎淡远漠然道:“我要给雪师妹和雨疯子一个交代,更要还受屈被逐的赵奉一个公道,你们明白么?” 混在人群中的老奉闻言登时热泪盈眶,挤身而出,遥遥向戎淡远跪倒叫道:“师父??”原来当年雪宜宁闭关修炼时突遭陈炎、莫菡偷袭,身负重伤,性命垂危,后来亏得闻讯赶至的雨抱朴不惜损耗真元,借用天宗的“玄览心经”,片刻不断地疗伤三日三夜,才转危为安。那夜负责守值的老奉因疏忽大意,私放陈炎、莫菡进入雪宜宁的修炼静室,事后遭到牵连被逐出门墙。这些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重返师门,故此甘冒奇险潜入血动岩欲立功赎罪。若非林熠相救,恐怕从此也要永无天日。 莫菡冷冷道:“炎哥,既然戎师兄把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你还求他什么?咱们并肩一战,大不了一起死!”陈炎沉默许久,艰难地点点头道:“戎师兄,小弟冒犯了!”猛地撮唇一啸,兽园门户大开,先是走出四名神情木然模样怪异的武士,紧跟着又是四个,再是四个,竟是四人一排将近百人的兽营武士。更令人吃惊的是,青丘上,漫山遍野响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长嚎声。一双双鬼火般闪动的眼睛若隐若现,在黑暗中,不知隐藏着多少头形态各异而又凶悍无伦的魔兽。 攻击的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空幽谷的部属,多半是由出身雾灵山脉的各色人马和来自血动岩获救的苦力构成,原本都是些历经磨难、杀人不眨眼的骠悍之士。可突然发现自己面对的,居然是漫山遍野、毫无人性的魔兽,无不有寒意生出。 雨抱朴满不在乎地哈哈大笑道:“陈炎,你什么时候沦落到专玩驯兽杂耍卖艺啦?想用几头连人话也不会说的畜生吓住我雨疯子,门也没有!” 陈炎嘿然道:“雨疯子,别把大话说得这么满。稍后就让你识得厉害!” 雨抱朴笑容一敛,道:“你当这里只有你们夫妇才能驱动这些魔兽和兽营武士么?瞧瞧,这是什么?”一翻手举起一只小铃铛。 莫菡听雨抱朴叫破兽营武士的名头先是一凛,继而想到这多半是林熠交代的,并不稀奇。再看雨抱朴手里的小铃铛,不由讥笑道:“这是你一门心思想讨好雪师姐,却送不出手的礼物么,却不必丢人现眼,亮给咱们夫妇看。” 雨抱朴最怕别人戳他这个痛处,勃然怒道:“好你个刁嘴婆娘,老夫这就叫你见识见识!”默念真言缓摇小铃,清脆的铃声在夜风中起伏传送,分外好听。 蓦然陈炎发现对面阵营里的人脸色都变了,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莫名的惊喜。他隐觉不妙,回身打量,禁不住呆了。百余名兽营武士和遍布青丘的魔兽听到铃声,均匍匐在地,向着雨抱朴矮身跪下,就如同觐见君王一般恭敬温顺。莫菡血色尽失颤声道:“这是搞的什么鬼?雨抱朴,你哪里骗来的这古怪小铃!” 雨抱朴得意洋洋,笑道:“这可是林熠那小子送给我老人家的孝敬,专治你的魔子魔孙。识相的就赶快跟他们一起跪下,省得咱们多费手脚。” 陈炎咬牙道:“我就不信这个邪!”再次作啸驱动魔兽,却是毫不见反应。莫菡大骇,厉声呵斥道:“混帐东西,都要造反么,为何不听从主人号令?” 一名兽营武士从地上抬头,木无表情道:“有‘万魔铃’在,我们只听从铃声召唤。这是我等与姥姥昔日订下的血誓,不敢有违。” 莫菡气急败坏道:“青丘姥姥早已死了,现在我们夫妇才是你们的主人!”另一名兽营武士冷冷道:“有万魔铃在,你们不再是主人。” 雨抱朴畅怀大笑道:“没想到吧,虽然青丘姥姥死了,可她的铃铛还在。这些由她调教出来的兽营武士和满山魔兽,凭什么要听从你们夫妇的命令?” 陈炎神色惨然,叫道:“罢了!”反手掣剑冲向戎淡远,剑式大开大阖,一往无前,摆明了要和天帝拚命,口中却招呼道:“菡妹,你快走!” 莫菡怔了怔,厉笑道:“你死了却叫我独活?一起拼了罢!”奋不顾身扑上。 戎淡远只以一双肉掌独斗两人,那一招一式潇洒自如、段落分明,充满飘逸出尘的仙灵之气,有那第一次目睹天帝出手的人大呼有幸,为之心折。 雨抱朴可老大不耐烦了,独臂叉腰道:“老戎,人家在玩命,你却在玩人,能不能快点?要不我替你拾掇了他们两个算了?” 戎淡远素知雨抱朴的脾气,听了也不生气,只淡淡回道:“不必!”觅得陈炎、莫菡招式转换间的一线空隙,拧身插入两人当中,登使他们的连手阵势土崩瓦解。 陈炎剑招用尽,本该抽身退避,以求重新稳住阵脚,但他担心妻子无法独力抵挡戎淡远的攻势,当下不退反进,一掌拍向戎淡远左肋。 戎淡远左掌招架,右袖卷住莫菡刺来的仙剑,顺势引向陈炎小腹。 陈炎欲待躲闪,不料戎淡远的左掌光晕隐现,手心幻出一道似光盾般的黑白二色仙印,将他的左手包容紧吸不放。陈炎挣脱不得,半边身子像受到雷霆轰击,酸麻难当,骇然变色道:“谲伏印!” 莫菡眼睁睁瞧着自己的仙剑被戎淡远的拂心忘尘袖牵引,不由自主直刺丈夫的小腹,花容失色惊呼道:“快躲!” 陈炎当然想躲,问题是他的左掌已被谲伏印完全摄定,连动根小手指头都是难事,任凭自己苦苦运功相抗,却根本无法再侧身躲过莫菡的仙剑。 那边莫菡拚命抽剑,奈何真气似泥牛入海全没着落。戎淡远的右袖宛若一团浑不着力的柔波,无形有意,借力打力,反将她破入的真气尽数转化,更增这一剑的声势。 眼看丈夫就要死在自己的剑下,莫菡当机立断,“砰”地运劲横裂仙剑。剑刃片片粉碎,戎淡远大袖一扬喝道:“去!”满天剑雨洒向莫菡。莫菡逼不得已朝后飞退,同样施展拂心忘尘袖,收去数十片自己仙剑的残骸。 戎淡远右侧压力顿消,唇角逸出一缕微笑道:“还不俯首认输?”谲伏印陡转变化,排山倒海的雄浑功力,朝陈炎左掌迫去。 陈炎正在逆转真气,竭尽所能要抽开自己的左掌,猛然间,谲伏印庞大浩荡的吸附力量,变成了石破天惊的反戈一击。他猝不及防,哪里来得及反应?只觉左臂经脉犹如海水倒灌,连同自己的真气摧枯拉朽般叩关而入,直抵胸膛。 他“哇”地喷了口淤血,魂飞天外,眼睛一闭暗叫道:“我命休矣!”谁知左掌一松身躯往外弹飞数丈,胸口激荡的凌厉锋芒骤然消失。除了稍感窒闷外,居然并未重伤。睁眼再看,莫菡怔怔站在不远处,双袖卷着仙剑残片望着自己。 戎淡远背负双手退后一步,冷哼道:“我早已说过,你运掌出招时,总害怕自己功力不足而尽力施为,不留余手防变,迟早有一天会吃大亏。这么多年过去,却还是这般不长进。” 陈炎汗湿重衣,明白戎淡远手下留情,在最后一刻卸去了谲伏印,再听到他不留情面的批驳,情不自禁回想起昔日同门切磋的年少时光,黯然道:“师兄教训的是。” 戎淡远道:“你们夫妻和雪师妹无冤无仇,我不相信平白无故你们就会把她打成重伤,并引来雨抱朴施救。说,是什么人的指使,传书给雨抱朴的人又是谁?” 陈炎摇摇头,道:“戎师兄,如果能说,我们二十年前就说了,又何必等到今日?” 戎淡远徐徐道:“你们重伤同门其过非小,但如愿戴罪立功,随我回山受罚,戎某会力陈元老会求情开脱。至多在锁雾林面壁三十年,还可重列门墙。” 莫菡听得怦然心动,刚才交手险死还生,再打下去无疑是死路一条。她犹犹豫豫看着陈炎道:“炎哥,你看如何?” 陈炎惨烈一笑,道:“我们违心打伤雪师妹,犯下弥天大祸已是不该,怎可再忘恩负义出卖他人?戎师兄,你的好意小弟心领,对师门的欠债,我来世再报!”说罢猛横仙剑切过咽喉,身躯倒栽向地面。 莫菡尖声惊叫,纵身抱住陈炎,泪如雨下叫喊道:“炎哥、炎哥!” 戎淡远也未料到一向性格柔弱的陈炎,竟会突然举剑自刎,身形动了动,终又忍住。 莫菡缓缓抬起头,颤声道:“戎宗主,我和炎哥早在二十年前就该以死相谢师门,能多做了这些年的夫妻,实已心满意足,只求你将咱们的骨灰洒在谷口红枫林内,好日夜眺望观止池守卫师门,愚夫妇感激不尽!” “噗!”胸口血花绽开,莫菡将一枚袖口暗藏的仙剑残片刺入心头,立时气绝。 被深深震撼的众人半天没开口。只听到龙园方向杀声震天,是南北两路的人马已经合围攻到了。 而在龙园内,林熠和魔崖三君的激战也接近尾声。林熠先后力毙魔有灵、魔有意,茅庐也早被惊涛骇浪一样的罡风轰得支离破碎。魔有心双目赤红,凝元铸光施展出“大劈棺斧”,催动真元振双臂连环闪劈,一道道暴戾凶猛的红色光斧,隔空飞掠轰向林熠。 林熠一夜之间连战玄雨真人、楚镇昙、墨松子、南山老翁和魔崖三君,可说毫无喘息,然而他体内的真气竟似取之不尽、永不枯竭般,依旧充沛浑厚。面对魔有心穷凶极恶的大劈棺斧,林熠尽弃五极光龙拳和破日大光明弓不用,只以右掌轻松应对。每接下一**劈棺斧的轰击,他的身形便似闲庭漫步朝前迫上一步。待到魔有心一口气发出四十八记大劈棺斧,林熠已近至眼前。 魔有心猛地住手,真元耗损过剧的他嘴角不住溢出血丝,呼呼带喘道:“好小子,果然有种,比你老子林显强!” 林熠冷冷注视魔有心,道:“我说过,你们的死期到了。” 魔有心蓦地一声巨吼,奋尽全力双掌齐出,两道红芒如狂飙奔腾劈向林熠。林熠身躯一闪,在大劈棺斧合围之前的缝隙间游鱼般穿过,右掌轻轻一按魔有心的胸口,淡然道:“再会!” 魔有心呆了呆,“砰”地胸膛爆裂,巨大的身躯直挺挺朝后仰倒。林熠缓缓收手,听见龙园南北两面人声鼎沸,知道是云怒尘和别东来的队伍杀到了。 第八章 龙抬头 天近四更,四周的喊杀声逐渐平息。不知是谁点起的几处火头在烈烈燃烧,映红无涯山庄上空的夜幕,像鲜血一样的红。 木屋没有锁,推开虚掩的门里面竟是一尘不染,似乎它的主人刚刚离开,而且很快就会回来。只是林熠知道,这间木屋再也不可能见到它原先的主人了,就如同他再不可能亲眼见到自己的父亲一样。微光从门外泻入,桌上瓶内的忘梦花已凋零枯萎。几瓣残落的花叶静静躺在桌面上,不见了往昔的娇艳。林熠点亮半截红烛,木屋里有了昏黄静谧的光。他坐了下来,桌上没有酒,对面的椅子空荡荡也没有了那个人。殊无大获全胜的欣喜,因为这胜利实在来得太过沉重,况且还远未到可以欢笑的时候。 命运待他委实吝啬,身边爱护他、关怀的亲友,一个接一个地远去,不与自己共享哪怕片刻的欢愉;但它又如此的慷慨,一路走来爱过恨过,痛过笑过,体验了短短二十余年人生里别人难以想像的所有。 一声低低的呜咽从门口传来,六眼灵猫一摇一晃走了进来,跃上桌子抬头望他。“你是想问我主人去哪里了么?”林熠轻轻道:“他远行了,可能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无法回来,所以临行前将你托付给了我。我会带着你去到海边,那儿有许多鲜美的海鱼,你一定会喜欢。” 六眼灵猫低鸣两声,眼睛里的紫光黯淡了下来。或许,它并不爱吃鱼。“主人,云巫圣、盘念大师和各派的掌门都已到了,正在龙园的书房等候。”藕荷站在门边禀报导。 “我知道了。”林熠低声回答,并未立刻起身,默默将桌面上残落的几瓣花叶,用一方绢帕包起收入了怀中。这是令父母双亲牵挂一生的花吧,便将它们洒散在坟前,用一股恒久的幽香浸润他们长眠的土地。 “噗!”吹灭了烛火,林熠站起身道:“和我一起走吧,陪我一起寂寞。” “唰-”六眼灵猫突然躲开林熠抱它的双手,跃上房梁,盯着花瓶呼呼低吼。林熠一怔,目光再次扫视瓶内花枝,似被人有意动过,已非当日所见的摆放样式。他轻叹道:“你是要我将忘梦花插成原来的样子么?”一面回忆,一面动手摆放。当他把最后一枝忘梦花复还原位,花瓶“嗡”地亮起,光润的表面缓缓浮起数行黑体小字。林熠“咦”了声凝目默读,心头不由自主地一阵激动,左手用力握住瓶颈,低下头喃喃告慰道:“爹爹,你放心,孩儿不会令你失望!” 黑字像水墨般溶化淡没,花瓶又恢复了刚才的模样。六眼灵猫仿佛举行完毕某种认可仪式,从房梁上一头钻进林熠的怀中。林熠抬手抚摸它毛茸茸的额头,转身出了木屋,再看了最后一眼,反手轻轻关上门。天上的启明星沉默而温暖地注视着他,犹如父亲的眼神指引着林熠走向黎明。 回到龙园书房,满满当当里头坐了数十人。也亏得藕荷伶俐能干,从四处搜罗来足够的座椅,否则这些位叱咤正魔两道的翘楚高手,至少又得论资排辈一番,看谁该是那站着说话的一多半人。 巫圣云洗尘一贯地特立独行,若无其事斜靠门框,一口一口咂嘴品酒,好像他的那个酒葫芦永远也倒不空。云怒尘独自坐在角落里,收缩成针眼的目光一刻不眨地盯死他,他老人家却似一点也没察觉,只当没这个兄弟存在。 戎淡远、段默陇和天宗的另外六位长老自成体系,坐在左侧靠窗的位子里,下首则是正道各家的掌门耆宿。只是顾天机、玄雨真人和死去的楚镇昙是无缘落座了。 雨抱朴、罗禹、别哲法王和两位秘师坐到了云怒尘对面的墙角边,和盘念大师在低声絮语着什么。一旁的雁鸾霜与花纤盈两颗头凑在一起,也在窃窃私语,说的是楚凌宇的事情。 正道各派的对面,仇厉、顾幽风、凌幽如、石品天、花千迭、邓宣等人依次而坐,同样是交头接耳交换信息。 这里,如同即将要举行一场茶话会,气氛宽松而悠闲。不过每一个人都在用松弛的表情,掩盖着紧绷的神经。忘忧崖内,数百正魔两道的门人弟子获救,云怒尘功不可没,而青松子等人的心里却越发的困惑和矛盾。一方面是感激林熠攻破无涯山庄,另一方面对于赤松子、辟魔神尼、连城雪、楚镇昙这些人的死又难以释怀。他们急切需要林熠给一个完满合理的解释,好卸下压在胸口的千钧巨石。 雨抱朴看似心不在焉,目光却不时瞥向端坐在段默陇侧旁的雪宜宁。然而雪宜宁低垂双眼,一次次回避了他的目光。当着这么多人,他老人家再疯狂,也不能冲上去大吼一声:“你为什么不理我?” 邙山双圣与罗禹和玉茗仙子挤在一堆,竖着耳朵偷听雁鸾霜和花纤盈的交谈,闻着打从门口涌过来的一股股酒香,哥俩个不禁后悔为何没随身也带个葫芦,现在有酒喝的人分明无意与人分享,用抢的那个喝酒老头也肯定不给面子。无奈之下,只得捏着鼻子抵挡要命的诱惑。 忽听门外叶幽雨传声道:“圣教林教主到!” 书房内所有的谈话声齐齐断落,全体人员的眼睛都不约而同望向门口。林熠怀抱六眼灵猫步入书房,身后一左一右是叶幽雨和藕荷。 小金、小青正攀在窗台上卿卿我我,忽然发现林熠这家伙转眼间就抱上了新宠,不由勃然大怒,四目瞪视六眼灵猫,只差没扑上去揪住灵猫的尾巴。 屋中还留下最后一张椅子在书桌后,林熠没有坐。他站定抱拳道:“对不住,劳诸位久等。好在距离天亮还有些时间。” 白老七抱怨道:“你请大家到这来,却让人干坐着说话?” 林熠一笑,道:“七兄别着急,等最后一桩事处理了,要喝多少我都陪你。” 白老七以为林熠指的是稍后与戎淡远的决战,一醒道:“那倒是,喝得醉醺醺的可没法跟戎老头比画。” 青松子看了看身边的同道,起身施礼道:“林教主,你以雷霆手段攻破无涯山庄,解救数百位被囚此间的各家弟子,其中包括了敝派的两位长老,贫道不胜感激。这里先代诸位同道谢过大恩!” 林熠道:“举手之劳,林某难当掌门真人的大礼。” 青松子道:“不过,对于赤松子、墨松子两位师弟的事,贫道仍希望你能有个解释。” 林熠泰然回答道:“墨松子道长的事,待掌门真人回山后私下向他询问即知原委。至于赤松子的死,林某确实难辞其咎。” 青松子略一犹豫,问道:“林教主,你能否把其中经过说得更详细些?” 云怒尘低哼道:“青松子,你大可不必对林熠死缠烂打,赤松子是老夫杀的,你要想报仇找云某便是。不妨再告诉你,不夜岛的连城雪老儿也是自杀,若不是林熠当初碍手碍脚,幻云真人又岂能留有命在?至于辟魔老尼,曾与老夫合谋诱使赤松子刺杀林熠。雍野一战,林熠杀她其实是在为赤松子报仇。”他说的铿锵有力又似炫耀往日威风,听的人却是满堂惊心。 镇魔神尼白眉一耸,呵斥道:“一派胡言!我师妹素来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岂能与云山尊同流合污?” 云怒尘蔑笑道:“老尼姑,老夫连杀赤松子的帐都敢认下,还用再扯谎骗你?信与不信由你,云某只是看不惯林熠这小子,至今还想一力承担替你们遮羞揽过。我呸!一帮自作聪明的伪君子,要不要老夫从你们里头再揪出几个来说说话?” 镇魔神尼面色苍白,对他的话却已信了七分。她极力抗辩道:“云怒尘,你被巫圣逐出冥教,销声匿迹百余年,又在这里兴风作浪残害我正道同门,是何道理?” 云怒尘满脸不屑,姆指轻拭辟情戒冷然道:“怎么,心疼洁雨那小尼姑了?” 眼瞧两人剑拔弩张就要大打出手,林熠淡淡道:“云怒尘也不过是受人利用而已。真正的主谋之人,恐怕在座诸位谁也猜想不到。” 青松子迫不及待追问道:“这人是谁,请林教主明示!”言语已客气了许多。 林熠点点头,立在房中央徐徐环顾过众人脸庞。空气猛然凝滞,每个人在接触到他清冷的目光时,都情不自禁地心头一跳;尽管明知道这双眼睛所探寻的目标并非自己,但仍清晰触摸到了其中的寒意。 “想必诸位都已经听说了,数日前血奕天中发生的变故。不错,在下确实已开启了《云篆天策》,却最终功亏一篑、九死一生。”林熠的声音在书房里回荡,声音并不算高,然而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楚地敲击着人们的耳膜。“夺走《云篆天策》,害得若蝶舍身填海之人自称龙头,也就是无涯山庄乃至九间堂的幕后首脑。不仅像巫霸云怒尘这样 的人被其利用,连南帝萧照痕限于誓约,亦不得不为他看守龙园。” 林熠有意停顿了一下,打量众人的神色。有些人对于九间堂和龙头已有或多或少的了解,但听到萧照痕的名字依旧禁不住悚然动容。而更多的人则是露出茫然和惊讶,等待他继续揭密。 林熠笑了笑,忽然转开话题道:“众所周知,要开启《云篆天策》不仅需要六卷合璧,还需知晓相应的解印法诀。否则,昔年魔圣聂天亦就不至于坐拥六卷天策却含恨兵解。而这开启《云篆天策》的法诀,偏就掌握在龙头的手中。甚至除了他之外,普天之下更无第二个人清楚这个秘密!” 乔冠羽愕然道:“林教主,这龙头到底是什么人,为何此前老夫从未听说过?” “非但乔掌门没有听说过他,我猜这里还有许多人以前同样不知道龙头的存在。”林熠回答道:“所以,我要将诸位请到无涯山庄,亲身感受一下龙头的可怕。” 别东来深以为然地颔首道:“此人的确深不可测。若非林教主邀集了正魔两道精锐力量,又有云巫霸倒戈襄助,无涯山庄固若金汤,谁人能破?更想不到他能驱使太甲门为其附庸,还搜罗到魔崖三君、鸠盘婆、陈炎、莫菡这般横跨两道的超卓高手替他看守门户。” 石道廷却从林熠的话里听出了另外的意思,问道:“林教主,假如开启《云篆天策》的法诀只有龙头一个人掌握,您又是如何将它打开的呢?” 林熠向他一点头,赞许道:“问得好!七天前,在下曾去过一次观止池,阴差阳错之下,在锁雾林内以破日大光明弓解开了天碑封印。原来开启天策的法诀便在那天碑之上!” 这里所有的人都堪称精英,无论哪个都不是笨蛋。林熠的话音尚未落下,众人的目光无一例外,齐齐射向以戎淡远为首的天宗门人。 戎淡远神色不动,说道:“不错,当日林教主确揭开了天碑之谜。不过,这并非出于我天宗任何一个人的授意,而是林教主不忍鸾霜受刑而要射穿天碑。” 林熠笑道:“所以我说,这是阴差阳错。在得到开启天策的法诀之后,林某即刻前往逐浪岩拜见东帝释青衍,求取最后一卷天策。不料,东帝已被人杀害。” 不理睬书房里响起的低低惊呼,林熠继续说道:“好在上苍眷顾,仍教林某取得了那卷天策。其后发生的事情,我就不必赘述。但有一个问题,在下想向诸位见多识广的宿老请教。有谁知道那日在血奕天中,龙头用来收炼在下《云篆天策》的仙昙宝灯,是何人的宝物?” 巫圣云洗尘依着门,醉眼惺忪回答道:“道圣霍白水,别兄也该见过。” 鹤云真人大吃一惊,道:“道圣,这怎么可能?” 林熠问道:“雨老爷子,在南帝萧照痕退隐前,若你与他公平一战,能有几分胜望?” 雨抱朴想也不想,道:“不用假设,我老人家曾在九十多年前,缠着他打了七天七夜,结果谁也奈何不了谁。后来再想找他,他却藏起来不敢打了。” 林熠微笑道:“不是南帝不敢再和你老人家过招,而是他后来在万里草海五日夜不幸落败,只好遵守承诺退隐龙园。” 别东来、盘念大师、戎淡远与云洗尘悄然互视一眼,均察觉到对方心中的波动。 雨抱朴喃喃道:“龙头,龙头-嘿嘿,聂天栽在了你的阴谋诡计之下,老夫好生不服。但你能赢下萧老头,那却是实打实的本事,我雨抱朴甘拜下风!” 林熠接着道:“巧的是,家母生前正是道圣霍白水的唯一弟子,这点是我事后从她遗留的笔札中所发现的最大秘密。” 石品天恍然道:“难怪,那天令堂施展出‘流光千年’的身法,神乎其神。” 林熠道:“但是还有一点石宫主尚且不知,家母在笔札中隐约提到,道圣霍白水曾在无意中崭露过天宗绝学!” 查长老哼道:“那不能说明什么。毕竟霍道圣与本宗的高手私下切磋,参悟到一两种观止池的神功,亦非不可能。” 林熠道:“查长老,请问你是否见过道圣?据我所知,西帝东来之后,曾在万潮宫大战云巫圣。霍白水突然现身,要代表中土正道再与别西帝一决,以洗刷八派高手全军尽墨之辱。结果剑、掌、棋连较三场,竟是霍白水稍占上风,此后‘道圣’之名才得见于世。但他却在惊鸿一现后销声匿迹,除了在数十年前偶露峥嵘外,便再无音讯,直至今日。” 别东来徐徐道:“那一战老衲记忆犹新,更对他祭出的仙昙宝灯印象极深。回返无相宫后,我也曾数次遣人秘密前往中土打探,却始终得不到他的消息,无缘再作一战,一直引为平生憾事之一。” 连长老冷冷道:“林教主,你滔滔不绝说了半天,莫非是想告诉我们,道圣霍白水就藏在天宗,而这里发生的一切,也都是出自观止池的筹谋?” 林熠沉静道:“连长老,陈炎和莫菡两位前辈可是贵宗的弟子?” 连长老一怔,回答道:“那又如何,本宗千年传承,偶尔出一两个败类亦非怪事。” 林熠望向戎淡远,继续问道:“戎宗主,听说你在劝降陈莫二位时,陈炎说过他绝不能忘恩负义背叛那人,有没有这事?” 戎淡远答道:“有,而且雨兄他们也都听得明明白白。” 林熠又问道:“在他们暗算雪长老之前,是否有离开观止池云游天下的经历?” 戎淡远摇头道:“他们的资质在同门里仅属中上,没有得到尘世试炼的资格。” 林熠道:“所以他们都不曾离开过观止池,也谈不上与外人有亲密接触,对么?” 戎淡远忽而淡淡笑道:“你怀疑他们两人的背叛,是受了本宗内部某人的唆使?” 雨抱朴冷冷道:“而且这个家伙的身份和资历一定很高,否则绝不能让陈炎、莫菡这般死心塌地地为他卖命。” 林熠接过话题道:“雨老爷子,你曾经答应要出席魔圣聂天的寿宴,为何迟到了?” 雨抱朴哼道:“你小子明知故问,老夫??当然先拣要紧的事办!”瞟向雪宜宁的眼光即刻溜走,却已见她娇躯一震。 林熠道:“显然,这是有人不愿雨老爷子按期抵达逆天宫,坏了他围杀聂天的计划。而水无痕也曾亲耳听到龙头许诺,说你老人家绝不可能如期前往逆天宫。” 雨抱朴徐徐道:“他是看准了老夫的命门,却让我铸下弥天恨事!” “腾!”雪宜宁突然起身,脸色惨白一言不发奔出门去。 别东来一推雨抱朴道:“雨疯子,你还不赶紧去追?” 雨抱朴站起来又颓然坐下道:“我在闭关参悟金仙胜境前曾写信给她,她今日见我却还是形同陌路。追出去,叫我再去撞一鼻子墙灰?” 盘念大师微笑道:“你不明白么?她是对你心怀愧疚才一意躲避。错过今日的机会,你索性皈依我佛,随老衲回大般若寺做个和尚算了。” 雨抱朴双目圆睁半晌不语,猛然跳起来叫道:“我懂了,我懂了!”一阵风冲了出去。 林熠心中暗笑,但此刻已到最后关头,容不得他多笑半声,仍旧注视戎淡远道:“戎宗主,能令陈炎夫妇感恩戴德、死力效命的人,贵宗里能有几个?” 花千迭接口道:“而且此人的修为惊世骇俗,能让西、南两帝自叹弗如,又有几个?” 戎淡远不为所动静静端坐,漠然道:“的确屈指可数,似乎老夫便是其中之一。” 林熠目光炯然,说道:“东帝释青衍临终前手指里捏了一缕绒毛,你作何解释?” 戎淡远脸上惊异的神色一闪,旋即波澜不惊道:“不是我。” 林熠默默凝视着他,许久不再开口。 书房里陷入死寂,每个人都紧张到了极点。 “确实不是你。” 不知为何,林熠的话令人们暗松了一口气,毕竟让天下正道奉若神明的天帝戎淡远竟是首恶,委实令人无法接受。 “东帝连中两掌,第一掌是背后偷袭,而第二掌正中胸口一击致命。他根本无法凭空扭转脸孔朝下扑倒,还能抓起毯子上的绒毛;而且不多不少正好是一缕。试想那种情况下,他还能做到如此从容么?” 林熠目光转向段默陇,问道:“大长老,您认为在下的分析是否有理?” 见段默陇点头,林熠微笑道:“说起来在下还需感谢您将鸾霜贬入锁雾林试炼,不然我如何能有机会勘透天碑奥秘,从而开启《云篆天策》?” 段默陇对望林熠,过了半晌倏地油然一笑道:“不错,我就是霍白水。” “什么,段师兄?”查长老一惊而起,百年的修行也克制不住此刻的遍体冰凉。 只是,没有人会想到段默陇居然如此爽快地承认,也没有人注意到雁鸾霜失去血色的俏脸。只有云洗尘、盘念大师和别东来微含笑容,似乎早已得知。 另外一个毫无惊愕的,竟是戎淡远。 “我原本希望你能怀疑戎淡远,哪知道击杀释青衍竟是画蛇添足。”段默陇悠然道:“从踏入无涯山庄的一刻起,我便明白你已知道了老夫就是龙头。等到你将众人请进这间书房,对着空无一物的书桌坐下,我就更确定了。” 他站起身,旁若无人走到书桌前,手指抚过桌面,道:“其实它是我故意留下的破绽。” “是,以你的睿智精细,不可能忽略两张特点如此鲜明的书桌。”林熠赞同道:“但你正是要我由此生出疑窦,去猜忌龙园的这张书桌,是否出于一个极其熟悉你的身边人嫁祸而为。 “霍道圣,我对你恨入骨髓,却又佩服到五体投地。” “所以我说过,天下英雄唯老夫与君尔。”段默陇叹息道:“可惜天无二日,偏偏我一招失算,未能在血奕天置你于死地。否则,焉有你今日在此高谈阔论?” 云洗尘扭过头,醉眼里闪烁精光,道:“段默陇,咱们和你斗了这多年,今日终有一个结局了。” 段默陇摇摇头,道:“只怕??未必!” “忽-”仙昙宝灯骤然升腾,满屋神光夺目四射。 戎淡远飘身而起,弹指祭起铜台玉马冷喝道:“快退!” “砰!”仙昙宝灯自动轰然崩裂,上百道的绚光爆闪而出,肆虐咆哮,其中自也包括乌归道的那缕元神,只是早已失去自我意识,完全成为段默陇的傀儡攻击弹。 一束精光陡然掠出,“轰”击破屋顶直射苍茫夜空,竟比御剑还快,用的赫然便是道圣独一无二的绝技-“流光千年”。 书房里乱作一团,唯独林熠动也不动,像是浑不关己似的,气得白老九第一次对着林熠怒吼道:“呆子,快用你的破日大光明弓射他下来啊!” 林熠从容自若,回答道:“不必着急,他说得对,今日还不能算结局。你瞧,云老爷子他们不也没有出手拦截追击么?” 这下轮到白老七发呆道:“那啥时候才算结局?你就这样让他跑了,再到哪里去找?” 林熠拂视过邓宣和花纤盈,讳莫如深地一笑道:“那就要看邓兄什么时候迎娶小公主,咱们到青木宫讨杯喜酒喝过再说了。” 第九章 双龙会 迎亲的大花轿已进了青木宫,劈劈啪啪的喜庆爆竹震耳欲聋。 新郎倌邓宣喜气洋洋,率着浩荡的迎亲队伍一路吹打,引得路人瞩目。一群小童嘻嘻哈哈追在花轿前后,有那不怕闯祸的还从家里偷出洗脸铜盆,用木棒敲得铛铛脆响,不亦乐乎。 无涯山庄一役流淌的鲜血,仿佛已在人们的记忆里淡去。所有的一切,都在逐渐恢复到以往那种平和的日子。 花千迭老怀畅慰。小孙女出嫁,联姻金牛宫,不仅圣教教主林熠、天石宫宫主石品天和魔道的群豪争相来贺,甚至正道各家的掌门,也破天荒地连袂驾临恭祝新人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他们早已商量好,要一起前往血奕天下的冥海祭奠容若蝶。假如没有她,眼前的繁华盛世,可能只待后人在灰烬里找寻遗迹。 别东来、云洗尘、盘念大师、雨抱朴这些位平日难得一见的帝圣大师,居然不约而同也先后抵达,实在是花千迭的意外之喜。更耐人寻味的是,天宗宗族戎淡远虽未亲至,却委托雪宜宁带来贺礼。 见到雪宜宁的到来,最开心的人并非花千迭,而是雨抱朴。两人纠缠抑郁了二十多年的心结,终于解开。 然而迎亲队伍到花厅门口却出了状况,门外台阶上,一群人嬉皮笑脸地堵住邓宣的去路,说只有被他们修理到顺眼的新郎倌,才有机会接走新娘。 林熠、罗禹、石左寒、邙山双圣、姚人北,还有一帮青木宫的太保太妹,随便挑哪个,邓宣也吃罪不起,只好连连作揖道:“各位兄弟姐妹、叔叔大伯,求你们高抬贵手,放我进去吧。” 一向稳重的罗禹这时也原形毕露,许是深知养育花草的不易,毫不给面子地摇头道:“不行!人家青木宫辛辛苦苦地撒种子养到开花,你却想轻轻巧巧摘下来,插进自己的瓶里,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邓宣哭笑不得道:“罗三哥,好大哥,我不是已经付过聘金了么?” 石左寒的嘴角还是那般冷峻,道:“我可什么都没瞧见。林熠,你有看到么?” 林熠忍住笑,应道:“对啊,说什么也是你摘花,我出力,不给点下力钱怎行,你想过河拆桥?” 姚人北嘿嘿笑道:“盈姑娘能跑到那家破庙去撞见你,难道不是多亏我老姚的指路功夫高明?邓兄弟,做人可不能忘本啊。” 邓宣被他们一番狂轰乱炸过后,额头上细细的汗珠都挤出来了,再看陪同而来的裘一展、太阴四煞等人似在闭目养神,自 知今日命运注定多桀。他支吾半天,终于认命道:“各位老大,千错万错都是小弟摘花犯错。你们今日饶过我,异日邓宣必奉上厚礼回报。”白老七笑嘻嘻道:“其实不用那么麻烦。瞧见门口画的白圈圈没有?”邓宣这才注意到,门外的地上被人歪歪扭扭地画了个白灰圈子,他隐隐预感大事不妙,无可奈何点了点头。就听白老九道:“只要你在圈子里一气不停翻上一千个空心筋斗,咱们就放开一条道让你进去。”“一千个空心筋斗?”邓宣倒吸一口寒气。别说一千个,一万个连续不停地翻,对他也不算难事。可今时不同往昔,自己一身大红喜袍配簪花披绶带,累赘臃肿,如 何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犹如猴子似的翻筋斗?而且是一千个。白老七见邓宣额头上冒出的汗珠颗粒又有增大,得意道:“小邓,别说我不照顾你。当年林熠这小子,骗咱们兄弟在昆吾 山翻了几万个筋斗。千把个对你来说,那还不是一碟开胃小菜?赶快翻完了,咱们还要进去看新娘。”见鬼,都要过年了怎么还这么热?邓宣苦着脸,抬袖子也不知是在擦泪还是擦汗。一边玉茗仙子大是不忍,笑吟吟道:“算了,我看不如邓兄弟为大家唱支歌吧。”姚人北翘起大拇指道:“好主意,如此良辰美景,正该一展歌喉。”没想到邓宣居然嗫嚅着推辞道:“我、我怕唱不好。”林熠鼓励道:“没关系,就算再唱不好,你也比不上七兄、九兄的金嗓一吼吧?”白老七不以为辱,反以为荣道:“不错,咱们将就着听听便好。真要看表演,不会找堆歌星舞仙来搭台么?”白老九纠正道:“什么歌星舞仙,有咱们兄弟在,还能轮到他们登台?”邓宣无奈,看看众人迟疑道:“那我就唱了?”罗禹兴致勃勃点头道:“罗某正要一饱耳福。”邓宣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开始唱道:“碧云天,黄叶地??”而后顿了顿,紧张无比地偷看众人表情。见林熠等人一个 个悚然动容,为之倾倒,这才稍稍放心,继续唱了下去。他越唱越投入,越唱越高亢,当真是婉转与激昂同和,豪迈与缠绵并舞。待到一曲终了,兀自意犹未尽将尾音拔高了再拔 高,把金牛宫的不世绝学“金典梵章”的运气之法,发挥得淋漓尽致,堪称气死金裂寒不让开山祖。平息了几口气,他慢慢睁开陶醉的双眼,惊讶地发现除了林熠之外,其它的人果然让出了一条宽阔大道,都不知去了哪里。他愕然道:“林大哥,人呢?”林熠见他嘴动,收起“充耳不闻”神功**,叹口气道:“他们都为邓兄弟的歌艺折服,正蹲在沟边倾吐呢。”邓宣脸一红,辩解道:“我说过,我不太会唱歌。”林熠拍拍他肩膀,笑道:“没事。你的歌喉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你瞧我,不是自始至终都如醉如痴在欣赏么?”接着林熠一推他催促道:“快进去吧,让新娘子等急了,杀将出来可就糟糕了。”邓宣笑了笑,进了花厅。一阵应酬后,邓宣好不容易脱身来到后堂,就看花纤盈坐在一边,满身红妆,似玉如花,娇美绝伦,正盯着几上一只尚未 打开的礼盒出神。邓宣略一思索已然明白,走上去拍了拍花纤盈的肩,以示安慰,也不必再多问一句。花纤盈如梦初醒,转颜娇嗔道:“你知道这是谁送的?”见邓宣微笑着点头,花纤盈怅然叹息道:“楚大哥刚才托了不夜岛的弟子悄悄送了进来。他不肯来出席咱们的婚宴,显然 是不愿见到林大哥,真不晓得,他们之间为何会变成这样?”邓宣道:“虽然我也不明白,但我相信误会总有解开的一天。”花纤盈轻轻道:“但愿如此??”突然她感觉邓宣的呼吸声短促粗重起来,花纤盈奇怪地顺着邓宣的目光往床上看去,正瞧见红褥高枕间露出一对兔子长耳。她笑盈盈地抱起那只养得水润光滑、几乎体重赶超小羊羔的兔子,送入邓宣怀中,爱怜地道:“以后你们多的是机会亲近! 小阿宣,乖,放心,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邓宣浑身的血液都几乎在凝固,吭哧了半天终于哀求道:“我不太习惯跟一只兔子同床,纤盈,你行行好成吗?” 正当邓宣在为自己争取床位时,有一人已悄然由木仙子打开血动岩的光门,迳自进到血奕天。陪他的,只有小青、小金和六眼灵猫。灾劫过后的血奕天满目疮痍,当日众人站立的高崖,只剩下半边残岩孤独地守望冥海。血雾冉冉波平风静,冥海似睡着的婴儿打着轻轻的鼾声。而在三个月前,它还是惊涛骇浪、幕天席地,几乎要吞没整个世 界。这里,已看不到容若蝶留下的丝毫痕迹。林熠伫立在坍塌的峭壁凹坑里,目光巡索良久,似在追忆,似在期待。“我下去了。”他回头望了望三头魔兽,又叮嘱道:“小金、小青,帮我乖乖地看好肉身,可不准欺负新来的朋友。”小金不满地吱吱叫嚷,指手画脚,意思要和他一起到冥海游泳。林熠拒绝道:“咱们不是说好了吗?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你们只需在上面等我回来,其它都不用管。”小金委委屈屈地点点脑袋瓜,林熠盘膝坐下,片刻之后,元神出窍徐徐飘向冥海上方,再望小金、小青和六眼灵猫一眼, 身影投入海中。下沉约莫里许,他停住身形弹指射出一缕流光。这束光“忽”地涣散成千万丝光线,朝着深海不同的方向逸去。林熠耐心等待了一炷香,周围渐渐聚拢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各种冥海魔物,尽皆含着敬畏神情,远远匍匐跪拜。林熠运气吐声,徐徐问道:“你们有谁见过,近日潜伏在冥海中的一个外来人?”没一会儿,有头噬血鳌笨重蹒跚地游了过来,战战兢兢向林熠探脖点头。林熠下令道:“即刻带我前往,其它的解散。”得到林熠的大赦,冥海魔物纷纷游离,只留下了那头倒霉的噬血鳌。林熠身形一纵跃上鳌背,喝令道:“走!”说来也怪,他足尖轻点噬血鳌后脑,这家伙宛若脱胎换骨,登时快如利箭,朝着西南的海面下潜。 行出十多里,前方隐约看到七彩的光芒荡漾,噬血鳌却说什么也不肯再走了。林熠跳下鳌背,说道:“从今往后,你就是 冥海众鳌之王,去罢!”噬血鳌向他满怀感激与虔诚地连叩九头,才缓缓向来时的方向回游。林熠安步当车,在冥海潜流中负手信步,便如赴一个朋友的约会。渐渐地,前方的彩光清晰起来。百丈外,一朵庞大而圣洁的七色光花,如含苞欲放般飘然浮动在冥海中。六片色彩各异的花瓣向上合拢,将一个盘膝坐在 花蕊间的男子笼罩抱拥。腾腾的金芒从花蕊底部升起,收入了这人的体内。他的衣衫和裸露在外的发丝与肌肤上,熠熠流动着金色的光晕。他是谁?这个问题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林熠的眼前。然而林熠并未立刻上前,倒像是位彬彬有礼的访客十分安静地远远站着,不去打扰此间主人的清修。时光一点一滴地流逝,忽然花苞缓缓地收缩变小,直到彻底纳入这人的体内。他站了起来,七彩的光芒仿佛要从身体里满溢出来,平静地注视林熠道:“我知道你会想到这里,可惜来晚了整整八天。”“不晚,还没过年呢。”林熠回答道:“通常年关前都是结帐讨债的日子,也多谢你一直在这儿等我。”那人悠悠笑道:“恐怕没有人能够料到,我会在这里。”“也许吧,若非为了你,这伤心之地我确实不会再来。”林熠不以为意道。那人道:“可是这次,你的的确确不应该再回来。”“那我该等你来找我么?”林熠讥诮低笑道:“从这里出去后,你第一个想杀的人,就该是我吧。”那人道:“一山不容二虎,这道理你早该有所觉悟,其实若非是老夫,你现在也只不过是个碌碌无为的昆吾二代弟子而已。 我所做的,仅是将赐予你的再收回去。”林熠摇摇头,道:“对我而言,真正宝贵的东西绝非你能赐予的,反倒是你一手将它们统统毁去。我,不欠你。”“是么?”那人淡笑道:“我破例用霍白水的身份收你娘亲为徒,你不觉得奇怪?”“段默陇-或许我该仍叫你‘龙头’,”林熠道:“就算你真的是我外公,今日林某一样不会放弃!”“真可惜,”龙头叹道:“我原本打算给你最后一个意外惊喜的,没想到??但你知道我为何要冒险这么做么?”无需林熠回答,他一字一顿道:“因为我要给我的女儿一个高贵的出身。段默陇的女儿,就该成为人所景仰的天之骄女, 即便她只是个私生女!”“但我娘亲根本就不屑用你的身份四处炫耀,所以你失望了。”林熠沉静道:“而她的死,也是你一手促成!”龙头道:“没办法,谋大事者总会有所牺牲。你父亲林显不也舍弃了你们母子么?难道他就是理所当然,而老夫便是十恶不赦?”两人相隔百丈遥遥对立着,一点也看不出彼此身上流动着一份相同的血脉。 玄干真人、南山老翁、释青衍、父母和容若蝶、青丘姥姥的灵魂,似在林熠周身环绕,滔天的恨意激荡着他的胸膛。然而他却比任何时候都显得冷静-他已失败了一次,这是最后的机会。越是恨,就越需要镇定沉着。 龙头在片刻的沉默后,开口问道:“你能否告诉我,为什么所有的疑点都指向戎淡远,你却毫不犹豫地怀疑上了我?”“很简单,以你的智慧,这些破绽都显得太直露了一点。” 林熠回答道:“更重要的是,当我在锁雾林看到戎宗主时,第一个直觉就已肯定他绝非龙头。”“为什么?”段默陇在听,很认真的问道。“因为他的傲,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傲与自负。”林熠道:“像他这样的人,宁愿自己孤身单剑挑战天地,却压根不屑假手于人施展种种阴谋诡计。剑如其人,记得我们很早以前就讨论过。”“那么你在观止池第一眼瞧见我的时候,又是什么样的感觉?”段默陇问。“深不可测。” 林熠道:“你故意让我瞧见你编织竹篾怡然忘尘的情形,我却在一根根竹条里除了看出罕见的平衡外,更发现了缜密心思,深沉心机。”段默陇静默须臾道:“不愧是老夫的外孙,我也越来越舍不得杀你。假如你愿意,今后这天下就是你我的天下。”“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这就是我和你最大的不同。”林熠漠然道:“一问换一问,我也希望你坦白回答林某的一个问题。”段默陇笑问道:“什么问题,竟让你这般郑重其事?”林熠徐徐道:“在《山海经》中,所有的代号都有相应的身份对照。只有一个例外,‘武仙’。关于这个代号,没有任何的身份记载,是谁?” 段默陇笑道:“你既这样来问我,就必然已知道答案了,还来求证作甚?” 林熠深吸一口气,重重颔首道:“谢谢你解开我最后的心障。请赐教!”“你要老夫先出手?”段默陇哑然失笑道:“我的傻外孙,你什么时候才能放下那所谓的正道虚名?面对已完全炼化了《云篆天策》的我来说,其实你要怎样做,都不算丢脸!” 林熠木无表情,负手伫立重复道:“请赐教!”龙头的笑容渐渐消失,凝望林熠道:“既然你坚持,我成全你。”“呜-”他的身上焕放出一蓬浓烈至极的黑雾,像浓重的墨汁顷刻渲染冥海,将自己的身影埋没在了其中。 罡风骤起,海岚宛若被惊醒的睡兽,暴跳如雷,掀动起无边无际的巨涛,卷裹着所能涤荡的一切事物,朝着四周乃至高空翻腾蔓延。 林熠金煌煌的元神渊渟岳峙,像一座横亘千万载的礁石,傲然承受着惊涛骇浪的冲击扑打。每一波浪峰迫抵身前,就如泥牛入海般融入他的元神,仿佛是在朝拜奉献着它们的神。 黑雾越发庞大,笼罩了十丈方圆贪婪地摧毁吞噬着冥波。肃杀的寒意弥漫激扬,永无休止地壮大扩张,发出可怖的呼啸。 “轰!”仿佛耳边有一声巨响,百丈的冥海空间齐齐沦陷,那蓬黑雾化作卷云鼓啸长风、遮蔽天地,涌到林熠近前。 林熠元神陡然幻作一束金芒,无所畏惧地迎面射向黑雾。“哧-”似一把解牛刀切入厚重的肌肉里,金芒所到之处雾涛翻滚退让。 林熠神融冥海,仿似此时此刻他的心就是海,海就是他的身。清晰无比地,灵台映照出隐藏在黑雾深处的龙头身影,他并指如刀,隔着三丈凌空劈出。 “啵!”龙头面前的黑雾,蓦然凝铸成一堵有若实质的铜墙铁壁,硬生生接住林熠的光刀。龙头的影像亦倏忽在他的灵台退隐。 “哗-”黑雾里涌起数道阴冷雄浑的元神,就如同是被龙头从冥府召唤而出的恐怖分身,鬼魅般掩袭向林熠。 “又来万元聚阴的老套!”林熠冷冷一笑,掌尖“嗡”地亮起一把金色光剑,埋身斩向左首扑来的元神分身。 两股沛然莫御的力量迎头激撞,迸绽开汹涌的光澜。林熠掌上的光剑固然寸寸碎裂融入冥海,那道元神亦同样禁不起这雷霆一击,而支离破碎、魂飞魄散。 林熠身形一震朝后飞退,另一道元神已无声无息地从背后偷袭上来。 眼看他一掌就要击中林熠的背心,金芒璀璨剑气冲霄,在林熠的后腰倏然腾起一束金色剑光,“咯”地一响,毫不留情地斩断偷袭者的右腕。 那元神分身“嘿”地低哼,断落的截面不可思议地飞快生长出新的右手,继续插落林熠的后心。 “叮-”林熠腰际奇迹般地又生出一束光剑,与方才的那柄左右合围,切入元神分身的两肋。 “哧哧”急响,插入的光剑如冰雪般迅速消融,冒出腾腾金汽。那只堪堪要触及林熠元神的魔爪,居然也同步从指尖往后眨眼熔化。 “砰-”元神分身似无法承受融入其中的光剑冲击,轰然炸散消于无形。林熠翻手铸起第四把光剑,双手合握沉立不动。等到另外三道龙头分身杀到近前,他低低一喝,漫海金光激荡,手中之剑化作无数碎光,激射进龙头元神分身内,正是那式“化蝶”。 三道元神分身在光花四溅里粉身碎骨,四周的黑雾亦立时主动收敛,围绕在重新现身的段默陇周身。林熠亮起第五把剑,稳稳平举指向段默陇,平静道:“该我了。”他的剑,如这海,已是无处不在。 第十章 斩龙 “吭!”三尺光剑竟激越着金石镝鸣,不可一世跨越过千古风流劈向龙头胸膛。龙头的真元仿佛也同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左手微蜷,掌心涌出一团黑雾,随着手臂挥动,在身前拉出一道长长墨迹。“噗-”林熠的剑斩在这条手指粗细的墨迹上,高高弹起,疾点眉心。龙头左掌回收,光剑正中掌心涌出的黑色光团,如陷沼泽不能自拔,正是谲伏印。 林熠弃剑出拳,五极光龙漫卷云涛,气势磅礴压向龙头。龙头的身影一闪,居然比这光电更加迅捷空灵,在冥海里盘旋数圈消去龙拳锐气后,一舒大袖,轻盈精准地拂荡横扫,反引向林熠。 这是有史以来五极光龙拳第一次被人兵不血刃地破解反噬。好在林熠与光龙之间早已灵契交融,心念一动间便将其收入体中。龙头站稳身形,并未乘势反击,轻松微笑道:“破日大光明弓、无剑心境,再加上五极光龙,该抖露的功夫差不多都亮齐了吧?接下来,我看你还有什么伎俩能与老夫争锋?” 林熠洒然笑道:“那你呢?连流光千年也施展了出来,也不见得比我好到哪儿。”龙头摇头叹息道:“你这么想就死定了。”左手横在小腹前,掌心朝上虚托,右手缓缓拢成半圆状,凌空罩在左掌上方约三寸一分处。他的右手五指指尖像是飞瀑一样,汩汩泻落下一缕缕青色透明纯净的光束,洒落到左掌上汇聚成一汪泉水盈盈漪动。 “刚才我取巧用流光千年和忘尘拂心袖破去你的五极光龙,想必极不服气是么?”他犹有余暇对着林熠说道:“现在我就给你一个正面硬撼的机会,只怕你会输得很惨。” 林熠心晋空明,抱元守一,不甘示弱地回以一笑道:“对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再惨又能如何?”掌心承托的青光不断增加,却并没有满溢出来,只是色泽在飞速地加深,逐渐凝炼成一蓬稠密的玉般光团。 “兰因青果-”龙头的右手慢慢往下按压,问道:“在你娘亲的笔札里,是否也记载了这项天宗从无人修成的旷世天技?”林熠的真元提升至巅峰,冷笑道:“你心术不正、逆天妄为,最终也只能自食恶果!”“啪!”龙头的右手如穹庐般覆盖在左掌上,青芒隐隐从缝隙间闪动。 “咄!”伴随他一声悠远飘洒的长吟,龙头的双手犹如蚌壳张开,一团青色光罩破茧崩流,似天罗地网涌向林熠。 青色光罩在空中急遽膨胀扩散,排山倒海、无坚不摧,很快暴胀至山陵般庞大,几乎吞噬了林熠的视野,也吞噬了无垠冥海。 “嗷-”是寂寞万年的海底戾魂被齐齐唤醒,发出欢畅的呐喊么?天地间充斥着滚滚雷动,驱风催浪,渲涌起无数漩涡。 林熠惊讶地发现,周围百多丈方圆,便如被这一个个突然生出的漩涡飞快分割蚕食,像让重拳砸碎的屏风,玉石飞溅、化为乌有。一股神秘莫名的力量从天上海下,从四面八方挤压着自己伫立的空间,甚至连他的元神都感应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可怕迫力,身不由己地收缩。似乎,这片海本是团轻柔的云絮,但此刻却猛然要被揉搓成丸,凝炼成钢。 他别无选择,更无从逃避,唯有抗争。一汪金雾如花盛开,林熠元神陡然幻化,青蒙蒙的冥海上,赫然亮起一把桀骜遗世的长弓。 箭在弦,心融海,呼吸在静默。 “吭-”一束金芒狂飙万里,撕开茫茫虚空,如长虹贯日、气吞山河,挟着无尽豪壮沧桑,激射向兰因青果。 是火与冰的碰撞,是生与死的瞬间。“轰!”地动山摇,百里冥海炸裂翻滚,从两道震古烁今的不世力量激撞的地点,乃至数十里外原本波澜不惊的深海,像是骤然抽空沉沦,现出一座万物不存的诡异空间。光箭雷霆狂奔,射中青罩中心。流光四逸,罡风在生成的刹那,如露珠一样被吸干。巨大的光罩急剧颤动,“嗡嗡”鼓荡,裂出数百缕金色的纹理,却又很快从周围流溢过汩汩的光晕将其弥补,转眼消弭。 箭锋嵌入厚重如水的青色光壁,燃起越发夺目的光焰,直似燃烧的旭日悬浮在青天云霄,傲视沧海大地。一寸,又一寸,箭芒在继续缓缓地破入光罩深处,爆发出声声龙吟。“呼-”光罩蓦地似花瓣般合起,幻化作一团硕大绚丽透明球体,把林熠以元神凝铸的碎空之箭完全包围封闭。龙头的身上散发出一层层青雾,无疑也是将他的修为提升到了极致。双手开合的缝隙中,真元汹涌奔流,催动着“兰因青果”渐渐缩小,压迫向林熠。 林熠如坠冰炉。一方面四周摧枯拉朽的力量挤压而来,另一方面体内的真元不由自主地急速蒸发流散,冒出腾腾金缕。 “破!”他当机立断恢复原形,一拳重重轰在光壁上。五极光龙甫出,旋即分体各成一支,威武雄壮地切入光罩。 “喀喇喇-”光罩一阵抖动,再次开裂。五条光龙似破冰的烈火之锥高歌猛进,在光壁内部纵横跌宕、翻江倒海,所过之处青光颤碎、势如破竹。 然而兰因青果自我修复的功能异乎寻常的快,光龙撕扯开的缝隙,在它们将将前行后立刻又被填补。宛如是一座宽广浩瀚的海,柔水无形偏能包容所有。 “呼”地一声,林熠击出的左拳亦深深陷入光罩。周围万千潜流如春蚕吐丝吸附缠绕,顺着左臂,无休无止地衍生出更多的分支,将他牢牢钉住。 更麻烦的是,林熠体内涌出的真元,近乎有一大半石沉大海,融入光罩不知所终。只有小部分能够继续驱动五极光龙横阖纵拓,时间一久,光龙的行动逐渐滞涩,体表泛起斑斑青晕。 而整个兰因青果还在徐徐收缩,像是一座绞刑架,无情地收紧着勒在犯人脖颈上的绳索。林熠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眼眸里的光更深更浓。 “啪!”五极光龙终于不分先后炸裂涣散,庞大的反挫力,震得林熠元神晃动扭曲、气闷欲窒。 龙头再催动真元发起最后的攻击,漠然道:“我说过,你不该下来。稍后见到林显,请代老夫问好。” 光华大盛,兰因青果逐渐缩小到只有拳头那般大小,还在不停地压迫着有限的仅存空间,也压迫着林熠的元神。 林熠透过光罩静静凝望龙头,目光里没有绝望也没有惶恐,只是在等待。 “砰!”他的灵台像是挨了无形的一记重斧,犹如破裂的铜镜映射出无数龙头的身影。 侵入体内的恐怖气劲越发嚣张,肆无忌惮地侵蚀着他每一缕真元。 “是时候了么?”他几近麻木地想道。眉心悠悠浮现起一抹银红的光,恰如凭空生成的魔眼霍然睁开。 “轰-”弥天的魔意如海水没顶吞噬了他最后的意识,魔眼中激射出骇人的光芒,竟轻而易举刺穿光罩轰向龙头。 “啊?”面对突如其来的异变,龙头也有些呆住了,迫不得已他闪身疾退,双掌齐齐推出。 “砰”地轰鸣,银红色的血芒居然无视他雄浑无匹的掌力,破甲碎胄,一举击穿了他的左掌掌心,更进一步洞穿了他的肩头。 血如泉涌,龙头踉跄退出十数丈,却亲眼目睹了更加骇异的诡谲一幕。被兰因青果笼罩的林熠,眉心魔眼放射着冷酷深沉的红光,全身赫然升腾起黑色的光焰。在他的背后,十一对烈烈燃动着地狱之火的光翼,迎风舒展,壮观至极。 “喀喇!”宛如捏碎一个瓷杯般不费吹灰之力,兰因青果在他遽然暴胀的身躯碾压之下,脆生生四分五裂,游离出的青光却不飞散,而是飞蛾投火融进了他的光翼。 “见鬼!”龙头藉着一口溢出的血疏通了淤塞的胸口,冷冷注视着林熠。林熠的眼神却比他更冷,更可怕。像万载寒冰封冻的面容没有一丝表情,伸手抓住一束从面前游弋过的青色光缕,在唇边轻轻吹散,缓缓道:“谢谢你。” 龙头哼了声,一时无法弄清林熠在搞什么名堂,索性兀自调息静观其变。林熠的脸上泛起一抹笑意,却似一把刀,锋芒毕露劈击在龙头的心底。“过了一千年,我终于又回来了。你和你的先祖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很好。”林熠仿佛是在用另一个人的身份在说话,悠悠道:“但你妄想霸占《云篆天策》,还要置我于死地,这就不对了。”又摇摇头,重复道:“很不对。” 龙头在他无与伦比的可怖气势压迫下,神魂不断动摇着涌起俯身顶礼膜拜的冲动,却终究抑制住。他深吸一口气,冷笑道:“就算你重生了又能如何?我已得到《云篆天策》,在天地之间谁也奈何老夫不得!” “那你为什么迟迟不敢用它来对付我?”林熠道:“别忘记,这已是冥府的属地。在这万里冥海,我才是无所不能的主宰。” “宰你个头!”龙头突然爆出一记粗口,这对他来说,是从未体会过的心神受慑、方寸大乱。“哗-”一蓬七彩绚烂的光芒从龙头体内勃然盛绽,包围了他的身躯。他抬起右手,意念微动处,面前涌起一束高达七十丈的蓝色狂飙,阴冷笑道:“我就不信你还能强过这天地至极的力量!” “呼!”狂飙中腾起熊熊天火,那足以拯救一切也足以摧毁一切的骇人巨澜,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林熠漠无表情,眼眸深底竟有一丝讥诮和怜悯,淡淡道:“你还是不够聪明。” 话音甫落,他的整个人犹如烟雾一样散开隐没,令龙头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存在。狂飙落到空处,“呜呜”急旋,却寻找不到猎取的目标所在,只能盘桓在原地。龙头的心中掠过莫名的惊悸,利用《云篆天策》赋予的搜罗天地**的神秘能力,探查着林熠的影踪。然而令他骇异的是,他的灵觉分明在告诉自己:正在寻找的那个人,仿似化作虚无的空间环绕左右,无处不在,又无处可觅。 “出来!”龙头的声音不自觉有一丝颤抖,催动意念奢侈地挥霍着独冠寰宇的力量,但依旧一无所获。忽然,他感觉到身下极远处亮起一团黑色的光。 不惊反喜,龙头又发出一道凝铸风之精华的狂澜轰了过去。没有回应,也没有声响。当狂澜接触到黑光的刹那,竟不可思议地消失了。 黑光如日行中天,错觉中的慢而实质中的快,形成了诡异的反差,梦幻般在龙头脚下张开一蓬六叶花盘。龙头隐感不妥,低喝道:“碎!”脚下虚空炸响,空间轰塌沦陷。然而,那一蓬六叶花盘,熠熠闪烁着黝黑深遂的微光,竟似存在于另一个世界,丝毫不受龙头破碎虚空的神力影响。 “嗡!”花盘中央升起一束光柱,射向龙头脚底。龙头“哼”地低哼,正欲借助《云篆天策》施展跨空挪移,孰料意念动处泥牛入海,《云篆天策》猛然主动与他切断了所有联系,在他周身开放出流光溢彩的花瓣,徐徐下沉。龙头骇然变色,一再凝动心念想重新驾御《云篆天策》。可惜努力只是徒劳,六瓣光花稳稳当当降落在黑色光柱的顶端。 “你该明白了吧?我苦苦守候的正是你打开天策的一刻。唯有如此,我才能收回原本就该属于我的东西。”明明四周没有声响,龙头却清晰听见林熠的嗓音在心头冰冷地响起。“所以你那天在无涯山庄故意放走我?”龙头顺势拖延时间,急速转动解围之策。“是,我需要借你之手将《云篆天策》彻底炼成。” 林熠回答道:“辛苦你了。不过,你也总算尝到了为他人做嫁衣的味道,我待你也不薄了。”龙头险些气得吐血,他已放弃了夺回《云篆天策》的念头,暗暗积蓄功力,准备寻准时机脱身逃逸。只要施展出“元心电掣”,相信林熠也莫能奈何。“你就不担心有可能找不到我?” 他问道。“找不到你?你也会主动来找我的,对么?”林熠道:“况且还有六眼灵猫,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藏在了血奕天下,只是,我在等你而已。” “噗!”龙头仰首猛喷出道血箭,激发起所有潜能想从周身的光花中挣脱。但他的身躯如同成了《云篆天策》的一部分,不仅未能分离,反而越发地泥足深陷。“嗡!”光花轻轻颤动,沿着收起的黑色光柱徐徐停在了花盘上,竟是丝毫不差。林熠蔑然道:“这就是作茧自缚。” 花盘慢慢发生了新的变化,化作魔神的林熠从底部倏忽现出,用右手托起《云篆天策》和底下的花盘,冷漠望着龙头道:“你不是渴望永生么?我让你如愿以偿。”光花微动,龙头的身影“呜”地幻化成一缕缕纤细的魑魅浆,朝着上空的冥海蒸腾而去,从此如他当年所愿,真正成为了海里一滴又一滴无从分辨的水珠。 林熠默然伫立许久,脸上毫无快意恩仇之后的舒畅与轻松,眉心的银红魔眼渐渐黯淡隐没。他望向对面空荡荡的深处,平静道:“我知道你来了。”一团霞光闪起,九霄之上,独一无二的至高统治者已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一个宏亮的声音道:“我是来收帐的。” 林熠颔首道:“我明白,这是我应该付出的代价,所以,你可以动手了。不过,还是要稍等一会儿,让我用《云篆天策》封镇冥海,唤回若蝶的魂魄。” 神帝道:“你是否考虑过?如果继续拥有天策,即便我收回你所有的力量,将你重新打入凡间再作九世轮回,你依旧能够成为主掌尘世的唯一真神。但你要是放弃了它,自然可以救回你的若蝶,不过,她亦将重返天界,从此与你天人永隔,再难有相见之日。” “这有什么好考虑的?”林熠笑道:“或者你可以坦率地承认,你真的不懂我们。”神帝摇头道:“你以为我是在考验你们?你错了,我唯一的职责,就是维护天界亘古有之的森严戒律,其它的在所不惜。”“在所不惜?”林熠点头道:“至少我们在这一点上终于找到了共通。”神帝道:“如果我突然改变主意,要收回《云篆天策》,不许你救她呢?”林熠反问道:“你会么?” “为什么不会?”神帝冷冷道:“她犯了天条,就必须受到惩戒。”林熠没有说话,静静地对视神帝,瞳孔渐渐凝缩。“我说过,他连我都不怕,怎么会怕你?”林熠的背后响起一个人的声音,有点冷,却又透着不加掩饰的得意。神帝的脸绷得更紧,对那人说道:“怎么,你想替他出头,再和我干上一仗?”那人走到林熠侧旁,身后跟着一个神色轻松的小白。他嘿然回答道:“当年咱们是如何约定的,你想反悔?” 神帝木无表情道:“当年你我击掌为誓,可没说过今日就要成全他们。”那人怒道:“你不心疼自己的女儿,我却偏想抢了她给自己的儿子做媳妇。”神帝默不作声,看着那人忽而笑了起来,说道:“你输了。”暴怒的人平静了,脸上突忽出现抹快意的笑,回答道:“输就输罢。就算是我忍不住抢在你前头答应了他们的婚事,可赚进一个媳妇也不算吃亏。”神帝向他眨眨眼道:“咱们难得碰面,要不要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那人纵声笑道:“你骨头痒痒了么,我的拳头也刚好闲着。”笑声中竟与神帝自顾自光遁而去,丢下了林熠和小白。小白走到林熠身边,伸出手道:“恭喜你。”林熠握住他的手,居然感觉到了一股暖流涌入他的心中,低声道:“多谢!”小白道:“且慢谢我,我还有一个不太好的消息要告诉你。雁鸾霜走了,似乎她对你挑战龙头的结果信心十足,在你刚进血动岩后便独自离去了。” 林熠仿如早有预感,点点头道:“她经过两位秘师醍醐灌顶**的筑基培元,已恢复了过半修为,应该不会有事。”“你不想知道她去了哪里,再将她找回来?”小白问道。林熠抬眼遥望远方滚滚翻腾而回的冥海,喃喃道:“她会回来的,在解开心结之后。只是那需要时间,一段我和她都需要的时间。” 尾声 三个月后,又到草长莺飞时,座落在东海深底的一座瑰丽花园宣告完工。来自四海八荒正魔两道数以千计的宾客们蜂拥而至,不仅要竞相争睹这一美轮美奂的海底花园,更是要出席前任圣教教主林熠的婚礼。当然,私下里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目的,就是想再看一看那位传说里可以与天地一同起舞的新娘。 其后数十年间天下升平,正魔两道各安其分再未发生大的磨擦。以至于仇厉这个新鲜出炉的圣教教主做得百无聊赖,终日里无所事事;有时候闷得发慌,倒又开始怀念起昔日人们呼唤血魔,小儿止哭的峥嵘岁月。 楚凌宇不知从何得知了父亲之死的真相,将不夜岛岛主传让他人,自己一人一剑云游山水,忘情天地。渐渐地,有关他的消息越来越少。直到某天,有几个渔夫在海边看见他正和一位美丽动人的女郎伫立于礁石之上,商议着前往海外寻找传闻中的蓬丘仙山。 海风隐约传来楚凌宇的声音,似呼那位女郎为“黎仙子”。至于石品天,卸甲归田的他,把天石宫宫主的宝座交给了儿子。他老人家当起人人羡慕的太上皇,想活动腿脚时,就跑到青木宫拉上花千迭切磋几手新近参悟的功法心得。但也有人静极思动,曹彬便是带着家人回到涟州重开镖局。至于能恭请林熠干儿子他爹护镖,货主们哪能不明白其中价值 的道理?三五年间曹家镖局已是做大,一干老臣早派出去成了各地分支的掌舵人。当然,每到年关,无论有多大的生意找上门,曹家总舵主都一概不接,而是不远万里赶至空幽谷,只为共饮一杯百花酒。 却说这年冬天,容若蝶怀胎十月诞下一婴。三江五湖的朋友们又不约而同赶来喝这孩子的满月酒。当容若蝶将婴儿从内堂抱出,众人却都看呆了。花纤盈期期艾艾地问道:“林大哥,这孩子怎么那样像青丘姥姥?”林熠与容若蝶相视一笑,缓缓答道:“我会爱她宠她,照料她一生一世!” 人群里也不晓得是谁先惊喜地喊道:“快看啊,这孩子笑了!”大伙儿忙不迭凑上来仔细打量,唯独邙山双圣破天荒地掇在了后头。白老九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巴道:“会笑算什么?要是她听小邓唱完一首摇篮曲后还能笑,我才服她!” -全书完 后记 历时一年零一个月,《剑谍》的最后一个标点,终于在键盘上敲下。记起当初动笔时的情形,历历在目、恍如昨天。我写《剑谍》,既不是为了追求情节如何刺激诡谲,也并非要长篇累牍地去渲染主人公近乎悲惨的遭遇。只是想通过这样一个故事,描写出人性的挣扎和对命运的抗争。林熠最终胜利了,并非他的力量,而是来源于他永不放弃的信念。对林熠来说,他本无意争雄,只是天命如此,而他最大的愿望,从始至终仅不过是能与相爱的人厮守,哪怕只有一生。 雁鸾霜也爱他,然而她却在最后胜利即将到来时悄然离去。细心如您,应该会读懂其中的奥妙。也许,她就是武仙,《山海经》中最后一个没有揭开面纱的神秘人。因为正是她,适时出现引导林熠寻找公揽月、夺取破日大光明弓与《幽游血书》;其后在雍野藏瀑洞内,又是她,将那卷穹海宫失窃多年的天策借手唐夫人送交给林熠。 但最后,感情还是战胜了一切。因此她毅然决然地自废修为,向龙头宣告自己的独立。林熠也在那时真正接受了她。又也许,她只不过是不愿体会与人分享爱情的无奈,所以,宁可选择自己的默默离去,成全了林熠与容若蝶的千年爱恋。但不管怎样,她与林熠的最终结合都需要岁月的沉淀。明天该如何继续,一直走还是改变方向,每个人都会有自己不同的 选择。在此感谢所有一如既往关心和我与《剑谍》一书的朋友。故事的结束并不意味我们的分离,相反这会是有一个崭新的 开始。当然,同样十分感谢鲜鲜文化的诸位同仁,是你们的辛勤负责的劳动,牛棚才多出阿牛这样的一头笨牛。另外请允许阿牛不胜其烦地感谢另一位对阿牛至关重要的人-牛太。不少读者在留言中称呼我“牛大”,实在让本人汗颜。而“太”比“大”更多一点,正由此显示出牛太往往会比阿牛更高 明“一点”,更辛苦“一点”,有时候,还可能比阿牛更牛“一点”。最后的最后,谨以本书献给一位我所尊敬的师长。尽管她远在大洋彼岸,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有一个她曾经教导过的学生,用最大的谢意与热忱,正向她遥遥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