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经济适用男》 第一章 京城郊外的粟娘 北京城。 寅时。 亮更钟响。 九门齐开。 天还是黑漆漆的,三辆破旧的大骡车急急驶出了京城朝阳门,在郊外官道上飞奔,向通州张家湾漕河码头驶去。 大年初一的拂晓寒风从骡车车厢的裂缝中刮了进来。齐理呆呆坐在破木厢里,她昨天傍晚醒来时,从一个二十多岁已经工作两年的桥梁水坝工程监理员变成了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而且,还是被父母卖给了人牙子的有癫症的小女孩。 甩鞭声和人牙子的叱喝声连连响起,因为赶得太急,破车厢摇动得极是厉害,把车厢里的人甩得左摇右晃。齐理扫了一眼车厢里照旧睡得沉酣的十来个孩子。孩子们和她一样,都穿着破旧的粗棉衣裤和烂布鞋,隐隐约约看得见几个男孩脑后短短小小的辫子。齐理身上又是一阵哆嗦。她虽是工科出身,毕业后专泡在工地上,文史知识全不感兴趣,早抛到了脑后,也能一睁眼就看出现在是什么朝代。 齐理重重叹了口气,昨天晚上她用过各种方法想让自己从恶梦里醒来,最后以痛得大哭而告终,她已经认命了。 “现在是康熙三十七年啊……”齐理喃喃自语,打听到年头对她实在没有任何意义。转生到这年代是年轻气盛的后果。当她发现工程事故是承包商偷工减料引起后,若是能沉住气,不让人察觉地报告给总监理师,便不会如此轻易被丧心病狂的承包商害死吧?齐理伸手抹了一把脸,长着茧子的粗糙小手带去了面上大半的泪水。好在有哥哥嫂子在,爸爸妈妈听到这个消息,能撑过去吧? 嗵地一声,骡车似是从一个坑洞上驶过,将齐粟娘震得翻倒,也将她的思念伤感打断。她看着车厢里依旧熟睡着的孩子们,重新坐起。昨天晚上好像是大年三十,人牙子去隆福寺庙会看灯,凌晨方回,只留了一个帮闲看守,这些孩子也在院子里玩了半宿。 “粟娘,想爹娘了?”躺在齐理身边一个男孩不知是听到了动静,还是被震动晃醒,坐了起来,悄声问道。 齐理一惊,连忙用袖子把脸上的泪水擦干净,含糊道:“有……有一些想,小崔哥,你不睡了?”昨天傍晚她醒来时,孩子们都在外头院子里玩耍,只有这个男孩在照料癫症发作的“粟娘”,别的孩童都叫他小崔哥。 刮进车厢里的寒风越发大了,破车门被吹得吱吱作响。“我在家里,这时节已经起来了。”小崔哥十四五岁的模样,比现在的齐理大了不少。他摸索着抱住了齐理,让她靠在怀中取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可好些了?昨儿晚上你癫症发作醒来后,又折腾了半宿,又是叫又是哭,我还以为你癫症又要发作了。好在人牙子和大伙儿都在外头,只有我凑巧在屋里。粟娘,这毛病不能让大伙儿知道,更不能让人牙子知道,否则你进不了大宅门做奴仆,不知会被卖到什么腌脏地方去。可记得了?” 齐理靠在小崔哥怀里,听着他切切的叮嘱,感觉到烂棉衣上传来的阵阵暖气,想着昨天晚上他毫不厌烦的安慰照料,原本绝望孤单的心慢慢安稳下来。她看了看四周还在熟睡的孩童,抬起头轻声道:“我记住了。小崔哥,我患的癫症,隔多少时间病发一次?” 小崔看了她一眼,“原来你在家没有发作过?我四妹出娘胎就有这个毛病,她几月发作一回,只是她身子不及你壮,不如你好得快。” 齐理听得这癫病“几月发作一回”,心里沉甸甸的,小崔似是觉察出她的不安沮丧,柔声逗她说话,“对了,咱们虽都是永定河水灾被卖的,你平日里少言少语,不和大伙儿亲近,大伙儿只知道你叫粟娘,你姓什么?家在永定河边哪个县?我是直隶沧州人。” 齐理沉默半晌,把头埋在小崔怀里,含糊道:“我姓齐……” 小崔轻轻笑道:“姓齐?齐粟娘?” “……是,我叫齐粟娘……”当初的齐理,现在的齐粟娘把眼泪在小崔的衣襟上擦去,抬起头来,正要说话,只听得外头又是一阵鞭响,人牙子的叱喝声传来,“快!快走!” 车厢摇晃得快要散架了似的,小崔搂紧了齐粟娘,皱了皱眉头,疑惑自语道,“怎的这般着急?”车厢里的孩子们终于被晃得再睡不成,一个接一个坐了起来。 这些孩子小的不过是六七岁,大的不过就是十三四,都以小崔为首,和他说话,听他安排。小崔一时顾不上齐粟娘。齐粟娘见得孩子们都醒了,也不再开口。她来这世上,见着的只有人牙子、帮闲和孩子们。他们说话时遣词用句、行事时进退礼数,与她前世里全不一样,她稍不留意就会露了破绽。小崔虽是甚有见识,但心疼她有病,把她当自己的四妹一样照料,多半不会怀疑她,她也只敢说上几个字,更不敢去和别的孩子亲近,只能躲在小崔身边装呆愣,看着他和孩子们说话,暗暗模仿。 清晨的阳光一线接一线地漏了进来,照在了齐粟娘的脸上。齐粟娘侧目从车厢里的裂缝里看去,初升的太阳散发着金红色的耀眼光芒,康熙三十七年的大年初一开始了。 蓦然间,官道上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似是有不少马匹从后面赶上了来。小崔与齐粟娘同时一怔,便听得赶车的帮闲惶怕的叫声,“当家的,怕是昨儿晚上的事发了,咱们把那宝贝还回去----” 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马蹄声轰然渐近,后头的人已是策马赶上了最后一辆骡车,竟有百骑之多,不一会儿就把三辆骡车团团围住,赶下了官道,停在了道边稀疏的白杨林里。 齐粟娘满心惊异,马上的人个个穿着油光水滑的皮袄子,戴着皮帽子,显是出身不凡,有七八十人还挎着腰刀,皮袄子下的箭袖青袍看着分明是官服。 “是京城里的满旗大贵人。人牙子惹祸了。”小崔从车厢裂缝边转过头来,脸上有掩不住的震惊与不安,急急道:“大伙儿千万别出声,别哭,别招了贵人们的厌----”他的话还只说到一半,便听得一阵咒骂踢打之声,人牙子和两个帮闲被挎刀侍卫从车驾上拖下来痛打,凄厉的惨叫声接连响起,“大爷,小的再不敢了----”车厢里的孩子们个个惊得脸色苍白,两个最小的已是哭了出来。 小崔一把抱住那两个孩子,“不能哭,不能出声,安安分分的,才能保住命。” 钢刀从刀鞘中拨出的声音蓦然响起,齐粟娘全身僵硬,牙齿打战,不过是正中那位满旗大贵人的一个手势,人牙子和两个帮闲哼都没哼一声,便丢了性命,咽喉上的伤口泊泊地流出鲜血,淌了一地。 空气中飘浮着浓浓的血腥味,车厢上的破木门吱呀一声被扯了开来。齐粟娘连吞了两口吐沫,强忍着恐惧,被小崔紧紧牵着,从车厢上走了下去。孩子们被十几个没挎刀的随从驱赶着,跪在白杨林中积雪未消的冻地上。十步外,人牙子和帮闲的尸体被白杨树的阴影掩盖着,黑红黑红一片。 “主子,找着了!”尖细阴柔的嗓声响起,一个白净无须的体面随从,利索地在死人怀中翻了一会,满脸喜色取出一个物件,转身走到一众侍卫簇拥着的高头骏马前打了个千儿,腰间的织锦荷包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着。 他捧着那物什笑道:“八爷,果然是这不长眼的人牙子顺了小格格脖子上的金锁片。” 或是因着没有树枝阴影的遮挡,满旗大贵人八爷身后的太阳光芒万丈,照着他一身织绵华服,腰间玉带莹光流动,脸却看不清,他手中的金锁片被阳光晃得闪亮亮,刺疼了齐粟娘微微抬起的眼。 “罢了,因是……昨夜方赏下来的,今儿必要上身,倒叫我年初一的出京追了几十里。”清亮的声音乍然响起,柔和的语调中带着森冷的贵气。原本就因恐惧而屏住呼吸的孩子们立时将气息压得更轻。齐粟娘觉得气都喘不过来了。 那随从陪笑道:“也是小格格生得贵气,……方才赏下这宝贝,主子,初一里头还有赐宴,时辰不早了,您看……” 八爷似是点了点头,道:“我这就回去了,李全儿,余下的事你料理了罢。”说罢,马蹄声起,近百骑快马从树林边疾驰上官道,在轰然声中向北而去。 李全儿目送八爷向京城而归,待得蹄声远去,再也见不到影儿,方转过身来扫了一圈地上的三十来个男女孩童,击了击掌,笑道:“小的们,替这些娃儿们寻条活路罢,也是主子打赏我们辛苦了一夜。” 侍立在两边的十来个随从齐齐尖声大笑,声音俱是阴柔,有那得脸的要拍李全儿的马屁,趋前踢了一脚死人,腆脸笑道:“不知死活的东西,狗手伸到小格格脖子上,以为连夜出城就能逃得出咱们李公公的眼睛?”齐粟娘听得“公公”两字,恍然大悟,原来都是改装的太监。小崔的手越发抓得紧了,齐粟娘随着他将头贴在了地上。 众人纷纷奉承,都赞李全儿在北京城脸面大,耳目广。李全儿不过听了几句,反是板了脸道:“我是知道你们的,昨儿带着小格格逛灯会的那几个奴才都被杖毙,连我也被福晋训得没脸,再不下心办事,我也护不了你们。”太监们个个陪着笑脸,李全儿不再多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孩童们,对起先说话的小太监道:“这事儿自不能叫人知道,便是主子爷没闲理这事,揭开了却是饶不了的。你且去城东把焦七唤过来,也省了我们的事。” “公公,何不叫城西的刘独眼?他可是个爽快人,出价比焦七高了足足四成。”此话一出,立时便有四五个太监随声附和。 李全儿啐了一口,两马鞭不轻不重地抽在那小太监的身上,笑骂道:“亏你小子也是爷爷我带出来,眼皮子怎的这般浅?刘独眼专做各处私窠子里的买卖,不知坏了多少人命,赚得是绝户钱!焦七是京城官牙里难得的稳妥人,看这些娃儿模样多是上年永定河水灾被卖的,为奴为仆也是一条活路,咱们就当做善事,为主子爷积德!便是将来如何,也说得过去。” 众人更是马屁如潮,不需李全儿多说,几个太监将地上的尸体拖到了白杨树林深处掩埋,其余的人将孩童们赶上了三辆破旧大骡车。 小崔听得李全儿的话,松了口气,摸了摸齐粟娘的头。骡车上的挤坐的十来个孩子哭了起来,“小崔哥,俺们……俺们会被卖到哪里去……” 小崔哥一面招呼着孩子们靠在一起取暖,一边安慰道:“大伙儿都别多想,当初爹娘卖了我们,也是为了让我们有口饭吃,又能让弟妹们活命。虽是照旧要被卖出去,只要不被送去那些腌脏地,哪里都是一样。” 第二章 漕河船上的粟娘 焦七是个青脸瘦汉,带点文气,唇上两条八字胡,粗蓝布的长袍左角时常掖在元青束腰带上,着着极是精明干炼,一口地道的京片儿,却不知是旗人还是汉人。 他带了三个帮闲,赶着骡车在土路上颠簸了几天便到了京城附近通州张家湾漕河码头。 此时虽已立春,漕河水面厚冰未消,河面如琉璃般冻得剔透,却极是热闹,来来往往全是木制冰筏。冰筏下钉铁条,或载人,或承货,转瞬即去,甚是快捷。焦七寻了四个大冰筏,载着众孩童,不过几日便过了通州、直隶。待得冰封渐消,焦七在山东临清寻了艘因故滞留的江苏漕船带上,扬帆顺流,直下江南。 因是在河上,焦七也不禁他们乱走。齐粟娘终日站在舱面上眺望发呆,见得开春水浅之时,河道堵塞,淤堵处不时有民夫赤腿站在冰水中清淤。便是顺风,五百石以上的大船仍需纤夫沿岸拖曳而行,岸边纤夫口中“邪许”声声,如耕牛粗喘,响彻千里漕河上空。 崔浩见得齐粟娘日日呆愣,只道她想爹娘,又在白杨树林里见了死人,受了惊吓,便时时逗她说话,平日里也颇多照应。过得几日,齐粟娘终是少了些发呆的时间。 齐粟娘虽是学了些说话时的腔调用词,但自知破绽仍多。她只是个被爹娘卖了的孤女,比人牙子的命更不值钱,哪里敢随便多行一步,多说一句?她平日里不和女童们在一起,只紧紧跟着小崔,却又因着她缠住了小崔,女童们暗地里都不带见她。 小崔自不会提防她,每日里带着她说些闲话,吃饭耍玩。这般过了几日,齐粟娘便也知晓他原识得几个字,父兄皆是沧州镖局趟子手,他也随父兄在河上跑过几回漕镖,比众孩童醒事明理。那些孩童多是河边人家,对漕河沿岸热埠大镇知晓一二,时时沿途指点。托他们的福,齐粟娘也慢慢知晓了康熙三十七年的世情,面上的说话行事也脱去了前世的痕迹。 “小崔哥,你知道这船是打算到哪里去么?”齐粟娘抓着刚刚分到手的窝窝头,悄悄地问小崔。 小崔笑着将过来寻他玩闹的女童莲香、双虹哄走,正要回答,船头一个漕船水夫却与焦七的帮闲吵了起来,只听那水夫大声骂道:“狗攮的杀才!老子的火煤方才分明放在这里,就你这杀才过了身,不是你还是谁?上回不过是块破油布,俺没有理论,你这杀才越发猖狂了!”那帮闲似是争辩了两句,水夫越发大声:“狗杀才!你需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还敢嘴硬?小心老子给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焦七连忙将手中食篮塞给另一个帮闲,赶过去劝解。 齐粟娘听得这水手粗狂,不免吃惊。小崔似是司空见惯,拉着齐粟娘走远了些,低声道:“江苏淮安是黄、淮、漕三河汇流之地,河上大镇。我听人说河道、漕运总督府都在那边,他们多半是要去的。再者,他们既是要到南边去,也总会去扬州、杭州走一趟,替京城里的贵人买几个扬马苏戏回去。” 齐粟娘一惊,“扬马苏戏?”小崔摸了摸她的头,没有出声。齐粟娘看他脸色,隐约知晓“扬马苏戏”所指为何,她所知不多的诗词除了“床前明月光”,“鹅鹅鹅”之类外倒还有“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便有些忧心,再想想李全儿夸焦七的话,自我安慰了一番。 “粟娘,你怎么不吃了?”小崔见得齐粟娘咬了两口窝窝头便停下,不禁问道,齐粟娘猛然惊醒,含糊道:“我呆会儿吃……”说罢,便推说口渴,走开了,却只觉小崔的目光落在她背上,久久不放。 齐粟娘随着众人上岸,果然见得江苏淮安府城门口人流如潮,城内南北货物如山,极是繁华。焦七老于此道,早早寻好地方安顿下来,一边从众人中点选出色孩童,一边教训道:“你们听着,焦爷我也算是养了你们一场,给你们指个明道,在大宅里做奴才可不像在乡下家里,你们原是没根底的,人人能欺,切记嘴巴哑着,耳朵聋着,眼睛瞎着,否则贱命一条,没人稀罕!” 孩童们面面相觑,因这焦七平日待人也不算刻薄,便有胆大的问道:“焦爷,老爷们买我们是要做工的,若是眼睛、嘴巴、耳朵都闲着,哪里还能干活?” 焦七正忙着除下粗蓝梭布袍,换上蔟新的暗红茧绸长袍,罩上羊皮袄子,打理得体体面面。他原不耐烦,却见得这些孩子个个面黄肌瘦,一脸迷惑,全不知深门宅院里水深水浅,人心难测,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缓着道:“你们原也不懂,我只说个事儿,你们便明白。”说罢,在歪脚凳上坐了下来。 “前年永定河水灾,我老家托人将一个孩子送我手上,只求找口饭活命。我见那孩子勤快,模样也不错,特地找了户读书人家卖了。原想着主人家多是知书识礼,又素有善名,可以少吃些苦头。没料到他殷勤过了头,不过是抱着七八岁的小姐喂了次饭,便惹得老爷大怒,指他居心不良,坏了小姐的名节,立时一顿板子打死,丢到城外的乱坟岗里。” 焦七说罢,又指着一众女童道:“你们更是要仔细着,深宅内院里,一个行差踏错,名声便臭了。性命事小,辱了父母祖宗却是事大。那孩子虽是可怜,那小姐却更是冤,嫡嫡亲亲的女儿,年纪小不晓事,不过因着这事骂了一顿关进房里,受了惊,再不敢吃饭,活生生地吓死了。” 孩童们个个惊吓,便是齐粟娘也听得目瞪口呆。她这几日已是反复思虑,见得身份卑微、世道凶险,便想低头。原也是好死不如赖活着的打算,为奴为婢地先熬过眼前这段再说。如今听得这话,心里凉透,方知这世道果真与她前世大不一样。 贵贱上下,男女大防此等旧时规矩她不过大略听过,何时又真正知道?她越与此地之人相处,便越觉习俗大不一样,一船上的孩童个个都比她醒事懂理,知晓进退分寸。她无父母教导相护,在民间倒也罢了,若是这样冒冒然进了富户官宦之家做奴才,只怕动辄出错,一条小命不知何时就丢了。更何况她还有不知会何时发作的癫症,若是卖进去了发作起来,哪里能在大宅里立得起足的? 她想到此处,摸摸了怀中的硬物,暗暗庆幸,起先虽是打算为奴,却又忍饥挨饿将日日的窝头省下不少,藏在身边,如今决心一下,果然用上。 小崔模样端正,人又晓事,在焦七早早选出来的八个人中仍是出挑,齐粟娘料着他必是能被人看中。她平日里思前想后难免焦虑彷徨,少言少行免不了要受人白眼,多亏小崔方撑了过来,心中情谊已生。 她不顾焦七不耐烦,赶着替小崔打水,帮他洗净面目双手,小崔亦是大异往常,默默无语,任由齐粟娘替他收拾,到得最后,他将声音压得极低仓促道:“……你……若是……来寻我……”齐粟娘正心不在焉,只是胡乱点头,看着他一步一回头,满眼担忧地离去,已知此时离别,今生再不能见,心中一片茫然。 焦七穿着新衣,带着孩子们走了,天未黑便满脸喜色地回转,除了腰包钱袋涨了几分,手中还抱着两匹上好的苏州重锦并一个包袱,未进门便笑道:“到底是河道总督府,出手竟是比京里的贵人们还要阔绰,这几年皇上忙着打噶尔丹,各处费用俱都减损,只有这治河的银子一点不少。” 焦七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看仍是如他出门时一样,默默站在一角发呆的齐粟娘,招手道:“粟娘,你过来。” 齐粟娘一时惊醒,疑惑地走到焦七身前。焦七打开包袱,拿出里头的破棉衣裤,笑道:“小崔叫我把这旧衣带回来给你穿,你这女娃娃生得五大三粗的,倒也亏小崔上心。” 齐粟娘伸手接过旧衣,焦七知她奇怪,仍是笑道:“这府里买奴才原是管事儿的事,小崔运道好,正遇上总督公子,被他一眼看中,说他干净爽利,模样体面,立时就赐了新衣,做了跟前的小厮,其他几个都是干粗活的命。” 齐粟娘抱着棉衣,默默无语,心中百般揣测小崔用意。众人歇了一宿,第二日便出了淮安城。仍是乘船沿漕河而行。 一路过了清河、宝应,到了高邮地界,船上只余下三四个女孩,齐粟娘从焦七与帮闲的对话中,隐约得知船向扬州而去,焦七将她们几人在扬州盐商宅里打发后,替京中贵人采买四名扬州瘦马,再到苏州采买几个苏州女戏便回北。 齐粟娘仍是日日站在舱外远眺,见得除了码头繁华,沿岸七八里可见村落处处。虽是欢喜,却不禁暗暗摇头。分明是河床淤积,河水高于河岸,方能远眺,水害只怕也不小。只是她所学只与桥梁水坝监理相关,与河道整治全无关系,况且现在哪有心思管这些,便也丢开。 齐粟娘既见得水浅岸近,村落不远,暗暗咬牙,终是趁着众人夜半沉睡之时,避开了帮闲的看守,用从船舱底捡来的旧油布包着小崔的棉衣、省下的窝头、偷来的火煤,顶在头上,从船后下水而去。 齐粟娘原本就水性好,又想着附身的女童是永定河边人家,断无不识水性之理,便仗着虽有隐疾却甚是结实的身体,抗过了初春河水的寒冰,不多会便游上了岸。 她急急忙忙脱了湿衣,换上小崔的旧棉衣裤,不敢生火,拼命揉搓冰冷的手脚,在漆黑的夜里,紧紧裹着身上破绵衣,向有村落的方向狂奔而去。寒风冷冷地刮在身上,脚下泥泞不堪,齐粟娘踉跄而行,被河水冻僵的脸上火辣辣地痛,手脚俱是针扎一般。一夜急奔,不过借着星月之光,转眼到了天边泛白之时,齐粟娘已是累得再不能动。眼见得村落不远,她心中一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此处已是远离河岸,脚边仍是泥泞一片,泽地绵延,不见一个活物,全无一点人踪。不远处的村庄冷冷寂寂,如死城一般,与天津、临清、淮安这些沿河大镇的人物繁华全不是一回事。 齐粟娘悚然一惊,立时爬起,连滚连爬跑进村落,方一入村口,她便暗暗叫苦。船上远远看着竟全是假像,这村子处处断墙残垣,黄泥地里半埋半露着破布、断枝、烂桌椅等各种物什,偶或现出鸡、狗等各类家畜的残躯,分明是一处受灾后被遗弃的村子。 齐粟粟见得这般情形,知道活路已断,欲哭无泪,呆了半晌,猛然想起小崔离去时的话语,转头看向运河方向,方要抬脚,却又收了回来。 她喃喃自语道:“何必去拖累他?开弓没有回头箭,是死是活就是这一遭了。”说罢,她寻了处倘有墙、顶的屋子,将湿衣用树枝晾起,自个儿依墙坐下,从油布中取出半块窝头,一边歇息,一边细细嚼吃下咽。 她虽是体壮,却不敢疏忽,打了火煤,折些树枝生了堆小火,不过微微眯了一会,不待睡实,便起身收了湿衣,仍是向南而去。 她不敢喝泥水,不敢吃路边尚青的无名果实,只仗着怀中五个半窝头和清晨树叶上的露水,忍着手脚的冻裂伤痛,一连走了十七天。她带着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走过了四个无人的村子,终于在干粮告尽的第二天,爬上了一处小青丘,看见了五里外一弯小溪和两缕寥落的炊烟…… ---------- 注1:关于古代女子名节这个故事,是看到野史明代《只见编》提到,海瑞曾经因为五岁的女儿吃了男仆喂的饼,勃然大怒,认为女儿坏了名节,她的女儿后来是活活饿死的。个人认为中间的细节不清,事情真假如何难说。但考虑到明清两朝是封建化最黑暗的时期,未必不存在可能。只是私心认为,海瑞当时发怒的时候,未必就一定想让女儿死吧。 第三章 高邮小村的粟娘(上) 初春的江南也渐渐有了些绿意,从长满青青艾草的小丘陵上一眼看去,五里之内再无第二个村落。村边小溪从地底涌出,清澈的溪水绕着村子向北而去。 齐粟娘走到村边,已是筋疲力尽。她倒在溪边树下,看着百步外村子上空的两缕灰白炊烟,反复思量。鸡鸣狗吠之声隐隐传来,齐粟娘似是嗅到了一股饭菜的香味,她的心猛地一热,身上却越发饥寒。 溪水约有丈许宽,清亮见底,三块小竹筏子拴在村头的树上,随着溪水潺流,轻轻摇晃着。齐粟娘用没有知觉的手捧着冰凉溪水勉强洗去脸上的污迹。脱下满是泥泞的棉衣,换上油布包中已干的湿衣。她的双脚被一路上的黄泥包了一层又一层,硬得像铁块,伸脚在石头上用力一砸,泥块裂成三瓣,露出里面的肿得变形的脚和烂布鞋。 冰凉的水流冲了半晌,将脚、鞋上的污泥洗尽,显出原状。虽是难以穿上,齐粟娘仍是忍痛将破鞋套上脚尖。 齐粟娘扯了草根把一头枯干的乱发勉强束住,将小崔的旧棉衣挂在溪边的树上,低声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过一会便来接你。”说罢,忍着疲惫、疼痛和麻木,一步一挪向村头而去。 齐粟娘隐在村头大槐树后向里探看,村子看着虽不小,房舍却不多,当头第一户用短树丫围起来的矮篱里,盖着四五间泥墙茅草屋,一位四十来岁妇人正站在院中低头喂鸡。只见她斜襟灰布粗衣长至膝头,下面是灰宽口裤,穿着圆口布鞋,腰上扎着粗蓝布系巾,头上发髻上裹着粗蓝布包头。她的大脚边围着两只芦花小母鸡,扑打着翅膀,正从她手中抢食。这妇人身后,院中的灶间飘出阵阵玉米粥香。 茅草屋西头,另一处炊烟下,有高高泥墙瓦片顶露出,看着却只有三四间的样子。茅草屋和泥瓦屋后十余丈,有一片似是打谷扬的空地。打谷场上放着一些农具,四面零落有些破草屋、木架子,多不像住着人。 齐粟娘见此村人少地贫,犹豫不决。她一个十岁女童,又饿又累,满身冻伤摔伤,全无反抗之力,若是被懒贫无良之人另卖,这一回便是白跑了。她远远觑得那妇人衣物整洁,勤于家务,想了半会,终是慢慢走入村口,挨到矮篱边。 她还未说话,那妇人正巧一抬头,露出一张平实的面孔,一眼看着了齐粟娘,顿时噫了一声。她疑惑地打量了齐粟娘两眼,又看了看她的来路,问道:“附近没有码头,小姑娘怎的打河那头来?你家爹娘在哪里?你可是迷了路?”说罢,将鸡食丢下,双手在衣摆上重重擦了擦,急急打开蓠门,一边走一边向泥瓦屋方向嚷道:“演官他娘,演官他娘,快出来瞧瞧,河那头来了个小姑娘。” 齐粟粟听着江淮乡音,几欲落泪。再见这妇人虽是贫家,却也知进退之礼,面目也算和善,心中稍安,待要说话,那妇人却捧着她的手,上下细细看着,叹道:“可怜见的,手脚都冻烂了,瘦成这样,必是没好好吃喝过了。”也不待她答话,扶着她进了院子,安置她坐在一张小凳上,便到灶间取了一碗热腾腾的玉米薄粥过来。 齐粟娘十来天未入过半点热汤水,一时捧在手里,暖了身心,手上冻伤因着受了热,活了血,顿时从疮口处渗出了一缕缕血水黄脓。 已是几日没有知觉的手突地剧痛了起来,齐粟娘不知是喜知痛,眼中终是滴下泪来,一颗颗砸到了碗里,溅起老高的水花。 “嗳哟哟,掉金豆了,好了好了。”那妇人似是既可怜她,又有些忍俊不住,偏又不善言词,只得一边笑,一边大力摸着她的头安慰。齐粟娘只觉那温和的人手在她的头上抚摸着,把这十余日的孤凉绝望一齐驱散了开去,虽是咬牙想忍住,眼睛里的泪珠却落个不停。那齐嫂子越发笑了起来。 此时一把清爽的嗓声响起,笑道:“齐嫂子,这小姑娘便是原不想哭,被你这么一笑话,也得哭大方了。” 齐粟粟抬袖擦了眼泪,转头看去,只见一位端庄的妇人站在眼前,一袭青梭布圆领斜扣棉衣,下着青梭厚棉裤,腰上半旧碎花系巾,发上碎花头巾,裤角处露着一双不大不小的脚。她五官清秀,双眸含笑,虽是收拾得格外利索,乃带着一股文雅之声,齐粟粟眯着眼,迎着阳光看去,可见她眼角的带起的笑纹。 这青衣妇人走上前来,细细打量了齐粟娘,点头道:“既是到了我们这儿,好生歇口气,吃口饭,其他再说。”转头对那齐姓女人道:“齐嫂子,你家虽有空屋子,天旺正住着,我家演儿不在,我正缺伴儿,就让她到我那儿歇着吧。”说罢,微微咳嗽了两声。 齐嫂子见她咳嗽,急忙赶上来替她顺气,埋怨自家道:“我就是个不记事的,明知道你身上有病,吹不得风,隔三岔五总是忘了,把你叫出来受罪。” 青衣妇人柔声笑道:“你知道我是个爱热闹的,最受不得冷清,若不是有你时时叫我,我哪里还挨得过这日子?” 齐粟娘见这齐嫂子听得此般不吉利的话竟也未往加思量,便知齐嫂子多是个粗直的人,她心中却极是惊异,这青衣妇人虽在咳嗽,精神却是极好,却不知为何语言萧索,正思索间,青衣妇人已走到她身边,微笑看着她。 齐粟娘几口把玉米粥喝光,从小凳上站起,正要鞠躬道谢,突又想起在船上学来的,这十余天几乎忘却的旧时规矩,便把双手放在腰下,深深弯膝,向齐大娘福了一福,“多谢大娘。” 齐嫂子与那青衣妇人都笑了起来,齐嫂子抚着她的脸,笑道:“到你陈大娘家里去好好歇着。明儿来和我家耍玩。”又向那陈娘子笑道:“还是女孩儿可心,我家的强儿若是有她这样乖巧,我也不用提心吊胆日日想着他了。” 陈娘子微微笑着,牵着齐粟娘的手向外走去。不过几十步,便到了一处圈着泥墙的泥瓦屋前,一进三间房,一间堂屋,两间厢房,院子里也有一个灶间,看着比齐家的草屋子小了许多,却更牢固些。 齐粟娘已是累极,入得堂屋也无暇多看,坐不得一会,便趴在神柜前八仙桌上睡了过去。待得她醒来,已是第三天中午。齐粟娘正要揭开身上盖着的粗蓝布花被,却发觉手脚厚厚糊上了草药,用布包得严密,一身的跌伤、冻伤也都打理妥贴。她看了看床头枕箱上一身显是匆匆改小的旧棉衣裤,慢慢起了身。 第三章 高邮小村的粟娘(下) 院子里飘进来甘薯的香味,齐粟娘肚子咕咕叫着。她费了半刻钟的时间,方套上了青梭布棉衣裤,趿着床前的青布大棉鞋,慢慢走到房门口。齐粟娘打开门探头一看,当眼便看见挂在溪边的破旧棉衣晾在了院子里,已是洗净。 那位青衣女人从灶间出来,看着齐粟娘微微一笑,走上前来,弯腰替齐粟娘系上了裤带,扣好了衣纽,道:“饿了吧,去堂屋里坐着。”说罢,回了灶间。 齐粟娘低头看了看整齐的衣裳,出了房门,走进堂屋。正中横木长案上供着神柜和牌位。长案前是一张未上漆的榆木八仙桌,两边各摆了一张木梳背椅。左右墙上还挂了两张未裱上的上彩山水画。 陈娘子端了一碗香热的甘薯饭进了房,牵着呆站着的齐粟娘坐到左边的梳背椅上,自个儿拖了另一张椅子与她对面坐下。陈娘子用木勺舀了满满一勺甘薯饭,吹得刚好,送到齐粟娘嘴边。齐粟娘一愣,低头看了看包得严密的双手,再看看那妇人微笑的脸,慢慢张开了嘴。 喂着吃了一顿热饭,再睡了一觉,齐粟娘只觉元气大复,知晓这身子粗壮,虽是衣食俱缺,挨饿受冻流浪了十来天,竟也未生病,只要不发癫病,果真好用,大是欢喜。 齐粟娘在此处住了几日,身上的伤慢慢愈合,从陈娘子嘴里方知这村里不过只有两户人家。这两家原都住在漕河东边近岸的村落里,因着连年的洪水,一撤再撤,退到了这离岸近六七十里,扬州府高邮州外的的村子安身, 这青衣女人夫家姓陈,膝下有个独子,名叫陈演,得了童生秀才的功名,前几日赴江宁府乡试。那齐嫂子娘家姓宋,有一夫一子,丈夫齐虎虽在,儿子齐强却逃丁在外,已是四五年未回,前几日有亲族王天旺在他家躲差役,齐粟娘还在睡时,人已走了。 齐粟娘听得“逃丁”两字,大是不解,再想这一逃一躲,更是奇怪。陈娘子睨她一眼,细细说了朝廷以人头抽丁税,贫户实实负荷不起。陈家却是因陈演有功名在身,免了丁税,又叹道:“齐强那孩子倔得很,却又聪明过了头,这份丁银我家也能勉强替他凑了,他却死活不要,再不肯安分,负气离家,只说赚大钱去了。”其他却也不多说。 齐粟娘听得暗暗叹气,蓦然从脑海中的故纸堆里扒拉出“摊丁入亩”几个字,既忘了其意,也不知其时,只知这年头贫穷人家实实难耐,年年的水灾没把人逼走,各种苛捐杂税却生生让人离了故土,漂泊在外。 齐大娘独生儿子不在,听得齐粟娘亦是姓齐,更是欢喜,拉着齐粟娘到她家耍玩说话。齐粟娘见得他家堂屋也是一般整齐干净,供着神柜和齐氏祖宗牌位。因着还未出正月,还摆了一盆裹着红纸条的水仙花儿。两面墙上贴的是大红年画。窗前门上贴满了红福字和红窗花。 齐粟娘从齐家出来,看着村后打谷场上,齐大叔淌着一身大汗,赤膊在筑高架粮仓,实是不得其法,白费了半天力气。齐粟娘却不敢冒然开口相助,只得盯着看了半天,待得齐大娘来赶时,方才糊里糊涂地离去。 她心中细细打算,见这村里空屋不少,村人和善,没欺负她是个孤女转卖出去,实是她的运气。又见这陈娘子家中虽陋,却出了个秀才,是个知礼晓仪的,原想把身世实实道出,再哀求收留。 没料到回到屋中,陈娘子正寻了一些旧日衣物出来,撒了线粉,烧了炭斗。她一边低头持剪改衣,一边不经意地道:“粟娘,看你身形是北边人,口音儿是京城那边的,老家可是在永定河边?” 齐粟娘大吃一惊,连连点头,问她如何得知。陈娘子笑道:“你既是从漕河边来,又带着湿衣,水性必是好的,自是河边人家。南北水患,南边是黄、淮、长江,北边京城附近便只有永定河了。” 齐粟粟见陈娘子如此心细,大是佩服,又听她道:“这几日不见你提起爹娘亲人,多是水灾里没了,或是你被卖了,不敢多说?”说罢,停下剪子,转头凝视齐粟娘,“卖身契在外头,只要不被寻到,便也罢了。女子不用纳丁税,待寻个时机,托人替你在我家落个户籍,也叫你这孩儿不再日日忧惧。” 齐粟娘听得此话,面上静静与陈娘子对视,心里惊骇,她不过在陈娘子家住了几日,话未多说一句,事未多做一件,老底儿却被人看得通通透透,左思右想,知晓机不可失,扑通一声跪下哀求道:“大娘,我……粟娘虽不明事理,却是个肯干的,活命之恩不敢言谢,只求您收留教导我,我……” 陈娘子不待她说话,一把将她扶起,一边咳嗽一边道:“不必如此,都是水边遭灾的,知晓这些难处。你是个胆大不服软的,竟敢搏命逃出,到得我家。但到底不过十岁,又是女娃,今次你运道好,手脚没有废掉,却再难有下回,若是赶你走了,只能死在外头。”说罢,又笑道:“只是有一件事,你齐大叔日后干活赤身时,你切切不可直愣愣看着,不知避讳。” 齐粟娘一惊,恍然道:“难怪齐大娘今日不给我好脸色看,原来是在吃醋。”她往日在工程工地上做监理时,看过不知多少赤膊男子,便也未曾在意,此时一想,却知道是错了。 陈娘子掩嘴笑个不停,半晌方喘气道:“果然是个要人教的孩子,你既要我教导,我也不推辞,你去把那房里书架第二层第一本书取来。” 齐粟娘平日里和陈娘子一个屋,知晓她所指的是其子陈演的房间,连忙去了。她打开房门一看,靠左墙一个竹片钉成的大书架,书架边墙上挂着一副草图,房中央摆着青竹长桌、包圈梳背竹椅,已是坐得油光水亮。靠右墙是一座三栏架子床。家具俱是自家打制,一秉天然,唯一的装饰就是细细绣着朱红莲枝花样边的粗蓝床帐,一看便知是陈娘子的手艺。 齐粟娘走到竹架边,看了看墙上草图,却是用青、朱、蓝、赭等色精细画了黄、淮、漕运等各处河流、险口、水坝、闸口详图,便是北方永定河水形也没缺了。齐粟娘自然见过比此图精密不知几倍的水形图,但此时此刻,在这陋屋之中,秀才之房内见得如此,仍是大大惊奇。 她不敢久待,匆匆走到书架前,一眼扫过全用阿拉伯数字编号的线书,虽知此时西学早入,也极是惊讶。她随手从二层上取了书,还未看书名,便被书架上成排的《算经》、《治河图略》等书晃花了眼。她一边向回走一边暗自嘀咕,这陈秀才不是去江宁省试?难不成做举人不是考八股文而是考治河? 她这般想着回到陈娘子屋里,将书捧上,方看出竟是本《女诫》,顿时咋舌。陈娘子见她脸色,又笑道:“我知你多少识得几个字,只是你可知此书是何人所写,所写为何?” 齐粟娘知她厉害,也不打逛语,陪笑道:“大娘,粟娘只知这书里写的是女人规矩,却也不知是何人所写,为何而写。” 陈娘子似笑非笑看着齐粟娘,齐粟娘不免心下发慌,拼命在脑中翻找,将丢在边角旮旯里的些许文史知识榨了又榨,方迟疑不定道:“粟娘听说……听说这书里的一些规矩实在是太糟践人了点……” 陈娘子脆声而笑,转身关上房门,打开第一页,指着道:“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摇了摇头:“曹大家班夫人此作实是掩饰太过,她得了好处,却苦了身后一干人。” 齐粟娘对这些文词似懂非懂,只知大意自是将女子贬得极低,但听陈娘子之言,竟是不以为然,心下松了口气。忽又听得陈娘子说道:“你可知长孙皇后作《女则》,则天皇后作《女范》?” 齐粟粮呆了一呆,不知她为何提起,只得摇了摇头,陈娘子再不肯多言,只道:“且去把这书背熟了,有不识的字便来问我,背熟后再想想我今日说的话,也算是我教导你一番了。”说罢,又是一阵咳嗽。 第四章 逃灾路上的粟娘(上) 齐粟娘对陈娘子已存敬畏,每日早起挑水、拾柴,生火,煎药,并洗衣、缝补、做饭一应杂事,俱是包下,得空便捧着《女诫》狂啃。 陈娘子万事不用动手,却也不与她解说班绍的《女诫》,只是教她分辨各类豆、瓜、菜、粮。教她如何用扁担挑水,如何摘皂角烘制皂粉,如何用黄豆做酱油、用米团做米醋,让她知晓用棉杆烧火取暖少烟、用糠火烧饭省钱,只当她是个无知孩童,从头教起。 家中时无男丁,陈娘子又带着病,二十亩地却没闲着,十五亩佃给齐家种了棉花和小麦。粟娘那把子好力气半点不浪费地用在余下五亩青菜、萝卜、甘薯地里。 齐粟娘深知这些农家活计虽不能立身,却是活命的本钱,言听计从,一举一动皆以陈娘子教导为先,久了便也察觉出陈娘子许多异处。 其一,这陈娘子既是有子,却从来不提夫家,堂屋神柜旁边的牌位总是她亲自打理,向不让齐粟娘靠近。其二,她那行事谈吐明明就不是平常出身,诗词、算学都是会的,虽是缠了脚,竟是早已放了,多少总有些缘故。其三,她有些银钱、钗环,有出无进的,也慢慢使尽,有人从江宁托带了银钱回来。虽是不过七八钱碎银,齐粟粮不免怀疑她那秀才儿子怕是全面发展,这回去江宁又中举人又赚钱的? 揣着这些疑问,齐粟娘在陈家也过了近半年,她在二月二花朝节时在屋后迎春花上挂了红;三月三的上巳时跟着陈娘子到河边踏青跋禊,学会了划竹伐;四月五的寒食里学会做了青团、金刚脐、茶馓,吃了个肚撑;清明送着齐家夫妻去了七八里外的齐村祭祖,又看着陈娘子对着牌位坐了一天。 五月五的端午,她跟着齐大娘冒着连绵梅雨,收割了野地里的菖蒿艾草,背到漕河边贩卖,在龙舟大会闹成漕河水手械斗前逃了回来。待得六月六连日大睛,齐粟娘忙忙地把冒着湿臭之气的被褥、衣裳拿出来晒伏,庆幸梅雨季的结束。 齐粟娘赶在七月七的乞巧前制出第一双女鞋,得了陈娘子微微一笑和齐大娘好一顿夸奖。如此直到七月半的中元她独个儿在溪中放了齐虎给她做的小荷花灯,齐粟娘渐渐晓得了些今世习俗。 除了这些规矩,齐粟娘又在惊蛰时节学了开田,春分时节懂了种菜,帮着齐家夫妇松土、施肥、插苗一直忙到清明时节,谷雨后在自家五亩田里种了豆、瓜、甘薯,虽是辛苦,那癫病却是再未发作过。 齐粟娘大是欢喜,没了后顾之忧,越发下心做事,屋里的事儿不说,便是田里的活也精了起来。她日日吃饱穿暖,身子越发长了起来,只是她这边日子越过越好,陈娘子的病却有些江河日下,渐渐没法起身。到得后来,陈娘子已是没法进食。 这村子临近高邮州城,齐虎架着竹伐顺流而下,跑了一天一夜,请了位心慈的大夫过来看病,却只得了“灯尽油枯,回天无术”八个字,齐大娘背着人大哭了一场,便要写信去江宁叫陈演回来,却被陈娘子止住 陈娘子一脸病容,面白唇青,靠在床头握着齐大娘的手道:“我原知道这身子不行了,为着他安心秋闱,方早早遣了他去江宁城。再者,难得梅先生也在江宁,他借住在梅先生别院,那些算学河工的事正能得教。演儿得了秀才原是不愿再考,只是我赌了一口气逼着他,如今我断不能再拖累他。” 齐大嫂见她病已沉重,却执意不肯让陈演回来,握着陈娘子的手大哭出声。齐粟娘早已哭得双目红肿,哽咽难言。两人没法,只得依着她,另托人去送报平安的家信。陈娘子说了半会话,已是极累,却不肯歇息,唤过齐粟娘,指着齐大嫂道:“粟娘,给齐大娘磕头。” 齐粟娘虽心下疑惑,却知其必有深意,连忙跪下重重磕了。陈娘子喘气道:“嫂子,这孩子原也姓齐,我本想收她做干女儿,如今怕是要偏了你了。” 齐大嫂一边拭泪,一边点头道:“你放心,强儿他爹会找人替她落籍,这孩子里里外外都是能的,来我们家还是我们的福气。” 齐粟娘原不知这身子姓氏,小崔也未曾得知,便就了原来的齐姓,如今见得陈娘子临终为她打算,含着泪向齐大娘再磕了三个响头,叫了一声“娘”,做了齐氏夫妻的养女,齐强的妹子。齐大娘连忙应下,将她扶起。 陈娘子又笑道:“嫂子,还有一桩事儿,演儿也有十七了,还未订亲,你知道他是个傻的,一门心思就是那些个东西,得找个精干实在又诚心的替他里里外外拿个主意。我若是走了,怕是无人替他操这个心。”她一口气说了这么些话,顿时有些接不上气来,额头上冒出汗来,慌得齐粟娘替她揉胸顺气。 齐大嫂似是有些欢喜,看着陈娘子的样子却笑不出来,看了看粟娘,一边举袖替陈娘子拭汗,一边忍着泪道:“你既是看好了,我便替粟娘应了这桩亲事,演儿有功名在身,前程不小,能嫁给他,是粟娘的福气。” 陈娘子面上露出喜色,微微点了点头,眼珠儿又转向粟娘,齐粟娘心中便是万般不愿,这会儿哪里又能说得出口,只能哭泣流泪。陈娘子轻声道:“这阵子,规矩学得怎么样了?” 齐粟娘抹了抹泪,哽咽答道:“粟娘明白了,这规矩原也要进得去,出得来,便是学明白了。”她见齐大嫂在侧,不敢多话,心里却想着,班昭史学大家,长孙千古贤后,武氏女身称帝,皆不是寻常女子,所作所为哪里和她们所作《女诫》、《女则》、《女范》中相符?不过世所讥评,无力强抗,柔身软志,以附时议。只是武氏覆手翻云,其才其志到底空前绝后,班昭、长孙抽身退步,一举两得,德才双馨,却颇可借鉴一二。这陈娘子当日所教,不过叫她一面纵意行事,一面又要深加掩饰,谨行慎事,方能进退有余,得个善始善终。 陈娘子眼睛一亮,喘着气道:“好,好,你这样的,原需个有心胸的方包容得起。演儿他是我的儿子,我明白的很,不会误了你的。”说罢,抖着手取了枕箱里一个紫檀木小扁盒,递给粟娘,勉强提着一口气道:“这是家传的章印,算是茶定之物,还有余下的家用。家里各处的钥匙早给了你,我死了,你就是陈家的主妇,你只需接了,余下的便是你们俩自个儿的事----”话到此处,已是再不能言,只是捱着口气,殷殷看着齐粟娘。 第四章 逃灾路上的粟娘(下) 齐粟娘见得陈娘子形消骨立,命在旦夕,心中绞痛,她脑中闪过陈娘子为她治伤、喂饭、改衣,供她吃喝,得以续命;教她识字、进退、诸般事务,得以入世;替她拜亲谋籍,得以容身;千般情义,万般恩重,般般在眼,终是跪倒床前,大哭出声道:“我这条命是大娘你给的,终是要还给大娘的---”话音未落,陈娘子身子一软,便香消玉殒了。 齐大娘哭得肝肠寸断,齐粟娘虽觉天眩地转,满心怆然,却越发撑起来,踉跄而出,打水替陈娘子擦身收殓。 葬事没过几日,齐家三口仍是满心凄伤,天象突变,暴雨连连,江南汛期又到。齐家夫妇原以为依着往年,不过水漫五十里,便也不慌,没料到转眼间地动山摇,河兵、运丁驱突往来,惊锣声声,竟是黄河再次夺淮,冲断淮安附近清河高家堰大堤,洪泽湖水反涌,漕河江南河段方圆百里之内,皆成泽国。 齐家三口听得水警,顾不得许多,抢了祖宗牌位并一些随身之物,便急急向高邮城而去,身后洪水扑天盖地,转眼便将村落淹没。 漕河江南河段沿岸,洪水滔天,灾民百万,高邮城地势虽高,又开仓放粮,仍是不能养活如此多的灾民。北面洪水阻路,淮安府、扬州府、常州府、松江府一带洪水中逃生的灾民,个个衣裳褴褛,双目无神,他们拖儿带女,陆续踏上了向南面江宁城而去的官道。 太阳快要下山,初秋的夜风已是有些冷意,官道边树皮、树叶皆被剥光的树木,挺着白生生的支干,在风中颤动。 齐粟娘咬着牙,狠狠给了瘦驴一鞭,那瘦驴如同喝醉了一般,左摇右晃着拖着破板车又走了几步,板车上的齐大娘呻吟了一声,喃喃叫道:“他爹,他爹。”齐粟娘胸口一痛,抹了一把汗,替她把身上的破棉絮压得紧密些,柔声道:“娘,爹他到前头给您找食去了。您再睡一会,他就会回来了。”齐大娘似是笑了一笑,便又昏睡过去。 灾民在通向江宁的官道走了三四个月,如蝗虫过境一般,把野菜、树皮、草根俱都吃得清光,易子而食渐有发生。齐粟娘毫不犹豫加入了一个高邮齐、宋、陈、王四姓乡民组成的流民团,结伙行走,成队抢食。她虽是女人,力气不小,又加悍勇至极,随身带着根尖铜钎,为了一罐野菜汤,便敢红着眼下杀手,全是以命易命的架式,且又不要面皮,惯使阴招,不讲半点规矩,等闲的男人也不敢挨近她,倒也让她保住了患病的齐大娘,还有了个“齐大虫”的绰号。 到得十一二月间,便入了江宁城,但天已是冷得不行,齐粟娘在城西关帝庙里抢占一个避风的位置,安置了齐大娘,每日里去施粥厂抢稀粥。齐大娘仍是病着,在烂棉絮下打着寒战,嘴里叫着“他爹,强儿。” 齐粟娘慢慢给齐大娘喂了粥,哄她睡了,脱下身上的破旧棉衣压在她脚上,眼角余光冷冷看着关帝庙另一头角落里正嘻闹的十几个流民,那些男人操着清河口音,已是饿得干瘦,却仍是看得出高壮的身形,不时转头与高邮流民互不相让地瞪视,偶有视线落到齐粟娘身上,却微微带着怜悯。 “粟娘,先下手为强。”高邮团的老大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浑名叫王大鞭,原是在镖局里赶大车掌鞭的,没什么武艺,一手长鞭却熟能生巧,指东打西,等闲人近不了身,后来因与人结仇,丢了饭碗,便做了漕运水手,也学了几个把式。 他原与齐虎相熟,看在亲友故交份上,粟娘又是得用的,便也甚为照顾,得空也教粟娘几招。 齐粟娘哼了一声,笑道:“王大叔,他们是清河县的?”王大鞭点头道:“高家堰正在清河县辖下,清河来的人不少,他们几个----”哼了哼:“以前和我们在漕上争过道。” 齐粟娘懒得理他们各地漕运水手之间的恩仇,眼睛溜到那几人身下的黑棉絮,笑道:“他们的东西倒也用得上。”转头看了看齐大娘,道:“天气冷了,我娘少不了还要两床絮子才能过冬。” 王大鞭瞅了齐大娘一眼,叹了口气:“你爹也没白救了你,他虽是压在山石下了,你拼着命护着你娘,也不容易。”神色间不免有些伤感怅然,道:“齐强那小子不知混到哪里去了,还有命没命。”顿了顿,道:“也不知演官儿是不是在江宁,你若是找着他,便有了依靠,到底是订了亲的。” 齐粟娘一时有些怔神,方想起自个儿还有一个订了亲的相公,她的手不自觉地伸向怀中,摸到那个紫檀木小盒子,细细磨沙着光滑的纹理,一咬牙,悄声道:“就今天晚上吧。” 任是齐粟娘抢了多少床絮子回来,齐大娘也没能熬过这个冬天,临死前似是明白丈夫已是走了,只惦着儿子齐强,抓着齐粟娘缠着夹板的左手,流泪道:“我的儿,苦了你了。等你哥回来,不管他怎么样,替他寻个贫家女儿,成家立室,给齐家留份香火,安分过一辈子罢。”便也含笑去了。 齐粟娘已是哭不出来,只是怔怔跪在尸身前,伸出右手,茫然地抚摸齐大娘瘦削的脸庞。关帝庙外,江宁城中鞭炮齐鸣,欢声大作:“皇上,皇上来了。” 第五章 江宁破庙里的粟娘 “今朕既西灭噶尔丹,奉皇太后南巡,沿途察视河工……因治河不力,免河道总督、两江总督职……令各州县荐举治河之才……康熙三十八年三月初二。”齐粟娘顿住脚步,听人将城门前张贴的黄榜读完,便走出了城门。 随着洪水的退去,江宁城的流民陆续开始归乡。城外的乱坟岗上,连日的春雨将累累坟堆冲平,成群结队的野狗越来越多。它们眼冒绿光,从地里将仅用草席裹着的流民尸身刨了出来,嚼吃分食。乱坟岗上尽是断腿残肢,白骨处处,不多会便被卷入四处流淌的泥水之中,再也不见踪影。 齐粟娘远远看着野狗们的猎食场,站了半晌,转身回到庙里,寻着王大鞭问道:“王大叔,一副棺材要多少银子?” 王大鞭一愣,瞅了一眼角落里齐大娘的尸首,摇了摇头道:“便是一副薄棺,也得二两银子。你哪有这个钱,大伙儿谁不是一张草席就算完了,早早让她入土吧。”说罢又道:“粟娘,我要回乡了,你若是找不着演官儿,便回高邮来找我罢,总能替你寻个活路。” 齐粟娘没有出声,坐回齐大娘身边,齐粟娘摸出怀中的小盒,陈齐两家的祖宗牌位已是随着义父齐虎埋在了山石下面,除了身上小崔的破旧棉衣,她只余下这一件东西。 盒子里面一块玉制的印章,一头刻着一个“陈”字,一头刻着一个“潢”字,齐粟娘隐约记得这正是牌位上陈娘子夫君之名;一个空空如也的蓝梭布旧钱袋,上面绣着清丽的莲枝纹,是陈娘子亲做;还有一串青铜钥匙。齐粟娘喃喃自语道:“我会干活了,身子也好了,这规矩也学得差不离,便是做了奴才,也不容易丢命。”说罢,将东西仍旧收好,拆去受伤左腕上的夹板,用三床烂絮子换了身半旧的干净粗衣裙,寻了个僻静处打水清洗了一番,把换下的破旧棉衣用破布包好,枕在齐大娘头下,取了根稻草插在自个儿头上,便出了庙门。 齐粟娘也不需去江宁人市,出了关帝庙,顺着秦淮河,到了城西灾民聚集之地。满街都有卖身的人,或是卖儿女,或是卖自家,并不因康熙皇上来了,便能挡住。除了本地人牙、富户在挑人买人,还有不少衣着光鲜操着北方口音的人,在灾民中来回走动探问。齐粟娘左右看看,寻了处空地站着,漫不经心地扫视着街上的人流。 她原是北方永定河边的人,虽是十岁却比江南女子个高身壮,站了半日,甚是打眼。有两个管家婆娘样的人上来看了,却嫌弃她生得粗壮,上得不台面,便也走了。齐粟娘撇了撇嘴,暗道这干人多不识货,她这般下得厨房,进得书房的高级丫头哪里去找?站在小姐身边更能衬托小姐的玲珑娇美,若是急了要玩命的时候,还能顶上大半个男人,一物四用,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天色渐渐晚了,河面上吹来的寒风冷咧,满街的人都畏头畏脑。突然一个十七八岁,书生模样的男子停在她面前,只见他身挺腰直,眼眸清亮,身穿**粗葛布长袍,腰束布带,天气虽冷,却全无一点萎靡畏冷之像,只是满面忧虑,上下打量着粟娘。 齐粟娘斜眼瞟了他一眼,不待他开口,便道:“我只服侍小姐,不侍候大爷,您请好。”说罢,再不理他。那书生一愣,顿时红了脸,急急走了开去。 不多会,齐粟娘见得天晚,只得回庙,第二日再来。没料到第二日来问价的一连三个俱是半老男子,多是未见过如此模样的北方童女,想买回去做丫头兼小老婆的,俱被齐粟娘义正严辞地拒绝。 她眼尖,早就发现昨日那书生贼心不死,一大早看了一条街的卖身女人,复又在齐粟娘四周打转,只是没胆再上来与她照面。她自是懒得理会,心中却是有些着急。齐大娘尸身不能久放,她不受婆娘们带见,又招引猥琐男子,心中大是不乐,暗忖是否该降低标准,那书生看起来比起先前三个猥琐男顺眼得多,况且穿着打扮不像富人,必没有随从,柳下惠的可能性虽低,被她使贱招打个半死的机率还是满高的。 她拿定主意,方转头向那书生招了招手,突然听得身边有人问道:“姑娘,你是北边人?怎的流落至此。” 齐粟娘转头看去,此人不过十**岁,穿着月白杭缎子袍,泥金色翻毛马褂,显是贵介公子。齐粟娘只觉有些面熟,却不记得在何处见过如斯贵气清俊男子,见他问得客气,方要答话,突地看到他身后立着一个随从,竟是那李全儿! 齐粟娘倒抽一口凉气,心中又气又怕,她还有卖身契在焦七手里,又知道李全儿是个精细人,越发不敢和这位应是满旗大贵人的“八爷”答话,惶急中当机立断,往那面带犹豫的书生吼道:“姑娘我卖给你了,你小子还不给我过来!” 八爷与李全儿俱是瞠目,一时未反应过来,那书生却一脸通红地跑过来,施了一礼,垂着头道:“姑娘,在下并无他意,只是想打听一下,姑娘可是姓齐?名唤粟娘?” 齐粟娘顿时呆了呆,疑惑道:“我正是齐粟娘,你是何人----”转眼间灵机一动,惊喜轻呼道:“你可是陈演陈大哥?” 陈演大喜,神色间极是庆幸,急急问道:“正是正是,粟娘,我娘在何处?你爹娘呢?你为何如此?” 齐粟娘心中黯然,轻声道:“这事儿一时说不清,我现在住庙里,我们过去再说。”说罢,扯了草标,领头向城北的关帝庙而去。 陈演听得她这般说话,脸色便有些发白,默默点了点头,随在她身旁。齐粟娘方走了几步,突地想起方才的“八爷”和李全儿,回头一看,早不见了人迹。 陈演木着脸,跪在齐大娘的尸身前,身子微微发颤。齐粟娘哭着将陈娘子、齐氏夫妇的事儿说了一回,又从怀中取出紫檀木小盒,递了过去。陈演见着陈娘子随身的物什,一把抱在怀中,两行热泪终是流了下来,痛哭失声,叫道:“娘!” 齐粟娘越发忍不住眼泪,这半年来身边之人接二连三的离开,她身子虽壮,却到底不过十一。她带着病妇流浪飘泊,早就禁受不起,只是为了齐大娘强撑着,如今见着陈演这同命之人,终于哭了个昏天黑地,心神一懈,便晕了过去。 待得齐粟娘醒来时,发现躺在黑漆三栏木架子床上,身下的床褥、身上的粗蓝花布被透着一股樟脑味,显是方取出。她看着左腕上包着的白布,抬手送到鼻下一嗅,满鼻药膏之味。齐粟娘正愣神间,听得房门作响,陈演捧着个粗瓷大碗走了进来。 陈演双目微微红肿,显是大哭过几场。他看到齐粟娘已醒,面露喜色,上前说道:“粟娘,大夫说你连日劳累,手伤未愈,需好生将养几日。”说罢,送上手中粗瓷大碗。 齐粟娘接在手中,却是一碗浓浓菜粥。陈演看着她慢慢喝下菜粥,“你再睡会。”齐粟娘神劳体乏,一时无力多问,将碗递了回去,复又睡下。 齐粟娘再次睁开眼时,便看到透窗而入的阳光洒了一屋,屋里一色黑漆家具,桌、几、圆角衣柜俱是齐全,却落满灰尘。齐粟娘顿时皱眉。陈娘子生**洁,她时时将屋子打扫是点尘不染,外头破庙里倒也罢了,如今见得这般,自然不习惯。她正要掀被而起,忽见枕箱上有一瓶药膏和三张宣纸,她一眼认得那纸是早先高邮陈演房中惯常用的江西夹吉宣纸,伸手取在手上,见得上面画着三副彩画。 齐粟娘定神一看,第一副画中,太阳高挂,照着一个灰墙黛瓦的小院。院内两间小屋,偏屋床上躺着一名额发齐眉的女童,似在熟睡。院门半开,一名身穿儒袍的青年推门而出,一脚在院内,一脚到了院外麻石小巷中。 第二副画是一座棺材铺,和一座关帝庙,那青年披着麻衣孝服,从棺材铺中走出。他身后跟着两人,抬着一具棺材向关帝庙走去。庙里躺着一具妇人的尸体。 第三副画中,太阳西沉,那女童似是已醒,站在空无一人的小院中,眼里流泪,那青年走在麻石巷子里,衣角微荡,显得步履匆匆,向小院而回。 画中人物俱是惟妙惟肖,想是为免女童年小惶怕,又不识字,那画中的青年男子方才留画安抚。齐粟娘呆呆看了半晌,不知心中是何滋味,慢慢将画收好,下床出了房门。 这是一座极小的院子,除了一正一偏两间屋子,房外也只有方圆五十步的青草地,西面一口水井,东面是灶间。一条短短的鹅卵石小路连接正房与院门。 齐粟娘推开院门,门外果然是一条麻石深巷,左右延伸,巷口传来江宁街上叫卖吆喝之声,中间夹杂滔滔水声,想来巷口离秦淮河不远。随着门开门闭,门楣上的残破红喜报烈烈而响,门环里挂着的黄铜锁晃荡出声,和着街上的喧闹声,慢慢散了开去。 齐粟娘延着鹅卵石小路走到正房前,轻轻推开,却被惊得一呆。只见屋里乱成一团,处处落着灰尘。床、桌、几、柜连着地面,被水形泥模、图纸、线书、笔墨、纸张、颜料并衣物、杂具各类物什堆得满满。她所居的那间偏房虽是不入眼,与这间一比,立时便显得整洁无比。 齐粟娘不禁愕然,想起当初陈娘子说她儿子的话,转头出房看灶间,又是一惊。只见灶间极是整洁,水桶、柴木并一应用具放置得整整齐齐,缸中有米、盆中有菜,锅里还温着一碗菜粥。 见得灶间是这般模样,齐粟娘顿时松了口气,把昨日喝下的那碗粥压回胃里,再想起那三副画,不禁暗暗琢磨这陈秀才,陈娘子那般精明厉害,实是不像能教出个不事稼穑的高分低能儿,看这三副画和灶间,陈秀才也是有心思会过日子的人,只是不知他那房里为何乱成那样。 齐粟娘将灶上温着的菜粥吃完,刷了碗便一时闲了下来,既不用为下顿操心,也不用照料病人,也没有菜田、溪塘让她农作操持,只能愣愣发呆。她慢慢走回正屋,扫了一眼满屋的狼籍,看着陈演床上的粗蓝布莲枝床帐静静站立一会,转身打了桶水,寻了块抹布,清洁打扫起来。 待得日头偏西,陈演穿着麻衣孝帽,面上尤带泪痕,手里提着包袱,急急走在深巷之中。还未到家,便见到院中炊烟袅袅,他脚步一滞,停在院门前。饭菜的香暖之从门缝中透了出来,直扑鼻腔,一忽儿渗到他全身上下,跪得有些麻木的双膝和疲惫发冷的身子只觉一阵暖洋洋,顿时舒畅了起来。 陈演轻轻推开院门,当头便见到满眼的湿衣。院子里不知何时扯了两根绳索,他积在房中几月的衣物全被搓洗干净,挂了满院子。晚风一起,衣物摇摆,扯着绳索晃动,起起伏伏,便如小儿游戏一般,俱都生动起来。 陈演悄悄走到灶间,看着齐粟娘在灶前忙碌的身影,站了半会,终是柔着声音道:“粟娘,我回来了。” 第六章 江宁小院的粟娘(上) 陈演与齐粟娘将素炒腌白菜丝、豆腐鸡蛋汤、白椒风鸡片和陈米热饭一齐端到正房中。陈演的书、图皆已放回书架之上,文房四宝、水形泥模、画具颜料等杂物亦被安置妥当,被褥齐整,窗明几净。 陈演溜了一眼书架上按阿拉伯编号齐齐而列的书本,也不说话,与齐粟娘在小几上对面而坐,慢慢吃饭。两人一言不发,埋头吃了半会,陈演将盘子里最后两块风鸡夹给了齐粟娘,垂着眼道:“因着再等不得,今日把你娘下葬了,棺板儿是黄杉木的,埋得极深。” 齐粟娘看着他一身孝衣,知晓礼数上俱是他替她尽了,轻轻应了一声,慢慢把碗里的饭菜吃光。陈演又指着床上的包袱道:“那是孝服和你的旧物,还有两身衣物,因有三年孝期,都是素净的。” 齐粟娘点了点头,方要说话,陈演放下筷子,从怀中摸出紫檀木小盒,又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一并递给她,便收拾了两人的碗筷,起身去了灶间。 齐粟娘先看那信,却是当初齐大娘替陈娘子送出的平安信,想是托了人写的,文辞很是通顺,除了日里的问候,把齐粟娘的事儿也细细说了。只说是陈齐两家父母订好的亲事,又把齐粟娘的容貌、性情说得分明。齐粟娘见得那句“年虽十一,性自淑温。身有六尺,修直袅婷。眉浓眼杏,肤质如玉。力持内外,孝亲敬尊。”不由脆然笑了出来,齐大娘怕是担心这陈秀才看不上她,央人将她身高、貌粗、力大的缺点各用好话掩饰,实实能用到她身上的不过“身高六尺,眉浓眼杏,力持内外”三句罢了。 她将信收起,疑惑将紫檀木小盒打开一看,心里轻轻一动,其内除了玉印未变外,那蓝布莲枝钱袋塞得半满,约有七八余两散碎银子,那串青铜钥匙旁,放着把黄铜钥匙。齐粟娘蓦然想起这院门上的黄铜锁,不知为何,眼中一酸,再听得灶间传来舀水刷碗的声音,终是怔怔落下泪来。 待得齐粟娘回房,点起一碗油灯,打开包裹,见得孝衣和素衣下还压着一个小包裹,里面却是那破旧棉衣。她轻轻取出小包裹,与紫檀木盒俱都放在枕边上,呆呆看了许久。到得三更鼓响,方涂了药膏,收拾上床,临睡前看得正房里尤是孤灯摇曳,窗上映着陈演埋头验算的身影。 第二天一大早,陈演与粟娘穿了孝衣,出门在城内纸扎店买了香烛、果品、金银锭、四破门等祭物,一起去了城外乱坟岗。 齐粟娘摆上供果,点了香烛,眼中含泪。陈演看了她一眼,“粟娘,给你娘磕头罢。”齐粟娘点了点头,与陈演双双在齐大娘坟前嗑了三个响头。 陈演看着坟头低声道:“粟娘,我乡试已过,中了举人,功名之路我已是满足,也不去求进士出身,高官厚禄。我的老师梅先生,精研算学,虽不出仕,却是天子信臣,他知我所好不过“河工”两字,如今河情险急,必会向主官推荐我到河道任事,专务治河。你……你可愿随我去?” 齐粟娘沉默半晌,终是点了点头。陈演又给齐大娘磕了个头,大声道:“大娘,演儿和粟娘都是热孝在身,各守三年孝期,待得孝期一满,我二人便遵父母之命,拜堂成亲。”说罢,站起身来,将粟娘扶起,慢慢向城内而回。 “陈……陈大哥,你可知我娘的亲子齐强在何处?”齐粟娘看着越来越近的江宁城门,突地问道。 陈演叹了口气,道:“当初齐强哥赌了一口气,要出去赚大钱,他离家时说好了三年便回,如今快五年,仍无音信。你放心,我早已打算,只待我们去处一定,便回高邮给王大叔他们递个信,若是齐强哥回来,也可寻到我们的去处。” 齐粟娘点了点头,便也不出声,两人沿着秦淮河方走到小院巷口,突见一个青衣短打的小厮牵着一匹马迎了上来,又欢喜又着急地道:“陈公子,我家老爷请你急去,还请带上公子亲制的河图。” 陈演一愣,匆匆回了屋子取了河图,因见尊者,又脱了孝衣,换上见客青衣,对齐粟娘道:“粟娘,先生唤我去,不知何时方回,你----” 齐粟娘连忙道:“你且去,我自会照顾自个。” 陈演果然到了深夜方才回来,齐粟娘侍候他换了家常旧衣、暖鞋后,为他递上干烘热茶。她待要退回偏房,却见得陈演面带忧色,坐在桌边默默不语。齐粟娘微一犹豫,转身到灶间替他打了热水,让他洗脸,烫脚,自个儿坐一旁,借着书桌上的油灯,取了他的衣物缝补。 不多时,陈演端盆出去倒了残水,回来复又坐下,叹了口气,道:“新上任的河道总督于大人,仍是不肯纳我良言,高家堰连年修固,今次仍是冲决。黄、淮、漕已是一体,势大难制,唯有黄河改道,方能使河情转好,漕运通畅。” 齐粟娘对别的史实不知,黄河改道的事倒是知晓一二,却记得模糊,倒也佩服陈演敢想,想了想,劝道:“河台大人虽是不纳你言,但经此必深知陈大哥才干,也是好事。” 陈演听到此处,却仍是不乐道:“如今为着这水患也不知丢了多少性命,我实实不安。”站起身,来回走动,道:“自康熙二十七年皇上南巡以来,到如今十年之间换了十个河道总督,梅先生为我引见了两位,俱是墨守成规,未曾用心治河,年年水患未断,终成今日之祸,如此看来,我黄淮沿岸之民终是在劫难逃。”说罢,重重一拳砸在书桌之上。 齐粟娘看着油灯火焰跳了几跳,沉默半晌,道:“陈大哥不需担忧,我听说皇上此番南巡前已是打败噶尔丹,西北近年必不再起兵戈,只要皇上在意治河,这河必能治成,大哥又何愁良方不纳?至不济我们自回高邮,深研水形,精益求精,难说他年能否用上。” 陈演慢慢点头,走到桌边,突又想起什么,转头道:“粟娘,明日梅先生还要为我引介新任两江总督张大人,江南河道之事,全赖两位总督大人之命,我必要尽力一试。”顿了顿,道:“粟娘,你一人在家,这屋里的书你尽可翻阅。” 齐粟娘听得一愣,不知他此时又怎的知晓她识字,方要说话,却见得他在桌边坐下,取了算学经书,挑灯夜读,只得按捺疑惑,陪着将手中的针线活做完。 到得二更鼓响,陈演仍是埋首其中,齐粟娘担心有损身体,不免劝上一劝。那陈演却是已入了进去,充耳不闻。她只得退了出来,到灶间熬了菜粥,又切菜和面,做些干菜烧卖,以为宵夜。 到得第二日,陈演却是欢天喜地回来,齐粟娘自也替他欢喜,以为两江总督已纳其言,陈演笑道:“虽是未纳,却与我对谈许久,我见这位大人对河道之事甚为熟谂,为官又素有廉名,若是如此,便是不纳我言,也是好事。”顿了顿,道:“只是两江总督到底不是河道总督……” 齐粟娘见他欢喜,不免打听道:“陈大哥,你可知被皇上罢职的上任河道总督如今境遇如何?” 陈演笑道:“若是你问别人,我必是不知,只是总督公子正是我的同年,今次也中了举。他父原是满旗勋贵,天子近臣,除河工外其他事务倒也甚得君心,不过就是调职任了直隶总督。” 齐粟娘顿时松了口气,她尤记得小崔是河道总督府上的奴才,如今主子无事,奴才自然不怕,便也安心。 她正寻思旧友,陈演却翻出包袱布,开始收拾东西,齐粟娘回过神来,见他把书籍、衣服一一收纳,奇怪道:“陈大哥,你这是……” 陈演更是奇怪,讶然道:“粟娘,你还未收拾衣物么?我们午后就动身去淮安府清河县。” 齐粟娘大吃一惊,不免结巴道:“陈大哥,我们怎的要去清河?” 陈演搔了搔头,咬牙回想了半晌,猛地一拍大腿,叫道:“我想起来了,我还没有和你说起,昨日河道总督于大人虽未纳我言,却从我所请,派我去清河县任河道主薄,专务清河县之河工。” 齐粟娘哭笑不得,见他面带歉然,忙说道:“我不过两身衣物,收拾极是容易,倒是陈大哥你这儿,多是要忙,我先帮你收拾罢。”心中却知陈演于河道之事太是专注,少思量别事。 两人正忙乱间,突听得叩门之声,有人在外头叫道:“变之,变之,快快开门。”陈演一愣,怪道:“先生怎的来了?”又笑道:“我还未与先生说起你的事,今日他来,却是正好。”说罢,出房打开院门。 齐粟娘正要回房换衣,却看着三四个人簇拥着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走了进来,只见这中年人容长脸,卧蚕眉,双目炯炯,身着青绢八宝镶花暗纹箭衣,头戴玉顶结缨的**瓜皮帽,脚踏鹿皮朝靴,气势不凡。 此时正是午后,太阳照在天中,将人脸照得分明。齐粟娘看着中年人身后的清俊男子,忽觉有些目眩,背心流汗,却被一人的声音惊回神来:“变之,还不参拜皇上?” 第六章 江宁小院的粟娘(下)大修 齐粟娘在陈演的三呼万岁之声中,慢慢跪下,看着眼前衣角翻飞,一行人转眼入了正房。只是那位满旗大贵人八爷在她身前走过时,似是顿了顿,便也过去了。 房里一时进了七个人,却传不出一丝声音,齐粟娘与陈演俱都除了孝服,换了衣裳,重又向康熙请安。 齐粟娘万万没有想到,她这样的逃匿奴婢居然还有见到皇帝的一天,心中忐忑。她偷眼一看,皇上正取了桌上的水形图细看,余人皆不敢打扰。方才出声唤“变之”的白须老者,眼睛落在她身上,细细打量了一番,便转开了。 齐粟娘心中一动,知晓此老者便是陈娘子曾说过的,当今天下算学第一人梅文鼎。他虽不出仕,却极得康熙信重,陈演的算学便是受教于此人。 “朕听张鹏翮说起,你制的水图精细万分,较之官制,更为得用,今日便过来看看,果然如此。”过了半晌,皇上终于放下手中的河图,转头看向陈演,“没想到你对永定河也知之甚详。” 陈演忙跪下道:“回皇上,永定河事关京畿,且年年改道,水患之重不谓不深,学生不敢不查。” 皇上听得他自称“学生”,便知是有功名在身,点了点头,一边上下打量,一边道:“听梅先生说起,你今年不过十八,却精研算学、治河之道,果真是家学渊源。”转头看向齐粟娘道:“此女子可是你的妻室?”齐粟娘听得“家学渊源”四字,料着必不是说陈娘子懂算学,而是在说陈演的亡父。她正在疑惑,忽听康熙问起她来,心中顿时一惊。 “启禀皇上,她乃是学生母亲为学生订下的妻室齐氏。因着此次水患,她父母双亡,无依无靠,逃难至此,学生才将她接来同住。待孝期过后,方拜堂成亲。” 皇上慢慢点头,说道:“既是她无依无靠,原该如此,都起来吧。” 两人齐声答了声“多谢皇上。”便侍立一旁,齐粟娘原是压着声音说的,却不料皇上耳目极聪,微噫了一声,转头道:“你是何方人氏?看你形貌口音,不似江淮之人。” 齐粟娘只得答道:“回皇上,民女原是前年永定河水灾被卖来江淮,只是当初年纪幼小,已是记不清家在永定河沿岸何处了。”她这身子也带些残缺记忆,只记得家中有兄弟姐妹,但极是模糊,便也丢开。 没料到皇上对陈演的身世未加多问,对她却是细细问了许多。齐粟娘心中惶惶,她哪里知道这些过往之事?原是想胡编几句,却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能杀头的“欺君之罪”,这样的小事情一查便能知真假。虽知皇帝老爷自是没得功夫去查她,但却不敢图一时的方便为将来留下祸根。她不敢说谎,只得含糊以对,全是以年纪幼小不记得为托辞。但她现下已是十一岁,七八岁的正常孩童都能记起的事情,除非她是个傻子,哪里能不记得?偏偏在皇上面前,她连故意装傻充愣都不敢,实在答不出的就只能摇头。 康熙似是没料着这般有“家学渊源”又有功名在身的士子居然订了个傻瓜老婆,沉吟了半会。齐粟娘低着头,一身冷汗涔涔。好在他没有再问,只命陈演将所有亲制的河图取将出来,齐粟娘方敢松了口气,趁机退了出去。 康熙看阅河图,若有不明处,便命陈演讲解。陈演深研此道,自是胸有成竹,侃侃而谈。到得后来,康熙特准陈演直抒已见,皇上问难于他,陈演仍是对答如流,与齐粟娘万事不知的傻状直是天上地下。 康熙龙颜大悦,顾不得天色已晚,赐座给随行的八阿哥胤禩、两江总督张鹏翮和梅文鼎,又叫陈演一并坐下,在油灯下就治河之事商讨不休。 齐粟娘在偏房中一边抹着额头上的冷汗,一边想着那位满旗大贵人“八爷”。她当初听小崔所说,知那“八爷”不是常人,却未料到竟是皇子。如今见他随在帝侧,甚得宠爱,心中不免惶恐。好在她自觉当初这天潢贵胄半眼也没看到自已,便是大街上也不过是搭了句话,她虽是粗鲁了些,未露什么大破绽,便也稍稍安心。 她打开房门,抬头看看天色,沙漏已过了戌时,约是晚上七时左右,不知皇上可要用些饭食。正犹豫间,守在院门口一动不动站了两个时辰,看着约摸三四十岁的便装太监突有了动静,看了齐粟娘一眼,走上来轻声道:“齐姑娘,灶间可有饭食?” 齐粟娘连忙点头道:“回公公,还有昨夜熬的菜粥和面点,若是不行,新做半个时辰便也有了,只是都是些粗食,怕入不了皇上的眼。” 那大太监想了想,道:“皇上因淮安一带百姓受灾过重,已是不进精食,你且领咱家去看看。” 齐粟娘忙将那大太监带到灶间。那太监见得灶间整洁,用具干净,先满意了三分,又尝了尝锅里温着的菜粥和卖烧点心,亦是满意。他一边点头一边不着痕迹打量齐粟娘,似是没想到这样一个连父母都记不起的傻女孩过起日子来倒也是模是样。那太监道,“这便行了,皇上今日劳累,必是饿了。新做一时也来不及。”又道:“齐姑娘,咱家还得劳烦你一件事。” 齐粟娘忙道:“公公请说。” “皇上正与陈先生商讨河工之事,必是听不得咱家劝食的,还请齐姑娘给陈先生递个眼色儿,咱家也好办事。” 齐粟娘苦笑道:“公公不知,不是粟娘推托,实是陈大哥一思治河,便是天上打雷也听不见,那里还看得见我的眼色儿?” 那太监一呆,两人正作蜡间,突听得陈演在院中唤到:“粟娘,粟娘。” 齐粟娘一愣,与那太监换了个眼色,急忙走出去,道:“陈大哥,我在这里。” 陈演一脸兴奋之色,道:“皇上方才诘问黄河改道之法,要算黄河几个流量,虽有先生、张大人、八阿哥相助,人手仍是不够,我知你识字懂算学,向皇上请旨一起来算。”说罢,便领着她向正房走去。 齐粟娘目瞪口呆,惊噫道:“陈大哥,你怎知我识字懂算学?” 陈演随口道:“我书架上的书都是以回回数字编的号,平日里都是乱放,你却一点不错地整理好了,再者那些算学书我日日用上,每次总见有翻动的痕迹,这屋里除了你还有谁?不用担心,你只简单记个数便是,那位公公怕是不懂的。” 齐粟娘听得陈演这般心细,心下暗惊,只觉他虽是专心河工,却不愧是陈娘子亲生之子,一般的有眼力。事到如今,齐粟娘只得跟在他身后,走进去一看,只见康熙几人俱都伏案验算,见她进来,恍如未觉,陈演也不教她如何行事,自个儿也去验算。 齐粟娘不敢出声,却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只得愣愣站着。不一会,八阿哥胤禩抬起头来,递给她一张纸,说道:“待会把皇上和几位大人第一回给你的数字都相加,第二回给你的也相加,第三回给你的一一相减,然后将前两者相乘,再除以第三回得数。切切记得,不可乱了。” 齐粟娘松了口气,连忙点头。胤禩微微一笑,又埋头验算。齐粟娘虽是觉着这位八爷相貌举止拨俗超群。言谈和蔼可亲,但回想起白杨林子里的血淋淋的尸体,顿时寒毛直竖,悄悄地退开了两步。 如此这般过了半个时辰,梅文鼎首先算完,陈演第二,康熙第三,胤禩第四,张鹏翮最后。张鹏翮虽是最后,却已是满头大汗。齐粟娘将数统完呈上,康熙等人见得果然丝毫不错,俱是面带惊异,显是万万没有想到她一个连老家和家人都记不住的人,居然还会算学。康熙不免问她师承何人,好在陈娘子算学造诣不浅,齐粟娘便全推在陈娘子身上,只道是她所教。 康熙慢慢点头,“只教了半年,便能如此……” 齐粟娘自是明白康熙的言下之意,康熙不是夸她聪明,而是称赞陈娘子能把她这样的笨蛋教会,大是不易。 康熙问罢,便与梅文鼎商量下一部分验算如何分配。张鹏翮听得他们讨论,面露苦笑,起身奏道:“皇上,微臣算学不过平常,方才验算勉强能支,再向下易出错,误了皇上的事儿。要不,明日请三阿哥、五阿哥帮着算算?” 齐粟娘在一旁听着,康熙和梅文鼎讨论的是黄河流经每一处闸口、水坝时每秒流量,其中又要分沙石流与水流,确算是较复杂的验算。此时并无公式可直接套用,要步步推算,便是胤禩都面露难色,张鹏翮确是不能支撑。 她见陈演面露失望之色,知他治水情切,若是平常仅有两人在,她就算不自荐也会寻个法子帮帮他,现下哪里敢出一声?齐粟娘打定主意闭紧了嘴巴,没料梅文鼎突然问道:“齐姑娘,老夫看你统数很是明晰快捷,断非一日之功,方才皇上说的,你可听明白了?” 屋内几人的眼光都落到齐粟娘身上。齐粟娘暗暗叫苦,她方才已是尽力拖慢了计算速度,但二十多来年潜移默化,梅文鼎又老于此道,饶是她如何掩饰,也瞒不过去。她虽是掩饰,却不敢叫人发觉她故意隐藏,免得惹来更大的麻烦,又见陈演一脸希冀之色,暗叹口气,轻声答道:“先生,若是皇上恩准,粟娘可勉力一试。” 康熙显然也正算到兴头上,不管是谁只要顶用就成,连声准了,齐粟娘趁机道:“皇上,因着民女起先未曾得闻前因后果,还想请皇上宽予半刻,让陈大哥说给我听,”看了看康熙的脸色,又道:“天色已晚,贫家虽无甚佳物,菜粥面点俱是昨夜存下,皇上……” 梅文鼎显是甚得康熙优礼,点头笑道:“皇上,我看她说得有理,需得让陈演给她分说清楚,再者皇上今日在外查视河工,必是劳累,只是此等粗食……” 康熙其实早饿得狠了,只是验算时无暇他顾,听得如此,便唤道:“李德全。”那便装太监李德全将粥食奉上,皇上赐给众人分食。粟娘见陈演顾不得吃饭,就要说事,便拉他走开几步,笑道:“陈大哥,我方才听了不少,大约算是明白,只怕有错。你一边吃,一边听我说,若是错了便分说不迟。” 陈演犹豫一下,便点头同意,一口粥一口干菜卖烧听着粟娘讲述。待得他吃完,粟娘也恰好说完,果真分毫不差。陈演大喜道:“很是,很是。粟娘,你真是举一反三,聪慧过人。” 康熙、梅文鼎等人俱是轻笑出声,康熙笑对梅文鼎道:“梅先生,你这位学生好生纯直。” 梅文鼎见陈演得康熙喜爱,大是欣慰,忙谦道:“皇上说的是,只是他年轻尚轻,虽有专精之志,却难免一叶障目。” 康熙却是微微摇头,“专精正是极难得的。”说罢,放下手下碗筷,李德全进来收拾干净,几人也不需招呼,齐齐开始验算,统数之事便委了张鹏翮。 水流立方这样的计算在此时虽是复杂,对齐粟娘而言却也不难。只是她哪里敢想叫人察觉?她方才见得众人验算,对他们的计算能力心中有数,又不虑梅文鼎能一心两用,发觉她拖延时间,故意将计算速度大大拖慢,晚了胤禩半柱香的时辰方才呈上结果,已是叫众人大大惊异。 康熙几人既得了强助,连夜赶工,将黄河改道之事反复验算,到得极难处,五人分成两组,各自验算,验算时难免有两数不对,或又有算法不同,梅文鼎倒也罢了,陈演竟也是认理不认人,得理处便是康熙也敢顶。直把一旁的齐粟娘吓得不轻,狠不得扑上去掩住陈演的嘴,唯怕陈娘子唯一的儿子触怒皇帝,丢了性命。好在康熙果然和她隐约记的一样,算是个“明君”,他见得陈演在河工上这样较真,半点不恼,便是被驳了几句也是笑着应了。齐粟娘这一晚惊了又惊,已是背上汗透。 到得天色将明,寒露点点,康熙掷下笔道:“黄河、漕河须得双管齐下,方是长久之计,还有高家堰等几处水坝闸口实据未得,事不宜迟,今日便乘般沿长江东入漕河,朕要切实得其实据。” 胤禩等人虽恐康熙过于劳累,此时看他脸色却不敢劝,张鹏翮先行一步,赶往御船停泊处布置周全,康熙大步流星走向院门,一面道:“梅先生、陈演随朕同去。”顿了顿,又道:“齐氏同往。” 齐粟娘把手心中的冷汗悄悄抹在了衣角,她知这世上的规矩,平常女子仍是讲究无才便是德,陈娘子那样诗词、算术皆有所学,又通达世情的贫家妇人是世上难寻的。陈演虽是她的儿子,到底也是个普通男人,未必喜欢自家未过门的傻老婆跟出去抛头露面。她却是半点不放心让陈演一个人呆在皇帝面前,她转头看向陈演,却见他听得此话,满脸欣喜,并无不悦之色,悄悄对她道:“我正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 齐粟娘看了陈演一眼,转头回屋赶着替她收拾了几身衣物,又取了自己随身的包袱,与抱着一堆河图的陈演匆匆锁门而去。 第七章 皇家御船上的粟娘(上) 康熙御船宽阔庞大,高有三层。随行的除了阿哥、臣工、侍卫外,还有他们按制可带的书办、长随和小厮,所住各层舱房皆有定制。 康熙特命将梅文鼎与陈演的舱房设在御驾近旁,齐粟娘便也沾了光,住在了前舱右弦的一间舱房里,正与陈演连着,对面便是一众皇子们和贴身太监宫女的舱房。 从江宁出发,由长江入漕河,一路上经常州、江都、高邮、宝应至淮安清河。所费时日不少,康熙日夜召陈演随侍,垂询治河之事,又令随驾的三阿哥、五阿哥、八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向梅文鼎多习算学。 这御船之上,天子之侧,进退皆有成规,不说叩头行礼,请安问好,便是喝个水吃个饭也没得消停的时候。齐粟娘不怕在乡下种菜喂鸡,洗衣做饭,每日里忙忙碌碌虽是辛苦,规矩也不少,但也勉强得了个自自在在,却实在受不住这些。她偏偏又被陈娘子教得明白,知道这些半点都错不得。只要梅文鼎不唤她出去一起验算,或是每日一次召她至陈演房内,亲自教她半个时辰的算学,她便只作胆怯,守在房中做女红。 一日,她正在替陈演做鞋,便有梅文鼎使人唤她至前舱。她心中疑惑,到得前舱,只见康熙携陈演在船头指点河流,身边还站着两个小皇子,她认得是十三阿哥胤祥和十四阿哥胤祯。 其时十三阿哥年方十三,十四阿哥不过十一,与齐粟娘一般大小,都站在一侧倾听。舱中三阿哥、八阿哥正为一事争执,梅文鼎和五阿哥在一旁皱眉不语。 这几日齐粟娘已知几位阿哥自小得康熙教导,中西方算学都有涉猎,尤以三阿哥为最,对梅文鼎甚是尊敬。但此时三阿哥和八阿哥在梅文鼎面前争的却是互不相让,声虽不高,却都上了些脸色。 齐粟娘看得梅文鼎一脸为难之色,便知不是好事,脚步不免一停,却正被梅文鼎看到,连忙呼唤道::“粟娘,你来得正好。” 其时康熙不过四十五岁,三阿哥二十一,五阿哥二十,八阿哥尚只十八,因着征讨噶尔丹有功,上年皆受了封,正是少年英发之姿,听得此话,齐齐转头看来。那边厢十三阿哥一心听着陈演指点水形,倒是十四阿哥闻声转过了头,扫了齐粟娘一眼,便又转回去了。 齐粟娘不敢多看,低眉顺眼,给阿哥们请了安,方向梅文鼎施礼问道:“先生唤我?” 梅文鼎看着齐粟娘是满脸带笑,和声道:“粟娘,三阿哥与八阿哥争论高家堰决口受力之数,总是不对,正需一人相助验算,你且与八阿哥一组,分别算来。” 三阿哥方是第一次见到齐粟娘,见她虽是身形渐成,却明明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尚是稚女,不免惊笑,道:“先生,她便是皇上亲点随驾的齐氏?” 梅文鼎点头,齐粟娘本觉两位阿哥争得过了,怕是有些意气,又见三阿哥眼中微有不信之色,便知他于算学一道颇是自负,难怪和八阿哥那样温文不火的人也能争起来。她转念又想起八阿哥在白杨树林中随意打出的手势,顿时醒过神来,八阿哥可不是外面看上去这样柔和,想干的半点不会手软,难怪两人能顶起来。 她见八阿哥向她招手微笑,便走了过去,四人分成两组,各据一桌,自行验算。 齐粟娘见得梅文鼎在此,却不能一语定论,便知事有蹊跷,便不急着验算,只细细看了纸上的几组数字。八阿哥也不催她,悠然坐在一旁品茗。 齐粟娘虽未实地探查,却极熟计算受力所要用的公式,此时不过与这些数字一套,便知有误有漏。她原不待说,但见桌上有高家堰水形图,知晓是纸上正是此次决堤的高家堰实据。她在洪水里失去了齐氏父母,吃足苦头,差点卖身为奴,见多了淹死、饿死、冻死的灾民惨状,这样人命关天的大事,绝不敢藏拙,把心一狠,直言道来,“八爷,民女以为这些实据一则怕是有误,二则怕是遗漏两处。” 八阿哥听得此话,面上笑意更深,梅文鼎惊异出声,呼道:“正是如此,老朽方才也曾相疑,八阿哥也是此意,但却未如粟娘你这般确定。这高家堰的数据正是今次皇上最要查测的地方,不容有错。” 三阿哥与五阿哥抬起头来面面相觑,五阿哥面上平和,三阿哥却颇有些不服气。此时康熙走了进来,笑道:“且不去说对错,朕必要亲去高家堰,立时可知真伪。”转头向跟在身边的十三阿哥、十四阿哥道:“齐氏与你们一般大小,陈变之先母不过教她半年,其后便以书为师,算学上造诣尤在你们几位兄长之上。你们切切记得,天道酬勤,不可懈怠。”胤祥与胤祯齐声应了。 齐粟娘心中却是一惊,治河是性命交关的大事,她那世里又专做桥梁水坝的工程监理,虽是不懂治河,于这些相关的算式却是极熟。她再是掩饰,遇上明知有误的实据,实在不能昧着良心当不知道,免不了破绽越来越大。梅文鼎偏爱陈演,又更是偏爱她,倒也罢了。康熙和几位阿哥竟也未起疑心。 齐粟娘偷瞄了几位阿哥的神色,暗暗琢磨了半会,突又恍然。一则算学原是讲些天赋,二则她不是过是小小民女,哪值得贵人们费心思量?三则想是这些阿哥们虽习练算学,却仍是以经书政略、骑马弓射为重,花在算学上头的时间必是短少的,所以康熙才以“天道酬勤”四字为勉。她却是除了算学诸学不明,也难怪他们未生疑心。 齐粟娘暗暗松了口气,她来这世上以后,何尝不后悔前世里读书学习时过于偏科,文史知识皆是应付考试囫囵吞枣过后就丢,平日若是有闲宁可看都市肥皂剧。对这世里的事,除了知道康熙命够长,名气够大,其他一概不知。现下看来,这样的两眼一抹黑,也未尝不是幸事。 只看李全儿那样的厉害太监就能明白的,这些天家贵人们个个精明,她一个贫家孤女,又傻头傻脑记不起父母,若是事事皆知,破绽不自觉地便露了出来,难免不叫人看出毛病。经了算学这回事,她便知道装傻是个高难度技术活,她实在没太多信心。 齐粟娘正暗暗庆幸,三阿哥听得康熙要亲临险地,奏道:“皇阿玛,高家堰决口极大,至今尚未堵塞,时有险情,儿子愿代皇阿玛考察水形,还请皇阿玛保重龙体。” 康熙摇头道:“自朕八岁登基,便知黄淮水险,即年起深研治河之事,仍是粗疏。康熙二十八年二次南巡时,方知若无计算精准之实据,所谓堵、引、挡、漏各法皆是能转利为害。回京后遍请教士传朕西学之算术,到如今十年矣,尤未深知。兹事体大,非朕不能决断。”说罢,挥了挥手,命众人退下。 齐粟娘慢慢走回船舱,听得事后脚步声,转头一看,却是陈演追了上来,偷偷递给她一张文书,悄声道:“你好好收着。”便转身去了。 齐粟娘进房打开一看,心中狂跳,竟是文氏粟娘的卖身契! 第七章 皇家御船上的粟娘(中) 齐粟娘拿着卖身契,倚在床边,口干舌燥。她当初在白杨林里看那李全儿说话行事,已知道他极是精明利害。有其仆便有其主,八阿哥的手段只有更高,所以一直小心翼翼,只怕他们瞧出蛛丝马迹发现她原是一个逃匿奴婢。这几日她时时与八阿哥一起验算,只觉他对她没有半点异样之意,还暗嘲自己做贼心虚。李全儿再是厉害,当初也没和她正面照上过,难不成就能把那三十几个孩童认全了?便是认全了,难不成就一定知道她当初逃了?如今看到这卖身契,方知道不知何时自家的底细便被人查得明明白白! 这卖身契原应在北京城焦七手中,不过几日便到了陈演手上。齐粟娘想到此处,心中战怵,对八阿哥和李全儿越发害怕。她左思右想,八阿哥既是将卖身契交给了陈演,自是向陈演示恩,和她半点干系没有。他这样笼络陈演的用意何在,却让她费解。 若说是为了让她免提李全儿转买人口的往事,却更是不可能。当初那人牙窃取皇上御赐之物,原难逃死罪。官牙贩买人口,也是法理所在,本就无甚破绽。便是李全儿从中倒了一回手,也不是甚大事。除了死去的陈娘子、齐氏夫妻和活着的陈演,其余人都以为她是陈娘子买下的丫头,自不知道她是逃奴,哪里又和八阿哥扯得上关系?想到此处,齐粟娘苦笑一声,只觉琢磨不透这位八阿哥的用意,只得将此举当作是他过于小心。 齐粟娘暂时把忧虑怀疑放在一边,看着卖身契上文氏粟娘的名字,还有不知是文粟娘父亲或是母亲按下的通红掌印,微微一叹。她出逃之后,日日为此事担忧,既见得卖身契在手,心中暗舒一口大气,只觉总算了结了一桩心事,从此以后便不用依附陈、齐两家,做一个不敢见天日的逃奴了。当初小崔也不知她真姓,她也不在意,随了前世旧姓,幸好拜在齐氏夫妇名下为女,改文姓为齐姓,也不叫别人怀疑。 过得几日,船行到清河县高家堰,康熙下船登陆。他领着皇子、臣工徒步行走于百里高家堰堤之上,勘察水形地貌,一一记录在册。夜晚回船,便召集皇子、臣工中精于算学之士,详加推算,以至通宵达旦,废寝忘食。 齐粟娘见得众人忙于河工,每日归船时靴脚、衣摆上沾满污泥,劳累异常。皇上、阿哥自有宫人侍候换洗,臣工、侍卫也带了随从,她便不避嫌疑,每日入陈演房中,打水、送饭、洗衣、制鞋事事替陈演打理。 时高家堰尝有险情,危急时,复有一溃千里之险。若是出事,御船也难逃倾覆,不说皇子臣工,便是齐粟娘也心中害怕。以她对洪水的畏惧之深,若不是陈娘子的儿子在这里,便是皇帝在此,她也敢寻机会逃走。现下却只能死撑。 康熙却不顾众人苦求,只道:“若是要避此险,只有早早得其实据,朕白日巡查,夜晚验算,正是求稳求快之道。”此处正是两江总督治下,张鹏翮日日如临深渊,不几日便平添了几缕白发。 齐粟娘见得康熙等人如此用心治河,苦思半日,趁着陈演每日回船劳累,赶到他房中一边侍候他换衣、吃饭、烫脚,一边就验算之术与他对谈。 陈演多是与她说到半路,突地大叫一声,赤脚冲到康熙寝舱之中,指手划脚,急道错误之处。康熙每每亦在烫脚,听得如此,亦是跣足而起,顾不得进膳,便召集众人商议。 如此这般过了几回,上至皇上,下至臣子,白日在泥泞崎岖的河堤巡查,傍晚回船个个皆是边吃饭边烫脚,唯恐陈演突又灵光一现,再无时间进食。齐粟娘这般行事,除了陈演自是无人知晓。她不过认定了陈演现下正专心河工,吃饭睡觉都顾不上了,便是和陈娘子一样心细,也没法子和陈娘子一样事事处处都留意。再者她天天随着梅文鼎学习算学,得他另眼相看,便也不怕被陈演瞧出她在算学上进境过速。 这般过了几日,一日午后,齐粟娘到船后一面取水洗衣,一面与阿哥们的浆洗上人谈笑,忽听得有人怪道:“十四爷怎的回来了?” 话还未说话,便见得十四阿哥身边的谙达、哈哈珠子、宫女们急急涌到驳板处迎了十四阿哥登船。 齐粟娘从船后探头一看,竟然见得十四阿哥脱了外头的石青四团五爪金龙褂,不知包了一大团甚物,满身污泥沙土,一脸喜悦兴奋急步上了船,向舱房中走去。 跟着十四阿哥上岸的贴身太监傅有荣追在十四阿哥身后。十四阿哥不过十一岁,比齐粟娘还矮了半头。傅有荣看着已是十五六岁,比十四阿哥高了一截,他一边弯着腰,一边小心翼翼陪笑道:“十四爷,既是上了船,就把这些沙土交给奴才们,奴才给您换身衣,免得着凉。” “滚一边去,省得叫爷费脚再踹你!” 齐粟娘见得傅有荣一脸委屈,身上两个乌黑靴印,想是因着这事在岸上便惹烦了十四阿哥,却不能不说,仍是哭丧着脸细声道:“爷,您回船,也没给皇上报一声,若是……” 只听得“咣----”地一声门响,十四阿哥把傅有荣等太监、宫女俱都关了门外,又听得“哗啦----”一声,门里传来似是沙土堆在桌上的声音。 傅有荣又急又慌地在舱门口打了半天转,突地脚步一定,转身对身边的几个小太监道:“过会儿,听着动静,送热水、热茶进去,请十四爷沐浴换衣裳,暖暖身子。若是为了怕打骂躲懒,我回来饶不了你们!”顿了顿,又道:“若是爷问起,就说我去岸上找八爷了。”说罢,急急去了。 齐粟娘咂了咂舌头,皇上对船上的皇子们都甚是宠爱,尤以八阿哥、十三阿哥为最。十四阿哥并不是最拨尖,看着却是个主意大的。皇上如此勤于治河,诸位阿哥自不落人后,急皇父之所急,每日不辞辛劳,巡河查堤。唯有十四阿哥竟敢我行我素,不由暗暗稀罕。 洗衣宫女们议论纷纷,都担心皇上回来发作十一岁的小皇子,却没料到皇上回来,不过到十四阿哥房里转了一圈,一句话未说。从此,十四阿哥每日上岸只将山川地势详求心中,回船便回自个儿舱内制沙盘。到得后来,便是岸也不上,堤也不巡,只在房中制沙盘。康熙却也不怒,由着他一心一意干自个儿的事。 齐粟娘因是女子,康熙未传她一并出行,她每日里除了给陈演做鞋、洗衣,跟梅文鼎学算术,便是自行验算。她谙熟各类公式,单论计算之力便是众人合于一处也未必及得上。但黄河改道这样的大事,淮河、漕河俱要计算在内,又无计算机模拟,以她一人之力岂是容易?到得最后,实是不能纸上谈兵,既见到十四阿哥的沙盘,想着陈演房中的水形泥模,便央着陈演在岸上取土,自家在房中修筑河川模型,既能自己方便,又能不露破绽助陈演他们一臂之力。 岸上湿土虽是易于成型,却难持久,四月正是梅雨时节,得太阳的时候不多,齐粟娘待得众人离船,见天上有个晴朗样儿,便将模型从房中抱出。主子们都不在船上,人人躲懒,规矩松泛了些,她便趁机上了楼船顶,借阳光烘照成型。 太阳直晒在右舷板上,阳光随着云朵的移动一时强一时弱。齐粟娘将泥模搁在楼船舷板边上,用手扶住,不时追着阳光将泥模换个位置。她正忙碌间,听得身后脚步声响,转头一看,却是十四阿哥穿着一身石青色五龙皇子冠袍,双手抱着小沙盘,一步一步上了船顶,停在了右舷通道上。 因着泥模沉重,齐粟娘忙乱间只得一手扶着泥模,一面转身向他行礼,心中忐忑。十四阿哥显是一愣,瞅了她手中的模型一眼,面显犹豫之色。 齐粟娘亦是犹豫,或是回避了,这模型便晒不成,或是不回避,更是不好。她看了看后舱,正打算将模型抱走,那十四阿哥却转了身,向船顶后舱上走去。 齐粟娘见得小皇子竟是让出一块地给她晒泥模,不由一愣。她正不知是否要行礼致谢,十四阿哥早已走到了后舱边去晒自己的沙盘。楼船后舱右舷板上亦有阳光烘照,虽是不及前舱甲板,却也是个去处。御船顶足有十余丈长,齐粟娘与十四阿哥各立一端,楼船顶上除了他们两人,也无人相扰。 齐粟娘定下心来,用青铜簪子细细修整泥型,一站便是多半个时辰。待得太阳渐渐向云后隐去,她抬起微酸的颈脖,不经意侧目,便见得十四阿哥低着头,皱着眉,抿着嘴,用龙纹金匕修整沙盘的侧影。齐粟娘微微一笑,见得薄云渐散,便又低下头忙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齐粟娘撑着泥模的右手早已酸了,左手中的铜簪儿尖上已是积满了泥。她正要抬手甩甩铜簪儿,突听得后舱上响起傅有荣柔和得要滴水的声音:“爷,都两个时辰了,太阳早下去了,这东西重着呢,奴才替你抬下去……” 齐粟娘闻声抬眼,正瞧得傅有荣手方碰到了船舷上的沙盘,便听得十四阿哥一声暴吼:“不准碰!”说话间就是一脚踹了过去,饶是他才十一岁,也把傅有荣踢倒在地,接着便是一阵喊打喊骂,闹得鸡飞狗跳。 齐粟娘唬了一大跳,哪里还敢再呆,连忙收了泥模,偷偷儿从前舱的舷梯溜了下去,尤听得傅有荣的告饶声:“十四爷,奴才该死!奴才多事了!奴才是看着爷快要把不住了……” 从此后,齐粟娘再不敢上楼船顶,唯怕十四阿哥下回发怒时殃及她这个池鱼,只勉强在自个儿舱间窗户口晒晒。十四阿哥却是天晴必要到楼船后舱甲板晒沙盘,亲力亲为,一站两三个时辰不挪窝,极是用心。这般过了几日,齐粟娘方隐约明白为何康熙不以他不恤民难,只管自家喜好而恼,看着这小皇子站在后舱楼顶上的身影,竟也觉出几份可爱来。但她半点不敢忘他的坏脾气和随时打骂奴才的主子派头,照旧不敢上楼顶。 太阳还未下山,因着窗户口与船舷隔着宽宽的舱道,阳光却已暗淡了。齐粟娘收拾泥模,提桶去茶水间抢热水,备着陈演回来烫脚解乏。幸得十三阿哥对河工上心,关照陈演,他的小太监秦顺儿时时帮衬,方让她这小孤女比那些一二品臣工,三四品御前侍卫的长随小厮们更易取水。她提着水走出热水间,抬眼看去,十四阿哥还在后舱站着, 陈演一朝得见模型,欢喜非常,他虽也明此道,此时实是无暇顾及,便全委了齐粟娘,一面教她如何修整,一面将每日新得的实据报上,让齐粟娘一一改动。进而验算时献到康熙座前,多是省力。 十四阿哥在陈演手上细细看模型后,每逢晒完沙盘下楼回房时,偶或在齐粟娘窗口外停下,开恩让齐粟娘看看他的河流山川地势小沙盘。齐粟娘自觉年纪不小,头一回做出来的泥模却远不及十四阿哥这十一岁小孩头一回做出的沙盘精细,不免有些惭愧求教之心。她虽是不说话,却扎扎实实把十四阿哥的沙盘看了个仔细。从此以后,十四阿哥越发开了恩,偶尔也叫她动手替他整整沙盘。 虽是如此,十四阿哥的言谈行止却很是拘谨有礼,依足了几位哥哥们的派头。过得几日,言语多了些,也从不独自进房。便是要进房和齐粟娘说话,必要等累了一天的十三阿哥回船,拖着他同来,身后跟着十七八个宫女太监,把齐粟娘的小舱房挤得没个落脚处。这般几日下来,傅有荣时时关照,齐粟娘抢热水、抢热饭时又更容易了些。 如此在高家堰呆了大半月,实据到手,康熙便命回航江宁。众人没日没夜辛苦了一月,都趁着回航无事的时候补觉。陈演鞋子穿破了三四双,每日除了勘测、验算,便只有吃饭烫脚的一会儿功夫眯一眯眼,常常是站着也能睡着,如今已是脸削眼凹,全不似个人样,坐都坐不稳,精神却是极好, 齐粟娘从膳房端了碗细粥喂他。待他吃完替他脱了外衣、鞋、袜,取水给他烫脚。陈演勉强伸手握着她的手道:“粟娘,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齐粟娘再是不喜欢御船上的规矩,受不住天天逢人便跪,见着康熙、陈演这般玩命的架式也是佩服至极,抬头微微一笑,道:“不辛苦,这些事原非为已为私,若是功成,我以后也不用害怕再被洪水追着跑了。”说罢,扶他在床上躺好,替他盖被,柔声道:“快睡吧。皇上是个勤快人,过不得几日又闲不住了。” 陈演点头,却握着齐粟娘的手不放,齐粟娘只得坐在床边,听他道:“粟娘,等这事儿一完,我便陪着你回北方,沿着永定河一线,寻找文姓人家,替你把亲生父母寻到。” ------ 注1:本文中阿哥身边太监名借自《梦回大清》、《步步惊心》、《迷途》、《清朝醉游记》 第七章 皇家御船上的粟娘(下) 齐粟娘听得陈演惦记为她寻找亲生父母,不禁凝目看他。陈演与她虽已订下名份,到底她心中并未想与之成婚。她受了陈娘子深恩,见得陈演一心治河,不太顾俗礼。丢下他一个在皇帝面前断不放心,唯怕他出事。又因着三年孝期在身,婚期还早。便也存了个走一步看一步,婚期临头再走的心思。 平日里她和陈演两人相敬如宾,独处时不过是一人读书、制河图,一人做女红,上得船来,陈演一直忙于河工,甚少说体已话儿。今日听得陈演此话,不免有些失措。 齐粟娘到今日方才正经打量陈演,只见他宽额长眉,脸色因为劳累有些泛白,眼神却是清亮,面目虽与陈娘子不似,不经意间却可从他眼睛中寻到陈娘子的影子。 漕河波涛拍打着御船船弦,发出轻轻的水响,孤灯随着船儿的摇摆晃动着,将两人拉长的影子映在了舱板上。湿润的水气从敞开的舱窗中漫了进来,混着油灯燃烧的烟气,让这小小的舱房如河边小村里一般安详宁和。 齐粟娘凝视着陈演眼角与陈娘子酷似的笑纹,满腹酸楚。那位如母如师的妇人病重之时,她尽心歇力侍奉汤药,仍是眼睁睁看着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临死前虽是记挂儿子,却也费尽心力为齐粟娘安排了最安稳的生活。若是依着这条路走下去,三年孝期满后与陈演成亲,以陈演的性情,只要她安安分分,终不会短了吃穿,流落街头。她一个无依无靠的逃匿奴婢能得个这样的结局,已是何其之幸? 齐粟娘茫然伤感之时,忽觉面上温热一片,她抬眼看去,只觉眼前一片模糊,隐约知觉陈演从床上撑起身来,凝视着她,右手轻轻在她脸上抚摸,“粟娘……” 齐粟娘惊了一跳,她不避嫌疑,每日侍候陈演吃饭换衣,梳头烫脚,陈演事事都听她摆布,虽是与她越发亲近,却从未有过今日这般狎昵举动。她脸上滚烫,心中又是惊吓,又是恼怒,若是要翻脸拿那些规矩骂他,却又没法开口。她一咬嘴唇,猛然站起,一把甩开陈演的手,转头就向房门奔去。忙乱间一脚把水盆踢翻,溅了半身的水,盆子被她踢得满屋乱滚。她又急又羞,顾不得陈演在身后唤她,一头冲出了房门。 她低着头急急向自家舱房走去,没料到当头就撞上一人胸前,直撞得她额上大疼,轻呼出声,正要道歉,那人却一把扶住道:“可是撞着了?” 齐粟娘听得此人声音,惊得三魂去了两魂,只觉当头一盆凉水浇了下来,满心羞恼愤怒立时全消,头也不敢抬,含糊道:“回八阿哥的话,未撞着什么。” 她被吓得醒过神来,便觉出脸上隐约有些潮湿之意,突地恍然,方才陈演不过是在替她拭泪,并不是趁机占她便宜,却是她大惊小怪,乱了方寸。齐粟娘越发惭愧,却也定下心来。她低着头向八阿哥施了一礼,便要离去,却听得三阿哥笑道:“你这半身水哪里来的?又是这般慌急,变之那样的人,还会欺负你不成?” 齐粟娘只觉得全身如火烧,嘴中说道:“只是一时不小心,并没有----” 三阿哥轻笑出声,道:“你且回头看看,变之急成那样,难不成果真和你拌嘴了?” 齐粟娘一惊回头,却见得陈演已是扶着墙从舱里走了出来,满脸焦急看着她,唤到:“粟娘,你别着急。” 齐粟娘方觉心中一安,那三阿哥的笑声却突地诡异了起来,一边笑着一边拉着八阿哥走开了。齐粟娘正觉奇怪,突觉陈演身上仅着中衣,正是从床上起身的情形。齐粟娘又是一惊,明白三阿哥必是有了误会。 她此时只恨自个儿莽撞,又见陈演无力靠在舱墙之上,只得奔上去,将他扶回房中安置好。陈演这会儿再不敢多说一字,多行一事,眼睁睁看着齐粟娘将舱中收拾干净,关门而去。 到得第二日,齐粟娘出房散步,便觉船上众人看她眼光有异,俱是似笑非笑,便是十三、十四阿哥两个小鬼,见着她来,一人低声嘻笑,一人瞪了她一眼,都转身走了。 过得两日,康熙将陈演与齐粟娘召至前舱,和声道:“变之,黄河改道之事,朕思前想后,仍是委决不下。”见得陈演面色一变,似要争辩,摆手道:“朕非弃此策,而是需慎之又慎。变之,永定河年年改道,水患危及京畿重地,我今日命你为永定河河道主薄,积累实务,下月随朕返京。” 陈演心中治水便是治水,治何处之水本无强求,既能一展所长,于民有利,自然大喜谢过。康熙又道:“你与齐氏虽已订亲,又因着她孤身无依,住在一处,但到底还未成礼,多有不便。她本是永定河人氏,你替他寻到母家送返,到时再去迎娶,方是正理,将来成亲时也好有尊长在堂主礼。” 陈演顿时又红了脸,连声应了,齐粟娘却是心中战栗。待得康熙留下陈演,命她退出,她独个慢慢走在船道上,脑中闪过焦七说的那名节之事,越想越怕。她当初既敢搏命出逃,原也有痛快人生之意,但她与陈演终究无私,如要与那冤死的男女孩童一般下场,岂能甘心,焉能不惧? 正恍惚间,听得八阿哥在身边悄声道:“你不需怕,皇上对变之知之甚深,断不会信这些流言。他若是真信你两人还在孝期便有……只怕早已雷霆大怒。” 齐粟娘听得此话,心中一轻,又添了无数疑云,抬眼看向八阿哥,犹豫半会道:“多谢八阿哥,民女……”八阿哥却是一笑,转身便去了,李全儿紧随在侧,头也未回。 齐粟娘实是不知八阿哥究竟是何用意,她可不信八阿哥是本性慈悲温和,为当初的事对她补偿一二。再者,若是因着陈演,却更不需如此。以她看来,陈演的心性专一,治河是第一等的,其余事务却是全不上心,如梅文鼎般作个当世学者绰绰有余,官品却是难得向上。康熙那般爱重于他,他仍是个九品河道主薄,正是回护之意。说白了,陈演就是一高级技术专家,与管理完全不搭边,绝不是复合型人才。 总言而之,齐粟娘自忖就算不知清史,以她在做工程监理时学来的些许不成功的斗争经验,只觉这位八阿哥有手段有心胸,陈演却是八阿哥派不上用处的人,“俏媚眼使给瞎子看……”齐粟娘暗自腹诽着八阿哥,心里却想起小崔与陈娘子,他们俩是她对这个世界的低层生活的最初认识,虽有艰难苦痛,不得不挣扎求存,但却暖入人心。 她想到此处,便看见陈演从前舱出来,满脸欢喜地向她走来。陈演到了近前却又有些脸嫩,似是想起了昨夜之事,怕惹她着急,脚步一顿,不敢过来。齐粟粟看他左右为难的样子,心神忽地一松,不由自主绽开笑颜,唤道:“陈大哥。” 齐粟娘的笑脸显是对陈演的绝大鼓励,陈演大大一愣,也笑了开来,快步走到她身边道:“粟娘……”一时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只是看着她笑,半晌方道:“皇上的谕旨正合我意,我原就想替你寻到父母。”转眼又沉默了半晌,道:“我方才已向皇上请了旨,准我几日假回高邮拜祭我娘。” 齐粟娘看了看他,柔声道:“原该如此,皇上既是还未下决心改道黄河,便也无你我之事。赶在皇上返驾之前,我和你一起回高邮看看----看看你娘。”说话间,也觉眼中酸涩。 陈演点了点头,两人慢慢走在船道上,到得齐粟娘房门前,一起站定。陈演抬眼凝视粟娘,慢慢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用食指理顺她额上齐眉刘海,叹道:“粟娘,你不需和我一起再奔波一回。你才十一,还是个孩子。受了这许多罪,平日里全无笑脸,听着要回家乡寻父母才开心片刻。我当初不在家里,礼数儿全是你替我尽的,已是至孝,就不用回去了,好好在江宁休养。” 齐粟娘一呆,她自个儿脸上无笑,竟是全无察觉,听得陈演柔声温语,句句都是关心体贴,她恍神间突地扯着陈演的衣袖道:“陈大哥,皇上……皇上身边规矩好多,我……我过不习惯。”声音越说越小,双眼左右探看,深怕落入第三人耳中。 陈演轻轻点头,悄声道:“我也过不惯,到了江宁我们马上回家。” 第八章 江宁手帕巷的粟娘(七夕加更) “陈大哥,皇上这马不停蹄的,是去哪?”齐粟娘提着两个小包裹走在秦淮河边的人流中,深深吸了一口湿润的空气,满脸笑容地问道。 陈演右手抱着沉重的泥模,左手抱着装水形图的藤匣子,亦是笑道:“皇上的事儿多着呢,除了河工外,还要祭大禹、见名儒,沿江巡视扬州、苏州、杭州等地。不到五月间,怕是不能从江宁返驾京城。” 齐粟娘想了想,道:“方才大阿哥奉着的,皇上亲自接上船的便是皇太后?看着和皇上长得不大像。” 陈演微微一笑,轻声道:“皇上生母早已逝世。” 齐粟娘一愣,微微点头:“皇上对太后很孝顺。”又想了想,“太后也很疼皇上。”陈演哈哈大笑,把右手的泥模夹到了左臂下,伸手提过齐粟娘左手上的包裹,带着她大步向小院而去。 陈演因着这一月有些劳累,康熙又归期尚早,在小院中休养了五日,方准备动身去高邮。齐粟娘本是想回去拜祭陈娘子,却想到康熙必不喜他俩人同止同宿,难免有碍陈演的前程,决定安分守在江宁小院里。见得陈演要出发,便替他打理行李盘缠。 陈演算学极好,又有秀才功名,在高邮也是有名的士子。当初来了江宁便一边备考,一边由梅文鼎引介,在河道官衙里制水形图,或是在富户官宦家任西席,倒也有些进项,不时托人转给陈娘子。今次康熙见他家贫,赐了些财物,几位大阿哥与张鹏翮也有馈赠,一起算下来,竟有五百两之数。 陈演早在船上时,便把银两一并全交予齐粟娘打理。齐粟娘心中细算,其时米价为一两白银一石,一石约是六十公斤。陈演已授九品河道主薄,年俸不过是三十三两白银和三十三斗米,这五百两白银抵得上十五年的“工资”,果真是贵人身上拨根毛,比她和陈演的腰都粗。 齐粟娘来这世上便是穷命,头回见得如此多的财物,不敢多用一分。她细细盘算了,江宁与扬州府高邮州俱是江苏省内,路途不远,取了八十两给陈演,一则作为路上盘缠,二则陈娘子的坟多是要修整一二,三则陈、齐两家的老屋、田地也不能废了,其实五十两也尽够了,只是人在外头,钱就是胆,不能短了。 她又上街花五千文钱,买了江宁各种易带不易坏的下茶糕点吃食,北边来的云片糕、枣糕、炒米、栗子、南边的橘饼、圆眼、梅豆、透糖,样样齐全。她自家动手,把吃食分成近百份,用牛皮纸、草绳一份份包好扎紧,作了一个大包袱。让陈演去陈、齐两家的故旧、逃灾时的高邮四姓乡亲门上作个礼。王大鞭家里自然是个双份儿。陈演也不多问,只接了送礼的名单,在怀中放好。 好在不过四五月间,正是不冷不热,宜于出行的日子。陈演在梅文鼎处牵了马,待要上马的时候,齐粟娘又赶着道:“高邮那边麻鸭产的双黄鸭蛋,别处是少见的,你多少记得带上几十斤回来,阿哥们、张大人、先生那里虽不稀罕这个,好歹也是我们应尽的礼。” 陈演微笑着点头,却担忧道:“因来回劳累,不让你去,只是你一人在此----师母死后,先生一直未再娶,却不方便送你到那边去……” 齐粟娘抿嘴笑道:“放心,待你走了,我日日关门闭户,自然不怕。”看着陈演上马而去,便关了院门,没料到方走到房门前,又听得一阵马蹄响折了回来,陈演在门外叫道:“粟娘,粟娘----” 齐粟娘连忙过去开了门,道:“陈大哥,可是忘了什么东西?” 陈演翻身下马,站在门前看了齐粟娘半晌,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个儿高,看着或许也不像十一岁的孩童,若是闷了,白日里到巷子口看看河景也是好的,只是城里总有拐子,看着天晚了,千万不要出门。” 齐粟娘一愣,咬着唇点头应了,陈演伸手替她理了理额发,上马而去。齐粟娘看着陈演远去的背影,不自禁伸手触了触被他理顺的额发,那发上似还带着陈演的手温,她的唇角不禁隐隐泛起笑意。然则古老的铁掌马蹄踏在古老的麻石路上,发出又沉又重的声响,古老小院门檐上的黛瓦随着这声响轻轻颤动着,齐粟娘的微笑便消失在门檐的阴影之中。 齐粟娘平日里还未觉如何,在康熙船上呆了一月,便觉这小院中连空气都是让人轻松自由的。待得陈演一去,虽是有些挂念,却暗喜无人在眼前。她只要不出这院门,这世里学的规矩便可抛置脑后。除了隔几日上街买些瓜菜,她日日睡到日上三竿,把这一年多受的辛苦结实补了一回。没想到果真积劳,好好儿的竟有些头晕目眩,所幸还未成疾,自个儿饿了两顿,躺了两天,便也好些。 齐粟娘待得身子爽快些,便出了门。她不过想着,虽是力气有,肯吃苦,不惧农事,但到底农家辛苦,不是长久之计,年轻时还好,到老了如何是好?陈演眼下虽是好的,但到底不是一世里的人,他如今离了御前,过不多久便要去永定河为官,日子也算是开始安定下来,她也不用替他担心。她若是不在,他那样的人品、官位寻个美貌贤惠的小家碧玉为妻绝不成问题,日后升了品级便是纳上几个妾也是小事。齐粟娘微微叹了口气,江宁既是人物繁华之所,秦淮河边店铺极多,她还得出去看看,为自个儿谋个退路才是。 此时四月半后,秦淮河上的景致渐渐好了,长江上的船,都下掉了楼子,按上了四面倘亮的凉篷,撑进了城内。 秦淮河上的游船,中央皆放了黄花梨木的小桌,桌上放着成窑茶壶,极细的景德瓷杯,烹得上好的雨前毛尖。客人备了茶盘果碟,边吃茶边赏景。便是坐船赶路的,也煨了茶,坐在船头慢慢吃着。 齐粟娘看着这般的悠闲景致,不由得息了盘算的心思,缓了脚步,沿着河岸走着,河边的人流熙熙攘攘,不时有人与她擦肩而过,两岸的柳树已是发了嫩芽,柳条儿随风拂在面上和身上,多是惬意。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渐晚了,齐粟娘正犹豫着是否回去,却见秦淮河边的人更是多了起来,来来往往的凉篷船上各挂两盏明角灯,映着河里上下明亮,又有游人点了水老鼠花、一丈菊在河里放,那水老鼠在水面上跳着,放得如一树梨花一般,煞是好看,引人孩童嘻笑,便是成年男女也俱是欢笑。 齐粟娘许久未见得如此热闹安乐,舍不得挪步。再见得游玩的男女中虽没有官宦人家女子,但贫家正经女子也是有的,便又在河边走了一会。转眼听到笙歌扬扬,两岸河房里许多画舫游了出来,画舫中娇声莺语,不断于耳。 齐粟娘一呆,她也知晓朝廷禁娼,猜测是私妓之流,便转身向回走。还在半路上,突听得前面有人笑道:“看这招牌----毗陵女子沈月枝,精工刺绣、写诗画扇,寓王府手帕巷内,顾者认得毗陵沈招牌便是。” “不过是开私门的姐儿,却挂个招牌,岂不可笑?”便有同行者大笑,吆三喝五地去看个热闹。 齐粟娘等得那几人去了,走到手帕巷口细细看了招牌,只见字迹娟秀挺拨,虽有些稚嫩,却颇有风骨,不比陈娘子的稍逊多少。她犹豫一会,便远远跟在了那几人身后。走了一阵,到了一处低矮的屋子前,便听得一阵吵闹之声,竟是那些浮浪子弟当那沈氏是个暗娼,夹缠了起来,被她痛骂。 齐粟娘听得那女子口舌便利,又文又白,骂得爽快,倒不吐一个混字儿,忍不住笑了出来。她悄悄走近几步,见得那女子果然出落得好,十五六岁的模样,梳着两条乌黑粗辫,留着满天星的碎额发,穿着一领宝蓝纱衣裙,虽是清贫模样,脸上却有一股凛然之气。 齐粟娘呆呆瞧着,突听不远处角落里有人低声笑道:“江南之地果真人物奇俊,这女子倒是难得,怕也是有些缘故,方才不得不在此谋生。” 齐粟娘一惊,听得是三阿哥的声音,慢慢缩回了巷角,转身向外小心退去,听得五阿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一个孤身女子,若是有些银钱,关门闭户或也罢了。却又要开门谋生。虽是为着此处繁华,能多揽些生意渡日,但既在秦淮河岸,难避嫌疑,再难称良家子。若是这样日日有人上门寻事,却又如何?她如此不知忌讳,性子也过于负气斗狠,有些偏执了……” 连着十几日的绵绵阴雨笼罩着江宁城,齐粟娘足不出户,便是秦淮河上的清明船会也无心去看。每天只是坐在屋中,将前世所习的工程算式、图样在纸上写出,反复记诵,而后便在水盆中泡烂了,倒入了院中集水沟。 “……她一个孤身女子,若是有些银钱,关门闭户或也罢了……” 齐粟娘站在屋檐下,回想着五阿哥的话,又细细想那沈氏女子。她虽觉五阿哥的话有理,对那沈氏女子却是过苛了些。想那女子与她不同,打小在这世里长大,能有胆谋一个人开门谋生,好生不易。虽是如五阿哥所说,难免有些思虑不周全之处。但既要行些与世俗相违之事,总是要凭着些许血性意气。若是非要处处想周全了,想明白了,怕是那念头也没了,哪里还能真正行事?世上何曾有过不出半点差错的万全之策? 她当初从船上逃跑,虽是事先准备了衣食、火煤,看准了岸上村庄,但上得岸来却是人算不及天算,一条命差点就丢了。便是十四阿哥,他贵为皇子,一旦想做自己喜欢的事儿,也要冒着违逆皇父之意的风险。相较之下,这沈氏女子已是极难得了。只是这女子如此下去,吃苦倒也罢了,却不知以后际遇如何,能否得一个好结果,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何况还只是一个孤身女子…… 齐粟娘想到此处,看着一串串的雨珠从檐下连绵而下,雨水砸在集水沟里,汇成一条细流,将那一团团纸糊从院墙下的出水小洞冲了出去,轻轻叹息,“终是些无用之物……” 突地一阵门响,将齐粟娘从沉思中惊醒,她撑起油伞,打开门一看,却是御船上见过,康熙跟前的小太监魏珠,“齐姑娘,咱家奉皇太后之命,传你进江宁织造府里陛见。” -------------------- 注1:以上清代秦淮河景色、沈月枝此人原型借鉴《儒林外史》 第九章 江宁织造府的粟娘(上) 齐粟娘只听得“皇”字,一颗心便突突直跳,忍着当面将门甩上的冲动,陪笑道:“烦公公稍待,民女去换身衣裳。”说罢,回房换了干净衣裳,又重梳了头,方匆匆出门而去。 齐粟娘估摸皇上已奉着皇太后回驾,依旧驻跸在西街江宁织造曹寅的府邸。她坐了油壁马车进了西街,从帘缝中隐约见得,各条巷口皆用明黄帐幔遮得严实。因着近晚,一对对高红宫灯列了整条街,怕不有上百对。灯上围着油黄雨幔,灯下侍卫盘查出入,一个杂人也无。到得角门下车,也见得门前严严实实守着两队护卫营侍卫。 魏珠撑伞接了齐粟娘下车,侍卫们俱是对魏珠笑脸相迎,听他说明事由,便有人奉承:“魏公公原是皇上的哈哈珠子,如今又投了太后的缘,大伙儿还得请魏公公多多关照。”说话间,仍是仔细验了两块腰牌,对着腰牌上的字:“齐氏,面白童女。”上上下下打量了齐粟娘一番,方放了进去。 皇上跟前的小魏太监,在廊口上收了油伞,轻轻甩去水珠,向齐粟娘微微一笑,沿着超手游廊向皇太后所在厅院而去。 齐粟娘低头跟在身后,偷眼看得四面皆是琉璃瓦、朱红柱、石青地。廊下百花齐放,诸般颜色被雨水浸润,在夕阳下愈发娇艳。廊上挂着八哥、彩鹦、黄鹂等各色鸟雀,不时扑刺翅膀,抖下半身雨水。间或清啼,和着廊外雨打芭蕉的清声,格外悦耳。 走了半晌,越向里,越见得执事太监、旗装女官在房檐、廊下来来往往,却越是安静。齐粟娘唯听到自个儿的脚步和廊外雨声。那小太监魏珠,明明是一并走着,竟是全无半点声息。 齐粟娘到底在皇帝御船上呆了一月,贵人面前的规矩多是晓得一些,到了一处站着不知多少女官、太监的堂阁廊下,便屏声静气,目不斜视。 魏珠向着她微微点头示意,自个儿揭开锦帘进去,不多问便听到里面有老妇的声音笑道:“让那小姑娘进来罢。” 齐粟娘深吸了一口气,理了理衣裳,早有宫女打起门帘,将她让了进去。她不敢抬眼,远远地跪下,结实磕了三个头,恭声道:“民女齐氏向皇太后请安,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因着满人规矩大,奴才两字虽是贱称,却是八旗里才配用,除外便是一品汉臣也不能随意对皇室贵人自称奴才。她是汉女,又不是汉军八旗,便自称了民女。 座上微微有些响动,“起来吧。”皇太后笑道,“快过来让哀家看看,那个想让黄河改道的陈大胆儿,原先订了个什么模样的姑娘。” 太后话音方落,便有了几声轻柔的笑声,座上竟不止一人。齐粟娘微垂了眼,被两个宫女扶起,慢慢向前走去,她隐约记得黄河在历史上改道了无数次,但人力改道却是不多见,不过因工程浩大,关系民生,无人敢出这个头罢了。陈演一心治水,不顾利害,正遇上了治水心切的康熙,加意回护,也算是陈娘子天上保佑。 她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堂中竖着十二扇通景玻璃围屏,围屏前一座红木剔漆镶八宝座榻,两旁是几张锦面春凳,锦凳上几位雍荣华贵的宫妃,她自是一个识不得,只能向正中间座榻上的老妇尽力微笑。 皇太后显是知晓她是北方人,打量了一番,又招她近前,看了看她带着茧子的手,捏了捏胳膊,满意点头道:“生得结实,像个能生养的。”转头笑道:“德妃,你看呢。” 齐粟娘早在暗中琢磨皇太后召她之意,此时听得皇太后这般评定,心中苦笑,暗忖自家就算是出嫁,也是替陈家生养,和皇太后哪里有半点干系?她方才便觉得旁边一位宫妃正细细打量着她,听得皇太后转头发问,不在痕迹转眼看去。德妃用帕子捂着嘴,笑道:“太后说得是,听说还是个才女呢。十四阿哥常在臣妾面前抱怨,只说因着是一般的年纪,皇上看着她算学好,他再是上心,皇上也不觉得好了。” 太后与众妃顿时笑了起来,太后笑道:“不害臊的小猴儿,和个小姑娘吃起醋来。”转头又笑道:“粟娘,是叫粟娘吧?” 齐粟娘忙应了一声,只听皇太后问道:“你这算学是谁教的?” 这话儿早被问过无数次,齐粟娘答道:“回太后,当初民女被卖到江淮时,是陈大哥的母亲所救,民女的算学是她教的。而后到了江宁,却是一边自个儿看算学书,一边由梅先生教的。” 皇太后自不懂算学,点了点头,道:“竟也没有个正经师长,便学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好,果真是个才女了?诗词作得如何?” 齐粟娘低声答道:“民女不懂诗词,陈大哥的母亲只教民女识了《女诫》,再未有别的。”虽是为了女子无才便是德,论起究竟,齐粟娘原本就是个多识数,少识文的偏科生,能背得全的诗不过就是“床前明月光”那两三首。再者,她早在船上听得宫女们传言,太后当年不为先帝顺治爷所喜,便是因她无“长才”。 皇太后果然欢喜,连声说好,道:“算学倒也罢了,其余能识得几个字,明白为妇的道理,方是有福的。” 众宫妃齐声称是,齐粟娘方松了口气,又听皇太后道:“可还记得《女诫》夫妇之意?” 齐粟娘忙道:“民女记得,女诫曰:夫妇之道,参配阴阳,通达神明,信天地之弘义,人伦之大节也。是以《礼》贵男女之际,《诗》著《关雎》之义。由斯言之,不可不重也。夫不贤,则无以御妇;妇不贤,则无以事夫。夫不御妇,则威仪废缺;妇不事夫,则义理堕阙。” 皇太后喜得面目舒展,连连点头,“果然好,可能记得全文?” 齐粟娘察觉太后有细究之意,身边几位宫妃上上下下打量个她不停,似是要给她拉媒保纤找婆家一样,不知为何如此。她一面疑惑一面却暗中庆幸,慢慢将《女诫》一字不拉地背了出来。她刚刚背完,便听得帘外康熙一声轻笑道:“不错不错,年方十一便能背下全文,于女子中也算是难得的。” 随着说话声,帘子揭起,康熙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此次南巡侍驾的大阿哥、三阿哥、五阿哥、八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 众人纷纷跪下,恭迎圣驾,康熙抢前几步给皇太后请了安,笑道:“皇额娘,看来齐氏与那陈演倒也是般配。” 皇太后似是微微一愣,便点头笑道:“皇上说得是,那陈演既是难得的纯臣,自要有个贞妇才配得上。”转头道:“粟娘,既是皇上在此,哀家命你将《女诫》解说一番。” 齐粟娘方才见得康熙进门时虽是在夸她,脸色却不大好,多半是心情有些不佳,到皇太后这里来散散,便有些忐忑。她听皇太后和皇上的口气,竟是替陈演操心自个儿的妇德,只觉难解。所幸这《女诫》之意她是琢磨过无数回的,当下驾轻就熟,娓娓道来,大得二圣欢心。 皇太后褪下手上的玉镯赏给齐粟娘,笑道:“实实可惜了是个不在旗的,若是个在旗的,便让她进宫作女官,哀家留在身边好好调教,怕不比那些格格纽纽们有德行?”齐粟娘没料到皇太后如此重赏,吃了一惊,连忙磕头不敢受赏。康熙在一旁却道:“谢赏罢,这也是给陈变之的体面。”又转头对皇太后笑道:“若是皇额娘喜欢,回程时便让她陪在额娘身边,她原是永定河边人氏,待得陈演寻到她父母,再送她出宫。倒也不算违了祖宗规矩。” 皇太后又是一愣,旋及便笑道:“那果真好。” 齐粟娘听着太后与皇上一搭一唱极是默契,竟是格外给陈演体面,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叫苦。她欢喜的是,康熙多半要定下“黄河改道”之策,重用陈演这位首席技术顾问。自然担心两人未成亲便同住惹出流言,又或一个把持不住违了孝道,授人以柄,将来被小人所陷。方才将她一个孤贫汉女送入皇宫到皇太后跟前侍候,特意示宠于陈演。这样一来,陈演虽是那样的性情,多半也能安安生生做官过日子。陈娘子在地下有知,也能安心。 她叫苦的是,这皇家贵人前的规矩正是天下宅院里最压人的,见着一个人便要叩首请安,随时都得看主子脸色进退,便是对你另眼相看,格外宠信,也得像傅有荣那样受得住打骂,她在御船上已经受不住,真要进了宫又能忍受几日? 她人小位卑,哪有说话的份,只能谢恩,心里却痛苦莫名。思来想去,唯今之计,只有等陈演回来,催他早日寻到文家,好让她离了这要人命的地方。 她这边事儿一了,便退到一边,皇太后兴致极高,笑呵呵与康熙闲话,大小阿哥们都在一旁凑趣,更是让皇太后与众位母妃欢喜。 这时随行的另一位宫妃陪笑道:“臣妾还有件事儿,想请太后和皇上作主。” 康熙兴致正好,微笑点头,“宜妃,你说吧。” 第九章 江宁织造府的粟娘(中)500更 宜妃见康熙点头,忙道:“皇上,五阿哥虽已大婚,几位福晋却都没有生子,府里只有三位格格。臣妾听说汉臣刘文焕的两个女儿出嫁后都是生子,臣妾想向皇上讨个恩典,把刘文焕小女儿指给胤祺作庶福晋,如是能生儿子,再给她晋位份。” 康熙笑道:“多子多福方是正理,你说得甚是,待她明年选秀时,请皇太后指婚便是。” 皇太后显是早已听宜妃说过此事,看了看面上不动声色,双眼却微露急色的五阿哥胤祺,笑道:“皇上,只是还有桩事,宜妃不敢瞒着皇上,刘文焕的小女儿小时候体弱,未曾报选,今年已是十七,原是不能入选了,刘文焕给她订了亲,听说是配给了马三合的四儿子。” 康熙皱了皱眉头,转头看向胤祺,五阿哥急忙跪下道:“儿臣只是求子心切,亲见过她身子已是大好,还请皇阿玛作主。” 齐粟娘在一旁看着,那五阿哥多半不是为了求子,而是看上了人家订了亲的漂亮老婆,仗着自个儿的老娘是宠妃,把饥荒打到了皇上面前,分明就是仗势欺人,再想着他对沈月枝的评语,顿时看此人大不顺眼,竖着耳朵听康熙如何回复。 康熙沉吟不语,众人都不敢说话,宜妃面上颇有些忐忑,这时只听德妃笑道:“皇上,臣妾听皇上说过,马三合办差很是下心,他家里似是也有个女儿未曾婚配,已报了明年的选秀。” 康熙微微一顿,说道:“确是如此,原该抬举他们家,皇额娘,胤祺无子,将刘文焕家的小女儿和马三合家的女儿指给他作庶福晋,若是谁先产子,便抬了位份作侧福晋,您看如何?” 皇太后笑道:“皇上的主意自然是好的,五阿哥,还不叩谢你皇阿玛?” 五阿哥欢喜得满脸笑意,连连叩谢,宜妃也是面上发光,满屋子人个个喜气洋洋,好似人人得了个金元宝似的。 康熙又道:“明年选秀时,皇额娘留意些,给马三合的四儿子指一个罢。” 宜妃忙道:“臣妾记得德妃姐姐有个表侄女,今年十四,行事端庄,容貌也不错,皇太后也是见过的,想是配得上。” 齐粟娘却再无兴趣听下去,这满屋子皇室贵人,自然是胳膊肘朝里拐,全替自己人打算,便是生生叫你吃了哑巴亏,还要说是抬举你。 康熙皇上治河是厉害,替儿子抢老婆也是手段高明。想到此处,她的眼睛不禁偷偷向德妃瞟去。这位宫妃很是精明,不但瞧出了皇上的心思,递了个漂漂亮亮的台阶儿给皇上下,还连消带打一面卖了人情给宜妃,一面圆了马三合的面子,最后半点力气不费把娘家表侄女推销了出去。也只有这等人才方能在这样的地方混得下去。只不知她自个儿是不是也有儿子,什么时候亲自出马替儿子抢人,只怕更是所向披靡。 她这般想着,却突觉有眼光落到她脸上,心里顿时打了个抖,害怕心里的讽刺之意露到了脸上来,叫人看出了破绽,连忙低了头。 到得第二日,天已放晴,皇室贵人们好不容易到南边来一回,康熙虽是勤政,也是要与民同乐的,看着天气极好,便奉着皇太后在江宁织造府的大花园子里开了席,带着宫妃、阿哥及江南臣下、诰命们饮酒赏景看戏。 齐粟娘原想回去拿些衣物,却被太后身边的嬷嬷拦下,只说皇上的意思,她既不是长久做女官,便不用拘着,只陪皇太后说说话。既是在孝期,又不是旗女,便也不用穿旗装,自有江宁织造府送来几身素净衣裳。 齐粟娘对这样的格外体面只能叹气,便也知陈演怕是这一二日便要回江宁,皇上断是不会让他们两人再同居一院了。好在她不用学那些宫女嬷嬷穿花盆底儿,那样的精巧玩艺,她哪里用得惯?这也算是皇上对陈演的恩典了。 太后身边的总管太监、精奇嬷嬷们既知皇上看重她订了亲的夫婿,又见她合了皇太后的意,多是不来为难她,知道她不懂宫里的规矩,没人使唤她做事。齐粟娘只能站在皇太后身后,看着席前花园子里的大戏楼发呆。 江南七省高官不少,二品的河台、漕台,从二品河标副将、各省督、抚大员俱在江宁伴驾,再加上江苏省超品爵位的官宦、诰命,怕不有近百人。侍候的太监、宫女来往不断,真个儿是热闹非常。 江宁织造曹寅献上了昆、弋两班戏班子。老人家爱看老戏,皇太后仍是点了《牡丹亭》中《惊梦》一折。康熙也是极喜看戏,点了新戏《长生殿》中《剿寇》一折。 齐粟娘听着丝乐班子奏出的昆曲,虽觉得伊伊呀呀也算是悦耳,却实是听不太懂,便觉无趣,不禁又想起昨天五阿哥收妾室之事,突地脑后的麻花辫被人重重扯了一下,只叫她头皮生痛。她咬牙回头,却是十四阿哥站在身后,满脸不快,似是专来寻她出气一般。 齐粟娘一愣,皇子俱都有些骄纵,和受亲人溺爱的孩子也差不了多少,十四阿哥虽是不如意便打骂下人,最亲近的傅有荣打骂得最多,倒还未见他治死过人,不算太惹人厌。在御船上时,十四阿哥虽时常来找她,却多是拉着十三阿哥一道,平日里很是客气,如这般捉弄于她,故意拉扯衣、发的事可是从未有过。她心中疑惑,连忙请了安,低头看着比她短半个头的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先是皱了皱,退开了两步,大模大样挥了挥手让她免礼。他走到远处无人的假山边,招手叫她过去。齐粟娘微一犹豫,见得傅有荣小心翼翼捧着个沙盘站在十步外,估摸着应还是和在船上一样,叫她侍候沙盘,便走了过去。 十四阿哥面色好了些,一边招手让傅有荣把沙盘送过来,一边道:“齐氏,你《女诫》背得不错。十四爷我抬举你,你给爷说说要怎么背书才能省时省力又省心?若是有用,爷回头重重赏你!” 齐粟娘大大一呆,她非是奇怪十四阿哥要她教授如何背书,而是奇怪十四阿哥说话的语气,他嘴里这般的腔调虽也是听过,多是对着贴身太监傅有荣,尚是头一回对她这般说话。 十四阿哥自顾自又道:“那起子笨手笨脚的奴才侍候不了爷的沙盘,只有你,爷才放心些,爷和你说----” 十四阿哥正说着话,突见得齐粟娘发呆,大不耐烦,伸手欲抓她拢在胸前的辫子。齐粟娘大吃一惊,急忙躲开他的手,恼道:“男女授受不亲,十四爷不知道么?” 十四阿哥一愣,半张着嘴,哑了半晌,突道:“这不是《女诫》里的话。你从哪看来的?” 齐粟娘自觉说的不过是一句俗得不能再俗的常语,哪里知道这句出自哪里,她还未回神,十四阿哥怒道:“这分明是《孟子》里的话,你昨天不是对皇太后说你只看过《女诫》么?” 齐粟娘一时也未想到十四阿哥如何能得知此话,只见得他恶声恶气,摆着主子的款,与前阵儿全不是一个样子,心下便厌了三分。只是知道这地界不是她能放肆的,忍着气道:“回十四阿哥的话,民女并不知这句出自《孟子》,民女只是隐约记得听生母教导过。” 十四阿哥小脑袋一偏,似是想起齐粟娘曾被爹娘所卖,气势不免弱了三分,装模作样咳了咳,“算了,你先替爷侍候沙盘。” 这事儿在船上替这位小爷做惯了,齐粟娘倒也不推辞。她接过沙盘,蹲下身放在光照下,从袖中取了铜簪儿一点一点清理。十四阿哥蹲在一旁指手划脚,一时深一时浅,一时宽一窄,花样百来,不肯马虎半点。齐粟娘早知晓他这性子,半句反口儿不打,怎么说怎么做。便是十四阿哥越说越不易做好,干活时用力大些,簪头儿划伤自个儿的手,也没想着抽了手帕子擦擦,一股劲儿打理完毕,方甩去簪儿上的沙土,站了起来。 十四阿哥看了看齐粟娘的手,“弄弄你的……”却见得齐粟娘施礼告退,立时怒瞪了她一眼,“教爷背书!” 齐粟娘见他还惦着这事,施礼道:“回十四阿哥的话,民女资质鲁钝,活了十一年,只背了一本《女诫》。阿哥能背的书自是比民女多,民女哪能教阿哥怎么背书。”看着十四阿哥一脸不快,继续道:“若是十四阿哥非要民女教,民女只能说,半年里天天背一书,自然就背会了。” 十四阿哥双眼又是一瞪,吼道:“若只是半年背一本,爷还要你教什么?爷是要今天就背会!”声音极大,气势直追当初痛骂傅有荣之时。一旁的傅有荣早躲得远远的去了。 齐粟娘被他吼得心中一跳,余光瞟到百步外的席上,戏楼上折子戏《剿寇》唱得正好: “……只这血性中,胸脯内,倒有些忠肝义胆……” 丝竹声与笑语声杂在一起,甚是热闹,无人听得这边的动静。她松了口气,不理他乱叫,“民女就是半年背会的,民女教不了阿哥。” 两人虽同是十一岁,到底一个是真,一个是假,顿时分了高低。十四阿哥气得额上青筋直跳,骂道:“爷是这么好糊弄的么?你算学那么好,怎么可能要半年才背会一本书?”说罢,从箭袖中抽出一本线书,丢到齐粟娘怀中,“爷让你教,是抬举你,你还敢给爷摆谱儿?” “……谬承新命陟崇阶,挂印催登上将台……”江宁织造曹寅躬身站在康熙身边,不时与皇上低语,品评妙处。 齐粟娘措不及防,一时未接着十四阿哥丢过来的书,眼见着要掉到地上,十四阿哥脸上带怒,她手忙脚乱伸手去抢,那线书仍是叭地一声掉到了地上。 齐粟娘暗叹一声,低头拾起了书,抚去灰土草根,双手奉上,打算学学傅有荣的忍劲儿撑过这位小皇子一顿打骂。十四阿哥反是降了嗓门,缓了语气,“弄弄你的手……”伸手将书接了过去。 齐粟娘看了十四阿哥一眼,低头用帕子裹着渗血的手指,十四阿哥在一旁看着道:“宫外头很辛苦吧?你看你的手,比我的还粗。” 齐粟娘听他没有再吼叫,心神稳了稳,顺口道:“回十四爷的话,民女觉得外头一点也不苦。” 十四阿哥只当她是谦守,笑道:“难怪皇太后喜欢你,你真是懂规矩。爷告诉你,你呆在宫里,吃得好穿得好,更不用干粗活,索性多呆几年。等陈变之有了些微劳,皇阿玛升了他的官,你再出宫去享福。你是正室嫡妻,又是皇太后身边的人,到时候一屋子的女人就你的体面最大,她们全侍候你。你好好侍候爷的沙盘,教爷背书,爷就收你做门下的奴才。有爷在,陈变之见着你也要老老实实,你说,爷替你打算得怎么样?” 戏台上武生的昆音虽是娇媚,声腔却有一股坦荡,“……家散万金酬一顾,身留一剑答君恩……” 齐粟娘哭笑不得,她在御船上也听说过,太子爷和几位大阿哥门下的奴才不少,多是六部司官、各省府督、抚和有军功的将领。主子使着奴才捞银子、办差事,在皇上面前争脸。奴才仗着主子的势把官位坐稳坐高。十四阿哥眼下还小,不是办差阿哥,门下自然没有人,难不成是眼红哥哥们门下奴才多?他身边的太监宫女也够他折腾的了。 齐粟娘只当他孩子气说玩笑话,她除了侍候沙盘,能替十四阿哥办什么正经差事?皇阿哥这样的乘凉大树可不是白靠的。 她没兴致做人奴才,也没想着要让皇阿哥可怜庇护,但也知没法子和十四阿哥说理,见他多少也算是好心,没什么歪念头,以往又是有礼,方才的恶感退了下去,笑着施礼谢道:“十四爷的话自然是对的,民女谢过十四爷。” 十四阿哥哼了哼,脸色好些了,还要再说。齐粟娘却见到李全儿急步走了过来,和傅有荣低低说了两句。齐粟娘见傅有荣给她使着眼色,便笑道:“十四爷,八爷许是有事----” 十四阿哥一愣,回头看了过去,李全儿连忙上前打个千儿,陪笑道:“十四爷,大阿哥、八爷正和阿山大人一桌儿,八爷请您过去呢。” 十四阿哥面上露出笑意,道:“前儿我不过是说一声,八哥就替我惦记上了。”转头看了看齐粟娘道:“我过会再来找你。”说罢,让傅有荣抱上沙盘,急急去了。 齐粟娘看着他的背影,不禁有些疑惑,这阿山是镶蓝旗人,接替张鹏翮任两江总督,不知为何,倒叫十四爷这样上心,却正好解了她的围。她慢慢走回席间,正是曲终之时,昆音雄壮: “三军笑口齐开,齐开;旌旗满路争排,争排。拥大将,气雄哉,合图画上云台。把军书忙裁,忙裁;捷奏报金阶,捷奏报金阶。” 第九章 江宁织造府的粟娘(下) 齐粟娘自然不会再让十四爷找到机会摆他的主子款,一步不离地跟在太后身边,小心地跟着嬷嬷们做事。那些嬷嬷们见她殷勤小心,不是个得了便宜便要上脸的,看着太后的意思,便也慢慢带着她端茶倒水,奉食捧果,几个十五六岁的女官渐渐也和她说笑起来。 昆腔班子谢恩退了,戈腔班子上台,太后看了一回戏,嫌花园里闹得慌,回了屋里休息。不一会儿又想寻人说话,齐粟娘便跟着玉嬷嬷到花园子里去传召八位二品、从二品诰命伴驾。 八位诰命分别是河道总督夫人、漕运总督夫人、中河标副将夫人,以及另五位省督夫人,娘家亦多是满人八旗里高门大户。听得太后传召,俱是欢喜领旨。 阿山的夫人觉罗氏是宗室出身,在京里的时候便常在太后面前侍奉,知道玉嬷嬷是太后倚重的人,不比别人,笑着问好,说了声:“赏。”跟着的丫头自有眼色,殷勤奉上红缎钉金钱的荷包,便是齐粟娘也没有落下。 齐粟娘一呆,看看玉嬷嬷,见她微微点头,便行礼谢过,收了起来。不多会,八位诰命俱都赏了。 齐粟娘站在皇太后身后,听着她与诰命们闲谈,方知道阿山乃是随康熙平过三藩,打过噶尔丹的大将,行军打战很是得康熙赏识。她想起十四阿哥做的沙盘,心中轻轻一松,这位小爷虽是越来越骄纵了些,却还是和以前一个样。 太后说了一会儿便又乏了,齐粟娘侍候着几位诰命出了正房,远远便看到桃红柳绿之中,丝竹宴席之上,一位长着络腮胡子,高壮身形,眉眼却有些阴鸷的二品高官缓缓说着什么。十四阿哥端着酒杯,仔细倾听。分坐两边的大阿哥与八阿哥一面微笑看着两人,一面低低细语,想来那二品官便是两江总督阿山了。 齐粟娘微微一笑,八爷虽是厉害,对兄弟却是好的,听说他打小养在大阿哥母妃宫里,母家也是姻亲,果然和大阿哥情分不同。他平日里待人接物谦和有礼,便是她先入为主,存了防备之心,稍不留神,怕也是要被他怀柔了去。 待得君臣兴尽,太后安寝,齐粟娘回到自个儿房中,打开荷包一看,里面满满是瓜子金。 第二日,皇太后亲自选了两个嬷嬷调教齐粟娘,教她官宦之家贵族女子应习的各种礼仪,却又不太强求,只当是个游戏。各位宫妃不时过来看着,笑得合不拢嘴。齐粟娘心中恼怒,大不愿被人当猴儿耍,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就算她有本事独个儿逃出戒备森严的江宁织造府,也不敢带累了陈演,只得忍了又忍。 至于皇太后让玉嬷嬷教她大宅门里年节喜丧应送往来的规矩,管理内宅妾仆的手段,更是让她又闹心又无趣,时常被玉嬷嬷当着太后的面,教训她蠢笨呆愣。皇太后只顾着笑,却也不嫌她,反倒时时赏她东西。 十四阿哥再没有来找过她,她也懒得琢磨这孩子,只是求着皇太后,想等陈演回来,将随身带着的钱袋家用送去给陈演,免得他无钱度日。 皇太后听她说起此事,不免好笑,倒也可怜这两个相依为命的孩子,道:“你进宫那会,他已经到皇上跟前了,哀家让人去唤他。”派了个老嬷嬷跟着,让齐粟娘在织造府的角门上和陈演说了几句话。 陈演仍是穿着一身**粗葛袍,脚边放着一篓子高邮双黄鸭蛋,接过齐粟娘递来的莲枝钱袋,摸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出来,又将余钱塞了回去,照旧递给粟娘。 齐粟娘摇头道:“头回上京,再没有梅先生的别院可以借住,一百两哪里够使的?”说着,又将钱袋递了出去,“你已是九品,到了京城还要制两季朝服、吉服、打朝带、做官轿,便是常服也要做几身新的,或是还要参拜上司,约请同僚,雇小厮跟从办事,哪里不要钱?”她在御船早看得官员们的派头,日日里都是和那些办差下人相处,这些官道上的杂事儿倒也知道不少。 陈演愣了愣,迟疑道:“我并不在京里住,我打算住到直隶通州永定河南岸的河道官署里,一面治河,一面替你寻找父母。官袍是要制的,其余的----我若是实在缺了,总是能找你要的。” 齐粟娘看了看他,低声道:“永定河有多长?” 陈演立时答道:“永定河起源于蒙古境内,经山西、直隶至天津卫直沽口入海,全长----”见得齐粟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连忙住口。 齐粟娘叹了口气,道:“也是我想差了,若是你治河,必要先踏遍永定河全段河道,哪里又会常住在官署。我在里头,什么都不缺,你在外头,自然都是缺的。”说罢,将银票全部取出塞到他手上,只留个钱袋儿放回怀中,道:“拿着吧,若是急用,哪里能又回京城要的?宫里只怕比江宁织造府更不方便。”一边说着,把一双鞋子递了过去,“我房内小抽箱里有两双,床头枕箱里还有一双,你先寻出来用着,这一路回京,我还能再赶几双,到时托秦顺儿公公给你。” 陈演慢慢伸手接了,半晌方道:“永定河南道官署虽在直隶通州,离北京城只有几十余里,快马一天便可以来回。只要你托话给秦顺儿公公,我立时赶回来……” 齐粟娘微微笑着“我若是有事,自然会托人去请你。”看了看五步外的嬷嬷,悄声道:“陈大哥,治河自是最要紧的,只是你若是寻我家人,切切要记得早早把我接出去。” 陈演凝视着齐粟娘,也压低声音道:“我再不忘的。” 齐粟娘听得他这句话,心中微微一跳,只觉心底泛出丝丝酥软之意,似有若无,不由得慢慢咬了下唇,瞅着陈演,陈演也一般儿瞅着她,突地那嬷嬷重重一咳,两人顿时慌了手脚。齐粟娘急急接了陈演递过来的一篓子高邮双黄鸭蛋,叮嘱道:“家里还余下的,记得寻个时机送到阿哥们和张大人府上去,原不为别的,只为尽了礼数,免得----” 陈演微笑点头,道:“你放心,既是你说的,我自然做的。”齐粟娘抿嘴一笑,转身跟着嬷嬷去了,走得十余步开外,忍不住回头看去,陈演仍站在角门前看着她。 到了五月初二,康熙起程返驾,除陈演、齐粟娘随返外,还钦命新任河道总督张鹏翮扈从入京。 齐粟娘把旧棉衣、紫檀小盒、几身衣物、小妆盒用包袱布收拾好,从舱房窗口看去,便见得陈演在码头上给皇上叩了头,骑上御赐的俊马,勒马在原地打了个转,看了御船一眼,便挥鞭策马向北急驰而去。 齐粟娘微微一叹,却听得同屋女官蕊姑笑道:“难怪皇上宠爱,竟是京城也不去走一走,就直赴永定河河道官署。皇上听说他要单身独骑沿永定河而上,勘测水形地势,还特地赐了御马。粟娘,你真是好福气,他方才定是在看你呢。” 第十章 慈宁宫里的粟娘 齐粟娘随太后回返慈宁宫,每日除了陪太后说说话,学学规矩,便是坐在自个儿房间的窗前给陈演做鞋。 转眼过了两月,已是入伏,正是汛期,所幸今年雨量不足,永定河未曾泛滥,让京畿一带居民大大松了口气,便是皇宫里也带了些喜气。 “没想到陈大胆儿竟也是一员福将?”皇太后坐在湘妃榻上,身后的宫女轻轻摇着团扇,“听说他前日回了京,一身灰头土脸,在宫门前递呈求见皇上,险些没给护卫营打了回去。”皇太后一边说着,一边笑了出来。 齐粟娘正要陪笑说话,皇太后挥了挥手,笑道:“这才是用心办差的人,皇上最是看重。九品官里除了他,有谁能直呈上书,时时见驾?只是他实是太过敢想,居然要皇上派重臣领八旗精兵协助修建永定河堤。” 齐粟娘看皇太后越说越乐,知晓无需她答话,只得陪笑听着,心里却是又佩服又无奈。皇太后自言自语了一会,终是笑道:“好罢,哀家实是想看看这个陈大胆儿,趁着他还留在京里缠着皇上派兵修堤,让他进宫让哀家看看。” 齐粟娘一听,心中一动,皇太后看着齐粟娘,招手让她走近,执了她的双手细细看了,叹道:“这几日又做了几双鞋了?听说陈大胆儿背着个包袱回来,在宫门口被侍卫打烂,里头竟是十来双破鞋。我看你日日做,时时做,这双手上的针眼竟是没有全好过。原是想让你在宫里享享福,没想到还是如此。” 齐粟娘笑道:“太后抬举民女,民女感激不尽。只是民女本是贫苦出身,不敢忘本。再者,他无亲无故,除了民女也没有人替他操持这些,原是陈母临去切切嘱托于民女,方才如此。” 皇太后点点头,松了她的手,道:“你也小心过了些,这样的事儿哀家难道不知体恤么?若不是为了你,又何必召他进宫。”说罢,摆了摆手,笑道:“你回屋去忙吧,这才正是暑中,你就开始缝棉衣了。那小子果真是有福气,竟能找到这么贴心儿的媳妇。”待得齐粟娘退到门外,隐约听得太后轻叹:“你也是个有福的……” 齐粟娘施礼退了出来,慢慢走回自个儿的屋子。她知晓皇太后今日不会再召她陪伴,又见蕊姑交班还有两个时辰,便将房门紧紧关上,洗了个澡,穿着贴身薄裳宽纩,坐在窗前。窗前大槐树已是有了些年岁,密密的浓荫挡住了热浪,不时带来些凉风,齐粟娘一针一针地缝起棉衣。 过了几日,还未待皇太后将陈演召进宫来,康熙命人召齐粟娘到了乾清宫。 齐粟娘塞了一块玉饰,将带来的包袱托给小魏太监,轻轻迈过高高的宫门槛,方走到上书房门口,便听到里头有人说道:“儿臣以为,陈变之所奏筑堤束水,以清刷浑的治河方略很是妥当,虽工程浩大,却是一劳永逸之策。” 齐粟娘微微抬眼,见得说话的是年轻的四阿哥,康熙御座前侍立着太子、大阿哥,还有索额图之子内侍卫大臣心裕。 齐粟娘站在上书房门口,立时有太监报了进去。她走进上书房,向康熙请了安,便听康熙笑道:“齐氏,陈变之昨日求了个恩典,求朕把他的这些赏赐和俸银存在你这儿,你过来收了过去罢。” 齐粟娘一愣,抬头看向康熙的御案,只见一角的丹红漆盘内放着十块银倮子,并一锭三十两的雪花官银。 李德全笑着将托盘递到她手里,康熙笑道:“齐氏,所谓男主外女主内,你还未进门,陈变之的规矩却是立得这般好,你那十多双鞋也没有白做。” 齐粟娘听到众臣轻轻的笑声,却不敢接过,跪下道:“回皇上的话,因着还未成礼,原不合规矩,只是----” “罢了,罢了。”康熙放下手中的御笔,站起道:“妇德虽重,却以忠孝为先,陈变之乃是为国事奔劳,身边琐事无人操持也难为了他。他出身虽微,但其父到底有功于社稷,其母也是江南书香世家出身,你既受陈母之恩,越发要用心些才是。” 齐粟娘听得“世家”两字,微微一惊,想着陈娘子那般的品貌行止,也觉是意料中事,再听康熙语气,陈父不过寻常百姓,却不知他到底有何功绩。康熙这般维护陈演,怕也是与他有关。他与陈娘子究竟是何情形,以至陈娘子未提一字。 既有康熙此话,齐粟娘接过财物,正要告退,正听得门外太监报道:“皇上,永定河道主薄陈演求见皇上。” 康熙愕然一愣,头疼道:“这人又来缠了,筑堤束水虽是好策,派八旗精兵筑堤却有些过了,尔等以为如何?” 心裕摇头道:“皇上,臣以为,陈变之未免言过其实,永定河年年治理,河丁皆已深通地势,正是得用之众,又岂是他所言不堪役使?何必调我八旗铁骑?更者,永定河虽事关京畿,毕竟是一隅之事,遣一四品府官足以,何必重臣?徒费人力尔……” 说话间,李德全给齐粟娘递了一个眼色,她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方退到乾清宫门口,便听得里面大阿哥道:“皇阿玛,儿臣以为陈变之所言甚是有理……”齐粟娘轻轻吁了口气,拿回包袱,谢过小魏太监,慢慢向慈宁宫走去,远远听得乾清宫太监尖利的传唤声回荡在紫禁城的上空:“宣永定河道主薄陈演晋见----” 第十一章 畅春园里的粟娘(上)小修 天气越来越热,皇上、太后、阿哥们都搬到了畅春园里,跟着过来的人到底少些,大不如紫禁城里规矩严。 齐粟娘这几日无论走到哪,都听见宫女太监们议论:“大阿哥向皇上请旨领兵修筑永定河堤,陈大胆儿的脸面真够大的……”齐粟娘虽是低垂着头,慢慢走在宫道上,仍只觉满天的眼刀子向她砸了过来,“一对儿撞大运的,陈大胆儿连皇上都敢顶,竟由着她拿捏,还没进门,夫家里的银屑子都被她扫出来了……” 齐粟娘走回太后所居凝春堂,到了后廊下的自个儿屋里。她从床下摸出存放陈家银两的小藤箱,犹豫半晌,终是推了回去。她走到桌边打开自己的平磨螺甸小妆盒,里面除了两套素银的头面首饰是太后特意赏给她孝期戴的,其他金钗、金簪,金镯子、玛瑙珠琏、玉镯子,玉制小玩艺、七八个小金倮子、几个装瓜子金的荷包,几张百两的银票并些碎银子,都是太后、宫妃、命妇赏的。 齐粟娘怔怔看了半晌,叹了口气,喃喃道:“这钱也不能动,只进不出,受了多少话,存了多少气,留了这些,若是出了宫怕也没得这般容易的进项,总是我的活命钱。”慢慢在原地走了两圈,突地轻笑道:“罢了,我人小力微,把身边的人安抚了就行,到底不会长在此。”说罢,取了些不能变钱的宫制玉饰走了出去,金银却是分毫未动。 到了晚饭的时辰,她正陪着玉嬷嬷等几个老嬷嬷在房中笑谈,突听得前在一阵忙乱,“阿哥们下学来了,还不接着去。”总管太监王得胜在外头紧唤,“叫小厨房里赶紧着!” 齐粟娘一愣,还未说话,玉嬷嬷便站起来笑道:“阿哥们都慢慢大了,除了太子有毓庆宫,大阿哥有直郡王府,其余几位成年已大婚的阿哥还在阿哥所里住着。昨儿皇上有谕旨为几位成年的皇子在宫外修府邸,太后娘娘想着日后不易见,今日便全招过来了,真是热闹。”说罢,和几个嬷嬷一起赶着去了。 齐粟娘微一踌躇,她自从见识了八阿哥的利害精明,十四阿哥的坏脾气和主子派头,就从不敢到皇阿哥面前去侍候。便是十三阿哥和陈演交好,她也只和秦顺儿打交道。但凡见得皇子们来慈宁宫、凝春堂请安,俱是躲得远远的,若是凑巧实在避不开,也是冷冷淡淡按规矩来,绝不多献半点殷勤。 只是现下不比在慈宁宫里,人手不够,前面人仰马翻,除了那些尚在读书的小阿哥从西边无逸斋过来,办事的大阿哥、太子、三、四、五、七、八、九阿哥们都约着一齐来了凝春堂,跟着的太监都有几十个,齐粟娘便知道今次躲不得,听得平日里也不向阿哥们跟前凑的蕊姑一叫,只得上前,只得上前。 好在阿哥们自有得脸的老嬷嬷和爱攀高枝的女官上去接着了,让她躲了懒。总管太监人手转不开,一时急的,知道齐粟娘好说话,便让齐粟娘和蕊姑等女官引着阿哥们的贴身太监去了西边廊下趁凉。 太监们穿着一色儿靛蓝细葛布衣,束着白玉钩黑带,卷着马蹄袖,戴着结缨大盖凉帽。太子的贴身太监刘三儿一屁股坐在了扶廊上,一边摘了白顶红缨大盖帽扇风,一边抱怨凝春堂太热不如无逸斋凉快,絮叨了半会后,眼光落到齐素娘身上,叫道:“齐姑娘,这天热得实在不行,劳你大驾,给咱家倒杯茶来。” 从大阿哥到十六阿哥的十一个贴身太监原是静静站在廊道上看着刘三儿使威风,听得这话儿更是寂静。齐粟娘微微一笑,转身去了茶水间,一口气冲了十二杯茶,方用托盘捧了六杯出门,蕊姑看见,忙着过来一并捧了,给阿哥们的跟班一一奉茶。 刘三儿一边吹着茶沫儿,一边盯着齐粟娘笑道:“齐姑娘,到底是皇太后她老人家会调教人,你如今这模样气度,和当初可不是一回事。”说罢,眯着眼连啜了三口茶,吐了一口长气道:“听说你原是姓文?咱满人包衣三旗里姓文的也不少,赶明儿咱家也帮你打听打听,不定还能赶上明年的小选。” 齐粟娘从托盘里取了茶,正要递给李全儿,忽地听到这句话,那碗里的滚水顿时颤了出来,全溅在李全儿伸过来接茶的手背上,立时烫红了一片。蕊姑轻轻低呼,李全儿却眉毛都未动一分,笑道:“齐姑娘,烫着没?” 齐粟娘猛然回过神来,陪笑向李全儿道:“公公,对不住,我----”见着李全儿手背上起了水泡,顾不得别的,连忙用冷水冲了,请着他到了自个儿房中,寻药替他包扎。 李全儿不过也是二十来岁,白净着脸,平日里如他主子一样,总是谦卑着,看着比当年更是稳了些。他站在房中,左右微微一瞟,见着小竹篮里的针线、棉衣和鞋子,眼角儿一跳,对正低头在箱子里寻药的齐粟娘道:“听说齐姑娘还记得家里有兄妹?” 齐粟娘手上一顿,仍是取了药转过身来,一面给李全儿涂上,一面道:“原是有的。”不待李全儿再说,笑道:“公公家里可还有兄妹?” 李全儿点了点头,把一兄三妹说了,便看向齐粟娘,齐粟娘却转身去取净布,嘴里说道:“公公这几日可让别让伤口沾水了。”又细细地说了些养烫伤要小心的事儿。 李全儿点头应了,两人一并出了房,便见到蕊姑急急忙忙过来叫道:“粟娘,太后传你过去。” 凝春堂西边便是俯镜清流,堂后是桃花河堤,水声淙淙,微风吹过,带着水气凉意,比慈宁宫大是不同,虽是暑天,走在宫中,竟也微有凉意。 阿哥们在凝春堂东室边的迎凉精舍里,齐粟娘方一进门,便觉寒气扑面而来,背上的汗毛儿竖了起来。她扫了眼四周玉廉后放着的大块儿冰块,低头请了安。皇太后笑咪咪地坐在当中,左右两侧坐着太子和大阿哥,其下众位兄弟依序而坐。 皇太后见她进来,召她近前笑道:“哀家原是想召他入宫瞧瞧的,没想到皇上一点头,他转眼就去了永定河,你把制好的东西给大阿哥身边的人带上,”转头对大阿哥道:“大阿哥,你去了,便和他说,是哀家赏他的。” 太子转头看了看齐粟娘,笑道:“可见太后是疼你了,陈大胆儿多大的脸面,大哥这位郡王争着替他修堤,皇太后跟前的人替他成日价制衣制鞋的,如今连太后都惊动了。” 大阿哥哼了哼,笑道:“原是为皇阿玛分忧,这永定河治了七八年,还是年年地泛,不治住它,大伙儿都睡不安稳不是?”顿了顿,笑道:“皇阿玛叫四弟、十三弟也一并去看看,多学着些。”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齐声应了。太子的脸色越发阴沉。 两位长兄说着话,其他年轻阿哥都静了下来,齐粟娘突觉这宫殿里冷得有些悚人,寻个时机退出,回了房取了包袱。她听得十三阿哥也要去永定河,走到廊下,避开了刘三儿,寻着时常相托的秦顺儿,将包袱交了。 齐粟娘正要塞些瓜子金给他,那秦顺儿笑道:“齐姑娘不用如此,原是顺手的事,十三爷对陈大人赞不绝口,要知道奴才为了这事儿收银子,怕不把奴才的手给打断了?” 齐粟娘连声谢了,正要离去,却听得秦顺儿追了上来,犹豫着轻声道:“齐姑娘,你真是一点儿也不记得家在哪个县了?” ---- 1:看到有朋友问到男二,邹邹在这里说明一下,清穿文是写烂的,为了让这文能让人看下去,不论是文章背景,还是男主和女主我都尽力做到与以前的不同,男配女配也是这样。所以需要铺垫,暧昧与jq需要合理的铺垫才能经典啊。 第十一章 畅春园里的粟娘(下)小修 齐粟娘心中一紧,不过半会儿,已是有三个阿哥的贴身太监问她亲生父母家人的事,不由得她不小心,勉强笑道:“公公,我实是不记得了。” “那你总记得家里是在旗还是不旗吧?” 齐粟娘立时答道:“自然是不在旗的。”其实在不在旗她实是不记得,但在旗要入宫选秀的规矩却是学了后便死死记得的。 秦顺儿看着她,压低声音道:“好叫姑娘知道,我听说陈大人已是寻到了四户姓文的人家,都说前年洪水里卖了女儿,竟都是在旗的包衣。” 齐粟娘心中狂跳,勉强笑道:“在旗的都有朝廷养着,便是受了灾,哪里又需要卖女儿?”慢慢道:“公公,陈大人可有把这事儿报给皇上?” 秦顺儿摇头道:“多是没有,消息也不确实,灾年卖女儿的多了,姑娘如是咬死了不在旗,陈大人自然要继续找的。”顿了顿又道:“前年洪水那么大,死了不知多少,整村整村没了的也是有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十四爷听着这话,央着四爷、八爷也派人去找了,四爷虽是没应,八爷却是难说,您知道十四爷的性子……” 齐粟娘大吃一惊,倒抽一口凉气。因着与十四阿哥在船上处过一月,在江宁也说过话,她略微知晓些性情。只觉十四阿哥是个好逞英雄好耍横的霸王性子,又因着他和她这身子一般大小,还只个十一岁孩子,在船上也关照过她,他平日里到太后宫中请安,偶尔说上两句话,她也不像避其他阿哥们那样躲开。宫中规矩极大,奴才主子半点错不得,十四阿哥的主子款她也见怪不怪,偶尔叫她侍候沙盘也是在慈宁宫左近,没叫她往阿哥所里去,想见得总不会有什么歪念头,现下听得这般消息,全不知十四阿哥到底是何用心。 她自然知道,选秀分了大小选,大选三年一次,选的满、蒙、汉八旗女子为贵人,小选则是包衣三旗女子入宫为宫女,二十五岁方能出宫。若是让十四阿哥寻到这身子的亲生父母,果真是包衣三旗出身,她就得在这宫里做奴才做到二十五岁,若真是这样,御花园里的太平湖实在是个好去处! 她一咬牙,悄声道:“公公,我回房写封信,还烦你带给陈大人。” 齐粟娘见得秦顺儿点头,急忙走回房中,她既不知文粟娘家中究竟如何,又不敢将忧虑在信中说出,左思右想,只得拚着一时找不到文粟娘的亲生父母,在宫里熬足三年孝期。在信中叮嘱陈演:她虽不知家在何处,却尤记得长她三岁的姐姐当年嫁人,弟妹尚稚,请陈演着意探看。 康熙朝选秀,十三为及岁,十六为逾岁,齐粟娘原报了十月间的生辰,过了十月便满十二,明年便是及岁。她心中火浇油一样烧着,却只能在信中胡编了些家中情形,暗示其姐十三嫁人,她家绝未在旗。 她封了信,急步回到廊下,将信暗暗塞给秦顺儿,看着他小心收好,方觉得一颗心慢慢地回到了原来的地方,身上的汗却是停不住,忽冷忽热地渗着。 待得太阳下山,凉风乍起,席面已是呈上去,众位阿哥们在迎凉精舍里用饭,免不了喝上几盅,添了心火,便是冰宫里也呆不住,不多会便有一抹明黄色从边门踱了出来,摇摇晃晃向凝春堂后廊子上逛了去。 齐粟娘在房里歇了会,因着天热,只和蕊姑一起用了点荷叶粥,稍稍去了汗,仍是有些头昏中暑,寻了一贴去暑药吃下。 她倒了药渣,正收拾针钱篓子,突地想起还有一双今日方做好的鞋没有塞到包袱里去,顾不得蕊姑取笑,急急取了,三步并作两步出了门,打算去前廊下寻秦顺儿。 她远远见着迎精凉舍里正热闹,西廊下阿哥们的贴身太监们也在用饭,料着他们一时是走不了的,想了想,半路拐到小厨房和司膳太监扯了一会子闲话,取了一碟子冰凉肚丝,方去寻秦顺儿。 天际边只留下夕阳最后一抹残影,凝春堂的夏蝉在树荫里不知停歇地鸣叫着。她一路走着,仍便有些头疼,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身子上一时冷一时热的,有些晕沉。 她一边寻思着呆会儿回去再吃贴药,一边抬腿进了西廊,隐约便听到刘三儿阴阳怪气地笑着:“甭说她是谁订下的,便是王母娘娘,太子爷幸了一回,是她八辈子烧了高香。上回乾清宫里的女官,太子爷不过是多瞧了一眼,太阳还没有落山,皇上就把人送到毓庆宫了。这生米正在煮熟饭,皇上和太后还能不就着咱太子爷?” 齐粟娘听着这话,心里又惑又郁,不知太子爷喝多了酒,看上了太后跟前的哪个女官,现时儿就去临幸。她的头痛得越发厉害,思索间便走上了前廊,顿时听得连连的抽气声,满屋子的太监见了鬼一般盯着她。 齐粟娘心里一凉,脑中轰响作响,方知刘三儿说的人竟是她!齐粟娘又恨又惧,又急又气,脑中晕沉,额上的疼却像针尖一般扎得让人想尖叫,她猛然想起屋里的蕊姑,顾不得头轻脚重,也顾不得被太子临幸于宫女是个天大的好事,转身就向自个儿房里奔,身后几个惊异的声音同时响起:“齐姑娘----”接着便是一阵狂奔追来的脚步声,齐粟娘的衣袖便被人死死扯住了。 恐惧与愤怒如利刃一般,又重又狠地刮去齐粟娘本已昏沉的神智,久受压抑而蓄积的洪水咆哮着,冲毁了脆弱的堤防,齐粟娘丢了手中的冰凉肚丝和鞋子,回手狠推了一把,叫道:“滚一边去!”声音极是凶悍尖利。 她急恨中出手,自是力大,身后的太监向以为她是个柔弱女子,没曾防备,立时被推了个屁蹲,重重摔在青砖地上,疼得满脸皱着,仍是扑起抱住了齐粟娘的脚,叫道:“齐姑娘,我的姑奶奶,你好歹饶了奴才一条命吧!”原来是十四阿哥的太监傅有荣。 齐粟娘被他这一耽搁,立时便被随后追上来的李全儿和秦顺儿挡了下来,李全儿陪笑道:“齐姑娘,外头毒气儿还没有真下去,你这样跑着,怕是要中暑的。” 秦顺儿忙着捡起了散落在地的鞋,赶着道:“李公公说得正是,您看这鞋上污了点,亏了您的手艺,若是陈大人见着了,还不知道怎么可惜呢。要不,你指教着,小顺儿替您弄干净了?” 齐粟娘听得“陈大人”三个人,满腔切齿愤懑的怒火如被浇了一锅滚油,明知身边的多是人看着,仍是耐不住转头瞪眼,一脸狰狞厉声道:“别说他!要不是他----” 她早在这宫里憋了一肚子邪火,只觉要在这里战战兢兢做个长久奴才,还不如直接要了她的命来得痛快。思来想去,若不是陈演非要治河,她又非要护着陈演,她如何又非要进这宫里不可?她天天都照镜子,知道自己长什么样,今日太子非礼,断不是她美貌出众,而是遭了池鱼之灾!太子为着永定河堤的事拿她出气,一时找不着她,必会随意临幸!她正是急怒之间,想到房里的蕊姑,待要一脚踢开傅有荣,当眼却看见秦顺儿手中的鞋子,猛然一呆。 带着水气的凉风吹进了凝春堂,西廊下的宫灯不知何时点了起来。大红宫灯随着风轻轻摇晃着。齐粟娘愣愣盯着黑布鞋边儿上用蓝线细细绣着的清丽莲枝,似乎听到了陈娘子临死前的殷殷所托,浑身打了个哆嗦。纱罩内的灯光在风中忽忽悠悠地,将阴影撒在了齐粟娘的脸上。一股酸痛之意随着这晃动的阴影从她心中泛了上来,一重又一重修补着毁坏的堤防,不知不觉中,咆哮着的洪水渐渐退下去了。 “能被太子宠幸,是好事儿……” 西廊上的凉风一阵一阵地吹着,将齐粟娘脑中的晕沉燥热吹散了开去。她长长缓着气儿,收起了一脸的狰狞之色,看了悄声说话的李全儿一眼,终是轻声道:“两位公公说得是,那粟娘便在这儿坐会子,正巧把这鞋也收拾一下。”说罢,一步步转过身来,从秦顺儿手上取过鞋子,走到廊柱子边,捋起袖子,一点点擦拭上面的污迹。 李全儿暗吐了一口气,向秦顺儿使了个眼色,却没想他正一脸惊愣地发呆,全没有接着。李全儿瞟了眼满脸惊色的傅有荣,再看看陪着刘三儿说笑的三阿哥的太监荣喜儿,打了个哈哈,拖着秦顺儿,拉起傅有荣回到众人中嘻闹了起来。 夕阳终是全落下了山,晚风吹动凝春堂漫长回廊里点点宫灯,太监们也和迎凉精舍的主子们一般热闹着,越发衬得刘三儿身边的瘳落,还有,齐粟娘身边的孤冷。 ------ 1、实在对不起,这章为了设悬念,写得比较晦涩。看到大家的评论,马上来修改了。上一章也改了几个字。嗯,我设悬念的技巧不成熟,正努力改进中,请大家多多给意见,有看不明白的,尽管指出。 2、关于男主,大家要有信心,此人本质fh,正在成长。 第十二章 大草原上的粟娘(一) 齐粟娘站在上书房门口,一边听着乾清宫外夏蝉渐渐冷清的鸣叫,一边看着大阿哥一脸欢喜地接了率镶蓝旗三千兵丁修筑河堤的圣旨,轻快走出乾清宫,向面无表情的太子拱了拱手,扬长而去。 夏去秋来,待得秋风初起,河堤将成,康熙巡塞外,会蒙古诸王,为实行永定河河道主薄陈演主张的治水方策第二步,引蒙古境内莽清河水入永定河冲刷淤沙之事,命永定河河道主薄陈演随驾西巡。 “粟娘,粟娘。”陈演御前对答完毕,从御帐中退了出来,微微抬头,瞅向正替他揭着帐帘的齐粟娘,极轻声地唤了两声。 许是因为声音太小,齐粟娘全没听着一般,双目平视前门,恭敬打开帐帘,待得陈演终是无奈退出了帐子,手儿一松,厚厚的龙帐便落了下来,挡住了她的身影。 陈演莫名叹了口气,正要离去,回身便看到四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走了过来,连忙请安。 十三阿哥走近看了看他的脸色,笑咛咛地看着他道:“变之兄,这都半月了吧?皇阿玛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如今怎的连一句话都没说上?” 陈演红着脸,结巴道:“十三爷……” 十三阿哥如今也有十四,长得甚是英挺,早知男女之事,见着陈演的窘样,越发笑了起来,“你放心,女孩儿若是肯对你生气,多半是----”四阿哥瞪了他一眼,转头和声道:“变之,你且去吧。” 四位阿哥进了御帘,康熙正无事,便问四阿哥、十三阿哥永定河的事务,十四阿哥看着康熙转身指点帘墙上的水形图,四阿哥与十三阿哥俱都跟了过去,便悄悄走向门帐。 他一边看着帘柱边竖着的甲胄,一边悄悄伸手去扯齐粟娘的辫子,却被她冷冷看了一眼,避了开来。 “怎么了,你既是不愿受他连累,爷自然能保住你。”十四阿哥半年来长高了不少,面色在草原上晒得一些亮黑,笑容满面地看着齐粟娘。 齐粟娘转开头,眼睛盯着帘帐,只当没听见,。十四阿哥似是心情极好,或是因着在康熙的帐里,竟然也没有发怒,越发挨了过来,柔声道:“别害怕,爷说过收你做门下奴才,爷不会让你和那个蕊姑一样的。”说话间,又伸手去拉她的辫子。 “十四弟,你过来看看这里。”十三阿哥突然唤了一声,十四阿哥一惊,微微皱了皱眉,便走开了。 风过浪翻,草浪一**追逐着漫向天际,远远看着,被夕阳染成了一片金黄。齐粟娘回头看了一眼大营,再次确定那在梦里被她揍了无数遍的太子爷并没有随驾而来,心神儿方慢慢地松了开来。 索额图是太子爷的叔公,明珠是大阿哥的舅舅,大阿哥好似和太子----和太子----,齐粟娘的想起在宫里已经不算是秘密的流言,微微叹了一口气。 天际边奔来了两骑,打马笑谈,自在逍遥。马上两个挺拨的身影被残阳映得亦是金黄,看不出脸面和身份。马蹄声慢慢近了,十三阿哥身上耀眼的黄带子与正九品官石青色阴纹缕花绣练雀补服一时便分明了起来。齐粟娘躲藏在树木的暗影中,轻轻叹息。那两骑全无所觉地从树林外十步外飞驰而过,马上之人意气风扬,明亮爽畅,一时让齐粟娘眼中暮气沉沉的天地都亮堂了起来…… 天色已是晚了,营地内烧着无数的篝火,康熙正在宴请蒙古诸王,三大堆熊熊燃烧的篝火上,炙烤着皇上、阿哥、侍卫们今日丰盛的猎物,正中火堆上烤的是一头剥皮黑熊。康熙笑着招了今日猎取熊罴的侍卫上前,赏了御酒三杯,齐粟娘在大营门口远远看着,倒像是直隶总督府里的奴才。 骁骑营的侍卫高举着火把,成列地在大营中巡查着。齐粟娘慢慢走进大营门,听得悠长的蒙古长调回荡,奢华宴会上俊美人儿热情歌舞着,带来满眼的昌和之意,齐粟娘也不禁驻足,看了几曲歌舞方才离去。 齐粟娘沿着宴会的边缘走向自己的小帐,悄无声息地拐入众多营帐中的小路,突地听到低语声,错眼见得拐角处帐影里似是有两条人影,心下惊骇,还未如何,却听得一声沉叱:“站住。” 齐粟娘被刻意压低的叱喝声惊得倒退两步,背上的寒毛儿被这声音中的浓浓杀机激得竖起。她猛地打了个哆嗦,右手缩向袖子死死握住了青铜簪子头,连退三步,到了火光所及处的亮处。 半明半暗的火光挡不住暗暗涌动的杀气,黑暗中不知从何处站出来一个男子,头戴虎皮拉帽,罩住了大半个脸,黑暗中看着打扮似就是方才被康熙赐酒的猎熊侍卫。 她知道撞上密事,口内发干,忍着夺路而逃的冲动,勉强镇定行了个礼,转过身准备离开。她竖着耳朵,慢慢迈出了第一步,身后听不到一点动静,但鼻腔中却渐渐涌入猎杀兽类后残余的血腥味,直让她恶心反胃。 齐粟娘感觉到了男子炙热而又寒气重重的呼吸吹拂到了颈后的皮肤,知晓那男子已追在身后。她猛一咬牙,正要狗急跳墙,拼个鱼死网破,却听得身后那男子微噫了一声,杀气淡了少许。适在此时,帐篷后有人叫了一声:“崔浩,随她去。” 齐粟娘一步一步走回帐中,一头倒在床上,一身冷汗已是将底衣湿透。她睁大眼睛看着帐顶,方才分明是八爷的声音,这位爷能有什么事,鬼鬼祟祟地暗中见人。大阿哥到底是长子,他却不过才十**岁,平日里看着他们素好,难不成竟是为了大阿哥?满人的规矩到底和汉人不一样,听说还有八旗公议那档子事…… 赶紧把这事儿忘了罢,已是被放了一马,齐粟娘这般想着,慢慢睡了过去。 没料到接下来的日子,未如她希望的一般相安无事,除她在康熙帐中侍候的时候,每每走在营地中,总觉得如芒在背,时时有人窥看。齐粟娘心中不安,便是夜里也不敢入睡,却只得强忍着,到得第四日,当她揭开帐帘,看见一个头戴虎皮拉帽,披着青狐皮袄的男子,站在她帐中的时候,心中狂跳…… 第十二章 大草原上的粟娘(二)小修 齐粟娘盯着那戴虎皮拉帽男子的身影,右手缩进衣袖轻轻握住青铜簪头,停在了帐口。她身上的寒毛儿还记得那夜袭人的寒意,不自禁地竖了起来。她想起那头被剥皮吃肉的黑熊,控着有些打颤的腿,看着帐中那叫崔浩的侍卫,强自镇定道:“你是何人,为何----” “粟娘,你不认识我了?”侍卫崔浩抢上一步,一把拉下头上的拉虎皮帽,远远站着欢喜道:“我是小崔哥,当初被卖到河道总督府上的小崔哥。” 齐粟娘大大一愣,眯着眼细看了过去,只见这男子不过十六七岁,他身着天青色大襟箭袖马褂,外罩一件簇新的青狐皮袍,腰中宝刀鞘上镶玉,脚上厚厚鹿皮油靴,很是体面。 他的眉目果然有些熟悉,只是神色间总让她感觉到些不同,再无复当初破马车上那般温暖。按例军民胥吏不能穿狐皮,崔浩这般衣着,一身气势竟不比宫中侍卫逊色多少,怕也是有品级的官身。 “我前几日看着就像你,只是你相貌长开了不少,一时不敢认。这几日到处打听了,知晓你是从永定河卖到淮安的,方才敢来相认。”崔浩远远站着,面上现出庆幸之色,笑道:“粟娘,你胆子也太大,这几年我一直为你担心,前阵子在京里办事,听焦七说你果然逃了,怎的不来寻我,必是吃了不少苦。” 齐粟娘终是从眼前之人的面目中,寻到了当初那个小崔的影子,右手不免松了些,长长出了一口气,瞪他一眼,道:“你什么时候竟有这般好的武艺了?断不是这一二年学的,可见你当初是瞒着我!” 崔浩见她相认,满脸欢喜,走近停在五步外,拍着腰刀笑道:“沧州民风尚武,我那时小,不过有些底子,正经的武艺都是到总督府里学到的,我可未瞒过你。”说话间,细细端详齐粟娘,柔声道:“癫症应是未发过了?面色也好,”顿了顿,面现黯然,“我妹子四丫却是去了……” 齐粟娘听他提起四妹,和当初的小崔哥一般无二,心中全安,手指放开簪子,从袖内伸了出来。她知晓崔浩的四妹从小是他带大的,格外不同,所以当初才对也患了癫症的她分外照顾,柔声安慰道:“小崔哥……” 崔浩凝视着齐粟娘,“好在你的病好了……”不待齐粟娘再安慰,转颜笑道:“粟娘,我竟也不知道你会算学,你还说我瞒着你。” 齐粟娘撇嘴道:“我那时小,不过有些底子,正经的算学都是到陈家学的,我可未瞒过你。” 崔浩听她鹦鹉学舌,啼笑皆非,越发放柔声音道:“好,都是我的错。” 齐粟娘嘻嘻笑着,絮絮叨叨问些崔浩的近况,崔浩见她还是当初在漕船上和他亲近的模样,并不像打听到的那般贞静超拨,不苟言笑,不由心中欢喜。他少了拘束,便不像方才一样远远站着,一边笑着答话,一边走到她面前,“粟娘,他对你好么?” 齐粟娘一愣,看向崔浩,见他眼中虽是目光凌利,面上却尽是柔和温暖之色,不由得慢慢点头,“好。” 崔浩微微一声叹息,终是点头道:“你既卖到他们家,嫁过去却是正经嫡妻,想也是好的,只是……”眼光中满含忧虑,“太子爷和大阿哥……” 齐粟娘想到这事,心里就堵得慌,勉强道:“皇上仍是看重他,方把我调到乾清宫来,到底是皇上跟前,太子爷也不敢过了。”顿了顿,道:“你放心,我自有办法。” 崔浩慢慢点了头,还未说话,齐粟娘却笑道:“小崔哥,你如今这般得意,到底是几品官?都到了八爷跟前,也不和我细说说?” 小崔苦笑着轻声训道:“上头爷们的事儿能说出来么?只当没看见便是了。只是个买来的奴才,不过是替主子们卖命,有什么好得意的?倒是你----”崔浩凝视着齐粟娘,轻声道:“既遇上了良人,他又是中过举的正经官吏,你将来也是官家正室夫人,日后行事切不可像小时一般随意。尤其男女之防,当谨守本分----”叹了口气,“我当初日日带着你,总和那些男孩儿们混在一起,没有教你这些----” 齐粟娘尤记得当初和小崔在漕船上日日形影不离,女孩儿家的辫子也是小崔教她扎的,哪里听过他说这些规矩,安慰笑道:“小崔哥,你放心,宫里的规矩可大了,女孩儿家的规矩,我学了不知多少,我老实着呢,你不用替我担心。” 崔浩听她说起宫里的规矩,又叹了口气,凝视着她,“那些阿哥们不过是寻个乐子,便是哄着你,你又没有半点根底,进了府也就是个没名份的妾侍----太子求太后赏了那女官,如今怕也是忘到脑后了。” 齐粟娘点了点头,“我明白的。” 崔浩微微笑着,“这事儿,我想你也明白。”他看了看齐粟娘,沉默半晌,斟酌道:“还记得和我一起卖到总督府里的莲香和双虹么?” 齐粟娘听他提起往事,她已记不清莲香和双虹的模样,只记得是女童们里最出挑最喜欢来寻小崔玩耍的两个,不比她大几岁,不由自主点了点头,道:“就是那两个丫头,因着我俩好,日夜寻机会欺负我。” 崔浩没料到她这般说,哑然失笑,眼中的犹豫迟疑散去许多,不自禁又弹了她额头一指,道:“尽是胡说,谁欺负谁我难道看不出来?她们俩出脱了也有些姿色,原都是爱占个先儿,不听我的劝,寻机进了少爷的房里。” 因得这位总督公子当初与陈演同年中举,满旗贵勋不靠父荫就能出头的可是稀罕,齐粟娘倒一直记得,想来这位公子也是个实在人,虽说做侍妾不是什么美事,莲香、双虹却必是不愿意一辈子干粗活做奴婢的,正要笑着问问她们近况。崔浩的面上却泛出伤感之色,“没过得一年,一个怀了两个月的孩子却上了吊,一个又说是和人私通,赶到乡下庄了里配了个马夫,半年不到就死了。”齐粟娘心中惊骇,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府里奶奶,如今因着妒心太重,恶名太胜,老爷夫人俱是不喜。若不是她是满旗大族董鄂氏出身,伯父是皇上的宠臣,又有了小少爷,怕也是难捱。” 齐粟娘没想到相别不过二年,便是天人两隔,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滋味,见得崔浩伤感,开口劝道:“小崔哥……” 小崔却笑了起来,“你放心,我明白的很。我们这些没有根底的人,若是不肯安安分分做奴才,遇上一个厉害主子,便是这样的下场。我只是担心你……”崔浩慢慢摸着齐粟娘的头,沉思半晌,“粟娘,你需记得一件事.” 齐粟娘原被他指尖的寒气激得打了个抖,见得他这般说,不明所以,点头道:“小崔哥,你只管说.” “不管外头怎么传,我却知道你骨子里是个不肯受委屈的,否则当年也不会冒死出逃。只是我们现在如此境遇已是老天保佑,以后一定要安安分分。我要听主子的话办差,你也要对夫君存些敬畏之心……”叹了口气,慢慢道:“若是他日后纳妾室进门,你必要善待,凡事退让几步,不可妒怒,也不可使些下作手段害人性命。” 齐粟娘断没料到他会说出这般的话,大是愕然,想要说些什么,想着来这世上方睁眼时得到的安慰与照顾,还有衣箱底那件旧棉衣,却说不出口,再想着自己原本的打算,便也一声不吭,只是看着崔浩。 崔浩看她脸色,叹了口气,道:“粟娘,我全是为你好。他得了皇上的青眼,若是有了些功劳,将来总是要升。宫女出嫁虽是较常人尊贵,但你到底是他家里买的,你既没有根底,又没有娘家依靠,若不占个贤名,得些夫君的敬重宠爱,哪里压得住外头送来的有根底的妾室?以后的日子怕是难过。”说话间,伸手理顺了齐粟娘耳边的乱发,柔声道:“听说你还有一个兄长?若是人好,平日里多走动些,左右帮衬一下,虽不是嫡亲的,到底也算是娘家有人。” 齐粟娘勉强忍住小崔手指的冰寒,看了他半晌,慢慢点了头。齐粟娘见他样样盘算,为着她这亲事竟是满腹忧虑,不禁道:“小崔哥,你放心,左右我存些银钱,买几亩地,若是没得立足之地了,关门闭户自个儿过日子终是能的。” 崔浩叹道:“你没听过寡妇门前事非多?孤身女子无夫无子,没有男人支撑门户,便是有银钱也未必保得住,总是要受欺的。” 齐粟娘一愣,想起秦淮河边被无赖子弟纠缠的沈月枝,待要说话,崔浩却微笑道:“你攒钱的名声倒是厉害,都说是一毛不拨,光进不出。也亏了太后、皇上宠着他,没人太过为难你----你赶紧着出宫吧,日子长了,怕是要还要出事。” 说完这些,崔浩慢慢收回了手,戴上虎皮拉帽,似要离去,齐粟娘看着他,突地道:“小崔哥,你手好冷,记得多穿些。” 崔浩一脸愕然,看了齐粟娘半会,突地一阵大笑,趋前抱住了齐粟娘,如当初马车中为她取暖一般,让她的脸紧依在光滑温暖的青狐皮面上,“四丫,这样就不冷了罢……” 第十二章 大草原上的粟娘(三) 崔浩原是经了武科,得了武举人的身份,兵部授职时,主子使了钱,替他谋到从七品把总的缺,现下在直隶河标绿营里当差,历练一两年后便要放外任,替主子办事。 打那天崔浩走后,两人再未有机会碰面,齐粟娘连着几日神情恍惚,万事俱不上心,直到一日不小心怠慢了八阿哥,被李德全狠狠训了一顿,方才好些。 仍是傍晚夕阳将落未落之时,齐粟娘站在营外的大树下,看着四面无人,向着草原上并驰的身影,微微扬起手中的丝绢,不多会便有一骑飞快地奔了过来。 陈演欢喜地唤了声:“粟娘。”翻身下马,远处十三阿哥朗笑一声,策马离去。齐粟娘凝视了陈演半会,他额头上尽是亮闪闪的小汗珠,想是陪弓马出众的十三阿哥游猎,于他有些吃力,但双目却愈发清亮,他见得齐粟娘半晌不出声,看了看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唤道:“粟娘……” 齐粟娘微微抬手,似要举帕替他拭汗,却又停住,只是歉然道:“对不住,陈大哥,是我的错,你知道我不喜欢宫里头,一时心里闷着,却对你发气。你好歹别往心上去。” 陈演听得她的话,越发欢喜笑了出来,连连摇头道:“我也不喜欢那些规矩,你放心,我明白的。只是我寻来寻去,都未寻着你的父母家人,只得让你呆在那里头。”顿了顿,轻轻握住齐粟娘正要收回来的手,道:“那些钱别省着,里面没打点不行,你……” 齐粟娘大大一愣,笑了出来,歪头道:“你怎的又知道这些事了?” 陈演亦是一笑,轻声道:“你不是让我给阿哥们和张大人送过鸭蛋么,我在官署里也时常要随礼。我想着,你在里面也是要送的,便求了皇上把银子给了你……” 齐粟娘一时有些发怔,突地抽回手,侧身用帕子在眼角儿拭了拭,待要说话,陈演慢慢靠了过来,道:“上趟我回了高邮,除了娘的坟地,还去了老屋和田里,虽是毁了,但又重做了地契,总有我们二十亩地,齐家也有二十亩,托王大叔留心着呢。” 齐粟娘隐隐嗅到陈演身上传来青草的气味,连日来的郁结心情慢慢舒缓了,转身笑道:“你娘临去总担心你不明白这些事儿,没想到你却是藏着,叫她白担了这个心。你又怎知去托了王大叔?” “那些亲友故旧,唯有他你送了双份,总是有道理的。”陈演见她笑颜逐开,越发欢喜起来,“永定河的工程还需一二年方能完工,我正好在京城陪着你,等孝期一到,我们便一起回南边,皇上已经答应封我去清河县高家堰治河了。” 齐粟娘听得这话,沉默一会,问道:“张大人可是要起程回淮安?” 陈演点头道:“皇上转授了他河道总督的缺,定下黄河改道之策,待莽清河改道入永定河之事一完,他便要回去着手了。” 齐粟娘微微叹了口气,靠了近去,附在他耳边细细道:“你先别管我了,今晚就去求张大人,让他和皇上提,带着你一起回去。” 陈演一惊,低头欲问,嘴却被齐粟娘用帕子掩住,只听她柔声道:“你心心念念皆是治黄河,永定河这边只待莽清河改道,余下有你无你也是一般模样,你必是想和张大人一起回去的吧?” 陈演嗅到帕子上的阳光气息和隐约的湿意,看着齐粟娘瘦削的脸庞,握住她的手,摇摇头,道:“你在这边,我自然不回去。” 齐粟娘心中一颤,抬头凝视陈演,却不知怎的,透过陈演看到天边夕阳将仅余的残辉落到了他的官袍上,石青色与暗金红色交叠在一起,如霉绿斑斓的古旧铜炉一般,又重又沉地压在齐粟娘心头,那让人安心的青草味儿便淡去了。齐粟娘微微闭了眼,终是轻声道:“你就再听我这一回,今晚就去和张大人说,可好?” 不几日张鹏翮果然向康熙请了旨,陈演升了正八品,得封清河县高家堰河丞,西巡结束后便要起程南去。 齐粟娘暗暗松了口气,大阿哥与太子相争,连累旁人,陈演虽是全无此心,却不免被人当了枪使。京城里水太深,陈演与她皆是无根底的人,还是趁着未出大事,走远些得个平安,她也能放心些…… 没料到她放心没几日,陈演竟是找到了她的家人,原来永定河起源于蒙古境内,水灾后不少人举家外迁。陈演因着担心走后齐粟娘一人在宫里忧郁,便时时出外探找,竟有两户听得消息寻了过来。 这两户中有一户在旗,手时还有当初卖女儿的字据,虽是齐粟娘切切嘱托,陈演仍是一时委决不下,两家争吵起来,惊动了贵人,终是闹到了康熙面前。 其时齐粟娘还未知此事,只坐在自个儿帐中制衣,却听得秦顺儿在外头轻唤道:“齐姑娘,齐姑娘。” 第十二章 大草原上的粟娘(四) 齐粟娘听得秦顺儿呼唤,知他必有要事,急忙请了进来。秦顺儿把事儿说了一回,急切切道:“齐姑娘,十三爷的意思是,永定河一带原就是封给包衣三旗的地界,文氏又是三旗里的大族,若是手中有字据,十四爷又盯着,这事儿……” 齐粟娘听得“字据”两字,冷笑一声,道:“什么字据,再没有这回事,我那会子一起卖了三十来个,人人只写了张卖身契,父母手里据无文书,从哪里来的一个字据?” 秦顺儿一呆,似有些明悟,面上更是为难道:“话是这样说,但姑娘一直记不清家里的情形,若是要与两家对质,却也是难事。” 齐粟娘暗中叹气,她若是敢与人对质,早不用担心这事被人捏在手中翻弄不停,让她日日不能安宁。 “他们俱都是有女十三出嫁的?亦有弟妹?”齐粟娘大是不解,没料到这样的胡说八道,居然也有人家寻上门来。 秦顺儿点头道:“在旗的一家是选秀撂了牌子,未在旗的是打小儿订的亲。” 齐粟娘左右为难,她一面想借着寻找父母早早离了皇宫,一面又不欲因着这事丢了未在旗的身份,让十四那学坏了的孩子得了意。 秦顺儿走后,齐粟娘正在犯愁,那边李德全却奉命来向齐粟娘问话,齐粟娘一咬牙,轻轻在李德全耳边说了一事,便回帐中听天由命。 未过片刻,便听得一阵重重脚步声,十四阿哥揭帘冲了进来,不待她请安问好,一脸怒色直着嗓子吼道:“癫症?你竟是有癫症?!这一年多来,什么时候发过?陈变之都不知道,你竟敢如此说?!”说罢,似是气极,怒道:“皇阿玛竟然也信了你,把他们都赶走了,下旨让你因疾出宫,这会子你欢喜了吧?” 他虽是长高了些,和齐粟娘平了头,到底也只有十二岁,脾气再大声音再响,齐粟娘仍是当他小孩子耍脾气。她看了他一眼,跪下道:“十四爷当初替民女打算得好好的,在宫里多呆几年再出嫁,如今却是辜负了十四爷的好意了。” 十四阿哥似是未料到她提起旧事,大大一愣,面上神情万变,一时静了下来,终是皱眉道:“原是因为你订亲了,我也没想什么,只想着若是有了在旗的身份,便能在宫里多呆几年享享福。”一屁股坐在帐中的毛毡上,看着帐顶,过了半晌,方没趣道:“文氏是包衣三旗里的大族,你到我跟前,好歹也有个名份。爷好好替你打算了,不比将来出去吃苦强?陈变之哪里又是个会捞油水的人?再说皇阿玛----”欲言又止,重重叹了口气,一头躺倒在毛毡上,嘟囔道:“为着这事,我求爷告奶的,皇太后、额娘、四哥、八哥那我都求到了,你却不领情。这下可好了,爷的面子都丢光了,算学不如你,连想抬举你都白费了劲。” 齐粟娘听得他说起康熙时言语含糊,正在疑惑,突听得十四阿哥倒豆子般地抱怨,顿时失笑,她断没料着十四阿哥这样的性子,竟是为了这些小意气折腾,让她日日不得安宁。 齐粟娘忍住笑,挪过去柔声道:“十四爷这是气民女还是气自个儿呢?民女从头到脚,从上到下,没半点儿比得上十四爷。十四爷的心胸是一等一的,一直关照民女,怎的就舍不得让民女得个好儿?倒是和民女置这些闲气?” 十四阿哥闭着眼睛哼了一声,不快道:“你也知道爷抬举你,怎么没看到你让我得个好儿?” 齐粟娘越发笑出声来,哄着道:“十四爷是天潢贵胄,要什么没有?民女有什么?民女已是卖到陈家了,亲已经订了,别说是自个儿,便是衣上的衣物、用的东西全都是贵人们赏的,能在这喘气说话儿都是天幸了。民女能给的,也就是记着十四爷这份情,盼着将来有福气,能在十四爷面前卖个好儿罢了。” 十四阿哥睁眼睨了齐粟娘一眼,晒道:“你比傅有荣那奴才还会哄人,虽说皇阿玛也能给陈变之指个好亲,若不是见着你对他也无甚情意,我也不来挑这个事儿。你背死书学得这般守规矩,未成亲便是这样做贤良,成了亲我还能得什么好儿?” 齐粟娘听得他说“无甚情意”四字,心中乱麻一般,怔了半晌,终是叹了口气,道:“陈母如同救了我的性命,他待我也未错了半分。说好了,我和他是父母之命,说不好,我也该知恩图报。”顿了顿,道:“再者,我和他皆是父母双亡,孤苦无依,便是说到情意,相依为命的情义哪里又少了?十四爷……” 十四爷猛然坐了起来,打断道:“你既是这般说,我也随你去。如今两户人家都不是你的父母,皇上逐了你出宫,孝期未到,你也不能和陈变之一道去清河,倒是要去哪?” 齐粟娘想了一会,道:“回十四爷的话,民女打算请皇上恩准,让民女奉着义母回高邮安葬,当初原该早早送过去的,因着诸事未备,现下他任官的地方定了,家里的屋、地也托人整了,也是时候了。” -------------- 1、推荐926票了,谢谢大家,1000票今晚再加更 2、犹豫着要不要下个月pk,如果p,一天两更,或是三更。先和大家说一声,麻烦先为本书留着下月的粉红票。九月一日中午十二点,请帮助本书占一个好位置。十分感谢。 3、本书有大纲,主要是以治河与漕运为背景,人物其实很多,不能一下子涌出来,免得让大家看糊涂了。男主是成长fh型,大家要对他有信心,人家做官是会成长的。亲情男配即将出现,重量级男配在第二卷出场。另,女主终于出宫了。 第十三章 高邮小村的陈演(上) 过得几日,龙驾回京,陈演从永定河河道官署搬入张府内,准备随张鹏翮南返淮安赴任。齐粟娘果真被放出了宫,暂居在张鹏翮京城老宅中,只等收拾好行李,乘船下江宁扶棺回高邮。 此时已是十月末,正是深秋,院子外的金黄落叶随风翻滚着,发出悦耳的沙沙声。陈演老实站在房中,伸长双臂,由着齐粟娘替他试穿青葛布棉衣。 齐粟娘虽是常常给陈演缝补衣裳,身量尺寸明白得很,却是头一回给陈演制衣。为着怕不合身,衣纽和衣带都没有缝上,只用一根腰带将棉衣束住,试试大小。 房里无人说话,只有衣裳悉悉索索的摩擦声,齐粟娘见得大小正好,心中欢喜。陈演见她满脸笑意,面上也泛出微笑,“若是还留在京城,下月我怕就要穿上这棉衣了,到底我们南边来的,分外畏寒。” 齐粟娘抿嘴一笑,“我现下就替你把衣结衣纽缝好,放到行李里去。”说着,便伸手去解开腰带,为他脱衣。 陈演看着身前低头忙碌的齐粟娘,柔声道:“不用这样着急,做针线费眼睛,”说话间,伸长的双臂收了回来,轻轻抱住了齐粟娘,“冬天还没有到,慢慢来……便是明年冬天再做好,也无妨……” 齐粟娘被陈演抱住,身子一僵,替陈演解腰带的手不禁顿住。那腰带早已松散了开去,没有扣住的棉衣便敞了开来,露出里头贴身的中衣。 陈演似是察觉,连忙松了手,低头要去掩好衣襟,突又想起正是要脱衣。他待要反手脱衣,又见着齐粟娘低头站着不出声。他待要不脱衣,又怕齐粟娘急着给他缝衣纽。陈演左右为难,不知是脱还是不脱,低头想看齐粟娘的脸色,却又看不见,结巴道:“我到外头去脱衣……” 齐粟娘卟哧一声笑了出来,抬头看了陈演一眼,利利索索解了陈演的腰带,笑着放到一边,替他脱下棉衣,转身去取夹衫儿给他穿上。 陈演松了口气,一边整理夹衫,一边欢喜看着齐粟娘拿了棉衣坐在床边替他缝衣纽,原想坐到她身边陪着,又怕让她分神针扎了手。他扫了一眼屋里的还未整理好的包裹,便走到桌边,清理收拾一些杂物。 齐粟娘侧头看了他一眼,不由一笑,仍是低头做针钱。两人各自忙活着,一时谁也顾不上说话,只有屋外落叶在秋风中欢悦的翻滚之声,不停歇地轻响着。 过得半柱香的功夫,陈演收拾好杂物,装了箱,用力捆扎好,齐粟娘也恰恰把衣纽缝好。陈演看着齐粟娘把新棉衣收进了衣裳包裹里,笑道:“粟娘,张大人原是家宅人多,总还些日子。我们都收拾好了。明日我送你回高邮。” 齐粟娘怔怔看了他一眼,终是摇头道:“你要随大人一起去淮安,再到清河上任----” 陈演笑着道:“我已是和张大人说好了,容我几日,清河与高邮不过四五日船程,我送你到高邮便回。” 齐粟娘听他打算得如此明白,只得应了,两人便出门去寻船,这时节正是漕船运粮至京城后,放空回江南的日子,最是要载私货、接私客赚钱的时候,码头上多是掮客的牙侩。 漕船在水上最是便利,遇上运漕粮的时节,便是官船也要让其先行。陈演是漕河边长大的,齐粟娘从王大鞭那早知晓这些,自然熟门熟路地寻了一艘江苏漕船带上。一路顺风,不过一月便到了江宁,雇了车将棺木载好,寻船回了高邮,没几日到得码头,车马载了棺材向高邮城外小村而去。 太阳快要偏西,夕阳下的小溪泛着金闪闪的粼光,大槐树的枝干残缺,却还直直立在村口。新建的茅草屋与泥瓦屋尤带着湿气,田地里虽是没有作物,却被平得齐齐整整。 齐粟娘满心欢喜走下马车,冲着马背上的陈演笑道:“陈大哥,这些是你托王大叔整的?” 陈演亦是满脸笑容,显是回到家中极是欢喜,“上趟我回来时,临走给了王大叔十两银子,估摸着修屋、整地、打家具也是足够了。”又指着陈家院子道:“粟娘,今晚我们回家里住。” 齐粟娘连连点头,陈演翻身下马,和齐粟娘一起在村外陈娘子的墓地上叩了头。待得入了村,将棺材在院中卸下,收拾了车马,打发了马夫,两人互视一笑,推开了没有挂锁的陈家家门。 进入院内,两人俱是一呆,只见得一正两厢三间房内,尽是空空荡荡,只有原先陈娘子的右厢房南墙边架着黑漆三栏架子木床,当中放置一张黑漆八仙桌,两张长背竹椅,墙边一个粗漆红木箱、还有几个木盆、木桶。 齐粟娘探头看了看灶间,墙上三层置物搁板,放着锡壶、碗、杯、筷等一些用品,灶上还有铜锅。陈演苦笑道:“我们来不及递信回来,王大叔也不好自个儿作主,今天我去齐家歇息便是.”说罢,便走了出门。 此时天色已黑,他寻了松枝点起火把,走到齐家一看,齐家竟是座空屋,比陈家更是一眼看到底。齐粟娘摇头道:“齐强哥哥还未回来,王大叔断料不到我们会此时回齐家。” 陈演急忙道:“我去邻村借宿一宿便是。王大叔那边----” “这一带就咱们村最偏,齐村、王村都在七八里外,你看看天色,已是晚了----” 陈演走出房,见得院中空寂无人,只有一具漆黑棺木摆在院中,渗出一片阴气,担心齐粟娘一人在此受惊,更是不便说走,只得道:“且回家去。” 院中水井水质已清,辘轱也已安好,陈演汲了水,又在灶下生了火,看着红艳艳的火焰窜了起来。灶上的铜锅原是新的,清亮亮的水泛在上面,映得一阵青一阵红,陈演站在灶间门口,环视着旧日家园,却再也见不到至亲之人,眼中不禁酸涩,悄悄流下泪来。 “陈大哥!你来帮我一把。”厢房里响起齐粟娘的叫声,陈演连忙用袖子乱擦了一下脸,边往屋内走边道:“怎么了,粟娘?” 齐粟娘将床擦洗干净,从陈演手中接过行李里的床褥,厚厚铺在木床上,嘴里笑着道:“陈大哥,再劳你把那盆水给倒了。”说罢,取了一床粗蓝葛布床单在手。 齐粟娘双臂猛力向两侧一展,迎风一抖,蓝花布的床单瞬间伸展开来,腾上半空,又轻飘飘地落在了床上,齐粟娘双手从中一分一平,四角压下,床上便似模似样了。 陈演见得她这般利索,仿似有使不完的力气,不由笑了出来,转身端起污水盆,走了出去。待得陈演被齐粟娘指使着,将堂屋里的两床被子抱回屋中,齐粟娘已是挂好了蓝布莲枝床帐,又收拾了一身衣物出来,笑着道:“陈大哥,在船上都未好好清洗过,水应是烧好了,你先去洗洗吧。” 陈演一呆,道:“要不,你先去吧。” 齐粟娘抿嘴一笑,指着满是灰尘的桌椅道:“你且去,我把这些收拾干净。” 陈演看着齐粟娘,却不动脚,齐粟娘一呆,终是笑出声来,一面推他转身,一面道:“陈大哥,你可得再替我烧锅水才行。” 陈演终是被她哄得先去了,待得两人都洗了澡,齐粟娘慢慢拭着及肩湿发回了房,却见陈演早将长背竹椅子摆放在黑漆八仙桌前,抱了一床被子坐着,晕晕欲睡,看着是打算坐椅子上凑合一宿。他见着齐粟娘,急忙站了起来,道:“粟娘,你今天也累了,早些睡吧。” 第十三章 高邮小村的陈演(下)PK加更 齐粟娘坐在黑漆三栏架子床边,打理着湿头发,看着睡在椅上陈演满是疲倦的脸,张口欲言,终是无语。 噼啪的燃烧声从敞开的右厢房门传入进来,松木火把撑在了院墙上,一片火光撒在了房门前。房里黑沉沉的,已是睡着了的陈演发出粗粗的呼吸声。齐粟娘看着帐顶,慢慢伸出手抚摸床帐,手指尖触摸到微微凸起的莲枝花纹,这是陈娘子为儿子远行赴考亲手缝制的。 空气中飘浮着泥土和干草的清香,远远的,齐粟娘似乎听到了漕河奔涌的波浪声,哗啦哗啦,和着陈演的呼吸声,把她一点一点带入了梦乡…… 睡得半夜,齐粟娘突地被一声巨响惊醒,立时从床上坐起,急叫道:“陈大哥?” 陈演一边从地上爬起,一边忙着道:“没事,粟娘,别害怕,是我跌下来了。” 外头的火把未熄,齐粟娘撩开床帐,借着微弱的火光,见得地上陈演的狼狈像,终是不忍。齐粟娘披衣下了床,一边搀着陈演站起,一边柔声道:“陈大哥,你明日便要起程去清河,受不得累。你去床上睡,我在椅上靠靠,待你走了,我再睡就是。” 陈演连连摇头,道:“我平日巡河时,野地里都睡过,这里有屋有椅有被,已是极好了。你不用担心我,快回床上去,小心受寒。”说着,自个儿却是连打了两个喷嚏。 齐粟娘默默看了他半晌,微弱的火光照不清陈演的脸,只听得他温和的哄劝声,“不用担心我,你还小,身子弱得很,快回床上去……” 齐粟娘转身走回了床边,复又躺下,便听得椅子移动的声音,陈演也睡下了。 松木火把的火光越来越暗了,齐粟娘在床上辗转反侧,一下一下数着陈演的呼吸声,却仍是无法入睡。她悄悄撩开床帐,探出半个头去。陈演怀中抱着棉被,长腿架在桌上。他似是睡得极沉,却又因着身子的弯曲不适,时时动弹着。 “陈……”齐粟娘轻轻出声,风儿突地大了,吹熄了火把最后一丝微光,漕河的浪声回响着,哗啦哗啦,听在齐粟娘耳中,仿佛古老昆曲里和缓的唱腔,虽是悦耳动人,却终是与她无缘。绣着莲枝的床帐慢慢垂了下去,掩住了无声的叹息。 只待得北极星升起,远远有了一声鸡鸣,一宿未睡的齐粟娘顾不得天仍是黑沉沉的,起身将衣穿好。她走到桌边,扶着迷糊未醒的陈演起身到了床边,哄着他脱了鞋袜外衣,躺倒了床上。陈演一沾到平整软和的床铺,嘴里顿时咕哝了一声,翻了一个身,向里睡去了。 齐粟娘轻轻笑着,替他盖好了被子。她正要离开,忽地见着陈演露出来的半边脸上有点点灰印。她转头看了看桌边地上的灰尘,伸袖轻轻替陈演拭去,又将床栏上他的外衣取过,将灰尘细细扑打干净,重又挂好。她回头看了陈演一眼,便出房关门而去。 陈演一觉睡醒,已是日上三竿,他呆呆看了看身上的被子,身下的床,再看看了被阳光照得亮堂堂的窗户,大大一吓。他三两下跳下床来,正手忙脚乱地穿衣,却听得一声门响。一阵饭香涌入,齐粟娘走了进来,看着陈演一笑,道:“陈大哥,你可睡好了?” 陈演连连点头,道:“好了,好了。”看着齐粟娘将两块热饼,一盆热青菜粥在桌上摆好,不由笑道:“粟娘,昨儿咱们在高邮城里带了米面回来,你今日便做上了。这菜却是哪里来的?” 齐粟娘笑道:“你吃就是了,还管它哪里来的?”歪头道:“总不会是我偷来的。” 陈演哈哈大笑,坐下欲吃,却被齐粟娘推他到了院子里洗漱。 齐粟娘虽是早吃过半碗,看着天色也是临近正午,也坐下和陈演一起吃了些。陈演看了看齐粟娘,又看了看院中的棺木,“粟娘,我今日还是不走了,先寻着人,把大娘的事给办了。” 齐粟娘轻轻一笑,还未开口说话,便听得院子里有人叫道:“演官儿,演官儿,粟娘。” 两人转头一看,只见王大鞭领着几个村人站在院子门口,笑得合不拢嘴,陈演急忙迎了出去,还未说话,王大鞭等人俱都是跪了下来,吓得陈演一惊,抢着扯起,道:“王大叔,这是怎么了?演官可是生受不起。” 王大鞭被他扯了起来,极是欢喜,道:“今儿一大早,天还没亮,粟娘就来了,倒把俺吓了一大跳。才知道演官儿----陈大人里已是清河县高家堰河丞,真是天大的喜事儿,替咱们方圆十里四姓五村的亲友都长了脸面。粟娘央着俺找人为她娘挖坟下葬,又听说你今儿就走,这不,俺赶着就来了。来不及叫上各姓族老,只能俺几个送你一送。”余下的俱是王家村老乡邻,多是看着陈演长大的,纷纷道喜。 陈演听着这话,方知齐粟娘竟是起早赶了七八里地到王家摘了菜,请了人,心中一酸,不禁有些发怔,却听得齐粟娘在身后脆笑道:“王大叔,你和各位叔伯兄弟先进来喝口水。” 陈演忙将众人迎了进屋,王大鞭指着身后的推车道:“没料着你们这时辰回来,粟娘既是还要长住,俺先把这些物什送过来,凑合着用。”说罢,招呼众人将抽斗柜子、小磨、谷斗、菜种、棉杆,和几罐家常腌菜、油、盐、酱、醋等物一并送了进屋。 待得众人说了会子话,来人中有吃阴阳饭的,在村外看了地,点了穴,算了时辰,定下了十日后开坟的吉利日子。齐粟娘连忙包了八十八枚铜钱作阴钱,又将从北京城带过来的吃食一人送了一包,王大鞭自然也是双份儿,便是他要退的银子也未收。 杂事儿忙完,送着众人出了门,王大鞭笑道:“演官儿若是今日要走,俺便等着送他去口上坐船。”说罢,自去院子里蹲坐。 齐粟娘连忙安置了一椅一几到了院子里,送了吃食和热水,笑道:“王大叔宽坐,我替他收拾些行李便好。”说完便回了房里。 陈演环顾家中,各物已是齐备,丧事也已准备周全。但屋子里仍是飘着一股湿气,又新鲜又冷清。那个还未满十二岁的女孩儿在房间里忙来忙去,收拾着他的行李。陈演凝视着她的侧脸,她的眉目依旧带着稚气,她的神情却如已然历世的妇人一样沉稳。她的面容虽是比在宫里时丰润了一些,却仍比离开江宁时瘦削。她的眼圈下泛着淡淡的黑圈,青布鞋上沾了些泥灰,宽口裤脚亦有泥印,却似是拍打了去,只余了一层薄尘。 陈演的身子从里到外松软了开来,禁不住寻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再也不想移步离开,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女孩儿。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是忍不住站了起来,悄悄走到齐粟娘身后,低声道:“粟娘,你随我一起去清河罢。” 齐粟娘手上一顿,回过头来,讶然道:“皇上他----” “皇上他在京城,哪里又会知道,粟娘----”陈演慢慢走近,轻轻摸了摸齐粟娘的头,伸出双臂抱住她,轻轻道:“你还小,我们待之以礼,孝期满后再成亲,便是不违礼法。你一人在此,我在清河亦是孤单,我实是不忍心如此。” 齐粟娘因他靠近,身子便禁不住僵硬,听着他的话,慢慢也软了下来。她靠在陈演怀中良久没有出声,只觉得陈演将她越抱越紧,“粟娘,我们一起……” 齐粟娘沉默半晌,抬头柔声道:“皇上哪里会不知道?他如此看重治河之事,如此看重于你,你总不能在这些小事上让他不快。若是皇上欢喜了,你想去哪里治河,就能去哪里治河,你想的治河法儿皇上也一定会细细思量,为着这些……”陈演犹豫了半会,仍是要开口说话,齐粟娘又笑道:“你若是去了清河,怕也是天天泡在高家堰上,哪里还有时辰理我?这里那里,一样地守空屋。” 陈演一愣,顿时红了脸,“若是你去了,我自然多多陪着你,你喜欢算学,我便教你,你若是想识诗词,我也可以教你,便是你不耐烦这些,想在家做些女红,我自然也是欢喜的。” --------------- 本章为pk求票加更,本书上传以来一直得到各位朋友的支持,邹邹十分感谢,还请大家继续支持邹邹下一月的pk,pk期每天两更,早晚九点,满300分加更,如果能上5000分,每日三更。请求: 1、包月或是女频vip用户,有粉红票的朋友,请在明天中午十二点的时候为本书投下粉红票,让本书占一个好位置。 2、如果有女频vip消费,麻烦将今天的放到明天去,粉红票都是当月计算当月有效。消费满八元有一票,再满五元追加一票,以此类推。十分感谢! 第十四章 远在清河的陈演(PK求票) 陈演终是被齐粟娘哄劝着,独自去了清河。齐粟娘折腾了十来天,靠着亲友帮衬,把齐大娘下了葬。她虽是未出嫁的女子,但从未在齐家住过一日,齐强又未回,她便仍是住在陈家。 她尤记得陈、齐两家屋里的摆设,请人打了床、橱、柜、桌、椅等家具、买了锡壶、铜锅、木桶、竹盆等物什,又将帐、帘一一挂起,承顶窗格糊好。她特意买了大红年画、亲手剪了红窗花、红福字,在齐强的房中摆上水仙。把齐家、陈家都打理得如同当初一样。 方圆十里有四姓五村,互相联姻有亲。齐虎是齐村子弟,齐大娘宋氏是宋村闺女,王大鞭是王家族老,陈娘子和陈演虽是外地迁来,也多亏陈氏族老看在同姓份上,让他们孤儿寡妇在河边小荒村里买田置屋,有了容身之处。 陈齐两家有四十亩地,齐粟娘一个女子哪里能种得完?她留了三亩地种菜,其余三十七亩便打算佃出去种棉、种麦。 三藩之乱后,江南承平已久,人丁繁茂,人多地少。王大鞭一听齐粟娘托他寻个老实可靠的四姓之人作佃户,立时笑道:“粟娘,我那侄儿天旺你也知道,力气一大把却没得地方使。日日被那些税吏们逼着交丁银,他正求着我,想再来你这里躲躲。我只怕你一个妇道人家独自在家不方便,叫演官儿知晓了不好说话。现在下看着,你若是能把这三十七亩地佃给他,他日日到你这儿来上工,演官儿也不会有话说。” 齐粟娘一听王天旺的名字,连忙点头笑道:“都是江宁路上一路走过的,天旺哥的性情儿我知道。当初饿得那样,四五顿没着落了,我好不容易给我娘寻了罐野菜汤,多少人来抢,多亏天旺哥替我拦住了人,我才能让我娘吃了一顿饱的。王大叔,你只管叫他来。” 王大鞭见得齐粟娘一口应下,心中欢喜,“咱们四姓原都是亲友,女人们来来往往走走亲戚,也是礼数。当初你爹娘收了你做闺女,原就和我说起,要带着你回齐村拜拜族老,到四姓亲友处认一认。没想着洪水一来……” 齐粟娘听他说起齐氏父母,心中感伤,勉强笑道:“王大叔说的是正理儿,当初江宁路上,一直承亲友们照料,我原就打算上门给各位叔伯长辈请安磕头,看看婶娘嫂子们。” 王大鞭满脸是笑,端起桌上的麦壳茶一口喝干,“粟娘,我是知晓你性情的。早和他们说过,演官儿虽是做了官,你断不会讲究那些外头规矩。今儿我来,原就是想和你说说,各族里的婆娘们都要上门来看看你,只问你什么时辰方便。” 齐粟娘连忙道:“陈大哥虽是官,我这姓齐的却不是官,再者,陈大哥也是姓陈,咱们只论族里的亲戚辈份。王大叔,你切切帮我拦着嫂子们,我连进门礼都备好了,今儿若不是你来,我已经去你家里看婶子了。” 从北京城带回来的糕点吃食一包一包送了出去,齐粟娘每日里走东家,串西家。她到齐家祠堂里叩了头,给齐家族长齐贵伯敬了茶。由王天旺婆娘宋氏引着,到宋家族老宋二爹家里拜望,见他的小孙子爱吃驴打滚,特意又多送了两包。陈家族长陈传老爷子已是七十高寿,是个落第秀才,死活叫拦着不肯让齐粟娘给他磕头,“演官儿前程大着呢,大着呢,陈家将来还要仰仗他……” 王天旺成了齐粟娘的佃户,打消了离家去漕上做水手卖苦力的念头,每天天不亮就来上工。除了四六开分成的陈齐两家三十七亩地,齐粟娘拍着胸膛担保,又说好了五五分成,他还把小村外头六十亩无主荒田开了出来。齐粟娘让王天旺和她的婆娘宋氏日日在家中一起吃午饭,让他们家省了不少嚼用。又趁着家中有王天旺在,时常和宋氏一起出门走亲戚。 乡下的规矩虽也有,却远不及宫里和大宅门里严苛。齐粟娘想笑的时候能笑,想说的时候能说,更不用日日里看主子贵人们的脸色。女人们聚在一处儿,一边做着手里的活计,一边说着家长俚短,小孩子们在村头溪边打闹耍玩,嬉笑声盖过了被惊起的犬吠鸡鸣。隔几日,便有婆娘把家中新泡的坛子菜、新制的乡里糕饼拿出来让大家尝鲜儿,显显手艺。 热闹安详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待得齐粟娘制出了三双鞋,两件棉衣,学会了做紫苏饼、腌杨梅子,借着王大鞭家的酒曲酿出了第一壶玉米酒,已是年近腊月。 江南的冬天又冷又湿,庄村人家都陆续歇了农活,猫在屋子过冬。齐粟娘一大早照例到齐家,把屋子打扫干净,齐氏父母的牌位擦拭得一尘不染,又将齐强房里的床帐、被褥抚去浮尘,方回到陈家小院。她坐在堂屋里的火坑前一边烤着火,一边将陈演托人寄过来的七封书信一遍又一遍地细看。 第一封信里的陈演唠唠叨叨抱怨着,齐粟娘在京城给他制的棉衣,巡坝时让挑泥土的民夫不小心给挂了大口,他不会缝,冷风儿时时灌着,冻了他好几天。第二封信里的陈演欢欢喜喜笑着,收到了齐粟娘托人送到清河的新棉衣和新棉鞋,他半夜去巡坝时也不会觉着冷了。 第三封信里的陈演得意洋洋说着,黄河改道的事办得很是顺利,清河县清口三河汇流之处,筑起了一道大坝,黄河水改道入海,康熙亲自赐名为御坝。第四封信里的陈演小心翼翼问着,在家里一个人可会孤单?夜里听着动静是不是会害怕?他写了信给王大叔,让婶子常接着家去住住,若是王天旺方便,让他们夫妻就住到陈家来。 第五封信里的陈演忽地大惊小怪着,只说多亏做的是河道,没有去做管民政的主官,清河县里又有盐场、又有漕帮坛口,又有漕司主事,一堆扯烂帐的事儿,斗得刀光剑影,杀人不见血的,直让他看得目瞪口呆。第六封信里的陈演已然见怪不怪了,不关他的事,随他们闹去,他只管把高家堰和御坝看住了。 第七封信里的陈演,在算着日子,齐粟娘的孝期已经过了快一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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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氏又点头,又摇头道:“虽说是男人家支撑门户,演官儿也是咱五村四姓里唯一的官家,大伙儿都敬着,俺说这话儿却不单看着他。当初他中了秀才,有了功名,还要去中举人,咱几族里的人事儿何尝没指望过他?传老爷子、宋二爹、天旺他大伯、贵大伯都来探过。陈大娘说得明白,演官儿是个死心眼的,对这些人事儿不上心,靠不上。大伙儿也就灰了心。到底他们家虽是姓陈,也是外头迁来的。不过是差役逼得太没王法时,来你们村里躲躲,那些个下流没良心的税狗也要留条退路,不敢闹到演官儿门前来。” 齐粟娘突然想起,当初陈娘子和她说过,王天旺来躲差役的事儿,方知道是因着陈演身上有功名的原故。想到此处,她不由替齐氏父母的亲子齐强担忧,陈家分明能庇护一二的事,齐强却离家而去,这样的性情,不知在外头要吃多少苦头…… 宋氏看了看齐粟娘,轻声道:“他大伯和天旺说过,当初……当初你和演官儿订了亲,你爹娘都喜得不行,只说演官儿靠不上,演官媳妇却是能指望的。天旺他大伯开先还不信,后来逃灾的路上,你爹没了,大伙儿看你行事,才明白你爹娘果然说得没错。” 齐粟娘一愣,方要说话,宋氏嘻嘻笑道:“我家那几个堂叔伯,哪一个不怕你那不要命的狠劲儿?别说他们,四姓里想把子弟送到演官那边的还少么?一听你说这话,都不敢吭气了。那些想把田地记到演官儿名上,免租免役的更是不要说了。” 齐粟娘哭笑不得道:“逃灾路上那些个事哪里又是能提的?都不是正道。”不欲多谈,转开道:“过几日便是冬至节了,等得明年忙了农活,重阳节上我就去城里请位好先生到咱四村里来,在陈村村头高坡上观音庵里开个村学。束修陈大哥出,各家各户平日里有些多打的新鲜瓜菜,请先生尝个鲜便是了。” 宋氏喜出望外,一把拉着齐粟娘的手道:“妹子,这事儿若是成了,咱四姓上下哪一个不感着演官儿的好?自打高邮城里知州老爷,宝应、兴化两县的县老爷遣人来你们家拜了,那些收税、差役的对着咱几家客气了多少?若是再多出几个官家,咱四姓还怕谁欺负?”说着说着,泪花儿便冒了出来,哽咽道:“若是我肚里的孩儿是个男娃,我也能有个盼头儿了。” 齐粟娘连忙安慰,柔声道:“我也明白大伙儿的心思,投充到陈大哥那儿做奴做仆,也就是求个有人庇护,过上好日子。只是陈大哥是个实在人,便是送过去了怕也是要受穷。你放心,村学这事儿一定成的,陈大哥心里明白得很,只是一双手忙不过来罢了,将来难说还要大伙儿帮衬的时候。” 宋氏回家自然把这些话儿传了出去,四姓大喜,族老们多是让婆娘们来走动一二,到了冬至节上,更是热闹。 “大冬似大年,家家吃汤圆,先生不放学,学生不把钱。” 齐粟娘在堂屋里给四姓婆娘们上茶送点心,忙得团团转,外头院子里玩的孩童们笑嘻嘻地唱着,见得糕点上桌,转眼一窝蜂冲了进来,扑到桌边,直抓那些梅豆、片糕、酥糖等点心,一边吃一边含糊叫道:“大虫姨娘,学堂是什么东西?先生是什么东西?” 满堂屋婆娘顿时哄堂大笑,便有做娘的骂道:“小狗蛋儿,滚外头玩你的去,乱叫什么?以后记得,先叫齐姨娘,往后要叫陈姨娘。” 齐粟娘笑得不行,赶着端出了小汤圆和南瓜汤,叫玩疯了的孩童们趁热吃了。但他们哪里肯吃,眼里只盯着桌上的城里点心,手上抓着,嘴里嚼着,还嚷着道:“大虫姨娘,过年时,俺还要上你家来吃。” 齐粟娘笑着道:“过年,你姨娘自然要去你家拜上,你还怕没吃的?”众人俱是欢笑,堂屋里火炕上的火烧得越发热闹起来。 天越发冷了,农活都停住。王天旺用歪木烂材给齐粟娘烧好了两大篓过冬用的木炭,将陈家屋顶、院篱重整重扎后,留在家中陪伴有孕的宋氏,来得也少了。齐粟娘热闹耍玩了几个月,也想清静几日,将大门紧闭,把大风挡在了门外。 陈演的房间里仍是摆着竹片大书架,上头放着几本陈演特意给她留下来解闷的算学书。齐粟娘和宋氏进高邮城耍玩时,买了一本蓝绢面的《女诫》回来,依在了书架第二层上,却从未打开看过。她在陈家小院里,用毛笔和江西夹吉宣纸一点点将前世所学的工程图样、知识记了下来,每天对着无人的空屋,大声诵读着,反复回味着,过得几日,又将这些无用之物和前世里父母兄嫂的姓名画像一起烧去了。 就这样又写又烧,又烧又写,雪片撕棉扯絮似地落下来了。齐粟娘看着窗外的漫天大雪,丢了几片干桔皮在堂屋火坑里,带起一屋的暖桔香,掩去了炭气和江南重重湿冷之意,齐粟娘不禁想起淮安清河高家堰上,不知是否也下着这样的大雪。 到得午时,雪渐渐停了下来,齐粟娘有些饿肚,方欲把火坑边暖着的腊八粥倒一碗充饥,却听得院门轻叩,不免疑惑,扬声道:“谁?” 门外沉默一会,听得一声道:“我是齐强。” ----- 十分感谢大家对邹邹pk的谢谢!! 第十六章 高邮小村的齐强(求粉红票) 齐粟娘听得齐强之名,大吃一惊,顾不得雪大,急忙抢了几步,奔到院中开门。院门方开,一阵大风便涌了进来,吹闪了齐粟娘的眼,她呛着风道:“哥哥,快,快进来。” 披着蓑衣的高大男子从斗笠下微微抬头,打量了齐粟娘一眼,点了点头。齐粟娘急急掩了院门,奔回堂屋加了棉杆,将火烧得更旺,看着齐强慢慢脱下了蓑衣,露出面貌。 齐粟娘方见得齐强,便心中一酸。这齐强生得极似齐虎。宽额隆鼻,身材高壮。或是因在外头见了世间,双目炯炯,锐利有神,更是显得仪表不凡,只是眼神儿却太过灵活了些,微带桃花,远不及齐虎实在安分。 他脚上穿着黄鹿皮油靴,靴帮、靴面上的又是泥又是雪,靴筒却是簇新。身上胡乱披着一件半旧的灰白孝衣,却未见带得行李。 那蓑衣上原是积满了雪,遇上暖气便化成了水,直淌到地上。齐粟娘回过神来,急忙接过蓑衣,挂到一边,搬了椅子请齐强坐下取暖。 她倒了碗腊八粥,热腾腾地送到他身上,笑道:“哥哥,你先垫垫,我这就去厨房给你做饭。”说罢,又从锡吊壶中用滚水冲了麦壳茶,放在他身边的小几上,转身便向灶间走去。 还未开门,听得齐强在身后说道:“起先在王大叔家里用了一点,吃饭的时辰未到,妹----妹子,我想先看看爹娘。” 齐粟娘低低应了一声,不经意看见齐强孝衣下原是一身极鲜艳的大红翻毛锦袄,腰间银绞丝缠带上还挂着玉佩、金银钱的荷包、香茶袋儿等零碎饰品,显是衣锦还乡,要给爹娘一个惊喜,外头的孝衣想是在王大鞭家穿上的。 齐粟娘鼻头一酸,转头见着齐强边说边要站起,连忙道:“哥哥在外面走了许久,肠肚儿都凉了,还是先喝完了这一碗暖暖,再去不迟,免得----免得到了那儿便让娘不安心。”她原知齐强是个倔的,从小没让齐大娘少操过心,逃丁也不说个去处,只说要赚大钱,便走了。如今五年方回,却是父母双亡,想想也替他难过,只得替齐大娘多体贴几分。 齐强默默点了点头,却不顾烫,两三口喝光,便站起,也不披蓑衣,大步出门。齐粟娘也料到如此,见得他两步已是到了院门口,左右看看,取了一些果子、香烛、火煤,再要取衣时,齐强已是出了门,一时不及,只得紧跟着追上。 齐氏夫妻的墓地便在村外不远,就是当初齐粟娘晒棉衣的树下。十步外便是陈娘子的墓。齐粟娘特意请石匠包了坟头,砌了墓碑,上书“先考齐虎|先妣宋氏之墓,儿齐强敬立,康熙三十八年十一月初三。” 齐强在坟前长久伫立,任风雪积落头、肩,以至全身,到得最后,终是跪伏在地,嚎哭出声,悲声振耳,摧人肝肠。 齐粟娘原是冷得发抖,听得这般哭声却也伤心,想着齐氏夫妻的恩情,顿时流下泪水,再想到前世的父母,心中绞痛。 她顾不得寒冷,将果品摆好,取了火折子在避风处将白烛点燃,跪在坟前持香道:“爹、娘,哥哥回来看你们了。他如今身子很好,以后我们两兄妹必会相亲相爱,互相扶持。您二老放心,女儿会替哥哥留心,择一门好亲,让他成家立业,传宗接代,延续齐家香火,一辈子平平顺顺。” 齐粟娘说罢嗑了三个头,将手中三柱香递给仍是痛哭不止的齐强,道:“哥哥,给爹娘上柱香吧。” 齐强慢慢止了哭声,哽咽着接过齐粟娘手中的香,在坟前插上,重重嗑了三个响头,张嘴似要说些什么,却连连粗喘,没法说出,只得大哭。 齐强在坟上哭了大半个时辰,齐粟娘虽是又冷又饿,却忧心齐强伤了身子,犹豫一会,料着劝不动,只得慢慢将洪灾里一家三人逃灾的事细细说了,哭着道:“爹爹全是为了救我,方才丢了性命,他的尸身埋在山石下,寻找不着,粟娘只得制了他的衣物与娘合葬。”说罢,便给齐强磕头。 齐强连忙将她挡住,含泪沉声道:“我爹娘既收了你为义女,你便是他们的亲女儿,我的亲妹子。哥哥不孝,抛下父母飘泊在外,父母丧事全是妹子操持,哥哥谢过妹子了。”说罢,竟也给齐粟娘磕了三个响头。 齐强力大无比,齐粟娘没能挡住,便急急想将身子移开,没料到在冻地中跪了这许久,竟是半身发麻,方一动便向后栽倒,齐强慌忙扯住,见得齐粟娘已是面色苍白,全身发冷,知晓是受了寒,连忙抱起向陈家而去。 多亏齐粟娘身子强壮,进了暖屋子,喝了两碗浓浓的姜汤,便也慢慢好了起来,便领着齐强回了齐家。齐强见得四间草屋极是洁净,屋中家私摆设、窗花贴纸与当初离家时别无二致,缠着红纸条的水仙花儿散发着淡淡的清香,院子里还有两只芦花母鸡咕咕直叫,半晌默然。 齐粟娘站在一旁,看着齐强给神柜前齐氏夫妻的牌位上了香,便出村不知了去了哪处。齐粟娘心中微微不安,却因着头一日见面,齐强又是长兄,不好多问,幸而傍晚见着齐强回来,骑着俊马,马上驮着行李,在家中安置下来。 第二日开始,齐强不顾天寒雪冻,在齐氏夫妇坟头搭了间茅草棚,披麻带孝,日日守着,吃睡皆在坟上。齐粟娘知道他心中痛悔,这事儿劝不得,只得把买来过年的鸡炖汤做菜,送到墓上。齐强却只进寒素之食,一筷未动。齐粟娘只得把寒食节上做的金刚团、茶撒、腊八粥这类的食物,格外用心做些,一日三次送到坟上,守着齐强吃光。 这般在坟上过了三七二十一天,齐强烧了茅草棚,在齐氏夫妻坟前磕了头,便脱了孝服,回家中居住。 从此他喝酒吃肉,鲜衣怒马,三年孝期,素食、素衣、素筷等守孝的规矩全不在心中。这般前后不一,不按规矩行事,直让齐粟娘看得瞠目。但齐粟娘只怕他熬坏身子,见得他这般反是欢喜,日日杀鸡宰鸭给他补元气。 过得几日,齐粟娘便心中疑惑,因着这齐强每日晌午虽到陈家来用饭,平日里却不见人影,晚间或可听到不少动静,似有人远道而来,入齐家与之谈笑,待得第二日齐粟娘上门去探,却无一个人影。 齐家的地已佃出去了,她算好银钱,交给齐强,却被笑推回来,只说是饭钱。若是齐粟娘摇头,他便说妹妹存着,以后做嫁妆,只让齐粟娘无语。齐粟娘见他分明不愁银钱,不知在外头做些什么营生,交往之时竟要这般鬼祟,平日越发留了心。 若是齐强他季回来便也罢了,偏偏在雪天回了齐家,这样没几日果然叫齐粟娘看出了破绽。那雪地上的脚印儿虽是浅,却尽是向漕河边去的。 漕运原分季节,冬日封河不得行船,外省无家的水手们多是聚居在沿河的一些老屋里。齐陈家附近虽是没有,上头的宝应,下头常州五十里却各有两间,这大雪天河上少船,日日的来人怕便是那些老屋里的漕运水手。 齐粟娘看通此节,虽有些担忧,却以为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齐强在外五年,能全身回来,已是不易,且他虽是未有做官的模样,银钱却是不愁,总是有些原由,只要不杀人害命,便也不好多问。 这般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腊月二十四送灶神可是个大事儿,且又要准备过年,齐粟娘便打算去高邮城里采办年货和送灶神的纸轿、神马、酒糟、灶糖,没想到齐强听得此事,居然约着她一起入城。 第十七章 高邮城的四阿哥(上)小修 高邮城是漕运重镇,人烟颇密,市面上各处的物品皆是有的,胭脂巷、估衣巷、米市都是一沿街的同样卖买,极是繁华。齐粟娘要为四方乡邻准备年礼,一路采卖过去,除了几笼活物,齐强扛了三条麻袋,仍未完事。 他虽不觉得沉重,但亦是无手再拿,齐粟娘买了四张江宁桃花坞的年画后,便在车局子里雇了辆骡车将物品俱都装上。 齐粟娘坐在车厢边,看着天色将晚,正要给赶车的齐强指点路径,寻个路边饭馆用些饭食再回,齐强却一声吆喝,将骡车停了下来,正停在高邮城最热闹最出名的酒楼五味楼前。 齐粟娘以往入城,皆是和宋氏在路边饭馆里用些家常小菜,从未去过高邮城最有名的五味楼,只见得门前空地上停满马匹、马车,进出的皆是衣着光鲜的官宦富室。她还在疑惑犹豫,齐强早撩衣下车,齐粟娘只得跟上。 齐强熟门熟路走了进去。五味楼的伙计急忙上前接着,齐三爷长齐三爷短的陪着笑脸,大掌柜亲自上前来赔不是,只说今日有京城来的贵客包了一整层的雅间,还请齐三爷海涵。 齐强笑着点了点头,领着齐粟娘在大堂中坐下。齐粟娘心中讶异,却也未多话,看着齐强随意点了五味楼里的招牌菜。 饭菜不一会儿便送了上来,齐粟娘抬手去筷筒里取筷子,恰好看到四五个人从楼梯走下。齐粟娘随意扫过当头的两个人,顿时一呆,竟是四阿哥与贴身太监秦全儿。 秦全儿眼尖,一眼也看到齐粟娘,向四阿哥低声说了一句。四阿哥转过头来,看了看齐粟娘与齐强,微摆手阻了齐粟娘站起行礼,便转身去了。 齐粟娘轻吁了一口气,转头看到齐强正凝视四阿哥的背影,忙道:“哥哥,趁热吃。” 两人吃到一半,齐强却忽地道:“妹子,我一时有事,你且等我半会。”说罢,也不待齐粟娘答应,便闪身出了馆子。 齐粟娘苦笑不已,只得要了一壶茶在馆子里等着,直等到日头偏西,还未见人影,却听得高邮城里一阵惊天锣响,震人心神,满城顿时乱了起来,楼上的人叫道:“打起来了,常州帮和高邮帮打起来了!” 齐粟娘听得高邮帮三字,大大一呆,知晓是漕帮各地水手的械斗。馆子里一时间热闹万分,人人都在议论。齐粟娘早从王大鞭哪里听说过,以繁华码头为据点,漕河沿岸共有一百二十八帮,俱是各地漕运水手结成的帮派。 漕运水手皆是无业青壮,平日里好勇斗狠,寻财夺食,各霸一方。到得如今,沿河九省漕帮有漕船九千九百九十九只半,各地漕帮亦开始慢慢合并,分了直隶、安徽、河南、山东、江苏、浙江、松江、常州、两湖九帮,时时为利益在漕河上争斗。今日不知是为何事,隔邻的常州帮竟是欺到江苏帮高邮城里来了。 齐粟娘听了这一出,想着四阿哥的意外出现,齐强的独自离去,心中正有些不安,却又听得一阵喧哗,比开先更是混乱。她站起看去,竟是高邮知州衙门兵丁在驱赶拿人。官府出手,看热闹的平头百姓俱都一哄而散,多是藏回了家中,便是五味楼也一时而空。 齐素娘心中突突直跳,起身将载满物什的骡车赶到五味楼后门巷子口,摸了摸笼在袖中的铜簪,重又入楼,换到一处阴暗角落重新坐下。她不过想着,若齐强与此事无关,自会回来寻她,若是齐强与此事有涉,她更是不能独自离开,他是齐氏父母的独子,齐家的独根,她必要等着他回来,看着他平安无事才行。 五味楼中的掌柜,伙计,看了看齐粟娘,俱不动声色,也无人上前去赶她。空荡荡的大堂只听得到掌柜噼噼啪啪的拨算盘声。 不知过了多久,城里渐渐安静起来,直至寂静无事,齐粟娘却是心中一紧蓦然见得楼外火光乍起,两列兵丁持刀仗火急急而入,领头的佐领大喝一声:“擒住他们!”兵丁纷纷向掌柜伙计扑去。 齐粟娘早有准备,还未待人进门,便从椅上滑下,滚到桌下阴暗处,低低伏着,纹丝不动。堂中一阵打斗,那些伙计死的死,伤的伤,竟是一个未能逃出,俱被押在一边。齐粟娘越发不敢动,听得领兵的佐领审问掌柜,方知官兵仍是认定此处为高邮帮的据点之一,特来查封,并抓拿首领。 那掌柜自是坚不吐实,正拷打间,突听得一阵步履声,又有一行人走了进来。还未入门,一人乍然飞扑而至,,轰然一声将齐粟娘头上桌子抓烂,五指如勾向齐粟娘抓去。 “住手,达图。”齐粟娘惊魂稍定,听得这声,却又暗抽了口冷气,抬头一看,四阿哥冷冷地看着她。他摆了摆手,那侍卫达图便将齐粟娘推到四阿哥面前,退了开去。 此时那领兵的佐领已是满脸惶恐,伏地请罪,齐粟娘吞了口口水,行礼道:“民女给四爷请安。” 四阿哥打量了齐粟娘半晌,似笑非笑道:“你胆子果然不小,若不是畅春园里那一出,大伙儿俱是走了眼了。” 齐粟娘心里抖了抖,陪笑道:“回四爷的话,民女只是因为腿脚慢,一时闪避不及,方才……”心里却知难瞒得过这位平日精细干练的办事阿哥,她只怨自个儿在乡下自由自在过快活了,竟是少了当初在宫里的警觉,明知皇阿哥在城里也忘了掩饰,好在来的是向来持重严谨,从未搭理过她的四阿哥,若是十四阿哥,怕是早就一脚踹过来了。 四阿哥不再理她,转过去询问佐领疑犯口供之事,听得未曾得到消息,顿时皱了眉头,秦全儿立时领人上前,亲自将伙计一一押问。饶是齐粟娘见多了生死,看见这秦全儿的手段也不禁惊惧,全没料到秦顺儿那般可心的人,竟有这样一位兄长。 秦全儿果真厉害,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伙计里便有人招了些出来,只说是漕河九大帮中有人提议共立一帮,选出帮主,齐奉号令,掌控漕运上下水运,中间便有各帮拼斗,争抢帮主之位,方才有今日的争斗。 齐粟娘暗暗惊罕各地帮派势大,竟敢如此明目张胆,看来便如前世的黑社会一般,官府自是忌惮。见得四阿哥满脸阴郁之色,便知道他断是不想这漕河大帮能如提议般而成, 秦全儿加力拷问江苏帮高邮坛主下落,那伙计虽是鬼哭狼嚎仍是只说不知,到得最后,只剩了半口气,哭求道:“官爷,小人确是不知坛主的下落,但小人却知一人身份不在坛主之下。” 四阿哥听了这话,微微点了点头,秦全儿松了松手里的刑具,那伙计急喘了几口气,用微弱的声音继续说道:“就是方才和这位姑娘坐在一起的齐三爷,我见过坛主在私窠子里与他喝花酒。” 齐粟娘只觉得脑中嗡地一响,卟嗵一声跪倒在地,看着冷冷盯视于她的四阿哥颤声道:“四爷……”心中急转,到底是咬死不认,还是替哥哥喊冤。 她见得四阿哥目光愈寒,知晓拖延不得,一咬牙正欲开口,楼内火把竟是同时而灭,五味楼陷入一片黑暗,众人顿时惊呼出声。四阿哥身边十余名随身侍卫,立时将四阿哥团团围住。 齐粟娘于危险中的反应是一等一的,她原就跪着,立时重重伏倒,紧贴在地。在黑暗中隐约听得动静,似有几位侍卫向正门飞掩而去,似是要察看动静,突地半空中一片弓矢破空之声,只听得惨叫连连,中间夹杂惊怒慌张的叫声,“快带主子走,是河标军所用军械----” 示警声随着几声重重的倒地声,戛然而止,察看动静的侍卫似是死光了。齐粟娘一颗心跳得如擂鼓似的,冷汗直流,“造反”的字眼脑子里反复轰鸣。黑暗中人影晃动,只听得达图低喝道:“你们几个和秦公公护着主子走侧门,其余跟我来,拦住反贼!” 四阿哥被侍卫们护着向不远处的侧门退去,方走了七八步,离着侧门还有十来步距离,便听得一声锣响,火光乍亮,蓦然一阵箭雨,无数支军中专用利箭呼啸而至。齐粟娘见得秦全儿一把将四阿哥扑倒在地,两个挡在四阿哥身前的侍卫身中数箭,被射得和刺猬似的,惨叫着倒地,其余三个持刀冲向侧门,“快带主子从后门走!” 大风突起,前门和侧门传来阵阵砍杀之声,五味楼大堂里漆黑一片,齐粟娘颤抖着,把发软的右手伸到嘴边,狠狠咬了一口,满口的血腥和钻心的疼痛顿时让她停止了颤抖。她拼命吞着吐沫,勉强镇定下来,心中却暗暗叫苦,方才四阿哥未被袭,还能与他说一会理,如今竟有人胆大包天袭杀皇子,还里还有余地留给她说理?不说齐强,怕是陈演都要被连累丢命。 齐粟娘方才隐约见得虽是有两个侍卫和秦全儿,也没能替四阿哥全挡住,四阿哥似是中了一箭,倒在她身前七八步处。外头的砍杀声越发惨烈,齐粟娘暗暗咬牙,一点点向着四阿哥倒地所在摸索而去。 不多会,果然叫她摸到了一只虽有些茧子,却保养得宜的大手,她摸索了会手上的玉板指,便知质地极佳,不止百金,心中越发认定。 因着手还是暖的,齐粟娘慢慢半爬起,用力去拖那支大手,那大手突地一紧,死死抓住了齐粟娘的手,似要把它扼断一样,齐粟娘又惊又喜,知晓四阿哥还有知觉,忍着痛方要说清身份,那手的主人不知是察觉出抓住的是只女人的小手,还是伤重力竭痛晕了过去,腾然一松,再也没有了动静。 齐粟娘又急又慌,不知四阿哥到底如何,用力推开压在四阿哥身上不放的秦全儿,使劲拖人。黑暗中见得那一箭似是中在大腿上,血流如注,便扯破衣角,用布条扎在伤口上方,勉强让他少流些血,然后折断箭杆,半拖半抱将他拖向五味楼的后门。 齐粟娘借着月光,识出果然是四阿哥,松了口气,用力将他背起,趁着后门还未来人,急急将四阿哥背到后门巷口的骡车上,将装满货物的麻袋压在他身上,鸡鸭笼挡在车厢口,复又寻了个僻静巷子停好,自个儿缩在骡车下,一面祈祷四阿哥捱过一晚,一面静待天亮。 在寒风中熬到天亮,城门已开,却是一团乱着,齐粟娘看得分明,几个漕运水手模样的人当街换上了门卒号衣,站在城门口。她心中大惊,却又自我安慰,齐强便是进私窠子,喝花酒,乱耍钱,勾搭漕帮,必也不至如此。 但此时她却不敢依原来的打算将四阿哥带回官府,看着门卒如往日般,对来往车马不作刻意检查,便壮着胆子赶着骡车出了城门,快马加鞭向陈家而去。 --- 1、十分感谢投票支持邹邹pk的朋友们,继续求粉红票。300分加更。 2、也感谢以推荐票支持邹邹的朋友们,请继续请继续。哈哈。 2、看到有亲急着要看jq和男女纠葛、男女配角的情节,邹邹再一次声明,还在铺垫,还在铺垫,男女的互动要有张力,需要情节背景和人物性格去烘托,至于女主发威,也不能落个俗套,如果这不是被写烂的清穿文,我也不用费这么多心思。旧背景下写出新意不容易啊,jm们。 尤其是喜欢《幺妹》的部分朋友,可能会觉得第一卷淡而无味,但应该能记得《幺妹》是越到后面越出彩的,请耐心等一等,第一卷十三万字,是餐前水果,以素淡清新取胜,并且埋藏了其后几十万字的情节伏线。没有第一卷就没办法写出后面的文。第二卷是餐前点心,有滋有味,绝对不会让你们失望,第三卷是正餐第一道菜,让你们大开胃口,第四卷、第五卷是大餐上桌,让你们吃得痛痛快快,第六卷是饭后甜点,在精彩处戛然而止,人品担保回味无穷,不要骂我烂尾。 第十七章 高邮城的四阿哥(下)小修 她回到家中,齐强仍是未归,也幸喜无人。她怕叫齐强回来看出毛病,不敢将四阿哥安置在陈演所住的左厢房里,藏到了自个儿右厢房中安置好,又驾车赶了十五里路,请了外村中有口碑的草药郎中来治伤,重重谢过。 待得将人送走,一切安置妥当,四阿哥沉沉入睡。齐粟娘松了口气,又开始为齐强忧心。她不知内情到底如何,只得拿定主意,不论如何先把四阿哥侍候舒坦了,好为齐强寻条活路。 四阿哥伤势原是不重,只是流血过多,又受了寒,过了半日便醒了过来,见着齐粟娘,面上倒无多大意外,似是早就察觉是她。齐粟娘陪笑把前因后果说了,又说自个儿妇道人家,只想着把阿哥接回来藏好,其余也不知如何办。 四阿哥看了她一眼,也不说话,看着她捧着碗先喝了口药,才在她手上把药喝光,继续蒙头大睡。齐粟娘松了口气,赶着去灶间给他熬鸡粥,睡醒了好用。她从院中走过,见得对面院子仍是院门紧闭,没有半点动静,齐强显是未回。 四阿哥到底年轻,又素习弓马,两日未进食,既能醒便也吃得不少,看着齐粟娘先喝了两勺,足足喝了两碗鸡粥方才停下,闭眼由齐粟娘用帕子给他拭了拭嘴,慢慢道:“那男子是你何人?” 齐粟娘知晓瞒不过,看着他脸色还好,急忙在床边跪下,小心把齐强的身世说了,求道:“四爷,民女的哥哥是个好人,这事儿虽不知是否与他有关,但求四爷日后给他个辩冤自新的机会。” 四阿哥脸色突变,双目斗然大张,怒道:“齐氏,你竟然还敢说不知是否与他有关?你这般偷偷摸摸把我运回来,便没有一点是防着他?若不是看在你尚有忠心,陈演也是公忠体国的纯臣----”说着,似是扯动伤口,面色泛白,倒回枕上急喘。 齐粟娘被他突然的怒气吓得不轻,见他如此更是大惊,扑上去替他顺气,嘴里尽是自埋自艾,深怕四阿哥一个不好,她便是全身长满了嘴都说不清了。 四阿哥顺过气来,却懊恼自个儿没控住脾气,慢慢捻了腕上的佛珠,低低念了两句佛经,再见得齐粟娘一脸惊怕,只得忍着痛,缓了语气,道:“伤口裂开了。” 齐粟娘一呆,半晌反应过来,急忙掀开被子一看,腿上的白布上果真开始泛红,连忙取了药和新布,重新替他裹伤。 折腾了一会,齐粟娘方才做完,抬手拭了额上冷汗,回头看着四阿哥亦是额上带汗,知他疼痛,只得抽帕子给他拭汗,安慰道:“伤也不是很重,养几日便好,四爷且忍几日,只是……只是不可如方才那般动气了。” 四阿哥冷哼一声,方要说话,却见得院门大响,有人在大叫道:“妹子,粟娘,你回来了没有?” 齐粟良与四阿哥俱是面色一变,齐粟娘低声道:“四爷,千万别出声。”见得四阿哥点头,便转身把房门紧紧关上,又出了堂屋,去开了院门。 齐强面带焦灼之色,见着齐粟娘来开门,细细打量了一番,松了口气,点头道:“回来就好,对不住,城里大乱时,我没能赶回来。” 齐粟娘摇了摇头,只说自个儿当日就早早回来了,不用担心。 她既是留了心,果真在齐强身上嗅到淡淡的脂粉头油和酒味,还好没有嗅到血腥味,暗暗松了口气,迟疑一会,问道:“哥哥,你在外头……” 齐强止住她的问话,只是轻声道:“妹子,哥哥为你好,不需知晓这些,到了孝期满了,哥哥把你送到清河县和演官完婚,你就好好地和他一块儿过日子,别的不用管。”便转身回了齐家院子。 齐粟娘发了一会呆,怕四阿哥在房中着急,只得关了院门,回到房中,却见得四阿哥竟是已经睡着了,不免咋舌他的胆大。 齐粟娘为了方便四阿哥唤人侍候,依着宫里侍候的规矩,原想在房门口铺个草堆子,只作奴才侍夜用的外床。却又怕每日里收拾不妥当,让来用午饭的齐强看出破绽,只好在四阿哥床脚炭盆边铺了干草放了几床褥子,她每晚和衣裹被睡下,随时侍候。 她拿出全套功夫,把新买的几笼鸡、鸭活物变着法儿和米熬成了补粥。就着四阿哥的口味,做各色小菜、南北点心,送到四阿哥嘴边。一日一次替他换药,每日早晚替他擦洗头脸手脚,捧着水、盆,就他漱口。过两日便替他解了辫子,蓖了头发,重又编起。她将四阿哥当祖宗一样供着,除了没给洗澡换衣,侍候大小便,能做的全做了。 她原在宫里呆过,知晓宫里的规矩,四阿哥也挑不出她什么错儿,只是到底男女有别,当初在宫里,便是对着皇子,除了十四爷,也多是冷冷淡淡,守着她的规矩。如今转眼全变,赶着火儿献殷勤,规矩儿全丢到了一边,四阿哥不禁冷笑道:“便是陈变之,你也未这般近身侍候过罢?如今我方才瞧明白了,当初在宫里竟都是装的,我当初竟也以为老十四胡来,好好地去折腾个节烈女子,不肯由着他,早知如此----”说着说着,火气又上来,却猛然断住,闭上眼睛,慢慢念着佛经。 齐粟娘听了这些话,亦是一脑门的火,为了陈、齐两家,却只能忍着,低着头装恭顺,心中却将《女诫》一字一句咬牙背了出来,把那火渐渐压了下去。两人费了半会的劲,各自控住了脾气,齐齐吐了口气,互视了一眼,俱是面无表情地转开了。 齐粟娘至此便知道,宫里的流言也有几分真,四阿哥果真如康熙所言,是个喜怒无常,脾气暴躁的人,每日的佛课全是为了改了这毛病。她只觉自个儿已是掏心掏肺的讨好,仍是入不了这位爷的眼,时时惹得他闭目念佛。想着这些破事儿,齐粟娘也不由得要时时背《女诫》,免得自个儿气大发了,指着这不识好歹的人臭骂一顿。 两人各自委屈着,过了几日,齐粟娘开始忧心齐强夜夜外出,凌晨方回,不知忙于何事,却没法探知。慢慢的,四阿哥便可下地勉强行走了。 四阿哥白日睡足,晚上精神极好,知道齐强晚上不在,也扶着齐粟娘的手走出卧室。他在堂屋中慢慢走了几圈,微微喘气,侧头看了她一眼,哼道:“不过是说了你几句,便给我摆脸色。往日的进退尊卑,温良淑德全不见了。老十四若是看着你这副脸色,哪里会惦着你?” 齐粟娘拿在当初在宫里的耐性,忍了又忍,只等着这位爷能走路,赶紧把他送回城里去,好歹望他记着她尽了忠,给齐强一条活路,正这样想着,却听得叩门声起。 此时原是半夜,齐强早不在齐家,齐粟娘听得叩门不由面上变色,方要扶着四阿哥回到睡房中,四阿哥却道:“去,开门。” 齐粟娘一愣,见得四阿哥不动声色,似是胸有成竹,便只得疑惑着走到院中,从门缝中一看,竟是秦全儿和一干侍卫。 齐粟娘此时方知四阿哥必是使了什么密法把消息递了出去,叫心腹来接,她竟是一点也未曾察觉,想到此处,齐粟娘不禁背上冷汗涔涔,连忙开了门。 那秦全儿当头见得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面上却不显,恭敬道:“齐姑娘,四爷他……” 齐粟娘看了看对面没有一点光亮的齐家,轻轻点了头,把一干人众全部放了进来。那秦全儿似也带了伤,却是手臂上,行动却也无碍,想来已是大愈,到堂屋里见着四阿哥,赶着上前请罪,又探问伤情,四阿哥给了他一个眼色,领着秦全儿和达图进了房间,掩门密谈。 齐粟娘也不管这些,自在另一间屋子里呆着,心里直求齐强此时莫回,四阿哥早早离去。此时,寂静的夜里腾地响起一阵清脆的马蹄声,转眼间便来到了入了村,瞬间停在了陈家院子门前。齐粟娘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急步推门而出,众侍卫纷纷变色,还未来得及如何,便听得一阵门响,有人叫道:“粟娘,粟娘,开门,我回来了。” 齐粟娘听得这个声音,面上一呆,转眼从心底涌上一股喜意,立时叫道:“陈大哥!”提裙便奔了出屋,急急打开门一看,果然是陈演带着一身寒气风尘站在了门口,满脸笑意地看着她道:“粟娘,我回来陪你过年。” ----- 1、对不起,今天网络有问题,到现在才上来更新。汗,今天才看到满300分了,谢谢大家,中午十二点加更,晚上九点前还有一更,谢谢! 2、感谢,随便起个名两位朋友的意见,邹邹把第十七章高邮城的四阿哥(上下)都修改了一些,十分感谢!大家有什么意见尽管提。我想写得更好! 第十八章 回家过年的陈演(上)加更 陈演时时与齐粟娘通信,虽是一心治河,听着齐强回来,又是腊月里了,也排开了日子,寻了几天假回来探亲过年。他下了船便连夜赶路,到得半夜方才到家,原是想给齐粟娘一个惊喜,却被家中的四阿哥惊得不轻。 齐粟娘见着陈演回来,心中大喜,一应事务全丢给了陈演,自个儿躲在房中,绝不出门半步,便是和秦全儿说话,也是隔着房门。 她原料着四阿哥因着情势多变,必会立时就走,没料到却一直待到第二日,消息回来,高邮知州的顶带已是被除了,却没有抓到反贼明正典刑的消息,齐强的事儿更是一点影儿没有。 齐粟娘从陈演嘴里听到这些消息,虽是欢喜,却大是疑惑,细细打听,方知这乱子来得糊涂。原是高邮知州与高邮帮勾结,寻衅欺压过往的常州漕船,索要例银。常州帮为了以眼还眼,故意把高邮知州贪渎河工银两的消息放了出去,引得奉皇命巡视河工的四阿哥来探查,高邮知州忙着应付贵人,顾不上漕帮事务,常州帮趁机闯入了高邮城,打进了高邮漕帮坛口。 其后高邮城便陷入一团混乱,当初袭击四阿哥的却是接得高邮知州告急,闻讯从宝应、兴化县来镇压乱民的河标绿营官兵。 齐粟娘听得这消息,暗暗咋舌,不知这些误伤了皇阿哥的官兵最后是何结局,只将齐强涉入之事给陈演说了。陈演笑道:“齐强哥既与四阿哥受伤之事无关,便只是帮会之事。粟娘,我为治河来往于漕河沿岸,这漕河上下水手近十万之众,不过是讨口饭吃,互相帮衬,虽是于朝廷多有不利,但帮会若禁,他们必会衣食无靠,漕运亦难再行。漕运事关国本,我看着,这帮会是禁不住的。齐强哥只要未被人拿着杀人越货的实据,却也容易藏住。” 齐粟娘听得他轻描淡写,不禁发怔,再想起这阵子日日忧心,为着齐强的性命对四阿哥曲意奉承,一时竟是多余之事,不由得苦笑道:“无事就好,这事儿可不能再来第二回了。” 眼见着四阿哥回了城,齐强也回了家,齐粟娘放下心上的大石。原因着四阿哥和齐强,腊月二十四送灶神马虎过了。如今见得陈演回家,齐强无事,满心欢喜,下心准备好好过年。 乡里人家过年规矩可不小,齐粟娘将陈演和齐强赶到屋外,从下而上把两座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后,便裁了红纸,要在陈齐两家的大门、屋前,灶前都贴上红对联。齐粟娘的字上不了台盘,陈演却是正儿八经的举人出身,没料陈演却让着齐强写春联,自个儿在齐粟娘备好的熟蛋上画些红绿山水人物,为年初一备好吉祥如意蛋。 齐粟娘先看齐强字体,果真奇俊,尤在陈演之上,再看诗句,却是大掉酸文,或是“紫气佳作富贵福,春风翰墨展华才”,或是,“春水泛桃花,水面文章呈异彩。东风梳柳絮,风光旖旎蕴深情。”之类,全不是庄户人家的规矩。 齐粟娘见他写得不知所谓,心中大怒,扯过一张宣纸,歪斜写上几句春节指定用词,让齐强抄写。齐强见得“春回大地,福满人间。”“人勤物丰,国泰民安。”“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如此俗到不能再俗的对联,哈哈大笑,一挥而就。 缠上了红纸条十来盆水仙花摆满了陈、齐两家的堂屋,门楣上贴着黄金万两的报春门吊,窗上粘着喜鹊报春的红剪纸,前后门还有护宅的门神、捉鬼的钟魁。陈、齐两家被齐粟娘装扮得红红火火。陈演与齐强这边看看,那边瞅瞅,见得连养鸡鸭的草窝都贴上了红福字,俱是大笑。 大年二十九晚上,依着扬州府高邮地界的风俗,齐粟娘用木炭在两家院中都摆了上红旺旺的“元宝火”。到得除夕之夜,两家各自祭拜祖宗,接了神。齐粟娘装了两大盆锅头饭,散上红枣、黑枣、豆子、插上松柏树枝,将花生和白果咬开了口,夹在树枝上,挂上锡纸做的元宝、钱串,做成“摇钱树”、“聚宝盆”供在了两家的神柜前。 齐强一边笑着摇头,一边用齐粟娘硬塞给他的铜钱纹红纸封了齐家前后大门,从墙上跳出,到陈家吃年夜饭。齐粟娘待得齐强进门,在门楣上挂上芝麻桔,也用铜钱纹的红纸封了陈家前后大门,合什念叨了两遍:“封财神,节节高。”便听得齐强在屋里大笑道:“妹子,你就赶紧进来吃饭罢!” 齐强比陈演大了三岁,打小一起儿长大,自是亲热,吃了饭便坐在暖笼前,互道别后之情。齐粟娘给他们烫了一壶玉米酒,坐在一边,一边用彩线编龙形,串青钱,一边听着两人说话。 “齐强哥,你这几年在什么地方过活?做什么营生?”陈演放下酒杯,顺手从齐粟娘怀中的小竹篓里拿起一根编好的龙纹彩线,一枚一枚串着青钱。 齐强看着他手上活计,微微一笑,喝了一口酒,道:“先是在漕上跑了一阵私货,后来到了京城,做个帮闲混日子。” 齐粟娘听得他语焉不详,知他不想多说,陈演却道:“齐强哥,你若是还愁生计,便是不通八股文,寻个武举出身于你也不是难事……” 齐强哈哈一笑,给陈演倒了杯酒,“演官儿,你做了一年官,还不明白我哪是做官的料儿?”顿了顿道:“你放心,我手上已是有了些银钱,不愁生计。原是……原是想回来孝敬二老的,如今----”转头看向齐粟娘,“等你们孝期满了,让我妹子风风光光地嫁到你们家。” 陈演看向齐粟娘,亦是一笑,方要说话,齐粟娘却抬头道:“哥哥,这几年,你在外头可有中意的姑娘?” 齐强一愣,忙忙地连喝了两口酒,支吾道:“还……还未有……” 齐粟娘想着齐强前阵夜夜不归,想是去了高邮城的私窠子,斟酌道:“哥哥,咱们家原是贫寒,也不用拘出身,只要姑娘对哥哥一心一意,哥哥喜欢,妹子就托人去说合。哥哥既是有钱银,也不差这些,还是娶回家里的好。” 齐强呛了一口酒,满脸通红,狼狈道:“妹……妹子,你还小,不明白这些,那原是男人们寻些乐子,找地方说个事儿……并不是……”说话间,猛向陈演打着眼色。 陈演只装没看见,哪里还肯开口说话,齐粟娘微微一笑,道:“妹子的话,哥哥记在心上就是了。”说罢,站起身,到灶间去了,隐约听得齐强似是出了口大气,抱怨道:“演官儿,你现下就看我妹子的脸色做人,将来还想翻身?她过日子的规矩比我娘都大,她倒不是我妹子,是我们两个的老娘了……”说话间,自个儿也笑了起来。 第二天一大清早,齐粟娘也不管他们大年三十晚上说了通宵,催着两人起了身,盯着他们洗漱干净,吃了汤圆和吉祥如意蛋,换上新衣,便拉着两人,赶着小马车,方圆十里的开始拜亲友。 第十七章 回家过年的陈演(中) 四姓乡亲俱没料着陈演居然回来了,河丞大人亲自上门拜年,个个大喜。王家村族长、甲长领着村人到村头迎接。陈演没得半点官架子,上来便给族老们施礼问安,更是让亲友们欢喜。 王大鞭家因着齐粟娘时时帮衬,新添了两间草房,甚是宽大,王大鞭的两个儿子娶的都是齐村闺女,和齐强自然更亲些。村人便都聚到了他家。大鞭婆娘带着两个齐氏儿媳妇、一个宋氏侄儿媳妇,端出了炒瓜子、炒粟子、扛火烧、炒米、干枣子等各色吃食款待亲友,好不热闹。 村中的孩童多是爱着齐粟娘提出来的彩线压岁青钱,还有鼓鼓的油纸包。他们挤挤挨挨,腆着脸上前拜了年,顾不得爹娘喝骂,一涌而上抢去,得了手后,转眼就跑了个没影,引得众人大笑。 村里的炮仗爆响个不停,陈演、齐强自都和男人们一处,在堂屋里坐着喝酒,不时传来阵阵大笑声。 齐粟娘和婆娘们坐在里头屋里说着开春的农活和要办的村塾,不多会便又说到上年的水灾,王大鞭婆娘抓了把炒瓜子塞到齐粟娘手里,叹道:“上回逃灾虽是回来了不少,死在外头的更多。村头村尾的地俱都是荒的。官府里却死拉着不松手,多半儿这些不会姓王了。”又犯愁道:“听说翁家庄的翁大官人要把我们这片的地收了,他的租子可收得高,总得三七分成,还要交押租钱。” 众人纷纷附合,齐粟娘沉吟道:“婶子,我听说买地的规矩是亲邻先得?” 王大鞭的老婆叹了口气,道:“翁大官人家在前朝便是有功名的,如今虽是未做官,家里也是米满仓,银满库的,和知州老爷、县老爷们很是紧着。这片儿除了你们家,又有谁配和翁大官人争地?”说罢,不免拿眼看着齐粟娘,屋子里的婆娘们俱都静了下来。 齐粟娘沉默片刻,抬头微笑道:“婶子,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这事儿,还得陈大哥拿主意。” 王大鞭老婆听得她没有推脱的意思,已是大喜,连忙笑道:“原该如此,原该如此,大侄女,你好歹记着这事。” 齐粟娘暗暗琢磨这事,流民逃亡无归,田地归公另卖的事处处都有,多是让本地的富宦得了利。王家村村民贫寒,若想多租几亩地,寻个慈悲些的东家自是大事。此地虽僻,一亩中等良田也要三四两银子,王家村的无主归公地怕不有上百亩。只是洪水年年有,将家里的钱全投到地里,怕也不是稳妥之计。 还未等齐粟娘把这事儿想明白,齐村、宋村、陈村的亲友们都把这事儿说叨了一回,原来那翁大官人竟是想把这一带的无主地都买了下来。 三人在陈家用了晚饭,待得要走时,陈演跪下给族长陈传老爷子磕头贺年。陈传敲着拐杖,直叫拦着,“演官儿,演官儿,当初你娘带着你,孤儿寡妇,无处容身的,没得见死不救的道理!你如今是官身----”虽是如此,却也没能拦住陈演三个重重的响头。 回家的路上,陈演骑在马上慢慢道:“粟娘,我算了算,四个村子的地,总要各买一些,我身边还有一百两银子----” 齐强晒笑道:“这济得什么事?这些无主田地,一半在宝应县,一半在高邮州界内,怕是都没还有入公帐,专等着有钱的主儿去收。他私下卖了,落了自个儿的腰包。你递个贴子,送些礼,叫他每亩折价卖给你方是正经。” 齐粟娘却是一惊,存下的家用银子八百两,她和陈演各分了一半。陈演向来节省,四百两银子不过用了几个月,便只余了一百两,多半是官场上应酬随礼用去了。陈演升了正八品,年俸银也只有四十两,这般下去,买地的事却要好生想明白了。 待得回了家,已是漆黑一片,寒风袭人。齐强在陈演房中说了会话,便回家去睡了。齐粟娘估摸着白日太累,陈演今晚看书不会太晚,寻思了半会,推门进了左厢房。 齐粟娘在新设的炭盆里加了些炭,放了几片桔皮,去了一些炭气,果然看得陈演放下手中的书,笑着走了过来,道:“粟娘,别替我忙活了,今日累了一天,早些歇息才是。” 齐粟娘微微一笑,从炭盆上锡吊壶里倒了一杯水,递给陈演,看着他慢慢喝下,笑道:“陈大哥,我想和你说个事儿。” 陈演点了点头,拉着她在桌边并排坐下,齐粟娘取出帐本,把这几月的银钱来往细细说明白了。 四百两银子一两未动,收到高邮知州、宝兴知县、兴化知县礼金一百二十两,碧玉杯两只、金制头面首饰一套,名人字画两幅。 陈家租出去十七亩田,一年应是八两银子的进项。自己种了三亩菜地,一个人也吃不完,拿菜换了玉米面、盐、油。 陈演笑着听了,齐粟娘又翻了另一页,在高邮城赊帐买了三百斤棉种,说好了来年结实了再付钱,利钱是三分。 用赊帐买的三百斤棉种和王天旺合伙种了六十亩棉田,说好了来年结实了,还了赊帐后,五五分。 陈演看着齐粟娘,斟酌了一会,和声道:“粟娘,你怎的没把本钱放出去?咱们只收三厘的利,也能让你少辛苦些。”顿了顿,凝视着齐粟娘,“那六十亩地是哪里来的?” --- 呼,pk真是不容易,又掉到第五了,继续求粉红票啦~~请亲们支持~~ 第十七章 回家过年的陈演(下) 齐粟娘心中原也有些不安,笑道:“家里亲友们若是急用,不过也是一两半两的,咱们帮衬着,不算借。外头的人我也不知根知底,哪里敢随意放债?我只有借钱的胆,没有放钱的胆。至于那六十亩地----”顿了顿,“知州大人不急着把咱们村的无主荒地入帐,放了七八年了,我借来用用,他也不知道。” 陈演一时愕然,哈哈大笑,道:“高邮城里哪一家铺子这么好心,敢赊给你这些棉种?” 齐粟娘歪着头道:“陈大哥,人家看在你的脸面,方才敢赊给我。我原是去高邮城买盐,正看着北典当铺子收了这些个死当,想着他们拿着也没用,便去商量了一下。那铺子原是高邮知州府里刑名刘师爷开的,识得我,二话没说,就赊给我了。” 陈演听了,脸上的笑容慢慢敛起,齐粟娘看着他的脸色,轻声道:“陈大哥,对不住,我一时贪了方弄出这事。等明年收成出来了,我一分不少还钱。再不去赊了。” 陈演见她陪着小心,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既不是白拿他的,利钱也公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只是这些人情、礼金还是得还上。”说话间,伸手从袖中取出一支细长梨木匣子,“这个……” 齐粟娘微微一怔,看向陈演,炭盆里的火噼叭燃烧着,映得陈演面上红彤彤的。他低头打开匣子,露出里头红缎面上一支小如意金钗,“……虽是我娘和你爹娘说好的亲事,三茶六礼的事儿都还没有办,这是备着……备着孝期满了,下茶定时给你插钗的……” 陈演慢慢把匣子放在齐粟娘手上,“你看……可喜欢……” 齐粟娘低着头,看着匣子里的金钗,二寸二分长的细细钗身,团团云状的如意钗头,在火光下闪着温柔的光芒,那光芒轻轻抚摸着她低垂的面颊,让她不由自主喃喃道:“……喜……” 蓦地,桌上油灯爆开了两个火花,那古老饰品的光芒突地尖利了起来,如白杨林中高高在上的金锁片一般,刺痛了齐粟娘的眼睛,齐粟娘身子一颤,余下的另一个字便消失在了嘴里…… 陈演听得那一个字,已是欢喜起来,慢慢伸手抱住了她,“……等我们孝期都满了,我就领着媒人上门,向齐强哥求亲,给你插钗……” 陈演不过七八天假,第二日便起程回清河,齐粟娘一大早忙着替他收拾行李,将收到的玉杯、首饰、字画这些能变卖的都让他一并带了去,又从蓝布莲枝钱袋里五百两银票,递了过去,“等明年把赊帐还清了,以后的年成就是我们自己的,你也不用担心那些应酬随礼。衙门里礼数宁可多些,也不能少了,我在家里不使钱,拿着没用。河工上的事我也听说了些,这些钱你也能顶一阵子了。” 陈演看着那银票,却不伸手去接,只是看着齐粟娘,“昨晚,我错怪你了。”伸出手来,牵着齐粟娘并肩坐到了桌边,满脸歉然,轻轻将她抱入怀中,“你原是担心我周转不上,才去赊帐……” 齐粟娘微微咬了唇,倚在陈演怀中,笑道:“陈大哥,你实话告诉我,河工上的事当真和外头传的那样么?皇上拨下的治河银----” 陈演沉默片刻,拥紧了齐粟娘,道:“俸银禄米不多,各级官吏多少分了些,治河银便去了二成,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有些人胃口大了些。为了讨好上面,处处克扣,又去了二成。不敢独吃,要堵大家的嘴,又去了一成,这样便只余了五成。再加上前十年积累的贪渎,河工这一块,窟窿太大。” 齐粟娘一时哑然,禁不住道:“张大人可知这事?他----” 陈演点头笑道:“两江总督阿山大人,河道总督张鹏翮大人皆是廉吏,这也罢了,江苏巡抚张鹏年大人,江南淮徐道施世纶大人是有名的直臣清官,若是没有他们在上面盯着,高家堰这边儿就撑不下来了,只是----”陈演长叹一声,悄声在齐粟娘耳边道:“我平日里看着太子爷,总觉着行止气度和皇上一般的好,是众阿哥里最出挑的。吃穿居行虽奢靡了些,还觉天家贵人,原也应该,没想到轮到自个儿头上,才知道日常行止非是小节。” 齐粟娘一惊,抬头看着陈演,附耳道:“太子,可知道是河工的银子?” “未必一定知晓,然则上有好,下必胜之,皇上快五十了,为了讨好太子,下头的人什么事都敢做的,怕不仅仅是河工的银子。” 齐粟娘一想到太子,心里就是一阵抽搐,她绞尽脑汁回想康熙到底活了多久,哪里又记得?只隐约想起康熙的长寿是皇帝里大大有名的,既是长寿总不至于活不过五十,便柔声劝道:“陈大哥,咱们只管治河,好好做皇上的臣子,其他事儿咱们不管。” 陈演点了点头,道:“你说得是,若是要和他们拧着,怕是河还没有治好,人就已经不在了。我爹他----”说到此处,叹了口气,闭口不语。 齐粟娘未料到陈演在这事儿上极是明白,正惊讶间,听他说起父亲,自是好奇,但见陈演停了下来,知他此时不欲再说,正在起身退出,陈演却将她抱紧了些,柔声道:“如今我没在家,没人陪你说话儿,我时常担心你一个人孤闷着。四村里的长辈妯娌,你有能交往一二的,便多去走动走动,没人会说闲话的。” 齐粟娘看了陈演一眼,估摸着他确实是担心她一人在家无趣,没疑心她四处走亲戚见野男人给他戴绿帽子,便笑着点了点头,“天旺嫂子常来家里和我说话儿,我也时常去各村里走动,都是当日便回的。哥哥每日里来吃午饭----”歪头道:“按规矩他是长兄,我不知怎么和他说话儿方好----” 陈演笑了出来,“我看齐强哥好像也不知道怎么和你说话儿方好----” 第十八章 高邮小村的齐家兄妹(上)加更 齐粟娘送得陈演离家,便回房中查清自个儿的私房钱。她的小妆盒中,有十七个三两的小金倮子,并一些金瓜子,整银、碎银,一两金子约值十两白银,加起来一千一百二十两银子,可买中等良田近四百亩。 齐粟娘暗暗摇头,这笔钱自个儿养老是够了,若是要把陈、齐、王、宋四村的无主地买下,还要去填陈演那边只会越来越大的窟窿,却是远远不够。 事已临头,只能尽力设法,她收拾了一些玉器、首饰作了回礼,又封了二百两银子作了表礼,取了陈演清河县河丞的名贴,盖了陈演留给她的私章,同着齐强一道,送到了宝应知县府上,果然说得宝应知县将田价折了半价,花了四百两银子买了四村二百亩地。她又花五十两银子买了上千斤的棉籽,方从宝应县城赶回。 因是是去见官,齐粟娘换了衣鲜亮衣裳,齐强自是收拾得越发齐整。齐强与齐粟娘俱是坐在租来的骡车中,外头托了王天旺赶车。 齐粟娘打从陈演走后,就寻思了无数次要向齐强开口,终是犹豫,在车中想了半会,拿定了主意,抬头向看齐强,却见着齐强正细细端详她。 齐粟娘一愣,笑道:“哥哥,怎的了?” 齐强笑道:“妹子,演官娶了你,可真是有福气。他那人,一门心思全丢在治河上,别的事未必不明白,全没精神理会,是个傻子。若是没有你,看他能治多久?便是齐、陈四姓也沾不了什么光,等你们成亲时,我可要好好摆摆大舅子的款,不能白送给他一个好媳妇。” 齐粟娘“卟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哥哥,哪有你这样夸自个儿妹子的?若是没有陈大哥那身官袍,我哪里又能做好这些事儿?” 齐强摇摇头,道:“你便是不嫁给他,有我在,也能把日子操持出来。这官道,不是好路数,趟浅了,转眼就被挤了出来,趟深了,不知什么时候便要淹了顶。” 齐粟娘听得一呆,慢慢点头,转眼又笑道:“哥哥的话我记住了,只是还有桩事,我想求哥哥帮我一把。” 齐强有些诧异,点头道:“我们自家人,你说。” 齐粟娘斟酌着道:“虽是买了地,不过也是二三百亩,一年下来,进项最多也是二三百两。还要风调雨顺,无病无灾方才如此。若只是为了过日子,倒也罢了。但官场上的事,实是难说,不多备一些,怕要出事。”吞了口口水,小心道:“妹子听说,下月高邮的漕船要北上运粮了。妹子手上还有几百两银子,想买些南货带到北边去贩买,赚些银钱,还求哥哥寻个妥当人。” 齐强看了齐粟娘半晌,点头笑道:“王大叔虽和我说过,原来我还是小看了妹子,演官儿那头的事,你竟是打算全替他揽下来了?倒也罢,治河没个十来年终是没个结果,他是不肯贪墨的,山高皇帝远,若是没有钱支撑,打点上下,补些亏空,那些被堵了财路的,自然不能容他长久在位,你想得明白便好。” 齐粟娘听得齐强这般说话,对官场世情极是熟悉,想起漕运原是官民合营,他吃过漕运这碗饭,对内里的情弊自然了如指掌,便也释然。 齐强低头沉吟半会,抬头道:“妹子,你的本钱有多少?” 齐粟娘见他答应,心中欢喜,忙道:“高邮还要买上百亩地,还有礼钱,这样----” 齐强打断道:“高邮城里的礼钱不用算,哥哥去替你找门路。” 齐粟娘一呆,便道:“若是这样,还有八百两。” 齐强一愣,大笑道:“竟是真人不露像,你这钱怕是演官儿都不知道罢?”说着说着,笑声越发大了,“粟娘,哥哥如今倒是放心了,演官儿将来再是如何,便是做了一品大员,正室嫡妻的位子也没人能抢走。”说罢,笑意晏晏地看着齐粟娘,“哥哥是个粗人,话虽是直了些,但你需记得,便是皇帝老子也要吃粮,也要银子过日子,他要没粮、没银子,这天下他便坐不稳!你只要抓着演官儿的钱,他就离不得你。” 齐粟娘听得他狂言,吓了一跳,急忙掩了他的嘴,看了看外头赶车的王天旺似是没有动静,稍稍安心,埋怨道:“哥哥,这些话儿在屋里说说倒也罢了,哪里能在这地说的?你可是齐家的独子,妹妹还指着你给齐家传宗接代------” 齐强面上顿时露出头痛的表情,倒头伏在马车上,哀叫道:“我说妹子,你都赶得上我娘了……” 说到此处,两人俱都静了下来,四目相对,久久不能言语。 齐强与齐粟娘原不是嫡亲兄妹,未在一个屋檐下处过,互相的性情都只从旁人嘴里听说,到底不能深知,平日都是互相敬着。没想到去了一趟宝应县,两人倒慢慢熟悉了起来,便也有了些兄妹的样子。 齐强最爱热闹,以往是怕惊了齐粟娘,与漕河水手们都是偷偷来往,如今似是过了明路,日日倘着大门,呼朋喝友,赌钱喝酒,热闹非凡,凡是来人必要将自个儿的妹子炫耀一番。 齐粟妇哭笑不得,原来齐强那般鬼祟,不过是以为她一介弱女,见不得那群粗汉,方知兄妹两人平日里越是互相敬着,越是生疏,生出这许多误会,倒让她和四阿哥都生了疑心。现下虽觉着不妥,却知是齐强与她亲近起来,方才如此,只要他不杀人放火,自然随他去。 她原本不是闺中弱质,前世也是坦荡,和这些粗汉相处,从来就是直言直语,犯着她便瞪眼开骂,喜欢了便哈哈大笑,若是有人言行过了,立时就到齐强面前告状,得意站在一边,看着齐强把那些人臭揍一顿。 正月漕河冰封,原是无事,水手们多是无产无地的贫汉,在河岸自建的堂口里聚集,早呆得发闷。以往来寻齐强还要躲躲藏藏,自是没趣懒动,现下光明正大,炭火烧得红旺,玉米末子熬的粥香得诱人,便是被小姑娘瞪几眼,狠骂几句,哪里又当一回事。没得几日,高邮帮、常州帮里半拉子水手,都和齐粟娘照过面,知晓齐强有个泼辣妹子。 胡闹了一宿,大清早齐强坐在陈家堂屋里,红着一张脸,喷着一嘴的酒气,断断续续叫道:“罗老三那不长眼的,昨儿喝多了,居然对我说,若是肯把你嫁给他,下月开漕,他手下三纲漕船的来回私货进项,就做了聘礼。我不理他,他还死拉我,只说如果嫌少,等九月里再走一趟船,还能添一倍。”说罢,笑得直拍桌子。 第十八章 高邮小村的齐家兄妹(下) 齐粟娘早见惯了齐强撒酒疯的样子,懒得理他。她从沙锅里倒出一碗酸笋醒酒汤,也不管齐强愿不愿意,捏着他的鼻子,就给他灌了下去,把齐强呛得直咳,翻着白眼儿道:“我……我说妹子,三纲啊,罗老三管着的那三十艘常州船,都是七百石的,一船至少能载一百石的私货,不用纳钞税,去一趟回一趟--------妈的,老子怎么不是个女的?” 齐粟娘没好气地拍了他额头一掌,说道:“嗳嗳,你怎么脚踩两条船,又是常州又是高邮,还这样张扬,也不忌讳些。” 齐强连连笑着,重重趴在桌上,斜眼看着齐粟娘,道:“有什么好忌讳的,我在这里长了二十来年,看着他们斗了又好,好了又斗,各守各的窝子,不过是抢道、堵路,净是些脸面官司,大伙儿心里都明白着呢。” 齐粟娘看了他一眼,道:“不是说抢着做帮主么?如今没这一说了?” 齐强一愣,似是清醒了些,捞过桌上的沙锅把酸笋汤几口喝光,抹了把嘴,笑道:“到底是要做官家太太的,这事儿你也知道了?白折腾,哪里轮得到高邮和常州?江苏帮下的淮安、扬州,山东帮下的济宁和临清,直隶帮在天子脚下,都没动静呢。” 齐粟娘听着就是一阵火,什么动静都没有,她这儿已经和四阿哥相见成厌,要是真动了,还不定惹出什么事来。她没好气地道:“你答应我的事呢?找谁帮我带私货?若是定好了,我也要准备着去收些货了。” 齐强笑道:“你的事我敢不上心么?罗老三这小子不是现成的?他可是常州帮里厉害角色,和一路上的运丁、纤帮、坝头,税吏混得烂熟,就是那些河标绿营把总,都叫他一声三哥。他带的船,五年来没出过半点事,赚得盆满钵满,他们帮主恨不得把他当菩萨供着,还好是帮主的嫡亲侄儿,不然,我们又要看一出好戏。”说罢,笑着看齐粟娘,却不说话。 齐粟娘瞪他道:“你有话直说,玩这些花样,谁耐烦理你。”说罢,收拾锅、碗就要去灶间。齐强连忙扯住,笑道:“好妹子,我这不是正要说么。你就这样不耐烦,你如今对哥哥我可没有当初半点体贴了。” 齐粟娘呸了一声,只是拿眼看他,齐强斟酌道:“妹子,虽是听王大叔说过,我原也没想到你性情是这般,只以为是个文秀的。演官是秀才出身,人也温和,方圆十里也没有更好的。如今看来----”叹了口气,看着齐粟娘,道:“我回来路上,就听得直隶那边的朋友说起演官,听说是皇上宠爱,演官前程大着。妹子,齐大非偶,哥哥是个白丁,除了银钱帮不了你什么。演官儿如今虽好,却难保将来如何,哥哥怕你受委屈。” 齐粟娘与齐强对视半晌,无奈道:“都已经订亲了,他对我实在也是好----” 齐强瞪眼道:“你难道还亏欠了他?没下过定茶也没插过钗,算不得订亲!有哥哥在,怕什么?只要你想明白,哥哥去和演官说,他是官身,还怕找不到老婆?” 齐粟娘心下感动,细细思量了,仍是摇头道:“孝期还有近两年,他这边的事,我不放心丢下。” 齐强道:“自然不用丢下,好歹我们也是通家之好,他治河也是为了大家伙儿,该帮的还是要帮----妹子,我实话和你说罢,”齐强顿了顿,道:“演官若是攀个高枝,找个有门道的老丈人,怕也不用你替他操这些心。” 齐粟娘一呆,突地想到十四阿哥当初说过“皇阿玛也能给他指门好亲”,心下一震,转眼又想起崔浩的忧虑叮嘱、四阿哥的不耐,竟是她拖累了他,大伙儿都明白,只有她还糊涂。 齐强见得齐粟娘脸色发白,怔怔发呆,心下不忍,柔声道:“演官是个好人,多是不会负你,只是你也挡不住他再娶,若是让哥哥说中了,娶个官家小姐进来,仗着娘家的势,你怎么过日子?” 齐粟娘的心又沉又重,她看着齐强担心的眼神,勉强一笑,顺着他的话道:“罗老三是谁?” 齐强顿时怔住,苦笑道:“这小子怕是没戏,他不就是前儿和我抢酒喝,被你半夜里踢出门,指着他说齐家不养白吃的,要喝酒自个儿带的那个?”偏着头,叹道:“结果昨儿晚上,他就带着酒来了,却是白用了心。” 齐粟娘隐约记得此人,“可是那个寒天里只穿着一件狼皮袄子就出门的大个儿?” 齐强哈哈一笑,连连点头道:“对,就是他,哥哥和他认识了七八年,他今年二十四,一直没找到入眼的,年纪大了些,却是个可靠的,将来你嫁给他,若是有委屈,哥哥就替你揍他,包准你过得舒坦。”说话间,神气十足,很是殷切地看着齐粟娘。 齐粟娘沉默半晌,抬头道:“哥哥今年也有二十一了吧?” 齐强顿时泄了气,打了个哈欠,站起身道:“妹子,哥哥撑不住了,回去躺一会,不用叫我吃午饭了。明儿我约好人在五味楼,商量买地的事儿。”说罢,急匆匆地出了陈家,回齐家睡觉去了。 齐粟娘独自站在桌边,太阳渐渐升到了天中,又渐渐从向西边落下,窗外艳丽的夕阳在她身后拉出又长又细的身影。 陈家堂屋里黑了下来,没有半点声响。院子里草虫的鸣叫声起起伏伏。齐粟娘似是终于惊醒了过来,从桌边转身,慢慢走到陈娘子的牌位前,久久凝视,轻声道:“大娘,陈大哥他不需我照应着了……” --- 推荐票过1000,今天三更了~~~谢谢亲们的支持!!继续求粉红票~~~ 第十九章 知州衙门的刘师爷(求粉红票) 第二日,齐强换了一身新衣,月白锦瓜皮帽上嵌着上好的翠玉,白锦暗纹箭袖大裳上束着五色鸾绦,鸾绦上吊着盛香茶饼的银穿心金裹面茶袋儿,装香屑的织锦荷包,衣内还系着水红撒花汗巾子,再配上他一表人材,果真是玉面朱唇,风流倜傥,全是一副贵介浮浪子弟模样。 齐粟娘见他这样打扮,断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去,齐强只得让她跟着。两人赶了骡车,一大早出门,晌午左右进了城,在五味楼前下了车。 五味楼里的掌柜与伙计都换了人,见得齐强进门,掌柜急急迎了上来,陪笑道:“齐三爷,还是楼上汇红雅间?可要到左斜街上请玉树姑娘----”眼角儿扫到齐粟娘,便住了口。 齐强微微一咳,“若是知州府刘师爷来了,请他楼上来。”说罢,陪笑看着齐粟娘,领着她上楼,进了汇红雅间。 齐粟娘看这雅间坐北向南,临窗一张柏木八仙大桌,四张长背柏木交椅,西墙上挂着两副白底青轴美人图,东边两扇格窗大敞着,半卷着湘妃竹帘。齐粟娘听得窗外喧哗,走近窗边,楼下正是知州衙门。 高邮州衙三屋大门下,左右各有两个站笼,囚着气息奄奄的示众人犯。门子、衙役、书吏、讼生这些吃衙门饭的混混、散坐门前,小商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 齐强点了三碗六盘的席面,看着齐粟娘离窗户三四步远,隔着半卷的的竹帘看着外头景物,不由笑道:“妹子,你把那竹帘打上去,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哥哥在,没人敢说闲话。” 齐粟娘回头看了齐强一眼,卟哧一笑,走到窗边将竹帘卷上,倚在窗边看街中景物,偶有过往行人抬眼看到,或是低头回避,或是盯着瞧个不停,猜测这般放肆不守闺仪的女子是哪家私窠子里的姐儿。 齐粟娘察觉到各色注目的眼光,知晓这世上的规矩不得不守,微微叹了口气,仍是放下了湘妃竹帘,坐到了桌边。齐强提起细瓷壶,笑着给齐粟娘倒了茶,又推了两碟子精致茶食在她面前,“妹子,我听王大叔说,当初在江宁路上,娘多亏了你才----”正说话间,门外楼道上传来男子嘻笑声:“桃芯儿,爷的眼神儿断是没错的,还不赶紧过来看看你齐大爷,讨了他腰上的香茶饼儿,咱们来……” 齐强的额头上冒汗,不敢看齐粟娘的脸色,几步抢出了门,反手掩上。齐粟娘听得外头一阵嘻笑声,夹着女子的娇嗔,衣物的磨擦,亲嘴的啧啧声,过了半会,人声远去,齐强方走了进来。 只见他眼神躲闪,面上微红,腰上的银穿心金裹面香茶袋儿和水红汗巾儿已是被解了去,却多了一条翠翘方胜汗巾,吊着个金雀头耳挖,显是和妓女换了贴身之物,作了念想儿。 齐粟娘暗暗叹了口气,想劝一劝,却知齐强不是个能安分的,见得他面上尴尬,提起细瓷壶,给齐强倒了一杯清茶,笑道:“哥哥在外头见的世面多了,妹子也不多说,只是齐家的香火,哥哥好歹记在心上,妹子等着抱大侄儿呢。” 齐强松了口气,嘿嘿连笑,一叠声道:“妹子说得是,这事儿妹子替哥哥多费些心,若是妹子相看中意了,哥哥就娶进门给你做嫂子。” 齐粟娘哭笑不得,知晓他没上心,只得丢开这事,听齐强说了些高邮风物,不多会,听得有人在楼梯口那边笑道:“罗三爷,怎的打常州来了?在这楼门里伫着干什么?” 两人似是互作了礼,罗三笑道:“好阵子没见了,刘师爷快请,齐三爷正等着你呢,在下正有事,下回再聚。”便听得脚步声远去。 齐强连忙起身,开门请刘师爷进来,刘师爷当初受高邮知州之命,曾上陈家拜访过,见得齐粟娘,连忙施礼。两人微一寒喧,方知两人是兄妹,更是欢喜,便也不忌讳,坐下便道:“早听得齐三爷打京里回来了,晚生一直未见。知州老爷上回在四爷手上坏了事,多亏齐三爷托人在京里周旋,方能复职,今儿还要晚生来探问一下,不知托齐三爷敬给京里三爷的东西可送上去了没……” 齐强笑着答了,齐粟娘听着都是跑官行贿的路子,似懂非懂,心中忐忑,只觉齐强走的不是好路数。没多会,齐强提起买田的事。 刘师爷哈哈一笑,向店家要了笔墨,写了张字条。他转头唤了个跟马小厮,吩咐了几句。那小厮出门,不过半个时辰,便从知州衙门里制了一百亩田契。那小厮回来道:“知州大老爷说了,不劳齐三爷使银子,帐上记着三两银子一亩,全在齐姑娘名下。”齐强也不推辞,向刘师爷拱手而谢,连敬了三杯。 刘师爷是屡试不第的秀才出身,自有文人的臭毛病,待得酒酣耳热,兴致大发,站起吟诗。齐粟娘在一旁听得似懂非懂,只觉他应是在夸赞高邮城四面水道纵横,漕商往来之繁华,正琢磨间,齐强却闭眼晃头,与刘师爷联诗,两人你来我往,联了十多句,齐粟娘听着齐强所吟既不是艳诗,也不像是胡诌的打油诗,顿时对他刮目相看。 刘师爷喜得无可无不可,又见得齐强不搭架子,赶着和齐强称兄道弟,好不亲热。一场饭局又吃了大半个时辰方散,他临去悄声道:“扬州府新来的学道左必蕃左大人,在京里参办科试时就晓得老弟的大名,一直想和老弟你结识,只恨无人引介。如今放了外差,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你原是高邮人,喜得不行,托哥哥我来问一声,若是有暇,便要送贴子过来,邀你过府一叙。” 齐强笑道:“多谢老哥在学道大人面前提携,你向来知道老弟我不上官家大门,这中间的事儿还要托老哥转致一二,想来学道大人也会觉得稳妥。过几日小弟还要去走回漕,回来再与老哥一晤。” 刘师爷羡慕道:“老弟果真厉害,这道上弄钱的差使俱是精熟,不说咱高邮,常州那边的罗三爷和老弟可是紧得很。”说罢,两人拱手而别,齐强带齐粟娘回村不提。 第二十章 瓜洲茶园的刘延贵 (加更) 转眼到了开漕的日子,江苏一带的漕船沿途收粮运米,要赶在五月初一前到淮安漕运总督衙门验粮,方能北上,误期便要获罪。 齐强赶在开船前,带着齐粟娘从漕河顺沿而下,到得扬州府长江、漕河交汇口上瓜洲、仪征两港,从最上手出货的收茶牙行手里,涎皮赖脸以五钱茶叶一两银子的价格买了八百两银子上好龙井茶叶。 齐强穿着一身玄青短打袍,腰扎红巾,乌黑油辫盘在脖子上,一副漕上船头的模样,粗手粗脚拖着牙行老板刘延贵进了一家酒肆,在大门口便喊酒喊菜,引得人人侧目。 刘延贵任由齐强扯着,笑道:“看你这样子,不晓得的只当你是个泼皮破落户,还不收敛些。”又看了看安安静静跟在齐强身后的齐粟娘,怪道:“你小子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个好妹子?和你全不是回事。” 齐粟娘原有些担心,听着刘延贵这话,和齐强是极熟的,松了口气,齐强抬起一腿,锯坐在长凳上,一边大声招呼上酒上菜,一边笑道:“大财主这是心疼你的茶叶呢,我可先说了,这是我妹子的嫁妆本,不赚个十倍,百倍,这事儿还没有完。” 刘延贵瞪了他一眼,“你小子订了谁的船?必是不用付运钱、常例的,这回到了通州就是七八倍的利,还要赚多少?” 齐强哈哈一笑,似是不以为意,刘延贵面露不满,看了看齐粟娘,劝道:“差不多就收收,何必运到京城里去?那些贵人们的买卖哪里会让你占便宜?” 齐粟娘听得一愣,齐强敬了刘延贵一杯酒,笑道:“你放心,不合官家联上是我的规矩,中间仍是要转一道的。”刘延贵稍稍放了心,不想冷落齐粟娘,转头笑道:“齐家妹子,已是订亲了?出阁时别忘了叫哥哥吃杯喜酒。” 齐粟娘还未答话,齐强哼了哼,晒道:“不是孝期么?还没有下茶礼,也没有插钗,我正给我妹子看着呢。” 刘延贵一愣,脱口道:“不是听说订了淮徐道那边的----”转眼又似了悟,点头道:“也是,我们到底是白丁,”叹了口气。 齐强笑道:“你叹什么气?你隔房二弟已是武举人,你家老二不是正读着么?将来总有你做老封翁的时候。” 刘延贵叹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爹娘惯坏了,斗大的字认识半箩,平日里又不善经营,我若是不在,他能依仗谁去?”说话间,眼角瞟向齐强。 齐强灌了一大碗金华酒,手背一抹嘴边酒渍,道:“捐个秀才一千两,却是犯不着。看在我们的交情份上,走偏路,五百两,我替你寻人代试。若是他争气些,将来扬州府的乡试未必不能筹划一二。”刘延贵顿时大喜,连忙敬酒道:“可是说好了,原以为武科出身才能仰托你,如今文试竟也找得到门路?你这两年果真是----”伸手拍了拍齐强的肩膀,道:“我知晓你只会些风花雪月的酸文,便是不走文试,你自已也去谋个武职罢,白可惜了一身的武艺。” 齐强沉默半晌,摇头道:“现下在外圈混点油水倒也罢了,若是真进去,我这性子,没有根底反是坏事。” 齐粟娘一路上见得齐强的手段,不禁纳罕,齐家连丁银都交不上,齐强如今却似神通广大,花样百出,嘴上说着不和官家联上,这些谋官的事哪里又免得了打些交道?齐强虽是得人喜的性子,若是没几分本事,这些漕帮头目、富裕商家哪里又看得上他?却不知他到底依仗什么。 齐粟娘知晓齐强办的这些事儿不是正道,便想寻着时机劝上一劝,眼下却怕操之过急,反倒易生误会,默默跟着齐强,由他操持。她见得刘延贵多是想请齐强去喝花酒,只得叮嘱他早些回客店,齐强连声应了,只说初更便回,便去了。 天色渐暗,夜风从窗口吹入,带来阵阵凉意和水气。齐粟娘掌上灯来,独自坐在客房中。她从床头枕箱中取出八封书信。其中七封已是被她反复看过,几乎能将信上的字字句句默诵而出,余下的一封则是离家前收到的,还未拆阅。 齐粟娘慢慢伸出手去,指尖在黄色牛纸皮信封上慢慢划过,便是不用看,她也知道信封内,如往常一样折着厚厚的四页信。那信纸不再是他未做官前惯用的江西夹吉纸,而是衙门里专用的两球官纸,底面儿平滑雪白,红格线鲜红夺目,比江西夹吉纸好上太多…… 客房里情悄悄的,没得一丝声响。齐粟娘的手指在没得一丝儿缝隙的信封口上一点一点移动着,从窗口吹入的江风带来了瓜洲城外长江混乱的水涛声,齐粟娘听着这水声,恍惚间仿佛看到高家堰长长的堤坝,还有她从未见过的,改黄入海的清口御坝…… 手指停在了封口上,似乎发觉窄窄的封边未粘得严实,翘起了一个极小的角。手指尖犹犹豫豫,又有些迫不及待地捏住了小角,忽轻忽重地撕扯着。 风儿把桌上的油灯吹得一阵大晃,波涛声大作了起来,瓜洲城外的漕河浪涌之声猛然高起,又蓦然落下,重重拍打着心岸。那一起一伏的,极有节制的波翻浪涌之声压住了长江混乱的水涛,手指尖便随着这起伏的浪声,慢慢松开了小角,退去了。 齐杰娘将第八封信取在手中,凝视着将信封角上那个虽不奇俊,却端正修挺的“陈”字,久久出神,终是微微叹了口气,依旧没有开折,将八封信放在一处,整整齐齐压到了包裹中…… 天已是晚了,只待得初更声响,齐粟娘从店伙手里接过了热腾腾的醒酒汤,楼道上响起略微浮动不稳,却急急匆匆的脚步声,微带醉意的声音含糊响起,“妹……妹子,我回来了……” “哥哥,喝了汤,早些歇着罢,明儿还要赶路回高邮……” 没几日便要开船,一日午后,王大鞭婆娘领着各姓年长的七八个媳妇过来走走亲戚,齐粟娘连忙接着了,摆上十几碟干果下茶点,冲了新炒的蚕壳茶。 女人们正边吃茶边说闲话,齐强推门进来,见着满屋子的人,微微一愣,笑道:“婶子们好。” 王大鞭婆娘算是齐强的堂婶,也不忌讳什么,见着他的神情,知道兄妹有事商量,笑着和众人告辞去了。 齐粟娘用滚水冲了茶,还未开口,就听他道:“妹子,收拾些东西,我们俩一起搭了罗老三的船,教你走走道。”看了齐粟娘一眼,“你去不去,自个儿拿个主意,有哥哥在,其他不用怕。” 齐粟娘一呆,思索一会,点头笑道:“我原也想跟着看看,种田的利太少,旱灾水患一来,都是亲友,我自不好去收租。哥哥也是不耐烦这些的。” 齐强打量着桌上捆着整整齐齐的十二捆干菜、十二篓干果、十个糊着黄泥的腌菜坛子,知晓是各村送来的,转头笑道:“俺妹子是个爽快人,又伶俐,你出了棉籽,定了四六分?” 齐粟娘笑道:“翁大官人又要收押租钱、又要佃户自个儿出棉籽,仍是三七开,多少人埋怨呢?我出棉籽,树就是我的,若是有事还能押出去,这个帐我还是算得清。”顿了顿,又笑道:“我和他各收了三百亩,有我这边比着,过得一年,看着收成,他也得降降。” 齐强哈哈大笑,看着这妹子,越看越喜,辫子一甩,撩起衣摆坐下,得意道:“到底是齐家人,和哥哥我一般的会算计。你倒也舍得,三百亩地,分了一百亩记在演官的名下,这可是你的私房钱。” 齐粟娘听到陈演的名子,低了头没有出声,她慢慢坐下,抬头抿嘴一笑,“他将来若是要结门显亲,总不好家里没点底子。哥哥,这回北上,若是寻到些财路,你名下的一百亩,我名下的一百亩,都转给他罢。” 齐强点点头,叹道:“演官这傻小子,要是不去走官路,我一定收他做妹夫。”看了看齐粟娘,柔声道:“你还未满十三,早着呢,哥哥慢慢替你找个最如意的,不拘出身,也不要富贵,守着你安分过日子的就好。” 齐粟娘无声笑着,埋头收拾着各村里送来的干菜干果,过得半晌,轻声道:“哥哥,跑漕回来后,我就不住陈家了……” ---- 600粉红加更,晚上九点前还有一更,继续求粉红票~~每涨300分加更~~ 第二十一章 常州漕帮的罗世清 过得两日,罗老三的漕船到了高邮渡口。罗老三大名叫罗世清,长得虽不算俊,但脑门光亮,眼眉分明,很是顺眼,个子比齐强还高两分,身上的缺襟狼皮袄质地极好,便是微微敞着怀,也不显粗鲁,反有些风流调调,和齐强大是亲热。 他家是屯河的漕军出身,从前朝起就吃漕河饭,比无业无产的外省水手们自然多些见识。他自个儿又能干,虽是父母双亡,但伯父无子,罗家靠他传宗接代,常州帮上下都另眼相待。久之便有些眼高于顶,漕运人家的女儿,虽有些姿色上佳的,却也看不上眼。 他站在船头,果然见得齐家兄妹站在码头等待,面上一喜。他见得齐粟娘上身穿着白葛布扣衣,包着湖绿衣边,下身湖绿的宽口裤,腰上扎着雪底绿碎花宽系巾,头上包着同色碎花帕,正是扬州府村姑人人皆有的喜鹊袍,衬得齐粟娘比平日娇柔了许多。罗世清回过神来,急忙放下驳板,亲自接了两人上船,又唤人接了货物。 齐粟娘来这世上,在漕上也坐多了船,虽见过不少船队,却无一支比得上罗世清手下的三纲。三十艘漕船俱是高高悬起四张十来丈高的巨大油帆,船下巨浆齐挥,击水破浪,相继而进,遮天蔽日,好不雄壮。 齐粟娘不禁有些咋舌。再见得船上水手和岸上纤夫,**的脊背上被暴晒风吹,皆暴皮如鱼鳞,不由悚惊。 罗世清见得齐粟娘面露不忍,脸上亦有悲容,转眼却哈哈一笑,道:“靠水吃水,原是卖命钱,只要河道好走些,保着船、货,就是保着命了。”说罢,转身大喝一声,“开船----” 行了半日,南风吹起,船队逆风。齐强兴起,跑到船头去帮着下帆,把齐粟娘丢给了罗世清。 罗世清虽是看中齐粟娘,却是个傲气的,自不会故作小心,只是领着她四处看看,见她有兴趣的地方,便细细讲解,倒让人如沐春风,无法生厌。 船舱里堆满了蒲包,里面尽是专供皇室的糯米白粮,成包的棉花、织锦,杭州茶、苏州绢、成窑瓷器、扬州绢花、常州梳蓖各色私货隐在其中。 齐粟娘看了半晌,不禁笑道:“罗三哥,这样藏着私货,两眼就看出来了,可过得了钞关?” 罗世清微微一笑,低声道:“连皇帝老子都知道我们夹带私货,上下打点明白了,自不怕人看出来。辛苦一年只有六两银子,自个儿都养不活,还不让我们这些运丁赚些养家糊口的嚼用,有谁替他卖命?” 齐粟娘走近几步,细细看那些私货,认得都是上等货色,便是那些扬州绢花也不比宫里的差上多少。罗世清见她背转身去细看绢花,犹豫半会,看看四面无人,终是从怀中摸出一朵小娟花,递了过去,故作镇定道:“齐家妹子,这是专供内务府的精细玩艺,你看看。” 齐粟娘原在宫里呆过,自然有眼光,听得如此,接过一看,竟是个小蜘蛛型的红绢花,顿时笑了出来:“罗三哥,这可是个稀罕玩艺,可是专供端午避五毒用的?”说罢,便问他这绢花的本钱,运费和卖价。 罗世清见她不扭捏,先松了口气,再听她问这些,却皱了眉。他嘴上先笑道:“我倒不知这些原由,我收货时,除了花卉、蝴蝶、双喜、寿字绢花,还有五凤朝阳、嫦娥奔月,这批扬州绢花专供内务府,我看着却是寻常,蛤蟆、蜈蚣又丑了些,就这个还看得过去。”看了齐粟娘一眼,又道:“齐家妹子若是喜欢这些,自然要多少有多少,至于那些买卖来往的外头事儿,现下有你哥哥操心,以后----以后有你夫婿操心,你只需坐在内宅里半步不出,相夫教子,玩乐耍子就好了。” 行了几日,齐粟娘寻了时机对齐强道:“哥哥,这才几天,一路上几百人的嚼用和常例钱,我看着罗三哥手上已是去了不少银子,我当初听得八百两银子有七八倍之利,还不太相信,现在算算,不用出这些例钱,赚的怕不止如此。” 齐强叹了口气,道:“漕河游经九省,沿途坝口、闸口怕不有二三百处,虽不用和商船一般在钞关纳税,每至一处坝口,仍有委员旧例、伍长常例,上斛下汤的费用,若是赶期,想又快又稳,还得添些给坝头、纤头、闸头。”又指着库里的米堆,“到了淮安,漕运总督衙门验米,上至总督,下至仓头,俱有常例。若是到得通州粮仓,过验入仓,便有投书过堂种种常例,多如牛毛。一船纳完漕粮,竟需出五六百两白银,若多一些,一二千两也是常事,若是不夹带私货,漕河运丁、水手哪里活得下去?” 齐粟娘听得骇然,暗忖罗世清自不会收齐强的费用,竟是纯赚,茶叶本就利厚,如此获利十倍不止,七八千两银子总是有的。 齐粟娘想到此处,有些犯愁。齐强时时把她甩给罗世清,却是好意,想叫她知晓一些罗世清的性情,也好拿个主意。只是她现在靠人赚钱,欠了人情,哪里好挑剔? 齐强听得她这般顾虑,笑道:“原来你也是个傻的,哥哥是那么糊涂的么?罗老三是那么好相与的么?他也知道你是订过人家的,哪里又会明说?那事儿他只当说了醉话,我只当听了醉话,再没提过一句。没见他上回过门不入么?这次带货,不过是玩笑,八百两茶叶,能占多少地方?我不找他,还能找别人,他自也知晓。我带着你上船,已是看在兄弟情份。觉着他多少是个好的,让我妹子相看相看。他还敢说嘴?没得叫人瞧不上。” 齐强见得齐粟娘似是松了口气,不禁大笑,道:“这几日他春风得意的,我还琢磨着这事儿成了,看你这样子,他高兴得太早了。” -------- 对不起,晚了十分钟,汗。继续求粉红票票!!300分加更~~~ 第二十二章 京城茶庄里的秦道然(一) 这般行了两月,常州船终是到了直隶通州张家湾,罗世清已是熟门熟路,该出常例的打点好,和仓官应酬了几日,便也无事,忙着向接船的商家交私货,或是与牙侩商价,把自带私货售出,又收揽皮货、麦豆等北货,南回贩卖。 齐强正要去京城卖茶叶,罗世清也想去收些京货,便带了两个手下,和两兄妹一道,骑马向京城而去。 齐粟娘虽不是头回进京,却一直被拘在宫里,在张鹏翮府上也不方便外出,竟是对京城风物一无所知。 齐强却是对京城极熟,入了朝阳门,便是一街的米、麦、豆类仓库,罗世清自去办货,他便带着齐粟娘满大街的闲逛。 京城有内外之分,内城里还有皇城,皇城里还有禁城,进了内城,沿街民居粉墙青瓦,皆是前店后家。那些生意大的货栈、当铺,则是前店后仓,足足有三四进,入得车,走得马,房子也有几十间。 齐强一路走到东直门大街,入了一家名唤“顺庆隆”的大茶叶庄子,乌木柜头后的,老掌柜穿着黑绸暗福字长袍,头顶黑纱包片蓝锦的瓜皮帽,正抽着水烟,抬头见得他进来,面上露出几分喜色。 齐强低声和他说了几句,那老掌柜转头打了个手式,便有身着青梭短打袍的伙计从侧门里牵了黑漆马车出来。那马车车轮甚大,车厢小巧扎实,开着雕花窗,虽不显眼,却不是寻常人家能用。 齐强将手中的茶叶包袱丢在柜台上,笑道:“回来算钱。”又指着齐粟娘道:“这是我妹子,在掌柜这里坐一会,劳烦看顾。”转头又对齐粟娘道:“妹子,我出去一趟,半个时辰便回。你安心在这里等着,有事就找掌柜。” 齐粟娘只能点头,眼看着他上了车,赶着向皇城而去,心中有些不安。一旁有伙计引着她到了后院,回形的走马楼足有三层高,一间间堆满了货,伙计们楼上楼下忙个不停,三个侧门里马车来回不断。 引路伙计将好在一间客房里安置坐下,奉上清茶,又将白糖蒸馍、马蹄糕、奶乌他等小点送上,便退了出去。 齐粟娘在船上长了不少见识,知晓茶庄生意多是在内务府手里,内务总管现在可是太子的乳公凌普,便是运气没有这么坏,顺庆隆生意如此之大,没有硬气的后台,哪里能在京城开得下去?只是她人生地不熟,不敢多行一步,只得在屋里等待。 还好齐强不到半个时辰便回来,从马车上提下几个包袱,似是些皮货,笑道:“总让你再赚一回。”在柜台上算了茶叶钱,又和老掌柜密语了半会,便招呼着齐粟娘离去。 齐粟娘松了口气,跟在齐强身后出了茶庄。齐强笑道:“妹子,这时节京城里的花会可不错。隆福寺的海棠,法源寺的丁香,都是出了名的,哥哥带你去逛逛。” 齐粟娘满心欢喜,连连点头,“我早就听说隆福寺的庙会热闹。哥哥,我们在京城里……”突地,身后马蹄急响,齐强与齐粟娘同时转眼看去,竟是十来匹高头大马载着身着官服官帽的佩刀侍卫从皇城那头疾奔而来,转眼进了顺庆隆茶庄。 齐强眉头一皱,拉着齐粟娘向城东急步而去,齐粟娘心里惊异,那些人的打扮她是见惯了的,分明就是满人王公家带品级的奴才,知晓不是好事,连忙跟上。 两人奔了一阵,看着后头无人追来,方要喘口气,齐粟娘一眼见到前头人群微分,四五个汉子慢慢挤了过来,虽未佩刀,举止气度分明也是官家奴才,立时扯着齐强道:“哥哥,那边有人。” 齐强扫了一眼,面色暗沉,拖着齐粟娘拐进一个暗巷,教她蹲在角落,将包袱堆在身边,柔声道:“妹子别怕,哥哥去引开他们,回头便来找你。”说罢,也不待齐粟娘说话,转身疾步而去。 齐粟娘心中焦虑,却只能藏着,免得拖累齐强,没料到没过半柱香的功夫,便听到脚步声传来,她还未来得及欢喜,抬头一看,心中一凉,却是四个茶庄前见过的王公侍卫。 那四个人也不多话,提起她身边三个包袱,作了个手式,等着齐粟娘慢慢站起,便押着她走出了暗巷,在巷口上了马车,仍是向茶庄而去。 四个人都是旗人,不时用满语说几句话,齐粟娘在宫里也学了点,却听不太清,只知道齐强惹上了麻烦。 马车在茶庄停下,齐粟娘方要进去,却听得熟悉的声音笑道:“老额,十四爷订下的茶叶,可是到了?”齐粟娘不由自主转身一看,与那人打了个照面,直把那人吓了一跳,叫道:“齐姑娘,你怎么在这儿?”却是十四阿哥身边的太监傅有荣。 ------------ 各位亲想看虐男主的不少啊……嘿嘿,想知道男主面对女主抛弃会如何反应?想看接下来的阿哥戏?求粉红求粉红,900加更~~ 第二十二章 京城茶庄的秦道然(二)小修 那老掌柜看着齐粟娘被押回,面上原有些忧虑,此时听得傅有荣招呼齐粟娘,眼睛一亮,急急出了柜台,请安陪笑道:“傅公公,东西早备好了,只等着公公来取。”看了那几个停下脚步的侍卫一眼,道:“这位姑娘……” 傅有荣自是个伶俐的,看了看情势,打了个哈哈,趋前作势打了个千,笑道:“德力大哥,几日不见,十四爷还念着要再和你比一场呢。” 那领头的德力不敢怠慢,连忙回礼,笑着寒喧了,傅有荣道:“德力大哥这是替九爷办差?这位齐姑娘是十四爷的旧识,可是冒犯九爷了?” 德力看了齐粟娘一眼,似是揣测“旧识”两字的意思,嘴里笑道:“倒也不是,就是她哥哥不识抬举,秦大管家招他到府里当差,他居然回了,这不是削九爷的面子么?大管家让我们拿他哥哥回去。倒和这位姑娘无关。” 傅有荣闻弦知意,知晓德力没抓着当哥哥,就打算把齐粟娘扣下来。皇子府里的管事也是有品级的,九爷府的大管家秦道然,出身江南书香世家,原是九爷的伴读,当过翰林院的庶吉士,挂着汉给事中的衔,最受九爷依重,府里的钱粮都是他管着。但既不是犯了九爷,便好说话。 他寻思半会,笑道:“德力大哥,兄弟自然不能让大哥你在秦大管家面前交不了差,只是这位姑娘确是十四爷惦记的,你看……” 德力沉吟片刻,只得笑道:“既是十四爷的人,奴才不敢冒犯,只是大管家若问起,还请傅公公周旋一二。” 傅有荣笑道:“德力大哥放心,我自会去和秦大管家说叨的。”见得德力率手下走了出去,转头甩了袖子,给齐粟娘请了个安,笑道:“齐姑娘,你怎的上京来了,怎的又多了位兄长?” 齐粟娘不敢受傅有荣的礼,侧身躲了,施了礼,把齐强的身份说了,又诚心谢了,便想出店去寻齐强。傅有荣连忙挡住道:“齐姑娘,九爷府的秦大管家可是个厉害角色,德力这会儿虽是走了,必定在外头留了人,你且安心在这儿等着,十四爷还没有分府,在宫里住着,我回去禀告了再说。您和十四爷也有段日子没见了,除了齐姑娘,十四爷的沙盘可没人能替他侍候好。”又笑着上下打量了齐粟娘一番,“齐姑娘穿着这身衣裳,奴才差点儿没认出来。” 齐粟娘听他说得有理,知晓自个儿已是被人盯上,在哪都是一样,在茶庄里,齐强总不会冒然而来,在外头却容易被人所趁,只得耐心等待。 傅有荣匆匆离去,那老掌柜似是与齐强结好,安慰了齐粟娘几句,叹道:“姑娘,你哥哥总不想和官道上的人搭上,只是这天下捞偏门的,哪有不和官道搭上就能安稳赚钱的?秦大管家知道我有几两重,哪里会不疑心。姑娘,你也劝劝你哥哥,能到阿哥府上办差,也是好事。” 齐粟娘苦笑一声,嘴上谢了,心中却暗暗焦虑,她亦是和齐强一样的心思,奴才哪里是好做的?陈演一心治河,免不了要做皇上的奴才,若是娶了旗女,有了靠山,不论是治河还是前程,皆比娶她一个无根无底的汉女好。再者,她虽是守着这世里的规矩,不过也是为了存身,关起门来还是做自己,不该忍的忍不了半分。若要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哪里还能像以前一般自在,何苦如此?到底不是一世里的人…… 齐粟娘微微一叹,这般想来,解了婚约于她未尝不是好事,只是没料到齐强这事也不稳当,到底还是卷进来这些事儿里头来了。 到得第二日,十四阿哥没见得来,九爷府的秦道然却亲自来了。带了四色表礼,和齐粟娘寒暄半晌,说的却是和老掌柜一样的话。 齐粟娘见得这秦道然三十余岁,斯文儒雅,谈吐谦和,嘴里的京片儿微带江淮口音,但眼角微垂,隐带煞气,德力这些带刀侍卫对他毕恭毕敬,果然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秦道然显也是打听了齐粟娘的过往,虽是用言语敲打,说出来却是一副求贤若渴的模样,倒让人不好发作。这套虚话齐粟娘在宫里时也说得惯了,不与他较真,只请他高抬贵手,别为难了齐强。 两人棋逢对手,正互相推着太极,九爷府里的人来递消息,说是十四阿哥到了九爷府,请大管家接着齐姑娘一起回去。 秦道然正中下怀,笑着请齐粟娘上车,一路进了皇城,到了九皇子府上。 秦道然请了齐粟娘入府,打听得阿哥们在花厅里,便唤人引她过去,自个儿却避了开来。 齐粟娘知晓宫里的人情世故,秦道然这模样,竟是不想让十四阿哥搅了他的事,便是她求十四阿哥在九爷面前说话,只怕这秦道然也敢阳奉阴违。 齐粟娘既诧异秦道然在九爷面前的分量,若是不是拿定了九爷会护着他,他哪里会如此?也诧异齐强在秦道然眼里在的分量,若不是万分看重,何必犯着得罪阿哥的风险,拧着不放? 齐粟娘这般想着,走进了花厅,花厅甚大,九扇朱红雕花格窗俱都大敞,窗外百花盛开,花团锦簇,六月春风吹拂,带来暖暖花香。 八爷、九爷、十爷坐在厅中,十四爷却未见,齐粟娘不免心里忐忑,她在宫里时日不长,只知道八爷与大阿哥交好,虽隐隐听说八爷甚是照顾九阿哥、十阿哥,到底还未亲见,如今见得这般阵势,只得按着以往宫里的规矩,请安施礼。 三位阿哥显是刚下朝回来,尤穿着朝服,八阿哥一身石青四爪行蟒的贝子朝服,束着箭袖,仍是清俊贵气,九阿哥胤禟是宜妃之子,与八阿哥同年,看着面相虽好,养尊处优惯了,二十岁便微微有些发福的样子。十阿哥身高体壮,甚是精神,但眼神飘浮,多半是在走神。 八阿哥抬手让她站起,微微一笑,搁下手中的茶盅,道:“齐姑娘,今日请你过来,虽是老十四念着你,我也想问你件事。” 齐粟娘一愣,不知他是何意思,只得答道:“八爷下问,民女知无不尽。” 十阿哥似是回过神来,皱眉道:“八哥,她又未去清河,能知道什么?” 九爷却道:“陈变之的钱不都是她掌着么?陈变之一声不吭,自然是自己填了不少,她哪里会不知道?” 风大了些,厅子里的花香越发浓郁起来,齐粟娘有些受不住这些香气,胸口隐隐发闷,面色不禁有些发白,八阿哥看她脸色,笑着道:“齐姑娘,陈大人可和你提过河工上的事?” 齐粟娘沉默良久,耳听得窗口蜜蜂的嗡嗡声越发燥杂了起来,终是道:“回八爷的话,民女兄长作主,民女和陈大哥的亲事,已是不成了,民女也不清楚这些事儿。” 三位阿哥俱是一呆,八阿哥看了她半晌,“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陈变之眼看着还要升,退亲于你可不是个好事。” 齐粟娘深吸了一口长气,心绪却被涌入鼻腔的花香搅得越发翻腾,这时却听得身后响起十四阿哥的声音,“退亲?你这会儿想明白了?” ----- 十四阿哥到底知道些什么?康熙和男主说了些什么?粉红票啊粉红票,晚上九点就有加更 第二十二章 京城茶庄的秦道然(三)小修 或是因为布库、骑射练得勤,十三岁的皇子已是长高了许多,他大步流星地走入厅中,带起一阵大风吹过,将满厅子的花香都吹淡了些,齐粟娘的呼吸慢慢顺畅了起来。 十四阿哥还未开府,在八爷、九爷的府里都有常住的院子,供他有事时在宫外留宿。九皇子府的通直斋建在湖水中央,四面都是曲折的回廊。 齐粟娘站在水栏边,看着半塘盛开的粉荷,虽是未到花季,弥漫通直斋的水气中仍是带着隐隐的莲香。十四阿哥穿着枯荷色宫缎便袍,倚坐在水榭边,扯着她的辫子尾道:“当初你没进宫时,皇阿玛要给他指婚,他不是已经回绝了么?” 齐粟娘心中又酸又涨,想起江宁城那个雨天,撑着油伞的皇上跟前的小魏太监,江宁织造府里的皇太后,突如其来的皇上。还有皇太后和皇上虽有默契,却事前未商量好的对话。 原来她在皇太后跟前的时候,陈演却正在康熙跟前,齐粟娘呆呆站在楹杆边,茫然地想着,皇上原是要指婚,方让皇太后召她入江宁织造府,不过是给一个因圣旨而被悔婚的女子一些体面。若是当初陈演领了旨谢了恩,想来康熙也不会再到皇太后跟前来说那些话,皇太后更不会赏她手镯召她入宫…… 齐粟娘用力咬着唇,勉强忍住眼中欲坠的眼泪。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慢慢侧头看向十四阿哥。当初在蒙古帐子里时,她虽是心有疑惑,却以为他只是为些小意气折腾,没想是却是可怜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罢了…… 齐粟娘怔怔看了十四阿哥,近两年未见,十三岁的小皇子虽仍是摆着他的主子款儿,却已是懂得隐藏与收敛面上的骄横之气,已有了些大人模样。恍忽间,齐粟娘仿似看到了那个用龙褂包着沙土的小皇子,那个直直立在楼船顶上三四个时辰的小皇子,还有那个粗鲁叫骂着不知掩饰的小皇子,不知何时,也将如他的八哥一样,将皇室贵人的傲气深深埋进骨头里,时时谦卑着,得到虚已下人的好名声…… 荷塘上的莲香暗香随风而入,齐粟娘脑子一清,回过神来。她走开三步,端端正正给十四阿哥行了个礼,认真道:“十四爷对民女的关照,民女感激不尽。” 十四阿哥懒洋洋地挥了挥手,让她免礼,“当年因着陈演之父治河有功,却没落得个善终,治河半途而废。这会子为了他,皇阿玛花了多少心思,特地把你弄到宫里。”又道:“皇太后跟前的人,哪里又是随便什么人能消受得起的?只是到底不比高门大户出来的小姐。他上回虽是拒了,日后若是有些微功,皇阿玛难说不会再指婚,总不能叫你将来被妾室压一头,还不如散了的好,爷不过是为皇父解忧。” 齐粟娘看着十四阿哥,也不说话。两人对视了半晌,十四阿哥终是笑了出来,“成了,你不是还欠着我一个好么?”含笑瞅着齐粟娘,“如今退了亲,你还不赶紧着到爷跟前来卖好儿?” 齐粟娘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十四阿哥却皱了眉,叹道:“这下好了,我还要五年才开府,你又不在旗,我要怎么把你弄进宫去?” 齐粟娘道:“十四爷放心,民女现在和兄长一起----” 十四阿哥睨了齐粟娘一眼,晒道:“你那兄长我也听说了,手段高得很。上年武科,除了三甲,下头那些武举人哪一个没有托他钻营。他接着九哥的线,另一头又搭上了三哥,却都隔了一层,不肯到跟前来办差,有哪个主子能容得下?” 齐粟娘听得一呆,断没想到齐强这几年是如此,心中的忧虑一时把满腹酸痛之意掩住了不少,喃喃道:“我们齐家是平头百姓,怎么能和阿哥们----” 十四阿哥瞪了她半晌,道:“白在爷跟前呆了,好在爷还没有指望你替爷办差事,捞银子。哪家皇子府里都有几个门人,在朝在野地替主子办事,你哥哥没有入朝的本事,弄钱的本事可不小,捐官、漕运上都是能的。”又笑道:“这事儿我可不去和九哥说,反正也不是要他的性命。” 齐粟娘还未来得及说话,脚步声响起,两人回头一看,皇子府的侍卫头领德力走进来,也不敢看他们,低头施礼道:“十四爷,齐姑娘的兄长来了,九爷请齐姑娘过去呢。” 齐粟娘立时要走,十四阿哥伸手止住,看了她一眼,对德力道:“又是秦道然在折腾吧?去递个话,爷一会就到。” 德力走远了,十四阿哥回头道:“那些事儿你少知道的好,你在这里歇着,我去看看。”说罢,也不待齐粟娘答话,便大步去了。 过了一会,通直斋婢女奉上了银耳汤、金丝细卷等小食,说是十四阿哥吩咐,齐粟娘道了谢,待她们退了下去,慢慢用了一些。 不过半会,便觉得有些闷热,抬头看看,天边果然聚了大片阴云,齐粟娘见得小几上有一把杭州芳风馆白纱团扇,便执着刻有“芳风”铭印的扇柄,急急扇了一回,却仍是越来越热,不自禁地把脖子上的对扣解了开来。 她站起开窗,却见得镜子里的她满面潮红,艳若桃李,心里一跳,摸了摸额头,似有些发热,便打开了门,想去唤人,却没料到见不到半个人影。 齐粟娘脑中晕沉,回到桌边取了些冷茶喝了,仍是不解热,身子却发软,只得倚在床边坐了,勉强挥扇。 便这样晕晕呼呼,不知过了多久,齐粟娘忽听得脚步声响,似是个男子声音,勉强扶着床柱站起,哑着声音道:“十四爷,民女,民女好像生病了……” 那男子听了,似是犹豫了一会,仍是走到齐粟娘跟前,伸出手来摸齐粟娘的额头。齐粟娘只觉一片冰冰凉凉,柔软妥贴,也不知怎的,伸手便抓了过去,把那手放在自个儿滚烫的脸上,喃喃道:“对不住,我热得难受……”手指无意间碰到了冷硬的朝服箭袖,不自禁地道:“十四爷,你怎的换朝服了……”身子却越发贪凉,渐渐地靠了过去,脑中只反复想着,“可是皇上传他,要去办事了……” 这时,脚步声又起,有人将她拉了开来,疑惑道:“八哥,她是怎么了?” 齐粟娘听得此话,突地明白自个儿怎么回事,心中一骇,又怕又气,抓着方进来的十四阿哥的袖子,死死不放,便晕了过去。 待得齐粟娘醒来,天色已黑,借着烛光,看到十四阿哥阴沉着一张脸,坐在床边,左袖还被她牢牢地抓着,她只觉嗓子干痛,方要说话,一阵椅响,一人急步走到床前,问道:“妹子,你还好不?”却是齐强。 齐粟娘见着齐强,全身一懈,眼泪便流了出来,唤道:“哥哥,你还好么……” ---- 新的一个星期就要来到了,推荐2960,3000分满,晚上十二点还有一更,推荐票票~~~另,看书的各位亲,把本文收藏起来吧……这样更容易看到 第二十二章 京城茶庄的秦道然(四) 齐强跟着秦道然,成了九皇子府里的二管事,却不肯带着妹子住在府里。秦道然万分看重齐强,求了九阿哥,将后门巷子里紧挨着的一座二进的小院赏给了齐强,供他兄妹居住。 齐强经了此事,虽未受伤,性子却收敛了许多,每日跟在秦道然身后,学着办差。 九阿哥原未当回事,只是由着秦道然去打理,过了几月,便觉出齐强的好处来,招了秦道然到书房里,笑道:“我隐隐听到风声,说是齐强揍了德力?” “九爷,不仅是德力,这半月来已是揍了十七八个了。这回两人私下约的,若不是现下还有三个起不了床,奴才也不知道。这会儿府里的人都不敢给他使绊子了。”秦道然站在厅中,恭敬回道。“这小子胆子太大,不过是个平头百姓,没得一点依仗,替人拿钱私合的人命案就有三四桩,江淮那边的会试也敢牵头寻人代试,不把他妹妹扣在府上几年,奴才也不敢用他。” 九阿哥吹了吹茶碗中的叶沫子,笑道:“上回那事,你也太急了些,他妹子可是出了名的守妇德,到时候一个想不开抹了脖子,十四弟饶不了你,倒让爷落了好一顿埋怨,说爷太纵着你这奴才。”说罢,指了指一边的椅子,道:“坐着吧。” 秦道然谢了座,陪笑道:“奴才原听说,十四爷当初对他妹子很是下心,既是退了亲,左右必是十四爷的人,所以才----”脸上似有些灰色,叹气道:“只是没想到八爷正巧有事问她,奴才赶过去时,八爷那一眼,看得奴才心里直打颤。” 九阿哥哈哈一笑,道:“行了,八爷那边,爷已经替你求了情了。只是十四弟可是个拧的,他要是心里看着你好,你就是杀人放火,也是好的,若是看着你不好,你说破天也没用。如今爷还在陪小心,你以后见着十四爷就绕远道吧。” 秦道然连忙站起谢了,又犹豫道:“爷,齐强说给他妹子看中了一个夫婿,是漕运上常州府的少帮主,您看这事……” 九哥摇头道:“叫他少操这个心,他妹子的婚事,陈变之还没言语,十四弟也没开口,哪里就能这样订了?”看了看秦道然,笑道:“你是想把手伸到漕运上去?悠着些,皇上正盯着河道那一块呢,阿山、陈鹏翮、陈鹏年、施世纶都是软硬不吃的,太子爷早晚要出事,到时候再说罢。” 秦道然思索半会,点头道:“爷说的是,听说皇上最近又发作了一回索额图,把心裕的内侍卫大臣给革了,怕就是在敲打太子爷,只是----”悄声道:“嫡子到底占着名份,内务府都是家里的,长子要在朝中结援,哪里又能没钱?奴才蒙爷看重,这几年虽是也有些微劳,但想着这数怕还差得远,所以才……”又看了九阿哥的脸色,慢慢道:“再者,若是往深了说,八旗的老规矩,原是没有立嫡立长,却是公议立贤。奴才替爷打算,八爷与爷打小一处儿长大,情份大是不同。只是八爷虽好,这八旗宗室、当朝大员,哪里是没有钱就能拢住的?” 九阿哥沉吟半晌,招了秦道然上前,道:“河工、漕运都是大项,断没有放在一边的道理。只是陈变之的圣眷如何还难说。八爷早就冷眼看着,皇上多是想栽培他,过得几年,这些老臣都退了,若是治河有功,难说此人会不会坐上河台、漕督的位置……” 秦道然恍然大悟,笑道:“奴才明白了,齐强的妹子是个绕肠子的灵俐人,便是皇上指了婚,陈变之也舍不得丢了她,仍是个得宠的妾……” 齐强隐隐听得书房里的笑声,脚步一顿,对守在游廊口的德力笑道:“德头儿,既是大管事在爷那边,我就不去烦他,待会大管事出来,烦你和他知会一声,我妹子身子有些不好,我回家去看看,晚饭后再回来当差。” 德力脸上带着青肿,咧了咧嘴,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小子运气好,十四爷三天两头从热河打发人送东西来,将来跑不了叫你一声舅爷,便是大管事也要低你一头了。” 齐强勉强笑了笑,直让他少混说,约好过几日出城打猎,便绕到后门,进了小院。 与皇子府相比,两进院子自然是小,但比起高邮乡下,却是好了不知多少。院子少说有五百步方圆,沿着高高的院墙边种了一沿各色花卉,中间点了一个小水塘,接了皇子府里的活水,裁着些荷莲。秋风正好,满塘的残荷,带着暗暗的淡香,嗅着叫人心神一爽。 齐粟娘正在桌前点算银钱,两盒金锭子是茶庄子的老掌柜送来的,一盒银元宝是齐强收的皮货,托罗世清带到南边卖了,除了当初的八百两本钱,应付的二百亩田价,余下一万两白银却是实实在在。 齐粟娘算完钱,研墨写信,寄去二百两银子,托王大鞭把她侵占的六十亩无主地也买了下来,再把在高邮北典当赊的帐、押的树都理清了。 齐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站在齐粟娘身后,看了半会,方出声道:“这些田地,都转到演官的名下?” 齐粟娘最近也习惯他来无影去无踪,仍是低头写信,一边点头道:“一万两,也差不多了,我打听过,京里这样的宅子也只要一千五百两,京城郊外一亩中田也就是八两银子,哥哥成家时----” 齐强挥了挥手,苦笑道:“你别操心我的事,演官已是回信了,不肯退亲。” 齐粟娘心中微微有些喜意,转眼却又散了开去。她叹了口气,抬头看了齐强一眼,“哥哥信里说得不明白?”齐强从袖中抽出两封信,递了过去,道:“你自个儿看看,我可是苦口婆心,当初皇帝老爷是想把正红旗董鄂氏噶礼的族侄女指给他,且不说旗女嫁给汉臣是天大的体面。噶礼那可是皇上的宠臣,又是个横的,有了他作靠山,多少人要忌惮,用得着你这么给他四处找银子么?” 齐粟娘慢慢伸手取过信,却不打开,只问道:“他怎么说?” “他说陈、齐两家出身贫寒,正是门当户对,自古糟糠之妻不下堂,没有退亲的道理。”齐强撩袍在桌边坐了下来,在笔筒里随意抽了一支毫笔,捋着一丝丝羊毫,叹道:“理是这个理,将来的事谁说得准?贵易交,富易妻,不也是自古就有的道理?” 齐粟娘沉默半晌,点头道:“皇上指了婚就好了。过两月十四爷随驾从塞外回来了,我托他----”齐强截断道:“妹子,你和十四爷走得这么近,不是好事,多少人把主意打到你头上来了?十四爷还不是办事阿哥,又未开府,门下没人,你不在他跟前,哪里护得住你?” 齐粟娘点点头,道:“哥哥说的我明白,但是妹子欠了十四爷的人情,没得为了保住自个儿就疏远他的道理----” 齐强摇头道:“我实话和你说,这立长立嫡的事正斗着呢,皇上前阵儿又训斥了太子一回,圣眷看着已是不行。十四爷年轻意气,一门心思跟着这几个阿哥,谁知道什么结果?哥哥已是搅进来了,不能再搭上你。这门亲就算演官不想退,我也要退,罗世清在远在常州,漕帮到底不是官场,你躲得远远的,哥哥才放心。” 齐强面色沉重,齐粟娘反倒笑了起来,道:“哥哥说的什么话?齐家就我们兄妹两人,没道理哥哥有事,妹子还躲着的。若是这样,哥哥当初怎么不自个儿走了,何必回来寻我?” 齐强有些语塞,又和她随意久了,不惯在齐粟娘摆长兄的架子,只得咬死要退亲,孝期一满,就嫁去常州。 齐粟娘知晓这事不得陈演松口,齐强不好强办,只是笑着听了,另和齐强说些家常闲话。齐强不经意说起,他在九爷府里专管外宅迎送往来,喜丧之事的皇室规矩不大知晓,办起差来很是烦心。齐粟娘想起在宫里头玉嬷嬷教过的规矩,想着九阿哥府多少也能用上,细细和齐强说了。 齐强认真听了半会,顿时笑了出来,“妹子,哥哥当初听说你在宫里呆过,只想着你和我一样的性子,在那里头必是受不住,没料着还学了这些东西。倒让哥哥我省了力气。”看着齐粟娘,叹道:“你在宫里学的怕还不只是这些死规矩,你若是真想嫁给演官儿,也未必一定会吃亏……” 齐粟娘微微一愕,苦笑道:“宫里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虽是过了眼,难不成还真要用上?便是学那些大宅门里的死规矩,宫里的嬷嬷还时时骂我呆笨呢。”叹了口气,“宫院后宅里,不是你就是我的,到最后终得逼死人命。死了的倒也干净了,反是那活着的,手上沾了人血,心里头便不是原样了,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也察觉不出,只想着日子过得安生了……倒比死了的更可怜……” 齐强慢慢点头,“哥哥这阵儿在九爷府里也瞧得明白,后院里头的那些污烂事儿不比外头爷们干净多少。”凝视着齐粟娘,“哥哥退亲,也是想让你安安生生过日子……” 齐粟娘看了齐强半晌,咬唇道:“当初爹娘的事儿,原是妹子该做的,哥哥不用时时觉着欠了----” 齐强笑了起来,柔声道:“你是爹娘的女儿,我的妹子,你也用不着觉着欠了----”正说话间,外头有齐强随身的小厮安生、伏名领着外宅副管事德隆进来,恭敬道:“二管家,九爷说,请了几位汉官到府里饮宴,让你早早安排席面,呆会陪着宴客。大管事说,简亲王府上薨的老王妃,过几日便要出葬,请二管事早早去弄明白规矩,安排咱府里的丧棚。”齐强听得此话,看着齐粟娘笑道:“这回秦大管家可不会着急我不懂规矩,失了九爷府的体面了。”便匆匆去了。 ---- 呼,呼唤推荐票票~~~ 第二十三章 九皇子府的双虹(上) 转眼间,冬去春来,康熙四十一年到了, 除夕夜里,北京城的焰火很是热闹,齐粟娘给小院贴上红对联,红福字,在花市里买了水仙,缠上红纸带,摆放在神柜上和齐强的房里。 院子里的石桌石椅上积满了雪花,屋檐下挂着十来盏花灯。定更鼓早已响过,花灯在寒风中摇曳着,它们互相磕碰着,招呼着,似是因着年节下有了这些伙伴,点点的小火光聚在一处,映得雪地一片红亮,竟是格外的欢快,。 齐粟娘缩着脖子,搓着手,哈着白气,站在院门前,猫着腰透过门缝儿向外看着,盼着仍在九爷府陪席的齐强回来一起过年。 直等到后半夜,酩酊大醉的齐强被安生、伏名送了回来。 “妹……妹子,九爷今儿还问我,最近规矩怎的学得这般好,外头人人都说秦大管事越来越会办差,九爷府的体面更足了。”齐强被齐粟娘扶到炕边,歪倒在炕床上,含糊笑道,“秦道然还真奸,我还只开口说了声有人教,他立时就猜出是你教的,难怪哥哥我栽在他手上,当了奴才!” 齐粟娘苦笑着,哄着齐强在暖和的炕床上躺好,正要转身给他去端醒酒汤,却被齐强扯住。齐强挣扎着半坐起来,从怀里摸出个大红描金纸封包,塞给齐粟娘,迷愣着醉眼,“……来,哥哥给你的压岁钱……” 齐粟娘卟哧一声笑了出来,打开红包一看,是个用彩钱缠住串起来的大金锞子。她方要说话,齐强卟嗵一声又倒回了炕上,嘟囔着,“好……好在……咱齐家……还有两兄妹……” 窗外悬着的花灯在寒风中摇曳着,发出微微的摩擦声,给只有两个人的院子里带来些热闹。齐粟娘眼角微湿,看着齐强,替他盖上被子,转身从厨房端了醒酒汤。 屋内只点了一盏油灯,孤孤单单的火苗,寂寞地燃烧着,齐粟娘慢慢给齐强喂着汤,心中却又想着陈演在清河独自一人,无亲无友…… 齐粟娘这一夜辗转难安,到得天明,便央着齐强寻人,托带衣物、吃食去清河。齐强素日也是将陈演作亲弟待,虽是为了妹子要悔婚,这些事儿自然没有不准的道理。齐粟娘得了准信,便出门去街上饽饽铺里买些京城小吃。 九爷府在皇城东正大街上,周围都是权贵人家,天上正飘着雪,路上积雪泥泞,有身份的人家多是坐着马车来往,齐粟娘沿着路边的屋檐小心走着,仍是溅得满裙的污点,不由得后悔,为了省钱没有雇马车出门。 她在京城老店里买了十来斤酒皮京八件、酥皮京八件、油糖糕,桃酥、蜜供等吃食,觉着脚上已是冷透,便寻了家茶馆坐了下来,叫了壶干烘茶,要了份汤面,打算暖暖身子再走。 汤面方一下肚,身上便暖和了许多,齐粟娘放下碗,取了茶,打开茶盖,刷了茶沫子,店门外传来骡车驶过的声音。 时近午时,骡车从雪地上碾过,发出喳喳的细声,二十多辆长板花车载满上千盆冬日里盛开的杜鹃花、秋海棠、蓟菊从右安门而入,向皇城而去。齐粟娘知晓这是每日向宫里送花的丰台花乡十八村的花车。 花车一过,她便看到对街过去四五家,有座皮货店。柜台后的黑狐皮油光水亮,她不禁心中一动,想着替陈演、齐强各做一顶皮帽子,也好过冬。她这边还未起身,有主仆四人上去看了皮毛,正和掌柜说价,便有些着急,方叫了伙计算帐,便看到长随模样的人付了钱取了皮货,跟着主子出了店门。 齐粟娘叹了口气,突见到街口急驶过来一台四骑大马车,楠木玉顶,蓝呢围帘,也不知是路滑还是未收得住,顿时把那抱着皮货的长随给撞倒在地,黑狐皮又是泥又是血的甩出老远,正落到茶馆门前。 那主子转头看得如此情况,立时大怒,扯过家奴手中的马鞭,狠狠一鞭抽到那马车夫的身上,叫道:“那里来的恶奴,天子脚下,首善之地,没有王法了么?” 那马车夫疼得从车驾上滚倒在地,左眼上鲜血直流,嗷嗷直叫,齐粟娘又是一惊,车夫虽是有错,这位下手也太狠了些。 “高士奇,你这奴才,老夫在此,不识得主子么?”马车格窗刷地一声打开了,露出一张脸,齐粟娘却认得是索额图,立时站了起来,便想躲远些,免得遭了池鱼之灾,心里暗暗琢磨:“高士奇,是不是那个将明珠弹骇下台的……” 待得齐强晚上回家,听得齐粟娘说起这段,顿时笑了,道:“这一位已是受了几年气,怕是要发作了。”转头回了皇子府,齐粟娘想了半天,也不知齐强说的是索额图还是高士奇。 过得几日,还未出元宵十五,齐强却收拾东西,要去南边,把齐粟娘托带的东西一齐取了,叮嘱齐粟娘小心门户,便策马而去。 齐强平日里在皇子府里的常差,时不时便和齐粟娘说上一些,这回却是一点消息未露,齐粟娘知晓是大差事,虽是担心,也只得等待。 齐强走后,她足不出户,便是当初在江宁去看秦淮河的兴致都没有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她可以抛开一切,但陈演、齐强却在此渐渐根深,不论是福是灾,她欠着陈娘子,欠着齐氏夫妻,总要看着陈演、齐强娶妻生子,才能为自个儿寻条出路。至于她与陈演,齐粟娘抚摸着枕箱里十三封信,他能安安生生过日子,她便没有辜负陈娘子所托…… 立嫡立长?齐粟娘在漆黑的夜里,瞪着床帐顶,无数次痛恨那一片模糊空白,她知道站错队的后果,却实在想不出康熙之后,乾隆之前到底是谁,她知道年号中带着一个“正”字,却不知道他是太子还是大阿哥。 无论如何,陈演因着永定河修堤之事,已被太子视为大阿哥一党,齐强虽是被迫,却越陷越深,十四阿哥性情直爽义气,喜好兵事,向来与随皇帝三次征讨噶尔丹的大阿哥交好,与八爷也是情份颇深。 已经是长子党了,齐粟娘无声苦笑,安慰自个儿,索额图已被削了实权,太子----齐粟娘想起畅春园的那个盛夏午后,默默祈祷:老天,让大阿哥当皇上吧。 这般想着,齐粟娘直到快天明时才合眼,没睡多久却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齐姑娘,齐姑娘!”齐粟娘一惊,从床上坐起,披上外衣,立在房门口叫道:“哪一位?” 门外之人似是松了口气,“齐姑娘,奴婢是府里的婢女双虹,秦大管事让我来请您过去。” 第二十三章 九皇子府的双虹(下)小修 齐粟娘听着秦道然请她过皇子府里去,顿时一惊,面色一冷,对门外道:“双虹姐姐,烦你回去和大管家说,哥哥临走前叫我看家闭户,恕我不能出门。”她既不是九爷府里的奴才,大是不耐去找主子侍候,更何况是这个下春药的秦道然。 那双虹声音急切,“姑娘,今日原是大格格的洗三,方才九爷上了火,动了怒,撵了五房外头支应的奴才出去,已是乱了。大管事分不开身,二管事不在,大管家说,姑娘是皇太后跟前的人,最知道规矩,请姑娘看在二管家份上,圆了府里的体面。” 齐粟娘知晓齐强在府里是专管外宅迎来送往之事,手下除了一位副管事,还有二十房的奴才,去了五房,倒确是支应不开,但她既不是九爷府的奴才,就算洗三礼只请近亲,却犯不着她一个未出嫁的女子到外头去支应。 双虹说话间已是带了哭音,“姑娘,你要是不去,奴婢实是没法子向大管家交差,求姑娘体恤奴婢。” 齐粟娘听得哭声,记起这双虹的样子,原是妾室完颜氏的陪嫁丫头,不过十四五岁,也有几份姿色,这回完颜夫人有身子,为了固宠,让她侍候了九爷几晚----齐素娘皱了皱眉,压了压心里头的翻腾,把上衣穿好,过去开了门。 她看着胸前抱着一只包袱,小脸尤带泪珠的双虹,柔声道:“宜妃娘娘不是打发了宫里的嬷嬷来么?外宅副管事德隆呢?” 双虹抹了抹眼泪,道:“回姑娘的话,就是因为瓜尔佳嬷嬷、胡佳嬷嬷和府里的几位管事娘子争了起来,把大格格吓哭了,爷才发火,撵了几位管事娘子出府。她们男人都是前头支应的,所以才短了人手。德隆家也被撵出府了。”又道:“两位嬷嬷是宜妃娘娘的人,自是不能发作的,但哪里还能让她们到外头管事。大格格是九爷头一个孩子,府里以往没办过洗三,余下的那十几房都不大明白规矩……” 齐粟娘听得德隆也被撵了出去,才明白为何找不出顶上的人,一则确是规矩不大明白,二则,如今副管事的位子空出来了,那十几家外宅上的奴才哪有不眼热的,自然是互相不服气,各自拖后腿。虽是不怕他们敢把事儿办砸,但大格格是九爷长女,必是想把这洗三礼办得体面十足,绝不肯出半点差错,方才要找了她这外人来当头。 齐粟娘万分犹豫,她一个汉人,又是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绝没有在皇子府外宅支应的道理。双虹见她站着不动,哀求道:“姑娘,奴婢也知道为难姑娘了,只求姑娘看在二管事的份上……” 齐粟娘一怔,叹了口气,秦道然既开了口,便推托不了,到底齐强是九爷府上的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再者,奴才就只能是奴才,她的规矩体面和主子的差事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 齐粟娘苦笑道:“要我去伺候人还成,可别要我去管事,那府里各位管事奶奶,管事大爷,都不是省事的人。”又道:“大管事忙什么呢?” 双虹见她没有回拒之意,稍稍安心,也笑了出来:“九爷差着大管家办什么差,奴婢也不知晓。姑娘放心,大管事发了话呢,文婶子和我娘都是明白人。”说罢,举起手上的包袱,道:“奴婢已经把衣裙带过来了,还请姑娘更衣,那边已是开始乱了。” 齐粟娘无奈点头,回房急急洗漱了,转头一看,双虹已抖开了绯红花锻长旗袍,窄袖口与长衣摆上皆缀着暗金锦片,衣面上点缀百花图样,很是喜庆,想来是为这次洗三宴新做的。 齐粟娘有点傻眼,她来这世上,一直穿汉式短袍与袄裙,在宫里也是如此,虽说学规矩时穿过,但尤记得穿花盆底受罪的感觉,事已至此,只得笑道:“我可不会梳二把头,只得劳烦姐姐了。” 双虹嘻嘻一笑,点头道:“姑娘放心,我可会梳头了。”看了齐粟娘梳妆台一眼,大是羡慕,道:“姑娘这盒荷香粉也是杭州关玉和的?胭脂可是边福茂的?我们完颜夫人用的也是这些呢。” 齐粟娘一边穿衣,一边笑道:“哥哥给的,荷香粉嗅着味道倒好,玫瑰胭脂却浓了些,我还未动过呢,把头发弄好再说罢。” 双虹果然手巧,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已将齐粟娘打理得妥当,这时那边府里已是传来鞭炮声,齐粟娘见得她面上发急,便知道那府里怕是撑不住,取了四枚内造珍珠镶银珠花戴上,扑上些荷香粉,一并去了九爷府。 ---- 看到不少朋友问,为什么有皇室政斗戏,为什么女主涉入这么深,是不是和经济适用男的标题不适合。邹邹特意开单章说明这些问题,并说明了一下邹邹写文的思路,请各位有疑惑的朋友移步去看一看。 第二十四章 洗三宴上的兄弟们(一) 齐粟娘从侧门进了九爷府,到了外院的抱厦里,便见得乱糟糟的一堆外宅奴才等着回事,领东西。这些媳妇、管事、丫头们见着齐粟娘进来,纷纷陪笑问好,齐粟娘别人不识,却认得齐强留在府里的小厮伏名。 完颜氏的陪房包衣石氏,是双虹的娘,原是内宅管事。如今虽是正坐在抱厦中理事,却有些心不在焉,一眼看到齐粟娘,顿时松了口气。 石氏赶上来陪笑道:“姑娘,实是劳烦,只是这边福晋们先到了,文嫂子怕是忙转不过,大管家还未回府,爷们那边原是二管家周旋的,如今还请姑娘打点打点。” 齐粟娘知晓她们是在各府福晋面前侍候惯了的,原是稳妥,她虽是不喜到外头,也只能点点头,问道:“九爷在哪里?” 石氏道:“九爷在外头厅里呢。”转头道:“各位哥哥嫂子,大管家的话,今儿请齐姑娘过来主持外头的事。爷们都在外头,哥哥嫂子们都下心些,九爷眼皮子底下若是失了体面,全家都是撵出去,到时没人求情,可不要埋怨。”说着,便把对牌、钥匙、帐薄给了齐粟娘。 那十五家的外宅奴才自然有眼色,主子正在火头上,齐粟娘不过是暂代,争不了副管事的位子,她是二管事的妹妹,若是说上一句好话,怕不比他们争着强?都是赶上来巴结。 齐粟娘听他们自报了职事,有接礼上人,迎送上人,器皿上人,火烛上人,车马上人,洒扫上人,司茶上人,司席上人,司厨上人,司库上人,还有专司外请昆弋戏班,杭州帮厨上人,加上撵出去的五房,林林总总,各司其职,很是清楚。 有晓事点的,把自个儿手下的差事一一交代,遇上要管事做主的,又把先例说清了,请齐粟娘拿个主意,不需她绞尽脑汁地操心。 齐粟娘到底在宫里呆过,慈宁宫里的事儿更是烦杂,她借着齐强的光,先把急事儿一一理清了,又叫伏名过来,帮着记帐、发牌,便也事事平顺,不多会抱厦里便没了人,不禁佩服秦道然的手段,想是早料到了如此,方才巴巴去请她。 正想着,外头的人又报上来,八阿哥、十阿哥已是先到了,九爷亲自接着,眼见着其他各位爷、宗亲也是转眼要到,还请姑娘去前面支应着。 齐粟娘点了点头,出了抱厦,到了前厅,果然见得九爷正陪着八爷、十爷在厅上说话。 伏名站在厅外候着,齐粟娘走上去,甩帕子请了安,陪笑道:“爷,奴婢过来听候差遣。”她原是不在旗,又不是府里的人,平素都自称民女,如今既是要装奴才,便也一套做全了。 九爷显是听了秦道然的信,见她这样,倒也满意,打量她几眼,点头道:“你是皇太后、皇上跟前的人,不比那起缩手缩脚上不得台面的奴才,最是知道体面,好好办差,今儿事完了,爷自然赏你。”说罢,挥挥手,道:“给八爷、十爷请安。” 齐粟娘暗暗吐了口气,垂着眼,走过去端正行礼:“奴婢给八爷、十爷请安。”便听得茶盏搁桌子上的声音,八爷温和道:“起咯吧。” 齐粟娘慢慢站起,这时便听得伏名急步进来,打千儿报道:“爷,大阿哥到了,四阿哥到了。” 几位阿哥连忙站起,迎了出去,齐粟娘出了大厅,特叮嘱伏名差人去接着阿哥们的贴身太监,多给他们几份体面,又想着宫里的规矩,招来司茶上人说了大阿哥、四阿哥在宫里的饮茶喜好,便跟在九爷身后,到了门口。 九阿哥还未来得及与大阿哥、四阿哥多说上几句,外头车、马停了满条街,五阿哥、七阿哥、十二阿哥都到了。 齐粟娘连忙上前,接着大阿哥和四阿哥,垂头施礼道:“奴婢给大阿哥、四爷请安。两位爷请随奴婢来。” 大阿哥和四阿哥正说着话,正眼也没看她,齐粟娘不敢打扰,慢慢在后头走着。 大阿哥显是对九爷府较熟,直接到了前厅,便有司茶上人奉上清茶,大阿哥转头端起茶一看,便笑了出来:“秦道然本事越来越大了,这些小规矩也能上心,难怪九弟言听计从的。” 四阿哥微微一笑,也取了茶来,饮了一口,眼睛扫过厅门,正看到给司茶上人叮嘱其余几位阿哥喜好的齐粟娘,微微一愣,又皱了皱眉头,转头和大阿哥谈笑去了。 八爷、十爷陪着五爷等几位阿哥进了门,哥哥弟弟地热闹着,齐粟娘看着吉时快到,招了伏名在一边盯着,自个儿出到门口去请九爷。门前十三阿哥、十四阿哥赶着来了,笑道:“九哥,我们出宫时,太子爷正被皇上传去,怕是今日赶不及了。” 九阿哥笑得更是厚朗了些,“那还真是碰上了。”说罢,转身看到齐粟娘,道:“来接着十三爷,十四爷。” 第二十四章 洗三宴上的兄弟们(二) 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显是一愣,看着齐粟娘上前请了安,十三阿哥笑道:“齐姑娘,早听说你到京里了,今天才见着。”说罢,让她起了身。 宗室的人也到了,九阿哥接着讷尔苏、雅尔江两位铁帽子王,齐粟娘笑着引着两位阿哥进了前厅,待他们哥哥弟弟打招呼完毕,亲自给十三阿哥、十四阿哥上了茶。 十四阿哥一直笑着瞅她,接过茶喝了一口,笑道:“可见是宫里出来的了,你哥哥哪里会知晓这些?”歪头看她道:“都说汉女妩媚,旗女贵重,我看都是这衣裳的事,话说回来,我看着你就像是在旗的,正衬这身衣服,以后多穿穿。” 十三阿哥笑着点头,喝了口茶,看了十四阿哥一眼,转头问道:“你和变之的亲事,还在拧着?” 齐粟娘面上的笑容收了收,轻声道:“回十三爷的话,奴婢正想求十四爷在皇上面前说说,给他指门好亲,他以后也就平顺了。” 十三阿哥摇了摇头,道:“他哪里是为着这些退亲的人?你何必又逼着他?如今他孤身一人,已是把你当了至亲,你也体恤他一些。” 齐粟娘慢慢咬了唇,十四阿哥却皱了眉,道:“十三哥,早早晚晚,皇阿玛总是会给他指婚的,她没有根底,多是要受委屈,难不成还等着被妾室压了一头,或是去做妾?” 十三阿哥连连摇头,道:“变之必不会负她。”见得九阿哥招了齐粟娘过去,瞅了瞅十四阿哥,道:“她不在旗,到你跟前,最多是个没名份的侍妾,委屈更大。” 十四阿哥哼了一声,道:“我若是连府里的事都治不下,将来能领军出战么?” 厅上的阿哥们正说话,外头宗亲们进了来,又是一阵忙乱,不一会儿,秦道然便出来,请着爷们入席。 齐粟娘看见秦道然出来主持,虽是恨不得扑上去咬一口,却也松了口气。 贵人们陆续入席了,前面空了下来,奴才们可没时间喘口气。残茶都收拾下去;跟马、跟车、护轿长随的中席摆上,马夫的饮食都要送到外头;各府里的洗三添盆礼都一一清点,造册,等着九爷和完颜氏过目再入库;苏戏班子准备好,主子一唤便要上台。如此这般,齐粟娘一一安排妥当,便抬腿去了亲信太监们休息的屋子。 推门一看,屋子里摆着上好的席面,两个小厮随时伺候,一个小戏子正唱着曲儿。这般样子自是越了例,齐粟娘不过趁着秦道然没神理会,拿着公中的银钱作人情罢了。这般的小手脚,秦道然看在齐强份上,自然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她不指着讨了主子的好,下回还来办差。 正在用饭的只有四五位,其余想是还在主子面前听差,大阿哥、八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的贴身太监却都在,齐粟娘暗忖,谁和谁结党,只看这些太监们便能明白。 李全儿进府时便看见了齐粟娘,如今见她进来,站起笑道:“到底是齐姑娘体恤奴才们,多给了几份体面。”说罢,倒了两杯酒要敬她。 其余几人自然捧场,傅有荣亲自将酒捧上,齐粟娘哪能不接,客气道:“公公们都是主子们最看重的,粟娘平日多得公公们照抚,原应是粟娘敬公公们才对。”说罢,提壶给各人倒上,一起喝了。 所谓花花轿子人抬人,这些太监眼高于顶又滑不溜手,却和齐粟娘在宫里打过交道,知道齐粟娘本不是这府里的奴才,将来出去不是诰命便是阿哥屋里的人,见她谦和,越发客气起来。 正说着话,房门一响,秦全儿和秦顺儿走了进来,见着齐粟娘都是一笑,上前也要敬酒,一块儿喝了。齐粟娘应酬了一会,连喝了四五杯,觉着差不多了,便告了罪,叮嘱下人好生伺候,告辞而去。 方出了门,便听见前面叫:“齐姑娘,圣旨来了,太子爷来了。” 齐粟娘一面遣人去后面知会九爷,一面打发人准备香案,自个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接着穿着常服的太子和李德全,恭敬道:“奴婢给太子爷请安,给公公请安。”心里却有些奇怪,这位爷最爱显摆他的明黄服,今儿怎么转了性? 太子与李德全俱是一愣,太子抬手让她免礼,却不说话,倒是李德全笑道:“齐姑娘,何时来京?怎的到九爷府上来了?” 齐粟娘低头恭敬回道:“回公公的话,粟娘的哥哥是九爷府上的管事,粟娘便跟着哥哥一起上京了。”眼角儿一溜,看着太子爷微微握起的拳。 李德全慢慢点头,便也未说话,这时阿哥们都迎了出来,一起跪下听旨,不过是给大格格赐名,又赏了玉如意、金锁片、如意金倮子、尺头等物。 九阿哥谢了恩,抱着大格格出来让李德全看了一回,请他喝了杯茶,齐粟娘奉上赏钱,便送走了。 这会儿各位阿哥都看着了齐粟娘,面上多是带了诧异,打量了她几眼,便随着太子爷入席了。 眼看着各位贵人吃饱喝足,正听着戏,齐粟娘又到了前头把各项事儿打点清楚,太子爷、三阿哥车马让到前头,八、十、十四爷和大阿哥的压后些没错,四爷和十三爷一块儿,其他几位爷按着顺序来,宗亲们、外官们总不能越到阿哥们的头前去,让外头笑话九皇子府不知道规矩。 齐粟娘方喘了口气,伏名满头大汗跑过来,道:“姑娘,石大娘求你救救命,方才太子爷更衣回来时,双虹没有看着,撞着太子爷了,这会子正发作呢。” 齐粟娘听得这般,也是惊得不行,摇头道:“我去能顶什么用?便是秦大管家去了,怕也没用。”脚下却没停,赶着去了中庭边的侧院。 第二十四章 洗三宴上的兄弟们(三) 齐粟娘进了侧院,远远看着,院中石地上一滩水,覆着一个铜盆,太子衣摆上湿了一大片,虽是狼狈,扫了双虹几眼,倒不像是要发作的样子。双虹跪在地上,一边发抖一边哭,刘三儿正指着她骂:“不长眼的小娼妇,太子爷万金之体,若是碰着了一点,要了你的命也赔不起----” 齐粟娘微微松口气,却不敢放心,太子爷面上没什么,府里管事的却不能不上去陪罪,把事儿给平了,否则叫刘三儿闹得贵客们听到,大家的体面都没了。 齐粟娘整了整衣物,走上前施了礼,陪笑道:“太子爷,这奴才确是该打,只是这天气寒,太子爷身上湿了,在这风地里吹着怕不好,还请进屋,换身衣服才是。” 刘三儿正骂到兴头上,听得此话一愣,立时赶到太子身边,一叠声地道:“太子爷,小心身子,可别在风地里吹着了,”转头又骂道:“没看着太子爷衣裳湿了,不知道取一套来换么?”毓庆宫小太监连声应着,一溜烟到外头车上去取备着的衣物了。 齐粟娘看着太子意动,给伏名递了个眼色,伏名连忙引着太子去了侧院上房,齐粟娘忙命司茶上人送茶进去。 眼见得太子爷进了房,众人都松了口气,这会儿石氏方从内院赶了过来,已是急得一脸苍白,看着双虹虽是跪着,却未如何,方敢松了口气,连忙到齐粟娘跟前谢了,又求着再说些好话。 齐粟娘这会子正头痛,待会太子爷出来,若是要发作当如何劝解,她这边有了上回畅春园的事,恨不得离太子越远越好,况且太子现在越发看她不顺眼,寻个借口把她一起发作了,也不是不可能。 正烦恼间,取衣服的小太监回来了,齐粟娘见得他身后十几步处拐角处,傅有荣侍候着一位阿哥走了过来,顿时大喜,急步上前,方叫了一声:“十四爷……”却愕然看到了四阿哥有些醉意的脸。 傅有荣见她发呆,咳了一声,道:“齐姑娘,四爷有点上头,正寻地方歇歇。” 齐粟娘回过神,猛然想起听人说过,四爷和十四爷都是德妃娘娘的儿子,是嫡亲的兄弟,难怪傅有荣这般殷勤。她见四爷依在傅有荣身上,步履不稳,连忙上去扶着,又吩咐人严严地煨上一杯茶来。 齐粟娘把四爷扶到了太子爷隔壁的屋子,看着傅有荣扶他上了炕,连忙取了靠枕给他垫好,取了薄被盖上。她转手接过浓茶,自个儿先喝了一口,微微有些烫,吹了吹,“四爷,喝口热茶,醒醒酒。”这盖被喂水的奴才活原是当初侍候伤重不能起身的贵人时,做惯了的,习惯成自然,倒也容易。 四阿哥微微眯了眯眼,似是认出了齐粟娘,“唔”了一声,便在她手上一口一口喝了半盏茶,齐粟娘抽出帕子,顺手替他拭了嘴角的水迹,看着四阿哥还是倦倦的,转头唤了人,道:“再去倒杯新茶,记得要滚三回的水。” 司茶上人连忙去了,外头传来门响,太子爷出来了,齐粟娘给四阿哥掖了掖被子,连忙走了出去。 太子爷整了整衣襟,看着齐粟娘,道:“九爷既托付了你,你也要下心,这样没规矩的奴才也能使出来?拖出去杖毙吧。” 九爷府里众人皆是大惊,双虹立时晕绝在地,石氏连连磕头,哭得肝肠寸断,齐粟娘咬了咬牙,终还是开口,道:“太子爷----” 话未说完,刘三儿便冷笑一声道:“怎么,这儿是九爷府上,齐姑娘眼里就只有九爷一个主子了么?” 齐粟娘心中恨极,却无话可说,但她哪里又开得了口叫人,背上冷汗直冒,太子爷见她拖延,突地笑了笑,正要说话,却听得四阿哥声音响起:“太子爷,这是怎么了?” 太子转头见了四阿哥,倒是客气,看着他倚在门边,扶着傅有荣,脸色不好,走上前道:“老四,上头了吧?方才被老十四一激,就较上劲了,你们俩果真是一个娘肚子出来的,你酒量浅,也小心些。” 四阿哥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仍是笑道:“多谢太子爷关照,是有些上头了,脑袋里面正闹腾得慌,一点儿声音就像是闪雷。” 太子爷微微一愣,看了看跪在地上哭的石氏,又看了看双虹,哼了哼,对齐粟娘道:“给她三十板子,让她长长记性。” 齐粟娘心中大喜,连忙谢了恩,赶着叫人把双虹抬走,又让人扶着石氏离了院子。 这会儿沏茶的司茶上人回来了,齐粟娘连忙接过,太子爷看了四阿哥一眼,又看了看齐粟娘,突地一笑,道:“好好伺候四爷,也算是将功补过。”说罢,转身便走了。 齐粟娘松了口气,见着傅有荣扶着四阿哥回了房,照旧上床躺着,知晓他难受,只得转头对府里人吩咐道:“去端银鱼汤给四爷醒汤,记着,不要酸笋鸡皮醒酒汤。” 四阿哥倚在床头,闭目养神,齐粟娘待要上前给他喂茶,看着他左腕上挂着的沉香佛珠串,退到一边,轻声对傅有荣道:“四爷府里的内眷可来了?” 傅有荣似是在出神,半会才反应过来,点头道:“李侧福晋来了。” 齐粟娘看看外头,已是没有人,只得笑道:“傅公公,烦你去请李侧福晋过来,伺候四爷,屋里人到底体贴些,不比我们粗手笨脚的,让四爷难受。” 傅有荣连忙应了,转身要走,似又犹豫,回头看了一眼,见着四阿哥已是睡着了,便转身去了。 齐粟娘看得他神色,微微一愣,慢慢走到屋门边,突地醒悟,懊恼自语道:“我方才应该让他留下,我自个儿去请李侧福晋的……” “齐氏。” 齐粟娘听得这冷冷的声音,似又回到了当初隐藏四阿哥的小屋,听到不方便动弹贵人的招唤声从里屋传了过来,立时应了一声:“来了。”转身到了床前,四阿哥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炕桌上的茶。齐粟娘连忙端起,坐到床边,仍是先喝了一口,因着正好,便递到了四阿哥嘴边,又喂了他半盏。 方替四爷拭了嘴,齐粟娘便听到远远的人声传来,抬头一看,傅有荣引着李侧福晋来了,连忙站起,向四阿哥施了一礼,退了出去。 ---- 1、小菊灯提醒我,还欠一次1200粉红加更,十分抱歉。今天三更补上,中午十二点,晚上九点前各有一更。再一次呼叫粉红~~~300加更 2、推荐4000加更,今天如果满了,明天三更。话说,亲们,你们砸推荐的力度和速度真是bh,哈哈哈,谢谢谢谢~~请继续~~ 3、关于女主不知雍正的问题,我月初就在《看文指南》卷开了单章解释,请各位有疑惑的移步去看看,谢谢。 第二十四章 洗三宴上的兄弟们(四) 李侧福晋急急入了房,看了看四阿哥,便转头叫道:“去端醒酒汤,不要寻常的那种酸汤,四爷最受不了酸气。” 正巧端汤的婢女来了,奉上了银鱼醒酒汤,李侧福晋端过一看,笑着点头道:“果然前头爷们说得对,九爷府上的秦管家到底不一样。”又看了看只喝了半盏的茶,满意一笑。 齐粟娘轻轻松了口气,招了两个婢女,让她们在跟前侍候着,便和傅有荣一起走出了院子。 这时前头的席已是散了,太子、三阿哥果真先告退了出来,一起走了。十三爷过来寻了四爷,坐在侧院里说话。九爷送着宾客们离开,转身就回书房,大阿哥、八、九、十、十四爷正等着他。 忙乱了一阵,已是太阳落山,齐粟娘才挨着了板凳,饿得不行。石氏殷勤送上糕点和热茶,转头对双虹道:“还不给齐姑娘磕头。” 双虹立时跪下,齐粟娘吞下嘴里的点心,忙拉起道:“罢了,我又未使力,到底是四阿哥的面子。”笑道:“秦大管家不出声,这三十杖才能寄下。你呆会记得去给大管家磕头,下回可得小心些了。” 石氏拭着泪,轻声道:“姑娘,我也不是个糊涂人,四爷和大管家还是看着姑娘的面子方才如此。双虹这条小命,多亏姑娘了。” 齐粟娘摇了摇头,却也没力气再说,急急进了些点心热茶,才让胃里舒服了一些,未等她休息好,前头又是一阵闹,“齐姑娘,齐姑娘,太后传你进宫。” 天色已晚,传唤的太监催得急,宫里规矩大,齐粟娘只得在双虹房里抹了把脸,借了些茉莉粉扑上,点上胭脂,进了宫。 太后看着精神尚好,见着齐粟娘甚是欢喜,招她近前,端详了一会,点头道:“越发长齐整了,穿着这身衣物,果真像是在旗的,也难怪十四阿哥那时非在哀家面前吵吵,说你是文氏包衣出身了。” 齐粟娘得这位太后甚多照顾,对她也甚是敬爱,笑着道:“可惜奴婢是不在旗的,否则就在宫里伺候太后老佛爷一辈子。” 太后笑了出声,道:“若是这样,陈大胆儿岂不是要埋怨死哀家?” 齐粟娘一呆,半晌没有说话,见得太后看她,眼中甚有深意,跪下磕了个头,道:“民女想求太后件事儿,还请太后恩准。” 太后微微一愣,点头道:“你说。” 齐粟娘吸了口气,道:“陈大哥他一心治水,为皇上尽忠,民女听得皇上有意为他指一门好亲,民女以为此事于公于私皆是好事,还请太后在皇上面前说说此事,民女感激不尽。” 太后叹了口气,道:“这事儿当初就提过,皇上原是想给他指婚,当初哀家召你,也是补偿你一回。没料到他死活不肯,只得顺水推舟让你留在宫中侍候,让你们多存几份体面,也让外头的晓得皇上对他的恩宠。这些他都未和你提过?” 齐粟娘伏在地上,忍着欲坠的眼泪,颤声道:“陈母已是对民女有恩,他对民女也是有情有义。皇上厚爱,民女怎能为一已之私阻了他的前程?” 太后沉吟道:“如今没有平妻的规矩,若是要你做妾----”叹了口气,“哀家也不忍心,你到底是他母亲订下的嫡妻,又是这般识大体有见识。”顿了顿,“若是指个妾过去,也不容易,你们本就是汉人,又没根底,便是他有了功劳,皇上抬了他的旗,将来你总得多退几步才行……” 齐粟娘袖子下的手紧握成拳,磕头道:“常言道家齐方能国治,又说男主外女主内,民女虽是愿意以和为贵,但世事难料,若是他日日为皇上办差,回家还不得安宁,实在是民女的罪过。太后和皇上原想成全民女,却是民女福薄,与他没有姻缘之份.” 太后不禁挥手道:“罢了,罢了,我们不说这个,左右孝期还有一年,到时候再说。且说些高兴的,今儿你可看到了大格格?” 齐粟娘收了眼泪,细细地给太后说了九爷府的满月宴,又说了大格格的娇美可爱,引得太后一阵高兴,连连点头,笑道:“你如今很是能干,事儿办得甚是体面,有当家的样子,没折了哀家的面子。”顿了顿,叹道:“罢了,皇上过阵子南巡,你跟着去侍候,到了淮安,皇上问他时,你也听听,也不枉你们互相扶持一场。” 齐粟娘听得要去南边见陈演,心里百般滋味难以言状,磕头谢过,太后又赏了她自个儿年轻时的衣裳、首饰,便让她退了出去。 待得她出了宫,马车便被直接被拉到了九爷府,齐粟娘跟着伏名向书房走去,隐约见得两位主子从书房外廊下走了出去,看背影却是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齐粟娘见他们拖到此时方离府,不免奇怪,到了书房廊下,德力拦了伏名,只放了齐粟娘进去。 齐粟娘微觉不安,进了书房一看,大阿哥、八、九、十、十四阿哥果然都在。 待得她施礼已毕,九爷咳了咳,问道:“太后召你进宫有什么事?” 齐粟娘一呆,不知他为何问起,微微犹豫,斟酌道:“回九爷的话,太后问了大格格,又因着皇上要南巡,太后命奴婢跟着侍候。” 齐粟娘低着头,却感觉到书房里弥漫起一股隐隐兴奋之意,还未等她想明白,九爷笑道:“行了,今儿你的差事办得甚好,回去歇着罢。” 齐粟娘应了声,正要退下,八爷突地道:“太后可赏了你什么?” 齐粟娘一愣,不由抬起头来,却见八爷正看着她,连忙低下,道:“回八爷的话,太后赏了奴婢她以前的衣裳和首饰。”心中暗暗生疑。 八阿哥再没有多问,挥手让她退了出去。她方要出门,大阿哥重重咳了一声,十四阿哥突然道:“你明儿别出门,我下学了出宫来寻你。”声音甚是迟疑。 齐粟娘已是被这些阿哥问得晕了头,也没想多少,呆呆应了声“是”,她方打开书房门,却听得外头一阵哭声,齐粟娘一愣,听出是双虹的声音,不禁回头看九爷。 九爷皱了眉,道:“不成体统,你去看看,太子爷既是看中了她,差人来要,自然得欢欢喜喜地去,这般哭闹,太没规矩。” 齐粟娘心里打了个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抽干,如坠冰窑,哑着嗓子应了声,抖着脚步出了门。 待她赶到侧福晋的院子里时,双虹的屋子已是空空落落,梳妆台上的茉莉花粉散了一滩,惨白惨白。 第二十五章 京城小院的齐粟娘 回到小院后,齐粟娘不洗不漱,倒下就睡,却做了整夜的噩梦,梦见她在畅春园的回廊上跑着,跑着,四面一片漆黑,回廊环绕,永远找不到出口。 待得她从梦中惊醒,只觉一身冷汗,湿透衣裳,窗外已是日上三竿。齐粟娘起身烧了水,洗了澡,又洗了头。 头发还未干,便听得门响,府里送来了九爷的赏赐,却是件黑狐皮大袄。 齐粟娘见着这东西质地极好,怕不止百金,她一个民女,更不可能把这越制的皮袄穿出去,不由心中奇怪。她谢恩收好,打发了赏钱。因是晌午,太阳很暖,便裹着皮袄,靠坐在院中石椅上,一边吃着热茶糕点,一边晒着及腰的头发。 已是四五月间,北京城却甚是干燥,见不着一点雨水,齐粟娘眯着眼,仰望湛亮无云的天空,此时的江南,雨季快要到了。 阿哥们下学要辰时以后,齐粟娘微微叹气,皇子们暗地如何她不知道,在人前总讲些规矩体面。十四阿哥随康熙西狩时,虽差傅有荣赏过银狐皮直毛料,可是从未上过门。当初在江南时御船上寻她说话,也总拖着十三阿哥,带着太监宫女,今日这般独自上门还是头一遭,难说有什么事儿。 她方把准备好的茶盘果碟放在院中石桌上,傅有荣的声音便伴着叩门声响起,“齐姑娘。” 齐粟娘出房开了门,十四阿哥坐在马上,见她出来,一按马头,翻身下马,捉着乌金马鞭走近笑道:“昨儿吓着了?看你一脸没睡好的样子。” 齐粟娘微微一笑,将十四阿哥让了进来,却看着傅有荣牵着马,守在了门外。齐粟娘一叹,只得将门关起,十四阿哥打量了院中石桌上的茶盘果碟,回头看了她一眼,仍是直着进了正房。 齐粟娘将茶盘果碟捧回了堂屋里,用滚水沏了好茶,看着十四阿哥把房门紧紧关上,齐粟娘将茶奉上,叹了口气,道:“十四爷,这是怎么了?” 十四阿哥坐下慢慢喝了口茶,看着侧立一旁的齐粟娘,突地笑道:“爷要是在这屋里坐足一个时辰,你的好名声可全完了。” 齐粟娘知晓他性情,看他一眼,低头将茶盘里的果碟一件一件摆放整齐,“凭着十四爷对我的情份,这好名声赔了,也值。” 十四阿哥斜眼看她半晌,哼了一声,道:“你惯会哄我,你和四哥怎么回事?爷听着那情形,怎么你的好名声早完了?” 齐粟娘苦笑一声,“原是没办法的事,为着十四爷,四爷没那日看我顺眼了。”便把高邮城的事儿简略说了一回。 十四阿哥皱了皱眉,道:“虽说是为主子尽忠,这样的情形,到底不合规矩,他若是开口要了你去,谁又能说一句?你日后离他远些。”又晒道:“他是我亲哥子,却不及八哥信我。” 齐粟娘摇了摇头,心里想着劝合,却不知如何说,只得道:“那位爷心里忍着呢,天天对着我念经,我若是到了他跟前,左右不出一日,便要被他叫人一顿板子打死,去了祸害。”庆幸道:“多少他还记得我的忠心,昨天将我从太子爷面前摘开,保住了我的小命。” 十四阿哥听到“太子爷”三声,面色慢慢沉郁,半晌没有说话,齐粟娘看得纳闷,方要开口,十四阿哥却猛然站起,空挥了一下马鞭,带起一声脆响,道:“行了,宫里还有事,爷回去了。”说罢,匆匆出门而去。 齐粟娘一头雾水,看他远去,倚着门呆了半晌,直到冷风吹起,不自禁打了个寒战,回过了神。 齐粟娘收拾着桌上的残茶,看见风儿刮起院中的尘土,扬了半天高,池子里的一条红鲤从水中越起,在空中翻了个筋斗,重又落下,顿时带起一池的水涟,池底的群鱼都涌了上来,将原本清澈的湖水搅得浑浊。 她抬头见得天际边阴云渐聚,翻滚蒸腾,似是要变天,慢慢走了回来。 叩门声又起,便听到九爷府里来人,传她过去。齐粟娘暗暗腹诽,当了一回奴才,就终身是奴才了,低头打量了一身汉女装束,抚了抚头发,跟着秦道然进了书房。 虽还未入黑,天已经暗了下来,屋里上了灯。风推着窗外的树枝刮着窗框,吱吱作响。九爷坐在黄花梨木的大书案前,左手摸着一块莹润的玉狁镇纸,镇纸旁有个小小的玉盒,盒口相接处缕着一圈绯红龙纹,在摇晃的火光下,甚是狰狞。 齐粟娘看着秦道然退了出去,书房里寂静得吓人,书房外却满是风雨欲来的喧嚣,不由吞了口吐沫,施礼道:“民女给九爷请安。” 九爷将视线收回,抬眼看着齐粟娘,不知有意无意,半边脸隐在灯影下,似笑非笑,指着一旁的圆椅道:“坐。” 齐粟娘暗抽一口冷气,陪笑道:“九爷跟前,哪里有民女的座。”暗嘲自个儿的奴才腔是越来越溜,原想在心里笑一回,却不知怎的,被一股阴郁滞闷之气沉沉压着。 九爷看了她一会,慢慢点头道:“方才----十四爷和你说什么了?”齐粟娘一怔,回想了半会,答道:“回九爷的话,十四爷过来看了看民女,什么也没说。” 九爷半晌没有说话,似是斟酌了会,笑道:“那皮袄子可还喜欢?” 齐粟娘忙道:“民女谢九爷厚赐,实是愧不敢当。”天边划过一道闪电,房间里猛然大亮,随即一声闷雷响起,在天际反复回荡。 九阿哥似是全未注意到天地变化,慢慢磨叽,说了一会齐强差办得好,再说了一会大阿哥对陈演折节下交,转来转去,笑道:“十四弟那会子为你闹腾时,屋里还没有人,如今一晃快两年,倒是有了两个侍妾,对你可还一直是关照。”树枝砸窗的声音愈来愈急,忽听得“噗”的一声,竟是树枝将窗纸划破,露出了丑陋锐利的尖牙。 齐粟娘不知他何意,只能陪笑,九爷瞅了她半会,站起踱了两步,方要说话,淅淅沥沥的雨点砸瓦的声音响起,秦道然在门口急叫了一声:“九爷,十四爷又回来了。”说罢,脚步声去,竟是躲了开来。 齐粟娘正被秦道然的怆慌吓了一跳,九爷却是眉头大皱,正要迎出,却听得房门咣当一声被踹了开来,十四阿哥执着马鞭站在书房门口,面色阴沉,看了九阿哥一眼,也不说话,上前一把抓住齐粟娘的胳膊,拖着她就走。 齐粟娘一时怔住,被他扯着出了房,听得九阿哥在后头叫了一声:“十四弟!这事儿----” 十四阿哥脚步缓了缓,抓着齐粟娘的手却紧了紧,头也不回道:“不用她,也能办这事。”天上响起一串炸雷,接二连三,震得人心惊战胆,倾盆大雨转瞬即下,砸向了北京城。 变天了。 ---- 汗,觉得不想看皇宫戏的亲,再忍一章就出宫上船了……再忍三章女主也就松口气了 第二十六章 乾清宫的穆德士 过了几天,皇上原准备南巡,没料到随着雨季的来临,江南的汛期也按时报到,淮安的汛情随着一骑骑在狂风暴雨中飞驰的俊马报入了乾清宫南书房,彻夜长亮的宫灯下,康熙聚集皇子、六部九卿、传教士,对历年各地雨量、河流流量等实据反复推演,以求预先判断黄、淮、漕沿岸受灾情况。齐粟娘亦被召至御前侍候。 “皇阿玛,陈变之奏称,已拆除拦黄坝,深挖河道,黄河北移,出海口浚清,若是如此,高家堰便可保。”十三阿哥奏道:“高家堰若保,则江淮可保。” 太子摇头道:“虽是如此,但暴雨连连,大异往年,此时拆除拦黄坝,未必能引黄入海,若是反涌,则江南危殆。” 三阿哥亦道:“皇阿玛,太子言之有理,大水旬月不退,若非清河县清口所在入海口受堵,便不会如此,若真是如此,则清河县高家堰怎能不危?” 齐粟娘侍立在南书房门口,看着紫禁城上黑沉沉的夜空,江南的雨真的已经下了很久…… “皇阿玛,儿臣以为,清口入海、高家堰洪堤皆已竣工,此时再说无益,只能严令河道总督张鹏翮和江南沿河各级河工官吏,吃不离堤,睡不离堤,时时巡查河道,有漏便堵,有水便疏,堤在人在,堤毁人亡,方是现下急行之事。” “儿臣以为四阿哥所言甚是。”八阿哥趋前奏道,“黄河改道是皇阿玛既定之策,已无需再议,今年水大,屡有小处冲决原是常理,时时小心,防小患而绝大患,方是上策。” 康熙心中原是如此想,再见得众臣皆以四阿哥、八阿哥所言有理,便下旨严令河道总督张鹏翮亲上河堤,不可懈怠,又下旨给清河县河丞陈演,务必保住高家堰。 此时已是凌晨,康熙夜不能昧,挥退六部臣工,召白晋等传教士将演算实据奉上,又传给各位皇子传阅,李德全见得康熙闭目养神,轻轻上前道:“皇上,阿哥们昨日入了宫,到现在只用了一次点心,您看……” 康熙睁开眼来,看了看十来个儿子,皆是面带疲色,忙道:“快传膳,赐坐。” 齐粟娘看着御膳一道道送了上来,轻轻动了动发麻的双腿,乾清宫原是一天两班,因着康熙连连彻夜议事,侍从们不敢退出惊扰,她从昨天晚上站到现在,也是水米未进了。 不过,比起费神也费心的康熙和阿哥们,她已是很轻松了,以她的推断,小处冲决不可避免,只要及时发现,便能全功于此役。 齐粟娘想到此处,嘴角微抿,王大鞭托人带信来,高邮陈、齐两家的三百亩棉地已是播种,高邮城里的棉纱牙行到村里数了株数,下了订金,若是能避开水灾,陈演每年总有一百五十两银子的进项。 只有一百余两呢,能填得了那些窟窿么?齐粟娘微微叹了口气,康熙三十七年时,她连一个铜板都没有,现在却嫌百两白银的年收入太低。齐粟娘的视线慢慢溜到了南书房巨大的河图上,一条细线从北京城弯弯曲曲直到杭州,漕运,对于皇上而言,那是立国保民的命脉,黄淮不治则漕运不安,对她而言,那是一条淌金流银的命运线…… “齐氏。” “民女在。”齐粟娘悚然一惊,跪倒在地,“皇上有何吩咐?” “和穆德士一起,把这组实据算清楚。” 齐粟娘微抬起头,贵人们用膳已毕,取了康熙交下的差使,各自演算,“是,皇上。”齐粟娘站起,走到荷兰传教士穆德士身边,执鹅毛笔,看了看实据,与穆德士交谈了几句,便干起活来。 除了康熙、三阿哥外,就是穆德士与齐氏这一组演算最繁,两人开始时,不时低语,穆德士的汉语勉强能用,到得急难处,便语不达意,开始用中古拉丁语夹杂荷兰语,指手划脚地解释,声音越来越高,令人侧目,便是康熙都抬起头多看了他俩几眼。 齐粟娘已没什么力气说话,中古拉丁语和荷兰语杂在一起,她也听不懂,说不通就在纸上一步一步演算,直到穆德士看明白,再进行下一步,穆德士初时还拧,后来渐渐便也习惯,一言不发,用实据说话,到得后来,便是齐粟娘怎么算,他就怎么算。 这样下来,他俩仍是慢了众人半柱香的功夫方才算完,穆德士将结果呈上,康熙瞅着他,笑道:“朕东方算学如何?”几位阿哥连连轻笑,那些教士也微笑看着穆德士,“皇帝陛下,这位女士很好,非常好,不过她的算学----非东方,也非西方---”穆德士又开始着急起来,一串串中古拉丁单词、荷兰语单词蹦了出来,便是那些传教士都面面相觑,康熙微笑着,等他说完,点头道:“你说得很对。” 齐粟娘实是忍不住,“卟哧”一声笑了出来,甚是失仪,李德全见康熙含笑看了她一眼,未作怪责,便没有出声。 齐粟娘又退回了书房门口,默默看着西墙上的挂针一点一点从凌晨四点,指到了早上八点,再从早上八点转到了午后四点,突听得“卟嗵”一声,因饥饿疲劳已经反应迟钝的齐粟娘慢慢侧目看去,书房另一侧又倒下了一个太监,李德全走了上来,挥了挥手,便有外头的太监走上来,动作熟练地抬着下去了。 “李德全,换一班人,他们也两天没吃没睡了。” 齐粟娘真心诚意地跪下谢恩,三呼了万岁,随着众人倒退着,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 “齐氏,你留下。” 齐粟娘脚步微微一顿,转过身来,应道:“是。”话音未落,听得相同的“卟嗵”一声响起,便没了知觉,最后朦胧想着:“我后知后觉,没体贴到皇上想给陈演指婚的圣意,挡了许久的道,也难怪他看我不顺眼……” --- 推荐满4000,谢谢大家!!今天三更,中午有事,不知能不能在十二点加更,亲们下午,或是晚上九点前来看比较好。请大家继续支持~~推荐~~~粉红~~~ 第二十七章 德州行宫的刘三儿(上)小修 九月,微风中稍带凉意,齐粟娘捧茶走入了乾清宫上书房,听得康熙下旨道:“……黄河自清口入海,高家堰无恙,……江南未有大灾。河工有成,朕心甚慰,赏河道总督张鹏翮三眼花翎,升高家堰河丞陈演为清河县知县,”顿了顿,言语中微带笑意:“朕本月南巡。” 御船一路过了通州,齐粟娘侍候康熙用了早膳,好不容易得了一会儿空,出了舱房。河风吹拂,吹动了九省漕河边隋炀帝植下的杨柳,庞大的御船队顺风而下,经天津、沧州、进入山东界内。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久历北京干燥的齐粟娘很是舒畅。 上了船,随行的四阿哥、十三阿哥日日与康熙在一处商议河工,与太子说话的时间也少了。齐粟娘有些纳闷,四阿哥平日虽是倒向大阿哥,也与太子交好,远不及八阿哥他们壁垒分明,这般行止,实是不太正常。不过,联想到近日来康熙对太子越来越冷的脸,齐粟娘似乎悟出了一些。 不过她这几日却对太子印象大改,太子随驾,随身的女官里正有蕊姑。太子离开座船,到康熙跟前侍候时,齐粟娘和蕊姑时常在一起说话。齐粟娘原是心中愧疚,没料到蕊姑却似是知她心思,直言她本是荣妃延禧宫的宫女,太子幼时由三阿哥母妃荣妃抚养,时时过去请安,她早就蒙太子青眼,那日太子本就是来寻蕊姑。 齐粟娘大是错愕,细细看了蕊姑的脸色,不似是说谎,又不好再问。再打听双虹,虽是无宠倒也平安,心中疑惑,不免收了几份对太子的厌憎。 天色渐渐暗了,齐粟娘梳洗后去换班,出门在外,乾清宫人未能全部带出,她以往只要在门口站着当摆投,如今却是奉茶、倒水、传膳、研墨都要干,虽是有些不习惯,但看着李德全、梁九功、小魏太监忙得脚不沾地,也只有庆幸的份。 今夜康熙只招了十三阿哥上船伴驾,先是谈论河工,再说漕运,不免回忆起平三藩,征噶尔丹,父子俩说得甚是投契,一人做了三四首诗,直让齐粟娘听得打瞌睡。 眼看着月上中天,两人兴致正浓,齐粟娘只得将茶水换了一回又一回,待得她第五回从茶水间捧着茶案走向前舱时,正遇上四阿哥上船。她还未行礼,突听得半声尖利的女子惨叫,突地又戛然而止,没得半点痕迹,竟是从太子的座船上传来。 齐粟娘被叫声所惊,手上不稳,茶案一歪,将一盅茶打翻在地,一声脆响,溅湿了四阿哥的鞋面。齐粟娘慌忙请罪,还未出声,又是一声含糊的惨叫传了出来,声音虽小,却让她寒毛直竖! 齐粟娘顾不得其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入了灯火通明的前舱,喘了几口气,看着康熙面带怒色的脸,又是一惊,结巴道:“皇……皇上……” 康熙冷着脸道:“你去看看。让他收敛些。”齐粟娘一愣,却听得身后的四阿哥恭敬应声,转身便下了船。 齐粟娘面色发白,想起太子爷从沧州弄上船的几名女子,再想起蕊姑的话,脑中一片混沌,不知谁真谁假。 康熙似被扫了兴致,命十三阿哥退下,独个儿在船舱里走来走去,面色越来越怒,李德全与齐粟娘皆是噤若寒蝉。到得四更天,康熙方才就寝,临睡前叹了口气,让齐粟娘到御膳房里下旨,给太子多炖些补汤,又让李德全过几日到了德州行宫,选些良家女子充入太子后宫。 齐粟娘在回到房中,在床上辗转,睡不踏实,第二日开始,仍是尽量躲着太子。夜晚的尖叫声再没有响起,但过了几日,康熙就寝后,她晚上轮值时,仍是隐隐可闻太子座船上女子哀泣之声。 太子夜夜折腾,到得德州行宫时,竟是生起病来。康熙便在德州行宫驻跸。 德州行宫虽是不大,宫室却也精巧。齐粟娘对便殿上两座十二扇重锦镶嵌螺甸屏风很是留意,上面刺绣着德州漕运盛景,康熙亲自于屏上题诗,“出逢漕中来,入逢漕中去。联樯密于指,我舟无着处。”并赐了一座到太子西殿,让他在病中观赏。未料到太子病势渐重,康熙下召索额图来德州侍疾。 齐粟娘日日在便殿上看着屏风上物态繁华,又见着德州知府李明智领着总承迎驾之事的豪商一日一贡物,一日一呈宴,尽是天下南北奇珍,她一门心思全在打听德州有些什么本地产物,其中有哪些北贩最易获利,对宫里的暗潮汹涌不甚在意。即使如此,听得康熙召索额图来德州,也不禁一惊。 索额图早已乞休,虽是太子外戚,实无必要招他前来,齐粟娘暗暗偷看四阿哥的脸色,却是古井无波。但齐粟娘见着他紧紧捏着手上佛珠,便知道其心中甚乱。 索额图从京中赶来后,太子果然甚是欢喜,虽是卧床也日日召他陪伴。康熙的脸却越来越阴沉,齐粟娘在宫中听到越来越多的流言,说太子哭对索额图,说是曾被下药毒杀,日日忧惧不安,索额图事事替太子拿主意,行止狂悖,便是四阿哥、十三阿哥过去探病请安,也常常被拒之门外。这般过了半月,太子仍是未愈,康熙下旨召河道总督来德州陛见。 一日,康熙至密贵人王氏宫中就寝,齐粟娘回房安睡,便听得外头一阵乱,火把乱晃,“拿要犯!”之声此起彼伏,齐粟娘从床上惊起,听得声音越越向太子宫中而去,似是在追捕刺客,不禁披衣坐起。没料到她一方下床,便被人死死抚住嘴,推回床上。 齐粟娘大吃一惊,左手摸向枕下铜簪,她手指触到那冰冻的铜簪,心中一稳,便察觉到身旁之人显是男子,呼吸粗重,时时抽气,必是受伤,待那男子一开口,齐粟娘便听出此人竟是太子身边的刘三儿。 “齐姑娘,你别出声,否则我们都完了。”刘三儿喘着气,低声道。 齐粟娘知晓如不能稳住他,怕是小命不保,只得点了点头,刘三儿压低声音道:“齐姑娘是十四阿哥的人,奴才是大阿哥的人,还求齐姑娘让奴才藏一晚,明日奴才自有办法离去,不会带累姑娘。” 第二十七章 德州行宫的刘三儿(中) 齐粟娘用力将指甲卡到手掌中,保持镇定,又点了点头,那刘三儿似是松了口气,“齐姑娘,奴才现下松开手,你若是叫出来,奴才完了,姑娘你也讨不了好。” 齐粟娘知晓刘三儿若要藏一晚,必不能取了她的性命,现在半夜丑时一刻,待得寅时天光前,她便要去当差,若是她不去,必会引起疑心。 刘三儿慢慢松了手,等了一会,见得齐粟娘不动不叫,身上的伤又疼得厉害,便渐渐松懈下来,倚在床边上,呼哧呼哧地直喘气,过一会儿便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齐粟娘慢慢握紧了簪子,却犹豫不能下手,刘三儿既说是为大阿哥办事,被捉后大阿哥若是有事,不知会不会带累十四阿哥,但这般拖延下去,一旦被人发现刘三儿在她房中,她自个儿搭上不说,十四阿哥多是要被连累。 刘三儿突地冷笑了几声,在黑漆漆的屋子里甚是悚人,齐粟娘勉强道:“公公,你笑什么?” 刘三儿沉默半晌,终是开口道:“齐姑娘,奴才是活不成了,却带累了你。” 齐粟娘只觉嘴里又苦又涩,道:“公公不是说,明日便能逃出生天么?” “不成啦,主子不会让我活了。”刘三儿连连发笑,“我原以为混到了如今这个份上,主子为着以后,总会替我找个替死鬼。看来,是不可能了。”他慢慢移动了一下,抽了口凉气,艰难道:“从康熙二十二年到现在,我在太子身边呆了十九年,嘿嘿,足足十九年,今日折在这里了。” “公公……” 遮月的轻云慢慢散了开去,月光从半开的格窗中洒入,透过床帐,淡淡地照在刘三儿的脸上,仍是一片阴影。刘三儿的声音里透着萧索之意,“齐姑娘,十四爷舍不得你,在船上能接近太子膳食的,除了李德全,就是你我两人。”他沉默一会,蓦然又兴奋了起来,喘着气道:“太子爷怕了,他开始胡乱猜了。”说罢,突地把脸凑到齐粟娘面前,瞪着她道,“你知道他猜什么?” 齐粟娘见他已有些癫狂之状,哽着嗓子,哑声道:“他猜什么了?” 刘三儿喷出来的热气压到齐粟娘面上,滚烫滚烫,道:“皇上,阿哥们,除了这些,还有什么?他会想皇上不想背弑子之名,阿哥们不想背弑手足之名,他会想------” 齐粟娘脑中也如煮开了的水,沸腾了起来,胸中又热又闷,声音却像冰尖一样,冷冷截断,道:“有索额图在。” 刘三儿重重倒在床上,将头埋在被子里桀桀而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道:“就是因为有他在,这事儿才能成,太子要是离索额图远一些,说不定还能长长久久。齐姑娘你说是不是?” 齐粟娘脑中掠过九阿哥府书房里的大大小小的阿哥们,涩声道:“有这帮兄弟们在,长久得了么?” 刘三儿在床上又笑又滚,半晌说不出话来,齐粟娘在黑暗中看着他,若是再这样下去,必然会被发现,她就完了。 “齐姑娘,平常你不大说话,奴才没想着你这么明白,”刘三儿慢慢爬了起来,挨着齐粟娘,柔声道:“这是皇上的错,这天下是满人八旗的,先帝们哪一位不是八旗公议?什么嫡子?皇上他是嫡子么?皇上养了这么一群了不起的阿哥,他们天天帮着皇上理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谁当太子,皇上也不问问他们的意思么?” 齐粟娘慢慢从枕边抽出铜簪,“公公,这些话可是说不得的。” 刘三儿的声音越发柔了,“奴才都敢在太子爷碗里放料了,说几句又怕什么?齐姑娘,你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吧,过会儿就说不了了,可惜齐姑娘还是个黄花闺女,不过,陈大胆儿肯定会下来陪着你的,还有你哥哥……” 齐粟娘双瞳猛缩,狠一咬牙,一把抓起刘三儿怀中的被子,死死压在他脸上,右手持簪,用力在他胸口刺下! 刘三儿在被中痛叫一声,传出闷响,左脚用力一踢,力大无比,立时将齐粟娘踢飞三丈,重重跌在地上。 齐粟娘忍着肋下的巨痛,挣扎而起,要去结果了刘三儿,却听得背后微微门响,一人走了进来,反手关门,一把将她扶住,在耳边沉声道:“他在你这儿?” ---- 粉红满了1500,明日加更。今天更新过了九点,抱歉。老实说,更新迟是因为看了评论区的个别留言,心里很难过,想了半天。我欢迎善意的批评和讨论。但真不喜欢发言的朋友言词激烈,有时候并不是言语的内容伤人,而是说话的态度。我努力想和大家沟通好,但并不想受气。这文我存了不少稿,前三十万反复修改,仅开头第一章就写了十三个不同的版本,发文时仍是一章一章修改,才敢发出来。有朋友提出合理的意见,我马上修改。我知道大家看文是对我的支持,提意见更是对我的支持,但是,我也很用心,只希望大家说话时,注意一下态度。我有我的创作思路,大家有大家的看文希望,实在没办法接受我的文,要说些意见或是要弃文都没有关系,只是请冷静礼貌一些,互相尊重,谢谢。 第二十七章 德州行宫的刘三儿(下)小修 听得进门之人问话,齐粟娘心中电转,却知瞒不住,只得点头。那人打了个手式,黑暗中便出现几条人影,将尤在床上挣扎的刘三儿连人带被掳了出门。 “处理干净,寻个替身送出去,别惊动了皇上。”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听得外头的呼叫追捕之声也静了下去,西边两扇大格窗不知何时开了一扇,随风发出悚动的吱呀声。月光在格扇的开合中,一时有一时无照进房里。 纱帐低垂,箪席上乱成一团,床头枕箱被打翻在地,床上床下撒落着十余封书信,凌乱的被角里隐隐有一团莹光。 齐粟娘忍着胁下的剧痛,抽着气,指着那团莹光,“四爷,那东西……” 四阿哥哼了一声,将瘫坐在地上的齐粟娘一把扶起,走到床边揭开帐子坐了进去,将那团莹光取在手中,却是一只玉盒。 月光透过半掩的纱帐透了进来,照在四阿哥手中的玉盒上,狰狞龙纹闪烁着暗红的光芒。齐粟娘在黑暗中隐约认得是九阿哥书桌上之物,想是刘三儿遗落下的。齐粟娘双目一涩,不自禁深吸了一口凉气,忍住眼泪。若是没有十四阿哥,今天的刘三儿,便是齐粟娘了。 四阿哥将玉盒揭了开来,浅灰色的药粉闪着粼光,已是去了半盒,想是刘三儿每日放入太子的饮食之中。四阿哥慢慢将玉盒放入了怀中。 屋子里安静得怕人,齐粟娘忍痛抽气的呼吸声,突轻突重地起伏着,透着一片慌乱与恐惧。如死亡一般窒息的气息在半透的纱帐中弥漫了开来,死白的月光撒在了如血一般深红的箪席上。 初秋的晚风猛然将格窗吹得大敞,齐粟娘皮肤上的寒毛直直地竖着,隔着薄薄的一层罗衣,可以感觉到放在她腰上的那只大手,带着的几处粗茧,中间有一块凸起,她知道,那是她曾经在黑暗中摸索过的玉板指。这样的手,不论是什么时候,都可以轻易地捏死一只蝼蚁,让它永远无法说出看到过的一切。 沉默的时间可能太短,短得让齐粟娘无法思考,沉默得时间可能太长,长得让齐粟娘心存侥幸。她死死咬着牙,鼓足勇气,微微动弹了一下因恐惧蜷缩成一团的身体,腰上的手腾然一紧,顿时扼得她喘不过气来,恐惧冲决了堤坝,泪水从她眼中流了出来。 一只手带着冰冷的寒气,抬起了她的脸,平缓不带人味的声音从黑暗中响起,“哭什么?你都有胆子杀人了,还怕什么……” 手在她的下颌缓缓地游移着,顺着她的颈脖,轻轻缓缓地抚摸,在咽喉处流连不去,点点的寒气从咽喉渗入体内,冷透了整个身躯。 寒气越来越重,齐粟娘全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泪如泉涌,因为欠了陈娘子,便和陈演牵扯着一起涉入官场,因为欠了齐氏夫妻,便与齐强互相牵扯入立嫡立长之争,这样欠了十四阿哥一次又一次,她除了这条今天便要交待在这里的命以外,怕是再也无法报答了…… “你不用怕,这事儿已是结了,你只要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九爷他们自不会去动你。”四阿哥的声音透着从未有的的温柔和暖气,却格外的虚假,咽喉处的手仍在忽轻忽重地揉捏着,手腕上的沉香佛珠散发着让人无法呼吸的檀香,真实地透出他独有的冷硬与顽固。 恐惧超过了狂乱的极限,人却没有发疯,它便无趣地消退了,只余下漫长的空白。齐粟娘脸上的泪水慢慢停了下来,她拼命地透过黑暗,想从四阿哥的双眼中看出生与死的意味,月光在今夜却格外不怜悯她,将勉强透入帐内的些许光辉全撒在了她的脸上,于是,四阿哥的脸便在黑暗中隐住了。 “我不管下手,只管把事儿平了……”黑暗中的四阿哥似乎在自言自语,语气带着些许斟酌,“我不说,就没人知道他在你房里呆过……” 齐粟娘猛一咬牙,挺直蜷缩的身体,哑声道:“四爷不杀了我么?” 风儿大了起来,将另一扇格窗吹了开来,月光将黑暗驱散了不少。地面上发出哧啦哧啦的声响,风带着七八封书信翻滚着,四爷侧了头,看了看地上的书信,齐粟娘便觉得腰上的手和脖子上的手都慢慢松了开去。 齐粟娘在狂喜中本能挣扎,拼命脱离死亡的怀抱,手脚并用爬到了床角,仿佛很久没有呼吸过一样,大力吸着生存的空气。 四阿哥靠在床柱边,朦胧的月光照在两人之间箪席上,被光滑的席面反射了回去。 四阿哥与齐粟娘在黑暗中久久对视着。 齐粟娘拼命咽着吐沫,嗓子如辣椒籽滚了过去一般,余下一片火辣辣的生痛,却仍是不敢开口求饶,四阿哥突地笑了起来,“你不是最知道那些规矩么,就凭当初你侍候我一场,你就应该是爷的人了……” 语气中的讥讽与不屑虽是刺耳,却终于带着些人的气息,死亡的阴影刚刚退去,齐粟娘的心又被另一种恐惧的浪潮席卷,干哑的声音勉强响起,“四爷天潢贵胄……奴婢只是为主子尽忠……”别说要自认奴才,这会儿要她自认什么都行,明知他不会信,也得说,就是不能承认是皇阿哥的女人。 纱帐被风儿扬起,两封原落在床角的书信翻滚到了床的中央,风一停,便也停了一下来。月光照在牛皮纸信封上,将右角的“陈”字映得分外清晰。 四阿哥在黑暗中打量了她半会,“倒也罢,你既是恋着陈变之,我也犯不着收用你……”说话间,四阿哥慢慢从床边站了起来,“赏给他便是……” 齐粟娘听得他这句话,顿时全身一懈,瘫倒在了床上,胁下的伤要人命一般剧痛了起来。 四阿哥转过身去,方要迈步,却又转回身来,“陈变之圣眷重着呢,你守规矩些,好好跟着他,别胡思乱想折腾着退亲,诰命跑不了你的。”未等齐粟娘开腔,“只是你需记得,你原是谁赏下去的……”似是不想再说,弯腰伸手,一把将齐粟娘从床角扯了出来,道:“受伤了?” 齐粟娘正琢磨四阿哥的话,措不及防,被他这用力一扯,痛得冷汗直流,却只能吸着气道:“谢……谢四爷下问,没……没事,躺一会就好了。” 四阿哥冷哼一声,站了起来,转身走了出去。 齐粟娘见得房门关起,慢慢松了口气,她全身发软,只想一睡不起,但现在已近寅时,只有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她就要去前舱准备侍候皇上用早膳,她顾不得怕得罪了四阿哥,急忙验视伤口。 齐粟娘忍着痛,解开贴身小袄,借着透帐的月光,只隐约见得胸下肋骨处碗口大一片青紫,她倒抽了一口凉气,试着慢慢站起,一步一步移到桌边,翻找跌打酒,行动间却痛得钻心。 齐粟娘心里害怕,她带伤行动迟缓,若是李德全问起,怎么瞒得过去?她急急打开跌打酒,想早些用药,没料到方揭开盖儿,便是一股刺鼻的药酒味,齐粟娘废然倒坐在桌边,脸色青白,如此浓重的气味,李德全不可能察觉不出。 “这会儿知道着急了?”四阿哥的声音蓦然在身后响起,齐粟娘一惊,掩衣站起,却忍不住轻哼一声,用手掩住衣下伤处。 月光越发亮了,四阿哥面色淡淡,伸出的手中有一支小玉瓶,“府里的跌打药,宫里没有的。免得叫人察觉出来坏事。” 齐粟娘慢慢伸出手去,接过打开一嗅,却是一股极淡的清香,顿时放下了半颗心,忍痛施礼道:“民女谢过四爷。” 四阿哥抬了抬手,道:“一日三次,揉开了就是。”又看了看天色,“皇阿玛昨日去了密贵人宫里,寅时怕是起不了身,李德全跟在那边,梁九功有眼色,不会催你的。” 齐粟娘知晓四阿哥负责行宫守卫,方能这样容易把事儿平了,低低应了声。她站了一会,却不见四阿哥离去,不由抬眼看他,四阿哥亦是回眼看她,两人互瞪了一会,四阿哥嘴角一抿,“有你着急的时候。”说罢,施施然转身走了。 齐粟娘没时间琢磨他话里的意思,急急栓门,上床解衣用药,没料到那瓶里的油膏极浓,浮在伤口上,不用大力无法揉开,齐粟娘伤在右胸,惯用的右手不能用力,左手力小,难以为继。 她出了一身冷汗,躺在床上喘着气,方明白四阿哥话里的意思,只是她宁可伤好不了,也不敢和四阿哥再有亲近,想了想,取了根竹痒抓,包上层层棉布,借着竹抓有杆,好借力,终是慢慢把药揉开了。 好在康熙果然未回便殿,一直在密贵人宫里,齐粟娘暗暗感谢老天,密贵人连生三子,去年方生下十八阿哥,正是得宠的时候,只希望她手段高,皇上一直别回便殿才好。 第二十八章 德州行宫的陈演(上)小修 第二日开始,连着好几天,皇上便带着两位阿哥出宫查看德州河堤,未叫齐粟娘随行,李德全自是跟了出去。齐粟娘最艰难的前三日便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齐粟娘放心之余,却为齐强担忧起来,这些爷们已是斗成这样,齐强临出门说是到南边来,至今未见消息,九皇子府里有什么事叫他跑这么远? 齐粟娘正琢磨着,门外小太监魏珠叩门道:“齐姑娘,皇上突然回宫了,梁副总管叫大伙儿都赶紧着。” 齐粟娘连忙起身,谢过魏珠,待得她跟随梁九功等人在便殿恭迎圣驾时,赫然发现河道总督张鹏翮一身风尘地随侍在帝侧。 康熙心情尚好,给四阿哥、十三阿哥、张鹏翮赐了座,垂询了两个时辰的江南河工之事,便命传膳。 齐粟娘正要转身出便殿去传膳,康熙突地指着便殿左侧的重锦屏风道:“齐氏,你且回避,不可出声。” 齐粟娘不知何意,也不敢问,转身走入了屏后,听得康熙对李德全低语一声,李德全便出了便殿。 不一会儿,脚步声响起,齐粟娘从屏风的缝隙中看去,顿时呆住,却是陈演随在李德全身后走了进来。齐粟娘眼中酸涩,凝神看去,只见陈演身着正七品石青五蟒四爪袍,上缀阳纹素金绣紫鸳鸯补子,头戴素金花顶子,虽亦是满身风尘,却比当初离开时多了些从容气度,只是面皮被晒得黝黑,年不过二十一,额头上便隐隐有了几线纹路,那双清亮的眸子也黯淡了不少。 齐粟娘看得心中纹痛,脑中一片茫然。虽是为报陈娘子大恩,实无婚配之心,唯能倾诚以对,未料到陈演亦是如此。陈演于她,绝境中供食给衣,不曾半点慢待,平日里信重亲近,财物家田皆委于她手,不曾有半点相疑。她变世孤身,只觉情爱飘渺,既是康熙有意指婚,便也抽身退步,望陈演攀门贵亲,一生平顺。然而午夜梦回,看着枕箱中的一封又一封的书信,她何尝没有伤心过未曾与他相逢于前世? 陈演请安完毕,康熙笑道:“陈演,你升为清河父母已是一月,可有体悟?” 陈演似有颇有感慨,面带苦笑,拱手道:“回皇上的话,微臣以往唯以治河为天下难事,如今方知天下至难事为民之父母,且治河虽有朝廷拨款,官吏用事,但若无地方士绅、百姓出力相助,也无力成事。” 康熙连连点头,笑道:“正是如此,朕为天下万民父母,尤是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你既有此体悟,倒让朕放心不少。”说罢,沉吟道:“你的孝期已是满了罢?” 陈演面色一暗,道:“回皇上的话,先母是康熙三十七年六月二十三日离世,微臣的孝期已是满了一年了。” 康熙道:“朕让你夺情出仕,原是因治河事大,你年满二十,也该婚配。念在你这几年辛苦,虽是汉臣,朕将正红旗董鄂氏之女指给你为妻----” 康熙还未说完,陈演已是重重跪下,连连磕头,康熙怒道:“陈演,康熙三十七年朕给你指婚,你就已经抗旨,朕念在你父微功,未曾怪罪,你还有何话说?” 陈演磕了三个响头,哑声道:“皇上,皇上恩重,微臣铭感五内,但齐氏是先母订下,且先母病中,全是齐氏侍奉汤药,身后之事亦是齐氏父母操持。陈演不孝,侍母之德,葬母之恩未曾回报半点,怎敢弃之?还请皇上明鉴。” 康熙面色稍和,道:“诚孝虽是正理,但齐氏之兄已然背信退亲,她既无心,你又如何强之?” 陈演又磕了一个头,道:“皇上,陈齐两家本是至交,齐氏之兄自小待微臣如弟。他退亲之由,不过是担心微臣出仕后失本忘根,攀附权贵,薄待齐氏,又恐臣抗旨拒婚,失爱于天子,非是背信。”顿了顿,哑声道:“且齐氏贤德,微臣在高邮乡中产业俱是其操持,臣分毫未予。退亲之前,不过是屋三间,田二十亩,退亲之后,臣名下却有中田三百八十亩,岁入白银近二百两,臣实不以齐氏无心。乡中亲长皆有信来,备赞其乡中行事,齐氏安贫乐道,德惠乡邻,臣实不信齐氏负臣,臣亦不忍负齐氏。” 康熙听得一呆,瞟了一眼殿左屏风,不悦道:“正八品俸银方不过四十两,中田却需银三四两,她何处来的的银钱替你置地,可是你纵着她在高邮倚势夺占他人产业?” 齐粟娘先听得陈演所言,已是泪流满面,哽咽难言,待听得陈演说起田地,便知不好。再听得康熙语气森然,有问罪之意,背心冒汗,“卟嗵”一声在屏后跪倒。 殿上众人俱听得屏后跪地之声,陈演面色一动,不禁想转头看去,十三阿哥微微向他摇了摇头,康熙追问道:“陈演,到底有无此事,你还不速速回话。” 陈演一时心乱,眼神儿不时向屏风后瞟去,便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康熙大怒,便要发作,陈演急道:“皇上,微臣向不理银钱产业之事,语焉不清,微臣有乡中亲友转来书信一封,请皇上御览,一看便知。”说罢,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来。 齐粟娘在屏后看得,却是她当初写给王大鞭,托他买田还帐的信,心中一跳,想起一事,更是心慌。 康熙取信一览,神色变化不定,看得最后,勃然大怒,喝道:“齐氏,你竟敢倚势侵占无主地六十亩,好大的胆子!” 殿上两位阿哥皆是大惊,张鹏翮不禁讶然,便是侍候在侧的李德全、梁九功、魏珠亦是面面相觑。 齐粟娘急急从屏风后爬出来,连连磕头,口称:“民女死罪。” 陈演急道:“皇上,那六十亩田在陈齐两家左近,原是康熙三十年大灾后无主之地,因地处僻远,已是荒芜近十年。朝廷嘉令开荒,她虽是不报而开,却以中良田价购入,实未有侵占之心。” 张鹏翮看了看康熙的脸色,站起奏道:“皇上,康熙三十六年,朝廷确实颁下了《开荒令》,齐氏不报而开,虽是违例,但若如陈演所说,开荒后以中田价购入,却是于国有利,多半未有侵占之心。” 康熙面色稍和,十三阿哥笑道:“皇阿玛,儿臣倒想知道,她哪来的钱替陈变之置的地。” 康熙轻哼一声,道:“五村四姓,三百六十亩中田,你从哪里来得这上千纹银?” “回皇上的话,太后恩典,让民女在宫中侍奉,除了月钱,宫中各位主子、入宫谨见的贵人们都有赏赐。”齐粟娘老实答道,却庆幸当初信中写得含糊,未把行贿之事写入,反把那些贿银算入了田价,方能勉强瞒过。 康熙转头看了李德全一眼,李德全恭敬道:“皇上,齐氏在宫中时日虽短,却向来节省,除了左近之人,无人得过她的好处,太后确是赏赐颇多,存下千余纹银也不是难事。” 齐粟娘暗暗抹汗,多亏她有进无出的大名已是宫内尽知,倒也不用担心。康熙慢慢点头,抬手让齐粟娘与陈演起了身,又细看了信,问道:“你让佃户种棉,怎的不种粮?” “回皇上的话,江南贩布之利,隔郡一可得二,隔省一可得五,沿河北上,到得京中,尝有一可得十,利重至此,江南乡中,种植者十之**。”齐粟娘斟酌着,慢慢答道。 四阿哥皱眉道:“若是天下尽都如此,粮食从何而来?有钱无粮,又有甚用?” 张鹏翮点头道:“四阿哥所言甚是,不过江南乡中植棉,多是植麦杂种其中,以供田赋,如齐氏这般全然种棉的却在少数。且甘薯、玉米已是遍植,微臣以为,五十年内不虑无粮。” 康熙又看了看信,道:“你自已的三亩地,种的什么?” 齐粟娘想了想,道:“民女力小,又是独居,只种了些青菜,若有余项,就和邻村的亲友换些玉米面、盐、油。” 康熙转头对张鹏翮道:“这样说来,若是没有大灾,江南百姓尚能温饱,阿山这两江总督做得不错。”张鹏翮连连应是。 康熙又细细问了赊帐、典押、种棉之事,却未多责,沉吟半晌,道:“齐氏,虽说父死从兄,但你兄长未在,朕问你,这桩婚事,你如何打算?” 齐粟娘听得康熙之意多是要允了陈演所请,半晌没有出声。陈演当初抗旨拒婚、金钗定情,便是她要退亲,也未曾断过书信,现下他不顾性命和前程,再次抗旨拒婚,她只觉再有百般顾虑,哪里又及得上他这番情义? “……臣不以齐氏负臣,臣亦不忍负齐氏……”她脑中不自觉闪过这句未有半个情爱字眼的却让她在屏风后听得落泪的话,衣袖下的双手慢慢地紧握成拳。 陈演站在一边,见她久久不语,终是出声,轻轻唤道:“粟娘……” 熟悉的唤声入耳,齐粟娘心中一颤,微微闭目,跪下道:“民女全凭皇上作主。” 第二十八章 德州行宫的陈演(下) 齐粟娘看着御膳传上,两位阿哥、张鹏翮陪皇上用膳,陈演退了出去。她正要上前侍候康熙,李德全却微微摇了遥头,示意她退下。 齐粟娘一头莫名,便也退出便殿,正看到陈演在便殿前石道上一边走着,一边频频回望。 陈演见得齐粟娘出殿,面上一喜,在道边停住了脚。 齐粟娘微一犹豫,一旁的魏珠嘻嘻而笑,道:“齐姑娘,皇上下旨让你和陈大人十日内成亲,论理是要避嫌,不过事儿这么急,除了十三爷请旨代为操办,没得个尊亲,总要好好商量商量,才是正理。” 齐粟娘笑着点头谢过,慢慢下阶走到道边树下。德州行宫遍植槐树,因是初秋,仍是浓荫密布。陈演看着齐粟娘的脸色,犹豫道:“粟娘,你是不是还担心皇上给我指婚?” 齐粟娘看了陈演半晌,微微点头,又摇了摇头。 陈演虽不明其意,仍是安慰道:“我是汉人,就算是一品大员,也没有指个旗女为妾的道理,你不用担心。” 齐粟娘轻轻一笑,凝视陈演,浓密的树萌夹杂点点光影洒在石青蟒袍上,黝黑的脸庞被树萌模糊了边界,但那双清眸,清晰光亮,牢牢地看着她。 齐粟娘的心底微动,一股喜意如泉水涌出,淹满了眼角眉梢。陈演见她笑颜,尤带忐忑的脸顿时开朗了起来,面上尽是喜色,两人互看了半会,齐粟娘终是卟哧一声笑出声来。 陈演方要笑着说话,齐粟娘却瞟了他一眼,收了笑脸,撇嘴道:“陈大哥,你怎么和皇上说起那事,你不知道我侵占民田么?吓死我了。” 陈演从未见过她发嗔的样子,不禁呆了一呆,走上两步,左右看看,暗暗牵住她的一支手,柔声道:“那怎么算侵占?皇上圣明,两位阿哥和张大人也在,皇上也就是没想到你那么会攒钱罢了,若说是没倚势欺人,平头百姓可做不来,若是说倚势欺人,你又一个钱没少。你素来明理,我是不信你能做出什么事的。” “张大人和十三爷倒也罢了,四阿哥可没替我们说情。” 陈演摇头笑道:“不说你救了他一回,就算是别人,四阿哥多半也是能说就说的。他不过是看着皇上不会真发作我们罢了。我当初为着这事,也心里打鼓,现在趁着有人能说情,把这事儿说了,也免得将来查出来,皇上发作你。” 齐粟娘看了他一眼,咬唇道:“说的什么话,你若是不让,我还敢不收着,好歹我也是仗着你的势。” 陈演越发握紧了齐粟娘的手,笑道:“又不是什么大事,就当是个乐子,我一直在外,还能拦着你在家找乐子?”说话间轻吁口气,道:“再说,你弄这些钱还不是为了我,为了河工上的事儿?张大人都知道呢,若是平常,他哪里是为着这些事开口的人?”微微笑了笑:“方才我看你模样,心里不安,方在外头等着,现下说清了,我才能安心娶你。” 齐粟娘噫了一声,道:“陈大哥,你怎么知道我会出来?方才李公公让我退下,我还正纳闷呢。” 陈演笑道:“君臣,君臣,君不夺臣妻。你本不是女官,不过是从权。还有十日便要成亲,皇上也要避嫌的。” 齐粟娘听得一呆,不禁轻笑出声,“规矩原也是做出来的……” 十三阿哥请旨操办婚事,自然拖上了四阿哥,商量着怎么把婚事儿办得体体面面。因是奉旨成婚,又有了两位皇子的金面,德州府台李明智将一座别院腾空作了新房,李府台夫人刘氏娘家是德州望族,刘夫人认了齐粟娘做干女儿,带着回府,又请了娘家妯娌一起为她操办出嫁之事。 齐强未得消息,太后赏的半副嫁妆却从京城而至,足足三十二抬,其后还有九阿哥赏的两抬添妆,十四阿哥赏的两抬添妆,四阿哥赏的两抬添妆,自是荣宠。康熙也下旨,封了齐粟娘为正七品孺人。 陈、齐皆是汉人,又因着两家当初不过以信物为定,订亲的规矩都没有走完,便趁着一回,按南边汉人“三茶六礼”的规矩一起给办了,不免忙乱。 男女两家皆无亲长,四阿哥作了女方亲,十三阿哥做了男方亲。府衙后宅里,四阿哥和李府台坐在一旁,府台夫人刘氏一脸笑意,接着男方大媒张鹏翮,收了酒、肉、茶叶、果品、金钏、金戒指等礼单,供到了神柜之前,一旁老于婚仪的伴婆叫道:“姑娘出来奉定茶。” 齐粟娘额发齐眉,辫子却盘了起来,捧着茶案,先将一杯冰糖桔饼百果茶送到陈演手上。陈演连忙接了甜茶,依着规矩,却不喝下,只沾了唇便放回。 齐粟娘再奉上一杯莲子百合茶,陈演亦只是喝了一口,笑道:“满满有余,满满有余。” 齐粟娘再从伴婆手中接过雀舌清茶一杯,奉给陈演,陈演一口喝完,伴婆笑道:“三茶定亲,平安合顺。”陈演含笑从袖中取出早备好的如意金钗,小心插入齐粟娘盘发之上,那伴婆又笑道:“金钗插定,夫妻百年。” 待得成亲前一日,十三阿哥替陈演到西院里催妆,送上凤冠、霞佩、全副的首饰,刘氏便差着府里的媳妇婆子们带着衾帐、茵褥去东院里辅床,过箱柜,鞭炮暴响个不停,三十八抬嫁妆披红挂彩绕城一圈,引得满城围观,好不热闹。 迎亲当日,十三阿哥在府衙门前,取了一个红包放伴婆手里,大声道:“早生贵子,早生贵子!”哄笑中,请新娘上了轿。喜桥抬起,陈演穿着朝服,骑马走在前头,身后是随陈演出行的清河县典史、胥吏。一路上乐鼓大作,炮竹声响彻半个德州城。 到得别院门前,两个披红小童奉上枣子、莲子甜茶,请了四阿哥、李府台等送亲的喝了,看着茶案上的红包堆了一堆,便有人叫道:“新郎请新娘出轿,开盒!” 齐粟娘抱着宝瓶,盖着喜帕走了出来,踩着米袋进了门,与陈演交拜天地。外头开盒人收了开盒钱,扯着嗓子,喜气洋洋叫道:“一开天长地久,金冠子、金络子、金头面六副----二开地久天长,上好苏州重锦二十匹、杭州华绵二十匹,江宁月锦二十匹,江北葛钞二十匹------三开三羊开泰,四季绸衣六十套,大毛皮袄子,皮夹衣十二件-------四开四季发财,漆器妆盒六只,铜镜六面,莲生绣枕六对,鸳鸯绣被十二床---五开---” 新房外极是喧闹,新房里却一时静了下来,齐粟娘满眼的鲜红之色,见不得他物,原有些忐忑,好在过了半个时辰,便听得喜婆们笑道:“新姑爷大吉。”齐粟娘从喜帕下看着陈演走近,正稍稍心安,喜帕便被轻轻揭开。齐粟娘眯了眯眼,慢慢抬起头来。 陈演穿着一身大红吉服,手中抓着喜帕,面色酡红,似是喝多了,又似是害羞,有些手足无措,衬着那张晒得黑乎乎的脸,甚是好笑。 齐粟娘忍不住“卟哧”一笑,陈演见着她一笑,便也笑了,喜娘们侍候着喝了三道茶,撒了帐,说了几句吉祥话,便笑着退出。 陈演似是松了口气,将喜帕折好放在床头,挨着齐粟娘坐下,伸臂拥住,笑叹道:“可算只有我们俩了。”齐粟娘倚在陈演肩上,笑道:“可是喝上头了?看你晕晕乎乎的,再喝一盅茶醒醒?”说着便要起身,陈演连忙抱住,道:“不晕,知道是你。”又得意道:“我酒量不好,装醉却挺像,十三阿哥全挡了。” 齐粟娘大大一愣,看他半会,伸出手指刮他的脸,羞道:“什么时候学得蔫坏,把阿哥推上去挡着,十三阿哥还比你小呢。” 陈演哈哈大笑,抱着齐粟娘一倒,双双靠在厚厚的绣被上,“平日里的应酬实是太多,我要是从头喝到尾,就不用办事了。张大人教我一个招,喝了三杯就醉倒,若是还不放过,就发酒疯,什么丢人做什么,主人家恨不得赶你走。一个想走一个想你走,这样大家的面子都全乎了。” 齐粟娘听得失笑,啐道:“你还有面子?你就老实倒着吧,可别撒酒疯了。”又笑道:“可见能做官的不是常人,你不过做了几年官,皮厚了多少,以前你可是----”正说着,却看到陈演的越靠越近的脸,不禁把话卡在了嗓子里。 陈演低头在齐粟娘面上印下一吻,含糊道:“以前我怎么样?”说话间,伸手一把扯下了红绡床帘。 齐粟娘只觉得狭小封闭的红销床帐里热得灼人,陈演的吻温柔体贴却又迫不及待,她恍惚中再也吐不出一字半句,只听到他的含糊低语:“粟娘……我等了你四年了……” 第一章 清河县衙的小夫妻(上) 婚礼一毕,康熙留下张鹏翮,遣陈演自回淮安。齐粟娘嫁鸡随鸡,自然得与陈演回清河,做她的县台夫人。虽是担心齐强,但远离了京城,齐粟娘不禁暗暗松了口气,眼见着太子与索额图好得蜜里调油,皇帝老子打算丢下他自行回京,他仍是躺在德州行宫里不动如山,也不禁觉得大阿哥未必没有希望。 因着圣驾在此,德州官船码头上,停泊着山东、直隶两省上百的官船,皆是四品以上。七品清河知县的官船杂在其中,极是显眼。 齐粟娘随着陈演走上船头,便见得官舱前正中高挂四尺宽,五尺高的“清河正堂”的虎头红漆押牌,两边“回避”、“肃静”的粉牌悬挂,四标门枪高耸,随行的清河胥吏在船头迎立。 “粟娘,这位是清河典史云附鹏云大人。”陈演道,云典史身体胖硕,举手投足间满身肥肉便是一阵震颤,从八品补子上的阴纹绣金鹌鹑看着便要飞起来似的,但他双目如蜂,精光闪动,对着齐粟娘极是谨慎,一句多话未有。 因着船上的清河吏员都随陈演迎过亲,齐粟娘便也眼熟。她知晓典史主管辑捕、监狱,虽不及另一佐贰县丞官品高,却是个掌事的,见他上来见礼,不敢怠慢,回了半礼。 “云大人,你先乘快船回清河,命人将县衙内宅整理出来。”陈演语气温和,却有了一股庄重肃然之色,云典史恭声应了,正要下船,陈演突又追了上去,低声吩咐了几句。 齐粟娘见得陈演随行的尽是清河三班衙役,为首的王捕头显是陈演亲信,其余再无他人,终是松了口气。她走进主舱房,便见得外间窗前宽大梨木书桌和大圈椅,文房四宝、画具颜料、宣纸书籍依旧是一片狼籍,正中的圆桌和四张春凳上,乱堆着一些杂物。 齐粟娘正收拾书桌,陈演推门进来,微微一笑,反手掩门,走到她身后将她抱入怀中,柔声道:“不是累了么?” 齐粟娘向后依在陈演怀中,笑道:“知道你不放心叫别人收拾。乱着总是耽误你办事。”陈演取过她手上的靛蓝颜料小瓷盘,放回桌上,“既是累了,便歇歇罢,我特地将云典史支走了,这几天我就陪着你,一点儿公事也不沾。”说罢,牵着她向内间走去。 齐粟娘“卟哧”一笑,道:“难得,难得,你如今也学会偷懒了?”陈演哈哈大笑,在床边坐下,将她抱在膝上,低头靠在她肩上,懒洋洋地道:“日日里没个空闲的时候,正事倒也罢了,漕司、盐场、闸口上扯烂帐的事儿太多。过了雨季,河道上的事反倒要摆后了。”说罢,长长叹了口气。 齐粟娘伸手抚着陈演的脸,柔声道:“不是有县丞、典史、主薄、巡检么?还有三班六房,族老里正,各村甲头……” 陈演闷声道:“这些人,有哪一个是好使的?好在当初先做了两年河丞,里头的盘根错节看得明白,否则不知要被这些大爷们当了多少回枪使,坑了多少回。”说话间,握在齐粟妇抚在他脸上的手,抬起头来笑道:“圣贤说,无为而治,果真没错。平日里关节情弊只要不过,我都是睁着眼闭只眼,只求着这些大爷在河工、漕运上能消停点,别误了大事。” 齐粟娘见他愈发老成,笑道:“难怪皇上说你长进了,便是有些情弊,你自个儿不沾,上上下下多少要收敛些。” 陈演叹道:“便是这样,都要寻机觅缝地拉你下水。祭节生辰,官去官来,总有些人情来往,保不住就是个套儿,等着你往里跳。”又笑道:“便是张大人也说,至清无鱼,所谓清官,不过是任上的东西不贪,别处儿的事,却难免要有进有出了,方能长久。” 齐粟娘听着也新鲜,陈演打了个哈欠,道:“不说阿山大人,就是张大人、施大人也有亲族做些生意,开些店铺,”一边摸索着去解齐粟娘的衣扣,一边笑道:“你看我,若是没你替**持,哪里还能撑得下去?” 齐粟娘一愣,正琢磨这银钱上的事,突觉陈演的手伸进了衣缝,心中一跳,微微侧身道:“我自己来……”陈演轻轻一笑,伸手托过她的脸,柔声道:“你放心,成亲那晚我太急了些,弄疼了你,这回----” 齐粟娘脸上涨得绯红,陈演低头在她面上吻了又吻,歉然道:“我实在想着你,你又和我闹别扭要退亲,我心里……”犹豫半会,在她耳边叹道:“若是你怕痛,我总能忍着就是……” 齐粟娘断没想到陈演这样的人把床第私话说得这般明白,想说不介意,又难出口,又羞又恼,便也不脱衣裳,拉过被子蒙头盖住,不理陈演。 陈演见她使性子,却是笑了起来,一边脱衣摘靴,一边道:“我们是结发夫妻,我自然和你实话实说,你要是不爱听,我以后就不说了……”说着,便去扯齐粟娘身上的被子,“且把衣裳脱了再睡罢……” 齐粟娘气得不行,在被子里叫道:“你就学得蔫坏,蒙了十三阿哥还不算,还要来蒙我!我才不上你的当。” 陈演哈哈大笑,伸手放下青帐,挤进了被子,“我哪里敢蒙你?你看我,到如今还能对你说个不字么……” 自德州到清河也有几日路程,每日里陈演腻着齐粟娘不放,陈演记起当初的话,便兴冲冲地抱着她同坐在书桌前圈椅里,教她诗词。 “晨对午,夏对冬。垂钓客,荷锄翁。三元及第才千顷,一品当朝禄万钟。仙李盘根调国脉;娇杨擅宠起边风。”不过学了极简单的声律对仗,齐粟娘便觉无趣,丢了笔,打了个哈欠,陈演无奈笑道:“罢了,南边不比北边,诗风极盛,那些官宦女眷多有文才。我原是担心你和她们来往时,总要行些酒令、花令,结些文社。你既是不爱,少去应酬便是。” 齐粟娘听得一愣,伸手去捡笔,却被陈演按住,听他笑道:“不爱学就算了,清河到底不是淮安、扬州、杭州那般大镇。反正你贤名儿足,只说是足不出户便是了。清河县总是没人多问的,巡查或是路过的上官,便是带了眷属,也没闲心玩这些。”说罢,收了笔墨,取过画具颜料,笑道:“去年大节上,吉祥如意蛋上的山水你不是很喜欢?我教你。” 第一章 清河县衙的小夫妻(中) 陈演与齐粟娘新婚燕尔,两情缱绻,不多日官般便到了清河地界,齐粟娘细看清河风貌,甚是惊讶。清河不过一县,货、客、官、漕等码头却延绵近一里。码头十里方圆繁华异常,一条条街巷沿河而设,内里人头攒动,货进货出,果真是靠水吃水,好不热闹。 齐粟娘倚在窗口,一面绣着还添妆礼的红绳面帕,一面看着渐近的码头,不禁笑道:“原以为年年水患,是个贫瘠之地,没料到这小县这般兴盛,你这县大老爷做得可是个肥差。” 陈演正赶着处理积攒的公文,闻言不禁失笑,丢了公文,叹道:“越是繁华之地,反越是事多。眼看着各地又要运粮北上了,我还宁可去做河道,免得夹在漕司与漕帮之间,左右为难,还要落埋怨。若是误了期,大伙儿都得获罪。”说罢,起身取过她手上绣活放在一边,拉着她离开窗口,一同坐在书桌前的圈椅中,温存私语。 两人厮磨了一会,船便慢慢靠了岸,齐粟娘脸色微红,将陈演推开了些,替他整理官服,“清河的漕帮这般厉害,敢和官家明着拧?这倒是头一回听说。这里不正归淮安管,漕运总督的治所可也是在淮安,眼皮子底下呢。” “邪许----”正说话间,纤夫号声大作,伴着重重的水响,从几里外传来。 陈演恋恋不舍地吻了吻她的唇角,替她扣好前襟衣纽,叹道:“天妃门前三道闸,天下漕船从此难。有了这三道闸和闸后御坝,清河的漕帮坛主,怕是到皇上面前也是能挺腰说话的,否则,我用得着这么头痛么?” 齐粟娘正要再问,船身震颤,船已在官船码头靠岸。陈演走出舱房,来到船头。齐粟娘在窗中看去,便见得清河码头上黑压压站着一群人。县衙里的县丞、典史、主薄、巡检、捕头等三班六房佐贰、属官皆是冠帽齐整,在岸上迎接,看见陈演出舱,齐齐行礼。 齐粟娘一面打理特意换上的锦衣华服,一面暗叹,不过是个小小七品知县,便有这许多人奉承,看着竟和皇上出巡有得一比。好在近岸处的挑夫、纤夫、寻常百姓见得父母官船到,虽是围了过来,跪伏在地,倒也未有畏惧之色,眼睛不时向齐粟娘瞟去,有几个胆大的竟也敢盯着不放,显是陈演治民宽和。 驳板放下,陈演拱手回礼后,扶着齐粟娘出舱,皱眉轻声道:“劳师动众,总改不了这个排场。”齐粟娘向他安抚一笑,极低声地道:“这话说得和皇上一样。”陈演哑然失笑。 齐粟娘走下驳板,微一错眼,远远见得二三里外有一座高高的山岗,这高岗三面控河,黄、淮、漕水从三面奔涌而过,山下隐有大坝一座、闸口三道,水流湍急,高低错落,极是凶险。 陈演扶着齐粟娘下了船,领头的汪县丞率众属官们上前拜见。这县丞长得一张黄脸,又高又瘦,身上正八品补服被河风吹得晃荡不已。陈演还未说话,突听得闸口那边轰然一声巨响,接着便是人声呼号一片,各人都是脸色一变。 陈演眉头一皱,叫道:“牵马来,去看看。”转头对齐粟娘歉然道:“粟娘,闸口那边怕是又坏了船,丢了人命,我----” 齐粟娘向他微微一笑,陈演暗暗将她的手握了握,转身对云典史道:“云大人,烦你送本县夫人回衙。”又将随身带着的皂班衙役留下六人,便撩袍上马,带着众人飞驰离去。 民众似是对漕上人命事故习以为常,不当回事儿。不少人仍是围着未去,小心翼翼打量着齐粟娘。云典史一皱眉,“县台大人的宽宏,这些愚夫愚妇就不知进退了!”喝令衙役驱散人群,命人将官轿抬到齐粟娘身前,请她上轿。 按朝廷品制,民轿皆是平顶,唯有官轿方能设拱盖、置轿顶、用绿呢,轿夫按品级而定。齐粟娘见得簇新的二人抬锡顶拱盖绿呢大轿走上前来,便知是专为她赶制,陈演平日必是骑马乘船为多。 她方要弯腰上轿,突听得有人叫道:“典史大人请留步。”随着叫声,脚步声急急响起。想是那人来头不小,云典史甚是客气,向齐粟娘告了个罪,转头笑道:“李副坛主,押船回来了?怎的有事寻本官?” 齐粟娘原不在意,听得“坛主”两字,却留了心,果然听得他们说了一些闸口上的事,方知那边毁了一艘三百石漕船,漕帮水手一死两伤。 齐粟娘于这些漕运事务倒也罢了,只是这李副坛主的声音,却是听得有些耳熟,不禁奇怪。她转头看去,正和那李副坛主打了个照面,两人俱是面上一惊。 齐粟娘见是江宁故人,心中一笑,叮嘱云典史天黑后再将嫁妆家私抬入县城,进了轿中坐定。约莫行了半柱香的功夫,到得县城中央的县衙大街。随行皂役轻揭轿帘,齐粟娘弯腰走出官轿,便见得东头一座雪白照壁,直对着清河县衙头门,四周肃静冷清,全无宝应、高邮县、州衙门前那般热闹混乱。 齐粟娘微微一笑,云典史早下马来引她入了头门,入内两侧是吏、户、礼、兵、刑、工六房,以及皂、壮、快三班科房,听得县台夫人走过,书吏、衙役都回避入科房内。 过了大牌楼便是正堂,齐粟娘走上前一看,门前红漆栅栏上挂“肃静”、“回避”、“威武”等虎头风火牌,平添萧杀之气,想来此处就是陈演平日理政所在。从县台高案之后侧门入内,过了川堂,便见得一座粉墙圆中门,上挂击鸣大梆,其内花草掩映,便是内宅。 云典史施礼道:“夫人,外官不便入内宅,内里一切已是安排妥当,请夫人歇息。” 齐粟娘连忙笑谢了,送云典史离去,随从的皂班衙役原与壮、快两班衙役不同,专一主办内事,将几件行李抬到内宅门前,内宅里迎出四个娇美婢女,齐齐上前施礼,口唤道:“给奶奶请安。” --- 嘿嘿,好戏开锣,推荐快满6000了,满了加更~~,呼叫粉红啊粉红,300加更~~ 第一章 清河县衙的小夫妻(下) 齐粟娘见得四个美婢,心中一愣,她早知陈演没有收用长随、小厮,却未听过他提起身边收了婢女。 那些美婢皆是十七八岁,满脸好奇看她,齐粟娘只得收回心神,微笑道:“免礼。” 皂役退出,四婢引路,齐粟娘慢慢走进内宅。见得后头两进院子,花草树木长得茂盛,十几间屋子皆是粉墙黛瓦。进得正房,帷幄帐幔新挂、窗格承顶亦是新糊,家具俱是簇新儿一式黄花梨木家私,不由疑惑。便有那惯会小意儿的丫头陪笑在一旁道:“奶奶,后院的屋子都是新整的,以往县老爷可不住县衙里,如今全是为着奶奶置备的。” 齐粟娘在宫里伺候人惯了,不到主子问话,便不能开口。再见得四个丫头虽是赶着替她整理行李,不拿强拿,不动强动,处处讨好,但眼光放肆,时时在她身上打转,便知这几女未经正经调教,非是做惯奴才的婢女。她来了这世上几年,好不容易学了些伺候人的规矩,方用上没多久,便轮到她被人家伺候,却比伺候人时更让她闹心。 齐粟娘不动声色,顺着那丫头的话,慢慢道:“县老爷以往住哪里?” 那丫头未察觉出异样,语气里反带了几丝仰慕,笑道:“奶奶不知,县老爷自打来了清河,都是住在码头附近高岗边上的草堂里,以便议事,大伙儿都说县老爷是个大大的好官。” 齐粟娘默默听了,点了点头。她微觉疲累,想卸下钗环,洗去妆容,便去行李中取日常旧衣,却被丫头们慌忙挡住,个个上前要代劳。 齐粟娘见得这陌生的屋子里,尽是不认识的人,个个自来熟一般赶着贴上来,虽知为奴为婢的本是如此,却大是烦闷。没料到她脸色方有不好,丫头们又是嘘寒问暖,她一坐一站,一言一行全没得个自在。齐粟娘寻个借口,或是将她们支使到两厢屋子里去收拾,或是去打水,方松了口气。 齐粟娘换了衣,坐在床边,怔怔出神,她在宫里守规矩,只当是受罪。好不容易在高邮乡下自在过了一阵,现有了陈演,已是要收敛几分,再有得这些婢女…… 齐粟娘胸口微微发闷,喃喃自语,“他在信里从没有提过她们……莫非他……”又缓缓摇头,“若真是这样,他的性子,怕也会提起……”她正想得出神,忽听得脚步声起,陈演的呼唤声传来,“粟娘,我回来了,你在哪里?” 齐粟娘醒过神来,连忙走出内室,到了屋门前,笑着道:“县大老爷回来了。” 陈演哈哈一笑,方要伸手将她抱住,突地见得两旁厢房里涌出几个丫头,齐齐施礼,“给爷请安。” 陈演似是吓了一跳,连忙收回了手。他面上微带尴尬,扫了四个美婢一眼,假意咳了咳,“免礼。” 齐粟娘与陈演互视一眼,隔了三尺开,一前一后走向进内室,齐粟娘见他脸色,悄声道:“不是你弄来的?” 陈演亦是悄声道:“我原怕你辛苦,和云典史提了提找个帮你做家事的,谁知道弄了这许多。”说话间,不禁叹气。 齐粟娘满心欢喜,面上绽开笑颜,心中的烦闷散去了些。她见着陈演官袍摆上有些污泥水迹,一边斟酌如何开口叫他把丫头们都退了,一边转身去取了一身常服,笑道:“先把衣裳换了再说,小心着凉。” 陈演点了点头,照例抬头伸臂,等着齐粟娘来给他宽衣,身后却突然伸出来四支纤纤玉手,要替他解衣,顿时又把他惊得不轻。 陈演急急转身,连退三步,看着两个满脸迷惑的丫头,呆了半晌,方苦笑道:“你们且下去吧,以后我和粟娘----本官和夫人在内室时,未唤你们,不许进来。” 齐粟娘坐在床边,一直忍笑,见得那两个丫头惶惶退下,顿时笑出声来,方才因着这四个娇美婢女而生的烦闷全散了开去,半点儿都不剩。 陈演解了外衣甩在一边,无奈道:“竟是在家里也找不着自在了.”说话间,便要挨着齐粟娘坐下。齐粟娘正要和他说话,突又见得陈演站起,走到屋门前,探头左右看了看,把门严严关上,方转身过来坐下。 齐粟娘见得陈演小心翼翼的神色,伏在床头笑得全身发软。陈演一脸苦笑,见她笑得面色绯红,双目含波,却早已心动。他将齐粟娘抱入怀中,细细密密轻吻发鬓耳廓。齐粟娘微侧着头,闭着眼轻声道:“陈大哥,你当初怎的住在河道边,县衙里的事不会误了么?” 陈演一手抱着她,一手隔着衣裳游移爱抚,心不在焉道:“清河县里的人除了盐场灶户,俱是吃水上饭的。便是种田的,也多在码头上找份活贴补家用,若非有凶案,在河道边接了,更是便宜。”说罢,抬头看了看外头天色,又隐隐听得外头婢女语声,伸到齐粟娘腰间衣纽上的手便有些犹豫不决。 齐粟娘身子已是酥软,听得他如此说,勉力按住他的手,抬头笑道:“陈大哥,我也不爱住这儿,我们还是去住河道边吧。” 陈演一愣,犹豫道:“那儿到底清苦些,又没有人伺候你……” 齐粟娘柔声道:“在家里都是这样过来的,有什么清苦的?我哪里要人伺候?再说----”齐粟娘微微咬了唇,含羞瞟了陈演一眼,陈演一呆,终是笑道:“你说得是,便是为了这个,我也忍不得了。” 第二章 清河漕帮的李老四 这厢儿县台老爷和夫人连夜搬到了河道边的草堂中去恩爱。那边儿漕帮清河坛口的主厅里,灯火通明,摆着一桌好宴。坛主连震云皱着眉头道:“老云,县老爷竟是把四个丫头都退回来了?”思索道:“可是夫人容不下?” 云典史一身雪缎制的常服,外罩掐紫边儿玄色马褂,虽是宽大,仍是被满身肥肉塞得鼓鼓囊囊,叹气道:“早说过没用的,他可不是这么容易讨好的。夫人倒是贤惠得紧,没看到如今又跟着去河边破屋子里住着了?” 连震云哈哈一笑,“我白花了心思,漕司那边的家私也白送了,大伙儿一般模样,好!”连干了三碗酒。 云典史亦是笑道:“正是如此,漕司主事全过雁,这会儿肯定在翠花街汪县丞府里跳脚呢。” 连震云听得汪县丞之名,不禁皱眉道:“新夫人是宫里出来的,总讲究些大家规矩,我们这些粗汉没处巴结。县老爷虽是个两不偏帮的,男人谁抗得住枕头风?怕要坏事,方才赶着送了几个去,退回来倒也罢了,只是----”看了看云典史:“汪县丞夫人是许家闺女,和那小寡妇死了的男人原是一族,县台夫人若真是贤惠,县大老爷让那小寡妇进了门做了妾,这事儿可真麻烦得紧。” 云典史眯了那双蜂眼,满脸的横肉抖动,大笑道:“连老大放心,姓汪的是鬼迷心窍。且不说县大老爷未必就想和那小寡妇过明路。便是夫人贤惠,哪里又容得一个寡妇进门?那事儿----”突地瞟了坐在一边喝闷酒的副坛主李四勤一眼,奇道:“二当家,你今天是怎么了?平常说到这些事儿,就数你声音最大----” 连震云看了李四勤一眼,哼道:“老云不是外人,说吧,出什么事了?” 李四勤身形高壮,听得连震云此问,一张黑脸膛顿时涨得通红。他将手上的酒碗一丢,提起一坛子酒,胡乱灌了,也不管衣襟全湿,把酒坛向桌上重重一放,叫道:“老子就不信了!那臭婆娘竟是当起县台夫人来了!” 连震云怒道:“闭嘴,老二,你在胡嚼些什么?”云典史也是一脸疑惑,不动声色扫了一眼两边服侍的帮众。 李四勤似是胸闷难耐,猛地跳起,一把扯开衣襟,露出长满黑毛的胸膛和胁下一处结疤的伤口,看得出当初伤得极深。他叫道:“大哥,俺今天在码头上瞧着了陈大人的新夫人,那婆娘----俺看着眼熟!俺----俺----她----”说话间,又急又气,手舞足蹈,却说不出来。 云典史听他说得不像话,连忙向连震云使了个眼色,把厅中侍候的一干帮众都呵退出去,关上厅门,苦笑道:“二当家,你总不会说,陈大人的新夫人是你的姘头吧?那可是出了名的守妇德,连太后都爱着的。” 李老二一拍桌子,大声道:“呸!她如今虽是出落了,但俺就是认得。她绰号叫齐大虫,是高邮帮那伙儿的,又阴又狠,哪里是个正经妇人?她今天定也把俺认出来了。大哥,当初俺和帮里几个兄弟都和她结了仇,她那样的人,哪里会善了?”说罢,咬着牙道:“她若是想仗着县大老爷的势欺压我们,俺李四和她没完!” 云典史听得一呆,疑惑道:“陈大人和她都是高邮人,她娘家姓齐倒也没错,只是我看着她的行止气度,都是大家风范,到底是宫里出来的人,哪里和你说的有半点相似的?” 连震云沉吟半晌,问道:“老二,当初栽在她手里了?把事儿说明白。” 李四勤还要强撑,被连震云瞪了一眼,只得低低道:“三年前大水里,大伙儿都逃到了江宁,遇上高邮帮的王大鞭。以前和他在漕上争过道,俺们看他手上有不少东西,就打算抢过来,顺便揍他一顿出气。没料到----”说话间又咬牙切齿,“没料到这婆娘不知道从哪打听到俺们的行踪,抢在头里,故意从高坡下滚了下来,摔折了手,引得俺们去帮她。等俺们近了身,却下狠手连伤了几个,那群高邮帮子再一围,俺们的东西全被抢了,人也被打了个半死!那婆娘真是太恶毒了!” 连震云原还不动声色,听到最后却是一拍桌子,怒道:“你们谁对那女人动了歪心思?” 李四勤吓了一跳,大叫道:“没有!俺没有!俺只是看着她孤身一人,又带着个病老娘,无依无靠的,就想着水退了把她带回清河,一块儿----”说话间,脸色却是越来越白,声音越来越小,到得最后,嗫嚅道:“大哥----” 云典史怔在当场,半晌回过神来,伸手重重抹了把脸,刷下一手的油汗,叹道:“这下好了。我听陈大人说过,夫人当年水灾里一个人带着病母,吃尽苦头,逃到了江宁,卖身葬母时遇上的陈大人。看来,就是她没错了。”说话间,满脸忧愁,“二当家虽是好心,多少也有些……”看了李四勤一眼,“陈大人可是拒了圣上指婚,也要娶这位齐氏夫人的。她若是记着这事,以后闸上的事,漕司免不了要占上风了……” 李四勤听得脸色红了又黑,黑了又白,双拳越握越紧,猛然转身,就要向外走。连震云却是早料到了一般,一脚踹在他膝盖后窝,将他踢翻在地,骂道:“没出息的东西,现下去给个妇人磕头有用么?坛里这么些兄弟,还差你磕这几个头?给老子坐下!” 李四勤低头跪在地上,看不清脸色,颈后却青筋暴起。连震云见他不肯起身,慢慢将手中半杯残酒喝下,森然道:“便是你瞧不上坛子里这些兄弟,瞧不上我这个大哥,也要看看我江苏帮上万之众。便是你连帮主都瞧不上,也要看看我漕河上下一百二十八帮兄弟,九千九百九十九张半漕船,凭着这些,若是你要去给一个妇人磕头求饶,趁早拿刀子了结自己,漕帮没有你这样的窝囊废!” 李四勤猛然抬头,看向连震云,黑脸膛上泛出一片青白,被云典史扯了起来,喃喃道:“俺,俺只是怕闸上兄弟们的命,因着俺的缘故,多是要白送了。” 连震云慢慢喝了一口酒,摇头道:“县大老爷的为人,我们总是信得过的。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的名声又好,总有些缘故才对,便是要赔个小心,也得有章法。”转头看向云典史,道:“这事还得烦老云,这些时日多多打探这位齐氏夫人的为人喜好,我们方好行事。” --- 推荐满了6000,今天晚上十二点加更~~嘿嘿,谢谢大家,谢谢~继续呼叫粉红~~推荐~~ 第三章 清河县的豆腐西施(一) 第二日一早,云典史宿醉未醒,自家婆娘相氏却连连推他,“县大老爷回来了,再不得躲懒,还不赶紧起来,莫误了早衙画卯。”云典史猛然惊醒,慌忙起了身,胡乱洗漱了,早饭也来不及吃,只叮嘱自家婆娘要去拜见县台夫人,便三步并作两步出了门。 他抬头看着方麻麻亮的天色,裹紧官袍,缩着脖子,迎着寒风策马出了县城,向河岸而去。隔着草堂还有半里远,云典史就嗅到了一股玉米甜粥的香气,空空的肚子顿时叫了几声。 那草堂子在三河汇流的高岗脚,前头离漕河二里不到。远远可见漕帮运丁、纤夫、闸夫在寒风中仅着单衣马褂,肩扛担挑,一身大汗,往来忙碌。草堂后头地势稍高,上头连着一片儿草屋顶和一处小市集,草屋四墙用竹篾子围成,里头透着亮,多是贫家。 此时草堂外栅门大开着,几个孩童倚在门口,流着鼻涕,一边嬉笑一边窥探,见得云典史策马而来,顿时一哄而散。 院子前马槽里已拴着三匹马,云典史识得汪县丞的坐骑,暗啐一口,汪县丞这几日和县后街上的小粉头打得火热,不到日上三竿不出府,这会儿县大老爷回来了,就装勤力。 他急急下马,随意将缰绳向马槽边的横木上一丢,气喘吁吁向草厅上奔去,院中的粥香味越发浓了。 草厅甚是广大,二十皂班衙役执水火棍肃然并立,厅中摆县台高案,两侧各有三把竹椅,坐了汪县丞、林主薄、钱巡检等有官品之人。县衙上的“肃静”“回避”等虎头水火牌却未从县衙移来,减了一些杀气。 陈演已在高案上坐定,皂役行首王捕头立于陈演身侧。陈演身后五步外竖着一道青竹薄纱屏风,挡住了向中门而去的石道。仍是依着县衙的规矩,属官只在前厅议事,不得进中门内宅。 待得云典史走上前厅,给县大老爷施礼,便听得后堂传出一阵轻轻脚步声,薄纱屏风上现出一条高挑人影。县大老爷听得声音连忙站了起来,转到屏风后,不一会儿,左手提着一罐玉米粥,右手拿着四五只碗走了出来。那人影便又去了。 陈演看了众属官一眼,笑道:“都是赶着来的,一起用吧。”众属官皆低头应是。 “到底是小登科,便是县大老爷这样的人,也得晚起,倒让我们早饭都不敢吃,就怕迟了。”钱巡检将腰间跨刀向后挪了挪,悄悄打了个哈欠,轻声笑道:“看这亲热劲,新夫人好生得宠,那豆腐西施若想进县大老爷的门,没这位点头,只怕是没指望。” 云典史沉了脸,轻叱道:“还不赶紧闭嘴,那寡妇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和县台夫人相提并论?小心叫夫人听着了。” 钱巡检显是和云典史极熟,见他作色,乃是不在意地低笑道:“时辰儿就快到了,只要县大老爷在,那豆腐西施必要来的,哪里又会不知道。”眼角儿瞟了瞟肃立的王捕头,又瞟了瞟干瘦的汪县丞,哼道:“瞧见没,王捕头手上早拽着那三文钱了,只等着那豆腐西施上门呢,我们就瞧好吧。” 说话间,便用了粥,屏风后的人影又出现了。陈演接过王捕头收拾好的用具,转到屏后。齐粟娘接过陈演手中的物什,正要回后宅,听得院子外响起一把甜脆的嗓音,叫道:“豆腐脑儿,又香又软豆腐脑儿,一文钱三大瓢,卖豆腐脑儿。” 她不过叫了两声,堂上王捕头瞟了屏风一眼,急步走了出去,不一会儿提着一大瓦罐豆腐脑儿又回来了。 齐粟娘在屏风缝隙中见得如此,方明白陈演方才未叫那些衙役分粥喝,原是要等着这豆腐脑,想来是他们喝惯了,便也不在意。她的眼角儿穿过屏风间隙,越过前厅,隐约见得那门口挑着担子的人影,孝服长裙,甚是单薄。 没料到一连十日,这卖豆腐的女子日日在门口叫卖,王捕头日日买了三文豆腐脑。齐粟娘大觉有趣,正要寻机会和陈演打听打听,陈演却出了公差,到县界边上的盐场与盐政许知事处理一些民盐纠纷。 这会儿,齐粟娘方觉出异处。陈演带着钱巡检去了,汪县丞和云典史在堂上主事,王捕头也未走,那豆腐西施却没了影,又没见王捕头去寻她买豆腐脑。再过得几日,陈演从外归来,那豆腐脑儿的叫卖又响了起来,王捕头仍旧是三文钱一瓦罐儿,日日不误。 草堂后院里,齐粟娘一边琢磨这事儿,一边笑着送了云典史夫人相氏、汪县丞夫人许氏出门。草堂后院不过五间旧瓦屋,用泥墙围了一个大院,不过也是灶间、水井。大竹棚下开了一些田哇、种了些花草,到了初冬早已零落。后门一开,可见草堂后成片的民居,中间空地上是一个小集市,多是卖菜,卖旧物的小贩。 齐粟娘到此处后,便脱了上岸时穿的鲜色锦绣衣裙,摘了金钗翠钿,宝石珠箍。她只着平日在高邮乡下的旧衣裳喜鹊袍,头上以插定如意金钗绾发,梳了盘辫,其他一切钗环俱无。因爱杭州关玉和的荷香粉味道好,间或扑上一些。 她第一日便在市集卖鸡王婆手上买了两只芦花小母鸡、两只麻鸭养在院子里,而后每日清晨买些新鲜青菜,过得几日,便和市集上的人混了个脸熟。 市集和民居中的人多是有人迎过她上岸,却无人认出这个叫“粟娘”的女子是县大老爷的新夫人,看着她从县大老爷后院里出来卖菜,口音又是扬州高邮的,个个以为她是新夫人带来的婢女。 又过了几日,陈演被河道总督张鹏翮召去淮安,这回是汪县丞随行,云典史守家。齐粟娘清早出门到了集市,买了一把青菜,一捆豆夹放入竹篮中。买鸡的王婆从鸡笼里捉起一只芦花老母鸡递给客人,见得齐粟娘过来,招了招手,叫道:“粟娘,小白花下蛋了没?昨儿俺教你的法子管不管用?夫人可还中意?”齐粟娘笑着走了过去,王婆子将脚边的小竹凳踢给她,道:“和老婆子磕几句。”说罢,转头又去和妇人讨价还价。 齐粟娘走了过去,安静坐在一旁,将竹篮放在脚下。她抬头看了看天色,默默数了二十下,果然见得那个挑着豆腐担子的单薄人影从草堂后门走过,慢慢向市集走来。只见她一身素白,头戴孝花,小巧的瓜子脸上一双又长又媚的凤眼,深深的双眼皮直扫到鬓角里去,长长的睫毛时时垂着,似是不敢与人对视。肩上重担更衬得她娇弱。这卖豆腐的寡妇虽无十分颜色,这般神态配着这一身素装,自有另样的妩媚。 王婆子已是卖了鸡,正在数钱,看得那豆腐西施走了过去,忙忙招呼了一声“许娘子,卖豆腐呢?”那许寡妇抬眼一笑,长眉下两只狭长凤眼轻轻扫过齐粟娘,细细柔柔唤了一声“王婆婆。”便也过去了。 王婆子看着她的背影,啐了一口,蹲在地上,悄悄儿向齐粟娘问道:“寡妇再醮,你们夫人可会让她进门?” ---- 新的一星期啦,继续打劫推荐~~~明天早上九点更新亲们不用等,单位组织体验,早早出门了~~回来了再更新~~~ 第三章 清河县的豆腐西施(二) 齐粟娘看了王婆子一眼,亦是悄悄儿道:“您老从哪听说的?有准没准?我家老爷从未提过。” 王婆子连连摇头,道:“按说,老婆子在清河也长了五十二年,历过的县老爷不说一年一个,十来个也是有了,再没有比陈大人更好的官。但陈大人再好也是个男人,天下乌鸦一般黑,猫儿没有不偷腥。自打这小寡妇死了男人,就下死力勾搭县大老爷,满县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说罢,又啐了一口,道:“她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家里既无男人支撑门户,又穷得没个隔夜粮,守不住也是常理。只是男人上年才死了,孝期还没过半,就弄出这档子事,老婆子我都看不上眼。” 齐粟娘正欲说话,忽听得一声凄厉尖叫:“瘟七!滚开!不准碰我的丽儿!” 齐粟娘和王婆子听得那声音如母狼嗥叫,俱是大大一惊,急忙站起看去。只见市集边草巷子口,豆腐摊儿倒了一地,许寡妇发髻散乱,面目狰狞,执着扁担狠命扑打几个闲汉,“滚开!给我滚开!” 那领头那闲汉三十余岁,衣襟大开,露出白生生的胸肉,竟是一副唇红齿白的好相貌,面色却和许寡妇一般狰狞。他手中抓着一个小女孩,圆脸大眼,煞是可爱,却哭声震天,叫道:“娘,娘,丽儿不要被卖了------" 那领头闲汉一把抓住打来的扁担,连人带扁担推倒一边,怒道:“豆腐西施,你那死鬼男人欠了爷十吊钱,是白纸黑字,没冤了你半分!叫你跟了爷去县后街,好吃好喝供着,你却不识抬举!如今不把你这小崽子卖了,爷的钱从哪里来还?” 那寡妇被推倒在地上,一身素白孝衣已是沾满黄土。她抢着爬上前,死命抱住小女孩,不叫人拖走,厉声叫道:“瘟七,你这丧天良的!奴家母女死也不进那腌脏地方!奴家每日卖豆腐,总有还你钱的一天,你何苦把奴家孤儿寡妇逼到绝路上!” 那瘟七冷笑道:“卖豆腐?卖豆腐能有几个钱?你若是没这个色相,怕是连这小崽子都养不活!你勾引县大老爷,就以为爷不敢找你?小心爷把你的事捅到县台夫人那里,你就是死路一条!”说罢,上前便要去抢那丽儿。 齐粟娘不禁皱眉,王婆子却咋舌道:“这温家老七自打被县大老爷打过两回板子,再也没敢到咱集上来抢东西乱耍横,更没有向她要过帐。如今怕是看着你们家夫人来了,县大老爷顾不上她,方敢过来。” 那豆腐西施到底力小,眼见得怀里抱着的女儿要被瘟七拖走,猛然跳起来,披头散发,状若癫狂,扯着嗓子叫道:“就是县台夫人来了老娘也不怕,老娘就是上了县大老爷的床又怎的?老娘是县大老爷的人,你今儿要是敢把老娘母女怎么样,县大老爷回来饶不了你!” 其时,周围已是围了不少人,听得这般说话,哄闹声四起,王婆子吓道:“这话她也敢说出来?烂在肚里就罢了,她死鬼老公族里的许老爷子这回怕是要气个半死。”那瘟七也变了脸色,犹豫半会,终是啐了一口,带着手下走了,只余下那豆腐西施抱着女儿痛哭失声。 清河县城不过十里方圆,人人沾亲带故,一传十,十传百,这事儿传眼就是全县都知。王捕头满心忐忑不安,方要寻云典史出个主意,却见得日日呆在后院不出的县台夫人,从屏风后绕出,竟是走入了前厅。 堂上的属官纷纷回避,王捕头正要急急退出,突听得县台夫人唤道:“王捕头留步。” 王捕头的冷汗从背心一路流了下来,同僚们俱是“你自求多福”的眼神瞟着他,早退了出去。 齐粟娘看着脸色苍白的王捕头,微微一笑,道:“王捕头,外头的事儿,你想是听说了?” 王捕头脑筋急转,想不出推托之词,只得结巴道:“回夫人的话,小的听说了。”因着捕头无品无级,不过是未入流的胥吏,也不能称下官,在七品孺人面前,只敢称小的。 “那瘟七是什么人?” 王捕头听得是问瘟七,连忙答道:“回夫人的话,那瘟七本是姓温,大名叫温报回。祖上三代都是清河盐场的灶户,还出过盐场主事。原有些家财,到他这代便败了,只把灶口买断,得钱度日。因着爹娘早死无人管教,平日里欺行霸市,无恶不作,被县大老爷抓回来打过两回板子,如今也算老实。” 齐粟娘轻轻一笑,道:“如此说来,那卖豆腐的寡妇确实欠他十吊钱?” 听着“卖豆腐的寡妇”几个字,王捕头的汗又流了下来,吞了口口水,道:“回夫人的话,确是她男人死前欠的帐。” 齐粟娘点了点头,道:“虽是欠了帐,也没有强卖人口的道理,公堂上的事,妇道人家不便多嘴,让云典史看着办吧。”竟也不再多问,转身又回了后院。 第三章 清河县的豆腐西施(三) 王捕头没料着这般容易过了关,暗抹了一把汗,走到厅门口,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被云典史拖到一边,问道:“怎么样?她问了什么?” 王捕头庆幸道:“到底是官家夫人,贤惠的紧,竟是没问一句,只说了那瘟七不该强卖人口,让大人你看着办。” 云典史呆了呆,眉头紧皱,喃喃道:“她这是什么意思?看着办?看着什么办?是看着县大老爷不在的时候赶紧办了?还是----” 王捕头一吓,惊问道:“大人,你是说,夫人的意思是----” 云典史哼了一声,摇头道:“许是我多想了,只是这位夫人说起话来,倒叫人看不清深浅。”又沉吟道:“瘟七去要帐,也是天经地义,虽是不该强卖人口,但到底没成事。若是县大老爷叫看着办,我自然二话不说,把那瘟七锁了,如今却是夫人叫看着办,我是该去把瘟七锁了,还是把那寡妇锁了?” 王捕头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结巴道:“大人,有句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云典史横了他一眼,道:“我知道你那些破事儿,别以为县大老爷和你一样!夫人是什么人?是太后跟前侍候的人,夫人的哥哥是九皇子府里的管事,你那黄脸婆比得了么?”又悄悄道:“县大老爷仍是日日给你三文钱,叫你买豆腐,夫人来了也没有断过?” 王捕头到底也曾随陈演到过淮安,历过那迎亲的场面,心里惊吓,听得他问,苦笑道:“大人,我就算有心献殷勤,也不敢当着县大老爷的面自个儿掏钱去买那豆腐西施的豆腐脑。这不是作死么?” 云典史瞪了他一眼,转身牵了马,又回头看了王捕头一眼,突道:“县大老爷看重你,方才把这些私事儿托付,你别晕了头,替别人作了枪使。”王捕头愣头愣脑,云典史早已出了栅门,骑上马,回家去了。 第二日,云典史出门时从马上摔了下来,跌伤了一支胳膊,不得不请了病休,在家中休养。那瘟七胁逼许寡妇的案子便也无人主办。 知县、县丞外出,典史不能理事,那清河县林主薄站在前厅,看了满屋子垂头不语的同僚一眼,道:“十一月初一的验粮期眼见着就要到了,闸口那边的漕船越来越多,王捕头你留下,其他都随本官去闸上盯着,能少死几个人也是好的。县大老爷回来必是欢喜。”说罢,就领着众人出门而去。 没得几日,陈演连夜赶了回来,把林主薄等人惊了一跳。王捕头看着他大清早一进门把公事交代完毕,转头就进了内院。他看了看一脸困顿却似是听到了小消息儿,面带喜色的汪县丞,忍不住骑马跑到了胭脂巷云典史府上,对着养得比前更肥了些的云典史,着急道:“大人,这事儿我们若是不先告诉县大老爷,叫他在夫人面前吃了排头,可饶不了我们。” 云典史慢慢喝了口茶,摇头道:“不把这内院里的事儿先瞧明白了,我们这些下头办差的也不好胡乱行事不是?这些事儿到底是夫人作主,还是老爷作主,就看这一遭了。” 草堂后院五间旧瓦屋,正中一间作了堂屋,供着陈家父母牌位和神柜。左厢是陈演书房,右厢是两人内室,另有两间装满了齐粟娘的嫁妆,右厢房亦被齐粟娘的嫁妆装饰得富贵异常。 右厢房中间用朱红云锦帐隔成一内一外,里面是一张江宁拨步描金大床,三面雕花,锦带银钩上挂两层床帐。床帐里头一层是苏州桃红纱绢,外头一层是齐粟娘亲手缝制的大红莲枝绸帐。红绸锦帐中莲子百合双枕、鸳鸯绣被皆是平滑光彩,隐隐透着一股残荷清香。 外间摆着三个红木镶银大衣柜,其余圆几、妆台、春凳俱是一色儿红木镶银。妆台上一只雕漆平软螺甸大妆盒,里头七品诰命戴珠凤冠耀眼生辉,镂银粉盒里关玉和的荷香粉,边福茂的玫瑰胭脂、隆德生的螺丝黛香气扑鼻,男人梳辫用的刨子水也摆了两锡瓶。 陈演一边伸长双臂,由着齐粟娘替他脱下官袍,一边长叹道:“皇上打塞上西巡回来,接着高士奇的弹骇,竟是把索额图下了天牢。邸报里都写着。我在淮安听张大人说,皇上派三阿哥和八阿哥去审他。三阿哥倒也罢,八阿哥却是……” 齐粟娘一呆,张口要问,又忍下来。她替张演换了常服,打水抹了脸,方过去关紧了房门,悄声在陈演耳边道:“张大人就是为了这事召你去淮安?” 陈演点了点头,笑了起来,轻声道:“张大人乘机去了几个攀附索额图的河道大员的职。”顿了顿,“张大人说,寻个时机,奏请皇上让我依旧专务治河。” 齐粟娘抿嘴一笑,纳了一福,笑道:“恭喜县大老爷,贺喜县大老爷,升官事小,治河事大。” 陈演哈哈大笑,回身作礼,道:“知我者夫人也……” 两人正在调笑,忽听得中门外梆声响起,衙役大声禀道:“大人,有急务。” 陈演一愣,顾不得穿上官袍,低头在齐粟娘额上轻吻一下,道:“今儿别忙活,我歇一日,带你出去逛逛。”便转身去了。 齐粟娘看着陈演的背影,慢慢把污了的官袍和行李里的脏衣收拾出来,一堆儿抱到院中,放到井边的大木盆里。她待要去汲水,又想了想,轻手轻脚走出中门,侧耳细听,果然听得前厅里传来王捕头的声音。 “……大人,此事怎生处置?” 第三章 清河县的豆腐西施(四) 王捕头似是有些心虚,声音压得极低。陈演半晌没有出声,最后长叹一声,道:“她女儿虚岁快满十了吧?” 王捕头一愣,迟疑道:“应是差不多了。” “给她传个信,让她女儿来领额盐牌子,多少也是个进项,早些把钱还了,到底他男人也是盐场里累死的,她们又是孤儿寡妇。” 王捕头连忙应了,又道:“那瘟七?” 陈演似是摇了摇头,“已是锁了他两回,也比以前收敛些了,这事儿他也没有全错,罢了。” 王捕头恭声应是,便听得衣衫摩擦声响起,齐粟娘听得陈演起身,正要退开,突又听得王捕头唤道:“大人……” 脚步声一顿,陈演温声道:“还有事?” 王捕头犹豫了半晌,终是说道:“前几日,夫人唤了小的,问了这事……” 齐粟娘听得前厅内半晌没有人声,正要再走近些,忽听得陈演道:“本官知道了,你且去吧。”脚步声便急急向后院而来。 齐粟娘转身退回后院,“膨”地一声,把井桶丢下井去,抓住吊水栓用力摇动,慢慢却怔了神。 一桶水还在半路上,陈演已是走了进来,“粟娘,我来。”抓住吊水栓,大力摇了两下,把井桶吊了上来。他柔声道:“别忙活这些,你来了这许久,我公事忙没能陪你。你不爱和她们应酬,除了在后门外买些菜,没法子出门,想是闷了。不用太拘着,我带你出去吃些清河方物。” 齐粟娘看着陈演,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便是要去,也不因这个时辰,你方从淮安回来,舟船劳顿,多歇歇才好。”歪头看着陈演,似笑非笑道:“你若是吃腻了我做的饭,我就去外头买个上灶的丫头,换换口味。” 陈演顿时急了,道:“我是怕你闷了,才想着今天外头吃去。你----你做的饭,我哪里会吃腻?”说话间,把齐粟娘紧紧抱入怀中,轻声道:“没有那回事,你信我,没有那回事。” 齐粟娘鼻中一酸,倚在陈演怀中。陈演再也没多说,只是紧抱着她。齐粟娘待要说话,外头又是一阵梆响,真的急务来了,陈演只得离衙而去。 齐粟娘在灶间做午饭,突听后门上有叩门声响,打开一看,却是汪县丞的夫人许氏,不觉奇怪。她自来清河,县衙属官们的夫人皆来拜见,不过是应酬,未能多说上几句。云典史夫人相氏是个厚道人,倒也罢了。这许氏清河大族出身,哥哥是清河盐场主事,丈夫是清河县丞,言谈间不免有些井底之蛙,自鸣得意的样子。齐粟娘只是淡然以对,竟不知许氏今日不曾递贴,从后门来此为何? 汪县丞年近四十,那许氏是个三十来岁妇人,虽不年少,还有几分颜色,却有些显老。她说的不过是家长俚短,齐粟娘含笑听着,过不多会,许氏状作无意,隐隐提起了许寡妇,不时偷觑齐粟娘脸色。 齐粟娘心中惊怒,冷脸推说事忙,请了她出门。待得陈演回来,齐粟娘却是一反常态,全不理睬,任是陈演百般殷勤,只当未见。夜晚也自睡自的,把陈演隐隐求欢之意挡了个结实,全无半点往日的体贴柔情。 第二日,县大老爷又起迟了,精神头儿大是不好,便是外头卖豆腐脑儿的声音叫了一回又一回,也好似没有听见。 云典史瞟了瞟站在堂下纹丝不动的王捕头,再看看一脸得意的汪县丞,暗自沉吟。耳边钱巡检冷笑道:“他倒是精乖,转头就去县大老爷那儿告了,也不知他是压哪一头?如今这样子,豆腐是不买了,额盐牌子可够那小寡妇吃的!听着动静,里头不像是闹了一场,也不像是点头了,县大老爷的脸色可不好看。” 云典史不紧不慢道:“《大清律》有载,盐场所在县治,孤儿、孤老失业无靠者可由县衙派下盐牌,去盐场小额领盐,在左近之地售卖。她们孤儿寡妇的,又欠着帐,也是要扶助的。” 钱巡检低笑道:“倒也是,如今可再没有人敢去买那小寡妇的豆腐脑了。”瞟了一眼上头,“话说回来,县大老爷公事上虽是方正,到底也是个男人。难怪汪县丞一回来,听着这消息,就让他夫人把这事儿提到明面上来了,这事儿要是成了,县大老爷还不对他另眼相看?” 这般过了几日,陈演打叠起百般柔情,齐粟娘只是低头做家事,全然不理。到得第四日,陈演仍是前厅议事,齐粟娘在后院洗衣。她眉头微皱,一面将晾衣竹竿上的湿衣慢慢扯平,一面思索,终是叹了口气。 齐粟娘站起身,打理好身上的桃红喜鹊袍,站到后门口,听着扁担在肩膀上起伏的吱吱声渐渐响起,又渐渐过去。她开门走了出去,看着走在巷子里的纤细人影,扬声道:“许娘子请留步。” 那素白人影显是惊了一跳,急急回头,慌乱间扁担头儿磕到了草堂灰墙上,随着一声让人心颤的摩擦声,扫出一条白痕,刮落几片积年青苔,慢慢悠悠在她身前落下。 “……夫……夫人……”许寡妇的脸色比身上的孝衣还白了几分,糯牙死死咬住下唇,颤抖着挤出了几个字,突又惊觉,急急把担子放下,低头深深施了一礼:“民妇失礼,夫人恕罪。” 齐粟娘见她一眼认出自己,不由一愣,低头看了看身上的喜鹊袍,“你识得我?” 许寡妇头不敢抬,轻声道:“夫人随县大老爷来清河时,民妇远远见过一眼。” 齐粟娘听得如此,右手不自禁紧握成拳,心肠一硬,冷声道:“既是如此,你该知如何办了罢?” 许寡妇猛然抬头,眼中神色越发惊惧,“夫人----” 齐粟娘冷冷看着许寡妇,“你惹出来的事儿你自己收拾,也该知道用什么法儿,若是三日之内不能复了大人清名----”许寡妇脸色发青,“卟嗵”一声跪了下来,哀求道:“夫人,求夫人可怜,那瘟七日日相逼,要将我母女卖到私窠子里去还帐,民妇实实无奈,不顾名节,口不择言,还求夫人明鉴----” 齐粟娘冷然截断道:“我来此已是二十一日,你天天来卖豆腐,我何曾多说过一句?若是你不说那些疯话,安分卖你的三文豆腐,我自也容得下你孤儿寡妇……”慢慢走近几步,盯着许寡妇道:“众口烁金,积毁销骨,县台大人的清名,被你一言所污,而后若是被上官知晓,岂是小事?你不过见着县台大人心慈怜弱,故作姿态,欲以相挟,保全你一母一女----其情虽善,其行却恶,我又岂能容你!”又冷笑道:“你这点贪心被他人窥见,便来作了筏子,一唱一和,果真打的好主意!你明知我在市集上,还说那些疯话,打量着陈家的门这般好进的?!” 许寡妇吓得浑身颤抖,连连磕头,哭求道:“夫人,夫人,民妇万万不敢如此----民妇和女儿实是----” 齐粟娘见得她额头磕得乌青一片,隐隐渗出血来,再想到那丽儿,心中一软,然则脑中飞过汪许氏闪烁的眼神和话语,顿时心硬如铁,截断道:“住口!你处心积虑,非是一日之功,还要虚言掩饰?三日之内我必要看个结果!”说罢,断然转身,方走两步,许寡妇从身后一把抱住齐粟娘的双腿,哭道:“夫人,求夫人可怜,民妇的女儿还不满十岁,民妇若是不在----” “你不需多言,诽谤朝廷命官不是轻罪,若是三日内未能复了大人清名,只有传你到衙门大堂里出丑了!小心你女儿被你拖累!” 草堂后院的木门重重关起,将许寡妇绝望的哭泣声隔断在门外…… ----- 各位朋友,很抱歉,昨天体检时身体查出了问题,造成更新不及时,中午十二点加更新时会详细说明。 第三章 清河县的豆腐西施(五) 过了两日,一大清早,云典史连连挥鞭,赶到清河漕帮总坛,方下马便见着李四勤迎面而来,连忙将他一把拖住,急问道:“连老大呢?”李四勤圆睁环目,回头一指,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云典史拖着一起去了。 待得连震云摒退帮中子弟,厅中四下无人,云典史团团转了几圈,叹道:“竟是看走了眼,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儿,那许寡妇已是去许氏祠堂自告,只说是胡言乱语,污了县大老爷的清名,自请族老处置!” 连震云和李四勤自然也知晓这许寡妇是谁,闻言皆是一惊,连震云皱眉道:“如此说来,那事儿多半是假的?” 云典史苦笑道:“除了县大老爸和许寡妇,谁知道是真是假?只是她这样一告,自是板上钉钉地假了----” 没料到李四勤却大力摇头道:“俺看着就是假的,县大老爷哪里会看上许寡妇?论容貌论情份,许寡妇哪里比得上那婆娘?再说了,县大老爷的为人,若是真看上了,会这样偷偷摸摸?”又道:“去祠堂也比上大堂好,她若是被传上了大堂,三堂开审,怕是要诛连她女儿的。” 云典史与连震云对视一眼,倒也笑他说得实在,连震云对云典史道:“我看此事脱不了那位夫人的干系,只是也太狠了些。这事儿一捅到祠堂里,县大老爷是清白了,许寡妇就麻烦了,就凭那日乱嚷嚷的话,一顿家法打死了,也没人说话。” 云典史点头道:“许家老爷子是出了名的要脸面,若不是碍着汪县丞和县大老爷,前几日怕就已经打上门了。如今既是她送上门去,便是想容情,也要怕得罪了县台夫人。”叹道:“这回儿,可是没人敢再给县大老爷递信儿了。” 齐粟娘这两日在家中,在陈演面前还好,只是不理他。独个儿时便有些忡怔不安。到得第三日午后,听得外头远远传来的祠堂鼓声,叹了口气,按七品孺人的品级戴了熏貂朝冠,上缀素金水晶顶,上身穿了石青披领及袖,缀着阳纹素金绣紫鸳鸯补子的片金朝袍,下穿片金绣海龙缘的八幅官裙,走出了后宅。 她方走到屏风后,听得林主薄急急禀告了闸口上的事,请着陈演、汪县丞一并匆匆去了。齐粟娘微一思量,从屏后转身出来,看着厅上诸人,唤道:“云典史。” 云典史等人皆是一惊,连忙低头,除了云典史俱都退到了厅外,王捕头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口,缩在门边。 齐粟娘慢慢走至云典史面前,道:“妾身有一事,还想请云典史相助一二。” 云典史心中疑惑,却满嘴应了,听得齐粟娘道:“请云典史与妾身备了官轿,并一行衙役,随妾身去许家祠堂走上一趟、”看了看云典史的脸色,又道:“县台大人回来,自有妾身去解说。” 云典史早见她一身诰命冬朝袍,知是有事,连忙应了。他唤了王捕头,点了十名皂班衙役,抬出锡顶拱盖绿呢二人抬官轿,请了齐粟娘坐上,便有那开道衙役,打响七锣半的县台锣,不紧不慢向清河县城西边的许家祠堂而去。 许家原是本地百年旺族,那祠堂当初虽建在敞开处,如今却是被圈进了一条条热闹的街巷之中。百姓们听得许寡妇自告一事,早将祠堂围得密不透风。 有耳朵尖的听得鸣锣之声,叫道:“县大老爷,是县大老爷来了----”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祠堂里,正襟危坐的许氏族老和跪在地上的许寡妇都不禁抬头。 坐在上首的许老爷子仍是闭着眼睛,没半分动静,两个族老上前禀告道:“老爷子,听着锣声,确是县大老爷到了,还请老爷子领着去外头接上一接,方是礼数。” 许老爷子重重哼了一声,张开眼,喃喃道:“县大老爷哪里会这样张扬?倒像是来个下马威……”说罢,慢慢站了起来,啐了许寡妇一口,道:“许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拄着拐杖向外走了几步,突又停了下来,转头看着许寡妇道:“来的怕不是县大老爷,她不来,为了宗族上下,你就只有一条路。她来了,世上便没有什么不能忍的,保住命是正经。”又恨道:“猪油蒙了心,不知道自个儿几两重,许家早晚要被你们这群蠢妇给拖累了!”说罢,颤骙骙地去了。 许寡妇青白着一张脸,看着许家人俱都跟了出去,向着眼前许氏祖宗牌位连磕三个响头,眼中流下泪来,“丽儿……” 齐粟娘在祠堂前下了轿,看着跪伏了一地的百姓,扬声道:“妾身冒昧而来,有扰各位乡亲,各位乡亲快快请起。” 清河百姓自有识得是县台夫人的,俱都应道:“草民们拜见夫人----”待得齐粟娘上前亲手扶起几位老妇,方才随之站起。 许家众人上前见了礼,拥了齐粟娘进去。许老爷子递了个眼色,便有子侄悄悄走到云典史身边,塞了银票过去,陪笑道:“云大人,县台夫人这是?” 云典史不动声色收了银票,捋须道:“夫人自有道理,你们听着办就是了。”说罢,一起进了祠堂。 齐粟娘谢了上座,请着许老爷子坐了,自个儿坐到左边首座,换过两回茶,慢慢说了些闲话。齐粟娘把茶盅放回几上,看了许寡妇一眼,回头道:“妾身素闻许老公正,不知今日此事作何道理?” 许老爷子垂目顺眼,“县台大人乃是清河父母,兴养立教,训民诫众本是正理,既是夫人来此,小老儿但请夫人作主。” ---- 今天三更,把1800加更补上。请各位移步看文指南卷《病假及道歉公告》 第三章 清河县的豆腐西施(六)1800 齐粟娘听他许老爷子面上恭顺,却话中带刺,微微一笑,起身施了一礼,道:“原是许老族中之事,不该妾身一个妇道人家多嘴,只是此事与县台大人清誉有碍,妾身方才厚颜而来。还请许老海涵。” 许老爷子连忙起身回礼,连说不敢,两人客气了半会,方才各自坐下。 许老爷子只道此事是许家人冒犯官家,请县台夫人作主,齐粟娘点头道:“若是按律,诽谤朝廷命官,重则流配,轻则刑劳,便是给她几十板子也不过。”顿了顿,转身看着许寡妇道:“妾身虽不知书,却也闻圣人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她既是悔改自告,想也是知错了,便命她清扫祠堂三月,在祖宗面前谢罪,便也罢了。”说话间,取了桌上的茶盅,微啜了一口,“只是族里的女人,不管在室的还是出嫁的,还要老爷子好生教导一番才是……” 许老爷子眼皮子跳了跳,仍是无惊无波地应了,“夫人说得是。” 齐粟娘谢了乡老的恭送,坐了官轿回衙,待得在草堂前下了轿,转头看了看,“王捕头。” 王捕头原躲在最后,浑身一个哆嗦,避无可避。想着许寡妇不过三月扫罚,许家虽是丢了脸面,到底没有动真格的,壮着胆子上前,施礼道:“夫人,小的在此。” “还烦王捕头给那瘟七递个信儿,许寡妇那十吊钱,便由妾身作保,让她慢慢还罢。”齐粟娘微笑说道,“妾身这般行事,想也未违律法?” 王捕头一颗心落回肚子里,连忙应了,恭送齐粟娘回了后院,方敢出了一口长气。堂上同僚俱是轻笑,钱巡检不屑道:“瞧你这狗熊样,当初怎么就敢去告县大老爷了?” 钱巡检不过是从九品,是个直言直语的,王捕头平日里也与他相熟,叹道:“别说你不信,我平日里瞧着,县大老爷和那寡妇就不像是有那回事,话都未说过一句,便是买豆腐,也全是我在中间。既出了事,我又担着干系,哪里敢不去告一声?” 众人俱是失笑,钱巡检一拳捣在他肩头,大笑道:“你小子说得好听,平日里对那寡妇小心翼翼的,怕不把她当成姨奶奶了?”看了看后院,压低了声音道:“倒没想着世上也有这样不拿酸的女人,不声不响地就全办了,四平八稳,这个贤名是占足了。” 王捕头也低声道:“我是看明白了,公堂上的事,是县大老爷作主,这后院里的事,就是这位夫人拿主意了。” 齐粟娘看着天色,在灶间做了两荤两素平常陈演爱吃的热菜,烫了一壶金华酒,笼在灶上。回房开了嫁妆衣箱,换了桃红百蝶撒金衣裳,缠枝石榴裙,用定亲时的如意金钗绾好发髻,画了缧丝眉,扑上荷香粉,点了玫瑰胭脂,妆扮一新,坐在屋里等着陈演回来。 好在闸口上的事儿似是妥当,陈演天未黑便回了后院,推门一看,见得齐粟娘仍是坐在妆台前,也不理他。陈演仍是走过来,如往常一样,柔声道:“粟娘……” 齐粟娘回过头来,瞟了他一眼,又转回头去,陈演急道:“粟娘,我不过是看着她孤儿寡妇。当初我娘带着我----”却被齐粟娘伸手掩住嘴,嗔道:“娘那样的人,世上又有几个?你这样的人,世上又有几个?也不防着些?” 陈演见得齐粟娘娇眉杏目,似嗔似笑,不似这几日全不理会,顿时大喜,一把抱住,笑道:“我的粟娘,世上又有几个?有你在,我哪还有闲心去想那些?”低下额头,贴住齐粟娘的额顶,悄声道:“可是吃醋了?” 齐粟娘顿时飞红了脸,啐了一口,便要推开陈演,恼道:“你可是嫌着我拦了你的美娇娘?你若是这样,说一声,我自回高邮去!” 陈演哪里容她挣开,抱得死死,笑道:“我等了你四年,你回高邮去,留我一人在此,你也忍心?”在她面上吻了又吻,“这几日叫我看了多少脸色,还说没有吃醋。拿夫君出气,对着外头的又是另一副样子,贤名儿你全占了,还不肯在我面前软和些。” 齐粟娘瞟了他一眼,推着他在桌边坐下,自个儿去灶间,用漆案捧了四盘菜,一壶酒,一一安放,陈演笑着看她,待要起身,却被齐粟娘按住,嗔道:“不是要软和的么?坐着罢。”说罢,转身取了饭碗、酒杯、漆筷。 她方将两杯酒倒好,便被陈演抱到怀中,坐在膝头。齐粟娘轻笑着,取了一杯酒,送到陈演嘴边笑道:“县大老爷赏脸喝一杯。” 陈演哈哈大笑,在她手上喝了,便要缠绵。齐粟娘轻笑推他,“还未用饭,你----”陈演气笑道:“你一生气,话也不说一句,身子也不让我沾,如今成亲还未过月,你便冷了我七天,我这几日----”说话间,抬手取了她发上如意金钗,挑开她颈下桃红衣纽,咬着她唇上胭脂,含糊笑道:“这般颜色,可不是为了我?” 齐粟妇听得他看出自个儿体贴心意,心中亦是欢喜,待要再说几句软话哄他欢喜,陈演一把将她抱起,一面吻着,一边向床边走去,嘴里含糊道:“粟娘,粟娘,别再为这些事儿和我闹别扭,你明知道,我心里……心里只有你一个……” 齐粟娘力尽身倦,晕晕然便欲睡去,睡梦中似是听得陈演在耳边轻轻说道:“我父陈潢,二十年前乃河道总督勒浦府中幕客,辅助勒浦总督治河。河工初成,黄河两岸得水退涸田上万顷,本应上交国库,以平河银之用。两淮大豪觊觎,朝中连连弹骇。总督革职,我父下狱,河工半途而废,我父终是忧死狱中……我娘带着我,孤身上京收敛尸骨……” 第四章 清河漕帮的连震云(一)小修 齐粟娘与陈演合好如初,自是恩爱,陈演平日事忙,只觉冷落了齐粟娘,终是抽出空来,带着她入县城四处游览。 入了初冬,细雨中带着彻骨寒意,笼罩着清河县城,陈演换上齐粟娘前年亲做的藏青细葛布棉袍,戴上暖帽,打着油伞,带着齐粟娘走在曲曲折折的巷子中。 巷子两边屋檐长长伸出,檐下尽是铺面。齐粟娘穿着厚实棉衣裙,外罩宝蓝皮比甲,戴着垂纱围帽不叫人细看,寻了一条卖胭脂花粉小巷,一路看了过去。虽是天冷,做生意的百姓们仍是卖力吆喝着,多是认出了陈演,纷纷请安问好,却再没有人敢把眼光儿直直落到齐粟娘身上。两人走走停停,不觉出了巷口,便到了漕河码头边上。 齐粟娘正看着远处清口高岗,一阵河风吹过,打了个寒战。陈演连忙把她抱进怀中,轻声责道:“临出门让你再披件斗篷,你嫌麻烦,我好说歹说,才戴上围纱。南边儿湿冷,比北方干冻更让人难挨。”说话间,倾斜了油伞,将夹着冷雨的河风挡去了几许,也挡住了两人相拥的身影。 齐粟娘咬唇一笑,悄声道:“有人呢。”淮安漕运衙门正月初一的验粮日快到了,河中大大小小的舟船不计其数,每座船头皆有人焚香,向高岗上遥遥叩拜。 陈演笑道:“有伞挡着呢。”用食指撩开围纱,稍稍低头,在齐粟娘颈边深吸一口气,“这荷香味……” 齐粟娘轻轻笑着,陈演柔声道:“今日天冷,我们回去罢,下回再去逛天妃祠堂。”说罢,牵着齐粟娘便要回身,齐粟娘抬头看了看祠堂,“那便是天妃宫?”陈演道:“正是,天妃门前三道闸,指的就是这座天妃宫,正名儿叫惠济祠,供的是海神娘娘妈祖,又唤奶奶庙。” 陈演指着岗下的高闸和高坝道:“那是天妃宫前第一闸---惠济闸,其后还有福兴闸、通济闸。那座高坝便是我来此处后新建的御坝。”又指着那些焚香叩拜之人道:“南来漕船为了能安安生生过了三道闸、一道坝,唯有求海神娘娘保佑,仍是免不了破船死人,漕司和漕帮日日为着这些事儿争吵。” 齐粟娘看着那头一道木闸高约十丈,巨木耸然,急流险浪扑打其上,其上扣以铁碗以粗缆连至河岸,十牛系颈,蹒跚而进,果然是个险地。闸下水手来来往往,午时将至,便有不少贫粗妇人担着饭食,进出坝上。 两人慢慢向回走着,寻了一处干净食肆用饭。陈演只得收了伞,进大堂寻了桌子坐下,点了清蒸蟹粉狮子头、平桥豆腐、青菜炒香菇,抿着金华酒,窃窃私语。 陈演悄声道:“闸口上时时死人,朝廷自不会有一分抚恤银子,全是漕帮自个儿偿付,已是个大项,漕司却看着过闸口的漕船交上“家里的”坐地例钱不少,生生要分了一多半去,哪里还有和气?隔三岔五便要吵上一回。” 齐粟娘在罗世清船上便已知晓“家里的”不过就是地头蛇的意思,指就是漕河沿岸九大帮下一百三十八小帮,凡过一处便给过路钱,保你平平安安过境。她轻轻一哼,瞟了陈演一眼,“为了讨好你这“家里的”县老爷,自然要弄些花巧。” 陈演微微一笑,从桌下握住齐粟娘的手,柔声道:“汪县丞与漕司知事全大人交好,云典史与清河坛主连震云交好,我两边不能偏倚。稍不留意,就要让他们当了枪使。”又笑道:“许老爷子把汪县丞夫人叫回娘家骂了一顿,这一阵儿汪县丞和全知事倒是消停点儿了。” 齐粟娘“卟哧”一声,不自禁笑颜逐开,抬手给他斟了一杯酒,歪头道:“陈大哥,这般的艳事儿,这四年可有多少?” 陈演笑而不答,只是给齐粟妇挟菜,齐粟娘却放下筷子,暗暗伸手扯他衣袖,看着他娇笑,陈演受逼不过,笑道:“我今年方升的知县,哪里会有多少?” 齐粟娘咬唇看他,轻哼一声,把给他倒满的酒杯取了回来,自个儿一口喝了。陈演哭笑不得,摇头道:“粟娘,粟娘,便不是我心中有你,这些事儿我哪里又敢接的?多是藏奸含机,能有几分真心?” 齐粟娘听得那“有真心”几字,只觉陈演或许未忌这“纳妾”之意,心中一沉,面上的笑意渐渐敛了,却不欲叫陈演察觉,仍是笑着替他斟酒夹菜。 陈演瞅着她看了半晌,笑叹道:“你且别藏着,你若是心里有气,总是要找我发的,赶紧分说清楚,也叫我生受的明白。” 齐粟娘默默无语,她喝了几杯酒,虽未上头,却有些纵意,听得陈演如此说话,想着两人万般的恩爱,方要将心中难言之事说出,却听得外头一声巨响,听方向却是从闸口处传来。 陈演顿时站起,还未说话,齐粟娘便道:“快去,小心些,我自回家中。”陈演点了点头,抢步出店,冒雨而去。 空中浓云翻滚,细雨随着寒风,一时急,一时缓,齐粟娘会了帐,打着碧绿油伞,向草堂而去。到得后院门下,收起伞来,抬头见得天色将暗未暗,一串冰冷的雨滴从门檐掉落,终是渗过围纱落在齐粟娘脸上,却再无一点冷意了。 齐粟娘回到房中,先洗了澡,又烧了大锅滚水,等陈演回来洗澡御寒。待得掌灯时分,内室里炭火烧得通红,她慢慢把头发烘得半干。 初更鼓已响起,内室里热烘烘的,齐粟娘想着陈演快要回来,脱去了厚重的皮比甲,寻了身自己缝制的贴身元红暗莲纹绸衣裙,她拿在手中看了半会,仍觉与前世相比,衣料不够光泽,衣式保守,上下包得密不透风,不过因着是盘扣圆领,露出颈脖,又加颜色绮艳,裁剪贴身,很得陈演喜爱罢了。她换上衣裳坐到妆镜前,伸手在妆盒取了如意头金钗,挽了长发。她正要起身,突又一顿,想起陈演爱闻那香味儿,取了缕银粉盒中荷香粉饼,扑上少许,侧头嗅了嗅衣上残荷香味,轻轻一笑,再扑了一些。 外头的风雨声仍遇没有停歇。齐粟娘拥被倚坐在床头,翻着陈演特意为她习画所作的山水画册,突听得中门外梆声一阵乱响,听得王捕头大叫道:“夫人,夫人,大事不好了!县大老爷在闸口上出事了!” 齐粟娘大吃一惊,顾不得披衣,从床上跳起,冲出内室,冒雨跑到中门,厉声道:“大人怎么了?” 王捕头一头大汗,面上抽搐,结巴道:“今儿浪大,漕帮牵船过御坝时没收住,连翻了两支,眼看着带下去几十来个。县大老爷急了,亲自上御坝指挥,平安过了一艘,没料到后头那支船又翻了,把大老爷和钱巡检也带下去,压到闸门下了!” 第四章 清河漕帮的连震云(二)小修 齐粟娘听得恶耗,心中一凉,一把提起绸裙,拨脚向外狂奔。王捕头被她这副模样吓得不轻,却不敢多说,急急追在她身后,一齐向闸口而去。 此时已是深夜,但沿河码头和闸口火把处处,人声鼎沸,清河县百姓听得消息,都赶了过来,个个惊惶。 齐粟娘一把推开挡在路上的人,拼命向人最多的地方挤去,王捕头在后头急叫:“走开,走开,给县台夫人让道!”声音虽大,却淹没在喧哗的人声中。 齐粟娘踉跄着挤到闸口栅栏前时,已是衣乱发散,闸口栅栏前有漕帮帮众看守,挡住拥挤的人群,见不着一个县衙之人。齐粟娘急着要进去,那些帮众既不认得她,哪里肯让,只肯让平常脸熟的漕上水手的家眷入内。钱巡检夫人明氏一头乱发,站在栅栏前啼哭,显也是被拦阻。王捕头早不知道被人群挤去了哪里。 齐粟娘急得脑中发涨,猛然见得栅栏内有一黑脸壮汉急急走过,借着火光一看,顿时大叫道:“李四!李四!” 那李四勤原没听着,倒是身后跟着的亲信帮众中,有人叫了一声,“二当家!外头有个婆娘似是在呼你,是不是你的姘头找来了?” 李四勤不耐烦道:“谁管她,赶紧去闸间里看看,想个法子把闸门收起来,放船进去,县大老爷还在下面呢!”说话间便从门前走远,齐粟娘大急,叫道:“李四!李四!是我!我是齐大虫!” 李四勤这回却是听实了,顿时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大步奔了过去,身后的亲信帮众却在叫:“二当家,她哄你呢!齐大虫那臭婆娘长得哪有她标致?!” 李四勤急急命人打开栅栏,放了齐粟娘进来,怒道:“你一个婆娘,到这地上来做什么?还不回去等着?”又骂道:“你穿的什么衣裳?不知道什么时节么?” 齐粟娘理都不理他,径向闸门上奔去,沿途见得漕帮帮众一片忙乱,躺在屋檐下等待救治的人,竟不下七八十人,个个受伤不轻。受伤之人身边围着的粗衣妇人们许是漕上水手的妻、女,个个皆是面色惊慌,衣裳不整,想来和她一样,一闻消息急急从家中赶来。齐粟娘心中狂跳,拼尽全身力气飞奔,身后李四勤又气又怒,追在身后,想去抓她却又记起她已嫁人,犹豫中,齐粟娘已是到了闸上。 齐粟娘一眼看到云典史那胖子,顿时扑了过去,一把扯住道:“云典史,他在哪里?” 云典史吓了一跳,连忙转身,便要施礼,齐粟娘急道:“别管这些,陈演在哪里?速带我去。”她心中一急,便连名带姓地叫了出了。 云典史犹豫道:“夫人,此仍险地,夫人还是在外等待----”说话间李四勤已是赶了上来,气骂道:“你他妈晕了头,你去了有甚用?只会添乱!” 云典史听得惊慌,怒叱道:“大胆!李四勤!还不住嘴!”齐粟娘哪有心理会这些,待要催逼云典史,忽听得不远处一阵乱叫:“不好了,闸门又下去了,县大老爷和钱巡检----” 三人俱是大惊,一起奔了过去,只见得汪县丞、林主薄都围着一处涵洞转圈子,急得唉声叹气,汪县丞一跺足,转身正在洞旁结绳的颀长男子叫道:“连大当家的,再是找不着人下去,县大老爷出了事,大家都没得好果子吃!” 齐粟娘一把推开汪县丞,扑到涵洞前一看,只见那涵洞不过两尺宽,极是狭窄,直透闸底,足有四五十丈深。闸底一处大闸轮上隐约缩着有十几人影,四面全是滔滔河水。 齐粟娘见得还有救,先松了口气,抬头看向慢慢下压的闸门,心中一沉。前后两闸,一开一闭,一闸不关,另一闸便不能开,无法放船进去救人。但闸门一关,便会带动涵洞下的闸轮入水,船还没去,闸轮上的人就保不住了。 齐粟娘伏倒在涵洞口,细看闸关结构,发现涵洞底离那闸轮倘有一段距离,必要下一个人去带绳游到轮上方行。她此时已觉闸口和坝上的建构大有可改之处,但这个结骨眼上,哪里还管这些。 齐粟娘跳起转身,对着面有惊色的汪县丞道:“可有习得水性的瘦小水手?” 汪县丞回过神来,见她衣裳绮艳单薄,又被雨水打湿紧贴身躯,不敢正眼看她,侧身连连摇头。旁边一人上前施礼道:‘夫人,原是有几人合适,只是方才被船带住,受了重伤,使不上。” 齐粟娘转眼看去,见得此人不过二三十许,身形长颀,眉目平顺,状若常人,但双目之间生就玉柱挺梁,鹰钩尖鼻,直透眉心,生生逼出一番威风煞气,知晓不是常人,虽是心急,仍是回了半礼,道:“可是清河连大当家?” 连震云一面不着痕迹打量眼前衣乱发散的放肆妇人,一面恭声道:“正是草民,夫人勿要着急,草民已命人去闸间机关处,设法将闸门关住,不让洞下闸轮入水。” 齐粟娘苦笑道:“十余人压在闸轮上,怕是难以关住,只是多延些时辰罢了。洞口狭小,若是没有能下去的瘦小水手……”思索一会,道:“大当家取粗绳来,妾身下去。” “不可!”汪县丞、云典史、林主薄顿时大惊,同声叫道。李四勤待要骂,却被连震云狠狠瞪了一眼,只得住口。连震云劝道:“夫人还请三思,洞深四十余丈,中间空处河风大作,其下河水湍急,凶险异常。” 齐粟娘摇头道:“下面怕是撑不了多久,仓促间无法可想,只有我去。”顿了顿,向汪县丞道:“妾身生于永定河边,水性不弱,原是贫贱出身,非是闺中弱质,汪大人还请放心。”说罢,四面一扫,见得连震云身旁粗木桩上,早已拴好了放人下去的几股粗油绳,急步走了过去。 汪县丞、云典史、林主薄见得这般情形,若是要她再等片刻,他们也不敢担保绝不出事,俱是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连震云见那妇人旁若无人取下欲坠的如意头金钗,放入怀中,随意扯了几缕草绳线,将乱发束成一股,显是心意已决,虽觉这妇人行止放浪,不似个守妇德的良家女子,倒也佩服她的胆量。 齐粟娘收拾好后,打量脚下的五股绳圈,齐粟娘捆了两股在腰上,便不知从何处再捆扎,知晓这是漕上水手的惯技,抬头向李四勤看去。 李四勤方要上前,连震云见这妇人仅着贴身绸衣裙,曲线玲珑,哪里敢让李四勤再与她有所纠缠,未等李四勤迈步,便对他道:“二弟,去取一支长明火把来。”李四勤一愣,看了齐粟娘一眼,犹豫着去了。 云典史松了口气,向连震云打了个眼色。连震云心下暗叹一声,上前施礼道“夫人,得罪了。”隔着三步远,伸手把妇人腰上捆得不得其法的两股绳子解开,重新捆上一股,再将其余四股沿着齐粟娘的后背、前胸结到腰上,既要结实,又不能妨碍她手脚活动。 连震云身躯高大,牢牢笼定齐粟娘,不欲叫身后众人看见他与县台夫人亲昵之状。他偏着头,不看这妇人,手上的绳结打惯了,也不需看。只隐约知道这妇人看了他一眼,便低下头去看他手上的活计。 连震云的手指贴着眼前妇人的绸衣滑过,只觉衣下的肌肤柔软至极。他听到这妇人卟嗵卟嗵的心跳声,却不知怎的,分明知晓她半点不因与陌生男子肌肤相亲而慌乱,竟是比私窠子的姐儿还大胆放荡一般。连震云心中惊异,想着她贤德的名声和全不搭调的放肆模样,心中一动,不自禁收了忌讳之心,不着痕迹转过头来,凝神细看这妇人。 妇人的头发淋了雨,在火光下显得异常柔黑,全被她用枯黄草绳束在了一边,露出了白腻的颈脖。或是因为狂奔着急,颈上微有几粒汗珠,将坠未坠,在火光下闪着莹光,越发将肌肤衬得滑腻。连震云隐隐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残荷清香,似有若无,他正奇怪这清香的来处,那妇人却正巧抬头,看着他微微一笑,道:“多谢连大当家。” 连震云见得那妇人面目就在眼前,猛然一惊,发现不知何时他与这妇人离得极近,仅隔一步,呼吸可闻。连震云不动声色退开三步,低头施礼道:“夫人,还请小心。” 李四勤制了不畏风的长明火把到来,递给齐粟娘,将涵洞中的地势对齐粟娘解说说清,约好暗号,又将一条粗绳塞到她手中,叮嘱道:“别放手。”他亲自放绳,眼睁睁看着齐粟娘一点点向涵洞下而去。 第四章 清河漕帮的连震云(三) 齐粟娘屏住呼吸,忍着刮骨的河风,终是被放到了洞底,此时已年近腊月,河水早寒。齐粟娘方一沾水,便倒抽一口凉气,咬牙用力扯了三下绳索,示意她已安然到底,忽听得闸轮那边突地转来了惊慌的声音,“粟娘!是粟娘么!” 齐粟娘听得陈演的声音,眼中几欲落泪。待要大声呼叫陈演之名,却又不欲让他担心,生生忍住。她用火把照了照,认清了方向,便将火把弃入水中,拼尽全力向闸轮游去。 风急浪大,四面一片黑暗,齐粟娘呛了几口水,冻得牙齿打战,手脚几无知觉,神智有些模糊,早已分不清方向,唯听得“粟娘,小心!”的声音时时传来。她提着一口气,向声音来处拚命游去,好不容易到了闸轮边上,再也无力爬上闸轮,幸得轮上众人早有准备,几个水手齐齐伸手将她从水中拖起,方未被湍流冲走。 齐粟娘方一上闸轮,便听得顶上闸门吱吱向下滑动,闸轮顿时下淹了一寸,颤抖急叫道:“我身上还捆着五条粗绳,大伙儿赶紧攀上去。” 那些水手见得县台夫人一身薄衣湿透,那里还敢去解她身上的粗绳,只有两人取了她手上粗绳,下了闸轮,方止住了闸轮下陷之势。 齐粟娘被送到陈演身边,被他一把抱入怀中。陈演哑声道:“你怎的来了?我方才唤你,你怎的不应我,我----”齐粟娘在黑暗中见得陈演半躺在轮上,两条腿上皆是隐隐一片鲜红血迹,忍着心疼,颤声道:“陈大哥,你先把我身上的绳子解了。” 陈演听得她声音发抖,只道她是寒冷,顾不得腿上痛疼,连忙解了绳子递给众人,抬手去扯衣上披着的巡检官袍,齐粟娘一把按住,柔声道:“陈大哥,你受了伤,可不能受寒,我一点也不冷,我只是----只是担心你。” 陈演只觉齐粟娘全身湿透,按住他的小手如冰块一样冷,哪里会信这些,却知晓她必不肯,便解开衣襟,将她紧紧裹在怀中,喃喃道:“粟娘……” 齐粟娘伏在陈演怀中,静静听着陈演胸中跳动之声,将一身的疲惫寒冷都抛了开去,生死荣辱亦忘却于脑后,久久无言。 只是形势凶险,哪由得她这般安宁,众人都攀上了粗绳,却无法从狭窄的涵涌中升上去,下水的个个冻得不轻,轮上受伤的陈演和两个水手亦是难熬。 好在人人都是漕河边长大,个个水性不弱,水手们本就是吃这碗饭,待得陈演等人也下了水,闸口全闭,闸轮没入水中,另一座闸门急急开启,送入几条小船,将众人接起,急急向岸上划去。 待得众人得救上船,齐粟娘已是全身滚烫,发着高烧,晕了过去,陈演腿上的伤处仍在渗血,早已面色惨白,只是紧紧抱着齐粟娘,勉强维持神智。 眼见得小船近岸,王捕头等人纷纷冲下浅滩,涉水奔到船边。陈演再也支持不住,失了神智,只紧紧抱着齐粟娘不放。王捕头等人欲将陈演、齐粟娘分别抬到木板上,用力将陈演的手分开,他猛又醒转,勉力叫道:“粟娘---粟娘----”声音干哑微弱,惶急异常。 王捕头连忙道:“大人,夫人无事,相奶奶和许老太太正照顾她呢。”陈演脑中浑浑噩噩,只听到半句,继继续续道:“别让她一个人在后院里……把她放在我身边……” 王捕头看着陈演又晕了过去,急急催着衙役抬着陈演、齐粟娘、钱巡检向草堂而去。另一头,十几个受伤的水手,也被漕帮帮众抬着跟在其后。 草堂上早生着八大铜盆炭火,热气扑面,清河县两个大药堂的五位坐堂大夫早被唤了过来,备好各种药物。两个专看县台,一个专看县台夫人,一个专看钱巡检,余下一人带着学徒,给水手们治伤。 王捕头见着齐粟娘被送进了内室,为难道:“大人说不让夫人离开他……” 云典史瞪了他一眼,“大人病糊涂了,你也糊涂了么?夫人是女子,让她在这堂上躺着成何体统?”顿了顿,“拙荆和许老太太在里头侍候着,不会有事的。” 齐粟娘不过是受寒发烧,灌了几贴苦药下去,病情便也稳了下来。她睡了二天一夜,便醒了过来,见着眼前大红莲枝床帐,方知她正躺在家中的江宁拨步大床上。云夫人相氏坐在床头,她身后五步,朱红云锦帐幔隔开了内外,齐粟娘勉强道:“相……相姐姐,陈大人他怎么样了?” 相奶奶见她醒来,面上大喜,正要回答,一位花白头发,精神矍烁的五旬老妇揭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额发齐眉的娇俏小丫头,手中捧了个漆案,上头一盅冒着白气的药汤。 相奶奶连忙站起,请老妇坐下,齐粟娘认得曾来拜望过的八品诰命许老夫人,盐场许知事之母。相氏对齐粟娘道:“夫人,这几日一直是老太太在照料夫人。” 齐粟娘想要起身,却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只得微微点头表示谢意,又看向相奶奶,想知道陈演究竟如何。许老太太微微一笑,一边取了药汤喂她,一边道:“陈大人两条腿虽受了伤,但还算好,在左厢书房里养着呢。方才还把老身召过去,只问夫人有没有醒来。”说罢,转头吩咐道:“莲香,去和王捕头说一声,夫人已经醒来了。” 齐粟娘听着陈演就在对面书房,心里微微一松,挣扎想去探看陈演,却全身发软,许老太太和相氏到底是客,不方便支使,只得慢慢喝着药汤。 她方喝了半碗,就听得外头一阵响动,王捕头在门外说道:“许老夫人,相奶奶,陈大人就要过来,还请回避。”说话间,便听得脚步声响,帷帐一开,四个衙役用一顶显轿抬着陈演走了进来。相氏急急举袖遮面避到了床后,许老太太镇定站了起来。 齐粟娘看着陈演双腿上夹着木板,包着厚厚的绷带,知晓他受伤不轻,眼泪顿时就流了下来。 显轿原就是两根杠子架着一个太师椅,四个衙役不敢抬头,将显轿停在床边后,退了出去。陈演靠坐椅上,面色仍是苍白,见得齐粟娘在喝药先是一喜,再见得她流泪,顿时慌道:“粟娘,你怎么了?可是身子不好?来人----” 窗外王捕头应声道:“大人,小人在。” 齐粟娘见得陈演要使人叫大夫,一边哽咽一边道:“陈大哥,我好好的呢,你别叫人。” 陈演尤是不信,许老太太笑道:“大人,夫人是心疼大人受伤方才哭泣呢。”说罢,牵着相氏走到了外间。 陈演尴尬一笑,见得众人被隔挡在帐幔之外,勉强离了椅背,向前倾身,想伸手去握齐粟娘放在床边的手,双腿却借不上力,差了一点点,正急得额头冒汗,齐粟娘不知哪来的力气,勉力抬手,用手指勾住陈演的指尖,一点一点把手放入陈演的手掌之中。 两人持手相看,半晌无语,眼中俱带湿意,齐粟娘的眼泪又流了下来,陈演慌忙哄道:“粟娘,你别担心,我的伤不重,大夫说过了半月就能行走的。” 齐粟娘的眼泪却是止也止不住,呜咽道:“你……你……那时你就不想想我?” 陈演紧紧抓着齐粟娘的手,“对不住,粟娘,我下回一定小心些,再不让你担心了。”哑声道:“只是,你以后可也别那样让我担心了,我看着半天上吊下一个人,被风刮得马上便要掉下来似的,身形竟然像你,叫你却又不应,我……” 齐粟娘一边哭一边啐道:“你不下去,我会下去么?” 陈演再不敢多说,连着发了几个誓,咬定以后只远远看着,决不亲去坝上,齐粟娘方才破涕为笑,慢慢收了眼泪。 陈演见得齐粟娘无事,心中欢喜,精神头好了许多,面上隐隐带出些血色。他握着齐粟娘的手,悄悄儿说些体已话儿,又被齐粟娘啐了几口。 两人都有些体虚气弱,说到天色将晚,各自闭目养神,两只手却仍舍不得放开。许老太太、相氏领着莲香走了进来,相氏见得如此,脸上飞红,连忙又退了出去,许老太太面带愕然,半晌方是一笑,上前道:“陈大人,夫人,两位都要进食了。” 陈演猛然惊醒,看着许老太太尴尬一笑,转头看看同时醒来的齐粟娘,待要松手,却查觉齐粟娘依依不舍。他心中柔情万千,哄着道:“放心,我就在这儿吃,我们俩一块儿吃饭。” 齐粟娘脸上带笑,慢慢儿松了手,许老太太便让莲香将两人的药粥端了进来。陈演见得齐粟娘的药粥,便要接过,莲香一惊,许老太太笑道:“大人,还是让老身的丫头来罢,大人把自个儿先照顾好了,夫人自然就好了。” 老太太这番话让陈演和齐粟娘皆是面上泛红,一个老老实实吃了许老太太的手中的药粥,一个安安分分喝了莲香手中的药粥。待得两人用完,老太太沉吟道:“陈大人,按理这事儿不该老身说,只是老身看着实在不成体统,方才说上一句,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大人宽恕。” 第四章 清河漕帮的连震云(四)小修 陈演虽是一县之主,听得许老太太之言,仍是连忙道:“老夫人只管说,晚生恭听。” 老太太指着齐粟娘道:“大人是堂堂清河正堂,夫人亦是七品诰命,这内宅里怎的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大人有了病痛,自有夫人照顾,夫人身上有了病痛,大人有公务在身,哪一个来照顾她?”又指着满室的摆设,道:“若是大人没有家底,老身也不多这句嘴,暗暗送两个丫头过来就是。若是大人不把夫人放在心中,老身也不多这句嘴,暗暗孝敬夫人一些便是。偏偏又看得大人把夫人当心尖子,既是如此,何不让她舒舒服服做个当家奶奶,卖菜养鸡这些粗活买些丫头去做。她只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做些女红,等待大人回家,方是官宦之家的规矩,也叫外人知晓大人对夫人的宠爱,免得生出些是非。” 陈演看了齐粟娘一眼,半晌说不出话,许老太太又看向齐粟娘,正色道:“夫人,老身既开了口,也顾不得讨人嫌,免不得也要对夫人说几句。” 齐粟娘亦道:“妾身还请老太太教训一二。” 许老太太道:“夫人的贤名,清河县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老身却以为贤得过了。贫家有贫家的规矩,富室有富室的规矩,吃穿用度原是小事,这外头应对却是个大事,陈大人是官,夫人若是对外头没有一些体面,哪里又成了得了事?便是这回,若是身边的有个丫头小厮的,夫人何必去抛头露面,便是没了夫人,难不成还真让堂堂一个县台陷在河里了?这满县衙的人都是个死路!”叹了口气,“夫人是心急大人受陷,但是妇道人家,名节原是最大……” 名节哪及人命大?何况还是陈演的性命?若是事事推敲明白,万一误了时机----她半点也不想要一座贞节寡妇的牌坊。齐粟娘心中虽是如此作想,却知许老太太说是这世里再大不过的大道理,何况她也是八品的命妇,清河旧家大族便是陈演也得罪不得。仍是慢慢点头,笑道:“老夫人的话说得有理,还容妾身慢慢思量。” 许老太太看了看齐粟娘,点头道:“内宅里的事,原是夫人拿主意,夫人请细想想。”说罢,转身将莲香召了过来,对齐粟娘道:“相奶奶是年轻媳妇,又守规矩,陈大人进出不方便,还是让她回去的好。老身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只有这个丫头,是家生子儿,从小在老身身边长大,最是明理懂分寸,这几日就留在这儿侍候夫人罢。” 齐粟娘虽是对许老太太存着些防备,却知晓许家经了她的敲打,多半不敢再生事,自然不能驳了这个面子,也觉着借个小姑娘帮衬一二比让上年纪的老太太侍候她来得心里踏实。再看那莲香生就端庄娇俏的美人胚子,年纪虽小,却举止沉稳,全不是当初云典史送进来的四个婢女那般不安分的模样,奉药奉食虽是温柔小心,是个常侍候人的丫头,衣着打扮却好上太多,显是许老太太宠爱,不像是许寡妇那样穷途末路。看着是个能和她说上些话的,齐粟娘拉着莲香的手,连忙谢了。 许老太太又从袖中取出几张礼单,道:“这几日老身给夫人当的家,这四张礼单是漕司全知事,盐场许知事,连大当家,李二当家。其余清河几位乡坤、县衙属官的礼单,老身俱都退了回去,过几日必还要再送的,到时便请大人和夫人裁度了。” 陈演和齐粟娘连连称谢,许老太太到底上了年纪,连着累了两日,便告辞回去,相奶奶也一起去了。 陈演和齐粟娘待得许老太太一去,互相看了一眼,同时笑了出来。陈演看也不看礼单,照旧递给齐粟娘,歉然道:“老太太的话未尝没有道理,粟娘,虽是成亲时花费了不少,但我如今也不在河道上,家里总有些余钱罢,去给你买两个丫头……” 齐粟娘却未把心意放在这上面,暗自冷笑,这位许老太太虽是有好心,但她三言两语,便把许寡妇之事全推到她们夫妻身上来,只说他们俩不懂规矩,方让外人起了贼心,果真厉害。明明是过来陪小心,反倒这般盛气凌人,叫人着恼。至于她行止出格抛头露面之事,若不因陈演是一县之主,又实在是生死关头,怕是这位许老太太早就啐到她脸上来了,哪里还会说得这般委婉。 她一面翻着礼单,一面道:“你不收那些年节孝敬,平日理事也不捞钱,火耗却是朝廷常例,加上俸银,每年也有近百两之数。家里还有三百八十亩地,太后和皇子们赏给我的嫁妆也值四五千两。”顿了顿,抬头看着陈演,“陈大哥,我不想找人侍候我。” 陈演看了她半晌,点头叹道:“许老太太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清河是个小地方,规矩死,比不得北边,也比不得南方大镇。北边旗女规矩少,一向是往来无内往,妻妾不相避。我曾随张大人到山西巡抚噶礼大人京城老宅里拜望过老太爷,老太爷当年是张大人的座师,不说孙少爷,便是老太太、少奶奶和几位未出阁的小姐都出来晤了面,敬了酒,倒把我吓了一跳。南边江宁城里官家、富户女眷结文社,出门踏青也是不少,不像清河……”说罢,低声笑道:“齐强哥自家就是个没拘束的性子,想来是不会管你这些。虽是为了我们自在亲近些,没要丫头,我也是不想你在清河县里受委屈,大门儿也不能出一步。只是辛苦你买菜做饭,以后若是去了大镇,我再给你找人侍候。”又握住齐粟娘的手,“许家是清河百年大族,方有这些说叨,平常人家在这要命时节哪里还会计较这些?你不用烦心,有我呢。” 齐粟娘听得陈演百般体贴,没有把她拘在内宅里不得见天日的打算,心中极是欢喜,瞅着陈演笑个不停,摇头道:“自古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你总是要治河的,上回张大人不是还说要为你向皇上奏请?”看了看四面的红木家私摆设,叹道:“原想不用也是空摆着,九爷赏这些也是看在哥哥的面上……” 齐粟娘和陈演正说着家里的摆设,相奶奶回了典史府,进了内室,也和云典史说了起来,“真真是宫里出来的,了不得,上回我看着全知事送进去整套儿梨花木家私,就只当世上再没有更好的了。这回儿到了夫人房里一看,啧啧啧,全是一色儿红木镶银,真真是又富贵又喜庆。断没料到那破草堂子里有这么一处好地方。”一边说着,一边卸了钗环,又道:“你还没看见夫人妆台上的那些首饰,哪一件不值个几十上百两?全是我未见过的样子。玉梳,金蓖、娟花都是宫制的。不说我看得挪不开眼,就是许老太太,家里的盐堆成了银山,也看呆了眼,见着夫人妆台上的香粉、胭脂,都拿起来嗅了嗅呢。” 云典史坐在一旁,哼了哼,道:“她的嫁妆里,三十二抬是太后赏赐的,其他六抬,是四皇子,九皇子,十四皇子赏赐的主子添妆。这套红木家私便是九皇子赏的。许家再有钱,也飞不出清河去。盐商大户还是要看扬州府的,那才是富比王侯。”慢慢思索道:“你说许老太太留下了一个丫头?” 相氏一边打散发髻,一边点头道:“是老太太的贴身丫头,小名儿叫莲香,做事确是麻利,又不多话。” 云典史冷笑一声,“模样儿生得如何?” 相氏一愣,从妆台边转过身来,疑惑道:“模样儿?不过只是借用几天罢了……” 云典史瞟她一眼,道:“果真是妇道人家,许家是什么人家?盐场知事可是姓许,汪县丞的夫人可是姓许,许寡妇也是姓许,若不是她姓许,温七会咬死她不放么?县台夫人会去敲打许老太爷么?”慢慢道:“清河盐场原是温家把持着,三十年前到了许老爷子那一辈,方被许家抢了过来,这老太太吃的盐比我们吃的米都多。汪夫人为着那寡妇得罪了县台夫人,不敢到眼前来献殷勤,她才会亲自来讨好,她会无缘无故送个贴身丫头?” 相氏听得呆了呆,想了半晌,突地站了起来,面带惊慌拉着云典史道:“老爷,汪县丞已经是和全知事一路了,再加上盐场许知事,你和连大当家怎么敌得过?” 云典史微一讶异,随即哈哈大笑,抱住相氏道:“夫人放心,县台夫人可不带见许家。再说,这回救县台,连大当家出了力,我看着,县台夫人和李二当家的交情也不差呢。” 腊月的雪粒夹着细雨,被寒风带着,滴滴嗒嗒地打在纸窗上。窗上已加了一层寮,挡住了寒风。内室里设了两盆炭火,齐粟娘披着毛宝大袖褂,独自坐在床上,她放下手中刚画出的工程草图,翻着清河漕帮副坛主李四勤虎骨、雪莲各五盒的礼单,还有坛主连震云十盒雪莲的礼单,自言自语道:“何必两个人分送?总是有些意思……” -- 刚看了一下粉红是2263,今天满2300,明天中午12点加更。谢谢! 第五章 清河许家的莲香 小修 齐粟娘揉着太阳穴,努力回忆清河闸口上的建构,听得一阵欢快的脚步声传来,连忙把手中画了一半的工程图纸藏入枕箱之中,严严盖上盒,将正在描样的红绳绣帕掩在盒上。 莲香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小小的瓜子脸,额发齐眉,脑后一根长辫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捧着一碗药汤走了进来,笑嘻嘻地道:“夫人,喝药啦。莲香特地给您做了甜甜的酥螺卷儿,你可要一口气儿喝下去,大人才会让你下床。” 齐粟娘前世里原不是个莽撞的人,却因着年轻气盛,一时心急不慎丢了性命。来这世里后,为了活命存身小心谨慎过日子,好不容易争出了个好名声,陈演性命交关时,一时情急,却又落了话柄于人,虽是有陈演宽慰包容,也有好名气掩饰,不会如何,听了许老太太的话仍觉满心疲惫,现下她见得莲香一双大眼睛光彩四射,长长的浓眉斜斜飞起,那般的神采飞扬,无忧无虑,活似当年青春年少,不知世情险恶的自己。不知怎的,这疲惫随着莲香的笑容消散了开去,心情格外开朗,笑着道:“好,我就听你的。” 她正吃着药,陈演便柱着拐杖挪了进来,齐粟娘忙让莲香上去扶着,陈演满脸欢喜,笑道:“粟娘,高邮来信了。” 齐粟娘亦是欢喜:“王大叔来信了?”便要看信。 陈演笑道:“把药喝完了……”坐到她床边,接过她手中的药。莲香抿嘴一笑,体贴地退了出去。齐粟娘在陈演的手中一勺一勺把药喝完,一边让陈演给她拭嘴,一边急急开信一看,欢喜笑道:“王大叔说,高邮州刘师爷介绍来的周先生甚有学识,村里的孩子都送去观音庵里读书了。上年没有发洪水,棉花收成大好,牙行尽收了去,家里三百八十亩地收了二百六十两租子,王大叔替我们收着呢。” 陈演很是高兴,连连点头,“粟娘,多亏你想着办村学这事,我原也有这念头,只是公事上一忙,就忘到脑后了。” 齐粟娘抿嘴一笑,道:“陈大哥,这村学的事,还要你拿个主意。先生的束修既是我们家出,何不就把陈家村那五十亩地转作祭田,专一供四姓子弟读书,一则省去我们年年的麻烦,二则大伙儿心里更加踏实,免得个个想着到你眼前来当差。” 陈演沉吟道:“这样也好,当初若不是陈家容下我娘和我,怕是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原是该回报一二。” 齐粟娘听得他如此说,便知当初孤儿寡妇的艰难,把心底那一丝醋意埋怨俱都消了去。见他面带悲容,知晓是想起了陈娘子,便靠在陈演肩头,柔声道:“皇上说娘是江南书香世家出身,到底是什么地方的千金小姐,养出你这么出息的儿子?” 陈演笑了出来,搂紧齐粟娘,慢慢道:“先父是江浙杭州人,自小有才,精通地理方舆,却屡试不第。我娘出于杭州书香世家,祖上在前朝有一门五进士之荣。我娘颇有才学,清明踏青时,在钱塘江边偶遇我父,两人隔帘长谈,私订终身,” 齐粟娘早知道陈娘子不是个寻常女子,听得这样的逸事,仍是咋舌。陈演看着齐粟娘微微一笑,“不料母家却因我父无功名在身不肯允婚,我娘割发放脚,非我父不嫁。待得康熙十年,我父幸遇河道总督勒浦,惜其才收为幕宾,勒浦大人亲自作媒,带我父上门求亲,两人方才得以结璃。”低下头,吻了吻齐粟娘的额头,叹了口气,“我父下狱,母家恐受牵连,劝我娘改嫁。母亲大怒,带我离了杭州,四处飘泊,只等我父昭雪,没料到……” 齐粟娘听得心中酸涩,她原是想哄陈演开心,没料到他越发伤心,连忙转了话题,笑道:“陈大哥,我也没有裹脚,你怎的不嫌弃我?” 陈演愕然,随即哈哈大笑,“康熙初年,皇上便下旨禁止妇人裹脚,江南一带汉人却是我行我素,以小脚为美。只是我娘带着我四处颠簸流离时,日日抱怨不良于行,悔不该少时无知听父母之命,到头来受苦。”回头看了看门外,转过头来,悄声道“你那双脚肌肤细腻,柔若无骨,我很是……” 齐粟娘不待他说完,顿时推开了他,又是脸红又是恼怒,啐道:“我手脚都有茧子,我不知道么?你这么明着哄我……” 陈演越发笑了起来,持着她的手,轻轻吻了吻,“手上的茧子是为我洗衣做饭而来的,这两年没有下田了,脚上哪里还有?你自个儿也不上心,你身子已是大好,今晚我们……” 齐粟娘面上涨红,咬唇推他道:“说什么呢,你腿上伤还没有好呢……” 说话间,莲香的脚步声在外头响起,陈演连忙放开了齐粟娘的手,顺手取了她枕箱上的红绳绣帕,咳了咳,故作正经道:“这是给三位阿哥准备的回添礼?” 齐粟娘看着陈演伸手到枕箱上,虚惊了一回。 莲香撩起幔帐走了进来,施礼问道:“夫人,摆晚饭么?”齐粟娘轻吁口气,笑道:“烦你摆到外头罢。”见得莲香点头去了,方对陈演笑道:“自然是给他们的。满人的规矩,新妇要给添妆的亲友送红绳面巾做回礼,他们虽看不上,我还是得尽礼。” 陈演笑道:“九阿哥多半是看在齐强哥的面上,四阿哥到底承过你的情,十四爷怎的也送来了?那些直毛料子,大毛小毛的足足两抬。当初他非说你是在旗的,我可是捏了把冷汗。”长出一口气道:“上年你扭着要退亲,人又去了京城,你不知我心里熬成什么样子了。” 齐粟娘一呆,看了陈演良久,忽地笑了出来,仰头吻在陈演的唇上。陈演正奇怪间,忽感香软在唇,伸臂抱住,低头与她唇舌纠缠,半晌都舍不得分开。外头莲香摆了碗筷唤道:“大人,夫人,饭摆好了。”陈演一惊,待要放手,齐粟娘缠着不放,陈演抱紧她,抬头勉强提声道:“莲香姑娘,你自回房间用饭就是。” 莲香似是觉察出什么,连忙应了一声,走了出去。陈演听得掩门的声音,便去解齐粟娘的衣扣,哑声道:“粟娘…” 齐粟娘双臂抱住陈演的颈脖,将他带倒在床上,微微喘着气道:“陈大哥,你当初就不怕么?” 陈演一边吻着她,一边含糊道:“怕有用么?若是后退半步,你就是别人的了……”说话间,伸手到被中,褪下齐粟娘的贴身罗裤,“我孤身一人,父母双亡,还有什么好怕的……” 待得两人**已毕,齐粟娘绯红着脸,缩在被子里,摸着陈演的双腿,害怕道:“陈大哥,会不会痛?” 陈演额上带汗,将她抱在怀中,低低而笑,“使力的又不是那一处,自然不会……” 齐粟娘埋在他胸前,红着脸笑了半会,抬头道:“陈大哥,你放心。十四阿哥当初不过是可怜我,担心有朝一日你不要我了,我无依无靠,没得个归处,方才想把我留在宫里侍候他。”说罢,又笑道:“反正他是阿哥,身边也不在意多我一个人吃饭。” 陈演亦是笑道:“我看着多半也是这意思,只是他身边虽是不多你一个,不少你一个,我这儿却是非你不可了……” 第六章 典史府里的连震云(上)小修 待得两人收拾起床,齐粟娘起身一看,莲香早舀了热水放在门口,倒让她红了脸,连忙取了回内间,与陈演一起清洗干净。她正要扶着陈演起身,莲香又在窗下唤道:“夫人,饭菜都凉了,奴婢取走热一回可好?” 齐粟娘连忙道:“不烦姑娘了,我自己去热就是……” 莲香在外头恭敬道:“我家老太太说了,奴婢在一日,就侍候夫人一日,夫人歇息着,奴婢进来端菜。” 齐粟娘低声笑叹道:“若天下的丫头都是莲香这样贴心儿的,我也恨不得多弄几个放屋里了。”陈演亦笑道,“若是有丫头像莲香这样能和你时时说得上话,见着她比见着我还乐意,我立时买了进来侍候你。”扬声道:“劳烦姑娘了。” 过得半月,陈演的脚伤已是全好,齐粟娘自然要备上厚礼到许老太太和相奶奶府上拜望。她毫不意外地在许老太太屋里看到了“正巧”回娘家的汪县丞夫人,笑着说了一回闲话,着实夸奖了莲香,送了她不少梯已首饰、时兴脂粉、她婉拒了许老太太要将莲香送给她的意思,只请汪夫人无事时常去走走,便辞了出来。 “夫人,云典史府上在城东的胭脂巷。”王捕头揭帘请齐粟娘上轿,“前日小的已按夫人之命提前知会云府了。”顿了顿,犹豫道:“现下云大人似是正准备宴客,请的是……” 齐粟娘看了看天色,不过是近午,天空便被冬日浓云遮挡得晦暗,从天边刮来的风干寒异常,却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正是宴客的好时候。她摸了摸袖中的工程图纸,“王捕头不用担忧,我们就去吧。”王捕头放下轿帘,一挥手,轿夫叫了一声“起轿----”便抬着锡顶拱盖的绿呢大轿向胭脂巷而去。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官轿便在典史府门前停下,云典史与相氏一起迎了出来,连连请罪,“下官家中正在宴客,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齐粟娘携着相氏的手,边走边笑道:“原是我冒昧而来,叨扰大人和相姐姐了,不知府上请的是哪一位贵客?” 正说着,已是入了前门,绕过前门内福字照壁,果然见得石道尽头正厅上,两个高壮男子身影走了出来。为首男子身形颀长,头戴宝蓝锦暖帽,帽顶一颗玉珠,尺许长的鲜红缨络洒然垂于脑后。他身着簇新宝蓝八团大襟翻毛开叉长袍,外罩深蓝玉纽马褂,腰上五彩鸾绦挂了一个银穿心金裹面的香茶袋儿,这般风流贵介装扮柔和了他身上的煞气威风,不认得是漕帮清河大当家,却似走马烟台的江南雅客。只见他远远施礼道:“草民等见过夫人。” 身着黑风毛长袍,外罩熊皮袄子的黑脸壮汉规规矩矩低头站在他的身后,一声不吭。 齐粟娘脚步一顿,轻瞟相氏,见她对这两个男子全无回避之意,知晓必是平日里时常来往,便笑道:“果然是连大当家和李二当家,快快免礼。” 相氏看了看齐粟娘的脸色,小心道:“连大当家是拙夫密友,甚少避讳。宴席未开,若是夫人不弃,还请一起入席。” 齐粟娘点头笑道:“原是患难中的旧识,早想探问一二,只是不便。今日既有此良机,自然从命。” 云典史受了连震云之托,寻时机为李四勤作鲁仲连,他那日见识了县台夫人胆色,又看着她和李四勤说话的情形,向李四勤细细问了四年前在江宁逃灾的过往,便料着县台夫人断是不会记恨,反倒会对李四勤另眼相看。却愁县台夫人极守规矩,无事绝不出门,男客也没得上门请见的道理,想赔个罪也见不着面。正巧前日县台夫人差人提前知会要上门回拜相氏,他知晓是唯一的机会,暗中知会了连震云,如今听得县台夫人的口气,更是心中大定。 云府下人在厅上摆了一座黄梨木苏绢屏风,上绣落花流水春意图,屏风前后各摆一桌,厅中四角各置一大盆铜炭火,将厅内烘得干热。 屏后一席,四碗八盘,十般细果,金华美酒,是相氏相陪齐粟娘,齐粟娘面向屏风。 屏前一席,亦是四碗八盘,十般细果,金华美酒,是云典史相陪连震云和李四勤,连震云面向屏风,李、云两人侧坐。 待得酒菜摆好,云典史将丫头小厮挥退,并闭前后厅门, 相氏劝了两回淮扬菜,云典史在外头也巡了三回金华酒,众人慢慢停下了筷子,齐粟娘笑道:“前几日收到两位当家的礼,却是破费,这次若无连大当家和李二当家相助,拙夫性命难说,妾身在此敬两位当家的一杯。”相氏连忙替她倒了杯酒。齐粟娘含笑谢了。 连震云透过屏绢上红艳的桃枝花蕊,见得屏风后那妇人十指纤纤,取酒在手中,虚虚一敬,在唇边慢慢喝了。连震云亦端起酒杯,一口喝完,笑道:“夫人义烈之举,草民等极是钦佩,微末之事,不敢居功。”顿了顿,道:“舍弟往日多有得罪,还恳请夫人恕过。”说罢,转头道:“二弟,还不敬夫人一杯?” 齐粟娘透过苏绢上碧波清流,见屏风后那黑脸汉子听话地捧起酒杯,死死板板地道:“草民无知,冒犯夫人,还请夫人大人不计小人过,恕过一回,草民感激不尽。”便知道这话儿断不是他自个儿想的,必是连震云所教,不由一笑,举起方倒满的酒杯道:“二当家说哪里的话,二当家是个好心人,当初是妾身得罪了,还请二当家不要见怪。” 李四勤原是提着一颗心,听得齐粟娘此话,顿时松了口气,豁开大嘴笑了出来,“俺没有见怪,你一个女人,不使那些不入流的阴招,哪里斗得赢----” 连震云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声骂道:“闭嘴。”云典史连忙端起酒杯,笑道:“夫人降临寒舍,蓬荜生辉,下官夫妻在此敬夫人一杯。” 齐粟娘见得相氏站起敬酒,连忙按她坐下,笑道:“云大人太客气了,相姐姐宅心仁厚,时时照抚妾身,原该是妾身敬两位才对。” 云典史大有面子,呵呵直笑,众人一起喝了,把往事揭了开去,座中之人皆舒了一口气,气氛更是轻松。齐粟娘与相氏窃窃私语,说些女人闲话,外头不时冒出李四勤的大嗓门,颇不寂寞。 连震云虽与云典史、李四勤笑谈,却一直留意屏风后那妇人,她不出内宅,更不会见男客,过了今日,怕是再难有机会。她去许府里回拜未曾提前知会,来云府却早早通了气,总是有些意思…… 寒气透过门缝渗了起来,外头飘起了大雪。连震云微微一笑,正要开口和云典史商量去后花园暖亭里赏雪景。忽听得屏风后衣物摩擦之声,他不着痕迹转眼,看得金蜂盘绕的绯红桃花屏绢后,高挑身影站起,隐约听得告罪声,便知那妇人要离席更衣。听得她笑谢了相氏的陪送,相氏起身走向厅后,想是去唤引路丫头。 “老云,这才几杯?叫你家的下人换大碗来,小气巴拉弄这个破杯,你到坛里的时候,俺何尝这样待过你?”李四勤显是因着心里松快,精神头越发足了。 云典史哈哈大笑,起身去开前厅门唤人。连震云盯着屏风后那妇人的身影,见得她似也在侧耳倾听外头的动静。 待得云典史离席,那妇人走了两步,堪堪走到屏风左头桃花下。那妇人沉香色细叶展枝宽幅裙边露出一角,撒在梨木屏风柱脚边,乌黑云发上的如意金钗头反射着炭火光,闪了半闪。 连震云心一动,眼一颤,不自禁站起。 连震云看了看正在猛灌酒的李四勤,悄悄离席,方走近屏风,便见得那妇人从屏风边露出半边面来,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去了。 --- 粉红2383,下一次是2800加更。谢谢。 第六章 典史府里的连震云(下)小修 典史府两进屋子,前厅、后院中间隔了个花园。因着尊亲都在老家,幼子代父母在膝前尽孝,府中只有一夫一妻二妾,仆妇小厮也不过五六人。 正是午饭时节,寒风卷着雪片呼啸着,主人既未叫,仆人多是在厨下吃饭,连震云一路走过去,见不得半个人影。 连震云慢慢走到花园口,引路小丫头匆匆走了出来,见得他便停下行礼。连震云一抬眼,未看到那妇人,知晓留在花园内,微一思量,道:“可有热茶解酒?” 因着他时常来往,那小丫头实话实道:“回大当家的话,奴婢正要去给县台夫人泡茶,她有些上头,在花园暖亭里歇着。” 暖亭是云典史冬日赏雪饮酒的地方,四个大铜柱里和麻石地面下都接着地热,连震云时常与云附鹏在亭中喝酒。听得如此,连震云面无表情点了点头,道:“多泡一杯,送到厅上,我回来用。”说罢,挥手让小丫头去了,直到见她的背影消失,方匆匆向花园内而去。 风渐渐小了,雪却越落越大。他转过小径拐角处的一棵枯树,看到雪花纷纷扬扬洒在五十步外红漆铜柱的暖亭上,转眼便融成了水,顺着雨檐泊泊流了下来,落在了檐下水沟中。 连震云拂开路边斜伸的枯枝,冒着雪,一步一步走向四窗紧闭的暖亭,身后留下深深的脚印,不一会儿又被飞雪所埋。 连震云来到檐下,听着那点点滴水之声,突地想起那妇人在雨夜为良人惶急的神情,入洞时的义无反顾,夫妻间的义重情深,便犹疑起来,慢慢转过身去。 他待要离开,脑中又闪过妇人衣乱发散的放肆,当众整衣的放浪,隔衣相亲的无谓,喃喃自语,“不是个真守规矩的……”生生顿住脚步,回头看向暖亭。 西头窗下,一个人影在来回走动,似是不安焦虑地等待什么,分明是那妇人。连震云心头一热,猛地回身,腰上的银穿心金裹面香茶袋儿一阵大晃,他急步上前轻叩门格,缓着声音道:“夫人,震云应约而来。” 门格应声而开,涌出一股带着残荷清香的暖气,连震云深吸一口长气,走了进去,看着那妇人欣喜的脸,柔声道:“快关门。” 那妇人早已匆匆关门,转身向亭中的花梨木座榻上而去,这座榻是江南富家常用的家私,比床短,比榻宽,三面围栏,铺着厚毛毡,中间放一个四角小桌,两边皆可半躺一人。 连震云见得那妇人倚坐在小桌边,转头看他,沉香色细叶展枝宽幅裙边垂依在座榻脚边,半撒了一地,不由自主几步跟了过去,想挨近那妇人,却又在三步外停住。 连震云见那妇人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原是窥探观望、半冷半热的心底,慢慢大热了起来,冒出了开水泡儿,咕咚咕咚,翻着小水花,而后涌起了浪,渐渐地沸腾起来。热气儿从心底涌到了他嘴边,吐出来却仍是空气,欲要对那妇人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要说些什么,纷乱涌入心头的,只有那连绵的夜雨,润腻的绸衣,乌滑的湿发,还有那残荷的暗香…… “大当家,你看这个。”齐粟娘心中欢喜,她看连震云行止甚是守礼,遇大事却不死守规矩,不是个常人,方趁着到云典史府上来,能见他的唯一机会约他一晤。原是想着多半不会来,到底这世上的规矩,孤男寡女见上一面,极不妥当,便是她也不敢露了形迹。没料着连震云这般有眼色,胆子也这般大,越发拿他当个人物,庆幸没有白花心思。她从袖中取出自画的工程图样,笑着向连震云招手。 连震云猛然惊醒,动了动眼珠,扫了一眼那妇人手中图样,呆站了一会,听得外头寒风大作,冰凉的风灌入了心口,开水沸腾之声全静了下去。 连震云慢慢走了过去,站在桌边。齐粟娘指着对面的座位,笑道:“大当家,请坐。” 连震云缓缓抬手,施礼谢了座。他慢慢走了两步,在小桌对面坐下。齐粟娘急不可待将图样放到他面前,道:“大当家,你看看,闸口上的工程机关这般改动可是妥当?” 连震云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将图样取到手中,起先有些心不在焉,过了半会,眼睛越睁越大,崩紧的嘴角终是带出一丝笑意。开过的水已是无处添柴,另一团火却烧了起来,他转头道:“夫人,这图样是谁画的?” 齐粟娘抿嘴一笑,“可还用得?” 连震云连连点头,捉着图样,站起走到窗边细看,“若是这般改动果真能用上,拖船过坝渡闸时便能少用人力,多用机关之力,如此一来,我漕帮兄弟每年能少死多少?少伤多少?” 齐粟娘亦是欢喜,站起走到连震云身后道:“若是这样,上月那事儿也不会再发生了罢,拙夫也能省些心。” 连震云听了她的话,沉默了半会,似是看得入迷,半晌方转过身来,“夫人,这图样价值几何?草民愿意十倍购下。” 齐粟娘微微一笑,“原是妾身送予大当家,何必提这些?” 连震云半垂着眼,似仍在看图样,嘴里道:“夫人为何不交予县台大人?” 齐粟娘歪头一笑,“拙夫答应妾身,以后再不上坝,我若是给了他,他哪里会不反悔,赶着去办?只是他以往原不在漕运上头用心,反不如大当家熟门熟路,办得妥当。再者----”齐粟娘语气一顿,“妾身倒是有一事,还要大当家往后行个方便。” 连震云低着头,慢慢卷起图样,收入袖中。“夫人请说。” 齐粟娘慢慢道:“妾身听说清河的漕船有半纲?平日里都是李二当家押船去京城交粮,途中自少不了挟带私货?” 连震云低头看着宝蓝色袖口上的纹路,缓缓道:“确是如此。” 齐粟娘慢慢走回座榻边,倚在小桌坐下,“妾身听说连大当家很得贵帮帮主看重,怕是过不得一两年便要升为淮安府的当家了?” 连震云声音冷然,“夫人谬赞。”这样的寒天,便是滚开过的水,热气儿退得也快。 齐粟娘看着连震云一笑,“大当家不用担心,漕帮事务本与妾身这等妇道人家无关,妾身只是求大当家一个允诺,若是以后妾身无奈,需银钱周转时,还请大当家替妾身带些私货,赚一些脂粉钱。” 连震云终是转头,看了齐粟娘一眼,知晓她不肯让为官的夫君涉入违律的私货买卖,方才自个儿来找他商谈,只是她这样贪占财货,一时应了下来…… 连震云慢慢道:“夫人的脂粉是何处买的?当真值钱得很。” 齐粟娘举袖掩嘴一笑,“原是兄长从杭州买来的,前儿送了几盒给人,余下的不多,不由得妾身不早作打算。”说话间,与连震云对视半晌,“明和大当家说了罢,拙夫若是做着县、州、府里的主官,这图样就当是妾身谢过两位当家上月相助之情,半分银子不要。但若是有一日,拙夫转了河道任事,妾身缺了脂粉时,就得烦劳大当家免收费用,替妾身运几趟私货了。” 连震云一怔,“河道……” 亭外的风雪越来越大,小丫头打着伞,端着茶,走在园子里。方走过拐角,枯枝上片片积雪被风吹下,迷了她的眼。那丫头正抬手擦眼时,恍惚见得一个人影从暖亭里闪了出来,待得再看时,却没了踪影,只道是眼迷。 连震云在前厅口拂去雪花,推门而入,便被云典史拖到席上。连饮了三杯御寒,李四勤已是用上了酒坛,闹着要给他换大杯。连震云来者不拒,连喝了三大碗金华酒,尤嫌不足,一把提过酒坛,凑在嘴边,一口气灌了半坛,惹得云、李两人连连叫好。 急酒下肚,连震云听得后厅门一响,醉眼朦胧看去,透过苏娟上层层清波碧水,那妇人抚去雪花,走回了席上,与相氏笑谈了几句,自倒了一杯酒,喝着御寒。 齐粟娘满心欢喜,一边慢慢抿酒,一边悠闲观赏那屏风,苏娟上左头几树绯红桃花,开得极盛,中下一弯清波碧水。桃枝上随风飘落片片红瓣,如云连缀,虽是有情,但飘落无情清波之中,便转眼无痕。 “好一副落花流水图……”齐粟娘低低叹道,却听得前厅门一响,透过那连云红瓣,见得一个小丫头落了半肩的雪,捧着一杯热茶,走了进来。 连震云伏在桌上,恍惚地看着眼前的热腾腾的茶,手指一碰杯沿,却是一惊,杯里的开水虽是经了园中彻骨寒气,仍是烫得灼人…… -- 粉红2433,3200加 第七章 清河县的县大老爷(一)再修 待得齐粟娘把全知事、许知事及几位乡坤的回礼都备好,遣人送了过去,心中大事一定,已是年近正月,赶着准备过年。 大年三十晚上,还是半夜,陈演就被齐粟娘唤醒,打着冷战洗漱后,吃了素饭素汤。齐粟娘用刨花水把他的辫子梳得又黑又直,给他换上正七品通绣四爪五蟒石青吉服,戴上素金顶熏貂吉冠。 陈演拉开房门,寒风卷着小雪花扑面来而来,冻得他打了个哆嗦,连忙回头道:“粟娘,你不要出房,外头冷得很。呆会听到鞭炮声,你再出门看春祭。” 齐粟娘看着外头黑沉沉的天色,笑着举起烛台,走到门边,“我还没见过妈祖***春祭呢,陈大哥,今日祭后就动土修闸?现下是过大年,还在下雪……” 陈演笑着点头,“漕上牵船过闸,隔几日便有人死伤,好不容易有个法子缓一缓了,别说是下雪,便是下刀子,漕帮和漕司上的人都得赶着办这事。”说罢,匆匆出门,骑马向县衙而去。 齐粟娘坐在内室里烤火,过得半个时辰,便听得七声半县台锣大响,鞭炮声大作,齐粟娘走到草堂门前,看到黑压压一行人从县城方向而来。 黑压压的浓云挡住了拂晓的光芒,天色暗沉沉的。前头“肃静、回避”虎头风火牌开道,中间清道旗、金锣、卫牌、大扇罗列。蓝绢重檐官伞下,陈演迈着官步,身后两队近百人的官员、士绅、举子秀才跟随。其后大红抬箱里是官府为天妃娘娘妈祖送上的“猪、鱼、鸡”三牲披红祭品。 祭品后,是连震云和李四勤为头的漕帮。虽是正月,漕帮帮众个个却是单衣薄褂,腰扎红巾,面色肃然。他们身后是漕帮供奉给妈祖娘娘的披红三头宴席面,上头八碗十六盘,菜名皆以黄纸贴上,极是丰盛。 从县城到高岗的路上,已是挤满了清河县民,鞭炮一路放了过去,河漕上的船只灯火通明,多有上岸随喜者。人山人海向高岗上而去,在新年第一天祈求妈祖娘娘保佑, 天妃宫前闹足了一天,陈演便在御坝前烧香开工,按连震云献上的图纸改造闸口坝上工程。不仅漕帮帮众欢呼雀跃,清河县民亦是欢喜不已。 天色将晚,寒风仍是吹着,齐粟娘远远看着坝上这般盛况,陈演这般慎重,清河漕帮为坝上之事竟是年节也不过,赶着大年初一开工,心中沉重,慢慢走回后院。 一正四厢的后院被高高的院墙围住,几乎挡住了这世里原本就不灿烂的阳光。后院的那张门,不过是两扇木板,她却连走出去的自由都没有。书房里摆满了陈演的河图、公文,江西夹吉宣纸、两球官纸厚厚地堆着,她的工程图却只能偷偷用眉黛制成炭笔来勾画。 她慢慢走到内室门边,伸手拉开了门。一股暖气扑面而来,似乎走进去,关上门,便能挡住深冬的寒意,但红木镶银的家私却总是泛着一层腐朽的死气,让屋子里的女人再如何隐忍,也喘不过气来。一阵寒风吹过,齐粟娘的脚像是被绑住了,没办法踏进房里,风透过她吹入了屋里,拨动了朱云锦帐,床头枕箱上一点金光微微晃了晃,温柔的微光轻抚着齐粟娘的心,不知不觉解开了她脚上的绳索。 齐粟娘走了进去。 如意金钗默默地躺在枕箱上,它不出声,却从没有离开过她。齐粟娘轻轻把金钗取在手中,手指划过钗尖,留下一道白白的印痕,钗尖是钝的。 “又钝了,还要再磨一磨才能用上……”齐粟娘低低喟叹着,打开了枕箱,拿出备份的工程图纸。与给连震云的那一份图纸不同的是,这一份图纸中的一处,用边福茂的玫瑰胭脂点了一个重重的红圈。齐粟娘凝视着那一处红圈,去?还是不去? 屋子里静得像坟墓一般,似乎连呼吸的声音都停不到了。外头的寒风却是越刮越响,呜呜地呼啸着,从敞开的房门卷了过来。朱红锦帐荡到了半空中,朱红莲枝苏绸床帐被风吹得烈烈作响,床帐边如大海狂波一般起伏,拍打着齐粟娘的裙边,露出她虽包装着古老绣鞋,却从未裹起过的自然天足。 床帐边上,陈娘子教的,齐粟娘亲自绣的莲枝纹样若隐若现,齐粟娘伸出左手,轻轻缓缓地抚着莲枝纹,右手中抓紧了工程图纸,喃喃自语,“规矩,原是要进得去,也出得来……”慢慢站起,走到院中,看向院外的灰蒙蒙,看不到前路,却又狂风自由呼啸的天空,“不能不去……便赌一赌这五年的名声……” 待得诸事齐备,陈演一身疲累地回到了家里,倒头就睡,齐粟娘则忙着打理年货送到德州李府。此后直到正月初五,皆是封印。为免着那些年节孝敬,用红纸封门,大书“回避”,只在后堂里与齐粟娘厮混取乐。 齐粟娘伏在枕上,朦胧睁开双眼,见得红绢帐外日光大亮,已是近午。她眯了眯眼,只觉身上酸软,微微呻吟一声,想转个身再睡,压覆在她背上的陈演尤是酣睡未醒,让她无法动弹。 两人散开的长发缠绕着掩住了她**的肩头,落满了莲子百合枕,陈演缓慢悠长的呼吸一下一下抚在她的侧脸,带来微微的痒音。 齐粟娘挣扎着轻轻动了动,床边凌乱的鹅黄抹胸、白罗衣、青色长衫等物,哗然一声,从床上滑下,落到了帐外,乱摊了一地。 陈演只觉一阵悉索轻响,身下的娇软女体隐隐约约地移动着,他挣扎着想睁开眼,又觉两人**暖和的肌肤摩擦着,分外让人渴睡。陈演的大手沿着香软的手臂滑动,包住微带茧子的小手,又将身子向下压了压,让那香软女体再也动弹不了,闭眼喃喃道:“粟娘,今儿不早衙呢。” 齐粟娘被身上沉重的躯体压得喘不过气来,勉强出声道:“你好重,换个样子睡。”边说边用后脑大力顶了顶陈演的额头。 陈演只觉齐粟娘在身下折腾不休,终是半醒过来,松开她的手,随意抚开她肩头的长发,咬住她后颈,含糊笑道:“你动什么?让我再睡一会,睡足了我们再……”说话间,翻开身子,便又睡过去了。 齐粟娘的呼吸终于顺畅起来,她微感口渴,从床脚捞起沉香色翻毛袄子披上,替陈演盖好被子,轻手轻脚起了身。她放下绢帐,揭开朱红双喜云锦,来到外间喝水,忽听得后门上一阵猛力砸门之声响起,一个粗豪的声音叫道:“陈大人,齐----齐夫人,开门,开门,坝上出事了!” 齐粟娘猛然一惊,双目大睁,听出是李四勤的声音。接着王捕头的声音惶急响起,尤带着一丝困顿,“李二当家,你轻点儿!莫惊着了大人和夫人!” 齐粟娘心里隐隐知晓是何事,她回头看了沉睡中的陈演一眼,匆忙穿好袄子,系上袄裙,从妆台上取了如意金钗绾了头发,从柜中取出围帽,轻手轻脚走出内室。她转身把房门关严,把围帽放在窗台上,捉过窗台上一把雪抹了把脸,奔到后院开了门。 李四勤一脸焦急,见得齐粟娘开门,急道:“大人呢?俺大哥说,那工程和机关有问题,叫俺请大人去看看。” 齐粟娘看了王捕头一眼,他也是衣裳零乱的样子,多半是从热被窝里被拖起,“夫人,漕帮连日赶工,好像遇上难处,要请个懂算学的人商量商量,所以才过来请大人过去。” 齐粟娘慢慢道:“大人还在休息,妾身过去看看。” 李四勤一瞪眼,似是不愿,突又想什么,“你去也行,俺听人说你也懂,俺大哥说只要请一个到就好。” 王捕头不敢多说,齐粟娘心下却松了口气,她不将此事告知陈演,一则因着陈演虽是好,但她一个只懂家事和算学的妇人,竟然知晓这些工程技艺,如何能和陈演说得清?徒让他疑心,还是隐瞒为上。她的来历这辈子都只能埋在心底。二则陈演是官,不让他知晓这些事,为着也是留条退路,将来万一出事,他还能以不知情脱罪。 但她将此事暗中与连震云相商,不顾俗礼私会连震云,实是也是行险,到底她对连震云未曾深知,她作图样的事儿绝不能让人知晓,万一连震云以此为把柄要胁于她,便是个绝大的隐患。她卧病在床时,日日苦思,不单要制出图样,取信连震云,还要费尽心机,在图样上设下线脚,防着错信连震云,当真是夜不能昧。身子大好后,原想着打听打听连震云是否娶妻,若是能召他的内眷过府,女人们走动相熟后,到连震云府上,偶尔见上几面也不违礼法。却又想到清河漕司与漕帮一直扛着,陈演两不偏倚,她平日喜爱相氏,也不敢多去走动,不喜汪许氏,也不敢绝了往来,便是喜欢莲香一个丫头,都不敢去许府里探,哪里又能和连府里的女眷亲近?只得作罢。眼见着只有唯一的机会约下连震云,也只得违了规矩,在云府里冒险一试,原没指望连震云一定能来,好在连震云果然是个成大事的,现下也果真小心守信,李四勤虽是来请她,却分明不知内情,不由得她不松了口气, 但她为防着连震云不得不在图样里设下那样的心机线脚,当初是打算好了,想着不过是个细小之处,不会误了大事。没料到春祭里看着坝上的情形,清河漕帮苦于坝上事故已久,大年初一便心急赶工,且不说这工程原就比现下的坝上工程精细,只说这样赶工本就最易出事故,图纸上的小事会成了大事。这般一来,连震云那里她不好交待倒也罢了,若是出了几条人命,她实在是于心不安。 好在连震云此番叫李四勤来请,明是请陈演,实是请她。怕是工程行到半路,图纸看不明白,至于这算学,虽是与工程关系不大,倒是个好借口,若是没有算学底子,工程上的事也是难以明白,倒让她少费了力气寻借口。齐粟娘想到此处,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右厢房房门,一咬牙,到窗台边取了围帽戴上,终是出门而去。 通向闸口的路上积着厚厚一层雪,风呼呼地刮着。家家户户门户关闭,市集空无一人。抬轿的衙役也在家过年。 齐粟娘沿河一路急走,草堂小院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水气混着泥沙声,涌入她的鼻腔,男男女女的喧嚣声远远地传了过来,虽没有起重机的轰鸣,水泥搅拦机巨响,但水坝工地上人们的呼号奋力之声却是那般的相似。雪花儿飘了下来,这一切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与气息围绕着齐粟娘,她仿佛奔跑在那一世五通四平的工地上,准备上工做她的工程监理…… 这个念头转眼便被齐粟娘抛开了,她心中苦笑,坝上的工程想要建好,没她在现场看着,必要出事,便是她全没有想出头的心思,为了防着图纸设下的心机线脚误了坝上的工程,为了工程能实在可用,也必要去坝上…… 连震云站在坝上,远远看着那妇人戴着长纱围帽,把上半身挡得一丝儿不露,提着沉香色袄裙,飞快地奔了过来,围帽顶上露出了用如意金钗绞得紧紧的发髻。 他控住脚步,停在了坝边,没有急急迎上,等着她过来。 寒风从漕河上刮过,河面半结了层薄冰,连河边上的泥土路都结了些冰碴,又硬又滑,越发肃寒。送午饭的漕上粗妇们担着食担,走入了闸口。 齐粟娘急步走到连震云面前,一手撑着腰,喘着气,长长的面纱垂到腰间,问道:“大当家,可是出什么事了?”连震云微施一礼,方要说话,李四勤赶了过来,黑脸沉得像锅底,瞪着那妇人怒声道:“不知道冰地上跌跤会摔断骨头么?又没出人命,你急什么?!” 连震云微微皱眉,却见那妇人侧过头,围纱缝隙中长长的睫毛忽闪两下,似是冲他微微一笑,“你方才比我还急。”说罢,转过头,双目透过两分的围纱缝隙直直地看着他,催问道:“大当家,现在怎么样了,还请说给妾身听听。” 连震云来不及琢磨这妇人不同的自称,从袖中取出图样,指着一处道:“从这里开始,看着明白,部件都做出来了,却不知如何拼接,相连的砖墙堆砌时极不稳当。” 那妇人低下头,侧着身子,连震云感觉她轻柔的呼吸透过面帐落在了他的手掌上,他不知不觉开口,细细解说,待到说完,妇人沉默了半会,良久方道,“干活的人呢?妾身去坝上说,他们做就是。” 连震云定定看了那妇人一眼,坝上虽有些妇人进出送饭,但她毕竟是朝廷命女,官家内眷…… 齐粟娘微微一笑,“戴着围帽,也无人识得是我……”她五年来不畏辛苦,在高邮务农,在清河操持家务,虽是性情所在、情势所逼,却也得了一份贤德的名声。有了这份名声,她每日清晨能自由走出内宅去买把青菜,逛逛市集,和人自自在在说上一会话,也无人说她闲话。便是许老太太那样的旧家大族出身,心中觉着她不妥当,也终不能说她一个“不贤”。当初陈娘子所教,不过叫她在平常事务上守好规矩,得个名声,若是遇上心中认定必行之事,或是不得不行之事,却大可把规矩放在一边,暗中行事,善加掩饰便可。这坝上并非只有漕上水手,时时可见妇人进出送饭,便是被人看见她一个妇人,只要不知是谁,便好说话。 李四勤犹豫着道,“县台大人……” “夫人,这坝上除了粗鲁男子,尽是些贫粗妇人……”王捕头亦道。 “大当家!不好了!”忽地,坝上传来惊慌的呼叫声,打断了齐粟娘的话。 连震云一皱眉,看了齐粟娘一眼,挥手将那满脸是汗的漕上水手挡在坝上远处,“白老五,出什么事了?” “大当家!那砖墙不知怎的坍塌下来了!” 齐粟娘心中一紧,“可伤了人没有?” 白老五看不见她容貌,不知她是何人,正犹豫间,连震云问道:“可有人受伤?” “回大当家的话,未曾伤人。” 齐粟娘松了口气,却不敢放心,知晓这工程无人主持必是还要出事,连震云虽有图纸,仅知其然而不知知其所以然,免不了要出事,一着不慎,便要伤了人命! 她正要开口,连震云一边低头看图,一边慢慢道:“草民让他们回避,再请夫人下去,看明白了再说。” 王捕头看了连震云一眼,“夫人,要不要先问大人一声?” 连震云听得那妇人道:“大人还在睡呢,这事儿容易,我看看就好。”心中突地松了一口长气,隐隐约约有了些欢喜。 待得连震云将所有的水手从坝上呼出回避,齐粟娘跟在他身后上了御坝,见得黄土石坝上,正中一条又宽又深的痕迹,知晓是牵船过坝时留下的。她走到闸上,拿着图样,对着闸门和大坝,慢慢说了半个时辰,饶是连震云生性聪达,也听得吃力,不免反问了不少不解之处。 齐粟娘一一解答,半点没有不耐烦的样子,反是连震云越认真,她越欢喜,只是到得关键处却解说不清,一则因连震云未习过算学,力学,二则却是因为齐粟娘寻不着合用的字句解说。 齐粟娘咬唇思量,半晌方抬头道:“大当家,大架子你早就明白了,先做这些吧。等做到了不明处,妾身再来坝上解说,就能明白了。”连震云仍是低头看着图样,“夫人,若再来坝上,县台大人那边或是不便。” 齐粟娘叹了口气,看向连震云,犹豫着道,“大当家,这事儿能不能缓一缓……”却又住了口,知晓必是说不通,只得道:“这事妾身若是不来,一时不慎,怕会出大事……”想了想,看向连震云,“身为妇人精于这些旁门左道,于名声有碍。妾身看大当家在这些大事上也不是个死讲规矩的人。劳烦大当家,就说这事儿缺个懂算学的,让拙夫派一人相助,其余妾身自去设法。” 连震云听她如此说话,方知这妇人单寻了他做这笔卖买非是无因,原来是那雨夜中,事急从权,隔衣结绳留下的涟猗。他早猜知这图出自这妇人之手,见她这般看重名声,已是冷然的心越发热不起了…… 齐粟娘走在无人的河沿上,虽没有了来时的满腔兴奋,心中却仍是带着隐隐的欢喜之情。已是午后,院子里静悄悄没有一点动气,陈演应还在熟睡。齐粟娘捅开了灶门的火,把一笼早做好的切糕放火上蒸着。她洗了个澡,将一身冷汗洗去,空穿着沉香色翻毛袄儿和袄裙,抓紧领口,提了一青瓷壶热茶蹑手蹑脚回了内室。 方一打开门,她便觉一股残荷香暖之气扑面而来,全身一抖,打了个小小的喷嚏,把心腔里的寒气全喷了出去,从心到身全暖了起来。齐粟娘精神一振,连忙关上门,听了听,床上没有一点动静,陈演果然在睡着。 她放下茶壶,将红绢帐轻轻揭开,便被一只手一把拖到了床上,陈演抱着她笑道:“去哪了?也不和我说一声。怎的受了寒?”说话间,将齐粟娘紧紧抱在怀中,压紧了被子,“冷么?” 齐粟娘一惊,窝在陈演怀中,却慢慢安下心来,“现下一点也不冷了,陈大哥……”陈演笑了起来,低头在她有些湿润的耳边嗅了嗅,“沐浴了?”说话间,解了她衣扣,“什么事儿这般急,让你忙忙赶去?”双手伸入她衣下爱抚,却摸到了一片光裸的滑腻肌肤。 陈演喉咙里闷闷一哼,褪去了她的上下衣,扔出了帐外,齐粟娘搂紧了陈演,一边呻吟,一边断续道:“方才……方才坝上那工程停在半路上,他们想请你去看看……”说话间,陈演已是入了港,两人抵死缠绵,喘气呻吟,便也顾不上说话了…… 第七章 清河县的县大老爷(二)小修 待得云收雨歇,陈演抱着她休息半会,也不让她下床,让她裹住被子坐着。他下床取了热茶和热切糕,与齐粟娘一道分吃。 陈演把手中方出笼的切糕吹凉,让齐粟娘在他手上慢慢吃着。齐粟娘一脸艳红,窝在他怀里,咬了一口切糕,笑着道:“陈大哥,坝上那工程要一个会算学的才行,你若是分不了身,我替你去。” 陈演一愣,齐粟娘把手中温热茶水送到他嘴边,他喝了两口茶,犹豫道:“坝上尽是水手,皆是男子,虽有些漕上出身的妇人……” 齐粟娘连咬了两口切糕,“我又不去人多的地方掺合。若是不急,就让连大当家清了场,我再去……”看得陈演低头沉吟,也不知怎的,便有些后悔开了口,不自禁便要解释,“陈大哥,我只是想去看看工程,不是想在外头……”话一出口,便觉得蠢笨无比。 陈演愕然抬头,失笑道:“且不说你平日如何,只凭你待我的情份,我难道要疑心你?”看着齐粟娘,柔声道:“非是仅为了这些。”说罢,下床到外间浼了面巾,将齐粟娘抱在怀中,替她擦去嘴上的糕末,“漕帮水手因无恒产,最是好勇斗狠,多有外省作奸犯科的强盗、水贼、私盐贩子藏匿其中。清河帮众不过百余人,漕船不过半纲,上交江苏总帮的岁入便有五万多两。连震云阴狠狡诈,又是江苏帮主的一手提拔上来的亲信,将来保不定如何。李四勤水上陆上的功夫俱是江苏帮里数一数二的人物,人命也不用说了。这几年来与安徽、两湖等帮在漕上械斗争道,向未有败迹,又一心跟着连震云,我不想你和他们牵涉过深。”低头吻了吻齐粟娘,“王大叔和我说过,你当初折了手,不就是和李四勤斗的?好在他向来不和女人较真,否则哪有这般便宜的事。” 齐粟娘呆了呆,“陈大哥,上回我在云典史府里已经和他们说开了,李四勤并没有记仇……” 陈演笑叹道:“你是女人,他自然不会记仇,但他们都是明明白白捞偏门儿的,别看李四勤憨厚,该算计的时候算得清清楚楚,我怕你心软吃亏。”顿了顿,“这些倒也罢了,我只担心去了坝上,你日后……”摸着齐粟娘的头,欲言又止。 齐粟娘听得陈演开先的担忧,伏在陈演怀中,半晌没得言语,便又没在意他后来的话。陈演吻着她的发顶,“你若是想去坝上走走,我就让王捕头陪你去,只是这事儿,还是算了。”齐粟娘静默一会,轻轻点了点头,突地抬头笑道:“陈大哥,皇上真是圣明,居然瞧出来你除了河道,还能理民政,舍得让你弃了河道,来做知县。若是我,半点都舍不得,哪里又会知道你算计的时候也是这般清清楚楚。” 陈演哈哈大笑,到得最后却叹道:“不过是因为关心则乱,做这一县主官,平日里虽是尽力而为,心里想的却是合则留不合则去,反是旁观者清。若是治河,便如先生所说,一叶障目不见其他。”低头抱紧了齐粟娘,“为了你少辛苦些,这辈子只做主官,或也罢了……” 齐粟娘听得此话,心中一颤,待得两人相拥而眠,陈演睡去,她却无法入眠。她侧起抬身,看着陈演的面庞,去年在高家堰晒出的黑肤虽是褪去许多,皮肤仍是粗糙。齐粟娘喃喃低语:“你放心,你若是想治河,我自然跟着你,只是要让你平平安安有个结果方好。”低头在陈演唇上一吻,“便是我,也不想把那世所有一切都忘却……” 打第二日起,齐粟娘寻着机会便在陈演耳边央求,只说坝上的工程要紧,耽误不得,想去帮衬一把。陈演向来舍不得逆她的意,被她缠了几日,已是抵不住,到得初五清早开衙前,又被她拉住央求。 陈演看着齐粟娘,苦笑道:“我不让你去,只是担心你日后为这事儿受委屈……”见得齐粟娘微带黯然的脸色,终是叹了口气,把她抱入怀中,“罢了,衙门里的事多,我不能陪你,这里没有亲眷,你也不爱应酬,平日都是独个儿呆着,只当替你寻个乐子罢。我是清河一县之主,只要不出清河,我总能护得住你……”说罢,亲了亲齐粟娘,拿起官帽走了出去,到了门口突又转头,笑道:“粟娘,中午我要吃炒年糕。”。 齐粟娘听得陈演点头已满心欢喜,正琢磨他话里的意思,忽听得陈演说话,卟哧一声笑了出来,嗔道:“天还没亮透呢,方用了早饭,就惦记着午饭了。”嘴里说着,脚下已向灶间而去,陈演哈哈一笑,双手将官帽戴上,“等我回来吃饭。”大步走出了中门。 齐粟娘将年糕在水中泡好,微一思量,悄悄出了中门,只听得草堂上开了早衙,县丞汪空思禀告了仓银帐目,典史云附鹏回了两件刑案,陈演不出声听了半会,两人说话越发谨慎,把事禀完,不敢多说一句,退到了一边。 “钱巡检。” “下官在此,大人有何吩咐?” 陈演似是微微沉吟,过了一会方道,“天干物燥,自明日起,沿河集市每日压后半个 时辰开市,提前半个时辰歇市,掌灯前不得再有人在草堂后集市走动。” “是,下官即刻贴出告示。”钱巡检的声音中带着几丝疑惑,却不敢多问,应声去了。 沙沙的翻页声慢慢地响着,县大老爷在一页一页翻着仓银帐目,渐渐地,草堂里静得没有半点人声。齐粟娘在中门外站得有些脚酸的时候,方听得陈演的声音响起,带着些不经意的淡然,“汪大人,仓银帐目再理理,过三日再回话吧。” 草堂上越发寂静,汪空思的嗓声带着些哑暗,急急应了,“是,是,下官三日后再来回禀大人。” 惶惶的靴声响起,汪县丞退出了草堂,草堂上静了半会,云典史小心翼翼道:“大人,下官所禀的那两件案子……” “你办得很是妥当,就按你拟的具结公文上呈淮安府。” 云典史显是欢喜,“是,下官遵命。”似是犹豫了会,“大人,漕司全知事说起坝上的工程,缺了精通算学的人铺助,县里举子和秀才多只知晓些浅近算学,大人你看……” “他们漕司的事,由他们自行设法。” 齐粟娘心中一惊,又是一急,外头云典史已是喏喏连声,不敢再提。 “早衙且这样罢,午衙再来理事。” 一阵靴声响起,堂上的官员、衙役似是都退了出去,过了半会,方听到陈演道:“王捕头,召连震云来。” 齐粟娘又是一惊,以为陈演要细问坝上情形,查问是否必要差一个精通算学之人相助。没料着连震云到了堂上,将事儿禀明,便听得陈演道:“连大当家,本官不能分身,约下一人,你明日抬轿来接,提前清场,专设一室以供起立,约束漕上水手行止,不得近前,不能露半丝口风。”顿了顿,“县衙也不能差人护轿,免去闲言,你差心腹抬轿……” 齐粟娘转头回了后宅。她咬着唇,细细切了年糕,放在盘中备好,又将五花肥肉切了大块,从泡菜坛里舀了碗白椒,备着做陈演爱吃的泡椒炒肉。 齐粟娘开门去集市里买菜,便听得锣声大响,衙役贴出告示,从明日起,集市晚开早歇,以防火灾。齐粟娘慢慢走回院子,心中五味杂呈,知晓陈演待她宽和娇惯,半点不疑她有私,一面让她随意,一面又事事替她打点明白,不叫人说她半句闲话。 到得第二日,连震云**了一顶清河殷实富户常备的黑油齐头,平顶皂幔的小暖轿,派了亲信心腹乔装改扮,窥得早市未开,后门无人时抬轿去接,让齐粟娘坐在其中,从隐蔽的小栅门出入御坝、闸口,天黑掌灯时送回,不叫人知晓是县台夫人。 齐粟娘行事越发谨慎,出门必将长纱围帽戴起,入轿后亦不取下,上半身挡得一丝缝隙全无,叫人看不见半点面容。到得闸上时,人多时绝不出轿,人少时绝不摘帽,每日坐在专备的闸间内不出。工事需人指点,连震云必提前将人清退回避。齐粟娘唯在身边仅有连震云或是李四勤时,方开口说话,却也不和连震云、李四勤闲话半句,张嘴只说工程上的事。 正月转眼即过,河岸边渐有些暖风,红花绿柳齐来报春,坝上的工程到了关键之处,齐粟娘拿出前世里做工程监理的干劲,不敢放松半点,稍不合格便要求重做。连震云比齐粟娘更是看重坝上工程,重做七八回也无半句怨言。他领着两个心腹亲信连大河,连大船每日守在一边,所有帮众俱不得靠近闸间。实实有事要离开时,必也要将连大河,连大船留下,让李四勤守在一边。 眼看着工程还有二三日就要完工,连震云、李四勤、连大河、连大船俱都松了口气,齐粟娘欢喜之余,也慢慢放下心来,把规矩儿松了松,让自己喘口气,偶尔和李四勤说说闲话。 闸间内,李四勤与齐粟娘隔几而坐,连大河、连大船侧立一旁,李四勤看着齐粟娘头上的围帽笑道:“县大老爷果然不是常人,俺的婆娘若是要日日来这坝上,俺早就一巴掌把她打飞了。” --- 粉红2763,今日满2800,明天中午十二点加更。谢谢! 第七章 清河县的县大老爷(三) 齐粟娘听得李四勤说话,不由“卟哧”一笑,连大船、连大河亦是失笑。连大船是个十四五岁年轻后生,最是机伶,凑趣笑道:“二当家,好在你只有姘头,没有婆娘,你也不用操这个心。” 李四勤一瞪眼,还未说话,年长两岁的连大河便皱了眉,叱道:“这些粗话怎么能在夫人面前提,还不收声。” 连大船立时噤了声,李四勤咂了咂舌,“俺说,大河,你如今连俺都教训起来了,俺说的哪一句话不是粗话?你还让不让俺说话了?” 齐粟娘笑得不行,连大河陪笑道:“二当家,小的那意思,只是让他别说那两个字,免得冒犯夫人。” 李四勤一瞪眼,“哪两个字?是婆娘,还是姘头?也差不了多少。” 齐粟娘和连大船俱是暗笑,连大河亦是苦笑,连忙转开话题道:“二当家,听说皇上又南巡了,这会儿不知到哪里了?会不会来我们这块?我们这坝可是皇上亲赐御坝之名呢。” 连大船连忙接上,“我听说皇上还在沧州呢,那边又闹水患了。” 李四勤呸道:“俺明明听说皇上已经过了俺们这块,都到了扬州府了,怎么还在直隶沧州?” 齐粟娘在围帽里悄悄打了个哈欠,不在意道:“谁管皇上到哪了呢?他到咱这儿来,咱也没啥好处不是,还要劳神费力地接驾,单是银子就要丢多少进水里?咱没这个闲钱。”她这几日在粗汉里呆惯了,说话也少了拘束,前世里侃大山的味道便出来了。 李四勤看她一眼,“这几日俺还觉着你机灵得紧,不像个没见识的妇道人家。今才知道,你比俺姘头还蠢。你男人惯得你不长脑子了么?” 饶是齐粟娘向来不和他计较,也不禁恼道:“你说什么呢?找不痛快么?” 李四勤看也不看猛给他打眼色的连大河,哼道:“妻凭夫贵,你男人若是接了驾,那是皇上看重他,指不定连升三级,你的诰命也是跟着向上跳,不费你半点功夫。想想当初你在关帝庙的泼辣穷样,打死俺也没想到你能拿腔拿调成了县台夫人,还能到皇上、太后跟前侍候,这不是全靠了你男人么?这么明白的事你怎么想不明白?” 齐粟娘嗤之以鼻,“这是面上好看,里子好才是真好。别人糊弄咱,咱不能糊弄自个儿吧?” “你就知足吧,没别的,想想关帝庙俺们俩那惨样,你为了几床烂絮子就舍了一支手,俺也是虎落平阳被你欺,那日子比现在怎么样?” 齐粟娘顿时笑了出来,待要再说,却听得外头一阵乱,惊慌的叫声在闸门外响起,“二当家,二当家,不好了!方才白老五扳错了一根杠,外头的水淹进来了!” 满屋人皆是大惊,李四勤立时跳起,“你在这儿呆着,俺去看看再说。”说罢,冲了出门。齐粟娘脑中急转,白老五在哪一处工地,扳错了什么杆会让河水倒灌?猛然间心中一闪,跳起追到门口,叫道:“李四,你看看就行,千万别乱动。”李四勤早没了影子。 齐粟娘待要追出去,连大河和连大船左右一拦,连大船陪笑道:“夫人,二当家请您在这儿等一会呢。” 连大河亦道:“大当家马上就从盐场里回来了,不会有大事儿的,夫人放心。” 齐粟娘急得不行,一把撩开面帐,瞪向连大河,叫道:“这工程还未完工,一个不好就要全毁,东西倒也罢了,或是伤了人命,大当家回来我怎么给他交代?回去怎么向县台大人交代?” 一旁的连大船尚是头一回看到县台夫人的脸,不自禁探头细看,齐粟娘立时从他身侧冲了出去。连大河大怒,狠狠啐了他一口,“看什么看!她是你能看的么?小心大当家回来挖了你眼珠子!”说罢,急步向外追去 齐粟娘出得闸间,见得帮众乱成一团,急忙向坝上而去。连大河紧随她身后,偶有帮众看将过来,见得连大河,连忙躲到了一边。 齐粟娘提裙涉水,踉跄跑进一处工地,转入一间闸房,猛然见得李四勤要去扳新设机关,大叫一声:“住手!”扑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胳膊,没料到机关已是开动,初春河水哄然涌入室内,顿时将室内众人卷起,向室内冲去。 初春冰寒的漕河水冻得人直打哆嗦,齐粟娘一把抓住室内一处机关,硬顶着不被大水冲出闸房。待得水势稍止,齐粟娘忍着寒冷,昂头深吸一口水,潜入水下,将机关一一审视,暗暗叫苦,她原是以土木工程所学修整坝上、闸口。机关不过五处,本不是她所精,现杂在闸口旧有机关之中,在水下尤难分辨。 思索间,胸中气息不足,正要浮上去,却被一支手拦腰抓住,带着她转眼冲出水面,炸雷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是叫你在屋里呆着么?你----” 齐粟娘急忙挥手阻止他再说,连连吸气,道:“二当家,先别说这个,你帮帮我,咱们一起下去一回,把机关复原。” 李四勤踩在水上,看了她半会,“你怎的为这事这么拼命?大哥给你什么好处了?” 齐粟娘一愣,细细看了李四勤,暗道陈演果然说得不错,李四勤这样的憨厚人也自有盘算。她不想欺瞒与他生隙,含糊苦笑道:“自然是有进有出,我是个肯吃亏的人么?” 李四勤哼了一声,粗声道:“吸气。”待得齐粟娘深吸一口气,便一个翻身,带着她潜入水底。 两人一连下了三回水,花了半个时辰,终于把机关复原,河水再也未进入。初春河水冰凉,齐粟娘手脚冻得颤抖,幸亏李四勤水性好,身子壮,带着她也是毫不费力,游出了机关室,便看到了水中浮着的连大河。 连大河见得两人,顿时大喜,叫道:“二当家,这边来,闸间那边还未进水。”说罢,转身向闸间游去。 李四勤看得连大河水中动作,皱眉叫道:“你受伤了还在水里泡着做甚?” 待得两人终于到了水浅的地方,从水中站起,齐粟娘手脚冻得麻木,已是站不稳,围帽早被水冲走。李四勤连忙扶住她,向闸间走去,还未进门,便听得一声断喝,“二弟,还不放手!”却是连震云的声音。 李四勤瞬间收手,齐粟娘卟嗵一声坐回了水中,李四勤一惊,又伸手去扶她,连震云急步上前,拦住道:“你去把湿衣换了。”四面一扫,“你们都退下。” 众人各各退走,只有连大船远远站着。连震云看着那坐在水里的妇人,只见她浑身湿透,厚厚的锦衣皮裙浸足了水,重重压在身上。她的面色苍白,嘴唇带紫,显已是冻得不行。连震云当即向前两步,正要弯腰将她从水中抱起,手臂还未伸出,突见那妇人身形一动,连震云动作一滞,双手握拳收到身侧,慢慢伸直了腰,“夫人,可还能起身?”转头吩咐连大船,“快去闸间里生火。” 齐粟娘只觉身上的厚重湿衣像冰块一样挂在身上,冻得她一个劲打着哆嗦,挣扎了半会,从水里爬了起来,齐粟娘扶着墙,强撑着一步一挪走向闸门,河风一吹,她只觉彻骨生寒,头晕脚软,走不得两步便要停一停。连震云既不开口,也不伸手相扶,默默站在一边等待。齐粟娘虽是晕晕沉沉靠在墙上,也不禁感叹连震云守礼得不像个常人。她现下走一步都费尽全身力气,若是李四勤那样直爽坦荡的人在,必是要来扶她一把的。 闸间门一开,一股热气扑了上来,身上尤在滴水的连大河早已生起了一盆大炭火,他见得连震云进来,连忙带着连大船退了出去。 齐粟娘被炭火的暖气一冲,身上的寒气褪去不少,脑中少了些晕沉,思量着不能让连震云误会工程有瑕疵,不好使用,减少她将来讨价还价的本钱,不禁道:“大当家,不过是小事,今日水退了,明日这工程便可完工。” 连震云看也不看她,将火盆前的椅子拉开,请她坐下取暖,“夫人,你在闸间里呆着。我唤人去外头给你买身衣物。”说罢,转身去开房门。齐粟娘一边拧着衣上的水,一边摇头道:“不用这般麻烦,草堂不远,妾身断无在此处换衣的道理,妾身烤一烤,便劳烦大当家派人送回去,暖轿里也不易受凉。”顿了顿,“若是嫂夫人方便,借身衣裳披上也好。” 连震云顿住脚步,背着身低声道:“草民还未有妻室。” 齐粟娘一愣,知晓他或是收了几个侍妾,或与李四勤般养了姘头,又或是和齐强般逛私窠子,自然不好多问,“大当家,那就劳烦你唤暖轿到房前罢。” 连大船和连大河低着头把暖轿抬进了屋里,连震云递给齐粟娘一碗红糖姜汤,看着她喝了,将连大河召到身边,低声吩咐:“去县城里买些……” 齐粟娘一边吸着鼻子,一边上了轿。好在天色已晚,不过二三里地便到,她急急下了轿,正要进院,连大河低声道:“小的现去县城里买些伤寒药,呆会就放在门前,夫人自取。” 齐粟娘连声谢了,进院关门,回房洗澡换衣后,忍着头晕目眩,取了门口的药包煮了一碗伤寒药喝了,回屋里倒头就睡。 到得晚上,齐粟娘仍是发起烧来,陈演连忙请了县城里大夫过来,果然受了寒,要将养二十余日才行。齐粟娘心知此世能重温旧梦,到坝上主持一回工程已是极大的不易,全是陈演宽容,自然懂得收敛,想着坝上工程已是差不多,不需她再去,便也老老实实躺在家里养病。 陈演原要请王捕头的婆娘来照顾一二,没料着许老太太听到县台夫人小恙的风声,不仅送了十盒药材,又将莲香差了过来服侍。 莲香虽是个丫头,却是许老太太极疼爱的,吃穿用度很是讲究,是个有体面的。但她性情谨慎体贴,衣不解带照顾齐粟娘,煎药熬粥,极是小心。齐粟娘虽是不肯再收礼,却心中感激,对许老太太的不满之意已是全消,又爱莲香的性情,待得身子渐好,留了她又住了十余日方才送了回去,临别时任她拣选妆盒里的首饰作念想。莲香却只爱杭州关玉和的荷香粉,取了两盒,笑嘻嘻地去了。 第八章 清河县的卖鸡王婆 加更 “皇上到淮安了?”齐粟娘一边给陈演收拾衣物,一边向进门的陈演问道。 陈演放下从书房取来的河图,小心用藤匣装好,点头道:“皇上在淮安巡视清江浦的河工,所以把我召过去。”又笑道:“漕司把闸口工程报到漕台衙门,漕台桑额大人也把全知事召过去了,今年他的考评必是上等。” 齐粟娘从怀中家用莲枝钱袋中抽出两张五百两银票,塞给陈演,又打理了五个红木礼盒,道:“虽是坐官船去,用度都是官中的,但少不了应酬来往之事。听说太子、四爷、十三爷都来了,张大人你也一阵没见,还有淮安府知府是你的顶头上司。这五个是必送的。我听说江苏巡抚和两江总督也去了清江浦拜见皇上。他们门上的礼就没少过二千两,你上任时是没送的,咱们官小,也不图他说好话,多少送些,这回儿补上罢。” 陈演看了看齐粟娘,不接银票,“这些就是全部家底了,我走了,家里没有余钱,你怎么办?” 齐粟娘卟哧一笑,指着满屋子红木镶银的家私和妆台上的金银首饰,道:“守着这些,我还能饿死不成?” 陈演半响不出声,取了一张五百两银票放回她手中,道:“送不了这些,他们要看我不顺眼,奏请皇上革职就是,我们回高邮种田去。” 齐粟娘看着陈演脸色不好,知他是不喜她变卖嫁妆,柔声哄道:“皇上历练你呢,既是要问你河事,将来少不了让你再去治河,总要让皇上听些好话,更放心让你治河才是。” 陈演听得这话,面现犹豫,齐粟娘指着那五个红礼匣,笑道:“虽是备了五个,我算着四阿哥除了我绣的红绳面巾回添礼,其他是不会收的,十三阿哥和张大人知道你家底,必会回礼的。知府大人看着皇上亲近你,自然也会回礼。说不定到最后还是我们赚了。” 陈演愕然失笑,仍是不语。齐粟娘牵着他走到院中,一边让他看竹棚下的翠绿一片的青菜地和竹棚绿藤上满满的丝瓜,一边嘴里“咕咕”叫了两声,引得院中里两只芦花小母鸡扑着翅膀一阵乱飞。 齐粟娘又拉着他来到灶间,指了指满屋子挂着的风鸡腊鸭和墙根边两大瓮腌菜,再打开米缸,让他看了看满满的白米,笑着道:“便是皇上要扣着你做额驸,公主温柔美貌,过了大婚,到了公主归宁的时节,也不过两月,你总能想起我这糟糠妻,偷溜回来给我送些钱罢?”歪头一笑,“再说了,你知道我仗势赊帐的本事是头一等的。” 陈演哈哈大笑,低头在齐粟娘唇上重重一吻,道:“什么话,便是天仙都拉不住我回来找你。”紧紧抱着齐粟娘,“除了别去坝上和县城后街,我不在的时候,你若是无趣,尽可四处逛逛解闷。你平日买菜的样子,别人也看不出你是县台夫人,若是有事,就去寻王捕头。” 齐粟娘轻声道:“你走了,我就家里习画看书。你回来了,我们一块儿去逛。”眨了眨眼睛,“陈大哥,你也去过县后街么?听人说清河后街在淮安府也是大大有名。” 陈演低低一笑,“拘温七时去过一趟。”看了看齐粟娘的脸色,笑道:“尽是庸脂俗粉,连我家夫人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 齐粟娘顿时喜笑颜开,偎入陈演怀中撒娇,陈演又亲又哄,厮磨了好大一会儿,想着午后二刻,外头厅上众属官等着送行,只得恋恋不舍地去了。 待得陈演一去,齐粟娘独自在家,闭门谢客,便是相氏送贴子过来,邀她去府中花园赏春景,饮花宴,亦是推病。她每日只是清早去集市上买菜,和王婆子等妇人闲扯聊天,白日在家中把两间厢房里的易潮的直毛料子、药材、绢布等整理出来,放在院中晾晒。晚上画些山水画,或是工程改良图,倒也轻松自在。 王婆子是个嘴碎的,东家长西家短,把县里每户人家的女人都说了个遍,到得最后,话题一转,落到了县台夫人身上。 “要说咱们这位县台夫人,也是个怪人。”王婆子虽是老于世故,不肯在婢女面前说家主,却挡不住齐粟娘连送了两天的青菜、丝瓜和腌菜,打开了话匣子,“好好的官衙大院不住,跟着县台老爷住这破屋子,县大老爷不收礼,也没听她抱怨过日子艰难。这就是个不爱财的。” 齐粟娘轻轻一笑,在王婆子嘴里塞了块透糖,笑道:“王婆婆,你继续说。” 王婆子啜着糖,一脸皱纹舒张,“许寡妇那事儿不用说了,当时也没看你跟着,俺站在许家祠堂门口看热闹呢,县台夫人坐着大官轿来了,俺吓得磕头的时候,她急急儿上前,头一个就把我扶了起来,我壮着胆子上瞟了一眼,啧啧啧,天仙儿一样的模样,天仙儿一样的打扮,身上香气儿直冲我鼻子里冒。对许老爷子也是客客气气,不拿大。”说话间,看了齐粟娘一眼,“再不说这些,只看你这丫头的模样行事,就知道那是个敬老怜弱的。” 齐粟娘含笑听着,王婆子用力啜了口糖,“就是一件事,俺老婆子看着不妥当。”说罢,又看了齐粟娘一眼。 齐粟娘笑道:“婆婆说我说说,什么事儿?我断不告夫人的。”说罢,把手上的一包透糖都塞给王婆子。 王婆子喜滋滋塞入怀中,低声道:“就是我听着外头传,她和漕上大当家的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 齐粟娘大愣,疑惑道:“这是怎么说的呢?我在家里,可从没见过这位大当家的上门。” 王婆子左右看了一眼,点了点齐粟娘的额头,“这些事儿哪里又会一定在家里?俺听说,是在胭脂巷那府里搭上的,说是在花园亭子里搂着亲嘴儿,叫人看得真真切切。” 齐粟娘心中大震,喉咙眼里发干,脑子里嗡鸣不绝,尤听得王婆子说道:“俺老婆子说实话,这事儿俺是不信,漕上那位当家没说的,是一等一的人物,县大老爷呢?那是超等的人物,世上难见的。俺也年轻风流过,只知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偷人也要偷个值当的。俺就不信县台夫人这样的人,这般没有眼力价。” 齐粟娘按捺心神,勉强笑道:“您老说得是,我们夫人应付老爷都忙不过来,哪里有闲心到外头去偷人。” 王婆子听得直笑,连连点头,“这才是正理。俺老婆子是过来人,县大老爷二十来岁年轻后生,你看着也不是他收了房,自然和夫人腻得很,若是有半点动静,还能不觉察出来,闹个天翻地覆?只是----”王婆子顿了顿道:“苍蝇不抱无缝的蛋,总是有些缘由,方才传出这些话来。” 齐粟娘慢慢点了点头,缓着声音道:“我知道婆婆的好意了,我替夫人谢谢您。”顿了顿,道:“您知道这话儿到底从谁那边传出来的么?” 王婆子犹豫半会,“这种事儿又有谁说得准的?胭脂巷的丫头嘴里,坝上的水手嘴里,多少都有一些。”见得齐粟娘眉头紧皱,安慰道:“俺说这话,只是提个醒儿。你却不用提心,县里十个听到这话的,九个不信,夫人为了县大老爷命都豁出去了,名声好着呢。只是以后和那位漕上当家的可不能再让人拿到短处了。” 齐粟娘连连点头,正要告辞而去,市集口上有人叫了起来:“出事啦!许寡妇到县城后街里去了,说是要找温七拼命呢!” 第九章 清河县的温家老七 听得许寡妇的事,齐粟娘也不禁惊异。王婆子胡乱收拾了鸡笼,托给熟人,拖着齐粟娘,小脚飞一样跑着,赶着向县城后街而去。 县后街上是一溜儿半掩门,私窠子。当街第三个暗门子院墙上、院门前被看热闹的人群围得人山人海,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满县城的来了大半。院墙外的槐树上都有人或坐或站,热闹非凡,像是在看大戏。 王婆子挤人墙的功夫是一等一的好,齐粟娘也不是怕挤人的薄脸闺女,不一会儿两人挤到最前头。齐粟娘探头一看,院子里许寡妇一手挥着菜刀,追在温七身后,又哭又叫道:“你这畜生,你把我的女儿卖到哪里去了?你还我的女儿!” 正房门口,私窠子里的姑娘和嫖客把房门关得严严实实,打开窗户探头探脑地看着,有人叫道:“豆腐西施,人都已经离开清河了,你闹也没用了。” 许寡妇眼睛都红了,疯狂地挥动着菜刀,尖叫道:“我杀了你,畜生,我杀了你!” 温七衣襟散乱,赤着上身,哪里敢和她赤手硬扛?院门房门都被人堵死,好在院子不小,他绕着拴骡柱子、食槽、水缸像老鼠一般地乱窜,眼见着许寡妇要追上,惶急中在水缸边拾起一根扁担,回身一下,用力打在许寡妇左胳膊上,便听得晃当一声,菜刀落到了地上。 温七已是吓得面无血色,到此时怒火中烧,一扁担把许寡妇打翻在地,骂道:“疯女人,臭婊子,你们许家的女人都只配当婊子,我把你女儿卖给漕上路过扬州戏班头,这会儿早被带到扬州府去做婊子去了!” 许寡妇惨嗥一声,扑上去抱住温七的脚,尖叫道:“什么戏班子,什么戏班子!” 温七一脚把她踢开三步,许寡妇反身扑回,抱住他的腿,哀求道:“温七,我会还你的钱,求你告诉我你把她卖给谁了?”温七丢开扁担,一把将她推翻在地,冷笑道:“你还钱?你女儿不在了,你没有额盐牌子你拿什么还钱!县台夫人给你做了保,好,算你有本事,我就等着,如今都多久了?你一个铜板都还没还,这十吊钱足足欠了我三年,这事儿说到哪里去,我都没错!”说罢,转身就向外走去,一边拨开人群,一边叫道:“走开,走开,有什么好看的?”王婆子和齐粟娘俱被他掀到了院子里。 许寡妇拼命在地上爬着,想拉住温七的裤角,忽然间看到了齐粟娘,猛然呆住,随即悲叫一声,扑上抱住齐粟娘的腿,大哭道:“夫人!夫人!求县台夫人给民妇做主啊!” 听得许寡妇叫着“县台夫人”,看热闹的民众顿时大哗,王婆子吓了一跳,那温七急忙转过身来,方要喝问,人群外头一阵锣响,有人吆喝,“走开,走开,出什么事了?县衙里差官们过来看了!闲杂人等速速给我走开!” 人群中迅速分开一条路,王捕头带着四个快手走了进来,当头见得温七和地上的许寡妇,便现出头痛为难之色,正要摆摆官威,和了稀泥,却见得许寡妇抱着一个丫头不放,一看之下,顿时大惊,连忙打了个千儿,陪笑道:“小的给夫人请安。” 人群越发鼓嚣,齐粟娘忙道:“王捕头快快请起。”王捕头站起,四面一扫,吼道:“县台夫人在此,闲杂人等一概回避。”说罢,四个快手就去赶人。 齐粟娘忙止住道:“王捕头,还是公事要紧,你还是先问问许娘子和温七这事儿罢。”说话间,正房里一阵乱响,姑娘嫖客都涌了出来,跪在地上行礼。 齐粟娘知晓这地方不可久呆,低头柔声道:“王捕头在,你好好儿和他说。必会知晓你女儿下落的。” 许寡妇不敢不放手,却连连磕头道:“求夫人给民妇作主,民妇只能仰望夫人作主了。” 齐粟娘甚是为难,王捕头连忙道:“街外头有个茶铺子,是小的婆娘开的,虽是简陋,还算干净。” 齐粟娘沉吟着点了点头,看着王捕头把温七锁了,她扶起许寡妇,道:“且出去再说。”又转头拉了王婆子,一块儿走了出去。 到了街口外的茶铺,齐粟娘笑着接了王捕头婆娘的茶,转身递给了王婆子。她看了看四周围着的清河百姓和中间跪着的许寡妇、温七,扬声道:“妾身无知,亦明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衙门里审案自有衙门的主官和章法,妾身这等内宅妇人不敢置喙。王捕头乃是衙门里初讯案情的主办,此事自然交由王捕头主持。只是此事涉及一桩钱物,妾身便是保人,不得不侧身以听,还请各位父老乡亲作个见证。”说罢,起身请了几位年高须白的老者、老妇入内与王婆子并排坐下,亲奉上茶,各人俱是称善不止。 王捕头见齐粟娘坐到了一边,留了正中桌子给他,也不敢托大,站在桌边,唤上许寡妇和温七,细细问了案情。 却原来是许寡妇害病,一直延医吃药,把卖额盐赚的一点点钱都赔在药钱上了,大半年没有还温七一个钱。温七气不过,又碍着县台夫人,不敢上门硬要,趁着丽儿走街串户卖额盐的时候,把她拐了,直接送到了码头上,卖给了一个路过的戏班子。许寡妇拖着病,满县城找了七八天,才听到风声,拖了菜刀来和温七拚命。 王捕头皱眉问道:“是什么戏班子?走了多少天了?卖了多少钱?” 温七低声道:“走了八天了,不是个正经有名的戏班,几口破箱子搭在灰粪船后头,一个班头三个女娃,也只卖了一吊钱。” “班头叫什么?哪里的灰粪船?” “班头的名字我没有问,只说是要去扬州城,灰粪船好像是宝应县的。” 王捕头心中暗叹,还待要问,那边许寡妇已是无声无息晕了过去,齐粟娘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起,王婆子等几个积年老妇,上来掐人中,灌茶水,半晌才让她缓过气来,却仍是晕着。 王捕头在齐粟娘耳边悄声道:“无名小班没钱坐客船,必是不断地换船搭上,又去了八天,这样一来,怕是找不着了。” 齐粟娘默默无语,看了看许寡妇,道:“让她一个人呆着怕是要寻短见,县台大人不在家,先让她在我家住两日。温七自有云典史按律办理。”王捕头连忙应了,王捕头婆娘寻了几个力大的妇人,把许寡妇抬到了草堂后院。 齐粟娘家里五间房,一间是堂屋,一间内室,一间陈演书房,另两间放嫁妆的房里,原也有给莲香备下的架子床,现下却因着晾晒一团乱糟,齐粟娘便在内室外间收拾出一片空地,把许寡妇家里的烂竹床和铺盖抬了来,让她睡下。 待得众人退去,齐粟娘单留下王婆子在堂屋里说话,“婆婆,若是给她找个人家嫁了,也算有个指望,可行得?” 王婆子细细思量了,“怕是不成,她名声实在太差,又穷得没半点嫁妆,除非嫁到山沟里去,清河县怕是不成。”看了齐粟娘一眼,“便是夫人你补贴她一些嫁妆,也要她自己愿意,俺老婆子看着,她要是没了女儿,只有死路一条。” 齐粟娘半晌无语,王婆子劝道:“夫人已是仁至义尽了,扬州远着呢,又没得个下落,能派谁去找?只怨她命苦。” 齐粟娘点头谢了,王婆子告辞出门,齐粟娘连忙留住,去厢房里开箱取了一匹白苏娟,一匹蓝茧绸作了寿衣表里,又用荷叶包了两支风鸡,出来说道:“婆婆对妾身的好,原不是这点东西可说的。风鸡是我自己做的,只当是尝尝我的手艺。平常听婆婆说,将来入殓的寿棺儿已是备好了,就差了寿衣,这两段料子就当是圆了婆婆这个念想,婆婆别嫌弃。” 王婆子欢喜得不行,连身谢了,出门前悄声笑道:“那事儿,你如今更不用担心了,你平日里在市集上的谦和有礼,谁不看在眼里?又哪有人会信?”说罢,笑着去了。 齐粟娘站在院子里,想了半会,回到内室,看了看妆台边竹床上的许寡妇尤是沉睡。便把妆盒打开,将其内金珠首饰都现了出来,只把如意头金钗和青铜簪子放入怀中。 到得入夜,许寡妇仍是未醒,齐粟娘用了饭,在妆台上摆了一盘切糕,便早早上床睡了。 第二天清早,再看外间,许寡妇已是不见了人影,一盘切糕半点不剩,妆盒里的四只珍珠镶银珠花少了两只,别的金珠首饰却一点未动。齐粟娘微微叹了口气,“原是我小看了她……”出门到集市里和王婆婆说了这事。 “她必是连夜去追了。”王婆子亦叹了口气,“人在哪里全不知道,不知要吃多少苦头,唯愿她能找到罢。” 齐粟娘请人把许寡妇的床照旧抬回。草堂后的陋巷里,竹蔑子围成的破屋中一片暗沉,天上的阳光虽是灿烂却无法照射进这个角落。屋子里泛着一股带着酸气的药味,两张缺脚竹凳歪歪扭扭地半躺在灰黑潮湿的地上,屋角的豆腐担子上积上了厚厚的灰尘。 齐粟娘站在屋中,沉默良久,终是走了出来,转身把竹篾门用草绳拴上,轻轻道:“对不住,我容不下。” 便去了。 第十章 独自在家的齐粟娘(一)小修 第二日是二月十二花朝节,胭脂巷相奶奶差人送来了贴子,邀请她过府到花园里挂红,为百花仙子庆生。齐粟娘自然又推身子不适,只在自家丝瓜藤上挂了一块红布应景,也算过了节。 是夜,齐粟娘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流言之事,无法入睡,她回想起陈演那时说的话,“我只怕你日后受委屈……”心中难受。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她冒着风险,暗约连震云,到坝上监理工程之事,虽是免不了有些私心,但若不是为了陈演将来转了河道,能平平安安去治河,哪里又会如此?当初陈演之父陈潢受冤而死,不过是因着河道总督秉公正直,挡了他人的财路,被参革职,连累了陈父。堂堂一个二品满旗河道总督,康熙宠臣都不能幸免,更何况是陈演这样没有根底的小官?若是堵了他人的财路,犯了众怒,十三爷那样的得宠的皇阿哥也未必能替陈演说上话,便是康熙,也不能指望。一则他看重陈演,不过是因着河工事关漕运,漕运事关国本,陈演有用,他便宠一日,陈演若是为众人所不容,他哪里又会相护?二则,康熙不是个神仙,他日理万机,陈演是个小小七品汉官,哪里能时时管照?否则,当初为什一定要替陈演指婚满旗大族贵女?不过是替陈演再拉个靠山罢了,满族贵勋在朝中上下盘根错节…… 齐粟娘瞪着漆黑的帐顶,暗暗叹气,她原就明白陈演的性子,后来见他做了官,行事老成,便也放了些心。只是那一日见着陈演在坝上伤了双腿,便明白他再是历练,遇上人命关天的大事必是不肯退让的。这样下去,除非陈演昧了良心去搜刮小民,侵吞别处仓银,或又是全不理这治河之事,回老家去过自家的安稳日子,若是不未雨绸缪,寻个生财的路子,治河这条道就是条死道! 中门外巡夜的衙役砸响了头更锣,齐粟娘全无睡意,这流言不尽不实,多半仍是坝上水手传出来的,陈演明知日后少不了流言蜚语,仍是纵容她上了坝----齐粟娘咬着唇儿----她虽是觉着世上行事,从无万全之策,有一得必有一失,不冒些风险绝不能成事,靠着以往留下的好名声,清河百姓不会有人真个信这流言,但终是损了陈演的体面。 齐粟娘将头深深埋入被子里,陈演全不知晓她这些打算,她也不能和他解说…… 漕河波涛声夹在更鼓声中,远远地传来,古老而又清晰,一声接一声在齐粟娘耳边回响。黑漆漆的内室里,古老的红木家私上闪烁着点点银光,泛出腐朽的死气,让人恶心得喘不过气来。然则,百合莲子双枕边的枕箱上,如意金钗闪着温柔的微光,不知不觉间把这些死气驱散了开去。 齐粟娘慢慢将头抬起,侧过身,将如意金钗从枕箱上移开,打开了枕箱盖。虽是没有灯火,仍看得见里面十余封已拆开过的旧信,还有信封右角上的“陈”字。 中门外巡夜护院的衙役砸响二更锣,齐粟娘猛然坐起,伸手将枕箱里的信全取了出来,一把抓起藏在信下的工程图纸,定定看了一眼,转手撕成粉碎! 她抓着碎纸片,跳下床来,奔到灶间。炉膛中的火种半明半亮,在灰堆中慢慢烯烧着,虽不辉煌却能熬过漫漫长夜。齐粟娘看了手中的碎纸最后一眼,双手送出撒入了炉膛中,明火儿蓦然亮了起来,碎纸片被灼热的火焰舔食着,扭曲着,转眼化为黑灰,混入了灰堆之中,便再难分辨出来。 齐粟娘转身回房,上了床,默默沉思,直到中门外巡夜衙役敲响三更锣,方才朦胧睡去。突地,内室门轻轻响了一声,似是被推了开来。齐粟娘顿时惊醒,侧耳细听,却听不到别的动静,回想着门梢分明在临睡前插上,正觉自已多心,朱红双喜云锦幔帐外响起一个声音,唤道:“夫人,夫人。” 齐粟娘吓得不轻,一手抓住枕下青铜簪子,一面厉声道:“是谁?” 外头的人似是松了口气,说道:“夫人,是草民连震云。” 齐粟娘顿时大怒,猛然从床上坐起,压着声音斥道:“大当家是何用意?为何深夜入妇人内室!还不速速退出!” 连震云苦笑道:“夫人莫恼,草民实是不得已方如此。草民这就退到院子里去,等候夫人召唤。” 齐粟娘听得他如此说,心中默数三下,果然听得门响。她心中疑惑,细细思量,不知他是何用意,她不知究竟也不敢大闹,免得再出事非,只得穿衣起床,点起油灯。 中门外巡夜衙役的鸣锣声又响了三声半,齐粟娘暗想万不得已,只呼有贼,衙役即至,不至于受制于连震云,想来他必也知晓。她稳了稳心神,把青铜簪纳入袖内,用如意金钗馆了发,持灯走了出去。连震云果然远远站在院中,似是果真有紧要之事,非有他意。齐粟娘看了一眼紧闭院门,问道:“什么事要这般作为?” 连震云借着火光,看着齐粟娘那双漆黑的双瞳盯视着他,听得她语气中强压怒气,全是一副一言不合便要翻脸的模样。他只觉无奈,明知在院中说话不宜,却不敢提,压低声音道:“夫人,皇上过几日怕是会召草民去淮安。” 齐粟娘听得一呆,满脸糊涂,半晌方自言自语道:“皇上?召你去?” 连震云见她在灯下的神色分外娇弱,心中一柔,不自禁走近两步,点头道:“漕司全知事将工程之事上呈了淮安漕督衙门,皇上南巡查问河工、漕运,桑额总督御前回奏时,提及此事,皇上很是夸赞了一番,又问了陈大人详情。”顿了顿,苦笑道:“皇上怕是过几日便召我这个制图者去淮安陛见。” 齐粟娘听得此话,脸色转白,连震云虽是手上有图,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皇上一问,必要出破绽!康熙若是知道这图是她所制,她便是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她为何知晓这些工程技艺。她已是小心再三,连震云是江苏帮主的亲信,将来虽是难说,现下不过是个白丁,清河一坛之主罢了,他不走官道,远比陈演做这工程不易让康熙查觉,正是一举两得,没料到…… 她猛然想起陈演临去时提到全知事也去了淮安,暗暗叫苦,怕是工程建成后,漕司与漕帮不再日日为卖命钱扯烂帐,有了和气。全知事为着考评报上了漕运衙门,漕督又报给了康熙。只怪皇上南巡得太不是时候!否则这样小县城里的事哪里又会到他耳朵去? 齐粟娘急走几步,到了连震云面前,张开欲言,忽又顿住,转身看向院门,便要去看视。 连震云轻声道:“门外无人。” 齐粟娘听得如此,回头看了他一眼,“大当家,我们去书房里说。”说罢,领路向书房而去。 书房中一片黑暗,连震云站在齐粟娘身侧,见得她持着灯在桌上安放,不由在她身后道:“今日我相奶奶发贴请夫人过府,原是想商谈此事----夫人身子安好?” 齐粟娘猛然转过身来,微微眯眼看着他,面上竟是有一团极怒之气,连震云不知她为何如此,心中惊异,待要问她,齐粟娘却一抿嘴角,道:“这件事儿呆会再说,先把皇上的事说明白罢。” 连震云听得她语气冷淡,知晓她负气,不由心中思量何处得罪了她。齐粟良持灯走到书桌边,点燃了桌上油灯。她转过身来,在房中慢慢走动,故作不经意走到了近门的地方,寻好了退路,方抬头凝视着连震云道:“皇上精通西学,召见时必会细问大当家,若是大当家答不出,或是答得不清,皇上必会疑心,大当家以为如何是好?” 连震云心不在焉,只顾看齐粟娘的脸色,随口道:“草民便奏报皇上,是夫人所作----” 他此话一出,便见得齐粟娘面色铁青,怨愤之色溢于言表,话语顿时一断,压住心中不安,缓着道:“夫人心中有话,大可直言,草民----我----” 齐粟娘瞪了他半会,冷笑道:“我问你,亭子里的事是谁说出去的?我去坝上的事又是谁说出去的?”说罢,紧紧盯视连震云,只待他回答。 连震云心中一震,轻轻吐了一口气,心中斟酌,正要说话,齐粟娘见他迟疑,又是一声冷笑,“先把那些话撒了出去,到现在又说是我把图样给了你,皇上若是问我,我为什么不给夫君,反是给了外人,我如何答?拙夫若是问我,我如何答?大当家,你打的什么主意?莫非妾身身败名裂了,大当家就欢喜了,就如意了?妾身何时这般得罪了大当家,还请明告。也叫妾身死得个明白!” 连震云见齐粟娘咄咄逼人,一句赶似一句,分明是认定他违了两人约定,将事儿传了了出去,容不得他分辨半句。他何时在妇人面前受过这样的气,心中顿时大怒,当即转身,向书房外走去,冷声道:“夫人怒极,草民这会儿没法子和夫人说话,明日再来。”说罢,重重甩门去了。 “竟是这般受不得激,分明有鬼……”甩关的门带起一阵风,将桌上的油灯吹得摇晃。齐粟娘走到书桌边,盯着那油灯一点火花看了半晌,冷冷一笑,喃喃道:“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哥哥已是入了九皇子府,顾不上我。我看你是个人物,方寻你搭个伴,借个力。为免错信于人,那图样里我设了一个破绽,只有心思粗糙,算学不精方会如此,皇上这般精于算学之人一看便知,绝不会以为此图是我所作,你狡言欺君,攀污命妇,便是有江苏帮主或是朝廷大员作靠山,我也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齐粟娘说罢,呼地一声吹灭了书房油灯,持着油灯走过院子,她推门入内室,方要反手关门,听得身后一声叹息:“夫人……” 第十章 独自在家的齐粟娘(二) 齐粟娘方要进房,便听得身后唤她之声,脚步一顿,却不回身。 去而复返的连震云站在院中,凝视那妇人孤灯下的背影。那妇人默默不语,似是在等待他说话。连震云虽觉心中百般恼怒难忍,却又知她是故意激他,看他诚意,终是慢慢说道:“这些时日,我也听到了些谣言,园子里那送茶的丫头我已拿住问了。她当日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是有一个漕上的相好,坝上进水时,看到了你的样貌,说与她听,两下相印,方知是县台夫人。那丫头也是伶俐了些,把那日我对她说过的话一细想,便觉出内有蹊跷,日常里便当个艳事儿说了。”顿了顿,叹道:“那日夫人与草民之事,原是易让人误会……” 齐粟娘先时听得连震云解说,心下疑忌稍解,再听得最后一句话,只觉一股火从心底腾然冒起,全然压不住!她咬牙切齿,回身怒道:“什么误会?大当家自家都这般说,怎的不叫外人怀疑?俗话说眼见为实,那丫头却是一派胡言!再者,便是要忌讳讲规矩,也要我能正经找地方寻你说上话!头一桩,你上我家来拜,断没有请见内宅妇人的道理,第二桩,我也没有寻人递个白话,大当家你便立到的通天本事,第三桩,拙夫夹在你们两头,断不会亲近于你,请你入宅。我除了你带二当家来赔罪这个当口儿,我还能到哪里寻你说上话?”齐粟娘越说越气,“便是云府上,我那事儿也能当着旁人的面说么?你不是把二当家也瞒得死死的?别的不说,便说现下,你深更半夜进了内室,比我当初的方法能高明多少?当真是受教!” 连震云气得面色铁青,顾不得重回此院的初衷,怒道:“既是知道不合规矩,你又何必做出来?陈大人他自个儿的事,要你这内宅妇人操什么心?满屋子的嫁妆还不够你使的?你这般轻狂放肆,行止无规,我已是忍了。我堂堂七尺男儿,去而复返,俯就你这妇人,你还是不依不饶,打量着我连震云是任你拿捏的软汉?可笑至极!”话音方落,便见身形一闪,失了踪影。 齐粟娘亦是大怒,甩手把门关上,到桌边重重把油灯一放,掀了幔帐,向床上一倒,眼中便流下泪来,脑中想起陈演临去时的话语,“除了坝上和县城后街,你若是闷了,便去逛逛……”齐粟娘哽咽着自语道:“他也听到外头传的这些话了,方才会这样叮嘱我……”想着陈演在她面前半句口风都未露,毫不疑忌,心中又是委屈又是酸痛,终是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齐粟娘倦尽而睡,月光照在外间妆台边的窗格上,将廊下一个久久站立的身影轻轻映在了上面。 到得第二日,齐粟娘还未睡醒,便听得外头喧哗,她奇怪地睁开眼,披衣走出了内室,从院门缝里向外看去,只见市集上人人收拾铺面、摊面,交头接耳,向南边漕河边上蜂拥而去。 齐粟娘心中疑惑,她已是草木皆兵,断不会再去坝上,也不想去前厅寻王捕头问个究竟。只得将耳朵贴在门缝上倾听,果然有人从后院门前路过,隐约听得: “漕上大当家的要用私刑,把不守帮规的人剥皮示众……” “自打县大老爷来了后,漕帮多久没敢动私刑了……” 不多会,外头市集上的人已是全涌去了漕河边看观刑,静悄悄地无一丝人声。齐粟娘在院中走来走去,寻思连震云处死的这名帮众怕就是那丫头的相好,想得那剥皮示众的酷刑,便觉坐立不安,心中悚然,“他是何用意,可是发觉我在图中所设之计,以此警示于我?”她又气又惧,想起陈演评连震云“阴狠狡诈”四字,暗暗咬牙,“果真阴狠……” 突地,齐粟娘又摇头自语道:“不可能,他分明不晓半点算学,这清河县也无此高明之人,只是他这般作为,岂不是掩耳盗铃?更叫旁人猜疑----昨日虽是故意试探他,也有些气极,他是恼羞成怒,想与我翻脸?”齐粟娘想到此处,脚步一顿,冷哼道:“罢了,我正巧不想与虎谋皮……” 她正思量到此,突听得院门轻轻敲响,齐粟妇一惊,从门缝里一看,却是两个头戴毡帽,身穿褐衣的男子,虽是看不清脸,齐粟娘却一眼看出是连震云的腹心亲信连大河和连大船,以往她坐轿去坝上时,为避人耳目,这两人皆是如此改扮,窥得后门市集上无人时来接。 那两人察觉门缝中有人察看,把头一抬,果然连大河和连大船。齐粟娘看得院门外平顶皂幔暖轿,唯怕再被人看见,又落下话柄。压低声音怒道:“你们来此做甚?” 连大河自看见大当家白日里接了江苏总坛的密信,便兴冲冲去了云府,过后回来,难掩失望之情。到得半夜,匆匆出门,时近五更悄然而归,独个儿在房里灌了一坛酒,便去了坝上巡查,便知道今儿有排头吃,已是万分小心。 没料到方一开闸,白老五便犯了个小错,被大当家抓个正着,当时翻脸,老帐旧帐儿一起算,召集坛子里兄弟,历数了他乱开杆,引水淹坝、不遵号令等罪过,便要开私刑,剥皮示众,把全坛上下都吓了一跳。 大当家的脸拉得像吊死鬼,二当家到邻县办事还未回,坛子里没一个敢开口相劝的,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布置刑堂。 前几日云典史送来白老五那相好丫头,关在私牢,被大当家审过后,就倔着一声不吭。那女人今天不知从哪里听得这事,哭得让人心烦,他早上去送饭时,被那女人抓着磕头,只说以后再不敢胡言乱语,污了县台夫人的名节了,求着饶了相好。他当即就走了出来。这话儿再传到大当家耳朵里去,她也不用活了。 他不上十岁,在淮安总坛里就跟着大当家,别的不明白,这男女之事上头多少还是看出一点半点,只是不确实。话说回来,大当家是喜欢坛里的几个侍妾也好,喜欢县后街包的那个桂姐儿也好,喜欢养在淮安总坛的那个苏州戏子也好,那都是赶着奉承大当家的,他说一,她们不敢说二,好办得很。 只是县台夫人可不一样,且不说她好歹是县台老爷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堂堂的七品命妇,又被县大老爷宠到天上去了,断没有出墙养汉的道理。就算她中了蛊,犯了骚,非偷人不可,大当家想在她面前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也是难。就是他都看出来,县台夫人虽是对大当家另眼相看,论亲近,怕还不如二当家,火候儿还未到呢。 没想到他正琢磨这事呢,大当家就把他唤了进书房,私下命他和大船换了衣裳,改了装扮,去草厅子接县台夫人过来观刑。他一听就明白了,大当家昨晚多半是和县台夫人合了气,过后心里生了悔,又拉不下脸去当面讨好,便寻了这法子下台阶。 他虽是觉着大当家有点糊涂,但凡是个女人,多是见血就晕,哪有喜欢这种讨好法儿的?买些金银首饰、尺头缎子或是胭脂花粉送过去才对。大当家以前是不在女人身上用心,这上头的事还不如他连大河想得明白,但他还想留着这脑袋吃饭,所以一声不吭地应了下来。 好不容易看着人都向坝上去看行刑了,草厅后门前半个人影都无,他叮嘱大船把嘴闭紧,就扛着轿子到了,果不其然,县台夫人正一肚子火没处放呢。 连大河陪笑道:“夫人,大当家说,帮里的人得罪了夫人,为免以后再生闲言,警示众人,所以才开了刑堂,特请夫人过去观刑。” 齐粟娘一愣,琢磨连震云这番举动是否是来讲和,或是表白他未有暗算之心?她当初为了拉上连震云,还在床上病着时就日日琢磨图样,当真是费尽了心血才把图样制出来。如今若是把这番心血丢到水里,她实在有些肉疼。 再者,且不说再找一个连震云这般做大事不拘小节,能与内宅妇人商谈的漕上当家不容易,就说她身在内宅,又哪里由得她左挑右拣,慢慢等待? 想到此处,齐粟娘缓了语气,试探道:“大河,受刑的人是谁?” 连大河听得她留了余地,连忙道:“回夫人的话,受刑的是白老五,他有一个相好是云府里的丫头,那丫头嘴碎,想是让夫人不痛快了。” 齐粟娘沉默一会,道:“那丫头呢?” 连大河一犹豫,仍是道:“回夫人的话,那丫头早几天就关到坛子私牢里了。” 齐粟娘听得“私牢”两字,倒抽一口凉气,暗忖天下一百二十八帮,私牢绝不止清河这一处。漕帮果真如恶霸土豪一般,胆大包天,目无王法。 齐粟娘左思右想,她不过是想日后陈演转任河道,家里的底子赔光后,总要弄个生财路子才能安安生生把河治完。她先让连震云承了她的情,日后方好开口说话,若是翻脸倒也罢了,若是还要靠他赚钱,他既来示好,便要加意回致,万不可过于得罪了他。也不可让他牵着鼻子走。 “大河,还请转禀大当家,妾身身为朝廷命妇,断无观看私刑的道理。只是大当家一番好意,妾身已是领受,上回得罪之处,还请大当家海涵。”说罢,回身在妆盒中抓了十颗瓜子金,开门赏给了连大河,“往日因妾身之事,两位实是辛苦。” 连大河两人从未在她身上得过赏钱,今次又是这般厚赏,喜出望外,连忙打千儿谢过。连大河心里琢磨,县台夫人这番动作,自是看在大当家的面上,虽是未能请动她去观刑,把这软话儿和瓜子金回去报给大当家,也不算他没本事把事办成。 齐粟娘待要关门,微一犹豫,乃是道:“大河,相烦再带上一句话,白老五和那丫头,虽是有些不知轻重,到底还罪不至死,再者,此人若死,反倒更让人猜疑,让妾身百口莫辩。还请大当家网开一面。” 连大河连忙应了,待得齐粟娘关门,便抬着轿子急急向坛里而回。 -- 粉红3113,3300加更。谢谢! 第十章 独自在家的齐粟娘(三)加更 连大河和连大船悄悄从平日里惯走的小栅门进了闸口,放了轿子。连大河见得船头、纤头、闸头等小头领们都坐在正堂上,交头接耳,却不见连震云。拖了李四勤亲信的船头黄二,问道:“这是怎么了,大当家呢?” “二当家赶回来了,正和大当家在里头说话呢。” 连震云冷着脸坐在书房里,一身风尘的李四勤嚷着道:“大哥,俺今儿刚回来,原打算去姘头家里睡个暖被窝,没想到被那帮小崽子拖了到坛里,非要我求求情。俺说大哥,多大一回事呢,犯得着开刑堂动私刑么?若是县大老爷回来知道了,又是几月不给俺们好脸。他为了闸上少死些兄弟,把自个儿老婆都送到坝上来了,俺们好歹也别太落他脸不是?” 连震云冷笑一声,“自打县大老爷来后,我们敬着他是个好官,办事公道,便改了规矩,漕上的人若是犯事都送到衙门里办。他是个慈悲的,多是打一顿完事。这些小崽子们就不知道天高地厚,越发懈怠起来,今天不治上一个,让他们知晓些厉害,莫非要等着出大事,倒了闸,冲了坝,再一锅儿杀了?” 李四勤一愣,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茬,迟疑道:“话是这样说没错,只是剥皮示众是不是过了些?卸一条腿或是一条胳膊也够他受的了,也能吓吓下头小崽子们,大哥,咱可不能让漕上的兄弟反倒向县大老爷那边去了,他毕竟是官。” 连震云哼了一声,“哪有这么容易的事,他是个书生,便是能骑马射箭也不是漕上出身,吃的不是一个碗里的饭,说的不是一条道上的话,有什么好怕的。再说,总坛那边来的消息,他圣眷重,淮安府绘他的考评又好,这回儿连升两级,越过从六品,直接升到正六品知县,清河这个小地方,怕是留不了他多久。” 李四勤一听,豁开嘴便笑了,“那俺倒是放心了。若是这样,齐大虫那婆娘怕是也要跟着长长?正六品诰命是----是什么?” “是安人,正六品安人。”连震云没好气地道,“行了,我们去刑堂看看吧。”说罢,起身向门口走去。 李四勤正念叨着“安人,原来叫齐氏安人。”,突然见得连震云要走,连忙一把抓住,陪笑道:“大哥,算了吧,卸了他一条胳膊,赶他出坛子里就好了,兄弟我求你了。” 连震云看他涎皮赖脸的模样,又气又笑,到底不想扫了这个心腹臂膀的面子,犹豫半会,转头叫道:“来人,先把白老五押上正堂,我和二当家再问问。”外头立时有人应了,听着脚步声起,连震云又叫道:“大河回来了没有。” “大当家,小的已经回来了,听着两位当家的在议事,没敢请进求见。” 连震云一听,料着是没请着,一皱眉,启手开了门,“你过来。”又转头看着李四勤不说话。李四勤不知他何意,愣愣回看他半晌,猛然间回过神来,大笑道:“俺说你这阵儿不去县后街了呢,原来是在外头搭上了姘头?行,俺走,头回生,二回熟,下一回你就不会这样害羞了。”说罢,躲过连震云狠踹过来的脚,跑着去了。 连大河忍着笑,不动声色跟着连震云进了房,小心关了房门,在门边躬腰站好。 连震云沉着脸坐在书桌前,将他招到身边,低声问道:“没请来?她没有理会?”顿了顿,“一句话也没有?” 连大河亦是轻声道:“虽是没来,却有话儿命小人带给大当家。只说是妇道人家不敢观刑,但是大当家的心意却是领了,又说得罪大当家的地方,求大当家海涵。”他斟酌着词句,把县台夫人与大当家媾和的话放软了两分。 连大河见得连震云面色果然大好,又从袖中摸出了十颗瓜子金,陪笑道:“这是夫人赏给小人和大船,小人还是头回得这样的厚赏。” 连震云看那瓜子金,每颗怕有三钱大小,成色又好,三十钱金子,便是三十两白银,足够漕上穷水手娶个媳妇,过上两年。他向来知道她身边没有丫头,事事亲力亲为,甚少打赏各府从人,知晓是特意给连大河和连大船的脸面,微微一笑,抽出书桌格子,随手抓了几块指头大的碎金丢到连大河怀中,道:“她还说什么没有?” 连大河一面谢赏,一面收了碎金,走上两步,低头在连震云耳边极轻声地说道:“夫人听得大当家要杀了白老五,心中害怕,只说白老五和那丫头若是死了,她反是百口莫辩,求大当家多少体谅她一回。” 他原是想讨好连震云,又把那话再放软了三分,没料到连震云微一沉吟,冷冷瞪了他一眼,“你这小崽子出息了,在我面前也敢弄鬼。” 连大河一惊,连忙跪下,陪笑道:“大当家,小的没说谎……” 连震云冷哼一声,起身站起:“跪外头院子里去,明天这时候再来回话。”说罢,开门去了。 连大河不敢开口求饶,心中暗暗叫苦,一时忘了形,照着自家相好的口气把县台夫人的话说了出来,怕是叫大当家听出来了…… --- 今天晚上十二点还有一更,着急看的朋友可以等。算上系统延迟的时间,十二点半前是会出来的。嗯,pk最后三天了,请大家继续支持!粉红,推荐~~ 第十章 独自在家的齐粟娘(四) 快到晌午,齐粟娘正在院子里拨青菜,听得外头安静的市集里渐渐有了人声,知晓是看热闹的人们回来了,连忙走到门口细听。 “干打雷,不下雨,说是剥皮,结果只卸了一条胳膊,倒让老子误了一早上的买卖。” “积点德罢,没出人命就是好事,他做力气活的,少了只手,又从坛子里赶了出去,以后的日子也艰难……” 齐粟娘听得脚步声远去,慢慢走回院中,心中烦闷,小县城里人人沾亲带故,日日家长俚短,一举一动都在人眼里,流言传得比风还快。不过是约人见了一面,到坝上看了工地,她已是再三小心,仍是弄出这许多事来。 那图样的事,在家中半夜三更相会很是不妥,她原想女扮男装出去,约着连震云在个茶馆酒铺商谈,现在看来,大镇里或许能行,清河却是极不妥当。清河虽是漕河边上,到底是个小镇,满县城不过六家茶铺,五家酒铺,两家药堂,除了沿河铺子日日有路过的船家上来买些热茶、热饭菜回船,县城里来来往往都是些熟客,一个生人就是落在黑炭堆里的雪白官银。现在全县的人又都认得她了,怕是她前脚方进,全县的人后脚就都知道了。若是暗中坐轿再去坝上,更是不行。她去坝上看工程是陈演知晓,这回为了图样却是万万不能让陈演知道,没有陈演替她掩饰,外头的集市里的人定会看出破绽,再者也来不及了…… 若是要她天黑后孤身出门寻一处地方与连震云相见,离了草堂衙门,没了中门外一呼即至的巡夜衙役,她也不敢,到底防人之心不可无。而连震云看着有一身武艺,又是清河坛主,精明厉害,身边之人必不敢多问,,趁夜来到草堂必不会让人察觉。这样两相上下…… 齐粟娘连连叹气,在房中来回走动,只觉脑子不好使,除了家中,竟是寻不到一个地方能安安生生和连震云把图样解说明白,免得叫康熙问出了破绽,把她抖了出来。若是康熙追根究底,只怕连震云也未必能应付住。齐粟娘想到此处,心中不安,无心用饭,只得坐在书房中一边画图样,一边等待。 鼓过三更,书房门果然轻轻叩响,“夫人。” 齐粟娘慢慢将手中画笔放下,深吸口气,道:“大当家请进。” 连震云轻轻一推,未上梢的书房门便打开了,书桌上点着两碗油灯,将书房照得亮堂,齐粟娘侧身站在书桌边,定定地看着他。她身上素白蓝边上衣,淡蓝宽口裤的半旧喜鹊袍穿得整整齐齐的,头上蓝碎花头巾包着的发髻一丝不乱,隐隐可见发中的金钗。他认得,这身衣物她有好几身,他看见过湖绿色,绯红色,鹅黄色,穿在她的身上,皆是一般的模样,却都及不上,今夜的蓝。 “夫人,草民……我……”连震云看着她被灯光映成棕色的眼瞳,尤是微红的眼眶,想起她昨夜哀婉的哭泣,待要说上一些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齐粟娘见他欲言又止,猜测是为昨天争吵之事尴尬,昨夜她意在试探,逼得太急,也难怪他着恼。她既是不能不与此人共事,便也不想再提往事,到底此人未尝将她出卖。 想到此处,齐粟娘微笑道:“大当家,请移贵步,看看这几副图样。” 连震云听得她语气和缓,似是再无芥蒂,心中一定,走了过去,站在桌边,低头看灯下图样。 “妾身将那图样,分拆成五张简图。大当家面见皇上时,便将这五图呈上,说是你自作的,后来经了游方落第秀才的指点,才合成一图,做了这工程。这般一来,皇上大约也不会太过深究……” 连震云正细细看着图样,听得她语中微带不安,从图样上收回目光,看着她的侧脸,“夫人放心,只要夫人说明这五副简图,其余我自会措词解说。” 齐粟娘知晓他精明厉害,江苏帮在朝里多半有人帮衬,见他如此说话,心下稍安,侧头问道:“大当家可知皇上召你何时去?” 连震云回视于她:“宫里的公公传出来,怕是今日圣旨出行宫,大后日便要到清河县,我接旨便要起程。” 齐粟娘听他说“宫里的公公”几字,微微一笑,知晓他也是取信于她,慢慢透出一些底子,免得她仍是疑心他的诚意。 连震云看得她嘴角儿带笑,眼波中泛起了柔和之色,便知她听出他话中的意思,身侧握得紧紧的双手,便慢慢松了开来。 齐粟娘收回眼光,又指着五副简图道,“既还有三晚,倒也来得及,我把这五张图细细说了,大当家记清楚就是。”说罢,指着早已放在书桌对面的靠椅道:“大当家请坐。” 连震云移步过去坐下,见得齐粟娘走到左侧靠墙小几边,揭开两个青瓷茶碗的盖子放在碗边,打开锡茶叶盒儿,慢慢颠着,倾了些碧绿的茶叶在茶碗里。连震云看得分明,不多也不少,各倒了一钱。不过是县城茶铺里一吊钱三两的细茶。 她打开几上藤编皮包的暖壶,取出里面的青瓷水壶倒水,那白水在黑夜中冒着腾腾的白气,一入茶碗,房间里渐渐泛起了淡淡的茶香。 她将青瓷壶放回暖笼里,奉着一盏茶,用纤指带去茶边水渍,走了过来。她低垂着头似是走了神,青瓷茶碗里的白气向上涌着,似人的手指,贪婪而渴望地轻触着她的脸庞,她一惊,又把头抬了起来,看向了他。 连震云站起,双手接过茶盏,低声道:“多谢夫人待茶。”纤指在他的手指触到前,便退走了,他指尖的纹路却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一点点润腻的湿意。茶盏中的茶香缭绕着,掺着一丝丝残荷暗香,合成了微波,慢慢荡漾起来…… --- 不定期加更,主要是我现在感觉比较好,先在纸上修改稿子,再到电脑上,只用花几分钟的时间。为了感谢朋友们的支持,尽可能加更。但因为我的状况不能保证。所以不承诺了。汗,承诺是个可怕的东西。如果加更,就示时间。(另,看到有亲问6000加更,汗,我早加更过了。)嗯,粉红和推荐~~亲们尽量多多投,我尽量多多更吧。明天八点更新。固定不变的加更是,粉红3373,3800加更。这个月不知道会不会有了,哈哈。谢谢! 第十章 独自在家的齐粟娘(五) 齐粟娘回身取了另一盏茶,放到书桌边,取出袖中铜簪剔亮了两碗油灯,抬头看了连震云一眼,指着一张简图慢慢解说。 说到半路,齐粟娘大是惊异,笑道:“大当家果真厉害,头回儿我和大当家说图的时候,”指着图上几处,“大当家可是一点也不明白,这原是算学上两个公式算来的。” 连震云看着她面上惊喜诧异之色,微微一笑,斟酌半会,方道:“既是坝上时时要用的,我这阵子请了位秀才,教了我一些浅近算学。” 齐粟娘知晓这样一来瞒过康熙机会又多了几成,一颗心终是安下了来。她着实打量了连震云几眼,方低头继续解说,过得半会,忍不住仍是抬起头,看着连震云,叹道:“大当家的本事我早是听说了,也没细想太多,如今看来……”把肚子里的话又吞了回去:能从一个小小的淮安小乞丐成为清河一坛之主,果真是有原故的。 连震云看着她眼眸中闪动的微光,却觉热得灼人,只想细细去把那微弱之光分离,粉碎,再用尽全身力气把碎片揉合、摩擦,看看能不能让它燃起来,燃成和他胸中一样的灼人烈火----她又转过头,低下去,说了起来,那微微之光便也失去了。 更敲五鼓,茶换三盏,齐粟娘听着院子里的芦花小母鸡儿咕咕叫着,揉了揉微酸的脖子,站起身笑道:“五更了,再过一会就天亮了,大当家该回了。”连震云正看着她的侧脸出神,听得她逐客,微觉茫然,双眼一扫,记起身在何处,慢慢从桌边站起。 齐粟娘取了已讲解完毕的三张图样,递给连震云,“大当家回去若是有暇,翻翻也好,皇上可是个精细人。” 连震云默默卷起,收入袖中,“今晚……”三更,四更,五更,不过是两个更次,两个时辰,长宵易尽,寂寞难捱。 齐粟娘取了桌上两个图样,微微沉吟,“劳烦大当家今晚早些来,把那张全图带上。我手上的备份已经……明晚我问些皇上可能想知的地方,大当家说给我听。到得后日,圣旨便到了,只得请大当家辛苦两日。”说罢,轻轻吹熄了一碗油灯,持起余下一灯,向门外走去。 连震云走在她身后一步外,看着火光下那支苍白的右手,低低道:“我……掌灯时分便来………见你……可好?” 齐粟娘已走到了门边,伸出左手开门,门轴吱吱响起,在黑夜中异常嘈杂,只让她听到了“掌灯时分便来”几个字,齐粟娘一步踩到门外,回头笑道:“掌灯时虽是无人,万一叫人看见又有话说,大当家起更来便好。” 启明星已是升起,院中笼着一片白茫茫的星光,连震云看着她被星光和火光映得分外莹润的脸庞,不自禁想细说为防谣言再起与她合气,夜来出门重重小心,必不会被人窥见之意,她却转回了头。 连震云对着她修长稳重的背影,折腰低头的冲动和软语央求的念头慢慢消散了去,重重掩盖了不可言的用意,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缓缓点了点头。 他越墙而出,耳边隐隐听得院中鸡笼开启吱呀声,掏鸡蛋的悉索声,还有她欢快跳跃的轻笑声:“小白花,今天是两个蛋,等陈大哥回来前,要下三十个蛋呢……” 当日午后,天际边黑云翻滚,远远地向清河县上空奔涌而来,齐粟娘站在院中看了看天色,急急把晌午才晾出去的衣裙收了起来。鹅黄鸳鸯抹胸湿漉漉的,元红莲枝绸裙、毛宝大袖褂儿、沉香色翻毛袍褂仍在滴水。齐粟娘出门到县城里炭铺买了一小口袋银炭,把黄铜四方炭盆儿从厢房里寻了出来。 虽还未到掌灯时,天已经擦黑,大风在空无一人的市集中翻滚而过,将一地的杂物尘土卷起,漫了满天。 齐粟娘垫着厚布,抓着盆耳子,把烧好的炭盆儿放在内室外间,银炭燃着,透红的火泛着光,“没烟的炭贵得紧……”齐粟娘嘟囔着,将竹编的旧暖笼架在上面,因是陈演用了三年的旧物,恐不结实,她正慢慢摇晃着架子,天空中猛然划过一道闪电,春雷在云层中滚动,一阵雷鸣连响后,大雨便下来了,雨点砸在屋顶、屋檐和院中,把小白花的咕咕声都盖住了, 齐粟娘把湿重的衣物压在暖笼上烘烤,走出了房门。为免炭气,未把房门关上。她瞟了瞟窗台上的沙漏,看了看飘泼似的大雨,“必是会来的,只是怕是要湿透……” 齐粟娘心中为难,断没有叫连震云在她家中换衣的道理,但人家特意而来,又不能太过冷淡,把他当个贼一般防着,想想那闸口进水时,人家在这些礼数上原是比她还讲究。她权衡了半会,寻了一个粗瓷旧炭盆,取了年后剩下的大木炭,在书房里架了火。 她在书房掌了灯,将暖瓶中的青瓷水壶灌满,翻出一块厚绵布巾子,便听得书房门一响,被推了开来,“夫人。” ----- 摸头,推荐13300+,今天晚上十点前达到14000,加一更。或者,今天粉红3383,十点达到3583,也加一更。两者都有,都加更。如果今天都没有达到,嗯,我还是晚上九点加一更。亲们有粉红捧个粉红场,没粉红捧个推荐场,哈哈,两样都有,我全要啊~~ 第十章 独自在家的齐粟娘(六) 齐粟娘回头一看,连震云穿着厚蓑衣,带着大油竹笠,穿着油绿靴子,站在房门外。蓑衣和油笠上,一股股雨水地向下淌,半干的屋檐下已是积了一大滩。 齐粟娘急忙道:“大当家,快请进。”便要将连震云让进来,连震云扫了一眼方燃起的炭火,在门外脱了蓑衣和油笠,放在窗台上,顺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抓起簇新**色苏绸开叉长袍前摆角,正要拧去一些水,齐粟娘忙拦着道:“别,大当家,这**苏绸太娇贵,绞出印子下水也去不掉,拧了这衣就穿不成了。”说罢,递上了厚绵巾子,“进屋里来,先擦擦。” 连震云慢慢松了抓着袍角的手,接过厚绵巾子,随在齐粟娘身后走到了炭火边。齐粟娘搬了椅子放在火边,蹲下身,避着烟,用火钳子把炭火拔旺。 连震云也不坐,用面巾子擦了头脸,又将面巾子压在前后衣摆上,吸去了一些水,便微微撩起前衣摆,放在火上烤着,水滴间或掉向火上,火上传出一阵吱吱声,爆了两个火花。 齐粟娘一边倒茶,一边看他,暗暗点头,觉得此人进退甚有分寸,再看得他除了前后衣摆和裤角,其他似都未湿,倒也佩服他的本事。 **绸虽是娇贵,却是能挡些水,这般烤了二刻钟,前摆已是干透,后摆亦是半干。 连震云取了几上热茶喝了一口,待要起身坐到书桌对面,见得齐粟娘又搬了一张椅子,放在他身边,便不动声色,在火边坐定下来,烤着裤角。 齐粟娘看着连震云放下茶,笑着道:“大当家,昨儿三张图还记得么,我可要问问你。” 连震云默默从怀中取出一大三小四张图纸,递给了齐粟娘,齐粟娘在椅中坐下,一张张拿起图纸,细问连震云,见得连震云对答如流,无半分差错,心中欢喜,向连震云抿嘴一笑,起身去桌上取另两张简图。 连震云收敛心神,打叠起百分精神,仔细听着这些远不比上美酒佳肴、扬州瘦马、姑苏戏子怡情取乐的枯燥数字,用心背着这些远不如武术口诀、操船密技、御人心术、官场礼节对他有用的算式,他的眼神儿甚至都无法分神落到她近在咫尺的面庞上,只能盯着,盯着她的指尖,牢牢不放。 齐粟娘不时侧过眼来,打量连震云,他皱着眉,努力在听着这些连她初看时都觉得甚难理解的古文算术字眼,他的眼睛被炭火映得红彤彤,却是一眨不眨。 果然是个人物,齐粟娘越发安了心,不再害怕这番心血白费,若是他运气好,得龙目一顾,想来江苏帮主能再看重他几分,凭着他这般精明厉害,过得几年----齐粟娘满心欢喜着,江苏帮辖下的淮安府是河、漕重镇,河道总督与漕运总督驻节所在,江苏帮辖下的扬州府,是两淮盐、货积散之所,天下富甲之地,两淮盐运使驻节所在。好一处天下无双的宝地,好一个将来的江苏帮主。 常州府八百两银子带上一回货,就是十倍的利,满屋子的嫁妆总有几千两,齐粟娘细细算着,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陈演将来就算把长江、黄河一起给治了,有了这一条金银线,这一个金银人,一两可以翻成十两,十两可以翻成百两,百两翻翻翻,就凭厢房里的那些嫁妆,翻多少也成! 齐粟娘终是卟哧一声笑了出来,倒把连震云惊了一惊,他抬头看着笑颜逐开的齐粟娘,微微晃了晃神,心底带起一股喜意,却又疑惑她这从未见过的神色,“夫人……” “大当家,你这样的人,将来必是腾达,到那时,一定不可忘了你我当日的约定。”齐粟娘笑吟吟地看着眼前这个金打银就的聚宝盆,“我就等着靠大当家发财的那一天。” 连震云哭笑不得,想着她别有用心,心中发了一回狠,再见她弯眉笑眼,又软了一回肠,慢慢倚在了与她相邻的椅把上,轻轻呼吸着极淡的残荷清香,柔声道:“若是如夫人所言,震云----”话说到此处,猛地一皱眉,“着火了----”跳起冲到门边,一把拉开房门! 齐粟娘嗅得一股冷风带着淡淡的焦味涌了进来,疑惑着跑到连震云身后一看,轻呼一声:“我的衣服!”顾不得外头雨大,也不走回道,直接冲到院中,向对面内室奔去。 她奔入内室,只见那旧竹暖笼已是被衣物压垮,倒在铜炭盆上烧了起来,不说元红色的莲枝夹绸衣裙燃着了,便是沉香色的翻毛皮衣衣裙亦是蹦着火星儿。齐粟娘急得不行,立时便去抢衣服。 “先灭火,再抢你的衣服!”连震云跟着跑入,见得火不大,已是松了口气,推开齐粟娘,用出房时抓起的湿厚绵巾子扑在火苗上。 齐粟娘站在一边跳脚,急叫道:“不能用湿巾子打,那衣服上的银貂鼠翻毛儿会粗,下回就不能穿着见客了!”说罢,抢上前去,一把将翻毛皮褂子拖到地上,跳上去猛踩火花。 连震云被她惊住,忍不住怒道:“你身上的细葛布才容易着火呢!”一把抓住齐粟娘的胳膊,将她拖了过来,反手两下,将沉香色翻毛皮褂子上的火花打灭。 齐粟娘怒道:“和你说了不能用湿巾子打,火这么小,怎么可能会烧到我身上来!”说话间,那盆里炭火少了皮衣压在上面,一时得了风,澎地一声,大燃起来! 连震云一把将齐粟娘推到身后,用力扑打元红夹绸衣上的大火,嘴里尤是不服道:“那衣上已经跳了火花,你也别想再穿了!”齐粟娘见得火大,没空和他斗嘴,从连震云身边挤过,捞过墙角六角盆架上的锡面盆,向院子里跑去“你撑住,我去端水!” 连震云用力拍了七八下,那火渐渐小了,他走近几步,再接再厉,错眼看得那燃着的红绸衣裙格外眼熟,忍不住抓着衣边,一把从火上扯了出来,捉到手中却是别样的润腻,猛然间回忆起那场夜雨中指尖隔衣触到的柔软肌肤,不禁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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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震云的心,简单而用力地跳着,那只小手转眼又离开了,似是摸向了伤处。随着黑暗中传出一声轻轻的呻吟。连震云的身体一紧,从喉咙里吐出一声低低的喟叹,内室里黑漆漆的,既看不到脸,也看到不心,因怕这妇人起疑,一直潜藏着的心思便在这片黑暗中,随着这一声叹息晃晃悠悠浮了上来…… 连震云慢慢俯下身去,柔声道:“撞到哪里了?让我看看。” 齐粟娘疼痛中,只觉连震云的手从她肩头滑了下来,顺着她的手臂,摸向她右肋下的伤处,她还没来及喝止,那大手已是摸到了肋下,轻轻一按,齐粟娘顿时痛叫一声,全身冷汗直流。 连震云的手一缓,俯首在黑暗中看着齐粟娘,柔声道:“很痛?可是有旧伤?” 齐粟娘咬紧牙根,吞住到了喉咙眼里的呻吟,她心中有疑,想细看连震云神色,却被黑暗挡住,她待要说话,却觉得那手离了伤处,在四周缓缓地游移着,渐渐向肋边的衣缝结扣处而去。 齐粟娘大惊,正要喝骂,连震云又道:“可是上年所受,被脚力所伤?” 齐粟娘一愣,想起德州行宫里的事儿,犹豫着道:“确实是……”把不准连震云是在给她看伤,还是别有所图,齐粟娘正要开口谢绝他的看示,散落一地的脂粉泛出了的香味…… 连震云从浓烈的玫瑰香中查觉到那一丝熟悉的残菏暗香,那暗香诱惑着他,缠绕着他,驱赶着他,催逼着他的手,不着痕迹地在她肋下衣扣处盘绕,拭探,退却,再进,直到汗如雨下,心如火炙,若能得一宵春渡,鸳盟暗结,折腰低头,示爱求欢又有何难…… 猛然间,对面书房中油灯突地大亮了一下,连震云的眼角被一点寒光刺痛,到了嘴边软语央求顿时吞住,只见朱红云锦帐上一支苍白的小手,青筋冒起,死死抓着一根如意头金钗,金钗尖端寒光闪闪,冷冽寒心! 连震云只觉一盆冰水从顶门直浇下来,寒到脚底,神志一清,慌忙收手,将齐粟娘扶起,镇定问道:“夫人,依我看,这伤虽是不重,仍是要请大夫看看才好。”说话间,将齐粟娘扶到妆凳上坐好,退开了三步。 齐粟娘在黑暗中凝视着连震云,“妾身明日便请大夫过来看伤。今日天晚,妾身伤疼,大当家请回罢。” 连震云低头拱手一礼,“是,草民告退。”转身出了门,又听齐粟娘在身后道:“大当家通达聪颖,五图俱已熟识,明晚在家中温习便是,不用再辛苦跑一回了。” 连震云脚步一顿,头也不回,慢慢道:“夫人说得是。”说罢,走入雨中,跨过大院,到了对面书房。 齐粟娘听得书房内一阵悉索卷图的声音响起后,又是一阵脚步声到了书房外,接着便是戴竹笠披蓑衣的声音,再过得一会,院子里便只听得阵阵雨声,便无他人。 齐粟娘微微松了一口气,慢慢将右手中的金钗笼入了袖中,只觉脑中晕沉,“怕是误会了他,只是不可不防……”缓缓站起,将房门严严插上,踩着朱云云锦帐上凌乱的首饰胭脂,一步一步走到床边,脱去湿衣,倒下沉睡。 ---- 九点二十分了,推荐离14000还有207票。估计十点前是达不到14000了。今天推荐有608,真强!十分感谢大家。这是九点更。明天八点更新,粉红~~~推荐~~ 第十一章 回到清河的陈演(上) 第二日,又是整天大雨,齐粟娘捱着喝了碗热姜汤,在厢房里翻出了四阿哥在嫁妆里放的油膏,方一用上,便觉疼痛减去一半,知晓对症,便未去药堂。她不管一室狼籍,一动不动在屋子里躺了一天,饿了便就着腌菜吃些糕点。 过了一晚,疼痛减了大半,伤势果然不重。齐粟娘清早起了床,外头的雨仍是下着,却小了许多,她慢慢收拾了首饰胭脂,扶起了妆台,把炭盆儿拖到了外头屋檐下。卷起朱红双喜云锦幔帐和铜帐杆放在一边,打算等伤好后洗刷干净,再行挂起。 到得午间,雨好似渐渐停了,她洗浴后上床休息,正睡得香甜,却被中门外一阵急逐的梆声惊醒。 她忍着暗痛,将衣物穿好,头发梳光,走到中门处,却是云典史一脸焦急站在中门,见得齐粟娘出来,急道:“夫人,钦差已到县衙正堂,传夫人去听旨。” 齐粟娘一愣,连忙回屋里抓了一把瓜子金,几块玉饰放入袖中,出门坐轿,急急向县衙里而去。 雨后初晴,天空洗得湛蓝湛蓝,待得她在县衙前落了轿,衙前已是围得人山人海,只见三门大开,正堂上齐置香案,各佐贰属官官袍齐整,恭立两旁,正中坐着一名太监,看着齐粟娘进来,笑着站起,请了个安,“齐姑娘----如今是陈夫人了,给夫人请安。” 齐粟娘一看正是小太监魏珠,连忙闪开,不敢受礼,反是深深一福道:“妾身给魏公公请安。长久不见,魏公公越发精神了。” 魏珠连忙把她扶起,笑道:“可不是有大半年没见了,前儿皇上要派人到清河来宣旨,我想着正好来探探陈夫人,就巴巴地讨了这个差使,好亲自给夫人道个喜。”说罢,向堂下一挥手,“开始宣旨罢。” 齐粟娘等人连忙走到仍是湿漉漉的正堂阶下,跪伏在地,魏珠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封清河县令陈演妻齐氏为正六品安人。特赐诰命。召淮安府运丁连震云即日赴淮安见驾。钦此。谢恩----” 众人三呼万岁后,魏珠上前将齐粟娘扶起,将诰命放在她手上,笑道:“恭喜陈夫人了,陈大人考评为上,经淮安知府举荐,前儿连升两级,升了正六品知县,圣眷正隆啊。” 齐粟娘听得陈演消息,满心欢喜,暗暗送了两块玉饰过去,笑道:“这都是皇上的龙恩,朝廷的恩典,外子自当竭忠尽智,报效皇上。这趟儿辛苦魏公公了,还请入内奉茶,妾身亲去安排酒席,给公公接风。” 魏珠笑咪咪收了玉饰,道:“怕是承不了夫人的情了,皇上等着召见连震云,这会儿立刻起程,怕是都赶不及。”转头叫道:“淮安府运丁连震云可在?” 齐粟娘便看见人群一分,连震云一身青衣短打,走了上来,恭敬打千请了安,“小人连震云给公公请安。” 魏珠打量了他几眼,也觉得不算个俗物,笑道:“请起,桑额总督和陈大人在皇上面前夸你呢,皇上让咱家带着你赶紧去。” 连震云连忙应了,又上前奉了礼封,齐粟娘眼一瞟,两个厚圆金饼子,怕不有二十两重。 魏珠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带着连震云大门出门而去。 趁着随众人送钦差到码头的当头,齐粟娘给王捕头递了个眼色,把一半瓜子金塞给他,悄声道:“烦王捕头替我换了散碎银子和青钱,呆会县衙里大伙儿讨喜钱时,按着以往的规矩放了罢。” 王捕头连声应了,一溜烟去了。说话间,清河县里县外,鞭炮已是震天价的响了起来,待得钦差上船而去,回到草厅上,云典史满脸欢喜领着众属官、六班书吏,三班衙役等县衙从人给齐粟娘贺喜,齐粟娘连忙笑谢了,让王捕头放了喜钱,草厅上更是欢声大作。 人逢喜事精神爽,齐粟娘虽是忙了几天,迎送了相奶奶、汪奶奶等官宦女眷,又相待了许老太太等士绅女眷,再谢了王婆子等四方街邻,这般闹了下来,待得她松了口气时,肋下的伤也不觉得疼了。 她好不容易清静下来,便是连日的大太阳,赶着把红帐洗刷干净,晒出晾干,寻了王婆子帮手,把帐子挂起。又将屋内屋外打扫一新后,河上便刮起大风,送着官船,清河县的县大老爷回来了 陈演在草堂前厅笑谢了众属官的恭贺,扑了扑旧官袍上的尘土,绕过屏风,向后院走去。 树上的新叶,枝上的春花在大风中摇晃着,陈演一眼看见站在中门内等着他的齐粟娘,连忙赶了两步,来到齐粟娘面前,“风大,小心吹迷了眼。”揽着齐粟娘向里头走去,笑道:“粟娘,此番我运道不错,皇上有旨让两江总督和江苏巡抚江宁接驾,未在淮安,这一千两银子我一文没动。”说罢,就从怀中摸银票。 齐粟娘喜滋滋地端详了陈演,伸手抚摸他又晒黑了的脸颊,埋怨道:“怎的在皇上面前呆了十来天,就瘦了一圈儿?是不是又跟着皇上没日没夜地熬在河堤上?饭也没好好吃罢?”说话间,又想起流言之事,看着陈演面上一脸的笑意,欲要把心里的话对他说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怔怔看着陈演出神。 陈演把银票放在齐粟娘手中,笑道:“不过在清江浦上巡了几回,一点也不累。皇上看了桑额总督的奏章,细细问了我御坝上工程之事,很是欢喜。江苏帮主应是替连震云在漕台那边都打点好了,桑额总督一奏请,皇上便下旨召他去淮安陛见,也好详问。” 说话间,两人已进了内室,风跟着涌了起来,朱红双喜云锦帐脚起起伏伏,陈演反手关了屋门,插上门梢,风儿撞着内室的门窗,却一丝儿都漏不进去。 齐粟娘定下心神,绕开摆好的描金漆桌,走到妆台前取钱袋,笑道:“我说呢,皇上看了图样也就罢了,怎的会非要召他去淮安?他如今怎么样了?” --- 粉红3653,今天晚上十点前3900,加更。汗,今天早上一看,推荐14003了,十点后投了二百多票,半夜出没的亲不少啊。俺要想想推荐怎么加更才行~~唔,再一次呼唤粉红,推荐~~ 第十一章 回到清河的陈演(下) 齐粟娘走到妆台边,从平磨软螺甸妆盒里取了蓝布莲枝钱袋,放好银票,陈演已是跟了过来,垂头在她耳边笑道:“陛见时,我也在御前,他应对很是得体。所学虽是粗浅,贵在多年漕上和坝上的经验,我听了都受益非浅。好在他不贪功,皇上问他这图样能不能在其他坝上闸口推进使用,他说清河御坝原是险中之险,未必其他地方能用上。献上五副简图,请皇上印发漕上各坝,由各处自行研用。”侧头吻了吻齐粟娘的面颊,“皇上的性情你也知道,见他如此,自然欢喜。又考较了他的武艺,他居然还会使火枪,当场就授了从七品候补卫千总的衔,仍在漕上任事。他们帮主喜得不行,等皇上一离开淮安,就在总坛里连摆了几天的流水席,我上路的时候,他还脱不开身呢。” 齐粟娘听得目瞪口呆,她原是担心连震云在康熙面前是否能过关,若是平安敷衍了过去,也料到康熙会褒奖连震云,却没想到他转眼从白丁升到了从七品,足足跳了二品五级,虽是个候补虚衔,与当初却是天渊之别,那五副图样竟是作了大用。 陈演见她神色,不禁笑道:“他能文能武,精明厉害,自然不是池中物,总要出头的。只是这回时机太好,连年征战,民生不安,皇上这几年就在河、漕上用心,正是寻才的时候。” 齐粟娘苦笑着点了点头,这般情形是好是坏,实在不是她能所知。她回过神来,见得窗上旧糊的窗纸被吹开了条缝,渗着风,走过去用细针别上,转身替陈演脱了正七品的旧官袍,换上家常细葛布单衣,浼水洗了面。 齐粟娘见得风大,将描金漆桌儿摆到了朱红帐内,置了两个春凳,摆了四碗一盘的热菜,烫上一锡壶儿金华酒,两人对坐,笑着说了些赶制正六品朝服,吉服,银带、冠帽之类的琐事,陈演一边吃饭,一边笑道:“你的诰命服可制好了没?我还等着给新安人恭喜呢。” 齐粟娘卟哧一笑,歪头道:“陈大哥,你送了多少礼给淮安知府?他这般肯替你说话,把你评了上等?” 陈演笑道:“你给了我五份礼匣,太子、四爷、十三爷、张大人、知府大人,一府一份,四爷只取了你的绳帕回添礼,其余退了。太子爷收了还不算,门下的人还暗暗来索要,我是用四爷退的礼和十三爷、张大人的回礼给填上的。我升了后,知府大人送了礼,我自然不便收,亲上门去辞谢了,才知道他原来是四爷的门生。”说话间,摇了摇头道:“索额图虽是圈禁死了,皇上仍是让太子参办军国大事,代他接见外来朝使,现下看来,太子爷还稳得很。” 齐粟娘听得知府是四爷的门人,已是心里打鼓,再听得此话“太子爷还稳得很”,心里一惊,忙问道:“四爷和十三爷看着和太子怎么样?” 陈演皱眉道:“皇上既是维护太子,四爷看着也和太子更近了些,十三爷私下召我说话时,我看着他多半是不亲近太子,但仍是跟着四爷的。” 齐粟娘心里发凉,太子爷不带见陈演,有康熙在一日还罢了,若是将来登了位----勉强镇定夹了几筷子菜,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放了碗筷,轻声问道:“陈大哥,皇上身子可好?” 外头的风嘶嘶地叫着,陈演定定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上的碗筷,柔声道:“你放心,皇上好着呢,别想那些,这些事儿咱们使不上力,反倒叫皇上不喜。”顿了顿,“便是将来太子登基,哪里又能和皇上一样威重令行?这么些皇子、宗室、满汉权贵就够太子应付的了,要轮上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齐粟娘猛地一呆,怔怔看着陈演,陈演叹了口气,站起走到对面,将齐粟娘抱住,柔声道:“我那会儿傻着呢,让你受委屈了,粟娘。” 这话轻轻柔柔地说出,却让齐粟娘脑中轰然一响,埋在心底深处的,畅春园盛夏午后的恐惧与绝望猛然涌出。她想忘记,却从未忘记,不管过了多久,在畅春园回廊下无休无止地奔跑,仍是寻不到出路的恶梦总是会在她的全无防备的时候,将她惊醒,只能在漆黑的午夜,紧紧抱住陈演,寻找那一点点安心。 齐粟娘心中酸苦,终是伏在陈演怀中大哭出声,将那一瞬间的恐惧与绝望统统哭了出来,从身子里去除干净,陈演死死地抱住她,喃喃道:“都怪我,都怪我……” 屋外的风越刮越大,呼啸着撞击着门窗,陈演插上的门梢被吹得连连碰响,却顽固得不肯让风吹进来一点。风突儿又小了,掩住了本来狂暴的面目,似是在试探着,带着满腔的恋慕,轻轻柔柔推抚着窗纸上的裂缝,想要钻入人的心底,齐粟娘别上的细针却一动不动。 风终是被挡在了屋外。 齐粟娘足足哭了半刻,在陈演的安慰声中,慢慢收了泪,哽咽着道:“陈大哥,不是那么回事,我后来才知道,太子----太子也不是冲我去的。我那会儿差一点就莽撞了,我下回一定忍着----” 陈演紧紧抱住齐粟娘,低低地道:“那事究竟是怎么回事,谁也不知道。我是个男人,也是你夫君,断没有你受人无礼欺负,还叫你忍着的道理。”慢慢松开怀抱,替齐粟娘的拭着泪水,“人活天地间不过求个安心,齐强哥有九阿哥护着,我们不用让担心。我们夫妻也就是两个人,一条命,你忍不下原是正理,你若是忍了,也白嫁给我了。” 齐粟娘眼泪儿止都止不住,抱着陈演又是一场大哭,陈演一声儿不吭,慢慢拍着她的背,终于让她的心渐渐安稳…… 拉得满满的朱红帐下,描金漆桌上的四碗一盘不过约动了几筷,已是慢慢凉了。 桌边春凳上,齐粟娘除了外褂,仅着了葱绿抹胸儿、贴身白罗衣和白绫子内裙,一张脸红扑扑的,坐在陈演身上,提着锡酒壶儿与陈演喝着交杯盏儿。 陈演已有些醉意,单衣敞了怀,双手在齐粟娘裙内游移爱抚,他低头在齐粟娘送上来的酒盏里抿了酒,又吻了吻她的唇,笑道:“你这般下死力灌我,若是我醉倒了,呆会儿你可不要怨我……” 齐粟娘抿嘴笑着,将酒壶放下,瞟了陈演一眼,一口将盏中的残酒喝了,哺入陈演嘴里,陈演搂着她深吻,含糊道:“你这般风流娇样儿,除了上回我受伤时露了一回,再没见过。日日叫我想着……今儿……”说话间,便想解她的衣裙。 齐粟娘啐他一口,按着他的手,嗔道:“什么风流娇样儿,看看,平日若是我放纵了些,早惹得你说。” 陈演正是着急的时候,双手被她按住,无奈笑道:“我们是结发夫妻,床第间的事儿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倒愿意你日日腻缠着我呢。” 齐粟娘又是抿嘴一笑,放了他的手,从他怀中站起,自解了罗衣、绫子裙和底裤,仅着一件葱绿抹胸,跨坐在陈演身上,重重亲他。 陈演粗粗喘气,一手去扯她的抹胸带子,一手去扯自个儿单衣,正手忙脚乱的时候,齐粟娘伸手到他衣下,解了他的裤结,顺了出来,提身向上一坐,只觉水润玉硬,直达身底,不由得呻吟一声,软在陈演怀中。 陈演措不及防,全身一紧,一口重重咬在她胸上,含糊道:“明日……我不开早衙了……” --- pk终于要结束了,亲们,中午十二点前,搜搜还有没有粉红票吧~~这个月不用就浪费啦,谢谢!,中午十二点加更~~~ 第十二章 回到清河的连震云 相氏坐在正厅上,听着花园里传来的鸟雀喳喳声,看着丫头小厮们洒扫庭院,擦拭桌椅柜案,突然听得门子来报,老爷回来了。 相氏不由一愣,连忙站起,小心将云典史接入后院正房,奉上金桔木樨甜茶,挥退下人,陪笑问道:“老爷今日回得这般早?早上衙门里没有事儿?” 云典史喝了一口茶,笑道:“县大老爷路上劳累,歇一天衙。” 相氏微一思量,顿时掩嘴而笑,见得云典史面色好,凑趣笑道:“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到底小夫妻儿,离了就是不行。” 云典史放下茶,拉了相氏坐在身边,笑道:“男女之事多半如此,老爷我也得一天闲,来陪陪夫人。” 相氏坐在他身边,心中欢喜,却禁不住落下泪来,“老爷……” 云典史叹了口气,伸手入袖取了帕子替她拭泪,“上回是我说得重了些,夫人莫伤心。” 相氏摇头道:“原是妾身不好,妾身没管好家宅下人,叫老爷烦心,老爷日日在外头奔波劳累,还要为这些小事儿操心,妾身……”说着,又流下泪来。 云典史握了她的手,柔声道:“你心肠好,待下人宽厚,两房妾室都服你,家宅宁静,是为夫的福气。只是又太宽了些,纵得那些丫头奴才们不知道天高地厚,那样的话儿也敢胡编乱传,好在县大老爷不理论,否则,会弄出大事儿来。” 相氏惊了一跳,吓道:“老爷,你是说县大老爷也听到这些话了?” 云典史叹了口气,“满县里都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总有人会告到他耳朵里去,他临去淮安前,礼房的书吏被除了名,赶了出衙,不就是为了这事。现下满县里还有谁再敢多说?” 相氏舒了口气,庆幸道:“好在县大老爷不信……” 云典史也笑道:“那书吏也太傻了些。县衙上下谁没听说这回事,若是一告一个准,怎的轮得到他做耳报神讨好?县大老爷和夫人是什么样的情份,出了这事,依县老爷的性子,怕也是要保住夫人的名声,等着风声小些,送回高邮老家去,另外再娶一个在身边罢了,那里会在这当口闹起来。” 相氏正色道:“说起这事儿,不怕老爷着恼,夫人的为人行止,妾身甚是敬佩,要说夫人和连大当家如何,妾身着实不信,只是----”相氏犹豫道:“老爷前两回叫妾身发贴请夫人过府,都是暗约了连大当家的,府里那丫头也送了过去,坝上私刑的事又闹得那般大,妾身看着老爷的意思……” 云典史沉吟半会,轻声道:“你我夫妻十多年,我也不怕说与你听,我私下看着,夫人或是没有这回意思,连大当家却未必。” 相氏脸色大变,颤声道:“老爷,那你还敢让妾身请夫人过府……” 云典史慢慢摇了摇头,“一则,这事儿我也只是猜测,说不得准,二则,连震云是个办大事的,不会失了分寸,夫人那样的利害人,若是她不愿意,他又敢拿她怎么样不成?三则,”微微一笑,“我料着陈大人出门,夫人不会出府访客,所以才不问情由,全不推辞。”取茶水喝了一口,“如今看来,我确是没做错,连震云已是升了从七品,官品还在我之上,虽是候补,但他的心思不在官路上,总有用到我的时候,将来我的前程还要多多仰仗他呢……” 两人正说话间,听得门外丫头小心报道:“老爷,夫人,外头连候补卫千总来拜。” 两人同时一惊,云典史面上一喜,“虽是腾达了,还记得老友,倒不枉我一直以来对他另眼相看,深交接纳。”又疑惑道:“听说淮安那边正为他庆贺,他这般急着赶回来,会是何事?”转身对相氏道:“花园里景色正好,中午必是要留他饮宴的,多下些心思,把当年你嫁过来时带的女儿红送一壶。”说罢,整了整官袍,对外头道:“吩咐前头,大开中门迎接。” 连震云穿着**苏绸直襟单长衫,脚着青绸厚底靴,腰间鸾绦上悬着一个银穿心金裹面香茶饼儿,,柱鼻鹰钩虽是煞气重重,却被满面的春风遮去不少。 他进了大门,赶上两步,一把抓住要行礼请安的云典史,笑道:“老云这是作什么?若是这般生分,我以后还敢来你府上喝酒么?你当初来坛子里找我时,我可没有弄这些虚礼。” 云典史见他仍是如往常一样亲近,心中欢喜,笑道:“大当家若是如此说,云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快请。”说话间,直接把连震云让进了花园暖亭子里,现下已是四月,亭子里熄了地热,大开了格窗,满眼都是春花嫩叶,在暖风下摇曳生姿,好不怡情。 因是未到饭时,座榻中的小桌上摆了一锡壶女儿红,配着麻油素干丝、鹅油酥、烩带丝、五香豆、蘑口菇、拌鸭掌六个下酒小劝碟,两人各坐一头,除鞋宽衣,推杯换盏,喝了三巡,各自依在栏上赏景。 连震云啜着酒,右手不经意抚着**苏绸单衣上的折痕,掉眼看向云典史,笑道:“老云,我这会儿在宫里看明白了,皇上早晚要让陈大人高升。陈大人向来看重你,若是他能举荐一二,咱们再上下打点些,过两年,这清河县知县的位子可就是你的了。” 云典史哈哈一笑,猛灌了一口酒,“我也不和老弟说虚话,要论才干,我比姓汪的强,但是,姓汪的到底高了我半品,又娶了许家的女人,听说也是在江宁、淮安那边寻路子使钱呢。” 连震云笑道:“钱的事你不用操心,至于这许家----”连震云冷冷一笑,“我这会急急赶回来,就是想和你商量这个事,盐场是进钱的大项,怎的把它弄到手才好,一则是多了进项,二则----既然已经借着坝上的工程把漕司从那边拉拢了过来,好歹也要断了姓汪的根。” 云典史面色如常,只是眯了眯眼,道:“我也盯着那盐场呢,只是寻不到机会下手,许家那两个老家伙是积年人精,半点儿破绽不露。许家二小子在盐场知事的任上四平八稳----” 连震云笑道:“前儿我在淮安,帮主引着我面见了太子,新任两淮巡盐使曹大人正巧在太子面前,一块儿退了出来,在淮安玉和楼喝了一回酒。” 云典史眼光一亮,“这般说,已是下了钉子了?” 连震云把手一比,“许家的产业,我们俩三分,曹大人三分,余下四分归入敬给那位爷的年贡里。”顿了顿,笑道:“我送了两个昆戏角儿到巡盐使扬州府上,曹大人已是笑纳了。” 云典史大喜,“许家在清河五代,怕不有二三十万两的底子,这倒也罢了,若是能顺手把姓汪也牵连在内,更是省事。” 连震云摇头道:“你不用着急,如今到底是陈大人在位,盐政归两淮盐司管,许知事坏了事,许家败了,他就只有看着,若是要攀扯姓汪的,他哪里会不插手?反倒坏事。” 云典史一拍脑袋,大笑道:“老弟说得正是,是我糊涂了。只要没有许家给他挺腰子,他还不配和我争!”顿了顿,又道:“这样反倒容易,许知事手上定然不干净,寻些事由发作起来,上头压着办了----” 连震云笑道:“正是如此,只要给他定个任上贪墨官盐,暗通私盐贩的罪,必是要抄家补还的,当年,温家不就是因为这个事由败的家么?” 待得宴席备上,云典史唤相氏出来见礼,一起坐了,从县后街上叫了个歌妓弹唱,相氏笑着敬了连震云一杯,道:“大当家早已立业,内宅里还没有一个当家理纪的,如今越发向上了,怎的也不说上一个当家奶奶?妾身也好常去走动走动,两家更是亲近些。” 云典史微微一愣,看了相氏一眼,没有出声。连震云端酒回敬了,笑道:“不怕嫂子笑话,这回儿在淮安,我们帮主也说了这事,提了几家,催着我定一个,只是----” 相氏笑道:“贵帮主亲自做媒,大当家还有什么只是的?” 连震云苦笑道:“嫂子也知道,我自小是个孤儿,是帮主从大街上捡回来养活,才有如今的样子,性子不免孤扭了些。帮主为着我将来着想,提的都是官家小姐,闺阁里的千金,我这样的粗汉哪里侍候得了她们?” 云典史和相氏俱是失笑,相氏笑道:“连大当家如今也是从七品,哪里又算得上粗汉。大当家若不中意官家小姐,那清河富家千金,小家碧玉,妾身心里倒是多着,大当家说说看,要什么样的?妾身替你打算打算。” 连震云呆愣了半会,慢慢喝了一口酒,含糊道:“也不需家里有什么底子,只要模样儿过得去,性情儿好----性情儿平常也行,晓得操持家务,识得几个字,寻些事做,别弄些女人家的事儿腻烦我就行……” 云典史听得大笑,相氏呆道:“大当家说的这些,不过就是模样、性情、理家、识字,识大体这五样。天下十个女人,不识字的就去了八个女子,余下模样、性情、理家、识大体,加到一块儿,哪里还有一个人?”顿了顿,“实说,这样的人清河是没有,不过淮安,扬州,苏州,江宁这样的大镇必是有的,书香门第、旧家大族里总有些好女子,大当家托人慢慢寻罢。” 待得连震云离去,相氏吩咐下人收拾了席面,回了内室,摇头道:“妾身是尽力而为了,他若是自己糊涂,谁也没得办法。” 云典史笑道:“由他罢,那一位不出门,他也进不去,他身边女人多着呢,过阵子就好了。” 连震云一路回了闸上,方进坛口,李四勤立时抓了他笑道:“大哥,齐三那小子来信,说已上了路,要来咱们这儿耍几日。” 连震云一听,抛开心中烦闷,哈哈大笑:“这小子几年没消息了,等他来,必要让他端酒赔罪!” --- pk结束了!!十分感谢大家,能得第四名全是大家的支持!!晚上九点加更!!谢谢~!!! 第十三章 探亲访友的齐强(一) 后宅里,齐粟娘与陈演午后方起了床,正洗漱间,听得外头梆声响起,陈演奇怪道:“出了什么大事?汪县丞和云典史都拿不了主意,非要来寻我?”说罢,急急去了。 齐粟娘洗漱完毕,在灶间熬粥,正和面做葱饼,就听得陈演跑着回来,欢喜叫道:“粟娘,粟娘,齐强哥来信了,他这阵子一直在江宁,过几日就要到来探亲,在我们家住一阵再回京呢。” 齐粟娘心中大喜,转眼又恼道:“一年没得半点消息,也不知道知会一声,要不是秦道然拍胸脯担保,我真当他死在外头了!”说话间,把手下的面团一甩,急急舀水洗了水,跑到院子里左右看看,拉住陈演道:“陈大哥,屋子只有五间,嫁妆移不动,我先把书房收拾出来,给哥哥住可好?” 陈演笑道:“自然好,我在咱们屋里也能看书,只是齐强哥在皇子府里住惯了,怕是受不住。要不要咱们回县衙里去,等他走了再搬回来?” 齐粟娘一叉腰,哼道:“我们俩是正正经经的兄妹,没道理我能住,他就住不得!他原就花里胡哨,乱耍钱的,不能惯了他这毛病,不想住也得住!再说了,我不看住他,他必要天天到县后街去做当家姑爷的,这样下去,他什么时候才能娶亲,生儿子,我什么时候才能带大侄儿到爹娘墓上去磕头?”说话间,想起齐氏母亲临去前的叮嘱,眼圈儿便红了。 陈演被他的泼辣样惊了一呆,还未说话,见得她感伤,连忙哄道:“会好的,粟娘,齐强哥娶亲了就好了,你替他寻个厉害老婆,还怕没人治住他?” 齐粟娘卟哧一笑,踮脚在陈演脸上亲了亲,笑道:“饿了吧,粥就快好了,你先去看回书,我叫你。” 陈演笑着去了,齐粟娘忙忙地蒸饼,端了粥,和陈演一起用了饭,就开始收拾屋子。 “粟娘,你在翻什么呢?”陈演看着在嫁妆堆里忙活的齐粟娘,奇怪问道。 “我方才突然想起,天气要热了,他来了必是要常换衣的,怕是身边没带多少,他又爱穿几身鲜亮衣裳,我记得太后给了十来匹宫制的葛纱,平常都是端午节下专赏王公大臣的,又凉快又体面,先寻来给他做衣裳。” 说话间,齐粟娘抱着两匹湖色葛纱,一匹油绿绸子,一匹月雪罗走了出来,陈演看那葛纱,果真织得又薄又精细,齐粟娘歪头笑道:“陈大哥,我也给你做几身,天热了好穿。”说罢,往陈演手上一放,转身去收拾书房了。 不过两天,书房便收拾了出来,也分了内外间,内房睡觉,置了黄杨木大架子床一张,上放灯草包芯的藕荷色蜀锦枕、藕荷色蜀锦铺盖、纱帐,黄杨木屏风一个,红漆马桶一个,黑漆衣架一个、红木大箱两只,带屉两只。 外房坐立见客,置了黄杨木立台一座,四仙书桌一座,圈椅一张,一字椅四张,茶几两个。其他六角脸盆架、灯架、风灯、锡壶、暖碗、梳匣、鞋拨、鞋刷等一应俱全,不比京城小院里的摆设差多少。 除了黄杨木家私是新置的,这些摆设大多是齐粟娘的嫁妆,齐粟娘知晓他字儿好,特意买了他惯常所用的江烟墨,宣化纸,潮州砚,毫州笔,整整齐齐摆在四仙桌上。 书房收拾好后,齐粟娘突地想起齐强上年出门时身边还跟着个小厮安生,连忙又在中门外收拾出一个耳房,寻了匹青布,连着那匹月白罗和油绿绸送到县城里最实在的裁缝那里,替他们主仆俩制衣袜。 齐粟娘白天里赶着腌齐强最爱吃的三杂酱菜,晚上撒粉裁纱,烧斗熨衣,一直忙了十多天,便有齐强的小厮安生到了清河,打前站报信。 安生不过才十二三岁,生得颇是俊秀,只是有些瘦削,笑嘻嘻地进了中门,到了堂屋,在门口利利索索给齐粟娘请了安,说道:“小的给姑奶奶请安,大爷让小的给姑奶奶带话,后日船就到了清河码头了,等到了码头,见了面,求姑奶奶给几份体面,回家了再教训。” 齐粟娘在堂屋里听着,顿时笑了出来,啐了安生一口,道:“小猴崽儿,和你大爷在外头混了一年,学得这样油嘴滑舌,在门口伫着做什么,还不快进来,细细和我说说。” 安生亦是一脸的笑,走了进来,被齐粟娘按着半坐在椅上,一口气喝了半盏茶,才道:“姑奶奶,大爷这一年在外头辛苦是没得说的,秦官家写信过来,说九爷给大爷弄了个正六品千户,在京城里买了一处三进大宅子,送了两个姑娘,就等着他回去呢。”站起谢过齐粟娘端过来的桂花夹层小汤圆,呼呼吹着,笑道:“大爷回了九爷,饶三个月的假,过来看看姑奶奶,只说误了姑奶奶成亲,要过来给姑奶奶赔罪,九爷二话没说就准了,这不,奴才就侍候着大爷来了。” 齐粟娘心中又忧又喜,忧的是这般重赏必有缘故,齐强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办了什么事。喜的是,刨开路上的日子,他能来家里住上两个月,他们兄妹夫妻三人,共享天伦。 当日无话,到得三天后,齐粟娘坐着官轿,让换了新衣的安生牵了匹马,早早来到清河码头,在河边柳荫下等待齐强。 第十三章 探亲访友的齐强(二) 齐粟娘把轿上窗帘揭了一条缝儿,盯着码头看,到得,果然见得一艘江淅平底五舱大客船到了岸,头舱门一开,便见着一个身着葱绿四团八花撒子单长衫,油绿绸子单裤,外罩月白马褂,脚套福字履的高俊男子,背着个深蓝布包袱走了出来。齐粟娘一见大喜,正要呼他,那男子眼光儿一扫,立时看到了柳荫下的绿昵二人抬官轿和轿边的安生,裂嘴一笑,叫了声:“妹子!”大步走了过来。 安生一步上前,揭了轿帘,齐粟娘弯腰走出,欢喜道:“哥哥!” 齐强已是走了上来,上上下下打量了齐粟娘一番,笑道:“就爱穿这身喜鹊袍,如今成亲梳上发髻了,把这碎花巾子一包,就是一个渔婆髻,好在别有风致,也算过得去,否则真是个穷鱼婆了,哪里像个六品诰命?” 安生掩嘴偷笑,上前接过齐强手上的包袱,齐粟娘恼道:“是谁说不要在码头上教训人呢?我不像六品诰命,你这当哥哥的误了妹子成亲,算是什么?” 齐强立时软了腰,陪笑道:“妹子,我的好妹子,这喜鹊袍又清雅又花哨,原不是寻常人能穿出个味来的,也只遇上咱妹子这样的美人儿,既知书达礼,又大度体贴,这喜鹊袍才算遇上了明主,见得了青天……” 齐粟娘笑得不行,啐道:“哥哥惯会在妇人堆里周旋,如今拿这些花巧语来哄自己的妹子,你也好意思!”说罢,指着安生牵的马道:“快上马,我们回家去,先让你好好歇歇,再来审你。” 齐强笑着应了,见着齐粟娘上了轿,便翻身上马,转眼看得安生身上的新衣,笑骂道:“爷还没制新衣呢,你这小子就先穿上了,比爷还会享福。” 安生急道:“小的怎么敢在爷的前头享福,这是姑奶奶给小的制的,一身儿衣裤鞋袜,制了两身,这还是外头裁缝制的,姑奶奶嫌糙了,大爷没看到姑奶奶亲手给你制的那几身,那可精细着呢。” 齐强心中欢喜,催着马到了轿边,一面和齐粟娘说笑,一面向草堂而去。 草堂里早衙已散,云典史去了坛子里和连震云商议,正说话间,李四勤大惊小怪地走了进来,叫道:“大哥,你说怪不怪,方才俺去了趟码头,正巧见着齐大虫那婆娘和一个俊后生说说笑笑,一起儿回了草厅子。”顿了顿,“这倒也罢了,最奇怪的事,俺瞅着那俊后生,怎么越看越像齐三?” 云典史早习惯了李四勤对县台夫人的称呼,已经不当一回事,听得如此,奇怪道:“齐三?难不成是她家里人?不对啊,她只有一个哥哥,如今在九阿哥府上当二管事,应在京城得意呢,怎么跑清河来了?” 连震云听得“九阿哥”几个字,眉头一皱,问道:“老云,她哥哥叫什么名字?” 云典史摇头道:“我也不太清楚,那会儿皇上下旨让他们成亲,她哥哥也没能赶过来见礼,我倒是听陈大人提起过,他们俩不是亲兄妹,夫人算是她爹娘收养的。” 李四勤叫道:“齐三那小子不就是高邮人么?俺记得他说过,他是个独苗,难不成他真是齐大虫他哥?” 连震云慢慢道:“不着急,齐三既是说要来寻我们耍,自然会来的。” 被李四勤认成是齐三的齐强,随着妹子到了草厅子后门,四面一打量,咋舌道:“我说妹子,你就住这儿?演官那小子怎的就这么抠门,连县衙后宅都舍不得给你住?”说话间,瞪圆了眼睛,撸了袖子“不用怕,哥哥来了,他若是待你不好,哥哥给你作主!” 齐粟娘懒得理他,倒是安生笑道:“大爷,姑奶奶已经给你收拾了屋子,奴才看了,都是簇新儿的上等家私呢。” 齐强一呆,摸头道:“妹子,我这里还有几个朋友,要不我去----”看到齐粟娘瞪过来的眼,顿时把话吞了回云,陪笑道:“我自然是多陪陪妹子。”心里却暗暗叫苦,知晓这两月别想在清河县里花天酒地了。 齐粟娘开了门,陈演却不在,她打发了跟轿从人离去,拉着齐强到了书房前,笑道:“哥哥,你看看,还要什么,我再去置办。” 齐强一眼扫过,心里一暖,把那不安分的心思收了大半,笑道:“已是极好了,再没有什么要的了。” 齐粟娘抿嘴一笑,打发了安生回中门外,先让齐强在堂屋里喝茶休息。她一面捅开了灶里的火烧洗澡水,一面解了齐强的包袱,把衣物等在木箱抽屉里一一安放。 齐粟娘见得齐强行李里,四季衣衫不过各一两件,知晓他是路上图省事,连忙把新做的湖色葛纱长衫,贴身中衣、绢裤、白绫袜、绢面厚履,寻了一身出来,塞给齐强,叫他去洗澡换衣。 待得齐强一身清爽,坐在四仙桌前的圈椅上,悠闲吃着芝麻黄豆盐叶泡茶,看着院子里小母鸡儿四处乱飞,嗅着灶间传来的蒸酱菜包子的香味,也不知怎的,一股倦意上涌,慢慢合了眼,依在圈椅上睡着了。 午时,陈演皱着眉头回了衙,见得齐强睡得流口水的模样哑然失笑,知他劳累,便也不吵他。 齐粟娘在堂屋八仙桌上摆上四碗四盘下饭菜,一盆酱菜大包,一壶金华酒,三付碗筷。又把各样菜各挟些放了一碗并三个大包子装了个食盒,送去中门外耳房,陈演便进房把齐强唤醒。 齐粟娘从中门走回堂屋,正听得齐强问道:“演官儿,衙里有什么难事么,怎的一脸不乐?” 陈演低叹一声,“也不什么难事儿,今儿扬府两淮盐运使那边派人来盐场查帐,县里有一户百年旺族,因着长房里的二儿子做着清河盐场知事,怕是要撑不下去……” 齐粟娘一惊,走了进去,“陈大哥,是许家出事了?” 陈演点了点头,“也还不确实,只是我看着风声不对,以往他们查帐,都是事先儿通个气,上下串好了的,这回儿竟是没打召呼就下来了。”说罢,笑道:“不说这些了,到底不是我能管的事,粟娘,快过来坐下。” 齐粟娘想起许家是清河百年大族,根底儿足,这些事不知经了多少,用不着她瞎操心,便也放了心,和陈演、齐强说说笑笑用了饭。陈演到了齐强屋里坐着,齐粟娘把堂屋里收拾好后,捧了三盏梅桂泼卤瓜仁泡茶走了进去,齐强手中取了一个皮匣子说道:“演官儿,这两万两是咱齐家给俺妹子的陪嫁,咱们家虽是白丁,俺妹子也没有委屈你罢。” 第十三章 探亲访友的齐强(三) 陈演哭笑不得,苦笑道:“齐强哥说的哪里话,陈齐两家原是一般儿的出身,有什么委屈不委屈。再说了,你现在不是已经得了千户的职,哪里又是白丁了?” 齐强哼了一声,从齐粟娘手上接了茶,道:“你是正正经经的举人出身,凭本事考出来的官,我这是捞偏门儿捞出来的官,不是我自己瞧不上自己,而是你这样的官太少,由不得不让人高看一眼。”说罢,将手中的银票匣子递给齐粟娘,“妹子,你收着,演官儿是个不操心钱的,还得你好好替他打算呢。” 齐粟娘半点不客气,一把接了过来,打开就点数,陈演目瞪口呆,齐强哈哈大笑道:“也就是咱们俩,当真是天生的两兄妹,比嫡亲的还要像。” 齐粟娘清点完毕,笑嘻嘻推着陈演,让他依新郎官的规矩,谢过送嫁妆的大舅子。三人笑闹了一场,陈演问道:“齐强哥,你这一年一直在江宁么?到底办什么事儿这般脱不开身?” 齐强叹了口气,“哪里只在江宁,江南七省跑了个遍,辛苦倒也罢了,还要瞒人。不能叫----”语声一顿,看着齐粟娘一笑,站起在桌屉里翻出个小布包儿,递给齐粟娘,对着陈演摇头,“总就是那几位爷的事,说了没意思,天家无骨肉,还不如咱们这样的人家友爱。” 陈演一时笑,一时无语,便也不再多问,齐粟娘打开布包一看,里头两盒杭州关玉和荷香粉,向齐强抿嘴一笑,回屋放好,拾缀了一个时鲜果盘到书房,放在几上,手上拿了齐强的新衣缝制。 齐强先是猛夸了一阵齐粟娘的手艺,被她笑着用果子塞了嘴,方老老实实听着陈演说些高邮老家的事儿,笑道:“早起我进门时就纳闷呢,怎么你们家院里没一个咱老家里的人,仗势欺人原是不用学的,穷窝里好不容易飞出一个凤凰,他们还不削尖脑袋把人往这里送?原来竟是办了村学?” 陈演笑道:“哪有你说得那么不堪,到底乡下种田辛苦,水患哪一年又少了?总要图个安稳过日吧?”顿了顿,“只是我这边不弄那些事儿,若是叫了他们来,也得受穷。” 齐强微笑不语,偷眼见得齐粟娘转身回内室去取剪子,一把扯住陈演道:“演官儿,下午衙里必还有事,我跟着你到前头去见识见识县大老爷的威风。” 陈演大愣,疑惑道:“这几日正无事,你又是头天来,我特意----” 齐强陪笑道:“你就当有事,带着我前头去就成。” 陈演会过意来,面露苦笑,掉头看了一眼内室,悄声道:“齐强哥,你可得早些回,否则我也吃不了兜着走。” 齐强大喜,连声应了,转身取了一些银两,又将玉佩、荷包、香茶饼金裹面儿等零碎取了,也不敢上身,袖在衣袖内,推着陈演出头去和齐粟娘说了,一并儿出了中门 午后太阳正好,陈演和齐强一路走出,见得中门外小耳房门前,安生正跷着脚,坐在一张靠椅上,一边吃果子一边晒太阳,齐强笑骂道:“看你这没骨头的懒样,到了我妹子家里,你就做起老爷来了。” 安生一跃而起,赶着上前请了安,笑嘻嘻道:“大爷到了姑奶奶这里,小的这粗手笨脚的奴才哪里还敢朝您跟前凑,这不是给您现眼么?”又给陈演请了安,“奴才的大爷多烦姑爷照料了。” 陈演和齐强俱是大笑,齐强把袖袋里的零碎吊挂取了出来,安生连忙接着,给齐强打理妥当,齐强丢了两块碎银子结他,笑道:“你这一年也辛苦了,我也没地儿使唤你这小崽子,和你姑奶奶说一声,她若是准了,你爱上哪玩上哪去。” 安生大喜,嘴里越发抹了蜜一般,凑上来道:“谢大爷恩典,大爷,奴才可是替您打听了,这清河县后街上是个好地方……”齐强哈哈大笑,骂道:“爷还要你来教?滚一边去吧。”拖着一脸苦笑,连连摇头的陈演去了。 陈演坐在前厅子里当摆设,由着齐强一步三摇地出了前门,沿河向闸口上而去。 闸口上自有腰扎红巾的漕帮清河坛帮众守着,见着齐强人物打扮,一口漕帮道上切口,自不敢怠慢,再问了姓名,知晓是姓齐,便有船头黄二向前打千儿请安,道:“可是齐三爷?俺们二当家听说齐三爷要来,就派了俺在闸口前守着,只说若是来了一个姓齐的俊后生,直接领到正堂上去。” 齐强哈哈大笑,“李四这家伙就是够意思,我就是齐三,劳烦兄弟引我进去,大当家可也在?” 那黄二原是跟了李四勤几年的亲信,当初洪水里也曾逃灾到过江宁关帝庙,他一边引路一边笑道:“大当家在,和二当家在堂上说话呢。”说话间,过了三道栅门,到得正堂阶下,弯腰拱手,大声禀告道:“齐三爷到!” 第十三章 探亲访友的齐强(四) 堂上正没人禀事,连震云和李四勤同时听得,连忙站起迎了出来,李四勤大笑道:“在哪里?齐三那小子在哪里?” 齐强两步上了台阶,拱手笑道:“连老大,李四兄弟,两年不见,还记得兄弟不?” 李四勤见得齐强,眼睛一亮,赶上来一拳砸在他胸上,骂道:“叫你呆在清河和我们一起跑漕,你非不肯,说什么自在惯了,受不了帮里那些规矩,***,阿哥府里的规矩不比咱们这里大?你这小子怎么又生受了?” 齐强一愣,瞟了连震云一眼,笑道:“你好灵的耳报神,怎就知道我做了奴才了?那叫一言难尽,受不了也得受!” 李四勤哈哈大笑,一把拖了齐强到堂上,按着他在左首交椅上坐了,吆喝着叫人上酒。连震云笑道:“急什么,他那性子,哪里肯安分坐在这里喝酒。”转头看向齐强,“你那年在清河后街上的相好,叫芸姑的,被清河一家姓许的大户赎了身,进门做了姨奶奶,如今可是见不着了。” 齐强早不记得芸姑是谁,只听得“姓许的大户”,想起陈演说起的事,暗暗看了看连震云的神色,不在意地笑道:“她既是从了良,原是好事。我的相好多了,不愁没地方睡觉。” 连震去面色微微一松,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臂膀,“听说九阿哥很是看重你,怎的有闲来看我们了?” 齐强不紧不慢地笑道:“我妹子嫁到清河县了,我赶着来看她有没有被姑爷欺负,又想着你们在,正好一起聚聚。” 连震云神色大松,心中却又是一紧,正要说话,旁边李四勤已是叫道:“你妹子?难不成齐大虫那婆娘真是你妹子?” 齐强跳了起来,瞪眼道:“你大虫大虫地叫谁呢!俺妹子有名有姓有夫家的,模样儿好,性情儿更好,乱叫什么?小心我翻脸!” 李四勤被他骂得一呆,摸着头讪笑道:“你急什么?俺这不是叫习惯了么,再说,你妹子都没有说俺什么……” 齐强呸了一口,斜眼看他,“你怎么认识俺妹子的?你小子专爱外头养姘头,要敢对我妹子起歪心思,看我不揍扁了你!” 李四勤的脸涨得通红,恼羞成怒道:“她都成人家老婆了,俺能有什么歪心思!再说了,她那泼辣样,俺才不敢要她!” 齐强哈哈大笑,得意道:“俺妹子利害着呢,”一拍脑袋,问道:“正有事问你们,我妹子嫁过来后,我妹夫对她怎么样?我怕在家里问不出,你们一个县里头,多少有些风声吧?” 李四勤哼了一声,“你不是说你妹子利害?又担心这些做甚?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你妹子把你妹夫吃得死死的,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要星星不敢摘月亮,二十四孝也比不上你妹夫了!” 连震云听得两人胡扯,先起身对外头叫道:“大河,到后街桂姐儿家去订下了,叫他们好生准备着,我和二当家,齐三爷后脚就到。其他值守的兄弟也下去歇着吧。”听着外头的人都散了,方转头笑道:“行了行了,这些胡话喝酒的时候可得收收,你妹子好歹也是县台夫人,平常里把名声看得比天大,私窠子里那一起嘴没遮拦的,叫他们听着传了出去,你拍拍屁股走了,受气的可是我们。” 齐强没趣道:“叫她别嫁官道上的,她就死心眼,我一时没看着,三茶六礼,洞房花烛转眼就办了,整日规规矩矩呆在后宅里。若是嫁给常州帮的罗世清,照旧儿大声说话,喝酒耍钱,谁又会说她一句?” 李四勤吃了一惊,“你妹子以前和常州罗三相好?” 齐强摇头道:“罗三看上我妹子,我妹子没应。”长吁短叹道:“我都给尽方便了,罗三还是没让我妹子上心,到底哪里不中意了?前阵子我遇上罗三,他喝醉就问我这话,我还问呢!” 连震云慢慢道:“许是她看着做官家夫人更体面……” 齐强一摆手,“她和我一样,最烦受拘束守规矩,”看着李四勤笑道:“当初在家的时候,高邮常州那些漕上兄弟和她一桌儿喝酒,一桌儿耍钱,到现在还有人问她。可惜如今我妹子嫁人了,出嫁要从夫,否则我这趟儿必把她一块带来,免得你说我厚此薄彼,没给你方便。” 李四勤愣了半晌,却是一阵大笑,“没的说,有你这句话就够兄弟情份。县大老爷是个好人,对她又好,我更没啥说的。” 连震云从椅上站起,看看天色,笑道:“走吧,桂姐儿家可是后街上最红的私窠子,不单那桂姐儿模样好,她还有一个小妹叫月钩儿,模样身段都是上等的,又会弹琴耍牌,真是个尤物,今年十七了还没有破身,你若是喜欢,今晚就可以梳笼她。” 齐强哈哈大笑道:“得,有你这句话,我倒要看看那尤物是什么模样了……”三人出堂,自有帮众牵出大马,点起角灯,前呼后拥,向县后街而去。 齐粟娘掌上灯,将院子里晒着的旧棉衣收入箱子底,回到堂屋,看着满桌子的菜,等了又等,也没见着陈演和齐强回来,想着耳房里的安生,取些饭菜装了一个食盒,走到中门耳房。 安生正换了衣裳,准备出门吃饭,听见齐粟娘唤他的名字,连忙开门,接过齐粟娘递过来的食盒,笑嘻嘻谢了。他看着齐粟娘取了中午的空盒,又寻了他换下的衣裳带走浆洗,转头要回后院,犹豫半会,忍不住道:“姑奶奶今儿不用等大爷了,到厅上把姑爷叫回来吃饭是正经。” 齐粟娘一愣,停步转头,看了安生一眼,不由叹道:“去哪里了?和些什么酒肉朋友作乐?” 安生赔笑道:“大爷不敢叫姑奶奶知晓,小的猜,多是去了县后街桂姐儿家里。这回的朋友倒也正经,是清河漕帮的两位当家的,原是大爷以前的朋友,其中一位听说方得了候补卫千总的衔儿。” 齐粟娘一呆,自语道:“是他们?这才头一天,这么急着寻上门去,总有些缘由。”抬头向安生笑道:“你趁热吃吧,我去厅上。” 安生连忙应了,齐粟娘走到门口,又回头,从袖子里拿出两颗瓜子金,塞到安生手里,“我哥哥这一年在外头,都是你照料的,也该歇歇。他是个随意的,私下里不讲那些规矩,有我在你自可以松快些,到外头茶铺子去吃果子听书都由你,只是别去那些地方耍,你才多大点呢,别和你大爷学坏了。这钱也别乱花,留着将来娶媳妇吧。” 安生连声谢了,齐粟娘摸了摸他的头,叹了口气,又道:“这一年你大爷在外头,可有遇上中意的良家女子?或是有意从良的红粉知已?” 安生想了想,道:“姑奶奶是知道大爷的,多是爱逢场作戏取个乐子,图个热闹,这一年事儿多,除了应酬公事,这些地方也少去了些,里头的女子大爷是没放在心上的。若说是良家女子,却也没有,倒是有个姑娘,来历并不清楚,大爷念叨了一阵子。” 齐粟娘欢喜道:“什么地方的姑娘,模样性情如何?你给我细说说。若是他看上了,我立时托人去求亲。” 安生吓了一跳,苦笑道:“姑奶奶不要急,你听小人说就明白了。那姑娘原住在江宁城秦淮河边一个巷子里,大爷上上月到了江宁,就到秦淮河两边的河房馆子里去开心,清早散了后走到那巷子,看着一个孤身女子开门做些针眼活儿,以为是开私门的姐儿,就上去搭话,没料到被她劈头盖脸一顿狠骂,泼了一盆洗脸水,赶了开来。大爷当时就惦记上了,连去了几回,都没能得过好脸。后来事忙顾不上,只得丢开,没料到再得空儿时,已经人去楼空。到四邻打听,只说竟是个骗财逃婚的,夫家是扬州盐商,告到了衙门里,追捕的人寻到了。好在她机灵,早早从后门逃了,无人知道下落。大爷悔得很,也打听过一阵,却没得结果。” 齐粟娘听得一愣,既觉得此女听起来似曾相识,又不认得这样一个骗财逃婚在案的女子,因不知道来历,无从下手,也只得罢了,出门向前厅而去。 第十四章 县后街的桂姐儿(上)(求推荐) 天色已是黑沉,草厅子上孤灯摇曳,陈演低头在灯下看公文。齐粟娘站在屏风后,看着他一杯又一杯地喝着清茶冷水,不时抬头看向外头栅栏,不由得暗骂了齐强一声。 她从屏风后走出,悄悄儿走到他身后,弯腰抱住他的颈脖,在他耳廓上吻了一下,埋怨道:“我就是母老虎么?让你怕得饭都不敢回去吃了?” 陈演听得齐粟娘的声音,心里一吓,再听得她娇嗔软语,松了口气,反手抱住齐粟娘,委屈道:“我叮嘱了他早些回的。” 齐粟娘咬牙道:“他在外头花天酒地着,哪还记得这些?白饿着了你。”拉着陈演起身,偎在他怀中,柔声道:“咱们不管他,他不在更好,少了个碍眼的,我们更自在些。” 这边厢陈演欢欢喜喜跟着齐粟娘回后宅吃热饭,县后街私窠子桂姐儿家里,虔婆赶着火儿接了连震云等三人入家,一边殷勤奉上胡桃果仁茶,一边埋怨道:“大当家贵人事忙,旬月不见影儿,桂姐儿天天在房里哭,骂你是个薄情郎。如今听着你来了,也不肯梳妆,都是老身舍了老脸儿说,大当家入了皇上的龙目,做了官,便也要守着朝廷的法度,不能再向以前一般来往住家,半月不走,如今既然要来,就是心里有她呢,她方才转过来。” 连震云微微一笑,知晓是私窠子里窝盘大客的虚甜话儿,也不搭话。旁边连大河取了一封十两银子给了虔婆,笑道:“妈妈收下,把席面儿置好,请桂姐儿带着她妹子出来罢,” 连震云转头看向李四勤,笑道:“是去唤对街的吴姐儿,还是去唤东头的李银儿,你自己拿主意。” 李四勤大咧咧一笑,“都行,吴姐儿喝酒爽快,李银儿猜拳厉害,齐三,你说俺叫谁?” 齐强笑得打跌,“这般的女中豪杰,都请来罢,咱们也玩个热闹的。” 虔婆收了银子,席面儿流水般送了上来,甚是丰盛,推着齐强作了首席,桂姐儿和月钩儿弹着琵琶秦筝,轻启檀口,在席前唱曲,果真是筝排雁柱声声慢,板拍红牙字字回,端得个色艺双绝。 待得酒过三巡,歌吟两套,桂姐儿和月钩儿一起起身,向前来磕头,齐强知晓是讨赏的规矩,还未动作,门旁连大河已经上前一人赏了一两。 桂姐儿与月钩儿俱有姿色,桂姐儿体态妖娆,眉梢一点红痣,别增妩媚。月钩儿天生凤眼,眼角上挑,顾盼间流光闪动,更是难得的美人。 桂姐儿推着月钩儿坐到了齐强身边,看了看正陪着李四勤喝酒猜拳的吴姐儿和李银儿,眼中带泪,坐到连震云怀中,泣道:“负心的贼,叫奴想死。上年十月里梳笼奴时,说得什么话?只说天上见了雪,就接奴家里去,如今雪融没了,春花儿都谢了,你方才来,你若是再不来,奴的命就想没了。你说,你可是有了新相好了?” 连震云笑道:“我何尝有新相好,不都是坛里的事儿忙么?”低头在她脸上香了两口,“有贵客在,还不赶紧把泪抹了,叫人笑话。” 桂姐儿说的原是窝盘连震云的惯话,又知晓连震云的性情,不敢纠缠,赶紧破涕为笑,给连震云倒酒,再见得连大河送上来的三匹闪缎,两支金钗,越发撒娇撒痴,奉承连震云,讨要他腰上银穿心金裹面里的香茶木樨饼儿。 齐强见得这桂姐儿行事,便知是连震云想买回家里做侍妾的,笑搂着月钩儿道:“等你姐姐进了门,我也把你接回去可好?” 月钩儿虽是未开脸,行当里的规矩却是学了十足,比桂姐儿更会抓人,知道嫖客的话不过是当面光,双手捧了一盅酒儿到了齐强嘴边,笑道:“齐大爷既是这般说,奴就等着了。”齐强哈哈大笑,香了她一口,催着要月钩儿再唱曲儿,月钩儿模样身段原是这一街上拿尖的,平日里被客人捧着,自不肯让人事事顺意,只是窝在齐强怀里娇笑。 那虔婆见识精明,看着了连震云想让齐强梳笼月钩儿,先开口笑道:“我们家月钩儿从小养得娇贵,生来又腼腆,除了开席头曲,不对人乱唱的。” 齐强一笑,从怀中摸了十两银子放桌上,说道:“这些不当值甚么,且给月钩儿做脂粉钱,明日再送几身织金衣裳。”月钩儿连忙站起谢了,虔婆笑眯眯收了钱,叫月钩儿下席来唱。 她年岁不大,声音柔亮,别有风味,独个儿唱起来竟是比开先和桂姐儿双唱更风流俏丽,乐得齐强连连叫好,亲下席去将她抱了上来,抱在怀中调笑,又知她会叶子戏,打双陆,连忙叫上牌具,和她玩作一团,又是亲嘴又是咬手,好不快活。 连震云和李四勤早见过他这样子,自顾自和相好调笑取乐,待得吴姐儿和李银儿下场唱了曲儿回席,众人一起喝酒时,月钩儿笑着敬了连震云一杯,“好姐夫,什么时候带姐姐家去?也给个准话儿。” 齐强大笑着捏了月钩儿脸蛋一把,“小油嘴儿,这般想你姐姐进门做妾?嫁进去了,可没有现在快活自在。” 月钩儿在齐强唇上咬了一口,也不管桂姐儿连连给她递眼色,叫她小心说话,娇笑道:“连大当家府里还没当家奶奶呢,奴的姐姐进门了,自然还有快活日子过。”又撒娇道:“齐大爷家里的当家奶奶可利害?若是利害,奴可不敢家去。” 齐强哈哈大笑,“我家里现下的当家奶奶是我妹子,你爷我就等着我妹子说媳妇呢。她自然不会耍那些大妇的手腕子,你大可放心。” 月钩儿惊笑道:“竟是姑奶奶当家?难不成爷纳妾进门也要姑奶奶点头?姑奶奶定是个利害人,嫁的可是清河人?” 连震云皱了眉头,桂姐儿心里计较,赶着搭话儿道:“齐大爷联的是清河县那门贵亲?说给奴们听听,说不定是混过面儿的呢。”吴姐儿和李银儿也跟着凑趣,催着齐强亮底儿。 齐强被月钩儿灌了一回酒,笑着道:“我妹子可是个贤惠人,半点也不利害的。她就是你们清河县陈大人的夫人。” 四妓齐齐惊呼,桂姐儿瞟了连震云一眼,笑道:“若是论这位夫人,果真是贤惠得紧,奴家行当里的姐妹们都说,若是守着规矩,正正经经抬进门里做妾,遇上和这位夫人一般的当家奶奶,必是容得下的,也不枉我们平日里在天妃娘娘面前烧的香了。” ----- 因为国庆假期章节是请朋友代发的,忘了在此补充。本章中虔婆,桂姐儿原型,借鉴至《金瓶梅》 第十五章 县后街的桂姐儿(中)(求推荐) 月钩儿亦是笑道:“齐大爷竟是县大老爷的大舅子,奴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说话间,虔婆也听着消息,赶紧上来磕了头,敬了酒,重开宴席,再整佳肴。 吴银儿和李银儿站起给齐强敬酒,吴银儿换了银盅大碗,一口喝了,笑道:“奴虽没见过夫人,但容奴猜猜,夫人私下里定是个爽快人,对那许寡妇也算是有怨报怨,有情容情,夫人必也是个海量的。” 这会便是连震云也笑了起来,李四勤抱着她笑道:“俺的姐姐,你只当天下人和你一样,三坛子灌下去,连个屁都不放罢。” 虔婆立意要奉承齐强,暗暗给月钩儿使了眼色,月钩儿见得齐强人品风流,有钱有势,乐得被他梳笼了,也好寻个靠山,越发把手段拿出来,齐强见她可意,笑道:“今儿我就在你房里歇下了,你可不要怕羞。” 连震云和李四勤皆是大笑,虔婆连忙上来恭喜,叫丫头们去布置新房,铺红插烛,连大河也不需连震云递眼色,上前送了头面首饰、尺头段子以作梳笼之资。 正热闹间,外头私窠子里的人急急报了进来,抹着汗儿结巴道:“齐……齐大爷,齐姑奶奶……来……来……” 他话还未说话,齐强、连震云、李四勤都唬了一大跳,一把推开怀里的姐儿,急忙跳起,胡乱整理散乱的衣襟。屋里的虔婆、姐儿也慌成一团,不知如何躲避,李四勤一边系腰带,一边恼道:“这地儿是她能来的么?外头黑灯瞎火的,她打河边草堂子进城里来做甚?齐三,你平日都不教导教导你妹子的么?” 齐强手忙脚乱从地上把葛纱衣儿捡起来,拚命往身上套,哪里还顾得上理他,连震云头上冒汗,马褂上两排玉纽子,怎么扣也扣不上,把连大河急得连连跺脚,抢步上来替他扣。 安生走了进来,便见着这一堂子乱像,摸不着头脑,陪笑打千儿请安道:“大爷,姑奶奶差小的来给大爷送衣裳。” 这会儿,那报信的人方才说顺了话,“齐……齐姑奶奶来人了……” 满堂儿俱是一呆,齐强一屁股坐回椅上,吐了口长气,骂道:“哪里来的结巴病棍儿,报的这些假信,差点吓去了我半条命。” 连震云挥手让连大河退下,慢慢坐下,侧过身去用袖口拭了拭额头上的汗,却被桂姐儿冷眼看到。 李四勤一脚把那报信的门子踢到一边,哈哈一笑,指着安生道:“齐三,他是你的人?” 齐强有气无力点头,看向安生道:“起来罢,我妹子怎的想起送衣裳给我?” 安生站起笑道:“姑奶奶让小的给爷带话,葛纱儿衣原是备着白日天热时穿的,如今方入伏,早晚风还凉,怕爷家去时喝了酒着了风,所以叫小的给爷送单衫儿来,让爷记着,出门时披上。” 齐强红了脸,点了点头,月钩儿上前接过了安生手里的包袱,安生瞟了月钩儿一眼,面上微带诧异,转眼又现恍然之色,却又掩住,笑道:“姑奶奶还说了,不知大爷什么时候到家,只得把醒酒汤笼灶上了,爷回来的时候,好歹记着喝了再睡,免得睡起头痛。” 齐强连忙应了,安生又道:“大爷,姑爷也叫小的带话儿了。” 齐强呆了呆,不自禁问道:“他说什么了?” 安生忍笑道:“姑爷说,再没有下回儿了。” 齐强满脑的雾水,疑惑道:“这话儿没头没尾的,什么意思?” 安生早知道他不记得了,笑嘻嘻道:“大爷不知道,今儿姑爷送你出门后,就一直在厅子上坐着等你回来,好一起回后宅,结果天黑了也没见影子,要不是姑奶奶到厅上去寻,姑爷这会儿还在厅上饿着肚子眼巴巴地等爷呢。” 安生说完这些儿,又打了个千儿,道:“大爷若是没事,小的就回去了。”便要退走,却被李四勤叫住,“没规矩的小崽儿,你的爷还在这里呢,你不赶着在跟前伺候,管顾着自己就走了?” 安生笑嘻嘻道:“大爷体恤小的,让小的只管玩去,只听姑***就好,姑奶奶说,送了衣递了话儿,赶紧家去睡觉,不准在爷跟前站着碍事。” 李四勤哈哈大笑,“你这小崽儿猴精猴精的,看着你家姑奶奶不使唤人,转头就倒过去了。” 齐强苦笑站起,瞪了安生一眼,“行了,我这就回去了,你过来帮我把这衣裳穿穿,我怎么觉着好似穿反了。” 安生忍着笑,上前重新替齐强穿衣,李四勤和连震云对看一眼,也没了兴致,一齐起身。虔婆舍不得到手的梳笼财物,上来劝留,连震云挥了挥手,把那些首饰尺头赏给了月钩儿,把虔婆喜得不行,便也不再啰嗦。倒是那桂姐儿扯着连震云的衣袖撒娇,终是解了他腰上银穿心金裹面儿作念想儿。 三人一起出了门,策马走出县后街,向城外走去,李四勤笑道:“你要在你妹子家里住多久?” 齐强叹道:“说好了住两月……” 李四勤在马上大笑:“得,这地儿是不能来了,这一惊一乍的,便是你想来,俺也不敢陪你来了。这软刀子扎得,让人又是爱又是痛的,难怪县大老爷从不上县后街来耍。” 齐强长长叹了一口气,连震云也禁不住笑了起来,“放心,去坛子里也是一样,使人把她们招进来就是。”顿了顿,“只是必不能让你妹子知道,否则我可不敢惹你,你就做两月和尚罢。” 齐强大喜,转头瞪了牵马的安生一眼,骂道:“听着没,若是我妹子听到一点儿风声,我就拿你这小崽儿问事。” 安生笑嘻嘻地道:“大爷放心,小的必不说的,只是姑奶奶可是县台夫人,正是地头蛇儿,哪里又会不知道,大爷与其藏着,还不如和姑奶奶说开了,十天半月地玩一回,说不定姑奶奶就准了。” 李四勤失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妹子还是老婆?是老婆还是老娘?亏他想得出这主意。” 齐强却是深以为然,只觉眼前一亮,笑道:“她是我妹子才这般温柔体贴,她若是我老婆,早就嘴巴子伺候,踢着我去跪搓衣板了。我实话和你说,你没娶到我妹子,说不定也是运道好,否则你那两个喝酒猜拳的相好,是别想再见了。” 李四勤嘟囔道:“若是当初带了她回清河,俺也不找相好了……” (推荐票满17200加更) 第十五章 县后街的桂姐儿(下)小修 待得齐强回了家,已是三更天,齐粟娘和陈演还未歇下,他老老实实给陈演赔了礼,又照着安生教的话陪笑道:“妹子,闸口上两位当家的,以前是哥哥要好的朋友,尤其是那李四,和哥哥有着过命的交情。两年不见,哥哥一时高兴,就忘了时辰了。”一边说着,一边接过齐粟娘端上来的酸笋鸡皮汤,几口喝光,啧啧赞了几句,看着齐粟娘的脸色,小心道:“哥哥在清河还要呆两月,不时要和他们耍玩,这十天半个月的,难说也要在外头歇上一宿,妹子你看……” 齐粟娘笑道:“外头男人们说事,也没个干喝酒的道理,总要召几个姐儿,听听曲儿。哥哥自己看着办就是,只要保重身子,妹子没得说头。” 齐强大喜,从此便如得了御旨过了明路一般,白日只到坛子里找李四勤喝酒,必是初更就回。连震云日日忙着盐场里的事,不说未去县后街,便是后宅里也少回。 过得半月,齐强到底梳笼了月钩儿,连震云宿在了桂姐儿房中,李四勤带着吴姐儿和李银儿大被同眠,三人皆是半月未沾妇人,折腾了一宿,到得第二日午后方起。 齐强拿了五十两银子在月钩儿家里打头面首饰,做织金衣裳,定席面,吹弹歌舞,请了连震云和李四勤饮一日的梳笼喜酒。 月钩儿开了脸,挽了发髻,头上珠翠堆盈,换了织金罗新衣,来到席上给三人磕头敬酒,齐强连忙把她扶了起来,搂在怀中笑道:“我的儿,我可舍不得你磕头,还想要什么,只管说。” 月钩儿窝在齐强怀中,掩嘴儿笑道:“奴就要爷天天在家里,好让奴日日侍候着。”齐强哈哈大笑,又咬又亲地哄了半会,她方说了几件县城金铺里中意的头面。 齐强甩了一绽大银给虔婆,一叠声只叫去买。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金铺里的伙计就把一匣三件的珠宝匣子送了上门,打开一看,是一对金镶紫金坠子,一根番石青镇地金玲珑寿字簪,一副金银丝打就的秋髻。 月钩儿喜得不行,从齐强身上下来,亲捧了一盏八宝青豆木犀泡茶谢上,被齐强搂住连亲了几口,“我的儿,这值什么?你好好侍候爷就行。”说话间,手就伸到衣缝里去了。 桂姐儿、吴姐儿、李银儿看了,拉着连震云和李四勤撒娇不依,两人自然也得掏了银子,叫金铺送几匣子头面过来,随她们挑选。 李四勤身边两个姐儿各得了副金珠耳坠,缠着他喝酒猜拳,输一回便喝一盅酒,解一件衣,不多会儿,李四勤便赤了上身,吴姐儿也仅剩了红抹胸儿。 桂姐儿得了一个四两重的珍珠发箍,爱得不行,从腰上银穿心金裹面儿里取了香茶木樨饼儿,含在嘴里,舌尖递了过去,和连震云亲嘴分食,啧啧有声。那香茶木樨饼虽是用来爽神香口,却也有**助兴的作用,连震云搂着她含糊笑道:“你这喂不足的小淫妇儿……” 虔婆、丫头、跟从的人,早退了下去,由着他们三个在席上肆无忌惮和姐儿们喝酒玩乐。闹了半日,眼看着掌上灯来,齐强在月钩儿胸上重重摸了一把,笑道:“行院里的规矩,梳笼自少不了三日酒,这席面是必有的,只是我妹子还在家等着我回去,我怕是不能多待了。” 月钩儿正是新妇得宠的时候,不依道:“只听过兄长教导妹子,哪又听过妹子管束兄长,你----”看了看齐强的脸色,眼眶儿红了起来,“爷若是头一日就要走,必要留个不合别人一样的念想儿,说好下回来的准日子,免得奴叫院里的姐妹们笑话,说奴没侍候好头遭儿的贵客。” 齐强笑道:“我过半月是必来的,你要什么念相儿,只管说。” 月钩儿转了转眼珠儿,扯着齐强身上的绯红葛纱新衣儿道:“奴不要别的,就要一匹葛纱。爷赏了奴,奴制了衣裙在身,也叫人知晓,奴是京里来的贵客梳笼的。” 齐强呆了呆,“若是能用银子买到的,凭你要什么都行,就这葛纱,是太后赏给我妹子的陪嫁,统共都只有十来匹,俺妹子自个儿都没舍得用,拿出来给我和妹夫做了衣裳,我手上哪里又有?”哄道:“你今日且换一样,我过几日就托人去淮安府寻寻,买上几匹给你做衣裳。” 月钩儿原就打定主意要用这葛纱把这条街上的姐儿们都比下去,显显身价,哪里肯放,眼里含着泪,“原说是不一样的东西才行,若是清河四处都有的,又算什么念相儿?姑奶奶是爷的妹子,平日里万般好的,只要爷开口,没得说舍不得一匹葛纱。只有爷心不心疼奴……”见得齐强满脸难色,含泪道:“昨儿晚上,爷和奴喝交杯盏儿的时候说的什么?只说要回去和姑奶奶提,抬奴家去侍候,这会儿不过是匹纱,爷就不敢开口了,可见昨儿那话,原是哄奴的……” 她这里一哭,那边连震云和李四勤都慢下了手脚,桂姐儿坐在连震云怀中,乌云已松,金钗斜吊,衣裙半褪,露着大片白腹腹的胸脯,绯红着脸说道:“齐大爷,奴可不是偏着妹妹,这是行院里的规矩,月钩儿的模样身段,技艺耍玩,都是这街上头一份的,等了几年,遇着齐大爷这样的人物方被梳笼了,后半辈子就指着齐大爷呢,齐大爷多少给她些脸面……”话还未说完,似是被连震云摸到了妙处,呻吟一声,自袖口金裹儿面里咬了一片香茶木樨饼儿喂给连震云,撩了红绫裙子,引着连震云的手伸了进去,纤手去解连震云裤结,便也顾不上这边了。 齐强昨晚在月钩儿身子上得了大趣,正是贪着的时候,又见她是没被别人沾过的,确也起了买个侍妾进门的心思,想和齐粟娘说说,但这葛纱是万万不敢去要的,正作难间,外头一阵门响,连大河在外头急道:“大当家,云大人要小的来知会你,盐司里派人下来摘印了!请爷赶紧去许家,云大人等着呢。” 连震云大喜,顾不得行到半路上的好事儿,立时推开桂姐儿站起,和李四勤一起穿整齐了衣裳,便要出门,转头看向齐强:“那边油水不少,府里养的歌妓也是上等的,挑几个回去?” 齐强也站起身来,笑道:“我先回去换身衣,和我妹子说一声再来。” 求推荐票~! 第十六章 许府里的连震云(一)(小修) 齐粟娘和陈演正在用饭,就听得中门一阵梆响,陈演去了多半会方回,一脸阴郁,抱住齐粟娘叹道:“盐司派人下来摘许知事的印,拿着公文到县里来借人去许家查抄。汪县丞和许家有亲,是要回避的,我方才已命云典史带着五十名壮班去围许府了。” 齐粟娘唬了一跳,果然听得外头马嘶人呼,集结了不少人马的样子,过一会便是吆喝声起,重重的脚步声和着马蹄声向县城里急急而去。 齐粟娘紧紧偎在陈演怀中,道:“既只是摘印抄家,父母兄弟和家眷应是无事罢?” 陈演半晌不语,“还不只贪墨这一桩,三十来年前的强买盐场灶口,逼死人命全都发了,是温七出头告的。听说具结公文都写好了,许家长房里全是流配,家财不足抵还贪墨之款,罪上加罪,把奴仆另卖。” 齐粟娘大吃一惊,陈演苦笑道:“温七在清河县里忍了多少年呢,等着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哪里会不把上三代的仇一起报了?许家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齐粟娘颤声道:“那许老太太----还有莲香----”陈演抱紧了齐粟娘,吻着她的发顶安慰道:“能保住命就是好的,许知事已拟了斩监候,许老太爷病得不行了,老太太身子也不好。” 齐粟娘未料到不过半月,许家就这般轻易败了,知有蹊跷,怕是有人在背后推墙,家眷的下场必是好不了的,着急道:“他们家是清河里头一等的大户,家财哪里会不足偿还----”话一出口,便知无用,不禁落泪道:“好歹许老太太也照料过我两日,她哪里受得了这些,莲香----莲香只有十四岁,还是个孩子----” 陈演替齐粟娘拭了泪,柔声道:“你若是不放心,我就去看看,好歹让许老太太少受些罪,你也能送送她。若是你喜欢莲香,我们就把她领回来。” 齐粟娘听得“送送她”几个字,只觉悲伤,抓着陈演的衣袖,点点头,又摇摇头,“到底是盐司管下,平常无事时,民、盐管辖都有扯烂帐的,你若是去了,难说会惹出什么话来。再说,老太太那边到底是内眷,你也不方便。我去不过是内眷的交情,到了这时节,也不会有人再多想了……” 陈演凝视齐粟娘道:“我知道你想去,只是我不放心,抄家里面的情弊太多,免不了要让女眷受辱,我不在你身边,我怕你受惊。我虽是不方便,但到底借了我县衙里的人,盐司也不会说什么----” 齐粟娘连连摇头,不让陈演去,陈演却又不放心她去,两人正为难时,后院门一阵大响,“妹子,开门,我回来了。” 齐粟娘听得齐强回家,连忙去开了门,见得齐强面红,知道是喝了酒,连忙把灶上早准着的醒酒汤端给他,待他喝完,便要打发他上床睡觉。 齐强笑道:“放心,我还捱得住,连震云和李四勤比我喝得少不了,还是去许家办事了。我呆会也去看看,回来再睡。” 齐粟娘一听,心中一喜,也顾不得问连震云他们为何去许家,急对齐强道:“哥哥,我正好想去许家看看,陈大哥不方便,你带我去罢。” 齐强一愣,看向陈演,陈演叹道:“上回她病时,许老太太照料过她两日,许家有个丫头一直侍候她。人家既是有难,能帮的就帮一帮,也是正理。”齐强自是点头应了。 齐粟娘连忙回房去换衣,收拾一些金银,陈演拉着齐强到前厅,因着出了大事,属官们都在,只有汪县丞回避在家。陈演命王捕头备了轿,点了十个马快跟从,转身对齐强道:“齐强哥,你也知道抄家时乱得很,粟娘她平常看着利害,其实心软胆小,你好歹别让她受吓。”顿了顿,“这事是连震云办的罢?你们原是旧识,和他说说,若是粟娘喜欢,咱们出钱把那个丫头赎出来。” 齐强笑道:“你放心,不过是个丫头,我去说一声,他自然会送给我的。” 求推荐票~~! 第十六章 许府里的连震云(二)(求推荐) 因着盐司差官在许家,难说会不会见,齐粟娘脱下家常喜鹊袍,换了一身宝蓝大洋莲宽袖狭衣,外护袖以锦绣镶之,下着二十四折恒服玉裙,插了金钗,穿了白绡罗绣鞋。她坐了绿昵官轿,王捕头领着十个马快围住,安生给齐强牵马领头,一齐向城西许家而去。 他们还未出草堂子,连震云和李四勤已是到了许家,许家老宅大门洞开,宅前被百多火把照得分明,连大船、黄二领着五十名漕帮帮众和四十名壮班衙役,把许家老宅前门后门围得水泄不通。许家街坊早已惊动,里正却得了消息,一一弹压,叫他们熄灯关门睡觉。 温报回缩在门边上,见得连震云下马,连忙迎了上去,打千儿道:“大当家,您可来了,云大人和盐司差官都在堂上等着您拿主意,好开始抄家呢。” 连震云微微一笑,回头招呼一声李四勤,一起入了许府,到了正堂之上。 正堂下跪着外宅男仆,正堂内许家男子跪了一地,班头领着九个衙役围住,个个噤若寒蝉,许知事已被锁了,他身边一张床板上,放着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许老太爷,也无人上去理会。 内宅里隐隐传来哭声。连震云眉头一皱:“后头怎么回事?有人进去了?” 盐司差官显是和他熟识,站起笑道:“大当家没来,自然还没有人进去。是老太太快不行了,围着哭呢。” 连震云点头转身道:“温七,这原是你们家的宅子,跟大人说说,从哪里抄方好。” 温报回跪在地上道:“大人,小的离这宅子时,虽只有三四岁,还记得这宅里西院有夹壁银库,东院有储金地窑,后头红梦楼上是藏宝阁,金瓶阁里专养戏子相公,因着小的祖上三代精修机关,想来许家是不会弃而不用的,若是还有别的地方,就要去查查这三十年新建的房阁,里头怕也是有些东西的。” 许家众人顿时鼓噪起来,对温七破口大骂,却被衙役们执棒上去一阵乱打,头破血流,哪里还敢再说话。 连震云等人相视一笑,连震云给李四勤递了个眼色,只听他大喝一声,外头连大船和黄二领着五十名漕帮帮众立时冲了进来,许知事脸色大变,挣扎着向盐司差官哀求道:“大人,罪官愿将金银奴仆尽献,还求不要惊动后宅女眷。” 那盐司差官微一沉吟,转头向看连震云,连震云摇头道:“这宅子都要充公,如何能不惊动女眷,”看了许知事一眼,“罢了,看你们家在清河延绵百年,给你最后几份体面。大船,到后宅门前去喊话,让女眷把随身的钗环全卸下,不得私藏半点金银珠宝,全退到老太太房里去。否则,全充作奴仆发卖。” 许知事连连磕头,将藏纳财物的地点一一说出,果然和温七所说并无二致。众人听得金银珠宝数目大出预想,更是欢喜。 云典史一一将数目记下,连震云低低对连大河说了一句,他将手一拍,漕帮帮众便如狼似虎向后宅里冲去。 后头哭声大作,连震云侧头对盐司差官笑道:“既是有金瓶阁,大人可去看看,若有上好的,带几个回去。” 盐司差官哈哈大笑,拉着连震云一起进去,云典史、李四勤跟随在后,那盐司差官笑道:“若是有绝佳的,咱们还是先孝敬那位爷罢,听说他最近派了人到江南来搜寻佳丽,咱们正要投其所好,这样不费力的买卖,真该多做几回才是。” 连震云亦是大笑,说话间便走入了后宅门,只见后头一片狼籍,不时有吓晕了头的媳妇丫头乱窜,一时被看到,立时抓住,全当作奴仆押进了偏院,后宅正房里站着两个帮众,看守女眷。 连震云等人上了金瓶阁,阁上果真装点得五光十色,奢华非常,那差官啧啧道:“凭这些犯禁的东西,就够让他们喝一壶的了。”众人坐在顶楼,将戏子一一察看,点选了五名绝色女子,李四勤听得连震云又叫相公孪童上前,不由道:“大哥,你什么时候好这一口了?这可不是个好路数。” 连震云与盐司差官相顾失笑,“哪里是我要的?自然是送给那位爷的。” 正说话间,连大船走了上来,“大当家,西院藏银二十二万两,东院藏金二万四千两,红楼阁里的珠宝古玩二百七十八件,田地一千八百亩,俱已登记造册。”一步上前,捧上帐册。 连震云翻着帐册,“奴仆多少人?女眷多少人?” 连大船道:“奴仆一百一十八人,女眷五人。” 众人都是一惊,云典史皱眉道:“女眷可是逃出去了?怎的只有五人?” 连大船陪笑道:“起先小的去前头喊话时,那些女眷们就慌了,个个都向身上藏金银,小的领人一抓,全算奴仆了。” 众人皆是大笑,李四勤瞪他一眼,呸他道:“你这小子怎的知道她们身上藏了金银?就知道不是个安分的,大河那小子呢?黄二呢?” 连大船见着连震云没有说话,笑嘻嘻地打了个千儿,“回二当家的话,大河哥在东西院看着金银,黄二哥在红梦楼看着珠宝,小的最没用,就只在偏院里看着奴仆了,二当家好歹也让小的立立功。”又笑道:“请两当家的和两位大人去清点一二,小的瞧着,里头有几个比这阁里的还强呢。” 盐司差官哈哈大笑,对连震云道:“大当家,贵下属好生伶俐,这许家百年旺族,总有几个出色族女,自然要比戏子高上几分,”指了指挑选出的戏子相公,“这些就送给上头去,咱们的,下去看看罢。”众人一笑,下了金瓶阁,向偏院而去。 这时,守在许家宅门前的衙役们听得马蹄声渐起,远远看得漆黑的巷子口,两排十个熊熊火把迎风急急而来,到得近前,便见持火的马快围住一顶绿昵官轿,领头的正是县大老爷的大舅子。 求推荐票^_^ 第十六章 许府里的连震云(三) 几个班头立时迎了上去,给齐强请了安。众人下了马,王捕头扫了许家一眼,悄声在齐强耳边道:“里头怕是已经开始了。” 齐强点了点头,向一个班头问道:“里头主事的是谁?” “回齐大爷的话,盐司来了一位差官,云大人也在,不过一直等着连大当家和李二当家到了,才开始动手。” 齐强听了,料着是连震云主事,走到轿子边道:“妹子,你别下轿,路上你也别向外看,免得受吓,咱们这样进去就是。” 齐粟娘心急如火,连声应了,道:“哥哥,咱们直接去后宅罢。老太太就住在正房后的暖阁里。” 齐强应了,让王捕头又点了十名衙役,拿了火把,围着轿子,向许府内走去。 前宅正堂里,班头领着九个衙役正守着男犯,见着齐强等人拥着官轿行到正堂前,连忙迎了出来。还未说话,正堂里羁押的男犯们看着绿昵官轿,立时有人趁着衙役疏忽,拚命挣脱出来,滚下台阶,向官轿爬去,嘴里叫着:“县大老爷,求县大老爷主持公道啊!” 齐强眼一瞪,骂道:“还不打回去,轿子里是我妹子!”那班头立时一脚把男犯踢了个跟头,大声骂道:“全都瞎了么?怎么让这该死的跑出来惊了夫人!” 正堂里的衙役追到了,执棒便是一阵狠打,直把那男犯打得嗷嗷直叫,里头腾地传来许知事的大哭声:“爹!爹!”接着便是男犯们乱糟糟的哭叫。 齐粟娘在轿子里听得,心如火烧一般,提声道:“哥哥,怎么了?” 齐强走上台阶看了看,回头到轿边道:“好像是许家老爷子去了。” 齐粟娘一呆,只觉莫名悲伤,“哥哥,叫他们别打了,我们赶紧向后宅里去。” 齐强止住衙役,问那班头:“连大当家的在哪里?知道里头女眷怎么样了么?” “回齐大爷的话,听说抄出不少金银,连大当家他们都去后宅里了。”顿了顿:“方才小人在外头听着,女眷怕是不大好。” 齐强点了点头,向后一招手,转身绕过正堂大门,要从堂后角门里进内宅。王捕头忙令人抬着轿子跟上,齐粟娘在轿中忽然听得许知事大叫着:“夫人,求夫人去看看我娘啊!夫人!” 齐粟娘听得那叫声凄厉,与逃灾路上灾民丧亲失爱的嚎叫声一般让人只欲掩耳,不忍再听,不由暗暗心酸。 后宅门前有漕帮帮众把守,却多是见过齐强,知晓他既是县大老的大舅子,又是两位当家的好友,再见得众衙役簇拥着官轿,不敢阻挡,连忙放了进去,齐强一行直直向正房后暖阁而去。 正房前的帮众亦不敢拦阻,齐强让轿子直抬进正房暖阁内,房里点着一盏孤灯,四个女眷,皆是素服散发,全无一点钗环,围着床上的没有一点声响的许老太太悲啼,好不凄凉。她们忽地见得一群男人直闯了进来,吓得尖叫,挤在床角大哭。 齐强皱了皱眉,让衙役们放下轿子,退到暖阁外,扶着齐粟娘走了出来,“去看看吧,怕是不行了。” 齐粟娘急步走到床边,低头叫道:“老太太,老太太。” 那许老夫人原是无知无觉,这会儿却全身一抖,慢慢张开眼来,看着齐粟娘,模糊混浊的眼睛里流下了几滴眼。 齐粟娘坐在床侧,握在许老夫人的手,看着她枯老衰败的模样,忍不住流泪道:“老太太,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儿,和我说说,我若是能做,一定替你办到。” 许老夫人微张了嘴,却传出咯咯的痰响声,齐粟娘急忙替她顺气,伏在她嘴边听她说话,只听她继续说道:“…早知道都逃不了是个死……许家留个根苗……莲……莲香……她……她……” 齐粟娘只听到莲香两字,便已不可再闻,急叫道:“老太太,莲香她怎么了?”许老太太反手紧握住齐粟娘的手,勉强从枕上抬头,喉咙里咯咯直响,死死看着齐粟娘,齐粟娘哭道:“妾身虽不明白,但必会把莲香接回家中,待她长成,替她寻个好人家嫁了……”话未说完,许老夫人双眼一闭,脑袋向枕上一沉,便去了。 床角的女眷号淘大哭,一边叫着老太太,一边又求齐粟娘,“夫人,求夫人救救我们……” 齐粟娘微微侧头,不敢看她们,齐强走上前将她拉走,“管不了这许多的,走吧,我方才看到偏院那边似是押着不少仆妇,我们去看看……” 偏院十多间房,除正中五间外,两边厢房里塞满了媳妇丫头,连大船开先便将年轻有姿色三十四人,专放了一间。连震云等人坐在正房堂屋里,一个个过目,那差官先挑了两个水嫩的,哈哈大笑道:“竟不比扬马苏妓差上多少,几位老弟,不怕你们笑话,本官一路从扬州府过来,赶了十来天的路,实是有些劳累。” 连震云笑道:“大人辛苦,这后头有几间睡房,何不进去歇歇。” 差官笑道:“余下也无甚事,本官现下就先回驿站休息,清点金银之事就烦各位辛苦了,曹大人那份,到时交由下官直接带回便是。” 连震云先来看女人,原就有这个意思,见这差官知趣,连忙起身,送着盐府差官带着两名女子去了。 连震云与云典史相视一笑,连震云翻了翻手中帐册,连大船连忙取了一支烛台上来,连震云将帐册向上一放,纸角儿被火苗儿舔着,慢慢燃了起来,到得最后,成了一堆黑灰。 “去,叫大河另造一个帐册,再把金瓶阁上犯禁的东西收收,一起呈上去,就写日常行止皆骄奢淫逸,挥霍无度,不仅贪墨之资耗尽,家财亦只余散银千两,下田百亩。” 连大船连忙应了,又笑道:“二位当家的和云大人都辛苦了,后头还有十多个,已经领到门口了,要不要继续看看?” 李四勤喝了半夜酒,又坐了这半夜,已是一身不畅,“大哥,我不看了,天快亮了,我到外头园子里练练去,醒醒酒,什么时候回坛子里,叫我一声。”说罢,急急起身去了。 云典史亦笑道:。“我也算了,再带人回去,身子骨经不起了,我去看看大河造册,免得出纰漏,待会送过来让大当家过目。”说罢,出门而去。 连大船见着两人离开,轻笑道:“二当家是个憨的,云大人却果真知趣。这事儿全仗大当家一力主持,这些女人是留是卖,都是大当家的了。小的还特地藏了两个最好的,一直没领上来呢。” 连震云笑骂道:“尽动些歪门心思,以后多向大河学学,正经差事办好了,再玩这些!”又挥手道:“算了,我也不看了,喝了半夜酒累得很,不过是几个女人,懒得费心思,送回坛子里去,闲了再看。” 连大船只得应了,跟着连震云出了房门,就见得正屋门口果然站着十来个女子,个个脸色苍白,瑟瑟发抖。连震云看也不看,径直走了过去,忽然间隐约闻到一丝熟悉的残荷暗香,心中一跳,脚步立时慢了下来,侧头向方路过的女子看去。 ** 本书即将入v,10号上架 第十六章 许府里的连震云(四) 那女子看身量不过十三四岁,正低着头站着,见不到面目,双手拧在身前,连震云见她身着藕花色轻罗衫,白绫子裙,十指纤纤,既不似丫头,也不似小姐,不禁疑惑。 连大船连忙道:“小人方才问过了,她叫莲香,是老太太跟前的贴身丫头,打小养得娇贵,吃穿用度和小姐别无二致,从未侍候过别人----除了----除了侍候过几日县台夫人----”最后几字说得极轻,几不可闻。 连震云狠狠瞪了他一眼,“以后在外头不准说这几个字!小心我拨了你的舌头!” 莲香听得这句话,吓得猛然抬头,正对上连震云的双眼,连震云微微一怔,只见这莲香额发齐眉,肤色如玉,生着一双大眼,晶莹透亮,虽是一脸害怕,却是个美人胚子。 连震云慢慢走近两步,深深吸了口气,那暗香挑动了他心底的**,合着香茶木樨饼儿和烈酒在他身上拱起的还未消散的肉欲,猛然间一起涌了出来。 连震云一把抓住莲香的手,拖着她向正房后的睡室走去,那莲香隐约知晓他用意,吓得直哭。 眼看得进了小院,到了睡室门前,借着拂晓微光,看得周围全无一人,莲香终是尖叫了起来,猛然甩开连震云的手,转身就跑,却被连震云从身后一把抓住,拦腰抱起,跨入房内。 此处原是偏院主人的睡房,或因是新婚小夫妻,布置得甚至是绮丽,虽是被抄得一片狼藉,江宁拨步描金大床上却枕齐被整,挂着深红的云锦帐幔,锦带银钩,各挂香球。连震云眼角一抽,将莲香丢到床上,反手解了身上的单衫,甩在地上。 “大当家……大当家……你饶了奴婢吧……”莲香缩在床角,哭叫道。 连震云上床一把将她抱住,压在身下,扯着她身上的藕花衫子,低头在她脸上颈上又咬又亲,喘着粗气道:“别怕,你告诉我,你身上这香是哪里来的?” 莲香拼命挣扎着,哪里还顾得上答话,连震云扯破她的单衫,隔着月白抹胸,重重在她胸上咬上一口,含糊道:“快说,快说我就饶了你。” 莲香惊哭道:“奴婢没用什么,只用了点县台夫人送的荷香粉----”方说到此处,嘴儿便被连震云重重堵住,抹胸被一把扯开,连震云在她一双嫩云上狠狠揉捏,留下一片通红指印。待得连震云移开嘴,莲香呛咳着哭出声来,连震云几下扯烂她的白绫裙子,喘着道:“你以后就跟着我,你爱用这香粉,我就买给你,你要什么,我都弄给你。我如今也是官身,我让你比做官家夫人更娇贵,再也不用烦心银钱,也不用做饭缝衣,爱喝酒耍钱也由你,你就跟着我……” 连大船坐在外头正房里喝茶,见得连大河一头冲进偏院,吓了一跳,连忙把茶一搁,站了起来,迎上去道:“大河哥,你这是急什么?” 连大河脚步一顿,问道:“这里可有一个莲香的丫头?大当家在哪里?” 连大船嘿嘿笑道:“大河哥,你耳朵真灵,这才多大会,就知道大当家看上莲香了?他俩两个都在后头房里……” 连大河唬了一跳,急问道:“大当家看上那丫头了?现在就……?” 连大船连连点头,笑道:“大当家一眼就看上了,拉着她就到后头去了----大河哥,你干什么?若是搅了大当家的好事----” 连震云慢慢从莲香身上起了身,看了看床上的点点血迹,低头在她脸上轻吻了两下,“别哭了,跟着我回去,比卖到扬州、苏州好多少?”说声未落,便听得外头连大河压低声音急急呼道:“大当家,大当家……” 连震云一愣,系上长裤,赤身走到敞开的门口,看着连大河道:“什么事?” 连大河偷眼打量了连震云一眼,心中暗暗叫苦,只得轻声道:“大当家,夫人来了,已经到了院子外头。” 连震云一呆,茫然道:“夫人……什么……夫……”突地脸色一变,一把揪住连大河的前衣襟,压低声音道:“你是说她来了?” 连大河连连点头,待要再说,被连震云拖得远远的,站在四面无人的墙角下,“这时节,她来做什么?谁跟着她?” 连大河越发把声音压低,“齐三爷陪着她来的,她去看了看许家老太太,就向这院子来了,小的正好过来送帐册,她要小的来和大当家说一声,她想讨个丫头回去。” 连震云疑惑道:“丫头----她要什么丫头----她向来不爱使唤----”面色猛然一沉,“是莲香?” 连大河苦笑道:“就是莲香。”偷偷看着连震云的脸色,“怎么办,大当家,莲香已经是大当家的人了,若是让夫人知道----” 连震云沉默半晌,哼道:“知道又怎么样,不过是个丫头,难不成我还不能找女人?我陪她哥哥一处耍乐,她难道不知道?她能说什么?我可不是她哥哥那般好性儿,由着她拘住了……”说到半路却渐渐消了声。 连大河在肚子里暗叹,她跟大当家连姘头都算不上,大当家若是不着紧她,自然不怕,若是着紧她,听说了和当场抓住可是不一样,否则大当家上回在桂姐儿家慌成那样是为什么?女人谁是不吃醋的,再说,大当家还没把这位夫人拢住呢…… 连震云一跺脚,“去和她说,我马上出去见她。”顿了顿,“齐三爷在她眼前?” 连大河连忙道:“正巧齐三爷被二当家拌住了,拉着外头练架式,跟着她的王捕头和衙役们,小的让黄二和几个兄弟拉了在院子外头喝酒闲扯,都不在她眼前。” “叫院子里的人都避开,女人们锁进房里。请她进正房里坐着。”连震云丢给他几句话,赶着回房穿了衣服,看了尤在哭泣的莲香一眼,匆匆出门向去。 -- 抱歉今天晚了~~国庆节断网写文,一直拜托朋友更新,在此十分感谢清风小细鱼~~明天入v。亲们,有能力的话,支持正版吧~~十分感谢啦 第十六章 许府里的连震云(五) 已经亮了,清晨的阳光照在偏院门前绿昵官轿的锡顶娘弯腰下了腰,看着不远处齐强和李四勤正说着话。 “哥……”齐粟娘正要开口叫齐强,脚步声起,护轿的王捕头领着县衙快手们走到院门前,漕帮帮众一声不吭都退了开去。 齐粟娘看着离偏院门口只有三十步不到的正房,默默沉思。男女夜会,原不是正理,暗室亏心之事难免要防。那晚虽因着天黑,看不清连震云面上的神色,但她总觉可疑。她暗暗打听,却听得连震云家中有两房侍妾、县后街包了一位姐儿,江苏淮安总坛里还包了一位苏戏,他身为一坛之主,要占一些有姿色的女子何其容易?再者,平日里连震云行止极有分寸,看着便是不肯屈居人下,必要大展其志之人。她将来或许得连震云之助赚些银钱,但连震云凭那五副简图,由白丁至候补七品,江苏帮主更是对他另眼相看。如此互利之事,他又何必为了一个“色”字,觊觎官家命妇?碍了他的前程? 齐粟娘慢慢走到院门口,召过王捕头,低声道:“王捕头且在门前,若是妾身呼唤……” 王捕头低头,“小的立至。” 齐粟娘扫了一眼站在远处的黄二,“黄二爷对妾身先母有恩,只是不便相见,王捕头……” “小的不敢怠慢黄二爷。” 齐粟娘走进正房里,正中神柜两侧,各安放了六张黄梨木椅,连大船闭紧嘴巴站在一边,连大河小心翼翼送上一盏清茶,陪笑道:“夫人,请安坐,大当家马上就出来了……” “你是皮痒了,想吃我的拳头……”院外齐强和李四勤的笑闹声传来,不过是一墙之隔,齐粟娘慢慢在房门旁右侧最下首的第六张木椅上坐下。 她若是不找机会看明白连震云地心思,宁可把当初的心血废了,也不敢与他有所往来。齐粟娘接过茶,慢慢抹去茶面上的叶沫儿,水面起了微波,又停下了来,浅浅的映了齐粟娘的脸庞。齐粟娘看着茶盏之中的自己,端详了半会,微微心安,这身子虽是出落了,但其姿色远不足以摧人心志。齐粟娘的唇角扫过盏沿,小心翼翼不沾一点茶水。连震云连清河老妇都知晓,他是一等一地人物…… 齐粟娘抬头看向院子。扫了一眼关满女子地厢房。“大河。到底有没有找到莲香?” 连大河背上流汗。含糊道:“这个……应是……”正为难时。听得身后一阵脚步声。心中大喜。转头道:“大当家。” 连震云稳步走了进来。眼光平直。未有一点闪烁。从齐粟娘头上三分处扫了过去。便微微低了头。在左侧上首第一张木椅前止步。远远施礼。“夫人。” 齐粟娘慢慢起身施了一礼。“大当家。” 连震云目光不抬。看着地面。“夫人请安坐。” 齐粟娘慢慢坐下。“大当家请安坐。” 连震云从左侧上首退了开去,连大河一步上前,取了一张椅子放于左侧下首偏角,左侧五张椅几之后,退了最下首座椅一寸之地,以示六品命妇与七品候补尊卑之别,陈齐氏与漕帮连坛主男女之分。 原是比她更讲究礼数的人。齐粟娘低头沉思,若是为色起心,闸口进水时,为何不曾伸手相扶?那般好的机会,便是她也不会起疑心,认他失礼占便宜。齐粟娘想到此处,终是松了一口大气,她扫过恭立一旁的连大河与连大船,暗暗自嘲,“疑心生暗鬼,他身边多的是女人,何必对你这有夫之妇起心……”神色便也松了开来,开口道:“大当家,妾身所来为何,想来大河已和大当家说了,大当家可知莲香现在何处?” 连震云忍了让两个亲信退下的念头,果然见得齐粟娘减了些防备,心中隐隐一喜,听得齐粟娘问起莲香,心中又是一沉,半晌方道:“夫人为何寻莲香?可能告知一二?” 齐粟娘叹道:“许家这事儿,妾身不知是何头尾,只是当初妾身卧病在床时,许老夫人让莲香照料了妾身半月。她性情温柔,聪慧可爱,妾身很是喜欢。听得许家奴仆皆要另卖,妾身便想来赎她,带回家去,还请大当家行个方便。” 连震云心向下坠,犹豫半会,终觉瞒不住,一咬牙道:“夫人,莲香确是在此,只是” 齐粟娘大喜,连忙道:“她在何处?还请大当家放她出来。” 连震云被她催问,额上冒汗,不自禁结巴起来:“她……她……她现在已经是我地人了……” 齐粟娘一动不动坐在椅上,呆呆看着连震云,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地琢磨,又看着连震云的神色,终是明白了话中含意,脑中茫然一片,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反应。 连震云见她神色木然,心中一急,禁不住想站起,走近她把缘由说清,却分明知晓绝不能起身,心中所想也无一句能宣之于口,只能牢牢坐在椅上,怔怔看她。 河与连大船低着头,大气儿也不敢喘一口,偏院正人。 齐粟娘慢慢从茫然中清醒过来,死死咬着牙,费了全身之力,掩盖住满腔的愤怒,压住跳起痛骂的冲动,慢慢站起,也不看连震云,缓缓说道:“她现在在何处?” 连震云引着齐粟娘走入屋内,站在门边,看着齐粟娘慢慢走向了床前。 齐粟娘僵硬着身子,半闭着眼,不忍多看。房间里回荡着细细碎碎地哭泣声,一时低一时高,凌乱无比。就像齐粟娘的心,也像,莲香自己无法掌握的,往后的日子。 齐粟娘蹲下身子,捡起床下的被子,轻轻给莲香盖上,“莲……” 莲香地手,在被子下死死握着齐粟娘的手,她泪流满面,微张开嘴,“夫……”冲口而出的却是努力想压住,却终是无法忍住的哽咽之声。齐粟娘凝视着莲香,恍惚地想着,她是不敢再哭出声来,让站在门口地连震云听到么? “睡吧……有我呢……”齐粟娘的手轻轻拍着莲香,莲香看着齐粟娘,慢慢止住了哭泣,渐渐睡了过去。 齐粟娘呆坐在床侧,心中反复思量,忍了又忍,回身走到连震云面前,低着头轻声道:“大当家,借一步说话。” 仍是站在四面无人的墙角下,连震云眼前地人却换了一个,她虽是与他仅隔一步之远,但身上散发出来的厌恶之意却是将他推在了千里之外,她话语虽是彬彬有礼,但语气中地冷漠却是清晰可辩,“大当家,大当家想如何看待莲香,还请告知一二。” 连震云良久沉默,缓缓道:“夫人意下如何?” 齐粟娘心中一冷,咬唇忍住悲意,放软了声音,恳求道:“大当家,莲香虽是个丫头,但是她自小也是许老太太疼爱大的,行事进退不比平常富家小姐逊色,模样儿也是上等地,性情温柔体贴,还识得几个字,女红也……”说话间,悲从中来,狠不得甩给连震云两耳光,拉着莲香转身就走,咬牙不愿再说,只哑着声音道:“大当家可愿娶她为妻室?” 连震去放在身后的右手,猛然握紧,齐粟娘见他不语,颤着声音道:“若是大当家不愿,那……那就请…请…”她原想让连震云约束连大河和连大船,不要将今日之事说出去。她悄悄将莲香接回家中,过得几年再寻个小门户嫁了。但一想到莲香以云英之身日后再嫁,一旦被发现已然破身,其时所受之辱怕是比今日所受更要重上百倍千倍。若是要莲香独身一世,或是遁入空间,莲香她…… 齐粟娘终是无法再说。 连震云双目下垂,慢慢道:“我原是想接她进门……做侍妾地……”齐粟娘听得这话,未必没有商量地余地,连忙道:“若是大当家觉得出身不高,妾身就让拙夫认她为妹,妾身陪送她全副地嫁妆,一定不让大当家失了脸面……大当家……” 连震云眼光抬起,凝视齐粟娘,“你不需如此,无论如何,我至多让她做偏房姨奶,我没有娶妻,偏房就是最大……” 齐粟娘知晓侍妾不过是要陪主子上床的丫头,偏房却是正经姨奶奶,再听得连震云的语气,知晓已是无力再为莲香争取多少,慢慢点头,“偏房……也行……” 连震云看着齐粟娘慢慢转身回了房,从被翻得底朝天地衣箱中寻出一身衣裙,放在莲香的枕边,便坐在床侧愣愣发呆。 太阳越升越高,齐粟娘自知许府不宜久留,终于站了起来,随着连震云走了出去,连大船和连大河一声不吭,默立一旁。 齐粟娘走出正房,衙役们已将官轿抬入,远远退到了一边。齐粟娘下了台阶,突又转过身来,说道:“今日妾身将她接回去,大当家算好日子便来迎娶可好?”她虽是向站在门口的连震云说话,却扫都未扫他一眼。 连震云慢慢走下台阶,站在她面前,一面寻找她的视线,一面摇头道:“她已经是我的人了,我自带她回坛子里,你放心,我自然给她一个交待。我原也没想亏待她。” 齐粟娘垂目看着地面,慢慢点了点头,转过身抬步向绿昵官轿走去,连震云见得她全然不抬头看他,犹豫半会,顾不得叫她疑心,终是一咬牙,急走几步到了齐粟娘身后,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我……我也是喝多了……我以后……” 那妇人却已揭帘上轿,厚厚的绿昵轿帘落下,含糊的声音便被牢牢挡住,再也没法传入她耳中……---- - 对不起,入v的具体几点不定,所以拖到这个时间才更新。从明天起早上八点自动更新。感谢亲们地订阅。话说,可以投月票了,已经有亲投了一张,太感谢了。今天晚上九点前,月票到1,加更。(以上字数不收费)请登陆idianm作者,支持泡书吧!) 第十七章 高家堰上的陈演(上) 粟娘回到草堂子,下了轿,进了后院见着陈演,心苦,扯着他便是一阵大哭。 陈演吓了一跳,顾不得齐强在旁,抱住齐粟娘问道:“粟娘,怎的了?”见得齐粟娘抽抽噎噎说不出话来,眼睛看向齐强。 齐强苦笑道:“她要接回来的那个丫头,被连震云看中了,当时就……这个……收了房了。”看得齐粟娘止不住地淌眼泪,忍不住劝道:“妹子,这事儿于那丫头说不定是个好事。连震云是个靠得住的,又知根知底,即便你把那丫头接了回来,再选一个也不会比他强多少。” 陈演一边扶着齐粟娘坐下,一边沉吟道:“连震云精明厉害,肯定是要向上的,他还没有娶妻,莲香过去若是能做嫡妻”与齐强对视一眼,苦笑道:“是做妾?” 齐强点了点头,伸手从几上的水壶里倒了杯水递给陈演,笑道:“妹子,你就别哭了,我知道你想替莲香寻个人家单夫独妻嫁了。但你想想,莲香是个丫头,又是罪臣抄家抄出来的,就算你接回来,除非找个穷家白户,陪送百金的嫁妆,否则也就是个侍妾,如今能做七品官的偏房,已经是连震云给你面子了。”又笑道:“难不成你是看好了,打算把她带回来给演官儿做小老婆?看你伤心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丢了个金人。” 陈演哭笑不得,齐粟娘哭着啐了他一口,一边从陈演手里喝水,一边哽咽道:“老太太临去前,我还答应了她替莲香找个好人家嫁了,转个身就没名没份做了个侍妾,我求了半天,连震云才答应让她做偏房。他对莲香又有几分真心?今儿一个莲香,明儿还有一个桂香,后日里不知还有什么香,连震云哪里又是个靠得住的夫君,再遇上个厉害的正妻,莲香还怎么过日子?” 陈演放下水杯,举掩替她拭袖,叹道:“你虽说得有理,只是也别太操心,俗话道清官难断家务事,是好是歹,都是自个儿过出来的。她将来就算不得宠,只要安分,连震云想来也不会亏待他。” 齐强笑道:“演官儿这话说得对,连震云身边的女人自然不只她一个,想要得宠,没得点心机手段可不行,还不如安分呆着,总短不了她吃穿便是。” 齐粟娘听得两人这话,越发伤心,奔回内室,关上门,倒在床上大哭。陈演与齐强面面相觑,陈演待要守在房门外哄她,却被齐强一把拉走,“你劝也没用,她想明白了自然就好。回来时,我远远看着连震云脸色不好,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看我妹子这憋屈劲,依她的性子必是当时就甩脸子给他了。你别太惯着她,有些人能得罪,有些人不能得罪,连震云这个人……” 陈演慢慢点头。“他城府极深。志气不小。确不是个可以轻易得罪地。这回……听说连古玩带田产。不下五十万两。我看公文上写地却是散碎银千两。下田百亩。他拿着这些钱与权贵结交……”看向齐强。“齐强哥。你这回来是不是也想替九阿哥笼络他?” 齐强沉默半晌。点头道:“确有这个意思。这一年我跑遍了江南七省。除了寻些货路子。准备在京城里大开铺面。便是和漕、盐上地人打交道。漕上九大帮。江苏帮为首。又是铁杆地太子党。淮安管粮。扬州管盐。白花花地银子都进了太子地毓庆宫。江苏帮主老了。两个女儿都是太子地侍妾。定是说不动地。江苏帮将来总是要落到连震云手里。李四勤虽是和我好。真有事时只会听连震云地。连震云他又太精明了些”苦笑叹道:“我来了这些天。都没寻到开口地机会……” 两人在齐强房里慢慢说话。不知不觉时到晌午。陈演腹中咕咕作响。齐强顿时笑了出来:“你是被我妹子惯坏了。到了时辰就要吃饭。我这几年在外头跑。吃一顿就能顶一天……”话音未落。他地肚子也叫唤了起来。齐强愕然。打了个哈哈。苦笑道:“我来你们家也半个月了……” 陈演哈哈大笑。拉着齐强起身。“粟娘一晚没睡。让她休息吧。我们外头吃去。买些饭菜果品带回来给她吃。”说罢。便起身向后院门走去。齐强跟着出了房门。冲着中门方向大叫:“安生。安生……” 陈演笑道:“你不用叫他一起吃了。他大清早地就来问了我。想去茶铺子里听书。哪里又会回来?” 齐强气笑道:“这小崽子。过得比我还自在舒坦……”说话间。突听得内室门一响。齐粟娘红肿着眼走了出来。看向两人道:“菜材早备好了地。坐半刻钟就有。别去外头吃。”说罢。转身进了灶间。 陈演和齐强双目对视, 笑,迈着老爷步回了齐强房里,跷着脚,喝着茶等着会儿,灶间里的饭菜香味儿便飘了出来…… 没几日,天气入了三伏,江南地界皆是又潮又热,齐强单穿着翠蓝葛纱衣,摇着着柄红骨细撒金金钉绞骨川扇儿,沿着河边地柳荫进了闸口,也需要通报,直向堂上而去。 日近晌午,堂外大榆树上的知了拚命叫着堂内李四勤没精打彩坐在左首头把交椅上,上身脱得赤精,用力扑拉着一张大蒲扇子。 正中交椅上,连震云穿着一身玉色纱绢单衫,系着五彩鸾绦儿,微敝着前襟,听着连大河给他报下茶礼单子,“一副铛七事,两副金丝冠儿,四对金坠,六般果羹茶品,八盒雀舌茶饼,十匹闪缎,二十匹织金双喜大红缎。大当家,这是莲姨***茶定礼。”又打开一张大红描金单子,“一副金|,两对金坠,三般果羹茶叶,四盒雀舌茶饼,十匹妆花缎,这是给后街桂姐儿王姑娘的茶礼,照着莲姨***例减半,闪缎子换成了妆花,少了铛七事、金丝冠儿和织金双喜大红锻。”收了单子,“若是大当家合意了,过七天是好日子,分别送过去,喜日子定在七月初三。若是还想添几样,过几天有常州漕船带私货回航过境,上头有不少京城来地好东西。” 齐强啧啧连声,一边摇头一边上了正堂,一屁股坐在李四勤身边,笑道:“连老大是打算一天抬进来两个?我的乖乖,我妹子要知道了,不闹腾个两三天我就不姓齐。” 李四勤见着齐强,顿时来了精神,豁开嘴笑道:“我大哥娶几个,干你妹子什么事?她有什么好闹地?还嫌不够热么?”掉头叫道:“***,上来几个人,给老子扇风!连大河,赶紧把事儿说完,我好回园子里的卷棚凉快去。” 齐强笑道:“上回打许府里回来,我妹子一进门就开始哭莲香,我和我妹夫说尽好话都没用,躲在房里直哭了半日。要不是心疼我们俩饿着,怕是要哭上一整天,连老大这会儿还要多娶一个,我妹子那里能咽得下这口气?” 李四勤哈哈大笑,“连老大的姨奶奶和她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她生这门子闲气做甚?难不成是扫了她家的脸面?”把手中的蒲扇子递给身边地帮众,一边作势叫他用力扇,一边转头道:“大哥,一个是偏房姨奶,一个是侍妾,到底分了高低,这日子还是隔开些好罢?” 连震云看向连大河,“把莲香的茶定礼加一倍,让人抬着绕县城走一圈。”微一沉吟,“晚三天抬桂姐儿进门。” 连大河连忙点头应了,齐强笑道:“连老大地大喜日子,县里必有不少女眷来贺,可是委了云府里的相奶奶打理?” 连震云点头道:“我没有一个女亲眷,正为难这事儿呢,相奶奶一听我要娶亲,就让云大人来和我说了,她替我照应女眷。她现在日日过府和她们一道操持。女眷地贴子也是她在送。”转头对连大河道:“趁着齐三爷在这儿,把请贴给他,县大老爷那里,我亲自去送。” 齐强知晓连震云嘴里的“她们”是他两房侍妾,便也不在意这些女眷往来之事,笑着伸手接过描金红请柬,道:“我妹夫家里这几天不用去,汛期快到,他昨日奔高家堰上巡堤去了,怕是要四五天后才回,” 连震云一愣,“他如今也不是河丞,还管这些事儿做什么?” “我妹夫是个死心眼,就爱这河道上地事,再说,县下民生安泰他总要管吧?洪水一冲,什么安泰都没了。 我妹子怕他没日没夜折腾,跟着去照管,把我这亲哥哥踢到你们这儿来了。” 李四勤哈哈大笑道:“放心,你就住后头院子里去,前头十几间房就住了我和大河、大船,酒肉更少不了你的。”又道:“这话说得是,洪水一来,俺都只有望风而逃的份。” 李四勤看看天色已到晌午站起道:“走后头凉快吃饭去。”连震云还在理事,齐强和李四勤慢慢转向后院,李四勤笑道“你妹子不在,你还不赶紧去月钩儿家?怎生这般老实?” 堂外大榆树上蝉叫声越发大了齐强大力扇了扇手中的红骨细撒金金钉绞骨川扇儿苦笑道:“上回她不是要葛纱么?我哪里敢和我妹子提,过阵子再说罢。”---- - 满十票了,加更。本月会基本保持二更,早晚八点,我继续闭关了,后台自动更新,亲们有票就投吧,粉红,推荐~(以上字数不收费)请登陆作者,支持泡书吧!) 第十七章 高家堰上的陈演(下) 河县城五十里外,晌午太阳直直照着洪泽湖边一百二河工都躲在树荫下睡觉。堤边的草窝子里齐粟娘在矮桌边坐着,低头编细草帽边儿身上的白银条纱衫儿已是汗透。 陈演的脸晒得有些脱皮,从大竹床上坐起赤着脚走过来一边挥着蒲扇替她扇风一边道:“我哪里就这样娇贵了竹笠子不是挺好的必再编这个划伤你的手”他早脱了官袍仅着漂白布儿长褂露出两只晒黑的胳膊。 齐粟娘抬头一笑把草帽边儿放下取过陈演手中的蒲扇“还有半个时辰又要去巡堤你累了一上午,还不躺躺说罢站起来拉着陈演回到绣床边推他躺回床上 齐粟娘弯腰勾出床下的小板凳摆在床头坐了一边轻轻挥着扇子,一边道:“放心睡吧,我就坐这儿,到了时辰,一准儿叫你。” 陈演看着齐粟娘一笑,闭了眼睛,不一会儿便睡死了,齐粟娘慢慢替他扇着风,只待他打起呼噜,方轻轻放下,悄手悄脚到桌边取了草边儿过来继续编,将蒲扇放在膝上,不时停手拿扇子替他赶蚊子。 过个半个时辰,陈演被齐粟娘推醒,接过她递来的凉水一口喝了,便听到堤上开工的锣声,连忙站起,取了墙上斗笠就要出门。 绣笠到手一看,笠边上围了一圈细草宽片儿,又轻又扫阳,陈演回头看了齐粟娘一眼,笑着道:“等我回来一起吃饭。”说罢,匆匆去了。 齐粟娘微微笑着,送着陈演去了。她转身摸了摸屋外水缸里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水,戴上另一顶竹笠,取了扁担水桶,走了半里地,到外头井边打了两桶凉井水,挑在肩上,一路吱呀走着,回了草屋。 齐粟娘低头看了眼被磨出线的白银条纱衫儿,轻叹一声,“白糟糕了好东西,哪有穿这衣裳担水的。到底是过惯好日子,把这些都忘了。” 齐粟娘在门前眺望,一百二十里长,七十丈高的高家堰,被太阳晒得泛着刺目的白光。齐粟娘以手搭额,眯望看去,一群群修补堰坝的河工如蚂蚁一般蠕动着,看不清到底哪一个是陈演。 齐粟娘收拾了矮桌上地河图书籍。将一小筐里白萝卜从屋角拖出。舀了水缸地水。将萝卜上地黄泥刷洗干净。装了一盆向不远处地五间棚子走去。 棚子里有十个大灶。十五个做饭地婆娘。还未到做饭时辰。正在一起说笑。见得齐粟娘过来。连忙站起。便要跪下磕头。齐粟娘连忙道:“嫂子们。我还小呢。经不起这样地。好歹让我积点福。” 众婆娘一乐。便要过去接了她手上地东西。“嫂子们。我干我地。你们说你们地。”齐粟娘走到案板边。拿了菜刀。往她们一笑。低下头去一刀刀地把白萝卜划开。 “夫人这是做泡菜?”有婆娘问道。 齐粟娘点点头。笑道:“听说这回巡下来。堰上老旧朽坏地地方不少。他怕是要在这里呆一段日子。这天气。泡菜儿下粥又开胃又实在。” “夫人说得是。我们这儿也做了泡菜。不过大坛子地。不及夫人自个儿做地精细。” 齐粟娘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婆娘们看看时辰,也散了开去,洗菜淘米刷锅,给高家堰上五百名河工做晚饭。 夏日昼长夜短,天色全黑的时候,已是极晚,空气中有了些凉风。 齐粟娘洗完澡,换了漂蓝布褂儿,正在树下晾衣。陈演匆匆向草屋子奔来,一头大汗对她道:“粟娘,对不住,我回来晚了,你吃了没?” 齐粟娘向他一笑,伸袖给他拭了拭汗,一起回了屋。先递了碗水给他,指着一盆浓粥,两大碗菜,笑道:“我又不动弹什么,肚子不饿,等着你回来一起吃。” 西瓜已是切开,齐粟娘塞给他一瓣,“先垫垫,我去给你倒洗澡水,洗了澡吃饭清爽。” 陈演笑着接了,坐在矮凳上,一边吃,一边看着齐粟娘用屋角的井水渗了水缸里的水,给他备了两桶洗澡水。 陈演抹了把嘴,过去提了水桶,夹着干净衣裳,绕到屋后竹棚里脱光,认真洗了,换衣出来,进屋便把齐粟娘抱了个满怀,“我洗干净了。” 齐粟娘掩嘴笑着,“先去吃饭,你累了一天也不消停会。”陈演吻了吻齐粟娘,“我不过是巡堤,那些挑石补坝地河工才真累。”仔细看了看齐粟娘,“你也晒黑了些,下回别和我来了,太辛苦。” 齐粟娘推他坐下,一边舀粥,一边埋怨道:“我不来,你岂不是更辛苦,哪里还记得这时候回来吃饭?还记得晚上要睡觉?” 陈演哈哈大笑,“说得是,有你在,我就算不记得吃饭,也要记得睡觉。”齐粟娘连啐他几口,把碗送了过去,“县老爷同灶吃饭,这粥就是实在些,我听她们说平日里都是漂水看得见米呢。” 陈演笑着接过,拿筷 土豆烧肉,“终于有肉了,你看这肥油。粟娘,你 齐粟娘瞪了他一眼,陈演又是一阵大笑,一口吞了肥肉,一边嚼一边美滋滋地道:“粟娘不爱吃肥肉,便宜了我。” 齐粟娘失笑,“看你馋到那样,在家里我没有给你吃肉么?” 陈演指了指外头的高家堰,笑道:“天天坐衙吃肥肉,和天天上堤吃肥肉,怎么能一样。”又皱眉道:“堰坝年年都要维修护理,但没想到我走了一年,就糟成这样,这一年的河事……” “接替你的河丞呢?他怎么说?” 陈演苦笑道:“他手上已经有了调令,换了个大县做主官,支吾了几句,我也不能拿他怎么样,难道去查他的帐?查帐也要有个名目,到底没有实据在手,我也不是河道上的官。” 齐粟娘咬唇点了点头,“说不定下一位河丞是个干练实在的,咱们先把这一段撑过去再说,好在今年六月雨水不多,如是到了七月还能这样,就办了。” 陈演叹道:“雨水少又要提心庄稼受旱……”齐粟娘连忙给夹了筷清炒笋丝,“清河能赚钱的地方多着呢,又是漕上又是盐场,你的仓里少不了银子,开渠进水就是了。快吃,吃完了早点休息。” 两人用毕饭,收拾了关门吹灯上床,放了蚊帐,两人并排躺下,一面透过青帐,从敞开的竹窗里看着满天繁星,一边低声私语。 陈演摇着蒲扇子,“粟娘,你说皇上是怎么想地,他明知道我想在河道任事,偏偏要把我调出来做知县。上回他召我去淮安,问地全是河道上的事,我在知县任上的事,他是一句没问。” 齐粟娘侧过身,看着陈演,“皇上没问你,不见得没问别人,至少淮安知府他是一定问了的。” 陈演叹口气,转头看向齐粟娘,“其实这河上的事,有两个难处,一难是堤坝要日日小心,年年修整,二难是泥沙也在日日堆积,就算改了道,过得几年,怕又出老问题。”顿了顿,“皇上虽是用心治河,这个事怕是还没有想明白。” 齐粟娘一呆,“竟是没有个消停的时候了?” 陈演抬手给她扇风,“我想着,终是这漕河漕运是个大害。” 齐粟娘半晌没明白过来,陈演半坐起,低声道:“江南水利,以漕运为先,灌田次之。漕河上闸口坝口几百个,多半是为了卡住水源,水少泥便多。黄河、淮河因为离得最近,受害最深。再者,挖河通渠都是为了漕运便利,甚少顾及沿岸河流湖泽天然地势。元、明开始挖了几百年,哪里又不出问题,以后还要继续挖下去,哪里又能一劳永逸?” 齐粟娘仰起身子端详陈演,她心中明白陈演的话,若换成前世用词,指的是生态破坏,引发水灾,只是这事儿过了多少年仍是没能有多少改善,不由柔声道:“你说得甚是,不过皇上以河工、漕运、三藩为心中至重之事,这漕运仍是国家命脉所在,粮、盐、军、邮皆赖此河运转……” 陈演慢慢点头,“我也知晓这些,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我只是看着今日高家堰上地情形,心里不安,这一处如此,江南沿岸有多少处也是如此?万一此处失守,河水反涌,各处堤坝哪里又能挡得住?” 齐粟娘听得心惊,想起在洪水里逃生的惨痛,不由轻呼道:“陈大哥,高家堰竟是如此经不起?还会像几年前那样”敞开的竹窗里夜风吹过,齐粟娘竟是感到一丝冷意。 陈演见她心慌,连忙抱她一起躺下,安慰道,“粟娘,你别怕,这回赶在汛期前把堤补好,定是无事。”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我不该和你说这些,吓着你了。” 齐粟娘心下稍安,抚着陈演的面颊,“你不和我说,你去和谁说呢,这些话儿总有些忌讳……” 陈演抱紧了齐粟娘,齐粟娘轻轻抚摸着他地脊背,柔声道:“快睡吧,明儿还要早起呢……” 第二日清早,天方蒙蒙亮,陈演打开门,清晨的凉风扑面而来,他回身搂住齐粟娘,“你再睡一会,别急着打水洗衣地,我不换衣也成。”齐粟娘笑瞪了他一眼,正要说话,就听得马蹄声大作,两人愕然看去,一骑河差沿堤策马而来,手持符信,“陈大人,河道总督张大人召你至淮安,有事商议,请即刻起行。” 陈演一愣,转向齐粟娘,“粟娘,我差人送你回去,你在家里好好休息几日。”面上露出微笑,“平日里莲香在咱们家时,我也觉着她性情好,她和你能说上话。她在许府里做丫头时却不便。 如今漕上的事儿消停了,她也要出嫁,你现下回去正好能赶上莲香地亲事。”---- - 十票加更!亲们,感谢订阅支持,我也不设加更条件了,本月内基本能保持一日两更。每天6k左右。早晚八点。用月票和推荐来砸我吧!!!(以上字数不收费) 第十八章 连家后宅的蕊儿(上) 着清晨凉爽,齐粟娘收拾了东西向清河而回,进门时晚。她想着莲香的亲事,心头却是烦恼。说到底,若是她遇上这样的事宁可死了也不能嫁给连震云,然则莲香当初她因许寡妇之事对许老太太虽有所不满,但与莲香相处,却知她行事全不一样,竟是个大宅门里难得的人,论性情只怕还在相氏之上。若不是因着她平日里在陈家吃穿用度虽是不挑,但显也是许家大宅门里娇养惯了,不是个能吃苦的,否则许老太太开口要将莲香送出时,她难说会不会应。但她再喜欢莲香,她也只是罪臣家奴,这世上女子论婚嫁,头一件便是门第出身,而后才是嫁妆,容貌、品性多是摆后。进了门的名份,也多是看着出身。但这世道没有娘家依靠做正妻都是难事,何况是莲香这没名没份的侍妾?她明知无望,仍是不能不争,仗着陈演清河一县之主的官势,她六品命妇的脸面,替她强求正室之位,虽是不成,却终是得了个有名份的偏房之位。但正妻与妾室,终究一个是主,一个是奴,因着出身是家奴,嫁出去了也是奴…… 家奴啊……齐粟娘苦笑着,论出身门第,她也不过是个逃奴,是陈娘子买下的丫头罢了。陈演虽是一力相护,但她若是没有在宫中侍奉过太后、皇上,若是没有那位爷的脸面,若是齐强没在九阿哥府里做管事,这六品命妇,官家正室之位,凭什么轮到她来坐?凭什么又能让她安安稳稳独占夫君,还能占个好名声?许寡妇如此容易被她逼退,不过因着她无人依仗,而她有人依仗罢了…… 齐粟娘站在家门前,遥望北方。紫禁城,绝不是真地远在千里之外啊…… 第二日近午,齐粟娘从市集买菜回来,方洗澡换了衣,就听到后院上响起叩门声,打开门一看,笑着迎了相奶奶进门。 她倒了一盏吊在井里的酸梅汤,一边拿着杭风芳风馆的湘妃泥金白纱团扇儿替相氏扇风,一边笑道:“这么热的天,相姐姐还走出来,怎么不在屋子里呆着休养?看着似比上回清减了些。”又推了推酸梅汤,“相姐姐来得巧,我在后头集上买地酸梅汤,只说是清河最爽口的。” 相奶奶喝了口酸梅汤,轻轻吐了口气,笑道:“你也知道我家老爷和连大当家好,他总算要娶个正经偏房进门,以后内宅里也算是有人。 我看着是个大好事,他又打小孤苦,没有上得了台面的女亲替他操持,就小鬼装阎罗,替他照看照看。这不,一听人说起你好像回来了,就替他送请贴来了,请县台夫人赏个脸面,七月初三过府喝杯喜酒。” 齐粟娘又是喜又是忧,连忙接过请贴细看,相奶奶小心看着她的神色,“我隐约听说你为着连大当家娶亲这事,哭了一回?” 齐粟娘头也不抬,点头道:“是有这回事,你知道他要娶谁么?” 相奶奶一愣,“不是和你们家同姓,也姓陈么?听说是从淮安抬过来的,人还在路上呢,家里虽是小门小户,却是清白人家的女儿。”眼睛却不离齐粟娘地脸,仔细分辨她的神色。 齐粟娘抬头苦笑道:“反正你是女亲。过不了几日就要见着了。那位陈家女儿你也认得。就是许老太太身边地丫头莲香。” 相奶奶唬了一跳。“许家不是被抄了么。听说奴仆都被卖了。连大当家他”突然想起自家老爷交给她保管地十大箱金银古玩。慢慢道:“原来是这样。许家地事儿我也隐约知晓一些……” 齐粟娘叹道:“抄家那晚上我赶着去了。想把莲香赎出来。没想到她被连大当家一眼看中。收了进房。我是白跑了一回。心里难过才哭了一场。” 相奶奶连连点头。只觉自己多心。以她地性情必不可能有情弊。连震云要娶亲。便是丢开手了。如此一想。她只觉万事如意。暗松了口气。又喝了一口酸梅汤。心里凉丝丝地好不舒爽。笑道:“既是这样。你更是要去喝杯喜酒才好”又笑道。“这几日我时时过那府里去。齐三爷也在二当家院里。你若是无事。也去走动走动。连大当家身边地蕊姑娘着实让人喜爱。” 齐粟娘歪头想了想。“置办婚事定是忙地。我也去帮帮你。这天气热。你别累坏了身子。” 相奶奶见她应下。大喜道:“有你帮着。县里哪一家敢不给面子。咱们把这婚事办成清河县里头一份地。比娶正室还要热闹。也算是和莲香相识一场。” 齐粟娘原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微微一笑,换了身细白纱衫儿,蜜合色挑线纱裙子,如意头金钗高高绾了发,用食盒装着酸梅凉汤,坐着相***骡车就一起去了闸口。 齐强正和李四勤商量着今晚去桂姐儿家作一晚的乐,看着连震云似没有什么兴致,笑道:“怪道说女人是外头地好,没几日就要抬进来,连老大就把桂姐儿甩到脑后了。早和她说过,抬进来就没得自在快活了。” 连震云不由失笑,正要说话, 急急奔上堂来,禀告道:“大当家,相奶奶带着县台,已是向后头院子去寻蕊儿姑娘和梗枝姑娘了。” 连震云一愣,齐强大笑出声:“连老大,我妹子回来了,你这回就等着破财吧,我妹子不替莲香用银子把脸面堆出来,她也不会罢休!” 连震云听得齐粟娘来家,心中微喜,待要说话,连大河又将手上的食盒呈给齐强,“齐三爷,夫人说,天气热,让齐三爷赶紧唱了解暑。”齐强满脸得意,接过食盒,取了里面一盏酸梅汤“还是我妹子心疼我,她走了几天,我就整整瘦了一圈。”直把李四勤气得瞪眼。 齐强一口喝了酸梅汤,舒服得眯了眯眼,转眼又犯愁道:“我妹子回来了,我哪里还有时辰去看月钩儿,再不去她必要恼了,上回那葛纱地事儿我都没敢提……” 连大河笑道:“齐三爷不用犯愁,何不去码头上看看,说不定有常州船带了葛纱过来。” 齐强一听大喜,拉着李四勤就要去码头,连大河看他们离去后,低声道:“小的看相奶奶地口气,夫人是打算来帮着打理亲事,多半是要日日来的……” 连震云慢慢点头:“天气热,把花园里地凉卷棚扫出来给她和相奶奶单独坐立。”顿了顿,“她要什么就给她什么,随她高兴。” 清河坛口正堂后是一座两进院落,与胭脂巷云典史府上一般的格局,前后两进夹一个花园子。 头进住着李四勤,连大河和连大船也在头进厢房里住着。后进住着连震云和身边二个侍妾,两个小丫头,几个上灶打扫的仆妇。中间花园子不大不小的,栽了不少树木花草,甚是阴凉。 齐强因着妹子时时要来,也不回去,还是住在李四勤房隔邻。齐粟娘当日去后进看了看新房,第二日一大清早又被相奶奶接着来了。 她们原向后进去,连震云的侍妾蕊儿和梗枝在门口接着,引着向园子里走,“夫人和相奶奶辛苦,奴婢姐妹所在的院子,爷不时要出入,大是不便,昨晚特意把园子里凉卷棚扫了出来,还请在这边坐立,也凉快舒坦些。” 相奶奶连连点头,“这般甚是妥当,两位姑娘费心了。”齐粟娘昨日见过蕊儿和梗枝,只觉性情还算温和安分,不是爱占先拿尖地,尤其是跟了连震云五年的蕊儿,年纪二十二,甚是稳重,竟和莲香一般儿的性情,已是放了一半心,再见得这般殷勤懂礼,更是欢喜,一边摇着白纱扇儿,一边便问,“蕊姑娘,莲香地船还要几日方到?” 蕊儿知晓眼前这两位夫人明白内情,便笑道:“刚接进来第二天就送了上船去淮安总坛,让人引着给帮主夫人叩了头,认了干女儿,住了两日,怕是方上路呢。” 齐粟娘听得连震云替莲香打算得此周全,再想想陈演和齐强相劝的话,暗叹一声,只得把前几日积在心里对连震云的厌恶消去几分,免得脸上露了出来,带累莲香。 连震云于她自已,不过借着图样套上交情,指望将来急用之时,让他帮她带几回私货。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连震云不过出了些船费例钱,坝上工程却是他尽赚,陈演将来转了河道,河漕上的事儿也免不了也能说上几句。连震云多半不会为了省这些小钱得罪于她。况且,连震云因图样承了皇恩,当初虽是惊心,以后却必不能逼急了她,让她漏底。这样一来,运私货地事总有个七八成。说到底,他们既不是合伙做生意,更不是打伙过日子,他后院闺房中放了几个女人实是与她无干…… 几女来到园子里,相奶奶看得那松墙竹林中三间小卷棚,前后帘掩映,四面花绣阴森,端的是个纳凉的好所在。里面一明两暗三间书房,小丫头半叶正在里头扫地,见得来人,施礼道:“夫人来了,相奶奶来了。” 相奶奶掀开竹帘,领头进入明间,只见上下放着六把矮矮的云南东坡椅儿,桌上安放古铜炉,流金仙鹤炉,似是新上了香饼,袅着丝丝暗香。 “好干净的香味儿,让人嗅着心头爽快。”相奶奶笑道,“这般布置,是大当家夏日时常坐立的地方吧?” 蕊儿点头笑道:“虽是如此,不过只怕二当家来得更多。二当家今儿还嘀咕呢,说这院里头再没有能让他凉快地地方了。”说话间,打着海棠春睡攒珠帘子,进了后头。 里面平地上安放着一张黑漆缕金凉床,挂着青纱帐幔,床边一个长脚踏,两边彩漆描金书厨,书籍虽是不多,却也堆了半厨。 齐粟娘随手拿起一本,竟是本《几何通解》,著者匆庵主人梅文鼎,虽知不过是初浅算学入门,见得页页用笔点划认真,仍是刮目相看。 走过绿纱窗下便是一屏十二折寒绢屏风,齐粟娘看着每一折都绣着一副场景,人物众多,连串起来怕是一个戏目,正和相奶奶一起细看时,蕊儿笑道:“夫人,这上头绣的是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地凤求凰。” 第十八章 连家后宅的蕊儿(中) 奶奶恍然轻笑,啧啧称赞了屏风两句,拉着齐粟娘走后,此最里暗间稍小,迎面一张大格暗银红纱窗下,放着一张欢门描金云母凉榻,笼着白纱帐幔,床上铺着水纹菠凉篳,放着凉珊玉枕。床脚一个置着小银炉,被窗外吹入的凉风助着,香已将燃尽。 蕊儿上前,从腰间的荷包内取出两张荷香粉饼儿,放入小银炉内,将银炉盖好,转身笑道:“里头这间最凉,相奶奶怕是受不住。” 齐粟娘笑道:“我最贪凉,晌午时我在这里躺躺,相姐姐不要和我争。” 相奶奶笑着应了,“我的丫头正好也能在外头床边的脚踏上歇歇,晌午都是要犯困的。”悄声对齐粟娘道:“前几日还没太留意,如今看起来,连大当家的家底甚厚,这些摆设怕比你睡房里的家私更好,莲香也算是有福了。” 齐粟娘无奈点了点头,一起回了明间里,半叶送上四盏胡桃夹盐笋泡茶,相奶奶和蕊儿、梗枝商量着下茶定,换庚贴,敬神柜,催妆、铺床,送嫁妆、亲迎、拜堂诸般事务,以至置席宴客,备数红线喜钱、点请昆弋戏班、随喜伴婆、杭州厨子,选点披红童子,亲迎鼓乐、置备开脸红线、上头红梳等等琐碎无不计较。 齐粟娘当初成婚时,虽是十三阿哥主持,干娘李府台夫人刘氏操持,到底也是无亲无友,免不了要亲自打理,自然知晓一二,见得蕊儿和梗枝在一旁说席面的事儿,便悄声向相氏道:“头一个所在便是新房,相姐姐,你看这嫁妆单子,昨日那间东厢房,若是放下这张江宁拨步描金大床就占了多半,这些个橱柜妆台、桌几椅凳、脸架锡器哪里又放得下?就是伴婆喜娘,丫头养娘也得有个地站住了才行,没得让新郎官到时候挤不进房的道理罢?” 相奶奶掩嘴直笑,“夫人这话说得也未必没有道理。”转头抬声道:“蕊儿姑娘,后头可还有大一间的屋子?” 蕊儿微微一愣,瞟了齐粟娘一眼,笑道:“后进上十二间房,除了爷住着的正房,东厢房算是最大的了。” 一向不说话的梗枝慢慢道:“爷地正房,将来做新房时,多是为当家奶奶备着的,姨奶奶想也是能明白。” 齐粟娘听得她话里带刺,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四人转了开去,商量了重做七品官吉服、银带、朝靴,订下了新嫁娘喜日所穿戴珠冠红裙的款样、料子,便听得外头云板敲响。 蕊儿笑道:“必是连大河从路过地漕船上买了时新尺头送进来了。梗枝。你去接了。让他们送到卷棚里来让夫人和相奶奶过目。” 梗枝点头去了。蕊儿对齐粟娘笑道:“梗枝失礼。还请两位夫人宽恕一二。奴婢在此替她陪罪了。”说着便要施礼。齐粟娘连忙扶起。相奶奶笑道:“蕊姑娘是个明白人。”蕊儿笑而不答。见得炉香又快燃尽。转身过去添香。 齐粟娘悄声对相氏道:“相姐姐。我心里地主意你是知道地。许家败了。莲香她没根没底。日子怕是不易过。若是能风光进门。日后在这宅子里也好立足。 但若是去占正房。又得想想将来”叹了口气。“将来正室进门。听说了这些事。还有不拿她开刀地道理?我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 相氏微一沉吟。笑道:“未必一定要正房才能风光。把东厢房和旁边地耳房打通了也是好事。”齐粟娘哧一笑。“相姐姐说得是。东厢房原本就是小了些。” 相奶奶忍俊不禁。伸指 下她的额头,“只怕那间东厢房比你的寝房还多两说它小?罢了,我也不说你,只是若要动土推墙地,自然要大当家作主才行。蕊儿姑娘,以你之见?” 蕊儿走了过来,微微犹豫,陪笑道:“爷是放了话的,亲事上的事儿全由夫人们作主,银钱不用报给他。只是东厢房旁边连着爷住着地正房,若是要动土,免不了有声响,奴婢以为,相奶奶说得甚是。”顿了顿,“夫人和相奶奶且议别事,奴婢去前头向爷禀告。” 相奶奶听她说得很是在理,连忙让她去了,齐粟娘看着她的背影叹道:“有这般的好女子放在身边,还不足,一个接一个抬进来……” 相奶奶笑道:“男人谁不是这样?你也别太操心,莲香这孩子是个明白人,又跟着许老太太在大宅门里长大,这些妻妻妾妾的事,怕是比我们俩都看得透些。”也叹了口气,“我只怕连大当家不会应,听说原是要一天抬进来两个,莲香她怕是不太中连大当家地意……这孩子实在是个好的……” 齐粟娘听到此处,握着扇柄的手指抓紧。她来这世上,见着齐强的行事和外面的世情,便知这世里的男子多半性好渔色,连震云若真是中意莲香,哪里会在许府里就强占了她?分明不过是一时逞意。虽说把她接回去做侍妾确是比卖出去好上许多,但若是无宠她想起陈演和齐强地话不过全仗着连府内宅的规矩,若是连震云不管内宅,规矩一乱,无宠之妾便是人人可欺相氏和她不过都是想借着新房地事儿看看连震云对莲香到底有几分宠爱罢了。 蕊儿出了园子,避开梗枝,悄悄把这事说给连大河,连大河一思量,带着她到李四勤房中来寻连震云。 “奴婢看着,两位夫人原是想把新房放在爷的正房里,不过,”蕊儿瞟了坐一旁发笑地齐强一眼,“现下,县台夫人想将东厢房和耳房打通了作新房,还请爷的示下。” 李四勤猛拍齐强,“你妹子忒利害了些,我大哥地正经嫂子还没有进来呢,她就和她对着干上了。” 齐强摇着红骨细撒金金钉绞骨川扇儿,笑道:“这你就看错了,我妹子压根就没想让连老大再娶当家奶妈,就想把莲香的位置坐实了,我说连老大,你就看着罢,只要莲香替你生了个儿子,我妹子必要让我妹夫出面来说项,要你扶正。” 连震云皱眉道:“正房不能让,推墙动土的随便她们,午后你和梗枝把地方看明白了,明儿就从后门召工匠来动工,你们仔细各房里的细软,大船领人去看守门户。”蕊儿和连大船连忙应了,齐强笑着问连大河,“方才我看着你让人抬了三抬尺头进去了,怎么样,除了这些料子和酒,这回来的漕船上可有葛纱?” 连大河笑道:“今日是没有的,不过我得了信,明日来的船上一准儿有。” 蕊儿到园子里回了相奶奶,相氏和齐粟娘皆是大喜,相氏见得蕊儿转身走了开去,低声笑道:“竟是我们多虑了?若是不是把她放在心上,哪里又会点头?”齐粟娘满脸是笑,连连点头,“看着蕊姑娘的行止,连大当家后宅里的规矩想是不乱的。”说话间,梗枝提着一个大攒盒,揭帘走了进来,便住了嘴,看摆饭。 蕊儿在两人面前置了一张小凉几,取了冰湃果子送上,再揭开盒,里面攒就的是八格细巧果菜。四样热菜,四样鲜果,还格了一银素壶凉州葡萄酒,两个小金莲蓬钟儿杯。 第十八章 连家后宅的蕊儿(下) 娘和相氏用了一些冰果,相氏的丫头锦儿走上来,洗了手,去了残汁,蕊儿和梗枝回后院去侍候连震云吃饭。 相氏抰了一筷子糟鹅掌,啧啧道:“没想到竟是这般富贵?连大当家得有多少身家才撑得起这般的用度?”齐粟娘吃了几口,没有答话。 相氏亲手倒了酒,嗅了嗅,竟是极上品的葡萄酒,笑道:“我在家也时常陪老爷喝几盅,夫人,咱们也乐和乐和。” 齐粟娘甚少见相氏如此,知道她难得自在,笑着取酒敬。两人人一边吃一边说笑,不一会儿把银素壶儿的酒吃了个底朝天,齐粟娘还未如何,相氏就有些眼迷,齐粟娘和锦儿连忙扶着她到了中间暗房里,让她在黑漆缕金凉床上躺下,锦儿睡在床踏上守着相氏。 齐粟娘见得半叶把食盒等收拾了去,便也转到了凤求凰寒绢屏风后,放下白纱帐幔,躺倒在欢门描金云母凉榻上,摇着手中的白纱扇儿,嗅着满室的荷香,慢慢睡了。 足睡了一个时辰,蕊儿才进来侍候起身洗脸,一边卷帐一边笑道:“这酒儿后劲大,相奶奶这会儿还迷糊呢,夫人的酒量倒是好。” 齐粟娘也微觉头疼,笑道:“一时忘形,贵府上的吃用俱是好生精致。” 蕊儿捧上锡盆面巾,“也不是向来如此,慢慢讲究些起来,因着两位夫人过来,特意又多用心了些。” 齐粟娘净了脸,待重整妆时,见得玉梳金后,捧上的亦是杭州关玉和的荷香粉,点头道:“莲香就爱这个,看来自不短了她的。” 她梳洗完毕,持着白纱扇儿走到外头,看着尤坐在床边愣神的相氏笑道:“我地好姐姐,你地酒量可就这样了。下会可得小心些。” 相氏让小丫头侍候着洗了脸。上了妆。慢慢醒过神来。亦是笑道:“到底女人们一起作乐自在。平日里我哪里又喝醉过?一杯一杯地数着呢。” 蕊儿忙道:“方才大河说。今儿船上新到了五花药酒。又有一些新鲜时菜。听说那五花药酒是用桂花、梅花、菊花、桃花、李花泡制后埋藏十年而成。最能养颜活血。明日相奶奶和夫人再试试。若是好。带些家去。也是我们爷一点心意。” 相氏与齐粟娘俱是失笑。相氏持着蕊儿地手道:“我地儿。你们爷若是没了你。这后宅里更不成样子了。莲香性情好着呢。你们好好相处罢。” 齐粟娘和相氏又忙了一下午。看得日头偏西。相氏命丫头到外头去吩咐套车。齐粟娘想着几日未见齐强。听得梗枝说他就在前院李四勤房中喝酒。便趁着这空档。独个儿走出凉卷棚。穿过花园子。向前院走去。 日头虽是偏西。园子里晒了一天地草地绿坪上仍是腾着热浪。齐粟娘四面一扫。见得唯有假山边树荫下地一条石径清凉。便一边摇着白纱扇。一边上了石径。 这石径不过是两步宽。卵石铺成。正在假山背后。随着地势高高低低。因着一直未向阳。齐粟娘走在路上只觉凉风习习。甚是怡人。没料到被这凉风一吹。一股酒意上涌。她虽未迷糊。脚步却有些沉重打颤。她担心在这石路上摔倒。连忙扶着假山壁。站着定神。见着前面三步处有块冒出地平石。扶壁过去。坐了下来。打算稍事歇息再走。 “葡萄酒的后劲原有这般大么……”齐粟娘轻笑着自言自语,“和哥哥一起喝金华酒时都未见如此……”说话间,她微微闭眼,以扇掩面,倚着假山石壁歇息。 凉风阵阵,连震云皱着眉,思索方才总坛里传来的消息,信步走在平日里常行的阴凉小径,连大河一声不吭走在他身后,过得半会,忽地急走一步,极轻声道:“大当家……” 连震云不耐烦地从沉思中回神,正要回头,一眼看见十步外慵懒依坐在假山边上的齐粟娘,只见她身上白线挑纱斜襟衫儿长到膝头,其下桃红百折纱裙子撒了满地,双目轻合,纤手中持着团团一张白纱扇子,微掩粉面,面上隐约带了些微红晕,如一株红茎白花,在无人知晓角落中悄然开放,任人采摘。 连震云尚是头回见她这般娇懒情态,心中急跳,喉头发干,听得连大河向后退避开去,定了定神,无声无息地走了近去。 连震云站在齐粟娘面前,见她沉酣未醒,慢慢弯腰,细看她长眉杏眼,只觉涌入鼻头的残荷暗香中隐隐藏着一股淡淡的酒香,不禁哑然失笑。他知晓其酒醉,心中越发难耐,悄悄伸手,欲摘去她面上的白纱扇儿,忽见她睫毛微闪,似是将来醒来,顿时站直后退一步,咳了咳, :“夫人,可是身子不适?” 齐粟娘的酒意渐消,醒了过来,忽听得身边有男子声音,惊了一跳,连忙站起,定神一看,却是连震云。连震云对莲香所行之事若是前世里,不用她不平,也是个重罪。这世里,却还要求着连震云开恩给莲香个名份,便是陈演和齐强,也觉着未必不是个好事。相氏和她也要操心莲香是否在连震云跟前得宠。这世里的女子不由自主她早已知晓,但寻常之事忍忍也罢了,莲香半点错事未做,却落得个这样地结果,便不说莲香这样的品格儿,她心中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难过哪里又能找得到地方说?不过只能哭一场而已。 齐粟娘看着连震云,他客气问候,又是身为客人,不能得罪于他,只得自我安慰,他对莲香尚算用心,平日里也讲礼数,不过是这世里男子的性好渔色的毛病勉强点头笑道:“大当家府上的吃食甚是爽口,午间和相奶奶用了一些酒,妾身失礼了。” 连震云见得她唇角带笑,虽还有些疏远之意,但神情与离去许府时的冷漠相较,直是天上地下,已是意外之喜,连忙道:“诸事烦杂,辛苦夫人与相奶奶,些许酒食何足挂齿。夫人这是要去前头?” 齐粟娘点头,“几日未见兄长,想去探看一二,大当家,我哥哥可是在二当家房中?” 连震云笑道:“你今日是看不成了,午间漕上来了新酒,他和二弟贪新鲜,喝了大半坛子,没料到那酒名儿雅致,却是个一饮就倒的,这会儿早睡得沉了。” 齐粟娘微觉失望,却也无奈,只得向连震云微施一礼,便要返回,连震云不舍她即走,连忙道:“夫人,震云还未谢过夫人送图之情,上回能得皇上青眼,全仗夫人五副简图……” 齐粟娘听到他提前此事,顿时一惊,把先时对他地不满全推到一边,伸指作势,轻轻嘘了一声,“大当家,小心别让人听着。” 连震云见她面带惊慌,知晓她爱惜名声,不欲让人知道她身为妇人精于旁道,也不欲让人知道两人私相授受,不自禁压低声音安慰道:“夫人莫怕,这四面无人能听到,”顿了顿,“便是听到了也不敢说出去……” 齐粟娘看他一眼,悄声道:“皇上圣明,那能仅看五副图就让赏了大当家七品顶戴?大当家原是人中龙凤,腾达不过是早晚之事,与妾身又有何干系?只是”连震云听她如此会说话,更是欢喜,见她神情,不由笑道:“夫人尽管放心,若有差遣,震云敢不从命?” 齐粟娘见他这般客气小心,连忙摇头道:“妾身哪里敢差遣大当家,只是请大当家免了妾身地船费罢了,”微微一笑,“妾身自有本钱,至于货源和出售哥哥只有妾身这一个妹子,便是事忙,动嘴说上几句也不麻烦地。” 连震云失笑,见她面色终是全松了开了来,言语间也少了些冷意,心里一热,不着痕迹走近半步,一边看着齐粟娘的神色,一边斟酌着慢慢道:“总坛里来了消息,我现在兼掌扬州府漕事,扬州府富甲天下,人物风流,那边的衣……” “扬州府!?”齐粟娘双目大睁,心中喜到极处,“扬州府的盐若是能偷运出来,岂止是十倍之利?大当家,你……你千万要把这个美差给抓住了……” 连震云心中叹息,只得道:“夫人放心,我将清河之事交付,怕是就要去扬州上任。”语带怅然,“只是到那时,震云与夫人却是相离甚远……” 齐粟娘亦是一呆,她与连震云原只是为将来万一之事方有关带,风险也是在意料之中,只是没料到如此之快。 连震云见她发呆,隐约知晓她心事,叹道:“夫人可是担心震云失信?震云必不负夫人……” 齐粟娘微微一笑,“他日妾身为难之时,不过仅有书信一封呈上,负与不负,全在大当家一念之间。”知晓多说无用,微一施礼,“相奶奶在候妾身一起回府,妾身告退。” 连震云凝视齐粟娘慢慢离去地背影,心中难舍,禁不住在平青石边左右徘徊,反复思量一事,却久久委决不下。 连大河站在二十步外,隐约听到了两人地对话,也无多大惊异,图样之事大当家虽未明说,但县台夫人日日来坝上看工程,二当家、大船和他多少也猜测到一些。 只是那场流言之事后,大当家对县台夫人的名声极是在意,一句说错便要重责,他们三人各自闷住不说。二当家与夫人地交情不同,自不一样,他和大船却是越发小心,深怕得罪了夫人,大当家拿他们开刀。 至于夫人想托大当家运私货赚钱,他却觉这位夫人行事甚怪,若是喜好财货,直接开口,大当家还能不给?想来必是有些缘故,到底她未曾与大当家私通…… 太阳渐渐落山,天色全黑,虫声四起,连大河见得大当家仍在平青石边上徘徊,细细想了半会,慢慢走上前去,“大当家,小的有些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连震云脚步一顿,双目在黑暗中看了看连大河,慢慢点头道:“我地事多是未瞒你,你说吧……” “恕小的大胆,大当家此时情状,心中可是有难决之事?”连大河斟酌着语句,慢慢道。 “确是有难决之事。” “大当家再恕小地大胆,小的猜测,大当家是担心去扬州后,多是再难于与夫人相见,若是夫人将来无事相求大当家,更是再无相会之因,更何况”连大河一咬牙,“更何况大当家所求,也不只是与夫人相见相会……” 他此话说话,背心冷汗直流,此事他与大船虽是心知肚明,但从不敢多说一句,大当家性子孤扭,虽是有些女人,此等贪恋有夫之妇地事却从未做过,更何况此妇对大当家并无那般意思,全无下脚之处。他将事说,却不知大当家会不会恼羞成怒。 他低着头不敢看黑暗中连震云地脸,只能竖起耳朵,听着每一个细微的动静,只待他脖子低得发酸,深夜的虫鸣之中才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你继续说。” 连大河心头一安,把心里的主意越发打定,上前一步,低声道:“小地以为,大当家决不可不去扬州。 如此,若预与夫人情份不断,唯有三事,此三事任生一事,便可保大当家与夫人共结百年,若是一事不生,大当家与夫人便是无缘。” “哪三事?” 连大河吞了口水,抓紧双拳,忍着湿透的衣裳被凉风吹拂来带的寒意,轻声道:“第一事为上上大吉,陈大人英年早逝,夫人文君再>=,嫁给大当家。” “说下面的。” “第二为中平之事,夫人与陈大人婚后一年还未生养,难说将来如何,若是夫人无子失宠,被陈大人休弃,亦可光明正大嫁入连家。” 连大河听得大当家没有言语,继续道:“前两事皆是平顺之兆,顺理成章,但怕两难,一难天命,二难相隔两地,未得消息。唯有这第三事,却只看大当家的意思。” “你说。” 连大河慢慢平缓了呼吸,抬起头来,看向连震云,慢慢道:“大当家还要在清河呆上几月,若是大当家与夫人有了夫妻之实,夫人那般爱惜名声,必不敢声张,更不会告诉陈大人和齐三爷。若以此相抰日日相会,大当家只要用心,她自然会知晓大当家地好。妇人性柔,总易拢得到。只要她时时记挂大当家,大当家便是每月从扬州来一次清河,也无甚难处。待得时机成熟,她愿意跟随大当家,自然能寻事让陈大人休弃她。这样一来,夫人就是大当家的了。” 连震云听得连大河一口气说完,蓦然连退两步,在平青石上重重坐了下来,连大河看不清他神色,只听得他呼吸越来越粗,双膝一软,重重跪在了卵石径上,喉咙干哑,“小的大胆。” 他在黑暗中不知跪了多久,汗透的衣裳重又被拂晓的露水打得透湿,脑袋又晕又胀,隐约听得远远传来鸡鸣之声,天际边慢慢显出一丝白光,方听得连震云沙哑地声音,“她性子不好,不甚温顺……” 连大河一个机令,立时清醒过来,“蕊儿姑娘说明日要将五花酒呈给相奶奶和夫人饮用,这酒齐三爷和二当家也喝了……”看了看连震云的脸色,“明日推墙动土,蕊儿姑娘和梗枝姑娘要在后院里守着;齐三爷和二当家要去码头等葛纱;若是云大人府中有事,将相奶奶唤回去……” 过了半晌,连震云一脸憔悴,慢慢从齐粟娘曾坐过地,他坐了一夜的平青石上站起,低低道:“你……去云府上打个招呼……”---- - 看到亲们地意见不理解女主的行为所以这两天我把清河卷地第四五六七章还有vip几章都改了不少昨晚发上去了从上坝去许府对莲香的交情都有修改要是把以前没写出来的女主的心理过程补充出来了有时候自己写着写着就忘了写心理让大家糊涂了由于前面在改后面在补充可能内容有一些重复还请见谅邹邹地书友群31509172喜欢本书的亲来吧证号是:女主的哥哥名((以上字数不收费)最后,呼唤一下月票~ 第十九章 卷棚里的连震云(上) 大早,齐粟娘起床看着沙漏,和平日一般的时辰,已是将院子里晒得热了,原有半个时辰的清晨凉风,早已被热浪代替。齐粟娘抹了把颈上的汗,从床上爬了起来,提水抹了凉席,竹枕。 她算算相***时辰,勉强喝了半碗粥,便急急提水,洗去一身汗渍,想着白银条纱最凉快,便换了白银条纱的对衿衫儿,系了条葱绿挑线纱裙子,金钗高满头乌发,半点妆不上,为免失礼,寻了对玉坠戴耳上。 她从枕边取了平日里常用的杭州芳风馆湘妃竹泥的团扇,就听得叩门声响,连忙开了门,笑道:“相姐姐好准的脚。” 相氏亦笑道:“夫人起得也早,这天气热得让人睡不着。”一边和齐粟娘上了车,一边打量道:“这身上的衣裳是自己制的?抹胸上好鲜亮的活计。” 齐粟娘低头看了看对衿衫里的浅白抹胸,笑道:“就这对衿衫儿和裙子是我自己制的,这抹胸上的绣活这般好,我哪有这样的手艺,是江宁织造的东西。” 相氏失笑道:“你也忒老实了些,便是你做的,我难道还会央你帮我竹一个不成?上头的红绿色儿,我也不好穿了不是。” 两人说笑中到了院子,蕊儿迎上前笑道:“两位夫人来得好早,奴婢原还愁赶不上后头开工呢。”转头对身后的小丫头道:“半叶,好好侍候两位夫人,冰汤酒食时时送上。” 相氏连忙道:“姑娘赶紧去吧,我们也不是生客,有半叶在就好了。” 蕊儿告罪去了,相氏与齐粟娘走入园子,一路上炎热难挡,好在方一入棚,便觉清凉。半叶极是乖巧,引着两人进了棚,便捧上两盏冰镇酸梅汤。 齐粟娘执着雪绽盘盏儿。将冰汤一口口饮了下去。身心一爽。满身地燥热一时平复下来。便摇着白纱扇儿和相氏商量席面用菜。计算喜钱。 半叶看看天色。转入里间。将冰湃果子呈上。道:“奴婢去厨下取饭。还请夫人们稍候。” 相氏笑着点头。让她去了。齐粟娘坐在椅上。摇头道:“这般热。谁吃得下?吃些果子就罢了。” 相氏取了一枚杨梅。递在齐粟娘嘴里。笑道:“这是他们家地礼数。便是我们不要。他们也不能不备。多少领情就是。你要不耐烦吃菜。就吃些鲜果。用些五花酒罢。” 齐粟娘啜着杨梅。一会将核吐到锡盒中。笑道:“相姐姐也不怕再喝醉?昨儿我还迷糊了一会呢。” “怕什么。醉了就睡会。里头两间比这间还要凉快。蕊儿、梗枝没空来这儿。自然是我们随意了。”相氏笑道:“若是在老爷面前。我反倒不便如此。你好歹也陪我松快两回。便是醉了。齐三爷还在前头呢。你还怕回不去?” 齐粟娘掩嘴直笑,相氏见得太阳当午,便叫锦儿将四面帘放下,隔帘只见花草掩映,荫色浓浓,顿时凉快了不少。 半叶取了大攒盒进门,一股热浪已是涌了进来,她背上已是汗湿。相氏连忙让锦儿接了过来,发放在小凉几上,仍是攒着八格菜果,一银壶五花酒,两个金菊酒杯儿,两双牙箸。 锦儿倒了两杯五花酒放下,齐粟娘只执着箸儿在黑菱、橄榄、葡萄、合欢果中择选,见得相氏把蒜烧荔枝肉、桂皮烂羊肉、通姜香菌、豆酥鸭四色热菜各挟了一筷吃下,不禁笑道:“相姐姐倒受得住那热油” 相氏嘴里嚼尽了,笑道:“不垫些油物,怕是两杯就倒了,哪里还能乐?”说罢,也不急着吃酒,只是吃菜。 锦儿见得齐粟娘一边吃着手上的白纱扇还摇个不停不由笑道:“夫人这花儿酒是冰镇了的夫人解解暑。” 齐粟娘点着头,吃不下半点油物,就着果子下酒,没到料方吃三四杯,就有些上头,相氏失笑,“怎的还不如昨日了?锦儿,你扶夫人进去歇歇。” 齐粟娘迷迷糊糊,只觉纳闷,嘴里喃喃呐呐道:“锦儿,你再倒一杯,我细品品,这酒怎的这般易醉人。” 相氏看着她连酒杯都拿不稳,半杯喝到了嘴里,半杯儿洒了满衣襟,连忙夺了她的杯子,“原是为了乐一乐,既是不能喝就罢了,小心伤了身子。”唤着锦儿,将齐粟娘一起扶到十二折寒娟屏风后,锦儿扶起齐粟娘,半叶接过她手上的白纱扇子放在椅上。众人安置她在欢门描金云母凉榻上躺好,放下帐幔。小银炉里地荷片香正燃着,慢慢驱散了些酒气。 相氏坐回小凉几边,端了一杯酒,奇怪道:“哪有这般易醉人的花儿酒,我也喝一盅试试。”她方自抿了两口,外头云板又响,半叶急忙出去了,不多会,匆匆而回,道:“相奶奶,贵府里差人来了,云大人在家里似是中了暑,接您回去呢。” 相氏唬了一跳,连忙站起,急急向外走去,到了门口转头对半叶道:“县台夫人醉着呢,你好生侍候着,可不许走开了。等她醒了,就说我家去了,明日再去接她。”顿了顿,又道:“到前头知会齐三爷一声,记得带她一道回去。” 半叶连忙应了,送着相氏、锦儿出了园子,看着她们离开。她在前院见着齐强不在,正要回身去侍候齐粟娘,就被刚回来的李四勤叫住,“半叶,俺方寻了些料子回来,俺还要再去一趟,你来帮俺们把这些拾掇掇。” 半叶微一思量,想着县台夫人正醉着,一时不会使唤人,应了一声,走进李四勤的屋子收拾衣料。 连震云沿着假山后的石径向园子里走着,身上的纱绿褶子衣微微带着一些风。不多会儿,连震云站在了凉卷棚门口,纱绿褶子衣摆直直垂了下来,纹丝不动。 过得半晌,他撩开帘,走了进去,见得置金香炉的帮桌儿旁边放着黑漆小凉几,两把矮东坡椅隔几对面而置,凉几上四菜四果皆是动了些许,金菊杯里点点残酒。 他走到凉几旁,取了小银盏壶,揭开银盖看了看,已是去了大半壶。他慢慢放下酒壶,不经意看到搁在矮东坡椅上的白纱团扇儿,扇柄儿上刻着“芳风”两字,认得是她昨日执在手中的,取了在手挑开海棠春睡的攒珠帘子,进了暗间。 连震云地眼睛扫过青纱帐下空空的黑漆缕金凉床,从绿纱窗下黑漆四仙桌和螺甸椅边走过,停在十二折寒绢屏风前。他侧耳细听,屏风后传来又轻又软的呼吸声,这呼吸声牵着他的心跳,一会高一会低,他突又迟疑决,不自禁翻转手中白纱团扇,微微凝目,向屏风折缝中看去---- - 本章(上)(下)的有一个串起来的关键伏笔暗示,从五万开始,已经一直串到五十万以后大用,亲们仔细。 第十九章 卷棚城的连震云(下) 银红纱窗下,半放半掀的白纱帐儿脚随风微微起伏,罗儿竹鞋放在帐脚边,绡罗鞋子不大不小,刚及他的一个半手掌,她未裹足,他是知晓的。 半掀开的纱帐下,鹅黄挑线衫裙撒在水纹菠凉篳上,衫裙中间微微曲起,裙角随着曲线升了起来,露出五个白嫩嫩小脚趾,和半个白生生的脚背。 连震云手中一紧,白纱扇儿顿时停住了,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站了半晌,慢慢吐了口气,急步绕过屏风,直直向欢门描金云母凉榻走去。 床脚的小银炉中泛出淡淡的荷香,连震云站在半掀纱帐的凉榻边,看向榻上的人儿。 她头上的发髻已有些散乱,金钗半卸,发丝落在凉珊玉枕上,黑白分明。 微微有些晒黑,却仍是白馥馥的脸蛋儿泛着x红,双目紧闭,唇片儿浓艳欲滴。 连震云的眼光顺着她的粉颈,滑到了对衿样的白银条纱衫儿内,纱衫儿微有些散乱,露出里面大半边鹅黄罗绢抹胸,上面绣着一对交颈鸳鸯,白头红身绿翅儿,极是鲜亮,抹胸上的鸳鸯高高拱起,轻轻颤动着。 连震云勉强转开眼,长长的白银条纱衫儿垂到了膝处,覆盖在鹅黄挑线纱裙上,透过纱裙里面的鹅黄纱裤儿,可见玉肌冰骨,光滑莹润,裤角儿边便是半露的玉足。 连震云闷闷一哼,将右手中的团纱扇儿放在床脚,慢慢弯腰,握住了那支天足,只觉入手肌肤滑腻,柔若无骨,他爱不释手,抚弄良久,轻轻发出一声喟叹,松了开来。 连震云取过帐上锦带银钩,将左侧垂下的白纱帐幔钩起,在床边坐下,凝视齐粟娘。 “我知道你醒来了。必会和我合气。你放心。随你怎么生气哭闹。我都不恼。便是你要打我出气。用钗儿划我两下。我也随你。” 连震云伸出左手。抚上她地脸庞。指尖扫过她紧闭地双眼。滑到她鲜艳红唇上。用指腹轻轻按压。纠缠于那一片丰软。 “家里虽是有几个妾侍。没人能越得过你去。我留着正房等着娶你。她们中你喜欢谁。我就多宠谁。你不喜欢地。我就赶她出门。不能生养也没关系。她们可以生。我作主过继到你名下。也让你有靠。” 连震云收回手。低头解去腰间地五彩鸾绦。正要随意甩在地上。却见床边白绡罗鞋。秀气柔美。便把那鸾绦轻轻一放。五彩丝绦撒落。把白绡罗紧紧缠住了。 绿纱褶衣松了开来。露出坚硬地胸膛。连震云伸手将她上身抱入怀中。因着这番动作。她似觉不适。眉尖轻颦。微微呻吟一声。向外翻身。 连震云双手微松。看着她靠在他肩头。在他臂抱中寻到一处舒适所在。静了下来。连震云叹了口气。“我也不想这样。只是我过几月便要离开清河。你若是不着紧我。我便是月月回来。实在难见到你。”低下头去。一点一点吻在红唇之上。喃呐道:“我若是再难见着你。我哪里又能安心去扬州……” 连震云抽出右手,去解她对衿纱衫的衣扣,渐渐把鹅黄交颈鸳鸯抹胸全露了出来,连震云不自禁将她从床上全然纳入怀中,手臂从背后将她托起,埋首在高拱的鹅黄交颈鸳鸯抹胸上亲吻啃咬,右手顺势滑入衣内,去解她衣下地裙结。 她似是查觉痛疼,挣扎扭动,靠在他肩上的头滑了开来,失去依靠,猛然向后垂下。只听“咣啷”一声轻响,金钗委地,早有些散乱地乌黑长发瞬间散了开来,直垂到地。 连震云一惊,抬起头转看地面,如意金钗赫然入目,他在衣内抓到裙结的手不禁一顿。 他慢慢将她放回床上,欠身从地上拾起如意金钗,取到手中细看,不过是一支二两二钱重的钗子,八分成色,做工平平,团团云状的如意钗头比钗身微高二分,连震云的指尖轻压钗尖,微感刺痛,顿时泌出一颗血珠。 连震云心中一凉,原以为这钗儿不过普通首饰,至多能在身上划几痕印迹,没料到甚是锋利,大不同于闺阁中装点用物,显是故意磨利。他转头看向床上地她, ,若是我相强于你,你你若非想用这钗子杀了我榻上的人儿酣醉,全无所闻,便也不曾应答于他。 连震云心中恼极,猛然站起,咬牙瞪向榻上之人,怒道:“妇人若是尽礼,有些烈性也罢了。你既与男子私相授受,暗约=:面,本非守礼之事,但不如你意,翻脸时却是这般狠毒。你”气极说不出话来,喘了半会地粗气,方道:“那晚那晚我也未想强着你,否则我还会怕这支钗儿?不过怕你与我合气哭闹,方才离开。”说话间,胸膛连连起伏,显是气恼难平,“你每回见我,哪一回不带这钗儿?原来你就一直防着我,以为我连震云就是个无耻下流的卑鄙之徒”说到此处,一眼看到床前白销罗绣鞋上缠绕的五彩鸾绦,猛然怔住,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再看到她衣散裙乱,鹅黄抹胸半松半褪,露出大片粉嫩嫣红,连震云双手越握越紧,到最后狠跺一脚,一把拾起鸾绦,低头掩衣,用鸾绦系好。 连震云坐到床边,用金钗微馆青丝,细细替她整理衣物,打理完结后霍然站起,“趁醉要你这已嫁妇人,非是我能所为,今日我就放过你,只是大丈夫立世,巧取豪夺原是正理,我既看中你,总有一天抢了你在手,你夫君虽是有圣宠,却未必保得住你!”说罢,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连震云冷着脸,气冲冲走到凉卷棚门前,一把扫开帘,沿着石径一路冲回了前院。连大河在门口守着,远远见着他脸色铁青,知晓出了岔子,不敢在此时上前,避了开去。 连震云一头冲进李四勤房中,正看着李四勤乐呵呵递了几匹葛纱给半叶拾缀,见得连震云满脸怒气推门而入,李四勤一愣,半叶惊得退到墙角,说不出话来。 李四勤搔了搔头,看了看半叶,又看了看连震云,“大哥,俺没想把她怎么样……” 连震云瞪了他一眼,一屁股坐在椅上,转头对半叶道:“出去!” 半叶惨白着脸,提裙出门,奔向花园凉卷棚,跑了个没影。连震云问道:“齐三呢?” 李四勤笑道:“他买了十匹葛纱,拿了两匹去找月钩儿了。” 李四勤看了看连震云的神色,从床脚拖出一坛酒,挥手把封泥拍开,对着坛口灌了两口,哈哈一笑,将酒坛递了过去,“喝酒,心里烦就喝,喝醉就好了 连震云看着李四勤,脸色渐渐缓了下来,顺手捞过桌上的酒碗,倒了两碗,一边喝,一边看向木箱上一摊五颜六色的葛纱衣料,“你弄这些做什么?” 李四勤豁嘴一笑,“给吴姐儿两匹,李银儿两匹,还有,齐三说他妹子十月地生辰,我要送的寿礼。”说话间,伸手取了一碗酒。 连震云听得那人,面色就是一沉,一口喝光了手中地酒,“她都嫁人了,你还惦记她?” 李四勤一愣,“她是县台夫人,过生辰俺自然要送礼……” “少在我面前废话,你对外头的礼,哪回不是我让大河预备着地?你什么时候又留心过?” 李四勤嘿嘿一笑,提坛子给连震云倒酒,“葛纱衣凉快,俺看她自己舍不得穿,就送她几匹,俺又没存什么坏心。” 连震云冷冷一哼,“你也甘心?” 李四勤笑道:“有什么不甘心的,俺还在陈大人之前遇上她呢,她要不中意俺,俺有什么办法?今儿在漕上遇着押船地罗三,他和齐三说起他妹子,和俺说的也是一般的话,只说打听着他们要退亲,下了多少心思,船上处了两月,还是没成,这就是命。” 连震云慢慢喝着酒,“你若是如今才遇上她……” 李四勤一呆,抓耳挠腮想了半会,到最后突地满脸欢喜,哈哈大笑,“俺的运道就是好,要是等她成亲后,俺才中意她,俺就天天抱着酒坛子也会烦死去!”说话间,自顾自地乐起来。连喝了三大碗酒,又提了坛子连连敬连震云。 连震云在李四勤屋里喝到半夜,踉跄着出门,回头看着醉倒在桌边的李四勤,自语道:“我运道不如你,我不甘心……” 第二十章 连府后宅的女眷们(一) 粟娘和相氏一连忙了十多日,待得七月初三,立了凉,白露初降。 坛内正堂二十桌喜宴,清河官吏、世宦、乡绅以典史云附鹏,漕司主事全过雁,盐司新任主事温报回为首,无一不备厚礼,上门敬贺,便是县丞汪空思托病在家,也送来了贺礼。闸口外连摆三天的流水席,任清河县民及沿途过埠的船客随意吃喝。 偏厅摆了十桌喜宴,相氏与齐粟娘忙得团团转,与清河县里有头有脸的奶奶、小姐们寒喧问好,敬酒让菜,半日下来脸都笑僵。 眼看着拜完堂,伴婆喜娘们将新娘送入后进新房,宴席吃了大半,女客渐渐打道回府,齐粟娘总算也松了口气,寻了个空,坐在齐强房中匆忙寻几口吃食。 齐强坐在齐粟娘对面,一边摇着他的红骨细撒金金钉绞骨川扇儿,一边笑道:“妹子,你慢点吃,相奶奶在外头呢。” 齐粟娘因着喜日子,也穿了身簇新绯红妆花纱衫,白绫裙子,把绣帕子垫在裙上,正大力啃着一颗秋梨,流了一手的汁水,待要说话,半叶提着一个小食盒儿走了进来,“夫人,蕊儿姐姐叫奴婢送些吃食过来,请夫人用一些。” 齐粟娘一笑,咽下嘴里的梨肉,“蕊儿姑娘费心,相奶奶那边可送去了?” “相奶奶就在厅上用了些。只叫我们往这里送呢。”半叶一边说着,一边在桌上摆饭,一银瓯松栗子果仁梗米粥儿,一碟玉米面玫瑰果蒸乳饼,一盘子薄切烧鹅肉片丝,“蕊儿姐姐说,都是备着席上用的,未曾精细用心,还请夫人包涵。” 这话说得齐强也笑了起来,一边取了牙箸给齐粟娘,一边笑道:“你们家蕊儿姑娘太小心了些,我妹子哪里是挑剔的人。” 齐粟娘用帕子拭了手,接过箸子,笑道:“你回复蕊儿姑娘,多谢她惦记,生受了。”半叶施了一礼,又从袖中取出一把白纱团扇儿,“夫人,上月那日,齐三爷走得急,奴婢送夫人出门时把扇子拉在东坡椅上了。奴婢一直收着,今儿才寻到夫人得空呈给夫人。” 齐强笑道:“第二日我从坛口回家里。我妹子就问我这扇子。要不是你知会了我一声。我还摸不着风呢。”齐粟娘接过扇子笑道:“多谢姑娘了。”半叶退了出去。 齐强看着齐粟娘喝了半瓯子梗米粥。半块蒸饼。放下碗歇息。小心陪笑道:“妹子。演官儿还没有回来?” “有什么话就直说”齐粟娘瞪他一眼。“难得地喜日子。不在外头吃酒玩乐。在我面前伫了半会。谁不知道你有事。” 齐强连笑几声。倒了盏清茶放在齐粟娘手上。“妹子。哥哥和你商量个事。” “哥哥。你说。”齐粟娘喝了口茶。瞅着齐强道。 齐强被齐粟娘瞅得有些忐忑。斟酌半会。“你也知道。连老大在后街上有个相好叫桂姐儿地。三天后就要抬进门做侍妾。”觑了觑齐粟娘地脸色。继续道:“这桂姐儿有个妹子。叫月钩儿。是……这个……是哥哥地相好……” 齐粟娘放下茶,歪头看着齐强,“哥哥不想娶进门做嫂子?” 齐强陪笑道:“这个………当初哥哥不是说了么,哥哥的嫂子等妹子你给我挑呢。妹子眼界高,月钩儿,妹子是看不上的,所以……就和她姐姐一样……在我身边做个侍妾,妹子看成不成 齐粟娘啐了他一口,“说的什么话,倒像我不容你娶她一样,你就是自个儿没拿她正经看待,倒拿妹子说嘴。” 齐强不说话,只是笑,齐粟娘心中无奈,她再也不喜欢这类妻妻妾妾的事,也改不了这世道,没得去强劝地道理。何况长兄如父,齐强娶妻娶妾的事儿,本不是她能过问。齐强却巴巴儿和她商量,不过是因着看重他们兄妹的情份,“哥哥过几日就要回京城了,妹子又不能跟去。安生伏名太小,你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女人,我也不放心。哥哥的相好不少,既是愿意抬她进门,想来她总是有些好处。再者,这也是哥哥自个儿的事,妹子也没得个说不行的道理。” 齐强听她体贴,心中欢喜,“外头的事不说,家里的事哥哥没有不听妹子的,不管是抬是娶,齐家也是我们两兄妹亲。”笑着道:“既是妹妹准了,过几天桂姐儿进门,我就让她引着月钩儿来给你磕头敬茶,认认你这个当家姑奶奶。” 齐粟娘笑得不行,嗔道:“只听说过有给当家主母磕头敬茶地,没听过给嫁出去的姑娘进门行礼的,这是哪门子的规矩?你这是要给她脸,还是要落她脸呢?” 齐强一瞪眼,“这就是我们齐家的规矩要进我们家的门,就守我们家的规。”说话间,就站了起来,“这事就这样定了,妹子,我到外头喝酒去了。” 齐粟娘看他猴急样,一把扯住,挟两箸子薄切烧鹅肉片丝喂了他,“出去了好歹先吃些菜垫垫,别一个劲儿傻灌,那五花酒更要少喝。” 齐强失笑,一边嚼着肉片丝,一边 外头已是醉倒不少了。个个都和我当初一样,以为:人。比妹子你当日醉得更厉害。要不是我起更回来把你接家去,你还在卷棚里睡着呢。”说罢,笑着去了。 齐粟娘亦是好笑,正将桌上的残菜收拾进食盒,蕊儿急急进来,施礼道:“夫人,姨奶奶想见夫人,命奴婢过来相请。” 齐粟娘抬头一笑,“喜日子哪有先见外人的,让她好好等着新郎官进来,明日我们再见不迟。” 蕊儿陪笑道:“喜婆子也是这样说的,但姨奶奶说夫人不是外人,若是不见夫人,她就不成亲。” 齐粟娘一愣,摇头道:“这孩子,或是心里害怕?我去看看她。”说着,便向门外走去。 蕊儿松了口气,随在她身边,因是熟了,知晓她不计较这些,笑道:“姨奶奶今年十月满十四,夫人不过也是十五,夫人倒说姨奶奶是孩子,那奴婢是什么?” 齐粟娘失笑,看着蕊儿道:“别看我面上十五,心里可是快上三十,老成地很呢。你叫我声姐姐也不亏。” 蕊儿掩嘴直笑,齐粟娘看她一身桃红绣金钱对衿衫儿,桃红百折裙,白嫩嫩的脸,笑弯弯的眉,再想着她性子那般好,行事又大方,心中叹了又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地头,“也委屈你这孩子了,到哪里不是一个挑不出一点错地当家奶奶。” 蕊儿一愣,微微侧头,用帕子拭了眼角,转头笑道:“夫人直管孩子孩子地叫着,还上了头,夫人就仗着个儿高欺负奴婢罢。” 齐粟娘也悔了口,连忙接上,只和她拿些闲事说笑,穿过园子,到了后进东厢房里。 东厢房和耳房打通后,足有齐粟娘两间内室那般大,当初送嫁妆铺床时,齐粟娘也是跟着,亲自看着江宁拨步描金大床在北墙放下,大红罗圈金帐幔挂起,红毛毡子厚厚铺了大半间屋子,其他桌椅锦凳无不是齐粟娘一一指点安置,竟是比当初自己嫁人时多操了无数的心,唯怕她嫁得不风光,到了连家站不稳脚跟。 齐粟娘走入新房,房里地伴婆喜娘们乐得不行,“姨奶奶,夫人来了,你就别红着眼儿,现下早过了哭嫁的时辰,看不吉利。” 莲香地齐眉额发已向上梳光,露出洁白的额头,齐粟娘虽是在外头忙,也能想象出相氏亲手替她用红梳上头,用开脸红线儿绞了个十字,然后上粉描眉。于是,记忆中那个明朗地少女,已换了妇人装束,穿着大红喜袍,戴着珠冠,如木偶一般坐在床边,面色忧虑,双目含泪地看着她。 齐粟娘忍住心中的悲伤,急步上前,走到床边,“怎么了,莲香,大娘们说得对,这个时辰可不能哭。”说话间,想去抽帕子,却记起帕子上沾了梨汁,再用不得。 “夫人。”莲香紧紧抓着齐粟娘的手,从床上站起,嗵一声在床边跪下,“奴婢心里明白,若是没有夫人为奴婢说话,奴婢哪里能……” 齐粟娘见她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心中酸涩,连忙用力拉她,“大当家心上有你,我说话才管用,他要心上没你,我说破天也没用不是?你是个明白孩子,这点儿事总要想通才好。” 喜婆伴娘们连忙上前去扶,莲香却倔着不动,给齐粟娘连连磕头,慌得齐粟娘避让不迟,待得莲香被扶到床边坐下,已是哭得脂花粉乱,哽咽难言。 “快别哭了……”齐粟娘心中实在难忍,想着她不过十四岁就遭了这种罪,存身的主家被抄,爱护她的主人病死,又被连震云不当人看地破了身子。如今便是嫁了过来,也是偏房姨奶,一身宠辱全由夫君与主母所定,日日小心,处处谨慎自己来从前世里来这世上,为了保着小命,为了和陈演、齐强一起安安生生过日子,这小心谨慎是时时记在心中,仍是时时有错,不过五年已是满心疲累。莲香她若是要一辈子保着不叫人抓住错脚,哪里又是人过的日子?想到此处,齐粟娘终是忍不住哭道:“我实是也是没办法,但凡另有一条好走的路,我哪里肯舍得你来做偏房?莲香,这以后的日子,你得自个儿好好地过了,到了扬州,我再也难帮上你了。” 莲香见得齐粟娘如此,越发哭了起来,抓着齐粟娘地手不放,喜婆伴娘们面面相觑,原想让蕊儿上前劝劝,没料到她亦是止不住地流泪,哪里还能劝人。 这新房里正哭着,外头李四勤与齐强嘻嘻哈哈跟着连震云进了后院,要来闹洞房,走到门口,却听得一片哭声,顿时呆住。 连震云还未皱眉,李四勤已是恼了,叫道:“这是成亲呢,哭什么哭,真丧气谁在那里”当头见得抱住新娘子大哭的是齐粟娘,顿时闭了嘴。 见得连震云进门,满屋子女人都是一惊,伴婆喜娘们吓得不行,蕊儿见着连震云扫了她一眼,亦吓得连忙抹了泪,站在一旁不敢出声。 齐粟娘见得莲香双目中现出惶恐害怕之色,抓着她的手越来越紧,心中一痛,知晓她仍是因 受了惊。但莲香嫁了过来,若是这般样子对着连震得了他的欢心,心中一急,慌乱抹了眼,安慰道:“行了,都是我的错,不该舍不得你跟大当家去扬州,好好地日子招你哭了。”说罢,忍痛推开她地手,悄声道:“那是你夫君,你得好好对他。”转身对喜娘们道:“新娘子妆花了,大娘们辛苦一会,再补会妆罢。”看了看缩在一边地蕊儿,“蕊儿姑娘,烦你过来帮把手。” 喜婆们连忙应了,蕊儿偷偷看了连震云一眼,见他没什么恼怒的神色,松了口气,转身去开了妆盒。 齐强看了连震云一眼,转头对齐粟娘笑道:“妹子,你看着你怎么像自己嫁女儿一样,若是真这样舍不得,和演官儿说说,回高邮做官去,那里离着扬州城可近。” 李四勤连忙笑道:“正是正是,齐三他妹子和小嫂子好着呢,也难怪舍不得,这是好事,是好事。” 齐粟娘知晓齐强担心她得罪了连震云,陈演虽是一县之主,连震云却也不是个软的。莲香出身虽低,但俗语道不怕官只怕管,皇上宠臣,清河一县之主的县台夫人亲自开口为媒,不论是七品候补千总或是漕帮清河坛主,都得好好思量一番,免得得罪了她。莲香也算能借着陈演地势,抬高了出身,六品县台大人地义妹作了七品候补的正妻,半点不曾委屈了连震云,说起来还是他高攀。就如同她借着侍候过皇上、太后、还有那位爷的势,抬高了出身一般。否则以她的出身,哪里配得上身为举子地陈演?只不过,她的夫君宁可冒死抗旨也要娶她为正室,而莲香地夫君至多让她做偏房…… 齐粟娘苦笑着,她来这世上,辛苦挣扎,自问没有泯了良心。但经了这一世,行事多多少少有些沾染了习气。上头的贵人们仗着势,抢老婆吞河银,还几乎生生拆分了陈演和她。下头地四姓五村村民盼着把田地挂在陈演名下,免了田税,宁可投充为奴也望着来清河仗着县大老爷的势过好日子。不上不下地她也曾仗着陈演的势,在高邮帐、占田、行贿,惹得康熙大怒。到了清河陈演的辖下,逼得许寡妇命悬一线,若是她没有去祠堂,许寡妇只有死路一条罢?满清河也无人敢多说一句。 这世里的是非原不同前世,若她不是县台夫人,连震云这样精明厉害不肯服软之人何尝会听她所言?怕是她跪下来求也无用。虽则她自问行事之由没有错了半点…… “只当为你寻个乐子……”德州行宫中,陈演的笑脸浮现在齐粟娘的眼前,“我是不信你会做出什么来的……” “仗势欺人原是不用学的。”齐强的笑声回荡在齐粟娘耳边。 在这世里,没有了陈演,齐粟娘能做什么? 她什么也不是。 不论对与错。 齐粟娘看了一眼齐强和李四勤,叹了口气,上前对连震云陪笑道:“大当家,对不住,误了你的吉时,妾身给你赔罪了。” 连震云淡淡看了她一眼,慢慢弯腰回礼道:“夫人客气,莲香她向来多承夫人照顾,有些不舍也是情理之中。”便也无话。 齐强见得如此,偷偷给齐粟娘使了个眼色,拉着李四勤,说了一串吉利话,便一起溜了出去。 三人一口气直奔到了园子里,齐粟娘长出了口气,“哥哥,大当家是不是生气了?我看着他神色不对。” 齐强笑道:“这个要问李四,我可是看不出。” 李四勤笑道:“现在又害怕了?方才怎地好在人家新房里哭?要不是看着是你,俺早就”看着齐粟娘瞪圆的眼睛,转口道:“放心,他最近一直这样,冷冷淡淡,不阴不阳的” 齐强和齐粟娘相顾失笑,齐强拉着齐粟娘笑道:“哭都哭了,还怕他作甚,我们三个去卷棚里吃酒去,演官儿不在家,哥哥带着你耍玩,也没人敢说你什么。” 齐粟娘欢喜笑道:“耍玩吃酒倒也罢了,哥哥快走了,妹子多陪陪你是正经。”李四勤哈哈大笑“叫他们再整一桌席面上来,***,方才就顾着和那些官儿傻笑了,哪里顾得上吃?齐三你这小子,你是怎么一边儿给别人死命敬酒,一边自己又吃又喝的?这招儿可得教教俺……” 1、未悟道地佛:你的评打不开,我点了n次后,评不见了。汗,绝不是我删除地。我只看到了标题和开头,到底写什么还没看到。弱弱地问一句,还能再贴一次么。 2、感谢对伏笔猜测思者的亲们,看到本章,知道答案了么?发贴猜中地更新再更新和秋千笑奖励30点评论积分。其余几位发贴未猜中的也奖励20点,注意到连震云细小动作地上位精灵使,也奖励20点。跟贴的亲们,没办法奖励到。只好给个飞吻了,感谢参与!有几位亲实在目光如炬。可惜没人注意到关键人物。看来以后这样的游戏还要多来几次。免得亲们轻轻放过伏笔。原谅我不可救药的喜欢暗示吧。 第二十章 连府后宅的女眷们(二) 天后,王桂姐抱着宝瓶,坐着一顶小轿,带着四个婆送亲,连大船跟轿,抬进入连家后院。连震云忙着安排亲信接管清河事务,也未去接轿,只得姨奶奶莲香使人在后院门口接住。 桂姐儿按进门的规矩,先站在堂外石阶下。半叶上前报门,莲香应了,半叶方回身引着桂姐儿进门,准备上茶见礼。 桂姐儿偷抬眼看莲香,只见她年纪虽小,但长眉杏目,神情端庄,发上双头鸾钗,耳上两珠金环,身穿沉香色妆花宽衫,密合色拖泥金绸裙,裙角儿下一对金莲小脚,周正堪怜。这般的人品装扮立时把桂姐儿要强争胜的心打下去半截。 半叶拉过一张锦垫,籽定奉过一盏福仁泡菜,桂姐儿委委屈屈跪了下去,接过茶盏,“奴婢给姨奶奶请安,姨奶奶喝茶。” 莲香看这桂姐儿,一身艳色衣裳,年纪不过十**岁,生得甚是标致,眼角含春,眉梢带风,右眉梢上一点小红痣,攒金袖口里隐隐露着一个银穿心金裹面的香茶袋儿,好不风流。也暗暗点了点头,接了茶,便叫起身。让桂姐儿与蕊儿、梗枝厮见,互拜一礼,桂姐儿自此便成了连震云的侍妾。 待得掌灯时分,连震云回房用饭,莲香看摆了四碗八盘,无非是烧鸭、小鸡、肥鹅、鲜鱼,时蔬、鲜果之类,连震云居上,偏房莲香侧坐,侍妾桂姐儿、蕊儿、梗枝立在一旁侍候。丫头们侧立。 莲香从蕊儿手中接过银素筛,在大银花杯中注了一杯扬州麦烧酒,呈给连震云。她转头看了桂姐儿一眼,小心对连震云道:“爷,桂姐儿有个事儿,想请爷的示下。” 连震云头也不抬,“说罢。” 桂姐儿连忙在席前跪下,“爷,齐三爷打算这几日就过茶礼,把我妹子月钩儿抬过府,带着一起去京城。 因着上头没有主母,齐三爷便要月钩儿拜见县台夫人,也好进门。奴婢请爷饶个情,让姨奶奶请县台夫人过府里,奴婢为月钩儿引见姑奶奶。” 连震云喝了口酒。“这事儿我听齐三说了。他要走。我也要给他摆送行酒。明儿一起办了。莲香。你让人准备席面。明日二当家、齐三爷、县台夫人都请来。” 莲香听得齐粟娘要来。心中欢喜。连忙应了。转头让桂姐儿起身。第二日。莲香一大早就起了身。梳洗打扮。到厨下看人打发了连震云地早饭到桂姐儿房中。便细细着人准备席面。 先备了茶席。四十碟下茶点心。多是蒸酥点心。油酥饼撒、果糕甜点之类。再备了一个大席。有十样大菜。十样小菜。五样咸菜。五菜甜菜。十样细巧果品。并清河甜酒、扬州麦烧酒、直隶沧酒三样。甚是丰盛。 那边厢。齐粟娘虽是早想去连府里走动。和莲香说说话。但连府里正忙成一团。准备搬去扬州。实在不好打扰。她要齐强借了连震云地后院见礼。虽是要借着桂姐儿引见。却也是趁机见见莲香地意思。 “安生。连大当家到桂姐儿家下地可是一副金。两对金坠。三般果羹茶叶。四盒雀舌茶饼。十匹妆花缎地茶礼?” “小地打听明白了。就是这些。”安生笑嘻嘻地帮着齐粟娘把茶礼抬盒收拾好。让衙役抬去送到县后街月钩儿家。又使人备轿。 齐粟娘尚是头一回受人叩头献茶,见的又是齐强头一个跟前人,便也换了身喜庆的银红皱纱对衿衫儿,妆红杭绢缎裙子。她喃喃自语,“也不知这位月钩儿姑娘什么性情,生得是何模样……”齐强在外眠花宿柳,在高邮、京城都包过姐儿,却从未提过抬进门来。上回在江宁秦淮河边虽是有了个中意地姑娘,却没不见踪影,现下抬进来的这一位不知是何处中了他的意。 安生听得齐粟娘的自语,微一犹豫,“小的看着,大爷把月钩儿姑娘抬进来,全是为着她那双眼,生得像” “安生”齐强 在外头响起,“轿子备好了,请姑奶奶出来。”齐押着绿昵官轿,带着安生一起来了闸口。他送了齐粟娘到后头,自个儿和李四勤在前进里等着月钩儿的轿到,连震云在一旁料理事务。 莲香早等在门前,齐粟娘欢喜携了她的手,细细端详,见她容色娇艳,衣饰光鲜,眼里也没了惶惶之色,知晓连震云没有亏待她,多少放下了些心事。 蕊儿与梗枝上来见礼,又引着桂姐儿拜见,桂姐儿心里怀着猜疑,寻着机会着实打量县台夫人几眼。只见她不比莲香大上多少,容貌一般的出众,只是身形高挑修长,衣着华丽,眼神虽是灵动,举止却沉稳,看着竟是比蕊儿还要精明几分,想着她在皇宫里头见过大世面,又是正经地官家命妇,便不敢寻机刺探,只是上前磕头敬茶。 齐粟娘接了桂姐儿的金橙蜜饯茶,在茶盘上放了一枝攒花玉簪子,一块银如意子,作了见面礼,请了桂姐儿站起。 齐粟娘细细打量。 见她虽人物俊俏,体态风流,姿色也未越过蕊儿、梗枝多少,只是眼神灵动,眉目间甚有媚态,与蕊儿和梗枝安详平和全然两样,也难怪连震云把他抬进了府,想来是贪个新鲜口味。 想到此处,齐粟娘转头看向莲香,却见她端丽娇俏,远在三女之上,不由笑道:“我将来的嫂子若是莲香这般儿的,可就满足了。” 莲香请着齐粟娘下了正座,到了茶席边,换了一盏木桂花泡茶,笑道:“夫人又拿莲香说笑,齐三爷在京城里做官,见的世面大了,莲香这般儿的,他是看不上眼地。”转头又笑道:“桂姐儿的妹子有福气,呆会我们都看看是什么样的人物让齐三爷上心。” 桂姐儿连忙陪笑谦了,“月钩儿打小被我娘养得娇惯,年纪又轻,不知道天高地厚,还要请夫人教导。” 齐粟娘失笑道:“我虽也是想和她多多亲近,只是我哥哥过两日便要上路,将来怕还是我嫂子教导她罢了。”顿了顿,“若是她能像蕊儿、梗枝这般,便是我嫂子进门,也只有敬着爱着,哪里还要教导。” 桂姐儿陪笑应了,只觉这齐府里的姑奶奶果然不是个软和人,难怪出嫁了还能把着哥哥不放,替他为这些内事拿主意。 齐粟娘看出来这桂姐儿眼光放肆,虽是低着头,却时时用眼角觑她,多不是个安分的人,神情颇似她初来清河时云典史送过来的,被她进门就退了回去地四个婢女,所以才用话语弹压一二。但她说了这些话,心中却不痛快,虽说看着莲香当家作主很是欢喜,但看着蕊儿、梗枝在一旁恭敬侍候,又替蕊儿不值。只觉这满府里妻妻妾妾、姐姐妹妹让人倒足了胃口。 齐粟娘端起木桂花泡茶,喝了一口,听得外头一阵鞭炮齐鸣,知晓是月钩儿的轿子到了。莲香犹豫一会,原想站起迎到外头去,看着齐粟娘纹丝不动,心中一笑,便也安坐。 齐粟娘看了桂姐儿一眼,笑道:“按规矩,爷们在外头接比我们去接更体面,桂姐儿别怨我不客气。” 桂姐儿自然知道这样的规矩,不过若是县台夫人也到外头去接,月钩儿的身价多是水涨船高。她进门时听得连大船口角漏风,这位莲姨奶奶一个罪臣家奴,若不是当初许家死老太婆替她铺了路,塞到县台大人家里,巴结上县台夫人,早就不知被卖到扬州哪个私窠子里去了。哪里又能做个正经偏房也暗暗的打听过便是这位县台夫人,不过也是陈家买来地丫头,若不是曾经在宫中侍奉过太后、皇上几日,巴结上皇阿哥这般的贵人作主子,哪里又能做得了六品命妇?贵人跟前使唤过地,便是个猫儿狗儿,也比常人要尊贵“夫人说得是。姨奶奶,奴婢想到外头去看看,免得月钩儿不知礼数,让人见笑。” 莲香点头道:“原应如此,桂姐快去吧。” 第二十章 连府后宅的女眷们(三) 姐儿去后,小丫头籽定匆匆走进,对蕊儿轻声说两句点头,从袖中取了帐册,上来对莲香禀告道:“姨奶奶,因着爷要去扬州,县城里各处的帐都要结了,现收到银子一千二百五十两,还请姨奶奶点数。” 莲香笑道:“银钱上的事,蕊儿姐姐点好了就罢,不用给我看了。” 蕊儿连忙笑道:“爷吩咐过,姨奶奶进门后就是管家的,除了厨中上灶、各房里的饮食外,银钱出入、人情往来俱由姨奶奶主掌,往后总是常例。免不了请姨奶奶辛苦一二。” 莲香看了看眼中带笑的齐粟娘,暗暗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笑道:“家里的事向来是蕊儿姐姐打理,爷从来都是放心,爷既然放心,我自然更放心。”顿了顿,“扬州是府城,原是繁华之,那边的宅子想是比此处宽大,半叶和籽定管照不过来。 大河和大船日日跟着爷在外头,怕也有些转不动。三位姐姐既是爷身边的人,也要再寻几个小丫头侍候。总要多买几房奴才进来,也是爷的体面。还有二爷,也是要替他寻几个人侍候的。到时候蕊儿姐姐忙不过来,莲香再和蕊儿姐姐商量着办罢。” 蕊儿听得这般话,只得把帐册收了,转到外头去清点银子。齐粟娘悄声在莲香耳边道:“说不得,原来是我小看你,这才几天,就把你们家的爷哄得不想再娶正妻。啧啧,以后总是常例,这句儿说得好。” 莲香轻轻一笑,亦是低声道:“夫人不知道,莲香在家里看多了,若是这般说话,多是爷们心里有中意地人了,只是一时不方便娶进来罢了,世上男人哪有娶了偏房就不娶正妻的 齐粟娘愕然无语,莲香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夫人不用替莲香担扰,老太太再是疼我,我也是个丫头。做小俯低,小意儿献殷勤原是本分,侍候主母哪里就委屈我了?再说”微微一笑,“这几日我也看明白了,他是个顺毛驴性子,依着就好,打着就要恼,也不是个耳根子软的,便是将来有主母,想来她也不敢太张狂。我只要安分做我的偏房,小处儿免不了看人脸色,大事儿上却是能平安的。” 齐粟娘听得又是放心又是汗颜,“相姐姐说你对大宅门里的事儿比我们都明白,我原还不安心,如今看来”忍不住轻笑出声,“顺毛驴……这话说得……” 说话间,半叶急步进来:“姨奶奶,爷和二爷、齐三爷向后头来了,桂姐姐和月钩儿姑娘也跟在后头过来了。” 齐粟娘与莲香一起站起。领头走了出去。在后进门上迎着了连震云、李四勤和齐强。 此时已近七月中旬。天气带了秋意。天空中飘着毛毛细雨。三人自不在意。踏着雨润地石径。笑谈而来。连震云地脸色似也比前几日缓了些。 齐粟娘笑着对齐强道:“哥哥。你地心上人呢?” 齐强毫不脸红。打了个哈哈。“在后头呢。妹子。你坐堂上去。让她来给你磕头敬茶。你也教导她两句。” 李四勤笑得喘气。“你让你妹子教导?算了吧。是教导她吃酒还是耍钱?奶奶地。俺猜拳输给李银儿也就罢了。居然还输给你妹子。” 齐强和齐粟娘两兄妹泰然自若。也不管莲香等人愕然看过来地眼神。齐强哈哈大笑道:“那又怎地。演官儿不在。长兄为父。我带我妹子耍玩。是天经地义。我让我妹子教导他为妇地道理不成么?论到这为妇。清河县谁也比不上我妹子。你到京城和我老家去打听打听。我妹子地名声好成什么 钩儿要能做到我妹子这份上,天天睡酒坛子里我也” 李四勤被他的歪理堵得直瞪眼,说不出话来。连震云扫了齐粟娘一眼,道:“进去吧,后头跟着就来了。” 众人进了正房坐定,齐粟娘赔了罪,到了正中榻座上安坐,左边坐了连震云、李四勤、齐强,右边坐了莲香。蕊儿、梗枝侧立。半叶手中拿着锦毡,籽定手中捧着福仁泡茶。 齐粟娘正和莲香说话,等着桂姐儿报门引见,突听得外头一声脆笑,“姐姐,姑奶奶在哪里,我正想看看她长什么模。”当头便见得门口人影一晃,齐粟娘隐约看着了一个十七八岁地女子,打扮大不同常人,上穿大红通袖五彩妆花遍地金袍,外罩大红翻边遍地金比甲,下着大红鸾凤穿花宽拖遍地金裙,裙边大红段子金云头高底鞋,满身鲜艳之至,遍座儿的女人个个都不及她衣裙富丽。 门外桂姐儿似是训斥了几句,打断了她的话,把她拉了回去,站回了堂下。便见得桂姐儿走到门边,施礼报门,“姑奶奶,月钩儿进来拜见姑奶奶。” 齐粟娘微笑点头,“请月钩儿姑娘进来罢。” 听得一阵悉悉索索的长裙拖地之声响起,桂姐儿引着月钩儿走了进来,齐粟娘坐在上头细看,只见她上了头,戴着金银丝地狄髻,云鬓上插着石番青填地金寿字头簪子,又簪着许多金花翠钿,耳上紫金耳坠,愈现出白嫩嫩的脸,红馥馥的唇,比身边的桂姐儿更俏上三分,虽是低头,一双凤眼角儿上挑,直直地向她看来。 月钩儿早听说了县台夫人的诸般厉害,却不放在心上。她只想着齐粟娘是嫁出去的姑娘,又是齐家养女,齐强虽是让着,不过也是看在她嫁了个官家,看在县大老爷地面上罢了。她自忖凭容貌身子已是拿住了齐强,平日对她千依百顺。过几日又要和齐强回京城。这位姑奶奶既不是主母,也不会长在跟前,便把桂姐儿的教训当了耳边风,不大把这位姑奶奶当回事儿。 齐粟娘见得月钩儿这样模样和行事,心中咯噔一下,开始替齐强将来地家宅宁静担忧,这月钩儿今日拜的不是大妇,自然少了些顾忌。但她不过是侍妾身份便敢如此张扬,一则必是齐强极宠,二则她地性子怕就是个要占先掐尖的。她容色出众,身边既没有大妇压着,又没得个和她争胜斗妍地人,这一二两年免不了被齐强专宠。齐强虽未想让她做正妻,难说能不能扶成偏房,这样得意惯了,将来正妻进门,怕也是不懂服软。 “奴婢给姑奶奶请安。”显是因着桂姐儿教了不少,月钩儿改了称呼,一边挑眼打量着齐粟娘,一边先拜了三拜,见得半叶放下锦毡,跪下去磕了三磕,接过籽定递上来的茶,顺手一递,“姑奶奶喝茶。” 齐粟娘回过神来,笑着去接,也不知是月钩儿没有拿稳,还是齐粟娘失了手,只听得咣啷一声,热茶翻了开来,溅了齐粟娘一裙子,烫得她轻呼一声,立时站了起来。 满屋子的人都惊了一跳,月钩儿一时傻住,齐强顿时跳起,几步冲上进去,一把抓住齐粟娘的手,“妹子,烫着没?!”眼见得手上烫得通红一片,齐强立时变了脸色,转头吼道:“下去,不用你端茶了!桂姐儿,叫你娘过来,把她抬回去!” - 实在对不起,各位发贴猜伏笔的亲,我不太懂奖积分的规则,结果一个贴只能奖一次啊啊!最高15,我昨天加的好像是5,只好给你们别的贴子加了。 第二十章 连府后宅里的女眷们(四) 姐儿去后,小丫头籽定匆匆走进,对蕊儿轻声说两句点头,从袖中取了帐册,上来对莲香禀告道:“姨奶奶,因着爷要去扬州,县城里各处的帐都要结了,现收到银子一千二百五十两,还请姨奶奶点数。” 莲香笑道:“银钱上的事,蕊儿姐姐点好了就罢,不用给我看了。” 蕊儿连忙笑道:“爷吩咐过,姨奶奶进门后就是管家的,除了厨中上灶、各房里的饮食外,银钱出入、人情往来俱由姨奶奶主掌,往后总是常例。免不了请姨奶奶辛苦一二。” 莲香看了看眼中带笑的齐粟娘,暗暗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笑道:“家里的事向来是蕊儿姐姐打理,爷从来都是放心,爷既然放心,我自然更放心。”顿了顿,“扬州是府城,原是繁华之地,那边的宅子想是比此处宽大,半叶和籽定管照不过来。大河和大船日日跟着爷在外头,怕也有些转不动。三位姐姐既是爷身边的人,也要再寻几个小丫头侍候。总要多买几房奴才进来,也是爷的体面。还有二爷,也是要替他寻几个人侍候的。到时候蕊儿姐姐忙不过来,莲香再和蕊儿姐姐商量着办罢。” 蕊儿听得这般话,只得把帐册收了,转到外头去清点银子。齐粟娘悄声在莲香耳边道:“说不得,原来是我小看你,这才几天,就把你们家的爷哄得不想再娶正妻。啧啧,以后总是常例,这句儿说得好。” 莲香轻轻一笑,亦是低声道:“夫人不知道,莲香在家里看多了,若是这般说话,多是爷们心里有中意地人了,只是一时不方便娶进来罢了,世上男人哪有娶了偏房就不娶正妻的 齐粟娘愕然无语,莲香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夫人不用替莲香担扰,老太太再是疼我,我也是个丫头。做小俯低,小意儿献殷勤原是本分,侍候主母哪里就委屈我了?再说”微微一笑,“这几日我也看明白了,他是个顺毛驴性子,依着就好,打着就要恼,也不是个耳根子软的,便是将来有主母,想来她也不敢太张狂。我只要安分做我的偏房,小处儿免不了看人脸色,大事儿上却是能平安地。” 齐粟娘听得又是放心又是汗颜,“相姐姐说你对大宅门里的事儿比我们都明白,我原还不安心,如今看来”忍不住轻笑出声,“顺毛驴……这话说得……” 说话间,半叶急步进来:“姨奶奶,爷和二爷、齐三爷向后头来了,桂姐姐和月钩儿姑娘也跟在后头过来了。” 齐粟娘与莲香一起站起,领头走了出去,在后进门上迎着了连震云、李四勤和齐强。 此时已近七月中旬。天气带了秋意。天空中飘着毛毛细雨。三人自不在意。踏着雨润地石径。笑谈而来。连震云地脸色似也比前几日缓了些。 齐粟娘笑着对齐强道:“哥哥。你地心上人呢?” 齐强毫不脸红。打了个哈哈。“在后头呢。妹子。你坐堂上去。让她来给你磕头敬茶。你也教导她两句。” 李四勤笑得喘气。“你让你妹子教导?算了吧。是教导她吃酒还是耍钱?奶奶地。俺猜拳输给李银儿也就罢了。居然还输给你妹子。” 齐强和齐粟娘两兄妹泰然自若。也不管莲香等人愕然看过来地眼神。齐强哈哈大笑道:“那又怎地。演官儿不在。长兄为父。我带我妹子耍玩。是天经地义。我让我妹子教导他为妇地道理不成么?论到这为妇。清河县谁也比不上我妹子。你到京城和我老家去打听打听。我妹子地名声好成什么样?月钩儿要能做到我妹子这份上。天天睡酒坛子里我也管她。” 李四勤被他地歪理堵得直瞪眼。说不出话来。连震云扫了齐粟娘一眼。道:“进去吧。后头跟着就来了。” 众人进了正房坐定,齐粟娘赔了罪,到了正中榻座上安坐,左边坐了连震云、李四勤、齐强,右边坐了莲香。蕊儿、梗枝侧立。半叶手中拿着锦毡,籽定手中捧着福仁泡茶。 齐粟娘正和莲香说话,等着桂姐儿报门引见,突听得外头一声脆笑,“姐姐,姑奶奶在哪里,我正想看看她长什么模。”当头便见得门口人影一晃,齐粟娘隐约看着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打扮大不同常人,上穿大红通袖五彩妆花遍地金袍,外罩大红翻边遍地金比甲,下着大红鸾凤穿花宽拖遍地金裙,裙边大红段子金云头高底鞋,满身鲜艳之至,遍座儿的女人个个都不及她衣裙富丽。 门外桂姐儿似是训斥了几句,打断了她的话,把她拉了回去,站回了堂下。 便见得桂姐儿走到门边,施礼报门,“姑奶奶,月钩儿进来拜见姑奶奶。” 齐粟娘微笑点头,“请月钩儿姑娘进来罢。” 听得一阵悉悉索索地长裙拖地之声响起,桂姐儿引着月钩儿走了进来,齐粟娘坐在上头细看,只见她上了头,戴着金银丝的狄髻,云鬓上插着石番青填地金寿字头簪子,又簪着许多金花翠钿,耳上紫金耳坠,愈现出白嫩嫩地脸,红馥馥的唇,比身边的桂姐儿更俏上三分,虽是低头,一双凤眼角儿上挑,直直地向她看来。 月钩儿早听说了县台夫人的诸般厉害,却不放在心上。她只想着齐粟娘是嫁出去的姑娘,又是齐家养女,齐强虽是让着,不过也是看在她嫁了个官家,看在县大老爷的面上罢了。她自忖凭容貌身子已是拿住了齐强,平日对她千依百顺。过几日又要和齐强回京城。这位姑奶奶既不是主母,也不会长在跟前,便把桂姐儿地教训当了耳边风,不大把这位姑奶奶当回事儿。 齐粟娘见得月钩儿这样模样 ,心中咯噔一下,开始替齐强将来的家宅宁静担忧,今日拜地是大妇,自然少了些顾忌。但她不过是侍妾身份便敢如此张扬,一则必是齐强极宠,二则她的性子怕就是个要占先掐尖地。她容色出众,身边既没有大妇压着,又没得个和她争胜斗妍地人,这一二两年免不了被齐强专宠。齐强虽未想让她做正妻,难说能不能扶成偏房,这样得意惯了,将来正妻进门,怕也是不懂服软。 “奴婢给姑奶奶请安。”显是因着桂姐儿教了不少,月钩儿改了称呼,一边挑眼打量着齐粟娘,一边先拜了三拜,见得半叶放下锦毡,跪下去磕了三磕,接过籽定递上来地茶,顺手一递,“姑奶奶喝茶。” 齐粟娘回过神来,笑着去接,也不知是月钩儿没有拿稳,还是齐粟娘失了手,只听得咣啷一声,热茶翻了开来,溅了齐粟娘一裙子,烫得她轻呼一声,立时站了起来。 满屋子的人都惊了一跳,月钩儿一时傻住,齐强顿时跳起,几步冲上进去,一把抓住齐粟娘的手,“妹子,烫着没?!”眼见得手上烫得通红一片,齐强立时变了脸色,转头吼道:“下去,不用你端茶了!桂姐儿,叫你娘过来,把她抬回去!” 月钩儿吓得直哭,莲香三步并作两步赶了上来,看了手上的样子,已是起了泡,再看得妆花红缎裙子已是渗透,也不知烫没烫着,转头急道:“蕊儿,赶紧去取烫伤药。” 蕊儿、梗枝等都是惊得不行,蕊儿转身就奔了出去,齐粟娘见得齐强还要骂,一把将他扯住,笑道:“是我失了手,不关她的事,你小声些。”转头桂姐儿道:“桂姐儿去替我打盆凉水来,冲冲就好。”桂姐儿听得要将她妹子抬回去,正急得冒汗,这会儿齐粟娘调她走开,知晓是不打算发作,顿时喜从天降,连连应是,转身急急去了。 齐粟娘按住齐强不让他说话,对跪着哭的月钩儿道:“别哭了,你爷只是说气话呢,换一盏茶就是了,小心些罢。”又推齐强,要他坐回去,“我看中意她了,你不要,我要。” 待得桂姐儿端了凉水,蕊儿取了伤药,莲香扶着她到后头解裙子看了,里头也烫了几点红的。 “好在站得快,没着落身上,若是夏日衣薄的时日,皮肉可得受罪。”齐强听得蕊儿这般说,脸色铁青,狠狠瞪了月钩儿一眼,也不管她跪在那里哭,只转头和蕊儿问话。 不一会儿,齐粟娘上了药,换了裙子出来,齐强几步迎上前一看,两只手上都缠了几圈白布,顿时又恼了,“这样子还接什么茶,原是想抬举她,方叫她过来拜拜你,将来我看不到的地方,你也能关照她一二,没料到她是个立不起地!何必再在她身上费心思” 齐粟娘笑着道:“莲香太小心了,怕我沾水,才包成这样呢。哪里连茶端不起了?哥哥,你别吓着月钩儿姑娘了。”说罢,连连推着齐强回了座,给莲香递了个眼色,莲香只得道:“籽定,再上茶吧。” 齐粟娘在榻上坐好,桂姐儿上前催着月钩儿抹了泪,叮嘱了两句,陪笑道:“姑奶奶恕罪,月钩儿再给姑奶奶磕头敬茶。” 齐粟娘笑着点头,桂姐儿上前扶着月钩儿站起,重新深深拜了三拜,在锦毡上端正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籽定小心翼翼送了新茶,月钩儿惨白着唇儿,战战兢兢捧了茶,双手高举过头,“姑奶奶喝茶。” 齐粟娘笑着接了,喝了两口,搁在几上,桂姐儿见她搁了茶,心里松了口气,连忙上前扶起了月钩儿。 齐粟娘从几上取了一个小盒,放在月钩儿手中,“姑娘不要嫌弃。”月钩儿看了桂姐儿一眼,见她点头,便打开了盒子,一看之下禁不住轻噫出声。 桂姐儿探头一看,竟是一对鸦青宝石耳环,一个足有小指头一般大小,一对便值三四百两。 桂姐儿心中欢喜,陪笑道:“姑奶奶厚赐,月钩儿哪里当得起。” 齐粟娘笑道:“我哥哥是齐家的长子独根,月钩儿姑娘是他头一个跟前人,自然不一样。再者,哥哥在京城里做官辛苦,身边无人照料,多是要偏劳月钩儿姑娘。这点东西,已是微薄。” 这回月钩儿也不用桂姐儿教,连忙又跪下,磕了两个头。齐粟娘将她拉起,一起下了座来,引她给齐强磕头,又拜见了连震云和李四勤,见过了莲香、蕊儿、梗枝。 连震云几人自然都备好了见面礼,依次是一顶金丝绉纱冠儿、一对小金镯、两套遍地锦罗缎衣裳、一件大红小袍儿、一盒衣翠,一齐送上。莲香便请众人入席用饭。 连震云、李四勤、齐强、齐粟娘、莲香五人坐下,蕊儿、梗枝、桂姐儿站着侍候。 月钩儿看了看,便也站在齐粟娘身后,齐粟娘回头看她一眼,“姑娘也一起坐罢。”月钩儿面上微带喜色,方要说话,齐强皱眉道:“别管她,让她学学规矩。”月钩儿微咬唇,不敢出声,只是低头,天生的上挑凤眼角看着也平顺了许多。 待得吃完,齐强把月钩儿丢在桂姐儿房中,齐粟娘上了轿,他骑了马,带着安生,回家不提。 转眼三天便过,齐强带着月钩儿和安生准备回京城,齐粟娘、连震云、李四勤都在码头上送行。齐强笑着与连、李两人喝了三碗酒,转身摸着齐粟娘的头道:“若是演官儿对你不好,你就写信给哥哥,哥哥亲自来接你回京城,哥哥养着你。” 齐粟娘失笑,“你放心,我知道地。”顿了顿,“他待我极好。” 齐强一叹,也不再说,转身上船而去。 第二十一章 扬州漕船上的李四勤 几日便立秋,连绵的秋雨下了五六天,也未见得放后,除了开衙议事,便是在书房中研读河图河书,好在今年的雨不大不小,高家堰修补及时,汛期便有惊无险地渡过了。 齐粟娘穿着白底蓝边的喜鹊袍,打着碧绿油伞,登上扬州漕船,站在船头,毛毛细雨无声无息地落在了碧绿油伞上。 她看着码头五纲扬州府的漕船。只见桅杆擎天,油帆遮日,将原本就已经阴云密布的天空挡得更暗了些,清河县的漕船码头被挤得水泄不通,饶是清河县民日日住在河前,天天看着漕船从家门前过,亦是扶老携幼,拥到河边看热闹。 齐粟娘笑道:“莲香,连大当家好大的威势,扬州府那边特意派了五十艘漕船来接,他哪里就有这么许多家私,占得了这许多的船?” 莲香一身浅白娟衣裙,肩上轻靠绛红油伞柄,仰头看着码头上酒亭中正和云附鹏、全过雁、温报回等人话别的连震云,微叹口气,“月满则亏,盛极则衰,向上走未必不好,只是离着散场的时候也不远了。” 齐粟娘听得她说起这般不吉利的话,知晓她想起许家的没落,心中不安,“莲香,许老太太虽是对你极好,但她临去前只托我保着你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连大当家虽是……虽是和许家败落脱不了关系,但他如今已是你的夫君,你可千万别糊涂。” 莲香回头看着齐粟娘,点头笑道:“夫人放心,这事儿我想得明白。你只看温七落泊时如何凄凉,便知我如今何等幸运。他等了三十余年,温家人又成了盐场主事,其实这盐场既不是姓许,也不是姓温,而是姓连了……不过是风水轮流转……” 天上的乌云越聚越多,雨有些大了,油伞上响起了淋淋沥沥的雨打声,河面上转眼现出了成片地水涟。 齐粟娘听得怃然,不欲再说引起伤感,看着连震云站起与众人敬酒,知晓他没多久便要起行,想起心中之事,连忙道:“莲香,你到了扬州,若是方便,便打听一下许寡妇和她女儿丽儿吧。” 莲香轻噫一声。点头道:“夫人不说我都忘了许家还有这个人。我也听说独自去扬州找女儿了。夫人放心。我必会让人打听地。她女儿到底也许。” 齐粟娘从袖中摸出一支珍珠镶银头花。“你看看。许寡妇当初就是取了两枚这样地珠花作盘缠去扬州地。多少也是根线。” 连震云站在酒亭口。向众人一拱手。冒着雨。大步向码头漕船而去。李四勤、连大河、连大船等人跟在他地身后。 齐粟娘见得如此。握住莲香地手道:“我要下船了。到了扬州给我写信。” 莲香含泪点了点头。送着齐粟娘到后舱驳板下船。齐粟娘与莲香挥手而别。方走上驳板。却听得李四勤叫了一声:“齐三妹子。” 齐粟娘转头一看。连震云等人已是从前舱驳板上了船。李四勤从船头跑了过来。几步跨上驳板。他头上已是落满了雨滴。顺着黑脸膛。流入了颈中。肩膀已是湿透。他犹豫一下。终是说道:“俺听说天妃宫很灵验。你也去拜拜吧。”说罢。看了齐粟娘一眼。回身而去。 齐粟娘看了他的背影半晌,突地一笑,顾不得雨大,挥动油伞,大声叫道:“李四哥,多谢你了 李四勤正走到连震云身边,听她叫声,转过身,抹了一把脸上地雨水,豁开嘴挥手笑道:“记得要去啊!” 轰隆一声雷响,大雨倾盆而下。 “十四爷,前面有个窝棚,奴才侍候着您去那边躲雨。”傅有荣扯着乌蹄嘶风马的缰绳,夹住跨下的高点上青马,急急向山坡下的草棚下而去。背后十里之外,便是通州北固口军营。 乌蹄嘶风马和高点上青马奔到草棚边时,傅有荣和十四阿哥胤已经淋得湿透,傅有荣翻身下马,急急走到乌蹄嘶风马旁边,将正要下马的十四阿哥小心扶了下来,“哎哟,我的爷,小心胳膊。” 十四阿哥瞪了傅有荣一眼,看了看吊在胸前的左手,不耐烦地道:“行了,赶紧进去。”说话间,右手中乌金马鞭用力一挥,将门前半吊着地草帘子打得稀烂,两步走了进去。 傅有荣替十四阿哥摘下头上的红缨暖帽,倒去帽沿中的积水,就听得十四阿哥猛地打了个喷嚏,傅有荣一吓,连忙从袖子里去掏帕子,摸出来一看,已是湿透。 “我袖袋里的火煤子不怕 出来打个火,冻死爷了。”十四阿哥吸了吸鼻子,n指吊在胸前地袖口道。 傅有荣大喜,连忙伸手,到十四阿哥的袖袋去掏,为免碰疼了伤口,惹这位爷发火,小心翼翼摸了半会,却摸出一块半湿的红绳绣帕。傅有荣心里一吓,在十四阿哥瞪眼发怒前,哭丧着脸小心塞了回去,终于把火煤子找了出来。 “蠢奴才!”十四阿哥靠着草墙,坐在火坑前,看着正给他烤枯荷色宫绸箭袖外衣的傅有荣,“把那块帕子翻出来,先烤烤,现在装不知道有用么?” 傅有荣暗松口气,伸手从箭袖衣内的暗袋中摸出那块红绳绣帕,陪笑道:“奴才马上烤,马上烤。” 天空一片阴暗,雨越下越大,借着火花,傅有荣看得那红绳绣帕是一块长宽皆是四寸大小的白寒绢,四边皆用细红绒绳打着络,白寒绢上一片空旷,无一点花草鸟虫,只在中间绣了一圈元红色莲枝荷纹。 “死奴才,说话。”十四阿哥又打了个喷嚏,“平常你罗嗦个不停,现在没人时,你怎么又哑了?” 傅有荣正盯着那帕子看个不停,被十四阿哥一骂,脱口便道:“齐姑娘怎的不多绣些花样?”话一出口,便被吓到,反手就给了自个儿一个轻轻的耳光,“叫你胡说。” 十四阿哥哼了一声,“你没看出来?她制鞋还行,制衣也算马虎过得去,竹花除了这个样儿,她还会什么?” 傅有荣偷瞄了十四阿哥的脸色,陪笑道:“奴才自然比不上十四爷明察秋毫,齐姑娘鞋做得好,奴才以为齐姑娘什么都会绣呢。” 十四阿哥嗤笑一声,“她就专蒙你这样地死脑筋,别人看着她把《女诫》背得滚瓜烂熟,满嘴里的规矩分寸,就以为她克守妇道,看着她天天做鞋,日日省钱,就以为她对陈变之死心踏地,***,她就爱捡便宜的事做!爷以前怎么就没想明白?” 傅有荣不敢接话,只得道:“这帕子,奴才记得是前两年九爷府齐管事回北京时带给您的?” 十四阿哥动了动身子,向火靠近了一些,“她这个哥哥倒真会来事儿,不过两年,这北京城里半拉子地大铺全是他们九爷府的营生,不知从哪寻来地便宜进货,也亏他哪条道上的生意都多少明白点,九哥现在把他当财神爷一样供着,直夸秦道然有眼光。” 傅有荣亦是笑了起来,“奴才前日也听说有荣斋地老字号换了东家,生生让江南卖进的便宜货挤得本钱赔光,好似九爷最近又赏了齐管事一处宅子,四名上等地扬州瘦马。”看着帕子差不多烘干,双手呈给了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接了帕子翻看半晌,“做得真粗!爷的两大抬直毛皮料,就换了这么个破东西!” 傅有荣“哧”一声笑了出来,“爷,奴才听人说,四爷看着这东西,也是这般骂的。四爷添妆陪送的可是江宁织造专供宫里用的精细竹活。” 十四阿哥哈哈大笑,“听说还有一些外邦进贡的药材、香料,他也不比我亏得少。”说话间,脸色阴沉下来,“他和老十三还在查户部积欠的事儿吧?” 傅有荣听十四阿哥提到公事,斟酌一会,小心翼翼地道:“皇上听说了些风声,多半还是会让人查到底的。” 十四阿哥慢慢抓紧了帕子,“顽固不化,非要揽这差使做什么?爷都躲到这北古口军营里来了,他还和老十三愣着向前冲。也不想想,不说别的,就太子那窝囊废能不给他们拖后脚么?” 傅有荣抱着湿衣站起,走到草棚口看了看,门外大雨如注,黑沉沉不见一个人影。 傅有荣小心走了回来,“户部原就查出了上千两万空帐,皇上已是大怒,清河知县陈大人又连连上奏,江南河银费用不足,各处的堤坝都有未补之处,皇上自然着急了。” 十四阿哥沉默半晌,“陈变之……虽是一心为民,只怕要出事的……”---- - 1、今天十五号了,亲们手上有粉红了吧??月票还留着?求一下票~粉红和月票是通用的啊~谢谢啦! 2、珍珠镶银珠花最开始出现在谁手上?引出两个小配角,点出全文大关目,另加主题核心人物(配角),文章起于三人,三人死文章结束。 3、寻找牧羊人眼中的半叶,书友17051647360眼中的蕊儿。多谢,我没有白写。(以上字数不收费) 第二十二章 清河县的贵人们(上) 婆婆,今儿县里有些什么有趣的事儿没?”齐粟:喜鹊旧袍,腰扎着碎花绿系巾子,发髻上包着碎花绿头帕,蹲在院子里一边扎鸡窝,一边问身边的王婆子。 小白花的两支翅膀被王婆子抓着,咕咕直叫,王婆子笑道:“也没别的,就听说今儿码头上来了几个乡巴佬,到县衙里找陈大人,看到衙里没人,还站在县衙门口发了好一通脾气,被人轰出了县城。” 齐粟娘吃了一惊,转过头来,“他们后来到草厅子里没?” “来了,陈大人不是去江宁接皇帝老子了么?他们只见到云典史,听说也没什么事儿,就走了。” 齐粟娘抱过一捆草盖在竹笼上,从王婆子手里接过小白花,“多谢婆婆,要不是你提醒我,我还没察觉这竹笼被钻烂了。小黑怕就是被小黄鼠狼叼走了。”低头看着院子草地上的一片点点滴滴地血迹。 王婆子看着齐粟娘把小白花放回笼子里,笑道:“过回散集时,我再送一只黑芦花鸡过来。” 齐粟娘关上鸡笼,笑道:“多劳婆婆,”伸手从衣袖里摸出五分银子,“这是买鸡的钱,”把钱塞到王婆子手中,转身从灶间取出一捆干菜,“年下做的,婆婆尝尝味。” 王婆子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一只大肥鸡三分银子足够了,哪里还要你破费。我过来时,给你带些菜。如今你愈发不出门了,你家里也没有个丫头陪你说话,窝在家里也不闷?” 齐粟娘笑道:“最近忙着帮他制河图,做泥模,实在是太费心思,除了做饭、洗衣,其他的事儿我都能免则免,劳烦婆婆了。”说着,送了王婆子出门。 齐粟娘抬头看了看天,过了三月三,天上的太阳已有些晒人,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浅白交颈鸳鸯抹胸、白罗衣儿、茧绸裙子已是渐干,丝瓜藤上开出了嫩黄色地丝瓜花儿,青菜地上的一株株青菜朝天伸展着,嫩绿的菜叶被和煦的春风吹得不时轻轻摇动。齐粟娘抬出一张黑漆四仙桌,摆在院中,将泥模从房里搬出来晒上。 她收了抹胸等干衣。坐在床头细细叠好。正要收到箱里去。突地想起一事。她出屋走到院中。低头看看院中地血迹。用葫芦瓢舀水。将鸡血冲去。敝开了院门。以便让地面早早吹开。 正要回内室将衣物收好。抬头看看天时。齐粟娘去灶间通开火。将玉米面鸡油蒸饼放灶上蒸起。她从井里打起一桶水。提到青菜地边。蹲下身来。细细给青菜地洒水、抓虫。 “齐氏。” 一声熟悉而又陌生地声音在齐粟娘身后响起。她慢慢地扭过脸来。呆呆看着后院门口三个人影。 开金口唤她地康熙似是比四年前老去不少。鬓边微带了些灰白。双目仍是炯炯。面上带着些疲倦。身着黑青绸直缀。外罩石青缎子比甲。白绫袜子。云头福字履。不过是殷实百姓家地打扮。 他地身后。四爷一身玄黑茧绸长袍。面上仍是没有什么笑模样。不动声色打量着她。十三爷一身宝蓝宫绸箭袖衣。面色原还些忧虑。眼睛在她身上打了个转。扫过她手中葫芦瓢和身后地菜地。嘴角儿便带出了笑。 齐粟娘蹲在地上直直瞪着三人,不自禁吞了一口吐沫,喃喃自语道:“我明明睡醒了……” “齐氏。”四爷嘴里那淡淡的字眼如同两块大石头重重砸在脑袋上,直接将齐粟娘从恍惚中打醒,她丢下葫芦瓢,飞快地蹦了起来,轻呼一声:“皇上?”猛然间又记起四年未行过的大礼,卟嗵一声跪了下来,“民女……民妇……臣妇给皇上请安,给四爷和十三爷请安。”额头上的汗已是流了出来。 康熙见得她手忙脚乱、结结巴巴的样子,微微笑了出来,“起来吧,这是在外头,就不用这样大礼了。”说话间,便走进了院门。 齐粟娘谢了恩,脚颤颤地爬了起来,低头站着,康熙待要说话,一眼看见黑漆四方桌上地泥模,抬步走了过去。 四爷看了她一眼,“陈变之呢?” 齐粟娘拼命回复四年前当奴才的精神状态,恭恭敬敬答道:“回四爷的话,外子奉两江总督之命,至扬州府恭候皇上南巡圣驾。” “他怎么不在县衙里理事,主官不在县城内理事,百姓岂不是不便?”康熙一边看着泥模,一边问道。 齐粟娘小心斟酌着,“回皇上的话,清河县民众靠河为生,便是种田粮户亦在码头出工糊口,除人命纲常地大事,在河边理事,于清河百姓更是便利。且清口有御坝、三闸,如今事故虽减,但事务仍是繁杂,故而……” 康熙转头看向齐粟娘,打量了她身上衣着又扫视了菜棚、鸡笼,“你身边没有婢女?”耸了耸鼻子,“厨下在做什么?” 齐粟娘陪笑道:“回皇上的话,不过是洗衣、做饭,收拾屋子,地方不大,臣妇一人便能打理。午间饭时将近,臣妇在蒸玉米面鸡油蒸饼。” 康熙点了点头,面上泛出笑意,“没有白在皇太后面前受教,陈变之已是正六品,你还能如此简朴自律,皇太后知晓后必也欢喜。”说话间,伸手捶了捶腰。 齐粟娘见得康熙似是劳累,待要请康熙在家休息,她又是孤身一个臣妇,虽是在康熙跟前侍候过,多少知晓些分寸,这事儿却不知道康熙的规矩如何,正犹豫间,十三阿哥上前道:“皇阿玛,走了这半会,您还没有歇过。让齐氏搬张椅子出来,您就这院子里坐一会罢。” 康熙点头道:“就歇一歇。你们也坐一坐。” 齐粟娘连忙应了,进陈演的书房搬了三张一字儿椅,看着康熙的眼色,放在了黑漆四方桌边,三位贵人坐下,敝着门吹着暖风。 家里没有上好的茶叶,齐粟娘陪笑道:“皇上,既是到了南边,可要用些杂茶?臣妇会泡盐笋、胡桃、芝麻、木、瓜仁、蜜饯” 康熙笑了出来,“行,就让你显显手艺。” 齐粟娘谢了恩,转身进了厢房,从放置金银器皿地嫁妆抬盒里取了成套的杏叶素银茶壶、茶盏,茶匙,又从漆器中取了茶盘。 “这些是太后赏给你的?”四爷地声音突然从她身后响起。 齐粟娘一惊,不知他何时跟了进来,连忙将手中的茶器放在一边,回身低头道:“回四爷的话,确是太后给臣妇的陪嫁,”想了想,“四爷放心,这些金银器一次也未用过,很是干净。” 四爷没有出声,齐粟娘忍不住偷瞄了他一眼,只见他将厢房地各色物什细看了一回,“爷赏你地两抬嫁妆呢?” “回四爷的话,这边屋子背阴,放地是不易潮的金银铜锡器皿和妆箱柜,对面向阳厢房里放地是头面首饰、四季衣袍、皮毛料子。四爷赏的衣料、香、药在那边厢房里。”齐粟娘看了看四阿哥地神色,到对面开了厢房门,微一犹豫,把书房、内室全打开了。 四爷扫了齐粟娘一眼,“你去泡茶罢。”便抬脚走进了厢房。 齐粟娘忍着心头的疑惑,将茶器用井水清洗了一回,泡了一盏蜜饯金橙子茶,一盏胡桃果仁茶,一盏盐笋芝麻茶,用鲜红漆丹茶盘恭敬献上,看着康熙取了胡桃果仁茶喝着,陪笑道:“臣舍还有下茶点,皇上可要用些?” 康熙似是对胡桃果仁茶甚是满意,看了看灶间,“那饼何时蒸好?朕以前尝过你的菜粥点心,这几年倒是越发好了,可见平日里是日日下厨的。” 齐粟娘知道宫里正膳是早午两顿,听着康熙地口气,小心道:“回皇上的话,那饼还要半刻。 时近午时,皇上可要用些菜肴?臣妇家里除了有自种的青菜,还有风鸡、腊鸭、熏鱼,都是臣妇自已做的,还算干净。若是……若是皇上要吃新鲜的”齐粟娘不忍心地看了小白花一眼“臣妇还有一只下蛋母鸡……” 十三阿哥正喝着盐笋芝麻茶,忍不住笑了出来,康熙亦笑道:“罢了,就要你的下蛋母鸡了。你随意做一些便是。” 齐粟娘松了口气,连忙应了,先送上顶皮糕、渍杨梅、透糖几碟下茶点,告了罪,转身就在青菜地里拨了十株青菜,在井边打水清洗干净,用小盆端进了灶间。她进去前眼睛一瞟,四爷从书房出来,毫不忌讳进了内室。 灶间除了风鸡、腊鸭、熏鱼,还有半篮子鸡蛋。齐粟娘取了半片风鸡、五对鸭翅,一块熏鱼,五个鸡蛋,从泡菜罐里取了碗白泡椒,从墙上取下一把梅干菜。 齐粟娘将烧水灶口上的锡水壶吊子取了下来,在小蒸笼里放上碗梅菜熏鱼,架到了火上。另一个灶口架着的玉米面鸡油蒸饼。 她将风鸡切成丝,鸡蛋打成糊,青菜沥干水,却又有些犯愁。肉食虽够,菜材却少,三个大男人,还是宫里的贵人,总不能用一个炒青菜,一个鸡蛋汤就应付了吧? 正这般想着,外头突地传来王婆子地叫声:“粟娘,我给你把大黑和菜送来”话在半路上便卡住,齐粟娘猛然想起约好王婆子送鸡,生怕她惊了康熙的驾,倒了大霉,三步并作两步从灶间跑了出来---- - 1、再次向亲们道歉,我的操作失误,让第二十章第四节与第三节重复了,原因和补偿办法都写到第二十章节下面了。十分抱歉。另,这几章为了卡情节,更新的字数不多。为了配合亲们的阅读习惯。我下一卷尝试用字数来分章节吧。 2、亲们不用yy齐强了,兄妹就是兄妹,汗,女主没有凤眼。他们地感情,除了互相的感恩,还有我对古代家族和古代男女区别地理解,后面会慢慢写出来。说实在,看我的文需要一点细心和耐心,而且不能一下子拿个已有地套子来套。现在看到的并不是我真正想表达地,一点一点串起来,才是全貌。不过,亲们看得高兴就好。哈哈,原谅我打破你们的yy。再次呼叫粉红和月票~(以上字数不收费) 第二十二章 清河县的贵人们(下) 婆子一手抓着大黑芦花鸡,一手抬着一篮子新鲜菜,拦在了门外。她满脸疑惑,看了看身前的壮汉,打量着院子里坐的一老一少。康熙亦是上下打量王婆子,十三阿哥站了起来,面色有些紧张。 齐粟娘知晓康熙身边必带着侍卫,怕王婆子遭罪,连忙对康熙道:“皇”看了康熙的眼色,连忙改口:“老爷,这位婆婆是外头市集上的卖鸡婆婆,今日臣今日妾身说好买一只芦花鸡,她是给妾身送鸡来的。” 四爷从内室走出,看了一眼王婆子手里的篮子,“那是什么?” 齐粟娘转头一看,陪笑道:“四四少爷,那是妾身托她给买的新鲜菜,是鲜笋、胡箩卜和豆腐,本是妾身今日要吃的。” 康熙笑道:“让她进来吧。” 乔装的御前侍卫齐声应了声是,退了开去,王婆子犹豫不决,在门口不移步。齐粟娘连忙迎了上去,原想悄悄叮嘱她两句,一看门边的御前侍卫,闭紧了嘴,接过了王婆子手上的黑芦花鸡和菜蓝子,拉着她走了进来。 王婆子手足无措地站在康熙面前,康熙和声道:“这位婆婆,可是清河人氏?” 王婆子看了齐粟娘一眼,福了一福,“回老爷的话,老婆子在清河住了五十六年了。” 齐粟娘听她应对得体,顿时松了口气,知晓这积年老妇极有眼力,不用她说,就明白眼前地人要小心应付。 康熙朝齐粟娘摆摆手,让她回灶间去,齐粟娘无奈,也不敢打眼色,只得把大黑关进鸡笼,提菜进了灶间。 她一边用笋片炒着风鸡肉丝。一边竖着耳朵听外头地动静。虽是听不清对话。却深怕听到“大胆”、“混帐”、“拿下”诸如此类地断喝声。 玉米面蒸饼出了笼。笋片炒风鸡肉丝、泡淑末子蒸腊鸭。梅干蒸熏鱼。胡罗卜炒鸡蛋。炒青菜。鸡蛋豆腐青菜汤出了锅。齐粟娘又将金桔、苹果、莲子、鲜桃作了两个果盘。也算凑出了六碗四盘地席面。 齐粟娘走出灶间。到厢房里去取银器装菜。听着王婆子正说着:“漕上来往地客人多。河边地茶、酒铺子总要些鸡备菜。老婆子一天也能卖出去十来只。好地时候能卖出去三十只。县大老爷在。官差们也不敢乱来。虽免不了要孝敬一些。糊口是尽够了。” 康熙面上带笑。连连点头。又看了齐粟娘一眼。“或是你与县台夫人交好。所以才无人来寻你地麻烦?” 王婆子看着齐粟娘笑道:“要说不是。也不尽然。若是以前。县衙里地官差老爷们见着俺老婆子不会赶着问声好。要说是。也不全是。夫人她只管内宅地事。若是俺老婆子要借些银钱使使。那是没得说。若是为着外头地事来说情托礼。老婆子还没敢开过口。” 齐粟娘地冷汗从背上一路淌了下去。什么话都不敢说。只在一旁僵硬陪笑。康熙甚是满意。说了声“赏。” 齐粟娘一喜,却见得四爷一愣,似是去腰上摸荷包,却摸个空,十三爷也是一般地情形,知晓他们必是今日方换了衣,连忙从袖子取了五两白银,奉到康熙面前,见他点头,便笑着塞给了王婆子。 王婆子又惊又喜,福了一福,“谢老爷赏。”便被齐粟娘送到了门口,两人都不敢说话,换了个眼色,便散了。 齐粟娘暗抹了把汗,还未开口,康熙便道:“进膳吧。” 齐粟娘连忙应了,见着康熙是在院子里用饭的意思,便把泥模抱走,用整套的镶金素银器皿将六碗四盘的菜果、蒸饼呈上。齐粟娘依着宫里的规矩,站在一旁,另执了一副镶金银筷,看着康熙的眼色,夹一口尝了,再换筷夹三筷用银碟盛上,敬给康熙。康熙用后,四爷和十三爷方动筷。 她虽是酌酒添菜,侍候三位贵人进膳,心里却在琢磨康熙来意。他二月从京城出发南巡,如今应是到了淮安。两江总督阿山既命松江府、淮安府、扬州府、常州府、江宁府几府官员在扬州接驾,总是听到了什么消息才对,怎的让康熙在清河扑了个空? 齐粟娘想到陈演近两年来不断呈上的奏折,心里隐隐有些不安。那些奏折她虽是没细看,但陈演在书房写奏折时,她多是在一旁习画或是制河图,多少看到了些。清河河丞一年换一个,高家堰的情形却是越来越糟,陈演借出县公干,私下到江南各处堤坝察看,十有三四皆是失修。 他虽是将这些事向张鹏报上,张鹏也撤换了十几个河道官吏,此事却屡禁不止,那些被撤换的官员多是转身便被上头派了别地美差。齐粟娘写信给齐强说到此事,齐强急急回信,劝陈演安守本份,河工牵连甚广,皇子们多有门人吞占河银,不仅是太子一人涉入。 齐粟娘想到此处,暗叹一声,齐强的回信还被她压在妆盒中,陈演何尝不知道这般情形,但依他的性子,别的事也罢了,不过多填些银子进去,唯有河工成败,断是宁折不弯。她又何必让他再烦心。 “齐氏。” 齐粟娘一惊,收敛心神,恭敬道:“臣妇在。” 康熙放下银筷,看向齐粟娘,“可去过?” 齐粟娘一愣,知晓他不是问七年前乘御船巡查高家堰,“回皇上的话,臣妇两年前曾随外子巡过高家堰。” 康熙从怀中取出一份奏折,看了看,又收入怀中,齐粟娘眼尖,立时认出奏折上的字迹是陈演所有。 “当时情形如何?” “回皇上地话,臣妇未曾上堤,但听外子提起”齐粟娘犹豫半会,看康熙脸色,只得道:“听外子提起,高家堰未能及时修补,不过,外子巡堤后确是修补完毕了。” 康熙慢慢点头,“陈变之奏称高家堰已是两年未曾修补,如遇大水,必难以抵挡。这两年他为何不去巡堤?” “回皇上的话,外子虽是想去巡堤,但毕竟不是河道官吏……”后来的河丞一个比一个难缠,多是巡到半路就被堵了回来。 康熙皱眉,“那他又怎知高家堰失修?” 齐粟娘心中一颤,顿时跪了下来,“回皇上的话,外子……外子曾扮作河夫,上过高家堰。” 康熙久久不语,齐粟娘低着头,不敢出声。过得半晌,康熙问道:“老四,陈变之上奏失修河堤还有哪几处?” “回皇阿玛玛,还有江宁、泰州、宝应等七处。”四阿哥站起答道。 十三阿哥急道:“皇阿玛,虽是已查了五处,但……” 康熙挥手止住他,“他上奏二十二处河工失修,涉及河道官员二十余人,这些人中却有十二人上奏陈变之干涉河政,敲诈索贿,谁是谁非,只能看堤坝究竟如何。”说罢,站起看了看院子地菜棚、鸡笼,“好在他还不似贪婪索贿之人,”顿了顿,“齐氏” “臣妇在。”齐粟娘听得冷汗涔涔,知晓皇上已巡过五处堤坝,竟是皆修补完好,与陈演奏称全然不对。 康熙此来,却是暗察陈演有无关节情弊,方才若是一个应答不对,便是万劫不复。 “这些银器可是太后赐予你的陪嫁?”康熙取起镶金素银酒壶看了看。 齐粟娘强自镇定,“回皇上的话,这三套酒、茶、食银器确实是太后赐给臣妇地陪嫁。” “皇阿玛,儿臣查过嫁妆单子,太后赏赐颇丰。”四阿哥恭敬答道,“方才儿臣已在各房里查看了,头面首饰、绸缎纱绢、四季衣袍、床桌柜椅、金银锡铜各色器皿皆有出处,并无多出的贵重器物。” 康熙慢慢点头,放下银壶,“今日便去高家堰看看” “皇上。”院外一阵杂踏地脚步声响起,打断了康熙的话。齐粟娘听得甩袖请安声响起一片,抬头一看,院外头黑压压跪了一片康熙身边地太监和江南官吏,领头地便是两江总督阿山,“皇上,臣接驾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康熙似是未料到江淅官员这般快便赶了过来,面上倒也显出了些笑意,“起来罢,太子呢?” 阿山磕了个头,似是犹豫了一下,“回皇上地话,太子爷到了扬州府,正替皇上看察驻跸之地。” 齐粟娘听得太子未回程来迎接康熙,微微抬眼,果然见得康熙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之色,转眼不见,“曹寅接过两回驾,必是稳妥,他上两年新领了两淮盐政,还是去他府上罢。” 阿山连忙应了,康熙道:“清河知县陈演可在?” “微臣清河知县陈演叩请圣安。”齐粟娘看着陈演从群臣中站起,弯腰低头走上前来,复又跪下,磕头请安。 “你居家简朴,齐家有道,甚好。”康熙对陈演说道,又扫了齐粟娘一眼,“赏安人齐氏十匹织金缎子。” 齐粟娘原本就跪了半晌,便与陈演一起磕头谢恩,心中却仍是不安,康熙赏赐她,自然是向臣下表明他不信陈演敲诈索贿之词,但康熙始终只提陈演家事,未一字提及河工,想来心中仍是疑虑。 “你等便随朕一起去高家堰上查看。”康熙方说完此话,群臣中有人奏道:“启禀皇上,臣奉皇上圣谕,命河标兵八万在扬州城外结军,恭候皇上临阅,皇上您看……” 康熙微一犹豫,点头道:“结军时日过长,必会扰民,回程再巡堤。”说罢,便向外走去,群臣闪开一条道,跟随在后,一齐向码头而去。 陈演偷偷往齐粟娘微微一笑,不敢说话,跟在后头一起去了。齐粟娘看着陈演离去地背影,自我安慰,高家堰和其他河堤不一样,两年失修,就算是日夜赶工修补,不用上半年绝不可能修完,只要康熙查出高家堰失修,其他十几处河堤便是全已补好,陈演也能保住清白,不会犯那丢命抄家的欺君之罪。 她这般想着,含笑接过了魏珠送上的十匹织金缎子,塞了三颗瓜子金给他,送着去了。 她心里盘算了半会,五两白银加九钱金子,再加上一桌子吃食,换了十匹织金缎子,还是她赚了。她这回接的驾,可比江宁织造府里老底赔光的接驾划算多了,用不着煞费心思补亏空,皇上让曹寅去领盐政,听陈演说就是让他补补亏空…… - 推荐宁馨儿新书《食色》,书号:11501411,说的是好吃懒做的毒舌女在古代地食色生涯,大家不妨一看! 第二十三章 齐粟娘的陈演 熙坐了御船从清河码头出发,顿时把清河县哄动,听家里接了一回驾,受了赏,县里的官吏、乡宦、士绅纷纷上门恭贺。 相氏坐在齐家堂屋里,一边喝着梅汤,一边听王婆子口沫横飞地讲述她面圣的经历,笑得不行,“王婆,你那会儿哪就看出皇上是皇上了?你要早看出了,还不多给皇上磕几个头?” 齐粟娘笑了出来,“王婆婆已是极有眼力了,我当时都吓得不行,深怕一个不好,她说错了话,惹皇上生气,没料到皇上还赏了她。” 王婆子脸上笑得和菊花似的,从怀中摸出那五两雪白纹银,捧在手心里看了又看,“没得说,这银子是不能使了,俺老婆子回家就供在神柜上去,一天三柱香敬着。这可是皇上御赐给俺老婆子的,等俺儿子从扬州回来看俺时,俺就告诉他,这以后就是咱们家的传家之宝!” 齐粟娘与相氏相顾失笑,送着王婆子得意去了,相氏叹道:“也不知莲香在扬州怎么样了,连大当家这两年虽是月月派人过来查问清河漕上的事务,她也带了几封信来,到底没在眼前。听说扬州那边世风儿浮华,扬马苏戏一个个都是往屋里抬。外头带着见客饮宴,多也是河房楼馆里的女人。吟诗作对的,只说是名妓风流。便是宅子里的正经妇人,也多是上女学,结诗社……” 齐粟娘听得咋舌,只觉扬州果然是漕、江要埠,江南大镇。她摇头道,“信里倒也没有听她说,或是连大当家没兴致弄这些----”亦叹了口气,“或是她忍着不说罢了……” 齐粟娘送得相氏走到门边,相氏顿住脚步,似是犹豫半会,从袖中取一张单方放在齐粟娘手中,轻声道:“你好歹试试。”说罢,便上轿去了。 齐粟娘握着单方,站在门前,远远眺望山岗上天妃宫檐,立了半晌,走回内室。内室里仍是一色儿的红木镶银的家私,朱红双喜云锦帐幔因着下了好几回水,少了几份绮丽之意,已是旧物。 齐粟娘坐在妆台边,打开妆盒,将单方与齐强的信放在一处,取出蓝布莲枝家用钱袋放置一边,慢慢清点盒中的私房金银。 几日过去,已是入了四月。江南四月,时时飘着朦朦细雨。齐粟娘收了暖笼上的烘干的贴身底衣,坐在床边整理,七八件底衣眼见着要叠完,齐粟娘不经意抬眼,突见着内室门前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 齐粟娘吃了一惊。定神看去。却是陈演站在门前。他身上地石青八蟒五爪阳文缕金鹭补服官袍被细雨浸得发亮。头上地白水晶顶子大帽边溜着一圈儿雨珠。将落未落。皂色朝靴四周浅浅积着一滩水。 齐粟娘又惊又喜。放下手中地抹胸。迎上前去。“陈大哥。怎地一个消息也没有就回来了?快。把衣裳换了。”说话间。便伸手摘下他头上地帽子。露出了陈演微带不安地脸。 “粟娘……”陈演握住齐粟娘给她解衣地双手。低着头。轻声道:“皇上下旨。要我停职在家。闭门思过。留后议罪……” 齐粟娘唬了一跳。惊道:“陈大哥。你什么地方惹怒皇上了?”双手抚上陈演地面颊。低头急急看探他地身子。“皇上没有让你受皮肉之苦吧?” 陈演见她受惊。连忙抱住她道:“没有。你放心。皇上没有打我。皇上就是让我回家呆着。不准出门。也不能升衙理事。”顿了顿。慢慢道:“我想。我这个官是做不成了……” 齐粟娘松了口气。嗔道:“多大回事儿呢?伫在这里半会不出声。吓我一跳。 你原就不想做主官,皇上不让你治河,咱们就回高邮老家去,家里有屋有地,还能饿死咱们俩?”笑瞪了他一眼,“走开些,你身上**的,仔细把我弄湿了。” 陈演连忙松了手,老老实实抬头伸臂,让齐粟娘替他脱衣。齐粟娘方给他除下官袍,正要转身去衣箱里取家常旧衣,却被陈演从身后一把抱住,“粟娘……” 齐粟娘回头看他,“怎么了?” 陈演将头埋在齐粟娘的肩头,过了半晌,含含糊糊地道:“你也做不成诰命了……” 齐粟娘卟哧一笑,“你就担心这个?我平日里像个官迷么?”伸手推了推陈演的脑袋,“走开,你好重,快过来穿衣裳,小心着凉。” 齐粟娘牵着陈演走到衣箱前,开箱取了一件半旧细葛衣给他穿上,笑道:“说吧,怎么回事?” 陈演一边觑着她的脸色,一边小心道:“我奏折里指称的二十二处失修堤坝,皇上去看了十二处,全都修好了。皇上狠狠训了我一顿,说我查实不清,干涉河政,将我赶回来思过,倒也没别的事。” 齐粟娘见他面上虽是小心,语气却不自禁越渐轻松,似是还微带笑意,瞪他一眼,替他系好腰带,“欢喜了?堤坝修好了?你得意了?” 陈演脸一红,抱紧齐粟娘,结巴道:“等回老家后,我……我就到高邮城里去卖画,做西席,攒了钱买两个丫头回来侍候你,不让你吃苦的。” 齐粟娘笑得不行,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你胆子也太大了,为了这事你得罪了多少人?若是这二十二处堤坝未在皇上巡视前赶修完好,便是身为河督地张大人也难逃失察之罪,更不要说那些人的主子了。” 陈演疼得裂嘴,却不敢叫,陪笑道:“张 白着呢,我上奏折前就给他打过招呼了。与其让他爷,还不如我去。有他在,那些人弹劾我时不敢使手段生捏硬造,只能空口说我索贿,那也要我们家里有才行。”见得齐粟娘脸色渐好,搂着她进了内间,坐在床边,“只有高家堰,是肯定补不上的,有它在,虚言欺君杀头抄家的罪名就按不到我头上来,又能赶在汛期前修补个七七八八。二十二处堤坝全补好,加上高家堰,换一个六品官,也值了。” 齐粟娘心中也是这般盘算,大是欢喜。她早不耐烦做官夫人,日日想着高邮乡下过得安安生生,自自在在,便是四村八邻地串门子,也没人说一个不字,哪像在清河,出门多走一步,便能被人当事儿说上半月。 陈演见她确实不恼他丢官,心里大爽,他做这事儿没有半点犹豫,唯怕齐粟娘丢了诰命,做不成官家夫人,心中恼他,不时有惴惴之情。如今心头一定,更是欢喜,笑道:“我方才在厅上把这事对云典史说了,现下官署里的事都委了他。他原也在上下使钱,等着我升了,空出知县的官职儿给他,现下也好让他先行一步,免得叫别人得了去。皇上五月圣驾回京,必要到高家堰来巡堤的。”说话间,执起她的双手,埋头在她手心中亲着,惹得齐粟娘笑着推他,“好痒,怎地说着说着就和我闹这些。” 陈演一把将她抱起,纳入怀中,柔声道:“我也不知怎地,实在是心中欢喜至极,非要和你这般亲近才好。”齐粟娘咯咯笑着,伏在陈演怀中,陈演低下头,凝视着齐粟娘,“这两年我除了县里的公事,不时出外查看河工,冷落了你。等回了高邮,我再也不用升堂理事,出外公干,上坝巡堤,我就守着你过日子……” 齐粟娘微微笑着,“好,我总是跟着你,咱们在乡下安安静静过日子……” 陈演欢喜笑着,细细在齐粟娘面上亲吻,双手抚摸着齐粟娘的身子,齐粟娘搂着陈演的脖子,听到陈演地心一下一下重重地跳着,她满身满心便松散了开来…… 窗外,细雨还在下着。 陈演手滑到了齐粟娘的衣扣外,突地一顿,猛然起身,一把将她抱起,大步向室外走去,顿时把已是情动地齐粟娘惊了一跳,“这是去哪?” 陈演笑道:“外头地雨下得正好,我们坐屋檐下看着去。”说话间,走到了门外,左右一看,“书房窗前最好,我抱你去。” 陈演抱着齐粟娘大步穿走过屋檐走廊,从内室走到了书房门前。齐粟娘又惊又笑,紧紧搂着陈演地脖子。他一脚顶开书房的门,把她放入书房圈椅中,齐粟娘咯咯直笑,“好重……先把椅子放出去……” 陈演哈哈大笑,“你再重,我也抬得起。”伸手抓住圈椅两头,涨红了脸,歪歪斜斜,连人带椅抬了出来,齐粟娘死死抱着陈演地脖子,笑得喘不过气来。 圈椅放在了窗前屋檐下。院子里静悄悄的,小白花在鸡笼里睡着了。 陈演将齐粟娘抱在怀中,一起坐在椅上,不言不语看着天空。 雨丝从天空飘散而下,似有若无,散落在菜棚下碧绿的菜畦中,渗了进去。 灶间里玉米饼蒸饼浓浓的香味飘了出来,水井架上的吊桶轻轻打着转,一会儿扭了过来,一会儿又扭了过去。 温柔地湿气从黝黑的泥土之中渗了出来,随风攀附着雨丝,散漫了开去,浸润了天地万物,却终归无痕。 待得天色暗沉,众家灯火,齐粟娘窝在陈演怀中,慢慢睡去,尤听得他在耳边轻唤着:“粟娘……粟娘……” 五月初五,端午,细雨。 齐粟娘站在灶间门口掩嘴笑个不停,看着陈演从铁锅滚水上抬下蒸笼,一双手烫得不行,一边抽着气,一边捏着耳垂满地跳。 齐粟娘咯咯笑着,拉着陈演,在灶间水缸里舀凉水给他冲手,笑着道:“看你馋得,我一会没看着,你就去把蒸笼抬下来,也不知道弄块布垫着。” 陈演满脸委屈,“以前我娘在时,这些活儿我都做过,怎的才几年不到,就忘光了。”说话间,举起双手,拼命吹着发红的指头。 齐粟娘一把将他的手拉下,浸在水盆中,笑道:“这几年你哪里又进过厨房,忘光才对,不忘光才怪了。” 陈演哈哈大笑,在齐粟娘唇上重重一吻,腆脸道:“粟娘,我饿了,我要吃那肥肉馅粽子。” 齐粟娘拿他没法,让他在水盆前站着泡手,转身开了蒸笼。蒸笼一开,一股香甜之味随着白白的蒸汽腾了满屋子。 两尺方圆的三层竹篾小蒸笼里都是色纱绑的小脚粽子,头一层是五个胡桃果仁糯米粽子,第二层五个红枣龙眼黑米粽子,第三层便是陈演要吃地芝麻肥肉糯米粽子。 齐粟娘用筷子夹起一个放在碗中,用张小泉翦子翦开了五彩粽绳,一边呼呼吹着,一边用筷子剥去了叶皮,笑着夹起,放在陈演嘴边,“烫着呢,先吃尖儿。” 陈演满脸欢喜,方要张口,忽听得一阵杂踏惶急的马蹄声响起,猛然在院门外停了下来,转眼院门就被擂得山响,“大人,陈大人,不好了,快开门。”听着竟是云典史的声音。 陈演和齐粟娘都是一惊,陈演疑惑道:“他向来沉稳,怎的这般惶急?”看了齐粟娘一眼,“我去开门。” 首发 第二十四章 陈演的齐粟娘 演和齐粟娘都是一惊,陈演疑惑道:“他向来沉稳,急?”看了齐粟娘一眼,“我去开门。” 齐粟娘站在灶间门口,见得云典史满头大汗,压低声音道:“河道总督张大人等几位大人侍候皇上上了高家堰,下官们在堰下头候着。不多会张大人暗暗使人下来说,高家堰上的失修处全都被补好了,趁着皇上还在堰上,偷偷来知会大人一声,多少准备一下,大人……欺君之罪……” 齐粟娘听得这些,只觉半空中一个霹雳,将她打入地底,眼前白光乱窜,再也听不清陈演和云典史的对话。恍惚间,只觉熟悉的气息涌了过来,她拚命伸手,要去抓住这一片温暖。两只冰凉的手却紧紧将她的双臂抓住,用力摇晃,声音像是从九天外传来,飘渺又糊漠不清,“……粟娘……你快走……到京城去……齐强哥会保住你的……” 齐粟娘双眼前一片模糊,茫然地看着眼前摇晃的人影,他定定地望了她一眼,松开手,甩开她无助的拉扯,一步一步向后,终是转身回房,穿了整齐的官服顶带走了出来,慢慢走到院门口,回头再看了她一眼,便去了。 “夫人,夫人……”齐粟娘慢慢睁开眼来,看着鲜红的床帐顶,猛然间欢喜起来,“陈大哥,我方才做了一个梦……” 她的声音嘎然而止,床边五步外,站着两个人,云典史的脸上带着悲伤与怜悯,又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无奈,怔怔地站着。 “夫人。”连大河见得齐粟娘醒来,连忙打了个千儿,半跪在地上道:“夫人,陈大人已被皇上宣到县衙里去了,眼见着是个欺君的死罪,夫人,你快逃吧。” 齐粟娘的手紧紧抓着身下地被褥,忍住心头快让她喘不过气来的绞痛,慢慢从床上坐起,摇头道:“我不能去拖累我哥哥……” 连大河连忙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夫人,这是莲姨奶奶给您的信,莲姨奶奶请您到扬州去。大当家会保住夫人的。” “莲香?”齐粟娘怔怔地看着连大河手中地信。猛然抬头。盯住连大河。厉声道:“她怎么能早知道这回事地?” 连大河低了头。不敢看齐粟娘地脸。“陈大人这事儿扬州府都传遍了。人人都盯着高家堰。高家堰河丞是太子爷门人举荐地。这事儿半猜着怕是难逃这个结果……皇上一起驾。大当家就让小地跟着来了……” 齐粟娘倚在床柱边。慢慢闭了眼。轻轻道:“回去和她说。多谢她惦着我……” 连大河听她地口气。竟是不去。急道:“夫人。若是您不去扬州。也不去京城。您能逃到哪里去?高邮老家是藏不住地。您还是跟小地去扬州吧。大当家一定能保住夫人地……” 齐粟娘摇了摇头。下了床。掀开艳红地朱红双喜云锦幔帐。走到红木镶银地衣箱前。她打开箱子。细细替陈演选了一身白绢单衫、单穗绦儿、底衣、净袜。用包袱包好。 她低头看了看身上地桃红喜鹊袍。又从箱子选出一身白杭娟对衿单衫儿。白杭娟挑线裙子。 连大河看着齐粟娘慢慢取下了头上包着的桃红碎花头帕,解开了腰间的桃红碎花系巾子,心头大骇,跺脚道:“夫人!夫人!你这是糊涂打算!小的你让小的回去怎么和大当家交代?” 云典史亦是一脸惊色,“夫人,陈大人临去前让夫人快逃……夫人……” 齐粟娘 了他们一眼,“我要换衣,请回避。”说罢,自顾下的衣扣。 云典史和连大河一惊,又急又无法,只得掩门退出,连大河在屋檐下急得团团转,“怎么办,云大人,怎么办?夫人若是……若是……大当家怎么会饶了我……” 云典史沉默半晌,似要说话,听得一声门响,转头看去,齐粟娘一身素白衣裙,妆容全卸,只余乌发上一枝插定如意金钗,左手中抓着一个粉盒,右手中提着一个小小地包裹。 连大河一脸灰白,卟嗵一声跪下,“夫人,夫人你再细想想,你再细想想,欺君是死罪,是死罪啊!” 齐粟娘看着连大河微微一笑,“劳烦你跑这一趟了,”将左手的镂银粉盒递给连大河,“莲香她最爱用这粉,这盒是我未动过地,留给她作个念想,不枉我和她相交一场。也让你能交差。”说罢,转身就向院门走去。 连大河抓着粉盒,膝步向前,顾不得忌讳,一把扯住齐粟娘的裙边,“夫人,夫人,你想想,你再想想,大当家……大当家他……” 齐粟娘脚步一顿,叹道:“也替我谢谢大当家了……” 连大河张大着嘴,却吐不出一个字,眼睁睁看着齐粟娘将裙边轻轻一拉,从他手上扯了去,慢慢走到院门边,将门打开。 她跨出门槛,突又顿住,连大河瞪大眼睛,看着她转过身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头,“云大人……”却也不再多言,站起将身一转,白娟儿裙角在门边一闪,便消失了。 齐粟娘沿着漕河向县城走去,银丝般地细雨无声地飘着,在河面半尺上被风儿卷住,微微扬起,如水波般起伏涌动一番,过了一会,便悄悄儿地潜入水中了。 湿润的泥地在白杭娟裙边上沾出一道黑边,清河县城如死一般寂静,无数双藏在门后地双眼看着她走入城门,一步一步,向县城中央的县衙走去。 远远的,齐粟娘看见了县衙前的照壁,还如她初次看见时一般的白得煞人,县衙门前明黄的龙幡高挂,五爪蟠龙吞云吐火,俯视众生。龙幡下侍卫燕排,寒枪挺立,御马无声,龙辇休停。 离县衙门百步远的地方,齐粟娘顿住了脚步,她慢慢跪下,将手中的包裹放在身边,重重磕了一个头,“罪妇齐氏听候皇上处置。” 齐粟娘望着县衙门口,直挺挺地跪着,细雨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庞,在她脸上慢慢凝成一颗颗水珠,顺着她眼角、眉梢、鼻梁、嘴唇,一颗接着一颗,缓缓流了下来。 水雾迷漫了齐粟娘的视线,模糊了她的神智,她仿佛听到了秦顺儿的低劝声,“皇上不会罪及于你……”又仿佛看到了秦全儿的脸庞,似是皱了皱眉,跺了跺脚,便也不见了。 她恍惚中看到,云典史领着清河的乡宦士绅、耆老宿儒,跪在县衙门前,递上了厚厚的万民折。耳边隐隐约约听到越来越多,此起彼伏的哭泣声,“皇上……皇上……求皇上……” 江南的梅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县衙门前二十对琉璃宫灯渐次亮了起来。 借着灯光,在黑沉沉的雨幕中,齐粟娘看着被摘去顶带官袍,仅着一身素白底衣的陈演,慢慢向她走近,两支温暖的手臂紧紧拥住她被雨水淋得冰凉的身子,熟悉而真实的气息在她耳边吹拂,“……革职归乡……” 本卷完,稍事休整,今日一更。 第一章 高邮码头的伏名 粟娘安静地睡着,生存的狂喜与彻夜的欢爱皆让她筋陈演抚摸着她的脸,看向船窗外的千里漕河,“粟娘……”陈演的叹息声,和着河水拍打着船弦波涛,船夫划浆的吱呀声和远远纤夫的号子,如渔家情歌,悠然扬起,久久没有停息。 “陈大哥,咱们还有几天到高邮?”齐粟娘拥被倚在床头,一面吞下陈演喂过来的桂花圆子,一边欢喜问道。 陈演把碗放回几上,从袖中摸出帕子替她擦了擦嘴,笑道:“还有五天,咱们就到了高邮城。下了船,咱们先找个地方把行李放下,回村里后再慢慢来运。” 齐粟娘连连点头,笑道:“我原是想把那些家私都卖了,拿着银钱上路就好,相姐姐却骂我不该无事变卖嫁妆,说不吉利。只好花钱租了一整条小客船,好在清河离高邮也不算太远费用多不了许多。” 陈演又端起碗,笑着喂了她一勺,“是不吉利,咱们反正不着急,等到了高邮城,咱们在城里逛几天再说。你若是喜欢住城里,咱们就在城里买所小宅子,若是喜欢乡下,咱们再回去。” 齐粟娘眉开眼笑,挺身坐起,“陈大哥” 陈演连忙放下碗,把她按回床上,哄着道:“再躺会,虽是没有发烧了,但还是再养养好。” 齐粟娘一撇嘴,“我上船来就没有下过床,都怨你,明知道我着凉,还腻着要那样。都和你说了被子落地上了,你就当作没听到。” 陈演陪笑道:“我那不是正……正……吗?一时没听到,可不是故意的,你说的话,我哪句当作没听到过?”脱靴上床将她连人带被抱在怀中,“你看,我也不下床,就陪着你,我从来就是你说什么我做什么,绝不和你对着干的。” 齐粟娘听他说得可怜。笑啐了他一口。“这话儿听着是好听。话里头儿是什么意思呢?你是一家之主。你说这话是在埋怨我像个母老虎么?” 陈演哈哈大笑。忍不住亲了她一口。“你就是个公老虎。我都不在乎。何况还是个母老虎?” 齐粟娘愕然失笑。拧着他地胳膊。“你这话里还有话。你是嫌我不像个女人还是怎地?我天天穿裙抹粉。一步三摇。受了多少罪。你还不满意?” 陈演被她拧得连连呼疼。一边躲一边笑道:“我地姑奶奶。你就是个挑刺地主。我也不说了。你就饶了我。我下回再不敢把你地话当作没听到了……”说罢。已是笑倒在床上。 齐粟娘笑趴在陈演胸上。停了手。咬了他一口。“你就不承认。我那时明明见你瞟了一眼地上。我还指着你把被子捡上来。结果你” 陈演笑得喘气。“我那不正是要紧地时候么。怎么停得下来。我要停得下来。我就不是个男人。我”说话间。一把抱住齐粟娘。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笑着道:“除了这个。我还有什么地方不听你地?只有你不听我地……” 齐粟娘红着脸,瞪了他一眼,陈演凝视着她,慢慢低头吻在她唇上,呢喃道:“……为什么不走呢……我明明叫你走的……” 两人一路缠绵着,终是到了高邮城,天气向六月里去,已有些潮热,高邮城的码头比清河大了五六倍,仍是被挤得放不下脚,人人挤得一身臭汗。成十上百的挑夫持着扁担争抢活计,几十个青衣店伙拿着一张张红纸,抢着向下船的客人手里塞,纸上写着“五味楼”,“玉堂春”,“盛德客栈”等字儿,吵闹成一片。 陈演叫齐粟娘在船头坐着,自个儿先下了驳板,要去和挑夫商量搬行李,就听得有人叫道:“姑奶奶,姑奶奶。” 齐粟娘听着耳熟,转头一看,竟是齐强的小厮伏名大是意外,连忙走下船来,拉着陈演走了过去。伏名如今也有十七八,唇上留了些胡茬,穿着一身万字纹蓝茧绸单衫子,鸦青杭缎子靴,左右手各戴了个金马蹬戒指,赶上来给齐粟娘请了安。 伏名看了陈演一眼,见得他一身细葛布月白长衫,腰上的绿平绒缠带分明是齐粟娘的手艺,连忙打了个千儿,“这位必是姑爷,小地伏名给姑爷请安。” 齐粟娘忙把他拉起,笑着对陈演道:“他是我哥哥身边的亲信人,不知怎的到这里来了,伏名,是我哥哥让你来的?” 伏名点头笑道:“回姑***话,确是大爷让小的来高邮地。”四面看了看,“这儿不方便说话。姑爷,姑奶奶,小的奉大爷命,已在城里买了座宅子,还请姑奶奶和姑爷先去歇息,小 细禀告。” 齐粟娘看着陈演,陈演笑道:“既是如此,便叫些人把行李抬过去再说。”伏名连忙应了,看了看船里的家私器皿,转头在码头上寻了个挑头,说好价钱,让他领了一窝里的挑夫挑到城西扇子巷里。 陈演和齐粟娘上了红油垂银顶,天金重沿销锦走水围的四轮骡车。伏名坐在前头赶车,压着行李进了城,过了五味楼,绕过知州衙门,进了扇子巷,到了一处粉墙青瓦坐北朝南地小院门楼前。 伏名跳下车来,叫了一声,“比儿,开门。”院门应声而开,门口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大丫头。齐粟娘与陈演都是一愣,这丫头纤细骨架,瘦高个,分明是个南方人,看着却只比齐粟娘矮上两分,容貌虽无相似之处,身形脸廓竟有五六分相近。她上穿蓝绿绫夹祅,下穿白绫子裙,耳上一对白珍珠赤金耳丁,右手中指上戴着一枚白玉圈戒,腰裙边垂下销金边白绫子汗巾,绿缎子蓝洋莲花绣鞋里看着是一双天足,周身的打扮和伏名一般儿的体面。只听她嘴里道:“伏管家回来了。” “比儿,”伏名微微点了头,“姑爷家的行李家私进来了,先去看着放好,再过来给姑爷、姑奶奶磕头见礼。”那比儿低头施了一礼,也不多话,便去了。 齐粟娘见着伏名这般管家派头,不由失笑,“原来竟是伏管家了?说得,就凭当初你和我在九爷府抱厦里对钱对不上数时,你当时就敢刷刷改上几笔地本事,这管家你是当定了。” 伏名冷不丁被她提出这事,顿时急了,戴着金马蹬戒指的两只手忍不住一阵乱挥,“哎哟,我地姑奶奶,那都是多早会的事了。再说,那事儿最后还不是姑奶奶亲自动手,才把帐给改平了么?没有姑奶奶撑腰,就凭奴才这块料,哪里有胆子去改皇子府帐册?” 陈演听得失笑,齐粟娘掩嘴笑着,“看把你急得,我可未说你有胆子改皇子府地帐,就一定有胆子改齐府的帐不是?”伏名听她这话,更是急得冒汗,说笑间三人一起进了堂屋。 堂屋正中亦是一座神柜,供着送子观音。神柜前是螺甸八仙桌,通向后堂天井处竖着大理石山形屏风,两边山水名画,四款螺甸椅几,墙上六扇红漆格窗上湘帘微垂。 伏名请齐粟娘与陈演在椅上隔几坐下,眼见着比儿捧茶走了进来,伏名陪笑低声道:“姑奶奶行行好,好歹给奴才留点儿体面。” 齐粟娘低笑道:“放心,你姑奶奶自不敢抹了咱齐府大管家地面子。” 伏名哭笑不得,见她闭嘴不说话,方敢松了口气,比儿恭敬给齐粟娘和陈演上完茶,退到一边,道:“伏管家,姑爷家的家私器皿已在右厢房里放好了,共置了两间半屋子。常用的行李单放了半间。待得姑奶奶空了,奴婢再侍候姑奶奶去打点。” 伏名点了头,看向齐粟娘,“姑奶奶看这般可是妥当?” 齐粟娘笑道:“全听伏管家安排。”陈演在一边忍不住轻笑。 伏名尴尬一笑,不敢再搭旧话,转开道:“大爷说姑爷和姑奶奶不喜太过奢华,小的就选了这一处两进小宅子,统共十四间房。四邻皆是有根有底的人家,后门水巷尽头是高邮漕帮的坛口,姑爷和姑奶奶安心住。”又指着比儿道:“比儿是大爷使惯了的心腹丫头,特意送给姑奶奶使唤的。比儿,过来给姑爷、姑奶奶磕头,以后要叫老爷,奶奶了。” 比儿走到陈演跟前,先磕了三个头,“给老爷请安。”陈演连忙道:“请起。”她起了身,到齐粟娘面前,又磕了三个头,“给奶奶请安。” 伏名又道:“小的还寻一对老夫妇,刘公刘婆。他们原是高邮人,儿子在漕上械斗丢了性命,家贫无归。不过替姑爷姑奶奶看看家。” 齐粟娘原还没想着找丫头,听得是齐强的心腹,又早见她一身打扮皆不似平常丫头,却不免动了好奇之心。听着这比儿说话口音,竟是扬州府口音,也算是同乡,便笑着拉她起来,握着她的手细看:额前是两分的燕尾流海,露出中间白晰的额头,脑后一根乌黑长辫。面目虽不出众,也算清秀,眼珠儿黑透透的,便是盯着看,也瞧不出一丝儿杂质。淡红唇角儿时时抿着,未笑亦笑,叫人观之可亲。低头垂眼,多一句话也未有---- - 今日一更,明日二更,早晚八点idianm 第二章 高邮小院的比儿 边齐粟娘正在看人,那边陈演笑道:“听说齐强哥师爷相交,咱们村学里的周先生也是刘师爷推荐的,伏名,这些事儿是不是都托刘师爷理的?” 伏名笑道:“姑爷明见万里,小的人生地不熟的,哪里安排得这些,确是大爷吩咐我托上刘师爷办的 陈演皱了皱眉,“宅子的钱待会我” 伏名忙道:“姑爷放心,银钱都是大爷出的,专送给姑爷姑奶奶。只是刘师爷人面儿熟,托他寻个稳妥地方罢了。”又看了看陈演的脸色,“大爷说,他打小和姑爷一块儿长成,知晓姑爷便是未做官了,也不会让姑奶奶受委屈,只当是姑奶奶陪嫁的齐家别院,大爷若是回高邮拜祭,也要来住的。姑爷好歹别和姑奶奶计较这些。” 陈演慢慢点了头,“大舅爷怎么让你赶到这边来接我们?” 伏名低声道:“上回姑奶奶写信过来问河上的事,大爷就觉着不好。一面回信给了姑奶奶,一面在京城里打点。姑爷参奏二十二处河丞的奏折,大爷也使人抄来看了。除了那十二个弹劾姑爷的,是太子爷门下,大爷使不上劲,其他十处大爷都使钱托人压了下来。”顿了顿,越发把声音放低了此,“大爷也打听到,太子爷门下有人出主意在皇上南巡看察前赶工修补十二处河堤,料着姑爷是要去职的,就命奴才追着皇上的龙驾,从京城里过来,在高邮城里安排。只是断断没料到高家堰竟也被修补好了。前几日在州衙里看到了赦罪的邸报,才敢松了口气,这几日一直在码头上等着呢。” 陈演听得此话,看了齐粟娘一眼,见她正对比儿说话,转头道:“大舅爷可有书信?” 伏名连忙从怀中摸出一封信,双手呈上,“大爷命奴才亲手交给姑爷的。” 陈演打开看了,微一沉吟,“我写封回信你带去。”又道:“你几时起程?” 伏名道:“不瞒姑爷,出京已是三月,怕大爷在京城里等得心焦。今日安顿下来,明日便要起程。”又道:“姑爷、姑奶奶一路劳顿,还请梳洗了早早去歇息。” 齐粟娘坐在螺甸三栏厂厅床前。看着比儿将她随身地行李包袱抱进了房。把衣裳、首饰等在螺甸衣橱、妆、抿镜、梳笼各处一一安置。 不多会弄完。比儿转身将澡桶掇了进房。注了香汤。将香皂、巾子放在汤板上。她看了齐粟娘一眼。见她未开口要她侍候淋浴。便深施一礼。退了出去。 齐粟娘歪头一笑。自语道:“倒是个不多话地。只是她这样子。平常也是个有体面地。也不能叫她替我做饭洗衣。”一边想着。一边解了衣沐浴干净。 待得陈演回房。比儿重新替他换水注汤。取了澡巾。仍是看着齐粟娘。齐粟娘站起笑道:“比儿。以后爷地事儿你不需理会。我自己来。” 比儿一听。便放下了锡壶。澡巾。仍是一句话未有。退了出去。齐粟娘一边替陈演解衣。一边笑道:“进了这门。我说了一箩筐地话。她合起来十句不到。看着倒是个干练地。” 陈演点头道:“你喜欢就好。她看着是个有体面地。在齐强哥那边。怕也是个管事丫头。我明儿上街。去给你买个上灶丫头回来。你就不用做洗衣做饭。平常我带着你出去走走。也不用怕别人说。” 齐粟娘微微笑着,挽起衣袖,侍候陈演洗澡擦背,陈演微眯着眼,坐在白气腾腾的浴桶里,舒服得直哼哼,突地抓着齐粟娘的左手,“齐强哥写了信过来,你怎地不给我看?” “他信上写的,你又不是不明白,看不看有什么打紧?”齐粟娘右手抓着巾子替他擦背,笑道,“别碍事,你的皮厚着呢,我一支手使不上力。” 陈演失笑,把齐粟娘的右手也抓了,“下回你洗澡,我也替你擦背。”转过身来,凝视着她,“从今以后,我就天天守着你过日子。”抚摸齐粟娘的脸,“家里有骡车,你若是想回乡下去住,我就给你赶车。早上去,中午到,晚上就能回。咱们一天换一个地方住。” 齐粟娘看着陈演,慢慢低头吻在他唇上,轻声道:“好,你作主就是。” 第二日清早,齐粟娘起迟了,她想起被陈演压在汤板上地欢爱缠绵,顿时有些脸红。好在比儿看着满屋的水迹和齐粟娘脱下的湿衣,仍是那副平常看待的模样,一句话不说,收拾好了关门而去,让陈演和 了口气。 陈演在她枕边留了字条,“粟娘,我去给你买丫头。” 齐粟娘轻轻一笑,起了床。看着捧水进门的比儿,“比儿,爷什么时候走的?” 比儿将面巾子水拎干,递给齐粟娘,“奴婢听着,爷是卯正初刻起床,到灶间去打水洗漱,卯正二刻奴婢送上早膳,爷和伏官家一起用了。爷吃了两碗梗米粥,一笼五个)+卷子。然后到书房取了画具,卯正三刻出门送了伏官家上路,到现在未回。”顿了顿,“外头天阴着,爷回来时怕是要淋雨。” 齐粟娘听得她心细,笑道:“你到我妆盒里看看,有个蓝布莲枝纹的钱袋,数数还有多少银子。今天爷去外头买上灶丫头,等买回来,你也可以松快些。” 比儿仍是唇角一丝浅笑,也无多大欢喜神色,应了声,到描金妆奁前开了盒,打开钱袋一看,“奶奶,里头有银票七百两,散银二十八两七钱,还有这宅子的地契。” 齐粟娘一愣,“怎的他未带银钱出去?”正想着,那比儿走过来道:“奶奶不用担心,今儿爷也买不回来,上灶丫头多是要托媒婆领人来看,人市里是没有的。” 齐粟娘呆了呆,她亦不知晓这些,见得这比儿精明干练,便一边用梗米粥,一边和她细细说些家事。 那比儿见齐粟娘托心见问,便道:“以奴婢地小识见儿,第一桩,这宅子里除了上灶丫头,断短不了一个跟爷的小厮。爷做了四年的县老爷,平常使惯了衙里的人,没有小厮随从也罢了。如今出来了,爷在家虽是奶奶亲自侍候,家里的重活也没得叫爷去动手的道理,更何况还有外头的礼。爷不说,奶奶多是要替爷想着才是。” 齐粟娘听得连连点头,陈演虽是简朴,但做了四年的县老爷,多少人跟前侍候?一时哪里又转得过来?家里多少有些底子,也不该让他受这些委屈。 比儿替齐粟娘挟了个瓤细卷,“第二桩,这乡下的产业必是要去理清的。爷和奶奶四年未回,中间儿多少琐碎,爷和奶奶虽是不计较,大面上也要过得去。况且如今爷不做官了,手里地银钱虽是不少,到底比不上乡下田里一年一年收租子,才是长久。” 齐粟娘咬了一口卷子,嚼了半会,“陈家三百三十亩地,五十亩祭田,齐家二十亩地,两所屋子。都是族叔手里掌着,还有一千多两的租子没拿。过几日,便回家去看看。” 她正这般想着,只听得外头大风吹起,不多会,果然便下起雨来,齐粟娘想起陈演在外头,禁不住站起走到堂屋檐下看雨。 “奴婢看着,爷和奶奶都是省事儿的性子,若是家人、田地两桩事儿定了下来,余下的也无甚大事,不过是每月里的用度,亲戚家地往来罢了。”比儿泡了盏咸樱桃茶,走出堂屋,捧给齐粟娘,“只是还有桩事儿,原是不好说,但大爷既是差奴婢来侍候奶奶,奴婢就认奶奶一个主子,少不得为奶奶打算一二。” 齐粟娘连忙接了茶,一手握着比儿的手道:“我也是这般想,你是我哥哥特意送到我跟前地,断没有一事儿瞒你的,你有什么话也只管和我说。” “奶奶请安坐。”比儿扶着齐粟娘回堂屋坐下,斟酌道:“大爷最忧心地一桩事儿,就是奶奶与姑父成婚三年多,至今没有生养。大爷担心老爷为了这事冷落了奶奶,又或是纳了妾生了儿子,让奶奶受委屈。” 齐粟娘半响没有说话,叹了口气,“这事儿原是天意,在这时节,半点勉强不得。便是看病吃药……”慢慢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比儿乌滑滑的黑眼珠儿看了齐粟娘一会,“奴婢虽是昨日方在爷和奶奶跟前侍候。却看得出,如今爷还是万分疼奶奶地。 奴婢原想劝奶奶趁着爷的心还在奶奶身上时,寻个稳妥老实人,给爷纳房生子,免得爷将来抱怨,或又是养了外室分了宠。奶奶既是没这意思,奴婢也不多言。只是将来免不了要过这一关……” 齐粟娘苦笑一声,抬起头,凝视着比儿,“哥哥送你来的意思我明白。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只是这纳妾的事,实是没法子去想。”比儿定定看了齐粟娘一眼,与她对视片刻,点了点头:“奴婢明白了。”便也不再idianm 第三章 高邮小院的陈演 后,陈演顶着雨,一身湿透地回了家,满脸沮丧,了洗澡水,让他进去洗了澡换了衣。 齐粟娘接过比儿奉上的红糖姜汤,塞到陈演手里,“有什么好不乐的?不就是忘了带钱?比儿说上灶丫头没得去人市里买的,她已经叫了两个媒婆牙子,说是下午便带人来让我们挑。” 陈演一愣,一口喝了姜汤,从怀中摸出二十两整银,五六两碎银放到齐粟娘手中,“给你买丫头。” 齐粟娘看着钱,半晌方歪头看陈演,“你什么时候藏的私房钱?我居然半点不知道?” 陈演看看比儿,见她已经安静退出房去,上前搂着齐粟娘笑道:“我何时又敢藏私房钱了?我今儿上街,寻到以前我时常卖画的印刷书铺,好在东家还是没换,见着我二话不说,先下了订钱,订了两幅河图。”又得意道:“他也知道我巡过永定河,修过高家堰,通过清口,河图精细必比别人家强,这两幅要的就是永定河河图和高家堰河图……”渐渐的,声音又低了下来。 齐粟娘见他想起治河的事,连忙笑道:“竟是不用靠田吃饭了,只要有你在,我断是不怕没钱吃饭,不怕没人侍候的。” 陈演哈哈大笑,抱紧了齐粟娘,“我说过,就算不做官了,也不让你吃苦的。”齐粟娘见哄得陈演忘了忧郁,抿嘴笑着,牵着他出了睡房,到堂屋里用饭。 坐在堂屋里,看得门外天已是暗了下来,大雨哗哗地下着,不一会儿,院中下水沟里就集满了水,赶不及地向外流着。 比儿摆上菜来,五个白底青瓷菜碗,一碗八宝攒汤,一碗烧烂猪头肉,一碗蒜泥白肉,一碗油青菜,一碗素炒红椒,都是陈演平常爱吃的。 齐粟娘让比儿自去吃饭,自己给陈演盛了热腾腾新白米饭,笑道:‘今儿还是我下厨,让比儿知晓你的口味和喜好,呆会她去挑上灶丫头时,也方便。” 在船上走了七八天。齐粟娘又小病了几天。陈演一直没吃到家常饭菜。欢喜接过。迫不及待挟了一块猪头瘦肉。正要向嘴里送。忽地看了齐粟娘一眼。“瘦地。你吃。”送到了齐粟娘嘴边。 齐粟娘笑颜逐开。张嘴吃了。给陈演选了块蒜泥白切肥肉送到碗里。两人相视一笑。 饭后。两人在书房里一起制河图。齐粟娘看着外头地雨越下越大。便是蓑衣、油伞也挡不住。料着这般地天气。媒婆肯定是没法带人来地。笑道:“正好让你再吃一天我做地饭。”又撇嘴道“虽是有丫头侍候是好事。叫你吃别地女人做地饭。我也不乐意。” 陈演失笑。“我自也爱吃你亲手做地。”放下笔。拉了齐粟娘地手。柔声道:“你若是不喜欢我吃别人做地菜。你得空地时候。就叫她们生火洗菜切肉。你单管出锅。这自然还是你做地。”齐粟娘掩嘴笑个不停。也不让陈演作画。只腻着他撒娇。陈演把河图丢到一边。与她拥坐在窗前看雨。 大雨一连下了四五天。后门水道里地积水。一天一天向上涨。齐粟娘还没来得及担心后门进水。水道口高邮漕帮坛口早开了排沟。把水泄了出去。刘婆上街买菜回来。淋得一身淋湿。高邮大街上积水都过了脚裸。齐粟娘坐在妆台前。从抿镜中看着天边翻滚地黑云和重重雨幕。被乍然响起地惊雷吓了一跳。“比儿。这雨下得真大……” 比儿一边给她梳头。一边点头道:“奶奶说得是。怕是水还得涨。好在高邮城地势高。扇子巷也是高处。水总是能走掉地。倒也不怕这些。”顿了顿,“呆会婢上外头买些米面回来。” 齐粟娘惊一跳,“比儿,你这是预备着……”看着比儿叹了口气,慢慢站了起来,走到窗边,“这雨,看着比七年前那一场还要大……” 比儿在她身后,轻轻 “确实是比那一场要大。“语气中慢慢带了些淡淡“奴婢就是那一年为了埋葬父母,自卖自身,做了奴婢地……”见得齐粟娘转回头一脸惊讶,不由怪道:“奶奶……” 齐粟娘想起那一年在江宁城中要卖身葬母,巧遇陈演之事,苦笑一声,“那一年,为了埋葬父母,不知多少人想卖身……”慢慢将手伸向窗外,手指尖还未出窗口,便已被沾湿,虽仍坐于暖室之中,心中仍是寒湿一片,“一副薄棺……也要二两银子……” 比儿静静不语。只有暴雨在大地上无情的倾泄之声一直响着。 齐粟娘叹了口气,提起精神道:“那你是何时到我哥哥府上的?” 比儿笑道:“奴婢原是卖在扬州盐商宅子里,后来因没什么姿色,又转了两回手,最后带到京城,安生二管家买下了我,让我侍候大爷起居。” 齐粟娘忍不住笑出来,“安生那小家伙也成管家了?比儿,月钩儿姑娘好么?怎的她也未生养?” 比儿叹道:“大爷女色上头有些管不住,月姨奶奶又是个不耐烦的,三天两头吵着,也淡了,一个月也就去七八回。 外头那些人巴结大爷,九阿哥又赏,府里的女人实在太多,大爷又没得个定性……” 齐粟娘听得哑然,“我哥哥都三十了,该娶房正经妻室了……” 比儿正要说话,陈演匆匆进入内室,“粟娘,我要去高家堰一趟。”说罢,自开了箱子去寻衣裳。 齐粟娘大吃一惊,一把拉住他道:“陈大哥,外头这么大地雨,漕上根本走不了船,你要怎么去?你去做什么?” 陈演急道:“我这阵子想来想去,高家堰不可能就那么轻易修补好了,或是用料不对,或是功夫不到位,定然是有的。现下是雨季,高邮地雨这样大,我不放心,我要去看看。”说罢,甩开了齐粟娘的手,抓了两件衣裳,用包袱布一包,转身就走。 齐粟娘晓得他地性情,怕是劝不住,急得眼中含泪,一边提裙追在他身后,一边道:“我知道你着急,可是你细想想,这路上差不多十来天的船程已是极快,现下没有船,你便是冒雨骑马,什么时候才能到?等你赶到了,该有地事都有了,你去了也没有用啊。”说话间,陈演已是走出了堂屋,冒雨冲到了院中,齐粟娘又惊又怕,扑上前去挡住了院门,哭着道:“陈大哥,你别走,我怕你路上出事儿,雨太大了……陈大哥……” 陈演原是心里油煎似的,狠不得立时飞到高家堰去,见得齐粟娘拦在门前落泪,却是一怔。他想伸手强拉开她,却又舍得,待要不去,更是不行,站在大雨中左右为难,跺脚道:“粟娘!粟娘!你就让我去吧!”说话间,上前一把将齐粟娘拦腰抱起,大步冲回堂屋,将她放在椅内,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柔声道:“我去看看就回,你别担” “咣咣咣”城内突地惊锣大响,“不好了倒堤了” 满城里乱了起来,孩儿啼哭声、呼儿唤女声、关门关铺声、乱奔踩踏声大作,“倒堤了!洪水!洪水来了!关闭城门,关闭城门” 齐粟娘与陈演都惊得不行,陈演大叫一声,“高家堰,一定是高家堰出事了!”转头就向外冲,齐粟娘扑上前去,死死抱住他的腰不放,“陈大哥,城门关了,城门关了!” 高邮城四座大门沉重的关闭声,十六道水门的放闸声一起响起…… 比儿一边叫着,“奶奶,奴婢出去买米面。”一边披着蓑衣冲了出门,陈演大大一愣,低头看了看一脸苍白,满脸泪水的齐粟娘,一跺脚,“她一个女人去能抢到什么,我去。”nm 第四章 京城里的十四阿哥 四阿哥将手中的乌金马鞭丢到傅有荣怀中,“和福晋爷用午膳了,今儿我们这些兄弟,不被皇阿玛骂上两个时辰,再在他跟前跪上一个时辰,他也消不了这口气。” 傅有荣左右瞟着,看着无人听见,暗暗松了口气,低声道:“爷,这也不关爷的事,和您能勉强搭上线的那河丞收了齐管事的钱,并没有找陈变之的麻烦。您不是还让人转命他,赶紧把堤给结实补上了么?不说太子爷手下那些豆腐渣、煤渣胡乱补的堤,就是八爷、九爷也没您这么实茬。” 十四阿哥一哼,“高家堰决了大口,黄淮沿岸三十多州县被淹,堤坝倒了不止二十处,皇阿玛还是要保着太子爷。他不骂骂我们出气,他又能怎么样?爷这叫陪太子挨骂。”说罢,一步一摇,向乾清宫而去。 十四阿哥方走到宫门口,就见得魏珠捧着黑牛角轴的五色绵缎圣旨,轻手轻脚退了出来。 十四阿哥看着黑牛角轴,知晓是颁给四品官的圣旨,便也不在意,挥手让向他请安的魏珠起了身,走了进去,果然见得太子爷、二阿哥、三阿哥、四阿哥一直到十三阿哥,俱跪在了里面。 他慢慢蹭了过去,磕头请了安,向康熙呈报了北古口军营的事儿,果然被挑出刺,狠批了一顿。他也不分辨,老老实实请了罪,嗵一声,跪在了哥哥们的身后,直到掌灯时分,才被赶了出来。 十四阿哥虽是成婚了,却只有十七,康熙仍是让他住在阿哥所里。他也不回去,跟着八爷、九爷、十爷一起去了宫外九爷府喝酒。 六月三伏地天气热得不行,酒宴摆在了通直斋的水榭中,通向湖岸的几道回廊挂满了明纱角灯,映在开满莲花的湖水中,影影绰绰,回廊上苏州戏子的娇柔弹唱之声隔水而来,颇有几分江南水乡的韵味。 “八哥,我原想着皇上会重新起用陈变之的,怎的没半点声响?”十四阿哥早脱了朝服,只穿了葛纱儿单衫,系着明黄带子,敞着怀倚在椅子里,疑惑问道。 “谁叫你磨磨蹭蹭来那么晚,活该你没听着,若是你来早些,我们说不定还能回早些。”十爷瞪了他一眼。 十四阿哥大笑。“哥哥们运道不好。偏要在那时辰去乾清宫回事儿。被高家堰决口地消息堵在里头了吧?”他得意将手中地冰镇扬州麦烧酒一口喝了。“陈变之这回升了几品。什么地方地河道?总不会让他顶了张鹏吧?” 十爷重重呸了一口。“他想做河道总督。十年后再说!皇阿玛这回也是要补偿他。让他从当初地正六品直接升到了正四品。还给了他一个大肥差。他们家祖坟上真是冒青烟了!” 十四阿哥大大一愣。挺身坐起。“肥差?河道才是真正地大肥差。可惜陈变之是个死脑筋。还能有什么肥差?” 九爷笑道:“扬州知府算不算大肥差?还让他兼了扬州府河道同知。这会他要是再四处查看河堤。也没人说他干涉河政了。” 十爷不满道:“九哥。你乐什么?要不是这个陈变之把底儿都抖了出来。我们今天犯得着挨这顿骂么?” 半晌没有说话地八爷。轻轻笑道:“他府里齐二管事地妹子。不就是陈变之地夫人?如今也是正四品恭人。扬州府台夫人。他能不乐么?好歹也算是他府里出去地奴才。” 十四阿哥顿时笑了,“也是,九哥门下的奴才,像她夫君这般能得皇阿玛看重地,可没几个。”皱了皱眉,“听说她还没有生养,陈变之会不会休了她?” 九阿哥笑道:“我倒是放心得很,陈变之那性子,就凭上回儿他犯欺君之罪,齐强妹子要跟着他一块去死的情份,她正室嫡妻的位置这辈子都稳稳当当。秦道然说她是个绕肠子的伶俐人,还怕她压不住那些生儿子的妾么?” 十四阿哥听他又开始夸秦道然,没好气地道:“你别高兴太早,她惯会用便宜话哄主子,你指着她,还不如指着她哥哥替你多赚点。” 九爷和十爷齐声大笑,八爷也忍不住轻笑,九爷笑道:“她会哄人,也要人听才是,谁叫你喜欢听?活该叫她哄住了。听说她嫁人了,还巴巴儿地送了两大抬直毛料子,生怕她嫁得不风光,站不稳脚跟。平日哥哥我怎么就没瞧出你这傻德性?”十爷拍着桌子,笑得喘不过气来。 十四阿哥恼羞成怒,叫道:“添妆送陪嫁的不止我一个,四哥送了,你也送了,怎么就是我傻了?!” 九爷笑道:“我是看着齐强送地,你是看着齐强妹子送的,怎么能一样?至于四哥……”九爷微微皱了眉,看向八爷,“八哥……” 八爷慢慢抿了口酒,“太子爷这一阵子怕是不敢再动河银了,但他还有江苏漕盐和内务府替他撑着。江苏帮是漕 大帮,不能再让它替太子赚钱。淮安地二帮主怕是的,扬州府地连震云也该叫齐强再去会会他了……”看了看十四阿哥,“至于齐强的妹子,要用她地时候,只要十四弟张张口就行了。四哥……他还差着火候儿呢……” 齐强看着通直斋里竟夜未完的饮宴,轻轻叹了口气,和秦道然打了招呼,回了隔九爷府两条街的偏帽儿胡同齐府。 齐府是九阿哥赏赐,足有二十亩地,占了大半个胡同,前后五进房舍,五十七间屋子。三四进之间偏西隔有个西花园,到底还有一个后花园。齐强一路方过了三重门,就听得后头五进内宅里传来女人的哭闹声,争吵声。他一皱眉,停下了脚步,对跟在身后地伏名道:“把饭摆到西花园卷棚里去,你跟我来。” 伏名连忙应了,急急吩咐下人摆饭,便追在齐强身后进了西花园卷棚。这卷棚设在湖边绣林松墙之中,也是一明两暗三间书房,是齐强夏日里起立之所,最近一月他甚少回后宅。 安生正在书桌边替齐强写文书,见得齐强进来,连忙站起。他如今也有十五六岁,看着比伏名俊气,穿着**绸长衫,系着丝绦,长衫下露出玉色绫锁点翠汗巾子。 安生看了看齐强的脸色,与伏名互换个眼色,一起在东坡椅儿前摆了描金横几,看着齐强房里的丫头目儿捧了四方顶漆食盒进来,两人一起摆饭。 伏名先捧上了一银盏冰湃梅汤,齐强接过,两三口便喝完,重重向横几上一放。目儿原是齐强收用过的通房大丫头,知晓他心情不好,越发小心翼翼摆下饭菜,齐强一挥手,“不耐烦吃,就上碗面吧。”伏名连忙应了,从食盒中取了一大碗猪卤肉,一大碗黄豆细筋凉面,一张银汤匙,一双牙箸。 齐强自个儿浇了卤,倒上蒜汁酸醋,就着小菜吃了几口,接过安生用大银菊花杯筛上的泰州五加皮酒,看那丫头,“目儿,你下去。”目儿连忙应了,静静退了出去,齐强看着伏名道:“你的消息确实?” 伏名小声道:“是九爷身边的高福儿悄悄告诉奴才的,他今日跟的马。他听八爷和九爷说,姑爷得了扬州府的府台兼河道同知,姑奶奶也封了恭人。魏珠公公晌午就上路去高邮传旨了。” 齐强怔了半晌,长长叹了一口气,安生陪笑道:“大爷,姑奶奶得了正四品地诰命,也是个喜事儿,大爷烦恼什么?” 齐强指着伏名,“他们还说了什么?” 伏名越发小声,“八爷说扬州是太子爷地钱箱子,守得和铁桶似的,这几年来只插了一个绿营河标千总进去,独木难支。这回不说皇上派了个纯臣进去做了知府,十四爷门下的奴才好歹也进去了一个,虽是个妇人,若是能借着夫君的势,难说能弄成什么样子。还说,无论如何,要把江苏帮的连震云拉拢过来,否则就除掉他,还要让大爷再去一趟呢。” 齐强狠狠把手中地大银菊花杯砸在了地上,在青砖上发出刺耳的砸地声和连串地跳跃滚动声,他腾然站起,在房里来回急走,胸膛起起伏伏,喘着粗气。 安生和伏名皆是闭气噤声,齐强喃喃道,“叫她不要嫁官道上的,她不听,如今算计到她头上来了。叫她离十四爷远一些,她不听,如今十四爷说一句话,她还能不去赶着办?连震云是好惹的么?他什么事做不出来?那么些人都死在他手上了,会饶了你一个妇人?便是那姓崔的,哪里又是一个好相与的,和连震云一般的狠辣……” 安生隐隐约约听了半会,小心说道:“爷,奴才倒是有个法子,让姑爷做不成扬州知府。” 齐强脚步一顿,“什么法子?” “朝廷地制度,府州县官员都不得本籍为官,高邮州隶属扬州府,若是把这一层让人捅出去……” 齐强摇头道:“没用,演官儿本藉不是高邮人,他从外地迁来,在高邮只是寄藉。何况皇上下了御旨,自然可以不作一般看待。” 伏名想了想,“或是写封信给姑奶奶,让她回高邮老家呆着,要不来京城里探亲?” 齐强苦笑道:“我不敢让她离开演官儿,她还没替演官儿生下一儿半女,若是在眼前还能有个准备,要是不在眼前,让他在外头不声不响地另娶了一个……” 伏名和安生顿时哑然,齐强坐倒在椅上,废然长叹,“只好寻法子早些去扬州……” 安生道:“大爷放心,早着呢,这时节河上的大水还没退干净,从京城到高邮,少不了两三个月。再说奶奶那样地利害人,便是十四爷要使唤她,也得慢慢来软的不是……”idianm 第五章 高邮州的灾民们(上) 演和齐粟娘走在高邮大街上,满街皆是遭灾的百了粥厂,早晚两顿的稀粥勉强救活着逃入高邮城内的四乡灾民。 “不知道老家里怎么样了……”齐粟娘心有余悸,若是到了高邮就直接回乡下老家,怕是躲不开这一场突来的大水。原本固若金汤的高家堰突然决口,黄河之水反涌入漕,沿岸二十余处堤坝倾颓,三十余处州县的百姓大多是在睡梦中被洪水吞没,这一回大灾里的丢命的百姓比七年前多了不止一倍。 陈演叹了口气,“好在洪峰到达高邮时,已是清晨,想来应该能逃走不少。”慢慢顿下脚步,沿街站满头插草标的稚子弱女,干妇瘦汉,更有那衣裳褴褛的妇人跪在地上,抱住饿得奄奄一息的孩子,哭道:“大爷,行行好,买了这孩子,让他保住这条命吧……” 齐粟娘转了头,不忍再看,陈演紧紧抓住齐粟娘的手,抬手掩住她的眼睛,“回家去吧,粟娘。” 齐粟娘回了宅子,便开始收衣裳,比儿默默在一旁打下手,不过只是她和陈演的几身衣裳,“乡下的屋子怕已是被冲了,便是等城门开,回去了也是没地方住。比儿,你就在家里呆着。”顿了顿,从钱袋里取了五十两银子给她,“看着外头卖身的,买两个回来罢。总算也是能活两条人命。” 比儿接过钱,“怕是用不了这许多,以往上灶丫头二十三四两一个,现在……在灾民里寻寻,三四两就能买到一个会做饭洗衣的女孩子。” 齐粟娘叹口气,“把爷的小厮也买了吧,余下的钱,你看着实在活不下去的,便散给他们吧。” 比儿犹豫道:“奶奶已经捐了一千两银子给粥厂了。再者,家里的屋、地必是被冲了,爷和奶奶若是回乡下,免不了还要替亲戚四邻打算,修屋整地全指着爷和奶奶,怕也是个大项。” 齐粟娘拍了拍比儿的手背,“不差这几十两,我哥哥给我地嫁妆银子还多着呢。 爷又不是个光会读死书的呆子,这会儿书铺来订的河图,订钱已是下到五十两一幅了。不会饿着我的,你放心。” 比儿轻轻一笑。点了头。把银子收好。过了几日。水退三十里。高邮城门终于打开。陈演打听到消息。一大清早便赶着骡车。带着齐粟娘向乡下老家急奔而去。 骡车里塞满了一袋袋地米面。齐粟娘坐在陈演身边。渐渐看到水退后留下地一片暗黑色地泽地。心里又凉又荒。眼见得到了陈家村。原来百来户地村子被冲成了平地。连屋下石墙角都被洪水泡散。唯有山坡上地观音庵勉强立在太阳底下。 陈演地骡车驶到了小山坡下。四散在观音庵里庵外地几百村民渐渐鼓骚起来。“是演官儿!是演官儿和粟娘回来了!快。快去叫族长们!快去请周先生!” 陈演见得存活地村民虽是个个面黄肌瘦、衣不蔽体。却也有几百人。心中大喜。连连催马。笔直驶到了观音庵前。齐粟娘眼见着齐、宋、王四姓族长都迎了出来。却不见陈家传老爷子。心中一沉。四姓五村不下千人。如今这山坡上却只有四五百人了…… 宋二爹老泪纵横。也不待陈演见礼。一把抓住他地手。“演官儿。咱们这几家。就剩下这几个人了……” 齐家族长齐贵看着齐粟娘。强忍着泪。“粟娘。咱们齐村除了一百来个光人。半点都没剩了……” 齐粟娘忍着泪,说不出话来。王大鞭叹了口气,转身请了位身着灰葛布襦衫的短须文士,对陈演说道:“演官儿,这位是村学里周助周襄天先生,这回多亏周先生把家中囤积的米面散给大伙儿,才让俺们这些人能活到现在。” 陈演听得此人如此义举,又有先见,大是敬佩,连忙上去见礼。众人拥着陈、周两人一起进了庵门。 齐粟娘看了一眼王宋氏,悄悄扯住王大鞭,让他使人去抬了骡车里的米面,王大鞭心中欢喜,“粟娘,多亏你们来得及时,城门没开,无处买粮,周先生在观音庵里存地米面眼见着就要吃光,俺正愁得不行。”说话间,从怀中掩出一个小包,递给齐粟娘,“这是俺替你收着的租子,好在俺早换成了票子,一直贴身收着。水来时什么东西都没来得及拿,若是连这个也丢了,俺真是没脸见你了。” 齐粟娘原没指望还能拿到租钱,打开一看,一千三百八十五两,一分不少,心下感动,“王大叔,你放心,咱们四村重整地事儿,陈大哥绝不会袖手旁观的。”取了二百两银子给他,“今儿城门刚开 从原来一石一两涨成了一石十五两,官府下令平抑月,咱们再去买些,总不能让大家饿肚子。” 王大鞭连忙接了,叫了王天旺,叮嘱他路上留神,让他领着五十个年青汉子去城里买粮。村民从骡车上搬米面时,已是满脸欢喜,见得王天旺等人要去城里买粮,更是欢声雷动,知晓终能在大灾里保住性命,个个喜极而泣,再想得在洪水里死去的亲人,庵里庵外尽是一片惨痛哭声。 齐粟娘与王大鞭一起进了观音庵。陈演正和周助、齐贵大伯,宋二爹商量整地建房之事。齐粟娘一边听着,一边和王大鞭低语,商量买农具、石灰、茅草、木材之事。 当晚,陈演和齐粟娘便没有回城里,住在了观音庵中。陈演与周助睡了一房,彻夜长谈,齐粟娘便去和天旺婆娘宋氏一起睡。带去的几件衣裳全分给了族人。 第二日清晨,齐粟娘被一阵小儿读书的声音惊醒,正在奇怪间,天旺婆娘从外头走进来道:“昨儿孩子们吃了一顿饱饭,今天早上又喝了粥,总算有了精神气。周先生就让他们不可胡乱玩耍,未开始整地建房前,还是天天识字念书,温习以前的功课。”推着齐粟娘道“外头架灶煮了粥,你也去喝。” 齐粟娘听着对周助亦是佩服,连忙到外头架起地破灶上取了一碗粥,还未喝就听得一阵闹腾,“回来了,天旺买粮回来了!” 齐粟娘一听,知晓他们是连夜背着粮急赶回来的,连忙拉着大鞭婆娘,“婶子,赶紧再多下米,他们怕是饿了一天了。” 大鞭婆娘连忙应了,转着领着女人们做饭。王天旺虽是劳累,却仍是精神,进了庵门,一边喝水一边道:“昨儿晚上一进城,就听到消息,说是皇上下旨截了北上地漕粮,回俺们这些受灾的州县平粮。当日地米价就降下来了,八两一石。俺想着过几日必是还要降的,也没敢买多,估算着人头天数,买了二十石。还有四十两银子俺就买了些挖沟导水地锄头、开田的犁头、砍树的斧头。”说着,颇有些不安,只是看着齐粟娘。 陈演等人俱是大笑,周助捋须笑道:“天旺贤侄临机决断,有大鞭兄弟行事之风。” 王天旺虽是听不太懂他的文辞,也知道是在夸他,再看得齐粟娘亦是冲他笑个不停,知晓这事儿没办错,乐呵呵一笑,接过大鞭婆娘送上来的浓粥,大口喝了起来。 既是有了些农具,众人便开始商议整地之事,王大鞭偷偷把齐粟娘叫到一边,小声道:“粟娘,我昨儿听演官儿说,他已经罢职还乡。他如今是官了,你们家除了收租子的钱,以后也没了进项。眼见得现下要大笔地用银钱,你们家……” 齐粟娘安慰道:“王大叔,你放心。这几年我们在外头过得省,存下了不少银钱。我哥哥在京城也赚了一些,给我不少。咱们家还不至于。” 王大鞭这才放了心,笑道:“不做官也好,眼下的事,若是没有演官儿这个为过官,理过事的老爷在村里主持,哪里又能四平八稳地行下去?到底还是四个姓,四家人。农具材料如何配人头;平地建房哪家打头,哪家在后;死去的人遗下的田地在亲族里如何分配,这都不是小事儿。陈家传老爷子又去了,没得个当头的,全指着演官儿呢。”又皱眉道:“四村里绝户也不少,他们的田地怕又是要被官收了去,到头来咱们又得和七年前一样花银子去官府里使钱。” 齐粟娘低声道:“吃一次亏也就买了教训,绝户有田地的,赶在官府清查前,让族老们作主,让没田地的过房作嗣,这地还是咱们的。” 王大鞭大喜,“这主意儿好,只是也要演官儿主持才行,这般的便宜事儿,谁不打破头去争!”说话间,看了看齐粟娘,欲言又止。 齐粟娘悄悄笑道:“王大叔,你放心,我记得天旺哥没有地呢。原是绝户过嗣,自然不是看远近,当然得看功劳,看辛苦。谁在这灾里重建时出力多,族老们自然高看一眼。农具虽是买了,远不够使,还要买粮种,将来保不定还要买些东西,我们时时叫天旺去城里买,这功劳不就是他的了么?” --- 友情推荐:相公踢下床,娘子走错门,千里抢个亲,星夜劫个色……女生版武侠,《拈花惹郎》。pk中~~静候光临~(以上字数不收费m正版阅读!) 第五章 高邮州的灾民们(下) 大鞭喜得不行,连连向齐粟娘称谢,齐粟娘笑道:也不是我偏着天旺哥。大叔今天也看到了,周先生还夸他呢。”顿了顿,“银钱在咱们手上,天旺哥的功劳跑不了,呆会王大叔把这个过嗣的主意说给族老们听听,若是商量定了,集合大伙儿把这事说明白,这重建的事还怕有人扯烂帐,不出力么?” 王大鞭到此是心服口服,唯齐粟娘马首是瞻,半句儿不多话,依着齐粟娘的主意,出头把这事儿和陈演、周助等人一说,人人叫好,再和各村族老细细商议了,当晚便召集村民们说开,四姓之人好不振奋,或是为已,或是为亲,人人摩拳擦掌,只等着要大干一场。 这般下来,不到两个月,四族五村上千亩的地,全都整好,撒了越冬的麦子、菜籽、:豆、大蒜、红花、靛花这些作物种子。又在各村的旧址上,建了二百来座黄泥石墙茅草屋。陈演家和齐强家盖的自然是青砖瓦房,全是村人们动手修建。 “恭喜主家砌华堂,我来说段选柱梁。新祸支得亮堂堂,龙宫螺女下厨房。水缸满常三江水,粮仓聚有万年粮。办酒请来老杜康,烧酒请来王母娘……” 王天旺一边唱着,一边把陈演家的灶彻好最后一砖,供上灶王爷的纸马神位,冲出来叫道:“放喜炮,迎灶神!” 十串大红雷鞭同时放响,轰得人分不清东南西北,吓得孩子们四处乱窜,满村子地人拍手大笑。 王天旺的婆娘宋氏站在打谷场上,却是满脸仲怔伤感之色,“粟娘,俺堂姐被逼着改嫁了……” 齐粟娘看着她,慢慢握住她的手,宋氏低声道:“……粟娘,俺听俺娘说过,人这辈子若是投生成男子,是上十辈子积了福,若是投生成女子,却是上十辈子造了孽,老天在罚俺们……” 齐粟娘听了半晌无语,劝道:“这些话都当不得真……” 宋氏抬头看她,呆呆道:“一百八十二家绝户,五十四家有寡妻,却都算不上是个人……都得由族老们做主,择男子入嗣……若不是演官儿压得住,多少让几个无子的寡妇选了男童为子,那些过继的小叔子有几个会供养寡嫂?这几日,就已经有七八家寡妇被逼着改嫁,带不走寸偻寸丝……便是那些儿子,到底不是亲生……女人就算是想安分守节……别人也不容……” 陈演亲手将节节高地芝麻秸和招财进宝地芦柴搬进新堂屋。在鞭炮声中把堂屋神柜送入。向四村亲友作礼。“多谢各位叔伯兄弟相助。大伙儿累了两月。今儿地进宅喜酒。大伙儿好好乐一乐。” 陈家和齐家里里处处坐满了人。各家把粗粗打制地木桌木凳都搬了过来。在打谷场上架起了二十个大灶。开了五十桌地十人席面。 荒年物贵。齐粟娘花了五十两银子。买了二十只鸡。十口肥猪。十大坛绿豆酒。二十捆六百个粗瓷大碗。提前三天就请着各村地婆娘帮手。杀猪杀鸡。煎油做肠。好好办了这一天地进宅宴。 打谷场上大灶前。婆娘们忙得一头大汗。“奶奶。这些粗瓷碗是打算散席后。送给各家?”比儿一身粗葛布衣裙。粉面上尽是烟灰。一边挥着大勺子炒着鸡块。一边笑着对齐粟娘道“咱们家可用不了这许多东西。” 齐粟娘抹了一把脸上地汗。将新切地一盆青椒丝倒进锅里。“这是你爷地主意。各家虽是都买了铜锅。吃饭用地都是木头碗。多少给他们一些用具。也算是打今儿起开始过日子。” 比儿半晌不出声。用力把青椒鸡块炒熟。接过村妇递过来地粗瓷大碗。一共装了十大碗。方喘了口气。把勺子交给接手地村妇。和齐粟娘退到了一边。 齐粟娘亦是一身粗葛布衣裙,早被蹭得灰黑,脸上只余两只眼睛周围还见得到一点白色,她走到酒坛边倒了两大碗绿豆酒,拉着比儿躲到齐家屋后无人处,一屁股坐下。齐粟娘大大喝了一口,揣着脚笑道:“累死了,我连着三四天除了睡觉,就没坐下过了。” 比儿看着齐粟娘嘴上抱怨,脸上却尽是轻松之意,不由也是一笑,坐到了地上,慢慢喝着清淡的绿豆酒:“爷和奶奶这事儿办得大,奴婢替奶奶算着帐,这一月来粮食、石料、石灰、茅草、农具、粮种、锅勺、被褥、布料,怕是一千两银子打不住。这才八月中……” 齐粟娘笑道:“也就是到此为止了,凡事也不能太过,高邮州已开始派放漕粮赈灾,虽是克扣去了大半,各家各户多少都能领到些粮食。最要紧是麦子、菜籽、:豆、大蒜、红花、靛花都种下,也和城里地磨坊、油坊、粉坊、酱坊、药坊、染坊谈好了,过几日便要过来看长势,送订钱。对付过去这个冬天,就好了。” 比儿看了齐粟娘一眼,“难怪大爷时常说奶奶和他一般儿的性情,比亲兄妹还要像。这高邮州里,这般早种下作物地,只有咱们这一块儿。城里的作坊正担心明年开春的原料,奶奶放出风去,订钱就一直向上涨,若是平日里,哪里又能出这个价的?” 齐粟娘听她说起齐强,苦笑着道:“不怕你知道,这都是些偏门扎眼的事,若不是灾年,咱们安安分分守着田地过日子就好……”叹了口气,又振作起来,笑道:“若不让大家都赚点,我们两家三百五十亩的地,涨成了六百亩,总还是有人说叨地。” 比儿听了齐粟娘的话,一口喝完碗里地酒,轻吁口气,“一千二百三十两银子,能买多少亩地?谁要是再说叨,也是没良心,族老们这样做,也是补偿咱们家的花销。” 齐粟娘看了比儿半会,拉着她站起,“走罢,外头地事儿还多。 今天咱们忙完了,明天就回城里去,这里家私虽有一些,到底不齐全。” 比儿笑道:“奶奶放心,家里那两个新买的丫头和爷地小厮,奴婢看准了,都是老实肯干的孩子。再者家里还有刘公刘婆看屋子,他们是伏官家和奴婢寻来的,很是实在。若是回去少了什么东西,或是人跑了,奶奶就把奴婢卖了抵上。” 齐粟娘笑得不行,村外却传来天旺婆娘的哭叫声,“不好了,俺堂姐上吊自尽了……” 齐粟娘和比儿大吃一惊,提起裙子,向村外奔去 第六章 陈家小院的丫头们 溪边的大槐树下已是落了满地的黄叶,当初齐粟娘棉衣的枝丫早已长得粗,也高了许多。单薄的妇人身躯随着秋风的吹起,悬在枝丫下左右摇晃着,那枝丫似是有些不堪重负,时断时续地发出吱呀的声响…… 宋寡妇的身躯放了下来,陈演慢慢走了过去。他蹲下身,伸出手去想探她的呼吸,却只感觉到一片冰凉,一直凉到了他的心底。齐粟娘站在他的身后,听着周襄天悲悯的叹息,“她没有子嗣奉养,娘家也无男子,无人照应,免不了受欺……”陈演的身躯重重一颤,猛然站起。 秋风大了起来,十步外陈娘子的坟前落叶飞卷着,漫起半天高的黄尘,半掩住了宋寡妇冰冷的身躯。陈演转回头,怔怔看向齐粟娘,满眼的惨痛焦虑,犹豫彷徨…… 齐粟娘以为陈演想起了陈娘子当初孤儿寡妇的艰难,连忙走上一步,正要开口安慰,陈演的头却慢慢转了回去,“好生安葬了吧……” 失根的枯叶随风飘落,无声无息。 过了几日,高邮城里的作坊主们,坐着骡车到四姓五村的田里看察作物。四姓之民个个欢喜。四姓族长拥着陈演,每日与作坊主们应酬,引着他们到田间走一走,杀猪宰鸡好生款待。那些商家见得有退职官坤领头作保,订钱儿便痛痛快快地放了下来。 村人们送得他们走后,家家分了银钱,以为过冬之用。不消说陈演、齐粟娘放了心,四姓村民们个个喜笑颜开,把过大年才烧的爆竹足放了三天。和村人们热闹十余日,陈演终是带着齐粟娘赶着骡车向高邮城而回。 阳光透过帐子照入床内,陈演慢慢睁开眼来,看着螺甸厂厅床顶青色的帐幔,半晌方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看窝在他怀中熟睡的齐粟娘,将她抱紧,慢慢闭上眼。 右厢房里的比儿方睁开眼,便听得叩门声响,勉强起身,掀开白纱帐看了看天色,已是太阳初升,披衣走到门前,“是枝儿么?”说话间,开了门。 一个十一二岁的瘦小丫头,穿着**色细葛布扣衣裙子,微微发黄的两个圆发髻上扎着红头线绳,捧着水盆站在门口,“比儿姐姐,你说要我这个时辰唤你,我把洗脸水给你端来了。” 比儿摸了摸小丫头地头。“枝儿做得好。你理儿姐姐和小连哥呢?” 枝儿把水盆端入房内。看着比儿洗漱梳头。“理儿姐姐在厨房里熬好了鱼片粥。又做好了) 第七章 扬州城的官坤们(上) 陈大哥,周先生对七夕和长生可还满意?”齐粟娘边,遥望天上明月。十五圆月倒映江中,随波涛起伏不止。虽是深夜,仍见得扬州府漕河段来往船只上高悬的角灯,听得阵阵船浆拍水之声。 高邮州原是扬州府所辖,高邮知州用自已的座船将顶头上司送至扬州城上任,官舱甚是宽大,主舱房较清河官船大了两倍有余。 陈演方从周助舱中送月饼、饮酒归来,面色微红。他在床边雕花衣架上取了一件锦缎比甲,走到窗边,给齐粟娘披上,柔声道:“你放心,周先生不会计较这些的,我看他对七夕和长生甚是满意。” 齐粟娘回过头来,点了点头,“理儿与七夕、长生兄妹三人相依为命,我也不忍他们分离两地。好在我们俩虽是用不了这些多人,周先生那边却正需人,也算是一表你敬重之情。” 陈演凝视齐粟娘,慢慢道:“粟娘,扬州物态繁华,风景秀丽,我是知府,扬州除了两淮盐运使,便是我的品级最高。曹大人的家眷还在江宁,那些盐商虽是根底深,结交京中权贵,到底也没必要为小事和我过不去。女眷应酬,你若是不喜欢,就不用去,没人敢说你。 你只在家里和比儿说说话,或是和莲香一起去游湖观景,或是去买些衣裙首饰……” 齐粟娘靠入他怀中,闷闷应了一声,陈演抱紧她,“我……我一定多寻时间陪你……河道上地事儿,我也会小心应付,我料着出了这回事,上头那些爷们暂时不敢动河银了,你也不用想着替我填亏空。粟娘……你别烦心……” 齐粟娘低着头,抓着陈演的衣襟,“陈大哥,我没有烦心,你升官了,又能治河,我怎么会不开心?我只是……只是没想到……我原以为以后就要在高邮过日子了……” 陈演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想安安稳稳过日子,我……”齐粟娘抬起头来,伸手掩住他的唇,看着他笑道:“我是想和你一块儿安安稳稳过日子,你要想治河,我自然也跟着你。只是扬州到底不是清河,我不喜欢闷在后宅里,又怕失了你的脸面……” 陈演见她脸上有了笑模样,大是欢喜,“你放心,明末便有诗道,扬州女儿好读书,文章烈烈动台枢。周先生说如今扬州城地风俗,不叫儿子读书,只要稍识几个字,便叫去做生意。只有这女儿,偏要学习诗词,博出个才女的名。这般的风气大开,你到了那边,可以比在清河自在一些。城内外水道纵横,府衙后宅就有小码头,小秦淮河、瘦西湖沿岸皆通入盐商园林,不禁人出入。到了扬州,我给你买双飞燕的小画舫,比儿侍候你,你每日里四处玩耍,有谁会说你失了体面?反倒是一桩雅事……” 齐粟娘心头大安。卟哧一笑。抬头道:“我也听比儿说。遍扬州地女子。无人习女工。只把琴棋书画、曲艺弹唱玩得烂熟。不论大家小户。皆结社作诗。把作诗只当是儿戏。陈大哥。我什么都不会。我怕让你丢面子……” 陈演哈哈大笑。“这些小技不过是怡情。说得明白些。不过因盐商豪富。漕运繁华。此两者在扬州撑出了偌大生意和玩乐场面。连带养活了一城地人。方能如此闲适。否则哪有小家门户不事女工。就能吃饭过日子地?天下也只有扬州如此罢了。”柔声道:“你尽管宽心。那些才女多是要嫁入豪商家门。争着要当家理财。请女塾师教习诗词时。有哪一个不学些浅近算学?这事儿上。有谁压得过你去?我地面子只有更大地。皇上当初还说我。怎地这事儿上连老婆都不如?我嘴上不敢出声。心里就嘀咕。你天资好。梅先生都未必比得上你。皇上为什么单骂我?” 齐粟娘知晓陈演在哄她。依在他怀中笑得不行。陈演越发欢喜。见她容色娇媚。不自禁低头吻她。被她笑着躲开。“满身地酒气。你和周先生喝了多少?” 陈演笑道:“我酒量浅。能喝多少?只听周先生说一些扬州府里地掌故罢了。后天就要到扬州。正四品地禄总算上了百两。加上火耗、俸粮、家里地五百亩地。咱们也能养得起周先生和比儿他们。粟娘。我一定让你安安稳稳过日子地……” 中秋地明月高悬在天际。为漕河上地船队照亮了水道。也给扬州城洒下一片清辉。 连漕府后宅里。连震云与李四勤在湖上东水阁中饮酒。连大船和连大河在一边侍候。席前三个外头叫来地扬州歌妓各持月琴、萧、檀板。低吟浅唱。 湖上西边水榭,以曲廊与水阁相连,檐边遍挂水月琉璃灯,莲香亲手将水榭中十二层的空玲珑宝塔点起,灯火倒映湖面,倍增光辉,将天上明月映得分外晶莹。 宝塔前地香案上,摆满供太阴星君的子孙藕、芋;、栗子、菱角、白果、南瓜、莲蓬、萄萄,还有一只特意冻在冰窑中地西瓜。莲香穿着一身广袖扣竹白罗衣,百折缀金线凤尾裙,头插双凤金钗,领着蕊儿、桂姐儿拜月祈祷,求太阴星君保佑梗枝腹中胎儿平安,齐粟娘早达扬州。 莲香从锦垫上起身。亲手选了两盆供果,蕊儿和桂姐儿捧了,带着丫头媳妇,沿曲廊走入水亭中。 三个歌妓见她过来,早已停下,纷纷站起行礼。莲香将桂姐儿手中果盆奉上,笑道:“爷和二爷慢用。”连大船连忙接过。李四勤站起笑谢了,“小嫂子坐。” 莲香等人早已不避忌李四勤,莲香连忙回了礼。连震云看了看莲香,“也给梗枝送一盆去。” 莲香指了指蕊儿手上的果盆,笑道:“爷放心,妾身已经备好了,呆会亲自送去。妾身还想请爷地示下,梗枝已是有四个月身孕,天气入秋,想给她换个暖和些院子,再买两个养娘进来,她屋里的小丫头年纪太小,怕是不随心。” 连震云还未说话,桂姐儿抿嘴一笑,水眉微挑,眉梢红痣极是娇俏,抢着道:“何必买养娘,蕊儿姐姐最是细心,何不就让蕊儿姐姐去照料她?”---- - 月底啦,亲们有粉红了没~~呼叫一下月票和粉红~~((,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首发 第七章 扬州城的官坤们(下) 香听得桂姐儿这般说话,暗暗皱眉,正要开口驳了回连震云点了点头,对蕊儿道:“后宅事多,莲香总有顾不到的时候。你向来稳妥,去看着梗枝,我也放心。” 莲香听得连震云如此说,便有些踌躇。蕊儿笑道:“爷既是如此说,奴婢自会小心,今儿晚上就搬过去照料梗枝妹妹。” 莲香暗叹气,只得陪笑道:“虽是有了蕊儿,养娘还是要用的,爷看……” 连震云点头道:“换:子和买仆妇的事,你看着办便是。” 莲香微松口气,待要退出,桂姐儿走到席边,施礼道:“爷和二爷赏月,奴婢愿弹几个曲子供酒。” 连震云笑道:“正;着唤你呢,叫你丫头取琵琶去。”桂姐儿欢喜应了,走到连震云身侧,接过连大河手中的酒壶,给他倒酒。 莲香带着蕊儿默默退了:去,半叶过蕊儿手中果盆,退到两人身后。莲香握着蕊儿的手,一边走一边叹道:“委屈你了。她这些日子来越发不知进退了。” 蕊儿摇头道:“婢原是丫头,梗枝又是奴婢极好的姐妹,便是爷不说,奴婢也是日日去的,又有什么委屈。只是她她曲儿唱得好,席间应答不比盐商的姬妾们逊色。外头爷们都夸赞一二,爷有了体面,自然多宠了两分,心气儿难免就高了些。”顿了顿,又笑道:“姨奶奶放心,她这般行止不过争些小意气,却不敢越过你去。爷最宠的还是姨奶奶,一月里总有五六日去了你屋里。内宅里的事儿全是姨奶奶作主。” 莲香慢慢摇了摇头,“爷到我这儿过就是应个景儿,好让我压住内宅。你我都太拘谨了些,爷的性子,多是爱她那般的风流媚态,你看看爷在外头河房私窠里,包的这三个姐儿,哪一个不是那个调调?一月里倒有十四五日宿在外头,还有六七日便在她屋里了。” 说话间。两人已是下了上飞桥。入了后宅花墙。身后地琵琶声铮铮响起。桂姐儿幽怨地嗓声越过湖面。隐约传来。 蕊儿听得。唱地是一曲扬州调清河误:“初相会。可意人。年少不上二八。黑油油一片乌云。红馥馥一点朱唇。肌肤雪暗香醉人。俏心肠百事难学。恨只恨和她相逢不早。常则愿席上樽前。浅斟低唱相偎抱。一觑一个真。一看一个饱。虽是半霎欢娱。权且将愁减闷消……” 遥遥看着水亭中。依在连震身边低吟浅笑地俏丽身影。勉强笑道:“便是如此。爷来了扬州三年多。也没抬进来一个。宴客时叫那些姐儿来宅子里唱。哪一个敢不先到姨奶奶跟前奉承见礼。奴婢们也算是能安生过日子……” 莲香半晌未说话。眼见着到了梗枝院门口。笑道:“今儿是十五。不说这些了。我算着日子。夫人后日便要到。正巧前儿爷买了艘大三张彩画舫。咱们和夫人城里城外地坐船玩去。”微微叹了口气。“到那时节。爷爱到谁屋里去。我也没功夫理会了……” 不过三四日。陈演和齐粟娘所乘官船过了扬州城钞关。经了漕河直入城内小秦淮河大码头。齐粟娘走进前舱。便听得一阵锣鼓喧天。远远从舱窗里看去。顿时吓了一跳。 只见码头上披红铜锣铜鼓擂得山响。正四品知府卤薄仪仗排开。红葫芦杏黄罗红里飘檐伞高举。飞虎旗、护卫旗烈烈风响。四人抬蓝昵大轿帘卷杠低。其后层层叠叠。站了黑压压一大片迎接地官员士绅。足足有三四百人。 陈演在前舱与周助说话,见得齐粟娘满脸诧异,走上前去,看着身穿石青色官袍的人群,无奈苦笑指点道:“扬州府下辖二州六县,再加上府里佐,这些官员已是不少。还有河道属官、漕司属官、扬州河标绿营千总麾下,或还有盐司的同知、副使……”又指着另一片身着锦服华袍的士绅道:“那些都是本地盐商大户,不说总商和窝商、运商,便是场商,怕是远在东台县的也赶过来了。”顿了顿,“倒没料着他们来得这么齐全……” 周助捋着短须,“盐商向来骄纵,依财仗势,贿遍上下,欠税拖课,平日里见官多是不拜。今儿来得这般齐全,想也是知道陈大人不会收他们的钱,自然矮了心气。这几年两淮盐运司地曹大人为了补亏空,课盐税、买盐引一点儿也不含糊,他们已是知道些厉害了……” 陈演点头笑道:“盐、漕税收是朝廷最大两桩进项,扬州府两样都是占了先的,由不得不让人盯住……” 齐粟娘听得漕税两字,不由想起李四勤,凝神在士绅中分辨,却只见得黑压压的人头,只得作罢。 陈演换上青金石偻金座顶子官帽,穿上五爪八蟒白底云雁补石青官袍,系上银卫镂花金圆板朝带,叮嘱比儿小心侍候,向齐粟娘微微一笑,“今儿必是忙的,你到了府衙后宅里,就好好歇息。我晚上回来陪你说话。” 连震云看着从船上下来,与众官寒喧后,上了马,向官衙而去。料想无他的事,不耐烦再去凑热闹,便拉着李四勤缓下脚步,从士绅中退了出来。 李四勤低声道:“大哥,姓崔地儿也来了。在那边站着。”连震云一眼扫了过去,“他不跟着去衙门里见礼,伫在哪里看什么?” “他在看船呢……***……自打他来了扬州,俺押船跑漕,就没有一天省心过。天天要防着被他辑拿到俺们船上带私盐……” 连云似是没听到,微微皱眉,自言自语道:“他怎么直盯着舱里……”说话间,连大河牵马过来。 连震云坐在马上,远远看着齐粟娘走下驳板,弯腰进了锡顶蓝昵四人抬大官轿,知府衙门的三十名护轿衙役簇拥起轿,喝道衙役敲响九声半府台锣,方一扯缰绳,扬鞭去了idianm正版阅读!) 第八章 扬州城的官眷们(上) 粟娘虽是急着想见莲香,却也是舟船劳累。她料着>见属官、士绅,参拜两淮盐运使,免不了喝酒应酬,不到半夜怕是回不了。她便在府衙后宅里沐浴更衣,睡了两个时辰,醒来时已近掌灯时分。 “夫人,漕连府里的莲姨奶奶送了一盒果馅顶皮酥、一盒酥油泡螺儿、一坛长白山葡萄酒过来。奴婢已是收下了。”比儿一边给齐粟娘梳头,一边道:“送礼的两个丫头,奴婢每人打发了二钱银子赏钱。夫人看要备什么回礼?”顿了顿,“其他府里女眷属送来的东西,奴婢只推说夫人歇息,不便收取,都退回去了。” 齐粟娘欢喜道:“我正想着她,她就送吃食过来了。酥油泡螺儿必是她手做的。”抿嘴笑道:“居然还记得送我葡萄酒,定是蕊儿的主意,我可是不敢再多喝了。”说罢,抚了抚头上的青蓝碎花巾子,从妆台边站起,“让理儿做一笼) 第八章 扬州城的官眷们(下) 香、蕊儿连忙站起,迎了出去。梗枝从榻上直起了站起。比儿从脚榻上起身,站在榻边。她听得一阵衣履之声渐近,蓝回纹锦暖帘揭了开来,一个柱鼻鹰钩,身形颀长的男子走了进来。 只见那男子上着**苏绸长袍,玉色比甲马褂,脚踏粉底朝靴,腰系五彩鸾绦,上缀一个银穿心金裹面的香茶袋儿,一个织金松纹荷包和一块松竹三友白玉块。他步履沉稳,气势不凡,进屋后双目一扫,便落到她的身上。 比儿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梗枝已从榻上站了起来,正要施礼,连震云一摆手,“你有身子,坐着罢。”梗枝唇角带笑,前迎了连震云,在榻上坐好。 连震云一扫榻前横几上雪绽盘碗,莲香连忙笑道:“这是府台夫人特意送来的。”看向一旁的比儿,“这位比儿姑娘,是夫人的贴身大丫头。” 比儿走到榻前,下给连震云磕了头,“奴婢给连大爷请安。” 连震云点了点头,让她起身,莲香笑道:“爷,妾身原还纳罕夫人怎的开始使唤丫头了,方才一问,这位姑娘还是齐三爷特意从京里送过来的。” 连震云打了比儿几眼,“你家大爷好?” “回连大爷的话,大爷好着呢,时时念连大爷和李四爷,只说还要来和两位喝酒呢。” 震云微微一笑,看向莲香,“拿两个尺头赏她。” 莲香连忙应了。使丫头取布匹。又道:“方才听比儿说。夫人过两日要宴请各府里地女眷。妾身原打算带着蕊儿一齐去。但想着梗枝有身子。蕊儿脱不开身。就想带桂姐儿去。爷那边可有事儿用她?” 连震云皱了皱眉。“虽是没地用她。你也不用带她去。你自去就是。” 比儿这会儿才看见。蕊儿身边站着一个眉梢长着红痣地标致美人。衣着打扮皆和蕊儿一般体面。知晓她便是叫桂姐儿地侍妾。那桂姐儿满脸委屈。却不敢说话。只是不着痕迹盯了她一眼。 莲香见着连震云似是未用饭地样子。给蕊儿递了个眼色叫她准备摆饭。比儿知机。连忙告退。莲香笑道:“比儿姑娘回去和夫人说。这府里有水港连着小秦淮河。大画舫还未动过一回。莲香等着夫人过府里来。一起去游河观景。” 比儿应了。半叶揭帘送她出门。走出院子。隐约听得里头莲香道:“爷。妾身让人摆饭上来……” “原在外头用了一些。不甚饿。你点一盏茶上来。我吃些茶点便罢了……” 待得比儿回府,已是起更,陈演仍未回来,只差了小连回来报信,说是和周先生一起在虹桥醉白园与河道属官、府衙属官饮接风宴,让齐粟娘不用等他,早些歇息。 比儿向齐粟娘细细说了连府里的事儿,又将连府里大爷、姨奶奶赏下的尺头、首饰给了齐粟娘过目,“奴婢看着那位莲姨奶奶是个精细人,只是年纪小了些,还不够稳。不过连大爷府里的几位姑娘都没有根底,便是生了子,有府台夫人的体面在,莲姨奶奶只要安坐偏房之位,压住内宅也是容易。”齐粟娘知晓比儿于内宅里的事儿较她要明白得多,便也放了心,说起宴请扬州城官眷地事儿。 比儿笑道:“夫人,过两日府里办席,理儿一人自是转不开的,怕是要请些茶酒人、外疱帮厨回来。” 齐粟娘点头笑道:“府里不会时常摆大宴,也没必要为这回事儿添置食器,叫茶酒人把茶酒器具选好的带过来。扬州席上进退之礼,她们也更明白一些,外疱帮厨还是选杭州的吧。” 比儿吩咐枝儿记下,又道:“这席面是五碗八碟的事事如意席,还是六冷六热的六六大顺席?若是夫人还想好一些,再加二道烧菜、两道点心、一个甜羹、一个头菜、一盆汤和一个果盘,凑成二十道菜,做十全十美大席面?” 齐粟娘微感头痛,只觉还是乡下十口肥猪、二十只鸡,堆子菜做席面便利,哪里讲究这些,叹道:“扬州虽是豪富多,咱们也没必要死撑场面。就做一个六六大顺席面吧,点点数,各府里总有七八十人,宁可多请,不能少请。” 比儿笑道:“官宦家里自是不能少的,还有士绅盐商府里,若是多请,二十席也是打不住,百万家资以下都不算什么。程、汪、郑、马这些盐商大姓,怕屑于与暴富之家共席。” 齐粟娘笑道:“总归就是这一回了,委屈我是新来乍到,分清谁先谁后,但凡家中捐了功名的盐商,都请了罢。”沉默半晌,轻轻叹了口气,“梗枝跟了大当家几年,终于也熬出头了……” 忙碌了几日,将上百张红贴子送去了扬州新旧城官坤后,到得八月二十九,扬州城里各府里奶奶、小姐或是坐着香车大轿,家人持藤棍喝道,小厮骑小马护轿,媳妇丫头坐小轿相随,一路香烟彩尘,进了府衙后宅。 又或是家中有船,便坐了大三张、小三张画舫,四面帘纱低垂,船头媳妇丫头立侍,船顶安置香辇,家人小厮坐平头小船前后相护,分波逐浪,沿着官河到了府衙后宅小码头。 扬州府衙后宅足足摆了二十席六六大顺席面,主席上坐了府衙同夫人、府衙通判夫人,盐司同知夫人、漕司同知夫人,以及八大总盐商夫。 在秦淮河边芍药巷里,请来鼎鼎大名的苏戏双清班,持 第九章 扬州城看社火的人们 晨,府衙中门外云板敲响七下,外梆子响起,府衙。 齐粟娘侍候陈演起了床,陈演洗漱完毕,看着齐粟娘端上来的重阳糕,极异,笑道:“粟娘,这那还叫重阳糕?这般精致,我都不忍下口了。” 齐粟娘转头对理儿笑道:“快和爷说说,你这糕儿怎么做的 理儿面上微带拘谨之色,低声道:“回爷的话,也没用别的东西,还是米粉和酥油、白糖、糯米粉,先捏成三层四角亭台,再把九九八十一只小羊捏出来,安放在亭台上,一起蒸了,出了笼插上红绿小旗,便好。” 陈演与齐粟娘相视而笑,用筷子挟起小羊,啧啧称赞不已。比儿笑道:“理儿足足忙了一宿没睡,做了三份重阳糕,奴婢送了一份到周先生处,还有一份装了食盒里,奶奶带到连府上去。” 齐粟娘连忙让儿取了一匹尺头,赏给了理儿,笑道:“着实辛苦你了。理儿,你一宿没睡,我问你,你是想一起去看了社火回来再睡,还是现在就去歇息?” 理儿一脸欢喜接了尺头,=道:“奶奶,奴婢想去看社火,听说这社火可热闹了,从城外城隍庙把城隍爷请出来,进了城,绕着扬州城走一圈,全城的人都要去看呢。” 陈演大笑,一喝江米粥一边吃小羊,“你们约在何处看社火?订好了当街的酒楼座有?” “府旁边有漕帮开的门楼铺面,重阳社火杂戏就从楼下过,几天前就备了,不费我们半点功夫。”齐粟娘看了陈演一眼,叹道:“你要和扬州名士、官坤到虹桥外跋赏秋,若是也----”停了嘴,笑嘻嘻给陈演衣襟上佩上一个茱香囊,倒了一杯菊花酒奉上,“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陈笑着喝了菊花酒,看着丫头们不注意,轻轻握了握齐粟娘的手,“我正让小连看画舫呢,等买回来了,我陪你去坐画舫。” 送了陈演出门。齐粟娘也不坐官轿。带比儿、枝儿、理儿。还有周先生房里地丫头长生。在外头花五钱银子叫了五顶便轿。赶在社火进城前。悄悄儿进了连府。莲香接住。带着蕊儿、桂姐儿。就连梗枝也不肯在府里呆着。领着二十七八个丫头媳妇簇拥住扬州府台夫人。一块儿到了门面楼上。 这门面三层。街是楼。背靠连府后花园。一楼四间门面。二楼三间客座。三楼上三间卧室。一间厨房。 齐粟娘走上楼一看。临街楼面上竹帘低垂。中间设放了锦绣围屏。摆下了四十样鲜果茶点。席前摆了迎神香案。楼角上挂满茱。 齐粟娘走到栏杆边。透过竹帘下看。正是一条繁华大街。两沿全是铺面。酒楼、茶肆、肉铺、糕点铺、书铺、缎子铺、成衣铺、脂粉铺、纸扎店、绒线铺、油坊、酱坊、染坊等不一而足。高高地挑着青布幌子。好不热闹。 看灶火地人已将铺面门前、楼上、窗后拥得满满当当。男女老幼身佩茱。或是在门面柜台后摆满长凳。端坐吃茶;或是将楼上帘帐卷起。男子楚楚衣冠。烹茶笑谈。竹帘后可见女子云衣香影。可闻燕语娇声。 齐粟娘见得这般热闹。满心欢喜。微微挑开竹帘。没料到四面无数眼光都看了过来。多有那官宦、士坤、富民家地浮游浪子。领着二三十闲汉。拿着弹弓、吹筒、球棒。或是在楼上。或是在街边。正等着看各家地小姐奶奶。品头论足。以娱耳目。 齐粟娘惊了一跳,她虽是不惧,也知不能挑帘,连忙放下帘子,莲香笑道:“夫人可比我小心,头年元宵看灯,我傻得很,一把揭开了这帘子。好在是晚上,别人瞧不见,我运道又好,爷正在和二爷说话,没看着,不然必要恼地。” 众女俱是失笑,莲香和齐粟娘坐到围屏席上,梗枝不能站,便也让桂姐儿和蕊儿坐了下来。 正吃茶说话间,便听得外头十方锣鼓山响了起来,丫头们一阵交头接耳,有几个性急的探头探脑,狠不得立时扑到栏杆去看个究竟。 齐粟娘看得理儿、枝儿、长生着急的样子,笑道:“别一锅儿都挤上去,仔细那栏杆子乘不住,让你比儿、半叶、籽定几位姐姐先去看罢,杂戏还在后头呢。” 比儿虽是沉稳,到底也只有十六岁,和半叶、籽定一起依在栏杆上探看,满脸欢喜兴奋之色,“奶奶,拜香的头儿和大香炉先过来了!” 鞭炮声大作,十番锣鼓地音乐蓬子越来越近,“奶奶,香茶担子,鲜花担子过来了,就那桂花盆儿就足足有五十抬!好香!” “姨奶奶,舞龙、舞狮子的过来了!八条龙,十六头狮子!” 那些小丫头们听得如此,哪里还忍得住,不住地看府台夫人,齐粟娘笑道:“行了行了,让她们几个小的看看罢……” 小丫头们扑到了栏杆边,其他地婆娘媳妇也凑上去观看,待得跑旱船的过去,红脸的关云、黑脸的张飞、银铠的赵云、白脸的许仙、白衣的白蛇、青衣的小光头地法海,一溜儿踩着高跷从竹帘子外走过时,便是齐粟娘、莲香也坐不住,起了身,到了栏杆边,又笑又闹地看着。 眼见着高跷上的戏人儿就在帘子外,终是有小丫头忍不住,揭开帘子伸手去摸,其余人看见,越发凑了上去。 莲香见得帘开,惊了一跳,连忙拉着齐粟娘闪开了些,待要喝止,自个儿也觉得有意思,咯咯笑个不停。齐粟娘见得外头楼上多是揭了帘子,奶奶小姐们都露出了脸,低声笑道:“就让她们乐一乐,咱们也透透气……”说罢,走了上去。 莲香卟哧一笑,也走上前一步,在帘开处窥看,蕊儿、比儿都忍不住凑了过去,桂姐儿早就挤到了栏杆边,抢着去扯戏人儿身上的衣袖。 众女正嘻闹间,忽听得身后~胆怯颤抖的声音:“爷……” 齐粟娘惊了一大跳,来不及回头,一把扯下帘子,拖着莲香倒退三步。在前头的丫头媳妇们多有未听见的,桂姐儿一脸乐转过头来:“夫人,做甚么扯下来,奴婢还没有看够----”一眼看到连震云面无表情的脸,吓得脸上血色全失,话卡在了嗓子眼里,如老鼠见了猫,三步并作两步,躲到了莲香的身后。 满室儿地丫头媳妇全都消了声,面色煞白地远远逃离栏杆,便是比儿 、理儿、长生亦是屏了呼吸,不敢抬头。 齐粟娘抓着莲香微微发抖地手,听到身后桂姐儿牙齿打战的声音,心里碰碰直跳。原是以为连震云也在虹桥,断没料到他会回来。他远比李四勤讲究礼数,这会儿他的一堆老婆被人偷看了去,难说不会恼怒。她虽是正四品府台夫人,到底在人家府中作客,这礼数上…… 李四勤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连震云,又看了看额头冒汗地齐,结巴道:“大哥,这个……外头……真热闹……”便也说不出话来。 齐粟娘一咬牙,松开莲香的手,待要说话,却见连震云慢慢弯腰施了一礼,“下官给夫人请安。” 齐粟娘暗暗抹着冷汗,陪笑道:“妾身和莲香情同姐妹,大当家原也是故人,不用这些虚礼,不用……”一边说着,一边拼命向李四勤递眼色儿。 连震云慢慢直身,“请夫人上座。”、 李四勤连忙道:“对,都坐都,今儿是重阳,要喝菊花酒,大河你这小子,还不把方才在虹桥新得地酒拿上来。” 一直不敢出连大河和连大船哪里还不知机,把一坛子菊花酒除了泥封,递给了蕊儿。蕊儿不敢开口说话,招了招手,便有掌酒器地媳妇轻手轻脚挨了过去,取了壶灌满。 粟娘咳嗽一声,拉着莲香向席上走了过去,桂姐儿蹑手蹑脚跟在身后,到了座前。 齐一路坐船到扬州,也从周襄天嘴里听了不少,知晓连震云今日不同往日。扬州府正是长江、漕河相交之处,漕、盐、粮运要害之地。连震云的家资权势,在扬州这般豪富之地,亦是数得上地,不输给程、马、郑、王等八大总商。她虽是四品命妇,扬州府台夫人,也不能慢待于他。再者,当初她与连府里众人俱是旧识,患难时也承过情,自不能托大去坐上座。她含笑推辞,按平常主客席次,让着莲香坐到连震云旁边,却只觉莲香全身僵硬。 齐粟娘偷偷看了她一眼,见她怕得眼都快流出来了,不由心中苦笑。只得去中间上座坐了,隔在了连震云和莲香之间。 蕊儿上来给粟娘倒酒,连震云扫了她一眼,她手一抖,顿时洒了酒,越发急得眼圈儿发红。边上的掌酒媳妇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口。齐粟娘只得站起,接过她的酒壶,亲自给连震云、李四勤倒酒,又给自己倒满,陪笑道:“妾身到大当家府上作客,先敬两位当家的一杯。” 李四勤连忙端起酒杯,一口喝了,连震云慢慢站起,端起酒杯,“夫人客气。” 外头高跷已过,在百姓们惊叹欢呼声中,跳判官、抬判官一路过去,后头的开道锣砸得山响,城隍爷地神像眼看着过来了。 街道上一片喧闹,沸反盈天。齐粟娘等人所在的楼面,却是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连震云喝了,看了看帘外,道:“神位来了,还请夫人一起观看迎神。”莲香听得这话,猛地打了个哆嗦,齐粟娘哪里还敢看,连忙道:“不用……妾身已经看够了……够了……” 连震云站着不动,也不坐下。齐粟娘琢磨不透他的意思,究竟是因为他的一群老婆被人看着了怒极说反话,还是真要看。见他如此,也只得站起,待要去拉莲香,却知道她必不敢去,只得独自上前。 连震云站在竹帘前,看着街心城隍爷的神像正从楼下抬了过去,突地道:“大河,把帘子卷起三分。” 连大河一声不吭,上来把帘子卷起,帘子恰好挡住了齐粟娘的脸,又在下露出了半尺空处,正可看到街心,或是左右有人看了过来,见得连震云在此,皆是转开了眼去。 齐粟娘被他惊到,正要说话,连震云转身看了看莲香,“你们也过来迎神。”莲香脸上呆愣,半晌动不了身,被清醒过来的蕊儿轻轻推了推,慌乱站起,“是。” 莲香上前,桂姐儿、蕊儿自然得跟上,齐粟娘见得连震云似是颇为宠爱莲香,微微放心,一咬牙,转头道:“比儿,你们都过来看。” 众女围了上来,正看得杂戏班子开始围着一个个商铺要赏钱,糕点铺给了两包点心,缎子铺给了两匹布,药铺给了两包芩。长生和枝儿到底还小,又不是连府的丫头,不禁又开始叽叽喳喳,“奶奶,快到咱们楼下了,莲姨奶奶要赏他们什么?” 齐粟娘笑道:“姨奶奶地铺子里卖什么,就赏什么,莲香,这铺子卖什么的?赶紧拿了赏他们。” 莲香卟哧一声笑了出来,连忙掩了嘴,偷偷看了连震云一眼,“夫人,这铺子是卖纸的。” 满室儿的人俱都笑了出来,方才紧张的气氛终是慢慢散了些,齐粟娘暗暗松了口气,笑道:“人家辛苦了这半天,赏白纸儿可不大好,莲香,你想赏什么?” 莲香低头道:“请爷地示下。” 连震云摆了摆手,“你随意,赏钱、赏子、赏尺头,你高兴就成。” 听他这般对莲香说话,全无恼怒之意,齐粟娘长出了一口气,把高高吊起的心放了下来。莲香、蕊儿、桂姐儿、梗枝面色全都大好,满屋子地丫头媳妇也开始说起了悄悄话。 齐粟娘背上汗透,只想歇歇,莲香笑道:“叫丫头们换了青钱,丢了下去罢,人家高兴,我们也吉利。” 蕊儿应了,便命媳妇们去换钱,不一会便抬了一簸箕铜钱上来,丫头媳妇们全涌到栏杆边,待得杂戏班子到了楼下,莲香说了一声:“赏。”七手八脚地丢钱下去,闹成一团,楼上楼下皆是笑得合不拢嘴。 齐粟娘早回了席上坐着,李四勤与她之间本只隔了一个座儿,看着连震云的背影,埋怨道:“俺们半路退席,从虹桥赶回来,好不容易外头街上挤进来,三年多见了头一面,你又惹祸。小嫂子她们平日里那里敢这样地?方才把俺都吓住了。” 齐粟娘怒道:“不就是揭开帘子角了么?这一街上又不只我们一家揭开帘子,你在外头看痛快了,就不管我们的死活,我不和你说话!”再不理李四勤,只顾低头吃虾米炒五香瓜子---- - 扬州重阳社火风俗,借自汪曾《故里三陈》(,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首发 第十章 漕连府外的三女 四勤见她生气,便有些手足无措,也不知道如何说话呆看她嗑瓜子,过得半晌,抓了几颗瓜子,小心用手捏碎了壳,把瓜子仁放在小碟儿上,推到齐粟娘面前。 齐粟娘嗑瓜子的动作一慢,也不抬头,过得半晌,把碟儿上的瓜子仁一把儿抓了,丢到了嘴里,抬头瞪了李四勤一眼,提了酒壶给他面前的酒杯倒满,“喝吧。” 李四勤豁开嘴笑了起来,一口喝干酒,便开始和齐粟娘胡侃,大声吹嘘他押船时和其他漕帮抢道的本事,齐粟娘不时打断他,小声吹嘘她当年把李四勤骗上当的本事,直让站在两人身后的连大河和连听得暗暗发笑。 两人正笑闹间,连震云走了过来,坐在两人之间,齐粟娘消了声,李四勤却越发起了兴,提了壶给连震云、齐粟娘倒酒,便要拚酒。 齐粟娘瞟了他一眼,也不理他发疯,站起就走到了栏杆边,和莲香、蕊儿说话, 时近午时,灶火戏散去,莲香等人便回了连府用饭。正厅中安了两席正宴,上席请府台夫人独坐,齐粟娘自然不能如此自重自高,连连推辞。 李四勤笑道:“大哥,小嫂子她好着呢。她们都没亲没眷的,往后还要常走动。 她和俺一样不讲究这些。” 齐粟娘亦笑道:“大当家客气,原是旧故人,不需如此。” 连震云慢慢点了头,撤去了席,莲香看着媳妇丫头们摆了桌子上菜。 先是两大盘撒了白砂糖玫瑰果蒸饼。然后是一碗烧鸭子、一碗酿螃蟹、一碗顿烂蹄子、一碗黄芽驴肉。一个七砸清鸡汤。再加四个冷盘、四个热盘。梗米软粥儿。一齐送上。又有高邮木瓜酒、长白山葡萄酒、泰州五加皮、绍兴烧饭酒四样。各人俱都随意用了些。齐粟娘不过用了一碗梗米粥。应了莲香敬地三杯木瓜酒。 “夫人。若是兴未减。午后我们可乘画舫去北郊虹桥赏秋。这会儿满城地人怕是都涌过去了。”莲香见得连震云果然未恼怒。已是安心。满脸欢喜地说道。 齐粟娘知晓扬州虽风气大开。但官家女眷们出府游船赏景。多是有当家理事地男子前后打理方行。陈演虽是未约束她。她也不敢独自带着比儿出游。免得失了陈演地体面。她偷偷瞟了连震云一眼。见他一言不发地喝着酒。多半也要去地样子。便觉扫兴。 连震云若是在。莲香等人必是拘束。便是她也不敢当着连震云地面把船帘儿揭开了看景致。让他地一群老婆被人看了去。哪里还有半点乐趣?便笑道:“闹了一上午。你也不乏?我可是没法子和人去挤了。人多眼晕。你让我回去歇会儿。咱们日子还长着呢。” 满屋子地媳妇丫头俱露出了失望之色。尤以桂姐儿为甚。莲香亦不例外。齐粟娘卟哧一声笑了出来。“我不去。你也不去么?大当家在。带着你们一块儿去玩便是。” 莲香偷偷看了连震云一眼。却不敢说话。齐粟娘正要辞去。连震云慢慢道:“今日便也罢了。梗枝有身子。累不得。就把画舫放到湖里。你们陪着夫人坐一会。夫人初来。这也是礼数。” 桂姐儿一听说放船到湖里玩,喜道:“爷说得是,那新画舫总要试试才行,别说到外头出纰漏了,可要吓死人。” 众人皆是失笑,莲香连忙命媳妇丫头,收拾饮食茶具、叶戏玉牌。连大船出去唤了小厮家人,竹,检视画舫。 莲香微微踌躇,“夫人可要听些曲儿?家里常有三个姐儿走动,曲儿唱得不错,在扬州城里也是有名的,不比双清班的角儿差。” 齐粟娘原是想走,见得莲香满心欢喜想坐画舫,知晓她们在宅子里呆得憋闷,好不容易有机会玩乐,不想太扫了她地兴,再听得连震云说起礼数,也只得留下。现下听她说有三个姐儿常走动,一时也未想太多,点头道:“若是方便叫来也好,人多热闹些。” 连震云看了看齐粟娘的脸色,召了连大河过来,低声吩咐道:“叫她打扮素净些。” 连大河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亲自出府,到河房里接秦萼儿、秦八儿姐妹俩人和董冠儿。 秦家姐妹住在新城河南头,董冠儿原住在旧城官河边,连震云为了方便歇宿,特意给她在新城小秦淮河南买了三层地枕河小楼,两家相距不远。 连大河先接了董冠儿,传了连震云的话,见她穿了身素青衣裙,只戴了枚宫制珍珠镶银珠花,斜插一枝新翦下的并蒂粉色醉芙蓉花,怀中抱了月琴,甚是雅致,便让人抬过小轿,带着她到秦家。 一艘花船停在彩衣街秦家水巷前,秦家两姐妹从箱底翻了两身素色绫祅儿,将花船送来的香喷喷的新鲜桂花塞了贴身香包,出门到了轿前。 董冠儿悄悄将一对足金耳环塞进连大河袖口,“大管家,平日府里唤奴们,不过打发小厮们来,最多也就是二管事走走。今儿怎地巴巴儿使了你来?爷向是喜欢浓艳些,今儿怎的奴们心里没底儿,怕举止出错,惹爷生气,还请大管家提点一二。” 连大河看着那花船慢慢驶离了秦家小楼,从水巷驶向了城外虹桥,回头扫了三女一眼,轻轻笑道:“我原也要提醒三位姐姐一声,今儿府里不同往常,请了府台夫人饮宴,你们唱曲儿便是,记得别向爷跟前凑。” 三女听得是新任扬州府台地夫人,皆是一惊,知晓礼数半点乱不得,连忙应了。董冠儿轻笑道:“便是大管家不说,奴们也不敢,不说姨奶奶看着,便是那位桂姐姐也好生厉害……” “姐姐们,这话儿也就能唬唬大船那傻小子,一个月有十五天,爷是住在哪?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府里几位再厉害能强得过你们去?” 秦八儿叹了口气,“大管家,奴们更厉害也比不上那位梗枝姐姐,便是一个月里不见得去一回,也生生地怀上了……奴们虽是被爷梳了笼,插了钗,订了下来,如今都过了两三年,还是没下茶抬进府里去……” “现下且别思量这些,爷向来不亏待自个儿的女人,你们地吃穿用度不比府里的桂姐姐、蕊姐姐少了半分,不过是等一阵儿罢了……” 董冠儿听得他话里有话,连忙从手上褪下赤金镯子,塞了过去,“大管家,还请看在平日里奴们一向敬礼大管家的份上,给奴们一个底儿,也好叫奴们安心。” 连大河微一犹豫,秦家姐妹上前含泪哀求,连大河低声道:“我也是私下揣摸地,作不得准,我估摸着你们若是要进府,多半得等爷娶了当家奶奶,当家奶奶点头了才行……”idianm 第十一章 漕连府里的董冠儿 西园的湖足有五亩方圆,遍值莲荷,原是个葫芦型处架了一座白石飞桥,连接内外宅院。东边挑出一个玲珑水阁,西边伸出一片敞亮水榭,中间以曲廊回环相连,皆是精巧绝伦。 齐粟娘与莲香并肩走到西水榭栏边,当眼便见得一座长约九丈,宽有四丈的穹顶六柱大画舫泊在栏边,船上油绿杆,红隔窗,中间大舱伸出矮栏,如水亭水榭一般,可依栏观景。栏边垂着层层斑竹青帘、白纱幔帐,叫人看不清里头。 李四勤走在前头,正要上船,却被连震云拉住,“两府里女眷走动相熟了,才能少些忌讳。”李四勤一愣,裂嘴笑道,“大哥说得是。”便退出西水榭,走到东水阁中,一起喝着菊花酒。 管船的媳妇、撑船家人已上了船,半叶、籽定领着人正布置席位、茶具。齐粟娘见得这碧波残荷,放目无边,也不禁心神大畅,笑着和莲香一起上了船。 连震云见得女眷们上了船皆坐在栏边,隔着竹帘看景,“这是在家里,让她们把窗上帘子都卷上去罢。” 说话间,四个撑家人用竹一抵石岸,大画舫便缓缓从西水榭边荡了开去,枝儿只觉得脚下乱颤,吓得只想蹲下,又怕丢了府里的脸子,也想失了玩乐的机会,一把抓住比儿,哭道:“姐姐,我怕……” 众女哄堂大笑,莲香笑道:“人,这小姑娘不是南边的?竟是未坐过船?” 齐粟娘亦是得不行,“家里是北边的,船倒是坐过几回,从高邮到扬州一路晕着过来的。”站起牵住枝儿,“别怕,坐船安全得很,当年三月三上已时,我在高邮乡下划绣子,那四面空荡荡的,全靠脚力平住,我一连在水里翻了七八回,才勉强撑住了。这水上的东西,可好玩了。” 媳妇们把帘子卷了上来,画舫慢向东水阁驶了过去。比儿拉着枝儿走到杆边,叫她看景,桂姐儿笑道:“夫人竟也会划竹筏子?奴婢在清河时,**岁的时候天天和月钩儿在河边玩,大船小船奴婢都能撑上会呢。” 梗枝坐在栏杆边,一边着肚子,一边笑道:“奴婢娘家的时候,还跟着哥哥们收过帆,走过漕……” 满子地媳妇丫头多是南边漕上出身。七嘴八舌都夸说自个儿能凫水。会。水里来水里去。好不厉害。声音传了出去。直让水阁里李四勤笑得打跌。便是连震云也愕然失笑。 齐粟娘莲香说得兴起。走到船头看家人们撑竿划船。众女一起涌了出去。桂姐儿指指点点。“就这样地大船。奴婢和月钩儿两个便能撑住。若是小画舫。奴婢一个人就行了。定是稳稳当当。不得晃动半点。” 莲香见得船头、船尾共有四个男丁在撑竿划船。卟哧一声笑了出来。道:“桂姐儿一个人竟是能顶两个男人了。” 蕊儿亦笑道:“她说得倒也半点不假。或是这船上没这许多人。两个女人怕也是能撑住地。奴婢听说小秦淮河和瘦西上地船娘。一个人撑个小画舫。还能载上七八个客人呢。” 齐粟娘瞟了坐在水阁中地连震云一眼。低声道:“下回你们爷不在。咱们自个儿来撑撑。左右在家里。个个会水性。总淹不死人。” 众女俱是好笑。听到这话儿地半叶、籽定等人皆是跃跃欲试。桂姐儿连连点头。“夫人说得是。若是再让爷见着我们坏了规矩。必要发作地。”蕊儿掩嘴偷笑。“方才在楼上。我可是吓坏了……好在今儿夫人在府里。爷不好发作。” 莲香盘算道:“呆会那几个姐儿来了,若是爷晚上到外头宿去,明儿午前必是不会回来的。咱们叫小厮家丁们划四五小船跟着,丫头们坐小船上去……” 齐粟娘微感愕然,方明白那三个姐儿是连震云在外头包下地,暗暗叹气,连震云这般男子平日里虽是容不得自家内宅里的妇人不守妇德。但自个儿却是好渔色、贪新鲜,扬州这般的风流烟花之地,实在不能指望他不在河房私窠中流连,安守家宅。她想到这世里与前世里全然不对的规矩,方才生起地,在连府里撑船游戏的念头顿时打了个烟消云散。 莲香、桂姐儿、蕊儿却似是习以为常,只顾着计算怎的趁连震云不在府里,寻着府台夫人来府里为客的名目,痛快玩上一玩。 正热闹间,岸上微有声响,莲香转头一看,见得连大河领着三个姐儿进了水阁,“她来了,我们把船靠回去。” 齐粟娘坐在莲香身边,看着三个容貌出众,体态纤柔的扬州瘦马款款走到水阁中,跪下给连震云、李四勤磕头请安后,出了水阁走上船来,给莲香磕头。 莲香笑着让她们站起,“三位姑娘也给府台夫人请安见礼。” 董、秦三女听得姨奶奶身边坐着的美妇便是今儿地贵客,连忙跪下,各自唱名,给齐粟娘磕头。 既知是连震云的外室,不敢怠慢,伸手虚扶,来罢,多累三位姑娘跑这一回了。”一边说着,一边打量,只见这三人虽是天生媚态,打扮却甚是素净雅致,抱着月琴、捧着弦琴、握着檀板默默站在一边,双目下垂,举动谨慎,并无一点张狂之色。想来连震云也只是偶一幸之,并不曾压住府里众女,齐粟娘暗暗为莲香放了心,笑道:“姑娘们可有拿手地曲儿?” 三女互视一眼,董冠儿越前施礼道:“奴婢素日唱的《佳期重会》,姨奶奶也曾夸赞过,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齐粟娘见她打头,便知是她是三女里出挑地,看向莲香。莲香笑着点头道:“董姑娘这支曲儿和双清班金官、玉官唱的《相约相骂》一般儿有名,在扬州城也是头一份,夫人不应错过。” 桂姐儿在一旁笑:“今儿恰是与夫人重会之佳期,正要听听这支曲儿呢。”两旁媳妇们早掇了锦凳摆船头,只等三女坐下唱来。 秦八儿弹弦琴,秦萼儿甩檀板,董冠儿拨动月琴开腔唱道,“佳期重会,约定在今朝。人静悄,月儿高,传情曾把外窗敲。拥拥地策马抬头,见青帘影摇,那时节方信人儿到。只盼取蝶使蜂媒,早成就凤友鸾交。” 满船的人细听,然唱得极好。齐粟娘见她色艺双绝,人品出众,也暗暗叫好,待得她曲毕,便命比儿赏了她七两三钱银子,招她进前细看。 董冠儿接了赏钱,走到齐面前施礼,齐粟娘看她淡扫脂粉,鬓边碗大两朵浅红色并蒂儿醉芙蓉,发上一只珍珠镶银珠花,风流娇媚在桂姐儿之上,清新典雅尤胜蕊儿,正暗叹她明珠暗投,却突地凝住了眼。 董冠儿只觉台夫人盯着她看了半晌,却不说话,心中忐忑,“夫人……” “董姑娘发上那支珠花,下让妾身细看?” 莲香心中疑惑,抬头看珠花,似曾相识,轻呼一声,“夫人那珠花好像……” 董儿虽是不解,仍是取下珠花,双手呈了上去,齐粟>过珠花,反复细看,果然见得亦是内造,“姑娘这珠花从何处买来的?” “回夫人话,它是奴从一个洗衣妇人手中买来的。”董冠儿微一思索,“听口音,那妇人好似是淮安府地人。” 莲香与齐粟娘同时大喜,齐粟娘急急道:“可知那妇人如今何处?她身边可跟着一个十来岁地女儿?” 董冠儿摇头道:“她原在河房各处收衣裳浆洗糊口,前几月将这珠花换钱后便未见她踪影,不过……”微微一顿,“怕是还在扬州城里,奴时听她说,她的女儿被人卖在私窠里,她换钱想去赎她出来……” 莲香惊了一跳,“这珠花换了多少钱?不知可赎了出来?” 董冠儿苦笑道:“虽是内造,也甚是精细,到底也只是个小玩艺,奴给了二十两银子。只是她女儿在私窠里养了三年多,若是相貌上佳,妈妈下了功夫,怕是百两银子都赎不出来。” 齐粟娘知晓这珠花不过值十余两白银,董冠儿也是可怜许寡妇方才如此。她想起丽儿的容貌,心中一凉。 扬马苏戏大大有名,她早听说过扬州养妓不同别处,人贩子专从各地挑出资质上佳女童,卖入私窠。一等资质的女孩,被教授“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百般淫巧”,容貌身形更是从小打理练就,便是睡觉也用布把双腿捆住,为地不过是养成闲静的睡姿,裹小脚是必行的。二等资质地女孩,也能识些字、弹点曲,懂得记账管事,以便辅助商人。三等资质的女孩则不让识字,只是习些“油炸蒸酥,做炉食、摆果品、各有手艺”,便是奴婢一流或是小家妇人。 虔婆龟公这般煞费苦心,砸下无数银钱,皆是为了将来能找个好买主,卖个好价钱。丽儿那样的人胚子,自是无人会放过的。 齐粟娘替董冠儿将珠花插好,赏了她二十两银子,三女便又开唱,她却是无心再听。这世上贫家寡妇一>=再>=也非少见之事,许寡妇当日若不是遇上她,以陈演地性子,看她可怜,又有许家和汪县丞在后头设法,难说会不会抬她进门。既是遇上她,她断容不得此事,虽是担心陈演官声,何尝不是恨之入骨。她逼许寡妇自诉于祠堂,名声大坏,断了她的妄想,绝了后患,安了自己的心。却也让许寡妇再难以嫁人,寡妇孤女,没有男人保护,便是这样的下场…… 莲香见她脸色不好,知她烦心,无心游玩,便也推说劳累,听了两个曲儿,便散了。莲香送齐粟娘出府时,悄声道:“夫人放心,我暗暗使人在扬州城打听便是。”---- - 亲们,这个月只有五天啦,粉红票票过期作废啦~尽情地砸过来吧~月票和推荐票,也请狠狠地砸~~我不怕痛的~~ 第十二章 漕连府的连大船(上) 了十月,天气渐冷,已不是游湖的季节,梗枝畏寒,连府里忙成一团。 陈演出门公干,察检扬州府各处的河工,齐粟娘便时时来漕连府走动探视,几个月下来,陈、连两府里过年都过得安生。 年后,连飘了四天的雪,陈演去了扬州城附郭的江都、甘泉两县衙门公干,齐粟娘足不出户呆得也有些闷。她用过午饭,苦笑着喝了比儿捧上的药,看着雪终于停了,记得梗枝还有一月便要临盆,便披上银狐皮直毛祅子,抱着铜暖炉,焚上荷片,坐了暖轿,过连府来探。 她在梗枝房里陪她说了一会话,见得又有外客来探她,便辞出转到莲香房中。她揭帘进门,正见得莲香、蕊儿在点收催生礼。 齐粟娘看着,礼盒里小孩催生衣服,单的,夹的、棉的、皮的、鞋子、袜子、祅子各样都是十几个式样,从出生一直做到了十岁,其余的金项圈、金锁片、金脚环、金锁头等孩儿饰品,样样齐全。 “这是梗枝娘家来的?”齐粟娘一边喝着雀舌茶一边笑道。 蕊儿一边点数,一边笑道:“枝父母早逝,娘家三个哥哥把她拉扯大,他们在清河时都是爷手下的船丁。 如今都出息了,做了船头、闸头,手下了几纲的漕船,守着瓜洲的大闸口。今儿是个好日子,敲锣打鼓,把催生礼抬了绕城一圈,送到了府里。” 齐粟娘笑道:“原来如此,方才还遇上她三个嫂子呢。” 齐粟娘早知道连震云来州更是富贵,如今看得他手下的船头竟也有这般的家底,置办如此体面的催生礼,也不太过惊异,到底也算是连震云的姻亲,总要另眼相看些。若是生了一个儿子,梗枝怕是马上就要抬成偏房姨奶,娘家更是腾达。 莲香微微笑:“兜生包、高脚产盆、衣胞罐都备好了。”转头看半叶。“过十天。便开始准备蒸舍生羹罢。” 蕊儿笑道:“姨奶奶急。梗枝临产还有三十天。舍生羹提前七八日蒸才好。慢慢把上等桂圆、莲子、红枣蒸出汁来。产妇生产当日喝了最补。日子汁太薄。日子太长汁又絮了。” 齐粟娘听她说得头头是道不由笑道:“你还真是个百事通。这般地事儿也打听了?” 蕊儿面色微微一暗。“头年侍候爷时。也怀过……可惜生来就去了……” 齐粟娘与莲香俱是黯然。莲香勉强笑道:“大人保住了。还怕生不出孩子。总是能再生地……”转开话题。“桂姐儿呢?最爱热闹。也不过来看看这些礼?” 蕊儿没有出声。半叶撇嘴道:“奴婢听说她近儿有脾气得很。打鸡骂狗地。爷如今不在外头宿。白日也归得早。她以为她必是能占着爷了。没料到爷也少去她房里。不是去看梗枝姐姐。便是在姨奶奶房里呆着。她哪里还肯来看催生礼?” 莲香沉默半晌,“也是我疏忽了,今儿爷回来,我和他提提,也该去她房里歇几日了。” 齐粟娘听得难受,但看着蕊儿,也没有劝莲香趁机占着连震云不放的道理,暗暗叹气,便有些坐不住,正要告辞,外头一动,“姨奶奶,爷回来了。” 莲香和蕊儿俱是面露喜色,“今儿更早,方过晌午便回来了,不知用过午饭没有。”说话间,便迎了出去。 连震云披着玄狐皮祅,踏着黄皮油靴,走到莲香院门口,看了看阶下的抬盒,“有外客?” 莲香忙道:“梗枝娘家送了催生礼,人已经打发回去了。夫人在堂屋里坐着。” 连震云脚步一顿,“既 客,不方便换衣,我去蕊儿房里换。”走过长廊,院子里脱衣。 莲香、蕊儿知他今儿必是不出门了,心中欢喜,侍候他脱了玄狐大祅,穿上家常宝蓝翻毛重锦绵袍,换了净袜暖鞋,复又向莲香院中走去,莲香笑道:“夫人和我们家亲近,时时来的,哪里还算外客?就像妾身们不用回避二爷,她也不用回避爷,爷地礼数儿反是愈多。” 蕊儿看着连震云没有答话,笑道:“到底不是至亲眷属,若不讲些礼数,怕惹人说。姨奶奶心里却是早把夫人亲姐妹了。” 莲香笑着连连点头,连震云转头对连大河道:“把杭州那边带过的衣裳脂粉抬进来,交给姨奶奶。” 连大河连忙应了,莲香看着他去了,笑道:“说到这杭州脂粉,倒有个笑话儿,夫人原是最喜欢杭州关玉和的荷香粉,日日用地,却嫌太贵,起了兴自己做。陈大人居然替她找着了懂配方的人,结果她一听那粉里掺了铅粉,吓得不行,再不肯用。在家中天天照镜子,只说这张脸被毁了,还骂齐三爷,不该给她带这些毒粉。便是陈大人也被怨了,只说要不是为了讨男人欢喜,哪个女人肯用这种毒粉。” 蕊儿卟哧一声了出来,“难怪姨奶奶最近也没有用了,怕是被夫人吓的?” 莲香微微脸红,伸手摸了脸,小声道:“夫人说,再用下去,过不了几年就要变黄脸婆了……” 蕊儿拼命忍住笑,“满天下的女人都用呢,哪里就是毒粉了,这是见客的礼数,夫人现在用什么?我看着她每回来我们家,还是上了妆地。” 莲香指了指自己脸,“用珍珠呢。夫人前几日拿了五瓶给我,说是京城里九阿哥福晋赏下来的,既是别人送地,也不心疼,用完了再说。” 连震云原是不出声地走,听到此处,脚步一顿,看向莲香,“九阿哥?” 莲香笑道:“妾也觉得奇怪呢,怎的大老远赏这些东西,后来一想,齐三爷不是九爷府上地管事么,或是主赏识才赏给夫人的罢。” 连震云默默不语,抬进了莲香院子,阶上的媳妇丫头连忙揭开正房上猩红毡帘。连震云一步跨入,只觉扑鼻仍是暖暖地残荷暗香,看着那妇人从座榻上站起的身影,忍不住急走了几步,堪堪离那妇人三步远才止住了脚步,慢慢施礼,“夫人。” 齐粟娘笑着回了礼,连震云扫了一眼她手中地铜暖炉,慢慢退开几步,不远不近,坐到了垫着皮毛褥毡的一张水磨楠木椅上。 半叶领着小丫头们重新上了茶,连大河带着小厮把三大皮箱杭州衣裳脂粉抬了进来,摆在厅上。丫头打开箱子,一拿起,让莲香捡选。 连震云低低对连大河说了几句,连大河声退了出去---- ------- 连大河走了出门,招过连大船,低声吩咐道:“昨儿我吩咐你备下地药酒,赶紧送过来,让半叶送给夫人饮用。” 连大船一惊,“大河哥,大当家要” 连大河冷冷一笑,“大当家等了这许久,也顾不得了” 连大船呆了半晌,“也难怪大当家忍不住了,月底正是抢粉红票的时候……” 嘿嘿,呼叫粉红,月票,谢谢亲们~ 以上搞笑求票剧字数不收费 第十二章 漕连府的连大船(下) 儿看着莲香将杭州来的衣裳脂粉分成几份,知晓是要送去的,也不插嘴,转头对齐粟娘笑道,“夫人手炉里焚的什么香片儿,怎的和荷香粉儿一个味,闹得奴婢也没瞧出来夫人用的是珍珠粉。” 齐粟娘掩嘴轻笑,有些得意道:“那荷香粉虽是不能用,我房里还有三四盒,丢了怪可惜的,我就让比儿帮我制成了香片儿,”捧起手中的暖炉,“正好来去去炭气。” 莲香不禁失笑,“夫人如今也是正四品诰命了,怎的还是清河县里的样子。听说陈大人前几日买了座双飞燕,等着开春来游湖,想来也是想人享享福。” 齐粟娘大力摇头,“我如今还不享福么?每日的用度挺得上我在清河一个月的花销,不用洗衣、不用种菜、不用养鸡,最多也就是下厨房做几个菜,侍候他换衣用饭。比儿会管家、理儿会做饭、枝儿会做家事,重活粗活也是小厮和外头的衙役做了。”叹了口气,“我除了呆在家里,别的地方也不好去,免得不知什么时候就给他添了麻烦,只能来你们家吃茶说话。家里的事不用管,外头的事不用知,我如今也就是混吃等死了……” 满屋的媳妇丫头皆是失笑,半叶忍不住笑道:“这才是官家诰命该过的日子,也是夫人这样有福气的人才能有呢……”莲香笑着让丫头们把衣裳脂粉留了一箱,余下两箱分成了三份,又从自个儿的一箱里特意给梗枝多了三成,拿给连震云过目,连震云低头喝茶,“你看着办就是。” 外头婆子们又,“二爷回来了。”便听得外头廊下一阵跺脚蹦跳声,门口的媳妇还未来得及揭帘。李四勤一手打帘,一手拍着黑熊皮祅子上的雪末子走了进来,“大哥,外头又下起雪了……”抬眼看到齐粟娘,裂嘴一笑,“原来你在,你等着,我回去换衣。”说话间就要缩回门外。 齐粟娘卟哧一笑,“你要我什么?” “这么大的雪,你又在,我不出门了。 咱们喝酒说话,杭州来地酒软绵绵,你等着,我去给你拿。”说罢,帘子一落,便没了踪影。 莲香失笑,“二爷还真是急性。”说罢,开了自个儿的箱子,细细挑了最上乘的衣料脂粉,用抬盒装好,也不给齐粟娘看,直叫过比儿,让她带回家去。 齐粟娘与莲香之间互赠西已是常事。便也不在意。笑着谢过。李四勤换了家常织金锦绵袍。穿了暖鞋。抱着一坛杭州乌金黑糯酒走进来。身后两个小厮抬了一个大皮箱。 李四勤拖了水磨楠木椅摆到坐榻边。挨着齐粟娘坐下。指着那皮箱道:“喏。杭来地。随便你挑。” 莲香掩嘴直笑。齐粟啐他道:“赶紧成亲娶个老婆。让她教教你规矩。我到你箱子挑东西。这成什么体统?” 李四勤一愣。“那就不挑。你抬回去吧。” 这会儿便是连震云都笑了出来。“罢了。莲香。你去替二爷挑。一起送过府去。” 莲香笑着开箱挑衣料。李四勤嚷着喝酒。要下酒菜。蕊儿连忙命人摆桌子。齐粟娘瞪他一眼。转头对蕊儿道:“别管他。不到一个时辰就要用晚饭了。吃什么下酒菜。只拿几个下酒碟子过来便好。”指着他怀里已经开了地酒坛子。“拿去灌了壶。着实暖好了再吃。” 蕊儿忍笑走到李四勤跟前,“二爷……” 李四勤正把坛口送到了嘴边,愣了半会,突地笑道:“也对,我忘了你要一起喝,要装上暖好才行,要不然你可受不住。”说罢,乐呵呵地把坛子递给了蕊儿。 连震云暗暗摇头,却也羡慕他直爽憨气,荡荡坦坦,想说便说 便做,怪不得那妇人与他亲近。他只怕心猿意马,时时小心,步步在意,稍离近了些又怕惹了非议,惹那妇人生分,每日里好生难耐,哪里能和李四勤这般快活。 不多会,银素酒壶盛着暖酒上来,横几上摆上了五香干、爆虾、香芋、炸桃仁、宝塔菜、豆干六个下酒劝碟,连震云正要坐过去喝酒,忽见得连大河走了进来,站到身后,“打听到了?” “说是当初夫人在大格格洗三时的差使办得好,前阵子大格格生日,九福晋突然想起这事儿,就赏了。”连大河悄声道,“小地看,怕是个借口。” 连震云扫了那妇人一眼,“四爷和十四爷有动静没?” “没有,四爷和十三爷在户部理亏空,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只是十四爷上回皇上南巡时裁去五万绿营河标,仅余三万,听说有意让十四爷开春来江南巡查河标兵,扬州绿营河标占了八千,十四爷多半是要来的……”连大河不敢看那妇人,只是恭敬道:“倒是没听说给夫人递了什么消息……” “姓崔地最近怎?” “还是老样子,下死力辑拿私盐的,上月扬州河段最大的盐帮私黑眼吴八被他抓了,连着手下五个大头目,全被吊死在东台盐场门口示众。吴八手下的帮众活不下去,散到了漕上。 咱们船上都不敢带私盐了。”连大河豫道:“不过,盯着夫人的人报上来,有几回夫人出门来府里时,那姓崔地一直跟着,看着是想上前搭话,却没寻着机会。” 连震云一皱眉,“贩不贩私盐是大事,我们不单靠这个来钱。再多派几个人跟着她,别让姓崔的和她搭上话。她出门若来我府里,立时报给我。” 连大河低声应了,摸了摸子里董冠儿三女塞地金锭子,犹豫着想说话,眼见着连震云起身坐到了横几旁和李四勤喝酒,他扫了一眼那妇人,终是闭了嘴,退了出去。 “大河哥,你和当家说了没,外头三个姐姐等着大当家去呢……”连大船看着连大河揭帘出来,忙迎上去小声道。 连大河瞪他一眼,将远远拖到一边无人处,“想吃排头么?现在去说这话?把那两箱子衣裳脂粉送过,说她们说,过阵儿大当家就去了。” 连大船回头望了一下银烛高悬的厅里,嘀咕道:“干看不下肚,也亏大当家天天伫在家里,耐得住……” 连大河大怒,狠狠一记耳光甩到他脸上,“想死么?想死我现在就把你和那秦八儿地狗屁事告诉大当家去,管你死得痛痛快快!” 连大船被打得口角裂开,左脸肿得通红,右脸却是吓得煞白,卟嗵一声,跪在连大河身前,抱住他的双腿,哀求道:“大河哥,大河哥,你千万别和大当家说,我就是一时糊涂……” 连大河狠狠啐了他一口,“一时糊涂?一时糊涂你能和她睡了七八回?猪油蒙了心,不知死活的东西!你当你做这些事瞒得过谁?要不是看在咱们这十多年地情份,替你四处擦屁股,大当家早就知道了!我告诉你,现在大当家没兴致理外头的姐儿,我还能替你瞒过去,若是大当家不伫在家里了,我也瞒不住。你趁早把这些破事儿收拾干净!” 连大船连声应了,连大河将他一把拖起,压低声音道:“不过是些姐儿,我都能帮你马虎过去,但是厅里那人可不一样,她是正四品府台夫人!你把嘴给我闭紧了!再让我听到你胡说,我就让你早死早超生,免得带累了我!”idianm 第十三章 漕连府的连家长子 梗枝是二月十五的生产?稳婆老老们都请来府里了?一边给陈演盛饭,一边让半叶起了身,笑道:“回去谢谢你们姨奶奶送来的龙须面,她忙成这样,还记得今儿二月二龙抬头。” “回夫人的话,老老们都说是二月十五,姨奶奶已经请三位老老二月十日就住到府里去。姨奶奶说,二月十二的花朝是没心思办了,待得梗枝姐姐平安生产,坐了月子,三月里一定要坐画舫去游虹桥,到时下贴子给夫人呢。” 陈演微微而笑,接过白米饭,“你今儿早上不也备了龙须面?还没送过去?” 齐粟娘笑道:“我做的给你吃了,理儿做的比我好,我正让她下呢,一会出锅了,就让半叶带回去。” 陈演慢慢吃着饭,见得比儿带着半叶退了出去,忽地道:“粟娘,这几日,没什么……没什么面生男子和你搭话吧?” 齐粟娘正在挟的手一顿,满面狐疑看着陈演,“陈大哥,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陈演连忙放下碗筷,抱住粟娘,柔声道:“你想哪儿去了?这事儿我还不信你么?我只是担心你,扬州的浮油浪子和闲汉太多,开春了就如苍蝇一样满大街的飞。 附郭的江都知县直向我诉苦,近几日调戏良家妇人的告诉每日都有,犯事的又都是些有家资的富家子弟或是赖皮混混。平日里出门多带几个衙役护轿吧,我的粟娘可是一等一地美人儿……” 齐粟娘顿时笑了出来,“是扬州知府,我在扬州城地界上你还要担心?”依在陈演怀里道:“你想差几个就差几个,我反正只去莲香那儿,他家就在西门外地新城里。不算近,也不算太远,不会出事的。”微一犹豫,“要不,我不去” 陈搂着她,“我知晓你怕丢了我的脸面,你不会那些诗词文社的应酬,平日里无处可去,莲香明白你性情,不会拿这些来烦人你。只管放心和莲香好,周师爷说”顿了顿,笑了起来,“若是遇上想搭话的生人,别理他,赶紧走开,回来和我说,我去教训他。” 齐粟咯咯直笑。“陈大哥。你官当大了。脾气也见长了。”抱住他地腰。“陈大哥。开春了。你什么时候挪出空儿。陪我去游湖?我一直想自己撑船玩一玩。连大当家规矩太多。我不敢拉着莲香玩他们家地画舫。” 陈演哈哈大笑。吻了吻他地面颊。“。三月里我一定陪你出去撑船。我在高邮时也会划竹筏子。咱们换了衣裳出去。不叫人看出身份。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转眼到了二月十五。齐粟娘一大早便起了床。便要去连府。陈演站在妆台边凝视齐粟娘。见她梳好头起了身。伸手将她抱在怀中。“别进去。在外头呆着。见红总有些忌讳。”顿了顿。轻轻道:“你放心。有我在一日。便替你打算一日。”齐粟娘满腹心事。也没听进耳去。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到了连府。和莲香、蕊儿、桂姐儿一起坐在梗枝院子里等着。梗枝却一直没甚么动静。 到得晌午。连震云和李四勤也赶了回来。大伙儿正用饭。梗枝忽地便觉出一阵腰酸。肚子微微疼痛。不一会儿渐渐大痛了起来。 蕊儿见得梗枝一头大汗。急忙问道:“可是痛了?”梗枝咬着牙点了点头。满屋子地人全乱了起来。 莲香急起招呼上下奴婢,把梗枝扶进睡房内,使人把留在府里的三个老老请进来,又命人到梗枝娘家去报信,接她地三个嫂嫂。内里便煨参汤、煮细米粥,染红蛋。丫头们叠草纸,调草糖。 不一会儿梗枝越发疼了起来,三个老老进来,给连震云磕头问了安,先诊了喜脉,又问了时辰,便笑道:“还早呢。”便要了一桶热水,把高脚产盆拖出,放上一块红漆板子,倒了半盆热水,“连大爷暂避一会,老身替小夫人试试水。”老老笑道。 连震云点点头,退了出去。 齐粟娘不知道试水是什么意思,只看着几个老老在议论,有的说是时候上盆了,有的说还要等一会。床上的梗枝起先还忍住,后来呻吟声越来越大,听得齐粟娘心惊肉跳。 梗枝疼得一阵紧似一阵,老老们将她抬起,坐到高脚产盆上,齐粟娘方知是坐在盆上生产,故而叫“临盆”。梗枝不断叫疼,几乎晕了过去,却半晌生不下来,老老们便说有些不好。 莲香、蕊儿吓得不行,一叠声传到外头,请连震云去神柜上烧香,又要媳妇婆子请催生符、烧樟木。外头厅上动静极大,连震云特特使人开了祠堂,亲自上香求祖宗保佑,催生符、樟木转眼间就送来了无数。产房里三个老老七手八脚,开抽屉、开柜子、开箱子,嘴里喊着:“黄毛丫头,黑毛小使,快快抱一个给我。” 齐粟娘听着梗枝地惨叫声,额头冒汗,脚上发软,扶墙走了出去,外厅门边墙上勉强撑住,一个劲用手帕擦着汗,倒是桂姐儿安安静静站在一边,不动声色。 眼见得入夜,催生符挂在了门楣上,樟木也将燃尽,三个老老一声喊,“递参汤、送舍生羹,房里的不许动!”便听呱呱婴儿啼哭,“生了个小少爷!”梗枝终于停止惨叫,晕睡了过去。 齐粟娘见得平安生产,母子皆安,长出了一口气,全身虚脱了一般,只觉比自己生还要惊心。另一旁地桂姐儿一声不吭,抢在媳妇丫头们之前,走到外头正厅里,“爷,恭喜爷喜得贵子,连家香火得传。” 坐在外厅的连震云从榻上跳了起来,“大河,赶紧去天宁寺里请僧来为念定心经!大船,去操办,抬梗枝做偏房姨奶!” 齐粟娘虽不知连震云在内眷亲信面前是如何,但她自识得连震云,不论是在众人之前,还是两人独处时,所见他一举一动,一言一语皆是极有分寸,从未见过他这般浮燥模样。她怔怔看着连震云一阵风从她面前走过,急步走进内院,从迎出来道喜讨赏的老老们手上接过儿子,高高举起的样子,慢慢走了出去。 陈演是陈娘子唯一的儿子,陈家的独。 第十四章 满月宴上的崔千总 连府喜得贵子,梗枝的三个嫂嫂皆住了进来,陪着莲香、蕊儿却是忙着买化毒丹、甘草、勾藤胡、黄连替小儿开口,洗三、送红蛋、打衣包,足足闹了半月,接着又是置办满月酒。 因是连震云的长子,这满月酒办得极是隆重,红贴遍洒城内官宦士绅、盐商巨室,漕上大豪更是来得齐全,酒席办了近百席,宾客盈门,好不热闹。 齐粟娘从女眷席上退下来,喘了一口气,想寻个清静地休息休息,便向西园里的水榭而去。 “大哥,姓崔的居然也来了,还送了五十匹湖绸、两副金项圈的礼。俺们府里藏了私盐?他这么肯下功夫?”李四勤翻着书桌上的礼单,皱眉道。 连震云皱了皱眉,“他断不会为了庆贺而来,他现在在何处?” “小的们无能,他先从席上退出去更衣。”连大河苍白着脸,“结果转个头就不见踪影了,大船正带人搜。” 李四勤与连震云对视一,眼中皆有怒色,李四勤叫道:“姓崔的到底想干什么?竟敢在俺们家里这样鬼樂,功夫高了不起么?他是想找金子,还是想找”猛然脸色大变,跳起来叫道:“俺知道他找什么,他在找齐三的妹子!” 连大河惊了一跳,立时明白过来,“夫人护轿衙役增到了五十个,平日里就是小的们都难靠近,陈大人也防着他呢。他寻不到空档见夫人,算定了夫人今日一定会来我们府里喝满月酒,所以才” 连震云慢慢起,“夫人现在在哪里?” 连大河连忙道:“夫人了席,向水榭里去了。” 李四勤几步抢到门边。一把拉开房门。急急向后宅而去。“不能让崔地和她搭话。可不能让她和姓崔地搅一块去和俺们做对……” 连震云一边急步跟在他身后。一边吩。“去。叫大船多派人手。把姓崔地翻出来。不能让他靠近水榭。” 连大河连声应了。转身正要去。却看得连大船满头大汗。面带喜色从西园门洞里跑了出来。“大当家。找着姓崔地了。他正向水榭里去。小地正让兄弟们去围水榭。来个瓮中捉鳖!” 李四勤怒骂一声。“混蛋!”拨腿就向西园里跑。 齐粟娘慢慢走在通向水榭地曲廊上。湖边绿柳生芽。桃花含苞。春风吹拂着她银色纱绸衣和桃红遍地宽边裙。她见得如此春光。不由在曲廊上停步。平伸出手中地湘妃泥金白纱团扇儿。 两只小小地黄蝴蝶儿慢慢悠悠飞了过来。绕着隐带荷香地白纱扇子转了几圈。有一只不怕人地停在“芳风”两字上抖了抖翅膀。又慢慢悠悠地飞走了。 齐粟娘轻轻笑着,“我今日累得很,没力气扑蝶,放过你们罢。”转身迈步,又向水榭走去。她推开花格门,见得里面空无一人,心中欢喜,走到杆依坐,微微闭目,倾听栏下的水声。 李四勤奔近水榭,隐约见得一个男子推开花格门走了进去,心中大怒,冲入水榭,被连震云一把拖住,“来不及了,你这样冲进去,她要生疑的,结果还是一样。” 李四勤气道:“就让他这样进去?她一人在里面呢。” 连震云道:“就是她一人在里面才让他进去,她的性子,难道还会单独和个素不相识的男子搭话?必会退出来的。姓崔地若是不识相,还要纠缠,我们围上把调戏府台夫人的登徒浪子打个半死,也是容易的。” 李四勤一呆,顿时笑了出来,连连点头,“对,她肯定不会理他的。当初那时节,大伙儿住一个庙里,俺天天想和她搭话,她正眼儿都没有看俺一眼。直到后来刺了俺一子,才笑着叫了俺一声李四哥。那姓崔的敢纠缠,不用俺们动手,也会被她整个半死。” 连大船哧一声笑了出来,连大河忍笑瞪了他一眼,连震云失笑摇头,拉着李四勤慢慢走近水榭。 齐粟娘突地听到花格门响,一个男子地脚步声传了过来,立时睁眼,隐约见得眼前十步处,有一个穿着顶带官袍男子的身影,背着光,看不清脸,却知道不是身边的人。 齐粟娘举扇掩面,微施一礼,匆匆从他身边走过。她的手方碰到花格门,忽听得身后那男子轻叹一声,“粟娘,你得我了?” 齐粟娘一惊,转过头来,此时那男子也慢慢转身,双手取下头上的白水晶顶大官帽,露出了面目。 齐粟娘一时呆住,半晌回过神来,大喜道:“小崔哥,你怎么在这里。”满脸欢欣,转身向他急急走去,“方才你背着光,我没有认出来谁叫你每回都戴个大帽子,生似别人看着了你的脸,你就少了块肉。” 崔浩大笑两声,几步迎上,走近齐粟娘,细细端详于她,“六七年没见了,你今年十八岁了罢?都说女大十八变,若不是;是你,我一时也敢认。果然长成大姑娘了。” 齐粟娘卟哧一笑,“小崔哥,我都嫁人好几年了,还什么大姑娘?”指了指他手上的白水晶顶子官帽,“正六品?是什么官儿?上回你说要派到外头给主子办事,这几年都在扬州?” 崔浩低头看了看身上的官袍,道:“河标千总。在淮安呆了几年,才调任到扬州的。”说罢,只是看着齐粟娘微笑。 齐粟娘只觉满肚子话要说,一时却说不出来,也只是看着他傻笑,两人互看了半晌,崔浩终是笑出声来,“傻笑什么呢?都是正四品的诰命了,看着和船上那时节一样傻。人家是欺君死罪了,你还跟着一起,也知道惜惜命,我当初怎么没看出粟娘还是个要立贞洁牌坊地烈女?” 齐粟娘沉默下来,过半晌,抬头道:“小崔哥,我生不出孩子。我当时若是给他生了一儿半女,我就带着孩子逃,可是我……” 崔浩微微一愣,凝视她一会,柔声道:“无事,你们成婚都四年了, 待你极好,将来便是纳妾生子,也会对你好的。” 齐粟娘叹了口气,“你别再教怎么和妾室相处。” 崔浩愕然失笑,齐粟娘又振作精神,瞪他道:“小崔哥,你今儿是偶然遇上我,还是特意来找我?我来了快半年,你也不递个信儿给我。” 崔浩笑道:“我听说你来了,一直想见见你。你平日里深居简出,出门被衙役守得铁桶似的,门下的丫头又守规矩得很,半个字都递不进去。我们到底不是血亲,为免误会,也不能直接和你夫君说求见府台夫人,等了这许久,才等到这个机会。” 齐粟娘顿时喜欢,笑道:“我今晚回去,就把当初的事儿和陈大哥说明白,他一定会请你过府,我亲手做个席面给你吃。”歪头道:“小崔哥,我记得没有河标千总夫人来递过贴子。你还没娶夫人吧,早些娶一个,我常和她走动,这样我们就亲近了,时时也可以见面了。” 崔浩慢慢摇了头,“别和你夫君说这事,也不用请我过府。你就当不知道我在扬州。我也当从来没找着机会见到你……” 齐粟娘愕然道:“为什么?”又了起来:“你放心,陈大哥好着呢,他不会胡乱猜疑的。” 崔浩看了她晌,“这事儿你听我的就是了。可记得?” 齐粟娘迟疑,看着崔浩地脸,终是慢慢点了头,“你既是这样说,我就听你的。” 崔浩面色大松,笑了来,转头看看天时,“我要回席上去了,久了怕惹出麻烦。” 齐粟娘一呆,“什么麻烦?” 崔浩笑了笑,“你不爱应酬这些,就这儿呆着罢,我可不能不去。”说着,将官帽戴上,伸手去开花格门,到得门前又转头看向齐粟娘,“我一直担心你,当初在漕船上虽是跟着我学了不少规矩,面上似模似样,心里却未必把那些规矩当回事儿。如今行事说话仍是少了些避忌……”顿了顿,叹了口气,“生育之事,不应向男子提及……”慢慢走了回来,凝视齐粟娘,“要安安分分守规矩,别像她们俩……” 齐粟娘看着他,她来这世里,虽是跟着崔和陈娘子学了上下尊卑、妇德规矩,不过是图个活命存身。那些个规矩,不过是要进得去,也要出得来,能为她所用,却不能被它所困,违了真性。 皇宫内院,阿哥贵人面前稍不留意就是个死字,贵人们可以横行无忌,用些虚言掩饰,她却得一举一动死守着规矩,不敢露半点破绽。 回了高邮乡下,所居所食虽是远不及皇宫内院,但每日里却能进走于田间溪头,与村妇>自在说笑,便是手脚上的粗茧难以磨去,心上那一层虚掩地壳却淡去许多。 与陈演成亲,来到清河。天高皇帝远,她辛苦操持,不要奴婢,不过为了在陈演眼皮子底下有几分自在。进入扬州,为了陈演的体面再不能乔装丫头,无法随意出门。 但若要她平日起居行止全依了这世里的上下尊卑,自个儿把自个儿当奴才,一门心思奉承主子,或是学了莲香她们一般,揭个帘子都要怕违了妇德,守在内宅半步不出,灭了她的前世里的真性,却是断无可能。 齐粟娘想起这些,便是至亲如陈演、齐强也不能开口,自也不能和崔浩解说,不由怔怔失神,突见得崔浩再次转身要走。她想起中难言之事,终是忍耐不住,一把扯住他左手袖子,把心里埋藏许久地话说了出来,“小……小崔哥,你说,是不是因为我当初地癫症,我以后都不能生孩子了?” 崔浩脚步一顿,转头看向齐粟娘,见得她咬着唇,勉强忍住了眼中地泪水,面上带着绝望又希望的神色直直地看着他,似乎想从他嘴里得到什么,却又恐惧着什么。 崔浩慢慢伸出右手,摸着齐粟娘地头,柔声道:“无事,那病已经好了,会有孩子的。” 齐粟娘颤抖着,终是无法忍住满腔地悲伤,哭了出来,“小崔哥……陈大哥要是纳了妾,我不知道怎么办……” 崔浩一下一下抚摸着齐粟娘的头,“无事,等那妾生了儿子,你想把她怎么样,就把她怎么样罢……” 齐粟娘一边看着崔浩,一边哭着,“你如今怎的又这样教我了……” “如今和当初不一样了,你和他经了生死,情份不同,便是你做出什么,他也会让着你的……”慢慢叹道:“你是正室嫡妻,你就是内里的规矩……” 早春的风,尤有一些冷意,渗在崔浩的叹息声中寒透了齐粟娘的心,在妾室面前,嫡妻便是规矩。在妇人面前,夫君便是规矩。在奴才面前,主子便是规矩。齐粟娘站在花格门边,看着崔浩慢慢离去,满腔怅然,久立不去。 水榭另一头,李四勤呆立半会,突地转头对连震云道:“陈大人最近要纳妾了?” 连震云半晌未语,连大河看了看连震云的脸色,小声道:“的没听说这个消息……” 李四勤一听,松了口气,又笑道:“那姓崔地倒也是个汉子,没把妇人拖进来搅事,白让俺着急了半会。”顿了顿,疑惑道:“看着很是亲近,难不成他们以前是相好?” 连大河闭紧嘴巴不出声,连震云转头看了李四勤一眼,“不管他们以前是什么,他心软不肯拉她下水,省了我们一个大麻烦。他不过是个河标千总,手段虽是狠辣,这些年咱们也没输给他。最多也就能压住我们不贩私盐。陈大人却是扬州知府,又兼了河道,河漕上的事儿他都能插手,能下绊子的地方太多,若是她搅进去了,才是让人头疼。” 李四勤连连点头,“大哥说得对,她非要和我们对着干,俺难道还能去把她宰了不成?俺也下不了这个手啊……” 连震云慢慢:“姓崔的我们是不用担心了,只是,十四阿哥已经出了……” 今日一更。 第十五章 府衙后宅的井中蛙 粟娘从漕连府里回府衙,便受了些春寒。陈演招了堂的大夫为她诊治,只说是将养身子,将她拘在家中,半步不让她出府。 齐粟娘天天呆在家中养病,白日里不过和比儿说说闲话。陈演排开了出外的公差,除去外出应酬,每日歇了衙便回后宅陪着她,说些外头的趣事儿,但任上的公事却是一字不提。齐粟娘如今有了丫头小厮,深居在府衙后宅内院,再不能和当初一样每日出门,和外头的婆子闲话。陈演不说,外头的事儿她也无从知晓。他既不开口,齐粟娘这内宅妇人也不能过问。 齐粟娘知晓陈演虽是体贴,却愈发老成持重,当初纵着她上坝不过是替她闲极无聊时寻个乐子。她经了清河那些流言和康熙召见制图人的意外,为了陈演的体面,为了免除被贵人们察觉的风险,已是将前世里所专工程之学全然埋藏于心底,只有午夜梦回之时,在陈演怀,看着黑暗的床帐顶,在脑海中静静回想。高邮乡下写了又烧,烧了又写的那一点点回味与快乐都已然埋葬。 府衙后宅是陈演围起来的安逸的井,齐粟娘便是井中安安分分的蛙。每日抬头看到的,只有陈演这一片天。 这般过了大半月有余,齐粟娘身子已是大好,陈演却仍是拘着她在家养身子,直到四月末,齐粟娘实是在后宅呆得闷极,才放了她出门。 “十四阿哥赏下的?”莲香看着厅上地一托盘地两件油光水滑的银狐皮料子,忍不住笑道:“我记得当初夫人说过,十四阿哥给夫人添妆就是两大抬直毛料子罢?夫人身上那件银狐祅儿便是盐商巨室里也是难有比得上的。” 齐粟娘喝了一口栗丝泡,笑道:“正是这句话呢,你们家不也被赏了么?我听说你们家赏的是貂鼠皮,想着你夸过我那银狐皮祅儿,就拿了两张过来了。一件你留着制衣,一件拿去给海静制一身祅子、帽子、围脖吧。”、 莲香原是欢,听得海静的乳名儿也不一叹,转头看半叶,“爷还在那边看孩儿?” 半叶还没有说话,坐在一旁的桂姐儿冷笑道:“爷还能去哪?他不是说有孩子的房里热闹?如今就在那房里生了根了。可惜那孩子三灾八病的,小心受不住这福气。” 莲与蕊儿都不说话,齐粟娘心中暗惊,小心问道:“我这一个多月身子不好,没过来看你们,大当家如今单宠那一房了?” 蕊儿强笑道:“梗枝姨奶奶身子不好。孩子也易病。爷多是要去看一看才放心地。” 桂姐儿磕着瓜子。吐了几片皮。“蕊姐。你这话说得不痛不痒。自打她生了儿子。爷进了我们房里几回?她日日在床上躺着。也不能侍候爷。用孩子盘住爷不放。叫我们守活寡。我就不信天下有这个理了?!”转头看向莲香。“莲姨奶奶。不是奴婢当面赞你。你当初为大地时候。什么时候这样过?便是爷不往我们房里去。你也劝着他去。可她呢?爷要过来你房里。她就半夜里把孩子掐哭了。非把爷叫回去不可!”狠狠啐了一口。“她也不亏心!这孩子每日不安宁地。谁说不是她这亲娘害地!” 莲香摇摇头。“桂姐儿。罢了。她也不容易。听说她哥哥正想争仪征港地坛主。多少也是要她下些力气地。下面多少人在看风头呢。” 桂姐儿反倒笑了起来。“他们家做了国舅爷。就晕了头想升天了!占了瓜洲还不够。还要占仪征。也不看看仪征港现在是谁守着。黄二可是二爷地心腹。爷地性子。就算是委屈了海静。也不会委屈二爷。更何况还是这几个歪门国舅。奴婢倒要看看。他们家能跳多高。” 莲香方要说话。就听得外头丫头媳妇们一阵乱。转眼间织金回纹锦帘被用力甩开。连震云满脸怒气冲了进来。莲香、蕊儿、桂姐儿吓得一齐站起。便是齐粟娘也是心头一跳。慢慢站了起来。 连震云也不看屋里地女人。一屁股坐到水磨楠木椅上。怒道:“莲香。你去把海静抱过来。以后孩儿归你带!” 齐粟娘大吃一惊,莲香使眼色让半叶泡茶,走上前陪笑道:“爷,孩子自是在亲娘身边才好,海静身子弱,爷替他在大明寺、天宁寺都挂了名,请了个法号做乳名,不也是望着他平平安安么?怎的又要让他离开亲娘?” 连震云怒道:“她也太不知进退了,把子带好是她的本份,现在竟敢拿着孩儿来要挟我。 一个事儿不依她,就说先摔死了孩儿,她也去死。什么混帐话!更可恨的是,她还敢在我耳边搬弄是非,想离间我和二爷,打量着我是没脑子的蠢汉,不知道她们家动的是什么心思?” 齐粟娘、莲香、蕊儿听得这话,不禁向桂姐儿看去,她亦是一呆愣,显是没想到自个儿铁口直断。 “连大河!进来!”连震云大吼道,吓莲香倒退三步,再不敢劝。 帘子应声揭开,连大 进来,“大当家,小地在。” “去!带几个婆子去把海静抱过来,把乳娘也带过来,从此以后,不准他们家的三个嫂子进二门!” 连大河吃了一惊,看着连震云地脸色,一句话儿也不敢说,转身去了。 连震云又叫道:“来人,去看看二爷回来了没,若是回来了,叫他到我这边来。” 莲香三女见得连震云果然遣人去抱孩子,皆是面上变色,噤若寒蝉。桂姐儿虽有些得意,是不敢放肆,规规矩矩立在一旁。 齐粟娘听得心忍,却害怕莲香无子失宠,又偏向李四勤,更何况这是人家的家事,不到万不得已,她一个外人也没有开口相劝地道理。 半叶轻手轻脚泡了盏六茶,悄悄儿递给莲香,莲香接过,屏声静气奉给连震云。 连震云面色和,随手接过,打开茶盖刷了茶沫子,慢慢喝了一口,扫过桌上地狐皮料子,微微一怔,“那是哪来地?” 莲香连忙道:“爷,夫人来,还未见礼呢。” 连云此时方看到站在座榻边的齐粟娘,不自禁站了起来,“夫人……”看了莲香一眼,“有客在……”似是想责怪,却又忍住,放下茶盏,施礼道:“下官失礼了,夫人见笑。” 齐粟吞了口吐沫,笑道:“大当家客气,妾身来得冒昧。” “夫人请坐。” “大当请坐。” 齐粟娘和连震云寒暄客气着,各:落座,“夫人这一月多来,身子可见好了?” “多谢大当家记挂,只是有些受了春寒,如今已是大愈了。”齐粟娘笑道:“听说十四爷甚是看重大当家,时时召大当家饮宴,想来大当家不久就要更进一步了。” 连震云状似不经意,细看了她的神色,微微笑道:“夫人谬赞,十四阿哥不过是问些火枪、武艺之类小技,他对河标千总崔大人才是着实看重,如今还住在河标水营中。” 齐粟娘原也从陈演口中的听说过十四阿哥看重崔浩,如今再从连震云嘴里听说,更是欢喜“听说崔大人亦是文武双全,想来定是合了十四爷的眼了。” 连震云看着她,慢慢道:“听说这位崔大人是北方沧州人,夫人的原籍亦在北方,也算是同乡了。崔大人的兵法武艺都极是高明,扬州城怕是无人能出其右。” 齐粟娘抿嘴一笑,“确实可算是同乡,沧州武风极盛,想来这位崔大人也是家学渊源。”看了看连震云,“崔大人虽是出众,大当家又何尝稍逊于他?大当家自谦了。” 连震云心中欢喜,一月多来的烦闷扫去大半,探试道:“夫人客气,听说崔大人原是直隶总督府下的奴才,夫人以往在京城时,可曾” “大哥,我回来了,你唤我作甚?”李四勤地大嗓门在门外响了起来。 “二爷来了。”外头的媳妇婆子撩开帘子,李四勤大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郁闷之气,“大哥,今儿黄二那小子非把我拖出去喝酒,我听他说”一眼看到齐粟娘,顿时换了一幅笑脸,急步走了过去,“你总算出门了,你在家装病装这么久,你也不闷么?” 齐粟娘脸上涨得通红,怒道:“谁装病了!我是受了春寒,春寒你懂么?” 李四勤笑道:“什么春寒,俺去问了给你看病的天瑞堂的大夫,他说你是忧思郁结于心。情藏于中,而春引于外,罗嗦了一大堆,俺就没听到受寒两个字。” 莲香哧一声笑了出来,齐粟娘咬牙道:“春引于外,春引于外不明白么?就是说我受了春寒!你” 婴儿啼哭声渐渐传来,连大河领着乳娘走了进来,乳娘怀里抱着三月不满地海静。 连震云看了看连大河脸上的通红五指印,怒哼了一声,“去,让人告诉她,没我地话,不准她出院门一步。” 莲香连忙走上前去,把啼哭的海静从乳娘中抱过,轻轻拍着,“爷……梗枝她……”被连震云扫了一眼,便不敢再说话。 蕊儿领着乳娘去后头布置屋子,桂姐儿上去和莲香一起哄孩子,李四勤有些呆愣,迟疑道:“大哥,这是怎么了”却被齐粟娘扯了一把。 李四勤看了看齐粟娘,又看了看连震云,只得闷住不出声,看着屋子里正乱,悄悄儿拉着齐粟娘从边门里走出去,到了书房附近,见得四面无人,轻声道:“怎么啦?” 齐粟娘看着他,柔声道:“没事儿,这是大当家的家事,你虽是二爷,也用去管哥哥和小嫂子之间的私事儿,就当不知道就好。” 李四勤沉默半晌,“二和俺说……” 齐粟娘笑道:“黄二就是当初那个天天跟,你受伤了背着你就跑的那人罢?” 李四勤笑了出来,“你还敢说,当初你下手也太狠了些,要不是黄二背着俺跑了,俺铁定要被高邮那伙人打个半死,伤上加伤地。” 齐 道:“若不让你先走了,高邮帮要赢你们,不是太阳来么?”看着李四勤得意裂嘴,又道:“看吧,现在这样儿,对黄二很公道,他对你忠心,你总要顾着他一些吧 李四勤慢慢收了笑容,半晌不语,“大哥他对俺真是……”抬头看着齐粟娘一笑,“你放心,俺明白地。” 齐粟娘知晓他心里自有计较,便也不再多说,李四勤笑道:“你一个多月没出门,四月寒食和清明祭祖踏青你也没去。北郊平山堂、虹桥那边儿踏青的人太多了,大门小户地女人们都出来了,看得俺眼花缭乱,扬州城和清河真是不一你最喜欢热闹,端午的龙舟会你一定要去。俺们帮里足有五条大龙船,盐商们地龙船也威风。” 后房里孩子的啼哭声传了出来,齐粟娘怅然一叹,转头苦笑道:“陈大哥不让我出门,说是我身子不好,便是今儿出来也是我求了半会,他亲自把我送到门口地。”微叹口气,“我原还想去拜见十四爷,他一向待我不薄,好不容易来一回,我总要去给他请个安才是。” 李四勤犹豫半会,含糊问道:“听说十四爷对你有大恩” 齐粟娘点了点,“确是有过大恩” 李四勤看她一眼,“陈大人对,除了俺们家,出门去见客还是过一阵再说” 齐粟娘在连里用了晚饭,一直坐到掌灯时分,外头门子报进来,“爷,府台大人在门口下马了,来接夫人回去。” 齐粟娘向连震云、李四赔了罪,莲香笑着站起要送齐粟娘,“怎的这般小心,大上送到门口,晚上又接回去,明儿不能来了?我还一直想着和你去游船呢。” 齐娘苦笑道:“天瑞堂大夫说,怕是要等六月里才能出门,他这几日把外差都排开了,或是让周先生替他办,天天伫在府衙里,我想偷溜出来都找不到机会。” 李四微微一愣,“天瑞堂大夫没这……”连震云轻轻一咳,他连忙道:“既是大夫这样说了,六月就六月,你别又出门惹祸,六月里也能游船的。” 齐粟娘瞪他一眼,“六月都是大伏了,谁还顶着毒太阳去游船?”说罢,叹了口气,出门上轿而去。 眼见得就快端午,齐粟娘求了几日,都没让陈演松口让她去看龙舟大会。齐粟娘从三月到四月,在屋子里关了快两月,她自打到这世上来,除了在皇宫里缩手藏脚,还从未这般久足不出户。在清河便是不去应酬,清早也能出去买买菜,更不要说在高邮乡下自由自在。如今在后宅全不得出门,只觉陈演拘束她太过,又恼又闷,却想着陈演是为她着想,也只有强自忍着。 一日晚间,齐粟娘亲手洗菜切肉,熬粥筛酒,做了一个四碗一盘两冷两热的小席面。 待得陈演从前衙回到后宅,换了衣裳,她关上门,殷勤侍候陈演用饭。 齐粟娘把百般地娇柔功夫都使了出来,趁着陈演腻着她不放的时候,央求陈演让她去龙舟会。原以为手到擒来的事,没料到陈演仍是摇头,齐粟娘又羞又恼,一把推开陈演,掩上衣襟回了内室,倒在床上大哭。 陈演衣襟散乱,追了进来,方哄了她两句,就被她推开。齐粟娘一边哭,一边去开衣箱收衣裳,“你看我不顺眼,不让我出门。我不在你眼前惹你烦,我去京城里找哥哥去……” 陈演一把将她抱住,急道:“我何尝看你不顺眼了,我不过是担心你身子。天瑞堂大夫和我说,要你在家里静养到六月,我难道还骗你不成?” 齐粟娘哭道:“我不管他怎么说,我现在身子好得很,我已经画了十副画,又把那几本算学书翻了七八回,理儿的重阳糕、龙须面我都会做了,就算是京里哥哥府里地人,比儿也和我说过无数回了,我要出去透透气,你答应过我三月去游湖的,现在都快五月了。”说着,挣扎着推开陈演,要去收衣裳。 陈演一把将她抱起,搂着她坐在床边,哄道:“月,就等六月,六月里我带你去天宁寺里看晒经,我们坐船去……” 齐粟娘更是伤心,“你骗我,你这两个月把外差排开了,到了六月你肯定要外出公干地,哪里还有时候来陪我……” 陈演连连叹气,欲言又止,举袖替她拭泪,柔声道:“五月龙舟会,上至官员士绅,下到平民百姓,都是要去的,实是太闹。李四勤他们赛龙舟难说又闹出械斗,我不放心你去”抱着她不出声,半晌抬头,轻轻吻了吻齐粟娘面上的泪珠,“明儿我歇一天,陪你去游湖,咱们换了衣裳,自个儿划船去虹桥。” 齐粟娘顿时破涕为笑,道:“可是当真?” 陈演抱紧她,“自是当真……” - 今日正版!) 第十六章 瘦西湖上的扬州名士 二日一大早,齐粟娘起了床,穿了那身半旧湖绿喜鹊葱绿碎花腰系巾,陈演亲手给她梳了渔婆发髻,挽上碎花头帕,一面笑一面吻着她道:“这般标致的船娘,瘦西湖上哪里又有?” 齐粟娘欢喜笑道:“你就穿一身青衣葛袍,咱们带上茶具、茶点,我给你撑船煮茶,别人只以为是穷文士雇船游湖,再想不到是我们的。” 陈演大笑点头,换了衣裳,带着小连提了食盒、茶具、避雨避寒的衣物,留下丫头们看家,在后宅小荷花塘边上了小画舫,齐粟娘执着青绣:在岸墙上轻轻一点,小船儿便顺水而去。 双飞燕的小画舫,只及连家大画舫的三分之一大,三丈来长,两丈来宽,中间一个小舱,舱顶覆着棕盖,两面敞着红漆雕格窗,前后开门,门窗皆帘青纱垂挡,极是雅洁,可坐七八人。 小连十六七岁,生得壮实,向来稳重,是陈演的跟马小厮,如今也扮作青衣书童,一脸欢喜,在船?红泥炉上引火煮茶。 陈演站在船头,着齐粟娘卖力撑船,笑道:“粟娘,我会,你坐舱里歇着去。” 齐粟娘正是兴头上,咯咯着道:“哪有船娘坐舱里,客人来撑船的?客官,这是顺流,半点也不累。” 陈演哈哈大,撩起衣摆,坐在了船头,含笑看着齐粟娘折。 小画舫从北门而出,驶入城外瘦湖,正是四月末春光大盛之时,两岸百花齐放,绿柳成荫。 瘦西湖上画舫极多,富巨家大画舫不说,便是船娘所撑小船便有上百,罗帷翠屏,稠叠围绕的艳丽妓舫更是处处可见。 又逢四月芍药花会。郊外港里驶出数十花船。船前船后以瓷缸瓶洗之具载满鲜花。五色缤纷。争奇斗艳。当真是十里飘香。 粟娘到得扬州半年。方是头一回出来游湖。看得这般繁华景致。极是喜欢。频频对陈演甜笑。陈演时常与官坤名士在湖上应酬。到底是为公事。不得畅意。如今娇妻在侧。笑面如花。自是快活。虽有隐忧。也已抛之脑后。 一路驶到了北郊虹桥。已是近午。齐粟娘将船停在岸边。虹桥码头十余个。早已泊满画舫、少飞、平底、乌蓬、丝瓜架等各类船只。岸上地醉白花、治春社、会芳园等有名地酒楼食肆挤得人山人海。尽是逛花会赏春地游客。 小连上岸挤进人群。买了沿堤叫卖地果子、鬼蓬头、三丁包子、黄桥烧饼提回船上。三人就着船?上煮好地绣叶清茶。吃了个大饱。 齐粟娘心满意足。撑了一上午地船。也有些累了。小连避到了船尾洗刷茶具。她便摸着鼓鼓地肚子。窝在陈演怀中休息。陈演一面摸着她地头发。一面轻笑。“这会儿不生我地气了罢。昨儿晚上。你又哭又闹地。我可是慌了神……” 齐粟娘翻了个身。看向格窗外地碧波水面。嘀咕道:“你要早带我来。我会闹么?这年头。我又不能光带着丫头出门撑船玩……” 陈演听她叽叽咕咕,不禁失笑,见得舱门青纱低垂,珠帘摇曳,低吻在她唇上,含糊道:“昨儿都行到半路上了,你一生气便把我推开,哄了你半晚,也没能……” 齐粟娘羞笑着轻轻推他,“小连在外头,这是河上呢……” 陈演缠了她半会,在她耳边悄声道:“回去吧,今儿下午我不用去前衙里,我 齐粟娘咯咯笑着,“那我还要撑回去……” 陈演笑着扶她起来,“我去解缆绳。” 齐粟娘走到船头,执了青竹,一边用手指梳理有些散乱的发鬓,一边笑看陈演解缆绳,突听得邻船传来唱吟之声:“扬州好,妆就下层楼,罗汉高偏称稳,渔婆小勒最风流。那道懒梳头。” 齐粟娘一愣,侧头看去。邻船也是个船娘撑着地小画舫,船头站着一个青衣葛袍的清奇文士,一手提着支小酒壶,一手执着酒杯,含笑看着她。舱里还有三四文人,俱在饮酒,听得他吟诗,哄然叫好:“韦兄绝妙好词,道尽湖上船娘风姿,当浮一大白……” 齐粟娘隐约听出有些调侃意味,却不是很明其意,陈演方把缆绳解到一半,面色一沉,腾然站起,瞪向邻船,船尾小连也站了起来,只等着陈演眼色,便要叱骂揍人。 齐粟娘尚是头回见得陈演发怒,惊了一跳,上前抓住陈演的衣袖。 那文士似是未察觉陈演的怒气,尤是笑看齐粟娘,摇头晃脑,“青:三尺,掩映碧流,淡妆素服别有趣,绰约丰姿绝可怜……” 齐粟娘见得他船上人多,不想陈演打糊涂战吃眼前亏,忍不住拉着陈演问道:“陈大哥,他是在调戏我么?” 齐粟娘不太明扬州风俗,陈演却是举人出身,又时时与扬州文士交游,知晓他们的雅痞。湖上船娘虽多,率多粗衣粗貌,间有一二容貌娟好者,便有文士觉其楚楚动人,别有风趣。兼且贫家船娘甚是爽朗,;州诸子,最爱与般娘调侃,不过是赏花赏 ,倒也无调戏之意。似齐粟娘这样地姿色,在船娘无二了,自然易得文士注目。 陈演生性豁达,但为官已久,难免有自重自高之心,便是易装便服,自家的老婆也容不得别人多说一句。他原已是气得面上变色,要过去找茬,听得齐粟娘这一问,却是愕然,怒气一泄,忍不住笑了出来,“不是,他是在夸你呢……” 其时,邻船舱里的文士们亦走了出来,便有两人看着陈演愕然笑道:“原来是府台大人,府台竟也是这般雅趣风流……” 陈演一愣,转头看去,连忙拱手道“原来是板桥居士,冬心先生……” 众文士听得父母官在此,纷纷唱名施礼,又见府台青衣素服,独自游湖,大得山水真趣,不免另眼相看。陈演听得各人名号,俱是扬州名士,天生傲骨,好几位连平官府节宴都不屑出场,一直未见庐山真面目,今日得见,也不禁欢喜。 众文士邀约陈过船饮酒赏景,自没想到此船船娘仍是府台夫人。陈演为免物议,也不能告之,更不便驳了扬州名士地面子,想着不过是邻船,便也欣然领命。 邻船上自有小厮、书童上重置佳肴风物,陈演亦命小连上岸去打酒,悄声对齐粟娘道:“我过去喝几杯,和他们说说话,便。” 齐粟娘见得没发怒,已是松了口气,她自觉孤诺寡闻,但那船上几人的名号竟都听人提起过,知晓是扬州鼎鼎大名之人,轻笑道:“你不用管我,随意就是。我回舱里睡一觉,你只记得别喝太多,免得散席时记不起我,把我丢在这里,自个儿走了。” 陈演哑然失笑,轻轻捏了捏她的,看着她入舱里,将舱窗舱门关得严实,方转身过了邻船。 齐粟娘因着上午累了,胧间只觉湖水轻荡,如在摇篮之中,不一会儿便舱中座榻上睡沉。待得她被喧哗的波浪时惊醒时,已是过了大半个时辰。 她揭开窗纱一看,大吃一,画舫不知何时脱了缆,从岸边飘到了湖中央,正在原地打转,虹桥早已不见踪影。 粟娘慌忙揭开身上盖着地衣物,急急拢好发髻,跑出舱外,拿起船沿的青竹,慢慢将船身稳住。她四面看看方向,一点一撩,将船头转向虹桥方向,便要回航,以免陈演发现时担忧。 湖风吹拂,撩起她腰间紧扎的葱绿碎花系巾角儿,系巾束出她纤细的腰肢和饱满地前胸,湖绿色的宽口长裤随风荡出一阵阵波纹。不知不觉,齐粟娘地小画舫,被两艘大画舫给围住了。 “爷们方才还奇怪,这小画舫怎的停在湖中央无人理睬,竟没料到里头有个美貌小船娘。小娘子,可是累着了?到爷们地船上歇歇如何?” 齐粟娘这回听得明明白白,知道是扬州城里地富家浮浪子调戏她这个良家妇女,低头不理他们,把竹一撑,从两船间隙中绕了开去。 两个大画舫上地浮浪子弟见她如此,纷纷大笑,一边叫自家画舫船夫追上去围住,一边嚷嚷,“小船娘,别害羞,爷们疼你呢……” 齐粟娘虽是努力撑想甩脱他们,但一则人少力小,二则船技不熟,费了许久的功夫,仍被那两艘大画舫围在湖中央,逃不。 那些浮浪子弟见这美貌小船娘一声不吭,低着头撑船只想逃走,更是笑得行,大觉有趣,吆朋喝友,又召了两艘画舫过来围堵。齐粟娘被四艘大画舫围得在中间,只看得到大画舫地船身,寻不到一点空隙。 齐粟娘心中大怒,额上冒汗,正寻思着要不要跳水逃走,回去向陈演告状,明儿查着这些人的底细,再来算帐,突听得一声断喝:“光天化日,没王法了么,赶他们走!” 随着这一声叱喝,齐粟娘便听得外头似有近百人大喝,见得四艘大画舫慌乱散了开来,五六艘河标兵地军船正在驱赶他们。 齐粟娘好不容易重见了天日,暗暗松了口气,抬头看去,隐约见得军船后有一艘大画舫,听得有尖利的嗓音笑道:“爷,倒也怪不得他们。奴才远远看着,那小画舫上的船娘,身段风姿在这湖上也是头一份地了,要不,奴才叫她上来让爷细看看。” “你去看看,若是过得去,叫上来给二位当家的和崔大人倒酒。” 齐粟娘听得熟悉的声音,背上的冷汗直冒,狠不得掉头钻回船舱里去。她勉强镇定,左右偷看,见得河标军船正在驱赶大画舫,无人注意她这小画舫,暗暗使力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呔,那小船娘,你跑什么跑?半点儿礼数也不懂,我们十四爷救了你一场,上来给爷磕头敬酒才是”傅有荣站在船头,看着小画舫上那鬼鬼樂樂地船娘,方嚷到一半,瞪着那船娘抬起来的脸,猛地把话卡在了嗓子眼,双眼大睁,声音降了八度,结巴道:“你你你” 齐粟娘一头大汗,猛向傅有荣打手势,递眼色,双手合什举到头上,只求他别她抖了出 傅有荣惊得不行,指着齐粟娘,嘴里还在“你你你”声音抖得像抽风似的。就听得舱里有人不耐烦地骂道:“死奴才,你抖个什么劲?爷原就没指望你有什么好眼神儿,横竖只要不丑得吓死人,你就叫她上来看看,若是能唱几曲,爷也懒得踹你。” 傅有荣回过神来,委屈地回头看了看,“爷” 齐粟娘吓得不行,捏着嗓子唤道:“傅公傅老爷” 傅有荣又回过头来看齐粟娘,额头上冒汗,满脸的左右为难,正磨蹭间,就听得脚步声渐近,“小傅子,你这奴才在磨蹭什么!那船娘到底长什么模样” 齐粟娘呆呆地着走上船头的人影,十八岁的十四阿哥身量已是长足,穿着一身月白暗龙纹箭袖单,腰间系着明黄带子,鞋上穿着金云头缎靴。 或是因着春日暖洋洋地阳,他的脸上带着懒懒地神色,一手叉着腰,一手摇着把玉骨纸扇,先是瞪了傅有荣一眼,方转头不在意地扫过齐粟娘的脸,只在那一瞬间,他面上神色地变化让齐粟娘全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十四阿哥一狰狞,冲着正要回航的河标军船大吼:“不长眼地王八蛋!混帐东西那四艘画舫给爷拆了,船上地人都丢进湖里去喂!” 齐粟娘僵立在画舫上,看着在水上随波起伏,大叫救命的浮浪子弟,心里碰碰乱跳,只觉得额头上的冷汗已经顺着面颊流到了衣领内。十四阿哥站在船头,死死地瞪了她半晌,恶狠狠地丢了一句,“你给爷上来。” 齐粟娘从大画舫放下驳板上慢慢走了上去,跟着十四阿哥走回了船舱。船舱里原坐着的人,因着听到十四阿哥大发脾气,已是站起迎了出来,眼光落到齐粟娘身上,齐粟娘不敢抬眼,只听到几声暗暗抽气地声音。 舱门上的珠帘两边分卷,粟娘入了舱,不敢走近,贴着右舱门口的一股珠帘束站着,低着头,死死盯着那双金云头缎子靴,看着它在紫檀木桌脚边重重地来回走动,越走越急,越走脚步声越大,越走这船舱里越听不到半点人声。 咣啷一声,紫檀木桌上地茶碗被玉骨扇用力扫了下来,在船舱上砸得粉碎,青碧的茶水溅了一地,有两三点远远落到了齐粟娘脚上的白罗销绣鞋尖上。 齐粟娘吓得一抖,倒退两步,缩到了珠帘束里面,顿时听到一声大吼,“你躲什么躲,你都有胆子冶游在外了,你还怕什么!亏皇阿玛回宫里,还在太后面前夸你居家简朴谨守妇德!谨守妇德你就是这样守妇德的?你地《女诫》呢?出宫几年,你把《女诫》忘到天边了 齐粟娘虽是见过十四阿哥小时候发脾气,也知晓他嗓子粗声音大,却没料到他长大了发起怒来竟是这般哧人。当初两人都是十一二岁模样时,处处是她占上风,现下都是十八岁,气势上完全没得比。上船时打算装聋作哑蒙混过关的念头,被她甩到九宵云外,知道马虎不过去,只得跪下,抖着声音道:“奴婢……” “好!好!你还知道对着爷要自称奴婢!你还知道你是爷抬举的奴才!爷没指着你替爷找银子办差事,增光添彩,你安安分分做稳你的诰命夫人,爷就谢天谢地。现如今你这样子”十四阿哥喘着粗气,猛拍了一下紫檀木圆桌,“陈变之没休了你,是你八辈子积的福” 桌上的酒瓶、酒杯一阵乱响,砸了两个下来,酒水溅到了齐粟娘地衣角,暗骂自个该一时慌张按着阿哥府里的规矩顺口自称“奴婢”,却只能安安分分跪在地上,生怕再惹十四阿哥发怒。 李四勤面露不忍,想要说话,却被连震云扯住。 十四阿哥瞪着齐粟娘看了半晌,一屁股坐在锦凳上,“起来,你跪在那里有用” 齐粟娘扶着舱墙慢慢站了起来,十四阿哥看着她道:“陈变之呢,他知不知道?” 齐粟娘余光一扫,知晓这舱里只有五个人,低声道:“知道……” 十四阿哥冷哼一声,“原来是被他惯出来地。他怎么不跟着你?他就放心你一个人?” “走散了……”齐粟娘呐呐道。 十四阿哥瞪她一眼,“在哪里走散的?” “虹桥……” 十四阿哥挥了挥手,傅有荣走了上来,小心陪笑道:“爷,奴才在。” “带几个人跟着她地船,送她回虹桥,别让陈变之知道了。”十四阿哥转头看向齐粟娘,叹了口气,“扬州是个烟花之地,他虽是宠了你几年,往后的日子还长。你安分一些,替他纳个妾生个儿子,将来他若是……我还能替你说上话……” - 为了保证每章节内容和质量,便于亲们连贯阅读,取消2000字双更,每章字数保证30005000。每日一更。早上八点。() 第十七章 扬州城的府台大人 更声起,十四阿哥画舫上的饮宴方毕,连震云与崔四阿哥,并肩下了画舫,坐上小船靠了岸。 月光半明半暗照在虹桥岸边,柳树下,近百的漕帮帮众与两队河标兵离着百步静立着,互相瞪视着眼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憎恨与防备。剑拨弩张的空气把瘦西湖上的晚风都吓退了开去。 连震云与崔浩下了船,帮从和兵丁顿时收敛了杀气,悄无声息地围了上来,各自将两人护在了中间,送上坐骑。 李四勤原是有话急着问,看着崔浩与连震云互相微笑着拱手而别,顿时重重一哼,瞪着崔浩远去的背影,“姓崔的面上和善----他下的那些辣手叫俺们吃了多少亏----大哥都差点着了他的道丢了命----” 连震云骑上马,脸上的笑容,淡淡道,“虽是有些本事,却成不了气候,只懂看主子眼色的安分奴才罢了。”说罢,一路打马过了钞关,回到了漕连府。 连府里银烛高,正房里紫檀森家私在烛光映照下,泛着一层沉郁的光。 李四勤跟着连震云走入房,他反身关门,转头问道:“大哥,你起先为什么拦住俺?十四阿哥发那么大的火,她……” 连震看他一眼,“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十四阿哥留着她还有用呢,你想想,最后不还是宠着她么?再说----”冷冷一笑,“姓崔地一句话没说,他总比我们明白十四阿哥罢?” 李四勤呆想了半会,突地长叹了一声,连震云甚少见他如此,奇怪道:“怎么了?” 李四勤慢慢在书桌边下,烦恼道:“京城里出来的消息说十四阿哥对她有大恩。现下又这样恩遇她。她出身低,陈大人越是升官,她越是得仰仗着十四阿哥坐稳正室的位。依她的性子,那能不回报一二?将来免来不了要和俺们做对。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大哥,将来要是有什么事,她来和俺说,俺怕俺没法子回了她……” 连震云微微一笑。“你心。我在想法子呢。上回儿差点就成了。不过----”他也在书桌边坐下。看着李四勤。“只要她不和我们做对。免得我们为难。什么法儿都行吧?” 李四勤一呆。裂笑道:“只要她不来找俺地麻烦。什么法儿都行。” 转眼到了端午。京城外通济渠里。直隶漕帮地龙船与长芦盐商查家地龙~浪斩浪。争抢头标。两岸人潮汹涌。叫好声响彻半空。 京城里。九爷府通直斋水榭却是静悄悄地。端午粽席撤下去后。侍女们呈上了时鲜地桑、樱桃、。九阿哥和八阿哥一面喝着雄黄酒。一面看着扬州递回来地消息。 九阿哥倚在挂着五彩避邪五毒包地栏上。皱着眉头。“八哥。十四弟在扬州呆了大半月了。压根就没有和齐强妹子捎话儿。他----” 八阿哥用折扇儿挑起栏格上地五毒包。细细看那小蜘蛛地绣样儿。不在意道:“你由他。他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她现在没有生子。根基不稳。用起来也不顺手。”抬起头。甩开手中地湘妃泥金折扇儿。露出白纱扇面。“皇阿玛近日要把张鹏调任为吏部尚书。你知道新地河道总督是谁么?” 九阿哥一愣,一口将杯中的酒喝下,抓起几上地乌木骨扇儿大力扇了扇,笑道:“是谁?是你的门人?” 哥慢慢摇着白纱折扇子,身边栏格上避邪五毒包的彩络子一起一伏地扬动着,“虽不是我的门人,却是十四弟的门人。” 九阿哥哈哈大笑,“难怪十四弟不急着用她,原来是有这步棋欣欣然站起连连点头“直接逼陈变之动手,比用她要省事得多。咱们只要卡住扬州河道的河银,陈变之就得下手去找钱。他是不会贪墨的,扬州的钱不过就是盐、漕两处,都和扬州帮有牵连,他只要收粮、验船、钞关、核查运丁这些小事上卡死了,扬州府连震云贡给太子的银钱就得少一半!” 八阿哥用手指划过折扇地白纱扇面,“老四和老十三查户部欠银,太子不也欠着几十万两么?他还有个大金库是内务府,咱们双管齐下,内务府那些人早看曹寅占着肥缺不顺眼,咱们都不用挑事,只要拨拨火让内务府窝里斗,不论是凌普还是曹寅,顺便哪一个倒了,咱们都赚了!看太子从哪里去捞子还欠银 “内务府凌普是太子的乳公,这不用说了,内务府三大织造虽是皇阿玛的心腹,暗地里多多少少也给太子供了银钱。”九阿哥甩着手上的折扇儿,得意道:“再说三大织造府是皇阿玛在江南的眼钱,曹宣最得皇阿玛信重的,若是除去了他,咱们在南边也敢行事了。” 八阿哥收起白纱折扇,看着通直斋外湖水里盛开的粉荷,“咱们做了这么些,也只是为了把盐、漕抓到手心里。江苏帮主如今已是重病在身,慢慢开始把淮安府的事务也交给了连震云。连震云此人并非死脑筋,他现在没动静,不过是咱们开的价码不够高罢了……”扇骨一下一下拍着栏杆,传出有节奏的击打声,“论势,他不是走官路地,眼见得江苏帮主的位置就是他的了,眼下跟着太子和跟着我们没甚么大差别;论财,他地钱怕是不比八大总盐商少,我们反倒要靠他替我们赚钱;论色----两个偏房,两个侍妾,扬州三个外室,淮安还包了一个苏戏……” 九阿哥一拍桌子,“从我们门下的官宦千金中挑一个才貌出众地给他做正妻?” 八阿哥摇了摇头,“江苏帮主给他从太子门下挑过,他没应。”慢慢转过身来,似笑非笑,“我倒是听到一个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 过了一月,已是入秋,日头升得比夏天晚了。扬州城地天仍是漆黑,漕河钞关闸口上已是灯火通明,河标兵地兵船与漕船挤在了水道之中,争吵叫骂声不绝于耳。 扬州府衙中门的云板提前了一个时辰敲响,三堂开启。三班衙役听着闸口传来地喧嚣声,早已习惯。他们在班头的叱喝下,举 跨着腰刀,匆匆奔出了府衙,向钞关闸口赶去。 扬州城里的混乱被高高地院墙挡住,后宅里仍是安安静静。齐粟娘替陈演换上她新做的湖绸夹祅子,系上缠带,看着他全无所觉,只皱着眉,就着双黄鸭蛋吃了半碗宝应藕粉,便放下筷子,匆匆到前衙里和周师爷商议公务去了。 比儿一边随着齐粟娘收拾桌子,一面叹道:“爷五月里嚷着想吃宝应藕粉,如今莲藕上市了,奶奶特地给他做了……”看了齐粟娘一眼,似是有话要说,又生生吞住。 齐粟娘思索着,慢慢道:“怕是府衙里有什么难事。每天回家沾床就着,不过睡上两三个时辰,又去外头忙,人也瘦了不少。”看着青瓷碗里剩下的半碗宝应藕粉,“我们俩都大半月没说上话了……” 比儿看看齐粟娘,劝道:“奶奶看着也清减了些,还是到连府里去散散罢,看看海静,和莲姨奶奶说说话……” 齐粟娘苦笑道:“实在是思出门。怕他什么时候有空突然回来,寻不着我说话……”叹了口气,“我打听不到消息,也不好问他衙门里的事……” 比儿点头,“奶奶说得是。扬不是清河,官眷们都有些见识,口风紧。这些外头的公事儿到底与内宅无关,爷不说,奶奶断不能问的。奴婢去打听----” 齐粟独自坐在妆奁前,清点着陈家财物。五百亩地、一座高邮两进宅院、四百八十两白银,还有她手上一万九千两的嫁妆银子,其他头面首饰、金银器皿也值个二三千两。 “没听他说缺银钱……”齐粟娘喃喃自语,又轻轻叹了口气,“也是,他现下要弄银钱,也不用非从我这里拿了……” 齐粟娘正沉思间,枝儿匆进来,“奶奶,连府里莲姨奶奶来了。比儿姐姐正陪着她在堂屋用茶呢。” 齐粟娘一愣,“她居然:门了?”连忙站起,赶到了前头,果然见得莲香在堂屋里和比儿说笑,身边半叶和籽定站在一旁。半叶虽是时常替莲香送东西递话儿,籽定却未来过,她眼珠儿转动着,偷偷地打量府台后宅。 “爷和二爷不落,只隔几天差连大河回来问问海静好不好。我才能寻了空儿出门来看看你。”莲香喝着木玫瑰茶,一脸困惑,“不去说爷,二爷在外头虽也包了两个姐儿,一月里最多也就宿个十来天,三四十天不来家可是从没有过的。” 齐粟娘一面慢慢喝茶,一面看着理儿、枝儿放了下横几,摆上了风干栗子、蜜饯青果、熟白瓜子、琥珀桃仁四干果碟子和桂圆、李子、蟠桃、葡萄四鲜果碟子。 莲香取了一颗琥珀桃仁放入嘴里,慢慢嚼吃下咽,侧头笑道:“夫人也快一月未到我那边了,陈大人可是时时陪着夫人?” 齐粟娘苦笑道:“他这边也是差不多的情形,天天忙着衙门里的事,不知这阵儿到底怎么回事。” 莲香坐了半会,与齐粟娘扯了些闲话,虽是依依不舍,也不敢在头用午饭,只央着齐粟娘不时去看她,便回去了。 齐粟娘坐在堂屋里默默沉思,比儿将枝儿打发出去,悄悄走上来道:“奶奶,周先生屋里地七夕已经有七八日没过来看他妹子理儿。这几日小连也一直避着奴婢,奴婢觉着外头怕是出了事,又拿不准,方才听莲姨奶奶一说……” 齐粟良微一沉吟,“悄悄让理儿把她妹子长生叫过来。” “长生这会儿就在理儿房里和她说话呢。奴婢去叫她。” 理儿牵着长生的手走进了堂屋,双双施礼。齐粟娘看着长生,笑道:“长生,你过来,我问你一个事儿。” 长生不过十二岁,还是个孩子模样。她走到近前,小心翼翼看着齐粟娘。她一进陈家便和哥哥送到周天跟前侍候,对自家奶奶反倒少见,便不及比儿和理儿知晓齐粟娘性情。 齐粟娘斟酌道:“长生,今儿周先生在wap.ㄧ6k.cn忙些什么?你哥哥七夕是他地跟马小厮,和你提过周先生时常去哪里么?” 生一愣,低头犹豫,“奶奶,先生吩咐过奴婢,不婢和奶奶说这些……” 齐粟娘还未说话,理儿一瞪眼,“胡说!我们是奶奶买来的丫头,哥哥和你不过是去侍候周先生,你忘了奶奶供我们吃喝让我们三兄妹团聚了?我们是陈家的人,奶奶问话,你还不赶紧回话。” 长生年纪小,被姐姐一骂,面上显出害怕的神色,偷偷儿瞟了理儿一眼,结巴道:“回***话,哥哥这一月多都跟着先生去了漕上,”犹豫着道:“哥哥有两回还受了伤……” 齐粟娘、比儿、理儿、枝儿都吓了一跳。理儿满脸惊慌,一把扯住她,怒道:“哥哥怎么会受伤?你这丫头居然从来不和!” 长生被姐姐瞪住,吓得哭了出来,“小连哥哥也受伤了,周先生也是,他们都不让我说……” 齐粟娘听得小连受伤,心里碰碰乱跳。她将长生拉到身边,举袖替他拭了泪,“长生,你别哭,你快说说,他们去漕上怎么会受伤?小连可是府台大人的跟马小厮,他若是受伤了,岂不是……岂不是有人要伤府台大人?” 长生咬着唇,绞着手儿,抽泣道:“奴婢也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哥哥说漕上地水手时时在闹事,那些人说咱们家大人……”却不敢再说下去。 齐粟娘急道:“说大人什么?”长生看着齐粟娘,怯怯地道:“说……说大人……刻薄贪财……断了他们地活路儿……” 齐粟娘愣在当场,说不出话来。比儿连忙劝道:“奶奶,爷的为人您还不知道么。漕上水手一向粗鄙无礼,聚众械斗是家常便饭,难说是怎么回事呢。”说罢,看着长生,切切叮嘱“今儿奶奶问你的话,你千万别向爷和周先生他们提,可记得了?” 齐粟娘看着理儿牵着长生退了下去,给比儿递了个眼色。比儿跟着她走回内室。齐粟娘坐到了妆台前,比儿关门近前道:“奶奶有什么吩咐?” “爷 生那里是问不出来的,小连和七夕怕是不知晓内情。着,咱们也不能去。你悄悄儿去连府盯着,若是看到连府大管家连大河回来,就请他到府上来。”齐粟娘说罢,从妆盒里取了一百两银子,“你日夜盯着,不用回府里侍候我,一定要把连大河带过来。” “奶奶放心,奴婢去雇一艘小乌篷船儿,专守在漕连府门前的小秦淮河上。连大管事隔几日便要回府一次,必能遇上。他平日里对奶奶极是恭顺,奴婢再塞些银子,他一定会来的。” 京城来的北风,沿着漕河吹入了扬州城钞关闸口,将波浪掀起了老高。南来北往的漕船、货船、客船在扬州府河段各处闸口钞关等待着,延误了船期,官船虽是顺利过了关,也不敢单独上路,害怕河上出没的水贼。 但江南七月地秋阳照抚着扬州城,北风虽冷,经了千里之遥,终是减了些寒意。连大河一大早出了闸口,却未急着回漕连府。他领人到扬州城最大地绸缎铺万花春,使了上千两白银,包下所有的时新衣料。 “大管事,贵府里的莲姨奶奶最喜地樱桃红大莲料子,还未从杭州机织房里送过来,您看----”万花春的大掌柜弯腰哈背,笑得眯了眼,“连大爷既是包下这些料子,特意赏给莲姨奶奶,这一款料子可不能缺。等货到了,小地们再送到府里去?” 连大河一笑,“只送来罢。” 二百四十匹衣料装了二抬盒,由漕连府的家人抬着,由帮众们吆喝开道,一路出了多子街,穿过扬州新城,沿着小秦淮河回了漕连府。 连大到莲香房中请了安,送上衣料,亲眼见了海静安好,便退了出来。他匆匆从连府大门里走出,眼睛扫过府前河道上停泊地七八艘乌篷船,微一皱眉,“怎么回事,有生船,还不赶它走。” 门头连忙前低声道:“船里坐着地好像是府台府里地丫头,小的时时看着她跟随府台夫人出入,在船里呆了三天,一直没动静。小的不敢轻举妄动,大管----她出来了……” 连大河看着一个身披灰缎子斗篷,内里穿着翠蓝八团缎子对襟祅,月白绫子裙的瘦高个丫头从乌篷船舱里弯腰走了出来,远远向他施了一礼。 “是比儿……”连大河微微一怔,自言自语,“她来找我有什么事……”脚下却不犹豫,急步走到了岸边,回礼道:“比儿姑娘,可是来寻在下?” 比儿提裙步上边阶,走到连大河近前,低声道:“大管事,我们家奶奶想请大管事过府,有事相商。”说话间,将五两重地金锭子塞了过去。 连大河从齐粟娘手上得赏向来就少,wap.ㄧ6k.cn如今越发不敢接,连忙推辞笑道:“既是夫人相召,小的岂敢不从。”心里暗暗嘀咕,那位夫人这时节来寻他,怕是和漕上的事儿脱不了干系,陈大卡死了漕上的财路,要去填河道上窟窿,大当家哪里肯吃这个亏,要不因他是堂堂四品府台,又是皇上的宠臣,早就要了他地性命。 连大河跟着比儿,坐着小乌篷船来到府衙后宅,进到堂屋,打千儿拜见了齐粟娘,“小的给夫人请安。” 齐粟娘笑道:“大管事请起,比儿,你给大管事泡碗茶,便去歇着罢。” 连大河接过茶,恭敬谢了座,见得四处再无半个人影,知晓是齐粟娘特意避开了人,小心问道:“不知夫人召唤小的,有何吩咐?” 齐粟娘微微沉吟,便道:“妾身和大管事也算是旧识,有话也就直说了。这阵儿上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还请大管事为妾身说个明白。” 河左思右想,斟酌权衡,慢慢道:“按说呢,这事儿也不全怪陈大人。听说扬州河银被上头扣住了,汛期刚过,扬州府两州五县地河堤都要钱修整,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但是我们漕上地兄弟,也是把脑袋拴在腰带上,流血丢命地办差事,总要给我们些辛苦钱。 陈大人事事和我们较真儿,把这些浮财一古脑儿全卡了,省下的钱拿去修河堤,我们漕上兄弟可就没钱打酒,婆娘们也没钱制衣衫了。大家也是没办法,下头地人闹了起来,他若是装聋作哑,也不能服众……” 齐粟娘听得河银被扣,顿时一惊,“大管事可知河银被扣了多” 连大河苦笑道:“听说扬州府秋冬二十余万两河银全被扣住了。”齐粟娘呆在当场,喃喃道:“二十余万两……”她心中暗暗叫苦,数目太大,就算是把家底儿全赔进去都不够,暗恨来扬州后没有未雨绸缪,积攒些银钱,现在到那里去寻这二十万两银子? 连大河觑着齐粟娘的脸色,“小地听说,扣银子的是新上任的河道总督,说是先要重修高家堰,把扬州府的银子调了过去,让扬州河道先自行筹措,明年再补还。”加上一把火,“小的还听说,这位河台是……是十四爷地门人……” 齐粟娘面色一变,腾然站起,咬着唇瓣来回走动,想起齐强当初寄来劝说陈演的书信里提到江苏帮是太子门下;想起因着此事,来扬州后畏首畏尾,不敢去寻连震云运私货赚银子;再想想这wap.ㄧ6k.cn阵儿和莲香时时往来,猛然回头看着连大河,“妾身还在清河时,就听说大当家……大当家是太子爷的门下……” 连大河没料到她会说起此事,惊了一跳,连忙站起,低头含糊道:“大当家不过是奉帮主之命行事,帮主的两位大小姐是太子爷的侍妾……” 齐粟娘连连叹气,知晓虽是隔了京城千里之遥,仍是涉入了阿哥们和太子的纷夺,遭了池鱼之灾。连大河害怕她再问下去,泄出底儿来,便推说漕上事多,接了齐粟娘再三要他收下的金锭子,告罪去了。 第十八章 扬州城的府台夫人 上水手的闹事越来越厉害,扬州东门、北门外漕河见漕帮水手与河标兵、府衙衙役、民壮的对峙械斗。江苏巡抚衙门那边却下了文,极是称赞扬州府对漕上相关事务的整饬。 比儿虽是精明,到底也只是内宅里的丫头,外头的这些消息虽是打探出来,但也不知陈演究竟打算如何。齐粟娘苦苦寻思了几日,实是无处筹措这笔银子。也顾不得叫陈演发觉,悄悄儿出了后宅,走到前衙,站在书房窗格下,偷听着陈演与周助两人商量漕上事务。一路上衙役书吏们虽是看着奇怪,纷纷回避,却也不敢拦阻府台夫人。 “我何尝不知是被当了枪使,但现在的情形哪里又容得我不去做这些?”陈演的声音中带着无奈与焦虑。 “大人……”翻阅邸报的沙沙声响起,周襄天慢慢道:“扬州府银钱的来处,有盐、漕、民三处……” “盐商们现在下对盐司怨声载道,不过是因为曹大人对他们拖欠盐税毫不容情。他们日日里哭穷,我也没法子去找他们借钱。若是加火耗,升斗小民怕是连饭都吃不上。只有漕帮这一块,每年贡给太子的银钱不下四十万两,这些都是浮账,便是扣住了也与他们生计无碍。 明年河银来了,我自然也松了。”陈演在书房中来回走动,重重叹道,“他们闹得这么大,扬州府沿河县州都不得安宁,不说他们在钞关闸口聚众拦截船只,原来被剿灭的水贼、盐枭突地全都冒出来,河标兵那边快压不住了。” 邸报翻阅的悉索声仍在响着,周襄天沉沉道:“听说太子爷正催着江苏帮交银子,要去填户部欠银,连震云想必也是急了。江苏帮主病到这份上,眼看着他就要更上层楼,绝不能在这事儿上办砸了。” 陈演半晌未出声,齐粟娘透过窗格,看着他坐在书桌边,面带倦色,眉头紧锁,不禁心中难受。邸报翻阅声突然一停,周襄天道:“大人,在下以为,若是能拖过一两个月,说不定能有转机。” 房内的陈演和房外的齐粟娘顿时精神一振,陈演腾然站起,“先生请赐教。” 周襄天指着手中一张邸报,低声道:“大人请看,这是内务府奏请查对巡盐使曹寅大人当年为京官时,修建西花园工程款数的奏折,若是只看奏折上地内容,曹大人贪墨工程款可算是是证据确凿,天衣无缝,便是皇上也要斟酌一二。” 陈演慢慢点头。“先生地意思是。这扬州盐司位置。曹大人多半坐不久了……” “大人。盐司地事务近年都是江宁织造曹寅和苏州织造李煦轮流掌管。为地就是要从盐商手里刮出银子来补亏空。曹李两家盘根错节。连络有亲。李煦地圣眷又远比不上曹寅。皇上一旦对曹家起。无论此案结果如何。现下定然不会立时将盐司事务交给李煦。更不会随意派人来接手。这中间必有几月地空缺期。按律。扬州盐运使出缺时。盐司事务可由扬州知府暂行代管……” 陈演大喜。拍案叫道:“先生高见!若是能让我管一个月。不。只要能管上十七八天。我就能要挟盐商借钱给扬州河道。这般一来。就不需和漕帮对着干了!” 齐粟娘听得如此。顿时松了口气。心里大是佩服陈演当初上任时一定要将周襄天聘为师爷地决定。他们一主两仆一个月近二十两银子地用度。和二十万两河银相比。实在是陈家赚翻了。 齐粟娘正想着给周先生亲手做个十全十美大席面。却又听得周襄天道:“虽说是有此转机。却少不了要等一两月地时间。河上地工程全靠每日里钞关、闸口省下来地银子撑着。这事儿不能停。漕帮那边拿不到银子。也不会停止闹事。正所谓远水救不了近火……除非现在有一笔银子能先撑住两个月……” 陈演低头沉思。“若是停了两州五县河上辅助地小工程。要紧工程不停。两个月最少都要三万两银子……” 周襄天苦笑道:“三万两也不是小数,足能买七千亩上等肥田了,一下子哪里又去措这批钱?再者”周襄天叹了口气,“这回的事,不过是那几位阿哥要逼大人绝了太子爷在盐、漕上的财路。这次解决了,还能再来一次,盐司的事不过是运气,若是还有下回……” 陈演坐在椅上,久久说不出话来,齐粟娘亦是呆愣,过得半晌,听得陈演叹道:“以后地事再说罢,先把三万两银子解决了……” 齐粟娘听到此处,悄悄抽身退走,身后隐约传来周襄天谨慎小心的话语声,“大人,大人切不可挪动仓银。新任两江总督噶礼八月即将赴任,这位大人出身满旗大族董鄂氏,又是皇上的宠臣,傲慢贪酷,只怕上任便要来个下马威,按例必要清查各府县仓银……” 齐粟娘急急回了内室。她先把一万八千五百两地嫁妆银子和莲枝家用钱袋里的三百八十两银票点好数,再取出 百亩地和高邮两进宅院的田契、地契,细细算了又算出去,勉强能凑出三万两银子。 她满心欢喜,看了看一妆奁的金银头面首饰,笑道:“暂且保住了你们,我们家也要吃饭过日子,我也要出门见客,给府台老爷留个体面地。” 眼见得二十多万两银子的难事,变成了三万两银子的小事,齐粟娘一身轻松,想着陈演连日劳累,周先生劳苦功高,便换了衣裳跑到厨下,把枝儿打发去买菜,让比儿把金银器皿取出洗刷,和理儿一起动手做菜。 到得掌灯时分,齐粟娘在堂屋里摆出了十冷十热二十碗菜,配了四甜点、四鲜果、野鸭梗米粥和香米饭,灌了陈演喜欢的金华酒一壶、周先生喜欢的绍兴烧酒一壶,好不丰盛。 耳听得外衙的梆子声已经响起,大门关闭,三班六房都散了,陈演还是没有回后宅。齐粟娘心中疑惑,便差枝儿去请。 不多会,枝儿回来,小心翼翼地道:“奶奶,爷说公事儿还没理完,现下还不能回后宅。”看了看齐粟娘地脸色,“倒是周先生已经回屋里了,让奴婢回奶奶,过会儿就来。” 说话间,周襄天带着七夕和长生走了进来,“夫人。”看了一眼满桌子的饭菜,不禁笑了出来,“夫人好生快手,从前衙书房外离开,不过一个多时辰……” 齐粟娘早知晓瞒不过周师爷,陪笑道:“先生请坐,先生,前头还有什么公事儿没完?” 比儿听他们说公事,便领着丫头小厮们退了下去,周襄天叹道:“夫人既已听到,在下也不隐瞒,大人正在想法子筹措三万两银子……”看了齐粟娘一眼,“大人地家资并不丰厚……” 齐粟娘不禁笑了出来,取了桌上绍兴酒,给周襄天倒了满满一杯,“先生的话儿妾身明白,妾身已是盘算好了,明年河银下来也有火耗,足够典押地息钱,妾身总不会赔本便是。” 周襄天大喜,双手端起酒杯,“在下原也不知夫人手中是否能筹出这批银子,只是听说当年太后和几位阿哥陪送的嫁妆不菲,夫人地兄长又甚是豪富。便是陈齐两家六百亩地,也值个几千两了。”周襄天一口喝下美酒,微一犹豫,又道:“夫人,大人拘着夫人,不过是因着十四爷这事儿轻不得,也重不得” 齐粟娘叹道,“周先生放心,妾身明白。扬州府里乱得很,外头的事儿他不说,我不问便是。” 周襄天神色一松,笑道:“大人对外头的事儿越发明白,家里的事儿却还靠着夫人拿主意呢。” 齐粟娘轻轻一笑,转身走向前衙去寻陈演。 前衙书房中孤灯摇曳,陈演闭着眼坐在书桌前,烛光在他脸下撒下重重一层阴影,让他看着似是老了十来岁。 齐粟娘心中一酸,轻手轻脚走了过去,站在椅边,慢慢将他的头颈抱入怀中,柔声道:“陈大哥,你不用为我犯愁,咱们家能拿出三万两银子,我地头面首饰都不用动,家里也能过下去,委屈不了我,我还是能安安稳稳过日子。” 陈演先时一惊,嗅到齐粟娘身上熟悉的残荷暗香,便在她怀中安稳了下来,伸手抱住她的纤腰,半晌没有说话。 齐粟娘轻轻抚着陈演的面颊,“陈大哥,不过就是把银钱借给河道,又不是不还了。你心里不用难受,以后的日子咱们照样能过得挺好,一点儿也不比前阵子差。我出门还是穿罗着锦,金钗翠钿,坐着你给我的四抬大轿,使着你派来地五十个衙役,他们护轿开道,拥着我去莲香那儿吃茶说话,任谁都会说,府台夫人能嫁给咱们府台大人,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听到此处,陈演终是笑了出来,越发将齐粟娘抱紧,齐粟娘又道:“你放心,你和连大当家虽是闹僵了,我和莲香还是好着呢,她不会不理我的。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李二当家一直记着当初一起逃灾时地情份,事事都帮着我。如果连大当家不让莲香和我好了,我就让他帮我说说,这种小事,连大当家一定会给他面子的。” 陈演慢慢从齐粟娘怀中抬起头来,看着齐粟娘,齐粟娘低头在他唇上吻了吻,“我们都三十八天没说过这么多的话了,先去吃饭,吃完了你好好休息,明儿我们好好说话。”拉着陈演的手,将他牵出书房,慢慢向后宅走去。 “粟娘……” 天色微明,七月清晨地风微带了寒意。连震云和李四勤出了旧城外漕河闸口,骑着马入东门,向西门外的新城走去,身后跟着连大河、连大船等亲信家人。 李四勤仰天吐出一口长气,“***,总算折腾完了,再闹下去,俺都撑不住了……” 连震云满面倦色,伸手揉着太阳穴,微闭着眼,“咱们的府台大人,一遇上河道上的事儿,就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拧着和咱们干。” 李四勤哈哈大笑,“俺倒也佩 不过是个书生,刀子砍到眼前了,愣是眼睛都不眨米一毫儿都不能少,七十石私货一毫儿都不能多,生生要咬了俺们一块肉,去填他的河道。”突地又乐道:“这性子和她一般儿地倔,她当初为了抢俺们的三床絮子,从高坡上滚下来,生生折了一只手地样子,俺现在想着都替她疼得慌。” 连震云哼了哼,“听说她把家里的地和宅子都典押了,想来是要去填河银,好好一个四品诰命,每日里要烦这些事儿,还不是他带累地?” 李四勤吃了一惊,“她要是没钱过日子怎么办?她来扬州后可没吃过苦,要不,俺去给她送点银子?” 连震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她是府台夫人,养她是府台大人的事儿,你又算哪棵葱?就算是要送,也不能你去送,莲香她”忽地一顿,似是有些犹疑。 李四勤垂头丧气道:“俺们和府台大人闹成这样,大河说她已经一月多没过府里了,她以后要是再不来府里和小嫂子说话……” 连震云沉默半晌,转头看向连大河,“府台夫人这几日召你了没?” 连大河策马赶上两步,陪笑道:“除了那一回,再没有召过小地了。”看了看连震云的脸色,“大当家,小的已按大当家的吩咐,将多子街万花春老字号里的衣料全包了下来,送到莲姨奶奶房里去了。” 灿烂地清晨阳光透过树影照入府衙前衙的书房里,陈演面上已少了些倦色,但话语里仍是未有轻松之意,“眼下的事儿虽是勉强平了,但那些爷们若是再动扬州府的河银……” 周襄天看着陈演,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又默然。陈演慢慢从书桌前站起,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格,窗上的树影随着窗格的开启晃动着,落到了陈演地脸上。 因着这一片树影,周襄天看不清陈演的神色,他心下琢磨半晌,暗道这位府台大人虽是清正,胆气亦是不小,但平日里看着还是少了些历练。他腹中虽有良谋,这时节却不便提出,只怕这位大人年少得意,缺了些官场上的忍性和容人地心胸。 清脆的鸟鸣声从窗外传了进来,书房里响起指头叩击窗框的声响,一下接一下,又沉又重,周襄天犹豫半晌,想起陈演的知遇之恩,慢慢开口,“大人” 他还只说了两个字,叩击声突地又是一重,打断了他地话。陈演收回手,转头看着周襄天,阳光从敞开的窗户照了进来,笼罩了陈演全身,也投下了重重的暗影,“先生,上头那些爷们的事儿我不管,我也管不了。但不能再让那些爷们在我和漕帮之间拨火儿了,扬州府三州五县折腾不起。我素知连震云此人城府极深,这回的事儿必是能忍的” 周襄天一怔,满脸钦佩,拱手一礼,“府台大人高见。 连震云此回虽是依仗太子之势与府台大人相抗,不过是形势所逼。但大人毕竟是扬州一府之主,他既掌扬州府漕运,必不愿与大人交恶。这回地事,只要大人能忍,他自然更能忍。”周襄天捋须微笑,“府台夫人的婢女出身虽低,亦未产子,却稳坐漕连府偏房之位连震云是个明白人。” 陈演苦笑道,“她虽是一心和莲香好,却一直担心我当初得罪过太子” 周襄天笑着点头,“正是如此。大人虽是扬州府台,但扬州府是太子地地盘。江苏帮是太子得力的门下。府台夫人能与连府里内眷结好,是给大人留了转u地余地。”周襄天慢慢走近,“连震云也留了退路,他这边和大人兵刃相见,另一边却差人大手笔包下了扬州城老字号万花春所有的时新衣料,赏给了偏房宠妾,传得满扬州城都知,不过是向大人示好。这样一来大人,咱们也可以学学他这张扬地手段,让上头那些爷们消停会。” 陈演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个主意。” 周襄天笑道,“连震云太精明,若没有绝大之利,自不肯断了后路,一门心思替太子卖命。如此也可知,若没有绝大之利,他也不肯断了后路和大人作对。大人若是能不计前嫌,与连震云连日互邀饮宴,传扬开来,免不了就有人猜测大人因着八爷他们扣压河银的事满心恼怒,连震云看着时机正好,便想拉拢陈大人投向太子爷……” 陈演叹道,“我不愿涉入这些爷们的事儿,那些爷也知道,所以才使手段逼我,也不怕我倒向太子爷。但若是看到别的苗头,必然不敢轻易再逼。扬州这一块儿本就是太子的地盘,有个纯臣当府台,总好过太子爷的门人做”慢慢摇了摇头,“看这些爷们在上头折腾得,叫下头百姓日子不得安宁”---- - 十一月保持早八点更新,女频粉红票满第30张时,加更一次 第十九章 杭州办差的衙役 淮河二敌台下冠儿居,门内正楼三间,左右为厢楼,,可供画舫出入。楼上七间,正房则是董冠儿香闺,亦是连震云时常歇宿之地,房中摆设尽用浓艳之色,奢华绮丽,以娱耳目。 睡房的门大敞着,绿玻璃屏风后,传来男女交欢的呻吟喘息之声。 一楼偏厅中,连大船带着一干随从帮众一面喝着酒,一面搂着冠儿居里的婢女们调笑,颇不寂寞。 连大船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坐在一边喝酒的连大河,推开怀里的婢女,悄悄儿走了过去,陪笑道:“大河哥,今儿大当家会不会去秦家……” 连大河瞪了他一眼,“少操这份心,那婊子你还没玩够么?” 连大船吓得不行,连连求饶道:“大河哥,大河哥,小声些,别叫人听见了。我听你的话,打那以后,再没和八儿她睡过……” “八儿?八儿是你叫的么?!”连大河狠狠啐了他一口,“你没和她再睡,戴春林的脂粉、翠花街的首饰、多子街的衣料又是谁给她的?色迷心窍的东西!你还正经拿她当个人看了!” 连大河脸上涨得通红,默默无语,连大河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低骂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眼看着大当家腻了这几个姐儿了,你就想着等几年,办好了差使,求大当家把那婊子赏给你,你好和她做个正头夫妻是吧?” 连大船嗫嚅着,极小声地求道:“大河哥,我看大当家当真迷着……迷着那人……将来只要她不点头,八儿……八儿她就不用进府里……大河哥,你帮帮我……” 连大河气得愣住,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一把抓住连大船衣襟,将他拖到厅堂边门,低声怒骂道:“大当家的手段你不知道么?远水救不了近火,那人进府还不知是什么时候,你这事儿一旦被大当家发现,你” 连大船跪在连大河面前。哀求道:“就是知晓大当家地利害。我才觉着那人早晚都得进府。大河哥。你帮帮我……她……她素来给大河哥你体面。将来只要大河哥你领着我去求她……” 连大河咬牙道:“不长脑子地东西。这都是何年何月才能有地事儿你以为大当家和你一样沉不住气么!” “大当家已经和府台大人扯破脸” “他还没和她扯破脸!你没见着前前后后那些虚礼儿么?!”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扯连大船起身。“你趁早断了这个念头!” 连大船跪着不起。死抓着连大河衣摆。“大河哥” 连大河忍无可忍。一脚将他踢翻在地。“你先保着你地性命”正说话间。忽听得楼上董冠儿呼唤婢女。连大河与连大船皆是一惊。连大河急忙转身回厅堂。连大船一骨碌爬了起来。追在他身后。 董冠儿勉强起了身,取了热水给连震云清理干净,正在去衣箱里取衣,替他换去有些汗湿的衣裳,连震云摆摆手,“不换了。”董冠儿微微一怔,也不言语,为他整理好衣物。连震云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亲,“你歇着吧,我回去了。” 董冠儿微带讶异,“正是饭时,爷不在这儿用饭府里怕是赶不上……” 连震云没有说话,转身下楼。连大河与连大船在楼梯口垂手候着,见得连震云一路出门,连忙牵了马。连大船虽是急着想知晓他去不去秦家,但见得连大河一声不吭,便也不敢多话。 天色渐晚,连震云急急策马,沿着小秦淮河走着,远远便可听见新城北门外天宁寺的十八慢钟声敲响,放盂兰焰口的僧船缓缓从北门里驶进城内,沿河的南北柳条巷儿、彩衣街等民居里,不少孩童幼女提着玩灯,嘻闹着涌到河边,准备放河灯了。 不到半刻钟,连震云便回到了连府,一路进了后宅,直接去了蕊儿房里换衣。蕊儿正倚门望着,欢喜接了进来。连震云换了衣,带着蕊儿走出院子,连大河匆匆迎了上来,满脸惊异之色,低声道:“大当家,府衙里地周师爷递消息过来了,说是要见” 连震云脚步一顿,不待他说完,“你去罢,和他商量商量请府台大人饮宴之事。”说话间,嘴角泛出一丝儿笑,目光却沉郁了下去,喃喃自语,“果然不是个老实安分,任人摆布的,只怕他将来成了气候” 连大河和连大船听得要请府台大人饮宴,俱是大吃一惊。连大河愣在当场,看着连震云的背影,半晌未回过神来,只听得蕊儿欢喜道:“爷,若是请府台大人饮宴,我们女眷亦要请夫人过府罢?过几天就是乞巧节了,前几日姨奶奶还在想,请夫人七夕晚上过府里来拜织女,结彩偻、穿七孔针, 台大人不放心她晚上出门呢。” 连震云微微一笑,“这阵子怕是天天晚上都要饮宴,不单在府里,外头中元盂兰会从七月初一便开始了,一直到七月十五,把席面摆到画船上去,你们也可以放河灯玩耍……” 连大船见得连震云走上回廊,渐渐不见了踪影,结巴道:“大……大河哥,这是怎么回事儿呢?昨天还动刀动枪,斗得你死我活的,今儿就要一块儿喝酒了?大当家这是……” 连大河慢慢回过神来,哼了一声,一边急步向外走,一边道:“没见着大当家天天坐在莲姨奶奶房里么,那些料子是白赏的么顿了顿,“我去府衙,你赶紧打理明天的画舫宴席,这阵儿都有得忙了。” 连大船追了上去,又惊又怪,“大河哥,大当家时时去莲姨奶奶房里,我一直以为是夫人的原故原来因为府台大人” 连大河脚步一顿,“大当家的心思,你猜不准的。我只是没想到,府台大人” 连大河连连点头,“我一直以为府台大人是个呆书生,这回儿得罪了他,以后可没有安生日子过了,没料到” 连大河叹了口气,“府台大人的心思,咱们更是猜不到了”转头看着连大船,“明白了吧你那糊涂心思收一收,谁知道是何年何月地事儿!大当家可不是你!” 从七月初四开始,连日的通宵游船饮宴,连府里的老爷奶奶们俱都是白日歇觉,午后方起,待得梳洗完毕,丫头们把饭菜摆上,离着日落也不过一个时辰了。 李四勤甩下筷子,一脸郁闷之气,“***!大哥,俺不管了,今儿晚上俺非要把徐二官和曹三娘叫上船来唱几个曲子!天天晚上对着男人喝闷酒,俺都要憋死了!”他也不管莲香坐在一边,蕊儿、桂姐儿站在一旁,满屋子媳妇丫头们都听着,抱怨道:“原还以为咱们和小嫂子她们都一块儿坐画舫喝酒,谁想到陈大人非把他的大官船开了出来,和女眷分开了坐船,他怎么就这么多规矩。” 连震云淡淡看了他一眼,“府台大人要避开咱们府里的内眷,本就是正理。”用牙箸抰了一筷醋桂鱼,放入嘴里慢慢嚼了,“朝廷禁娼,咱们家里倒也罢了,不能叫私窠子里的人上官船。” 李四勤又急又气,“俺们和他们能有甚话说?就算有,头三天也说完了,今天都七月十五了,俺看陈大人他自己都要受不住了。” 莲香正抱着海静喂饭,实在忍不住,卟哧一声笑了出来。李四勤转头看着她,委屈道:“小嫂子,你们在画舫上倒是快活,俺天天在官船上听着呢,头一天,你们叉麻雀牌叉到天亮,第二天,你们喝了一晚地酒,第三天,你们叫了双清班的苏戏唱曲,第四天你们玩什么针线,第五天,你们放了一百一十八只荷花灯,第六天,天宁寺的和尚专为了你们说了一晚的焰口,第七天,你们追着划子灯船队,愣是把俺们甩在虹桥,四更天才回来……” 莲香笑得呛了汤,眼泪儿都流了出来,乳娘连忙把海静抱起;蕊儿掩嘴忍笑,涨得满脸通红;桂姐儿背过身去,弯腰揉着肚子,笑得喘不气来。满屋子的媳妇丫头交头接耳,个个兴奋,全是议论今儿晚上如何跟着奶奶们耍玩个痛快。 李四勤看着连震云,哭丧着脸,“大哥,你和陈大人商量商量,要不,咱们今儿晚上就在府里喝酒,叫几个姐儿来唱。要不,咱们都坐一条船,他要是怕看到小嫂子她们,中间摆他七、八上十个屏风不就成了?” 扬州府前衙,刚刚睡醒的陈演听得中门外云板声响,匆匆而出。风尘仆仆的衙役走入大堂,低声禀告道:“大人,小的在杭州寻了两月,只探得大人的母家已是已是败落,大人地外祖父母早已仙逝,余下的族人经了上年的大水,也是不知下落,更没寻到族中幼小的孩子” 陈演沉默半晌,让办差的衙役下去歇息,独自坐在了府台高案之后。 方入了秋,大堂里已有些冷意。堂前几棵槐树已落了一地的黄叶,风吹起,枯叶儿和着灰漫了半天高,隐隐约约地传来了树枝摇摆的吱呀声,好似高邮小村外大槐树地枝丫在摇晃…… 陈演缓缓闭上了眼睛---- - 高级vip帐号当月在起点女生频道订阅消费满5元,初级vip帐号满0元,下月可获得1张基本粉红票的赠送。 嘿嘿,有基本票的亲们,还有上月粉红未消费完的亲们,粉红到第30票,加qm 第二十章 孟兰盆经中的目连 色渐渐晚了,扬州新城巡盐司衙门的定更钟敲响,远旧城,从旧城四关涌出无数百姓,孩童们提着荷花灯奔向了小秦淮河。 陈演睁开了眼,走出了大堂,慢慢向中门走去。他走入后宅,转到内室外廊下,便见得前头比儿端着一碗药走入了内室,隐约听到比儿的声音,“奶奶,这副药是天瑞堂大夫新开的。奶奶好歹再试试” 陈演的脚步一顿,停在了廊柱后。内室里齐粟娘叹了口气,却未说话,便听得碗勺相击,慢慢喝药的声音。 内室里静默了一会,传来比儿犹豫的声音,“奶奶,奴婢为着奶奶打算,把心里的话儿直说了。求奶奶听上两句。” “你说的话,我何时又没听过,你只管说罢。” “扬州城里的大夫没人诊出病症儿来,只说癫症的根儿已是去了,只要不大喜大悲,养着便好,其余也说不出个道理。这事儿终究拖不了的,奶奶得把过嗣的事儿跟爷说说否则拦不了爷在外头” 陈演一惊,正要走到屋里去解说,却听得齐粟娘轻轻叹了口气,“他娘只有他一个儿子,我没得开口求他让陈家绝后的理”陈演怔了怔,脚步一顿,脸色亦黯淡了下去。 “奶奶说得虽是有理,但还请奶奶细想想,这不单是爷的事儿,也是奶奶下半辈子的依靠” 屋内又是一阵静默,似是齐粟娘不知对比儿如何解说方好,只是一阵苦笑。 屋外的陈演便怔怔失了神。 齐粟娘换了出客饮宴地衣裳。梳了妆。比儿退了出去。她坐在妆台前。凝视着镜中地自己。久久不语。突地。她从妆镜中见得陈演走入了门内。连忙收起了脸上地忧色。却见得镜中陈演脸色似有些不好。 齐粟娘一惊。担心他在外头又了什么难事儿。连忙站起身来。转了过去。陈演却早已走了过来。脸上全无一点愁容。笑着问道:““粟娘。今儿晚上你们又打算玩什么?”也不肯换衣。只抱着齐粟娘叹气。“这酒席我都快受不住了你还是兴兴头儿地……” 齐粟娘见得他满脸是笑。已是暗松了口气。只道自个儿眼花。再听到他这般问。不禁咯咯笑了出来。“要不。你们今儿晚上也叫个戏班子上船?几个大男人。话不投机地。也亏你们撑了这么些天。” 陈演苦笑着“原还想假公济私地陪你乐上十多晚。临出门了才能起连府里地女眷可不少。两家不是亲眷。周先生也在。多少得避避。遇上中元节。还非得坐船饮宴。若不是为了让外头地人知道这回事儿。我实在没兴致再去。我看不单李二当家撑不住。连震云地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齐粟娘笑得不行。“十来天了。想是也成了。你若是不想去。就去和周师爷商量商量” 陈演叹了口气。“商量过了。总得把中元节过完才行。扬州城里就好这调调。咱们既要人信。也得装全了。算了。这些是小事。总比咱们四处找银子支应地好。”说罢。久久没有言语。只是紧紧抱着齐粟娘。 齐粟娘心中疑惑,“陈大哥,可是有什么难事儿” 陈演欲言又止,终是笑道:“无事。你只管和莲香好好玩乐便是。其余的事儿自有我去打算。” 连府的大画舫沿着小秦淮河向北,打算过虹桥,出北门,到瘦西湖上去迎着七月十五中元节地神座船。府衙里的官船这回没有驶出来,只有两座护船挑着“府衙”的红灯笼,和着漕连府的两只乌篷船,跟在后面。 因着是中元鬼节正日子,满城的人都涌了出来放河灯,迎神座船。沿河的街口扎起了悬满彩灯地牌楼,只等着天宁寺等各处的高僧上座诵读《盂兰盆经》,超渡野鬼。 连大河、连大船领着两只装满各色船灯的小乌篷,从虹桥岸边靠上画舫,看向坐在前舱饮宴的陈演、连震云、李四勤、周助,在船头打千儿,“府台大人,奶奶们要的船灯,小地现下便挂上去?” 陈演笑道:“她们不是要自个儿挂么?你拿去后舱给她们便是。”连大河看了看连震云,见他微微点头,便命小乌篷船转头,向画舫后舱去。 齐粟娘看着两条小船上近百只的船灯,笑道:“这就是扬州纽家纸扎店里的灯儿?非八钱银子一个不卖?” 连大河笑道:“回夫人的话,便是这一百只船灯,也是大船想着夫人和奶奶们必要玩的,七月初三就订好了,到今儿才拿到手呢。” 莲香笑了起来,命人赏了连大船,桂姐儿在一旁催着把船灯送上船来看。只见虹桥纽家各色精细娟纱船灯,果然不与别家一样。弃了蔑绣,俱用铁丝扎成架子,再用绢、纱蒙出表面,灯头碧瓦飞檐,缤纷流苏,灯身上更是五花八门。 有盂兰驱鬼木刻画、送子观音织绣图、地藏地狱水墨图各般佛灯;有水杀鬼李逵、行武松、花和尚鲁智深等应景人物肖像 一个重样,还有用西瓜、番瓜挖空偻刻,制出的新颖精巧。 四时花草灯,拣选最富丽的醉芙蓉、牡丹、芍药,画得极是浓艳,后舱里媳妇丫头们从小船小厮们手中,将船灯一个接一个取到手中,供给齐粟娘、莲香几女观赏。比儿、半叶等大丫头们俱是啧啧不已。 齐粟娘提起一盏美人灯,顺手就挂到舱壁上,笑道:“还看着做什么,赶紧挂上点起来,那才好看呢。”又提了一盏醉芙蓉花灯,“这醉芙蓉花午时是粉白色,过了午便是浅红,近晚了便要变深红色,我倒要看看这八钱银子地花灯变不变色。” 媳妇丫头们俱都笑了起来,七手八脚开始挂船灯,嘻闹成一团。一百只船灯哪里又是一会儿能挂完的,船内挂满了,船外还得挂。 莲香选了五盏花灯、五盏佛灯、十盏美人灯,还有十盏水浒、西游、封神人物灯,命半叶、籽定领着丫头挂到前舱里去给爷们赏玩。 籽定笑着道:“姨奶奶,这船上的前后舱原是用三架十二屏落山紫檀木屏风隔开的,奴婢这会儿去前舱,是从外头走,还是从里头走呢?” 莲香知晓其逗趣,笑着拧她的嘴,“你要是不怕,自管自从里头搬开了屏风走,看前头地几位爷罚不罚你。” 半叶掩嘴笑道:“头一个,二爷是断不会恼的,他还嫌这屏风碍事,不能让他来凑热闹呢。第二个,周先生肯定是避开地,他却不会恼。我们家的爷和府台大人,只要见着了姨奶奶和夫人,哪里还会恼奴婢们?只怕不会罚,还会赏奴婢们呢。”说罢,笑着拉住籽定,跑出舱外,领着丫头们到前头去挂灯。 落山紫檀木屏风后,传来女眷阵阵笑语欢声。李四勤裂嘴笑着,看着半叶、籽定等人在舱里舱内挂灯,指指点点和连震云说个不停。陈演与周助一面细细看着要入水地莲花灯,能变色的醉芙蓉花灯,一面笑着低语。 突地后舱传来卟嗵一声水响,李四勤水上押船走惯了,顿时跳起,惊道:“有人落水了!”陈演、连震云俱都站起,面带惊容,还未开口说话,便有府衙护船上地班头大声禀告,“大人,夫人身边地小丫头挂灯时落水了,连府里家人已经将她捞上来了。” 陈演听得不是齐粟娘,微微松了口气,走到船头道:“你去和夫人身边的比儿说,让夫人小心些,”顿了顿,“呆会神座船队来了,河上更挤,让她别出舱。” 半叶和籽定等人也吓得不行,连震云皱眉道:“你们去和姨奶奶说,过会儿河房的船便出来了,让她们叫中意的姐儿上船唱曲,安分在舱里玩。” 半叶等人领了命,赶紧回了后舱。原来是枝儿见得船灯漂亮,便壮着胆儿也要去挂灯,没料到站在外舱边,突地一阵大风,船身大动了一回,一时受惊,便掉了下去。幸亏连府里两条小乌篷,府衙里两条座船护在四周,连大河一眼看着,立时用钩竿把她救了起来。 枝儿不过沾了沾水,便被捞了上来,却实实受了惊,吓得满脸泪水。齐粟娘一面让人熬姜汤,一面让比儿拿衣裳过来给她换上,哄着道:“别事儿了,别怕,咱们再不出舱了,就在这舱里坐着看神座。” 圆月初升,画舫上挂着的百盏船灯全都点了起来,把所在的河面照得通亮。河上地游人探头探脑看了过来,不少游船也远远围着观赏。有富家浮浪子弟借着灯光,见得舱舱里香衣云鬓,听得莺声燕语,嗅得隐隐脂粉暗香,便想驱船靠近,却被四周护船挡住。 那起子人见得护船上挑着的“府衙”、“漕连”的大红灯笼,惊了一跳,急急退走,又听得身后一阵萧笛歌唱之声,小秦淮河两岸河房里的私妓座船一时间都涌了出来,他们立时调换船头,涌了过去。 妓船装饰浓艳,个个都挂满船灯,虽不及纽家船灯细精,灯火灿烂处也有一番热闹,与富家舫船杂在一块。帷卷屏开处,有艳丽女子隔窗与人打情骂俏,或是被招入豪商船中弹唱,或是请了贵客登船侍奉。唱曲儿、玩戏牌、猜枚喝酒的声音远远地传了开去,为扬州城地小秦淮河多增几分绮丽之色。 眼见得两艘草上飞的小画舫各载着一个姐儿靠了过来,李四勤走到船头,伸手招过连大船的小乌篷,笑道:“大船,你去和她们说,让她们到后舱里去给府台夫人和小嫂子磕头请安,在后头唱就成。” 连大船笑嘻嘻地应了,悄声道:“二爷,府台夫人还没见过您这两位相好呢,少不了要赏她们头面尺头,给她们几分体面的。” 李四勤裂嘴笑着,“你让徐二官和曹三娘好好唱,府台夫人和俺一样,就喜欢听个热闹,听个嗓音,至于唱的是什么,也是懒得费心思去弄明白的。” 齐粟娘原就听莲香说过李四勤包下了两个姐儿,料着今晚必要叫来的,早就备下了见面礼,待得两女上前,仔细看去,不禁失笑,李 相好果然不同凡响。 徐二官身子小巧,瓜子脸上面容精致,却着了一身男装,头上一根乌黑辫盘起,间缠了一条玄色条辫线,线尾织金穗子三寸长,垂在了右耳边,手上执着一根玉萧。上身是蛋青色三镶三牙湖绸长衫,下身是油绿绸子裤,脚上鸦青缎子靴,腰间夹板玉带,缀着荷包、玉佩。 曹三娘身体丰肥,身子里足足放得下两个徐二官,虽无十分姿色,亦是肤白眼杏,活脱脱一个胖美人,手里抱着个弦子琴。 两人进了舱,无一丝小心畏惧之意,笑嘻嘻上前跪倒磕头,唱名请安。 齐粟娘连忙让她们起身,比儿每人送上两匹织金缎子、两匹杭缎子,两根烧金翠花簪子和一对金珠耳坠。 莲香笑道:“曹姑娘看着越出落了,最近可没有和二爷动手了罢?” 曹三娘瞪眼撇嘴道:“姨奶奶不知,二爷如今不行了,奴一巴掌,他就得倒,奴不屑欺负他。” 满船里媳妇丫头俱是哄堂大笑,桂姐儿边笑边啐道:“二爷那是让着你呢,你还得意了。” 齐粟娘惊笑道:“曹姑娘竟是个会武的?” 莲香笑得正咳,顺过气来,道:“不单这位曹姑娘是个练家子,徐姑娘也是个女中豪杰,平日里从不坐轿,只骑马。上回大雨里,二爷因着一些事儿燥了,非叫徐姑娘来唱曲儿解闷不可。大船去请,回来直咋舌头,说徐姑娘一听二爷唤她,二话不说,从二楼直接跳到马背上,甩着鞭子冒着大雨就来了,如今扬州城里都唤她叫徐飞仙。” 齐粟娘又是好笑,又是佩服,从手上褪下两个缠丝玉镯子,亲手给两人戴上。徐二官倒也罢了,没料到曹三娘手腕丰腴,怎么套也套不进。齐粟娘正尴尬间,曹三娘大咧咧一笑,接过镯子塞进腰袋里,“奴知道这东西是个值钱玩意,夫人的心意奴领了。” 满舱里女人个个笑得歪倒,齐粟娘握着曹三娘的手笑了半会,也不叫她们俩唱曲儿,和莲香说了几句,让丫头们摆上茶点,叫着桂姐儿、蕊儿一起坐了,又叫徐二官和曹三娘坐。 徐二官和曹三娘对看一眼,施了一礼,半坐在脚踏上,自有丫头在她们两人面前放上矮四角桌儿,摆上四甜四咸地下茶点,送上两盏玫瑰泡卤茶。 李四勤在前头等了半晌,只听到后头笑闹成一片,却听不到唱曲地声儿,不知出了什么事儿,让连大船到后头去问。 连大船回来笑道:“二爷,府台夫人让两位姐姐坐着喝茶吃点心呢,说是不叫她们唱,等着一块儿看神座船。府台夫人说,二爷要想听曲儿,另外再叫去。” 李四勤知晓是给她们的体面,满心欢喜,也没有非要听曲儿地意思了,自个儿乐呵呵抱着酒坛子喝酒。连震云暗暗摇头,也不管他,看了陈演一眼,“陈大人平日里素喜的苏高三苏姑娘,可要叫她上船来?” 陈演微微一笑,“今日非是外头应酬大宴,无需叫她。她也不会在这热闹时节出来。况且内子在此,自没有叫她地道理。” 连震云含笑点了点头,转头招了连大河上前,“神座船到哪儿了?” “太阳落山就从天宁寺出来了,到这会儿,不过半里水路了……” 说话间,便听得梵唱声隐隐传来,划子灯船队已是驶了过来,前舱后舱的人都走出船舱,小秦淮河上地大小画舫皆都避到两边,鼓乐猜枚喝酒之声都静了下来,恭迎神座船。 蕊儿看了半会,小声道:“果然是正日子,这划子灯船队上挂的灯都不一样了,头一船上的两盏龙灯,奴婢还是头一回见着呢。” 齐粟娘亦是悄声道:“后头几条船上的灯也越精巧些……” 一船两盏挑灯,足足过去了八十八艘划子船,船上麒麟送子灯、蝴蝶灯、八仙人物灯、兔儿灯、蛤蟆灯、莲生百子灯等八十八般灯式,亦是没有相重地,引得游客们啧啧赞叹不已。 待得楼高三层,被二三百盏船灯点缀得极是华丽庄严的神座船缓缓驶来,两岸上游人,河边的游船上俱有信男信女点起信香,跪地磕拜。齐粟娘眯眼看去,神座船上一片灯影辉煌,内里到底迎的是什么神明,全然看不清。 “佛告诸善男子善女人。是佛弟子修孝顺。应念念中常忆父母供养乃至七世父母。” 神座灯后跟着一条僧船,高僧们诵读着《盂兰盆经》,讲述孝子目连为在地狱受罪的母亲祈福地佛经故事,齐粟娘微微闭目。 “……年年七月十五日。常以孝顺慈忆所生父母。 乃至七世父母为作盂兰盆施佛及僧。以报父母长养慈爱之恩。若一切佛弟子。应当奉持是法……” - 嘿嘿,这章有5000喔,夸奖我吧,嘿嘿,粉红到第30票加i 第二十一章 扬州城的万花春(上) 30加更 当家,两淮巡盐使曹大人已是解了盐差,回江宁了,接任的新巡盐使还要两三个月才到职,这会儿扬州城里的盐商们都赶着去巴结府台大人,就想趁着这时节,把曹大人查他们漏报盐课,瞒报官盐数的事儿给压下去,听说请府台大人饮宴的贴子都已经排到下个月去了,府台夫人也出门应酬四五回了。” 连震云沉吟半会,“他是打算向盐商借银子填河道?已经借到了?” 连大河低声道:“怕是不用借了,小的听到消息,河道总督府那边已经传了风声出来,说是高家堰拨了专银修治,扬州河道的银子过几日就要拨返回来了。” 李四勤顿时大笑,“上头那几位爷也该知道些厉害了,俺们是块咬不动的骨头,陈大人也不是软柿子,让他们想捏就捏。” 连震云看了他一眼,继续问道:“京城里有人递消息给府台夫人没?” 李四勤一愣,望着连震云,默默听着,连大河小心答道,“小的没查到有这回事儿,尤其是十四爷那儿,小的盯得很死,应是没有的。”顿了顿,欲言又止,“倒是太子爷那边……” 连震云微微一愣,“太子那边怎么了?” 连大河悄声道:“宫里的公公传出来消息,太子爷鞭打了京里的八旗显贵。四阿哥查户部欠银的事儿,最后也是太子爷给搅黄了,惹得皇上极是不快……” 连震云半晌没有说话,慢慢站起,眉头紧锁,在书房中来回踱步,李四勤看了他一会,突地道:“大哥,你是怕……” 连震云叹了口气。转头看他。“虽是没在京城里。但扬州城里地地事儿就能掂量掂量。曹大人坏了事。脱不了八爷他们地关系。我们漕帮也被逼得喘不过气来。陈大人如今虽是松了。底下地人经了这回地事。也知道他地厉害。不敢和以往一般没有忌讳地运私盐私货。扣浮财了。这一轮较量下来。还是太子爷这边吃了大亏。”慢慢道:“若是圣眷尤在。什么都好说。若是圣眷不在……” 连大河低声道:“小地还听到一个消息。说是两江总督要换人了……听说是皇上地宠臣。九阿哥地姻亲噶礼……” 连震云一惊。李四勤咋舌道:“两江总督?不正就是管着俺们这一块儿地事么。要是换成了对头地人……” 连震云慢慢坐了下来。看向李四勤。“我也不瞒你。除了上回十四爷来了叫我们去喝酒。八爷手下地人也来找过我。话里地意思。只要我们投到八爷门下。我地官品能至候补四品。也能给你个七品地候补。将来九省漕帮联合统推帮主。直隶、两湖、常州、山东四帮也能支持我……” 李四勤想了半会。摇头道:“俺不在乎官品儿。俺们也不走官路。官品上了。不过图个办事方便。没得啥实在地好处。至于九省漕帮帮主。俺一直觉着不靠谱。除非皇上下旨要大伙儿推帮主。否则谁打头去争了这个位置。谁就要倒大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连大河满脸佩服看着李四勤。连震云哈哈大笑。狠狠拍了拍李四勤地肩膀。笑道:“就是这个理儿。既是没啥实在地好处。所以我一直没应。”说话间。又敛了笑容。“但现下地风头看不明白。我这边也不能绝了后路……”转头苦笑道:“怕是得和姓崔地打打交道了……” 连大河一惊,看了看连震云,见得李四勤没有出声,便也无话,慢慢退了出去。他一路寻思,不知不觉走到了府门口,门头们皆上来请安巴结,“大管事,小的们当心着呢,河里没有半条生船,姓崔的若再是来,绝藏不住。” 连大船走出府门,扫过小秦淮河中的七八条乌篷船,想起初来扬州那一夜的腥风血雨,喃喃自语,“大当家连这差点要了命的事儿都能忍” 扬州旧城太平街府衙,齐粟娘换上出客地新衣,正坐在妆镜前梳妆,外头脚步声起,陈演一脸欢喜抱着一个小皮匣子进了内室。 “粟娘”陈演挥手让比儿退出,关上门,拉着齐粟娘坐在床边,把匣子递给了她,“粟娘,你收着,我已经把咱们的宅子和田地赎回来了。” 齐粟娘惊讶道:“这么快就借到银子了?也不用急着赎,你先用到河上,等明年……”又推着他笑道:“别把我身上衣裳弄皱了,这可是你的体面,叫那些盐商笑话府台娶的老婆不会打扮。” 陈演一 她,在床上打了个滚,哈哈大笑道:“咱们也没白熬上,河道总督衙门那边直接就把河银给拨下来了,我拿到银子立时就去赎了。咱们总算能松口气了。”在齐粟娘脸上重重亲了两口,“今儿晚上的宴你不去了,反正不用求他们借钱,再犯不着委屈你去应酬。我也早些回来,陪你去翠花街去买饰,多子街去买衣料,只要过几日去程家应个景儿就。” 齐粟娘亦是欢喜,“程家也请了连府里女眷去,这样我就不愁没人说话了……” 陈演柔声道:“程家是八大总商之一,皇上打噶尔丹时捐过例,家里又有子弟在翰林院做编修,也算是儒商,你应酬起来也自在些。”轻轻抚着齐粟娘的脸,“以后那些爷不会再随便扣河银了,你手上也能有银钱自自在在和莲香他们耍玩,便是赏人也不用把自己的头面饰送出去了……” 齐粟娘一笑,吻了吻他的唇,“叉麻雀牌虽是我输了不再打,却不是没钱,是坐着不动累得慌。把手上的镯子赏人,那是因为我喜欢李二当家那两个相好的姑娘。”忍不住笑道:“你是没见着那两位姑娘,若是你见着了,肯定也会喜欢地。” 陈演笑了出来,“你是看着李四勤顺眼,便看他相好姑娘顺眼了。上回在清河我实在没动半个心思,就遭了大罪。我要是真喜欢这两个姑娘,你还不用醋把我淹死?” 齐粟娘笑个不停,咬着陈演的耳朵,“那你老实说,你在外头有没有背着我找相好的姐儿?” 陈演耳朵痒得不行,边躲边笑道:“我哪里敢?再说了,那些姐儿不就是为了赚钱么?李四勤可是每月二百两包着徐二官,二百八十两包着曹三娘,连震云包的董冠儿一月足足五百两,哪里有什么真相好?有哪个姐儿又有真心?” 齐粟娘只听得前半段便大是不依,拧着他的胳膊,“你把外头包姐儿地价钱打听得这么清楚,安着什么心?” 陈演连连呼疼,抓着她两只手,翻个身把齐粟娘压在身下,大笑道:“我要不把这些事儿打听清楚,我能知道他们到底扣了多少浮帐,赚了多少钱么?夫人明鉴,我实实是被逼无奈……” 齐粟娘笑得喘气,陈演连连亲了她几口,抱着她低头想了半会,拉她起身,“也不用等我回来了,走罢,我现下就陪你去新城翠花街买饰去。这阵儿为了补贴家用,你当了不少饰。我虽是替你赎回来了,也知道不及扬州城的花样时新,你虽是不说,必也是爱这些地……” 齐粟娘满心欢喜,便把开先想问陈演的事儿抛了开去,只觉无需操心太过。她把身上揉皱地衣裙脱下,换了身新制的碧青色拱壁兰金桂扣身祅儿,白绫挑线裙。侍候陈演脱了官袍,换了身色杭缎长衫,一起出了府衙后门,慢慢向小东门走去。 出了旧城小东门,便是新城大儒坊,过了坊便是多子街,陈演笑道:“多子街又叫缎子街,一条街上除了一两家酒楼、药堂,全是绸庄缎铺。”说话间,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得意道:“江都县正在清查商铺,我就让他们把扬州官家富室女眷时常光顾地老字号衣衫饰铺名都抄送了上来,专为陪你出来用的。” 齐粟娘掩嘴笑个不停,眼见得多子街里人来人往,没人看见,伸出手指勾住陈演的手,拉着不放。 陈演笑着看了看她,又低头看了看,悄声道,“好在你不穿旗装,衣袖宽,挡住了叫人看不见……”说罢,一手抓着纸单子,一手紧紧抓着齐粟娘的手,向繁华的多子街上慢慢走去。 齐粟娘一路看去,果然见得多子街两畔怕不有五六十家缎庄,间或有些裁衣铺子,生意都是极好。 柜台上摆满杭缎、妆花、闪缎、织金缎等南北各色簇新衣料,不少面目端正,帽沿簪花的伙计怀抱新货,站在店门大声吆喝,兜揽顾客。扬州城里大脚婆娘、小脚媳妇、嫩妇闺女、张狂艳妓在店内挨挨挤挤拣选衣料,好不热闹。 齐粟娘一路笑着,依着陈演手上的七家的庄子的名号,一一看了过去。到了街心,看到三大明间打通的大铺子,便是扬州府最有名的老字号万花春。 - 第30票加更章节,嘿嘿,到第60票加ico 第二十一章 扬州城的万花春(下) 人方一进铺子,便嗅到一阵扑鼻的花香味儿,铺子高的美人图两耳瓷瓶,插了满瓶醉芙蓉,因着过了午,已是浅红。 “这位爷,可是要看制女衣的衣料?少奶奶,小店是扬州老字号,都是从苏州、杭州的机织房里进的上等货,您看看,八团花样、大洋莲花样、拱碧兰花样可是如今最时新的。” 齐粟娘扫了一眼店里拱碧兰花样,低头看了看自个儿身上的新衣,对上前殷勤侍候的二掌柜笑道:“掌柜的,妾身的这件拱碧兰和贵店里的花样看着也无多大差别罢?” 那二掌柜一身细葛布长衫,不急不忙笑道:“听少奶奶口音,怕是咱们扬州高邮人,又到北边儿京城里过见大世面,必不会见怪,小的便也直说。少奶奶身上这身拱壁兰花样儿没得说,是江宁织造顶尖儿的手艺。只是南边儿说到衣式,只有我们扬州最是时新,今年不同往年,尚樱桃红、膏梁红,再便是泥金色。碧青色儿虽是好,怕也是前几年的颜色了。” 陈演听得这万花春二掌柜这般有眼力,不由笑了出来,扫了柜台上的衣料一眼,“掌柜的好一张巧嘴,只管拣选最时新的料子出来看看罢。” 二掌柜早把他从头到下打量了个全,更是恭敬小心,“这位爷,里边儿请,容小店奉些粗茶。少奶奶,小店里的花式,少奶奶想是都见过,只有这颜色儿每年翻新,小地就让人把八团、大洋莲、拱碧兰花式各色缎子都给您过过眼。” 齐粟娘和陈演相视一笑,进了内间。二掌柜命人奉上了清茶细点,告了罪,到外头去吆喝伙计们取衣料。 齐粟娘悄声道:“必是看出你的官腔官样儿了,方才这般小心,如今咱们想装平头百姓也装不成。”她当初不过只是与陈演订了亲,就有些仗势行事,陈演再是行止无亏,这官场上的习气必也是免不了的。 陈演寻思了半晌,不知是哪句话,哪个地方显了形,无奈笑道:“我都做了年的官儿,难免沾上些官场毛病,要不下回咱们换上粗衣出来?我知道你还把以前咱们的粗葛布衣裳、旧棉衣都收着呢。” 齐粟娘掩嘴笑道:“这万花春名头这般响亮,外间的客人虽是不多,个个都是穿绸着缎的,咱们要是换上粗衣,怕是连门都进不来。” 两人正说笑间。万花春地三四个伙计扛着衣料走了进来。一匹匹放在齐粟娘面前。任她拣选。陈演一边喝茶。一边倚在椅上笑看。 齐粟娘犹豫半晌。将大洋莲、拱碧兰两种花样各选了樱桃红、密合泥金两色。又取了一匹墨蓝八团衣料。 陈演看了她一眼。待要说话。齐粟娘悄声在他耳边道:“不是每年都翻新么?今年都过了七月半了。除了程家地宴席。中秋、重阳、过大年。各穿一件新衣出去见客。家里地新衣还有三四件。虽是不时新地颜色。平日里不过到莲香家走走。哪里还要计较这些。四匹料子足够了。”又指了指八团花样。“嫁妆里江宁织造地八团衣料不过两匹。我都给比儿制衣了。这匹料子带回去给她。我自个儿倒是不太喜穿八团花样。” 陈演瞅着伙计没留意。在衣料底下握住齐粟娘地手。悄声笑道:“我虽是沾了些官气。你倒还是老样子。 和丫头穿一般儿地衣料。你也不怕外头说比儿她……” 齐粟娘摇头。“如今我沾了你地光。十指不沾阳春水。人人见我都要磕头。哪里还和以前一个样?”似笑非笑地看着陈演。“外头说什么?说比儿是我哥哥特意送过来给你” 陈演没有看齐粟娘,却是微微沉吟,“她看着不出声,却是个精明厉害地,心里不知藏着多少机巧,若是较起真来,你压不住。也亏你这般待她若不是有齐强哥在” 齐粟娘一笑,“你小看了她,她”话未说放话,听得外头声音,“董姑娘,您慢走,这三十匹料子小的后脚儿就差人送到冠儿居里去。” 齐粟娘与陈演对视一眼,从窗格里偷眼看去,隐约见得穿着膏粱红八团缎祅儿地纤细身影从里头走出来,万花春大掌柜送到门边,店伙计揭了轿帘,轿边两个丫头扶着轿,催着轿夫去了。 齐粟娘让人把五匹料子包好,看了正在柜上付帐的陈演一眼,悄声让二掌柜将料子送到府衙后宅去。那二掌柜越低了头,恭恭敬敬地应了。 陈演笑着让一步一告罪,直送出了大门几 的万花春大掌柜回去,暗暗抓住齐粟娘镶锦广袖下镯、苿莉钗、吉庆牌、萨尔香珠、节间指套、龙虎翠螭圈,金洋錾九连环戒指这些小饰更是不知凡知。 还有成衣铺里香樟木制成杏叶、莲子、荷花高底鞋,竹花金线碎逗成的凤尾裙、整绢折成的百折长裙、二十四折的玉服恒裙、一尺二长的镶金边广袖女衫,更让齐粟娘看得眼花缭乱。 陈演这会儿也不问她,自顾自地替她挑,从头面到耳上、从胸圈到指套、从长裙到绣鞋,足足花了二百两余两的银子,收拾出了一小皮箱。 陈演叫伙计到外头唤了便轿让齐粟娘坐上,他提着皮箱跟在一边,转回多子街,向小东门而回。 齐粟娘满心欢喜,坐在轿子里,揭帘和走在一边的陈演说话,眼见得又过万花春,突看得侧对面一座药堂,上挂“天瑞堂”招牌,想起陈演拘着她养病,不让出门的事儿,不由与陈演相视一笑,陈演含笑看着齐粟娘,“你只要信我便是” 对面万花春里传来大掌柜的声音:“苏姑娘,您走好,这二十匹料子小的后脚儿就送到您五敌台的十弓楼里去……” 陈演晚上从盐商席上回来,已是二更天。齐粟娘见他有七八分醉意,一边喂他喝醒酒汤,一边叹道:“扬州城里虽是风气大开,这浮华之风却也不是好事儿,原想着漕连府里已是顶尖儿的作派了,这几日在总盐商府里应酬才知道扬州豪富,皇上的日里吃用都没他们奢华。虽是女学兴盛,个个官眷都能诗会画,顶着才女的名头,也挡不住外头那些姐儿们来来去去……” 陈演却是迷迷糊糊回不了话了。 比儿将澡桶掇了进来,听得齐粟娘的话,劝道:“外头爷们的宴席,总就是这些调调儿,这地盘上又乱,不能太过孤高离群。大人虽是府台,免不了入乡为俗。” 齐粟娘想着瘦西湖上那几个放犷而不粗淫的扬州名士,点了点头,替陈演洗个热水澡,便扶他到床上去睡觉。 妆台上燃着一支红烛,内室里光线晕暗,齐粟娘打散了髻,除了外衣,吹了火,轻手轻脚撩了帐子一看,陈演向里侧着身子睡了。 她方上床闭了眼,忽觉身上一重,陈演翻过身来紧紧抱住了她,含糊笑道:“粟娘,今儿晚上我们……”轻声在齐粟娘耳边说了几句。 黑暗中,齐粟娘飞红了脸,嗅得他嘴里酒气,嗔道,“你在外头不知和些什么人吃酒,听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儿,弄出这些花样,谁耐烦理你。你醉成这样,还不安分睡觉……” 陈演一面急急拉扯着齐粟娘身上贴身罗衣,一面央求,“你就依我一回儿,咱们试试……” - 60票加更啊加 第二十二章 大宴上的女人们(一) 眼过了七八日,齐粟娘坐着扬州知府的官船,从后宅驶出来,到连府里接着莲香一块儿去程府饮宴。 莲香上了船,一边喝茶,一边细细打量着齐粟娘身上樱桃红大洋莲祅儿和碎金绫子百折长裙,笑道:“樱桃红大洋莲料子,六月里爷赏我衣料时,还没有上市呢,夫人这回儿可是赶了先。”又看她裙下大红金凤头蝴蝶穿花高底竹鞋,掩嘴笑道:“夫人平日里只穿平底香,今儿也穿高底头了?我本来就比夫人矮了半个头,这会儿怕是只及夫人脖子了。” 齐粟娘笑道:“不过图个新鲜,今儿在程府里坐坐就回。若是去你府里,咱们俩还不到处逛逛?哪里能穿这高底鞋儿,不过倒是比花盆底要好一些。” 站在一边的半叶笑个不停,凑趣道:“奴婢们还是头会见夫人穿大红竹鞋,配着头上八宝花钿、烧金叠翠短簪子,还有这红祅儿和碎金裙子,比新娘子还要俏上三分呢。” 齐粟娘和莲香都笑了出来,齐粟娘笑啐道:“我做新娘子出嫁时,那一身红你是没见着,从里到外晃得我眼晕。便是打那以后,我也就少穿浓艳色儿了。从头到脚,这些都是我们家府台大人挑的,今儿出门前巴巴叫我换上,出去原是为了他的体面,我忍忍就过去了。” 莲香放下茶,招过比儿,细看她身上墨青八团新祅儿,又笑道:“陈大人午间也是要来的罢?俗话说“北查南程”,北边盐商直隶查家第一,南边程家到底是咱们两淮八大总盐商里打头的,脸面儿大,便是我们家的爷和二爷都要去呢。听说扬州城里的红姐儿们一个没拉,都被那些爷们带着出场应酬了。” 桂姐儿站在一边哼了一声,“不说咱们爷带着董冠儿,二爷平日多偏着曹三娘,今儿却带上了徐二官,不过就是因着她萧管吹得好,能替他在席面上争脸么?听说双清班的金官都被盐商郑老爷包着带出了场,那丫头平日里眼里何尝有人?这会儿也想来争个风头,有杨小宝、梁桂林、大小陈三官、苏高三这些个红姐儿在,哪里又轮得到她?” 齐粟娘平日里足不出户,只在连府闲话,哪里知道这些。她隐约记得相氏当初提起,扬州官商豪富饮宴应酬时,都是带着名妓出场斗胜,家里的嫡妻爱妾反倒丢到了一边。她突地想到陈演这大半年来时时饮宴,总不能违了此地的风俗,不知他身边可也有私窠子里地红妓。 齐粟娘想到此处,心里又苦又涩,一会儿想着陈演无钱召妓,一会儿又想着凭着他扬州父母的官位儿,私窠子里的红妓若能托庇于他,怕也是甘愿。何况他也未必无钱。 这般心神恍惚间,官船沿着小秦淮河出了天宁门,沿着瘦西湖驶到了新城东南门的程家园。园子迎湖而开,各府里的画舫、船舶沿着蜿蜒地水道而入,两岸植满绿柳、红桃,浓荫挡目。 过得半里水道。眼前豁然开朗。可见一座十几亩大小地小水岛亭立湖中。岛上亭阁连绵。重檐复廊。岛前有码头停船。岛后有浮桥连接陆上。远远看去便可见扬州新城东北城门。 齐粟娘几女登上临湖水榭边地叠落廊。走过水波纹地青砖路。在盘绕全园地连廊口。便被程府女眷领着媳妇丫头接住。迎入玲珑双楼中地顾影楼。 顾影楼与纳秀楼皆是三层高。顶楼以飞廊相通。四面卷起帘。齐粟娘走到栏杆边。长江水景远远映入眼帘。极是清朗开阔。 顾影楼上很是宽广。摆上了二十席精细果品茶点。供先到地女客们吃茶。莲香取了一片蜜橙糕。放在嘴边咬了一口。看着小飞桥对面地纳秀楼。悄声笑道:“爷们地席就在纳秀楼上。纳秀楼看着和这边一样高。下面两层都是土堆地。盖得极是宽敞。怕是有这边楼面地七八倍大。 爷们斗鸡、玩蟋蟀、投壶、射箭都是够了。呆会那些红姐儿们唱曲、弹琴、唱戏、歌舞咱们都能看得着。听得清呢。” 齐粟娘正端着龙井茶呆。一时回过神来。果然见得对面纳秀楼长宽皆有二十余丈。足足占了二亩地。四面帘全都卷起。小飞桥不过一丈余长。笑道:“也亏这楼建得敞亮。我看着那边地小厮走来走去安排席面。桌上地菜都看得一清二楚。” 莲香笑了出来,“原就是要让这边也看得清,女眷们也乐一乐,各府里奶奶们吃酒席,又有几个不叫唱的?” 站在两人身后的蕊儿知晓齐粟娘未在扬州经过这样的大宴,细心说道:“呆会那些姐儿若是唱得好,也会过桥来讨赏,这边奶奶们个个都是要赏的。” 齐粟娘微有惊讶,莲香看了看她的脸色,轻轻伸手握住她,“只当是图个热闹,那些姐儿原就是靠色艺吃饭过日子。不分个上下高低,也对不住爷们在她们身上砸地银钱。”顿了顿,“再红的姐儿,爷们一时迷了,过一阵也腻了,至不及抬进府里来,也不算什么。总商府里一年 来个妾也是寻常。有些新富盐商府里规矩小的,红机会先拜了府里的奶奶们做干娘,奉承奶奶们比奉承爷们还小心。” 桂姐儿听着,叹了口气,亦道:“咱们这些抬进府里的,十个里有五个命好,爷们丢开手,大妇又厉害,打成烂羊头,进府没多久就丢了命。十个里又有两个命好,生了儿子,扶成正房地。其余的就是夹着尾巴战战兢兢过日子……” 蕊儿慢慢道:“因着十成里还有两成能占住了爷们,把正妻挤下去地,各府里的奶奶们何尝不小心,遇着这般地大宴,一起串着,把那些爱占尖的红姐儿压得翻不了身呢……” 齐粟娘听得她们个个都有一肚子地话,纵是心中烦恼,也不禁愕然失笑,“听你们说得这般刀光剑影,哪里还算是吃席面找乐子,竟是和爷们上疆场拼命一样。” 三女都笑了出来,莲香笑道:“外头这些事儿不知晓也好,眼不见心不烦。”齐粟娘站起,比儿知晓她要更衣,连忙寻程府丫头问了地方,引着她下楼去了。 玲珑双楼前是一个三亩方圆木芙蓉花圃,正是旧历八月间芙蓉花初放之时,芙蓉花争相开放,醉芙蓉因未过午,尤是粉白高洁之色。饶是齐粟娘急着更衣,也不禁多看了几眼。 待她绕过花圃,上了曲廊,在廊道尽头更衣已毕,净了手,便打算到木芙蓉花圃边赏赏花儿。 她方下了曲廊,远远地便看见几个仆妇在花圃里剪取芙蓉花,举动间颇有风姿,看打扮也不是程府里的下人,不禁有些惑。 比儿笑道:“怕是有些姐儿们已先到了,看着这些花儿好,命人寻来添几份颜色呢。” 齐粟娘想起董冠儿重阳节上戴的并蒂醉芙蓉花,微微点了点头,比儿看了看她地脸色,犹豫半会,轻声道:“奶奶,奴婢在外头打听着,爷在外头虽也时时召一个姐儿陪席,却没有包下。那姐儿的恩客不少,最近听说总商汪府里似是看中了,多半是要抬进府里去的,奶奶大可放心。”顿了顿,“听说那姐儿性子孤傲,目无下尘,最爱与名士、士子们交游,得罪的人可不少。” 齐粟娘一愣,“你跟着我足不出户的,从哪里打听到地?” 比儿轻声道:“小连那里打听了些,连府里也打听了些。” “莲香她们必也知晓罢……”齐粟娘微微叹了口气,“方才那些话都是说给我听的呢……” 比儿笑道:“奶奶却是多心了,爷哪一晚睡在外头了?出去饮宴至多也就是二更天便回,若是白日里,哪有不叫小连跟着的?” 齐粟娘苦笑着看她,“外头的事儿,到底不知底细,也只能信他罢了。”说话间,那几个摘花的仆妇各捧一漆盘鲜花走出花圃,当头第一个与齐粟娘双眼一对,齐齐惊呼: “夫人 “许娘子!”原来那当头的仆妇竟是清河县地许寡妇。 齐粟娘又惊又喜,一把拉起跪在地上的许寡妇,“可寻着丽儿了?你怎的在此?” 比儿极有眼色,走上几步让其他几名仆妇先行离去。 许寡妇仍是纤细瘦弱的模样,面容比在清河时苍老了不少,看着齐粟娘眼中流泪,“虽是寻着了,却没法子从私窠子里脱身,民妇只好也投充到那楼里为仆,照看一二。她如今也快满十五岁了,若不是楼里当红的姑娘心肠好,要了她做丫头,怕是马上就要……”又跪下嗑了两个头,“当年民妇偷了夫人地珠花” 齐粟娘听得心酸,连忙拉住她,“原是想送给你,又不知你心意如何,没得逼着你吃这些苦头的,却是我小看了你,哪里又算是偷的?”握着她满是粗茧的手道:“身价银是多少,你说个数,我来替你付。” 许寡妇以袖掩嘴,哭得伤心,“不敢再烦夫人,那不是个小数……”说话间,便听得纳秀楼上有丫头叫:“许妈妈,姑娘的花儿呢,快些送上来罢……” 许娘子连忙抹了眼泪,向齐粟娘深深施了一礼,匆匆去了,齐粟娘怔怔看着她的背影,惑道:“扬州城一个瘦马多少银钱?” 比儿苦笑道:“这可说不准,连大爷包的董姑娘,一月便是五百两,一年便是六千两。其中虽是有衣裳、脂粉、嚼用钱,若是要抬进府里,没这个数也怕是不行。若是二爷要把曹姑娘抬进来,却只要一半……”顿了顿,“若是雏妓,自然及不上红姐儿,但更不姑娘地人物和妈妈开的价了……” 齐粟娘呆道:“六千两……”苦笑一声,“也难怪她说不是个小数……” 比儿道:“夫人不用忧心,奴婢方才看这位大娘,不过三分姿色。待得快散席时,奴婢便在纳秀楼下等着,看看她女儿人物如何,大约也能有个底儿了。” 第二十二章 大宴上的女人们(二) 粟娘上了顾影楼,见得茶席已是撤下,丫头媳妇们来席面上菜,四面栏杆上的帘也放下来三面,只余正对纳秀楼的一面仍是吊起。 莲香笑着道:“夫人,爷和二爷都已经来了,方才二爷还直向这边探头--府台大人也来了。” 齐粟娘一眼看去,果然见得陈演换了**杭缎长袍便服,站在纳秀楼飞桥栏口,冲她微微一笑,便被程老爷子请过去安席了。 饭时已到,两楼里的贵人和贵妇都安坐下来,席上珍馐美味,不过是冷菜四品,热菜十品,汤菜一品、细点四品、时果四品、主食四品、美酒四品,其中燕窝海参、鱼螃猪羊不可备数。 莲香虽是偏房,自打来了扬州,连府人情往来皆由她出面,也当作正室一般,又被齐粟娘拉住,便与府台夫人、八大总商夫人一起坐了首席。 齐粟娘少与各府奶奶应酬,虽是一桌吃饭,也不过点头为礼,说一两句闲话,各府女眷这大半年来早已知晓,也不来扰她,自有好诗好文,好乐好玩的互相说笑打趣。 酒过三巡,对面纳秀楼里已是热闹了起来,爷们互相敬酒声、行令声、猜拳声、吟诗说词声此起彼伏,中间娇滴滴的劝酒声、娇嗔声、打情骂俏声亦是声声入耳。齐粟娘虽不是头回听得男女作乐之声,一想到陈演也在里面,却不由得有些坐立不安。 好在不多会便听得月琴声起,将男女靡靡之声盖过,玲珑双楼飞桥两边慢慢安静下来,听得名妓动歌喉,开腔唱到:“俏人儿,忘记了初相交时候,那时节,你爱我我爱你,恩爱绸缪。痴心肠实指望天长地久,谁知你半路途中把我丢,你罢休时我不休。贪花贼,负义囚,丧尽良心骗女流,但愿你早早应了当初咒。” 这一曲唱完,纳秀楼里爷们半晌无声,顾影楼女眷们却是笑成一片,齐粟娘掩嘴笑道:“这是哪一位姐儿,唱得这般有意思的曲儿。” 莲香亦是笑得不行,悄声道:“好似是苏唱巷的梁桂林,漕司同知刘大人包的姐儿,听说宠得不行,一月里倒有二十日是宿在外头,家里的四五房妾室都看不到眼里去了。近几日听说上下使钱,脱了贱籍,换了出身,就要下茶礼抬进门做偏房了。” 齐粟娘又笑又叹。“也亏是个得宠地。才敢唱这样地曲儿。” 莲香忍着笑。“看。梁桂林过来了。她唱这曲儿怕是为着讨好刘府里当家奶奶。到底就要进门做小了。” 齐粟娘探头看去。果然见得一个小丫头扶着一个小脚美人儿从飞桥上走了过来。在顾影楼栏口跪下磕头。“给奶奶们请安。” 次席上地漕司同知夫人一脸笑意。摆了摆手。她身后地丫头走了上去。赏给梁桂林一对玳瑁镯子。梁桂林身后地丫头连忙接了。梁桂林又磕了个头。“谢奶奶们赏。”语气里有掩不住地欢喜。被丫头扶起。回到纳秀楼上。 顾影楼里侍候地媳妇丫头们探头探脑。纷纷嘻笑着。“快看。刘大人正给她簪花呢。梁姑娘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蕊儿上来给莲香斟酒。亦笑道:“这位梁姑娘可算是个聪明人了。” 齐粟娘虽是听着纳秀楼上欢场之声心烦,却没料到这宴上还有这等趣事,便也勉强振作精神,瞪大眼睛。 接着,旧城九巷里大脚陈三官唱了一段二黄,虽是平常小调,齐粟娘听着声腔极好,见她过来磕了头,纳秀楼上倒有七八位当家奶奶打了赏。 莲香笑道:“我这儿还预备着她的赏呢,既是赏她的人多,便也罢了。”看着半叶收起两根碧犀簪,“她向来小心殷勤,在女眷里头的名声反是比在爷们里更好些。” 齐粟娘看了看,只觉那簪花之人有些眼熟,“替她簪花的是谁?她还没有被人包下么?” 旁边汪府里地夫人笑道:“替她簪花是扬州名士韦先生,她身价高,恩客又多,各府里奶奶时常叫进府去,包不包都一样赚钱。” 齐粟娘恍然,那簪花之人便是虹桥岸边与她调侃之人,难怪有些眼熟。 第三个上场的是扬州鼎鼎大名的名妓杨小宝,齐粟娘远远看着,杨小宝不过二十二三岁,当真是姿容出众,可称得上“绝色”两字,她两世为人,也没见过比杨小宝更美的女子。 齐粟娘一边听着杨小宝弹 第二十二章 大宴上的女人们(三)(60加更) 姐儿看着董冠儿跳舞,撇嘴道:“离得这么远,唱得清楚,跳舞哪里又看得清?她是算定了姨奶奶一定会赏,只顾着讨好爷们了。” 齐粟娘看着倒也算过得去,不由笑道:“好在那边楼面够大,席面儿散开了,要不然倒真看不着了。” 不多会,董冠儿舞蹈以毕,纳秀楼上叫好声不绝,眼看着要过来请赏,莲香笑道:“夫人若是觉着还过得去,也请给她个体面罢。” 齐粟娘笑道:“你这是拉人放赏,讨你们爷欢喜罢?”蕊儿和桂姐儿都笑了起来。比儿也不需齐粟娘开口,转身从枝儿带的包袱里寻出一对纽丝包金银镯子和一根织金兜索子,半叶也备好了三匹妆花缎,一对金珠耳环,待得董冠儿磕头请了安,两个丫头一起上前放了赏。 莲香看着另五家上前放赏的丫头,轻笑道:“这回儿董冠儿的体面不比大脚陈三官小。” 桂姐儿在身后撇嘴道:“若不是姨奶奶拉着夫人一起放赏,府衙里通判、同知两位奶奶哪里又会赏她?河道通判府里的奶奶何时又叫她唱过曲?” 齐粟娘与莲香同声而笑,齐粟娘转过脸去,向通判、同知府的两位夫人、河道通判夫人含笑点头,以表谢意。三府里奶奶俱都含笑回礼。 徐二官仍是一身男子装饰,头上盘着大辫,坐在纳秀楼中,幽幽吹出一曲萧音,玲珑双楼人无人说话,静悄悄地倾听。待得一曲吹毕,齐粟娘笑道:“果真动听。”向比儿递了个眼色,比儿拿了个装满瓜子金的平银荷包在手。 蕊儿看了看,知晓赏得比董冠儿重,不由笑道:“便是徐姑娘吹得不成调子,夫人怕也是要重重赏的。” 莲香卟哧一声笑了出来。半叶照旧取了三匹妆花缎。一对金珠耳环。和比儿一起上前赏了。其后。同知府奶奶、通判府奶奶、河道通判府奶奶和徐二官拜地干娘俱都赏了。徐二官得地脸面倒也不小。 齐粟娘远远看着李四勤笨手笨脚给徐二官簪了花。笑得不行。转头问莲香。“二当家跟前没人。可有提过把徐姑娘和曹姑娘抬进府里地事儿?” 莲香微一犹豫。“徐姑娘倒也罢了。二爷平日里去得少。她也寻了退路。二爷偏宠曹三娘。最近这大半年也去得少了--”看了看齐粟娘。叹了口气。“曹姑娘虽是好。抬进来也只能做侍妾。我倒是想着给二爷正经说门亲事。到时看中意了。还要请夫人去和二爷说说呢。” 蕊儿笑道:“姨奶奶且不着急。曹姑娘性子爽快。和二爷是一条道上地。奴婢看着。二爷心上是有她地。二爷不大讲这些规矩。若是夫人抬举她。便是要二爷娶她做嫡妻也未必不可能。” 齐粟娘转头笑看着蕊儿。拉着她地手正要说话。一旁地桂姐儿瞟了蕊儿一眼。“蕊儿姐姐做地好大人情。曹三娘将来要是做了咱们府里二奶奶。对蕊儿姐姐怕是十二万分地感激了。蕊儿姐姐倒是寻到了一个大靠山……” 蕊儿只是一笑。也不与她搭话。齐粟娘拍了拍蕊儿地手。转身过去与莲香说话。“怎地那边楼里半晌没有动静了?”说话间。听得顾影楼里媳妇丫头们小声议论开来。“爷们要玩射箭了……” 莲香笑了起来,“吃了这半会的酒,他们也要散散了,程家这楼子好就好在这份上,看,把席面散在两边,中间一箭之地足够了,免得劳师动众地下楼寻校场。” 齐粟娘远远看去,果然见得小厮们在重摆席面,将楼面中间从头到尾都空了出来。临江那一面,竖了一个通红箭靶,不由笑道:“猜拳、行令、联诗都玩腻了?倒来玩这个。” 莲香掩嘴笑道:“那些名士可不屑和这些男人猜拳,这满楼里一二百人,只行一轮令怕就是一天,谁耐烦?至于联诗----”看着齐粟娘直笑,“和夫人一般不肯联诗的爷们,那边楼里也占去了十之三四。” 蕊儿和桂姐儿俱都笑了出来,齐粟娘笑着去拧莲香地嘴,“不会联诗怎的了?平平仄仄地我记不清。尤其那行令联诗,定的规矩好多,便是俗一点的,拿水人物绰号行令,偏又要夹着四书里一句话,还要对着六才,还要串意,谁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是什么……” 不说蕊儿和桂姐儿,便是比儿、半叶、籽定都笑得不行,齐粟娘尤在庆幸,“好在比儿会作诗,前几日盐商府里的宴席,我靠着她也混过去了,却接了好几位才女奶奶地白眼儿,她们都知道我作弊呢。” 莲香笑得直喘气,“当初扬州城里的女眷听得来了新府台,个个都去打听府台夫人行事喜好,满城里都传新来地府台夫人是个大才女,连皇太后、皇上都夸赞的。那些喜爱结社作诗的奶奶小姐们欢喜得不行,只说来了领头的,扬州的女学诗坛更要兴盛……”抱住齐粟娘的胳膊,“我那时还纳闷,当初侍候你养病时只看见你房里摆了几本算学书和一本画册,何时见过你写诗?二爷也只问,陈大人是不是换老婆了?”伸手拭去眼角笑出来地眼泪,“果然,你一来,除了和那几个爱画山水的才女们还能搭上话,其余都是让比儿顶上。好在你不爱应酬饮宴,否则,便是我,也不知替你做了多少回诗了……” 两人正在笑闹,对面纳秀楼上一阵金锣敲响,二十席上各各推出一人来,去赌射箭。齐粟娘见得十箭中七八箭都没有脱靶,大是惊异,“扬州文风极盛,没料到武风也不弱,便是那位韦先生,射起箭来也似模似样。” 莲香正看得津津有味,闻言看了齐粟娘一眼,左右看看,附耳道:“总因着大清开国时扬州史阁部地武功,扬州城里武风一直未衰……”齐粟娘一惊,她自然也听说过扬州十日的事儿,莲香移开了些,又笑道:“便是我们府台大人,也是文武双全,听说他平日里喜赌箭更胜联诗,大伙儿自然要赶着凑趣。” 齐粟娘远远看着陈演从主席上站了起来,弯弓持箭,笑道:“我当初遇上他时,也只当他是个呆书生。后来看着他和十三爷在塞外骑马射箭,才知道士子们入府学,御射都是要学地六艺之一。也亏他喜欢到处巡河,身子一直壮实。田猎倒也罢了,赌箭这般的游戏想是难不倒他。” 说话间,陈演连射三箭,纳秀楼上一阵金锣乱响,喝采之声大作,桂姐儿正看得目不转睛,顿时轻呼,“三箭全中。头席这回儿占先了。” 莲香笑道:“怕什么?总有第二轮地,次席上有咱们爷和二爷,难不成还敌不过头席上的大老爷们?” 齐粟娘一看头席,除了陈演皆是年过半百地官坤,顿时笑了,“彩注儿是什么?难得见你这样兴兴头。” “扬州城的规矩,上了二十个席面的饮宴赌箭,最后得冠者,就能以赌金在扬州城里随意点一个瘦马赎身。私窠子里的妈妈们都不能推托,倒觉得是大大的脸面。”莲香笑道:“以往便也不说,这回儿每一席下的赌金怕都不止百两,二十席也只有两千两,若是赎个红妓,咱们就可以大大地占个便宜了。” 齐粟娘听得失笑,也不知该赞一句满城风雅,还是该骂一句个个风流,也瞪大眼睛看着那边爷们赌胜负。 扬州城里的人物果然奇俊,头一轮胜负出来,二十席里有七席皆是三箭全中,便要再赌第二轮。 “再推一个出来比?”齐粟娘悄声问道,“头一轮是二当家先上了,这一轮怕要轮到你们爷了。” 莲香还未答话,桂姐儿就嘀咕道:“得了彩头儿也不是什么好事儿,二爷是不着急的,爷自然就把董冠儿抬进来了。”被蕊儿扯了一下衣袖,便消了声。 齐粟娘沉吟道:“一席上有十个人,其他人得什么好处?” 莲香道:“只是再摆一桌席面,让赎了身的瘦马给爷们磕头敬酒罢了。那边楼上地爷们也没几个在意这几个银钱的,不过是图个乐子,得个彩头。” 说话间,已是有四席上去射了,果然不及头一轮出色,四个倒有三个脱靶,余下一个也只是挨边,莲香笑道:“只有头席、次席和第三席未射了。第三席却是个劲敌,除了韦先生,还有河标千总崔大人,他可是武官,必是全中地。” 顾影楼原就是议论纷纷,很是热闹,待得媳妇丫头们捧着托盘走上来,请各府里的奶奶下注儿时,妇人们越发交头接耳,嘻笑不已。 齐粟娘所在的头席女眷,莲香自然是重重压了连震云,其他八大盐商夫人,倒有五个压了第三席,莲香看着齐粟娘压了头席五十两银子,极轻声的笑道:“崔大人剿私盐贩子,名声大得很。这些总商夫人多是给他面子。” 眼见得崔浩三箭全中,连震云却只中了两箭,不说莲香、蕊儿、桂姐儿吃惊,便是齐粟娘也连连摇头,“这样的游戏,大当家居然也会失手?”莲香看着连震云和崔浩互施一礼,各归了座位,无趣道:“这样一来,彩头儿便是崔大人得了。” 齐粟娘正嘲笑她赌瘾儿大,头席上射第二轮地人站了起来,两楼里同时大哗,上场射箭的竟是个陪席地姐儿。 齐粟娘惊笑道:“那位姐儿是谁?竟是能射箭?把头席里的爷们全都压下去了?” 莲香皱着眉头,“也太会抢风头了些,便是箭中了也不是好事。”齐粟娘以往从未听过莲香贬他人,今日听她不接话,说话的语气也与往日不同,正觉奇怪,身边的汪夫人却靠了过来,轻声道:“妾身原就听说苏高三是个不安分的,府台大人和我们家老爷也忒惯着她,这样不知进退,也该教导一二了。” 齐粟娘面上带着笑,静静地听着,转头仔细看着那位姐儿。瘦高个儿,穿着泥金色拱壁兰祅儿和银红色罗裙,头上珠翠堆盈,远远看着甚有风姿。也不知怎的,齐粟娘虽是看不清她地面目,却一眼看到她罗裙边,红得扎眼的,大红金凤头蝴蝶穿花高底头绣鞋。 齐粟娘瞳孔猛然一缩,全身蓦然失力,重重靠在椅背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转过头来,看向汪夫人,微微一笑“汪夫人说,也是该教导一二了。”汪夫人轻轻一笑,转头和程老夫人笑谈。 莲香听她说了这句话后,便不敢出声,只看着她地脸色,蕊儿和桂姐儿俱都屏声静气,原在悄声说笑的枝儿、半叶几个丫头都闭上了嘴唯有比儿不动声色 齐粟娘漠然看着那姐儿持弓取箭,走到场中,或是因为近了些,齐粟娘越发看得清她身上地衣饰。 以金丝碎逗的银红色凤尾罗裙是翠花街口刘记成衣铺地新货,陈演进门就看中了这条,直接叫伙计包了一件她虽是嫌太富丽,却也没有出声,原打算过大年的时候再穿。 头上的烧金镶珠长簪子与她头上的烧金叠翠短簪子原是一对,是翠花街凤翔银楼头等货,陈演替她买时,她只看到了长簪子的图样,现货早已卖了。 发髻上的八宝嵌珠花钿,脖子上的龙虎翠螭圈、胸前的纹银吉庆牌都是翠花街老字号张得勤的精细玩意。龙虎翠螭圈总值纹银四十八两,陈演虽是替她挑了,她却赚太贵退了回去。她还记得,陈演含笑看了她一眼,替她又挑了个錾金吉庆牌。齐粟娘忍住抬手摘去头上的八宝嵌珠花钿的冲动,盯着脚上大红金凤头蝴蝶穿花高低头绣鞋看了半晌,终是慢慢欠身,站了起来。 金一响,纳秀楼上爷们的叫好声哄然响起,“一箭中的,苏姑娘好箭法……” “府台大人这般神箭,红粉知已哪里又会差,还有两箭,也是必中的……” “汪老爷好艳福……” 顾影楼上静悄悄的,齐粟娘挥手止住了要跟上来的比儿,忍耐着狂奔而去的冲动,在扬州府各府奶奶们各种目光中,慢慢走到了楼梯口,一步一步下了楼梯。 大红金凤头蝴蝶穿花高底头绣鞋的香樟木鞋跟一下一下敲打在新漆的黄樟木楼板上,发出“卡哒卡哒……”的轻响声。十二级一层的古老木梯仿佛永远走不远,她走下去一级,又出现一级,再走下去一级,又出现一级…… 芙蓉花圃慢慢出现在眼前,齐粟娘站在木梯边的石阶上,看着上午仍是高雅洁白的醉芙蓉,因着过了午时,已变成了浅浅的红色。齐粟娘慢慢走到花圃边,伸手轻轻抚过醉芙蓉花娇嫩的浅红花瓣,轻轻摘下一片,用指甲细细撕去一层又一层的花皮,无论撕去多少层,浅红的花皮下仍是浅红色的花皮,再也看不见午前的那一片洁白。 齐粟娘丢了花,缓缓抬头,看向秋阳,“再过一阵儿,便要变成深红色了罢……” * 这是60更哦~红票到90继续加更!呵呵~粉红票统统向我开炮!(,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26dd.c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首发 第二十二章 大宴上的女人们(四) 香一脸忧虑看着纳秀楼那边,听得楼梯口熟悉的脚步一看,见得齐粟娘走上楼来,顿时大喜。首发起身迎了上去,和比儿一起将她扶入席内。 满楼里响起奶奶们轻轻的议论声,齐粟娘对一脸惊讶的汪夫人微微一笑,看了看纳秀楼,轻声向莲香问道:“射完了没?谁得彩注儿?” 莲香握着她的手,勉强笑道:“方射完,苏……苏高三她三箭全中,爷们起哄让崔大人与她再决胜负。崔大人不与女流计较,故意射失了,让……府台……让头席里得了彩注儿。” 纳秀楼里哄笑声传来,“府台大人与苏姑娘双箭抢了彩注儿,定要把苏姑娘抬进府里去才应景儿……” “汪老爷,这事儿你就让让罢……” 汪夫人看了去而复返的齐粟娘一眼,似是要说话,却又忍住,叹了口气,不再出声。齐粟娘看着苏高三被一个小丫头扶着慢慢走上了小飞桥,轻轻拍了拍莲香微微发抖的手,柔声道:“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办。” 苏高三渐渐地走近了,齐粟娘看着这个不过二十岁的年轻女子,神采飞扬的脸上有一双散发着坚定与骄傲的眼晴,斜飞的水眉、艳红的双唇,带着丝丝倔强的神情,慢慢在栏口跪了下来,“给奶奶们请安。” 顾秀楼仍是一片寂静,无人上前放赏。齐粟娘感觉到所有的眼光都落到了她的脸上,人人都在揣测她去而复返所藏的心机。“对丈夫的新宠应该以什么样的脸色来接受……”齐粟娘在内心自嘲着,“想来我是用不着学了……” 苏高三磕了一个头后,见得无人理睬,死死咬了唇,苍白着脸,直直跪在地上,不肯再磕。齐粟娘感觉到莲香的手猛地抓紧了些,身旁的汪夫人冷冷哼了一声,“不知死活……”似是要欠身站起,却被齐粟娘一把拉住。 “夫人,她可不是个安分的。不过是叫她多磕几个头,已是这般恃宠而骄,全不把你我放在眼内,”汪夫人脸上有掩不住地怒色,看着齐粟娘道:“你这会儿心软,将来你我两人之中,难免有一人要吃她的亏。” 齐粟娘笑道:“与汪老爷无关。总是我们爷地事儿。你放心。我们爷自会教导她地。”看着汪夫人。“夫人就当给我个面子。我总不叫她进汪府里便是。” 莲香大惊。“夫人……”齐粟娘反手握紧了她地手。她只得静了下来。 汪夫人看了齐粟娘半晌。慢慢坐下。靠到了椅背上。“夫人莫要后悔才好……” 齐粟娘微微一笑。方要说话。却听得栏杆口传来小小地哭泣声。“姑娘……” 齐粟娘转过脸去。看向苏高三身边那个正在哭泣地小丫头。小丫头当初地小圆脸已长成了瓜子脸。大眼睛已变成了狭长地凤眼。不仅是那副容貌。她脸上安静而又倔强地神态。与清河县那个挑着豆腐担子。拼命生存地寡妇何其相似…… 那个小丫头一边抹泪。一边抬起头来。怔怔地与呆看着她地齐粟娘对视。眼睛中慢慢出现了困惑、猜疑、恍然种种神情。最后凝成了对齐粟娘地害怕与恐惧。眼泪越发多了起来。哭着低头去扯苏高三地衣裳。“姑娘。姑娘……”除了这两个字。却再吐不出别地话来…… 齐粟娘慢慢摆了摆手,比儿迟疑了一瞬间,便转身取了一对内造珍珠镶银珠花,走到苏高三面前,递给了那个尤在哭泣的小丫头。齐粟娘轻轻笑着,左右看看“奶奶们给她几份体面罢……” 莲香紧紧握着齐粟娘的手,不理蕊儿频频递眼色要她放赏,看着同知、通判、河道通判夫人们和汪夫人等八大盐商夫人纷纷遣人打赏,看着苏高三磕头谢赏,扶着丫头慢慢走回纳秀楼,看着府台大人在众人地起哄下替苏高三簪了花。莲香慢慢低下头,死咬着唇儿,一直到散了席,离了程家园林,坐上官船,回到连府。 “……姨奶奶……姨奶奶……”莲香茫然地抬起头,看着蕊儿又急又担心的脸,“爷让姨奶奶倒酒……” 莲香转过头去,看向面无表情的连震云,眼睛落在他伸过来的大银~花杯上,猛然间回过神来,连忙站起,“妾身失礼了,请爷恕罪。” 李四勤一边扒着碗里的新白米饭,一边笑道:“小嫂子想啥事儿了呢,打俺回府里,你就是这副呆样儿了俺唤了你三四声,你都没有理俺。” 莲香红了脸,接过连震云手中的大银槿花杯,看着蕊儿筛了酒,双手奉给了连震云,取了牙箸给李四勤挟了一块白斩鸡,嗫嚅着道:“对不住,二爷,我……” 站在饭桌边地桂姐儿抢着道:“还不是因为府台夫人她----” “桂姐儿!”莲香瞬间色变,狠狠将牙箸甩在桌上,放出一声重响,怒叱道:“你是什么身份?凭你也配议论府台夫人!” 满室的媳妇丫头俱都惊呆,桂姐儿涨红脸,还要说话,“奴婢……”莲香蓦然站起:“拉她下去!没我地话,不准她走出院门!” 桂姐儿一时吓呆,两个婆子连忙走了上来,将她扶住,门边的丫头慌忙揭了帘子,看着桂姐儿被架了出去。 屋子里静得怕人,李四勤张大着嘴,嘴里还有未咽下 斩鸡,呆呆地看着莲香。 “妾身失礼……” 连震云也不看莲香,挥手让她坐下,慢慢喝了口酒,抬头看向蕊儿,“出什么事儿了?” 蕊儿看了莲香一眼,犹豫一会,低头道:“回爷的话,奴婢……奴婢不知。” 连震云一愣,扫了蕊儿一眼,又看了一眼莲香,便也不出声,仍旧喝酒。他身后地连大河却悄悄退了出去。 连震云和李四勤用毕晚饭,进了莲香院里的书房,一边小酌一边说了些漕上的事务。 “大哥,俺想叫人去打听打听。看小嫂子那难受劲儿,她必是受了大气。”李四勤犹豫着道,“俺觉着是出了事。”说话间,连大河推门走入。 “大当家,小的打听了,好似也没出什么事儿,也和京城里无关。” 连震云慢慢饮着酒,没有说话。 连大河继续道:“府台夫人来得高兴,走得也高兴,府台大人散席后,被韦先生他们邀去五敌台十弓楼前,还和她说了会话。”又困惑道:“但是,方才盯着府衙的人报了上来,比儿连夜坐船回高邮了。” 李四勤想了半会,“她老家里出事了?” 连震云坐在书桌对面,喝了半口酒,“必是席上出的事,否则桂姐儿不会知道。” 连大河想了半会,“赌箭时夫人倒是下了一回楼,就在花圃边站了一会,马上就转身上楼了。”突然想起,“对了,夫人开席前还和苏高三楼里的一个仆妇说了话,小的去查了,那个仆妇居然就是清河县许寡妇。” 连震云和李四勤对视一眼,李四勤摇头道:“她一直在找许寡妇呢,找到了是好事儿,”看向连震云,“大哥,叫桂姐过来问问?” 连震云摇了摇头,“莲香管家事,既发了话,我不能叫桂姐儿,免得家里乱了套。”看向连大河,“去把半叶叫过来。” 更鼓敲响二更,小连提着灯笼,牵着马从五敌台回到府衙,扶着陈演下了马,一路回了院子,理儿、枝儿上前接住。 陈演一边喝着解酒茶,一边看向漆黑地内室,“奶奶已是睡了?比儿呢?” 枝儿低着头道:“奶奶今儿有些累,先睡了。比儿姐姐今儿遇上了失散多年的亲戚,奶奶让她去亲戚家住几日。” 陈演微微一愣,放下茶,一边走向内室,一边笑道:“原听她说没什么亲人了,没想到今儿还遇上了。”推门走入了内室,让理儿把手中的热水锡壶放下,从枝儿手中接过烛台,“你们去歇息吧。” 内室里静悄悄的,陈演将烛台放在圆桌上,借着微弱的烛光,看到床上帐幔垂得低低,里面地人似是睡沉了。 陈演轻手轻脚倒水洗漱,宽了衣,吹了灯,悄悄儿揭了帐子,爬到了床上,摸黑去抱齐粟娘,却摸到她卷紧了的被子,哑然失笑,自个儿拉被子睡了。 府衙中间外的云板敲响了七下,陈演闭着眼打了个哈欠,向里翻了个身,一边去摸齐粟娘,一边含糊道:“粟娘,这还没入冬,你怎的就和我一人睡床被子了?”却摸了个空。 陈演迷糊了半会,听得门响,转头看得枝儿端水走了进来,半坐起身子,撩开帐子,惑道:“奶奶呢?” “回爷的话,理儿姐姐熬了肉粥奶奶在厨房给爷做藕粉丸子,好伴着一块儿吃呢。”枝儿将热水放在六脚脸盆架上,一边端起昨夜地残水,一边回道。 “她昨儿不是累了么,怎的一大早就去做这些。”陈演说着,脸上有掩不住的笑意,起身取过衣架上地尽是折痕的**杭缎长袍,胡乱穿起。 枝儿倒水回来,连忙从衣箱里取出干净衣裳,“爷,奶奶说你昨儿喝了酒,那衣裳沾了……沾了些灰,让您换一身。” 陈演低头看看,长袍上落了点点酒渍,还有嫣红的脂粉印儿,顿时红了脸。他连忙脱下长袍卷成一团,左右看看,待要寻个地方藏起枝儿捧着干净衣裳走了过来,正看着他。陈演尴尬一笑,只得将脏衣递了过去,接过藏蓝茧绸长袍抖开穿起。 陈演怔仲不安,一边出神一边用猪鬃、青盐刷了牙,香皂洗了手、脸,看着理儿将肉粥、藕粉丸子、双黄咸鸭蛋、酱菜端了进来。 陈演坐在桌前,看了看门外,小心问道:“奶奶呢?她怎的不来吃饭?” 理儿笑道:“爷,前几日爷不是说过中秋时吃月饼要换个新鲜花样么?连府里昨儿晚上送了些吃食,里头有一袋子胭脂米。奶奶想着把这胭脂米磨成粉,看能不能做月饼粉。”给陈演舀了粥,放在他面前,“奶奶让爷自个儿吃,吃完赶紧去前衙理事呢。” 陈演暗暗松了口气,听得外门梆声响了第二轮,一面急急吃粥,一面欢喜笑道:“你和她说,我那就是顺口一说,中秋还有四五日,不用着急,吃什么都好。”几口把六个藕粉大丸子全吞了下去,站起身来,枝儿服侍他换过官袍,他抓着官帽便匆匆去了。 == 粉红上80了,今天到90,今天就加更。粉红啊,粉红~(,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首发 第二十三章 扬州梦中的齐粟娘(90票加更) 今儿上午,河标兵营居然没有押几个私盐贩子来问罪稀罕事。”府台早衙已毕,知府通判、同知准备回各自的官署,看着站班衙役们散去,通判不禁笑着对陈演道。 陈演笑了起来,“我也正纳闷呢,不过少抓几个也是好事,除了那些成帮结伙害人命的大盐枭,多少是小民失了田才铤而走险。再说,官盐实在也是太贵了,我夫人在家里时时抱怨呢。” 通判、同知都笑了起来,连连点头,同知见得陈演手上正无公事,便也笑道:“大人什么时候把苏姑娘赎出来?昨儿苏姑娘可是得了头筹,赏她的各府内眷足足有十六家,府台夫人给足她体面了。” 通判击掌而笑,“岂止是这样,韦先生为苏姑娘三箭写的那首诗当真是让下官惊艳,”摇头晃脑道,“眉山里影开新月,唱射声中失彩球。好是连枝揉作箭,拟将比翼画为侯……好诗,好诗……极是应景,极是应景。”又对同知笑道:“你昨儿晚上没去十弓楼,与会的众名士个个作诗相合,便是下官这素无诗才的人也胡乱凑了一首,苏姑娘亲手写出来,怕就有三四十首了。” 同知笑道:“韦先生的大才自是不用说了,今日传了出去,扬州城里士子们应和者断不下百首,苏姑娘诗才出众,必也会自作一首,晚上府台大人再去十弓楼时,便可知晓下官所言不虚。” 通判大笑道:“扬州苏高三,美丰姿,生骄骨,倒也遇上一个宽宏容人的府台夫人,府台大人果真好福气。”说罢,与同知一起施礼而去。 陈演坐在堂上,将河标兵营里送来地盐贩卷宗细细看了,闭目沉思,喃喃道:“连震云想是在留后路……”他招了周师爷,低声吩咐,“先生,连震云大意了些,遣人盯着河标崔千总,不能让他们再像我上任前那样肆无忌惮地在扬州厮杀。” 周师爷连忙应了,“大人,八月里两江总督便要赴任,必是要过扬州地,此人傲慢贪酷,必要来个下马威,大人千万忍耐一二----” 陈演叹了口气,“我明白。扬州府内的民用水道急需修复,河道没有拨,我还指着他呢。”说罢,理了理官袍,正要回后衙。小连走了进来,奉上一张名贴,“大人,韦先生差人送来的。” 陈演顺手接过。打开一看。“去和奶奶说一声。今儿我不回衙里用午膳了。”小连微一犹豫。低声应了。回后宅里报信。 枝儿引着小连走到小荷花塘边。齐粟娘一身半旧绯红喜鹊袍。包着桃红头巾子。端着盆污水从画舫上下来。听着小连把事儿说了。点点头。让他去了。 枝儿看着齐粟娘地脸色。不敢开口说话。齐粟娘道:“去和理儿说。今儿晚饭也不用做了。爷不会回来吃地。叫她把醒酒汤备好就是了。”将污水倒在树根下。“叫外头备轿。我用了饭去漕连府。你把我备好地回礼带上。” 南柳巷漕连府。莲香院子正屋里。寂静得异常。 蕊儿站在一边。看了看座榻左边翻着本旧书地连震云。座榻右边发呆地莲香。又看了看一脸不乐。坐在水磨楠木椅上闷头喝茶地李四勤。再看了看满室里噤若寒蝉地媳妇丫头和面带不安地连大船。只觉得屋子里闷得让人难忍。对仍是一脸轻松站在座榻旁边地连大河大是佩服。 织金回纹锦门帘一揭。两个婆子引着桂姐儿走了进来。桂姐儿红着眼圈。走到榻前。跪下给莲香磕了头。“奴婢谢过姨奶奶。” 莲香仍是呆愣着,半晌没有动静,连震云看了看她,也不出声,照旧翻书。 蕊儿轻手轻脚走到莲香身边,小声道:“姨奶奶,姨奶奶,桂姐儿来给您磕头了。” 莲香回过神来,看向桂姐儿,慢慢点了点头,“起来吧,桂姐姐,这几日说话别口没遮拦的,再让我听见,我也不要体面了。” 桂姐儿小心应了,又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接过半叶奉上地茶,双手捧给连震云和莲香。 蕊儿见着回纹门帘脚一时一时地泛着阵阵波纹,屋里头微微起了些寒意,隔窗看了看外头的大风,又在莲香耳边悄声道:“起风了,姨奶奶给爷加件衣罢。” 莲香正盯着茶碗里的毛针茶叶看个不休,转头看了看蕊儿,应了一声,“你去把爷那件宝蓝~丝马褂儿取来。” 蕊儿转回内室,取了马褂儿,莲香拿在手中,起身对连震云道:“爷,起风了,妾身侍候你加件衣吧。” 连震云点了点头,放下茶,站了起来,莲香替他穿上,低头慢慢扣着马褂上的两排玉纽,忽听得外头一阵匆匆脚步声,一个媳妇边喘气边在台阶下隔帘报了进来,“姨奶奶,府台夫人在门口落轿了……” 莲香猛然回头,大喜道:“快,快去接着。”转身提起裙子,急步出门,满室里媳妇丫头听得这一声号令,呼拉拉全跟了上去。蕊儿回头看了连震云一眼,微一犹豫,仍是跟着出门而去。 连震云低头看了看方扣了三颗玉纽的马褂儿,连大河走上前来,利索给他扣上,一言不发又退回座榻后。 李四勤被这一 惊醒,放下茶,皱眉站起,“大哥,俺回俺院子里去 连震云看了看他,“你跟前也该有个人了,你对曹三娘不是挺上心么?” 李四勤烦恼道:“俺也没说不抬她进来,过几年再说,不用她替俺操这个心。”嘀咕道:“扬州城里的女人实在厉害得过了头,俺来了这几年,年年都看到有红姐儿丢了脸面,要死要活地,昨儿那金官不是投了湖么?俺还一直以为她们女人家听曲儿和俺们男人喜好不一样……” 连震云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是些妇人地小技俩,你要拿定了主意,难道还会受妇人挟制?你不是想问她受了什么气,为什么不高兴?回院子里去问得出么?” 李四勤嚷道:“俺不管她高兴不高兴,俺自己不高兴了,大哥,俺回院子里去了。”说罢,气冲冲向门口走去,方走前帘子前,只听得门外一阵杂乱脚步声响起,门帘儿从外头一揭,一个穿着碧青拱碧兰祅儿,白绫子挑线裙地妇人被让了进来,差点和他撞上。 “二当家。”齐粟娘笑着看向李四勤,“这是要去哪?” 李四勤立在她身前,干笑了半会,摸着头道:“不去哪,俺正准备去看看你走到哪了,怎的半会也不见进来。” 连大船死命掩住嘴,仍是笑出了声,连大河亦在忍笑,没空去瞪他,李四勤回头瞪了他们一眼,嚷道:“大船你这小子,闲着没事是吧?赶紧去把俺院子里地乌金糯米酒抱过来,迟了看俺踹不踹你。”说完,笑呵呵地陪着齐粟娘走进屋子,“小嫂子从昨儿晚上就开始发呆,一直呆到这会儿,你受谁的气了?让她替你难受到这份上?” 齐粟娘一愣,转头看着莲香,莲香笑道:“夫人听二爷说呢,我何时又会发呆?二爷才呆了一上午呢,坐在哪儿也不知在想什么。” 一时间众女都回了屋,连震云与齐粟良客气寒暄半会,请了齐粟娘坐在座榻上,连震云坐到右边第三张水磨楠木椅上,李四勤拖了张椅子在座榻边一放,一屁股坐了下来。 李四勤一边看着莲香指挥丫头们摆桌子,安置下茶点,一边对齐粟娘道:“你不是挺中意那个苏高三么?打定主意要让她做小了。汪府里奶奶要整治她,你不是还替她拦了么?俺还打听了,你一直找地许寡妇就在她楼里,你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莲香大愣,瞪着李四勤说不出话来,旁边桂姐儿委委屈屈,瞄着莲香,却不敢说话。齐粟娘半张着嘴,看着李四勤,无奈道:“你从哪里打听来这些的,必不是莲香和你说地,”抬眼看到连大船抱着酒进来了,笑道:“酒来了。” 李四勤接过酒,顿时把要问的事儿抛到脑后,只顾着和齐粟娘扯些闲话,齐粟娘见得莲香给她使眼色儿,看着李四勤身上的单衫儿,再看了看连震云身上的马褂,暗暗叹了口气,柔声道:“李四哥,我和你商量个事儿,你看成不成。” 李四勤正喝得高兴,裂嘴笑道:“你说地话俺何时说过不成,你只管说,俺听着呢。” 连震云暗暗摇头,也不插话,向连大河递了眼色,让他把下人都打发了出去,坐在一边听着。 “李四哥,你也快三十了吧?该成个家了,我看你挺喜欢曹姑娘,要不,咱们把她娶进--” 李四勤顿时恼了,把手上的金钟小酒杯甩到地上,站起就走,齐粟娘吃了一惊,一把抓住他地衣袖,“李四哥,我和你说正经事儿,你恼什么?” 李四勤嚷道:“俺不要你来操这个心,俺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娶亲么?俺们俩好好儿地吃酒说话不成么?” 齐粟娘劝道:“咱们俩这样吃酒说话儿本就不合规矩了,你总要找个身边人陪着你才好。”看着李四勤一脸不以为然,叹了口气,“原也是我多管闲事,若是我不在扬州城了,你自然会去找曹姑娘了。”说罢,慢慢放了手。 莲香看了看站着不动的李四勤,端了茶送到齐粟娘手中,笑道:“不就是趁着夫人在的时候,让二爷把这门亲事订下来么?”又劝着李四勤道:“曹姑娘今年也有二十一了,跟着二爷快四年,二爷细想想……” 李四勤站在座榻边,看着齐粟娘转头和莲香说话,吃茶点,也不再理他,犹豫半会,“陈大人的知府要做三年才会转地方,过三年俺就……” 齐粟娘叹了口气,转头看他,“他呆多久我不知道,我这边怕是呆不了三年,你早些把亲事订了罢……” 莲香和李四勤都是一呆,齐粟娘却又把话扯了开去,拉着李四勤劝他把亲事订下来。 连震云微微摆了摆手,连大河悄悄走到他身后,“去查查,比儿在高邮做什么,派两个人专盯着她。” ---------- 我还在睡觉中,就被无良朋友短信狂呼叫起,告之90红已到,抽打我加更,似在梦中…… 感谢投票的朋友,持续召唤粉红票~~~120票再加更。:)(,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首发 第二十三章 扬州梦中的齐粟娘(三)(150加更) 粟娘在府衙后宅厨房里做着烧猪头,烫着金华酒,那内的书房里,连震云与李四勤对坐在书桌边闲话说笑。 桌上摆了六个下酒劝碟,一旁连大船持着酒壶给他们倒酒。 “大当家,比儿偷在高邮南城纱衣巷寻了一处小院子,下了订钱。又到夫人老家里把齐家的屋子整理干净,买了全套的家私用具。”连大河疑惑道:“派去跟着比儿的人没查出她到底想干什么。但小的估计和京城里没什么干系,怕还是夫人的私事儿。” 连震云持着菊花小金钟,喝了一口绍兴烧酒,扬眉道:“比儿已经上船回扬州了?” “是,怕是中秋前就能赶回扬州。”连大河顿了顿,道,“小的让半叶去探了探口风,夫人身边的丫头枝儿却说比儿是去亲戚家住几天。小的估摸着,除了夫人和枝儿外,那边府里没人知道比儿是去了高邮。” “你的意思是,府台大人也不知道?”连震云握住酒杯的手一顿,侧头看他。 连大河小心答道:“确是如此。”他仔细看了看连震云的脸色,才又缓缓道:“小的猜,那日的程家饮宴上必是出了事,那府里跟着出去的两个丫头,比儿和枝儿都被派了差使,夫人特意瞒过了府台大人。” 一旁,连大船给李四勤倒了一杯酒,低声道:“小的问了籽定,当日赌箭时,汪夫人原是和府台夫人商量好了,要整治苏高三。苏高三射第一箭时,夫人就起了身,各府里的奶奶们都以为夫人的意思是……。没料到夫人下楼不到半会,又上来了。夫人这上来后就改了主意,不但劝住了汪夫人,还特意开口,让各府里奶奶给足了苏高三体面。----这样一来,府台大人也就能顺理成章把苏高三抬进府里……” 李四勤听得糊涂,皱眉道:“你小子绕来绕去,到底是想说什么?”说着又看向连震云,奇道:“不是说和京城里没干系么,咱们还问什么?----俺就想知道她为什么会不在扬州呆足三年。” 连震云微微一笑,道:“你不用着急,咱们得一处处弄清了,这事儿才会真明白。”他抬眼看向连大船,淡淡道:“府台大人已经放了话,中秋后赎苏高三出来。那些名士们原就喜欢捧着她,这会儿,想必他们更是和府台大人紧上了。----你有话便就直说罢,这些妇人技俩,也不是什么大事。” 连大船微侧着脸偷眼看了看连大河。见他微微点头。暗暗吸了口气。壮着胆子道:“小地猜测。夫人一向是爱惜名声地。断不会摆个不贤地名声给外人看。她这半路上改了主意。不过……不过是想等苏高三进了府。再……吧……” “你地意思是。她打算等苏高三进府了。再把她赶到高邮去?”李四勤甩手放下酒杯。一翻眼睛。摇头道:“不对。她说她自个儿不会长在扬州。那屋子必不是用来整治妾室地。----是她自己要用地。” 连大船闻言犹豫一会。到底还是继续道:“如果夫人是打算自个儿用。小地觉着。除非夫人……这个……除非她……” 李四勤猛拍桌子。破口骂道:“你小子!明知道俺急得不行。还非要结巴!还不快点说!!!” 连大船忙躬身苦笑道:“二当家。小地是自己也觉着不可能了。----怕说出来二当家踹小地……” 连震云挥挥手。懒懒倚在椅上。一边喝酒一边笑道:“说罢。府台大人要纳妾。这是个喜事儿。咱们就当说说闲话。你别让二爷着急了。” 连大船看着连震云心情极好,暗暗放了心,陪笑道:“小的是说……除非夫人……嗯,夫人不要府台大人了,她自个儿回高邮过日子,把‘府台夫人’的风光全让给苏高三……” 李四勤哈哈大笑,敲案道:“不可能,她才没这么傻呢!哼,陈大人今日能成府台,里头可是填了她两条命!----陈大人也不可能休了她。俺倒觉着等苏高三生了儿子,她下狠手整治她比较可能----那姓崔不就是这么教她的么?” 连大河看着连震云脸色极好,便也凑趣笑道:“就凭夫人在清河整治许寡妇的手段,苏高三想是翻不出夫人地手掌心的,这阵儿夫人的贤名在扬州城里可是头一份了。” 李四勤一摇头道:“你说这女人,怎么都爱顶着个贤名装样子呢?说到底,俺还是看她当年在关帝庙里的泼辣样觉着顺眼些……” 院里,媳妇丫头们打着红灯笼,引着莲香、蕊儿、桂姐儿从书房外匆匆而过。 莲香听着书房里传出的阵阵笑声,不由缓了脚步,听得只言片语,皱了皱眉,暗自想道:“就算是二爷,平日里再近便,千好万好,怕也摸不着夫人的心……”她暗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蕊儿和桂姐儿,道:“吩咐下头的人准备画舫和拜月的祭品,下贴子给夫人,请她中秋游湖赏月。” * 府衙后宅早已掌灯,齐粟娘让理儿、枝儿撤下烧猪头的残菜,自己扶着喝醉的陈演回房睡觉,麻利地替陈演洗脸洗脚,脱了衣裳,盖好被子。 轻轻放下帐幔,她持着烛台走出内室,来到陈演的书房,研墨持笔,随意翻开陈演亲笔所写的文书,借着昏暗的火光,模仿他的笔迹,匆匆写就: “立休书人陈演,寄籍扬州府高邮人。 依父母之命凭媒聘定齐氏为妻,岂期过门后时近五年该妇仍不得生养,正合七出无子之条。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退还本宗,听凭改嫁,无有异言,休书是实。 康熙四十六年八月十三 私章、指印为证。” 齐粟娘轻轻吹干墨汁,从怀中取出陈演的私章盖好。取了印泥、休书,持着烛台,走出书房,回到内室。 妆台上的烛光照不到床上,齐粟娘却自然地寻到了陈演的胳膊,他的左臂向外伸直,右臂绕过胸前放在左内侧。左臂是用来抱着她地肩膀,右臂是用来抱着她地腰身。五年的夫妻恩爱,情深意重,因着一个“非是普通女子”,“不光为钱”、“几分真心”的私妓,一扫而空。 “五年一觉扬州梦……”齐粟娘轻轻笑着,坐在床边,抚着陈演熟睡地脸,“陈大哥,当初我被人牙子带到南边来,原就是要卖到扬州城的盐商宅子里做丫头地呢……” “那一年大水,我在江宁城若是和比儿一样卖了身,说不定也会被卖到扬州城……” “你说,我是做现在的我好,还是做比儿好?若是我当年不逃,就不会被你娘救下,也不会拜了义父义母,这样,我不会嫁给你,也不会有哥哥。或者……我若是不逃,这个身子长大后有了些姿色,会不会被卖进扬州城地私窠子,成了爷们争脸面的玩意儿……到底如何……又有谁知道呢……” 齐粟娘微带怅然地声音在房间里静静回响。 “陈大哥,我对这个地方其实没有什么指望,能一个人安生过日子就是上天还开眼看了我……我当初遇上你时,只想慢慢陪着你,帮着你,等到孝期满了,我再寻个法子离开,也算是我报了你娘地救命之恩……” “我原打算寻些银钱,买几亩地,一个人关门闭户过日子……真没想到我们能结为夫妻,还能一起过了五年地日子。很长了……老天已算是厚待我了。五年,我也该醒了……” “陈大哥,这五年,你没有错待我半点。你是个好人,我一点儿也不怪你。怪只怪我不该来这个地方。或是……或是我为你生了一儿半女。我也许……也许也会闹一场罢……” “……小崔哥说孤身女子过日子艰难。不过你尽管放心,这回还有比儿、枝儿陪着我一起。” “你……我愿你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眼见得烛泪将干,天色将明,她将陈演的右手拇指按上印泥,低头再看了陈演一眼,便拉着他的手,在休书上重重按下了指印…… * 转眼中秋节至,陈演一大早起身,穿了一衣暗红湖绸制成的新长袍,吃着齐粟娘新做的胭脂月饼,喝着粳米粥儿,笑道:“好在连府里请你去游瘦西湖赏中秋月,你不会一个人呆在家里,否则我可不敢应了那些名士的中秋诗宴。” 齐粟娘微微一笑,转头对比儿道:“把爷的那件月白~丝斗篷寻出来,让小连带上,湖上风大,免得半夜回来吹了风。” 比儿应了一声,陈演叫住她“把***那件沉香色绸子披风也寻出来,和她的衣裳正配,出门时带上罢。”比儿低低应了,转身去了。 陈演看着屋里没人,低声笑道:“你可早些回,别被莲香她们拉着叉麻雀牌叉到天亮,回来嚷着腰背酸,我们都有多久没有亲近了……” 齐粟娘啐了他一口,似笑非笑道:“那些士子名家喝酒,免不了要叫几个姐儿唱曲,你也少喝些罢,多少也要认得是她,不是我……” 陈演正被胭脂月饼噎住,连喝了几口水,方笑道:“你大可放心,我在外头地规矩,瞧不清眼前的女人是谁了,就再不敢喝,开始装醉……” 齐粟娘顿了一顿,若有若无瞧了他一眼,又回了头,只瞧自己手指,淡淡笑道:“想来你眼前的女人也是不少……” “我没有,”陈演撂下茶盏,笑道,“我平常只叫苏姑娘的……” ---------- ……一路吐血将150更送上。 无比感谢投票的朋友,这一天都如在梦中,泪流满面,多谢一路支持,之后当然还请多多关照。 抹一把眼泪擦擦血,埋头码字去了。 还是那句话,180更,绝不食言。(,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26dd.c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首发 第二十三章 扬州梦中的齐粟娘(二)(120加更) 枝……枝儿,奶……奶奶呢?她怎的……怎的不来~迷迷糊糊靠在小连身上,歪歪扭扭地走进了院子,含糊唤道:“粟娘……粟娘……”声音却是极小。 枝儿帮着小连把半醉的陈演扶在堂屋椅上坐好,接过理儿手中的醒酒汤,让小连服侍陈演喝下,“奶奶今儿从连府里回来,做胭脂月饼粉儿,累着了,就先睡了。” 陈演喝了醒酒汤,又连灌下两碗浓茶,晃了晃头,清醒了一些,“她睡了?几更天了?” 枝儿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四更天了……” 陈演一吓,顿时站了起来,“四更天了?”脚步虚浮,踉跄着向内室里走去,“我……我忘了时辰了……” 枝儿连忙上前扶住,“爷,你先去书房里洗个澡罢,您一身的酒味和……味儿,明日里还要开早衙呢。”向小连递了个眼色,一左一右扶着陈演向书房走去。 枝儿掇了澡桶进来,理儿注满水,备好香皂和澡巾子,关门退出,让小连侍候陈演沐浴。 陈演洗了澡,换上干净中衣,扶着墙又向内室走去,嘴里嘀咕道:“我……我得上床去,明儿……明儿粟娘醒来,要是……要是找不见我……知道我……这会儿才回来……”: 枝儿又好气又好笑,“爷,您这会儿醉着,重手重脚的,回房里必要把奶奶扰醒,你还是在书房里歇下罢。” 陈演迷迷糊糊在书房睡下,到得第二天午时方醒了过来,一看天色,又是一吓,一边起身一边叫:“粟娘,粟娘,怎的不叫我……” 枝儿推开书房门。捧着脸盆走了进来。“爷。奶奶叫了你几回。你都醒不来。奶奶只好和外头说你身子不适。今儿歇一天衙。” 陈演一边匆匆穿衣。一边小声道:“枝儿。奶奶呢?” “奶奶给爷把午饭做好。放在灶上笼着。到五敌台十弓楼去了。” 陈演吓了一跳。“她……她去哪儿做什么?” 枝儿看了他一眼。“爷放心。奶奶不是去找苏姑娘。是去找清河县地许娘子。”顿了顿。“奶奶也没有坐官轿。也没有带从人。爷尽管放心。” 陈演苦笑道:“她没带从人。没坐官轿。我怎么还能放心?五敌台可在新城小秦淮河边上呢。”急急洗漱了。便要出门。盐运司那边却派人来请。说是有急务。陈演跺了跺脚。“小连。你去接奶奶。路上看仔细些。别错过了。”顿了顿。悄声道:“看看奶奶脸色儿。回来和我说。”便骑上马。衙役簇拥着去了。 齐粟娘穿着一身片蓝喜鹊袍,未施一点脂粉。她挎着一个放了些果子的旧竹篮子。混在扬州城热闹的人流中,从府衙大街出了小东门,慢慢走到了秦淮河边,在沿岸遍立的河房妓馆中,找到了苏高三的十弓楼。 十弓楼亦是一座三层的枕河小楼,中开水门,供小船画舫出入,齐粟娘还在十步外,便听得里面弹琴声,吟诗声隐隐传来,间或还听得弓弦拉动地争争之声。 齐粟娘走到门边,向内探看,只见一楼水港前三间客室甚是雅致大气,隐见人影走动,似有不少人在内。正中客室门上的一副绿蜡对联, “愧他巾帼男司马,饷我盘餐女孟尝。” 她走到后门,看看四面无人,敲打开门说了来意,塞了二十个铜钱,等了一会,便见得许娘子一脸惑地走了过来,“哪一位是小妇人的清河旧识?” 齐粟娘走上前去一笑,“许嫂子,是我。” 许娘子惊了一跳,还未动作,便被齐粟娘一把扯住,悄声道:“我来寻你说说赎丽儿的事。” 许娘子立时镇定下来,牵着齐粟娘走进小楼,走过当门三间客室,拐到了后头地下人房,“小妇人和女儿有一间房,还请夫人委屈坐坐。”许娘子打开门,齐粟娘见得内里虽是简陋,但绣床、竹椅、竹桌都极是洁净。 齐粟娘笑着坐在竹椅上,接过许娘子倒过来的白水,拉着她坐到一边,“许嫂子,我打听了,要把丽儿赎出来是二百八十两银子,可是这个数?” 许娘子咬着唇,含泪点了点头,“楼里的苏姑娘原是要替她赎,妈妈却是不肯,眼见着苏姑娘要被府台……”猛地住嘴,惊恐地看了齐粟娘一眼,蓦然站起,卟嗵一声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小妇人多嘴了,夫人恕罪……” 齐粟娘深深吸了一口气,仍是笑着将她扯起,“咱们不说那些事儿,咱们只说丽儿地事。”她在绣蓝子里翻了翻,把一个小包裹从果子底下翻了出来,里头都是五十两一锭的雪花大银,整整六锭。 齐粟娘把银子推给许娘子,“把这银子收好,去赎了丽儿,还有二十两就回清河安家过日子吧。如今清河许家虽是不在,连府里姨奶奶原是许家的丫头,我请她写信托了云知县,会看顾你们的。”顿了顿,“你只说这银子是你遇上一个旧亲友,磕了头借来的,别和妈妈说来历,免得她抬价。” 许娘子怔怔 粟娘,泪如泉涌,“小妇人……小妇人……” 齐粟娘按住又要下跪的她,“当初我也急了些,把你逼到了绝路上……若是在扬州有合意的人,你也不用回清河去,寻个好人嫁了,你下辈子有靠,你们母女也不会受人欺负。” 许娘子以袖掩嘴,拼命摇头,呜呜地哭着,“原是小妇人痴心妄想……” 齐粟娘沉默半晌,勉强笑道:“这世道,你也是没法子……许家和汪家原就靠不住……否则你也不会被瘟七逼上门了……”不想再说,起身站起,“我走了,以后你和丽儿好好过日子吧。” 许娘子连忙站起,送她走到门边,突然又跪下来,扯着她的衣袖,“夫人……夫人,苏姑娘是个好人,她就是性子倔了些,夫人若是不想让她进门,小妇人就去和她说说……” 齐粟娘苦笑一声,回头看许娘子,“你担心她嫁过来后,被我整治?” 许娘子低着头,哭道:“她性子太倔了些……” “只要府台大人容得下,便好了……”齐粟娘微微一叹,推门而去。 齐粟娘走出十弓楼,融入人群之中,沿着小秦淮河慢慢走着。天边地夕阳拢着一团团金灿灿的彤云,将河面也映成了一片金色,水港里的画舫挑起角灯,船夫在检视竹篙、舱板,扬州城纸醉金迷的夜晚快要开始了。 突地,齐粟娘右肩被人重重撞了一下,倒退三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蓝里果子撒了一地。 她咧着嘴忍着痛,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一身蓝纱衣裙、面目绢秀的女子慌慌张张道:“对不住,你没事罢?” 那女子正要扶她起来,远处传来吆喝声,“沈月枝!你这女囚还不给官爷们站住!”那女人脸色立变,匆匆说了声,“对不住。”便挤入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齐粟娘慢慢爬了起来,一边捡着地上的果子,一边看着三个江都县地快手推开人群,紧紧追了过去,人群乱了一会,便又安静了下来。 小连一脸沮丧走在府衙大街上,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见得是衙役们护着陈演回府衙,连忙在府门口替陈演拉住马头。 “小连,你接到奶奶了没有?”陈演从马上一跃而下,一边向后宅里走去,一边问道。 小连一脸不安道:“爷,小的没接着奶奶,小地还问了楼里的人,没见着咱们奶奶去过。小地刚到府门前,就看着爷回来了。” 陈演一怔,加快脚步向后宅里走去,嘴里叫着:“枝儿,枝儿,奶奶回来了没有?”拐过院门,蓦然看见堂屋前那个蓝白色的身影,顿时大喜,“粟娘,你回来了。” 齐粟娘停住脚步,还未回头,陈演上前将她抱了个满怀,“粟娘,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我都快三天没见着你了。” 齐粟娘没有说话,陈演抱着她低声道:“我昨儿忘了时辰,以后我一定早些回,我……”齐粟娘伏在他地怀中,听着陈演低沉的声音,凉透了地心突地一动,又有了些热气,慢慢抬头,正要说话。 中门外响起了三声云板,陈演一愣,转头看着小连匆匆奔了过来,手中拿着一张贴子,远远站着,“爷,韦先生请您到……赴宴。” 陈演微微踌躇,低头看着齐粟娘,“我去一会就回……” “非要去么?”齐粟娘逼着自己开口,看着陈演,软语道:“你有大半月没有在家里吃晚饭了,那楼里去是什么应酬?” 陈演呆了呆,犹豫道:“扬州名士时常在那处聚会……日后噶礼来了可用得上他们……” “既不是正经公事,那你今天就别去,以后也别去了。”齐粟娘压住心跳,直直看着陈演,“我不喜欢你去那楼里。” 陈演愣愣地看着齐粟娘,半晌没有说话,终是抱紧了她,“好,我不去了。” 齐粟娘鼻子一酸,忍住了眼泪,压住了心头雀跃的喜意,牵着陈演地手,穿过堂屋,笑道:“那我今天给你做烧猪头,再烫壶金华酒。你在家里喝醉了,也不用去书房里睡觉。” 陈演哈哈大笑,“你什么时候学会做烧猪头了?”慢慢走到堂屋里,凝齐粟娘,“扬州府名士们好这些陪席饮宴的调调,但除她陪席地例钱外,我从没另外使过银子。她不是普通女子……待人接物不光是为了钱……倘有几分真心……” 齐粟娘的心猛然一沉,轻轻松开与陈演相握地手,“我去厨房做饭……”走了三步后,又顿住,背对陈演,“这回的彩注儿要用么?” “嗯,等过了中秋,让人把她赎出来……” ---------- ……120票加更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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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粟娘看着比儿。缓声道:“要整治苏高三自是容易。只是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难不成也要我逼死一条人命?这妻妾间地事儿。多半时候。不是你便是我。今日开了头。明日还会再有。去了苏高三。保不齐还有张高三、李高三。且他今儿纳了第一个。便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我实在是过不惯这样地日子。”她垂了眼睑。挂在嘴边地笑容里参杂了些许苦涩。调子里又带了几分自嘲。“这还只是过日子地苦罢了。心里地苦哪里又能说得出呢?好在我还有些私房陪嫁……” 比儿和枝儿对视一眼。比儿勉强笑道:“奶奶说地这话儿自是有道理。只是若往后……却未免太委屈自个儿了……” 齐粟娘摇了摇头。反笑道:“不委屈。反倒是能敝开了性子过日子。也用天天为着个好名声缩手缩脚了……来了扬州。我天天守在后宅里。又为着孩----只觉着自个儿都傻了----”指她指着小山似地衣包。“咱们别闲话了。快些收拾好罢。别叫爷回来看着。……好在他今儿不到天亮怕也是回不来。虽不是去十弓楼。那些人既叫他去。哪里又会……不叫苏高三?” 比儿和枝儿再次对视一眼。终是什么都不得说。默默忙碌起来。 收拾停当。齐粟娘沐浴更衣。洗去一身汗渍灰尘。随意用些午饭。她换上沉香色水纬罗对襟祅儿。玉色绉纱绢羊皮边裙子。白绡罗绣鞋。坐着官轿。带着比儿、枝儿一路到了连府。 微风徐徐,莲香握着齐粟娘的手,上了画舫。两人依着画舫栏坐着,透过卷起三分的湘帘白纱,看着瘦西湖傍晚的风景,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话。 “夫人头上怎地插着青铜簪子?以往用的如意金钗怎的不插了?”莲香端详着齐粟娘,笑着问道。 虽是入秋,然尚未落下的秋阳溢着燥热,齐粟娘拉了拉身上的沉香色水纬罗对襟祅儿,又晃了晃手中的湘妃金竹的白纱团扇儿,笑道:“不是为了配色儿么?都是黄澄澄着,叫人看着忒俗了些。”说着又斜眼瞧她,掩口笑道:“若不是你这样瞪着看,谁知道我头上是青铜簪儿?怕都以为是碧犀簪子呢。” 莲香听着这话俏皮,不由笑出声来,见得齐粟娘心情大好,心下也是一缓,眨眼道:“夫人要不要叉麻雀牌?”齐粟娘立时苦了脸,见得蕊儿、桂姐儿都是精神大振,满船的媳妇丫头亦是兴致勃勃的样儿,只得叹气道:“你说要叉,我还能说不叉么?”莲香咯咯笑着,立时让媳妇们摆桌子、取牌盒、数筹子,嬉笑哄闹间乱成一团。 后舱门前,连震云与李四勤对坐在圆几旁喝酒,连震云稍稍抬头,瞟了齐粟娘发顶青铜簪一眼,微微一笑,一口喝干了菊花金钟里地绍兴烧酒。 那边已是掷了骰子,定了座次,莲香南坐,齐粟娘、蕊儿、桂姐儿各坐了东、南、西面,半叶把四方漆盒儿抱起,抽去盒上抽板,只听哗啦啦一阵响,白玉制的麻雀牌倒在红毡铺成的八仙桌面上。 桂姐儿上了桌,兴头儿又上来了,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当初玩头一回儿,不知道要铺个毡子。一倒牌,那响动比震山还大。可把奴婢吓着了。”引得三女俱是轻笑。 齐粟娘做庄开门,方玩了一圈,已经放了三炮,笑得莲香、蕊儿、桂姐儿合不拢嘴。李四勤瞧了一阵,便放下酒杯,拖过锦凳,坐到齐粟娘身边,笑道:“行了,就你这臭手,只有被小嫂子她们欺负的份儿,难怪她们最爱叫你叉牌。俺来帮你。” 莲香掩了掩面前的牌,瞪着李四勤,嗔道:“二爷,坐远些。”李四勤哈哈大笑,一边将凳子拖近齐粟娘,一边转头笑道:“大哥,小嫂子打牌时那个厉害劲,你今儿也好好看看罢。”莲香顿时红了脸,偷偷瞟了连震云一眼。齐粟娘闻言道转头瞪着李四勤,佯怒道:“帮忙就帮忙,不准说废话,小心我赶你走!”李四勤咧嘴笑着,“好,俺不说话,俺看牌。” 接手又打了两圈 娘渐渐转了手气,虽是与连府里三女各有胜负,但~了回来,还略有斩获。齐粟娘得意起来,不顾李四勤低声劝阻,便开始要做大龙。眼见得要来个筒子一色杠上花,当头就放了蕊儿一个万子一色的大炮,手上的筹子顿时一扫而光,齐粟娘气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莲香笑得不行,“夫人,你就老实些听二爷的罢!你还没长成呢,就想跳龙门,哪里成得了事儿!”蕊儿、桂姐儿看着齐粟娘的脸色,也笑得直喘气,比儿、枝儿、半叶、籽定这几个贴身侍候地丫头们亦是掩嘴嘻笑。 李四勤看着齐粟娘地沮丧样,忍着笑,安慰道:“不算啥,有俺呢,俺替你都赢回来。” 连震云坐在锦凳上,独自慢慢喝酒,连大河悄然过来,附在他耳边道:“比儿包了明日去高邮地小客船,还叫了骡车到府衙后宅接行李。” 连震云恍若未闻,盯着李四勤身边那个沉香色身影,低声道:“高邮那边……可有男子……” 连大河一惊,忙细细回思高邮递来的消息,摇头道:“没有,夫人并未约男子在高邮会合。” “她这是……吓一吓府台大人,还是来真格儿的……?”连震云嘴角含笑,转着杯盏,“原来以为总要等苏高三进门,她才会发作……她哪里是肯受气的……” 连大河不敢胡乱接话,只依着连震云的问话,兀自答道:“若是小地以往不认得夫人,怕就以为她是闹一闹罢了。只是小的跟着爷认识夫人这些年,也省得夫人她不是个寻常女子,依小地看,这回,怕是来真的了……” 连震云仍只盯着那个妇人地背影,一脸笑意,扬手干尽杯中酒,道:“这样说,等得府台大人中秋后把纳小星的事儿忙完,一时半会怕是找不到她地……” 连大河看着连震云的脸色,也陪着笑脸,道:“便是找到了,夫人也未必会回去了……”他顿了顿,“只是,倒是让大船给猜个正着,小的原实在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夫人她也忒狠心了些……”他再次停下来,看了看连震云,方犹豫道:“不过……” 连震云慢慢放下酒杯,笑意未尽,“我早知道她性子不好,没料到竟是这样容不下的……倒也难怪她把名声看得重……不装还真不行……” 连大河忍着笑,不敢出声,提壶给连震云斟酒。连震云瞧着杯中清波,叹了口气,“这是个麻烦的人……”端起酒杯,放在嘴边,却难以下咽,“眼见是送上门来的好事,不费我半点功夫,难不成我把府里的女人都赶出去?……便只说莲香,她就不会和我干休……” 几家欢喜几家愁。 “三番、四番、五番、还是六七番……”齐粟娘连输了八把后,终于服了一个大龙,欢喜得几乎要流出眼泪来,拭了眼角,便拼命扯着李四勤,“二当家,这牌翻了多少番?” 放了大炮地莲香一脸的不服气,嘟着嘴道:“再来,快洗牌,再来!” 齐粟娘却嚷着道:“给筹,先给筹!” 桂姐儿笑得发抖,蕊儿伏在桌上笑得喘气,道:“好夫人,好姨奶奶,咱们且歇会儿罢,----也到了用晚饭的时辰了。” “不能歇!”齐粟娘和莲香同时叫了出来。齐粟娘一手抓着身旁的蕊儿,一手抓着牌,“我刚刚转了手气,绝不能歇!丫头这么多,让她们去伺候大当家吃饭,咱们继续叉!” 莲香闷声不吭,埋头数了筹子给齐粟娘,然后同她一道大力洗牌。桂姐儿立时跟上。蕊儿顿了一顿,不敢看连震云,低头洗牌。还是李四勤笑道:“不用正经吃饭,也要吃一些,半叶,你给她们随便弄些罢。” 这般几圈下来,已是暮霭沉沉,连大河看着八仙桌上方兴未艾的战局,再看看捧着碗糯米甜团子慢慢吃的连震云,认命地走到船头,吩咐媳妇丫头们设香案,摆祭品,免得奶奶和夫人想起今儿是中秋的时候,赶不及拜月。 转而月上中天,瘦西湖上画舫来往不绝,每条船上俱是张灯结灯,吟诗、品酒、行令、猜拳、弹曲、唱戏声此起彼伏。 齐粟娘一边吃着比儿喂过来的黑米丸子,一边紧盯着牌。李四勤虽坐回到连震云身边,却抻着脖子往那边,边嚼着桂花酿丸子,边含混笑道:“你慢着些,别等俺吃完了,你也输光了!” 齐粟娘顿时大怒,顺手甩牌出去,扭头嚷嚷道:“乌鸦嘴!没见着我这儿还有一大把筹么?!”然话声未落,那边桂姐儿把牌一推,欢喜道:“三番!夫人,给筹!” 齐粟娘气得直翻眼睛,李四勤笑得打跌,“臭手,臭手,你好歹也想一想再甩牌出去。” 又过了一圈,齐粟娘便坚持不住,涨红着脸,转头怒道:“你要吃多少才够?我方才输的钱足够买十桶桂花酿丸子了!” 李四勤咧嘴大笑,放下手中的碗,拖过凳子坐下,柔声教齐粟娘打牌,过了两圈,便让她扳回了局面,齐粟娘顿时脸色大好。 李四勤眼见得手气转到齐粟娘这一方,立时把把教她做大龙,大杀三方。莲香、桂姐儿、蕊儿输得面如土色,齐粟娘眉开眼笑,直把李四勤当成赌神,一反从前姿态,柔声细语,言听计从,李四勤自也得意万分。 莲香输得恼了,一拍桌子,把李四勤赶了下去,形势顿时急转而下,齐粟娘眼见得兵败如山倒,急得额头冒汗,直嚷道:“再输一把,我就不玩了!” 莲香眉眼里尽是笑意,哄道:“夫人,你若是不玩了,你就输定了。再玩玩,说不定还有转机。” 媳妇丫头们都退到了船头侍立,船舱里除了连府大爷、二爷、正在打牌地四女,便只有连大河、连大船,以及比儿、枝儿、半叶、籽定四个贴身婢女。 莲香与齐粟娘正打牌笑闹间,船头丫头走了进来,低声禀告道:“府台夫人,苏高三苏姑娘求见夫人。” ---------- 180更送上。无语凝噎。 感谢所有投票的朋友,真是再不知说什么好了。也想多更些回馈大家,但是今日实更了不少字,存稿告罄,紧着赶出这些来,一并贴上,四千余字,算是略表心意。 现下继续赶文去了,今晚不知能码多少出来,但210票加更必不食言,如夜半票数持续大涨,不及更新,那么加更部分明日奉上。 首发 第二十三章 扬州梦中的齐粟娘(五)(210加更) 苏高三求见,舱内的诸人俱是一愣,齐粟娘不耐烦诉她,我没这闲功夫,让她好好去侍候府台大人,犯不着到我眼前来献殷勤。” 莲香咋了咋舌,笑道:“夫人这会儿说真话儿了,那日楼上时,我都替夫人忍得辛苦。” 齐粟娘顿时笑了出来,“小丫头片子,倒叫你看出来我在忍了?” 舱内的人都笑了出来,莲香站起身,一边在半叶捧过来的铜盆里洗手,一边笑道:“夫人倒好意思叫我小丫头片子,夫人只比我大一岁,我们俩都是十月里的,叫你做姐姐,我都不顺口呢。”儿亦笑着推牌站起,“夫人说她心里老成的很,足有三十,让奴婢也叫她姐姐呢……” 齐粟娘哈哈一笑,推牌站起,“得了,我如今面上十八岁,心里已经奔着四十,这船上我最大了……” 莲香众女纷纷啐她,齐粟娘嘻笑着站起,洗了手,挽住比儿,“好比儿,给我捶捶腰罢,为了陪连府里姨奶奶和两位姐姐叉麻雀,我实是在辛苦得不行了……” 众女顿时七嘴八舌说她,蕊儿笑道:“不知是谁死命拉着奴婢说不能歇,这会儿要不是姨奶奶收手,夫人哪里还肯下桌儿?” 齐粟娘伏在杆上大笑,比儿轻轻替她捶着腰,李四勤抱着乌金黑糯酒坛,拿着两个小金盅儿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她身边,瞅了她半会,道:“你怎的了?你这平日里可不是这样说话……” 齐粟娘抓着湘妃泥金白纱团扇儿,伸长手臂,用扇面撩着湖水,带起一阵阵水波,侧头看着李四勤,笑道:“我怎么了,我当初在关帝庙里时,不就是这样说话的么?” 李四勤愣愣看着她,过得半晌,裂嘴大笑道:“俺就说你装样儿罢,你也不嫌辛苦,犯得着这么委屈自个么?” 齐粟娘冷哼一声。“得了罢。你是个男人你方能这样说。你投胎再做个女人。还在这地方。还能这样说。我倒也佩服你。” 李四勤哈哈大笑。正要说话。船头侍候地丫头又走了进来。“夫人。苏姑娘她非要见您不可……” 齐粟娘低头看着湖面。头也不抬。“叫她滚。” 连大河与河大船互视一眼。暗暗咋舌。连震云慢慢喝着酒。盯着她没有出声。李四勤全然不在意。只顾着倒酒。塞给她一杯。自己不耐烦用小盅子。抱着酒坛子喝起来。 莲香看了她一眼。转头对那丫头道:“和苏姑娘说。夫人正和我说话儿呢。下回再见罢。”蕊儿和桂姐儿互视一眼。不敢出声。 那丫头连忙应了。齐粟娘拿着小酒盅儿。抬起头笑道:“你也忒替**心了。怕我得罪了她。府台大人休了我?” 莲香笑道:“我怕你把她欺负哭了,今儿晚上咱们玩不尽兴。” 舱里之人听得莲香这般说话,俱都笑了出来,正嘻笑间,忽听得船头媳妇丫头们一阵乱,“苏姑娘,苏姑娘,府台夫人说不见-----” 只听得几声痛呼,船头两个家人被推翻在地。一个眉目如画,身材纤长的女子急步走了进来,她环视舱内,面上全无一丝惧色。 连震云顿时皱眉,连大河一击掌,舱口闪出四个腰扎红巾的壮汉,瞪着苏高三。苏高三似无所觉,看向齐粟娘,微施一礼,“夫人,奴失礼,还请夫人拨冗下见。” 齐粟娘坐在栏边,一边轻轻摇着白纱扇儿,一边打量苏高三。她一身福紫绸斜襟祅儿,月色~丝裙子,头上一根烧金镶珠的长簪子斜斜插住,一尺二寸长的广袖用赤金臂环儿~=束住,极是利索,一双美目正直直地看着她。 齐粟娘以扇掩面,轻笑道:“苏姑娘果真倔得很。”转头向连震云笑道:“苏姑娘怕是有话对我说,大当家还请行个方便,妾身谢过了。”震云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见她眼神儿转了过来,微微一笑,“夫人客气。”连大河击了击掌,四个壮汉便又退了出去。 莲香看着情形,微一示意,半叶、籽定上前将舱头、两边栏地湘帘、白纱全都放了下来,隔绝了耳目。连大船、连大船站在后舱门前,一动不动。 满舱的人都看着苏高三,苏高三慢慢道,“奴--” 齐粟娘笑了起来,挥了挥扇子,“得了,不用奴啊,妾身的了,我听着着急。苏姑娘有什么话就直说罢。” 苏高三一愣,打量齐粟娘两眼,接口便道:“高三来此,不过是想问夫人一句,是夫人让府台大人赎我出来,抬我进门的么?” 齐粟娘翻了一个白眼儿,“我又没疯,我嫌家里大了没人住么?” 莲香哧一声笑了出来,走到齐粟娘身边,悄声道:“你少欺负人罢,以后还要过日子呢。”齐粟娘亦是悄声笑道:“你只管看着,还不定谁欺负谁呢。” 苏高三脸上涨红,“夫人既是不愿府台大人抬我进府,那日又何必给高三体面。倒让府台大人以为夫人宽宏,要赎高三出楼?” 齐粟娘慢慢摇着扇子,“苏姑娘,你这话倒奇怪了,我们家府台大人年轻有为,人品俊雅,文武双全、诗画双绝,家资亦是不薄,不说配得上王母娘娘,配苏姑娘你也是绰绰有余了。 我怎么听着苏姑娘这话儿,我们家府台大人倒不是在纳妾,却是在强占民女?苏姑娘到我这儿来喊冤?” 桂姐儿咯咯笑了出来,一屁股坐在栏边,抓了一把五香瓜子,一边磕着一边看好戏。 苏高 一声,“府台夫人好利的嘴,我今儿既敢来这舫上,些,我知晓府台大人清风雅量,却不知夫人竟是能贤德容人。既是夫人看中了高三,还请夫人告知一二。” 蕊儿愕然看着苏高三,和莲香互换了一个眼色,知晓苏高三显是个不怕露真情真心的人,她这会儿来这船上,竟是忍不过一口气,要和堂堂四品府台夫人当面说清,难怪在扬州城里得罪的爷们不少,便是上任的扬州府台也吃过她甩地脸子。若不是那些名士皆与她交游,只怕她生得再美,也得被人给整治了。只是若换个平常姿色无半点才华的女子,怕是那些名士也懒得理会。 齐粟娘亦是冷笑一声,“苏姑娘这话错得没谱,我家府台大人是赎你出楼子,赎你出来你就是我们家的丫头,老爷要收你进房,还轮得到你说愿意不愿意?苏姑娘是个美人儿没错,可惜出身差了些,眼睛只能长到头顶上,还长不到天上去!”一挥扇子,阻止了苏高三开口,“至于我愿意不愿意,更不需问,自古道夫为妻纲,我们家爷说什么,那就是什么,别说她要纳你为妾,他就是要休了我,娶你做正室,我也只能逆来顺受,这才是为妇地德性,苏姑娘要进陈家的门,这些为什么之类地话,以后就不要再提起。” 苏高三双眉一竖,待要再说,齐粟娘摇头道:“行了,苏姑娘,我是看在许娘子和丽儿的份上才容你上船说话,我们之间多说无益。你请回,等着中秋后进府里便是。” 苏高三连连冷笑,“不说许妈妈倒也好,若是说起许妈妈--”看着齐粟娘,“夫人如今的名声,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只是我也不是傻子。你心机险恶,表里不一,面上伪善贤良,内里却心狠手辣,半点不肯容人。你在清河用些下作手段差点儿逼死了许妈妈,现在又想把我弄进府里整治,全了你地贤名,又要了我的命,没这么便宜的事儿!今儿把话说明白了!也叫扬州城地人知道你当初做过地事儿!” 齐粟娘蓦然站起,瞪向苏高三,“你说什么?” 苏高三回瞪于她,大声道:“我说你别想像当初差点逼死许妈妈一样把我也弄-----”她话还未说话,只觉眼前一晃,一个金晃晃的酒盅迎面飞来,她心中一惊,匆忙侧头,那酒盅从她额头边擦过,“咂当”一声砸在舱板上,又重重一声落在地上,滚个不停。 满舱的人都惊了一跳,李四勤抱着酒坛子,抬头看了看脸色铁青的齐粟娘,又低头自顾自去喝酒。 齐粟娘慢慢缓了脸色,轻轻笑着,挥扇阻止了满脸惊色,要开口说话地莲香,向苏高三走了过去,到得苏高三面前三步处,停了下来,两人久久对视,满舱里悄无人声。 齐粟娘慢慢绕着苏高三打圈子,玉色绉纱绢羊皮金边裙子拖在舱板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如树叶在风中交相摩擦,在寂静地大舱中冷冷地回响。她手中白纱团扇儿隔着空气扫过苏高三纤长细致地左手,“苏姑娘……你信不信,便是你力能拉弓,箭不虚发……我现时儿弄花了你这张脸,废了你这双手,也花不了我多少力气……” 苏高三冷冷一笑,紧紧抿着嘴,不出声。 湖面渐渐起了风,垂得低低地湘帘轻轻拍打着栏,发出时起时伏的碎声,玉色绉纱绢羊皮金边裙子下地白绡罗鞋,走在舱板上没有一丝儿声音,苏高三身后响起轻轻地笑声,“……苏姑娘……你信不信……我若是当着府台大人地面儿把你推下湖去……我说不能救,府台大人也不会救……” 苏高三唇上半点血色也无,却仍是一声不吭。 白纱团扇儿在纤指间慢慢转动,手指上的透粉指甲有意无意划在纱面上,带出一丝又一丝刮声,在舱里搔心地响着,“苏姑娘……你信不信……我若是今儿在这船上要了你的命……府台大人也会替我收拾残局……宁可姑娘你冤死了,也不会让人发现是我动的手……” 苏高三的脸慢慢白了,眼睛却越发睁大,狠狠瞪着走到她身侧地齐粟娘。 齐粟娘轻轻笑着,终是走回栏边慢慢坐下,接过李四勤重新递来的满满地金盅儿,侧头看着苏高三,“见好就收吧,苏姑娘,别逼我动手,我第一回失了手,第二回可就会失手了,要不是看在府台大人的先……” “别以为我稀罕!”苏高三双眉倒竖,怒道:“别以为我稀罕做府台大人地妾!我知道府台大人和你好着呢!他要和我好,自然不会和你好!他要和你好,自然不会和我好!他要两边儿都好,那他就是和谁都不好!别以为我稀罕做府台大人的妾!” 满舱地人俱是听呆,齐粟娘掩面直笑,上上下下把苏高三又细细看了一回,“行了,苏姑娘,稀罕不稀罕的你说了也不算,我说了也不算。我这儿给你赔个不是,你息了怒,赶紧回船上侍候府台大人去罢,我们俩也就到此为止了。”说罢,放下酒盅,果真站起福了一福,笑着道:“枝儿,把帘子打开,送苏姑娘出去罢。” 苏高三见得齐粟娘前倨后恭,便也有些不知所措,看了她半会,慢慢转身儿出了舱。她方下了河房小船,便见得小连坐着府衙护船,靠上了画舫,隐约听得,“奶奶,爷说他那边快散了,也请奶奶早些家去。” “你和他说,苏姑娘马上就回船上去了,让他慢慢吃,我这儿正陪连府里姨奶奶叉麻雀牌,不到天亮不回去。” 首发 第二十四章 离开陈演的齐粟娘(一) 深夜重,明月皎洁,莲香一边看着媳妇丫头们把宵夜,一边笑道:“我说夫人,方才那会儿可真是吓死我了,你是瞧不见你自己说话时的脸色儿,狠不得把苏高三咬碎了才好。首发” 齐粟娘冷哼一声,“狗逼急了要跳墙,老鼠逼急了还要咬猫呢!如今我还是府台夫人,她还只是个私妓,竟敢当着我的面说那些话,不知死活。我当初若是真想逼死许娘子,今儿她就别想竖着从这船上下去!”话语里带着不能掩饰的烦闷,瞪着李四勤,“你喝慢些,多少留一点给我。” 李四勤看着她哈哈大笑,把空坛子一丢,掉头叫道:“大河,拿绍兴烧酒来,那酒儿才够劲。” 蕊儿上前扶着齐粟娘入席,笑道:“夫人,你们俩这样顶着来,没一个肯退一步,以后可怎么过日子?你就让让她罢,就当是教导她,你到底是主子,她是个丫头……” 齐粟娘瞪圆了眼睛,“你怎么不说,我今年才十八,她已经二十了?她比我大,自然是她让我!” 莲香顿时笑了出来,“方才是谁还在吹这船上你最大?苏高三虽也是个明白人,但性子倔得不成样子,你要是不让她,以后还有得闹。”又看比儿一眼,“这也好,她这性子就算是生了儿----也不是个会动心机看眼色的人,总是夫人手心里的,随夫人的意罢了。” 连震云起了身,在莲香和李四勤之间坐下,看着齐粟娘叹气道:“行了,以后就让府台大人好好教导她罢,我是没兴致费这精神了。”看着李四勤正捧着绍兴烧酒坛子,又叹了口气,提过酒壶倒了满盅,一口喝下,“好不容易有姐姐妹妹要进门分忧解劳了,我还赶着回去侍候他,我傻么?” 连震云瞟了她一眼,没有出声。 李四勤喝着酒,就开始和齐粟娘猜拳拼酒,齐粟娘连赢十把后,把喝得半醉地他丢到一边,拉着蕊儿和桂姐儿坐在席上,一起儿玩猜枚,一连输了十回,被桂姐儿大笑着拼命灌酒。比儿在一旁看着,想上去劝劝,看着齐粟娘神情,默默不语。 莲香一边给连震云倒酒。一边看着齐粟娘喝酒。想劝一劝。又怕她心里愁闷无处排遣。只得笑道:“夫人除了猜拳。其他赌戏全是臭手。桂姐儿你多挟几口菜给她吃。小心这绍兴烧酒伤身。” 齐粟娘呛了酒。比儿连忙上前。扶着齐粟娘坐到栏边吹风。连大船把李四勤扶到另一边歪着。莲香笑着让人去做醒酒汤。 连震云、莲香几人围桌用着宵夜。比儿坐在栏边。让齐粟娘倚着自已坐好。齐粟娘喝了这些酒。已是大醉。拉着比儿说话。探着身子指点着瘦西湖上地灯火点点地画舫。还有在黑夜中望不到边地水面。比儿担心道。“奶奶。小心些。别掉下去。这水里又冷又黑----” 齐粟娘含糊着笑道。“怕什么。我当初从漕船上----下来时。水也是黑漆漆。我游着游着。手脚都没知觉了。可还是让我爬上了岸----”突地又笑了起来。“那一年。你爷压到清河水闸下。那下头地水可----”说话地声音。渐渐弱了下来。依在栏边慢慢地闭上了眼。 比儿心中不忍。斟酌半晌。轻声道:“奶奶。奶奶再想想。若是奶奶实在容不下。再和爷去说说----凭爷和奶奶地生死情份。还有什么说不开地。便是真不说开了。好歹也得试试。奶奶把心事儿都埋在心里头。不对爷说。人心隔肚皮地。爷哪里又能明白奶奶地心思。” “我想说地----”齐粟娘口齿不清地嘟囓着。“刚成亲地那会儿。出了许寡妇那档子事儿地时候。我就想和他说。说我受不住----可是那天他就压到闸下去了。后来又是病又是坝上地工程。等得我再想起时----我没怀孩子。我说不出口----什么都说不出口----” 比儿半晌说不出话,“奶奶平日里看着虽和爷好着,遇上事儿却都自个儿拿主意,便是吃药看病,都不肯叫爷知道。奴婢虽不知当初爷和奶奶方成亲时如何,只是奶奶这般拘着,爷自然也拘着了,这天长日久的,奶奶叫爷怎么明白***心思----奶奶,再和爷说说----” 齐粟娘依在比儿身上,没有半点动静,,已是醉得迷糊了,比儿叹了口气,招呼枝儿取了沉香色湖绸披风给她系上盖好,“奶奶保重自个儿身子便好了----” 待得三更天。莲香看着比儿怀中的齐粟娘,笑道:“夫人就歇着罢,我替你和太阴星君说一声儿,明年再拜。” 众女同声而笑,齐粟娘被笑醒了过来,半眯着眼,推着比儿叫她也去拜月,比儿见着漕连画舫上被腰扎红巾地帮众围得铁桶似的,媳妇丫头们满船来来去去,又见桂姐儿亲上来拉她,便也起身,跟着莲香并船上所有的媳妇丫头,齐到船头点灯拜月。 齐粟娘晕晕糊糊,只觉被披风裹得一身燥热,在舱里呆不下去。扶着舱板向后舱摸去。连大船正站在后舱边,眼见得她摸了过来,连忙闪开。见她脚步踉跄出舱半立在后桅杆边吹风,不敢去扶,又怕她落水,只得死死盯着她。 正为难间,突听衣衫声响,扭头一看,连震云走出舱去,连大河给他递了个眼色,他心领神会,连忙放下了后舱的湘 ,将舱尾挡了个严实,转身和连大河守在舱门前。众都早被连大河指使着办差去了。 连震云早见得那妇人已是大醉,走到舱板上,看着她倚站在后桅杆下,沉香色绸子披风被湖风吹得紧裹在她身上,显出她纤细地腰身,心中一跳。悄悄走了过去,只见她左手抱住桅杆,双目半闭,将嫣红地脸蛋紧贴着冰冷的桅杆上,双唇儿红艳欲滴。 “夫人,夫人……”连震云轻轻唤了两声,那妇人微微动了动眼皮,却是无力睁开,只喃喃道:“我想喝茶……” 连震云哑然一笑,慢慢伸手搂住那妇人地纤腰,将她抱入怀中,依着桅杆缓缓坐在舱板上,看向舱门,“倒盏淡茶来……” 连大河倒了一杯热茶,低着头走出舱门,眼角儿一瞟,隐约见得那妇人安静伏在大当家怀中,便不敢多看,将茶交到连震云手中,退了出来。 连震云看了看茶碗里飘着三片茶叶,微微一笑,喝了一口试试水温,却是刚好。他低下头,在那妇人耳边轻声道:“来,我喂你喝茶……” 那妇人似是明白,在他怀中挣扎半会,勉强立起半身靠在他左肩上,连震云将茶盏递到她唇边,柔声道:“慢慢喝……” 那妇人极是口渴,一小口一小口,连喝了七八口,去了大半盏茶水,便软了身子,倚入连震云怀中。 连震云将茶盏放在船板上,靠着桅杆抱着那妇人。 五丈高桅杆顶上地灯笼散放着晕暗地光,远近画舫角灯和天上的月光在湖面交相辉映。 连震云抚着那妇人细嫩地脸,看着她安静的睡颜,轻声道:“这三年,我很是想你……”他凝视那妇人半晌,慢慢低下头去,轻轻吻了吻她的唇瓣,“大半年了,我虽是时时见你,却没法子亲近你,心中好生难受……” 连震云紧紧抱住那妇人,细吻落满她地面颊、双唇,他的手伸入沉香色湖绸披风内,隔着水纬罗对襟祅儿抚摸那妇人绵软的身子,愈是亲近,却愈是难耐不足,他身子发烫,心里如油煎一般熬着。 良久,连震云离开那妇人地唇,仰天长吐了一口气,喃喃道:“我想娶你……” 那妇人在他怀中翻身,嘴里嘀咕着含糊的字眼,连震云笑着松开些,任她折腾,到得她安静下来,便又抱紧,低头吻她。 齐粟娘初时觉得燥热稍减,不一会儿,却又被一团炽热包住,寻不到出口。她烦恼时开口欲叫,却觉那团炽热微一迟疑,便涌入她口中,与她唇舌交缠,无法摆脱。她挣扎半会,却被越包越紧,也不知怎的,胃口翻滚出一股酸意,极是难耐,用尽力气一把推开那团炽热,张嘴欲吐。 连震云正缠绵沉溺,忽觉她猛然挣扎,将他生生推开,翻到船舷边呕吐,大吃一惊,慌忙道:“小心,会落水。”抢上前一把抱住她的腰肢,扶着她伏在船边,看着她吐了几口清水,转头道:“倒盏浓茶来。” 连大船不顾连大船瞪他,正贴在门帘上听动静,听得声响,便见连大河去倒了盏浓茶,送了进去。连大河见得那妇人连连作呕,却吐不出什么,连忙把茶递给大当家,见得大当家将她搂入怀中,柔声哄着道:“来,过来喝茶,喝了就好了……” 那妇人已是极醉,迷糊着在大当家手中把一盏浓茶喝光,倒也安稳下来,“再去倒一盏。” 连大河方接过茶盏,就见得那妇人闭着眼,极不耐烦地推开大当家,嘟囓道:“走开些,热死了。” 连大河转过身去,听得大当家在身后笑着道:“好,我走开些,你别乱动,小心掉下去。” 连大船看着大当家又哄着那妇人喝了一盏茶,将那妇人送到栏边坐好,细细替她整理披风,咋着舌头低声道:“他要怎么办?她可是个吃独食地。” 连大河瞪他一眼,还未来得及说话,船头拜月的女眷们涌入了内舱。连震云已是走了开来,转身出了内舱。 连大河、连大船早已把帘帐卷起,屏声静气偷偷看着连震云在舱尾桅杆下走来走去,皱眉苦思,过得半晌,连震云脚步一顿,抬头将两人招了过去,低声道:“去,把外头三个,还有淮安的那一个打发了,给她们一笔银子安家。”顿了顿,“把帮里的事务排开,准备去高邮。” 连大船的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蹦了出来,欢喜得找不着方向,连忙应了,连震云紧锁眉头,“府里地……” 连大河含笑瞟了连大船一眼,低声道:“大当家,桂姐姐还好说,莲姨奶奶和蕊姐姐可就好办……”看了看连震云地脸色,“小的以为,只要大当家把这层儿心意对夫人说明白,该怎么办让夫人自个儿拿主意就是。” 连大船连忙附合,连震云慢慢点了点头,面色稍松,又踌躇半会,含糊道:“高邮……要不要……要不要买些什么东西去?” 连大河拼命忍住笑,小声道:“先把事儿说定了,再择了媒人,写信知会齐三爷,就可以去下茶礼、插钗……”又犹豫道:“大当家,还有一桩事儿……” 连震云看着他道,“你说。” “夫人虽是不要府台大人了,府台大人还没有休了夫人……”连大河慢慢道:“不过,只要 嫁,这事儿多半她是有办法地……” 连大船看着连震云进了舱,自顾自地喝起酒来,又喜又急地悄声对连大河道:“大河哥,这事儿可是稳妥?日后府台大人知晓是大当家娶了----大当家在扬州--” 连大河一晒,“大当家何时又怕过谁,大当家虽是忍性儿足,不想忍地可半点不会让。” 比儿取了醒酒汤给齐粟娘喝下,待得她清醒大半,已是时近五更,她们从连府里回了府衙,天已拂晓,陈演却还没有回来。 齐粟娘挥手道:“趁着他还没有回,赶紧叫骡车来,咱们到船上去睡。”带着枝儿清理东西,比儿带着骡车一到,便齐齐上车而去。 “船家老实可靠吧?”齐粟娘看得三舱小客船摆设虽少,却甚是洁净,笑道:“虽是路途不远,我们到底是三个女人。好在高邮地面儿熟,也不怕被当作外乡人欺负。” 比儿一面安放行李,一面笑道:“上回奴婢租船在连府门口等大管家,路上闲谈时听他说了些扬州城里最本分的船家,当时记在心里,现下便用上了。”见得齐粟娘笑着点头,“奶奶给爷留了书信?” 齐粟娘提起桌子上地磁水壶,便了水,递给比儿一杯,“留了,就说中秋思亲,去京城探亲,叫他不用急,好好过日子。” 比儿瞅着齐粟娘,“昨儿晚上在船上,夫人可把大伙儿都吓着了,奴婢看着夫人围着苏高三转圈子,心里直怕夫人气糊涂了,当时就突然下手。” 齐粟娘哈哈一笑,一边喝水一边道:“我犯得着和她较这个劲么?当时就是气极了,故意吓吓她。她虽是一脸白得不**样,还撑着没逃走,我倒也佩服她。”打了个哈欠,“枝儿这丫头倒是睡得快,上船就进房里睡着了,咱们俩也赶紧睡吧。昨儿晚上累死了。” 从扬州江都县到高州县城码头,不过五六日船程,齐粟娘睡足了三天。到了码头后,便听得消息,新任两江总督自山西至江宁上任,不仅沿途看察各府州县的民政,核查仓银。他所过之处,漕河河道被封,官货客船皆不得行驶,便是北上缴粮的漕船也被卡住,沿途百姓怨声载道…… 齐粟娘等人下了船,便有比儿早订下地挑夫马车来接。一路儿来到了城南纱衣巷一座小院前。进了院门,过了屏照、天井,小院不过一进五间房,中间是堂屋,两边是左右主室和厢房,后头还有一个灶间。 齐粟娘前后看了一圈,笑道:“多亏你当初和伏名在高邮城跟着刘师爷四处看过屋子,根底儿都摸得清,咱们也能安安稳稳在这里过日子。” 比儿点头笑道:“虽是如此说,事儿办得太急了些,奶奶出门时也只带了细软衣物。摆设家私不过粗粗备了,急用的枕头被褥、锅碗用具还要去城西扇子巷宅子里去取些,过几日再去慢慢置备。咱们这边头一件事,是和旧主商量把宅子钱付清,制好房契。” 齐粟娘连连点头,比儿看着枝儿发放了脚钱,打发了挑夫离去,又笑道:“奶奶放心,城西宅子里守屋的刘公刘婆当初是伏官家和奴婢寻来地,咱们去取东西时,叮嘱他们不说,便是爷寻来了,他们也不会说的。” 齐粟娘笑着道:“他哪里会寻到这里来?最多在乡下寻着罢,特意要你去了齐家老宅一回,不就是为了这个?”叹了一口气,“他虽是个好人,过得几年心也会淡了,各自过日子罢。” 比儿半晌没有说话,看着等在门前的骡骡车子,勉强笑道:“趁着骡车还在,奴婢就去城西扇子巷里去取东西。”顿了顿,苦笑道:“别的不说,奶奶还是早早写信给大爷罢,大爷若是知道这回事儿,奴婢可得吃排头。” 齐粟娘拉着她地手笑道:“放心,有我呢,哥哥怪不到你头上来。”看看天色,“去那宅子里取东西,我和枝儿就行。你去寻旧主付钱制房契罢,早早安置下来,咱们也好开始过日子。” 两人商议已定,兵分两路,到得时近九月重阳,房契已是制好,锅盆被褥亦都齐备。齐粟娘又租了骡车,和比儿一道把城西扇子巷的东西放回去,免得以后叫陈演看出破绽。 高邮州风俗与扬州城极似,四里八乡都要准备杂戏供重阳正日子迎神,高邮大街上尽是各村各坊里正、富户领头的村戏班子,好不热闹,沿街的大客栈俱都挑出客满的幌子。 齐粟娘与比儿一边揭着窗帘看着热闹,一边坐在车厢里闲谈,直说将来寻到好人家,把比儿、枝儿都嫁出去,惹得比儿红着脸要拧她的嘴,笑闹间,牵马地租车行伙计吆喝了一声,骡车徐徐慢下。 齐粟娘抢着揭帘,跳下骡车,回头笑着:“好比儿,将来我总要替你寻个如意----”却见得正要下车的比儿一脸煞白,眼睛瞪得溜圆,齐粟娘正觉奇怪,却听得她抖着嘴唇儿,细如纹纳地叫了一声:“爷……” 齐粟娘听得比儿叫了一声“爷。”惊得乱了方寸,转头一看,大吃一惊,“哥哥!”- -- 本章5300,感谢亲们对我地支持~~(,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26dd.c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首发 第二十四章 离开陈演的齐粟娘(二) 粟娘原叫听得比儿叫爷,还以为是陈演认破了她的用过来,心中惊慌。没料到转头一看,竟是齐强和伏名骑马站在宅子门前,惊得她半晌回不过神来。 两边儿俱是直愣愣地对视,齐强当先醒过神来,惊笑道:“妹子!你怎么在这儿?”说话间翻身下马,几步抢到齐粟娘面前,笑道:“可是演官儿来高邮公干,带着你顺便回老家耍玩?”看看骡车后,“演官儿在州衙里?现在大街上可乱着,他怎的也不使几个人跟着你?” 齐粟娘全身冒汗,结巴了半会,齐强只顾着欢喜,“过两日就是重阳,高邮城里客栈都满了,寻不到下处。伏名说这宅子里多半有人守屋,我就过来看看,没想到正遇上你,我还以为要到扬州才能看到你呢。” 这时,伏名也下了马,赶着上前甩袖子给齐粟娘请了安,比儿从车上下来,头不敢抬,低声道:“奴婢给大爷请安。” 齐粟娘自然知道齐强要知道这事儿,断不会允她如此作为。原想着他远在京城,得了消息也无可奈何,她再陪些小心,这事儿也就结了。她看着比儿躲在她身边微微抖,嘴里亦是又干又苦,眼见得伏名叫开了门,让挑夫们把行李送了进去,把脑子转得如抽了一百鞭子的螺一样,只想怎样能瞒过齐强去。 “哥哥,你……你这是要去扬州?”齐粟娘偷偷给比儿使眼色,叫她把车夫打回去,不能当着齐强的面把被褥用器拿出来,免得露了行迹。 齐强拉着齐粟娘进了门,笑道:“正是,早就想动身了,没料到因为户部……因着那几位爷急着要银钱使,在京里忙了一阵子,才抽出空儿来。”端详着齐粟娘,“看着气色不太好,可是这一路过来累着了?”微一皱眉,“比儿,你怎么照看姑***?” 一直跟在两人身后的比儿颤声道:“奴婢”齐粟娘急急的打断,挽着齐强的胳膊,笑道:“哥哥,比儿好着呢,你不知道,要是没有比儿,我在扬州可什么都办不了……”拉着齐强坐到堂屋椅上,使着比儿出去倒茶,嘀嘀咕咕,把在扬州居家、办宴、作诗、监视陈演的事儿一古脑说了出来,只把齐强听得哈哈大笑,“妹子,你也忒傻了些,比儿是我跟前头一个,也是最得意地丫头。这些儿都是小事,我把比儿送过来,就是想让演官儿收了她进房生儿子,她明白分寸,只要有我在,她是断不敢和你争演官儿的……” 齐粟娘笑嘻嘻替齐强捶着肩,“我明白哥哥是替我打算呢,只是哥哥调教出来的人,实在是让人爱得不行,我不忍心让她做小老婆,将来被我抢了儿子,还要天天守空房……” 齐强侧头看着她。“你待她倒好。我看着她身上地衣料、头面。比在我府里时还体面。只是你若不用她。以后演官儿自己在外头找了一个。你又怎么办?” 齐粟娘仍是笑着。“哥哥送来地人。我能不好好看觑么?这纳妾地事儿……” 正说话间。伏名走了进来。看了齐粟娘一眼。对齐强道:“爷。刘师爷差人请爷明日去五味楼。” 齐强一愣。看了齐粟娘一眼。笑道:“妹子。我去看看。”便起身出了堂屋。过了天井。绕到门前地照壁后。惑道:“什么事不方便说?刘师爷还不知道我住在这儿呢。” 伏名悄声道:“方才小地听守屋子地老刘头说。姑奶奶带着比儿来这宅里拿了些被褥锅盆。小地就留了心。细细问了他。小地听着。姑奶奶这回回来。不但不是和姑爷一块儿。好似还在这城里另买了宅子。还特意嘱咐刘老头不叫让姑爷知道姑奶奶在高邮……” 齐强顿时怔住。想了半会。“你地意思是。姑爷不知道我妹子在这儿我妹子是偷跑出来地?”说话间。脸色便沉了下来。 伏名小心道:“刘老头不过也是半听半猜的,爷若是要细细问,怕还是得问比儿……” 齐强回堂屋里,便嚷着要吃齐粟娘亲手做的酱菜包子,齐粟娘只要他不问陈演在哪里,什么都好说,一面暗暗使刘婆子从后门水巷里坐小船出去重新买锅盆,一面到灶间去和面。 堂屋里没有半点儿人声,齐强沉着脸坐在八仙桌边慢慢喝茶,比儿站在堂屋里,不敢抬头。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到齐强将茶盏重重向桌上一搁,出一声脆响,她心中一颤,顿时跪了下来,“大爷……” “说吧,怎么回事儿。” 比儿死咬着唇,颤声道:“奶奶不让说……” 齐强重重哼了一声,伏名连忙道:“糊涂丫头,你是大爷跟前使出去的人,大爷和姑奶奶是亲得不能再亲地兄妹,大爷只望着姑奶奶好的,你又有什么好不说地,赶紧说。” 比儿还是不吭声,齐强盯着她,慢慢道:“你原是我跟前最得意的丫头,一直想抬你做偏房姨奶奶,你来给我磕头,说不愿意,我就罢了。我妹子家里的事儿,我也明明白白和你说过,你自己愿意过来,当初你走的时候怎么说的?你到我妹子跟前也快一年了,别说是做妾生儿子,现如今我妹子在陈家都没有容身之地了” 比儿哭了出来,道:“爷,不是奴婢不用心服侍,姑奶奶……姑奶奶她真不是寻常女子……” 齐强一把将茶碗扫到地上,砸得满地的茶水碎片,怒道:“我妹子不是寻常女子还要你说么?我对你说得还不够么?我叫你到她跟前去是做什么?不就是让你帮着我妹子安生过日子?你说,我妹子这回儿出门,到底是怎么回事!” 比儿抽泣了半会,低声道:“姑爷……姑爷他到扬州做府台后,因 饮宴时时有,慢慢儿有些” 齐强不耐烦地打断,“扬州本就是烟花之地,召妓陪席原是常事,何况他还是四品府台,这不算什么。私妓都是贱籍,便是不论出身,也不论家资嫁妆,论模样未必能比我妹子强上多少,论精明干炼总越不过你去,他在外头包了几个?抬了几个进门?谁生了儿子?他多久没进我妹子屋里了?” 比儿大哭起来,“姑爷看中一个私妓,和姑奶奶说,中秋后抬进府里来,姑奶奶受不住……她不要姑爷了……” 齐强猛然站起,“什么叫她不要姑爷了?姑爷写了休书了?我妹子为了他连命都不要了,他居然狠得下这个心?!” 比儿连连摇头,抽泣道:“奴婢当初到姑奶奶面前时,姑奶奶就明说了,她容不得姑爷纳妾。奴婢听着,也就没做想头,只一心一意服侍姑奶奶。姑奶奶也把奴婢另眼看待,吃穿用度和她自个儿一般地好。奴婢也劝过姑奶奶,替姑爷寻个老实本份人生个儿子,这一关总免不了要过的,原想着姑奶奶只是拖着,到时候还得办。实在没想到她一知道姑爷要抬个私妓进门,马上就让奴婢回高邮寻宅子,从此以后不和姑爷过了……” 齐强听得呆住,半晌说不出话来,只站着愣神,过得半会顿足道:“这又是怎么说地?这又是怎么说的?她若是能这样绝情,当初何必又为了演官儿要死要活地?有你帮着她,纳个妾又算什么?演官儿还不是她手心里的……” 比儿抹着眼泪儿,哽咽道:“奴婢也是这样劝姑奶奶地,可是姑奶奶早把主意打定了,她都不和姑爷闹一闹,一声不吭地全打算好了,临出门就留了封信,姑爷现下还以为姑奶奶上京城看大爷去了……” 齐强负着手在原地打转,唉声叹气,“她想单夫独妻地过日子,哪里又是容易的?若是她替陈家留了后,演官儿也不去做官,老实呆在高邮,这事儿还好说,演官儿如今在扬州城里做府台,哪里还能禁得住他不纳妾的?” 伏名在一旁也听得呆住,见得齐强烦恼,想了想,上前说道:“大爷,您看这事儿,要不要去给姑爷递个信儿?让他来接姑奶奶回去?姑奶奶或是一时恼了,姑爷说些好话赔些不是,姑奶奶说不定就回去了……” 齐强半晌没有说话,伏名又道:“小的明白,爷是不想委屈了姑奶奶,只是爷细想想,纳个妾原不是大事,多的是法子抹了去。姑奶奶和姑爷是结夫妻,姑奶奶对姑爷那可是死心踏地,若是因小失大,日后姑奶奶心里生了悔,爷心里又如何过得去?”顿了顿,“指不定消息一到京城里,皇上立时就给姑爷另指一个了……” 比儿微一犹豫,待要说话,齐强慢慢点头,“你这话也有道理,若是演官儿待她不好,我二话不说接她回京城去。她想改嫁想守节都由她,如今却不是这么回事。便是她真没法子和他过,也得把话说明白,我替她作主,把该行的礼都行了,这样躲躲藏藏不是回事。”看了看伏名,“现下噶礼正在扬州府,你送信过去,和姑爷说,姑奶奶接了我消息,来高邮接我,让他不用担心。” 比儿一愣,只觉齐强言之有理,便也不再多言,只是道:“奶奶原留了信说是上京去寻大爷” 齐强不在意道:“半路接了消息,也说得过去。” 城西扇子巷后街口,高邮城西漕帮总坛,坛主王四自码头上接了连震云,恭恭敬敬迎了入了正堂,待他在正中交椅上坐好,亲手奉上一盏六安茶,便屏声静气侍立一旁。 “听说河标千总崔大人前两日来了高邮?” “回大当家的话,崔大人九月初五到的高邮,初六和州衙的刘师爷在五味楼汇红雅间吃了饭,今日呆在驿站里没有出门。”顿了顿,“刘师爷今晚订了五味楼地房间,宴请的好似是从京城来地远客。” 连震云慢慢点了点头,抬眼见得连大河从外头走了进来,和声对王四道:“你下去歇着罢。”王四施了一礼,慢慢退了出去。 连大河走到连震云面前,低声道:“夫人在城南纱衣巷安顿下来了,宅子已是转到她名下,身边只有比儿和枝儿两个丫头。只是……” 连大船站在连震云身边正竖着耳朵听,见得连大河迟,心中急得要跳脚,唯怕那姓崔的来搅了大当家的好事,让他自己的好梦随之成空。 连大河继续道:“方才盯着夫人的人报上来,夫人在城西扇子巷旧宅与一个男子会面,到现在也没有回城南纱衣巷。”顿了顿,“小地细问了那男子的容貌,听着不像是姓崔地,也不是府台大人。小的听着,倒像是齐三爷……” 连震云大大一愣,“齐三爷?” 连大河点头道:“盯着夫人的人说,看情形是偶然碰上的,当初扇子巷的宅子便是齐三爷托州衙刘师爷给买下来,送给夫人的。” 连大船连忙道:“大当家,看来刘师爷今晚上在五味楼要请地是便是齐三爷了。”看了看连震云的脸色,“要不要趁齐三爷在,现下便去……” 连震云沉吟半会,“去,到五味道订个雅间,今天晚上我去用晚饭。”慢慢又道:“把王四叫来。” 连大船看着连大河转身走了出去,瞅着连震云吩咐王四安排人手地空儿,三步并作两步追了出去,扯住连大河道:“大河哥,大河哥,大当家这是怎么打算地呢?” 连大河瞟了他一眼,“你急什么?齐三爷是九阿哥府里地管事,姓崔地是八爷地人,一南一北约好在这里凑合为的是什么事?大当家不去把这事儿弄明白了 就能去提亲?”顿了顿,悄声道:“姓崔的当初对少回暗手?大当家总要防着些。再说,齐三爷既然来了,那事儿就难说,没得个做兄长的看着妹子为了些小事就和夫君翻脸,一声儿也不吭地罢?” 连大船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又犹道:“大河哥,我一向觉着齐三爷对他妹子是服服帖帖,一个反口都不打的,这事儿只要夫人点头了……” 连大河轻轻一笑,“要夫人点头,哪是那么容易地事儿,虽是因着河道被封,大当家也正好在扬州城里多呆了十来天,把事儿全排开才赶过来么?原打算要呆上三四个月,慢慢磨的……别看齐三爷平日里不像个长兄,遇上这样的大事儿,齐三爷说的话夫人多半还是会听几句,只要打听明白了他的来意,妹子的亲事自然是兄长说了算……” 齐强换了身淡青芙蓉长衫,系着鸾绦,缀着龙杀三环血玉佩、银穿心金裹面香茶饼儿,腰间浮萍相逢荷包里塞足了银钱,拖着齐粟娘出了门,齐粟娘一脸不情愿地道:“哥哥,我就在家里等你回来……” 齐强瞪她一眼,“就你那小心眼,我会不明白?我已经让比儿和伏名去城南宅子里搬东西了,你老老实实在我眼前呆上几日,等演官儿来了,我替你把这事儿和他说明白,你飞上天我也不管你。”说罢,揭开骡车帘子,“上去吧,这回儿哥哥给你赶车,你比咱们九爷还有体面得多。” 齐粟娘卟哧一笑,老实爬上了红油垂银顶,天金重沿销锦走水围地四轮骡车,也不管大街上人人看着,一路揭着帘子和齐强嘀嘀咕咕,“……哥哥,你和陈大哥的事儿说定了,我就回齐家老屋子里住,退水后你还没有回去看过呢,我们俩” 齐强侧头瞪了她一眼,“你才十八岁,回乡下守活寡去么?哥哥和演官儿说,叫他把那妾赶出门去,凭着你们地情份,再等你几年。若是还是生不下来,他是个独苗,咱们也不和他计较,哥哥替你作主,咱们另外嫁人去。想娶你的人多了,不能生怕什么?咱们照旧能过得快快活活!” 齐粟娘苦着脸,“哥哥,你就别为难他了,成亲都五年了,他如今也是二十六七,不能叫他再等了。”拉着齐强地胳膊,陪笑道:“要不,我和你上京城去,我一直想着替你正经说门亲,这回可算是脱出身来,可以好好替你相看相看了。” 说话间,骡车停在了五味楼前,齐强将缰绳丢给急急赶上来侍候的伙计,扶着齐粟娘下了车,瞅着她道:“只要你愿意进十四爷府里当侍妾,你就和我回京城里去。十四爷可不缺儿子,按说,除了名份,他多半也会亏待你。” 齐粟娘又惊又笑,“十四爷他对我可不是……” 齐强笑着看了齐粟娘一眼,一路上楼,一路道,“傻妹子,这世上地男人,便是个平头百姓,手里有些余钱了都想多弄一个进门,谁还和你较这个真四爷对你好得不成话,哥哥我都觉着稀罕,他要没动这心思,说破天我都不信。他当初也就是年纪小,那股霸道劲儿还没有显形,让演官儿抢了先。现如今他从各处的军营里操练出来,着急了吼一嗓子,八爷、九爷也不和他对着干。 又是个护短记仇的,只要他在九爷府里呆着,秦道然一声不吭,直接躲外头去。” 齐粟娘笑得打跌,连连点头,“他如今可凶了,上回在扬州城里,我溜出来耍玩被他撞上,吼得我半会没回过神来。哥哥,十四爷就把我当成他抬举的奴才呢……” “他自然是把你当成他家的奴才了,你要和演官儿掰了,他为了他的面子,也得把你抬进阿哥府里去,格外给你体面。外加随时给演官儿找茬,狠狠整治他一番,也叫大伙儿看看,他十四爷门下的奴才是不能得罪的。” 齐粟娘笑得喘不过气来,躲在汇红雅间角落里揉肚子,齐强狠狠瞪了惊得呆的伙计一眼,“看什么看,大爷要点菜!” 隔壁双红雅间王四报门而进,一头大汗向连震云禀告。“大当家,崔大人悄悄儿出了驿站,小的派去盯着的人跟着他出了城,就找不着人影了……” 双红雅间似是因着连震云要来,格外华丽雅致,窗前安置簇新螺甸八仙方桌,围桌八张螺甸靠背椅,靠窗挂着四幅双轴美人图,南北墙下各安置一架螺甸多宝格,上头安放瓷器、铜器、玉器及各色花卉,很是悦目。 连震云穿着一身天青贡绉大衫,束着单色穗带,带上冷冷清清挂了个银穿心金裹面儿香茶袋子,他独自坐在桌前,喝了两口清炖绿头鸭汤,放下手中的磁碗,“守在四门和入城水巷口,只要他入城,就得盯上,再丢了就不用来见我了。” 王四喏喏连声,连大河与连大船互递了一个眼色,打暗号给楼里楼外的帮众,把五味楼守得如铁桶一般。 “哥哥,我们几年没来五味楼,他这雅间里的新置的多宝格儿还真好看。你不是约了刘师爷么?怎的他还没有来?” 王四听着传音筒里传来隔壁汇红雅间的声音,陪笑道:“大当家,这处机关是小的来高邮后新设的,齐三爷和刘师爷都是不知晓的……” 连震云慢慢点了点头,连大河给王四递了个眼色,王四连忙退出去,小心关上了门。 这章5700,加上早上更新的5300,今天有11了。感谢大家的支持。这一章是昨天半夜三点赶出来的,汗,看到有22位亲投了12000的更新票,真是让我吐血。再一次感谢大家,粉红270更,绝不食言。谢谢! 第二十四章 离开陈演的齐粟娘(三) 红雅间的声音,透过多宝格上的暗设机关,清清楚楚红雅间。 “我特意来早了些,喏,到窗边上玩去,只带上两个丫头,天天不敢出门,亏你也受得住。” 一阵推窗、拉帘的声音响起,听得那妇人笑道:“三个女人怎的敢在外头乱逛,就算我不打算再嫁了,我也得替比儿和枝儿着想,不能让她们的名声坏了。” 连大船一听那妇人说不想再嫁,顿时急了,伸手扯着连大河的衣摆,连大河惊了一跳,一把推开他的手,狠狠瞪了他一眼,悄悄指了指连震云纹丝不动的背影,低声道:“大当家还没急,你急什么?慢慢听!” “我说妹子,你就真不想要演官儿了?当初你为了他,命都不要,不过是纳个妾,又不是什么大事” 齐粟娘哼了一声“哥哥是个男人,自然说不是大事,月钩儿姑娘若是也要在府外抬个新夫进门,你看是不是大事!” 齐强似是呛了酒,又笑又咳道:“妹子,你这醋劲儿也忒大了些,月钩儿天天在家里和她们吵着,也没敢说不准我抬进来……” “所以说,哥哥不用替**心另找人家改嫁的事儿了,陈大哥都这样了,我也不指望别的人能好到哪里去。我有钱有地有屋的,我有什么好着急的?”齐粟娘笑了起来,一阵轻轻脚步声响起,似是从窗边走到齐强身边,“要不,哥哥你养着我吧,我很好养的……” 齐强大笑起来,“行,哥哥养着你。 我去和九爷商量,咱不去京城里,专呆在南边,我们两兄妹一起过日子,省得府里那一堆女人把我烦死--”话还未说话,突地痛叫了一声,“妹子,你干嘛拧我?” “月钩儿可是哥哥自己要抬进府里。还巴巴儿摆了样子。非叫她给我端茶。这才几年。你又抬了多少个进府里?你也太委屈了她。”齐粟娘笑着骂。“现如今还想把她们丢在京城里不管了。负心汉说地就是你这样地了。” 齐强委屈道:“她们没有一天消停地时候。我实在受不了。我原指着把比儿抬成偏房。让她替我管管。她偏偏不愿意。”又嘻笑道:“你看哥哥对你多好。自己没舍得要。巴巴儿送过去给演官儿当小老婆。你却不领情。得。我把比儿领回去。还是让她做我地偏房……”就听得一阵椅桌摇动。壶碗乱响。“妹……妹子。你扼……扼死我了……” 连大船喷笑。看着连震云身形微动。连忙掩住了嘴巴。竖着耳朵听。 “比儿才十六!你少打她地主意。我已经想好了。让她自己慢慢看。等到她十八岁。寻到如意地了。再把她风风光光嫁出去。”似是又狠狠拧了齐强一把。换来他一声闷哼。“从今儿起。不准叫比儿给你端茶送水地。只准让伏名侍候你。否则。我和你没完!” 齐强喘着气。大笑了一回。桌椅微响。似是拉着齐粟娘在身边坐下。“你忒好心。当初怎么又把清河那个寡妇逼成那样?这回怎地又斗不过一个私妓?和哥哥说说。那私妓是天仙还是怎地?” 齐粟娘啐了他一口。“什么天仙。你也别说我好心。我前几日就狠不得一脚把那女人踢下湖去。淹死了她我才舒心!要不是看在天下私妓实在太多。我整治完一个。还有第二个。我饶得过她么!” 齐强哈哈大笑,“得了得了,你别用你张脸吓我了。行了,我明白了,等演官儿来哥哥马上和他说明白,拿了休书咱们改嫁去。” “哥哥,我实在是没……”齐粟娘似要是要说话,一阵杯壶轻碰之声响起,接着便是轻轻水响,“来,喝茶,你先听哥哥说了再算。李四你觉得咋样?你放心,他不计较生不生儿子的,哥哥看着,他喜欢你喜欢得行,你就当可怜他,嫁给他得了。” 连大船和连大河互视一眼,俱是面带不安,连震云慢慢站了起来,走到了多宝格边,连大船狠不得一把将他拉开,自己贴到传音筒上去听,连大河亦是悄悄走上几步,凝神细听。 齐粟娘一拍桌子,怒道:“你就少说他了!你不知道,李四他最爱在外头找野女人!就我们在江宁关帝庙逃灾那会,他居然也寻了两个姘头!我当时要不是看在抢粥时他让过我几回,他来找我搭话时,我就狠不得一脚把他踢飞!我们那会儿都饿得都不行,他居然还有这兴致,这太平时节他还能安分?他喜欢我?屁!” 连大河松了口气,连大船喜形于色,忍不住笑出声来,连震云回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带笑,也未说话。 齐强笑得直喘气,“那小子,我就说他最喜欢养姘头,他养就养吧,还一边讨好你,一边养姘头,活该他当初没被。行,咱们不要他。罗三,常州罗三怎么样?他你,到现在还没有娶妻。” 只听得齐粟娘奇怪道:“他家不是靠着他传宗接代么?我生不了” “放心,前年他身边的侍妾给他生了个儿子,立时就被常州帮主抱到身边去养了。”齐强笑道:“你的运气好,那侍妾难产去了,他现在身边没人。他可是将来的常州帮主,你若是嫁给他,不说夫君、儿子一古脑全有了,享福风光的地方比跟着演官儿这个四品官都强。我说妹子,当初你怎么就没有看上他?” 传音筒里沉默半晌,连大河看着连大船一脸火上房的急态,瞟了连震云一眼,见得他地脸上也微微露出了不安之情。 齐粟娘慢慢叹了口气,“他是哥哥的好友,在船上两月对我也不错,只是……只是我那时问他一些漕上地事务,他都不肯和我说说,实在有些太过拘泥,若是论这点,他远不及连大当家……” 连大船卟哧一声笑了出来,欢天喜地看着连震云,悄声道:“大当家……大当家……” 连震云微微一笑,转头看他,“什么事?” 连大船不过是喜得不行,哪里又有什么话说,吭哧了半会,说不出一个字来,惹得连大河连瞪了他几眼。连震云也不恼,笑着转过头去细听。 只听得齐强似是愣住,“连震云……?”一阵轻轻的椅响,他似是站了起来,接着便是来回走动的脚步声,齐粟娘惑道:“哥哥,怎么了?” 齐强闷声不吭,从北墙踱到南墙,又从南墙踱到北墙,来来回回走个不停,不说连大船等得心焦,连大河分明见得大当家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来。 忽听得椅子重重一响,似是齐强一屁股坐了下来,“妹子,你觉得连震云这人咋样?” 齐粟娘惊笑道:“哥哥,你说什么呢,连大当家已经娶了莲香了……” “你甭管这些,你就只和哥哥说,你觉得他这人你中不中意?” 齐粟娘笑道:“哥哥,你要叫我说实话?” 齐强声音极是郑重,“自然是实”就听得椅子咣当一声翻倒,齐粟娘跳了起来,怒道:“哥哥你不知道,连大当家家里摆着莲香、蕊儿那样的好女子还不足,他还在扬州包了三个私妓,在淮安包了个苏戏。那个董冠儿你是没看到,送到宫里去做娘娘都足够了!我开始还不知道,后来才听说,他来扬州后一个月有十五六天都宿在府外头,让莲香他们守空房!这一堆女人还不算,但凡一个女人有些姿色过了他地眼,他就不肯放过,扬州双清班一个名角儿叫金官的,到他们府里去唱戏,他就敢拉着她在水阁里乱来”连大船和连大河冷汗直冒,不敢去看连震云地脸色,听得齐粟娘大力拍着桌子,继续怒道:“我说哥哥,我可是你的妹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腰上挂着的那个金银香茶袋儿是干什么用的?打我认识连大当家起,他就和你一样,腰上那个袋儿日日都是簇新的,从没有旧过。不知道给私窠子的姐儿们送了多少个做念想,他用着里面盛地香饼儿,不知道和多少姐儿睡”只听得一片呜呜之声,似是被人掩住了嘴巴,齐强哭笑不得的声音传来,“妹子,我地好妹子,你就给哥哥留些脸面吧,你一个女人家,哪里知晓的这些东西……” 双红雅间里死寂一片,连大船缩着脑袋,眼角余光里看到天青贡绉大衫下摆微微晃动着,慢慢从多宝格边移到了酒桌前,顺着长背椅地边角一点一点坐了下去,贴着双腿弯折着,转眼便有了,下水也去不掉的折痕…… 连大河悄悄儿走了上去,把桌边酒坛上地泥封揭了开来,连震云顺手提了过去,闷头喝了小半坛,重重吐了口气,抱着酒坛不说话。 “妹子,这世上的男人除非是没办法,哪有不想多找几个女人在身边的?你这样挑来挑去,演官儿这样的,已经是世上难寻了……” “我知道这地方就这样,我也没说他不好,原是我不好。哥哥,实话和你说,我当初和陈大哥成亲时也没指望他能这样待我。现在这样的结果我早就料到了,能和他做五年夫妻,已经算是我的福气,我和他也就这样罢。等陈大哥来了,我也见他,你帮我把话说明白,我就回乡下去,带着比儿、枝儿她们过安稳日子……” 270更送到。 老话,感谢投票的朋友召唤粉红票。:。300更。 老老实实码字去了…… 第二十四章 离开陈演的齐粟娘(四) 月九大重阳,高邮街上迎神社戏闹成一片,从州衙前传入寂寂无声的漕帮坛口后院。 “谢奶奶们赏,大吉大利” “谢爷们赏,财源广进” 连大河听着杂戏班子们沿街讨赏的声音,看了看升到天中的晌午太阳,带着两个丫头走到连震云的房间门口,轻轻叩了叩门,终于听到了里头微微的响动,“进来……” 门一推开,便是扑鼻的酒气。连大河将桌上的两个酒坛收起,把手中的饭食摆到桌上,丫头们走上前侍候连震云洗面梳头,换上玉色缎面夹祅儿,束上两板玉带,套上鸦青缎子靴。 连大河偷偷瞟着,丫头们取过旺女遇贵香囊,随龙升天玉佩、暗红姻缘线无分荷包,细细替连震云打理好。连震云抬起头,走到桌边坐下。 连大河命丫头们退出,一边侍候连震云吃重阳糕,喝菊花酒,一边低声道:“大当家,总坛里传消息来,帮主这几日时好时坏的,怕是撑不了多久了。二帮主底下的人虽有些动作,但都被大当家的人看着,蹦哒不了。高邮这边也时时盯着,一旦淮安有事便能策应。” 连震云慢慢点了点,“河标千总崔大人的行踪查到了么。” “姓崔的今天一早独自回了城,还是呆在驿站,既没有回扬州,也没有和齐三爷见面。” 连震云缓缓道:“齐三爷和姓崔地怕不是约好的,盯着姓崔的,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连大河连忙应了。又道:“姓崔地虽是没有动静。但今儿他前脚进城。后脚就有批扎眼地人物跟着到了高邮城。” 连震云微微一愣。侧头看他。“怎么扎眼?” 连大河悄声道:“一个是主子。一个是太监。后头还跟着不少侍卫。看着是京城里地贵人。” “是跟着崔浩进来地?还是偶然一起进来地?” “一时还看不出。明年正月里皇上要南巡。眼看着只有三个月。京里不少贵人借口打前站儿。或是亲自出来。或是派了门下出京。淮安那边地消息。八爷已经到了淮安城了。其他阿哥怕也要出来几个。” 连震云慢慢放下酒杯。皱眉道:“皇上每回南巡必要来扬州。这会听说太子爷是随驾。若是八爷、九爷也来。两边难免要较劲。我们这刚刚好一些地局面……” 连大河想了半会,“小地已命人盯着那位入城的贵人了,小的猜,此人多半是八爷,若是大当家能在高邮先和这位爷见见……” 连震云点了点头,“叫王四小心些,别让这位爷在高邮城里出事儿。他多半是要来五味楼用饭,便是他不来也要引着他来。若是来了,就立时知会我。帮主最近将与浙江帮、松江帮结盟的事务都转到我手上来,必是病得极重了,他若是去了,咱们以后就得靠自己了。” 连大河连声应了,又看了看连震云的脸色,“府台大人已经送走了新任两江总督,从扬州城急着奔高邮来了。” 连震云轻轻一哼,“他中秋节那晚不是托那些名士把苏高三赎出楼子的事儿办了么?如今来了也没有用了。” 连大河见他脸色还好,陪笑道:“小地也是这样想,夫人这几日都在采买用具器皿,拿定主意要回乡下娘家去住了。” 连震云沉默半晌,良久方道:“等得齐三爷去了扬州,她回了乡下……差两个稳当体面的婆子每日去齐家请安,买些她在我府上常爱吃的精细吃食,或是时鲜果子。也不要多,每日捧一盒送过去,就说……就说是我送的,望能容我亲自上门拜望。”叹了口气,“她若是不肯收,就回来,第二天再换新鲜的送,直送到她收的那一天。”说罢,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 连大河暗暗松了口气,跟着他身后连声应了,又犹豫道:“光是送这些怕是……” 连震云脚步一顿,“我……写封亲笔信函……给她罢……” 王四见得连震云走出院门,连忙迎了上去,“大当家,今儿是重阳,小的们在五味楼上摆了宴,请大当家过节,表一表小的们的孝心,还请大当家赏面。” 连震云微微一笑,“五味楼上现下还有地儿?看迎神的怕是早就占满了罢?现在不正是闹得慌么?挤到五味楼去是要脱一层皮地。” 王四陪笑道:“打自接到大当家从扬州上路的信儿,小的们就没让双红雅间进过客。 现下城隍爷已经过了州衙,向城南去了,城西那一片的人已散了……” 连震云点了点头,“那就去吧,也不能让你们白费心。” 连震云骑在马上,身边王四、连大船、连大河等人骑马跟随,前后腰扎红巾的帮众怕不有上百人,一路喝道排众,到了五味楼下。 五味楼今日亦是装扮一新,门里门外,楼间窗前俱都插满茱,店堂正中摆设了一座菊山,上百盆五彩缤纷,争奇斗艳的菊花,引人频顾。堂内办赏菊 花酒的文士取了文房四宝,在粉墙上标写“菊影”、、“菊香”、“菊韵”等题,摇头晃脑,吟哦不已。 连震云一路上了楼,进了双红雅间,螺甸桌正中摆了大盘清蒸螃蟹,点配炒蟹粉、雪花蟹斗、葫芦虾蟹、醉螃蟹四盘。再配上四荤四素大菜,不过是金银燕窝、十锦海参、荷包鲫鱼、芙蓉鸡片四荤,口蘑细汤、荷叶卷蒸、大煮干丝、文思豆腐四素,除了重阳菊花酒外,还有细果四品,摆了满满一桌。这般的席面便是款待皇阿哥也足够了。 连震云微微一笑,在上坐了下来,看向王四,“你也坐罢,能备上这些也不容易了。”王四满脸欢喜,先给连震云倒了酒,方谢座坐于下。 连震云慢慢喝了一杯酒,从楼道里隐约传来隔壁房间地叩门声,接着门启,“姑奶奶,大爷让小的来告诉姑奶奶一声,临来接姑奶奶地时辰,在路上被旧友拖住叙旧,一时分不开身来接姑奶奶,请姑奶奶在楼里再多玩一会,大爷完事了来接姑奶奶。” 一阵轻笑声响起,连震云微微一怔,“旁边又是齐三爷订了?” 王四恭敬道:“是,齐三爷府里的女眷来看重阳社火,还没有回去。” “哥哥最会半路落跑,我在这楼里被他丢了不是头一回,亏他还好意思叫我不用带比儿,他来接我回去吃饭。 伏名,我知道了,你去吧。” 便听得那小厮陪笑着应了,“姑奶奶,要不小的送您回去?” “不用了,今儿女人们都出来了,我独个儿走在路上也算不上违礼。我再在这窗边上看一会,等人再少些便回去。你赶紧去侍候大爷罢,叫大爷少喝些酒,晚上早些回来,别在那里头做姑爷。” 耳听着那妇人独自留在房中,小厮关上门退了出去,楼道里便静了下来。连大船看了看墙上多宝格,又看了看王四,便也没有出声。 连震云心不在焉地喝酒,忍了半刻钟,终是回头招了连大河过来,“去问问夫人,可愿”话还未说话,隐约听得窗外楼下似是有人极是惊异地唤了一声:“齐姑娘……” 隔壁猛然响起一阵怆惶的脚步声,房门被大力拉开的声音传来,那妇人似是从房间里冲了出去,如火烧屁股一般狂奔过楼道,一连撞翻了两三个人,闷声直向楼下冲去。楼道上摔碗砸碟声、叫骂声响成了一片。 连大河与连大船面面相觑。连震云立时站起,拉开房门急步走出。他站在楼道上一眼看去,早不见了那妇人身影。正疑惑间,却见穿着桃红喜鹊袍地人影猛然回奔,一眨眼就窜上楼来,正是那妇人。 连震云见得那妇人脸上涨得通红,满头大汗,跑到汇红雅间前又不敢再进去,回头又无路,一脸害怕焦急之态,急步迎上,“夫人,怎么了……” 那妇人乍一见他,面上顿显狂喜之色,扑上来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大当家,你可是开了雅间?你必是开了雅间,快让我去躲一躲”说罢,急急回头一看,倒抽一口凉气,甩开连震云,直冲进他身后地双红雅间。 连震云直直看着楼梯口,见得一个脸白无须地阴柔男子满脸困惑地看着这边,转头对一个方走上楼梯口,身穿玄色箭袖长袍地微须男子道:“爷……好像去了另一个雅间了……怕是奴才看错了……” “……我看着像……陈变之是怎么管教内>的,竟容得她在酒楼窗前抛头露面,去,把陈变之叫过来……” 连震云微微皱眉,转身回了双红雅间,关上房间转头一看,不禁失笑,“夫人,那里是藏不住地……” 王四早已被连大船拖开,那妇人眼见着就想往桌子底下钻,连大河又是笑,又是跺脚,却不敢上前拉她。连震云几步上前,拉着她的胳膊,将她从桌前拖开,柔声笑道:“不用怕,有我在,外头的人是谁?” 那妇人死命甩着他地手,“不行,赶紧让我躲起来,他和十四爷一样,怒起来张嘴就骂的……” 连震云听得“十四爷”三字,再想起方才隐约听到的对谈,面色转沉,看向王四,“把暗门打开。” 王四正一脸失措,听得连震云声音方回过神来,连忙应了一声,转身在多宝格一处扭动机关,只见得“卡卡”一响,对面墙上翻出一道暗门,露出一间小密室。 那妇人又惊又喜,甩开连震云的手,一头冲了进去,到得门内,转身探出头来,边喘气,边看着连震云道:“大当家,小心和他说话,还有……千万别把我供出来……” 连震云笑着点头,“你放心,你安分躲着,我把他送走了就接你出来。” 那妇人喜笑颜开,一边看着暗门慢慢关闭,一边仍是说道:“小心和他说话……别得罪了他……” 第二十五章 陈家的丫头小厮们 室里一片昏暗,只有顶上一排七个细小的气孔露出:室内不过八步方圆,仅放了一张小小座榻,便也只能余一人立足。齐粟娘贴在门上想听外头的动静,却听不到半点声音,只有大街上行人的喧哗声透过气孔时有时无地传了进来。 齐粟娘虽是不喜这种茫然等待的感觉,却也只能咬着唇儿,坐到座榻上,抱着膝头呆呆看着那一排气孔,“哥哥,都怪你,每回都是因为你,让我在这楼里撞上了四阿哥……” 也知时间过了多久,齐粟娘默默等待着,仰头看着那一排气孔一个接一个慢慢地变暗,最终与周围的黑暗溶为一体,仅余下一个孔洞中散着微微的光。 “陈大哥……陈演……” 微弱的哭泣声慢慢响了起来,在封闭的密室中无力地回荡着,“苏高三有那么好么……比我还好么……” 小孔中最后的微光终是消逝了,密室陷入了完全的黑暗之中。 欢宴散去,连震云急急打开暗室之门,烛光照入,见得那妇人斜倚在墙上昏睡,满脸泪痕。连震云心中大慌,倚在座榻边扶起那妇人,“夫人,夫人,可是怕黑?对不住,方才……四爷……我……” 正关门退出的连大河一惊,忍不住轻咳了一声,连震云一呆,猛然间想起眼前的妇人受十四阿哥殊遇,只得半路吞声,好在那妇人似到得此时方半半回醒,一面揉着眼睛,一面含糊道:“什么……” 连震云满心爱怜,扶着她的纤腰,柔声道:“方才那位爷走了,恰好又来了别的客人,为免闲话,不方便开门,所以才……”看了看黑漆漆的暗室,怕她受了惊,待要在她耳边轻声哄慰于她,却终是叹了口气,在那妇人察觉前,收回了手。 齐粟娘半梦半醒,隐约知晓门开,摸索着下了座榻。她走到了门边,方一睁眼,便被满室的十多架烛台之光所刺,顿时抬手掩目,微微呻吟一声,转过头去。 连震云正不舍她离开怀抱。虽是不敢再搂抱于她。却借着密室窄小。与那妇人亲密无间。让她靠在胸前。“夫人……眼睛疼么……”微微弯腰。低下头来。看她死命揉着通红地眼睛。哄着道:“揉着更疼……闭上眼。一会儿就好了……” 齐粟娘此时已是醒过神。又觉得眼睛痛疼已退。睁开眼一看。却正贴在连震云胸前。顿时惊了一跳。猛地向后一退。后脑重重撞在墙上。痛得她轻呼一声。 连震云一呆。连忙拉着她走出密室。到得烛台前。方要低头看她地伤处。却见得那妇人猛然避到一边。弯腰掩嘴。喉间出声。似要呕吐。 连震云惊得不轻。连忙扶她坐下。“夫人。夫人怎么了?”见得她又是吐出了几口清水。连忙叫道:“大河。点盏茶来。” 八仙桌上皆是残羹冷炙。菊花酒也被喝光。显是宾主尽欢。齐粟娘只觉头上撞疼。心口就是一紧。午、晚未进食。空空如也地胃里涌出一股酸意。吐了几口清水后又连连作呕。此时却连清水都吐不出了。 连震云见她双目含泪。满脸通红。一头是汗。知晓她难受至极。一面柔声安慰。一面抬手待要去接连大河捧上地核桃杏仁茶喂那妇人。顿了一顿。却又慢慢缩了手。轻声道:“夫人。茶来了。”看着那妇人抬起头,从连大河手中接过茶,慢慢喝着。 连大河低声在连震云耳边道:“夫人看着未进食,要不要……” 连震云点了点头,看向那妇人,“夫人,用些细粥可好……” 齐粟娘喝了大半碗核桃杏仁热茶,已觉心里好了许多,摇了摇头,抬头看向连震云,勉强笑道:“不劳大当家费神,天晚了,我要回去了。”说罢,站起身来,将茶盏放回桌上。她退开几步,向连震云微微一福,“今日多谢大当家庇护。” 连震云无奈回礼,“夫人客气。”顿了顿,“我送夫人回去……” 齐粟娘正要说话,听得楼道上有人唤道:“奶奶,奶奶……” 齐粟娘心中又惊又怪又喜,连忙应道:“比儿,我在这边……”说话间,急急走到房门前,拉开房门,笑道:“比儿,我在这里,你怎地来接我了,外头天好黑,你也不”说话间,猛然一怔,声音卡在了嗓子里。 门外小连躬身施礼,道:“小的给奶奶请安,爷打小的先来和奶奶说一声,爷原担心奶奶一个人上京城,要随后赶过来,没料着半路上遇上两江总督过境封河,又在扬州府里核查仓银,爷心里急得不行,现下大爷送信过来才安心一些,爷还有几天船程,让奶奶和大爷在高邮住着,千万等他过来接……” 比儿扶着齐粟娘坐上红油垂银顶、天金重沿销锦走水围的四轮骡车,小连提着灯笼,在前头牵着骡马,慢慢走在州衙前的西街大路上。 齐粟娘靠在车厢里,听得比儿坐在车厢口和小连慢慢说话,“小连,理儿在家里还好罢,奶奶出来没带她,没有哭鼻子罢?” 小连笑道:“比儿姐姐最知道她,她哪里会不哭,不过,倒不是因为奶奶没带她出门哭,她只是觉着奶奶也没吩咐她一声儿,叫她好生照看爷,急急地就走了,她心里难受罢了。” 比儿轻轻笑着,“这孩子太实在了些,不过有她哥哥七夕和妹子长生,她必定哭不了多久。”微一犹豫,“七夕”却又顿住。 小连回头看了比儿一眼,又看了看车厢里,点头笑道:“原是奶奶体恤她,理儿她只要一天见不着七夕和长生,怕是连觉都睡不着。”顿了顿,又道,“爷这几日没见着奶奶,又担心奶奶在路上不安稳,也是吃没吃好,睡没睡好的。” 比儿笑了一笑,又收敛了去,“爷已经把苏姑娘赎出来了吧?” 小连微一犹豫,低低答道:“事儿是托韦先生办的。爷看了***信,担心奶奶,赶着出了扬州城。现下又急着向高邮赶。苏姑娘她还住在十弓楼里。”他再度停顿下来,片刻又道,“中秋那晚,爷听得奶奶不回家了,就想着正巧把事儿和韦先生商量着办了,所以未回来……比儿姐姐,苏姑娘若是没给奶奶磕头敬茶,爷不会外宿地……平日里皆是韦先生他们相邀……同去同散……” 比儿听着车厢里头没有半点动静,暗暗叹了一口气,只得道:“这个,奶奶也是知道的……” 天已甚晚,齐粟娘下得马车,进了扇子巷小院,一边向内室走去一边吩咐比儿,道:“开始收拾罢。等他来,大爷和他 了,咱们就回乡下去。”比儿闻言暗暗叹气,只得 晚风吹了起来,前廊下挂着四盏灯笼投下朦胧地灯影。小连在院子里卸了马,正要从井中打水涮马,见得一道细瘦的身影被灯光投映在石阶上,人形儿却隐在了廊柱后,或是因着风,那阶上的阴影摇晃着,欲进又止。 小连笑了起来,转过头道:“枝儿,七夕他托我捎话儿” 廊柱后探出了一张羞红地脸,枝儿提着裙子,两三步下了台阶,走到小连跟前,方要开口又是羞极,咬着唇小声道:“小连哥,七夕哥他”话未说完,脸上已是涨得通红,嗫嚅了半会,结巴道:“小连哥,周先生身子可好” 哗啦啦一阵响,小连将满满的一桶水从井中拉了上来。他侧头看着枝儿,嘴角含着丝丝笑,“周先生好。我临走时,七夕对我说,他也好。” 枝儿羞笑着,两只眼睛闪亮,盖过了廊檐下地灯光。小连一边笑着,一边提着水走到马前,操起刷子顺毛,“你不用担心这小子,这阵儿他时常跟着爷,专责打理衙门里的文书。” 枝儿听得七夕日日跟着陈演,眼睛一眨,脸色暗了下来。她想了想,挽起袖子,从水桶时舀了瓢水,慢慢浇到马背上,帮着小连洗马,过得半晌,方细声细气地问道:“小连哥,满城里都传新任两江总督到任,爷这会儿必是忙地,还要去应酬外头的名士官绅么?” 小连忍住笑,道:“你和比儿姐姐学到的可不少,说起话来也这般拐弯抹角,你放心,爷如今不去河房里应酬那些名士了,七夕自然也不用去。” 枝儿的耳根腾然烧了起来,“小连哥” “奶奶叫爷少去外头应酬,但那些名士也不能得罪,爷便全托了周先生,自个儿是能推便推。周先生说七夕有天资,要多读书,不肯让他随着一块儿应酬进出,怕迷于声色,乱了心志,所以才让他跟着爷呢。爷除了应付两江总督巡察地差事,半步儿都不出衙门。好在周先生向来风雅,那些名士虽不喜先生幕府出身,看在爷的面上倒也能相交一二。”小连看着枝儿地脸色大好,似是安了心,终是笑了出来,“只是少了周先生时时帮衬指点,爷又火急火燎想来寻奶奶,在新总督跟前差点儿出了错” 枝儿一惊,忙问道:“怎么” 小连却似是不想多说,只道:“这些外头的事儿你原不用知,我一时嘴快。周先生说爷在外头地事儿越老练了,便是上头故意挑刺,也能应付过去”看着枝儿似懂非懂的样子,哑然一笑,知晓她不明白外头地规矩,转口笑道:“临走时,七夕还对我说,既是去探亲,怎地也不给个信儿,说走就走,难不成是他说话行事不小心,枝儿妹妹恼了?” 枝儿呆了呆,慢慢低了头。小连见她这般模样,不由一愣,“难不成真是七夕那小子做了混事?我原还当是因着奶奶见着爷一夜未归,一时恼急回娘家,你来不及知会” 枝儿还是没有出声,低垂着头,看着地面。 小连犹豫一会儿,放下手中地毛刷,“枝儿,小连哥看着,七夕他虽是有些呆气,年岁也不大,却是个有担当地。若是小事儿,你犯不着和他计较,若是大事儿府里的丫头理儿,长生全是他妹妹,外头更不要说咱们一般儿的出身,自然是一心一意地好好过日子。”顿了顿,“若是担心以后,也犯不着。奶奶若是知道了,只有欢喜” 枝儿抬起头,看着小连,眼圈儿慢慢红了,“小连哥,苏高三到底有什么好,爷就那么中意她?又是簪花又是赴宴,每日价越归越晚,满身的脂粉味儿,把奶奶伤心得小连哥,我舍不得奶奶和比儿姐姐……” 小连一惊,对枝儿话中之意似懂非懂,似明非明,心中却焦虑了起来。他微一思索,疑惑道:“点姐儿陪席是扬州官绅应酬的规矩,大宴上给陪席的姐儿簪花也是如此,周先生现下去应酬,苏姑娘陪席时,周先生也是要簪花地,还有汪府里的老爷,韦先生,还有那几位名士,点苏姑娘陪席时,都给苏姑娘簪过花。 这不算什么。” 枝儿看着小连,抹了泪水,寻思了半会,忍着羞意,侧过身子,“簪花倒也罢了,小连哥,爷每日里归得那么迟” 小连连忙摇头,“那日大宴后,韦先生为苏姑娘三箭作诗,满城士子名士皆来应和,几日不断,应酬得便晚了些。你可不知,那些名士醉酒时可是放肆之极,一些村言俚语张口便来,时常点了楼里闺阁之物行令联诗,沾上些脂粉也寻常。爷地规矩可立得好,内事儿全是奶奶掌着,苏姑娘没给奶奶磕头敬茶,按规矩进门,他可没和她单独坐过一间屋,说过一回话!比儿姐姐来问时,我都老实答了的。” 枝儿把头一抬,脸上一喜,却又慢慢黯淡下来,喃喃自语道:“比儿姐姐没拿这些事儿劝过奶奶奶奶地心思,我原也猜不着奶奶只说爷心上有了苏高三。”她看着小连,“小连哥,你日日里跟着爷,爷心上可是有了苏” 小连半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良久方犹豫寻思道:“爷的心思我瞧不明白” 300票加更。感谢投票地朋友。 想说个事儿,关于加更,关于陈演久不出场: 纳妾这段,在那样时代下算得是人生必经之事,原本是大纲设定的一个情节线索,感情戏不是最关键,关键是想通过这个情节表达一些情感,尽可能真实的描摹一些人物,并带出以后的情节。 我设定大纲的时候,万没想到会虐到亲们,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投票。许诺了加更,就不会食言,逢存稿告罄,我焦头烂额的赶文,出数儿也不多,而且,坦白说这段实难表达,写不出自己理想的效果只得反复修文,以期亲们满意。因此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实拿不出亲们所要求的双更三更,只能做到得了多少都更新出来,像先前有几章的近六千字,本章的四千字,都是未经裁剪,得了就贴上的。倒不是小气的和亲们算字数,而是略表些心意,恳请理解。 而对于陈演,亲们的心情我理解,也感动,但是十分抱歉,这会儿不写他,是情节需要,绝非故意藏着不写试图讨票。我只是按大纲,一步一步走下来。如果打乱了步伐,后面的情节便无以为续。 毕竟,爱情虽是生活主线,却不是生活的全部。 第二十六章 九爷府的齐二管事 子后巷尽头的高邮漕帮坛口里,连大河匆匆走到正四,“姓崔的回扬州了?四哥,消息确实?” 王四一脸疑惑,“我也觉得奇怪,他就这么来一趟,和刘师爷说了几句不疼不痒的话,吃了一回酒,就回去了?”又道:“我亲眼见着他上的船,还让人跟了十里水路。” 连大河皱着眉,半晌没有说话,王四凑近他悄悄儿道,“大河兄弟,这几日我从私窠子里召来的姐儿,你都让我抬回去。现下,大当家和齐三爷一道去了私窠里,这都起更了还没有回来……” 连大河看他一眼,“齐三爷的性子你不知道?”说话间面上亦微微犹豫,“前几日我还能把得准。这几日……等大当家和齐三爷回来,我问问大船再给你信儿……” 王四满脸欢喜,连声谢了,连大河叮嘱道:“盯着漕上和高邮湖的各处码头。姓崔的可是个厉害角色,小心他杀个回马枪,别忘了你前头刘坛主是怎么死的。” 王四微微色变,叹了口气,“俺现在想着刘坛主在自家床上被大卸八块的样子,晚上还做恶梦。俺们稍不留意,就要吃大亏……”搓着手,咬牙道:“偏偏这姓崔的没亲没眷,老子娘又在直隶总督府里做奴才,否则,就像咱们对付姓崔的手下泰州河标把总一样,先把他相好的抓来奸了,光腚儿吊在” 连大河一把掩住王四的嘴,压低声音道:“别胡说!叫大当家听着了,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王四一时被他掩得喘不过气,,涨红着脸呜呜作声,拼命点头,好不容易等得连大河松了手,他一边咳,一边瞪着连大河,“咋……咋啦……这些事儿大当家不是都知道么……” “反正你少提那些相好不相好的,总错不了。”连大河也不和他多话,“姓崔的虽是走了,但城里那位贵人,还要呆上几天,你小心些,别让他出事儿。”正说着,脸色一变,“大当家回来了……”急步迎出门去,王四连忙跟着他身后。 “明日回扬州。”连震云脚步不停,向后院走去,连大河与连大船跟在他身后,互视一眼,齐齐应了。 三桅大船乘风破浪出了高邮。向扬州而去。江苏、常州、浙江、松江、两湖漕船连绵北上。船连震云站在漕船船头。极目远眺。连大河走上前来悄声道:“大当家。是府台大人……” 连震云侧目看去。河道不远处。扬州府正堂地官船上四十支横桨齐齐划动。逆风急驶。向高邮而去。身着便服地府台大人站在船头。长袍下摆被南风吹得烈烈翻飞。 “直隶通济道人文氏粟娘。亲父文借生。因水患成灾。年岁不能丰裕。将二女文粟娘。年十岁。生于十月十二日。寅时点生。情愿卖予官牙为奴。倘有夜晚山川。各从天命。身价纹银三两二钱。恐后无证。立此为凭。” 漕河水沿着高邮城走了一圈。从三处入城水巷口流入城内。齐粟娘坐在高邮扇子巷后院东厢房里。一边扎包袱。一边问道:“哥哥。你和连大当家谈得怎么样?那日你和刘师爷说……” 齐强坐在桌边喝茶。皱眉道:“这回倒是容我开了口。倒也没有回绝地意思。不过我看着。他打地是观望地主意。京城里头地动静他也不是不知道。” 齐粟妇喜道:“多少他也不是死心踏地跟着太子爷了?这可是个好事儿……”心下暗暗琢磨。当初到扬州时。陈演虽是兼了河道同知。她记起齐强信中说过江苏帮是太子门下。也就没去和连震云提运私货地事儿。结果弄得事到眼前。无钱可使。好不着急。如今齐粟娘猛然间回过神来。在心中苦笑。她竟是一时忘了。如今她更不用着了。她在来这世上做地白工却也是不少…… “妹子,你既是在高邮,哥哥就把高邮这城里几处生意交给你。哥哥虽是不能在老家陪着你,好歹也要让你有些入息,没得叫你吃苦的道理。”齐强放下茶,从怀中取一卷文书,“喏,拿去。” 齐粟娘摇头笑道:“哥哥给我的陪嫁银子,我带了一万两出门,咱齐家也有一百亩地,哪里就会让我吃苦?怕是再多十个我,也足够了。” 齐强看了她半会,“倒还留给演官儿那许多?既是如此,你又何必”叹了口气,“算了,随你喜欢罢。妹子,你过来。” 齐粟娘疑惑从床边站起,走到齐强面前。齐强拉她坐在身边,“也不单是让你赚钱,扬州府是江苏大镇,除了高邮这几处麻鸭、茶干、蔗糖园子,扬州府其他几处你也替哥哥看着。”低声道:“因着西花园地案子,内务府三大织造的圣眷眼看着不行,皇上的耳目在南边有些把不住。那些爷们正等着这机会。礼新晋了两江总督,南边难说会闹成什么样,九爷多是要差着我办些别的事儿,哥哥分不开身。这一块地钱虽是霸道了些,却算干净,比不得八爷在东北那边……你是哥哥的妹子,替哥哥看着,哥哥放心,九爷也不会说什么。” 齐粟娘听着吃惊,齐强话里的意思,竟是慢慢要把江南七省的货源生意全交到她手上,齐粟娘看着齐强,悄声道:“哥哥,这些是九爷的生意” 齐强安慰道:“旗人不能经商,这些产业原是我血汗拼出来的,都是记在我地名下,我来打理。我还敢吞了九爷的产业不成。齐家只有你我两兄妹,我不托给你,我还能托给谁去?这些事儿我明白,你不用担心。” 齐粟娘知晓事儿大,待要推却,却又知这是齐强在九爷府立足地本钱,断不肯交到九爷门下其他人手上,便是他自己的亲信怕也是信不过,方才切切托了自家地子。齐粟娘想起齐强当初在外辛苦了整年方打下江南半壁的生意,却日日里在九爷府里听差被使唤,难寻得个可托心腹之人,一咬牙,点头道:“妹子就替哥哥看着,哥哥放心,妹子拼了命也会” 齐强一瞪眼,“说些什么胡话,那些东西虽是要紧,难不成 过咱们两兄妹地情份?你若不是因为我,哪里会和九,也不会和十四爷搅在一块。我若不是因为你,当初就进九爷府,难不成现下倒要为这些舍了你?真是个傻妹子……” 齐粟娘听他情义深重,心中欢喜,掩嘴直笑,拉着齐强的衣袖撒娇:“哥哥……” 齐强摸着齐粟娘地头,直是叹气,“这算怎么回事呢?你才十八岁……” 接连几日,齐强足不出户,将扬州府二州六县十处的货源交付给齐粟娘,又将江南七省二十一处齐记牙行的生意册子教她细看。齐粟娘看得暗暗咋舌,齐强手中直管的牙行商铺每省不过一二处,便是江浙大省也只有三处,俱是低价入货后,走漕运,直供京师及黄淮以北。 这些牙行与江南七省一百八十六家商贾签有供货死契,江苏杭州总数上万亩的蚕园、雇工上千地机织坊皆为齐强所用。浙江衢州两球官纸纸坊,每岁钱数千万两,衙门十之六七用纸由其供应,其进货权亦有三分在齐强手中。两湖之地商贾远及云南、罗将明珠翠玉运回,以最上出货价与齐强交易。川陕湖三省交界处盛产的铁、纸、盐、木炭、香菌、药料货源亦被齐强与当地豪绅、河漕相议,一入江南之地便悉入掌中。 齐粟娘目瞪口呆,喃喃道:“哥哥,九爷实在应该招你做女婿……” 齐强哈哈大笑,“咱们是什么身份?不过是人家的奴才罢了,办得好是应该,办不好就得滚蛋。”取出一张细细密密写满蝇头小字地江西夹宣纸,放入齐粟娘手中,“收好了,这些人和哥哥打了十来年的交道,也没什么信物。等演官儿来了后,咱们把你的事儿办完。横竖九、十月正是进货的大日子,他们都要来这二十一处牙行,哥哥就带着你去走走,让他们认认你地脸。” 齐粟娘欢喜笑道:“哥哥不是急着去扬州么,竟有暇和我四处走走?” “连震云这边已是见了一面,也得容他细想想。扬州的盐商难缠得紧,要不是川盐获利不及淮盐,那些爷们又盯着太子爷的扬州府,我实在是懒得和他们打交道。”齐强看着齐粟娘把名册细细折好收入怀中,笑道:“咱们也有三四年没见,你守在乡下哪里又是回事?还不如和哥哥出去耍玩呢。” 齐粟娘满心欢喜,满腔的烦恼伤心一时也散了不少,直唤比儿进屋一起再整行装。比儿、枝儿听得要在江南七省游历耍玩,俱是欢喜,枝儿虽是念着七夕,但想着要离开比儿,却终是不舍。 吃了午饭,齐强陪了笑脸,要到私窠子里去度夜。 齐粟娘拿他没法,只得叮嘱伏名好生侍候着,看着他换了一身鲜亮新衣,腰间玉带上挂了一堆零碎,得意洋洋地去了。 齐强一去,宅子里便只留下妇孺老弱。齐粟娘原坐在东厢房中背名册,不知不觉屋里黑了下来,腹中大有饥意。她掌上灯,叫道:“比儿,大爷今儿晚上不会回了,咱们把前后门都关上……”走到厨下,只见比儿正看着枝儿与刘婆做饭,齐粟娘笑道:“行,你在这儿呆着,我去关门。我正饿了,赶紧把饭做出来。”说罢,从厨房门前取下一个纸灯笼,沿着石径向后门而去。 齐粟娘正要插上门梢,却听得门外水巷里,水波拍打船舷之声轻轻作响,不禁惑,“平日里外头不会停船……”她打开门,将灯笼挑出,向水巷里一照,隐约见得狭窄的水道上,黑漆漆的水面靠边挤着一条小乌篷船,前后无人,粗布舱帘拉得紧紧。水巷尽头城西漕帮坛口门前,被四个大红“漕”字灯笼照得通亮。 齐粟娘打量了这船几眼,觉得与扬州漕连府前小乌篷船并无二致,便也作罢,只当是船家一时停错,缩回了头,将门紧紧关上。 齐粟娘用了饭,把比儿、枝儿、刘公刘婆都叫到堂屋里喝茶说闲话。刘婆上了年纪,喝了一碗茶,便有了尿意。她告了罪,接过枝儿递过来地灯笼,起身到后头入厕。 已是九月深秋,夜风甚大。刘婆从暖和的堂屋里一出来,便打了个哆嗦,抬头看了看被大风吹得乱晃地树枝,抓紧衣襟急急向后头走去。 她走回自己的小屋,进门掌灯,从床后掇出马桶,打开盖子褪了裙子向上一坐。她这边正打着哆嗦爽快着,忽听得后门外铜锣声杂成一片,乱嚷声此起彼伏,“别让那杂种跑了!他伤了当家地!把四周的水巷都封住!” 刘婆惊了一跳,顿时把尿吓了回去,急急系了裙子,提着灯笼赶到后门,方把耳朵贴上门缝儿,那厚木门突地被擂得山响,直向她耳朵里撞。 刘婆吓得脚软,哪里敢去开门,哆嗦着就向堂屋里赶,她还走两步,外头粗暴地嗓声叫道:“开门,开门!不想活了么?漕帮里搜查人犯!” 刘婆那两只小脚立时被“漕帮”两个字生生钉住,待要开门,大爷不在,家里都是老弱,待要不开门“找死啊!老子看到门口有灯了!再不开门,小心你全家!” 刘婆用袖子一把捂住手中的灯笼,只是那亮早透了出去,门外的漕帮帮众越叫嚣起来。刘婆心中害怕,走回去,抖着手抽开门梢,“漕上的爷……我家主人也是……” 她还门啪地一声被踹开,立时将刘婆撞了出去,倒在地上呻吟已,眼见着四五个腰扎红巾的大汉,横眉竖目,举着火把持着钢刀要冲进门来,外头响起叫声,“找着了,点子在这儿!兄弟们快来!” 那些漕帮帮众一听,立时停住脚步,转身跳下小船,“快,快去那边……” 刘婆在地上喘了半会,觉着肩上的伤痛渐渐下去了,挣扎着站起,也不去捡掉在门口的灯笼,抚着肩膀踉跄着向堂屋赶去,“奶奶……奶奶……出事儿了……” 在她身后,是大敝着的后门,和门前地上着微光的灯笼…… 第二十七章 高邮城的四阿哥 婆连滚带爬,好不容易到了堂屋,一把推开虚掩的着进了门槛,还未来得及说话,只听得前门门环“碰碰”叩响,立时把她又吓了个半死。 齐粟娘等人皆被刘婆惊得不行,刘公一把搀住了她,齐粟娘赶上前道,“刘婆婆,这是怎的了?” 刘婆抓住齐粟娘的手,哆哆嗦嗦道:“奶奶,赶紧,赶紧去请大爷回来,漕帮里的人可惹不起……”粟娘听着前头敲门声,疑惑道:“漕帮?高邮漕帮?”刘公却是怒目骂道:“糊涂婆子!有什么惹不起的?咱们家大爷、姑爷哪一个不是贵人?倒叫这群小杀才给吓着了?”一边骂,一边将刘婆子扶到一边坐好,接过枝儿倒来的热茶塞在她手里,转头道:“奶奶,那些漕上的粗横得紧,小的去前头看看,奶奶和两位姑娘还请回内室里呆着,免得叫他们看了去。”齐粟娘哑然失笑,待要说话,刘公却拿起椅边的拐杖,一步一颠向外头走去,“奶奶,小的去震服震服他们,咱们家这样的,难不成还叫他们欺负了去?”说话间,便出了门。 齐粟娘哭笑不得,要由着他去,又怕外头来人不知道这是陈府,让他上了年纪的人吃苦头,只得转头道:“枝儿,你在这儿陪着刘婆婆,比儿,我们前头看看去。” 比儿寻了一个角灯点上,陪着齐粟良下了台阶,过了院子,站在门前的照壁后,竖耳倾听。 “这位老爷子,在下王四,是高邮漕帮坛主,适才门下冒犯,特来求见府台夫人,向夫人陪罪。” 那刘公听得对方来头不小,也没敢抖威风,犹豫着道:“这位当家地,我家大爷不在,我家奶奶不方便出来见客……” “在下也知齐三爷不在府里,既是如此,请老爷子向夫人多多致上,请夫人饶恕在下管教不严之罪,这一点微薄之物,不成敬意,还请老爷子转呈夫人……” 齐粟娘听得刘公满口应承,不一会儿将门关起,他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抱着两个大礼盒绕过了照壁,一眼看着齐粟娘,又是惊,又是得意,“奶奶,这个姓王地倒也长了眼睛,晓得我们家不是好惹的,受了伤也赶着过来陪礼……” 比儿笑着上前接了礼盒,齐粟娘听着外头乱乱的,一时叫:“点子硬扎,人也不少……”一时又叫,“怕是错了,来得可是独行客……” “管他是谁。去州衙里知会一声。把民壮全叫来。围上抓了再说……” 三人一起向堂屋里走去。刘公一边捶着腰眼。一边惑道:“奶奶。怕是真出了事。这姓王地吊着胳膊。小地眼不瞎。怕还是新伤……” 齐粟娘看着刘公把刘婆扶了回去。转身向内室走去。面上微带不安。“大爷还在外头。不知道会不会出事……” 比儿将礼盒交给枝儿。让她去收好。转头安慰道:“别地地方倒也罢了。在高邮大爷哪里又会出事儿?奴婢当初还听刘师爷说过。当年宫里一位阿哥在高邮受了伤。知州大人被摘了印。还是大爷给走地路子。隔了半年。照旧复了官。阿哥受伤都无事了。何况是漕上当家地?奶奶这可是白操心。” 齐粟娘从比儿嘴里听得旧事。不禁笑了出来。“你地耳报神真真厉害。多早晚地事都让你知道了。” 两人说笑了一会。齐粟娘推着比儿回了西厢房。自己回了东厢房。她在灯下又背了一会名册。窗缝里透入地风将烛火吹得摇晃不已。她收了名册。摘了簪子、耳环。将及腰地长梳理好。正要吹灯上床。忽听得后头一声接一声大响。隐约听得竟是后院门被风刮着。开开合合地声音。 齐粟娘心中一惊,她尤记得是亲手关上后门,再想起刘婆受惊,喃喃自语,“怕是她慌张起来,没有将门关好……”只得将外衣披上,从床头提了一盏避风角灯,到后头去关门。 深秋的夜风呼啸着,齐粟娘缩着脖子,提着灯走到门口,见得门旁地大榆树张牙舞爪,吱呀乱响。后门正被风撞得山响,饶是齐粟娘也经过不少事,见得开门开闭中,显出屋外黑漆漆的一片,也不知藏着些什么,亦是心中忐忑。她连忙上前去将门关好,揉了揉眼中地风沙,方一转身,脚下却踢到一件物什,把她惊得不轻,跳开一看,却是个灯笼。 齐粟娘松了口气,拍了拍心口,“必是刘婆婆忘下的,她被吓得不轻。这漕上的人实是也是横了一些……”想想李四勤和齐强,再想想王大鞭和王天旺,只得苦笑一声,“罢了,都是自家人……” 她一边提着角灯,一边弯下腰去,拾起灯笼,冷不丁听得院中榆树后,微微传出一声,“……氏……” 半夜乍听人声,齐粟娘吓得三魂飞了两魂,立时把手中的灯笼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用力砸去,提着裙子就,突地却是一顿,只觉那声音极是耳熟。她回头看了一眼,树后漆黑得看不到一点人影,她犹豫再三,想着那声音甚是虚弱,便是听借了也不会有甚危险,便未惊动旁人,回了后进居室,急急叫起了比儿。 比儿披上衣裳,和齐粟娘两人到厨下寻了火钳、面杖,一人提个灯笼,慢慢走到后门榆树前,只见一个黑呼呼的灯笼在地上翻滚着。 齐粟娘壮着胆子将灯笼伸到树后一照,果然见得一个人影,比儿握紧她地手,走上一步,将手中灯笼探近那人。齐粟娘见得那人面貌,顿时吓得倒抽一口凉气,牙齿得得打战,顾不得太多,一把扯下身上披的外衣,盖在那人身 着比儿一起将那人扶起向内室而去。 比儿眼见得齐粟娘不避嫌,已是满心惑,再见得齐粟娘要送他进后院正房,不由道:“奶奶,要不,送到外头厢房里去,这可是你和姑爷地正房……” 齐粟娘苦笑着摇了摇头,“还什么正房不正房,我都不住这里头了。”顿了顿,“不把最好地屋子给他,哪里又能成……” 比儿帮着齐粟娘将那人安置在螺甸厂厅床上,偷眼打量那人,只见得容长脸,面如刀削,唇上微须,玄色宫绸箭袖长袍,手上羊脂玉戒指质地极好,不止百金。腰上平金荷包手工精到,上头云纹正龙竹一看就知是江宁织造地精品,隐约明白为何齐粟娘这般小心谨慎,好在他只是腿上受了伤,与性命无碍。 比儿出门去端了盆热水,取了伤药,转身进门,便见得那人已是醒了过来,正在齐粟娘手上喝热茶。 那人的眼光扫了过来,比儿只觉如利刃一般在她面上划过,心下战怵,不由自主低下头去,听得齐粟娘陪笑道:“……四少爷,她是我……是妾身地贴身婢女,断不会乱说的……”转头道,“比儿,你把水和药放下,就回房去歇着罢,这事儿,你就当不知道。” 比儿低低应了,一句话不敢再说,关门退了出去。隐约听得门内那四少爷冷冷道:“陈变之呢……” 齐粟娘吞了口吐沫,不敢看四爷,“臣妇和兄长过来祭扫父母,他去江宁城拜迎两江总督,还未过来……”说罢,起身将茶放回桌上,到屋角六角架盆前,拧了热毛巾,待得心神稍定,方敢抬头看了看四爷的脸色,将毛巾递了过去。 四爷也未再问,接过面巾,擦了脸,看了看腿上的伤,“你回避罢。” 齐粟娘低低应了一声,将桌上的伤药布带递了过去,走到屋角,面壁而立。只听得床上渐次响起掀被声、悉悉索索解衣声、毛巾轻轻擦动声、沙沙的撒药粉声、布条的摩擦声,最后便是系衣声,中间夹杂微微呻吟。 齐粟娘心中不安,转念想到这伤远不及当初地箭伤重,方松了口气,正琢磨这事来得蹊跷。这位阿哥到底和高邮城犯冲,还是她和这位阿哥犯冲,再不是,是这位阿哥和齐强犯冲?怎么每回都让她遇上这位爷受伤?他堂堂一个阿哥,居然被高邮漕帮当成刺客,恰恰围住,这事儿真是天下奇闻…… “齐氏……” 齐粟娘连忙应了,“来了。”转身到了床前,收起药,取过床沿边的带血湿面巾,在热水中用力搓干净了。她看了看倚在床头,闭眼休息的四爷,坐到床边,替他盖上被子,用面巾子轻轻沾去他额头上的汗。 “去,到后门上把这个挂起。”四爷慢慢睁开眼来,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地四棱小球,齐粟娘连忙伸手接过,暗暗松了口气,他今日放出暗号,明日秦全儿怕就会来接,也不用害怕他知晓她和陈演夫妻之事。 齐粟娘取了灯笼到后门去挂暗号,一路看着,这小球四面都写了一个“正”字,只觉心中一动,又丢开了。 四爷看得齐粟良捧了盏茶进门,坐到床边,“妾身不敢夜里开灶,叫人看出来。怕四爷饿了,只好泡了盏杂茶来。”四爷看着她用纤指带去茶沿边的水渍,自个儿喝了一口,送到他嘴边,却是盏金桔蜜饯茶。 四爷低头在她手上慢慢喝了,“比乡下麦壳茶好一些……” 齐粟娘措不及防,卟哧一声笑了出来,歉然道:“当初是妾身粗疏,让四爷喝了两三天地粗茶方才……” 齐粟娘见得四阿哥把金桔蜜饯茶喝了个底朝天,不是平日里只喝半盏的习惯,不禁诧异。她想了半会,从抽屉里翻出自己吃剩的半包透糖、两块顶皮糕放在茶盘里送了过去。 “你和连震云……是怎么回事?” 齐粟娘正呆看四爷吃透糖,猛听得此问,一颗心顿时跳得如擂鼓一样,背心汗。她看着四爷盯过来的眼睛,力持镇定,“臣妇不明,四爷问这话是何用意?” 四爷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着她慢慢站起,“臣妇在四爷面前,虽是个宫里出去的奴婢,但四爷这般问话,怕也是失礼了罢……” 四爷见她抬脚要走,哼了一声,“高邮知州怎么还是当年那一个?” 齐粟娘心里一凉,想起齐强当初替高邮知州跑地路子,嘴里干,伸出去地脚又收了回来,低着头慢慢坐了回去,含糊道:“臣妇……臣妇不知……”只觉四阿哥的眼光落在她脸上,一层又一层挖开了她地皮肉,非要看出个究竟不可。 齐粟娘死咬着唇,双手在袖子底下紧握成拳,已是横下一条心,无论四阿哥怎么怀,除非是连震云得了失心疯,来和她对质,她绝不会承认她进过连震云的包间! 房间里静默良久,齐粟娘背上已是汗透,却不敢抬头转眼去看四阿哥,怕神色间露出破绽。四爷依在床头看着她,半坐起,伸出手托过她地脸,“……你守规矩些,好好跟着陈变之……” 齐粟娘涨红了脸,瞪着四阿哥,“四爷这话-”她一肚子羞恼,待要作,却听得前头有了些动静,“大爷,小心着,别摔着了--您先躺着,小的去厨房端醒酒汤……”粟娘听得是齐强回来,刚要顶嘴地冲动立时又被打了回去,忍着怒气,扭过头,看了看天色,“已是五更天了,四爷歇着罢。”说罢,起身就走。 前进厢房里,伏名正给齐强喂醒酒汤,见着齐粟娘走了进来,不 ,“姑奶奶,怎的这般早就起身了?”齐粟娘苦笑应付过去,看得齐强已是大醉,只得和伏中一起侍候他睡下。 齐强直到近晚方才酒醒,梳洗换衣,听着昨晚漕帮坛口里出了事,便打伏名出去打探消息,不多会,伏名一脸惨白地跑了回来,“大爷,出事儿了,知州大人被摘了印,直接押到衙门口站笼里,这会儿已是有进气没出气了。”强惊了一跳,还未说话,伏名抹着满头的汗,惊慌道:“高邮漕帮正副坛主都被打了一百板子,手下有五十多个帮众押进死牢里。”顿了顿,看着齐强,悄声道:“姑爷来了,方一下船便被请到州衙里去了,小的听说,听说,是四爷来了……” 齐强听得“四爷”这两个字,顿时乱了方寸,团团在原地打转,“这……这…演官儿这可…”比儿悄悄从门边走开,到后院里细细告诉了齐粟娘,齐粟娘亦是满头冷汗,咬着唇儿,来回踱步。比儿偷偷瞟着她,“怕不是个小事儿了,爷正是高邮州地顶头上司……”粟娘听着陈演来到,这时节却顾不上别的,只是暗暗后悔,今儿早上不该摆脸色给四阿哥看,他说两句,不痛不痒,又有何关系?他昨儿起了疑心,不好作她,难不成还不好教训陈演内>不规么?再不用说齐强当初借助三阿哥让高邮知州复职的事儿了。 齐粟娘急步进了齐强的房间,“哥哥,你赶紧去扬州,别再呆在高邮,那位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作了。” 齐强跺脚道:“现下我怎么能走,演官儿还在里头,你又一个人在这里!” 齐粟娘咬唇,只悔昨儿没在四阿哥跟前献足殷勤,笑道:“没事,你放心,陈大哥虽是扬州府主官,到底隔了一层,不会有大事儿地,全看这位爷抬不抬手了。若是情形不好,我去州衙里拜见四爷,好歹他当初也给我添了妆,我去给主子磕几个头,也是礼数。”强挥手把伏名和比儿赶了出去,着急道:“妹子,我听十四爷说过那事儿,你当初为了我救了四阿哥--”齐粟娘掩住齐强的嘴,柔声道:“哥哥,当初原也是我多事,没什么好说叨地。后来在九爷府里当差时,要不是这位爷,我在太子跟前也过不去,也算是我善有善报了。放心,四爷他也算明理,他总不会把我一块儿作的。”说罢,又催着齐强,“你赶紧离开高邮去扬州城。那位爷心里窝着火呢,他收拾了知州大人,不定什么时候就来收拾你了。九爷不在这儿,你免不了要吃眼前亏。” 齐强左思右想,也觉得只能如此,只得准备起程。齐粟娘和比儿转眼就把他的行李收拾好,塞给伏名,眼看着两人上马,急急去了。 齐粟娘送得齐强离去,一面差着刘公去打听衙门里的动静,一面差着比儿去订骡车,收拾东西搬去纱衣巷的宅子。齐粟娘一边收拾自己的衣物,一边暗暗叹气。她料得一时怕是瞒不过去,齐强也不在跟前,陈演地性子,哪里会让她自请下堂的? 齐粟娘扎好包裹,看向妆台上地平磨软螺甸妆盒。她走了过去,慢慢打开盒盖,妆盒里錾金吉庆牌、八宝嵌珠花钿等饰品出了微光。她轻轻拨开这些扬州府最时兴的饰,摸到了深藏在里面地一纸休书。 西大街上,州衙门前一个人影儿都没有,秋风吹过,连路上的尘土都不敢飞扬起来。陈演看了一眼州衙门前站笼里奄奄一息地前知州,跟着秦全儿走入了州衙。 大堂上,王四早已晕死过去,背脊上被毛竹板打得血肉模糊,受伤的胳膊淌着血,也无人上去搀扶。 陈演低头止步,秦全儿笑道:“陈大人,四爷在后堂里。” 陈演拱手谢过,随着秦全儿进了后堂。四阿哥不过训斥两句,便说起了当年的一些旧事。陈演依旧是拱手低头,默默恭听,只有听到十三阿哥的名字时,方抬起头来,答上两句。 “十三弟时常在我跟前提起你。变之,这回儿圣上南巡,多半要让十三爷跟了来,他必是要来寻你说话的。” 陈演笑着应了,“十三爷文武双全,又深通音律,想来他来江南之时,必能横笛作歌,时得佳作。只是下官久不见十三爷,不知十三爷如今又好哪些风雅之事。” 四阿哥微微一笑,“他的侧福晋得了个小阿哥,甚得他的喜爱。这半年来除了皇上的差事,其余的倒是少理会,一直弄儿为乐。不过,小阿哥也是让十三福晋带着的,十三弟日日里都去--”顿了顿,看了陈演一眼,慢慢道:“变之,你膝下无子已是近五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也应纳几房妾室,以续香火。但嫡庶有别,不应冷-” 陈演听得四阿哥提起无子之事,脸色微变,不等四阿哥说完,便拱手道:“多承四爷下问,内子当初在清河时,为了下官受了些湿寒,一直在寻药问医,大夫说已是渐愈。内子贤德,虽是屡劝下官纳妾,下官一心国事,无暇分神,尚无纳妾之意。还请四爷明鉴。” 四阿哥被陈演无礼打断,倒也未恼,看了他一眼,点头道:“你下去罢。” 看到群里和评区的亲们一直在想办法找粉红票,我实在太有压力了。这样的厚爱我承受不起。虽是没到330,但这一章5600是刚刚弄出来的,表达我对亲们支持的谢意。鞠躬,谢谢 第二十八章 从扬州而来的陈演 演从七夕手上接过马鞭,策马急奔。杂踏的马蹄声巷内的麻石板上,震得小院粉墙上的黛瓦嗡嗡颤响。他在门前甩蹬下马,急奔而入。 比儿走到前廊下,猛然见得陈演匆匆而来,顿吃一惊,“爷----” “奶奶呢----” 比儿不由自主便应道:“在东厢房里----”话还未说完,陈演便从她身边大步走过,向后进东厢房而去。 比儿看着陈演的背影,叹了口气,转过头来。七夕牵马走了进来,一眼看到枝儿,便傻笑了起来,“枝----比儿姐姐。” 比儿微微笑着,“快进来歇会。” 七夕老实将马拴好,看着马厩里的骡马,不由问道:“比儿姐姐,小连哥不是先来了么,怎的没见着 枝儿看了比儿一眼,不敢说小连被比儿打出门办差,调了开去,好让外头的马车来接行李,只得低头。比儿笑道:“奶奶使着他办差呢,七夕,家里的事儿可定了,周师爷在替爷打理下茶礼的事儿罢。” 七夕一愣,摇头道,“没这回事,汪老爷动了大怒,叫人捆了苏姑娘,抽了五十马鞭,我临来时,周师爷正忙着和汪府里老爷说事,让他息怒。”“ 比儿和枝儿已是满面愕然,比儿急道:“是怎么回事,七夕,你细说说。” 七夕奇怪看了比儿一眼。仍是老实答道。“汪老爷打听得府台大人把卖身契给了韦先生。韦先生还了苏姑娘。就赶着下茶礼要抬她作妾呢。苏姑娘把汪府里地茶礼当面丢到了汪老爷地脸上。说----”看了看枝儿。没有出声。枝儿一把抓住七夕地袖子。“说什么! 七夕连忙答道:“她说宁可明明白白死在外头了。也不去那深宅内院里做个烂了心肠地活死人!” 陈演奔入后廊。一眼看到敞开地东厢房门里有一个熟悉地身影。“粟娘!”奔上去一把将她抱住。“粟娘。你怎地生我地气了。也不和我说一声就回娘家!” 齐粟娘怔怔坐在妆台前。被陈演死死抱住。“粟娘。你别生气。我没有宿在外头。 我就是想早点把苏姑娘赎出来----” 齐粟娘半晌无语。叹了口气。推开陈演。站了起来。“回去好好和苏姑娘过日子罢。再也不要来找我了。”说罢。提声叫道:“枝儿。去看看比儿回来了没有----” 外头静悄悄地无人应答,齐粟娘苦笑一声,知晓下人们都避了开去。她看向平磨软螺甸妆盒,伸手打了开来,露出里头的饰。 陈演被她推开了三步,急道,“我何时说过要和她过日子了?你这话是从何说起?”一把又将她抱住,“我答应过你不去那楼里了,但要把她赎出来,总是得行个礼数。我怕回晚了惹你恼,只得趁你不回家,托韦先生赶紧把这事儿办了,我何时又说要和她过日子了?再,我只说过要用彩注儿赎她,不过叫那些名士们承我一个情,何尝又说过要抬进府里?” 齐粟娘的手指在饰中慢慢移动,指尖摩擦着饰下地一纸休书,听得他的话,手中不禁一顿。她看着手指间多子街凤翔楼里的烧金叠翠短簪子,默然半晌,叹了口气,抬头看向陈演,“不管是怎么回事,原是我地错。我没法子给你生孩子,你早晚都得纳妾。我心里过不去,每日里草木皆兵,杯弓蛇影的,日子过不安稳……我们这事儿总是没办法拖下去。苏高三性子虽也倔了些,却是个一清二楚的,你心里既有她,和她在一起,我也放……” 陈演先时听得她说起孩子,默默不语,到得最后却急道:“我何时心里有她了?你别听外头的风言风语,扬州城这样的烟花之地,什么话儿都敢传。我但凡在席上多看了一个私妓一眼,多说了一句话,第二日便有人鬼鬼祟祟要赎出来送给我,我那十几个都没要了,我干嘛非要苏高三----” 齐粟娘凝视着他,摇头道:“你问问自己,有没有上心,你日日里看着她,从头到脚,从头面到鞋子全都是好的,全镶到你心眼里去了,你自问你当初日日去十弓楼,就没有半点要抬她进府的心思?” 陈演沉默半晌,看着齐粟娘,黯然道:“若是你说我心里有她,断无此事,我自知我心上除了你,决无第二人。但要说我没有抬个人进来生儿子地念头,那也是假话……” 齐粟娘身子一颤,放在盒中的双手猛然压下,手掌里的八宝嵌珠花钿和文书被她扭成了一团,强笑着,“既是如此, 话也----” 陈演苦笑着,“……这世道不好,你再是要强,没得个男人支撑门户,免不了要受人欺负…若是你死在我前头,倒也罢了。若是我死在你前头,你孤零零一个妇人,不说家财……怕是连存身之地都保不住……要我现在去想你日后改嫁,实在也是难为了我----” 齐粟娘一呆,看着陈演,伸进妆盒里的手却仍是紧紧抓着那被文书包裹起来的花钿,泪水却终是忍不住落下,“若是为了这个……你怎的不明和我说……有哥哥在……” 陈演凝视着齐粟娘,摇了摇头,“上头的爷们将来难强哥自己都不稳妥,哪里顾得上你……”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去替齐粟娘拭泪。 齐粟娘不自禁头一偏,躲了开去。她转过身子,不看陈演,抓着文书和花钿的手慢慢从盒中抽了出来,手背上地青筋儿直暴,“这事儿你也没想错,你娘只有你一个儿子,你如今快也二十七了。苏高三对你也有真心……你也总是觉着她不错……我这里已是----” 陈演伸出手,用掌心包住齐粟娘的双手,将它们按在了妆盒里,想用掌心的温暖去平缓那手背上紧崩的筋络,他低低道:“粟娘,你听我说。” 陈演将头埋在齐粟娘的肩头,“那些日子在高邮乡下,我没一日睡安稳了……一闭眼总是想着宋寡妇呆在树上地样子……我……我得为你日后打算……”陈演的声音带着疲惫地暗哑,“原想着过嗣……” 齐粟娘听得“过嗣”两字,只觉肩头上重若千斤,几乎让她负荷不起,眼里的泪止不住地向下落,陈演地叹息一声一声传入她的耳内,“过嗣……总要和你亲才行,否则将来还是保不住……你亲生父母都不在,齐强哥也未有子嗣,高邮陈家到底没半点血脉干系,只有我外祖家……我差了人去杭州,却已是败落了,寻不到踪影……”陈演地手在妆盒中死死抓住了八宝嵌珠花钿,“过嗣的路绝了,便只有一条路,抬个人进门生个儿子,过到你名下,你亲手养大----” 齐粟娘终是无法忍耐,用力甩开陈演的手,妆盒被撞翻了开来,满箱儿的饰散了半桌,包着花钿的文书也滚了出来,啪的一声落到了地上。齐粟娘用力掩住嘴,拼命压抑呜咽之声。挣扎着向外走去,却无法挣脱陈演的双臂。 陈演听到齐粟娘的哭声,抬手伸到齐粟娘身前,慢慢抚过她的脸,只觉满手的冰凉。他看着脚下与一张薄纸扭在一起的八宝嵌珠花钿,“从那日八爷把你的卖身契放到我手上,我就没生过要纳妾的念头。这世上事事皆是讲出身,男人还能科举应试,征战沙场走出路来,女子却全在父母门第。 当年你逃的事儿若是叫人知晓,不说外头的良家女子,便是比儿这样的奴婢都能压你一头,齐强哥------他原是不知晓当初的事,才把比儿送过来的。” 齐粟娘的身子重重一颤,忍不住双手掩耳,“不用再说……” 陈演死死抱住她,不肯让她离开一步,“粟娘,粟娘,你听我说完……” 内室里回响着齐粟娘细细的哭泣声。陈演的手摸索着,一点一点想拭去齐粟娘脸上的泪水,却总是拭不干净,“我虽是记挂这些事儿,心里却只想着我们这样的情份,我便是想着你将来再嫁都受不住。我若是抬一个进来,你必要伤心,我哪里又忍心?我心里没拿定主意,一日接一日地拖着,也没有张嘴和你商量这事,直到那日你说你不喜欢我去外头,我慢慢也就想明白了……我这辈子只想守着你过……” 拼命压抑住的哭声终是大了起来,陈演慢慢扶住齐粟娘的肩,将她一点一点转过来,“我将她赎出来时就和她明说了,她要如何都是她自己的事,与咱们没得半点干系。你十月里才满十九,日子还长着……这事,原是我太着急了些……” 陈演轻轻拍着齐粟娘的背,将哭得喘不过气来的齐粟娘扶到妆台边坐下,凝视着她道:“你放心,我已经写信给王大叔了,让他替咱们留意,从陈家选一个父母全失,年岁极小的孩子。咱们再等几年,若是还没有生,我也不纳妾,咱们就把那孩子过继到你名下当嗣子……你亲手养大的和你亲……若是齐强哥将来生了孩子,不拘是男是女,咱们要一个过来,和你更亲……” 第二十九章 向扬州而去的陈演 粟娘哭得睁不开眼,以袖掩嘴,拼命压住呜咽之声,|成亲五年了…皇上……皇上最讲多子多福……我也怕坏了你的前程……” 陈演举袖替她拭去泪水,“你不用担心这个。京城的阿哥都有没生儿子的,皇上不是一样还宠着?八爷如今的风光,怕是太子爷都赶不上。皇上当初操心我们的婚事,现在哪里有空还来操心我的家事?若是非要问上了,我就说你为我受了湿寒,正吃着药,眼见着快好了,皇上也不好说什么。 你再如何,也在宫里呆过,也是皇上和皇太后的体面,咱们自己不乱了阵脚,还能怎么样……”顿了顿,柔声道:“若是皇上不喜欢了,我就辞官不做,带着你回乡下过日子去……” 齐粟娘怔怔看着陈演,终是嚎啕大哭,扑入陈演怀中。陈演抱着齐粟娘,慢慢摸着她的头,“对不住,你心里为这事一直熬着,我却没体谅多少……” 齐粟娘哭着拼命摇头,眼泪越哭越多,“没有,你没有对不住我。成亲这几年来,你一次也没在我面前提孩子的事。只是你越这样,我心里越是过不去……也敢开口把心事儿和你说……” 陈演紧紧抱住齐粟娘,“是我糊涂,没早把这事儿想明白,叫你受了委屈。后来想明白了,嘴上又没有说明白……其实我……也是害怕你多想了……扬州城这样的地方……” 眼见得天入了黑,比儿和枝儿看着紧闭的东厢房门,相视一笑,走了开去。比儿小声问道,“比儿姐姐,小连哥哥说,你问过爷当初在那楼里的事,我怎的没见你和奶奶说过----还有那簪花的规矩----” 比儿摇头道:“爷是什么样的人,我们不明白,奶奶还不明白么。爷便是中意了苏高三,也会三茶六礼的按规矩来。那日宴上奶奶在意的原不是那簪花儿----奶奶想明白就好。” 枝儿似懂非懂羞笑了半会,又惑道:“可是小连哥哥,也说爷等着抬苏高三进来给奶奶磕头敬茶,分明是看明白爷的心意了。” “小连明白爷,还是周先生明白爷?七夕既然说没有,便必是没有。扬州城里地规矩,谁不是赢了彩注儿顺便抬个妾进门?”比儿叹了口气,“不说外头的人,便是我们俩,谁会信爷没这个心思,扬州城里的官绅又有几个不纳妾的,奶奶五年未出,爷这时节方抬一个,已是极念旧情了。奶奶----”比儿苦笑着,“又太要名声了些。” 枝儿想了半会。点了点头。“漕连府里连大爷地妾室也不少。外头还包着呢。” 比儿取笑道。“你只是在咱们府里看着爷和奶奶一心一意地过日子。看糊涂了。忘了外头是个什么样子。” 床帐半掩。齐粟娘尤在沉睡。陈演披衣下床。点亮烛台。正要招唤比儿。脚下一碰。见到那与花钿扭成一团地文书。心中惑。伸手拾了起来。 他走开几步。正借着烛光低头细看。先是惊得脸上变色。猛然回头看向床上。“粟----”却又顿住。陈演慢慢在妆台前坐下。捱着头。苦苦思索。烛光摇晃着。映得他地脸忽明忽暗。 过得良久。陈演终是叹了口气。捏着眉心。喃喃自语。“我出来为官。拘住了她。日日跟着我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她本是个不肯多说地。我若是也拘着。终不是回事儿。”慢慢将手中地文书伸到烛火上。苦笑着。“她不肯说。只有我多说些了……”说话间。那文书转眼烧成了灰烬。 比儿见得灯亮。听得陈演招呼。连忙与枝儿端水进了房。她见着陈演柔声和方醒地齐粟娘说了几句。便出了房和七夕说公事。扶着齐粟娘坐到妆台前。她一边给齐粟娘梳头。一边悄声道:“方才奴婢从七夕嘴里打听了。爷那边压根没准备下茶礼。苏姑娘还在十弓楼里住着。听说吃了苦头。也不肯安分随时。说是放出话来。不屑为妾。这辈子不嫁了。她倒是个敢说敢做地……”又笑道:“爷这样地人。真真少见。便是小连和奴婢。日日侍候着。谁又想到了呢……” 齐粟娘愣愣盯着妆台上的沾着灰烬的纸片,久久没有言语…… 漕河之水,从北到南,直流到扬州。四阿哥回返京城过了三月,已近年关,天上的雪花儿慢慢飘了起来,扯絮撕棉般,将扬州城包裹得粉装玉砌。小秦淮上已是结了一层薄冰,把漕连府黑漆三山大门上映得铮亮,门上挂着过小年的宫灯纸马,在寒风中摇晃着。 齐强戴着翻毛大暖帽,穿着青狐皮祅子,策马飞驰到漕连府前,急急下了马,立时有门头上前殷勤接 一边向你走,一边随意甩了两颗瓜子金。门头笑了一条缝儿,跟着他一路叫了过去:“快去报给二爷,齐三爷从杭州回来了。” 齐强过了二门,便见得葫芦湖上覆着层层厚雪,洁白晶莹,甚是可爱。 李四勤穿着一身家常织金绵锦袍,柱着一条拐杖,把跟从地小厮甩得老远,从飞桥上一瘸一瘸奔了过来,“齐三你这小子,来扬州了也不等俺押船回来,转眼就和你妹子去了外头耍玩,这都快过大年了才回,叫俺等得好生心急。” 齐强连忙迎了上去,扶住他笑道:“你急什么,我妹子有了身子,我自然得顾着她。”李四勤裂开嘴大笑,直向他身后看,“你妹子怎的没来?她这会儿可安心了罢?俺小嫂子听得你妹子怀上了,满扬州城的烧香还愿,日日打听你们回城的日子,也不怕扑空,今儿一大早就出了门,这会儿怕是已经到了府衙了。” 莲香坐在府衙后宅里,拉着齐粟娘的手,直愣愣盯着她微凸的肚子,“这……这就是四个月了……” 齐粟娘咬着唇儿,拼命收敛自己脸上绽开了的笑容,喜不自禁道:“说是八月初怀的,我是半点没有察觉出来,只觉得腰身胖了些。半月前和哥哥到了杭州,吃西湖醋鱼时吐了一身,请大夫来看,才知道竟是怀了。”掩着嘴直笑,“我哥哥当时就吓着了,也不肯动身,倒写信叫他来接……” 莲香笑得不行,“我也听说了,府台大人正察看天宁寺行宫呢,一接到信,一路飞跑着去了码头,惊得满城的官坤还以为皇上已经到了……” 满屋子女人都笑了出来,桂姐儿看着齐粟娘,笑道:“夫人可得好好养着,生个壮娃娃出来。” 莲香听到此处,不禁微微叹了口气,齐粟娘看着她道:“怎么了,海静身子还是不大好么?” “他娘本就畏寒,他如今也是这样,入了冬没哪天不叫人操心地。便是今日来看你,我也不敢叫蕊儿一块儿来,没个人在一旁盯着,不放心。便是爷,入了冬也少出门,见天儿抱着海静。” 齐粟娘慢慢摸了摸肚子,“梗枝她如今……” 莲香半晌没有说话,便是桂姐儿也是一脸不忍,莲香叹道:“也是她哥哥们作孽,十月里帮主在淮安病得快不行,急着招爷回去,那料得她几个哥哥竟和淮安那边二帮主勾在一块儿来算计爷。要不是二爷正巧押船从京城回来,路过淮安,爷怕是要吃大亏……” 桂姐儿摇头道:“起先儿爷就想收了仪征,要不是二爷说他们也算是海静的舅舅,将来也能扶着海静……”叹了口气,“梗枝她没丢命已算是爷容情……只是这辈子也就在那院子里呆着罢……” 齐粟娘勉强笑道:“不是还有海静么,他长大了……” 桂姐儿看了看莲香,“爷已是把海静过到姨奶奶名下,再说,梗枝的身子也熬不住……连大河失了一条胳膊正养着,连大船如今连炭火都不往那里头送……下人们看着爷不理会,越……” 齐粟娘沉默半晌,“听说二当家也受了伤……” 莲香点了点头,感叹道:“也难怪爷和二爷好,这回要不是二爷拼命……听大船说,抬出来时都是个血人了,一身大大小小的伤,总有七八十处……也亏得他和大河护住了爷……” 桂姐儿笑道:“二爷身子壮,大河还在床上呢,他如今柱着拐杖就活蹦乱了,听得齐三爷和夫人今儿回来,便嚷着要出门……” 齐粟娘笑了出来,“我说今儿到岸时,大当家怎的守在码头上,和我哥哥说了几句话,我哥哥一听,上马就独个儿走了,想来是去见二当家了……”低头看了看肚子,“趁着肚子还不太大,我也去看看他罢,再过几日便出不了门了……” 连漕府里,连震云、李四勤、齐强正坐在东水阁里围炉喝酒赏雪,水阁里也通了地火,水阁两面靠桌儿上放着一盆盆水仙,因着近年节,花根上卷上了红纸条。玲珑窗格全换成了檀木板子,三面都放下暖帘,只余一面对湖,雪又开始飘了起来,葫芦湖上的雪景越让人沉静。 八仙桌上摆了二十样下酒劝碟,四样酒,三人闲话喝酒倒也快活。“连老大打算什么时候去淮安?”齐强看着连震云,“到底那边才是漕运总枢。” 第三十章 准备迎驾的扬州府台 18.gif 震云听得齐强问起何时去淮安,慢慢喝着酒,“等干净了……二弟和大河也养好了元气……”看了看要伸手去提酒坛子的李四勤,“要不拿碗喝,要不就没得喝!” 齐强忍笑看着缩回手去的李四勤,掩饰着打量连震云,他左耳下也有一道新伤,面上神色经了这一场大变,越冷凛了些,好在和李四勤说话时还有说有笑,不由笑道:“也对,皇上要来,这阵儿扬州府里可热闹,犯不着急急赶到淮安去。”喝了一口酒,“这回太子、大阿哥、十三阿哥,还有两位小阿哥伴驾,咱们可得小心些,上回高邮坛口也忒糊涂了些,倒把我吓得不轻。” 李四勤哈哈大笑,“四那小子,要不是看在他受了伤,又挨了一百板子,手下五十来个兄弟被砍了脑袋,俺都狠不得一巴掌拍死他。要不是他那边没人接应,大哥在淮安能那么险么?”拍着齐强的肩膀,“知州老爷在站笼里站死了。那位爷杀鸡给你这个猴儿看呢……” 齐强苦笑,“哪里是给我看?是给三爷、八爷、九爷看罢?谁知道这位爷是不是和我犯冲,每回都叫我妹……”笑着喝了口酒,顿住了话。 连大船揭帘进来,小心翼翼打千儿报道:“二爷,府台夫人到莲姨奶奶院子里了,过来看爷呢。” 李四勤把酒碗一放,乐道:“俺就知道她会来看俺的,俺除了在她手上,何时受过这么重的伤?”一把抓过拐杖,“大船你小子,还不过来扶着俺……”齐强苦笑站起,“必是瞒着我妹夫来的,我妹夫如今哪里肯让她出门……” 齐粟娘正坐在座榻上逗着海静,见得连大船扶着李四勤一瘸一拐走了进来,不由站起,“二当家,你……” 李四勤急急挥手,“你坐下,你坐下,俺没事儿呢,你可是有身子了。”连大船也不用他说,直接拖了一张水磨楠木椅放在座榻边,侍候他坐下。 海静穿着一身大红锦翻毛祅儿,戴着银狐皮帽儿,脖子上挂着寄名金锁片,脸白虽有些苍白,一双大眼睛却甚是明亮,看着李四勤便嘻嘻笑了起来,伸手便叫,“二叔……抱……” 李四勤乐呵呵从齐粟娘手中抱过海静,得意道:“这小子就是和俺亲,他先学会叫爹,第二个就学会叫二叔了。” 齐粟娘卟哧一声笑了出来。蕊儿亦笑道:“二爷疼海静。怎地不自己也生一个?将来夫人生了孩子。说不定还能做亲家。” 李四勤一呆。愣愣看着齐粟娘地肚子。半晌回过神来。瞪着齐粟娘道:“你生女儿。生女儿俺就成亲。俺生个儿子咱们做亲家。” 齐粟娘连啐他几口。莲香亦笑骂道:“二爷说什么?陈大人可是独苗。夫人这胎生个儿子。日子可就过得安稳了。否则还得赌气回娘家去。” 齐粟娘脸上一红。蕊儿和桂姐儿都笑了起来。蕊儿拉着齐粟娘道:“料不到夫人竟是个锁口地。中秋玩了整夜。一个字儿没露。过两日姨奶奶再遣人去请。竟说是去京城省亲了。莲姨奶奶当时就急了。要不是爷去了高邮。二爷出门押船。她要守着家。早就狠不得跟着追去了。” 齐强正揭帘走了进来。听得此话。顿时笑了起来。“原是我写信给她。说是快到扬州了。她一时着急。才去迎我。哪里又是赌气?” 莲香抿着嘴笑个不停,催着丫头们摆桌子,放茶点,上茶。桂姐儿看了看齐强身后,“齐三爷,爷怎的没过来?” 齐强坐在左楠木椅上,一边接过半叶奉上地茶,一边笑道:“府台大人召集各处官坤,商议迎驾的事儿,他去天宁寺行宫了。” 齐粟娘听得“迎驾”两字,便是眉头大皱,齐强看着她脸色笑道:“妹子,你愁什么?满城的盐商就等着把钱朝皇上身上砸呢,这回叫皇上看看他们的财力,盐课便又能拖上一阵,皇上也不怕他们交不上。” 李四勤大笑道:“那些盐商只说把钱拿去开新盐场,一时周转不上,还要向内帑借钱,皇上倒也信了他们。” 齐强微微笑道:“曹大人虽是复了职,也不像上年那样和盐商们硬顶了。西花园那个案子还没有结案呢。”喝了一口茶,“这会儿他正忙着排新戏,等着迎驾。倒把杂事儿都丢给了演官儿。” 莲香笑道:“也是新总督面子大,听说皇上原只到黄河边查河工,这边奏请了三四回,才下旨南巡。” 齐粟娘点头苦笑道:“他这会儿忙得不行,除了迎驾的事,皇下还要他就黄河新开溜淮河道上奏折,听说那边为了开溜淮套,圈了上万亩的地,都是民田坟地。河道总督不敢作主,非请皇上来看呢。”顿了顿,“好在扬州府的河工修整一直没停,倒也不用他现下去费心。” 众人说笑了半日,眼见得天色渐暗,齐粟娘起身笑道:“他必要回来用晚饭的,我可得赶在他回来前回去,免得叫他知道我偷溜出来。”又叫比儿取了两盒子药材,尽是补血养气地当归、人参、阿胶之类,对莲香道,“一盒是给二爷的,一盒给大河。里头有两样药是外邦进贡来的,我没有用过。让给他们治伤的大夫看看,能用就用,若是好,我那儿还有。” 莲香笑着点头应了,李四勤裂嘴笑道:“俺就是腿上的伤还没好,其他地好了,大哥都不拦着俺喝酒……” 齐强瞪他一眼,“他那是没办法,他要是拦着你,你就会背地里偷着喝。”说罢,亦站起身来,却被李四勤一把扯住,李四勤嘿嘿连笑,“你怎的就走,你住在俺院子里吧,俺现在什么都不能干,大哥也不让俺出门,你和俺说说话儿……” 齐粟娘和齐强都笑了起来,齐粟娘笑道:“哥哥,你就在这儿陪着二当家罢,我回去替你收拾些衣裳,呆会叫小连送过来。” 齐粟娘坐着便轿,偷偷回了府衙,正是掌灯时分,她打理了送到德州李府的年货,写信给转任至直隶通永道地干爹娘请了安,便觉得很。她嘱咐理儿熬羊肉桂圆汤,备着陈演回来取暖解 让比儿收拾了齐强的衣物,便回了内室休息。 她正靠在床头,剪着过年裹水仙的红纸条儿,便听得外头脚步声响,陈演穿着云雁补子冬朝袍走了进来。他摘下头上的暖帽,快步走到床边,坐下抱着齐粟娘笑道:“仔细费眼睛,有身子时拿剪子不吉利,快不拿了。” 齐粟娘看着他取走手上地剪刀,把红纸条儿也放到了一边,半晌未回过神来,倒是跟进来摆饭地比儿笑道:“奶奶,爷说得没错,怀胎时可不能动针钱剪子。” 齐粟娘苦笑着,待要下床,陈演又拦住她道:“乏了就躺床上,我来喂你。”转头道:“把饭摆床边来。” 齐粟娘笑道:“哪里就这么累。”推着陈演起身换衣,看着枝儿端热水进来,侍候他换了常服、净袜、暖鞋。比儿、理儿笑着将桌子摆到床前,将饭菜补汤摆上,在屋里黄铜四方盆里加了炭,撒了干桔皮,便关门退了出去。 黄铜四方盆里的银炭烧得红通通的,满室里尽是桔香,倒把床头枕边的残荷香压下去不少。陈演喝着金华酒,看着齐粟娘吃了一碗汤泡饭,抱着齐粟娘道:“好在你进食无碍,孕吐也不多,也难怪咱们查觉得晚。”低头看着她,低笑道:“再说,你那会儿只记得吃醋,哪里还能想这些……” 齐粟娘红着脸瞪了他一眼,给他舀了碗羊肉桂圆汤,“少喝些罢,先垫垫……” 陈演放下酒杯,接过汤碗,用小勺慢慢喝着。齐粟娘看着他微带疲色的脸,想了想,小心翼翼柔声道:“天宁寺地行宫怎么样,不用太费事修整罢?银子可够?” 陈演看了齐粟娘一眼,笑道:“你放心,谁不争着讨皇上的好?汪、郑、程八大总商,私下都和我商量,如果能请着皇上临幸他们地园子,他们就捐款子整修扬州三汊河、里下河河道和范公堤。”得意道:“这几处河工都不算河道管辖,而算民政。扬州府一时拨不出银子,我正愁着呢,这会儿可不着急了。皇上若是去一处,我能就收二万两,皇上若是八处都去,我就能收十六万两,皇上若是能住一晚,我就能收四万两,皇上若是住上十日,我就能收” 齐粟娘听得陈演半点不瞒把外头这些公事趣事儿说与她听,比当初方成亲时闲话更是体已,满心欢喜,笑得不行,“难怪你对修整行宫不上心,你现在是恨不得行宫马上倒了,你好把皇上直接送他们园子里去住罢?” 陈演哈哈大笑,放下碗,重重亲了齐粟娘一口,“还是夫人明白我。”齐粟娘掩嘴直笑,“那些盐商也很明白你,否则也想不出这样地法子来撺掇你。”一面给陈演舀饭,一面又道:“你可小心些,行宫那边可别让人挑出毛病来。” 陈演一边扒饭,一边连连点头,“太子是个爱奢华地,最是挑剔,又不是个宽和人,我会小心的。”犯愁道:“曹大人接过三回驾,这回皇上若是去江宁,怕还是要在江宁织造府里住。他原本最会料理这些事,现下却把十七八个昆弋班子召进盐运使府里,闭门不出。盐商们又一个个都想出新主意,讨皇上地好,我以前又没办过接驾的事,想找他问问都不方便。” 齐粟娘想了半会,“就像戏子们是曹大人包了,你也将迎驾行宫修整、歌舞、游园、饮食这些事儿包给盐商?他们要体面,定是不敢懈怠地,你只管皇上行程、护驾、接见臣工。便是饮食不放心,扬州名厨多是盐商府里的,咱们找的也是他们,只要连坐担保,送入时让司膳上人多尝尝……” 陈演慢慢放下饭碗,站起来在床边来回走动,沉吟道:“再过三天就是大年,皇上正月十二日出宫,必要在清口溜河套逗留一月左右,加上路上地行程,到扬州怕是三四月了。让盐商们先做起来,两个月后看看…便是不好……时间也来得及……” 齐粟娘看着他道:“最要紧,皇上在清口视察河工,难说会不会把你召过去,曹大人不管,你又不在,这里的事儿如果不事先安排好,怕是两面都放不下心来……” 陈演猛然站住,侧头看向齐粟娘,“你说得是,清口那个溜淮套大是不妥。原是张大人离任前,我还在清河时就开始筹备,当初也和我商议过。没料到他调了吏部尚书,我又调了扬州府,对清口那边的事便插不上嘴,只能干着急。好在河台也算是谨慎,非要把皇上请过来看察,想来皇上确是会召我过去的……” 齐粟娘笑道:“既是把那些事儿包给盐商,免不了要在皇上面前提一提,皇上仁德,必是要召来见驾,再赐些字啊、匾啊地。这样体面的事儿,你一说个价,叫他们捐了,也省得你绞尽脑汁去想法子让皇上临幸他们的园子。” 陈演哈哈大笑,一屁股坐到床边,“到底是皇上跟前呆过的人,我怎么就没想起皇上喜欢赐字赐匾?” 齐粟娘撇嘴道,“皇上有八赐,赐匾、赐字、赐宴、赐食、赐银、赐物、赐见、赐官。当初我跟着太后在江宁织造府,皇上最爱干的就是看戏,开宴。宴席每日都有,最多的一天有一百多桌,都是各府官员供应,曹大人地亏空也不是白来的。江宁织造府里皇上题地匾还少么?”又笑道:“后来我跟着皇上到德州,干爹李知府可是个能吏,我听干娘说,他一总儿全抱给德州的查姓皇商,便是德州行宫也是皇商出钱盖地,如今那皇商可是直隶长芦盐区的总商了,北查南程,也是富得流油。” 陈演抱着她大笑,“好,我就听你地。明日就去和周先生商量,议个章程,再和八大总商共议,免得咱们家这点儿底子全赔给了皇上开宴。” 齐粟娘卟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这话的意思,咱们家的银子赔到河工里就行,赔到皇上开宴那是万万不行,亏得皇上前初为了你,听我背了一回《女诫》还不算,愣是要我从头到尾细说了一回……” 第三十一章 天宁寺的花朝节[一] 18.gif 你去年就嚷着要办花朝,今儿总算如了你的愿了。”比儿的手,从四方眠轿里下来,对着上前小心搀扶的莲香笑道:“亏你想得出,非让你们爷制了这个轿子,就为了把我抬到画舫上来。若不是府台大人还在淮安清口没回,我怕也是出不来。” 莲香笑嘻嘻道,“那又是我的主意,你在家里养胎,两个月都没过府,是二爷嚷着要和你说话儿,死拉着齐三爷叫他想办法。这眠桥是当初爷为了抬二爷回扬州时制的,现在里外全翻了新。你看这红缎轿帘,缨络轿垂,还有里头的五彩线香熏银环、丝绒福字靠枕,全是齐三爷说的,我去安置的,哪里又是二爷受得住的?” 齐粟娘掩嘴直笑,莲香小心翼翼扶着她在栏边的五花织绵面靠椅上坐好,“可觉着舒适?我足足垫了两层羊毛毡,两层翻毛靠垫,才罩了这层五花织锦椅套。” 齐粟娘一边挺着身子,让比儿给她罩上沉香色绸子披风,一边笑道:“多谢姨奶奶费心,小人舒适得紧。” 莲香掩嘴直笑,转头道,“蕊儿,给海静也加一件衣衫,他这几日好了些,可不能再让他着凉了。” 说话间,轿夫们把眠轿从舱里抬了出去,放至到舱后。画舫便从府后衙的码头开出,慢慢悠悠出了旧城,过了虹桥,向北门外天宁寺而去。 虹桥边的花船围着游春的画舫边,叫卖着鲜花。连府的媳妇婆子们在船头和花船讨价还价,将一盆盆艳丽的桃花搬上了画舫。齐粟娘呼吸着带着花香的水气,笑着对比儿、枝儿道:“你们跟着我呆在府里,这几日又时时下雨,憋了两个月,也去船头看看花,咱们买几盆家去,只小心别摔下去了。” 比儿笑着应了,拉着喜不自禁地枝儿出了舱。半叶、籽定自也求了莲香,跟着一块儿出了船,在船头嘻笑。 齐粟妇眼见着画舫过了虹桥,笑道:“二爷和我哥哥还在天宁寺?皇上的行宫就那么好看?” 莲香眼见着桂姐儿偷偷溜了出去,回头笑道:“汪府和程府包到了修整行宫的差事,我听爷说起,那里头真真是银子铺的地,金子做的砖,我就纳罕,他们两家多少盐堆出来这样的场面。说不得,也要把你拉着去看看。” 蕊儿将海静交到乳娘手中。也笑道:“外头都在传。汪府和程府这番儿做下来。怕不花了十几万两银子。每日价只看见漕上地货向天宁寺行宫里送。临清地琉璃砖、苏州地金砖、太湖地斑石、房山地汉白玉、宣化地颜料、两湖地松木都是天下最好地。郑府和刘府里包了宴饮。但凡是天上飞地。地上跑地。水里游地。都嫌寻常。直向泉眼里、绝顶上、地缝里去寻。那些个菜名别说是我了。便是我们家爷说起来。也是不知来历。” “大当家不是和扬州最大地粮商一块儿包了黄金泊码头迎驾时地歌舞焰火么?听说采买地苏州女子便不下二十个。歌舞乌师也是从江宁、苏州请来地。外头直传天宁寺前地湖上天天飘仙乐呢。”齐粟娘伸手撩开白幔。“我哥哥这样地性子。还能天天泡在天宁寺这样地和尚庙里。想来那些个苏戏果真是天仙一样了。” 莲香笑了半会。坐到齐粟娘身边地栏上。叹道。“我们爷也是隔三岔五不落家。连大河和连大船都跟在那边。二爷就不用说。上月能出门了。撒着欢儿向外跑。除了在徐二官和曹三娘那里宿了几日。便是在天宁寺里呆着。 你又不出门。家里……冷清得紧。” 齐粟娘暗叹口气。只得安慰道:“那些原都是要献给主子们地。自没有他们自己要了地道理。不过也就是叫她们陪陪酒。喝几个曲儿。过阵子皇上来了。人送出去。也就好了。” 莲香慢慢点着头。苦笑道:“当初在许家。爷们外头玩乐不落家地事儿看得多了。没料到自己遇上。还是这样难挨……来扬州后也过了三年……现下倒沉不住气……许是上回看他受伤回来吓着了罢……” 齐粟娘看着莲香,小心翼翼道:“你和大当家……” 莲香微微一笑,“他待我很好……我也知足了……” 齐粟娘看着莲香面上的微笑,不知怎地,只觉眼中一阵酸涩,拉着她的手,勉强笑道:“好好地……好好的过……” 画舫夹杂在花朝节去梅花岭赏花地游船中,出了拱辰门,远远便听到天宁寺中传来十八慢钟声,天宁寺前的华表门楼高耸入云,又因着连绵地春雨滋洗,还在一两里外便可见得御笔亲题“般若妙源”。 齐粟娘眼见得河岸两侧春花浪漫,紫嫣红,又见得画舫不入门楼,拐向西去,便见得团团粉白花树,开得如云霞一般,漫了半个天际,不由惊叹,“那可是杏花?竟是如此之多,怕不有十亩方圆?” 桂姐儿捧着盆月季花进了舱,丫头连忙上前接过,端水侍候她洗水,桂姐儿一边洗一边笑道:“我听说那原是天宁寺下院,如今改成了御花园,里面的花倒也罢了,说是有两棵银杏树,怕不有千年,从南晋时传下来的。” 莲香掩嘴笑道:“只说天宁寺是晋相谢安的宅院,谁知道是不是真的。二爷他们就在园子里头呢,汪家封了这一片赶工,正是人少。咱们可以进去一边赏花一边挂红,也不用担心夫人被挤到。” 齐粟娘奇道:“你们家爷和汪府交情这般好?这时节还让他们进去?” 莲香在她耳边悄声道:“虽不确实,但我听说,汪府里偷偷让漕船替他们运私盐, 头都赚呢。”齐粟娘咋舌道:“难怪他们家银子这曹大人明哲保身了,他们越胆大起来。” “谁说不是呢?那回曹大人解职,他们多少也使了力。曹大人虽是要填亏空也犯不着拼老命得罪他们,现在自然缓了些。”莲香看着丫头们都拥在船头,蕊儿在后舱哄着海静,悄声道:“便是河标兵,崔大人如今辑私盐也松了,我猜着,多少也是分了银钱……” 齐粟娘低声笑道:“你的消息儿也忒灵,你们爷倒也不避你……” “不过是三分听着,七分猜着。他们喝酒吃饭时偶尔说上一两句,大河大船他们来回事,也能听个半截。许家原就是吃盐的,我跟在老太太身边,打小听多了这些……” 说话间,船拐入了杏园水门,连大河在门前接着,上到船头给齐粟娘和莲香打千儿请安,莲香连忙叫拦了他行礼,召进舱来。齐粟娘见他虽是失了左臂,但精气儿尚足,行止进退仍是以前那付模样,笑道:“大管家身子看着倒好。下雨时伤口可还痛?” 连大河恭敬道:“多谢夫人赐药,那两盒膏子抹着,甚是抗得住春雨里阴湿,现下天气渐好。小的没舍得再用,收着等四五月梅雨季呢。” 莲香笑道:“二爷那六盒早被他抹完,我们爷从他手上抢了些下来,送到天端堂里让大夫们看,若是他们能照着做出来,二爷和大河以后也不用受罪。”转头问连大河,“三位爷在何处?” “回姨***话,爷、二爷、齐三爷在湖上看摆歌舞,正巧河南那边送了一船焰火过来,到得近晚,便要在水上试放,夫人和姨奶奶正好可以瞧个热闹。” 蕊儿从后舱进了过来,笑道:“这可真是赶巧儿了,奴婢们也能看看供给皇上龙目的烟火了。”比儿、半叶几个大丫头在一旁边听着,互递着眼色儿,笑个不停,莲香笑道:“海静睡了?好在咱们给他带了衣裳,天晚了也不怕他着凉。” 齐粟娘说了半会话,已有些乏了,“大管家,你这是接我们去湖边?”连大河道:“小地过来时,二爷和齐三爷吩咐小的,他们过会就往湖边院子里去,叫小的们把夫人接到院子里去歇息。” 桂姐儿走到他身边,“大管家,爷还在湖上?” “爷还在听乌师们奏乐,虽只是一曲《升平庆乐》、一曲《寿同天》引子,却是皇上还未下御船便能听到,便能看到的,越要精细些。”连大河苦笑道:“那几个领头的舞妓,现下里除了练这两曲舞,多行一步都不行,小的在一旁看着都难受得紧。” 莲香惊笑道:“竟是这般小心?我原还想着咱们家这差事容易办……” 连大河笑道:“姨奶奶不知,皇上眼皮下的差事,再是容易也不容易了。前几日德州那边传消息来,总揽迎驾事宜地豪商办事未合圣意,皇上还没作他,他当日回了家里,一根索子就上了吊,免得连累家族。好在抢了下来,皇上倒好言抚慰了一番,又传了旨,各地迎驾不可奢费,咱们这事儿反倒更难办了。各府里都紧绷着,就怕出错呢。” 莲香咋舌,转头看齐粟娘,“皇上一个脸色,就要死要活的,夫人,你当初在皇上面前当差,岂不是日日里提心吊胆,没得安生?” 齐粟娘看得人人都望了过来,苦笑道:“我能进宫里侍候皇上,那是天大的恩典,只要能为皇上尽忠,心里头就安生了。” 莲香和连大河同时笑了出来,齐粟娘见得码头渐近,媳妇丫头们都去了船头,方低笑道:“我那阵儿,每一时都惶惶不安。晚上睡不着,只顾着琢磨白日里主子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色儿,举手抬足都要思虑再三,看着太阳下了山,就要庆幸平安熬过一日……”轻轻叹了口气,“我每回路过建福宫花园里的太平湖,都想着,跳下去说不定就能安稳睡一觉……” 莲香和连大河俱是惊骇,莲香连忙拉着齐粟娘的手,“快别说这些死啊死的,给肚子里的孩子招了晦……看,快到到码头了,你还是上眠轿里躺着,叫人抬着你去。咱们在院子里呆着,叫丫头们在杏林里挂红玩闹……” 连大河亦笑道:“那院子也就是个敞轩,专供赏花之用,呆会小的叫人把这椅子也弄下去安置好,夫人尽可以坐在敞轩里赏景。” 齐粟娘微微笑了笑,“有些累了,让我睡一会罢……”说着说着,竟也慢慢闭了眼,睡了过去…… 以下不算字数 在此还是说公众版那两件事: 第一,由于近来更新任务繁重,无法兼顾评区,所以特委托群里一位朋友炫影成为副版主,以后加精、置顶、删帖、禁言系列操作由她代为打理。她为评区制订的一些规则在评区置顶帖中,请大家得空看一下,谢谢合作哦~ 第二,清男上架以后,感谢大家地热情投票,但是我也看到读朋友在群里说,为了攒粉红票又把以前看过的包月书重新买了一遍,为了避免盲目消费给大家带来损失,满足大家想加更的愿望,邹邹自己想了一些点子,也向群里的一些作朋友如吱吱、收红包地,还有群管理员以和为贵请教了经验,然后决定做如下的活动。 有奖竞猜: 1、半叶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2、许寡妇事件中,是齐粟娘保护了陈演,还是陈演保护了齐粟娘?说明理由。 具体见评论区竞猜贴。: 第三十一章 天宁寺的花朝节[二] 18.gif 粟娘尤记得她是在船上睡了过去,一睁眼,却看着的五彩线香熏银球,脑下枕着丝绒福字靠枕,身上盖着暗红凤穿牡丹丝被。她醒了醒神,坐起身去揭锦红轿帘,立时有人过来将帘子打开,“奶奶,可睡好了?” 齐粟娘笑着点了点头,揭了被,伸出手去,让比儿将她扶了下来。她趁着枝儿给她系披风的时候,左右打量,却不禁哑然失笑。这是一间大室,东面格窗外临湖。正北方放置一张铁木包漆座榻,海静被一个乳娘,两个养娘守着,正睡得香甜。 齐粟娘见着眠轿抬进了室内,放置在座榻之前,轻声笑道:“谁把我放进去的?” “大爷抱上来的。”比儿笑道:“连府里二爷原急着和夫人说话,被大爷骂了,叫让你先睡足。夫人睡了大半个时辰,外头正摆午饭,方才莲姨奶奶还过来问了呢。” 枝儿叽喳道:“连府里大爷传话过来,呆会乌师舞妓们用了饭,也叫他们过来吹弹舞蹈,把迎驾的吉曲子让夫人和姨奶奶们也看看呢。” 比儿扶着齐粟娘向门外走去,亦笑道:“古书上说,怀胎应多闻雅音,给皇上听的吉祥曲儿,总应该算是雅音了罢?” 齐粟娘掩嘴直笑,走出房门,便见得又长又宽的水台伸出湖面,三面栏,左右栏都开门格,接着叠落廊伸向两面杏林深处。水台尽头处摆着一张紫檀木八仙大桌,媳妇丫头们来回穿梭,莲香、蕊儿正看摆午饭。桂姐儿和半叶、籽定笑闹着在栏边用细竿子逗鱼玩。 “大爷和连府里二爷呢?”齐粟娘一边走一边问道。 比儿低声道:“方才奴婢隐约听着连府二管家说起,好似前头天宁寺里来了满旗官家女眷进香,好生标致的模样,两位爷一时兴起……” 齐粟娘又是失笑,又是摇头,“这是怎么说的?天宁寺那一块怕是程府里包了罢?这时节还能进天宁寺进香,不是程府内眷也是扬州贵宦,他们也忒会惹事儿,叫人觉了可不是小事。 人家也是养在深闺里地贵女。不比外头地姐儿们胆子大。小心吓着人家。” 远处莲香听着动静。笑着过来接。比儿吐舌道:“听说还是京城里过来。到江宁去投亲地八旗贵女。大爷说旗女他见多了。没见过有多标致地。又是一去不再来地。拉着连府里二爷便去了……” 齐粟娘还未来得及说话。莲香走上前笑道:“正等着夫人醒。好吃饭看歌舞。也叫丫头们去两边廊下挂红。给百花仙子庆生。待得晚上看了烟火。咱们这个花朝节也办得极好了。”说话间。扶着齐粟娘在水台尽头栏坐下。她转头见得饭菜摆好。媳妇丫头们慢慢退了出去。叫住个管事媳妇。“去和外头小厮们说。请大爷、二爷、齐三爷过来用饭。” 齐粟娘见得那媳妇下了叠落廊。向园子角门而去。还未出门。便见得两条人影走了进来。却是齐强和李四勤。 李四勤远远见得齐粟娘。甩下齐强。一路跑上了敞轩。奔到栏边。待要坐下。却又犹豫。看了看齐粟娘已是高凸起地肚子。小心翼翼道:“要不。我拉张椅子。陪着你坐着。” 比儿笑着搬了一张椅子放到栏旁边。“李二爷。夫人虽是没那么弱。好歹也要小心些。请李二爷坐着罢。” 李四勤连连点头,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还未等他开口,桂姐儿走了过来,掩嘴笑道:“二爷可看着标致的旗女了?”莲香看了她一眼,见得媳妇丫头们都不在,便也未出声。 李四勤一挥手,无趣道:“大船那傻小子见识的女人少,那也叫标致得很?穿着一身白惨惨地孝服,亏得齐三还呆愣着瞅了半会,直叫是美人儿。俺看他是在京城里呆久了,不知道俺们苏扬的人物,这阵子陪俺们喝酒玩乐地苏妓可比那丫头标致了不知多少……” 齐强一步踏上敝轩,便笑道:“北女里这样的容貌,已是上等。江南的女子虽是柔美风流,若论贵重雍容还得看北边旗女。你这小子认准了就不转弯,这几日已是迷昏头了罢?” 李四勤一晃脑袋,指着齐粟娘道:“俺看她就很标致,她不是北边来的么?俺觉着比买来的那些都要好” 众女哄然而笑,莲香一边笑一边摇头,齐粟娘脸上涨得通红,一把打开他地手指,怒道:“胡说些什么?这些话是能说的么?你见天儿守在这里头喝酒玩乐,如今对着我也说这些胡话。原是我没和你讲规矩,倒是我地错,坐开些,免得再惹出你什么好话儿来!”说罢,扶着栏边站了起来,比儿连忙上前扶住。 敝轩里无人说话,李四勤何时见过她这般脸色,呆呆愣住,见得齐粟娘远远坐开了,结巴道:“俺……俺没有……” “二弟。”连震云从叠落廊走了上来,身后跟着连大河与连大船,“还不给府台夫人赔礼。” 李四勤醒过神来,方要说话,齐粟娘也不看他截断道:“莲香,三位爷都到了,开饭罢。” 莲香看了一脸失措的李四勤一眼,只得道:“爷,二爷、齐三爷,请入座,半叶,给爷们倒酒。”齐强扯了着急的李四勤一把,“呆会再说,她正恼着呢。” 齐粟娘坐在齐强和莲香之间,慢慢吃 桃花胭脂米粥儿,便放下勺子歇息,齐强端过半叶乳,“妹子,你不是天天要喝这个养胎,趁热快喝罢。”看了看李四勤,笑道:“小嫂子月初就下了贴子,李四想着你要来用饭,特意叫人买了头乳牛。” 齐粟娘接过冒着白气的蓝:琅彩瓷碗,低头一口一口喝着牛乳,没有出声。眼见着湖面上来了六艘连环大画舫,连大河上前陪笑道:“夫人,乌师们过来了,小的让他们开奏《永庆升平》和《寿同天》,请夫人听听可还入得耳。若是看着有皇上不喜之处,还请夫人指点一二。” 齐粟娘抬头微笑,“皇上可是精通东西方音律,我不懂这些,也就看个热闹。”莲香笑道:“到底是迎驾地歌舞,原就是图个热闹,咱们看看,只当是个乐子。” 齐粟娘笑着点头,连大河递了个眼色,连大船走到栏,双掌互击,连响三声。随着连大船的掌声落下,五艘连环大船并驶而出,丝竹锣鼓之声大作。 齐粟娘见得那连环船上以厚木相连,足有二百步宽,上头雕梁画栋,泊金镶银做了一个大大地戏台。二十名艳装舞妓齐甩广袖,上得台来,随乐起舞。 齐粟娘慢慢站起,走近栏边,那些苏州舞妓果真姿容出众,竟有多半与名妓杨小宝不相上下,舞动间如娇杨随风,回眸处如杏花出墙,身上红锦罗祅裙裹住她们玲珑纤长的娇躯,更衬出她们白嫩嫩地脸蛋,红馥馥的唇,端地是世间难寻的美人。 齐粟娘回头看了李四勤一眼,微叹口气,向连震云笑道:“不说曲子,这些女子是极好地了。只是皇上一向喜爱江南女子淡雅之韵,那身衣裳虽是夺目,却嫌浓艳。”看着连震云犹豫的脸色,笑道:“黄金泊御码头不过就是六船并行这般大小,两岸上大当家必备了迎驾姣女,怕不止一二百人罢?何不叫她们打扮浓艳些,既不失热闹,又衬出戏台上这些江南绝色佳丽?” 齐强慢慢点头,“确是如此,这回儿随驾来地密贵人王氏正是苏州女子,连生三子,圣眷极重。听京城里女眷们说,这位王嫔在江南未出嫁时,极爱清新淡雅之色。到了宫中,平日里打扮也与旗下妃嫔大是不同,身边的丫头侍女皆是素雅,最爱便是碧青色……” 齐粟娘笑道:“这些原不合宫里的规矩,是皇上特准的,我还亲耳听他赞过王嫔。江南的衣饰风尚以扬州为先,扬州则以才女名妓为先,这阵儿却嫌浓艳了些,不合皇上地意。这些苏戏身份低微,皇上自不会召她们入宫,但若是中意,开宴时召她们至御前歌舞,大当家的体面可就足了。” 连震云不禁失笑,“多谢夫人指点。”转头看连大船,“重新替她们和迎驾女子裁衣。”顿了顿,“她们这几个地衣衫便用碧青色罢……” 连大船连忙应了,见得府台夫人归了座,脸色渐渐好了起来,慢慢开始说笑,二爷小心翼翼又递了一碗热牛乳过去,府台夫人一句多话未有,接过便喝了。二当家裂着嘴笑了半会,见得府台夫人用完了桃花胭脂米粥儿,坐到栏边看歌舞,把碗筷一丢,拖了张椅子就奔了过去,陪着府台夫人说笑。 连大船悄声道:“大河哥,府台夫人怎的不恼了?方才那动静,我还以为她从此要和二当家生分呢。” 连大河低声笑道:“她自然不恼了,二爷方才将她和苏妓比,不过是实在夸赞她生得好,可没有半点调戏她的意思。” 连大船抬头看了一眼船上的苏妓,“大河哥,我咋觉着二当家的眼神不太好使……” 连大河瞟他一眼,“昨儿陪齐三爷喝曲的苏妓暗地里勾搭你,你又怎地不应?她的容貌身段可比秦八儿好了不止一筹半筹,你眼神也不好使了么……” 待得两曲奏罢,连大船便出了敞轩,寻人先去给二十名舞妓制衣裙,他方走到杏园北角门边,便听得天宁寺后殿那头一阵乱,“快,快抓住她,别让她再跑了!把她送到江都县衙里去冶罪!” 连大船听得一惊,正要去探看一二,迎头便见一个女子提着长裙狂奔而来,一把将他从角门前推开,丢了一句“对不住!”便窜进了杏园。 连大船一时措不及防,连退三步方稳住身形,又惊又怒,“站住!这里不是你乱闯地地方!”一边追了上去,一边急打一声唿哨,召了杏园里的漕帮帮众上去围堵。 - 1、关于纳妾情节转折解释如下: 有些亲说生硬,生硬就意味着惑,惑就意味着地悬念,悬念意味着伏笔。请原谅邹邹喜欢埋伏笔的本能。我习惯包袱一个接一个地抖开。也请原谅邹邹提高白描笔法过程中地不尽如人意,我希望尽可能用剧中人的目光描写男主角,而不是他自己的心理揭示。清朝经济适用男陈演的性格塑造是真正地贯穿全文,这样的写法确实不适合大家以往的阅读习惯,我十分抱歉。但请大家给一些耐心,十分感谢。 2、副版主炫影义务为我管理书评区,我在此表示万分之感谢,大家尽可以大力抽打清男,温柔拍打邹邹,汗,谁叫我写文虐到大家了,飙泪,我活该。请大家给炫影一些支持。 3、最后,感谢大家!非常感谢! 第三十一章 天宁寺的花朝节[三] 18.gif 利悠长的唿哨声在杏园上空回响,敞轩里连震云、李强、连大河俱是一愣,连大河上前悄声道:“大当家,外头有小贼闯进来了,小的去看看。” 连震云点了点头,“小心些,淮安那边还有几个不知下落,别着了道儿。”看了一脸迷惑的齐粟娘一眼,低声道:“拖远些处置了。” 齐强皱了皱眉,倒了两碗酒,慢慢走到齐粟娘身边,递给李四勤一碗,紧挨着她坐下,“妹子,演官儿去了也有一月,什么时候回来?” 齐粟娘笑道:“皇上还呆在清口议定溜河套工程呢,他是反对建这个工程的,只要皇上主意拿定,顺水就下扬州了。若是皇上不听他的,怕就要被他缠几日才能动身……” “演官儿如今倒是什么事儿都说与你听……” 敝轩外杏林里,短促的唿哨一声赶着一声,从北边直向敞轩而来,连府几女微微不安,慢慢随着莲香走到了连震云身边,连震云抬头笑道:“不用害怕,只不过是个小贼,想是汪府那边没守住,让他跑进行宫来了。” 李四勤一口喝干了酒,笑道:“大哥,俺去看看吧。” 连震云摇了摇头,“大河他们应付得来……”正说话间,连大河走进敝轩,面带迷惑,禀告道:“大当家,大船带着弟兄们把闯园的人抓着了,小的方才看了看,却是个女子,年纪不过也是二十三四,听她谈吐也是书香门弟出身……那边汪府奶奶遣了几个婆子过来讨要,说是汪府里地逃妾,要送到江都县衙里治罪的。” 敝轩里的人皆是愕然,齐强笑道:“汪老爷也忒不懂怜香惜玉,既是妾室,左右在家里训一顿就也罢了,何必送官。”说罢,从齐粟娘身边站起,回到八仙桌边坐下喝酒。 连大河笑道:“那女子好生倔强,不说几个兄弟被她踢……踢了几脚,便是大船叫人捆住她,也被她抓破了脸。” 李四勤哈哈大笑。“那些小崽子怕不是看着人家生得好。对她动手动脚占便宜罢。活该吃这个亏。” 齐粟娘掩嘴轻笑。莲香几人也松了口气。窃窃私语谈论这女子。连震云微一沉吟。“她姓名、来处可查实了?若确是汪府地人便送回作罢。” 连大河忙道:“小地问了。她叫沈月枝。是毗陵人。那些婆子指他是汪府里逃妾。骗财逃婚。她却说是汪府里当初下聘时未说明是做妾。抬她进门当日便极为怠慢。她方才逃走……小地以为。不管内中曲折如何。她是汪府里地人自是没错。” 齐粟娘听得名字便觉耳熟。笑道:“她叫沈月枝?这名儿倒耳熟。大当家。妾身倒想见见她。说不定是混过面儿地。 既是书香门弟出身。叫她一个女子抛头露面去见官。终是太过了。” 连震云转头看着连大河。“带她上来。让府台夫人问问话。” 不多会,连大船领着两个腰扎红巾的漕帮帮众将沈月枝押了进来,齐粟娘见得那女子仍是在室女的装扮,一身蓝纱衣裙虽是极旧,却甚是干净,眉目如画,一双明亮地凤眼直愣愣地瞪着人瞧,半点儿也不退缩,果然就是大街上撞倒了她的人。齐粟娘不禁笑了出来,正要说话。却见得齐强几步赶了上去,又惊又喜冲那女子道:“原来是你,你……你可还认得我?” 满敞轩的人都是一呆,见得那女子亦是一脸惑,看了齐强半会,慢慢摇头:“这位公子……” 齐强急道:“就是四年前,在江宁秦淮河边,大清早你泼了我一身洗脸水……后来我去寻你,你每会都把我骂得狗血淋头,赶了出来……” 沈月枝顿时脸色一变,怒道:“原来是你这登徒浪子!今日我落到你手上,你要怎地?告诉你,你若是癞蟆想吃天鹅肉,那是休想!你碰我一个指头,我就和你拼命!” 众人皆是听呆,齐强脸涨得通红,嗫嚅道:“姑娘……我……”齐粟娘见得齐强在女人面前说不出话来,卟哧一声笑了出来,缓缓站起。 比儿拼命忍着笑,上前扶着她走到沈月枝面前。齐粟娘也不管沈月枝绷着的脸,瞪过来的眼睛,柔声道:“沈姑娘,你还记得我么?上年七月里,你在小秦淮河边被江都县的衙役追,正巧和我撞上,把我撞开老远,你就跑了,我当时方怀了胎……” 沈月枝半张着嘴,看看齐粟娘地脸,又看看她的大肚子,气势全消,结巴道:“对……对不住……” 齐粟娘在袖子底下狠狠拧了一脸迷惑,待要开口的齐强一把,让他闭了嘴,仍对沈月枝笑道:“好在我身子壮,也算是养过来了,今日看到姑娘,也算是有缘,自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姑娘的事儿全包在我身上。”说罢,一边向连震云猛递眼色,一边低声下 “大当家,还请高抬贵手,若是今日能放过这位姑娘欠妾身的那笔银子,以后就不用再提了。” 连震云一脸愕然,半晌没回过神来,连大河重重咳了一声,“大当家,夫人说地这事儿,怕是不好办……你看……” 连震云看了看红着脸的齐强,又看了看瞪着他地齐粟娘,再看了看满脸惊异的沈月枝,咳了咳,“既是夫人非要如此,看在齐三爷地面上,我也就勉为其难……”见着齐粟娘一脸你果然聪明的神情,不由笑了出来,“只是汪府里地婆子如何打,免不了还要借重夫人……” 莲香走上前来,笑道:“汪夫人可不好打,夫人,这份人情可不好还……” 齐粟娘看着正赶着给沈月枝解绳子的连大船,握住莲香的手,“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说不定只好厚着脸皮去了……” 齐粟娘走到敞轩口,三言两语打了汪府的婆子,看了正眼巴巴望着她的齐强一眼,低声道:“哥哥若是真喜欢,三茶六礼娶进门来做正室,别又一时新鲜,过了几日便丢到脑后,这样的我可不帮你……” 齐强看着正和比儿慢慢说话的沈月枝,着急道:“自是真喜欢,若是不是因为月钩儿生得有几分像她……我犯得着叫她给你端茶么……” 齐粟娘一呆,望了一脸不乐的桂姐儿一眼,叹了口气,“你也忒对不起月钩儿……” 李四勤看着躲在一边嘀嘀咕咕的齐家兄妹,压低声音道:“大哥,她怎的胡扯起来。她不是八月里才怀的么,怎的七月里就差点儿出事?齐三是不是中意那个姓沈的?” 连大河和连大船都低笑了出来,连震云笑道:“你看着就是,怕是免不了要给齐三送份厚礼了……” 齐粟娘站在内室门口,接住了一脸惊笑之色的陈演,“粟娘,齐强哥追着跑的那位姑娘如今住咱们家?齐强哥也从连府里搬回来了?” 比儿、枝儿俱都嘻嘻笑了出来,齐粟娘笑叹道:“哥哥他也是着了魔,沈姑娘这几日何尝给过他半点好脸色?他就死缠着人家。烈女怕缠郎,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我就得叫她嫂子了。”一边说着,一边替陈演摘去了暖帽。 比儿咬唇笑道:“若不是奶奶哄住了这位沈姑娘,请她到府里来住,她也没法子推辞。否则依她的性子,爷怕是半点边的挨不上。如今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陈演笑着扶着齐粟娘向屋里走,齐粟娘却叹道:“哥哥多半是真喜欢他,但哥哥是个压不住内宅的,月钩儿的性子你也知道,这位沈姑娘也是个硬抗的人,回去了更是有得闹……” 比儿也没了声,只低头摆饭,陈演笑道:“相隔千里的,哪能操那多的心,一个是正妻,一个是妾室,齐强哥又喜欢她,还怕压不住?” 齐粟娘听着也有道理,便抛了开来,端详着陈演,笑道:“皇上还有两日便到?他居然也让你先回来了。”摸了摸陈演的脸,“看着倒还好,皇上把溜河套工程撤废了?” 陈演接过枝儿递上来的热巾子,擦了把脸,苦笑道:“皇上南下头一处就是扬州,然后再转到江宁去。自然得把我赶回来。”顿了顿,“不但撤废了溜河套工程,还罢了河道总督的官。” 齐粟娘一惊:“为何罢官?可知继任的是谁?” 陈演安慰道:“皇上罢了他非是无因。我都看出这溜河套工作虽是浩大,却勘察不实,漏洞百出。皇上如何看不出?河台大人未必是无能,却是不谙河工,皇上自不会让他继任。”又笑道:“继任的倒是个大大有名的好官,原来的江苏按察使张伯行张大人。” 齐粟娘微噫一声,“就是皇上夸奖江南清官第一的张伯行?” 陈演笑道:“正是他。他在康熙三十二年就主持过高家堰的河工,与先父在勒蒲河台手下也曾共事。这几日在清口他一直寻我商谈河事,若是有他在,这河工之事大有可为。不过……”站起换了家常茧绸夹袍,看着比儿、枝儿摆好饭退了出去,叹了口气,“他是个纯臣,我看皇上更看重他治民之才,怕是不会让他在河道上呆多久,不知下一位河台行事如何……若又是哪位爷的门人……免不了又是一堆的麻烦事儿……” 齐粟娘知晓这些人由不得他们左右,不欲让陈演为此烦心,笑道:“张大人在位一日,便好一日。张大人不在,说不定皇上调个更好的来。咱们不去想这些。你今天看了迎驾的歌舞、行宫、各处的园子、还有小秦淮河的水嬉,快说我说说,也叫我听个新鲜。皇上眼见着就要来了。” 第三十二章 南巡扬州的康熙 18.gif 日转眼即过,二月二十日,康熙帝御船队自淮安而出、高邮,沿漕河而下,到得扬州城外黄金泊码头。 齐粟娘抚着肚子,坐在府衙后宅内室里,尤听得满城喧闹,十方锣鼓之声震得山响,不由笑道:“皇上以往出巡,为防变乱,沿河男子不得靠近,唯准妇人叩拜。今儿偏不禁扬州百姓沿河陛见叩拜,谁不想去看看。比儿,现在满城人都涌到黄金泊了罢?” 比儿端上一碗热牛乳,笑道:“谁说不是,就说咱们府里,除了夫人和奴婢,已是全去迎驾了。枝儿、理儿、长生把过年新制的大红祅儿穿上了,小连和七夕却穿上了红布夏衫儿,去码头的人谁不是这样?奴婢方才在后门上看着,便是没钱买红布的丫头,都扎了段红头绳。连府里大爷当初也没料到皇上会让男女百姓们都去迎驾,这一回,他那戏台上的素装绝色美人儿更是显眼。” 齐粟娘靠在座榻上大笑,“她们三个也不怕热,那两个也不怕冷?好在皇上只在扬州呆三天,明儿的行程是要去游瘦西湖,赏八大园罢?盐商们听说这个消息,怕是要喜翻了心。” 比儿笑道:“爷这几日带着盐商们早早迎了出去,不就是为了在随驾的河台、漕台、督台们耳边说话,让他们奏请皇上游园么?听说明日行程就是漕台桑额大人奏请的。” 齐粟娘叹了口气,“咱们可是瞧不见这热闹了。听说小秦淮河除了水嬉,两边建了一溜儿的香亭,里头全是锦屏画围,焚香挂玉,曹大人的那十几个戏班子,要唱足一天呢。皇上这会儿怕是已经入了钞关,沿着小秦淮河向天宁行宫去了。” 到得当晚二更天,陈演从天宁寺行宫赶了回来,倒让齐粟娘大出意料,“怎的回来了?我原想着你要守在宫外候旨呢,皇上这会儿怕还在开宴罢?” 陈演满脸不愉之色,挥手让比儿等退下,关上门,叹道:“今日过小秦淮河时出了事。御船护驾的侍卫见得南柳巷一处吊楼角上有火光,疑心有变,当时就一箭射了过去。我赶过去一看,只是个打火做饭的妇人,好生生被一箭射死了。”抱着齐粟娘道:“新任两江总督噶礼大人,也肯报上去,只说是小事,遣我去把这事儿压了,我方才去那妇人家里,给了他丈夫和女儿二百两银子。” 齐粟娘半晌没有出声,陈演又道:“我去向督台大人回报此事,他虽是未多说,我看他的神色似是怪我小题大做,不该费这些银钱。这位大人……”松开齐粟娘,仰面重重倒在床上,“他原就是正红旗显贵董鄂氏出身,又在平噶尔丹时立了大功,是皇上的宠臣……听说还是九阿哥地亲……周先生说,他在山西做巡抚时……很是贪酷……” 齐粟娘侧过身子。伏在陈演胸口上。安慰道:“也就是两三天。他就要随驾去江宁。两江总督衙门也在江宁。和咱们隔开了。大不了咱们家填些银子给他。总不要你做违心之事。”慢慢思索道:“上回他上任时过扬州。你可送了礼?” 陈演却是笑了出来。低头看着齐粟娘。“中秋第二日。我回家看了你地信。心里火急火燎要去追你。偏偏他来了封河。我那时就觉得这位督台和我犯冲。哪还有闲心送他礼?他就算是想送我礼。我都不爱收。” 齐粟娘卟哧一声笑了出来。拧了陈演一把。“看把你贫成这样。他现在还没有作你。怕是因为前几日你领去地盐商们孝敬了不少吧?” 陈演笑着道:“多半是如此。明日皇上要去游园。那些盐商也不会亏。今天连震云那是大大地露了把脸。不单单是皇上赐见。问了江苏漕事。升他做了正六品候补。太子也赏了他不少东西。这会儿开宴歌舞叫地就是他那班苏妓。”慢慢抚着齐粟妇地头。“不过。最让我奇怪地是。十三爷召我伴游。遇着他时。竟也拉着他说了两句。” 齐粟娘鄂然道:“十三爷?”她心中隐隐不安。一时想起高邮五味楼上地密室。一时想起四爷含糊不清地问话。慢慢道:“上回我就一直奇怪。四爷他地性子。站死了高邮知州。怎地只打了高邮两个漕帮坛主一百板子……” 陈演叹了口气。“多少总有些缘故罢。连震云这样地人。自然会小心看风头。各处都不会得罪。听说督台大人还在去江宁地路上。他地礼就送到了。”又笑道:“你还别说。好在四爷算是个明理地。若是换了十四爷。你要救了他两回。早寻个事由作了我。把你弄到他府里去了。这些爷们日日折腾着。随驾地大阿哥和太子时不时唇枪舌剑地。晋见地各处官吏若是依附了对方。便冷言冷语在皇上面前下钉子。字字诛心。我看皇上已是极怒。咱们这些下头办差地更是战战兢兢。就怕遭了池鱼之灾。真正治理地方地心难免都减了……” 齐粟娘笑道:“谁叫皇上的儿子多?又个个都精明干练地?皇上既 制立嫡立长封了太子,又要依满制让皇子们各掌八旗办差,阿哥们手上有了人,有了钱,还能不折腾?若换了我,也要争一回才甘心。” 陈演叹了口气,“皇上生得也太多了些,好在这会除了太子、大阿哥、十三爷,另外丙位都是王嫔的两个半大小阿哥,闹得还不算大。现下想着,京城里龙腾虎跃的,好在咱们不是京官……” 陈演不过是抽空回来看看齐粟娘,和她说了一会话,吃了盏八宝青豆盐笋茶,又要匆匆出门,齐粟娘劝道:“皇上这会儿怕是已经歇下了,你也不去候旨,累了这许久,也歇一歇。” 陈演抓起官帽,“明儿皇上要出游,北桥御道上原是依旧例铺的黄、红长毡子,皇上说太费,只准用黄土洒地。我虽是让下头去办了,还是要去看看才放心。再,也要盯着各街各坊的里正保甲,叫他们传到各家各户,皇上路过时可再不能举火了。” 齐粟娘送着陈演出门,已是近四更,她走了觉,便也不睡,见着沈月枝的房里还亮着灯,心下奇怪,便去叩门,没料到当头开门地竟是齐强。 齐粟娘心里惊了一跳,偷眼一扫室内,外间桌上摆着两盏茶,高燃着红烛,两人似是在秉烛夜谈。 齐粟娘心下松了口气,见着齐强拼命向她递眼色,便笑着说了两句闲话,退了出去,走回自家院子,自言自语道:“这位沈姑娘,胆子也忒大,难怪敢从盐商府里翻墙逃婚,独个儿在江宁秦淮河边讨生活……” 她回房中无事,便把齐强托给他二十一处牙行的帐册一一翻看,又将年前随齐强出行与各处货商交洽时写下地日札取出,慢慢回温,不知不觉中便听得中门外云板七声,外门梆子三响,天色已亮。齐粟娘掩上帐册,却不自禁叹了口气,“这一大摊子又费神又来钱的事儿都不理了,九爷到底要差他去办什么事儿……” 陈演被康熙召去伴驾,一连两日未归,康熙御驾向江宁而去,齐粟娘满心欢喜等着陈演回家,陈演却让人传来消息,康熙让他随驾去江宁。 齐粟娘苦笑之余,只得作罢。倒是连府里送过礼来,齐粟娘看着抬盒里取出地十匹碧青拱碧兰衣料,不禁失笑,“如今不是不时新了?怎的还买了这些多?” 半叶请了安,见齐粟娘瘦了不少,脸色不大好,琢磨着怕是操心太多,耗了元气。半叶先转致了莲香地问候,方笑嘻嘻地道:“回府台夫人的话,王嫔娘娘赏给府里女眷三十匹碧青拱碧兰衣料。因着多少也算是体面,咱们婕奶奶特意给夫人送了十匹。 再有,奴婢小小给府台夫人做个耳报神,如今咱们扬州城里最新兴的可不是樱桃红、泥金了,最新兴就是碧青色。万花春里卖断货了,八大盐商府府里都未必有,只有咱们两家,便是奴婢也得了半匹呢。夫人箱子里那几件没穿的新衣如今可是最体面的了。” 齐粟娘愕然失笑,微微有些白的脸上,一时也有了些血色,叫着枝儿,“给你半叶姐姐点盏茶来,让她坐,咱们没出门,让她做个女评书,免得埋没了她这付灵牙利齿。” 比儿、枝儿、理儿齐声而笑,笑嘻嘻拉着半叶坐到脚踏上,点了盏木玫瑰茶给她,半叶笑道:“说来说去,还是夫人手段高。姨奶奶原还担心爷要抬几个苏妓进门,没料到她们在码头经了贵人们地眼,都被惦记上,一个没留全被要走了。这会儿咱们可不用担心狐狸精进府了。” 枝儿、理儿偷偷儿瞟着齐粟娘,齐粟娘又好气又好笑,啐道:“亏你想得出来,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了?叫你扯出这些来。让你们府里的两位爷听到了,我以后还能上你们家的门么?” 半叶嘻嘻笑着,“奴婢是丫头,不敢和夫人辩。只是夫人说得晚了。这话儿,昨日奴婢和籽定说时,正叫二爷听到了,倒把他笑得不行,嘴里嚷着中计了,转头就去和大爷说,奴婢吓得软了脚,好在大爷也就是瞪他一眼,骂他没规矩,就甩开了。今儿奴婢过来送衣料,两位爷可是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齐粟娘笑得不行,咬着牙道:“你这丫头平日里看着老实,见了你们大爷像见着老虎一样,谁知道你一肚子鬼心眼,在你们爷面前都敢碎嘴了,在你们姨奶奶面前还不知编排我什么呢。比儿,趁着今儿是在咱们府里,还不赶紧拧她的嘴。” 比儿、半叶笑闹起来,过得一会,半叶方笑喘喘的道,“王嫔娘娘不知从哪里打听来,这些苏妓地衣衫颜色是随了她的样,一儿赏下了这些衣料到咱们府里。若不是姨奶奶不是命妇,怕是也要赐见呢。这样的体面,乐得姨奶奶只说夫人命道旺,不说府台大人节节高升,日日在皇上面前侍候,便是咱们也沾了光呢。” 第三十三章 逃过婚的沈月枝[一] 18.gif 笑着说闲话,过不了多会,半叶便站起我告辞。头传来吵闹之声,半叶面上诧异“不是听说沈姑娘如今和齐三爷越来越好了?夫人正准备茶礼么?这会儿在吵了什么呢?” 齐粟娘叹了口气,抚着肚子,“我哥哥的性子……这阵儿不知因着什么事,天天在盐商府里吃酒。昨日晌午出门,大清早才回来。沈姑娘原是那里头出来的,哪里会不知道他偷了腥,我正被他们吵得头痛呢,这会儿又开始了……这婚事也……我怕委屈了沈姑娘……” 半叶看了看齐粟妇的面色,安慰道:“夫人不用担心,保重身子才好。沈姑娘愿意和齐三爷吵,也就是认定他了。否则她的性子,府衙院墙再高,还怕她没本事翻墙逃跑么?” 齐粟娘不由失笑,“倒叫你说了个正着,我也是这般想的,既是她心里愿意,我也就不多烦了……只是他们这样吵着……过起日子来……” 半叶回到连府里,细细把事儿说给莲香听,莲香皱眉道:“沈姑娘看着比当初的苏高三还要倔,苏高三到底话不多,沈姑娘却是个藏不住半点话的。齐三爷也有些过了,既是要正经娶她过门,好歹给她一些体面,没得个正要下茶的时节,明目张胆外宿的道理……” 桂姐儿撇嘴道:“齐三爷京城府里的女人多了,她要吃醋吃得过来么?她有本事把齐三爷拢得和府台大人一样,打从上年八月里起,府台大人不说是不去十弓楼,便是应酬都不招姐儿陪席,随人说去。夫人还有身子不能侍候他呢,夫人这样才叫真厉害。” 蕊儿笑叹道:“府台大人和齐三爷哪里又是一路人?别说是沈姑娘,便是夫人,她若不是齐三爷地妹子,而是齐三爷的夫人,怕也是拢不住的。” 莲香叹了口气,“罢了,到底也和咱们府里关系不大。只是夫人一向把齐三爷看得比自个儿还重,她身上已是七个月多月,别被这些事儿烦了心才好。” 四月初十,康熙巡看江宁、杭州、苏州几处后,圣驾回京。齐粟娘半躺着座榻上,看着陈演一身风尘,急急奔了进来,笑道:“这么忙做什么,小心摔着 陈演看着齐粟娘便是一呆,坐在齐粟娘身边,抚着她的脸,“你怎的瘦了这许多?脸上都没几两肉了,对不住,你有身子,我还在外头跑着,也没能好好照料你……”说话间,把齐粟娘抱入怀中,心疼道:“如今皇上回去了,你五月里就要生产,我就守着你……” 齐粟娘依在陈演怀中。闭目安静了半会。“你放心。我好着呢。不过准备给沈姑娘地下茶礼。费了些心。才瘦了。 你不用担心。”笑道:“哥哥怕我累着。非要等着你回来。再办婚酒。倒要劳累你。公事儿忙完了。便要忙家事。” 陈演吻了吻她地额头。柔声道:“你怎地和我计较这些呢?齐强哥成了亲。你地心事就放下了。到时候沈姑娘给齐家留了后。你也不用日日想着对不住你爹娘……” 齐粟娘轻轻一笑。“我若是生了个女儿……” “咱们给女儿好好招个上门女婿。也算是有男人支撑门户。到时候女儿生了个大孙子。随我们地姓。这样。你我都不用担心了……” 齐粟娘笑了出来。正待说话。外头突地一阵大哭声响起:“凭你说得怎么样。我只不信世上有这样地道理。嘴上说着中意我。每日里妹妹抱着大肚子赶着办茶礼、备亲事。你却夜不归宿。还未成亲就是这样。我以后还能指望你什么?我原也逃过婚。也不怕糟蹋了名声。我要退亲!回毗陵去!” “粟娘” 连震云走进莲香院子,也不进正房,直接向书房拐去,“去看看二爷回来没有,叫他过来商量搬去淮安的事儿。”莲香微微一惊,见得连大河转身去了,顾不得连震云不准女眷进书房的规矩,追上几步,“爷,咱们要离开扬州么连震云的脚步停在书房门前,也不看她,“现下已是四月初十,你也开始收拾罢,过完端午就出。” 莲香脸色黯然,慢慢点了点头,“端午……夫人的产期是五月初二,这样,妾身也能安心……”莲香慢慢走回正房里,呆了半晌,眼见得天色近午,叹了口气,吩咐厨房里备饭。 李四勤一脸不振地端着饭碗,半晌扒不下一口饭,嘴里含糊嘟囓着,看了看连震云,却不敢说出来。不多会甩下碗筷,连喝了三四大杯淮安来地乔家白。 莲香看着李四勤,狠不得扒开他的嘴,替他说话,亦是心不在焉拿着牙箸在碗里擢着,三位主子一声不吭,周围侍候的管家、媳妇、丫头自然也是大气不喘,屋子里除了连震云慢慢地吃菜咀嚼声,再听不到半点人声。 突地,门外传来一阵 脚步声,震得人心慌意乱,二门上地媳妇也不通报,冲了进来,“姨奶奶,姨奶奶,不好了!”那媳妇一脸煞白,声音都变调,喘着气看着莲香道:“府衙里传消息过来,府台夫人早产了,孩子已是保不住,夫人自己现下也怕是……怕是请姨奶奶赶紧过府去……” 满室里媳妇丫头都惊得不轻,莲香面无人色,身子软,站不起身来,只叫着:“蕊儿,蕊儿……” 蕊儿虽也是一脸苍白,仍是抢上几步将莲香扶起,转头急道:“赶紧叫外头备车子,半叶,籽定,过来和我一起扶着姨奶奶。” 李四勤看着莲香被蕊儿几人一路扶着,赶着出了院子,满屋子媳妇丫头都慌乱着跟了出去,终是醒过神来,猛然站起就向外跑,“俺也要去!” 连震云一脚踹在他后膝盖窝上,脸上铁青,拍桌怒道:“那是府台大人的内眷,生产地妇人,你是什么人,有什么理进府里去看?” 李四勤从地上跳起,涨红着一张黑脸,拧着脖子嚷道:“俺不管,她……她要是不成了,俺……俺……俺非要见她不可!”说罢,扭头就冲出门去。 连震云看着门上乱晃的织金回纹锦门帘,死死抓着手上的大银花杯,“去,跟着二爷,到府衙就说二爷去拜上齐三爷。别叫外头传出什么闲话来。” 连大船连声应了,慌忙追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了连大河和连震云。连大河微微抬头,看着那个坐着一动不动,久久沉默的背影,不知怎的,突地有些不忍,不自禁转开了眼,犹豫半会,走上几步,轻声道:“大当家,要不要送一些药材过去……” 连震云慢慢道:“天瑞堂里,齐三占着股……我们府里有的,那府里都能弄到……送与不送,于她……” “……多少也是大当家地心意……” “心意不心意……这会儿……于她……”连震云的语调平静无波,“你出去吧,让我呆一会,若是……便来报我罢……” 连大哥悄悄退出门外,召了人去盯着府衙里地动静,便静静站在门口,看着太阳渐渐落山,看着外头院子的灯掌了上来,看着天慢慢黑透,听着一更鼓起,二更鼓响,正房里仍是黑沉沉地,没有半丝声响…… 待得三更鼓从盐院衙门鼓楼远远传来,莲香院子门前挂起了两盏大红灯笼,四个小丫头提着角灯走进正房,连大河指挥丫头们将两盏琉璃柱灯、四盏屏灯、四架九曲烛台上全掌上通红的红烛,将房里照得亮堂堂。 “她也忒操心!”李四勤一脸恼怒冲了进来,身后跟着满脸如释重负地连大船。 连震云慢慢喝着酒,面前的桌上已撤去了残羹冷炙,福禄寿三喜织锦桌布上摆上了篙杆炒肉丝、酒酿清蒸鸭、野鸡瓜齑、金银蹄、豆苗山鸡片、烩鸽蛋、炸鹌鹑、双色刀鱼、佛手罗皮十样热腾腾下酒菜,另有胭脂米饭、新白米饭、菠萝八宝饭三品,扬州府特产泰州五加皮、江北擂酒、扬州麦烧三品美酒。 李四勤在房里走来走去,嚷道:“齐三那性子,怎么是能定得住的?那姓沈的和他较什么真?八抬大轿抬进去做正室,还不够风光么?齐三那小子也是疯了心!当初就不该接她进去住,让齐三自己去碰钉拽不住裤头你就别娶母老虎!” 几个点灯的丫头羞红了脸,连大河忍着笑让她们退了出去,连震云笑道:“二弟,你午饭没吃,晚上也没用,过来陪我喝两杯。” 李四勤气哼哼地坐了过去,接过连震云递来的大银花杯,又恼道:“孩子没了就没了,又不是不能再生,生似她欠了他们陈家十万八万,嫁过去就是替他们陈家传种的!居然还厥了过去,俺坐在齐三房里,听着那房里小嫂子和丫头们哭一阵好一阵的折腾了三四回,俺容易么!” 连大船嘻嘻笑道:“二爷,你那会儿正闹心,没顾着瞧齐三爷的样子,他已经是瘫在椅子上,那边房里哭声一起,他的眼睛就开始翻白,要不是还在出气,小的真以为他要比他妹子先走一步了。” 李四勤一愣,哈哈大笑了出来,“活该那小子受吓俺也佩服陈大人,俺都忌讳这个,他却不怕什么血光之灾,愣就是坐在了产房里,俺……” 连震云冷冷一哼,“她要是你老婆,你进不进去?” 李四勤一呆,想了半会,一拍桌子,嚷道:“她要是俺老婆,俺也进去!俺也就是进不去” 连震云塞给他一双牙箸,“吃饭。” -- 1、这是360更章,谢谢亲们的支持,粉红票票,390继续加更。 2、这可不是在虐女主,女主男主怀孕时喝了那么多酒,这孩子肯定不健康。 第三十三章 逃过婚的沈月枝[二] 18.gif 府的马车从府衙驶了回来,莲香一脸疲色下了车,被们扶着回了院子。她在院门口驻足,对着亦是消瘦不少的蕊儿道:“这阵儿在府衙里你也累得不轻,不用到我跟前侍候,赶紧回去休息,养好了再过来。” 蕊儿苦笑道:“这会儿已是四月十六,眼看着端午就要走,上上下下半点都有收拾,怎么还敢休息?” 莲香叹了口气,“你先别想这些,只管去休息。”蕊儿看了莲香一眼,转身去了。 半叶和籽定侍候莲香沐浴更衣,换了家常服,半叶一边替她拭去头上的水珠,一边悄声笑道:“姨奶奶,奴婢的消息半点不假,二爷跟着咱们后头也去了府衙,听得夫人缓住了才回府。奴婢就不信,二爷他就肯离开扬州。” 籽定也小声道:“姨奶奶,咱们留在扬州吧,听说淮安那边虽有河台、漕台行衙,也是漕上的枢要,但要论风景秀丽、人物风流、衣饰新奇都远不及扬州城。咱们在扬州,府台夫人时时来,爷敬着她是四品命妇,又看着二爷,多是由我们和府台夫人随意耍玩。若是去了淮安……” 莲香半闭着眼睛,慢慢道:“论理,这话儿咱们不该提,爷如今是江苏帮主,总坛在淮安,他没得不去的道理。只是,咱们妇人的小识见儿,淮安到底由着爷的对头经营了十来年,自是不及扬州府这边上上下下都是心腹,过得安生……再我也不想和夫人再隔两地,这回儿还好,缓过来了。若是隔了上千里,她又一时没缓过来,怕是我得信的时候连替她上香都晚了……” 半叶和籽定对看一眼,半叶放下湿巾,取了玉梳给莲香慢慢梳理长,“还有一桩事儿,奴婢们一直都放在心上,今儿益说了出来,也请姨奶奶斟酌。说到府台夫人和姨***情份,哪真是比亲姐妹还亲,当初姨奶奶嫁进来时,府台夫人就想尽了法子要让姨奶奶扶正。后来爷来了扬州,离得太远,奴婢们也就没敢多想。” 籽定取过抿镜,在莲香后头照着,半叶继续道:“后来府台夫人也来了扬州,奴婢们看着,她那个心思半点没息,只是碍着梗枝姐姐怀了孩子,姨奶奶却……府台夫人开不得口。”半叶放下玉梳,替莲香摘去白绢围肩,抖去上头的落,“如今不一样了,一则,姨奶奶名下已经有了海静。二则” 籽定扶着莲香站起,坐到床边,半叶替她脱了绣鞋,换上大红睡鞋。莲香靠着籽定扯过的的方头锦枕,倚在床头,“一时还不困,这双腿这几天站酸了,替我捶捶罢。” 半叶嘻嘻一笑,取过锦被盖住她下半身,接过籽定递过来地美人捶,坐在床边,慢慢捶着,“二则,如今府台夫人说话的分量也更足。其一,不说爷向来不驳她的面子,便是这一回爷承办迎驾,得了皇上青眼,咱们满门里都得了体面,谁说不是承了府台夫人的情?要不是她这个皇上跟前侍候过的人提点几句,齐三爷不会想着王嫔娘娘最爱碧青色。爷多少得想想这事儿。其二,爷和二爷是生死兄弟。于私,姨奶奶扶正,二爷是小叔子,于公,姨***儿子海静是下一任的江苏帮主,二爷便是戏文里的顾命大臣。这于公于私,二爷都能说得上话” 籽定笑着插嘴道:“若是二爷说得上话。便是府台夫人说得上话。府台夫人说了八个字。二爷断不会说九个字。” 莲香和半叶都笑了起来。半叶笑道:“籽定这话虽是玩笑。却是真真儿地事。爷心里若是有事一时委决不下。他还能去问谁呢?还不是二爷?” 莲香慢慢道:“爷还会问大管事……” 半叶笑道:“姨奶奶怎地糊涂了。大管事可是聪明人。他虽是爷地腹心。却也是姨奶奶地奴才。如今府里没得和姨奶奶争地主子。他为什么不做个顺水人情?平日姨奶奶何尝薄待过他?”看了看莲香地脸色儿。“奴婢们也不瞒姨奶奶。这事儿虽在奴婢们心里放着。却一直没提。只为了这事儿一时间是办不下地。多少得看着时机慢慢来。府台夫人也是没生养。根基不稳。难说将来如何。现下看来。奴婢们都是拿得定了。夫人这一回虽是没保住孩子。府台大人却只有更宠她地。 府台大人在夫人耳边上说地话。奴婢可听得真真地” 籽定抢着道。“奴婢也听到了。府台大人说。咱们以后不生孩子了。去乡下老家领一个。你若是怕我娘见怪。我赶在你头里先死了。我去和我娘说。” 莲香笑叹着:“夫人是好福气……” 半叶亦叹道:“夫人地好福气,就是姨***好福气。姨奶奶细想想,以姨***性子断不会自个儿去和爷说这个事,姨奶奶又没个尊亲兄长,谁能替姨奶奶真心打算,只有府台夫人。若是咱们离了扬州,一则少了府台夫人替姨奶奶说话,二则,爷到淮安难说会不会再抬进来几个,便是现下外头的三个,爷虽是腻了不再去了,却没有打掉,外头应酬叫着陪席。若是去淮安难说会不会带那个董冠儿走。府里若是多了一个主子,大管事那边就难保了。三则,万一有人又生了个儿子,海静 好,二爷那边也就难保了……” 莲香先还是默默听着,只听到最后一句,顿时挺身坐起,皱眉道:“我只怕和夫人不能长久在一处做姐妹,又担心淮安那边不安生。倒没想别地。只是海静是我的儿子,将来也是我的依靠,他是爷的长子,我断不能委屈了他。” 半叶点头道:“夫人说得是。女人的依靠除了夫君就是儿子。便是府台夫人那样利害的女子,当初因着没生养,也受了苏高三地气。不说姨奶奶,奴婢在那楼子上,看着苏高三身上的衣料、饰、还有那些大红凤底蝴蝶穿花高底鞋,奴婢都替府台夫人咬牙。” 籽定却是一脸迷惑,“姨奶奶,奴婢不太明白,府台大人既是心里有她,怎地又没把苏高三抬进府?” 莲香叹了口气,“未必一定是中意苏高三,只是多少起了念头要抬进府里做妾,只要男人这心思儿一动,难免将她另眼相看,不知不觉便各处留心。夫人赌气回了娘家,府台大人心疼夫人,也就息了这个心。”苦笑道:“只要看看我就能明白,爷未必是中意我,只是抬了我进府,又是正儿八经地偏房,一月里同床共枕十来日,平日里多多少少要宠我几分,便是我偶尔有些小错,小性子,也能容得下。”又笑道:“你再看看蕊儿和桂姐儿,平日里虽是不显,和爷私下一处时,哪里又能不撒撒娇也是要怜惜一些地。” 籽定听到此处,哧一声笑了出来,莲香和半叶都是奇怪,半叶笑道:“小蹄子,笑什么呢?” 籽定笑道:“我在笑苏高三那日在船上说的话,也未必没有道理。难怪府台夫人开先一脸杀气,听她一叫,反倒笑了出来。” 莲香听了,半晌无语,“她是个明白人……” 半叶看着她道:“府台大人这样男子是世上少见地,咱们爷和他自不一样。姨奶奶如若不留在扬州,趁着爷对姨奶奶还有几分宠爱,又有府台夫人替姨奶奶打算,把这扶正的事提到明面上来,以海静的弱身子,将来难保如何……” 莲香半晌不言,良久方道:“留扬州未必不能试,其余事儿却是难了……” 五月初五,连府里大管事连大河因着左肩处的伤口酸痛,一宵未睡好,还未亮,便起了身。侍妾九儿侍候他洗了个澡,从箱底取了收藏的药膏,小心翼翼替他抹在断臂上,连大河感觉那要人命的酸痛慢慢消了下去,轻轻吐了口气。 连大河亲了亲九儿地脸,“你再睡会,我去府里巡查,差不多到爷起身的时辰了,今儿是端午,事儿多。”说罢,整了整衣裳,出了他单独的院子。 天已微明,前宅上夜的小厮们将各处的灯笼、火烛吹灭,一丝丝白烟在半白的天空中袅绕着。小厮们见得连大河走了过来,纷纷陪笑请安问好,:“大管事早。” 连大河笑着点了点头,抬头看了看天色,天际边滚着一片阴云,果然是要下雨地样子。他一路走了过去,过了前宅里两进屋舍,沿着青石大道,走到了府门口。漕连府的灯笼已是熄灭,门头指挥着七八个门子,在前几日新漆的黑漆三山大门上插着青青地篙、艾草。 连大河微微一笑,扫了一眼门前的小秦淮河,几条小乌蓬船里的船户走了出来,开始生火做饭。连大河见得没有生船,便也回身,慢慢向内宅走去。 海静一大早用艾草水洗了澡,穿着新衣,脖子上的五毒避邪包上绣着蜈蚣、蜘蛛、蝎子、蛇、五种辟邪毒物,缀满五彩缨络。乳娘喂他吃过早饭,将他抱到正房,笑着送到莲香地怀中。 “爷起身了没?”莲香一边摸着海静的脸,一边问半叶,“早饭打过去了没?” “回姨***话,爷方起身,早饭已经打到蕊姐姐院子里去了。” 莲香点了点头,“叫厨房好生预备粽席,爷和二爷今日必是不出门的。把雄黄酒备好……”又道:“备好食盒,把最新出笼的粽子送到府衙里去,问夫人安,说我明日便去看她。” 半叶正应声间,外头媳妇声起,“爷来了,蕊姑娘来了,桂姑娘来了。” 莲香急忙抱着海静站起,还未等到走到房门口,帘子一揭,连震云走了进来。海静眼睛突地一亮,伸出手去,“爹……” 连震云微笑着抱过海静,坐到座榻上陪他说话、玩耍。蕊儿和桂姐儿给莲香请了安,陪着她说闲话。蕊儿看了看座榻上的两人,面上微带不安,悄声道:“姨奶奶,咱们什么都没收拾,只当忘了那回事,今儿都到端午了……” 桂姐儿嘴角带笑,“扬州多繁华,谁要去淮安?只要爷不提,咱们就当不知道。反正府台夫人还在休养,爷要真问起来,姨奶奶就说舍不得夫人。姨奶奶只管放心,爷为了”轻轻用帕子擦了擦嘴角,“为了二爷,也没得个大恼地道理……” 蕊儿看了桂姐儿一眼,没有出声。莲香笑道:“桂姐姐倒是半点不怕,我这儿还七上八下落不着底呢” 第三十三章 逃过婚的沈月枝[三] 18.gif 大哥!俺实在受不住啦!天瑞堂的鸟大夫,骗了俺的今还回来的破货,半点儿用也没有!”李四勤呲牙裂嘴,抓耳搔腮走了进来,“俺昨儿晚上压根就没闭眼,这一身又酸又痛的,俺实在受不住了!” 连震云瞪着他骂道:“当初叫你省着些用,外邦的药哪里是容易治出来的?总要容他们些时日,你偏不听”说话间,早已从座榻上站起,急步迎了过去,皱眉道:“一点效用也没有?我以为多少能缓一缓……”转头道:“莲香,拿酒来,我陪着二爷喝,醉了也就不觉着了。” 莲香连忙应了,让人摆了桌子,送上十个下酒劝碟和绍兴烧酒、扬州麦烧。李四勤一屁股坐下,抱着坛子喝酒,外头沥沥下起雨来,他越坐立不安,眼见得近午,连大河揭帘子走了进来,李四勤顿时大喜,扑了过去,“大河,你的药还有没有?你一定还有” 连大河苦笑道:“小的确实还有一盒,待会给二当家送” “坐下!亏你也好意思开口!送了你六盒,大河两盒,你的六盒全完了,大河的一盒还没有用完” “俺的伤多”李四勤满脸委屈。 “你就是用药洗澡也没得这么快!过来喝酒!”连震云瞪着李四勤,看着他垂头丧气,老实回来坐下,叹了口气,“大河,到天瑞堂去催催,让他们赶紧把新药再制出来,让二爷试试” “姨奶奶,府台夫人差比儿姑娘来了。”门帘里响起禀告声。 莲香笑道:“赶紧让她进来。” 比儿穿着一身碧青色拱碧兰对襟单衫,黄绫子裙,脖子上挂着赤金项圈儿,窄袖下滑出两只通红莹润的玉镯。身后枝儿捧着一大一小两个剔漆圆盒。比儿先要给莲香磕头,立时被莲香拉住,笑道:“不用和我多礼了,给我们爷和二爷磕个头罢。” 比儿早见得连震云和李四勤在。移步过去。磕了个头。“给连大爷和李二爷请安。” 连震云点了点头。“起来罢。”李四勤放下酒。看着比儿道:“她身子可好?能下床了么?” 比儿笑着道:“回李二爷地话。夫人身子好些了。今儿吃了姨奶奶送过去地粽子。觉得很受用。有力气走动两步。奴婢出门时。咱们大爷和沈娘正陪着她在堂屋里说话呢。”又道:“夫人差奴婢过来给姨奶奶和李二爷送东西。” 李四勤一愣。“她给我什么?” 比儿转身召过枝儿。先把一盒呈给莲香。“姨奶奶。这是大爷让人从江西送过来地艾窝窝。又养身又爽口。夫人让给姨奶奶也尝尝。” 蕊儿上前笑着接过,比儿又从枝儿手上取了另一个小圆盒,对李四勤道:“夫人说她生病时劳烦李二爷担心了,好歹等着她身子好些,过来和二爷说话。看着下雨,记起二爷身上的伤,知道二爷手上必是没了药,新药地药道怕是不及旧药好,叫奴婢翻了箱子,又寻了三盒给二爷送过来,夫人说,若是不犯冲,拿着和新药混着用,二爷慢着些,她哪里可是再没有了。”转头又对连大河道:“夫人想着大管事手上必还有,也就没再给大管事留。” 连大河还在逊谢,李四勤早就扑上去把盒子抢了在手,裂嘴大笑道:“俺昨晚上还在想,要不要和她再要要去,又想她若是有,哪里又会藏着不给俺,果然就是这样!你和她说,让她慢慢养,俺能等的。”说话间,就向外跑去,“大哥,俺回院子里擦药去。” 连震云看着他转眼没了影子,苦笑一声,“去看着他,把天瑞堂的药和那膏子混着,慢慢用。”连大河连忙应了,追了出去。 连震云看了看莲香,莲香连忙站起,拉着比儿笑道:“这可多谢你跑这一回了,半叶,给比儿姑娘倒茶,请她坐。” 比儿笑着在脚踏上坐下,接过半叶送上的福仁泡茶,看着连震云从乳娘手中接过海静,逗他说话,悄悄儿对莲香道:“夫人让奴婢问姨奶奶,大当家说要去淮安地事儿怎么样了?她前阵子下不了床,现下也出不了门,不说和连大爷讨个情,便是和李二爷说上话都不易,不过是递个话儿,到底没用。” 莲香听得比儿问起去淮安的事,低声道:“我们爷现下全没提起了,我也不敢去问,拖得一天是一天,只盼着夫人早些好,能和二爷当面说说。” 比儿沉吟道:“奴婢方才听二爷说话,他多半也是不想去的。我们爷离三年考满还有一年多,考评一直是上等,要谋连任也不难……” “正 话,你和夫人说,我只想着和她长久在一处儿方好顿,又道:“齐三爷和沈姑娘的亲事眼见着要办了,你让她别操心,保重身子,我去和我们爷说说,迎送女眷的事我过府去替她办。” 比儿欢喜道:“多谢姨奶奶,今儿齐三爷也是这样和我们奶奶说,想烦姨奶奶帮衬,他过府里和连大爷说说。” 莲香笑道:“若是齐三爷来开口,这事儿就更容易了。他如今和沈姑娘还好罢?昨儿我还听二爷说,他如今老实得紧了?” 比儿叹道:“出了这一档子事,全府里的人都吓得不轻,不说我们爷这阵儿把外差全排开了,大爷也是足不出户的,白日里爷开衙他就陪着我们奶奶说话,晚上爷回来,他就陪着沈姑娘说话。便是沈姑娘每日里话也少了,也再没提退亲的事。”又叹了口气,“我们奶奶却又多了重心事,仍是怕委屈了沈姑娘,现下大爷身边只有她,就已经闹成这样,若是去了京城里……” 蕊儿劝道:“你和夫人好好说,沈姑娘是进门后逃婚的,若是没遇着齐三爷,不说这辈子嫁不出去,至少清白人家是不敢要他地。齐三爷六品的千户、十几亩大的宅子、使不完的银钱、穿不完的绫罗,姑爷是堂堂的府台,妹子是正四品地命妇,这样的人家,何尝会委屈了沈姑娘?再,齐三爷娶了沈姑娘,是做正室,不是做妾,若不是万分地中意哪里又会如此?沈姑娘不是个傻子,她会想明白的……” 比儿苦笑道:“奴婢何尝不是这样劝的呢?只是夫人说,总商汪府里一年娶七八个妾,个个也是穿绫着罗的。她何苦逃出来做些针钱,时时被浮浪子弟相扰着度日?沈姑娘当初敢逃婚,一个人在外头躲了七八年,她哪里又是在意银钱的人?便是她书香门弟出生,不肯受怠慢做妾,也没得个把正妻位置看成天地道理。不过因着齐三爷多少也是真心,这回又闹成这样,沈姑娘心里过不去,不好再提退亲的话罢了。” 莲香半晌不说话,蕊儿也不再吭声,桂姐儿却笑道:“不是我说嘴,比儿姑娘想想看,是不是这个理。府台夫人和府台大人丽情深,夫人便把这单夫独妻过日子当成了正理。依我说,一个茶壶配上十个碗才是常理。沈姑娘若是非要较真,就得让齐三爷把府里的女人都赶出去,那也太作孽了不是?沈姑娘何尝不知道这个理她不退亲和夫人又有什么干系?” 比儿不由笑了出来,莲香亦笑道:“桂姐儿说得也未尝没有道理,好比儿,你回去好好和夫人说说。” 比儿喝了茶,告辞回了府衙,正是晌午饭时。齐粟娘虽是削瘦,面上也微微有了些血色,陈演从前衙回来,见得她精神尚好,便叫在堂屋里摆饭。 桌上四碗四盘,全是滋阴补气的药膳,不说陈演陪着吃,齐强和沈月枝也是早吃习惯,只盼着齐粟娘多吃几口。 陈演就着吃了一碗白米饭,看着齐粟娘吃了两个艾窝窝。便舀了一碗汤,一勺一勺喂给齐粟娘,齐强见着她喝完,欢喜道:“果然是好些了,四月里一天能喝半碗汤已是极难,如今一顿饭便能吃两个窝窝,一碗汤。妹子,这艾草窝窝你受用得住,我再叫江西那边送过来。” 陈演从袖中取帕子给齐粟娘擦了嘴,齐粟娘微微一笑,“哥哥,还有十斤没吃完呢。我一天能吃多少?不用再送了,免得糟蹋了好东西。我如今胃口慢慢好了,今天早上吃莲香送来的粽子也没吐出来,你放心,我马上就好了,你六月里办亲事,我可不能误 齐强连忙摇头,“不是和你说了么,我地亲事请莲香过来帮着,你只要坐着看就好。吃了饭我就去连府里。你不用操心这些。” 待得各人用毕饭,齐强去了连府,陈演便扶着齐粟娘回内室里歇息。两人一起坐在座榻上,齐粟娘窝在陈演怀里,看着比儿送上两盏清茶,笑着道:“比儿,你是说莲香她们不会去淮安了?” 比儿点头道:“奶奶放心,奴婢今儿看那边府里的动静,怕是淮安那边没稳下来。连府里地大爷打算长住。” 今天大风停电,无法上网,好不容易将一朋友喊起床帮忙更新,电话联系实在费力,直折腾到现在才搞定章节。没能在正点十分抱歉,晚八点加更一章,以示歉意,还请多包涵。: 第三十三章 逃过婚的沈月枝(四) 18.gif 演一边听着比儿回话,一边取过榻上薄被,给齐粟>道:“你怎么看出来他们家要长住的?连大当家可不会和你说罢?怕是也不会和莲香她们说。” 比儿笑道:“爷说得是,莲姨奶奶还提心吊胆呢。 奴婢不过觉着连大爷这样的精明人,若是要走,断没有任她们装聋作哑的道理。二则,李爷多少是知晓一些的,他既说慢慢来,自然是知道不会走。三则,奴婢看着连府里的大门新近漆了一回,连大管事那样干练的人,若是不在这府里长住,他哪里会费这个心花这个钱 齐粟娘欢喜道:“我就怕莲香走了,我便是身子好了,却寻不着说话走动的人。陈大哥,你若是一直为官,咱们以后能不能去淮安?” 陈演哈哈大笑,“好,你若是想去,我想尽办法也要谋淮安的缺。连大当家的动静,最近一两年是不会走了。吏部三年大计,张鹏张大人如今是吏部尚书,我也不为升官财,不过是换个地方,我上京述职的时候就求求他,他帮我一把也费力。”柔声道:“邸报上说,皇上去塞外西巡,张大人也随驾去。,等他回来,我就先写信过去,求他替我寻个淮安的缺。” 比儿笑着退了出去,齐粟娘抱着陈演的腰,虽是笑着,却渐渐低了声。陈演低头看着她,“怎么了,粟娘” 齐粟娘抬起头来,满脸都是笑,“陈大哥,你若是喜欢治河,咱们就去谋河道的缺。张伯行大人是河道总督,河台衙门就在淮安,你就到他手下去办差。你不用担心亏空,哥哥让我替他看一些生意,每年总有一两万银子进项。便是全填进去,我们家的日子还是能过得去的。” 陈演看着齐粟娘的神色儿,也不再多问她,只是笑着搂紧齐粟娘,吻着她的额头,“你不用替**心这些,只管好好养身子,和莲香说话耍玩。等你身子好了,后园里荷花也开得正好,咱们也摆一席,请莲香她们过来赏玩,到底她们辛苦侍候了你六七天,着实用心。看着你见天儿越来越好,我心里也实在感激。” 齐粟娘更是欢喜,一边咯咯笑着,一边在陈演怀中乱钻,“陈大哥,听说这会各府送来的药材你都收下了?咱们也要还礼罢?” 陈演笑着哄她,“少动些,好生养着。”又笑道:“那一晚,扬州城各府里送来的药材就数不清,我当时也是急了,没想着齐强哥能从天瑞堂要药,全都收了。你放心,沈姑娘和比儿一起办着,这几日也还得差不多了,不用你费神。”又笑道:“没有女眷地人家,我都请周先生替我办了,只有河标千总崔大人那边,我亲自上门回了礼。他送得太重,老沙参便是五枝,都上了百年,补血地乌更是有年头,天瑞堂里的也比不上,我都让理儿给你做药膳了。”低头看着齐粟娘,“他是八爷的门下,这样殷勤也不是没有道理,可是我总觉着有些蹊跷。” 齐粟娘吐了吐舌头。趴在陈演身上笑。“你如今也忒厉害了些。这都叫你瞧出来了?陈大哥。陈大哥。小崔哥叫我不要说。我还是得和你说。小崔哥是我地救命恩人。当初要不是他。我就可能又会病死了。要不是他。我也没法子从人牙子地船上逃下去。我也遇不上你娘。就没法子嫁给你啦。” 陈演见她兴奋得满脸通红。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虽是高兴她精神好。却也担心她累着。连忙哄着道:“好。我全明白了。现下你不用急着多说。等你身子好了。咱们再摆一席。请他进府里来作客。” 齐粟娘搂着陈演地颈脖。咬了他一口。笑得止不住。“我就说陈大哥好着呢。一定不会乱猜地。小崔哥还不信。陈大哥” 陈演被齐粟娘亲了一脸口水。搂着齐粟娘倒在座榻上大笑。“我们这样地情份。我还要猜疑你不成?只有你乱吃醋地。好在我是男人。不和小心眼地女人一般计较。” 齐粟娘听他得意忘形。哪里肯依。两人笑闹了好一会。齐粟娘便撑不住。靠在陈演身上慢慢睡着了。陈演小心地将齐粟娘安置在座榻上。替她盖好被轻轻拍着她。他凝视着齐粟娘眉间微皱地细纹。轻轻道:“孩子虽是去了。总会再有地。别太伤心……沈姑娘虽是被你使法子哄进府来地。她地性子。不中意齐强哥也不会嫁地……不关你地事儿……” 齐粟娘翻了个身。睡得更沉了。陈演地脸色松了下来。慢慢拍着 头却不知不觉紧紧皱了起来。 “周先生,连震云到底打算如何?他和河标千总崔浩之间地仇可结得深。”陈演在前衙书房里来回走着,“不说当初崔浩方一到扬州,连震云在自家府门口差点丢了命,就说这一回,江苏帮二帮主不服连震云继位,勾结他手下来暗算他,崔浩若是没插一脚,我实在不信。” 周助抚着短须,沉吟道:“此事确有难解之处,正巧在连震云去淮安接任之前,离淮安最近的大坛口高邮坛主遇了刺,居然冒犯了四阿哥。高邮漕帮死地死,伤的伤,没法接应,也太奇怪。” 陈演顿住脚步,“若不是他运气好李四勤适巧回漕过淮安,他可就是死路一条。听说刺杀高邮坛主地人也是守在坛口前水巷小乌篷船里,和当初崔浩刺杀连震云如出一辙,我都会怀,连震云会不怀么?八爷却又差了齐强过来” “八爷的心思不难猜,不过是两手。连震云是个雄,这些仇他能忍。若是八爷势胜,给地好处多,他自然会一头倒过去。若是太子坐稳了位置,等他寻到机会,不说是崔浩,便是八爷他也敢踩上几脚。” 陈演苦笑道:“京城那些爷闹得,把我这儿也弄得一团乱麻,若是和他们近了,免不了要卷进去,若是对他们不闻不问,不知什么时候便要被连累,上任扬州知府不就是因着这些事儿被罢了职” 周助笑道:“如今夫人这样不正好么?大人是不便和连震云有交往的,女眷们往来一二,多少也能知晓些动静。但若是要请崔大人过府……” 陈演叹了口气,“她太操心便伤了身子。如今为着当初把沈姑娘骗进府里的事正难受,好在左右只是请一回席,崔府里没有女眷,也就是这样罢了……” “爷,今日的邸报。”书房外响起小连的声音。 “拿进来罢。”陈演转身看向房门口,见得小连推门而入,将邸报呈上,便退了出去。 陈演随手展开邸报一看,惊得目瞪口呆,“皇上废了太子!” “大哥,怎么办?咱们要投到八爷门下去?”李四勤沉默良久,抬头看向坐在书桌边闭目不语的连震云。 连大河小心翼翼道:“大当家,齐三爷已是走了,他和小的说,请大当家慢慢斟酌……” 李四勤叹了口气,“齐三那小子在说反话呢………” 连震云慢慢睁开眼来,“现在情势不明,不能倒过去。二月里我看皇上的身子还好得很,难说能不能再活个七八年,他的儿子这么多,个个手下有人有钱,谁知道是什么结果。我们要看准了才下注。”转头看向连大河,“加派人手去淮安,告诉王四,与叛帮的二帮主相关之人,不管上回有没有参与,全部处死。知会浙江、松江两帮协助捉拿逃走的。咱们现下宁可伤些元气,也不能让里面祸患不绝。” 连大河点头应下,“大当家,这样一来,我们暂时是不回淮安的好。王四对大当家忠心耿耿,以他的才具也不足以自立,小的以为,就让他在那边替大当家盯着,大当家只要把扬州府这个钱库抓在手里,任是哪一位爷得势,都得笼络大当家。再,松江帮、浙江帮唯大当家马是瞻,大当家在此更易与两帮相策应。” 连震云慢慢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淮安那边衙门太多,河台、漕台、河标副将这些二品大员,总要跟着京里的动静换一换,谁知道新任的是那位爷门下的。扬州府府台大人是个纯臣,我们也不用担心太子被废,他会立时压制我们……”转头看向李四勤,“齐三的大日子快到了,咱们厚厚送上两份,姓崔的那边的分帐加上两分,各处来的人,咱们都不能怠慢。府台大人那里” 李四勤摇头道:“他除了上回收药材,平日何尝收过礼?俺们也不用管他,河台那边不是已有风声要换人了么?他哪里还有功夫来理俺们?不得罪他便好了。” 连震云慢慢点头,连大河退出了书房,走了几步,低声吩咐连大船,“再拨四个大丫头到莲姨奶奶院子里去,府里各处的帐全送到莲姨奶奶房里去。” 连大船一怔,“大河哥,府里的帐原是你管的事儿” 连大河看了他一眼,“不过是个样子,她自然明白的。” 第三十四章 新上任的河台大人(上) 18.gif 伏方过,扬州府衙后宅里的秋蝉低低地叫着,庭院彩,人来人往,个个面上喜气洋洋。 “赵世显?”齐粟娘双颊微丰,白里透红,穿着一身长至膝头的浅绿葛纱斜襟衫,白纱挑线裙子,摇着白纱团扇儿坐在堂屋外檐下阴处。 她一边看着伏名、比儿领着丫头、小厮们布置庭院,准备齐强的亲事,一边惑问七夕,“他是什么人?皇上让他做了河台?” 七夕已是十八岁,比小连小半岁,穿着一身藏青梭布短打衣,面上两个酒窝儿让他看着只有十五岁的模样。七夕轻声道:“周先生说,赵世显原任山东巡抚,对河事倒也极熟。上月抓拿朱三太子有功,又……又走了曹大人的路子……” 齐粟娘吃了一惊,“朱三太子?曹大人?” 七夕看了齐粟娘一眼,没有出声,齐粟娘会意站起,摇着扇子走入空无一人的堂屋,在神柜前的四仙桌边坐下,“你细细和我说说。” “也不确实,只是京里传出来的消息,说是朱三太子和太子爷暗地里有些……一总儿叫皇上查出来了,抓住朱三太子的就是这位赵大人。皇上将张伯行张大人调任为江苏巡抚,问起河台人选,正巧曹大人在御前,就提了赵大人……” 齐粟娘半晌没说话,良久方道:“赵大人这功劳可是不小,和咱们督台大人一样,是勤王护驾的大功……” “周先生也是这般说的,皇上当初御驾亲征噶尔丹,半路断了粮,都说是索额图为了太子故意……是督台大人头一个送粮到了。这回皇上废了太子爷,邸报上的理由是窥看御帐,心怀不轨前头四个字也罢了,后头四个字难说和朱三太子没干系……” 齐粟娘苦笑道:“咱们督台大人门上不收五千两以下的礼,这位赵大人曹大人到底是皇上的老心腹,如今虽是解了盐职到京城里去了,皇上也还是另眼相看……” “周先生说。曹大人未必受了多少好处。只不过看着皇上地心思罢了。曹大人现下可不敢乱说话……” 齐粟娘长长叹了口气。“咱们督台大人上任后。江浙两省穷民抢粮就没消停过。言官弹骇了几回。连督台大人一根头都没动得了。这位赵大人地官声怕也是不太好罢?府台大人这阵子脸色难看得紧……” 七夕轻轻道:“还是那回事儿。汛期方过。修整河工地银子……只拨了三分之一。其他半点消息也没有。” 齐粟娘冷笑道:“他倒比那些爷们还要厉害。人家多少还要还回来。他是一口儿吞进自己地肚子里去。十四五万两还只是扬州一府他也不怕撑死” 七夕偷偷儿抬眼。看着齐粟娘。“奶奶周先生说这事儿还得请奶奶拿个主意。爷这几日想了几个法子。周先生都觉得不成……” 齐粟娘叹了口气。“这回可不比上回。上回不过是拖一些时日。还能和盐商借借。自己也凑些。现在借了也没处还。那些盐商哪里会肯借。除非他加火耗、田税。现下两省都被督台大人折腾得不轻。他多是看着督台大人加了这一处。他就减另一处。考评都不在乎了。哪里还肯去加?”齐粟娘沉吟着。“周先生有什么主意?” 七夕犹豫半会,小声道:“周先生也没主意,不过小地听周先生私下一个在房里走来走去,还是说漕上如今府台大人没心思管那边,他们便放开了来,也不用给太子爷贡钱,只把各处的爷打点一些,还是他们自己拿了大头” 齐粟娘咬牙道:“难怪他如今养得肥头大耳的,压根不提抬曹三娘进府的事,又新包了一个姐儿” 七夕被齐粟娘一脸凶气惊了一跳,苦笑道:“小的也不知深浅,奶奶既问,小的就是如实报上。只是小的想,可不能像上年一样再折腾了……” 齐粟娘一愣,笑了出来,“你放心。我还想和那府里走动呢,怎么敢撺掇着爷干这事?再说,爷也不会听我的不是?”看着七夕一脸的不以为然,啐笑道:“赶紧去侍候你周先生罢,对了,你若是喜欢枝儿,就生攒钱,等着枝儿十八了来下茶,别和你周先生学着天天泡茶馆,那是他们地酸毛病,咱们喝茶犯得着非辨出什么水什么炉什么柴火么?还是吃饭喝水省钱又实在。” 七夕一张脸涨得通红,又是笑又是羞,“奶奶……” 齐粟娘嘻嘻笑着,“快去吧, 我说的这几句话可不能说给周先生听,否则我不把你。” 七夕一吓,待要马上应,又觉着脸薄,吭哧了半会,丢了句,“小的谁也不说!”便一溜烟跑了。 齐粟娘看着七夕的背影,笑着走出堂屋,伏名走到台阶边禀告道:“姑奶奶,小的方才和喜婆子商量着,还有一月就是秋闱,贡院里头正请文曲星呢,接亲时咱们抬着花轿从贡院门口过,说不定就把文曲星请到咱们家来了。” 齐粟娘掩嘴直笑,“行,就依你。” 齐粟娘为着沈月枝和齐强的体面,让陈演认了她做干妹妹,又让齐强在府衙大街西头买了一所三进宅院,作了齐府扬州别院。到得吉时,齐强一身六品千户豹补吉服,素金顶子吉冠,披红跨马,到府衙接亲。 齐粟娘亲手给沈月枝用红梳开了脸,用红梳上了头,沈月枝凤冠霞,含泪拜别干嫂和小姑齐粟娘,在响动了半个城地十方锣鼓和鞭炮声中,坐上了八抬大轿,陈演穿着四品吉服,领着府衙属官,护轿送亲,从府衙大街贡院前一路过去,果真风光。 新娘一出门,齐粟娘便赶着奔到了齐府扬州别院。宅子里已是人头攒动,莲香头上凤钗双插,一身膏粱红大洋莲广袖裳,同色的挑线裙子,领着蕊儿、桂姐儿、比儿等人招呼着各府里的女眷。 前头爷们被李四勤领着连大船、小连、七夕等人接住,各各按席,待得外头鞭炮声大作,花轿眼见着到了门口,宾客们全都拥了出去。 齐府别院三进大小,花树满眼,堂屋侧后是曲折的游廊,游廊两侧栽满杨柳,长长的柳条随着初秋的微风,轻轻摇晃着。连震云一身宝蓝色八团缎长夹袍,头上宝蓝锦片帽,玉顶上结着尺许地红京丝帽络,站在游廊上,皱着眉远远看着府门前一边哄乱。 连大河悄声道:“扬州府二州六县的官坤,两湖、常州、山东、直隶漕帮,还有江宁城那边,得到消息的尽都来了,便是督台大人都差人送了礼过来。八爷如今的声势……” 连震云慢慢道:“我还只是帮主身边的小头目时,记得二帮主地声势也大得很。二帮主夫人四十岁生辰时,没和帮主打招呼,在淮安玉和楼摆了席,全帮上下的头目都去庆贺……连扬州府坛口地人都赶去了。我记得,酒席还在半路上,所有人都被叫回坛子里,寻了事由狠狠骂了一顿。那些从外头赶回来的坛主,没几年都被换掉了……”低笑出声,“皇上地身子还硬朗得很……” 连大河恭敬道:“小的明白了。”连震云转过身来,拍了拍他地右臂,“新药还能用?这几日二爷也没嚷着难受了……”不待连大河回答,微微笑道:“大船年纪也不小了,身边没人,你挑个日子把秦八儿给他抬过去罢……” 秋风突地大起,竟是带着些寒意,柳枝儿从回廊两面飞入,胡乱舞动着,只余下中间一条窄窄的路。连大河背上的冷汗淌了下来,脸色灰,双脚一软,卟嗵一声跪下,“大当家……大船……大船他就是一时糊涂……” 连震云笑着将他一把拉起,“你急什么,这砖头地上又冷又硬,我记得你腿上还有一处伤呢。” 连大河战战兢兢被他拉起,连震云笑道:“大船从六岁起就跟在我身边,算是你拉扯大的,到如今也有十五年了。他虽是不及你,差事也办得明白,对我也算是忠心。不过是个妇人,既是他喜欢,赏给他就是他在五味楼双红雅间里上窜下跳,那般沉不住气你也该教教他,不过是个妇” 连大河冷汗涔涔,突听连震云语声猛然一断,心里一惊,偷偷抬眼想看大当家的脸色,不经意却看到游廊尽头,慢慢走过来一个穿着二色金镶红边杭缎对襟衫,樱桃红拱碧兰百折裙,手中执着湘妃泥金白纱团扇的妇人。那妇人面色虽是大好,身子却极是纤瘦,或是因着这几日的劳累,愈显得单薄,长长的柳条儿随风抚到她身上,一时间竟是要将她卷去一般。 那妇人在十步外远远停住了,含笑微微福了一福。连震云还未动作,连大河已是悄然退后,绕过一处回折,走到了廊口石阶下。他一面打手势叫看过来的连大船走开,一边侧耳听着廊上随风传来的断续话语 第三十四章 新上任的河台大人(下) 18.gif 夫人……身子可好……”已是四五月未见,连震云细眼前的单瘦妇人,将声音放软了十分。 那妇人微微一笑,“多劳大当家相问,已是好多了。” 连震云看着那妇人粉嫩的面颊近在咫尺,流转的眼波触手可及,不自禁便有些欢喜,待要走近几步,却见着那妇人欲言又止的神情,暗叹口气,“新任河台大人是皇上的宠臣,夫人来寻震云可是为了……” 那妇人面上微带惊异,便轻笑出声,“大当家既是猜着,妾身便也直说了……新任河台大人着实利害了些……妾身不说是脂粉钱,便是吃饭钱全填给他都不足。妾身实在无法,只好来求大当家,请大当家看在当初的情份,替妾身带些私货,赚些钱罢……” 连震云听得“情份”两字,不自禁便应道:“些须小事,震云怎敢不应”突地醒过神来,又半路哽住。连震云面露苦笑,看着那妇人满脸的欢喜,只得将这阵子打了无数回的如意算盘,想了无数回的香艳消魂暂抛一边,几步走近那妇人,柔声道:“夫人可收好了货?本钱可够?若是未有,只管开口。” 齐粟娘原未料到他如此好说话,不自禁笑颜逐开,歪头道:“不劳大当家费心,私货很是易调,只是妾身还想运私盐想求大当家寻个上家和下家。” 连震云笑道:“此事容易,夫人只要有本钱,其他震云替夫人筹划。”顿了顿,“便是没本钱” 齐粟娘知晓私盐之利尤在私货之上,人人觊觎,又因着犯律,入货出货都要与盐帮、盐打交道,如若不能搭上漕帮这条大船,她根本摸不着方向。 再以漕帮为掩护,也不叫外人知晓她身为命妇,做运私货私盐这类作奸犯科的事,免得连累陈演。如今齐粟娘听得连震云毫不推脱,一口应承,尤记得当初承诺,大是感激。她深施一礼,“大当家今日相助,实感盛情,异日若有用得妾身之处,妾身” 连震云终是忍不住急走两步,伸出手去,轻轻扶住那妇人,他的手触摸到光滑缎子下单瘦纤细的胳膊,与当年清河县里的娇嫩丰润的肌肤触感大是不同,但那妇人衣上薰染的残荷清香转眼便将他缠得死紧,紧得他再也无法思考。 “夫人不需客气。震云承夫人之情已久。早思回报一二。只是苦无机会。”连震云地手慢慢顺着那胳膊滑过收回身侧。只觉手中染了满满余香。渐渐便有了些凉意。从手指一直凉到了心底。“漕运来回一年三次。过几日便要去赶九月初一地验粮期。只是这一去一回还需时日。总要时近十一月才能到达扬州。远水救不了近火。” 柳条儿随着大风狂舞着。他伸手牵住从廊外抚着那妇人身躯地柳枝。慢慢侧头。不看那妇人。一字一句说道:“河道上还差十四万七千三百两银子。你只要你” 连震云地眼神儿落到了柳条儿上。话声不自禁一顿。他怔怔看着手中那微带枯黄色地柳条儿。仿佛那一夜细雨中她束地草绳。仿佛那一日大雪中拂他面地枯枝。他恍惚中看到漫天大雪里。那个明知无望。却仍是一步一步向暖亭走去地自己…… “大当家……大当家……”那妇人地呼唤声将他从恍惚中唤醒。连震云猛然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那妇人。“大当家。你方才说什么?” 连震云凝视着那妇人迷惑地脸。慢慢道:“河道上还差十四万七千三百两银子。陈大人若是急用。我可以先借给” 那妇人笑着道:“大当家放心。妾身手上要调银子还是有地。只是怕无处补上妇人家平日里看看帐也罢了。若是自己单起做生意还真是个难事。仍是走私货这一块看着容易些。到底大当家免了妾身地船费。路上也不用妾身操心。”说话间。听得大门外鼓乐齐奏。“新娘子出轿开盒” 连震云看着那妇人匆匆而去的背影,对悄然走到他身后地连大河说道:“去查查,齐三爷带她出门那两月去了些什么地方,做了些什么。” 天色已渐晚,宾客散了些去,齐粟娘眼见得时辰快到,齐强要回新房了,便叮嘱了丫头和喜婆几句,打算回府衙。沈月枝听得她的声音,掀开头盖,拉着她手半晌说不出话来,“对不住” 齐粟娘心头一酸一痛,勉强着笑道:“原是哥哥对不住嫂子,我也知他那性子嫂子好歹看在他有几分诚心” 沈月枝含着泪,“你放心。我当初逃出来时就没想过还能再嫁人,你哥哥对我已是我明白的。”慢慢吸了口气,凝视齐粟娘,“我知道你惦记齐家的香火,我既是嫁了给他,他那府里的人我自然容得下你放心。” 齐粟娘心中愈难受,“我知道嫂子是个心软的,只是哥哥那府里人多,嫂子别委屈了自己。” 沈月枝苦笑着摇了摇头,“左右不过是过日子罢了,既是都嫁了他,各自退一步罢,也免得他烦心。”重重握了握齐粟娘的手,转头唤了丫头,“绵绵,替我送送姑奶奶。” 齐粟娘回了府衙后宅,她推开内室地门,借着妆台上的烛光,看到陈演身着吉服,倚在床头闭目休息,便轻轻关了门,走了过去。她嗅到淡 气,微微一笑,轻手轻脚给陈演解着吉服上的衣纽将吉服解了开来。陈演一动,微微睁眼,齐粟娘柔声道:“累着你了,把衣裳脱了再睡罢。” 陈演笑着抱住齐粟娘,拉她坐在身边,“哪里就累着我了。只是要替齐强哥挡酒,实在不是我能干的,好在李二当家是海量,今日让我逃了。方才我不过是靠着醒醒酒罢了。”他慢慢抚着齐粟娘的脸,“还是太瘦,今日人多,我也没暇看着你用饭,和我说说,晚上吃了些什么。” 齐粟娘依在陈演怀中,“吃得不少,嫂子身边那个叫绵绵的丫头,送了个攒盒子给我,四果四菜,一盏热牛乳。你不是和我说过,海棠果和石斟滋阴补气,我全吃了。” 陈演笑着点了点头,端详着齐粟娘的神色,“齐强哥的亲事总算办了,你也放了心,这几日看着你似有些累,神色也不太好,今天倒是满脸地笑。我今日和河标千总崔大人说了,过几日请他过府。我没替你找到亲生父母,你又不记得十岁前的事儿,除了我和齐强哥,只有他也算是你的兄弟亲人了。” 齐粟娘含泪笑道:“我开先没想太多,这几日齐强哥和我说了些,小崔哥他是八爷的门下,和连大当家结了大仇。你原本两边都不太想近,都是因为我” 陈演摇了摇头,“我是扬州府台,总不能放着他们不管,我地上任多少也是因为任内人命案太多,考评不佳,便是花钱打点也没保得住官位。也是我运气好,待我上任时他们正杀过了劲,都在歇气,崔大人应是不想把你卷进来,没再和漕上的人硬抗,只抓一些盐枭开刀。后来连震云看着太子风头不大好,开始留退路,两边缓了起来。我才能安安生生做这太平府台。” 齐粟娘搂着他的脖颈道:“上回我不该生你地气,你只是怕我见了十四爷,没法子推托替他办差,连大当家那样的利害人,连官兵都敢杀,哪里又会放过我?”陈演微微笑着,“齐强哥有天瑞堂的股,如今都到了你手上,我料着就瞒不住了……” 齐粟娘卟哧笑了出来,“陈大哥如今说谎都不眨眼儿了,当初你和我说一句话都脸红……真不该让你走官道的……” 陈演哈哈大笑,反手摘了吉冠,脱了衣裳,甩了靴子抱住齐粟娘向床上一倒,“困了,抱着老婆睡觉。这回天瑞堂的大夫可真罗嗦,非要等足三个月才能行房……” 齐粟娘身上地二色金衫儿和拱珠兰裙子皱成了一团,她咯咯笑着,“你一身的汗,又是酒气,我可不和你搅在一块。你等着,我叫枝儿给你打热水,你洗个澡,也解乏。” 陈演一脸不乐意地被齐粟娘拖了起来,一边打哈欠一边让齐粟娘给他宽衣,待得枝儿安置好澡桶注了热水,在汤板上放了毛巾香皂,陈演坐在热腾腾地水中自已擦洗。 齐粟娘见得陈演不肯叫她劳累擦背,便笑着从床头枕箱里取了两个帐本,走到澡桶边道:“陈大哥,你也知道上回哥哥带我出去,是为着照看各处的生意,喏,你看,这是咱们家地进项……” 陈演抹了把脸上的水气,不在意地笑道:“我们家地钱都是你管,你心里有数就成,爱怎么样花都随你。”说话间,神色不自禁地黯然,转眼又掩住,叹了口气,道:“粟娘,明日我就写信给王大叔,催他早先帮我们挑一个好孩子,无父无母的,过继给你做儿子。我若是……”话到半路,却又顿住,转过头来,怔怔看着齐粟娘。 陈演慢慢从水中起身,伸手抚摸齐粟娘的脸,满眼地犹豫不舍,到得最后,重重坐回桶里,带起一片水响,含糊道:“要不,我辞官回……”仍是顿住,久久不能出声。 齐粟娘虽不太明白他话中含义,却心中不安,连忙指着帐本道:“陈大哥,我们家一年的进项可不少,有个十四五万的……”她的话还听得“碰”地一声水响,水花乱溅,陈演扑到澡桶边,一把抢过齐粟娘手中的帐册,一面乱翻一面叫道:“十四五万?是银子,还是铜钱?!” 齐粟娘忍着笑,柔声道:“自然是银子,过十日就能来一批五万两,咱们家过日子用不了这么些钱,你若是有用的地方,直管拿去” 陈演又惊又喜,乐得合不拢嘴,一面小心翼翼把半个字没看着,已被他弄得湿透的帐册还给齐粟娘,“收好,赶紧收好。”一边抓着齐粟娘的手大笑:“粟娘,我正为银子”突地面色一变,惑道:“粟娘,因着开先以为你不过帮齐强哥看看帐,每年九十月和各处的商人接洽一二,虽是九爷那边地生意,我也没有多问。如今咱们家一年能进这么些银子,若是他那边的生意不实在,你……咱们平平安安就好,不贪他这些银子。” 扬州还有一章便完结了,有奖竞猜有书友1301,小太史,east三位分别得中,具体见我跟贴内容。今天这一章根据书友13011要求加更。请小太史和east提出加更时间。我明天早上更新时,好和大家说一声。哈哈,嗯,攒了一星期的稿,也够加更了。终于也快到要二十号,月底我也敢叫叫粉红票了,有票的亲们准备着吧。 第三十五章 府台衙门的周先生 18.gif 粟娘听得陈演问起钱的来处,连忙道:“你放心,你是这生意有能被人抓到把柄的地方,哥哥他会让我卷进去么进项确是不小,一则这生意每年往来皆是三四百万两,我也要小心盯着,总要花些银钱办事。过几日便要雇两个精明老练的师爷帮我看帐。二则,也是哥哥给些钱让我花罢了。你放心,我不会明着做那些违律的事,免得连累” 陈演摇头道:“我哪里是怕你连累我,我怕的是你到时候逃不了,若不是齐强哥开口,我断不肯让你去碰这些爷的银钱。总不是好路数便是干净钱,互相下狠手时也能编出个理由说它是赃银。皇上又不是神仙,他总要怀疑的。曹大人吃的不就是这个亏 齐粟娘慢慢点头,“你说得是……” 陈演看了齐粟娘一眼,脸上的笑慢慢收了,从她手上拿回帐册,将沾湿了帐面轻轻揭了开来,一页一页翻着,“这几日河工上有个大窟窿,想是被你打听到了,方来和我说银钱的事儿……我虽是防了又防,你的耳报神也太灵……七夕那小子,平日里除了读书,就是向枝儿献殷勤,我就知道他抗不住你问……” 齐粟娘咯咯笑着,也不敢把周襄天捅了出来,“只是咱们这样填帐,若是将来这位河台大人事了,叫人察觉,你要如何解说?” “以往每回儿的银子,我何时直接填过帐。不过是该塞的都塞足了,叫他们少伸手。这时节,皇上正是疑人的时候,赵世显这样的保驾忠臣,别说皇上会睁只眼闭只眼,那些爷们也不会去动他。”陈演一边低头看帐,一边叹了口气,“赵世显敢这样贪墨,必是帐面上都做好了,他在山东时兼管河道,这上头的事儿是玩熟了的,他圣眷正好,我便是一分银子没到手,也告不倒他。我让周师爷顺着河道衙门里的帐面做些假帐,慢慢填进去吧,被贪墨的必不止我这一处,但必是处处都顺着他的帐面作假帐。只要他自己压住了阵脚,便是皇上派人来查,也是看不出地。再,说到底,也不是我们贪墨。”苦笑道:“他必也是看着扬州富庶,我又兼领扬州府府台,才一口吞了十四万两,不怕我弄不到银钱填亏空,总归上上下下都不能有一个干净的。” 齐粟娘见陈演慢慢翻帐册,知晓他现下不容易骗过,她虽是让请来的师爷造了假帐,也怕他看出破绽,拉着他撒娇道:“这些事儿你瞒着不说,难不成我来问你,你也不告诉我了?” 陈演失笑,眼光离了帐册,转头吻着齐粟娘,“你来问头一回,我是断不说地,问第二回,我也是摇头的,问第三回,我心里就要害怕你恼我,问第四回,我就得担心晚上进不了房,问第五回我好歹也得掐头去尾地说几句,向你交差。若是你还不满意,我就实在没办法了便是皇上的密旨,我也得老实告诉你不是也不管一身的,抱住齐粟娘,大笑道:“好在外头的事,你从没这样问过我,否则我” 齐粟娘笑得直喘气,顺手拿回帐册,推着陈演,“还不赶紧坐回去,小心着凉。看把我一身弄得。”陈演抓过澡巾脚一阵乱搓,还没等齐粟娘把湿衣换完,他就从澡桶里爬了出来,胡乱穿上中衣长裤,随意罩了件茧绸长衫,丢了句,“前衙还有件事儿,我办完了就回来。”便匆匆去了。 齐粟娘自是疑惑,第二日齐强便带着沈月枝离了扬州,去了江宁,她忙乱了几日,方有闲儿从周助嘴里打听,陈演原来竟打算从扬州仓银中做帐,暗暗调一批银子去河道上,虽是开了头,却一直犹豫着没实在干。那晚上赶到前衙去便是停了这事。 齐粟娘惊得不轻。周襄天苦笑道:“地方官吏贪墨仓银地事儿原不少见。十个里头倒有五六个不显形儿。但风险也是极大。得上上下下打点明白。最要紧是开了头便结不了尾。事主儿想半路上抽身。非寻个替罪羊不可。否则被查到线头儿。拉出来地可不是一个人” 齐粟娘怔怔呆。陈演为官已久。自是日渐沾染了官场上地习气。学会这些手段也是常事。只是她从未想过陈演真能做出这些事儿来。更不要说寻个替罪羊。 周襄天看了看齐粟娘地脸色。叹道:“大人若是要行这事。寻到地替罪之人。也是罪有应得。只是他还在犹豫”慢慢道:“这些事儿从来不能天衣无缝。总会被人瞧出破绽。虽说官官相护。不怕叫上头知晓。却也让人得了把柄。互相牵制。大人平日里在河道上地行事已是招人忌怨现在这时节。正是乱地时候。宜静不宜动。但河工又等不得。在下也不得不瞒着大人与夫人商量一二。” 齐粟娘知晓周襄天说得实在。勉强一笑。“先生放心。这笔银子我与哥哥商量。总能筹措出来。” 周襄天看了齐粟娘一眼。“齐三爷走得急了些。大人没来得及问。只问了我一些江南齐记二十一牙行地事儿。” 齐粟娘一惊。正要说话。周襄天犹豫着道。“这事儿不怕查帐。只是夫人细细思量着。来银子地法儿可会授人以柄” 齐粟娘琢磨着周襄天的话,也不知他究竟知道些什么,慢慢含糊道:“哥哥和我是兄妹,他都让着我呢一条绳上地蚂蚱,逼急了我,他也讨不到好。” 周襄天慢慢点头,“既是如此,也不需让大人为这些事儿烦心,在下知晓何回话。再,夫人的话 总是信的。” 不几日,齐粟娘写信到杭州、苏州两地牙行,催他们早早将余下十万银两调至扬州府牙行。 “大当家,夫人命比儿将两万两的银票送到小的这儿了。”连大河低声禀告,“小地打听到,齐府扬州别院里住进来两个人,都是绍兴那边鼎鼎大名的管帐师爷,平日里都是向夫人呈报事务。小的估着,齐三爷在江南七省开地二十一处牙行,怕是交到夫人手上了。” 连震云喝了口茶,慢慢点了点头,“也难怪她手上调得到银子,上家货源不用愁,直接送到京城牙行,连下家也不用找。” 连大河看了看他的脸色,“夫人托大当家办事,不说咱们惯常收地运费,各处地例钱,便是押货地人都免了。私盐更不用说。便是遇上风浪破船,大当家也不会让夫人少赚一分。这样稳赚不赔,几年下去,夫人的本钱越来越足,府台大人怕是再不用在河银上费心思,也不用冒险弹骇河官,或是挪动仓银……” 连震云沉默半晌,将茶盅放到桌上,“我料着他不会真动仓银地……万一闹大了,就算不会连累她,一旦家产被抄,她多半不会去连累齐三爷。留着她一个孤零零无亲无财的妇人,府台大人不论是流放还是死,都安心不了。”长长叹了口气,“照旧盯着罢……我能等……” 连大河连忙点头应了,连震云转颜笑道:“大船地事儿办完了爷呢?埂子街沈凤官那里去了 连大河苦笑道:“大当家厚爱,大船已经是喜疯了,满扬州城寻宅子成亲,到如今还没定了一处,却被几个来岁试的童生租下,现下空不出来,事儿要办完怕还得等上两月。二爷他他嫌沈凤官不入夫人的眼,叫小的今日去退掉,听说了合饮园做烧饼林的女儿林珠娘的艳名,今儿一大早就去合饮园吃烧饼去了……” 连震云愕然失笑,让连大河退了出去,不多会,便听得外头脚步声响,李四勤推门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书桌边,抓过连震云的茶盅喝了个底朝天,连震云笑道:“你为了讨好那林珠娘,吃了多少个烧饼,看把你渴成这样。” 李四勤一把抹去水渍,裂嘴道:“如今外头的粮价贵,官盐更贵,做出来地烧饼又糙又淡,太难吃了!俺吃了六个就挺不住了。俺们扬州城都这样了,其余地方怕是更不行。”说话间面带不乐,“俺如今也娇贵了,当年你刚到清河时,坛口还没建起来,漕司的人又狠不得天天吸俺们的血,俺们俩在闸上流血流汗,吃的是什么今想起来还嘴。” 连震云微笑看着他,听着他自顾自地说话,“噶礼这老小子比当年清河漕司的人还贪财,俺在外头听着,不说江苏的松江府、淮安府、常州府,便是浙江那边都闹起穷民抢粮了。上年地旱灾虽也是难熬,若不是他把皇上截回的漕粮吞了大半,今年又加火耗添杂税的,哪里至于是这样。” 连震云靠在椅背上,“听说齐三去江宁就是去见这位督台大人,他和九阿哥可是姻亲。好在咱们孝敬的银子他已经收了,只要他贪财,我们也怕有人在他面前下钉子。” 李四勤摇头道:“俺看着,齐三去找他不是为了咱们的事,上头不正闹得厉害么,一会儿大阿哥也被圈了,一会儿八阿哥被锁了。你那日去和三阿哥地门人谈事,没见着。 她在咱们家吃饭的时候,听着十四爷被打了一顿,还差点被皇上给宰掉,吓得不行,饭也不吃,奔回去写请安信。听说和府台大人呈给皇上的请安折子一起,五百里加急送到京城里去地。” 连震云慢慢道:“咱们府台大人也是聪明得紧,各位爷门下的人他一个不见,十天一折子给皇上请安,噶礼还是半月一请安,他倒比噶礼还要忠心耿耿。” 李四勤晒道:“他在扬州府对着噶礼阳奉阴违地,当然得防着噶礼在皇上面前给他下钉子,他那个师爷也不是吃干饭的。再说,他和俺们可不一样,他大舅子是九爷地二管事,十三爷和他七八年的交情,来扬州还特意召了他伴游。他老婆是十四爷门下的奴婢,你不是说三阿哥肯定不中皇上的意么有什么好着急的全天下的人都在绞尽脑汁猜皇上的心思,他的日子倒过得舒坦,只要想着他的破河道就成了,傻人就有傻福!” 连震云连连大笑,“你倒说人家有傻福看你的傻福也不小,我这里这位爷那位爷的门人来来去去,你见过几回?两湖、直隶、山东、常州各处的帮主派人过来托情拉人,你又管过么?你还有闲心挑三拣四,包了这个又包那个去,和下头人说去,叫他们跟着齐三,看他到底在江宁做什么。” 李四勤老实站了起来,“他在扬州时见天儿向盐商府里奔,成了亲也不回京城,又奔着督台府里去了。扬州盐商有钱,噶礼是江南两省的地头蛇儿,再加上京城里的那些爷们,谁知道能整出什么事儿来” “他们不就趁着曹寅这会儿病休回京,皇上看不住他们么” 亲们,女频换样子了,嘿嘿,现在粉红票搞活动,是一张算两张,明天开始一日两更,早晚八点,努力求票啦现在385,今天粉红满390加更谢谢大家 第一章 白杨林里的孩子们 18.gif 州城中的盐商们,在废太子的风波中,纷纷闭门谢客与九爷府齐二管事书信来往外,他们的眼睛透过门缝远远地注视着小秦淮河畔,车水马龙的漕连府。 八大总商们偶尔相晤时,总是出含糊的低笑,“听说上头的爷们给出的品级儿赶着向上窜,这会儿不说是候补,就是正缺儿,只要连震云点点头,就到手了。” “毓庆宫的那位,这些年不知从河漕上捞了多少油水上去,上头的爷们哪一个不眼红?这会儿他倒了,他的钱柜子可不能让别人得去了。” “连震云倒是个成事儿的,攒足了劲在散钱,河漕上上下下全打点到了。淮安那边杀得一个不留,又死守着扬州不出。那些爷们远在京城,便是想亮刀子下套子,也使不上劲儿。总督大人被连震云喂足了,抚台大人那是个硬颈刺头,至于咱们的府台大人他可只看皇上的眼色儿” “咱们慢慢看戏罢,听说庚贴儿都送进去七八张了,都是各位爷门下的官宦千金。除了锦上添花的正室夫人,连震云也不缺什么了……” “他这样刀枪不入的,我看着也难办。只是这些爷门下无人,想不出正经法子,使这些不入流的小手段儿,可着劲向偏路上走,反叫人小看了……” 新年的大雪纷纷而下,掩不住漕连府烈火烹油的盛状。然则,京城来的一道圣旨,让满扬州城的官坤立时把眼光从漕连府转到了府台衙门。他们听得皇上提前半年召府台大人回京述职,虽是明知得不到回应,送行宴的红贴儿仍是潮水般的涌入了府台衙门。 皇上还健康,府台大人的圣眷正浓。 陈演散了早衙,踩着道上的积雪,走到内宅中门前,隐隐听得府衙大门外水铃声响,知晓是扬州城的水车来了,“小连,七夕跟着周先生去贡学了,你去替周先生把煮茶地江水提进来。” 小连应声去了,陈演竖了竖衣领上的翻毛,看着中门内那个熟悉的身影,大步走了进去,笑道:“粟娘,你开始收拾了没,吏部大计要开始了,咱们半月后就起程去京城。” 齐粟娘裹着厚厚地银狐皮祅儿。抱着烧着荷香粉片地铜暖炉。一脸笑意站在院子里。看枝儿从青石上扫雪装缸。她听得陈演和地声音。连忙迎了上去。笑道:“前几天嫂子还来信催我们早些上路去京城呢。我早就开始收拾了。就等着融雪了开船。倒是你衙门里地事儿安排得如何?” 陈演走到她面前。笑着道:“同知、通判两位大人在。周先生也留下。想是”说话间。笑容却慢慢消了下去。“只望着督台大人这几月别再下文催加火耗。松江府那边穷苦百姓已经开始上街抢米铺了。他再闹下去。我这边也要压不住了。” 齐粟娘微微一叹。连忙从枝儿手上取了装雪地锡罐。放到陈演眼前。笑着道:“这是送给周先生煮茶地雪。这一回雪化了。怕是要等明年才能再得新雪了。”见得陈演点头。转手递给枝儿。“枝儿。送到前头去罢。”眼见得枝儿走了开去。齐粟娘看着陈演。柔声安慰道:“你放心。巡抚张伯行大人不是一直不肯加么?张大人是个好官。又是江苏巡抚。他会让督台大人收回成命地。” 开春地风吹拂着。虽仍是寒气凛凛。院中地甬道却因着融去了一层雪。露出了苍青色地砖地。乍一看。仿佛是春日里漫生地野草。 陈演揽住齐粟娘地肩头。“别站在外头。身子还是单薄。小心着凉。”拉着她沿着甬通向堂屋里走去。“你放心。皇上问我时。我不会乱说话地。京里头因着废太子已经够乱了。我便是实在忍不过。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再让皇上烦恼。再说。因为噶礼地弹骇被革了职二三品高官多了去。这回吏部三年大计。他也在皇上跟前。我这个三年未考满提前入京述职地四品官还能撼得动他不成?”一边说。一边将齐粟娘扶入一字椅中坐下。 一字椅子上厚厚地垫着野羊皮毛毡,旁边四角铜盆上罩着暖笼,齐粟娘坐在椅中,仰头看着身边的陈演,伸手抱住他地腰,偎入他的怀中,“难为你了……” 陈演搂住齐粟娘,柔声道:“不难为,我还想安安生生和你过一辈子……” 半月转眼即过,陈演带着齐粟娘坐着官船,沿漕河北上,向京城而去。船到通州张家湾,齐粟娘眼见得一二百艘官船泊在官船码头上,挤满当当,这些官船船头皆竖着粉牌、门枪、罗伞,船后摆放蓝呢、绿呢官轿,桅杆上扯着 旗,多是“兖州府正堂富”、“常州府学政李”之类、抚的官船另设码头停泊,远远看着,也是不少。 齐粟娘惊笑道:“竟有这许多?咱们怕是连停船的地方都找不到。” 陈演摇头笑道:“如今这时节,只要能寻着理由,多是会进京城里看看风向,哪里又都是考满述职的。”转头道:“小连,你出去说给他们听,泊到客船码头罢。” 小连方要转身,外头便有衙役报了进来,“大人,齐府里差人在外头候着。” 安生从小船走上驳板,仍是一脸笑嘻嘻的样儿,也不进舱,远远在船头打千儿请安道:“小的给姑爷、姑奶奶请安。大爷差小的来接姑爷和姑奶奶。”从怀中摸出一封信,“这是大爷给姑爷的信。” 陈演从小连手上接过信看了,微微点了点头,“你们大爷说得是,今日我们进京,就去江浙会馆里住。” 齐粟娘听见竟是不去齐强府里住,吃了一惊,待要说话,陈演在袖下轻轻握了握她手,她只得忍住。 安生领着十余家人,七八个媳妇,将船上的行李、官轿、府台仪仗搬上了候在码头上地三驾大车,齐粟娘坐了玉顶檀木皮围暖车,陈演骑着马,沿着官道,一路向京城而去。 齐粟娘坐在暖车中,沉吟半会,轻轻叹了口气。比儿劝道:“奶奶不用烦心,连奴婢都知晓这会儿京城里乱得很,大爷不接奶奶家去住,全是为了奶奶好呢。” “道理我也明白,只是心里过不去。”齐粟娘怅然道:“哥哥嫂嫂虽是半年前才分别,但我好不容易上京城一回,为着这些爷,家里不能住,倒要去会馆里……”她微觉气闷,不由得伸手撩开了窗上的皮帘,初春寒气涌入,齐粟娘顿时打了个喷嚏。 比儿一惊,还未来得及说话,陈演已是策马走到窗前,哄道:“这一路上都是光秃秃地白杨树林,干冷冷的冻地,没什么好瞧的。你身子还未养壮,小心着凉。” 齐粟娘笑着放下了皮帘,但听得陈演说起杨树、冻地,悄悄儿从皮帘缝里向外探看。 官道下灰白色的杨树林连成了一片,褐色的土地上,虽无积雪,也未生带半点绿意,看不出哪一处冻地是她与崔浩曾经跪伏过地,却仍记得那一日流淌的黑血,让人窒息地恐惧,还有,八爷手上刺得她眼疼的金锁片儿…… 齐粟娘默默注视着白杨林,突地被树林中衣裳褴褛地拾柴孩童吸引了目光,突地那些孩童争抢起来,扭打成一团,被打的孩子哭声大作。 齐粟娘一惊,揭开了皮帘,探头看去。却见得是一个大个男孩追打七八个孩童,远远有一男一女赶了过去,一把将那大个孩子抓住。她待要细看,眼前却被陈演地身影挡住。 陈演笑着伸手拉下了皮帘,隔绝了寒气,只听得被打孩子们的叫骂声飘来,“姓白的死残废,养出来姓翁的死野种…… 江浙会馆位于京城内城,乃是江浙两省宦绅、豪商入京借居之处,馆主原是顺治年间的苏州府一位甚有家资的举人,经得几十年江浙各州府富室的捐资修建,到得康熙年间,已是占了十亩方圆。 三屋石门上有康熙二十八年的状元题写的“江苏会馆”匾额,正堂两面粉墙上,江浙高中士子们的留名题字更是数之不尽。 陈演带着齐粟娘将左右粉墙细细看了,不由笑道:“江南苏、扬两府到底是乡试中举人最多的地方,你看这入京会试的举子,留下的籍贯十有三四都是苏州府人,还有二三便是咱们扬州府,倒占了多半。” 齐粟娘对哪一府士子多自是没什么兴趣,还愣愣地想着杨树林里看到的男女。陈演见她面色有些苍白,怕她身子弱,抗不住北方的寒春之气,连忙催促会馆仆役把院子收拾出来。 会馆管事恭敬迎了扬州府台和内眷入了南面双虹居,江苏会馆里的屋子格局是南边模样,因是在北边,正中内室里靠东头砌着砖炕,南头还放着一张铁力木三围栏攒海棠花大架子床。 陈演见得院子向阳,暖和干净,齐粟娘也甚是满意,便笑着让安生把行李安置进去。 - 抱歉啊,加更晚了,没想到这么快。现在已经397啦,汗,果然双倍粉红就是不一样,嘿嘿,谢谢亲们支持,新的一卷开始啦,今天如果能到,再加更!粉红粉红 第二章 无所不包的九阿哥 18.gif 按规矩要到吏部去点卯,到宫里递牌子请见,把v好,便出了江浙会馆。 炕里已是烧过,齐粟娘坐在毛毡上,一股热气透体而上,极是暖和。 比儿将被褥放入床头的铁力木山水纹床橱,着着小连提了一锡壶开水进来,连忙给齐粟娘泡了盏六安瓜片茶,让她暖身。 齐粟娘捧着茶,喝了半盏,便放在石面拱腿矮炕桌上,小连禀告道:“奶奶,安生管家怕爷和奶奶来京城,身边没人使唤,差了四个男人,四个媳妇在外头厢房里住着,上灶守夜,抬轿喂马他们都能做。” 齐粟娘看着比儿,比儿打开铁力木雕花圆角四件大柜,“奴婢还正愁这事呢,既是不进府里住,爷和奶奶身边只有奴婢和小连,外头衙役们到底也只跟来了四个。爷去吏部、户部述职对帐,还要进宫去见皇上,多得带上,这里到底是京城,是爷的体面。”她一边放置衣物包袱,一边笑道:“奶奶放心,那几个人奴婢也看了,原是奴婢以往在府里使惯的,如今奴婢也还使得动。” 齐粟娘点了点头,见得小连退了出去,还未说话,便听得外头安生道:“姑奶奶,府里奶奶和姨奶奶差人送了吃食来,奶奶看,小的……” 齐粟娘笑道:“你如今是大了,要守规矩了,当初你身上的衣裳从里到外都是我洗的,那两个月也没见着你害半点臊。” 比儿在里头,安生在外头都笑了出来,便听得脚步声响,安生走了进来。齐粟娘见得他一身茄花紫貂鼠翻毛锦袍,衬得一张唇红齿白地俊脸,进来便要给她磕头,笑着拦住道:“罢了,不用磕头了。比儿,给我们安二管事端张椅子,上盏茶。” 安生笑嘻嘻呈上两个牡丹剔漆食盒,甩袖子打了千,在铁力木束腰四足坐墩上坐了下来。 他看着比儿将盒子里热腾腾的燕窝汤、碎金饭、析鱼羹、浮萍面取了出来,笑着道:“这四样饭菜是大奶奶亲手给姑奶奶做的。”又见着比儿在桌上摆了千金碎香饼子、花折鹅糕、云头对炉饼、干炙满天星四糕点,“这四样糕点是姨奶奶在小厨房里端出来的,小的估摸着,就算不是姨奶奶做的,姨奶奶怕也是费了心。”又喝了半口茶,“小的坐稳了,姑奶奶只管垂问,小地知无不尽。” 齐粟娘瞅着安生。“你人在这里。府里头地动静倒是一清二楚。说说罢。那府里可安生?” 安生脸上地笑便有些苦。“大爷和大奶奶回来后。姨奶奶自是闹了一场。大奶奶却也没理她。”顿了顿。“大奶奶眼不瞎。小地当初都看出来了。大奶奶自也看得出姨奶奶和她生得有几分像。只说难怪她委屈。” 齐粟娘叹了口气。“如今处得可好?” “姨奶奶隔个一月半月。便要吵一回。大奶奶虽是让她。却也是个火爆性子。三回里最多也能让一回。又狠不下心着实作她。只骂大爷。”安生无奈道:“这一月倒是没吵了。两人好得和亲姐妹似地。” 齐粟娘惊笑道:“这又是唱哪一出?” 安生脸上地笑再也撑不住。愁眉苦脸道:“大爷在外头包地一个姐儿。叫彩云地。有了身子。抬过府里来了。” 齐粟娘大喜若狂,顿时站起,“有身子?几个月了?如今身”突地却又顿住,脸上喜色渐渐收了大半,苦笑道:“嫂子和月钩儿”叹了口气,看向安生,“看你这脸色儿,你大爷多久没回府里了?” 安生垂头丧气道:“打从那姐儿抬进府里,只说是肚子痛,拖着没给大奶奶磕头端茶,大爷就没敢回过府。如今一直在九爷府后街里住着。” 齐粟娘慢慢坐回炕上,“她必也是知晓哥哥没得子嗣,方敢这样……”冷笑道:“我嫂子进门才半年,倒叫她小看,你糊涂大爷竟也没说话?她跟了你大爷多久了?” “姑奶奶不知道,姑奶奶还在京城没出嫁的时候,彩云就跟着大爷了,到如今已是七年。”安生突地又笑了起来,“按说,她十四岁被大爷梳笼了,对大爷也算是死心踏地,大爷在外头跑了一年,她老娘逼着她找新客,她拧着没应。又哭又闹又寻死地,被老娘打得不成人样,大爷多少也是记着这个情份,她又怀了孩子,不肯去认真和她计较。” 齐粟娘微微一怔,“竟是这样……”半晌没有说话,良久方叹道:“这又是怎么说的……” 安生瞟了一眼桌上的饭菜糕点,“彩云姑娘到底不如大奶奶和姨奶奶聪明……难怪那样的情份,跟了大爷七年……到如今才抬进府来……” 齐粟娘一时愕然,醒过神来,笑啐了安生一口,“你大爷不在府里,你如今可是投靠到你大奶奶和姨奶奶那头去了?倒在我面前说这些……” 安生半点不怕,仍是笑嘻嘻地道: 哪里会投靠别人,小的跟着大爷这些年,只认得咱齐主子,小的要是这点眼力价也没有,也不配到姑奶奶跟前来说嘴不是?只求姑奶奶好歹可怜可怜大爷,当初大爷和姑奶奶住的那小院子,还不及小的如今院子一半的一半,大爷他可怎么受得住?” 齐粟娘哭笑不得,“我是嫁出去地姑娘,不是哥哥的老娘,自古道长嫂如母,那几位都是我地嫂子” “小的不怕打嘴,大胆说一句。”安生陪笑道:“书上说地是一回事,天下过日子又是一回事。北边姑大,南边舅大,北边满人的规矩是姑娘比嫂子尊贵,咱们也算是入乡随俗,不说姑奶奶嫁出去是四品地命妇,便是没嫁在家里做老姑娘,也是当家姑娘,咱齐府里的事没有姑奶奶不能说的。再,大奶奶面上厉害,对大爷喊打喊骂,心里却是个软和人,狠不下心管不了人。月姨奶奶那是个一眼看到底,有勇无谋的,能保住自己就好了。彩云姑娘根底薄,到如今也没有活明白,是个给点颜色就要上脸的。这三位凑一块,大爷他又是” 齐粟娘听得怔,苦笑道:“他定不下性子,又压不住内宅,便是这回帮了他,我又能在京城里守着他们仨过几日?” 安生放下茶盏,离座又打了个千儿,陪笑道:“姑奶奶,小的出门之前,秦大管家来府里寻大爷,小的引着大管家去了那院子,秦大管家看着大爷窝在那里头,面上是半点声色不露,暗地里怕是肠子都要笑断了。”安生看着齐粟娘,亦是无奈,“秦大管家今儿回了府必要去和九爷说,指不定八爷、十爷、十四爷都听着,如今这时节,他们不能往王公大臣家四处窜,也不能摆大宴,聚在一处正是无趣地时候,大爷要是被他们拿来当笑料说,指不定没几日京城里全传遍了,姑奶奶好歹可怜可怜大爷……” 另一头九皇子府里,九阿哥哈哈大笑,从书房走了出来,“得了,你不用怕,你十四爷如今虽然闲得想揍人,却更愁没人给他找乐子。”他边说边向通直而去,沿路的墙根边摆满了暖室里烘催出来的白芍药、红牡丹,开得极盛,又许是因着不得其时,在春寒中少了几份生气,“爷府里的女人不比他府里多?何时像他这样?他在府里办差事时那个利索劲,回家里倒被女人欺负,居然还躲在外头不敢回去,他也是个爷们!” 秦道然穿着身藕合色万字锦袍,腰间束着四板玉带,迟迟跟在九阿哥身后,“九爷,这话儿,不好让八爷听着不是,奴才以为……” 九阿哥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八哥和齐强那小子可不是一回事儿,八是什么人?齐强的老婆是什么人?”说话间,面色暗沉了下来,“老爷子看着你好,你就什么都好,老爷子看着你不好,你一身都是毛病……”转头看了看秦道然,“和那些教士谈得如何?穆德士最近可是不得意……” 秦道然听得穆德士,面上露出一丝不以为然的神色,“九爷,这些教士居然敢在皇上面前说,不准教民供奉祖宗牌位和至圣先师,只能信他们所谓耶和华。这等妖言” 九阿哥看了秦道然一眼,撩起身上牡丹红四爪九蟒箭袖锦袍地前摆,走上曲廊,“爷明白你的心思,你是江南士子出身,自然看不惯他们这等无父无君的言词。不过,正因他们如此训导教民,教民人数虽少,却不可小觑。爷门下地虽没得几个封疆大吏,却是无所不包,你跟了爷这些年,倒不明白了?” 秦道然一惊,恭敬道:“奴才明白,奴才是个江南汉人,又不是随龙入关的汉军八旗,九爷却把奴才当个腹心看待。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用人时还要讲个满汉牵制,腹心都是满汉八旗里的包衣奴才,奴才虽不是朝堂上地大臣,九爷给奴才的体面,却是比皇上给那些汉臣的体面还足。 奴才糊涂了,九爷这般行事,方是成大事的气度。” 说话间,两人已经踏上了十四阿哥惯住的通直前的曲廊,廊下地湖水中立着成片的枯荷杆儿,便冻直地芦苇丛一般,夏日还远未到来。 隔着老远,十爷便怪叫了起来,“该杀的不杀,不该杀地追着砍,如今这天下全乱套了,秦道然,你居然也敢到老十四面前露脸儿?” 秦道然虽是一肚子机变,身前还有九阿哥挡着,但他看着十四阿哥把视线从湖面枯荷上收了回来,慢慢瞪圆了眼睛,身子从椅子上缓缓挺起的,手上抓紧了乌金马鞭,心里便了毛。 - 按有奖竟猜得主,east地要求,今日加一更。啊咧,7了,再加更粉红粉红 第三章 督台大人的族侄女 18.gif 榭里摆着一张红木雕拐子纹大方桌,摆着十样下酒菜劝碟,另有美酒三品。四张红木南官帽椅散在桌边,十四阿哥和十阿哥南北分坐,八阿哥站在东头剔红海龙纹高脚香几边赏花。 秦道然急急向十四阿哥打了个千儿,陪笑道:“奴才听着一个消息,赶着来和十四爷禀告,陈变之三年考满上京述职,如今已是到京城,齐强的妹子也跟着到了,说不定这会儿已是赶着去十四爷府里磕头请安了。” 十四阿哥一愣,哼了一声,无趣道:“她才不会去,写写请安信倒也罢了,不说这时节,她原也不是我府里的家生奴才,我如今没病没灾的,她又没事求我,哪有命妇上门给阿哥请安的规矩。”依旧靠回椅背上,“指不定她哥哥还能带着她进九爷府里来请安,你不是说她如今替她哥哥盯着江南的货?怎么也要来和九哥磕个头。” 秦道然松了口气,口齿生风把齐强那丢人事儿添油加醋地说了一回,直把十阿哥和十四阿哥笑得拍桌,八爷一面细细看着高脚香几上开得极好金带芍,一边轻笑道:“他这辈子就败在女子手上了,不说他府里的女人,他对他妹妹何尝不是这样?” 十四阿哥笑道:“她可和齐强的女人不一样,她那样的人,我找她说话,傅有荣不在跟前她还不乐意,为着她哥哥,名节、规矩、性命都不要了,好在她没什么姿色,四哥没看上她。” 九阿哥撩袍坐下,自顾自倒了一杯江南春,一边喝着一边瞅着他笑,“没什么姿色?没什么姿色你赶着找她说话?当初闹腾成那样,还让德妃娘开口和皇上说,她哄你几句,你就敛旗息鼓,拱手让人,如今在我府里傻等着,把她从头到脚看得好得不能再好!你也是个皇阿哥!” 十四阿哥恼道:“她本来就没什么姿色!你不信问八哥,她当初跟着陈变之上御船时,愣头愣脑那傻样,天天缩在房里做鞋。好不容易出回舱,头低到了胸口上,贴着墙根子走路,生似满船地人都要吃了她似的。要不是她验算河道实据时,脑子比梅文鼎还明白,也敢抬头盯着人看。我都以为她被陈变之他娘虐待傻了。” 八阿哥坐回到桌边,大笑出声,“她就装傻装成那样,你还是天天伫在楼船顶上等着,傅有荣说前舱太阳大,请着你去前头晒沙盘,你怎地给了他一脚?老十三那会儿和我抱怨,说他在外头跑了一天,回船都歇不了半会,就被你拖着去她房里,还怕再吓着她,带了一屋子宫女太监在旁边瞪着。就是你这样讲规矩,你说十句,她能答半句就是好事。亏你还有兴致天天向她房里奔。在我面前说起来,一会儿又是气不过,一会儿又是可怜她,我都不好说你什么,她那是装傻,你才是真傻!” 十阿哥一口酒呛了出来,大笑道:“陈变之呢,陈变之没言语?” 十四阿哥冷笑一声,“陈变之看着老实,这事儿上可精得很。皇阿玛看重他,又想着他父亲受的冤,他就死跟着皇阿玛办差,讨皇阿玛欢喜,面上半点不言语,暗地里和我死扛。皇阿玛要给他指婚,他说出来全是忠孝节义,半步不退。当初便也罢了,后来你当我不想踢开他么?我是寻不到借口!我看着不行,就到她面前下功夫,好不容易她要退亲了,到最后,还是皇阿玛一句话,叫我白欢喜一场陈变之他就拿准了皇阿玛要治河,这些小事儿上总不好叫他受委屈。 皇上若不是看着他见事这样明白。进退分寸半点不乱。会让他转了河道去州县做主官么?” 九阿哥慢慢点了头。秦道然在旁边道:“八爷。噶礼大人昨儿来拜上九爷。他六日前到京城。递牌子求见。皇上还没有召他应答。奴才看他地话里地意思。江南那边闹得动静不小。除了张伯行和他明着来。陈变之和他暗着来。其他两江大员他倒也控得住。张伯行和他一直不和。皇上不会问张伯行。怕是要问陈变之。问完了才会见他。”看了十四阿哥一眼。“他如今正想法子笼络陈变之……” 八阿哥沉吟道:“他能想什么法子?陈变之出身贫贱。又是汉人。如今地富贵全是皇上给地。他一心要治河。那也得皇上点头。不到万不得已。他不可能被笼络住。再。曹寅虽是重病。三大织造府大不如以前。咱们办起事来不用忌讳了。但还有他儿子曹在。皇上多少听到了些风声。才会问陈变之。这也是皇上对他地信重。噶礼怎么能笼络到他?” 秦道 不语。九阿哥奇怪看了他一眼。“便是见不得光地有爷们没听过地?” 秦道然苦笑一声。瞟着十四阿哥。“噶礼大人地意思。也是让奴才来和十四爷通个气。齐强地妹子年前虽是怀上了。到底没生下来。当年皇上要指婚给陈变之地。噶礼地族侄女。因着父母接连得病谢世。这几年亦未来得及婚配。那女子上年投奔了他。在江宁两江总督府里老太太跟前养活。现下也跟着上京了。她出身和人物都是拨尖地。算来进皇子府里做庶妾也是行。还是陈变之高攀。她娘家既是凋零了。嫁过去做妾。也不敢和十四爷地人争些什么……” 十四阿哥立时皱眉,“这事儿不成。董鄂氏是八旗里的大族,噶礼的族侄女出身高了她不止一筹半筹,就算父母谢世,没有娘家的依仗,也比她有体面。要是先生了儿子,哪怕是个妾,也能压得她翻不过身。陈变之如今富贵了,正是好体面的时候,扬州地瘦马不过是些玩意,董鄂氏可不一样……”看向九阿哥,“等她生了儿子,噶礼就算想把他亲生女儿嫁过去,我都不管了。” 九阿哥还没有言语,八阿哥却笑道:“不过是让董鄂氏嫁过去,又没说让董鄂氏生儿子。陈变之在扬州城那样的地方做了快三年府台,不敢偷半点腥,你还怕她没手段让自己先生儿子?便是怎么样了,董鄂氏父母不在,噶礼也不过是为了眼下过关,利用董鄂氏向陈变之示好,难不成还会替董鄂氏出头不成?你只管放心,她到时候不会哭着来寻你作主的。” 十阿哥点头附合,十四阿哥听八阿哥说得有理,不免犹豫起来,九阿哥收起笑容,慢慢道:“我和他虽是姻亲,却不为这个替他说情。如今皇上废了太子,总要立一个,噶礼是满旗重臣,我们正要笼络他。再,上年我差着齐强过去和他商量那些事,他已是应了。眼见着就能办,他是两江总督,如今若是栽了跟头,免不了要去职,南边地事儿我们就不方便了。”看着十四阿哥,“她是你门下的奴才,你宠她,替她挺腰子都是你地事,但你得想想,如今是什么时节?若是在这节骨眼上,为着这些小事儿坏了大事,将来你还拿什么去替她挺腰子?你可不能再像上两回那样光顾着她了。” 十四阿哥听得一怔,慢慢站了起来,在水榭中踱来踱去,犹豫道:“哥哥们说得自有道理……” 九阿哥慢慢道:“她必要到我府上来请安,你就知会她一声,叫她别为这事儿在陈变之面前闹。董鄂氏出身高,陈变之娶了她,陈家的门第便算是鱼跃龙门。礼既说董鄂氏人物拨尖,肯定也是个难得地美人,只要她不闹,陈变之没有不乐意的。陈变之若是乐意了,礼这一关就算是过了,他过了关就还是皇上的宠臣,欠了咱们一个大人情,以后不论是立储还是南边的事儿,更好替咱们办事。”顿了顿,“你就和她说,等眼前这事儿完了,爱怎么样随她。” 秦道然见得十四阿哥已是意动,连忙道:“直隶总督的公子和陈变之是康熙三十六年江南乡试同年,如今是户部从四品郎中。他娶的是礼的堂侄女,打算这两日便下贴子请陈变之饮宴叙旧,为着不叫皇上起疑,相陪的全是那年中举在京为官的人,到时候就让董鄂氏出来给陈变之敬酒。”顿了顿,“奴才看噶礼大人那意思,便是陈变之不乐意,也得设个套儿,让他乐意。” 两排皇子府五品侍卫提着红灯笼在皇城大街上开道,十四阿哥出了九爷府,坐在乌蹄嘶风马上默默沉思,身边的傅有荣一边控着高点上青马,一边偷瞟着他的脸色。 “死奴才,看什么看!瞧你那贼眉鼠眼的样子,爷就狠不得再踹你一脚!”眼见着到了皇子府门前,十四阿哥醒过神来,瞪了傅有荣一眼,一撑马背,翻身下马。 皇子府前门楣上高悬前四个亮堂堂的宫灯,傅有荣见着十四阿哥身上的枯荷镶粟边宫缎锦袍下摆皱了,赶上去替他打理好,正侍候着他进门,皇子府的门头上来悄悄和傅有荣说了两句。 十四阿哥大步流星走进了府门,傅有荣追在他身后,低声道:“十四爷,江浙会馆陈府里差人送了请安贴子。” - 更送上!感谢亲们支持!已经,如果今天能到,再加 第四章 十四阿哥养熟的奴才 四阿哥脚步一顿,转头从傅有荣手上接了请安贴子,下的明角灯,打开一看,署名的却也不是扬州府正堂,而是正四品恭人齐氏敬呈。十四阿哥脸上泛出笑意,“倒也知道先到爷门上报一声,不是那养不熟的奴才。” 傅有荣陪笑道:“十四爷关照了齐姑娘十年,替齐姑娘挡了多少人,挡了多少事?齐姑娘那样的聪明人,哪里会不明白谁是主子?听说是今儿午前方到的江浙会馆,这请安贴子晌午就送过来了。奴才打听着,四爷府里和九爷府里还没动静,便是要送请安贴或是上门去,也得等明日了。” 十四阿哥叹了口气,“打从康熙三十七年跟着皇上南巡,养了十年才把她养熟了。知道自称奴婢,和爷说话时也知道怕,不是当初那眼里没人,光会糊弄爷的死丫头了……” 傅有荣小心说道:“十三爷和陈变之虽是好,有皇上在,以陈变之的性子是没人能使动他的。八爷当初一直想笼络陈变之,却是走了眼,没瞧出他那硬劲。九爷到底隔了一层,齐二管事又是个疼妹子的,使不动她,也就使不动陈变之。再,奴才看着,齐姑娘虽是敬着四爷,但四爷和她性情不投,远不及十四爷和她亲近。十四爷手段高,看得准,陈变之心坎里放着齐姑娘,也已经是十年了。” 十四阿哥哼了一声,“我早就知道陈变之不是个光会治河的愣头青,不容易笼络,八哥还不信,非要去向他市恩我当初倒也没想到皇阿玛会这般看重他,以为他也就是河道上窝一辈子,官品到了五六品就顶天了,这却不及八哥看得明白。”慢慢摩挲着手中的请安贴,“原是没想用她的……” 陈演回了江浙会馆,已是夜深。 他在内室外间换了衣,洗漱已毕,穿着家常大蓝缎子夹祅,持着青瓷烛台进了内间。他将烛台放在靠边桌上,反手关上房门,满屋子里俱是干热之气。 铁力木三围栏攒海棠花大架子床挂起了鹦哥绿罗圈帐子,铺上了葱绿织锦被褥,却空无一人。他悄悄儿走到炕边。齐粟娘蜷着身子,缩在厚厚的锦被里已是睡熟,只露出半张小脸。 她双颊上虽未丰满,却已是嫣红一片,显得气血甚好。 陈演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她微热的面颊,入手已是温润滑腻。陈演弯下腰,在她面上轻轻吻了吻,满鼻里都是暗香。陈演恋恋不舍离开炕床,吹了烛,无趣地揭开铁力木三围栏攒海棠花大架子床上地床帐,钻进了被子。 他抱着暖被里地汤婆子在床上辗转了半晌。仍是无法入睡。听得外头二更鼓响起。扳着手指算了半会。突地挺身坐起。抱着被子。趿着鞋子奔到了炕床边。 他把被子朝坑床上一放。轻手轻脚揭开齐粟娘身上锦被一角。一头钻进去将熟睡齐粟娘紧紧抱住。齐粟娘迷迷糊糊醒了过来。察觉陈演上了床。含糊道:“……不是说忍不住。要分床睡么……” 陈演见得齐粟娘已醒。更是欢喜。一边伸手去解齐粟娘贴身地罗衣罗裤儿。一边在她耳边小声道:“粟娘。二百七十日已经满了。” 齐粟娘只觉陈演他地手迫不及待在她身上摸索着。嘴里地热气喷入耳孔。“早产九十天。血虚补气九十天。体弱培元九十天。天瑞堂地蒙古大夫每给你看一回脉。就加三个月。如今总算是满了……” 齐粟娘将醒未醒。尤在朦胧之间。两人已是相对。她攀着陈演地颈脖。不自禁地随着身子里地灼热律动呻吟着…… 太阳高高地挂了起来。安生在堂屋里坐立不安。比儿掩嘴笑着。“安管家。奴婢劝你不用等了。不说今日。便是明日。奶奶也不见得空。” 安生转了转眼珠子,走上去和比儿低语了几句,比儿便也红着脸,轻轻和他说了几句。安生一听,顿时垮了脸,“若是赶了这个巧,没个三四天,哪里又会足?直隶、山东、两湖、常州的漕帮帮主都到船帮会馆了,眼见着就要在家里宴客,里头若是还闹着,哪里敢把人往府里请?” 比儿红着脸笑着,“前后宅的,还隔了个花园,哪里又有那么大的响动?大奶奶她们总不会闹到前头来。” 安生哭丧着脸道,“比儿,你不知道,如今不是当初你在府里的时节了。先头后宅里女人虽多,到底只有月姨奶奶一个是主子,你又替爷看着,吵归吵,也就是后宅里。如今伏名时时跟着爷在外头跑,我在府里管着文书往来,没功夫理会。那些管家媳妇、丫头们看着后宅里三个主子,哪有不各立山头的?这些人个个地要表忠心,缴投名状,整日里寻衅挑事,后头乱得不成体统。若不是大奶奶顾着爷的子嗣,她们怕是连下药使绊子这些事儿都做出来了。这样的动 保得住不闹到前头来?” 比儿骇笑着,“目儿呢,她也不替爷管管?” “她自个儿都撇不清,哪里还能管?”安生磨着牙,“她如今就是月姨奶奶跟前头一个红人,愣充了月姨***狗头军师,那君臣相得的样子,你是没看着,刘备遇上诸葛亮最多也就是那样了!” 比儿又是惊,又是笑,“目儿她她替月姨奶奶拿主意?她可个最爱震服人地性子” “谁说不是呢?月姨奶奶在房里头什么样我是没见着,但凡她出了房,那就和皇妃出行没啥两样。就算是逛个花园子,也得提前半月把满府里的人都叫来听明白了,差着人去修枝扫叶,洒水净道,闲杂人等一律回避,到得那时辰,前头没有八个丫头开道,后头没有八个媳妇跟轿,不把她那大红包锦的紫檀木显轿抬出来,生似那满园子的花都没法子看。她那爱显摆地性子,从清河追着大爷要葛纱起,就没改过半点,现下又有目儿助着她,哪里还不摆足了排场。” 比儿看着安生一脸的闷气,笑得不行,“她这样地性子,竟也知道给我们奶奶送吃食过来?目儿是想不着的,她身边还什么智多星?” 安生转颜笑了起来,“她这样的性子,大爷不耐烦理论,大奶奶又让着她,彩云就算是有身子,她也没拿她当个人物。不过是进府时吃过姑***下马威,晓得些厉害,才这般懂规矩。这几年我想明白了,她必也想明白了,知道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要不是咱齐府里总算还有一个她怕的,她还不翻了天去。” 安生唠唠叨叨说了些往事,却也没法子,只得回去和齐强另行设法。比儿方送着他出了门,便见得小连走了进来,“比儿姐姐,直隶总督府上送贴子过来了,他们家大少爷明日晚上请爷过府里吃同年宴。” 比儿微微一怔,“同年宴?” 内室里静悄悄的,陈演抱着齐粟娘正睡得沉,却觉得脚底上有股冷气冒了上来。陈演打了个寒战,迷迷糊糊把脚在热炕上蹭了蹭,觉着暖和过来便又要入睡,却忽地醒过神来。 陈演努力睁开眼,用被子将齐粟娘地肩头掩好,微微捱起身子看脚上一看,却是葱绿锦被被两人交缠的腿绞了起来,露出了一条缝隙,冷气涌入,齐粟娘白生生地脚趾也露出了被外。 陈演连忙坐起,四处看看,一眼瞅着他的被子已是掉到了地上。他哑然一笑,替齐粟娘压好被子,光着身子爬到炕边,一把抓起地上地被了,盖住了齐粟娘的下半身。 屋子里虽是烧着炕,陈演还是冷得打了两个寒战,急急忙忙钻回被子里。被子里热乎乎地,齐粟娘光裸的身子抱在怀中又香又软,陈演的心也是热乎乎的。 “粟娘……”陈演一时睡不着了,轻轻叫了齐粟娘一声。齐粟娘在睡梦中听到这声音,伸出手搂住陈演的颈脖,贴在他胸前,含糊了一声,“……困……” 陈演正在齐粟娘身子上游移的手不禁停住,他低头吻了吻齐粟娘的顶,悄声道:“那我们就再睡一会……” 天色渐渐晚了,比儿捧着案盘,上头放着两碗热腾腾野鸡肉梗米粥和一张红贴儿。她走到内间门前,隐约听到了言语之声,犹豫一会,轻轻叩门,“奶奶……” 齐粟娘与陈演正拥在一块儿喘气,陈演含糊笑道:“二百多天也没能养过来,身子还瘦得紧。粟娘……呆会儿我叫外头给你好好炖个汤,做几个下饭菜,你多吃些……” 齐粟娘低头在陈演肩头狠狠咬了一口,“你是不满意了?” 陈演抽着气笑道:“我何尝不满意了……我是怕你受不住,你看这细腰,方才要紧的时候,我没顾得留力,手下却觉着你这腰快断了似的……” 齐粟娘窝在他怀里羞笑,待要说话,却听得门外比儿的声音。齐粟娘微微一愣,陈演抚了抚齐粟娘的脸,“也是吃晚饭的时辰了。我们吃了再睡。”说罢,便起身将中衣、长裤和大蓝缎子夹祅穿起,“比儿,进来罢。” 比儿推门而入,见得房里一片昏暗,便将案盘放在靠山桌,取火煤点了青瓷烛台。齐粟娘穿好了小衣,披上祅子,坐在被子里。陈演笑着将矮炕桌从床橱顶上取下,摆在炕上,将烛台取了过来放置。 比儿将野鸡梗米粥、牙箸、汤匙摆上,便将同年宴红贴儿呈给了陈演。 --- 更送上!!!我本来以为今天晚上不用加更了,实在没想到,汗,感谢亲们的粉红票,还请继续支持!粉红粉红继续加 第五章 月姨奶奶的狗头军师 演一边接过宴贴,一边道:“比儿,叫厨房里给奶奶做两个下饭肉菜。”比儿连忙应了,转身出了房。 齐粟娘用汤匙搅着热粥,看着陈演手上的红贴儿,“陈大哥,谁送来的?” 陈演笑道:“是我在康熙三十六年中举的同年,当初你还问过他父亲,就是直隶总督的公子。这回还邀请了一些在京为官的同年,一起叙旧吃酒,也算是为我接风。” 齐粟娘恍惚记起此事,心中一算,不由笑道:“竟是过了十来年了,如今他在哪里高就?” “贴子上只署了同年,没写官称。他虽是满旗贵冑公子,当年却很是谦逊下人,又有真材实学,在同年里甚有人望。我听说是在户部里任司官,如今的品级总有四五品罢。”又笑看齐粟娘,“崔大人是他府里奴才,也有六品,多少也要盖过他去。” 齐粟娘听到陈演说起崔浩,勉强按捺心中担忧,叹道:“他是个好心人,要不是听你说起,我再想不到他和连大当家互相间竟是那样下狠手,多半是因为做了这奴才,非得替主子效力,他是个安分人……” 陈演放下贴子,坐在炕边吃粥,“这世上多是身不由已的人,就算是咱们俩这样的,也是一样。你自己怕是不在意,但为了你爹娘就得替齐强哥想着子嗣香火。我虽是当着皇上的差,又知道噶礼贪渎,但皇上若是召我过去问话,到底如何回奏,还真是个难事。” 齐粟娘细细嚼着野鸡肉末,“皇上宠信噶礼,当初又是救驾的大功。所以他才敢这样肆无忌惮。依皇上的性子,噶礼这样的满贵功臣,若是不犯了重罪,又有确实的证据,任谁都扳不倒。” 陈演慢慢点头,“他虽是贪墨了赈济地十万石漕粮,平日里收受贿银任用私人,我手头却没有实在的证据。加收火耗、杂税虽是有公文在手,却不算重罪……”喝了几口粥,“如今最难办地是,皇上多少听到了些风声,我若是一字不提,皇上必也知道我所言有假。若是提些小罪,却是白得罪了他,回去了扬州府的火耗怕还得继续加。”叹了口气,“如今这时节,事事儿都得小心。为了怕皇上疑心,十三爷那里,风声不好,我如今都没敢去看,只敢递了个请安贴子。” 齐粟娘一愣,安慰道:“有四爷在,十三爷不会出事的。”又笑道:“我也只敢向十四爷那里递了个请安贴子,四爷那里……今日晚了,明日差人送一个去。九爷那里是免不了要去的,哥哥在他府里头,想避疑也避不了。”看了看陈演,“已经递了请见的牌子了?” 陈演点头。“昨天下午去递地。看着请见地人着实不少。也不知什么时候轮到我。”突地笑道:“听说齐强哥府里正乱着?当初虽是为了避疑没住他府里去。如今想想。必也是因为闹得不成样子了。他不好叫我看着。又不好只把你一个人接进去住。” 齐粟娘听他说起此事。便有些头疼。“我去了又能怎么着呢?一个个都是嫂子。”陈演笑着放下碗。走到她身边坐下。抱住她道:“你明日便去歹劝一劝。我晚上散了席。就去接你。” 伏名一大清早便忙了起来。督着六个丫头和四个小厮将前宅里三间大花厅扫出来。剔红山水阁楼人物八扇屏风擦得一尘不染。屏前八椅四几剔红雕花果纹扶手椅、茶几成套儿列开。南北墙下两座翘头案上地摆设全都换新。 “去。到里头和大奶奶禀一声。把那对镶嵌点翠玉石孔雀花石图插屏取出来。放在南边案上。还有。把墙上水墨八仙人物挂屏摘下来。换成红木雕水浒人物挂屏油画。今儿来地是大爷漕上地兄弟。咱们既要显显富贵。也要应应景不是?” “大管家。奴才记得那对镶嵌点翠玉石孔雀花石图插屏。月姨奶奶前两日非从大奶奶手里讨了去。奴才怕……怕是请不出来……还得请大管家亲自去一趟才行……”器皿上人陪笑道。 伏名狠狠瞪了他一眼。“那就换后头抱厦里地紫檀木白玉踏雪寻梅插屏。” 器皿上人嗫嚅着,“大管家,前儿那屏叫目儿姑娘过了眼,如今……如今摆到月姨奶奶屋子里的炕琴上了。” 伏名怒道:“不是叫你把这些显眼值钱地摆设都收进库里去么?怎的又落到她们眼里了?” 器皿上人哭丧着脸,“也不知那个嘴碎的把这话儿告到里头去了,奴才正收拾着,目儿姑娘就领着人冲了起来,把两大箱贵重摆设翻了个底朝天……” 伏名还未说话,旁边一个正擦着翘头案的丫头笑道:“副管事说得半点不假,那时奴婢也在 着,大爷书房里收来的,紫檀雕螭战国玉壁座屏都被了……” “那是大爷最爱的摆设!”伏名顿时气急败坏,“月姨奶奶要过多少回,都没有到手,大爷回来要是知道了,我也得吃排头!”重重跺了跺脚,“说不得,只好去捱一顿臭骂,也得把这玉壁座屏给拿回来。”说罢,就匆匆向后宅而去。 后宅四进院子里,月钩儿洗漱以毕,丫头们将早膳摆到了炕几上,她正用着饭,目儿走了进来,悄悄在她耳边道:“姨奶奶,彩云姑娘那屋子地尽儿悄悄和奴婢说,大爷把那个掐丝:琅嵌宝石双连宝格盒给彩云姑娘了……” 月钩儿凤目一瞪,将手中的牙箸重重甩在炕几上,差点将方用了一半地麻雀脯细粥撞翻,她咬着银牙,“我向他要了两回,他都没应,大奶奶也说过喜欢,我以为是给大奶奶了,便忍了这口气。没料到竟是给了那小娼妇!” 目儿给月钩儿捧上象牙包银嘴的烟枪,抽开如意云纹炕几上地抽斗,从锡盒里取出萝丝烟给她装上,招了小丫头上来点烟,慢慢道:“奴婢竟和姨奶奶一样的心思儿,断没想到大爷竟是给了她。 姨奶奶,这可不是光为争一口气。大奶奶说不得,是正妻,咱们眼下争不得。彩云姑娘又是什么人?不过和奴婢一样是个丫头,肚子里地还不知是个什么玩意,就这样作威作福?方进门就震服了大奶奶,现下又哄住了我们那糊涂的大爷,将来还得了?” 月钩儿慢慢吸了口烟,冷笑道:“哄住了大爷?她也配!在外头七年才被抬进来,她周身上下,连鼻子带眼,哪一点也配能哄住爷!?” 目儿笑道:“正是这个话,要论得宠的,这府里还得是姨奶奶。不说当年大爷一见着姨奶奶就抬了进府,进京城不到半年就做了偏房主子,便是现下大奶奶进了门,大爷照旧离不得姨奶奶。” 月钩儿哼了一声,“这几年我也吵明白了,我们家大爷是个馋嘴猫性子,任他在外头包几个,又抬几个进来,若是身段、容貌、床铺都能比我强,我也就认栽则,他就老实实一个月在我这屋里头睡上十天!” 满屋子的丫头都笑了起来,目儿一边招呼丫头们将饭食收了去,一边笑道:“听说大奶奶当初也为这些事儿吵过,带累得姑奶奶早产,大爷这性子照旧没能改过来。姨奶奶以往和奴婢说姑奶奶如何厉害,大爷如何看重,听得姑奶奶要上京,对着大奶奶恭敬得不成话,又巴巴儿亲手制了糕点去奴婢到如今还心疼姨奶奶那日手上溅了滚油,哪里又值得?” 月钩儿半晌没有出声,叹了口气,“许是我经了那事,胆子已经怯了,你大爷他只有这一个妹子……” “姨奶奶平日里何等的利害,今日怎的说这样的丧气话,灭了自己的威风?咱们家可不是满人,没得什么姑奶奶为大的规矩!大爷他是独苗,她不过是陈家买来的丫头,当初老爷和太太心肠好,认了她做女儿,论出身比这屋子里站着的谁又高了去?就算是做了府台夫人,也得叫姨奶奶一声小嫂子。大爷若是看重她,哪里又会累得她早产?”目儿接过丫头奉上来的茶,呈给月钩儿,“姨奶奶尽管把胆子放大些……” 伏名听得屋里继续传出来的话,皱着眉顿住了脚步,过得半晌方报门请进。他进得门来,暗暗一扫,果然在炕琴上看到了紫檀木白玉踏雪寻梅插屏,在靠桌儿上看到了紫檀雕螭战国玉壁座屏。 月钩儿听得他来要玉壁座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张嘴便要大骂,目儿却暗暗递着眼色,笑道:“原是奴婢忘了,姨奶奶不过是赏玩两日,昨儿就要奴婢送回去的,倒累大管家跑这一路了。” 月钩儿看了她一眼,便也不出声,默默抽烟,待得伏名取了玉壁座屏离去,方要说话,便见目儿招了个小丫头进来,“去,问问,谁把这事儿抖出去的。” 伏名方把摆设放好,便听得大门前一阵马嘶声,连忙道:“快,大爷回来了,常州罗三爷、直隶宋爷,两湖狄爷、山东孟九爷怕是下脚就要到。叫长门、当卢、道升、玉霍打扮好,待会出来唱曲儿,”顿了顿,“孟九爷好那调调儿,叫琴童、棋童也梳头换衣。” 对不起,我设置错了,我设置是今天早上八点更新,结果弄到了明天早上八点,看到朋友的短信,才知道没更新,对不起早晚八点更新更粉红票票 另,话说亲们,没人想起清男里谁姓白,谁姓翁么,我埋了这么久的线没有一个人现么,我泪啊 第六章 齐府里的四大帮主 光极是灿烂,春风带着暖意,偏帽儿胡同齐府三门急步而出,大笑着将直隶、山东、两湖、常州四位漕帮帮主迎入,携手步入花厅。 三间相连的大花厅四面格门大敝,四角的:琅蓝彩大花瓶里插满了春梅,阶下廊前的数百盆烘催出的月季、芍药、牡丹、迎春花儿摇曳生姿。 南间花厅,摆上了紫檀木八仙长桌,容貌俊丽,身饰鲜亮的丫头们穿梭往来,将汉席十菜、满席十菜、细果八般、美酒八般并银碗、银筷、银盏摆上桌面。 北间里,齐强与四位漕上大豪倚在剔红雕花果纹扶手椅上,隔几笑谈,四张小几上各摆了三个下酒劝碟,三个下酒果品,南北美酒,上贡清茶亦有四种。 胡须黑浓的孟九爷一身暗红万字纹湖绸长袍,罩着玄色重锦马甲,搂着女装打扮,貌美如花的琴童,接过肤色白细,嗓音娇嗲的棋童奉上的高梁滴烧酒,洪笑着:“齐三,连震云可是油滑得像条泥鳅,老子亲自去了扬州城一趟,他二话不说,领着老子就往私窠子里一坐,七八个嫩崽儿围上来灌酒,老子在那里头住了大半月,他也陪了十来天,愣是没找着机会开口和他说上一句。临了临了,老子醒过神来,他就去了淮安,把李四那愣头青推了出来,这些话哪里又能和李四说的?老子收了李四送的两个相公,啥都没干成就回来了。” 长门抱着月琴、当卢抱着弦子琴正在唱曲,琴声、唱声夹杂着满室的大笑,甚是热闹。齐强不在意地笑道:“他这手我也尝过,你还只是十来天,我当初在清河住了两个月,都没寻着开口的机会。” 罗三脑门光亮,仍是单穿着一身缺襟狼皮祅子,领口微敞,哈哈大笑,“孟九哥,你是出了名的难缠,连震云为了堵你的嘴,又不得罪你,陪着你在相公馆里住了十来天,他也够受罪了。我可是一天都呆不住的。”伸手抓过替他斟酒的玉霍,抱在怀中亲了一口,“他那德性我也见过,大半月没女人可怎么熬得下去。” 几人俱是大笑,孟九一口灌下大银菊花杯中的高梁酒,“老子若不是看着他也算给足了面子,哪里就会这样空手而回?他当初在淮安还是个小头目,被人在他们二帮主面前下了钉子,正作要卸胳膊卸腿的时候,老子一时好心,顺口劝了几句,替他掩了过去。他如今是江苏帮主,要是敢不记旧事,老子可和他没完。” “听说,他如今越老练了。”狄八看着亦不过三十余岁,身材瘦削,面目阴冷,他手持茶盖,慢慢刷着雀舌茶沫儿,“淮安的地盘扫得干干净净,扬州府地钱赚的盆满钵满。没有了太子做靠山,用钱把上上下下打点得四平八稳……” 罗三哼了一声,“他是运气好,扬州府台没投到哪位爷的门下,不会整治他。两江总督、河道总督那都是看钱办事的主。漕运总督如今换来换去,没个定准。除了这三处,其他的关节,看在钱份上,谁又会和他较这个劲?” 狄八点了点头。转头看向一直未出声地宋二爷。“听说你收留了几个江苏帮地人?” 宋二爷一身月白杭缎锦袍。唇上两抹青须。面目俊雅。气质从容。他微微一笑。一边执着道升地纤纤玉手细细看着。一边轻描淡写。“谁叫他没看住。让人逃了出来。都是漕上地兄弟。我总不好见死不救。”他放开道升地手。看向齐强。“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 长门、当卢一曲终了。琴声渐歇。狄八似是终于也把茶沫子刷好。抿了一口茶。“……江苏帮内斗。耗了不少元气……”罗三一边摸着玉霍地脸。一边笑道:“淮安和扬州可是生钱地大路子。我在常州天天看着。也等得够久了。” “齐三。八爷到底怎么打算?你给个准话。咱们也好行事。”孟九推开了琴童。把棋童拉入怀中。搂着他笑道。 齐强笑着方要开口。隐约听得后宅里似是传来了女人地叫骂哭闹声。好在长门、当卢接了伏名地眼色。立时转弦重拨。起了个高音。同声而唱。便将这些隔着西花园、二进宅子传过来地杂声掩住了。 座上之人耳目俱是灵动,不免微微诧异,伏名连忙又招了四名绝色苏戏入内,各各娇笑上前,众人便也放开,搂着美人儿调笑。 齐强面上不动声色,暗暗招了伏名,“去和大奶奶说,今日日子不对,让她好歹看在夫妻情份,压住后头别叫闹出了后宅 :了顿,“快叫安生去请姑奶奶来。” 伏名悄声道:“安生送了爷回府,就去江浙会馆接姑奶奶了,奴才已经差人去催了。小的已让人守住西花园门,断不叫里头的人闹出来。” 齐强听了稍稍安心,看看天色已是近午,站起请众人移步入席。罗三吃着金银燕窝、螺丝海翅,喝着绍兴烧酒,看着齐强只顾喝酒,偶尔吃了两筷海参全羊,再见得细点里除了东坡酥、江宁松饼,还有满洲饽饽、萨其玛等细点,不由笑道:“你小子在北边呆了十来年,倒也吃惯了这些北菜。你那后头地规矩,难不成也和满人一样?呆会是不是还要叫她们到前头来敬酒?满人婆娘的酒量那叫一个厉害,跪在哪里敬酒,我都没法子不喝,你府里若是这样的规矩,我今儿醉死在这里也值。” 后头女人们的砸物哭闹的声响一声高过一声,花厅里琴唱齐响仍是掩盖不住。孟九哈哈大笑,狄八和宋二亦是忍俊不住,齐强讪笑着,持杯劝酒,遮了过去,寻得空儿不住得向伏名使眼色。 伏名匆匆向后宅奔去,还只走到西花园子里,就见得大奶奶身边的绵绵散衣乱,一脸恼愤奔了过来,看样子要向前宅里去,伏名一把拦住,叱骂道:“不知道今儿前头有客么?你平日里安分,今儿怎么糊涂了,大爷不好作奶奶们,还不好作你么?” 绵绵满头大汗,急道:“大管家,大奶奶压不住后头了。目儿姑娘领着几十个媳妇丫头冲到彩云姑娘房里,把家私摆设砸了个稀烂,还把期儿拖了出来,剥了衣服按在院子里,用细鞭子抽她的嘴。彩云姑娘哭得行,一头冲到月姨奶奶房里要和月姨奶奶拼命,大奶奶去劝,倒叫彩云骂她和月姨奶奶串好了来欺负她,仗着身上有肚子,不单打月姨奶奶,对着大奶奶都敢上手了,那屋里的丫头把姨奶奶房里的东西打烂,连大奶奶房里都不放过,奴婢们气不过大奶奶叫奴婢赶紧请爷进里头去。” 伏名惊得目瞪口呆,“这是怎么说地,这是怎么说的!早上不还是好好的么!?”又指着绵绵乱成一团的头,脸上的擦印,骂道:“你看看你这样子,哪里像个大丫头?你们不劝着主子们,倒还火上浇油,拉人结伙去打闹。爷这会儿哪里又分得开身!” 绵绵着急道:“大管事,如今彩云还在月姨奶奶房里闹,她屋子里的媳妇丫头满宅子乱东西,好歹叫几个男人去拉拉” 伏名听得里头的动静着实太大,只得招呼了守在园子门口地十个小厮,赶着去里头镇压。 齐强听得院子里的声响渐渐小了下去,暗吐了口气,眼见着罗三瞅着他嘻笑,孟九、宋二、狄八俱是似笑非笑喝着酒,生怕他们再说,连忙道:“八爷的意思,还是再等等,便是要来,也不能来硬的。现下正是立储的当口上,不能叫外头说这位爷没得心胸气度,容不下人。” 罗三听得如此,微微一怔,其余三人也肃了神色,孟九道:“不能来硬地?八爷的意思是不能大动静,只能暗地里做了他和李四?” 罗三连连摇头,“怕是成不了,他这几年和崔浩斗得死去活来,最近又差点儿在淮安失了手,防备得极严,等闲不出府门。便是出去一回,明里暗里成百地人护住,李四又和他孟不离焦的……” 狄七沉吟着,“说起崔浩,他上回那法子当真高明得很。 杀人不见血地,趁着李四押船不在,又调开了高邮的接应,要不是连震云运气实在太好……” 宋二微微一笑,“既是好法子,就再来一回,阿哥们是山高皇帝远,不过也就是杀他几个手下,济不得事。能杀人不见血地还是扬州府的府台……前日我从通州向京城里赶的时候,在京城郊外白杨林子里寻到了一个” 几人正说话间,突听得花厅后头一阵哭闹脚步声起,几个女人奔到了阶下,眼见着要冲到花厅里来,花厅里的男人俱是一惊,纷纷站起。从后宅里奔出,急急追上的伏名领着小厮们在花厅门前死死拦住,“姨奶奶,姨奶奶你消消气目儿姑娘你也劝劝姨奶奶” 更奉上,太快了,我以为总要等晚上八点后呢。我又要断网赶稿了,谢谢!还请继续支持,510继续加 第七章 齐府里的妻妾们(上) 上众人只听得一阵大哭,“奴婢的姨奶奶好歹是这子,如今倒叫那外头不知什么地方抬进来的混帐老婆欺上来,姨奶奶为着大爷着想,天天忍气吞声,也不曾得她个好脸。她仗着肚子里不知姓什么的那块肉,把这府里的谁当人看?将来若是抬了主子,这满府里的主子奴才都不得活了……姨奶奶,与其后来死得不明不白,还不如今儿清清白白死在大爷面前,奴婢也不活了……” 齐强的脸涨得通红,罗三死命忍着笑,脸上扭曲得不成形,孟九呆愣着,看看尴尬的齐强又看看花厅外头哭闹的女人,拼命摇头,“好在我不喜欢女人……” 罗三顿时喷笑了出来,狄八和宋二亦是大笑。这里头笑得不行,外头哭声喧天,齐强又羞又恼,冲到花厅口,还没开口喝骂,月钩儿两记响亮的耳光打开拦住他的伏名,一把拖住齐强,滚到他身上哭骂,“我原是没给你生个一儿半女,在这府里抬不起头做人,早叫你打了我出门,你只说半刻离不得我,非把我关在这府里头不放。我原还痴心指望着你替我作主,如今你心尖上的人进门了,替你养着野种了,我在这府里没得容身之处了”齐强被她揉来搓去,连哭带骂,哪里还说得出话,一时怒极了想打,以往又实在没向女人伸过手,一时气虚了想逃,却被月钩儿死死拖住,哭天抹泪,“我也不敢叫你为难,只叫你快给我休书,我立时出门,到府门口地石狮子上一头撞死,我生是你们齐家的人,死也做你们齐家地鬼” “没规矩!这是你闹的地方么!”齐粟娘一步跨进花厅,满面怒色,“伏名,你还等什么!还不把她们都拖回去!安生,到外头叫媒婆牙子来,我们齐家不做逼死人命的缺德事,她要是不想安分,趁早打出去另配人家!” 月钩儿猛听得齐粟娘的声音,顿时惊了一跳,哭声一顿,手上也不禁松了,齐强心中大喜,立时挣脱出来,叫道:“没听到姑奶奶地话么!还不照着办!”说话间,几步赶到了齐粟娘面前,恨不得搂着她亲上几口,“妹子,你可来了……” 齐粟娘忍着气,也不说他,眼见得伏名不敢向月钩儿伸手,叫道:“比儿,你去!”比儿应声上前,领着带过来的四个媳妇一把架住了月钩儿。目儿被小厮们拖着,眼见得月钩儿失了胆气,挣扎着一把拉住她,“姨奶奶” “给我掌嘴!” 伏名毫不客气,重重两记耳光甩到目儿脸上,骂道:“没规矩的奴才,主子在话,有你开口的地方么?”又骂小厮,“断了手脚么?还不拖她们下去!” 齐强眼见得月钩儿和跟着地两个丫头都被拖走,终于松了口气,待要说话,齐粟娘轻声道:“快去换衣。”说罢,转头看向那几位正打量她的漕上大豪,笑道:“罗三哥,几年不见,上回在扬州也没会上面,妹子这里给你见礼了。” 罗世清见得齐粟娘穿着一身簇新折枝海棠十八镶旗袍,却仍是娇嫩的湖绿色,少女时留的齐眉额早梳了上去,露出光洁雪白的额头。头上双丫髻上插着山水纹小翠玉扁方,扁方下左右各插一支如意金钗,一支碧犀簪子,脚上穿着鹦哥绿矮花盆底绣鞋。面容虽是有些清减,容色却越娇艳。 罗世清再见得她微微福了福。连忙回礼道:“齐家妹子多礼了。这几年可好?”眼睛瞟到齐强溜出去换那一身沾满了眼泪鼻涕。揉得不成形地衣裳。便笑道:“这几位当家地也是你哥哥地好友。我给你引见引见。” 齐粟娘笑着点了头。回身道:“取大杯来。容我给几位当家地敬酒。”安生连忙应了。立时便有丫头取出大银菊花杯。酌满金华酒。“这位是山东漕帮帮主孟铁剑孟九爷。” 齐粟娘笑着将大银菊花杯地金华酒一饮而尽。“孟九哥请。” 孟九爷哈哈一笑。“齐家妹子好酒量。”伸手取了杯。看得棋童倒满。亦是一口饮干。 “这位是两湖漕帮帮主狄风如狄八爷。” 狄风如一边端起酒杯,一边瞟了眼满面笑容的罗世清,瘦脸上露出微微笑意,“齐家妹子客气。” 齐粟娘连喝了两大杯,倒还未如何,眼睛落到温文儒雅地宋二爷身上,心中微讶,她还是头回在漕上人物中见到有这般气度的人。听得罗世清道:“这位是直隶漕帮帮主宋清宋二爷。”齐粟娘心中一惊,能在天子脚下做漕帮帮主的人自 处不同,想来也是个长袖善舞,工于心计之人,越“妹子给宋二哥敬酒。” 宋清笑着道:“竟是我孤诺寡闻,不知道齐强还有一个这般厉害地妹子,罗三,怎的没听你提起过。”说话间,将手中地酒一饮而尽。 罗三看了看齐粟娘,“谁叫齐强在扬州成亲时,你守在京城里。她夫君就是扬州府的府台陈大人。” 宋清脸色微变,立时却又掩住。 齐粟娘见得齐强换衣进来陪客,又敬了罗世清一杯,便赔了罪,领着人去了内宅。齐强见着罗三和宋清两人盯着齐粟娘背影不放,拍了拍桌子,“醒醒神,我妹子她已经嫁人了。” 孟铁剑和狄风如俱是大笑,宋清看着一脸讪笑地罗世清,哑然失笑,转头看向齐强,“看你妹子的行事规矩,想是陈大人内宠不少,他可是还有几位偏房奶奶?” 齐强笑道:“我妹夫在女色上头是个老实人,又疼我妹子,成亲五年多,只有我妹子一个当家奶奶。她这些手腕怕都是在宫里头学的。” 宋清微微诧异,“宫里头?” “因着我妹夫,她以前在太后和皇上跟前侍候过,后来又因着我,在九爷府里办过差,你看她穿旗装,过会是要去给九爷磕头请安。” 宋清微一沉吟,“既是你妹子在夫君面前得宠”看了看齐强的神色,慢慢点头,不再提起。 狄风如看着他,“你方才说有杀人不见血”接到宋清递过来的眼色,便笑了起来,“的法子,哪里又这么容易,依我看,或是再等两月倒也行得。五月初一是漕船北上验粮期,我们联着下贴子请连震云到京城来一聚,想来他也不敢不给面子,到那时候,他要想平平安安出京城,总要给我们一个说法。” 宋清连连点头,罗三和孟九互视一眼,看向齐强。齐强笑道:“我也是这样想的。一来,八爷还是想收住他,咱们还得再来来软的。二来,便是要杀人不见血,也得瞧瞧他有没有破绽。他呆在扬州城老巢里,自是半点破绽不露,只有把他拉出来,才能看明白呢……” 齐粟娘进了后宅,立时被沈月枝接住,齐粟娘见得她房里绵绵等媳妇丫头们个个篷头乱,脸带抓印,已是恼怒,再见得沈月枝眼中含泪,右手背上亦有三道痕迹,顿时怒道:“嫂嫂是我们齐家的当家主母,哥哥的嫡妻,心尖上的人。我当初看着嫂嫂嫁进来,也是望着嫂嫂能享些福,少受些漂泊孤怜之苦,没料到咱们家里竟是乱成这样,叫嫂嫂受这些罪。 哥哥若是不抬这么多女人进府,和嫂嫂一心一意过,便也罢了,既是抬了进来,不分个尊卑上下,乱成一团,又如何过得了日子。”转头看向安生,“赶紧去,多叫几个实在些的媒婆牙子进来。”拉着沈月枝道:“嫂嫂是个好心肠的人,这是好事。只是我哥哥抬进来的不是明白人,嫂嫂就不为自己安生,也要为哥哥想想,立些威把这些糊涂人教明白了才行。” 沈月枝听着齐粟娘叫媒婆牙子,微微不安,一边扶着齐粟娘向月钩儿院子里走去,一边犹豫道:“这府里的丫头不少是他收用过的,也算是齐家的人”长眉细,“便是那些年轻媳妇子,有一个也……” 齐粟娘先是听一愣,又暗暗咬牙。绵绵上前几步,到沈月枝耳边悄声劝道:“大奶奶且别管这些,现下的情形,咱们也顾不得这许多。她们就仗着大爷收用过,个个都把自己当成半个主子。月姨奶奶若是没有目儿撺掇着,能闹成这样么?目儿她不就仗着她是大爷贴身的通房大丫头,不说彩云,便是大奶奶她也未必放在眼里。有了她做样子,那两房里和各处的丫头们哪个肯安份?一个个涂脂抹粉,乔模乔样,赶着向大爷跟前凑,个个都想做主子,大奶奶再不镇一镇,不说正经做事的人没了,咱们房里的人都保不住了。” 沈月枝微微一怔,看了看绵绵,又看了看身后丫头里几个生得出挑的,转头对齐粟娘道:“少不得要请姑奶奶帮我一帮。” 齐粟娘见她明白,心中又喜又叹,连忙道:“嫂嫂尽管放心,不说嫂嫂是哥哥心坎上的人,他没得不替嫂嫂撑腰的道理,便是他糊涂了,我也能劝劝,咱们急事急做,今儿就把事办完。”顿了顿,“嫂嫂狠狠心。” 第七章 齐府里的妻妾们(下) 钩儿的院子里,比儿领着四个媳妇在正房看住了月钩和目儿,伏名领着小厮把后宅里闹事的七八十个媳妇丫头圈在左右厢房里。 彩云坐在紫檀木五屏风罗汉榻上,看看炕床上面带不安的月钩儿,再看看坐在地上,摸着肿脸哭泣的目儿,心中打鼓。 她慢慢摸着三个月大的肚子,偷偷打量静静站在门口的比儿。只见她穿着樱桃红八团锦夹祅,白杭缎子滚羊皮金边裙,耳上是鸦青宝石坠,腕上是羊脂玉镯,比当年在大爷面前得意时更是体面,那身樱桃红的八团料子京城里还未见过,只是头上梳的还是在室女的盘辫,倒叫人看不出她的身份。 彩云陪笑道:“比儿姑娘,这几年在姑奶奶府里过得可好?如今也是偏房姨奶了罢?可有替姑爷生下一儿半女?” 比儿微微笑着,“多承彩云姑娘动问,我虽是过得好,倒也没做偏房主子,如今还是奶奶身边的大丫头。” 彩云一怔,又上下打量了比儿,微带不信,“姑娘如今这般体面,当初大爷还和我说过,要抬你做偏房姨奶” 月钩儿猛然回神,狠狠瞪了彩云一眼,“少做你的春秋大梦,别以为你凭着肚子里的野种就能” 彩云立时跳起,嚎叫着扑了上去,一头撞向月钩儿胸口,哭叫道:“你敢说他是野种?你敢说他是野种?你连我一块打死了,你再到大爷面前去说,说我肚子里的是野种!” 月钩儿早有防备,一个闪身翻到炕床里头,眼见得彩云要碰到如意云纹的炕桌上,比儿眼疾手快,奔上来一把将她扯住,转头叫道:“来人,把彩云姑娘扶出去。” 两个媳妇应声走了进来,将哭骂的彩云架到了外间座榻上,比儿看着月钩儿,慢慢道:“姨奶奶,大爷如今三十了,还没个血脉。他是齐家的独根,我们姑奶奶日日担心齐家地香火。彩云姑娘如今有了身子,姨奶奶也该替大爷想想。” 月钩儿咬牙道:“便是姑奶奶在这里。这些话我也得说。大奶奶是正经人家清白出身地小姐。大爷地正室嫡妻。我也服气。但彩云便是怀了龙种。如今也不过是个侍妾。她一进门就仗着肚子里那块肉不给大奶奶叩头端茶。更没到我跟前来请安问好。平日里纵着房里地丫头挑三掇六。搬弄口舌。谁不欺负?天下哪有这样地规矩?我不教导教导她。难不成还等得她生了太子。抬了偏房。再来教训大奶奶和我么?” 说话间。一阵脚步声响起。齐粟娘停在了房门口。盯着月钩儿道:“原来你是在教导她?我竟没有看出来。我还当你安心想让哥哥绝后。要让大奶奶也知道知道你地厉害。把这一府地人都震服住呢!” 月钩儿见得齐粟娘。心里一惊。连忙从炕床上爬了下来。规规矩矩福了福。陪笑道:“奴婢” “小嫂子不用多礼。我也受不起小嫂子自称奴婢。”齐粟娘看了目儿一眼。转头对沈月枝道:“一个一个来。打扫干净了才好。嫂子既进了这门。由不得嫂子做慈悲人。”提声道:“伏名。摆两张椅子到院子里。大奶奶和我一个一个看。先把那些不安分做事。专会勾引大爷。挑唆主子们互斗地奴才打出去配人。再来收拾目无尊卑。不分上下。又或是急着要出门地混账老婆。” 伏名在正屋檐下摆了两张紫檀木太师椅。中间一张茶几。绵绵摆上了两盏六安茶。齐粟娘和沈月枝左右坐下。 关在厢房里地媳妇丫头们又哭又闹。半点不肯安静。 沈月枝坐在椅中,默默无语。齐粟娘看了她一眼,暗暗叹了口气,也不说话,只等她自决。 前宅里爷们地作乐之声隐隐转入了内宅,沈月枝喃喃低语,“我家虽是书香门第,到了爹爹这一辈已是败落了,不过是面上还有些体面。我打小儿没娘,爹爹辛苦把我养大,教我读书识字,终临前担忧我孤苦无依,听信了媒婆的谎话,变卖家产备好嫁妆,把我嫁到扬州来,却没料着实是卖到汪府里为妾。” 齐粟娘原听她说起过这些,这会儿又见她提起,仍是不出声地听着。 沈月枝叹息着,“那时节,我家已是穷得备不起体面的嫁妆,为了让我风光出嫁,爹爹把他身边的侍妾,跟了他七年的侍妾给卖了。”沈月枝苦笑着,“她对我也有几分养育之情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 突地,沈月枝话声一顿,漠然转头对伏名道:“把关起地一个一个领出来,我来看。” 伏名连忙应了,叫小厮开了房门,把那些妆乱裙散,面目带伤的媳妇、丫头一个接一个领了出来。 头一个就是目儿,她被拖到院中,满脸是泪,尤是叫着,“我是大爷屋里地人”沈月枝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彩云,又看了看手上地三道血痕,“拖到一边,打出去配人。” 目儿双目圆睁,尖声道,“凭什么打我,我是大爷屋里的人” 沈月枝看了伏名一眼,伏名立时叱道,“给我掌嘴!对着大奶奶,竟敢不自称奴婢!没听到大***话么,拖到一边去,打出去配人!” 立时有两个小厮上前,给了滚地哭叫地目儿两个耳光,抓住她手脚捆了起来,丢到了一边。 满院子的媳妇丫头顿时吓住,月钩儿脸色苍白,不敢说话。彩云面上带笑,“大奶奶说得是,她这样地断断是留不得的。” 沈月枝看了彩云一眼,“伏名,把彩云房里领头砸东西地天长、地久拖出来。也拉出去配人。” 说话间,安生领着三个媒婆牙子走了进来,扫了满院子的媳妇丫头一眼,打千儿道:“大奶奶,姑奶奶,奴才把媒婆领来了。” 那三个媒婆看着这般的动静,知晓是大妇在作人,料想今日必可领几个容貌上佳的出去,或是配人,或是卖到私窠子里,总能大赚一笔,连忙上前磕头请安。 沈月枝扫了那些媒婆一眼,点了点头,“你们且在一边看着。” 彩云见得媒婆已到,她地两个贴身丫头哭叫着被拖到了一边,她哪里肯放,奔到院子里将两人一把拉住。 她对着拖人的小厮又打又骂又哭,“自打我进了这府,人人都寻机会欺负我,想尽办法弄死我肚子里的孩儿,只有她们两个,有吃的替我先吃,有用的替我先用,好不容易保住了我肚子里的这块肉,如今要打了她们,接下来就是打我肚子里的孩儿了!” 沈月枝听她说到孩子,身子一颤,脸上慢慢涨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齐粟娘立时冷笑道:“比儿 把彩云姑娘架住了,请她回屋里去休息。安生,你爷说,今日我就搬进来,守着彩云姑娘,有吃地我替她先吃,有用的我替她先用,等她肚子的孩子生下来,我送她六十四抬地嫁妆,另给她配个好人家,免得她在我们齐家日日被人欺负,被人惦记!” 彩云惊得不轻,转身瞪着齐粟娘,“我肚子里是大爷的” 齐粟娘蓦然站起,“你也知道你肚子里是大爷的骨肉,不好好呆在屋子里养胎,整日里顶着这孩子和人打闹,还敢说别人要打你的孩儿,我看你是想自己打了他!你再不安分,齐家就只要这个孩子,照旧打了你。”看着一脸有恃无恐的彩云,齐粟娘越冷笑起来,“我告诉你,别以为你怀了孩子,我就不敢作你。大爷才三十,大奶奶才进门半年,满府里都是女人,我齐家不怕生不下孩子!安生,去,和大爷说去,彩云不服我和大奶奶地管教,现下我要连她肚子的孩子一并打了出去!” 安生笑嘻嘻地道:“回姑奶奶地话,方才小的领媒婆进来时,大爷把小地招过去说了话,这后宅里的事姑奶奶爱怎么样就怎么样,除了把大奶奶给他留住,其他的大爷不心疼。” 齐粟娘听得一愣,看了看安生,安生连忙道:“奴才可说地是实话,姑奶奶不信,叫比儿再去问一回。” 齐粟娘看着脸色渐好的沈月枝,瞪向彩云,“你一进门就仗着有孕目无尊卑,连大奶奶也不放在眼里,来人,把这个不懂规矩地拖到一边去,一起打出去配人!” 沈月枝见得伏名果真上去拖人,顿时惊到,“姑奶奶,这……这……还是饶了她罢……” 彩云已是吓得面无血色,听得沈月枝开口求情,甩开伏名奔到沈月枝面前,卟嗵一声跪下,抱着她的腿哭道:“大奶奶,大奶奶,求你看在这孩子真是大爷骨肉地份上,别把我打出去,我……我……奴婢以后再也敢了……” 齐粟娘听得她终于服了软,心中也暗暗松了口气,见得沈月枝向她看来,“姑奶奶,你就饶了她这回……” 齐粟娘越厉声道:“你给我记住了!大奶奶是正妻,你是侍妾,大奶奶是主子,你们都是奴才。你就算养了儿子,抬了偏房,大奶奶才是他的嫡母,你只是个姨娘!妻妾妻妾,我就告诉你什么是妻,什么是妾就算大爷连大奶奶也不要了,这满府的女人里,也只有大奶奶能拿得到休书,世上只有休妻的七出规矩,没得休妾的说法,管你是偏房还是侍妾一律是打出去配人!你要想在齐家呆下去,这辈子就别忘了这个规矩!否则,大奶奶随时能打了你们出门!” 彩云骇得说不出话,只懂点头,沈月枝怕她伤了胎儿,连忙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齐粟娘的眼睛转向月钩儿,月钩儿顿时跪倒,一边哭一边磕头道:“姑奶奶,姑奶奶,看在奴婢进门时,是给姑奶奶叩头端茶的份上” “原来你还记得那叩头端茶的事”齐粟娘盯着月钩儿,“看看你如今的样子,被个丫头在耳朵边说几句,就不知道天高地厚,把府里搅得翻天覆地,不知道安分半点,当年我白关照你了!大爷也白抬举你了!”转头叫道:“来人” 月钩儿骇得大哭,扑到沈月枝面前,“大奶奶,大奶奶,看在大爷的份,看在大爷的份上” 沈月枝心中不忍,看了看齐粟娘的脸色,“她她也是受了不少委屈” 齐粟娘咬牙道:“既进了这府门,姐姐妹妹这么些人处着,有谁能不受委屈?嫂嫂受的委屈不少么?她这样的性子当初就该找个单夫独妻过小日子,偏又进了这宅门里做妾当年我费了心思教她,不过就是想让她这府里过得安生些,长久些,她”怔怔看着月钩儿那双和沈月枝酷似的上挑凤眼,心中酸楚,“来人,端茶来。” 月钩儿的院子里静悄悄的,满院子的奴婢皆是屏声静气。前宅里的曲儿声远远传来,因着少了些脱跳的高音,听着似是平缓安和,然则,那乐曲声中的人气儿便也少了。角儿们咿咿呀呀地唱着,入戏得太深,本性儿便也不见了。 绵绵慌忙端了盏洞庭君山茶过来,月钩儿抹了眼泪,看了看齐粟娘,给沈月枝结实磕了三个响头,接过茶,高高举过头顶,“大奶奶喝茶。” 沈月枝连忙接了,喝了两口搁到茶几上,绵绵上前将月钩儿扶起。 “伏名,再拿一把椅子来。” 伏名应声而入,从正屋里又抬了一把紫檀木太师椅,亲手摆在齐粟娘和沈月枝的下。 “端两盏茶来。” 彩云也不要齐粟娘叫,连忙走到座前,先跪下给沈月枝磕了三个头,接过绵绵递上的苦丁茶,高举过头,“大奶奶喝茶。” 沈月枝接过茶,匆忙沾了沾唇,便就搁下。 绵绵扶着彩云站起,齐粟娘看向站到一边的月钩儿,“过来,让彩云给你请安奉茶。” 月钩儿再无半点骄色,一双凤眼中的灵气儿也散了去,木木讷讷应了,坐到了下太师椅上。、 彩云规规矩矩福了三福,“给姨奶奶请安。”神色呆然,端过另一盏苦丁茶奉上,“姨奶奶喝茶。” 比儿扶着齐粟娘走入了正房,倚在座榻上休息,听得外头沈月枝落众女。若记得是方才打闹过的头领,便命拖到一边,丫头配人,媳妇赶回家里不用。若是记不清,就问伏名和绵绵,俩人同声说这媳妇丫头诸船行径可恶,便又命拖到一边,若是伏名和绵绵有一个说尚有可饶之处,便命打二十板子,仍是留用。 院子里越没了声响,只有沈月枝越来越漠然的落声。媒婆牙子们偷笑着,齐府里的大妇要立威,杀鸡给猴儿们看,只盼着她杀的鸡越多越好,虽是送出去配人,但谢媒钱哪里及得上卖身钱,落下几只偷偷卖到私窠子里才是好路数儿。 比儿见得齐粟娘靠在靠枕上,半晌不语,面色疲累,心中担忧,不由伸出手去,一边替她揉着太阳穴,一边轻声道:“奶奶……” 齐粟娘慢慢睁眼,看着比儿,终是落泪,“比儿,我舍不得让你去做妾……” 比儿亦是落泪,“奶奶放心,我断不嫁出去做妾,若是有福气,寻个好人单夫独妻地过日子,若是没福气,宁可侍候奶奶一辈子……” - 510更送上!投票的亲们,你们真是太神奇了,哪里弄的这些票啊啊啊-谢谢!这一章,略表谢意,540继续加更 第八章 使唤奴才的十四爷(一) 色已是近晚,大花厅北间,八椅四几三面排列的剔手椅上,齐强一边搂着苏戏调笑,一边听曲儿。 棋童扮上妆,头戴赤金冠,身着滚龙黄袍,道升头上金凤珠冠,身上大红云绵凤纹祅裙,同声唱着《长生殿》里的《密誓》, “双星在上,我李隆基与杨玉环,情重恩深,愿世世生生,共为夫妇,永不相离。有渝此盟,双星鉴之。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誓绵绵无绝期……” 罗世清、孟铁剑、狄风如、宋清听得两人声腔极正,句句入情,各各叫好,纷纷打赏。棋童与道升唱毕谢赏,棋童也不去妆,偎入孟铁剑怀中劝酒嘻笑。 道升到后头换下珠冠凤袍,洗去大妆,一身素净走到宋清身边,宋清笑着执了她的手,轻轻吻了吻,“色艺俱佳。” “德隆,去后头让伏名和姑奶奶说,今儿晚了,明日再去九爷府里请安。让她在我府里吃晚饭。”瞪了微露喜色的罗世清一眼,“让她在后头和大奶奶一起吃,不用到前头来了。”孟铁剑三人皆是大笑,狄风如瞅着罗世清,“那阵儿你喝醉了抓着人就问为什么,我问你什么为什么,你说她为什么不中意我” 孟铁剑笑得呛酒,咳得满脸通红,罗世清的脸亦是通红,“这都是五六年前的事了!你还拿出来说!再说我翻脸了!” 齐强和宋清都忍不住笑了出来,众人正说笑间,前头门子报了进来,“大爷,李公公和傅公公来了。” 齐强一怔,连忙站起,领着众人接了出去,李全儿亦有二十七八,和齐强笑着打了招呼,恭敬给四位漕上大豪打千儿请安,因着四人都花银子捐了候补官,宋清连忙扶住,“下官们怎敢受公公的礼,上年七月里的东西公公可还喜欢?若是还过得去,我再差人送些。” 李全儿笑道:“宋大当家厚赐,咱家却是愧领了。”看向齐强,捧了四个红贴儿,“八爷在九爷府里摆了席,请四位大当家的过去用饭,九爷让齐管事也一起过去。” 宋清四人皆是微露喜色。接了红贴。齐强看了看一直未出声地傅有荣。“来人。去请姑奶奶。一起去府里给九爷磕头请安。” 宋清看着齐粟娘从后宅出来。李全儿和傅有荣俱都上前请安。两边里互拜了一回。齐强扶着齐粟娘上了玉顶檀板暖车。众人骑马。慢慢向三条街外地九皇子府。 到得门前。宋清跟着李全儿、齐强沿着甬道绕过正堂。眼见得前头一间大花厅。花厅南北各摆一座透雕花卉六扇屏风。将大花厅虚虚隔成三间。 正中敝间十二架长柱宫灯高燃银烛。黄花梨螺甸大长案上摆了一桌席面。 南间是一座黄花梨镶大理石雕花罗汉座榻。中放小方桌。 北间八椅四几成列黄花梨雕椅、几摆了三面。两位腰束黄带的男子隔几坐在椅上品茗,见得他们到来,双双站起, 宋清知晓必是八阿哥和九阿哥,正在心中欢喜的时刻,突见得那位傅公公脚步一顿,低低和齐粟娘说了一句,齐粟娘点了点头,回头看了齐强一眼,便跟着那位傅公公走到另一条甬道上去了。 宋清正觉奇怪,狄风如忽地在他耳边轻声道:“那个傅公公,好似是十四阿哥身边地人……”宋清沉吟不语,看了狄风如一眼,“倒不是怕人抢功,分了江苏帮的地盘,只是如今看来,我那法儿犯着了自家人,怕是用不上了……”狄风如一怔,正要说话,已到到了花厅前,只和随众人向两位阿哥请安,无暇再说。 齐粟娘跟着傅有荣慢慢走近湖边,顺着曲廊上一盏盏明亮的宫灯,远远见得通直外水榭里灯火通明,八仙桌上摆着一桌席面,栏边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齐粟娘微微愣住,“十四爷又长高了……” 傅有荣卟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来齐姑娘还记得,十四爷当初在御船上地时候,比齐姑娘矮了半个头,如今过了十年,怕是比齐姑娘高了快两个头了。” 齐粟娘无趣道:“他还是小时候可爱一些……” 傅有荣愕然回头,看着齐粟娘直笑,悄声道:“可不可爱咱们不说,十四爷十二三岁的时候,他再凶,也让齐姑娘牵着鼻子走。这到了上回扬州城里,十四爷十八岁了,齐姑娘就不敢太糊弄十四爷了。如今十四爷二十岁了,齐姑娘,奴才就提个醒儿,可别再糊弄他了……” 齐粟娘瞪眼道:“谁说我糊弄他了?他喜欢乱脾气,嗓门又大,要是不抢在他火前说几句好听的话,讨他地欢喜,在他面前谁还能安安生生呆上半柱香的功夫?我还想继续吃饭过日子呢。” 傅有荣笑得直喘气 廊口站住,“齐姑娘,十四爷是主子,咱们是奴才,齐姑娘可是没得说,你就忍忍,让他多高兴高兴……” 齐粟娘同情地看着傅有荣,“傅公公,我说句实话吧,论冷面儿镇定功夫,是四爷身边的秦全儿公公,论讨人欢喜的功夫,是十三爷身边的顺儿公公,论软刀子功夫,是八爷身边的李全儿公公,这论起忍劲儿我一直觉得还是傅公公你无人能比……” 傅有荣哭笑不得,见得齐粟娘全没听明白他的言外之意,看了看水榭里的人影微微晃动,似已不耐,只得道:“齐姑娘,你请吧,十四爷等了你半会了。” 齐粟娘一愣,看了看水榭,惑道:“你不去?那里头好像没人侍候……” 傅有荣微笑看着齐粟娘,“不是有齐姑娘”见得齐粟娘转身就走,连忙一把扯住,“我地姑奶奶,你别吓奴才了,奴才可不敢再说玩笑话了,十四爷有正事儿和你说,奴才不方便在一边听着。” 齐粟娘脚步一顿,微微犹豫,慢慢点头,“我也该回报十四爷了……” 齐粟娘走下曲廊,进了水榭,方要从腰间抽帕子请安,十四阿哥已是瞪了过来,“你和小傅子磨磨蹭蹭嘀咕些什么,爷在这里已经等了大半会了。” 齐粟娘陪笑道:“十四爷恕罪,奴婢远远见得十四爷,似是比往年更高了些,一时感慨,就和傅公公多说了两句,累十四爷久等了。” 十四阿哥微微一愣,笑了出来,“竟是说这个?”见得齐粟娘抽帕子曲膝请安,抬了抬手,“起来罢。” 红木雕拐子纹大方桌边仍是摆着四张官帽椅,东头剔红海龙纹高脚香几上换了一盆木芙蓉,与池中的未见形的水芙蓉相映成趣。 南北两头各放了四枝红木长灯架,八盏宫灯把水榭照得格外亮堂。齐粟娘见得桌上四碗八盘江南菜式,三般江南细点,三般时鲜果品,十四阿哥在上坐下,笑着招了招手,“过来。” 齐粟娘走了过去,执着攒丝莲花瓷酒壶,给十四阿哥倒了杯酒,便嗅出是金华酒。十四阿哥笑道:“行了,你也用些罢,正是晚饭的时辰。”从桌子上取了一碟扬州三丁包子和一双牙箸递给齐粟娘。 齐粟娘施礼谢了,站在桌边一口一口慢慢吃着,她吃了两个,见得十四阿哥起身舀入水银鱼汤,连忙将碟、箸放在桌边,接了他手中的攒丝莲花瓷碗,给他舀了半碗,双手奉上。 十四阿哥坐在桌边慢慢喝汤,笑道:“你也喝一碗。”齐粟娘施礼谢了,取了桌上另一副青瓷碗、勺,舀了一满碗汤。她站在桌边喝了小半后放下,又换了三丁包子,站在桌边吃了一个三丁包子后,便将余下的汤都喝光了。 十四阿哥见她抽帕子拭嘴,皱眉道:“你平日里就吃这一点?难怪瘦了这许多,陈变之喜欢瘦一些?” 齐粟娘脸上一红,“回十四爷的话,奴婢……奴婢习惯晚上吃少,怕不受用。”十四阿哥点了点头,也再说话。 齐粟娘站在桌边,看着他把鱼翅吃得干干净净,鸽蛋青菜心半点不留,烧荔枝鸡留下一堆骨头,口蘑烧白菜一扫而空,一碟松仁糕、一盘鸡蛋春饼全都入肚,仍是闷声不吭,埋头大吃,与平日极是节制有度,只吃七分饱的皇子礼仪大不相同。齐粟娘眼见得他要将一海盆入水银鱼喝光,不由道:“十四爷,吃多了会坏肚子,对身子” 十四阿哥抬头瞪了他一眼,“爷不是小孩子,你当我不知道么?”说话间,便放下了攒丝莲花瓷碗,却仍是不说话,齐粟娘看他盯着她用过地青瓷碗勺半晌不语,微觉奇怪,细细看他,却现他只是在愣神,恰巧把视线落在那处而已。 齐粟娘见他如此犹豫,难以开口,她的心慢慢也沉重了起来,左思右想,猛一咬牙,“十四爷是想……想杀什么人?又不方便所以叫奴婢” 十四阿哥醒过神来,猛拍桌子,大恼骂道:“爷要杀人还要使上你这奴才?爷如今虽是被皇上不带见,还没落魄到那份上!” 齐粟娘虽然对他“奴才”、“奴才”地叫着,大不顺耳,但听不是叫她去杀人,顿时松了口气,心中欢喜,陪笑道:“奴婢失言了,十四爷这样的英雄人物,不说府里的侍卫,门下的武官,便是您自个儿,都是以一挡百,哪里用得上奴婢奴婢不过是表表忠心……” 十四阿哥缓了脸色,哼了一声,走到东头栏前,在木芙蓉边来回踱步。过得半晌,他终是叹了一口气,坐在了栏上,“你过来,爷和你说。” 呼,今天应该是正八点更新地,嘿嘿,540更哈 第八章 使唤奴才的十四爷(二) 娘走了过去,站在十四阿哥面前三步处,十四阿哥她,柔声道:“今儿晚上,陈变之是不是去直隶总督在京城老宅里赴同年宴去了?” 齐粟娘点了点头,“回十四爷的话,外子是去那里了。” 十四阿哥招了招手,“你过来些。”齐粟娘看了看他神色,不是要占便宜的样子,依言站到了十四阿哥面前一步处,低头看他。 十四阿哥沉默了一会,伸出左手,似是要抓住什么,伸缩了两回,终是叹了口气。他慢慢握住齐粟娘抓着帕子的右手,包在掌心中慢慢摩挲,看着齐粟娘的眼睛,柔声道:“等他回来了,和你说要娶噶礼的族侄女做妾,你别和他闹,让他娶。等得礼在皇上面前过了关,他的新鲜劲儿也过了,你爱怎么作都由你,爷担保,没人说”却只觉面上一湿,一滴眼泪正正地砸在了他的眼下三分处,滚烫滚烫。 十四阿哥一呆,顿时恼了,甩开齐粟娘的手,怒道:“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不过是纳个妾,爷问清楚了,她父母不在世了,娘家没人,空顶着一个贵姓,没能耐压到你头上。当初爷不就是为了这个,怕你受委屈,在皇上、皇太后面前闹么?若是叫你受委屈,爷会开这个口么?” 齐粟娘咬着唇,说不出话,眼泪却一滴一滴向下坠。十四阿哥越恼怒,蓦然站起,冲到红木雕拐子纹大方桌边,站了半会,狠狠一脚踢翻了一张红木南官帽椅,又冲回齐粟娘跟前,怒道:“爷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你?若是叫你去和他直接说噶礼的事儿,女人去多这些嘴,再加上他那性子,你难免要失宠。现下那府里摆了满宴,董鄂氏按满人规矩出来劝酒,让他相看,再灌醉了他他失了足中了套,是他的事,和你没有半点干系。过一两月,你寻借口把那女人打出门,有爷在没人敢说你一句。你还是稳稳当当做你的正室嫡妻,你说,爷这不都是为了你么?” 齐粟娘哭道:“他……他也没打算在皇上面前参奏噶礼……” 十四阿哥一怔,“他和你说这些事?他是怎么说”转眼又怒道:“不管他怎么说,若是不把他拉下水,给他些好处,到了皇上跟前难保他不会改主意!这事儿,就这样定了,你回去不许和他闹。”说罢,转过身去,用力摆了摆手。 齐粟娘哭泣着,甩帕子行了礼,慢慢走出了水榭,从湖面上的曲廊上走了过去,对傅有荣惊异地询问声充耳不闻,只是哭泣着,沿着青石甬道慢慢走着。 她一时恨不得飞奔到直隶总督府里去寻陈演,一时又恨不得自己当初未被十四阿哥所救,宁可被九爷指使去暗算太子,和刘三儿一样早早被灭了口,更恨不得从没遇上十四阿哥,没被他可怜关照,欠了一次又一次的情份,到得眼前,不说开口拒绝竟连哀求的余地都没有。 李全儿站在甬道拐角阴暗处。远远看着齐粟娘一边哭着一边走了回来。悄悄退了开去。疾步向花厅走去。花厅早已掌起十二宫灯。九爷和齐强低低笑语。八爷与罗世清、孟铁剑、狄风如、宋清谈笑风生。甚是热闹。 李全儿轻轻走到八爷身边。附耳说了两句。八爷微微一笑。转头看向九爷。点了点头。“他总算也开口了。” 九爷哈哈大笑。“就为了让他开这个口。我寻思了多久。不过是让她回去什么都不要干。这样地差事也叫差事?我若是奴才。能寻上这样一个主子。当真是八辈子烧了高香了。” 齐强听得他们说话。隐约猜到一些。却又不确实。当着罗世清几人地面。又不能问。正坐立不安间。从花厅门里见得齐粟娘沿着甬道从通直走了过来。心中暗喜。陪笑道:“九爷。奴才地妹子从十四爷那边回来了。奴才叫她过来给八爷、九爷请安。” 九爷笑着点头。“去吧。”又转头道:“来人。把十四爷请来一块儿喝酒。” 齐强连忙退了出去。急步向齐粟娘走去。远远把她拦了下来。看她哭得满脸泪水。心中一惊。一边从她手上取了帕子给她拭泪。一边将她拉到一边低声问道:“是不是噶礼地事儿?十四爷要你开口?或是让你什么都不要干?” 齐粟娘抽泣道:“噶礼要把当年那个族女嫁给他做妾……好让他不在皇上面前参奏他……十四爷说,要我回去不准闹……过一两月再打出去……”齐粟娘的泪水越来越多,“……他现在就在直隶总督里,那个族 ……” 齐强将齐粟娘抱入怀中,轻轻拍着道,“不怕,演官儿不在意门第,这个哥哥现下拿得准。”齐粟娘抬头看着他,哭道:“他们要把他灌醉了,生米做成熟饭,他不娶也得娶了,哥哥,我没法子听十四爷的,我要去直隶总督府里找陈大哥”说着,就要抽身离开。 齐强连忙拉着她,轻声道:“不能这样明着来。你将来还得靠十四爷关照你,论情份儿,你也该替他办些事儿。你不用去,哥哥差府里地德隆去直隶总督府,就说是扬州府来的急事,讨个回音。只要德隆见了演官儿,把这事儿和他一说,他就不会中套。十四爷不是要你什么都不要干么?只要演官儿不中套,这事儿就和你没有半点干系。” 齐粟娘心中一喜,眼泪顿时止住,方才一片混沌的脑子终于清醒过来,微一思索犹豫道:“德隆他以前不是九爷府里的副管事?他会不会把这事儿告诉九爷,?我自已偷去,打扮成丫头,去送衣裳,免得连累哥哥。” 齐强笑道:“当初九爷怀那五房奴才是太子的人,遇上那日要请四爷、十三爷议事,方才寻借口赶了出去。德隆是我的副手,甚是精干,被赶出去后六七年也没见他投到太子门下去。太子已废,我府里正缺人手,他来求我收留,我就让他跟着我办一些外头地事。这些事他可比伏名和安生老练,你放心,这事不会让九爷现的。” 齐粟娘听得如此,便放了心,催着齐强赶紧去办,齐强笑道:“满人的规女人出来敬酒,总要吃到半路上才行,现下地时辰还早着呢。来,把眼泪抹了,去给八爷、九爷请了安,你退出去的时候就去和德隆说。他就在外头门房里候着呢。” 齐粟娘大喜,连忙用帕子把脸上已花了的妆容抹去,整理衣裳,跟着齐强向花厅走去。 齐粟娘来到厅上,甩帕子施礼,“奴婢给八爷请安。给九爷请安。” 八阿哥看了看她微红的眼眶,素白地脸庞,微笑道:“起来罢。” 九爷见得齐粟娘站起,亦笑道:“在南边帮着你哥哥好好办差,若是” 齐粟娘听得身后靴声响起,齐强、罗世清等人都站了起来,九爷站起笑道:“十四弟,来得真快,我来给你引见几位漕上大豪。” 齐粟娘退到一边,见得玄缎朝靴从眼前走了过去,正要退出花厅,那玄缎朝靴微微一顿,头顶传来十四阿哥的声音,“你先别走。” 齐粟娘一惊,抬起头来看十四阿哥,却见他已走到了桌边,一脸笑意,与罗世清、孟铁剑、狄风如、宋清寒喧。 罗世清四人一日内得见三位皇阿哥,自是欢喜,再见得八爷柔宽,九爷优容,十四爷豪霸,皆是人中龙凤,也暗暗放心,没有跟错主子。 齐粟娘见得十四阿哥坐到了九爷身边,拿着大杯和罗世清、孟铁剑喝酒,询问狄风如两湖山川地势,慢慢和宋清说些兵书韬略,大有尽夜长欢之势,已是急得跳脚。再见得九爷不断和齐强低语,似在商量密事,齐强也全然无法脱身,更是心急如焚。 齐粟娘双手绞着帕子,站在南边六扇屏风前,拼命想法子想偷溜出去给陈演报信,她正双目四处乱瞟,打探四下的窗、格出路时,突地与八爷的双目对上。齐粟娘见他似笑非笑看了过来,立时低头垂眼,心中暗暗叫苦。 这位八爷算是最早识得她的人,以往只觉与他这样的天潢贵冑少有交集,虽偶露了破绽也无甚关系,断没料到如今成了人家地奴才。现下十四阿哥分明是受了八爷的指命,方来寻她说事,十四阿哥和她有情份,大小事儿都不和她计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了,这位八爷可和她没情份,他要知道她敢暗地里通风报信,坏了他地大事,指不定她今儿晚上就在床上被大卸八块了。 齐粟娘想起陈演和她说过的,崔浩与连震云地互斗,心中凉,再想起初来此世时白杨树林里三双血红凸眼珠和满地的黑血,把头低得垂到了胸口上,恨不得缩到墙根下去。不一会儿又想起陈演和那族女现下不知怎样,她却被扣在这里不能赶去,心中滞闷,越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540更送上!多谢投票地亲们,晚上八点还有一更,请继 第八章 使唤奴才的十四爷(三) 粟娘也不知站了多久,终于听到了十四阿哥的声音,来。”齐粟娘回过神来,默默跟在十四阿哥身后,绕过黄花梨透雕花卉六扇屏风,走到了南间罗汉座榻前。 十四阿哥重重坐在座榻左面,闭眼依在小方桌上养神。齐粟娘见他如此,似是有些酒醉,便是心中烦恼,也不禁左右看看,想给他倒盏茶或是拧个热毛巾。 “你就不能安静会?从爷进这厅里,你就贼眉鼠眼地四处乱瞟,八哥看了你一眼,你就吓成了当初那副傻样真给爷丢份。”十四阿哥叹了口气,睁开眼睛,“过来。” 齐粟娘看了看十四阿哥,倒还算清醒,她也没找着热茶水和热毛巾,便慢慢走了过去,停在他身前一步处。 宋清见得八爷停下了与狄风如的笑谈,从桌上端起酒盅,放在唇边,慢慢饮着。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酒盅,再看看其余几人,俱已停了说笑,以饮酒为掩饰,竖着耳朵听着屏风后隐约传来的话语,连席边站着的李全儿和傅有荣也不例外。 “他说过不会参奏?他是怎么说的?” “他提起这些事儿,我就和他略说了两句,皇上的性子,那样的满旗功勋,不犯重罪又查有实据,皇上不会轻易动他他这事也不好回奏,若是一个字不说,皇上必要怀的……” “……你倒也没白在皇上面前侍候……他听你地算是他不蠢……” 屏风内半晌无声,十四阿哥沉默良久后,开腔道:“你去和他说,若是皇上问起,就说噶礼急功近利,不知与民休息,妄加杂税以充官仓,难免引起百姓不满,至于刁民抢粮,扬州府没有此等事,其余府县非他管辖之内,不知详情,不敢妄言。” 齐粟娘半晌没有出声,十四阿哥慢慢道:“别说爷委屈你这奴才,从通直一直哭到这里,爷就不明白了,不就是纳个妾,一两月就打了么?你这动静生似爷叫你去谋杀亲夫……你是去和他说这些,还是让他纳妾,你自个儿选……” 颤抖地声音响起。说话人似是极为心虚。“奴婢……奴婢就算不和他说这些。他……他自己也会这样说地……” 愤怒地拍桌声猛然响起。震得屏风外黄梨木螺甸大长案桌面上地碗、盘都微微颤动。十四阿哥咆哮道:“你还敢得寸进尺!?爷不管你了!你就回去等着给陈变之纳妾!” 宋清听得屏风后跪地哭泣地声音响起。看着十四阿哥一脸极怒之色。从屏风后冲了出来。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拍桌子骂道:“小傅子。眼瞎了么!倒酒!” 宋清见得十四阿哥大怒之色。虽是历事多年。也不禁心中凛凛。满座地人都不开口。花厅里只听得到屏风后传来地哭泣之声。 八爷和九爷互换了个眼色。九爷笑着放下酒杯。宋清四人站起。宋清恭敬道:“天色已晚。下官们不敢叨扰三位爷。祈请告退。” 八爷站起笑道:“四位当家地想是还要在京城呆上一段时日。若是有暇。还请到我府上一聚。” 宋清四人自是欢喜,施礼告退,十四阿哥放下酒杯,面上泛起微笑,“长阳门大街上的三庆戏园菜色别致,名角儿也多,明儿我下贴子,几位当家地不可推辞。罗当家和孟当家今晚好生歇息,明儿咱们接着拼。狄当家方才说起的《地纪胜》可不能藏私,一定要让我看看。”看向宋清,“明日再谈。” 十四阿哥转颜,宋清只觉花厅里的沉抑之气一扫而空,罗世清、孟九爷、狄风如俱是松了口气,齐声笑谢了,一起辞了出去。齐强看了屏风一眼,没奈何送着他们出府。 十四阿哥见得众人离去,将酒盅甩在地上,砸得粉碎,怒骂道:“哭什么哭,还嫌不够给爷丢人么?给爷滚起来,回去等着去!” 屏风后一阵悉索衣响,齐粟娘抹去泪水,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挨着屏风,深深低着头,远远施礼,“奴婢……奴婢告退。” 十四阿哥顿时又恼,拍桌子骂道:“看你那蠢样,爷是老虎要吃人么?你给我滚过来!” 齐粟娘听得外头一更鼓响,想起陈演酒量不大,在扬州城里也时时喝醉,知晓齐强现时差人去也未必来得及,心中已是绝望。 十四阿哥于她而言,便是他要了她的命,她也只当是还了恩情,若是和十四阿哥身家性命悠关,便是要她去杀人放火,十四阿哥不说她也会干。至于平常自称奴婢、被当作奴才骂几句,再是不顺耳,她只当不同地方的称呼不同,无关疼痒。但今日之事,她是宁可自己死了也不肯接受,若不是因着十四阿哥,便是皇上在这里,她也敢当面顶回去。 齐粟娘心中又伤心又委屈,却没得向十四阿哥抱怨的道理,抱怨了他也不明白。再听得十四阿哥乱脾气,又叫又骂 忍不住抓着屏风嚎啕大哭,便是傅有荣陪笑过来拉,过去。 十四阿哥恼到极处,一把掀翻了黄梨木螺甸大长案,轰然巨响后是一阵碗盆砸地乱响,他跳起来胡乱叫骂,齐粟娘那边哭得更是大声。 九阿哥被这一厅乱像惊得瞠目,见得十四弟乱脾气,齐强地妹子倔着哭闹,两人扛得不相上下,又是想骂又是想劝又是想笑,见得两人皆是闹得浑然忘我,只得转头看八爷,却只有忍笑躲在一边的傅有荣。八爷早就远远坐到了屏风后的北间,李全儿低头站在门前。 “随他们闹去。只要陈变之乐意,她绝不会和十四弟对着干。能不能让陈变之乐意,那是噶礼地事儿,和咱们无关。”八阿哥慢慢喝茶,“这事儿不过是投石问路,她再哭,也没说一个不字,对答时极是老实,没使半点心机。只要她对十四弟忠心,后头的事才是要紧。” 九阿哥听得十四阿哥接连踹翻了两张椅子,那边哭声不绝,摇头道:“看被他惯得,哪里像个奴才,这点小事就闹成这样。她这样守规矩不插嘴外事儿,后头还能有什么大事能指望她?” 八阿哥微微一笑,“只要陈变之能一直得皇上看重,我们又用得上陈变之,她就是能大用地奴才。” 九爷一怔,八阿哥放下茶,“说远的,陈变之如今二十七岁,已是四品,皇上让他慢慢历练,河、漕总督不过都是二品罢了。说近的,苏、扬两州是江南士子最多地地方,进士出身地汉官和汉人名士大部出自江南,我们正要笼络在手。他现在是扬州府府台,又是江南举子出身,在扬州官声极好,不在张伯行之下。加之他年少得意,却没有张伯行平日里狷介,名士、士子都与他交游。他和你府里有瓜葛,我们地门下在江南办事已是沾了不少光。总有再用得上的时候。再,河漕上地大利江苏帮主连震云……”看着九爷微微一笑,“到时候再让十四弟去说,到底用谁,让她自己选。” 九爷大笑出声,“自然是用陈变之,就算她不想用陈变之,十四弟都会逼着她用陈变之。” 八爷点头笑道:“方才你也听到了,陈变之内外事都不避她。只要她想知道,她就一定能知道。况且,她是皇上跟前侍候过地人,越是和咱们有关的事,她说的话陈变之越是会听。”听得外头砸碎了一个花盆,“用女人去笼络小人,百百中,用女人去笼络人臣,百中无一。陈变之算是个人臣,和她的情份虽好,若不是她有些见识,陈变之也不会让个内宅妇人插嘴外事。十四弟宠她,这是好事。 随他们闹去。” 两人说话间,已是二更鼓起,外头的动静渐渐小了下来。十四阿哥似是砸完了中间敝厅内所有的家私,站在敞厅内喘着粗气,那边地哭泣声仍是继继续续地传来。 十四阿哥烦不胜烦的声音响起,“行了,行了,你别再哭了。小傅子,去,把陈变之从直隶总督府给爷叫过来。” 九爷一惊,方要站起,八爷拉住他悄声笑道:“什么时辰了?现下怕已是散了。” 傅有荣应声去了,哭声终于慢慢停了下来。朝靴声起,十四阿哥走到了北间罗汉床前坐下,咬着牙道:“你过来。” 矮花盆底的脚步声轻轻响起,十四阿哥叹了口气,“你能把得住几成?” 齐粟娘暗哑的声音隔着两扇屏风传来,“九成。” 八爷和九爷相视一笑,听得十四阿哥冷冷一哼,“行了,你爱怎么样随你。” “……若是…若是…” “你不会闹么?拿出你和爷闹的这个劲,陈变之要还能娶妾进门,爷也佩服他!”十四阿哥好没气道:“你闹几天,等噶礼过了皇上那关,他才懒得管陈变之白占了便宜,又不是他地亲生女儿。” 齐粟娘半晌没有言语。 “怎么着,你那是什么脸?还嫌不足?爷不过叫你在家呆着不要闹腾,你讨价还价,得寸进尺,还敢和爷扛成这样”十四阿哥牙齿磨得山响,“你要是爷府里的女人,早一顿鞭子抽死你了!” 九爷听得摇头,突见得门边的李全儿动了动身子,齐强一脸担忧走了进来。九爷一愣,“怎么了,你没回府里去?” 齐强早在外头听了半会,见得消停下来,方才走进北间。他陪笑道:“九爷,方才奴才府里人报信来,奴才地妹夫已经回府里了,醉得不行,嚷着找奴才的妹子回去。” 八爷微微一笑,“既是醉了,也该让你妹子回去照料。”说罢,站了起来,提声道:“十四弟。” - 嘿嘿,关键时刻趁机求票,570更啊加 第九章 直隶漕帮的宋二爷(一) 清一大早起了床,还在洗漱,便听得院门外船帮会馆他身边亲信吴用星的说话声。 过不得一会,吴用星走进房中,吴用星四十来余岁,面色枯黄,身形单薄,着了一身茧绸儒衫,看着不像个漕上水手出身,倒像个绍兴师爷。他禀告道:“东家,十四阿哥差人送贴子来,今日晌午在三庆园宴请诸位当家的。八爷也差人下了贴子,三日后皇子府里饮宴。” 宋清将手中的湿面帕递给道升,笑着接了贴子,正细细看着八爷的贴,外头脚步声响声,“宋清兄。” 宋清连忙迎了出去,“风如兄来了,正要去你院子里寻你,我们书房谈。” 狄风如和宋清走入书房,狄风如看着他手中的贴子,笑道:“十四阿哥果真豪气,我听他谈吐胸中甚有韬略,竟是个将兵的奇才,也甚是宽贤下士,昨儿罗三和孟九也赞不绝口。” 宋清笑道:“十四阿哥确是将兵之才,八阿哥却是个将将之才。” 狄风如大笑,“十四阿哥还年轻,再加历练,怕也是一员将将的帅才。”说话间,吴用星领着丫头进来,在书房北面铁力木扶手椅间的宽几上摆上了鱼粥和素粥。 狄风如也不客气,与宋清左右坐下,一边用饭一边笑谈。 “宋清兄,你昨日说的那个用不得的法子,到底是什么?犯着谁了?”狄风如就着烧麻雀丁吃了两碗鱼粥,放下牙箸问道。 宋清挟着青菜,慢慢喝了一口素粥,也不答话,抬头看向吴用星,“昨晚叫你去打听的事,有回音了么?” 吴用星从怀中取出一卷文书。“东家。扬州府台陈演陈大人。确是娶了九爷府二管事齐三爷地妹妹为妻。陈齐两家是通家之好。说到这位齐氏夫人。倒也不是个寻常女子。她原是北方永定河人氏。灾年被父母卖给人牙时。不过才是十岁。人牙将她带到江南。被陈大人地先母买下。后被齐三爷地先父母收为养女。与陈大人订下亲事。聘为正室嫡妻。” 狄风如一愣。“她不是齐三地亲妹子?我看他们俩地样子。很是亲近。比平常人家里地兄妹还要好上几分。” 宋清也是微微怔神。“原是个买来地丫头。如今竟成了府台夫人……” 吴用星捋了捋几络短须。“这位齐氏夫人可了不得。她出身虽贱。却天生聪颖。陈大人先母不过教了她半年。她算学之术已是极好。晚生对算学也略知一二。陈大人地蒙师梅文鼎梅老先生是天下算学第一人。齐氏夫人能得梅老先生青眼。这算学上地造诣在大清朝也算是独步一时了。”顿了顿。“晚生以为。陈大人以治河之术得皇上青眼。怕是这位齐氏夫人也相助良多。” “算学?”宋清忽地笑了出来。“我记得康熙四十一年六月里押船去扬州进货。路过清河。在连震云府里地凉卷棚里喝酒。见着他书桌上有本《几何通解》。那会儿我着实佩服。” 狄风如面上一怔。凝视宋清。宋清回视于他。“连震云那五副简图你也看过罢?我直隶漕河段三十二处闸口水坝上。有十二处依图改建。” 狄风如面带思索,慢慢点头,“我两湖境内七十三道闸口水坝,便有四十余处依他地简图改建,多有省力之处。连震云便是凭这五副简图起家,得了皇上青眼,在九省漕帮中名声大振,从此后将江苏帮二帮主压了下去。” 宋清摇头道:“凭他地本事,没有这五副图也是要出头的,只是有了这五副图,他走得更顺当了些。”转头看向吴用星,“你继续说,陈大人与齐夫人可恩爱?” “极是恩爱。”吴用星翻着文书,“陈大人在清河为知县时,险些在闸口下受伤丧命,是这位齐夫人亲自跳入河中,不顾生死将夫君救出。后来陈大人因受废太子门下陷害,险些因欺君之罪丢命,这位齐夫人也是不离不弃,生死与共。晚生以为,陈大人年近三十,膝下无子,却未纳一妾入门,正是因着两人情份极好,方才如此。” 宋清听得有些疑惑,“竟是这般恩爱?”慢慢点头,“昨儿晚上听着,也像是极好的样子……” 狄风如脸上虑重重,终不住道:“宋清兄……” 宋清含笑摇头,“咱们慢慢听。我还未如何,你急什么。”顿了顿,又笑道:“她是齐强的妹子,昨晚你也听到了,她在十四爷跟前得宠,又替九爷办着差,我难道是这般不知进退的人?” 狄风如慢慢点了点头,“昨天我听罗三说,李四勤倒是和这位夫人交情极好,康熙四十七年地大水里一起逃过灾,依我看怕是因着这个缘故,多少助了连震云一臂之力。” 宋清一愣,“李四勤?”微微沉吟,看着吴用星,“呆会去问问他,李四勤在那事儿里算是个什么角儿?” 吴用 应了,继续道:“康熙四十年皇上南巡途中下旨让]夫人完婚,除了太后陪送嫁妆,四阿哥、九阿哥、十四阿哥都赏了主子添妆。其后,齐夫人便和陈大人一起回了清河。当时,江苏帮主连震云,二帮主李四勤正是清河县坛主、副坛主,直到康熙四十二年连震云调任至扬州府。”收起文书,“而后,康熙四十四年,陈大人升为扬州知府,去了扬州城,陈、连两家的女眷甚是亲近。” 宋清站起走到南墙下书桌边,狄风如随之起身,皱眉道:“连震云和这位陈大人地关系着实让人猜不透,当初闹僵时,我看着扬州府那边竟是乱成一团,处处械斗。后来好的时候,我在两湖都听说陈大人要投靠太子爷。 后来皇上南巡,我才看明白,这位陈大人怕是个专看皇上眼色地纯臣。连震云和他可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两家的女眷竟会如此亲近?” 宋清从书桌抽斗里取出几张文书,递给狄风如,“你看看。” 狄如风接过一看,顿时惊住,看向宋清,“这事儿究竟是真是假?写此供词之人用词尖刻,怨愤十足,怕是和他们有仇” 宋清拍案笑道,“风如兄果然双目如烛,此人确是与他们有深仇大恨,他当初正是因着泄漏此事,险些被剥皮示众。后来卸了一支右臂赶了出来,流落到高邮翁家庄。他做得不得力气活,只靠着跟着他一起流浪的相好,在翁家庄做仆妇时,和老爷勾搭上,卖老婆过日子。没料到怀了野种,被大妇赶将出来。他们夫妇俩带着这孩子,四处流浪,吃尽了苦头。前几日我从通州向京城赶地时候,他养的野种正和人打架,我一时觉着那孩子也还可用,准备买下带走,倒叫他认出我来。”从狄风如手上取过文书,翻了翻,“我当初在清河见过他,他在连震云手下是个小闸头,现下竟是这般落魄,我看在是旧识,还有那孩子份上,收留了他们夫妇三人,没料到竟听到这样地事儿。” 狄风如连连摇头,“连震云律下极严,他或是因为犯事被动了私刑赶了出来。他说的这些话怕是信不得。” 宋清点头笑道:“我何尝不是如此作想?只不过这些事儿真与不真又有谁知?只要弄些手段,放些风声,假地也能成真。连震云现下失了靠山,又一心观望,定不敢和当初一样闹腾,只要陈大人狠下心,把他的财路卡死,断了他用钱买来地外援,寻些借口定他几款罪,有河标兵千户崔浩在,还怕弄不死他么?” 狄风如脸色变幻不定,沉吟良久,终是摇了摇头,“此计虽好,怕是行不通。不说连震云,齐强地妹子可不是个好惹的人……” 吴用星眯了眯眼,亦是点头道,“晚生打探消息之时,也觉这位夫人不是个省事儿的,面上的名声极好,暗地里怕也是个不肯容人的,夫妻虽是恩爱,但能让夫君不纳一妾,手上怕也有几条人命了。” 宋清将那几页文书放回抽斗,笑道:“我还以为许是弄错了,是陈大人地偏房,没料到陈大人只有这一房正室夫人,那是她没错了。省不省事儿,不过也是个妇人,有何要紧?要紧的还是她是齐强地妹子,阿哥们面前的红人,只是可惜了江苏帮那块肥肉。这回上京,齐强就说要为我们引见八爷,我原是想将此计献上,以作进见之礼,又能让我们四帮得些实在好处,现下可是泡汤了。” 狄风如见得吴用星施礼退了出去,在书桌边走了几步,突地笑了起来,“依我说,若是要在八爷面前立功,倒也容易。齐强的妹子是十四爷的奴才,只要她向陈大人说连震云对她不怀好意,寻机调戏于她,还怕陈大人不下狠手整治他么?” 宋清一怔,顿时笑了出来,击掌道:“风如兄好计!既不冒犯了齐夫人,也能摆布连震云” 狄风如笑道:“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你能从淮安,我能从扬州得些好处才是。”慢慢道:“还是要拉上罗三和孟九才好,山东离淮安最近,常州府就在扬州府旁边,若是甩开了他们办事,怕是不妥……” 宋清连连大笑,“你放心,我自没有甩开他们的打算。罗世清和齐强近二十年地交情。孟九再喜欢玩相公,替他生儿子的正室嫡妻也是罗三地堂妹,你和罗世清也是换过帖的兄弟,我们俩这些年地就更不用说。有财大伙儿一起,江苏帮是九帮之,人多势众,财大气粗,便是内斗伤了些元气,我们两个也吃不下。只是这位齐夫人咱们还得再掂量掂量,看看她的性情,才好献计,免得得罪于她。”双掌一击,“来人,去和吴先生说,让他打听打听,陈大人近日可是要纳妾了。” 第九章 直隶漕帮的宋二爷(三) 浙会馆双虹院里,陈演一脸得意,与齐粟娘拥坐在被窝里,吃着齐粟娘喂上的鸡汁粥,笑道:“粟娘,我早说过,我的酒量不行,装醉可是利害,眼前有女人时更不敢多喝。你半点不用担心。” 齐粟娘喜不自禁,连舀了几勺粥喂他,笑道:“我昨晚在九爷府里,听着哥哥说你醉得撒酒疯,嚷着叫我回去,就觉着不对。平日里你醉狠了,都是睡得人事不醒,哪里还能嚷?” 陈演哈哈大笑,亲了亲齐粟娘,看着她将鸡汤粥放回炕桌,捧了盘糯米鸡圆在手,夹起送到他嘴边。陈演一边嚼吃吞咽,一边含糊道:“不撒酒疯嚷着寻你,他们就不会送我回府。我就觉着不对,那位大人虽是满官,当年与江南士子交游时,摆的都是汉席。昨日请的都是江南人,怎的又摆满席?那女子只是他夫人的远房堂妹,算不得本宅内眷,怎的也出来敬酒。直隶总督是铁杆的八爷党,我自然要小心提防。” 齐粟娘满心欢喜,在陈演脸上重重亲了一口,“府台大人明察秋毫,妾身真是佩服之至。”说罢,又夹了几筷喂他。陈演得意大笑,越在齐粟娘面前表功,看着炕桌上六般下粥劝碟,挑三拣四,一会要吃烧肉皮,一会要吃丝拌肉。齐粟娘咯咯直笑,无有不应,捡选精细的一筷筷送到他嘴边,陈演足喝了三碗鸡汁粥方才罢休。 齐粟娘抿嘴笑着,看着桌上六般粥菜被一扫而光,唤道:“比儿,照样再送一桌菜进来。” 陈演看得齐粟娘重新布了菜,也足足吃了三碗鸡汁粥,又惊又笑,“粟娘,你今日怎的吃这许多,我是昨儿晚上心里生,吃得极少,你这是” 齐粟娘吞了一个糯米鸡圆,撇嘴道:“十四爷召我去,摆了席,菜倒是南边的,我的身份哪里又能坐下吃?站着吃了三个包子,喝了一碗汤,垫一垫就算了,哪里还能真吃?” 陈演抱着她笑道:“正是如此,当初在扬州,皇上召我一起用饭,还特意赐了座,我都吃不下多少,何况你还是站着。这奴才做得也忒难受,好在咱们不是京官,不用常受这罪。” 齐粟娘咯咯笑着,“你小声些,别叫外头人听着,治你一个大不敬,皇上的恩典你还敢抱怨。”又指着碟子里的蒜泥肉片、风青鱼丝,“以前在宫里连站着吃都不行,非要等主子们吃喝高兴了,咱们才能轮流吃上一些。蒜、姜、葱这些带味地都不敢吃,鱼也不能吃,怕带腥味,冲着主子们。晚上上夜有点心,不敢吃,饿到天亮,怕出恭误了差。夏天里每人每天有个西瓜,也不敢吃,怕生冷的下了肚,在主子们面前出虚恭,放臭气,便是个大不敬。睡觉的时候只能一个样子,侧身蜷脚睡,怕冲着了殿神,我被玉嬷嬷半夜打醒了多少回,才记住这个规矩。走路要安安详详,笑不许出声,不许张嘴,我出宫后好久才改了回来……李二当家还说我装……” 陈演原还是笑着听。慢慢便收了笑。怔怔看着齐粟娘。听她絮絮叨叨说着宫里地旧事。 “……好在皇太后时时有赏赐……别人虽眼红也只能用言语挤兑我……我攒了不少银钱高邮买了三百亩地。当宫女一两年就能攒下这份家私。想来想去。守这些规矩也算是值……”齐粟娘沉在回忆着。说了一阵听不到陈演地应和声。不禁抬头看他。“怎么啦。陈大哥。你怎地不说话。” 陈演紧紧抱着齐粟娘。将头埋在她地肩上。含糊道:“没事。我只是突地又困了。”齐粟娘笑着推他。“时候不早了。皇上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召你进宫。若是困了。咱们晚上早些睡---” “爷。宫里来人了!” 宋清和狄风如在三庆园前下了马。长阳门大街上过去了十几辆骡车。骡马拖着地长板车上摆满了暖室里烘催开地月季、芍药、牡丹等各色花卉。车身上扯着“丰台十八花村”地青色长旗。 “这些都是送到八皇子府里地花……”三庆园伙计见两人看花。一边笑着指点。一边引着两人上了观戏楼。回字型地三层高楼围住一座大戏台。一楼散布了四十张桌子。已是坐满了大半。有四五张坐地皆是衣饰整齐地满装女子。个个插钗戴珠。不乏面目姣好之辈。正一边喝着茶一边笑谈。等着晌午开戏。 宋清、狄风如随着伙计走上二楼,二、三楼各有十二间包厢,皆是面对戏台而设,不时可以听得包厢里传来满语的娇声说笑。 宋清是直隶人,狄如风亦是见多识广,知晓满族姑娘尊贵,不说出嫁地姑奶奶回娘家时可以随意出门看戏、吃茶、串门子、叉麻雀牌,便是那些未嫁的老姑娘,也是能逛逛戏楼子,和汉人女子的规矩大不一样。 “两位爷,十四爷订地是二楼仲阳间。” 仲阳间原是二楼正中偏左一间的包间,位置极好,只有二楼正中包间在它之上。十四皇子府里的执事恭敬将两人迎了进去,“宋爷、狄爷,十四爷遣奴才在此迎候四位当家的大驾,他即刻便到。” “原是我们来早了些,多扰了。” 执事命人奉上清茶、点心,静静退了出去。宋清走到窗边,微微一笑,正要和狄风如说话,却见 窗前凝视着长阳大街。 “怎么了?”宋清顺着他地目光向街心看去,花车已是远去,街中两个衙役开道,两个衙役压后,一名青衣小厮牵着一匹骏马。马上坐着的男子不过二十七八模样,头戴青金缕金座顶子暖帽,穿着五爪八蟒白底云雁补石青官袍,腰系银卫镂花金圆板朝带。 宋清认得是四品文官朝袍,见他年轻甚轻,不免微微一怔,他凝神看去,只觉此人面目清朗,腰挺肩宽,气宇不凡,正揣测是何人,耳边传来狄风如的声音,“是扬州府台陈演陈变之。” 宋清微微一惊,狄风如又道:“怕是要去宫里见皇上。”说罢,看向宋清,“他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丰台十八村花车一路从长阳门进了内城,将五百盆鲜花送入了八皇子府。八阿哥赏玩着新送入的一盆玉带芍,“陈变之果然没有上套,礼白费心思了。” 十四阿哥冷冷一哼,“亏他还巴巴儿来和我通气,陈变之要是这么容易就被他拿住了,爷当年怎么会吃那样的亏?” 九阿哥笑道:“咱们正巧看看,那九成的把握到底准不准。” 八阿哥转过身来,走到书桌边,拈起桌上一副劲竹图,“江苏帮连震云拖得太久了,不能让他再继续观望下去。” 十四阿哥双眼一瞪,“不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也配!”又切齿骂道:“蠢得没法子骂她,白长了一双眼,见天向那狼窝里奔,要让陈变之从外头知道这事,不把她休了我也不信了!” 八阿哥微微一笑,“我也没说要给他甜头,你急什么?便是陈变之这会儿死了,也轮不到他不是?宋清他们会下贴子邀连震云五月来京城,那时节陈变之已回去了,趁着连震云不在,把扬州府地财路全卡死,给连震云一些颜色看看,也不让他白上京一回。” 十四阿哥点头笑道:“这事儿容易办,昨儿晚上是被闹晕了头,我原本就是要把那事儿和她说说,叫她离连震云远些。她那性子,要知道这事,不把连震云往死里踩才怪。陈变之是她地夫君,自然要替她出气,没得说不行地道理。”说话间,站了起来,劈空一甩乌金马鞭,“我请了罗世清他们四个在三庆园看戏吃酒,先走了。” 九阿哥看着十四阿哥离去的背影,笑道:“这回他倒应得爽快,不费我们半句唇舌。” “这事儿我们不用多费心思,你是没见着他方知道这事儿地样子,她要是十四弟府里的女人,早被吊起来抽了。她便是真和连震云有牵扯,也得被十四弟逼得下手,再闹也没用。”八阿哥叹了口气,“连震云太子已经废了半年,皇上也下旨群臣议立太子,虽是把我们都作了,这太子也不会不立。皇上这样拖着,下头地人观望也是常理……”放下手中的画,转头看向屋角花几上的玉带芍,“江南,这些花儿怕是已开了……” 扬州虹桥下,小划子花船围着踏春的画舫来往叫卖,二月地芍药花会和往年一般的热闹,江浙两省的抢粮潮仍是被隔绝在扬州府外。 “大……大当家……八儿,八儿她……”连大船跪在画舫中,面色死白,“大当家……” 连大河怒骂道:“你看看外头那艘花船,是不是每月向你府里送花?我告诉你,你没成亲前,那花船每月向她楼里送花。京城里竟连咱们府里女眷来往的事都问得清清楚楚,色迷心窍的东西,你说,你到底和秦八儿说些什么了?” 连大船听得“女眷往来”几个字,猛然抬头,满目惊恐,“……小的……小地为了让八儿……让八儿安心等……把夫人……夫人的事……”话未说话,全身一软,瘫在地上。 连大河虽是早猜到如此,听得连大船说出口来,亦是心如擂鼓,汗透重衣,不敢抬头。过得半晌,听得小金盅儿轻轻放在桌上的声音响起,连震云缓缓道:“全说了?园子里地事儿、补坝的事儿都说了?” 连大河卟嗵一声跪下,颤声道:“大当家,那些事儿小的一个字都没敢说,大船他半点都不知道。”拉手一把拖过连大船,甩手两记狠狠的耳光,骂道:“还不快说,你到底说了哪些?” 连大船被打得口角流血,双脸红紫,含糊哭道:“大河哥,我……我只是说,大当家……大当家心里头只有夫人一个……只等着娶夫人作正妻……只要夫人不点头,她就不用进府做侍妾……” 水柱儿倾入酒盅里地声音响起,“只有这些?” 连大船连连磕头,“小的……小的不敢欺瞒大当家……小的当真只说了这两句……” “大河,去操办,抬莲香做正室。把蕊儿和桂姐儿都抬成偏房,把董冠儿、秦萼儿抬进府里,淮安的也送过来抬进府里。把贴子给扬州城官宦士绅、漕河九省各家漕帮,一个不落。”连震云将金盅儿举到嘴边,“让莲香立时贴子去京城,请夫人回来观礼。” - 这是明天早上的八点更,怕亲们今天晚上等得心急,一起更了。谢谢亲们地全力支持!!太谢谢了 第九章 直隶漕帮的宋二爷(四) 大河听得连震云吩咐,半句不敢多说,立时应了。无声,只有连震云的倒酒声,和连大船的喘息声一轻一重地回响着。 “大当家……小的……小的该死……”连大船继续着,却被连震云截断,“你今儿留在府里,把脸上的伤养好再回家去。” 连大河狂喜之中,更是心中凛凛,小心道:“大当家……秦八儿……” 连大船的喘息声一时高一时低地在船舱里回响着,间或一停,似是要断气一般,过了一会,又如破风箱一样吊着半截子气,复又一高一低地响了起来。 “照旧留着她,让她姐姐请她进府里帮着操办,她和外头的联系也不要卡断。”连震云喝了口酒,看向连大船,“你若是不想她死,待她问起你这是怎么回事,你就说不知道。” 连大河与连大船俱是喜出望外,连声应了。连震云站起身来,走到船头,凝视虹桥下流淌的河水,慢慢道:“已是到头了,再也观望不成。明日就起程去京城。” 虹桥下的水,浮着片片花瓣,从拱宸门流出,绕着扬州城走了一圈,流入了漕河,连震云上京的消息,和莲香出的红贴儿同时到达了京城齐府。 齐粟娘坐在江浙会馆双虹院里,笑得眼睛眯成了两条缝,拿着红贴儿,前后左右,反来复去看个不休,“哥哥,连大当家何时到京?他来办什么事?莲香虽是叫我回去观礼,却也没说明白何时行礼,我想总要等大当家回去才行吧?” 齐强正皱眉沉思,半晌没有回答,直到齐粟娘不耐烦地扯他的衣袖,他方回过神来,苦笑道:“谁知道他突然上京城做什么。总不会是来吃喝耍玩,逛逛京城的私窠子……” 齐粟娘红着脸啐了他一口,“哥哥说的什么话,连大当家这样的正经人,上京来自是办正经事” “喛喛。我说妹子。是谁在我跟前说他但凡见个有姿色地女人就不肯放过?转眼就成正经人了?你这也变得太快了些吧?”齐强一脸不乐。“他把莲香抬成正室他就是正经人了?我不一样娶了老婆?怎地没见着你夸我几句?见天儿不给我好脸。” 齐粟娘双眉一竖。“你还说我不给你好脸?德隆媳妇是怎么回事?亏你还好意思和我说德隆办事精干。你收留他。嫂子把这女人打回了家。你居然在隔街上给他们夫妻买了宅子。隔三岔五进进出出。德隆这样靠卖老婆过日子地人。你还敢把他留在身边?你不知道你做地是缺德事么?” 齐强脸上一红。扭开脸。含糊道:“我不过是去走走……” 齐粟娘咬着牙。瞪了他半晌。突地怔怔流下泪来。猛然扭开脸。用帕子掩住嘴。哽咽着:“我不管你了……” 齐强一惊。站起坐到齐粟娘身边。陪笑道:“我只是一时新鲜……过两日就丢开了……我也没仗势欺压他们。是他媳妇勾引我……他自己早知道……”顿了顿。“这些事儿……大宅子里也寻常……他们不过图些吃用……我半点不亏待他们……” 齐粟娘含泪劝道:“我是你妹子。不是你老婆。谁不知道你贪新鲜。嫂子都没说什么。我何必来开这个口?只是这不一样。这女人是有男人地。你和他老婆这样行事。毫不避忌。这男人但凡有半点羞耻之心。总要寻机和你拼命。这男人若是没有半点羞耻之心。他又什么事儿做不出?他们若是图你地钱财吃用倒也罢了。若是包藏祸心。你哪里防得住?” 齐强半晌没有言语,齐粟娘又劝道:“你想想,德隆当初在九爷府里何等的风光,除了秦道然和你,就是他为大,绝不是个有钱就足的人。 如今到了你门下,靠着卖老婆讨了好,不说安生、伏名压着他,满府里又有几个人服他?他在咱们家哪里又能呆得长久?既呆不得长久,哪里又是个能托腹心的人?你把外头的事儿都托他,这难道不是取祸之道?” 齐强慢慢点头,“你说得是……”抬头看向齐粟娘,“你放心,我过两日就打他们走。”齐粟娘见他肯听,心中松了口气,外头伏名报了进来,“大爷,府里传消息来,九爷那边请你赶紧过去。” 齐粟娘连忙起身,“你赶紧去,我也去你府里看看彩云,她这阵儿孕吐得厉害。” 齐强点了点头,“你嫂子这阵子身子不好,月钩儿又不是个耐烦的人,你时时看着,我才放心。”说罢,便也去了。 齐强匆匆 皇子府,侍卫头领德力直接将他让进了书房,他报门听得秦道然道:“连震云不愧是九省漕帮中的第一人,他必是查觉到八爷容不得他继续观望下去,方才先制人,突然上京。他在各位爷门下都有打点,来到京里必也会左右逢源。” 九爷看向齐强,“你怎么说?” “回九爷的话,奴才和大管事想的一样,现下九省漕帮里,山东、两湖、常州、直隶投在八爷门下,河南帮投在三爷门下,安徽帮在四爷门下,余下江苏、浙江、松江唯连震云马是瞻。他给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京城中没有布置好,他却必和三爷、四爷通了气,这样一来……” 八爷慢慢从书桌边站起,“连震云正是九省漕帮中牵一而动全身之人,若是他投过来,不说浙江、松江两帮,便是安徽、河南亦会动摇。若是漕河上下皆入我手,南北粮、盐、军、邮,往来百货,天下商客之利皆由我控,可谓得天下大半。这太子立与不立……”看向齐强,“你和你妹子说过那事了?” 齐强听得八爷问起,心中一惊,背上流汗,咬牙道:“回八爷地话,奴才的妹子,半点儿看不上连震云,她对奴才的妹夫是死心踏地,她没法子替主子们办这事儿……” 九爷笑道:“知道她看不上,又没叫她改嫁,多少给他些甜头,人家可是等了她不少日子了……” 齐强勉强陪着笑,“回九爷的话,按说,替主子们办差,原是奴才们的本分,只是这事儿如今看来有些拿不准。开先的消息,连震云是等着娶奴才的妹子做正妻,他这样的身价,这样的年纪不娶正妻确有蹊跷,奴才觉着多少也有点苗头。但如今他抬了得宠地偏房做正室,外头又抬进来三个,看来那消息怕是有错。”顿了顿,又道,“奴才原想,不管是对是错,好歹可以试试。奴才妹子的体面和主子们的大事比起来,原是小事。但又一想,连震云是个精明人,心也重。大伙儿都知道,这时节他绝不能得罪奴才的妹夫。若是这消息是错,他对奴才妹子没有半点儿想法,奴才妹子和他近了,免不了叫他怀主子们指使奴才的妹子下套儿,好在奴才妹夫面前下钉子,若是叫他误会了主子们招揽他的诚意,这事儿可就弄巧成拙了……” 九爷微微一愣,沉吟不语。秦道然看了齐强一眼,却不说话。八爷瞟了瞟秦道然,笑了起来,对齐强道:“亏你这张巧嘴,难怪在外头替你主子办起差来总是好的。行了,你去把宋清他们招过来,怎么对付连震云还得和他们商量商量。” 齐强暗暗松了口气,应道:“奴才出门时想着主子们必要召,已经差人去叫了,奴才到外头去接接。”便退了出去。八爷笑看秦道然,“行了,你看中的千里马不在眼前了,你就说说罢。” 秦道然见九爷疑惑看了过来,微微咳了咳,陪笑道:“奴才方才不说,一则是想着齐强替主子办差多是尽心尽力,半点错没出过,不好冷了他的心。二则,他说的话,也未必没有道理。只是……” 九爷笑道,“你跟爷说话还有什么好藏头露尾地,爷自然知道齐强是个得力的奴才,你说,爷自然看着办。” 秦道然斟酌道:“齐强和他妹子地情份,主子们也知道。除非是他妹子看上了连震云,否则他绝不会松口儿。让他说这事,就和让十四爷说这事一样,光说不练。”见得九爷慢慢点头,秦道然又道:“再,齐强的妹子又不是个好使唤的,便是十四爷狠下心叫她去办这事,只怕她也敢当面甩脸子,再闹一场。以奴才的想法,那消息儿到底是不是真的,现下也是难说。犯不着明着使唤她,只要……” 正说话间,外头齐强报门,“八爷、九爷,宋大当家和狄大当家地已经到了。” 八爷、九爷站起,齐强领着宋清、狄风如进门,又退出去候着罗世清和孟铁剑。八爷笑着让他们坐下,叫人奉上君山银针茶。他坐在书桌边,慢慢说了连震云的事。 宋清和狄风如原也收到了消息,早就商量过,宋清微一沉吟,和狄风如交换了个眼色,“下官倒是有一计献上,只是还需一人相助……” 汗,居然上600了……赶稿今日加更十点奉上 第九章 直隶漕帮的宋二爷(五) 爷和九爷没料到他早有办法,互视一眼,九爷笑道:说,若是少人手,自有我们设法。” 宋清从怀中取出几张文书,呈给九爷,“这是下官偶然所得,原打算早早献上,只因怕冒犯十四爷……” 九爷接过一看,惊得连拍扶椅,失笑不已,“竟有这样的事?竟有这样的事?八哥,你看看,十四弟若是知道了,她可就是” 八爷见得九爷失态,心中惑。 接过一看,蓦然站起,面色变幻不定。他抓着那几张供纸,低着头在房中来回走了几步,叹了口气,抬头道:“必不是真的,若是真的,当初陈变之犯欺君之罪时,她何必跟着去?等着再嫁给连震云不就成了?” 九爷笑道:“她是不是真的,咱们不用管,咱们只要知道连震云有这心思就成。亏他还立正室,外头三个四个向府里抬,把咱们全蒙住了,果真是狡诈之极。只是这事儿可不敢和十四弟说,他连秦道然还记恨着呢,还能容得下连震云?” 秦道然从八爷手中接过文书看了,点头道:“事儿怕是假的,这人的心思儿怕是真的。只凭扬州传来的两句话单木不成林,但两头互一印证,连震云这事就是板上钉钉了。这事儿也不能让齐强知道,他要知道了,他妹子就知道了,他妹子要知道了连震云可就不用再想了。”顿了顿,“若是她告诉了陈变之,更是麻烦。” 宋清听得几人言语,知晓他们也曾察觉此事,今日他所献之计应是能用上,不由笑道:“大管事说地自是有理,但若是齐夫人不知道,以后的事儿哪里还能成?” 秦道然笑道:“连震云难不成还指望现在就娶她?她夫君可不是个平头百姓。依齐强妹子平日里行事,若是能给他几个好脸,平日里私下相会,就算是天大的好事。这些事儿,不用告诉她,咱们也能办成。”看向沉思中的八爷,“三爷、四爷那边,自然也会下力笼络连震云,只看谁给的好处实在。连震云的财和势都是到顶,再难向上,平日里没人能看出连震云有什么破绽,只有这色字上头还能做做文章。” 八爷沉默半晌,摇头道:“这事儿也是极险,女色虽好,却是偏门。要靠一个妇人拿住九省漕帮,到底不是稳妥之道。” 秦道然道:“别地法儿已是使尽。现下又不能来硬地……” 九爷看了八爷一眼。笑道:“不过是拖些时辰。让咱们再想些法子。免得叫那两府里得了去。难不成还真指望她?连震云那样地人物。 到底也不会为了个妇人如何。我倒是担心若是不告诉她。她没半点防备一头撞进网里。连震云没把持住弄出事来。两家扯破了脸面。若是这样。她不闹个天翻地覆。让大家都不得安宁。我也不信了。到时候。不说陈变之要和咱们翻脸。我日后见着十四弟。怕也得绕远道了。” 宋清摇了摇头。“以下官来看。这位齐夫人利害得紧。面上儿又极是讲规。便是下官这样初会之人。也不敢轻易怠慢得罪于她。”顿了顿。“齐夫人便与连震云并无私情。但既有传言。足证两人多有交往。连震云必是比下官更明白她地性情。他若是安心讨好她。平日应更加多礼才是。就算是私下里。没娶过门之前也不敢明着乱来。” 八爷微微一怔。笑了出来。“宋大当家见事明白、观人有术。说得极是。”转头看向九爷。“连震云半月后就要到京。这几日。你就让你府里地内眷召秦道然、齐强地内眷进府里多多走动。”又看向宋清、狄风如。“四位当家地远来。身边没人侍候。我送几个扬州瘦马过去。时时带着去齐府里走动罢。”微微笑着。“她难得来京城一回。总不能老让她在江浙会馆里呆着……” 江浙会馆双虹院里。掌灯时分。陈演脱去官袍换上家常大蓝缎子夹袍。搂着午睡方醒窝在热被子里地齐粟娘。一脸惊讶。“连震云抬莲香作了正室?我可是半点没看出来他有这个打算。”一边给她喂热茶地手也不禁停了。一边又道:“你今日去齐强哥府里了?嫂子身子还好?” 齐粟娘只穿了肚兜和白罗底裤儿,露出一身细白的皮肉,她欢喜笑着,茶也不喝了,从陈演怀中爬了出来,伸手在枕箱里取出用绣帕包得严严实实地红贴儿,展开放在陈演面前,得意道:“你看,这上头明明白白写着呢。”陈 将茶放到靠桌儿上,哄着齐粟娘盖好被子,接过红着。 齐粟娘又自顾自叹了口气,“嫂子一个人在外头漂泊辛苦了七八年,吃了多少苦,身子自是不好。彩云那里动静又大,月钩儿如今也知道小心,不肯多管彩云,免得出事了叫她背黑锅,我也只好多在那府里呆一呆了。”又笑道:“今日秦大管事的夫人李氏来探望嫂子,拉着我说了好一会话,只说等嫂子身子好些,一起出门听戏赏花。” 她正说着,却见得陈演面色渐渐有些沉重。齐粟娘惑道:“陈大哥,怎么了?” 陈演皱眉道:“他连日子都没订好,就这样贴,了贴又不呆在扬州操办却来了京城,定然事出有因。” 齐粟娘一怔,陈演站起,在炕边走了两步,苦笑道:“他只要还呆在扬州城,就是一个隔山观虎斗的打算。他不担心我替哪位爷整治他,我也不担心他替哪位爷办差,各位爷门下的人虽是来来去去,他不松口,山高皇帝远,那些爷也拿他没法子,扬州府自然就消停。但他出了扬州府,进了京城,若是不能选出一个主子,怕是连京城九门都出不了。他何尝不明白这个理?竟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必是再也拖不下去,方才如此……我原还指望他再拖一阵子……” 齐粟娘断未料到连震云此番上京如此凶险,听得一脸骇然,想起方抬成正室的莲香,再想想二万两银子的本钱,顿时从被子里跳了出来,不顾室内寒气,光裸着雪白的手臂、脊背在炕床上团团转,“这……这……” 陈演连忙走了过去,扯起被子将她包住,搂着一起坐在炕上,安慰道:“你不用替莲香担心,连震云是头老虎,不是只猫,他不吃人已经是好事,天下又有几个人能真正算计到他?他既是敢上京城,必也有所恃,谁知道他暗地和那些爷到底有过什么话?况且,我若是连震云,我也得亲自到京城里看看情形,亲眼见见几位爷,才能打定主意,到底他手下不单是江苏帮,还有浙江、松江两帮。他若是下错了注,这些人可全跟着倒霉了。” 齐粟娘听得陈演这般话,突地想起连震云曾在高邮城见过四爷,顿时放了些心,抱住陈演笑道:“你怎的想得这么明白,咬定了他和四爷有过什么话儿?” 陈演笑道:“我可没说他一定和四爷有话,但十三爷可不是个见人就拉着说话的主。再说了,扬州府三爷门下地人四处窜着,往他府里奔了多少回了?八爷如今的声势虽大,只是他和你一样,贤名儿太足,我看着反不是好事”说话间,瞅着齐粟娘哈哈大笑,“他那样的精明人,哪里会不把连震云放在眼里,别人去拉拢,他反而去踩几脚?你直管放心。” 齐粟娘又啐又笑,伸手不停地拧他,“贤名儿足怎的了,人家在外头当着你的面赞我时,你笑得一脸得意,怎的没见着你说不是好事了?” 陈演倒在床上,笑得直喘气,“我可没说你不好,我只说八爷不好,他又要权、又要财,还要名,收买了满贵宗室大臣不算,还要来江南笼络人心,扬州府名士在我耳边说他是个贤王的都不知多少个了,直赞我会娶老婆。” 齐粟娘满心欢喜停了手,陈演咬着她的耳朵,“你想想,你是陈家的主母,上头可没半个人压住你,连我都要看你的眼色儿做人,贤名儿足自然是好事。” 说话间,不待齐粟娘瞪眼,陈演两三下甩了鞋子,爬到被窝里头,一把搂住她低声笑道:“八爷可不一样,河标绿营多是十四爷地门下,已是控住了漕河防务。我若是皇上,再听着八爷门下有直隶、两湖、山东、常州四省漕帮,就已经坐立不安了。他还想把连震云拉到手上,把千里漕河一口儿吞下,皇上晚上还睡得着觉?皇上如今可不是七老八十,今日他和我说了一整天的编制律算全书的打算,东方西洋地我的脑子都乱了,出宫前就撑不住,皇上地精神还足得很。八爷他太着急了些。” 齐粟娘听得“律算全书”,奇怪道:“皇上要编什么?东方西洋?是算学么?” ---- 600更奉上!今天肯定赶不及630更啊,对不起,明天补上 第十章 白杨林里捡来的孩子(一) 演听得齐粟娘问起“律算全书”,笑道:“皇上提起年天文算学之著述极是散乱,西方算学译刻也少,这般下去怕这些算学之术失传,想编一部全书。” 齐粟娘连连点头,笑道:“这事儿早该办了。他身边不是有不少西洋教士么?有个叫穆德士的算学极好,叫他们替皇上办不就成了?何必来问你,你对西洋那些东西又不熟。” 陈演得意笑道:“我不熟,你不是明白的得很么?我听说穆德士当初还在你手上服了软?”亲了亲齐粟娘,“如今那些教士好似因着什么原因不得宠了。我今儿在皇上面前就只看到三爷,一个教士都没见着。”又委屈道:“皇上和我说那些西洋算法,见得我半懂半不懂的样子,气得瞪眼,又开始骂我连老婆都不如。” 齐粟娘愕然失笑,捧住陈演的脸,心疼道:“别理皇上,他这是一肚子气没地。 他性子倔,当初宠着西洋教士的时候,还要使着我去镇服镇服他们,现下看着西洋教士不顺眼了,越要把这事儿办好,也叫那些教士瞧瞧,咱皇上手下学贯中西的能人多了去了,没得他们,咱大清朝照样玩得转。” 陈演哈哈大笑,吻了吻齐粟娘的唇,“哪里又找得着人?三爷西洋算学虽好,远不及皇上自己。必要多找几个帮手才行。宫里懂西洋算学的全是皇上的儿子,难不成让四爷、五爷、八爷、十三爷、十四爷来帮?真是这样,这事儿也不用办了。”又笑道:“你如今不是宫女,是内宅命妇,没法子让他拉出去显摆,他必是因着这个看我不顺眼,故意拿我出气。” 齐粟娘笑得不行,陈演却是一脸得意,“我今儿回来的路上,自个儿想想,也大是佩服自己挑老婆的眼光。皇上虽是娶得多,却断没有我娶得对。我当初死杠着不让人抢走你,果然是太对了。” 齐粟娘喜笑颜开,腻在陈演怀中撒娇,陈演一边急急解着身上地大蓝缎子夹袍,一边去扯她的肚兜带子,突地又想起一事,不禁停了手。 他搂住齐粟娘,小心陪笑道:“粟娘,我正想和你说,虽是吏部大计,这会儿我可不敢去谋淮安河道的缺了。姓赵的太会贪,偏偏他对河工又熟得很,像高家堰那样要紧地河段他一分银子都不动,下头地人要动了他还革职查办,专在各处不上不下的地方下手。他这样大灾没有,时不时几县几州的泛洪,皇上也不会察觉。咱们家那点银子还不够塞他牙缝,我去和张大人说,咱们就老实守着扬州河道罢。” 齐粟娘笑道:“你说得对。我也听说越是离这位河台大人近,扣得就越厉害,咱们家的银子也不是白来的,不能专向他嘴里填。好在皇上没有问你河道上地事,我只怕你一时忍不住,把赵世显的事给捅了出来。”叹了口气,“莲香如今抬了正室,便是不在一处儿,也不用替她担心了……” 陈演犹豫道:“她抬了正室。以后地日子反是”看了一脸迷惑地齐粟娘一眼。连忙转开笑道:“你放心。我小心着呢。赵世显正得宠。我也没有他贪墨地实据。我不会开口地。你只看噶礼。我含糊说了些扬州府外地事儿不知详情不敢呈报。皇上未必不知道我在敷衍。却也轻轻放过了。还夸了我在扬州府地治绩。现在这时节不对。只要不是证据确凿。民怨极大。皇上对这些保驾忠臣总是会包容地。” 说话间。伸手解了齐粟娘地肚兜带子。扯了她地罗裤儿。微微喘气。含糊笑道:“咱们别管他们了。咱们先……” 皇城里。十四阿哥府前车水马龙。戏乐声越过高高地院墙传到了大街上。十四阿哥虽是被皇上责罚。近几月深居简出地。但前几日八爷早早儿放出声儿。要替十四弟做生辰。这正日子一到。满朝地皇室宗亲。满汉大臣来了多半。端地是热闹非常。 “……只这血性中。胸脯内。倒有些忠肝义胆……” 府内新搭地戏台上正唱着《长生殿》中地《剿寇》一折。十四阿哥坐在席上。看着八阿哥从亲贵中抽身而出。向书房而去。便又转过头。照旧看戏。 傅有荣瞟了八阿哥地背影一眼。给正看戏地十四阿哥倒了杯酒。“昨儿一大早。八爷把那四位帮主召了入府。头先到地宋清好似说了些齐姑娘地事儿。还未确实” 十四阿哥没有出声,戏台上的角儿唱得正好,“… 万金酬一顾,身留一剑答君恩……” 八阿哥暗暗召了朝中亲信在书房中商谈半日,待得近晚,方才散去,只余了几位阿哥闲话。 “齐强的妹子,倒是陈变之肚子里的虫,把他拿得这般准。”九爷一边笑着,一边走到十四阿哥身前,拍着他的肩膀,“你以后只管多宠她,我半句话儿也不说了。” 十四阿哥倚在罗汉床上,笑道:“我也省事了,免得日后我使唤她,她又和我闹,谁耐烦受这个。”转头看向坐在小方桌对面的八爷,“八哥,你送了几个女人给罗世清他们?昨儿我去三庆园,还看着他们几个带着女人在听戏。” 八爷微微笑着,“总要给他们些脸面,连震云就要到京了,多是用得着他们的地方。” 十四阿哥哼了哼,“连震云倒也算个人物,胆子不小。我看宋清他们几个虽是天天想着抢江苏帮的地盘,个个却都忌惮他,绞尽脑汁偷偷算计。”又笑道:“你门下的崔浩,我也见过。当时只觉着武艺、兵法都是好的,人也精神。如今看来,果然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能和连震云在扬州对干了几年,明的暗的都让连震云差点儿丢命,胆略心计都在宋清他们几个之上。” 九爷亦是笑道:“八哥在直隶总督府门下倒是弄到了几个好奴才,不说直隶总督位高权重,他儿子在江南士子中颇有人望,便是这个奴才的奴才,也是拨尖的人物了。”微微沉吟,“崔浩对连震云极是熟悉,要不要把他调回京城……” 八阿哥摇了摇头,“他在扬州还有事儿要办,再说”看了十四阿哥一眼,“别小看了宋清,他只是不击则已,一击必中。你只看看他现在带在身边那个孩子,就知道他看人的眼光实在毒。” 九阿哥和十四阿哥同时大笑,十四阿哥连连点头,“那小子不错,听说才七八岁,长得倒像个十来岁的壮实,又有脑子,德力是皇上赏给九哥的御前侍卫,小时候还和我较量过。虽是大意了些,居然被那小子使诈摔了个马爬,臊得他狠不得钻地缝里去。” 九爷笑得直喘气,“德力昨儿到我这里来哭,非要再较量一次不可,秦道然也替他帮腔。我也由他们去,反正正闲着,只当寻个乐子。” 八阿哥慢慢道:“我听说,当初他看到这孩子时,这孩子少吃少喝的,瘦得不成样,最多也就能欺负欺负别的孩子。不过被他养了一个月,就吹气似地长了起来,各般的武艺一教就会,教他识字也是行的……若不是宋清,谁又能想得到一个不知自己姓什么的野种这般上得了台面……” 十四阿哥一愣,“才一个月?才一个月就能算计德力?这倒真是……”看向九阿哥,“下回他们什么时候玩,我也去瞧瞧。” 九阿哥正要说话,八爷站起笑道:“连震云就要到京,他是不会冒然来咱们几个府里的。让齐强在他府里摆宴席,宋清四个相陪,请他吃酒。十四弟你和他见过面,你半路再去。”转头看向九阿哥,和他换了一个眼色,“让秦道然也去。” 扬州府一纲漕船沿河而上,眼见着还有二十里水路,便要抵达通州张家湾码头。连大河走进舱内,低声向连震云禀告道:“大当家,京城来的消息,齐三爷和罗世清、狄风如、孟铁剑、宋清都在通州码头上候着大当家了。” 连震云点了点头,“宋清也在?他暗地里收留了我要杀的人,胆子倒是越来越大。” 连大河低声道:“小的看宋清,是个不甘居于人后的,他早不满大当家在漕上的声势,否则,他那样目无余子的性情,哪里会肯和罗世清、孟铁剑这些人为伍?不过是要借着他们一起算计大当家罢了。” 连震云笑了起来,“不过是个秀才出身,读了几年书就自以为卓尔不凡,成天弄些心眼。平日里见着有姿色的女人,明明是急得不行,非要摆些假谱,上回他在清河,看中了半叶,非不开口要,只拉着半叶的手看个不停,我故意没理他。” 连大河忍着笑,“大当家说得是,齐三爷也是一般的文武全才,却没有他那样的酸气。只是他是直隶漕帮之主,正是地头蛇,又有八爷做靠山。两湖、山东、常州府相助,这回必是想趁机寻机会除了大当家。” - 赶稿中,630更到下午五点才能奉上,抱歉660继续加更 第十章 白杨林里捡来的孩子(二) 震云哧笑一声,“他主子还没有说话,他敢做什么?了官,却又嫌不是正途,只想抢个从龙之功,光宗耀祖到底不是正经漕上出身,不知道真金白银才是实在。齐强若是和他一样,罗世清、孟铁剑会凭他一句话,就投到八爷门下去么?早把他踹到不知何处去了。便是宋清想私下里下手,也使不动他们两个。至于狄风如” 连震云慢慢站了起来,“他却真是个见事明白的人,既能和罗三换贴子做兄弟,又能和宋清说到一块儿。不过,我反倒不担心他,他这样的人总要看明白了,才会动手,否则就只会躲在后头,让宋清他们咋呼。他若是能看明白了,我也早就选定了。”转头看向连大河,“所以,别看他们人多势众,我却是半点不惧。至于八阿哥,他一天不做太子,他就不会要我的命。他若是真能做太子,我难道还没有手段抢在头里去讨好?要从龙,也不是非要做头一个……”转过头来看着一声不吭的连大船,“只要知道怎么做,最合主子的意,就行了。” 连大船吞了口吐沫,小心道:“小的让人查了,八儿和小的说过的夫人夫人当初是八爷手下的李全儿转卖出去给京城官牙焦七,确是真有其事。另外,八儿说夫人不是陈家买下的,而是独自跳河逃走的,也是真的。当时搭上焦七的是一条漕船,原就是我们江苏帮辖下,有一个水手如今是船头,还记得夫人偷了船上的油布和火煤。还有,八儿说过,八爷差点儿在陈大人之前在江宁城买下夫人,想是在那时就开始笼络陈大人了。还有,十四爷一直看陈大人不顺眼,十四爷当初是想把夫人弄到他身边做妾的……” 连震云哈哈大笑,拍了拍连大船地肩膀,“好好对秦八儿,她这些消息必也不是随便能听到的,没料到竟也是个利害人。”转头对连大河道:“你也没白教他,他漏出去两句,他老婆可漏出了一堆,值!” 连大河暗暗松了口气,看看抹着冷汗的连大船,陪笑道:“大当家宽宏,大船实在该死,他当初听到这些时,就应该明白秦八儿不是个普通女妓,居然还隐瞒不报,实在是该死……” 连震云面色大好,坐回桌边,摆摆手叫连大船倒酒,“这些都是小事,大船在淮安时也受了一身伤,你断了胳膊,他背着你一路跟着我,也算对得起我,也对得起你。” 连大河连忙应了,看了看低头倒酒地连大船,又笑道:“小的一向知道夫人不是个寻常女子,倒真没料到她十岁的时候就有这样地胆气。不说偷东西,她一个孤女,那时节应是方开春,跳了河上了岸,是个什么结果,谁能知道?” 连震云一口酒干杯中的金华酒,“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早明白了。现下更不担心她会被八爷、十四爷所用。她那性子,原就不会服顺听话,十四爷自己看中地人,也舍不得把她送到我床上来,至于八爷就算我一时色迷心窍,不怕她翻脸,我也不信他不在乎和府台大人翻脸。但若是不能让我得到实在好处,谁也别想把我笼住了。”说罢,哈哈大笑,“府台大人虽是个书生,胆儿够肥,难怪二弟佩服他。当初娶她时,必是遭了不少罪,和皇阿哥抢女人天下又有几个敢?” 连大河笑道:“别人小的是不知道,大当家却是必敢的。” 连震云却是叹了口气。“我失了先手。光有胆子没用。不能不用些手段。但若是叫她知道我私下用地手段。这事儿就完了。这人我也不用指望了。”看着连大船慢慢倒酒。“府台大人……我有时也不得不佩服他……他必也是事事算计明白。摸准了她地性情。才这样纵着她。既讨了她地好。又不用担心老婆被人偷了去……”冷冷一笑。“只要他命够硬……” 漕船向通州漕船码头靠了上去。连震云下了船。还未入船帮会馆。便被齐强等人接着。一路向京城而来。 已是入了三月。正是春色正好之时。京城高梁桥外。护城河水波荡漾。两岸绿流夹堤。萤长草飞。农妇们采摘一捆捆荠菜。挑起担子。入了朝阳门。沿街叫卖。荠菜、红枣煮鸡蛋地香味儿满城飘香。 宋清一路指点。“三月三上已节。西直门外景物最胜。士绅宦女踏青跋。往来不绝。震云兄若是有兴。明日便可去西山赏景。” 连震云含笑应了。转头对孟铁剑等人笑道。“各位当家地。明日小弟作东。咱们到西山乐和乐和。孟九哥。你到京城来。必有相好地相公。是何处私窠子里地?小弟先差人去订下。免得明日落空。” 孟铁剑面上有光。哈哈大笑。“齐三府里地那两个童儿就好得很。你来京城身边必也没带人。八爷送了我两个扬马。我就送给你。对了。齐三府里地苏戏可是绝色。罗三天天不回会馆。就混在他家。宋二当家也抓了个苏戏看了半会地手。齐三当晚就送到他院子里去了。你可要好好去玩玩。” 罗世清忍住笑,扯了孟铁剑一把,孟铁剑哈哈一笑,扬鞭向前,和齐强并骑。宋清面不改色,照旧和连震云笑谈,不一会儿便到了偏帽子胡同齐府。 众人还未在府门前下马,便听得齐府门前吵闹,齐强眉头一皱,策马上前,“吵什么,怎么了?” 安生连忙迎了过来,一脸无奈,还未开口,宋清已是骂道:“翁白,你给我过来!再敢胡闹,三天不给你饭吃!也不让你见你娘!” 只见得一个身高六尺,头大身壮,看着十五六岁模样的红衣少年将手中抓住地两个齐府小厮随意甩出了三丈开外,转头就奔到了宋清马前,一把推开宋清的跟马小厮,替宋清扯住缰绳,仰头道:“俺没有欺负他们,是他们欺负俺……” 安生顿时急道:“我们何尝欺负你了,你追着姑奶奶地丫头不放,若是让姑奶奶知道了,你看你会不会做太监!” 那叫翁白的红衣少年嚷道:“那个小姑娘生得好看!为啥不能看她?俺才不怕什么姑 它来了,俺照旧把它打得” “你给我住嘴!”宋清气急败坏,执起鞭子想抽,又忍住,翻身下马,拍了拍他的头,“行了,你不是想和那德力再比么,等呆会你比完了,我就让人带你去私窠子里,你喜欢谁随便你。外头地女人不准乱看。不是教过你非礼勿视么?” 齐强虽是脸色不好,听到此处,也忍不住笑道:“宋大当家的,他才七岁吧?你这就送他去私窠子里玩?他……他到底行不行?你……你还教他非礼勿视……”说话间,和罗三互视一眼,哈哈大笑。 宋清还未说话,翁白恼道:“俺自然行,俺有什么不行?砍柴烧火骑马揍人,俺都会,俺还会读书写字,私窠子是什么?俺会怕它?” 连震云等人俱是大笑,纷纷下马,狄风如笑着摇头,“别看他长得壮,打起架来滑得很,七岁就是七岁,这些寻常人事上做不得半点假。” 连震云打量着翁白,“宋大当家从哪里寻来的这孩子,只有七岁?倒是个可造之材。” 宋清微微一笑,“路上捡来地……” 众人一路进了西花园,步入面湖两层柏木宽楼,一楼向湖面挑出一处柏木水台,二楼亦有面湖露台,四面垂下湘帘。 连震云步入大厅,只见正中摆置了螺甸大长案一座,铺着百花春蝶织锦桌布,围案八张螺甸长背椅,正对门外长宽皆是八丈的水台。大长案边站起一人,只见他三四十模样,一身儒衫,温文儒雅,只是双目带煞,去了一些书卷之气,正是九爷府大管事秦道然。 西花园后的三进宅子里,齐粟娘看着彩云吐了两回,亲自下厨房给她做了个青叶儿酸汤,终于让她喝了下去,就着用了些香米饭。齐粟娘松了口气,扶着已是筋疲力尽地彩云睡下,叮嘱她屋里的丫头小心看着,方出了彩云的院子。 齐粟娘慢慢向沈月枝所在的正房里走去,隐约听得隔墙西花园里传来吼叫叱喝之声,其后便是男子们地喝彩声,女子们的惊笑赞叹之声。 齐粟娘知晓是齐强正为连震云接风,便也不在意。一路过了月钩儿的院子,听得里头莺声燕语,笑谈声不绝,暗暗放了心,走到了正房。 廊下丫头们恭敬唤道:“姑奶奶来了。”揭了彩锦门帘,请齐粟娘入了内室。比儿和绵绵正给沈月枝喂药。 齐粟娘看了看沈月枝的面色,似是比前几日好了不少,心中欢喜,“嫂子好好养病,家里的事有我在呢。我方才叫比儿去京郊暖房菜地里买了些叶子菜,给彩云做了汤,她现下已是睡了。” 沈月枝笑着点了点头,“月钩儿……” “嫂子放心,月钩儿关照得住,各位当家府里的女眷在她院子里说笑呢,礼数儿周全得很,不会失了哥哥地体面。”齐粟娘接过绵绵手上的药,慢慢喂给沈月枝,“嫂子只管养病,快些好才是正事儿。” 沈月枝叹了口气,“这阵儿你哥哥地应酬多,我这儿女眷的应酬也多了起来。秦府里,还有漕上各府里地贴儿总没停。各府里的偏房倒也罢了,月钩儿应酬便好。只有这位李姐姐,是正儿八经地嫡妻诰命,怠慢不得,托了几回儿病,她又时时来探,情面上过不去。好在有姑奶奶在。” 齐粟娘笑道:“这位李夫人也是江南书香大族出身,知书达礼的,倒好说话。只是遇上我,满腹的诗书寻不到地方说,反是委屈了她。等嫂子病好了,咱们再正经下贴子,请她一回罢。” 沈月枝笑着喝了药,也睡下了。比儿悄声对齐粟娘道:“月姨奶奶那边儿已经散了。奶奶还得辛苦些,到月姨奶奶房里和她说几句话,免得她心里不痛快。” 齐粟娘苦笑一声,亦是悄声道:“哥哥天天在外头忙,可没时辰每房里都去见见罢?也难怪他后头闹个不停。” 比儿扶着齐粟娘出了沈月枝的院子,看着四面无人,低声笑道:“奶奶糊涂了,连大当家后宅里女人少么?他还时常不落家,也没见着有人敢闹。大爷对自个儿的女人心软了些,抬进来的也不是会管家的人……” 齐粟娘微微一怔,想了半会,“这样看来,莲香、蕊儿、甚或桂姐儿都算是明白人了……” “奶奶向来喜欢莲姨奶奶和蕊儿姑娘,奴婢看着,桂姐儿反是更厉害些。她这样的出身,论容貌不及莲姨奶奶,论情份及蕊儿姑娘,里头的却是她最得宠。奴婢听说,连大当家在扬州三年,莲姨奶奶没得奶奶撑腰,连大当家十五日宿外头,七八日倒宿桂姐儿房里。” 齐粟娘沉默良久,“她如今也是偏房了……” “正是如此,蕊儿姑娘凭的是近十年的情份。她无子无女,凭什么也能抬偏房?奶奶想想,连大当家在淮安包的那个,过了多少年才抬进来?奶奶也知道董冠儿的容貌身段,远不是她能比得上的。董冠儿又是什么时候抬进来?进来不过也是侍妾。梁桂林和她一般的身价,直接就抬成偏房。” 齐粟娘慢慢点头,“只有桂姐儿,梳笼了不到一年” “奴婢听说,若不是二当家开口,当初是要和莲姨奶奶同时抬进门的。莲姨奶奶好歹有奶奶给他撑腰,桂姐儿有什么?若是没把连大当家的心摸得透透的,怎么又拢得住这个人?”比儿道:“奶奶只看月姨奶奶,月姨奶奶看似有勇无谋,容貌又像着大奶奶,但大爷就是离不得她。奴婢听说,她从小算是桂姐儿带大的,两边儿如今都是偏房姨奶奶,桂姐儿的忍性儿可是比月姨奶奶强上太多……” 齐粟娘勉强笑道:“如今莲香是正室了……” 比儿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却被隔墙西花园里一阵喝采喧哗之声打断。 抱歉,没存稿了,630的加更晚了些,这一章赶了字,多谢亲们投票660继续加 第十章 白杨林里捡来的孩子(三) 木楼里,十四阿哥连连叫好,转头对宋清笑道:“眼力,他还只有七岁就能和德力打个平手,我当年可是十三岁时才和德力打平的。” 宋清笑着谦道:“十四爷过誉了,翁白他除了武艺,其他还是七岁孩童一般。男子立于天地之间,若是人事不知,光有武艺也是枉然。” 十四阿哥点头笑道:“宋大当家说得是。”看向连震云,“各位大当家手下都已下场,皆不及翁白。连大当家手下可有能和翁白一拼的高手?若是能胜过翁白,我重重有赏。” 连震云拱手笑道:“若是要胜过翁白,下官手下却也无有,若只是下场一娱十四爷耳目,倒也去的大船,去,向翁白小兄弟讨教几招。” 翁白连战了四人,又和德力费尽力气战成了平手,已是有些劳累,见得连大船下场,便摇了摇头,“俺累了,俺要歇会。明日再打。” 连大船一愣,笑了出来,眼珠儿一转,“翁老弟,方才十四爷说了,胜是重重有赏,你不要想十四爷赏你些什么?” 翁白一听有赏,顿时来了精神,把连大船干晾在水台上,奔进了敞厅,正要说话,被宋清骂了一声,“没规矩,禀事前先行礼。” 翁白一愣,立时抹了抹两支胳膊,再把胳膊向天一甩,双脚一蹲,“给爷请安。” 满厅里哄堂大笑,席间倒酒添菜的绝色苏戏亦是笑得花枝乱颤,宋清无可奈何,看向笑得喘气的十四阿哥,“十四爷恕罪,翁白学这些,远不如武艺快熟。” 十四阿哥喘笑着。“无妨。翁白。你要说什么?” 翁白蹲在地上道:“俺想问。打赢了外头那个。爷是不是有赏?” 宋清亦忍不住笑了出来。十四阿哥大笑道:“赏。重重有赏。你只要再打赢一场。随你要什么。爷就赏什么。”话声未落。翁白跳起来大叫一声。“君子一言” 十四阿哥大大一愣。拍桌大笑道:“你怎地把这句话说得这般好?爷就应你了。快马一鞭!” 翁白呼啸而出。拳脚并出如暴风骤雨。直扑连大船。原想三拳两脚便把连大船收拾下来。没料到打了足足一柱香地功夫。连大船还是慢慢悠悠和他兜圈子。专拣他招数不熟。经验不足地破绽下手。绝不和他硬拼。 厅中除了秦道然。皆是会武之人。俱是惊异。罗世清看向连震云。“连大当家这个手下好生厉害。把翁白地短处抓得死紧。看着年轻甚轻。却是在刀枪里闯过来地。招式和经验都是老到之极。” 孟铁剑目不转睛看着场内,“确是如此,翁白的力气不用说了,招数学得也精,我手下的李铜未尝不知道他少经验,就是赶不及他变招前抓住。连大当家这位手下,眼上和手上的功夫都是上好的。” 连震云微微笑着,“怕也只是一时,翁白,还没使出全力。” 狄风如亦笑道:“贵属下何尝又使出了全力?” 两人话音方落,场中形势已变,翁白快疾地招数猛然缓了下来,一招一式沉稳老练,专向连大船上三路而去。 十四阿哥一拍桌子,“倒叫这小子看出来了,连大当家的这位下属下三路的功夫出奇地稳,爷看了这半会,都没寻出可用的破绽。” 宋清凝视场中,“他也变招了。” 连大船似是被翁白逼紧了上三路,突地变招,就地一滚,双腿连环飞踢,直攻翁白下三路,宋清拍案叹道:“翁白个子高,下盘不免失了灵活,连大当家这位属下当真是难得的高手。” 两人变招后形势立时分明,连大船久攻不下,翁白却是根本无处下手,十四阿哥双掌一击,哈哈大笑道:“翁白还欠了火候,下回儿再向这位”看向连震云。连震云笑道:“他叫连大船。”十四阿哥接到,“下回儿再向连大船请教罢。” 翁白一脸沮丧收了手,瞅了连大船半会,凑过去悄声道:“你想要什么赏?” 连大船愕然,“我没想要什么赏……”看着翁白一脸喜色,不由笑着悄声道:“你上去,看着十四爷不说话,说不定十四爷就会赏你了。” 翁白喜得合不拢嘴,拉着连大船就向敞厅里奔去。来到厅上,他指着连大船,冲着十四阿哥道:“他说他不要赏。”然后闭紧了嘴,眼巴巴地盯着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笑得大力拍桌,宋清笑骂道:“滚一边去,说好了是赢了才有,从何处学来的赖皮样子?” 连震云笑着瞟了瞟连大船,却不说话,倒是他身后地连大河狠狠瞪了连大船一眼。 十四阿哥笑着招了招手,“翁白,你过来和爷说说,你想要什么。” 翁白喜得不行,两步跨到十四阿哥面前,大声道:“我想要个小姑娘。” 宋清一口酒方进嘴里,顿时呛进咽喉,咳得他满脸通红,心里急着要说话,喉咙里却又辣又痒,压根开不了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翁白比手划脚,“我想要那个……那个姑***丫头……” 连大船惊了一跳,转头看向连震云,却见他满脸笑意,瞅着急得面上涨红仍是说不出话来的宋清,慢慢喝酒。 十四阿哥愣了半会,“你……你才七岁罢?”罗世清和孟铁剑俱是哈哈大笑,狄风如轻轻笑着,齐强却是哭笑不得。 “俺觉着那个小姑娘好,俺就要她。”翁白执拗地道,“俺不怕姑奶奶,它要来咬俺,俺就揍” “你给我住嘴宋清终于缓过劲,怒声骂道,“不是和你说了,让人带你去私窠子里挑女人么?你又胡闹什么?” “俺方才问了,他们和我说,私窠子里的女人和她不一样,她是干净的,私窠子里的是不干净地”翁白被宋清惊了一跳,吞吞吐吐说道,“俺觉得她穿得很干净,脸也很干净……” 敝厅里人人喷笑,十四阿哥笑喘着气看向齐强,“是你妹子的丫头?你妹子在你府里?” 齐强无奈道:“回十四爷地话,我妹子在后头,那丫头是我妹子跟前最得宠的……谁都不准碰地……” 秦道然笑道:“只当是个玩笑,把那丫头叫出来,问问她自己愿不愿意。” 堂上众人皆是起哄哄笑,罗世清撺掇着齐强,“叫出来,叫出来看看还有什么笑话儿。” - 赶不及八点更了,这一章少些,亲们多包涵 第十章 白杨林里捡来的孩子(四) 强犹豫不决,翁白使劲儿盯着十四阿哥,十四阿哥了,让我们也瞧瞧,让翁白迷成这样的人到底长什么模样。” 翁白立时得意道:“很干净,很干净……” 连震云掌不住,一口酒喷了出来,罗世清倒在齐强身上笑得直喘气,叫道:“赶紧叫出来,叫出来瞧瞧有多干净。” 齐强暗地里踢了罗世清一脚,“看你还笑,我妹子要知道了,这里谁都讨不了好去。”只得招过安生,悄悄儿吩咐道:“别让姑奶奶知道了,偷偷把比儿叫出来。”顿了顿,“若是撞见了姑奶奶几位当家的手下比试,得了头筹的少年英雄看中了比儿,让比儿出来说一声不愿意就成了。”又切切叮嘱道:“千万别把这些干净不干净的话说给姑奶奶知道了。” 安生苦笑着应了,一路小跑着进了后宅,在月钩儿院子里寻到比儿,见得齐粟娘坐在屋里和月钩儿说话,连忙把屋外的比儿拉到院子口,如此这般一说,就拖着她走。 比儿苍白着脸,死咬着唇不肯动脚,安生求道:“比儿,我知道这为难你了,你就看在大爷的份上,出去说一声就完,那些玩笑话也传不出去。” 比儿忍着眼泪,“爷们只当是个玩笑,可是……可是我……”抱着院门不肯走。 安生又急又叹,连连跺脚,“我地姑奶奶,十四爷还在前头等着,大管事和五位当家的都在前头,你” “安生你这混帐管事,在我院子里鬼鬼樂樂干什么?”月钩儿的声音从屋子里传了出来,“你给我滚进来。” 安生惊了一跳,还未说话,屋里又传来齐粟娘奇怪的声音:“安生,怎么了,是大爷有事么?比儿,你在外头么?” 安生连忙叮嘱比儿。“千万不能和姑奶奶说。”说完。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内室。在外间门口打千儿请安。“姑奶奶。姨奶奶。大爷让小地叫比儿到前头去一趟。” 齐粟娘和月钩儿俱是一怔。月钩儿疑惑道:“叫比儿?前头爷们在喝酒。叫比儿做什么?” 安生偷偷抬了眼。见得齐粟娘和月钩儿对坐在炕床上。远远在内室里看着他。心里一抖。低头陪笑道:“大爷为连大当家摆接风宴。几位当家地手下在十四爷面前比试。有位得了头筹地少年少年英雄看中了比儿。求十四爷赏给他。大爷地意思。让比儿到头前去说一声不愿意。这事儿就完了。所以。小地来寻比儿去前头走一回。不敢惊动姑奶奶和姨奶奶。” 齐粟娘与月钩儿对视一眼。俱是面上带笑。齐粟娘笑道:“他在何处看见比儿了?” “回姑奶奶地话。比儿今日出去买菜。回来时正巧和这位少年少年英雄遇上了……” “他人品长相如何?家世如何?籍贯何处?家中可有娶妻?父母可是在堂?可有兄弟姐妹?”齐粟娘喜滋滋地道:“他是哪位大当家地手下?” 安生冷汗直流,结巴道:“小的只知道,他是宋二爷手下极看重的……人品……这个……长相还过得去……其他……小的实在不知。” “宋大当家的心腹手下?”齐粟娘想到宋清儒雅的样子,心里顿时满意了一半,“有其主必有其仆,想来也是个知礼晓仪,文武全双地英雄……” 安生暗暗抹着汗,陪笑道:“姑奶奶说的是……十四爷还在前头等着,您看……” 齐粟娘笑着提声道:“比儿,你去吧,咱们先不急,先去看看脸盘 是中意了,回来告诉我。我再问宋大当家他的出中情形,若是好咱们再说亲事。” 月钩儿听得比儿在外头应了是,看得安生退了下去,两人脚步远去,疑惑道:“我怎的听着比儿在哭?” 齐粟娘一愣,想了一会,“你不说,我竟没听出来。这……”说话间,便站了起来,皱眉道:“我得去看看。” 月钩儿笑道:“女孩儿家脸皮薄,她又在大爷和你跟前养得尊贵,要当着一群男人的面相亲,到底受不住。” 齐粟娘顿时笑了出来,“你说得是,我一时忘了这地上的规矩,只当是相亲,还是我去替她相看相看。”说罢,笑着和月钩儿别了,急步出了院子,向西花园赶去。 齐强时不时回头看着柏木楼前的石径,远远见得安生领着比儿两个人走了过来,顿时松了口气。秦道然看着他笑道:“来了?” 敝厅里的爷们和戏子们俱都伸长脖子向门口看去,果然见得一个袅袅婷婷的十六七岁姑娘跟在安生背后走了过来。 罗世清看着那姑娘,面目不过只是清秀,但上身穿着墨蓝大洋莲对衿春衫儿,下身是金丝碎逗的百折凤尾裙,头上双凤金钗,胸前镶珠吉庆牌,腕上翡翠玉镯,不由惑道:“她是个丫头?她身上穿地可是南边最时兴的衣裳料子,士坤官宦家女眷,家资差一些的,都及不上她身上的头面衣料。” 齐强叹了口气,“早说过了,她是我妹子跟前最得宠的丫头,吃穿用度是和她自己一样的……” 连震云早见得齐粟娘没来,安稳坐下,慢慢喝着酒,满面笑意看着宋清的越来越差的脸色。翁白奔到了门口,连连点头,“就是她,就是她,就是这个小姑娘……” 孟铁剑大笑道:“看你那猴急样,这招儿你得和你主子学学,怎么也要摆摆谱才行。” 罗世清哈哈大笑,“他猴急有用么?他到底行不行”敞厅顿时笑作一团,男人们心领神会的大笑声,女子们的娇嗔不依声响成了一片。 齐强笑得喘气,一边转身一边叫道:“安生,你赶紧把比”话还未说完,突然见得齐粟娘赶到门前拉住了比儿,顿时骇得跳起,“我妹子来了!” 十四阿哥、宋清、连震云、罗世清、狄风如俱是一惊,孟铁剑也被齐强慌张地样子吓了一跳,敞厅里顿时静了下来。秦道然瞟着微带不安的连震云一眼,笑道:“既是都到门口了,也得让你妹子给十四爷请个安才行。” 十四阿哥笑着回头向齐粟娘招手,连大河瞅了瞅秦道然,悄声道:“大当家,那位秦大管家……”又看了看连震云的脸色,“比儿是夫人的心腹丫头,这回儿,夫人必定要大怒……” 连震云苦笑着,“难道我这会儿还逃得掉么?”暗暗笑道:“反正前面的挡箭牌多得很……” 齐粟娘打欲言又止地比儿回了后宅,见着安生送她到了门口就溜了开去,正有些奇怪,迎头便见着一个冲着她横眉怒目的大个儿。只见他十五六岁地模样,眼眉算是端正,一身藏红漂布衣,露出两只又长又粗的胳膊。齐粟娘见他气质纯然,倒也不介意他满脸地怒气,正猜测他是何人,便见得十四阿哥向她招手。 - 终于赶在当天把66c加更送上了!感谢亲们 第十章 白杨林里捡来的孩子(五) 娘笑着走进了柏木楼正厅,向十四阿哥福了一福,爷。” 十四阿哥笑道:“都到门口了,却被你拦了,听说是你宠爱的奴才?” 齐粟娘点头答话,秦道然看向齐强,“给你妹子加张座,放在十四爷旁。” 齐强正满心里打鼓,看着齐粟娘的脸色,随口应了。 伏名见得安生已溜,暗暗骂了他一句,亲自上前在十四阿哥与连震云之间加了张座椅,叮嘱小厮丫头们好生侍候,也偷偷溜了出去。 齐粟娘奇怪看了秦道然一眼,虽觉着女眷上席,不合平日里的规矩,却想着替比儿相看少年英雄,便也不推辞,上前坐了。 宋清看着齐粟娘向他望了过来,心中忐忑,没有心思欢喜当初献计得成,更没有精神去看连震云的脸色,只听得齐粟娘笑道:“宋大当家,你那位心腹手下在哪里?” 罗世清卟哧一声笑了出来,齐粟娘奇怪看他,齐强在桌子底下狠狠给了罗世清一脚,陪笑道:“妹子,我看着他和比儿不般配……” 宋清连声附合,“正是,正是……” 齐粟娘还未说话,翁白一脸不乐跑到了十四阿哥身边,盯着他猛瞧。十四阿哥哭笑不得,指着翁白笑道:“喏,就是他看上了你的丫头。”又转头看翁白,“这是那小姑娘的主子,你要是想把那小姑娘带走,就得她点头。” 翁白和齐粟娘对视了半晌。互相把对方上下下下打量了个遍。宋清一身冷汗。挣扎着想开口。就听得齐粟娘满意笑道:“年岁倒也配般。你叫什么?” 孟铁剑呛了酒。满座地人俱是忍笑。齐强抹着头上地汗。“妹子。其实……” “俺叫翁白。你是姑奶奶么?”翁白似有些害羞。“你也长得很干净。” 十四阿哥顿时恼了。一拍桌子。“不准再说这几个字。”宋清见得满座里没几个好脸色。连忙附合。“翁白。记住了。不准再说。陈夫人。其实……” 齐粟娘笑道:“无妨。翁白看着很老实。”看向十四阿哥。笑道:“十四爷。” 十四阿哥哼了哼。没有出声。齐强方要开口。只见齐粟娘看着翁白笑道:“你是哪里人?家里父母可在?” 翁白见得这位姑奶奶大不是听说中可怕,又长得干净,老实答道:“我是高邮人,家里有我爹我娘。” 齐粟娘欢喜看向齐强,“哥哥,他也是高邮人。”说罢,又转过头去,“你爹娘可给你娶过亲,又或是订过亲?” 齐强听得翁白摇头道:“没有。都没有……”,看着齐粟娘越来越欢喜的脸色,拉着已是有些觉着不妥的罗世清,悄悄儿站了起来。 连大河瞟着齐强和罗世清从侧门溜了出去,看了看连震云身边的齐粟娘,瞪了拉扯他衣摆地连大船一眼,低声道:“怕什么,还有十四阿哥和宋清。” 十四阿哥瞅着齐粟娘招手把翁白叫到了跟前,柔声细语地问道:“你可有兄弟妹妹?家里做何营生,有何资产?” “没有,俺只有一个。 俺就是跟着宋爷学武艺,学读书识字。俺爹娘都是宋爷在养,俺也没有钱。” 宋清微微松了口气,却听得齐粟娘点头笑道:“你很老实,只要上进就。你放心,比儿若是嫁过去,我陪送他六十四抬的嫁妆,你也可以让你爹娘享享福,比儿是个好姑娘,她父母双亡,会孝敬你爹娘的……” 宋清看着狄风如拉着孟铁剑告罪更衣,匆匆走了出去,左思右想,听得齐粟娘继续道:“听说你武艺很出众,十四爷才赏了你这个恩典,宋爷也是乐观其成?” 宋清猛一咬牙,正要开口,秦道然站起笑道:“十四爷,奴才还请借一步说话。” 十四阿哥立时站起,一把拉住秦道然的胳膊,“正是,爷正想起一事要和你说。”说罢,拖着秦道然奔了出去。 齐粟娘奇怪地看着十四阿哥和秦道然难得的亲热样,看着宋清笑道:“宋大当家,翁白什么时候开始跟着你?和你学了几年武艺了?” 宋清苦笑道:“是我正月末上京时,在通州到京城的白杨林里看见了他,就带上了,也只学了一月武艺。”看着悄悄儿起身的连震云,“方才,也是连大当家的手下赢了翁白,把这赏赐让给了他。” 齐粟娘听得“白杨林”几个字,顿时一怔,转眼又惊喜道:“只学了一月便能如此厉害?”看向连震云,又看了看他身后陪笑的连大船,“连大当家 船?他地武艺也是这般厉害?连大当家手下果然是人”疑惑道:“大当家这是要去哪?” 连震云暗暗磨牙,只得坐了回去,“夫人谬赞。”看向宋清,“翁白若是没有宋大当家慧眼识珠,拨之于芥尘,哪里能有今日的际遇,更不能得娶夫人的爱婢。” 齐粟娘连连点头,“宋大当家不愧是漕上大豪,眼光自是不同凡响。翁白,你离开高邮多久了?可曾回去看过?老家里可还有亲族?” 翁白摇头道:“俺娘说俺一出生就离开高邮了,出来七年也没有回去看过,老家里还有一个亲爹,俺跟亲爹姓。” 连震云知晓已是避无可避,见得厅上众人已退,女戏小厮们都不知去向,除了连大船和连大河,就只有宋清一人,索性笑道:“出生七年?家里还有一个姓翁的亲爹?宋大当家,这是怎么回事?我听着怎么不靠谱?夫人觉得可是?” 齐粟娘已是满脸迷惑,闻言点头道:“连大当家说得正是,宋大当家……” 宋清把连震云恨得入骨,却又不能不答,闭着眼答道:“翁白他……他养父姓白,亲爹姓翁。他……他虽是长得壮实,现下……现下却只有七岁……” 连震云看着宋清的脸色,暗暗笑,再看看齐粟娘呆愣的面庞,悄悄把椅子移开了些,过得半晌,方听得齐粟娘缓缓道:“宋大当家这是和我说笑?” 宋清叹了口气,站起深施一礼,“翁白冒犯,实是无心,宋某以后必会严加管束”只听得一阵咣啷轰然乱响,大长案上地桌布被齐粟娘掀了开去,满桌的碗盘砸得一地粉碎,酒盅四处乱滚。 宋清的月白长袍衣摆上沾上了几处污迹,他何时受过这种气,心中便有些恼,却想着她深受圣宠地夫婿,十四阿哥对此妇的宠爱,齐强与此女的兄妹情深,却只能再次赔礼,“夫人恕罪,实是无心冒犯……” “你……你干嘛生气?俺只有七岁怎么啦,俺不能带走你的丫头” 四散在西花园里地十四阿哥、齐强等人,听得柏木楼里一阵平咣乱响,已是惊了一跳,正猜测间,忽听得翁白出一声惨叫,顿时把齐强打算回去看看的念头打了个烟消云消,拉着罗世清退得更远了些。 连大船看着脸色铁青的宋清,满脸怒色的齐粟娘,还有蹲在地上大哭的翁白,倒抽了一口凉气,悄悄向连大河身后移了两步,却见得连震云伸手在背后打了个手式,立时跟着他向屋角退了过去,躲得远远的。 “七岁?七岁你就敢调戏女人?七岁你就敢娶老婆?放你地屁!”齐粟娘恶狠狠地骂道:“你方才说我什么?长得干净?你就是这样在一群男人面前说比儿的?你这该死地!” “夫人,翁白只有七岁,你何必下此狠手宋清忍无可忍,瞪眼怒道。 “他七岁又怎么样?七岁就该有七岁的样子,七岁就该呆在家里头学规矩!他敢跑出来调戏我地丫头,我就敢下狠手!”齐粟娘毫不客气,瞪着宋清,“养不教父之过,如今宋大当家教养翁白,就该让他懂懂规矩。他一个男子,不在乎被人家当乐子玩笑,那是你们宋家的事。我家地比儿,清清白白一个姑娘,就因着他,被你们这些男人拿着在席里当乐子,我呸!你们不要脸面了我还要脸面!比儿还要!” 宋清气得全身抖,“他全无坏心” “难不成要杀人放火才叫坏心?他不知道什么是女子的名声,你也不知道么?这厅里头这些小厮女戏,各家的随从,今日散席后七嘴八舌把事儿一说,比儿的名声会怎么样,你不知道么?竟然还敢叫比儿到前面来让你们耍乐?他死一百次都不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德行!你装成这副道貌岸然的模样也没有用!” 宋清怒道:“夫人不要欺人太甚,我是看在齐三的面上” “我要不是看在我哥哥面上,我会就这样便宜他?”齐粟娘狠狠给了翁白一脚,“你给我记住了,离比儿远远的,再让我看见你靠近比儿,我管你几岁,阉了你做太监!” 宋清已是气极,怒不可遏,忍不住抬手,齐粟娘袖中的铜簪尖方抵到翁白的咽喉,便听得身后连震云冷冷一哼,“宋大当家。” - 690继续加更!请亲们 第十一章 天降异象的翁白 清一惊,顿时醒过神来,恨恨收手,扶起翁白,扫和连震云一眼,含恨冷笑道:“两位的交情果然是不同一般,夫人这般讲规矩,自个儿倒要想想,可曾守好了规矩!”说罢,转身出门而去。 连大河和连大船听得宋清的话,俱是一惊,看得连震云的手式,便散开看住前后门和侧门。连大河心中惑不安,见得连震云走近齐粟娘,方要说话,便听得齐粟娘冷笑一声,转过身来,看着连震云,“大当家,你知道那个白老五后来去哪里了?当初,他断的是左臂还是右臂?” 连震云原已是心中怀,听得齐粟娘问起白老五,心中一惊,“他被赶走后,就没了音信。当初二弟求情,只卸了他左臂。”看着齐粟娘,“夫人为何突然问起此事……” 齐粟娘咬着唇,慢慢道:“我一月末上京,也在一处白杨林里看到过翁白,当时我隐约见得,有一对男女,男的失了左臂,女的……看着有些面熟,便似是云府里那个给我端茶的丫头……事隔多年,多少变了些容貌,所以我也不确实,只当是一时恍惚……” 连震云沉吟着,“宋清方才说,翁白的养父姓白……” “正是如此,而且翁白如果果真是七岁,那事儿也恰是七年前……”齐粟娘又是一声冷笑,“他方才气急说话,分明是知晓一些事儿,否则哪里会说出那样地话来?” 连震云慢慢点头,“夫人放心,我今日便派人去查翁白的养父生母,还有他的生父之事……” 齐粟娘听得连震云要去探查此事,知晓他的厉害,也放了些心,不由问道:“大当家,你此番……此番来得凶险……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连震云凝视齐粟娘,柔声道:“你放心,这些事儿我经多了,总不会丢命是。” 齐粟娘点了点头,待要问一问莲香,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待要说一说桂姐儿,亦不知从何说起,隐约听得众人归来的脚步声,叹了口气,福了一福,“妾身告退了。” 连震云见得她欲言又止。转身离去。不由追上两步。“夫人。明日……明日可会随齐三爷一起去西山?” 齐粟娘脚步一顿。回摇头。“哥哥没和我说此事。再。嫂子身子不好。小嫂子有身子。女眷应酬又多。我也脱不开身。”顿了顿。“大当家若是有消息要传给我。就让大河交给比儿罢。”说罢。便也去了。 众人早见得宋清扶着翁白愤然而去。回来看得满地狼籍倒也不甚惊异。连震云笑着看向狄风如。“狄大当家。明儿地西山游。还得请狄大当家把宋大当家劝着一道儿来。也好让他消消气。” 狄风如微微一笑。“连大当家放心。宋大当家他自然会来。” 不说齐府里重开宴席。再整佳肴。直到华灯初上。仍是歌舞升平。只说齐粟娘带着比儿。一路气冲冲回了江浙会馆。陈演从户部查对了扬州府三年税目。一身疲惫回到家中。一面坐在炕床上吃饭。一边看着齐粟娘地脸色。“怎么了。今日在齐强哥府里和谁气了?” 齐粟娘勉强笑了笑。给他夹了一筷徽州荷叶包鸡。叹了口气。“也不算气。只是空欢喜一场。原听说有个人看中了比儿。人物也不错。我去相看时才知道是一场误会。白生了一场气。”看了看陈演。“得罪了直隶漕帮帮主。” 陈演细细问了此事,听得翁白只有七岁,又惊又笑,“竟有这样地奇人?年岁这般小,看着却有那般大?” 齐粟娘听他这般说,亦道:“我也正奇怪呢,不知是什么缘故,怕是在娘胎里落了什么病” 陈演摇头道:“这却未必,天降异象,奇人奇事历朝历代也是不少。或许这孩子反是个有造化的。” 抓着齐粟娘的手,“别生气,席里的玩笑话当不于得不得罪的,你不用管,我心里有数就好。”见得齐粟娘点了点头,陈演收回手取了筷子,夹了一筷金针煨肉,一边嚼着一边道:“看来八爷还是要笼络连震云的,他虽是忙着朝中地事,但今天十四爷去了,过不了几天,九爷也要露脸了。” 齐粟娘舀了碗笋汁,一边喝着一边道:“他们明日要去西山,想来总会有一个爷露脸儿。 我听着连震云的口气,似是早有准备。却不知道如今三爷、四爷哪里有什么动静。” 陈演突地笑了出来,“说到三爷,今儿皇上要他在八旗子弟中挑选可用之材,教习西洋算学。户部里的笔贴式个个都懂算学,不少人是八旗亲贵子弟,走笔贴式这条道出头做官,三爷头一个就来了户部。如今四爷也甚少来地。” 齐粟娘微微一愣,不由笑了出来,“可挑出了好的?” 陈演哈哈大笑,“挑是挑了二十来个,三爷就等着头痛吧。西洋算学和我朝的算学习练之术大不相同,道理说起来也全然不通,我这样的都一时都听不明白,我就不信他们一学就会。” 齐粟娘抿嘴笑道:“你说得是。三爷虽也知西洋算学,不过只学了皇上地十分之一,其余的怕是连道理都说不明白,他说不明白,下头的怎么能听得明白?” 陈演连连点头,“我估摸着,皇上会亲自去教,只是太子不在,他事事亲为,年纪到底已有五十,哪里还能有多少精神教这个?至于四爷”看向齐粟娘,“他深居简出,日日礼佛……”慢慢低下声去,“我想悄悄去看看十三爷……” 齐粟娘骇了一跳,“十三爷不是圈在府里了?四爷都看不了,你怎么看得了?” 陈演叹了口气,“我先时想着总是皇上的儿子,受不了什么委屈,又怕让皇上生气,明知送不进去,也就递了个请安贴子。”皱眉道:“现下我听说,十三爷生了病,腿又不好。若是这样,不去看就太亏心了。” 齐粟娘叹气道:“你说的自是有道理,别说你,当初十三爷也照顾我不少,咱们成亲的时候就更不要说。只是你哪里寻得到门路进去?便是寻到了,若是不小心让皇上知道,这可是个大罪。” 陈演微微一笑,“你放心,我除了河道和你,其他事儿小心得紧,没有十足地把握,绝不会乱来的。” 齐粟娘笑了出来,瞅了陈演半会,把手上地碗筷放到陈演面前,从炕桌边爬了过去,一直爬到陈演怀中坐好,向陈演抿嘴一笑,照旧取了碗筷,慢慢吃饭。 陈演大笑着,低头将碗中的金针煨肉喂到齐粟娘嘴里,“好像长了几两肉,多吃些。你虽在京城里呆过,却没多少机会四处耍玩,我听说京城里庙会热闹得很,每月里四城护国寺、隆福寺、白塔寺、土地庙轮流庙会,中间还有花会,竟是没有一天空地,我把吏部的事儿办完,就带你去看。”又想了想,“明日我去吏部见张大人,偷偷打听一下我地去向。若是还在扬州,我们便不急着回去,我也可以慢慢寻办法去见十三爷。” 齐粟娘欢喜笑道:“你放心办你的事,这几日嫂子的身子也慢慢好些。待得你办完公事,我这边也就空出来,比儿在京城里呆过几年,到时候咱们问问他,哪处最热闹好玩咱们就去哪。” - 今天早上八点更是设的自动更新,实在没想到昨天就到了690,刚刚才看到,赶紧把新赶的稿送上!月底了,请有票的亲们砸票啊,邹邹豁出去了!加更,绝不失言720 第十二章 卖老婆的管事德隆 得第二日,又是一个艳阳高挂的春日,齐粟娘侍候陈饭,送着他出了门,便带着比儿,坐着玉顶檀木车,到齐府里来看沈月枝和彩云。 齐粟娘在府门前下了车,见得安生出来接住,不由奇怪道:“你没去西山?连大当家从扬州来,多是不便,我以为他必要向这府里借人手呢。” 安生小心看着齐粟娘的脸色,见她似是没再把昨儿的事放在心上,松了口气,陪笑道:“姑奶奶不知,九省漕帮出钱在京城白米斜街建了一处船帮会馆,专供各帮人众入京时居住。不但雇了打理吃住、宴席、戏酒、游玩的执事,各帮都派了人常驻,打探消息、看看风向,互相联络。连大当家要办事,自然差这些人去。咱们府里只要备着他们晚上回来的席面戏乐就好。” 齐粟娘一路向内宅里走了去,微微一怔,“各位当家的都住在船帮会馆里?” 安生笑道:“罗三爷住在咱们宅子里,其他几位爷都住在船帮会馆,那里可大着,算是京城里最大的会馆,第二就是姑奶奶住着的宝钞胡同江浙会馆了。两处都在西直门附近。” 齐粟娘暗忖连震云与宋清住一个地方,打探消息应是容易,先有些欢喜。 突又想到宋清那样的人必有防备,又有些忧虑。此事她虽是问心无愧,但京城不比清河。 俗话说“破家的县令,灭族的府台”,大清朝的县台老爷就是各地儿的土皇帝。清河不过一小县,不说天高皇帝远,陈演这样有圣宠的县台,娶得是阿哥门下的奴婢,大舅子是阿哥府上的管事,便是淮安府台也没闲儿去理会多事。 族老乡绅便是有些关节,陈演一碗水端平,谁也不会去实在得罪他。说到底,清河是陈演的天下,任她如何行事出格,不过听两句闲话,只要陈演不信,谁也敢多说一句。 京城里皇上、太后、皇子、郡臣海了去,一旦传出些风声,陈演就算是不信,也压不住流言,他的体面半点不剩。再,这样地时节,出了这样的事,还不定被人拿去作什么用处,只怕到时候丢了脸面是小,去官丢命才是事大。 齐粟娘一时有些后悔。当初不该留了后患。若是如连震云原来地打算。弄死了白老五和那个丫头。那里还用担心这些。她叹了口气。从脑中将这个念头赶走。慢慢向西花园走去。 她方转过一道拐角。便见得迎面过来一个男管事。紫膛脸。面带风尘。身上地油紫京缎夹衫。玄缎子裤上都有些尘土之迹。腰上系着三色绦带。垂着白玉环。还有一个银穿心金裹面地香茶袋儿。 那人远远见得齐粟娘走过。连忙退到路边打了个千儿。“奴才德隆给姑奶奶请安。” 齐粟娘暗暗皱了眉。方要勉强叫他起来。安生笑着对齐粟娘道:“姑奶奶。小地看着这天色变了些。怕是这太阳保不到尾。姑奶奶呆会多半要打个人去宫门口候着。给姑爷送雨具。”边说。边引着齐粟娘向西花园里去了。 齐粟娘抬头看了看天色。“北京城里雨下得少。能下一场倒也是好事。”比儿回头看了看仍跪在路边地德隆。也未出声。 “哎哟。我地姑奶奶。您是不知道。永定河去年又开始泛了。直淹到了护城河。可把这京城地贵人给吓住了。这雨要下起来。小地心里都直犯嘀咕……” 德隆看着齐粟娘走了过去,站了起来,拍拍玄缎子裤上的灰,一路走出了齐府,到了隔街齐强给他和他老婆买下的宅子里。 德隆媳妇也是个旗人,银盘儿脸,颧骨上的几点白麻子,二十地样子,虽只是四五分姿色,却胜在风骚入骨。她坐在炕桌上,叫丫头取了象牙银嘴的烟杆儿,正点着关东烟,见得德隆走了进来,立时笑道:“回来了,直隶的差办得如何?”说话间,便站了起来,一面使唤丫头,“给你爷打热水,倒茶。”一面侍候德隆换衣。 德隆看着那丫头走了出去,笑道:“不过是去收五千两银子的帐,到直隶总督衙门里送封信。算不得什么,当初在九爷府里办得还少么?如今的大头都在姑奶奶手里。”换上了家常衣裳,“大爷这阵儿可来行走?” “你走了大半月,大爷来行走了四回,差人买了这个丫头服侍。他来一遭,总有几十来两银子做盘缠嚼用。你开先在外头欠的赌帐,那起子王八不知哪里打探得消息,竟寻到这里来吵嚷,正落到大爷眼里,差人送贴子拖到衙门里打了一顿板子,再没敢来过。” 德隆点了点头,“若是他还来便好。今日去府里交差,安生那小崽子故意不告诉我大爷出门,害我白走了一回 二管事,比伏名更会看大爷地眉眼,我心里便有准。” 德隆媳妇眼一瞪,“安生算是个什么东西?竟敢耍弄你?你等着,我寻着机会,替你报仇。”使着丫头把热水在三角盆架上放好,把热茶递给德隆,又把丫头打了出去。 德隆接了热面巾子擦了脸,摇了摇头,“且不急,姑奶奶在京里,大爷凡事收敛些。如今好不容易赚些钱,若是丢了,哪里再寻得这样的好路道。” 德隆媳妇笑道:“你放心,你看这宅子、丫头、盘缠嚼用都有了,待得他回来,见你办完了差,免不得再赏你些。 也是老娘我输身一场,且图他些好的吃穿用戴。将来我再替你多求些大差使,照旧和在九皇子府里一样风光。” 德隆笑道:“明日里我照旧去有荣铺子里住,他若来了,你记得凡事奉承些,不可怠慢。” 那婆娘啐笑道:“贼汉子!你倒会吃自在饭,大爷是容易侍候的?你还不知道老娘怎么受苦呢!” 齐粟娘坐在沈月枝屋子里,听得外头的大雨砸得琉璃瓦一阵乱响,急下了一刻钟,忽地便停了,太阳又慢慢露出脸来。沈月枝半坐在床头,一边舀着碗里地鱼汤,一面笑道:“好在只下了这一会,上年五六月连下了七八天,满京城里人心惶惶的,就怕洪水进了城。咱们府里多是南边人,大多经过这些事,倒还好些。” 齐粟娘原想问德隆的事,但见得沈月枝身子方好,便也忍住,只和她闲话说笑,“嫂子,我以前听比儿说,咱府里有百来人,如今我看着,竟是更多了些。” 沈月枝无奈笑道:“他是个喜欢排场地人,来往的又都是那场子上地人,个个是一双富贵眼,免不了装点一二。加上彩云,这府里正经主子只有四个,侍候的倒是有了六十八人。京郊十二处田庄,也有三十四个管事杂役,统共竟去了一百零二人。” 齐粟娘听得咋舌,想起江南二十一处牙行帐目里直接归入齐强名下地银银目,每年总有一二十万两,也只能叹息,“好在他也支撑得起这个场面。” 沈月枝苦笑道:“多亏他还有你这个妹子,否则这般大的家业,他孤身打拼,身边没得个真正可信可用的帮手,哪里又是长久之计?他如今也有三十,日里吃酒耍女人,不知道爱惜身子。只盼着彩云生下一个儿子下来,生个根绊儿,也不叫散了他这个家业。” 齐粟娘想起连震云待李四勤之厚,知晓这世道兄弟子嗣实在是做大事,立大业的根基。八爷之于九爷、十爷、十四爷,四爷之于十三爷,也是如此罢了。 便是齐强,他交游虽广,朋友虽多,还是把手上的生意托给了她,终究是因着她姓齐。 齐粟娘慢慢点了头,“嫂子说得是,齐家没个兄弟,我虽是帮一些,到底是个内宅妇人,又是嫁出去的姑娘,多是济不得事……” 两人慢慢说话,齐粟娘眼见得沈月枝有些倦色,便起了身,到彩云房里看了看,和她一起用了午饭,方转到月钩儿院子里来。 月钩儿一脸喜色,坐在炕桌上看丫头们开抬盒,把尺头、金银都露了出来,见齐粟娘进来,连忙起身给齐粟娘奉了茶,和她对坐在炕桌上。 齐粟娘看了看丫头们手上的樱桃红、膏粱红的拱碧兰、八团、大洋莲衣料,笑道:“南边来的?桂姐儿送的?” 月钩儿喜滋滋打开一个黄花梨嵌八宝受天禄饰盒,露出里头的烧金簪子、翠金花钿、苿莉颤钗等满盒的金银饰,“姐姐抬了偏房,身边的梯已儿更是体面。头几年姐夫虽也是疼她,到底只是个侍妾,如今成了主子,里头的奴才们自然有眼色,衣料饰都是拣好的送上。姑奶奶,你看看,以奴婢的眼光,应是扬州城上等的货色了。” 齐粟娘笑着点了点头,“我妆盒里的头面也就是这样了,你看看这盒子里的,和比儿身上的比,哪里会差了去?” 月钩儿笑得合不拢嘴,拉过炕桌边的比儿,“奴婢就是看着比儿身上的在比呢,但凡比儿能上身的,怕不是姑奶奶妆盒里最顶尖的?” - 本文中德隆与德隆媳妇原型借自《金瓶梅》。此章是720更!我一章都没拉,每日二更的,加更的全部都按数更了绝对没有漏啊主要是章节名字太长,写上加更的字不太好看,亲们要相信俺,我有时候赶不及,或断网没看到,但绝不会漏的谢谢750续加 第十三章 淮安带来的半叶 还是未出嫁的姑娘,免不了要素净些,好在我一艳奢华,正配得上她。 打扮得花一样,方能早些寻个称心如意的人,好生过日子。”齐粟娘对月钩儿笑道:“我已是黄脸婆,这些饰也就是出客时装装门面罢了。” 月钩儿和比儿都笑了出来,月钩儿一面看着比儿腕上的缠丝玛瑙镯,一面笑道:“姑奶奶比奴婢还小三岁罢?今天才二十,我姐姐如今二十六,来信了还只说自己照镜子,看着似是比在清河时还嫩了些,喜得不行。” 齐粟娘掩嘴直笑,“她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莲香来信了,何尝不是这样说?” 比儿轻轻笑着,“奴婢看着,桂姨奶奶最心疼月姨奶奶,又知晓月姨***喜好人物,这樱桃红的八团料子奴婢虽也有一身,远及不上月姨奶奶配这身红。” 月钩儿的凤眼笑得眯住,“当年老娘家里有五六个姐妹,只有她和我是一天卖进来的。那时节我还只有六岁,她九岁。其他的几个都过了十五,梳笼接客了。平日里我们俩吃一处住一处,她的胆儿大,不怕打,时时带着我溜到漕河边上去耍玩,老娘恨得不行。偏偏她心巧嘴甜,把老娘老爹拢住了。后来长成了,模样虽不是最好的,吹拉弹唱却是精熟,老娘只说她是个摇钱树,也不急着催她接客。” 月钩儿放开比儿的手,看向窗外碧蓝的天空,面上带着隐隐回忆之色,“那一年,连大当家到了我们家,她十九岁,我十六岁,陪着连大当家一起喝酒。开先儿老娘觉着连大当家看中了我,把我的屋子都打理好了。没料着最后他梳笼了姐姐。打那晚起,连大当家一连在我们家住了大半月,天天守着姐姐。姐姐悄悄儿和我说,连大当家说了,等天上见了雪要抬她家去。我听了真真羡慕,上头的几个姐姐哪一个不是打熬了七八年,生张熟魏接了多少,才能从良……” 齐粟娘怔怔听着,看着月钩儿眼中淡淡地水波,“……那一日,我还记得,是十月里。时辰快近午,连大船到草堂子后头的集市上,买了姐姐最爱喝的梅汤送过来,连大当家起了身,正和姐姐一起用午饭。胭脂巷云典史府里差人来说,云老爷从德州回来了,有急事找他,请他赶紧去一趟。” 月钩儿用帕子轻轻擦了擦眼角,“打那日起,姐姐倚在门边,早也盼,晚也盼,就盼着天上见雪,连大当家来接她家去。”月钩儿微微叹了口气,“以前虽见过客人薄情,到底年纪还小,也没向心里去。自打那时节起,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雪见了雪没了,花开了花谢了,姐姐一日一日瘦了下来,说话做事都没有了以往地机灵劲儿,不说抬她轿子没有来,连大当家的人影子都没见……清河坛口离着县后街又有多远……” 齐粟娘勉强笑道:“好在大当家没忘记她,后来还是抬了她进府……” 月钩儿又叹了口气。看着齐粟娘。“姑奶奶别见怪。奴婢性子直。比不得姐能忍。说话乖巧。莲夫人是姑奶奶身边侍候过地丫头。奶奶抬举她本是正理。只是我姐姐因着这位莲夫人吃了多少委屈?本是一样地命。若是没有姑奶奶撑腰。莲夫人进来也不过是个侍妾。和蕊儿、梗枝、我姐姐平起平坐。谁也不委屈谁。有本事笼住了连大爷。或是生了儿子。都叫一个心服口服。没料着。她进来就是偏房。立时把蕊儿、梗枝压住。连我姐姐进门都被压后了三天。只为了让她风光。”月钩儿垂下眼。用指尖轻轻拨弄饰盒地苿莉钗。“我姐姐是不消说了。蕊儿、梗枝心里就受得住?再明白事理。都是女人……” 比儿微微侧目。看着齐粟娘有些白地脸。笑道:“奴婢和连大当家府里地半叶、籽定时常一起玩耍。他们家后宅地规矩。可比咱们家严。” 月钩儿抬头笑道:“你这咱们家。说地是陈府还是齐府?要说是陈府里。半叶和籽定已经算是连府里得宠地。才能和你这陈府地大丫头一起玩耍。” 齐粟娘点了点头。“她们俩是莲香地贴身婢女……” 月钩儿怪道:“姑奶奶怎地不知道?她们俩可是连大当家地旧人。比蕊儿还进门早。七八岁就跟着大当家。和连大船、连大河一样从淮安带过来地。莲夫人在扬州买了多少丫头进府。谁越得过她们俩?你没见着半叶怕连大当家那样子么?那样缩手缩 得台盘。以连大当家地性子还能容得住。不过就是因心。” 比儿笑道:“她如今长大了,灵牙利齿,比女评书还强,在莲夫人面前得宠得很。只是看见连大当家,还是看见老虎似的,吓得说不出话。” 月钩儿笑了起来,“她若是个男人,再忠心连大当家也不会要,好在她是个女儿家,内宅妇人知道些怕字,反倒是好事。” 齐粟娘慢慢点了头,只推说有些劳累,便辞了出来。比儿扶着齐粟娘慢慢走过西花园,劝道:“奶奶少操些心,这就是命。莲姨奶奶遇着了夫人,她就是命好。否则只怕连桂姐儿、董冠儿、秦家姐妹都不如,更不要说蕊儿和梗枝。” 齐粟娘苦笑道:“你放心,我明白的。 我当年爬上岸,若不是遇上了婆婆和我爹娘,怕是比她们都不如。”慢慢叹了口气,“这也是命……” 前宅里丫头小厮们来来往往,忙着打理花厅,备好席面。见着两人慢慢走过,皆是请安问好。到得府门口,安生早命人套好了车,“日头还没偏西,姑奶奶今日家去地早。” 齐粟娘笑道:“也差不多了。那场雨一下,太阳都没得精神头了,何况是我?”比儿笑着扶着齐粟娘上马,只听得胡同口一阵马蹄、车轴声响起,安生一惊,“大爷他们回来了。”一面转头吩咐,“叫里头赶紧布置好,先把热巾子、热茶呈上来,去催催三庆园唱鼓词的戏子。”一面迎了上去。 齐强翻身下马,走到马车边,向正等着他的齐粟娘笑道:“妹子,今日回去这么早?演官儿今日不忙?” 齐粟娘瞪他一眼,“你们怎地也回这么早?西山风景不好?” 齐强被她一瞪,便有些心虚,陪笑道:“正乐着呢,当头一阵雨,差点淋了个透湿。好在连大当家有后手,包下了西山腰一处茶楼,吃了午饭听了曲,外头的游春仕女影儿都不见了,花也被打残,扫兴。” 齐粟娘原想问他德隆地事,但见得连震云、宋清等人纷纷下马,骡车里扬马苏戏们一个个钻了出来,长随、丫头们上前服侍,府门前乱哄哄一团,只得作罢,“你快进府里去歇会,我先回去了。” 齐粟娘正要上车,宋清走了过来,施礼笑道:“昨日失礼,还请夫人不要见怪。”齐粟娘见得宋清满面笑容,似是把昨日之事全然不放在心上,倒也佩服他城府之深,回礼笑道:“宋大当家多礼,原是妾身冒犯。” 秦道然慢慢走了过来,笑道:“夫人要回江浙会馆?十四爷晚上还要过”他说在半中间,便被胡同口一阵马蹄声打断,齐粟娘转头看去,认得领路之人是江浙会馆里的齐府男仆,其后一人却是个老太监。齐粟娘一眼识得那太监原是皇太后宫里地执事,只听他叫道:“齐姑娘,老奴奉太后之命,传你进宫。” 宋清见得齐粟娘上了车,随那老太监一路而去,微微沉吟,一旁秦道然笑道:“齐强,太后传你妹子进宫有什么事?” 齐强一面引着众人入内,一面寻思道:“我也不明白,我妹子七八年没在太后面前露过脸,她老人家应是早忘了。虽是按规矩递了牌子求见请安,哪里会想真来召,她老人家怎的又想起了?”一眼看到候在花厅门口的德隆,“德隆,你宫里人面儿熟,去打听打听,太后为什么召姑奶奶进宫。” 夕阳的余辉一点一点在天幕中暗淡了。 齐粟娘随着老太监穿过长长的宫道,走进长信门,一步一步向熟悉而又陌生的慈宁宫走去。重檐上的金黄琉璃瓦在夕阳下泛着微光,三层青玉石阶带着雨后的湿润,大敞的双交四菱花扇门里,鎏金铜炉袅袅燃着礼佛檀香。 剔红云龙百花纹宝座上,皇太后的头已是雪白,她倚着锦枕,嘴角带笑,和端坐在剔红花卉圆凳上的一位年老贵妇慢慢说些什么。那年老贵妇的身后,站着一位满旗贵女。 皇太后的笑声轻轻响起,“到底是董鄂家出身,人物果然齐整……” 夕阳落下。 紫禁城被笼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今晚赶稿,努力在十二点前把750更送上!谢谢各位亲的支持还请继续把粉红票砸给邹邹 第十四章 慈宁宫的觉罗老太太 得脚步声,侍立在殿内的宫女、嬷嬷们看了过来,着老太监走了进去,远远地跪了下来,“臣妇齐氏给皇太后请安,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太后停止了的说话,微微眯了眯眼,“小玉,看看是谁来了。” 齐粟娘抬起了头,看向皇太后身边已是头花白的玉嬷嬷,只听她笑道:“太后,是粟娘来向您请安了。那个给陈大胆儿做了十几双鞋,七月里就开始缝棉衣的粟娘来了。” 皇太后似是想起了什么,颤魁魁地坐直了身子,招手道:“你……你过来,让哀家” 齐粟娘忍着心中的酸楚,站起走了过去。只觉那年老贵妇的视线落到她脸上,久久不放。皇太后接过玉嬷嬷递上来的眼镜,戴在眼前,握着齐粟娘的手,一点一点打量着她,“是……是那个十岁就能背《女诫》的粟娘吧?” 齐粟娘哽着嗓子道:“回太后的话,是民女齐氏。” 皇太后笑了起来,“哀家记起来了,记起来了,是齐氏,是粟娘。”转头看向那年老贵妇,“就是她,陈大胆儿的嫡妻就是她。皇上南巡回来,还特意和哀家说,她在县治上简朴持家,谨守妇德,身边连一个婢女都没有。除了做饭下厨,还自己喂鸡种菜。” 那年老贵妇笑道:“太后亲自调教出来的人,自然学到了几分太后的贤德。” 皇太后连连笑着,“你又来哄哀家,你不就是打听着她是哀家跟前出去的人,特意才来寻哀家作主?你放心,这孩子是个实在人,呆呆愣愣的,不会弄那些狐媚子一般的手腕……” 天色渐渐晚了。紫禁城内外都掌上了灯来。偏帽儿胡同齐府地大花厅里。十四阿哥和九阿哥对视一眼。“觉罗老太太?礼地嫡母?” 德隆半跪在地上。恭敬道:“是。奴才打听得。觉罗老太太进宫向皇太后请安。还带着族孙女董鄂氏。” 慈宁宫地宫灯全亮了起来。齐粟娘借着觉罗氏身后地屏灯。看向阴影里低垂着头地旗女。她地脸背着光。便有些模糊。只隐约见得端正挺直地鼻梁。 十四阿哥皱了皱眉。“小傅子。去。宫门口等着。她出来直接领爷这里来。” 九阿哥看着傅有荣应声而去。瞟了一眼一脸忧色地齐强。笑道:“觉罗老太太和太后可是几十年地交情。她开个口。太后指个婚这样地小事。你也好意思去求情?说出来倒是她不贤德。” 觉罗老太太笑着道:“全仗皇太后作主。臣妇这个族孙女实在可怜。”叹了口气。“她十三岁时自己生了病。拖到十五才记名。眼见着要进来侍候主子们了。他额娘就是大病。半年就去了。她在家里守孝三年。已是过了选秀地年纪。其后他阿玛又时好时坏地。全是她在跟前侍候。什么事都拖了下来。今年已经是二十三了。去年他阿玛一去。家里也没了至亲。只来好投奔臣妇地儿子。她地族伯。臣妇见这孩子可怜。人又孝顺懂事。也就把她带在跟前。这孩子一直说侍候老身归西了。她也|头做姑子去……” 十四阿哥叹了口气,“看她和我闹了半晚,最后还是这样。” 觉罗老太太看向齐粟娘,“陈夫人,老身这个孙女,在这世上孤零零一个人,无人疼无人管,老身便是死了也闭不了眼。所以,才请太后召陈夫人进宫里来。陈夫人的贤名老身早就听说了,只是这孩子也是个贞烈性子,一直记着当年皇上要指婚地事,咬死了……” “太后,皇上差魏珠来了。” 因着白日下了雨,紫禁城里的风带着一重又一重的湿意,将夜晚的空气吹得又沉又重。齐粟娘高一脚低一脚走在湿滑的宫道上,只觉着湿气中夹带着阵阵腐气,一点一点浸入的身躯。她疼得全身直打战,不自禁地想躲了开去,湿气与腐气却无处不在。 慈宁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但乾清宫已在眼前,依旧是金黄色的琉璃瓦,鎏金鹤顶地香炉,依依而上的熏香。康熙充满怒气的骂声从上书房内传来,“错了,全错!你们比陈变之还不如!” 帝王不加掩饰的愤怒之声捶打着齐粟娘的耳膜,她只觉眼前一边模糊。全身的力气已经在慈宁宫中耗去大半,克制住了急欲冲口而出的言词,寻找了无数的借口,严阵以待之时却被魏珠打断,再有下一次,她不知她是否还有这样的勇气,或,力气。 “粟娘”极细地呼唤声蓦然打破了交杂在她脑海中的阵阵声响,陈演担心的脸出现在齐粟娘的眼前,“粟娘你怎么了” 上书房里传来了魏珠的禀告声,“皇上,恭人齐氏进见。” “传她进来。让陈变之也进来。” 康熙不耐与烦躁的声音让齐粟娘醒过神来,她向陈演微微摇了摇头,陈演 了她一眼,“有我在。”便低头走了进去。 齐粟娘听了陈演的话,微微一怔,看着陈演地背影苦笑一声,慢慢走进了上书房。 因着白日下了雨,紫禁城里的风带着一重又一重的湿意,将夜晚的空气吹得又沉又重。齐粟娘高一脚低一脚走在湿滑的宫道上,只觉着湿气中夹带着阵阵腐气,一点一点浸入她地身躯。她疼得全身直打战,不自禁地想躲了开去,湿气与腐气却无处不在。 慈宁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但乾清宫已在眼前,依旧是金黄色的琉璃瓦,鎏金鹤顶地香炉,依依而上的熏香。康熙充满怒气地骂声从上书房内传来,“错了,全错!你们比陈变之还不如!” 帝王不加掩饰的愤怒之声捶打着齐粟娘地耳膜,她只觉眼前一边模糊。全身的力气已经在慈宁宫中耗去大半,克制住了急欲冲口而出的言词,寻找了无数的借口,严阵以待之时却被魏珠打断,再有下一次,她不知她是否还有这样的勇气,或,力气。 “粟娘”极细的呼唤声蓦然打破了交杂在她脑海中的阵阵声 响,陈演担心的脸出现在齐粟娘地眼前,“粟娘你怎么了” 上书房里传来了魏珠的禀告声,“皇上,恭人齐氏进见。” “传她进来。让陈变之也进来。” 康熙不耐与烦躁的声音让齐粟娘醒过神来,她向陈演微微摇了摇头,陈演匆匆看了她一眼,“有我在。”便低头走了进去。 齐粟娘听了陈演的话,微微一怔,看着陈演的背影苦笑一声,慢慢走进了上书房。 齐粟娘正要跪下磕头,康熙不耐烦道:“免了。齐氏,你过来和他们说说‘借方根’这一段。朕说了半会,他们就是不明白。” 齐粟娘微微抬眼,见得上书房正中站着七八个年轻官员,俱是满头大汗,一脸通红。三阿哥站在左面,面带不安。 齐粟娘瞟向站在右面的陈演,只见他勉强忍着笑,丢了个眼色给她。 上书房里静得无声,齐粟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上前接过康熙命李德全递过来的《梅氏算学丛书》,慢慢讲道:“诸位大人,所谓借方根指的是……” 齐粟娘的声音在乾清宫上书房里回响着,开先带着些许颤抖与干涩,陈演的视线不时地扫了过去,慢慢地,那声腔儿便也平缓了…… 康熙地脸色渐渐好了起来,一面听着齐粟娘讲解,一面微微点头,喃喃道:“总算还有一个不蠢的……” 上书房里的年轻满族官员们低着头,凝神听着。齐粟娘说了半刻,突地一顿,“以上是借方根的基本渊源,诸位大人,到此处若有不明,尽请直言。若是以上不得通明,以下便全然不通。” 几位官员互视一眼,俱是面带犹豫,便有一人出众施礼道:“先生,下官何图华有一处不明,还请先生指点。” 齐粟娘见得此人穿着五品官的补服,仪表堂堂,客气道:“大人多礼,妾身不敢自居先生,大人尽管直言。” 陈演一脸得意洋洋,看了看纷纷提问的满贵子弟,又看了看面色大好的三阿哥,再偷偷瞟了眼宝座上连连点头地康熙,暗暗嘀咕道:“要把人教明白,也要会教才行……” 康熙看着齐粟娘取了笔墨,拟出借方根习题,让何图华、宗文格、讷定苏三个最出色的自行验算,听着她语气沉缓,一个接一个给他余下四个满贵子弟们细细讲解着借方根。待得起更声起,何图华、宗文格、讷定苏三人对借方根已是通明于胸,余下四人也能粗粗领会,康熙点头笑道:“齐氏,朕原该想到你是个做女塾师的料子,难怪穆德士那样目空一切之人,当初也让你震服住了。” 齐粟娘双手奉还《梅氏算学丛书》,微微扫了一眼已露老态的康熙,“皇上夸奖,臣妇愧不敢当。原是在御前侍奉,习得一些沉稳进退之理,如何敢称塾师两字。” 康熙捋须轻笑,“好。天色已晚,你出宫去吧。陈演,等他们算完,你给他们讲‘西洋定位法’”。 陈演苦着脸应了,见得康熙更衣,三阿哥去看何图华三人解题,他悄悄儿拉着齐粟娘走到上书房门外,一脸丧气,“今天晚上怕是回不去,这西洋定位法我自己都没有弄明白,三阿哥完全不懂,皇上心里不痛快,就非要折腾我们……” 齐粟娘看了他一眼,从唇角泛出一丝笑,正要安慰他。陈演却看着她,柔声道:“太后召你说什么了?你方才脸色这般的差?和我说说。” - 本文中觉罗老太太原型借自《重生于康熙末年》,750更奉上!78继续加 第十五章 北京城里的小夫妻[上] 粟娘看着陈演,犹豫半会,轻轻道:“噶礼的嫡母,想把那个族女指给你” 陈演一脸愕然,“什么……这事儿还没完么……谁要和噶礼做亲戚……”他看向默默无语的齐粟娘,“皇太后已经开口了?” 齐粟娘摇了摇头,“觉罗老太太正和我说着,皇上就差人来了。” 陈演左右看看,把齐粟娘拉到背光处,“你不用担心,我来把这事儿平了。别说我断不想和礼拉上半点关系,便算她不是董鄂氏,为了咱们俩,我也得想法子。”捏了捏齐粟娘的手,“你尽管放心,皇太后还没开口,我有法子。” 齐粟娘瞪着陈演,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惊异,待要细问,却听得康熙更衣已毕,举步回上书房的声音,陈演匆匆道:“会馆到底不是家里,衙役我又都带了出来。我夜里不在怕你受惊。你去齐强哥府里,我出了宫再来接你。”便急步进了上书房。 齐粟娘看着陈演的背影,心中虽有些忐忑,彷徨痛楚之感却一扫而空,她向宫外走去,一时想着陈演到底用何法子绝了太后指婚的心思,一时又担心陈演违逆了皇太后之意,身遭横祸。她想到此处,心里翻腾滚沸,忧虑不安,一刻也安静不下来,但一丝欢喜之意却也不知不觉从心底透了上来,溢满全身。 傅有荣坐在车辕上,有一搭没一搭和比儿说着话,眼见着齐粟娘出了宫,立时跳了起来。他几步赶了上去,正要打千儿请安,被一脸笑意的齐粟娘拉住,“傅公公,咱们今儿晚上就别拜来拜去,客气个不停了,我在宫里头闹得有些脚软。”又奇怪道:“傅公公在这里等我么?” 傅有荣看了看她脸色,暗暗纳罕,笑道:“十四爷在齐府等着呢,请齐姑娘出了宫立时过去。” 比儿方才听了傅有荣的话,一边过来扶住了齐粟娘,一边小心看她脸色,齐粟娘笑道:“我正要去哥哥府里。”一边上车一边道,“比儿,今儿爷不回会馆了,咱们去你大爷府里过夜。” 比儿连忙应了。 玉顶檀木马车到了偏帽儿胡同齐府。初更鼓刚刚敲响。花厅里地夜宴正是热闹之时。齐粟娘远远听得里头传来戏子唱鼓词地声音。中间夹杂喝酒猜拳、娇嗔调笑之声。微微皱眉。停住了脚步。“傅公公。爷们正在耍乐。我不进去了。” 傅有荣陪笑道:“齐姑娘且站一站。奴才和十四阿哥禀告一声。也好交差。”见得齐粟娘点头。便急步进了花厅。 不多会。花厅里静了下来。先是三四名上妆戏子抱着三弦、琵琶退了出来。接着便是一阵细碎地脚步声。十余名钗斜衣乱地扬马苏戏齐齐退出。 齐粟娘又等了半会。齐强走到门口。“妹子。你来。” 齐粟娘把比儿留在外头。慢慢走了进去。花厅正中空出大片。中间摆着唱词扁皮鼓和几张春凳。三面摆了五张紫檀木高脚横几。正中横几边坐着十四阿哥和九阿哥。左面两张横几分别是连震云、秦道然、齐强、右面两张横几是宋清、狄风如、孟铁剑、罗世清。 齐强看着齐粟娘地脸色。一面小声道。“太后没指婚?”一面拉着齐粟娘走到了十四阿哥面前。 齐粟娘向齐强微微一笑,低头福了福,“九爷,十四爷。” 十四阿哥看了齐粟娘半会,“太后怎么说?” 齐粟娘摇头道:“太后还没说话,皇上就把奴婢招去上书房了。” 满座的人听得“皇上”两字,顿时都竖起耳朵,凝神细听,九阿哥从一字椅上挺起身来,“皇上召你做什么?” “皇上召奴婢给三阿哥挑选的八位大人讲西洋算学。”齐粟娘看了九阿哥一眼,低声答道。 十四阿哥皱眉道:“三哥?他在皇上跟前?皇上和他说些什么?” 花厅里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听得见,齐粟娘斟酌道:“皇上没和三爷说什么,皇上就在听奴婢给八位大人讲西洋算学。”顿了顿,“不过,三爷今晚应该不会回府里,会一直在宫里陪着皇上,听外子给八位大人讲算学。” “陈变之也在?”九阿哥看向秦道然。 秦道然慢慢道:“陈变之既也在,应是为了编制律算全书之事……” 九阿哥缓缓点了点头,靠回到椅背上,满室里地沉抑紧绷之声慢慢散了开去。十四阿哥面色舒展,瞅着齐粟娘笑道:“倒让你逃了这回,下回怎么办?爷倒是想替你去说说,只是这一说,你的好名声可全完了。” 齐粟娘看着十四阿哥,笑了起来,福了一福,“奴婢多谢十四爷关照。” 十四阿哥哈哈大笑,“行了,你也坐。齐强,叫方才那几个戏子来唱鼓词,其他人不用叫进来了。” 九阿哥微微笑着,“对,不用叫进来了。咱们就听听弦子书。” 宋清瞟了瞟正慢慢喝酒的连震云,心中一哼。齐粟娘拧了拧眉头,看了看九爷,琢磨半会,走上两步低声对十四阿哥说道:“十四爷,方才我在太后宫里吓得头晕脚软了。” 十四阿哥愕然失笑,“累了?想回会馆里去?” 齐粟娘摇了摇头,“外子今天不回去,他叫奴婢在哥哥这里呆着,奴婢去嫂子院子里。” 十四阿哥转头向看九阿哥,“明日去何处?” 九阿哥看了宋清一眼,“宋大当家作东,三庆园听戏。” 十四阿哥点了点,看向齐粟娘,“那明天去听戏。” 齐粟娘摇了摇头,“不合规矩。” 十四阿哥眼一瞪,“要不今天坐下,要不明天听戏,你自己选。” 齐粟娘想了半会,仍是摇头:“都不合规矩。” 连震云持着酒杯放在唇边,嘴角含笑,宋清和狄风如互视一眼,看向秦道然。秦道然皱着眉头,半晌没有说话。罗世清悄悄拉了拉齐强,“十四爷是不是对你妹子……” 齐强瞟了一眼连震云,又瞟了一眼十四阿哥,琢磨半会,“谁知道,反正我妹子要拧起来,十四爷也没办法……” 十四阿哥瞪了齐粟娘半会,恼道:“当初是怎么和爷说的,寻到机会到爷跟前卖好儿就是你的福气?现下我还没叫你卖好儿,坐一会,听场戏,陈变之就会休了你么?” 齐粟娘奇怪看向十四阿哥,“卖好儿也要讲规矩……” 九阿哥看着十四阿哥的脸色,勉强忍住笑,十四阿哥咬着牙一拍桌子,“齐强!把人都给爷叫进来!”齐粟娘二话不说,“奴婢告退。”也不管十四阿哥应不应,三步并作两步,比齐强更快地奔了出去。 -……我赶啊赶啊赶不上,780更,九点奉上!鞠躬感谢亲们的支持 第十五章 北京城里的小夫妻[下]780加更 色微明,北京城飘着一层白雾,除了赶早市的吃食大街上冷冷清清。 齐府的晚宴到四更方散,安生特意守在门前,眼见着两个扬州府的衙役进了胡同,连忙使人到后宅去知会齐粟娘。 陈演在齐府门前下了马,“舅爷还未起罢?” 安生恭敬打了个千,“回姑爷的话,大爷送了九爷回府,快五更才歇下。” 陈演微微叹了口气,却未再说。 齐粟娘一宿未睡,早早儿起床梳洗了,只等着陈演来接。她匆匆走到了大门前,眼见着陈演一脸微笑,实是看不出究竟。她扫了一眼四面的下人,忍了又忍,上了马车。 齐粟娘在车厢里坐立不安了半会,终是忍不住揭开玉顶檀木马车新换上的青绸窗帘,小声叫道:“陈大哥,陈大哥。” 陈演回过头来一笑,调转马头走到窗边,弯腰小声道:“放心,办妥了。咱们回去说。” 齐粟娘满心的欢喜和惑,好不容易挨到了江浙会馆下车,进了双虹院。 眼见着小连和衙役们留在了外头,比儿也退了出去,齐粟娘正要说话,两个媳妇捧着热水走了进来。 齐粟娘默默侍候陈演洗漱换衣。比儿进来。在炕桌上摆了笋丝松仁粥和六般下粥劝碟。又将碗筷布置妥当。看了齐粟娘一眼。领着两个媳妇退了出去。 齐粟娘地忍性儿已是到了头。急走两步把内室门紧紧关上。转头蹿到陈演身边。“陈大哥。怎么回事。你快说说。” 陈演见她一脸急态。恨不上扑上来撬开他地嘴。不由哈哈大笑。搂着齐粟娘坐在炕桌前。“这事容易办得很。我只是假作不经意在皇上面前提了提。皇上知道了。这事儿就成不了。” 齐粟娘惊异道:“皇上?皇上以前不是想替你指婚么?怎么又不乐意了?” “你想想。这是什么时节。我听说皇上私下召见了一回太子。立储地事难说得很。皇上虽是宠信礼。但他到底是九爷地姻亲。你地哥哥是九爷府里地管事。若是我还要娶噶礼地族侄女江浙两省税赋占天下大半。何等重要?噶礼身为两江总督。皇上自然知道以他地能耐掌控两省大员不是难事。只有我和张伯行” 齐粟娘想了想。“不是还有三大织造?算是皇上自己地班底。” 陈演摇了摇头,“曹寅病重,眼见着不行,他的儿子听说身子也不好。现下三大织造以李煦为,我在扬州就听说他现下和八爷走得很近。皇上最近心里不痛快,年纪又大了些,以往那不动声色、进退有余地气度不免就减了,疑心自然就会重一些……” 齐粟娘慢慢点头,“我也觉着皇上有些……有些不稳,当初他对太子何等的包容?虽是因着宠爱太子,何尝不是因着皇上正是年富力强,自信十足,眼里虽看得见,却不往心里去。索额图那样的声势……现在对八爷却……太子论才干远不及八爷……” “索额图和八爷可不一样,索额图再如何,也得打出太子地旗号。八爷可是皇上的儿子,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再有能耐也不能比皇上更有能耐不是?”陈演抱着齐粟娘沉思,“你知道我头天进宫,皇上和我说些什么?” 齐粟娘抬头看着陈演,陈演亲了亲她的脸,“除了问我算学、扬州的事,皇上不经意地问起,江浙会馆的规模大小。我立时就明白了,皇上正睁大眼睛看着呢。我当时背上就止不住地淌汗,明知道我和这些事儿扯不上关系,但只要一步走错,失了皇上的信任,绝没有好下场。所以,我今日也就不经意地提了提,顺道表表我地忠心。皇太后和皇上,那就是一个鼻孔出气,只要皇上不乐意,皇太后绝不会乐意。” 齐粟娘顿时笑了出来,搂着陈演的脖子,重重亲他,咯咯笑道:“陈大哥,你说得对。皇太后一向以皇上的意思为先,尤其是这些大事儿,更不会和皇上对着干。”说话间,脸上一板,瞪着陈演,一把把他推到炕上,用力拧他的胳膊,“你说,若不是为了向皇上表忠心,你会不会看上那个董鄂氏!?觉罗老太太嘴上说,她是个贞烈性子,记着当初皇上要指婚,谁不知道那是鬼话!分明就是她上回出来给你敬酒,看中你了!你说,你上回和她说什么了!她怎么就非你不嫁了!?” 陈演一边叫痛一边逃,却被齐粟娘死死拖住。他嘴里大笑着,“我什么都没说,我就喝了杯酒,还吐了大半到手帕上。她要看中我,我有什么办法?她那样的姿色,及不上你十分之一,我怎么可能看得上她?”眼见着齐粟娘满脸是笑,手上松了,立时挣脱出来。 陈演两三步窜到门边,对着齐粟娘笑道:“自古道妻贤妾美,我就算要纳妾,也要纳个比你美上百倍的美妾,否则怎么对得起你这样的美貌贤妻?”一边说着,一边揭开红毡门帘,飞也似地逃了出去,抓着外室门大叫道:“若是再打我,我就不回来睡觉了!” 齐粟娘又气又笑,追到内室门边,挑帘骂道:“谁打你了?亏你还嚷得唯恐别人听不到!被老婆打很有体面?你如今厉害了!竟敢逃了!还知道嚷着不回来睡了?还不回来吃饭,吃完饭收拾了睡觉!” 屋外院子里,比儿听着屋内隐约传出来的声响,掩嘴轻轻笑着,正要转身回房,却见得小连一脸古怪地笑容,走了进来,“比儿姐姐,外头有个……有个哥哥……有个兄弟……反正有个人找你……” 比儿奇怪看着小连,“什么哥哥兄弟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没有亲族了。人呢?我去看看。”说话间,便向双虹院门外走去。 “就在院门口。”小连追着上来,嘻嘻笑着,“比儿姐姐,他”比儿走到院门外,一眼看着一身红衣,赤着胳膊,面上忐忑不安的翁白,惊了一大跳,立时举袖遮面,转身便走。 我赶稿啊赶稿,追不上亲们投票的速度有多少就多少亲们记着数还有810的加 第十六章 长成了想说亲的翁白 连见得比儿退走的样子,吃了一惊。翁白一眼看到追了上来,“小姑娘……你别走……俺是来……”眼见着要追上,小连立时拦到两人之间,“这位大哥,你是比儿姐姐的什么人?” 翁白眼见得比儿躲入了院内,心中着急,却也知道不能把小连打开,“俺是来向她赔罪的。俺上回说错话,得罪了她……俺当真是……”想起宋清对那个极凶狠的姑奶奶说的话,结巴道:“俺当真是无心……无心之过……” 小连听着他这样说着,再看他脸上神情,只觉倒也诚意,却不知道到底为了何事,只得转头看向院子里的比儿。 比儿站在院墙后,听了他赔罪的话,叹了口气。 她透过墙上的花格看了过去,翁白的身板儿比已经十七的小连壮了许多,他满脸局促站在院门前,双手用力地搓着,央求小连,“这位小哥,还烦你和小姑和比儿姑娘递个信儿,请她出来,俺向她当面陪礼。” 小连摇着头,翁白似是急了,胳膊一伸,双手抓向小连的肩膀,比儿一惊,想着他还是个七岁的孩子,光有力气不知行事的规矩,害怕小连受伤,轻呼道:“小连” 她的话还在嘴边,翁白的手却已是缩了回去,紧紧贴在身侧,低着头看向小连,“对不住,俺一时忘了规矩” 小连经历过的事儿已是不少,镇定如常,只是瞅着翁白笑道:“我不知道你多大,不过,现下你这行事儿,看着倒也有几份大人样了。” 翁白面上一喜,连忙道:“俺这一两日半步没有出房,把宋爷以前教我的规矩细细想了,俺会识字读书,俺不笨,俺能想明白。俺以后事事用心,再不会被人当乐子耍,也不会冒犯冒犯比儿姑娘了” 小连不自禁笑出声来,比儿想着那日府门前见到他时,虽是行止无礼,但确是未存坏心。现下再听了他这些话,只觉翁白确是明白了些事理,见他诚心认错,便也不拿他当七岁的孩子看,便开口道:“小兄弟,那日地事儿我不怪你,你回去吧。” 翁白听得比儿地声音。一双眼立时看了过去。脚下动了两动。却终是忍住了没有推开小连。“你不生气就好”他似是怕惊到了比儿。压低了声音。涨红着脸说道:“比比儿姑娘。俺知道俺小。但俺读了书识得道理。那事儿俺不是说玩笑话俺” 比儿一怔。立时截断。“小兄弟。你还小。以前地事就不用再说。你回去罢。” 翁白急道:“宋爷找大夫给俺看了。大夫说俺天赋异禀。已是长成了。俺俺所以俺就来寻你说这事只要你点头。俺马上回去求宋爷来说说亲事” 小连卟哧一声笑了出来。比儿在墙后听得脸上泛红。转过身子便要离开。 翁白见得她要走开。顿时急得跳脚。拨高了声音。“俺真地没骗你宋爷一连请了五位大夫过来。个个都这样说。大夫来地时候。不单宋爷在。连大爷几位当家地也在不信你可以问他们俺绝不骗你地俺当真是诚心” 比儿脚步一顿。转过头来看了翁白一眼。翁白伸长脖子看了过来。额头上满是急出来地细汗。眼睛里全是慌张与期盼。嘴里反复说着。“俺当真不骗你地俺当真是诚心” 比儿站在了原地,看着比十七岁地小连还高了个头的翁白,苦笑一声,终是默默无言。 小连一脸好笑,挡住了翁白,惑道:“你到底多大?” 翁白一呆,半晌没有出声。 院子里响起一声轻轻的叹息,比儿慢慢道:“他只有七岁,小连,你送他出去罢。爷正在里头歇息,若是让奶奶听到了”又道:“翁翁白兄弟你慢慢和宋爷学本事,再过几年,寻个一般大小的姑娘说亲事罢。” 翁白急得还要再说,却听得院内脚步声远去,知晓比儿已走,不由一脸沮丧。小连张大了嘴,看了翁白半会,“你七岁?比儿姐姐已经十七了。” 翁白恼道:“俺也想七岁,俺这样子像七岁么?你们地奶奶,开先明明还说俺和她看着年岁般配。” 小连骇笑着推他向外走,“可不能让我们奶奶听着了,否则你可没好果子吃。我们奶奶一心想着给比儿姐姐找个如意郎君,但凡差了一点半点,都入不了我们***眼,更何况你……你实在是太小了。” 翁白一步一挪走在江浙会馆里,“宋爷也说叫俺不要想了,可是俺就觉着她好。按说,俺若是真七岁,俺自然喜欢七岁的小姑娘,可是俺没有,俺和七岁的孩子不一样的……”说话间,脚步一顿,握拳道:“俺要见你们奶奶,俺去求她!” 小连见他转身向回走,吓得一把抱住他的腰,“你可不能去,没有用地。我们奶奶是个有主意说不动的人。再说,我们爷早上刚回来,正用饭休息呢,你去了,奶奶立时将你打出来。” 翁白一愣,止住了脚步,犹豫道:“你们爷刚回?”慢慢点头,“你说,这个时辰不能去……” 小连见他听劝,看着果然不似七岁地孩子,想了想,“你若是真喜欢比儿姐姐,就得先让比儿姐姐自己点头。比儿姐姐若是愿意了,我们奶奶是不会说话的。”叹了口气,看着翁白,“只是比儿姐姐 一样,也是个有主意地人,等闲说不动的。” 翁白垂头丧气走出了江浙会馆,沿着宝钞胡同走到了西直门大街,一路走回了船帮会馆。此时已是日上中天,宋清、连震云、狄风如、孟铁剑几人一起走出会馆,身后跟着各帮近百地随从,各家女眷亦被扶上马车。 宋清翻身上马,突地看到不远处翁白正侧着身子回避女眷,微微一笑,叫道:“翁白,过来。” 翁白抬头应了一声,急步走到宋清马前,欲要行礼,看看的胳膊,呆想了半会,双拳一抱,“宋爷。” 连震云、狄风如、孟铁剑都笑了出来,连震云打量着翁白,“吃了一回亏,便也学乖了。不过才两天,倒似是变了个人。” 狄风如笑着点头,孟铁剑瞅着翁白笑了半会,看向宋清,“宋大当家,你问问他,这一大早去哪了?方才你不是找了半会。” 宋清笑道:“我正要问他呢,翁白,你去哪了?” 翁白低着头,不敢看宋清,过了半晌方低声道:“俺……俺去找那个小姑娘了……” 宋清骇了一跳,孟铁剑哈哈大笑,“我就知道!这半大的小子,若不是为了抢女人,哪里又能这么容易变地?翁白,同仁堂的大夫说得也没错,你小子也算是长成了。” 宋清狠狠一鞭子抽到翁白肩上,抽出一条深深的血痕。翁白疼得全身一颤,咬着牙没有哼出声。宋清怒道:“你叫我别把你当七岁孩子看,你还记得这话么?你不知道这事儿成不了么?吃地亏还不够么?” 孟铁剑笑道:“他这样的时候,要死心哪那么容易?”看向翁白,“怎么样,没让姑奶奶再踢一脚?小心着,也不能为了抢女人断子绝孙不是?” 连震云身后的连大船卟哧一声笑了出来,翁白涨红着脸,“没……没有,俺没见着那位奶奶,俺只见到了那个小姑娘。” 狄风如笑道,“她怎么说?” 翁白越没了精神,“她嫌俺小……” 连震云等人都笑了起来,宋清瞪了他一眼,“知道就好。去,牵你地马出来,跟着去三庆园。” 众人簇拥着四位漕上大豪出了白米斜街,四辆青锦走水围的黑木描金马车里坐着各人的偏房,跟着地四辆黑幔油车里坐着跟去侍候的媳妇丫头。 车队走上了西直门大街,“宋清院子里倒有一对夫妻,却不是白老五和那丫头。”连大河策马走在连震云身边,“翁白虽是和那对夫妻住在一块,却没叫过爹娘。” 连震云微微一笑,“翁白虽是懂事了些,还嫩得很。宋清的小手段,他可不会明白。” “小的也是这样想,就让人盯着翁白。宋清必定时不时得让他见见爹娘才行。”连大河低声道:“只是翁白进进出出警醒得很,武艺又高,盯着地人稍不留意就会让他察觉,眼下还没查出眉目。” “这事儿不能松了,越快查出来越好。”连震云皱眉道:“宋清惯会使这些小手段,虽无大碍,闹出来却极是麻烦。京城不是清河,在清河不说她不守规矩,便是弄死几条人命,府台大人都能替她压下去。京城里府台大人也是要脸面的。她如今虽是没动静,这事儿若是在我手上办砸了,她必定会自己想办法,谁知道她会干什么?”连震云叹了口气,“把孟九爷送的那个扬马抬成偏房吧,看这事儿闹得,秦府里的内眷今儿去齐府了?” 连大河忍不住笑道:“去了。齐府里沈夫人微有小恙,秦府李夫人只能陪她说说话。各府里的内眷只把桂姨***妹子月钩儿邀了出来,怕是随后就来了。”说话间,不由回头看向身后不远处四台青锦走水围地马车,“八爷给四位当家的都送了女人,按说,皇阿哥送过来地,抬成偏房也是正理。”顿了顿,“宫里的公公传出消息,皇上私下召见了一回废太子。八爷,怕是有些急了,不单大当家这里,朝上地动静更大。” 连震云摇了摇头,“皇上昨晚还在讲西洋算学,他还不糊涂。皇上召见废太子多半是为了压一压八爷。这时候就应该缓一缓才对。八爷想把九省漕帮都握在手中,这般明着和皇上对着干……”又笑道:“倒也,八爷现在要忙的事儿多,必定是脱不开身来见我地,正好又能拖上一拖。” 连大河极低声地道:“三阿哥那边已经递过信来,想邀大当家私下一见。按说,如今还能时时陪在皇上面前的,除了几个小阿哥,就是这位三爷了。” “叫他办差事,不见得是想让他当太子。”连震云慢慢道:“四爷那边没有消息?” 连大河摇了摇头,“十三阿哥被圈了后,四阿哥就一直闭门礼佛,除了皇上交办的差事,分管的户部都去得少,半点动静没有。倒是……倒是废太子那边递了信过来……” 连震云抬起头,看了看碧蓝天空中耀目的太阳,微觉刺眼,低下头来,“不要得罪了,这京城里的动静……我还没看明白……” - 抱歉,前面一章有300多字的重复,是**作失误。这一章3500字,500字补偿订阅的亲们。谢谢啦。还有810840的加更,我不会漏,正在赶 第十七章 法隆寺的丁香花会[一]810加更 更时分齐强从三庆园回了府一路回了沈月枝的正房身子已是好了许多,带着丫头上前侍候他换衣。『更新超快』 “爷,秦府里差人送贴子过来,邀我和月钩儿去法源寺赏花。还有给姑***贴子,也一并送来了。”沈月枝从绵绵手中取了醒酒汤,奉给齐强,“明儿爷们也去法源寺么?法源寺的丁香倒确实是一处胜景,我虽是看过,姑奶奶却是没见过的。她上京一回,也应该去看看才是。” 齐强坐在罗汉床上慢慢喝着汤,沈月枝取了热面巾子,替他擦脸,“今天姑奶奶来时,我已经把贴子给她了。她见得我们都去,也说要去看看。 几位大当家的女眷都去么?” 齐强放下汤碗,接过热面巾子重重擦了把脸,沈月枝看了看他的脸色,把丫头们打了出门,悄声道:“十四爷是不是也去?我听说十四爷对姑奶奶……你这样为难……” 齐强叹了口气,“十四爷倒也罢了,到底平日里着实关照我妹子,现下也会怎么样,况且他也是为了正事。只怕是别的……有些话我不能和她明说……又怕她吃亏……” 沈月枝心中疑惑,斟酌了半会,安慰道:“姑***性子识得她的人都知道,十四爷更是如此。妹夫不是个白丁,堂堂四品府台,每日里在皇上面前伴驾,谁还敢怎么样不成?女眷们在一处又有什么好怕地?再,你不是也去么?” 齐强点了点头,“也只能这样想了……” 春日里的丁香树,枝叶繁茂,开满了白色和紫色的娇嫩花卉,如雪似烟,香气扑鼻。金蜂彩蝶在花树间飞舞,女子们扑蝶的嘻笑声从不时从法源寺各处院落里传来。 齐粟娘穿着白绫子金桂扣对衿春衫,湖绿绫子百折裙,头上金钗翠钿,手中白纱团扇,一边走一边笑嘻嘻对沈月枝道:“嫂子,我还以为会把这法源寺包下来看花。没料到人竟然这许多?” 沈月枝还未答话。一旁正在摘花地月钩儿便笑道:“姑奶奶不知道。三月里法源寺赏花地官宦世家多了去。若是一天给一家包住。花时一过。有多少家赏不成花?法源寺地香火钱也没赚够不是?” 女眷们都笑了出来。秦道然夫人李氏亦是出身江南书香世家。见得众女眷皆是江南人。很是欢喜。拉着沈月枝说些春日诗词。齐粟娘见得众家女眷虽多是行院里出身。但皆习诗词。便是月钩儿也能说上几句。 齐粟娘悄悄抹了抹汗。低声对比儿道:“怎么办。待会她们必定要行酒令。联句作诗地……” 比儿忍着笑。“奶奶放心。有奴婢呢。” 齐粟娘瞟了瞟后头媳妇丫头们手中抱着地琵琶、弦子、月琴等物。苦着脸道:“这些女子都是多才多艺。才能被八爷买进府。呆会若是要行花令。轮着献艺……有你在也不能顶我……” 比儿安慰道:“奶奶不用担心这个。李夫人、大奶奶和奶奶是什么样地身份。哪里要这些技艺傍身?就算李夫人和大奶奶会这些。也没得和她们一起献艺地规矩。夫人到时候只要看着就好。实在不行。奴婢借弦子琴。弹一曲便是。” 齐粟娘摇了摇头,“不能叫你下场。她们虽是从了良,到底是行院出身。你还未出嫁,和她们一起弹琴,说出去不好听。” 比儿叹了口气,“奶奶,奴婢是个丫头,出身也就是这样了。这世上论婚嫁,没有不讲究出身的。大奶奶家虽是贫寒,到底原本就是书香门第的小姐,方能做正室。奶奶虽是想替奴婢寻一门好亲事,只怕也是不容易的。” “放心,我给你准备着嫁妆呢。出身、家资、姑娘的容貌德行,论婚嫁也是论这三样,咱们不讲究别人地出身,家资也不强求,只要人品好,上进实在,年岁相当就行。” 狄风如包下的春院颇大,入门三面有八间厢房,门前院里长着十余株丁香树,树下的花圃里种着牡丹花。宋清细细看着,“早听说法源寺里有异种牡丹,风如兄,这几本墨牡丹和绿牡丹可是少见。” 狄风如点头笑着,“知晓你喜好这些,特意订了春院,其余几处院子花虽好,却没有这几株异种牡丹。”又道:“这里的素席不比隆福寺地差,你尽可以尝尝。” 春院里三面八间厢房,右侧三间作了夫人们起立换衣所在,左侧两间作了爷们的起立间,其他两间作了丫头小厮们备酒备菜地食间,还有两间放着三庆园戏子们的行当。 院中的空地早摆上了高 ,左侧是爷们五席,右侧借着几株丁香树横生的枝了三面九幅青竹湘帘,将女眷八席挡住,只隐约见得衣香鬓影,听得娇声笑语。 李氏、沈月枝、齐粟娘各据了一张高脚横案,其余十人两人一案,坐在帘内。齐粟娘见得头顶是丁香花叶重重,脚旁牡丹争研,香气盈鼻,蜂蝶往来飞舞,只觉这一场春日花宴,确实是名符其实,让人流连。 各处的院子里都传来了弹唱歌吟之声,狄风如一击掌,三庆园里请来的戏子,便在树下空地处摆开了几案,开说一段评书《杨家将》。 时辰尚早,正中十四阿哥地横几尚是无人,丫头小厮们从屋里将备好的松花蕊、紫苏饼、香椽丝、佛手片、酱金桔、橄榄脯六般下茶干果,青梅、樱桃、花红、杏、红菱、六般下茶鲜果摆上横几。爷们席送上六安茶、绍兴陈酒、河北沧酒。女眷席送上雀舌茶、花煮茶、金华酒。 齐粟娘一边听着评书,一边吃着紫苏饼,不经意见着宋清身后侍立随从中站着翁白,顿时微微皱眉,一眼扫过,包括秦道然、齐强在内,各人身边地随从总在二三十之数。前后侧门外守着的也不下于此数。再加上十来间屋子里备菜备酒地媳妇、来往端茶倒酒的丫头小厮,这院子里总不下七八十人,好在春院有七八亩大小,仍是宽大。 待得一段评书说完,便听得院外一阵响动,十四阿哥穿着一身明蓝暗龙纹箭袖春袍,玄缎子朝靴,执着乌金马鞭走了进来,身后紧紧跟着傅有荣。秦道然等人纷纷站起,迎了上去。 十四阿哥一路锁眉沉思,坐到席上方见得湘帘后地女眷席,微微一怔,“是各府家宴……” 秦道然笑道:“不过是贱内趁兴游春,约了齐强的内眷和他妹子,我想着上回各位当家的在西山没有游得尽兴,便约了一起来赏花。狄大当家作东,带的内眷都是八爷送的人,呆会都要出来献唱,算不得是家宴。” 十四阿哥笑着点了点头,孟铁剑笑道:“我府里可没这么多的规矩。来人,把小夫人请出来。” 齐粟娘看着帘开帘落,宋清、罗世清、狄风如、连震云的女眷都走了出去,坐到他们身边,便是月钩儿也出去坐到了齐强身边。帘子里只剩下了李氏、沈月枝和她三人,八桌里倒空出了五席,一下子冷冷清清,不由笑了起来,“咱们三人,吃得下八桌子的菜么?” 李氏和沈月枝也笑了起来,李氏点头道:“若是家宴,十四爷虽然是贵为皇子,仍是不便。她们原是行院里出身,平日常随爷们陪席,出去倒也无妨。” 齐粟娘笑道:“她们必是要轮流唱曲的,咱们也可以饱饱耳福。”见得李氏和沈月枝尤在不时谈论诗词,暗暗松了口气,对身后的比儿道:“好在人不够,外头又有唱曲的,不然必要联诗。” 比儿笑了出来,亦是悄声道:“狄大当家好生心细,料着十四爷没带人来,还替他准备了两个人。”又笑道:“三庆园的戏班子来了,外头姨奶奶们未必会上场的。” 帘外三庆园的戏子们用丹红漆盘呈上了折子戏单,请爷们和奶奶点戏。十四阿哥点了《西厢记》中一折《游殿》,便挥了挥手,叫让女眷们点。 李氏、沈月枝、齐粟娘谦让一番,年纪最长的李氏从漆盘中了取戏单,一边笑道:“十四爷点的这一折《游殿》有一番讲究,这一折说的是普救寺小僧法聪陪伴张生游赏大雄宝殿,得遇崔莺莺小姐和红娘。咱们今日,不也是游赏这法源寺么?外头的爷们和这些新纳的偏房不正应着张生和崔莺莺?十四爷点得应景。” 齐粟娘断没料到李氏这般风趣,想着孟铁剑、罗世清、狄风如这些漕上大豪在她眼里竟成了白面书生张生,不由失笑。 沈月枝掩嘴直笑,“若是这般说,总要叫一个法源寺的知客僧来这里候着,才叫真正应了这折戏。只是不知这寺里有没有叫法聪的小和尚。” 齐粟娘笑道,“姐姐们,难不成这里里外外端茶送酒的丫头,就是红娘了?今日的红娘着实不少。” 送戏单的三庆园戏子和三人身后站着的媳妇丫头们都笑了出来,绵绵笑道:“奶奶们倒拿奴婢们打趣,奴婢们侍候奶奶们在帘子里坐着,就算是想做红娘,也赶不上外头姐妹们方便不是?” 第十七章 法源寺的丁香花会[二] 道然见得帘内笑声不断,倒比帘子外头还热闹。过庆园的戏子方才笑着捧了戏单出来,请爷们点戏。秦道然一面让给连震云先点,一面笑道:“奶奶们点的什么?在笑什么呢?” 那戏子笑道:“回秦大爷的话,李奶奶点了《南柯梦》一折《朝议》,沈奶奶点了《长生殿》一折《密誓》,齐奶奶点了两出,《长生殿》一折《剿寇》和《浣纱记》一折《泛湖》。”又掩嘴笑道:“李奶奶是个大才女,只说十四爷《游殿》这折戏点得有讲究,正和沈奶奶、齐奶奶细说呢。” 十四阿哥正喝着酒,闻言愕然失笑,“我随意点的,倒叫她们看出讲究来了?你说说,有什么讲究?” 三庆园的戏子还在笑,院门口一阵响动,有人进来禀告狄风如,“大当家,法源寺知客僧进来献切花,供爷和奶奶们簪花。”话音未落,帘内女眷席上哄堂大笑,闹成一团,尤听得有人连道:“应景,极是应景。” 爷们席上个个愕然,三庆园的戏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掩着嘴道:“回十四爷的话,李奶奶说,漕上各位当家的新纳了小夫人,又带着来游法源寺,正是戏里的张生遇莺莺小姐。齐奶奶说,这里里外外虽是不缺红娘,却是太多了些。沈奶奶”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泪,“沈奶奶正说只缺了个知客僧,法源寺的知客僧不就来了?” 十四阿哥顿时笑了出来,齐强哈哈大笑,拉着罗世清,“快让我看看,常州地张生长什么样?”又叫道:“快,快让法源寺地知客僧进来,免得误了这一院里张生们的好事。” 罗世清、孟铁剑俱是笑骂,狄风如、宋清、连震云各人身边的偏房姨奶又笑又嗔。那知客僧捧了一漆盘新翦下的月季、丁香鲜花,恭敬送上,狄风如命人放了赏,笑道:“南边放生池那处可有客人?午后记得清出场子来。” “回狄大爷的话,现下是两江总督府上的女眷们在放生,午后定为狄大爷院子里的女眷清出场子来。锦鲤和龟都已备下,只等着各位奶奶们慈悲它们。” 傅有荣取了一朵细小紫丁香,为十四阿哥别在衣襟上。十四阿哥听得“两江总督”之名不免一笑,瞟了帘内一眼,挥了挥手,“给里头送去。” 知客僧将花捧到帘外。自有丫头们出来接了。李氏挑了朵红月季。沈月枝挑了朵黄月季。比儿替齐粟娘挑了一朵碗口大紫丁香花插在发髻上。齐粟娘笑道:“你也挑一朵戴上。小姑娘戴花儿最好看。” 比儿摇头笑道:“外头爷们还没有挑呢。奴婢哪里能先挑。”又指着满地地丁香落花。“有这些在。奶奶还怕奴婢没花戴?” 李氏笑道:“这一盘哪里够?爷们挑了就没有剩了。不说她们。外头地姨奶奶们都没轮上。” 齐粟娘亦笑道:“这些落花儿就也就能制制香片。哪里能上头?”推着比儿。“你去和外头地知客僧说。再送两盘来。一盘给姨奶奶们。一盘给你们。” 帘子里地媳妇丫头纷纷笑谢。绵绵拉着比儿。对沈月枝道:“奶奶。奴婢和比儿姐姐一块儿去挑挑花。若是有更好地。捧回来给奶奶用。” 沈月枝笑道:“仔细看看。月姨奶奶喜欢鲜亮色儿。有大朵地给她挑上。这盘里剩下地必是都不中她地意。” 绵绵笑嘻嘻应了,拉着比儿一块儿揭帘出来,和那知客僧说了两句。那知客僧连忙应了,招了等在院门外的小和尚进来,“引着两位姑娘去北院花房里挑切花,好生侍候着。” 翁白看着比儿从帘子里出来,眼睛立时瞪圆,眼看着她跟着小和尚出了院门,身前的宋清正和秦道然说话,他悄悄抽身而退,却被对面连震云身后的连大船看了个正着。 “他还真是个不怕死的愣小子,再让夫人抓住,看不阉了他做太监。”连大船看着翁白鬼鬼祟祟溜了出门,悄声笑道。 连大河瞟了他一眼,“倒好意思说人家,你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连大船嘻嘻笑着,转了转眼珠,“大河哥,若是让比儿去套套话,那小子肯定连他不知道地祖宗八代都能说出来,更别提只是他爹娘的下落……” 连大河微微一笑,瞟了一眼正和狄风如说话地连震云,极轻声地道:“没见着大当家天天催么?夫人交办的事儿,还要靠夫人地丫头才能办成,大当家的 哪里摆?秦八儿平常叫你办地事,你敢这样敷衍?子你可是满扬州城找了三个月。” 连大船恍然,连连点头,突又惑道:“大河哥,大当家这是怎么打算呢?来了四五天,每日里都是和这些漕上当家们饮宴看戏。白老五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连大河不在意地道:“大当家本就是来看风向,总要在这京里呆上一阵,现下朝廷里正乱得很,日子还早呢。至于白老五”瞅了一眼帘子后的女眷席,“当初要不是那一位心软,二当家又求情,早就该死了。” 三庆园的戏子们扮上妆,开唱《西厢记》里的《游殿》齐粟娘听着昆曲角儿们绵软的声腔,便有些犯困。 那边厢李氏与沈月枝却是一边听戏,一边笑语,李氏道:“沈妹妹,你听张生唱的这一句‘有心争似无心好,多情却被无情恼。’沈妹妹可还记得这一句化自何位大家之诗作?” “李姐姐可是在考较我?”沈月枝低笑道:“分明是出自宋时东坡公的词作《蝶恋花》,哪里又是诗。”轻轻吟道:“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王实甫随手化来,浑然天成。” 李氏连连点头,满面是笑,“王公实是大才,我记得下一段有一句极精彩的应是化自朱淑真之诗作”说话间,眼睛向齐粟娘看了过来。 齐粟娘在扬州就知晓官眷里这些诗词应酬,避之唯恐不及,免得出丑失了体面。这回也是静极思动,出来赏花游园,想着比儿在也能混过去。 现下听得兆头不对,比儿又不在身边,只怕李氏来问她,趁着沈月枝开口说话,悄悄儿站了起来。 她左右一看,从侧面揭了帘子走出。跟来的齐府媳妇们只当她是去更衣,见她未召唤侍候,便也无人上前跟从。 齐粟娘走到坐立间,呆坐了一会,仍不见比儿和绵绵回来。耳听得李氏在里头问着,“齐妹妹哪里去了咱们联诗行令少了她可不行” 齐粟娘惊了一跳,连忙出了房,向侧门走去。席人众人都在听戏,唯有宋清一眼看见齐粟娘偷偷从侧门走了出去,他微微一笑,转身正要和秦道然说话,突见身后的翁白不见了踪影,立时一惊。 他蓦地想起那丫头方才似是去了花房,连忙告罪更衣,匆匆出了院门。 宋清眼见着齐粟娘沿着丁香树下的花径,向南而去,记起那知客僧所说的花房是在北院,左右一寻思,跺了跺脚,仍是跟在齐粟娘身后。他如今愈发看重翁白,有大用之处,唯怕翁白撞上她,又吃个大亏。 齐粟娘原也不知晓比儿去了何处取花,只为了躲避行令联诗,一路分花拂柳,扑蝶弄花,悠然自乐。宋清在她身后十步之外跟住,满心不耐,却又无可奈何。 眼见得前头是一片碧波池水,女子们的笑语不时传来,宋清知晓前头是别府里的女眷,顿时止步。 好在齐粟娘见得池边人多,男男女女都在放生,微一犹豫,也退了回来。她从袖子取出帕子拭了拭额角微汗,寻了一处丁香树下的青石,垫上帕子坐下,一面轻轻扇着白纱团扇,一面歇息。 宋清站在五步外一棵丁香树后,看着她的样子不会马上回去,叹了口气,见得树下一丛牡丹,便也低下头细细观赏,忽听得有女声响起,唤了一声, “陈夫人。” 宋清一惊,抬头看去,只见池边的花径上,走过来一位旗装美人,身着十八镶大红凤穿牡丹旗袍,脚上高底五福捧寿旗鞋,高高的大拉翅发髻上插着青缎包银扁方,扁方正中缀满珠花,左侧一朵头正儿大红绢花,右侧垂下近两尺长的红京丝丝缚,正是满旗贵女的打扮,愈发衬出这位美人的雍容。 宋清见得这旗女美貌,也不禁多看了两眼,眼睛落到这旗女的左手上,只见她手中抓着绣帕,食指、无名指上各戴一枚烧金座翡翠戒指,中指、小指上套着两寸长银掐丝:琅指套,拇指上还有一枚红玉扳指。宋清见得这般琳琅富丽,已是看不清手指的模样,皱了眉头,“乔饰太过……” 齐粟娘站了起来,惑道:“姑娘是……” “妾身前日还与夫人在慈宁宫中晤面,夫人可还记得?”qidi 第十七章 法源寺的丁香花会[三]840加更 清听得“慈宁宫”三字,微微一惊,凝神听去,齐没有出声,良久方道:“原来是董鄂家的小姐……” 宋清想起前日太后险些指婚之事,暗暗一笑,只恨看不到齐粟娘的脸色,也没法子在一旁奚落,好解了心头闷气。『更新超快』 又过了半会,齐粟娘却是再没有出声,也未问她来意。董鄂氏未料到她如此,犹豫半会仍是开不了口,却见得齐粟娘微微福了福,竟是要转身而去。 董鄂氏心下一急,忍不住叫道:“陈夫人且请留步。” 齐粟娘暗暗叹了口气,只得顿住,顺手取了青石上的帕子,慢慢抖去花瓣尘土,却仍是一言不。 董鄂氏面上涨红,看着齐粟娘,低声道:“陈夫人……” 青石边的齐粟娘面上不动声色,却和树后的宋清一样,暗地里都是抖擞了精神,竖着耳朵听她下文。 这般又等了半会,齐粟娘的帕子已是抖了五回,干净得不能再干净,宋清也懒懒靠在了树干上,董鄂氏仍是没有说出话来。 宋清大不耐烦,一时却不方便走出,只得忍着。眼见着齐粟娘把帕子放回袖内,又是微微一福,已是转过身来,不由暗暗点头。他只觉齐粟娘拿准了未出嫁的在室贵女面皮再厚,也没法子自说自话,只要不和这有心思的旗女搭上话,她就没法子开口。 宋清见得齐粟娘转身,连忙向树后藏了藏,要待她过去,却听得两声高底旗鞋的脚步声,探头一看,董鄂氏伸手扯住了齐粟娘的后衣袖。 齐粟娘回头看了看董鄂氏。见她脸上通红。眼中带泪。虽是心中叹气。却也毫不犹豫将衣袖从她手中用力抽了出来。 董鄂氏眼见得手中地白绫广袖一点一点被扯了出去。那位素有贤名地陈夫人仍是一言不。想想二十三岁仍是待字闺中。想想族祖母昨日回府后地摇头叹息。再想想那晚席上敬酒。双目相对时地心动。终是含羞忍辱。颤抖道:“陈夫人。那一晚慈宁宫里族祖母所提之事……” 齐粟娘早知道旗女胆大。和南边地汉女规矩不一样。故意不给她开口地机会。没料到她仍是说了出来。心中一时恼怒一时怜悯。把衣袖整理妥当。也不看她。“我们汉人地规矩。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旗人地规矩。除了主子们指婚。说亲要男家托亲友上门过门贴。再满汉通婚。也要旗主点头才行。小姐满旗勋贵出身。应该知道这个理。按规矩来罢。”说罢。便沿着花径走开了。 宋清听她满口子地规矩。心中冷笑。“一般地乔饰……”也懒得再看那旗女地表情。见得齐粟娘走远了些。便急步从树后走出。跟了上去。 齐粟娘心中不快。只顾沉思。脚下也没有方向。直直向前。不一会儿便下了弯曲地花径。走在了尺许高地矮树杂草丛中。四面已是无人。 宋清看着她一路由南向北。竟是直向花房所在地北院而去。心中便有些忐忑。 眼见得远处花径上隐约可见得往来捧花的僧人、丫头,宋清脚下一紧,打算多跟上几步,免得事来不及反应,前头地齐粟娘却突然停住,一个闪身躲到了一棵矮树后。 宋清一愣,抬眼看去,立时大吃一惊,翁白正和比儿站在北院门外的丁香树林边说话。 齐粟娘躲在树后没见着绵绵,已是惑,再见得比儿静静站在树下,听翁白说话,更是奇怪。 她左右看看,见得近旁没有树木遮掩,生满尺许高的矮树杂草,附近又无人,便摘了头上耀眼地金钗翠钿,悄悄儿蹲下身子,一点一点向前头爬去。 宋清目瞪口呆看着齐粟娘手 爬了过去,此处虽是无人,他却断不肯和她一样做出身份的行径。他左右打量,实是无处可藏,一咬牙闪身离去,飞身奔到丁香树林另一侧,穿入树林中悄悄向翁白靠近。 “俺……俺虽然只有七岁,但俺不是个孩子……你不信可以去问同仁堂的崔大夫。他五十来岁,高高胖胖,很好认……” “宋爷天天教,俺读书学规矩,俺已经把三字经、千家文都学了,现在在背《大学》……宋爷说以后还要教我背《论语》、《孟子》,将来还要学《史记》、《春秋》……” “俺的武艺,宋爷说尚欠火候,但是帮里十五六岁地后生,没有比俺强的。等俺和连大船一个年纪了……俺是说他现在二十一,再过五年,俺也长成二十一了,俺肯定比他强……” “俺接人待物时,容易让人当乐子耍,俺也知道了。俺以后少说话,多想事,想明白了再做……宋爷教俺什么,俺就认真记住了……” 宋清听得苦笑,翁白虽是老实感恩,他把他接回来近两月,训了不知多少回,也没听过他这样明白分寸的说话,如今为了这不过见了两面的小丫头,说话想事却是这般条理分明,用心实在,当真是让人无奈。 宋清细细打量比儿,见她眉目清秀,气质沉稳,低着头听翁白说话,虽是面带羞涩,却也无惊慌怯怕之意。 他的视线越过翁白和比儿,隐约看到矮树杂草丛中蹲着的人影,他叹了口气,从丁香树林中走了出去,“翁白。” 翁白听得宋清地声音,惊了一大跳,立时转过身来,结巴道:“宋……宋爷……” “跟我回去。” 翁白偷偷侧头看了比儿一眼,低声道:“俺……俺走了。”说罢,匆匆追上宋清,向春院而去。 齐粟娘蹲在树丛后,见得比儿在丁香树下默默站了半晌,没有挪步。她叹了口气,站了起来,“比儿。” 比儿猛然惊醒,看向齐粟娘,脸上涨红,“奶奶……” 齐粟娘提着在树枝上划破的裙子,走到比儿面前,看了她半会,“不成地,他七岁就生成这样。若是十七岁时还是这样。你那时……就二十七岁了……” 比儿面上的红晕慢慢褪去,微微带了些苍白,“奴婢明白……”看了看齐粟娘,伸手从她手上接过金钗翠钿,小心替她重新插好,慢慢摘去她身上地草根,拍去裙上的灰土,“回席上罢,奶奶……” 前头宋清一路走回春院,眼见得快到院门口,宋清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翁白,“不成地,翁白。她比你大十岁,你将来十七了,她就老了。她们家奶奶不会点头的。” 宋清看着翁白呆愣的脸色,叹了口气,“翁白,我今年三十五了,没有儿子。当初收留你也没想着你能这般出色。你把这事儿放下,好好跟我学着做事,帮衬着我。再过十五年,我老了,直隶漕帮……到那时候,你想要什么女人没有?” 翁白呆呆地看着宋清,嗫嚅道:“宋爷……俺……俺没想……” “你的亲爹和你是没情份的。你的养父……虽是养了你七年,心里却没把你当儿子看。你明白的很。你跟着我,我教你做人做事,替你奉养你娘。”宋清看着翁白,慢慢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好好想想,把这事儿放下罢。” 翁白久久沉默,“俺……俺想见见俺娘……” “你后天就去吧。” - 嗯,还欠着870的加更。赶稿,赶稿 第十七章 法源寺的丁香花会[四] 院里,花宴正是热闹的时候,各府里的偏房都陪着笑,齐强在月钩儿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引得她咯咯直笑,髻上的大红牡丹花儿随着笑声轻轻颤动着。『更新超快』 三庆园的戏子已唱完了《游殿》、《朝议》和《密誓》,十四阿哥一边喝着河北沧酒,一边听着《长生殿》中的一折《剿寇》。 “……只这血性中,胸脯内,倒有些忠肝义胆………” 傅有荣站在十四阿哥身后,看着宋清领着翁白,齐粟娘领着比儿,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不禁咋言,“那小子胆子还真大……” 十四阿哥挥手让身边两个苏戏退到一旁,瞅着齐粟娘沾了灰的白绫子金桂扣对衿春衫,划破了的湖绿绫子百折裙裙角,“看着倒不像是她教训了他,而是她自己被教训了。” 傅有荣低笑道:“十四爷门下的奴才,又有谁敢教训?” 十四阿哥微微冷笑,将空了的酒盅放下。他瞟了一眼秦道然,又瞟了一眼连震云,“爷门下的奴才被人算计,可不是头一回了……” 傅有荣驱前将横几上的酒盅倒满,看了看和宋清低声说话的秦道然,“大管事是九爷的心腹……” 十四阿哥伸手在酒盅边沿上慢慢磨沙,“九哥忘了,我如今不是十三岁,而是二十了……” 傅有荣小心翼翼道:“奴才听说,齐管事在江南二十一处牙行,所有往来的大货商,除了齐管事,就只有齐姑娘全照过面儿……” 十四阿哥端起酒杯。“这些事儿。放在心里罢。还用不上……八哥地事儿正是要紧地时候……”扫了连震云一眼。低笑道:“他地手下在查翁白地父母?他倒是不急不忙……有闲心理这些八杆子打不到边地小事……爷天天往他跟前凑。他奶奶地就当没看见……” 傅有荣看着十四阿哥端酒杯地手暴起了青筋。笑声中带着一股森冷之气。立在一边噤若寒蝉。 十四阿哥慢慢喝了一口酒。“八哥白费心思了。他和宋清不一样。他这样地人没有实在地好处。哪里又会投靠过来……”侧身倚在太师椅扶手上。抬眼看向青帘后女眷席。“真该一顿鞭子抽死她……” 傅有荣不敢接话。直见得狄风如站起举杯。方敢小声道:“十四爷。狄大当家向您敬酒……” 十四阿哥笑着端起酒杯。一口喝干。傅有荣连忙把酒盅儿倒满。十四阿哥坐在太师椅上高高举杯。狄风如面上带笑。将自己酒盅倒满。一口喝干。 傅有荣看着狄风如坐下。悄声道:“这位狄大当家已经递贴子到府上了……” 十四阿哥无声笑着,“约他私下见一见罢……” 三庆园戏子唱完了《剿寇》,班头上前磕头谢赏。待得角儿们退下,班头陪笑道:“各位爷,齐奶奶点的这出《浣纱》折子戏,是昆曲折子戏里地祖宗,自打前朝的梁伯龙梁祖师写了这出戏,昆曲水磨腔儿才起来。按规矩,小的们唱地时候要格外用心准备些,免不了要耽误些功夫,先告个罪。” 狄风如笑着道:“只管准备去,唱好才是要紧。”帘内的齐粟娘愕然失笑,“我不过是随意点的,哪里知道还有这些讲究?” 沈月枝笑了出来,“姑奶奶这话儿,和十四爷开先说得一模一样。” 李氏掩嘴笑道:“齐妹妹忒谦了,方才我和沈妹妹联诗,要叫齐奶奶一起来,居然人影儿都没了。这回《浣纱记》讲的是吴越春秋里范a和西施的故事,里头的典故诗词可多,最后《泛湖》这一折戏将才子佳人双双归隐园田写得极好。齐奶奶既是点了,定然是烂熟于胸,我和沈妹妹就专等着齐奶奶说戏了。” 齐粟娘一头冷汗,方要回头寻比儿,比儿已是附耳道:“奶奶,这出戏里的诗词奴婢也不知道……”说罢,立起身子笑道:“奶奶方才在丁香树干上沾了些灰,奴婢看着还是换一身儿的好。” 齐粟娘低头看了看白对衿春衫,向李氏笑道:“一时疏忽,失礼了,姐姐别见怪。”一面与李氏客气,一面站起身来,向起立间而去。 齐粟娘揭帘而出,进了专给她备着起立换衣地屋子,跟从的媳妇见得比儿眼色,连忙跟了进来。 齐粟娘看着专管叠衣服的媳妇从小皮提箱里取出一身衣裙,放在炕桌上退了出去。她叹了口气,对正在关门的比儿道:“换衣裳能拖多久?一个折子戏怕要唱上小半个时辰,如今还在准备……” 比儿关好门,笑道:“换了衣裳,还可以更衣,更完衣还可 ,透完气还可以兴之所致游连忘返,奶奶这会儿实了?开先奴婢不在的时候,奶奶可是南北院子都逛遍了。” 齐粟娘嘻嘻笑着,“躲了头一回,再躲第二回便有些面皮薄。罢了,横竖下回不来了。这一惊一乍的,李奶奶肚子里有才学,要她不说也难。” 比儿取了绿褶纱琵琵襟长衫儿和白杭缎绿海棠绣边裙子,看了看齐粟娘的头,“方才插来插去的,奶奶这髻已是有些散了,奴婢重新给奶奶梳一个,再剪一枝绿牡丹插上。” 齐粟娘顿时笑了出来,“你可别,你看宋大当家瞅着月姨奶奶头上红牡丹地心疼样儿,生似是他家养的。这种异本花卉,我也不敢插头上,怕折福。咱们翻翻妆盒,金花翠钿不是挺多么?” 比儿摇了摇头,“这身衣裙素雅,配那些金的珠的不是味儿,碧玉簪子又不够富丽,还是鲜花儿最配。奶奶放心,奴婢在花房里看见绿牡丹切花了,一两银子一朵,记狄大当家帐上。” 齐粟娘忍不住掩嘴直笑,“我真真没看出来,比儿,你竟是比我还会过日子。”一屁股在妆台前坐下,打开红木镶银透雕折叠镜台,“行,既然是狄大当家付帐,我多插两支也不心疼。” 比儿咯咯笑着,“奶奶,先把衣裙换了再梳头,仔细换衣时弄乱了头。不着急,那绿牡丹切花摆了五朵,奴婢走的时候,还没有一朵被挑走。倒是那红牡丹切花,绵绵替月姨奶奶抢到了最后一朵,赶着送回来了。这绿色儿虽是淡雅,却比红色儿更挑剔人呢。” 齐粟娘站起身来,将绿褶纱 第十七章 法源寺的丁香花会[五]870加更 粟娘与比儿说说笑笑,沿着丁香树下的花径向北院时近晌午,花径上的人比开先少了许多。『泡書』知客僧们散到了积香厨,盯着厨僧为大施主们准备素席。 齐粟娘嗅得满寺的花香中,渐渐夹杂了素饭素菜的香味,不由笑道:“比儿,今日狄大当家也开素席?不说别人,我哥哥和十四爷定然是吃不惯的。” 比儿笑道:“奶奶不知,法源寺的素席在京城里大大有名,只比隆福寺差一线。大爷吃过隆福寺的素席后赞不绝口,隔得一月两月便要叫一桌送到府里吃呢。” 齐粟娘愕然笑道:“竟是这样?隆福寺的素席这般好?我听爷说起,那处的庙会也是极热闹的,你可去耍玩过?” “隆福寺在西直门外,最是热闹。那处专以庙会、素席、海棠花出名,平民百姓们逛庙会,王公贵宦冲着素席和海棠花。西直门外的寺庙不少,唯有隆福寺的庙会每月里时日最长,最热闹,吃食、杂货、古玩、书籍、杂耍要什么有什么。当初九爷和福晋去隆福寺进香,大爷带着奴婢去了,奴婢买了一副缅甸翠玉镯子,大爷明知道是假的,却不和奴婢说。白叫奴婢花了二十两银子。” 齐粟娘咯咯直笑,摇着手中的白纱团扇儿,笑道:“若是这样说,我倒真要去看看才行。我在北京城也住过两年,竟是全然没有出来耍过,要不就呆在宫里,要不就是呆在九爷府的小院子里。哥哥那时节方进九爷府,脚跟还没有站稳,下头的人也没使上手,日日里从早忙到晚,哪里像现在这样。”说罢,又叹了口气,“如今子虽是赚得多了,空闲儿也有了,却全投在吃酒耍女人身上……” 比儿劝道:“奶奶别想多了。 大户人家都是这样。像爷和奶奶这般拿着自家的银子去填皇上的窟窿,世上又有几个?奴婢送银票去给连府里大管事时,他虽是没说话,也是满脸的不以为然呢。也亏得连大当家记得奶奶当初的帮衬。” 齐粟娘慢慢点头,“当初也就是为了填窟窿,日日想法子。好不容易寻了连大当家这样,能和内宅妇人说生意的漕上大豪,费尽心力制了图样,叫他欠我一份重重地人情。没想到过了快十年,总算是用上了,好在他还记得……” 比儿笑叹道:“奶奶这事儿办得极险,当初若是把图样给爷,让爷去和连大当家商量这事……” 齐粟娘摇了摇头。“我当初和他方成婚不久。性情儿也不是深知。画图样地事不敢叫爷知道” 比儿看了齐粟娘一眼。“奶奶说地是。奶奶虽说是向老太太学了这些。但外头地事儿。爷多半是不会让奶奶管地。” “便是如今。我也不敢叫他知道。贩运私货、私盐都是犯律地事。方才有这样地大利。爷若是自己去办。免不了叫人抓着把柄。你想想。后来连大当家成了太子爷地门下。若是爷有这样地把柄在他手里。还能不投到太子爷门下去么?我到底只是个内宅妇人。便算是十四爷地门下。也不容易参合到这些事里头去。他们也不会把我放在眼里。都盯着爷呢。” 奶奶点了点头。“奶奶说得是。话说回来。中间虽是隔了快六七年。奴婢平日里看连大当家也不是那样专诚报恩地人。但若论奶奶为连大当家出地力。连大当家这样回报奶奶也不算什么。” 比儿慢慢道:“奴婢在京城里听大爷说过。当初连大当家虽是江苏帮主地亲信。但到底年岁不大。辈份不高。资历威信都及不上和江苏帮主一辈地二帮主。但自此得了皇上青眼、又将五副简图献出。漕河上下帮众都得了好处。声名从此大振。彻底压住了江苏二帮主。奶奶想想。这些怕是拿着上百万地金子都没处买地。至于上回迎驾地事儿竟都不算什么了。何况现下也不是叫连大当家白给银子给奶奶。奶奶二十一处牙行里收地货、京城牙行里出地货是大爷寻来地赚钱路子。连大当家便是想寻也寻不着。若不是奶奶不敢多运私盐。单论二万两地本钱。连大当家自己地收益怕是都及不上奶奶地。” 齐粟娘叹了口气。“总是承了他地情。我上回去开口时原还想着会不会加些条件。费些口舌。没料到竟是一口应了。”想了想。“银子也该送来了。另外。这几日若是连大河来寻你说消息”齐粟娘方要开口说说那白老五地事儿。突地想起方才比儿与翁白地情形。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罢了” 比儿迷惑道:“奶奶,连大管事有什么消息” “这几日事情一件接一件,我心烦意乱,也没心思和你细说。”齐粟娘看着比儿,,“以后再告诉你。” 两人一路说着,走到了北院花房,花房里空无一人,摆满了盆花,高几上摆放着水盆,桌上一列列漆盘专放新剪下来的切花,现下大半俱是空了。 齐粟娘一眼看到大方案中间一盘五朵绿牡丹 朵碗口大的,三朵杯口大地,俱是娇艳欲滴。齐粟>带露珠的大绿花儿,正要说话,却听得比儿微了一声,“奶奶,是连大管事。” 齐粟娘转头看去,果然见得连大河站在院门口向比儿招手,比儿轻声道:“奴婢去看看。” 齐粟娘见得连大河带着比儿转到院外丁香树林里去说话,只得在花房里等待。她见得手中花儿娇嫩可爱,不禁走到高几水盆边,借水簪花。只是那水中微带花泥,不甚分明,齐粟娘插得有些手酸, 连震云悄悄走入花房,站在齐粟娘身后。他忍着去接她手中地花儿,为她簪花的念头,一直等到她将绿牡丹花在髻上插好,在水中看了又看,满意笑了出来,方唤道:“夫人。” 齐粟娘惊了一大跳,猛然转过身来,险些撞翻了高几水盆。连震云眼急手快,一把扶住了水盆,看着齐粟娘歉然道:“震云冒失,让夫人受惊了。” 齐粟娘见得是连震云,惊魂稍定,想着方才地傻样被人看见,红着脸走开几步,施礼道:“大当家。” 连震云盯着这妇人粉面上泛起的淡淡红晕,慢慢走近,依旧站在她身前三步处,回礼道:“夫人。” 齐粟娘醒过神来,疑惑道:“大当家,方才大河来寻比儿……” “大河寻比儿说私货银子事儿。十七万两银子也要点点数。”连震云微微一笑,“如今漕上得利不及当初,没有十倍之利,只能赚个七八倍了。” 齐粟娘听得有十七万银子,已是欢喜不已,深深一福,笑谢道:“妾身谢过大当家相助,七八倍之利已是极好,妾身实在是感激不尽。” 连震云伸手将她扶起,薄薄地绿绉纱春衫儿下肌肤已是微感丰润,绿牡丹花味混着春衫上熏染的残荷暗香直向他鼻子里钻,“夫人客气,震云早应回报一二。”看着齐粟娘笑盈盈的脸庞,慢慢松开手,“银子地事,大河会和比儿说的。震云来寻夫人,为的是白老五那桩事儿。” 齐粟娘面色一沉,笑容顿时敛住,咬唇儿道:“他住在哪里?大当家已是查到了?” 连震云柔声道:“夫人不用烦恼,我已经查到宋清将白老五和那丫头藏在西直门外的寺庙里。西直门外的寺庙不过四五处。翁白他总要去看爹娘,便是守株待兔,这两日也必有消息。” 齐粟娘听得翁白之名,顿时叹了口气,慢慢转动着手中地扇子,犹豫道:“大当家,依你之见,若是抓到了白老五和那丫头,要怎么办才好……” 连震云与齐粟娘相识七八年,但凡有事都是她早拿好了主意,尚是头一回听她这般商量的口气,心中欢喜,“夫人想是心又软了,只是这些事若是不能根除后患,不但是夫人与我,怕是府台大人也要受累……” 齐粟娘一惊,银牙微咬,点头道:“大当家说得是。当初原已是放过他们一马。如今又把这事儿翻过来说,实在是让人恼恨。”将手中的白纱团扇子翻了又翻,看向连震云,“若是……若是大当家方便,抓到白老五的时候,可否知唤妾身,让妾身也去看看……” 连震云笑道:“我来寻夫人,正是为了和夫人商量此事,我这边一有消息,便来接夫人同去。到时候让大河去寻比儿” 齐粟娘立时截断,“不能让比儿知道”看向微微而笑的连震云,“大当家,别让比儿知道,她肯定不忍心……” 连震云点头笑道:“若是这样,一旦有消息,我就派人以枝影的名字到江浙会馆递贴子,订下时辰地点。” 齐粟娘奇怪道:“法儿倒是好,枝影却是谁?” 连震云咳了咳,“是八爷送给孟九爷地扬马,孟九爷又转送给了我。”看了看她的脸色,“因着是皇阿哥送出来的人,不敢怠慢,所以才……如今抬了偏房……” 齐粟娘隐约也听闻此事,慢慢点了点头,“原来是连大当家的新姨奶奶……”突又想起,“翁白的亲爹在高邮?白老五是他地养父?” 连震云连忙道:“说起来,翁白的亲爹离你们家倒近,是高邮州翁家庄翁大官人。” 齐粟娘立时想了起来,惊异道:“翁家庄就在齐村东头,离得不上二十里地。翁白怎的没跟着他亲爹,倒在外头流”脑中突地一闪,双目大睁,怔怔看着连震云。 连震云见她面色白,走上两步,柔声安慰道:“这可不是我们的错,白老五但凡是个汉子,宁可死了,也不会靠卖自己的老婆过日子。 漕上讨饭吃哪一日没有兄弟缺胳膊断腿,卖老婆的又有几个?亏得那丫头当初还死心踏地跟着他。”慢慢道:“这回,把白老五和那丫头都处置了,绝了后患,夫人便再不需为此事担忧了……” 第十七章 法源寺的丁香花会[六] 四阿哥坐在太师椅上,看着小厮、丫头们开了法源过来的抬盒,在高脚横几上一一摆放四盘四碗二果二点的素席。『泡書』 “这法源寺的素席里,香梵饺可是个不能不吃的菜。糯米粽心和花椒盐包上黄豆皮,竟能做出这个味儿,亏这些和尚想得出。”齐强走进春院,快手快脚净了手,笑着抰起一只蛋状黄饺,就着绍兴烧酒吃了下去,连连点头。 法源寺知客僧陪笑道:“贫僧原就听说齐大爷常吃隆福寺的素席,今日的席面叫积香厨越用了心。这做素菜,要紧就是好酱油、多菜油,鲜汁煮透,最后起热供趁热吃。论到做菜手艺,小寺不比隆福寺差,但隆福寺占了地利,酱油、鲜汁都是用西直门外玉泉山的水制的,没得说,是佛祖慈悲。” 狄风如笑了起来,命人赏了知客僧。知客僧笑谢道:“南院放生池已是清了场,爷们和奶奶们用完素席,就可去了。贫僧在外头侍候着。”说话间便退了出去,正遇上步入院门的连震云。 “连大当家误了入席,罚酒一杯。” 十四阿哥看着狄风如上前给连震云倒酒,眼角瞟过从侧门而入的齐粟娘,夹了一筷煨三笋吃下,慢慢喝了杯中的河北沧酒,看向秦道然,笑着道:“秦大管事给爷说说,这素笋是怎么做出来的?吃着全不是一个笋味了?” 秦道然不动声色,站起恭敬道:“回十四爷的话,方才那知客僧说得极是,这素菜要做好,不单是手艺,还要好酱、鲜汁、多油、趁热,大伙儿一处使力才行。偏偏这煨三笋无酱、无油、也不需趁热,唯独缺不了蘑菇汁。”说话间,走到十四阿哥席前,接过傅有荣手中的酒壶,为他将酒盅儿倒满,低声道:“这时节金贵,自是舍不得用,但笋片、笋丝、笋尖却非得要用蘑菇汁泡足,泡软,泡好了,把这笋味泡成了蘑菇味,送到爷的嘴里,这席面才能全了,事儿也就成了。 十四阿哥看着横几上满满的酒盅,微微笑着,“果然是翰林院出身,江南大才子,说的话儿这般有讲究。 只是这席面上不止煨三笋一盘儿菜。既是要大伙儿一块儿使力,该招呼的记得要招呼,该报一声地记得要报一声,否则不单笋子泡不成,这席面也全不了了。”摆了摆手,“你回座上去罢。” 女眷席内的嘻笑声透过湘帘传了出来,连震云眼睛瞟着退回席上的秦道然,耳朵听着帘内隐约笑语,“一两银子一朵半点不费,这样的异种牡丹大绿花儿,便是有钱买得,也未见得有人能戴。齐奶奶这样还是素淡了些,依我看,就该把剩下地四朵一块儿拿了,髻上再别两朵, 第十八章 等着开价码的连震云 起了,便是一场大雨。『泡書』法源寺的游人们纷纷向城内 玉顶檀木马车虽是包着油布,在倾盆大雨里奔了两刻钟,仍是开始漏雨。齐粟娘身上的春衫儿湿透,头上的绿牡丹花儿早就不知被风雨吹到何处,连打了三个喷嚏,裹着泥金色绸子披风急步进了内室。 她赶着同样淋湿的比儿和仆妇去换衣,自个儿拿了块干帕子,脱了湿衣拭干身子,换上了家常衣裙。 她方散了湿擦拭,比儿已是换了衣端进了热茶。齐粟娘接过热茶,向窗外看了看,比儿笑道:“奶奶放心,奴婢方才问了,看着起风的时候,他们就把雨具送到宫里去了,小连收了。”顿了顿,“不过,小连托信儿说,爷今晚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皇上好似在和爷说河道上的事。” 齐粟娘一听“河道”两字,便有些坐立不安。比儿安慰道:“奶奶不用担心,爷心里有着奶奶,总不会冒失的。爷不是说,这时节不做出头鸟,只做推墙手么?” 齐粟娘哧一声笑了出来,揭开茶盖喝了口热茶,“若不是这时节乱得很,他必要去做出头鸟。”歪头想了想,叹了口气,“河台赵大人这堵墙什么时候才能倒呢?咱们也好顺手推一推。” 比儿笑道,“这些朝堂上的事儿,奶奶不用烦心。爷心里有分寸呢。” 天边隐隐传来一阵隆隆滚雷声,黑云翻滚雨下如注的天空中猛然扯出一道巨大的闪电,把齐粟娘和比儿都吓了一跳。比儿听得外头的雨越下得急了,庆幸道:“好在看着起风,狄大当家就招呼着打道回府,否则必是要陷在路上的。” “北京城地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像我们南边,整天飘雨,也能下个十来天。” 比儿收拾齐粟娘换下地湿衣。看了看腰襟上已是揉烂了地大绿花儿。又看了看扇柄上空荡荡地银线圈儿。可惜道:“这些花儿若是长在花枝上说不定还能熬过去。也难怪宋大当家心疼。一个劲地盯着瞧。” 齐粟娘笑啐道:“开先是谁死劝着让我戴花儿地?现下又来招我不安。”她打了个哈欠。“比儿。你去歇歇罢。我先睡会儿。今日在法源寺里竟是没坐过。为着躲联诗说戏。满寺里都走遍了。”说罢。站起来解衣。“等爷回来。和他一起用晚饭。若是他不回。便再说罢。” 齐粟娘穿着红缎子肚兜。绿绸子裤钻进了被子。迷迷糊糊也不知睡了多久。忽听得外头连打了三个响雷。外间地房门咣地一声被推了开来。 齐粟娘立时被惊醒。猛地从床上坐起。看着漆黑地内室门。叫道:“是比儿么?”话音未落。便听得一阵熟悉地脚步声。随着烛光地照入。房门被推了开来。 齐粟娘连忙披衣下床。欢喜笑道:“陈大哥。我还以为你晚上不回来了。外头这般大地雨。你淋湿了没……” “粟娘……”烛光下陈演地脸半忧半喜。他关上门。拉着齐粟娘走回到炕床。“皇上。复立太子了。” 齐粟娘双目大睁,瞪着陈演,半晌没有回过神来,结巴道:“什……什么……” “皇上,开先一直在和我说永定河上的事,还命我后日随他到直隶筐儿港巡查北漕河。我陪着皇上用完晚膳,皇上突然下旨,把阿哥和重臣们全召进宫,复立二阿哥为太子。” 陈演叹了口气,“不说阿哥们全愣住,满朝的大臣也没几个回过神来地。皇上虽是召见了一回废太子,我只想着皇上是不满八爷声势太过,借此压一压八爷,没料到竟会复立……”说话间,声音渐沉,拧眉沉思,“也怪八爷太急了些…………” 齐粟娘一把抱住陈演,惶急道:“太子复位,八爷他们哥哥在九爷府里,他会不会出事?你会不会受连累?” 陈演一怔,回过神来,安慰道:“粟娘,你不用担心。皇上还在,太子哪里 着对兄弟们下手?再,八爷羽翼已成,除非皇上。否则是没办法将他连根拨起的。便是太子复立,也不及八爷势大。齐强哥……现下不会出事地。” 齐粟娘听得陈演面带迟,嘴里犹豫,心中急,陈演连忙抱住她,“你想想,齐强哥不是朝上的官,是九爷家里的管事,他若是出事,便是九爷家里没保住。九爷可是皇上的亲儿子,便是要出事,也轮不到他头一个。”又哄道:“我还忘记告诉你,十三爷被放出来了,你看,这不是没事么?” 齐粟娘听得十三阿哥被放了出来,又惊又喜,“放出来了?这可真是个好事。”慢慢点头,“九爷要出事,总也是八爷撑不住了才行,还有十爷、十四爷在……四爷可是十四爷的亲哥哥……” 陈演含笑看着齐粟娘,“这两兄弟可远不及你和齐强哥两兄妹情份好……” 齐粟娘心下安稳了些,便觉出陈演的身上也是湿透,连忙推他站起,寻了干衣给他换上,又叫人给他打热水洗澡,摆宵夜。陈演换了衣,取了笔墨给周襄天匆匆写了一封信,叫小连明日一大早寄回扬州,方关门沐浴。 他坐在白气腾腾地汤桶里,大口吃着齐粟娘喂过来的扬州千层糕,大口喝着杏仁茶,含糊笑道:“粟娘,过阵儿怕是要忙,明日若是晴了,我带你去逛庙会。” 齐粟娘愕然笑道:“这都什么时节了,你还有兴致逛庙会?我是连饭都吃不下……” 陈演哈哈大笑,“咱们不管京城里怎么样。咱们只管扬州。两江总督一边是皇上地人,一边是九爷的姻亲,太子不会去动他。连震云他若是没选好主子,现下可以继续观望,我就可以继续做我地太平府台。” 齐粟娘疑惑道:“他原就是太子门下的人……” 陈演笑着伸手,捧起齐粟娘地脸,“三爷当初和太子好,四爷也和太子走得近,现下还能这样么?太子虽是立了,那些爷能甘心?总要再争一回,卷到这些里面去可不是好事儿。连震云手上三大漕帮,根底儿足,犯不着冒着伤筋动骨的风险去抢这些功劳。我要是他,这几日就收拾收拾回扬州去……” 京城的黑云大雨遮挡不住涌动的暗潮。白米斜街船帮会馆,九大漕帮的院落皆是灯火通明。 连震云坐在书桌前沉吟着,“大河,派人知会淮安的二当家,让他来接我。”慢慢站起身来,“四爷那边还没有消息么?” 连大河低声道:“没有。大当家,你看要不要递个贴子去四爷府上?” 连震云摇了摇头,“犯不着,我是等着这些爷们开价码,可不是赶着去当奴才。皇上少不了还有七八年好活。不着急。”看向窗外直隶漕帮的院子,“宋清去八爷府里了?” “宋清、罗世清、孟铁剑、狄风如都去了。不过,狄风如是先去了十四爷府上。罗世清、孟铁剑先去了九爷府上。” “狄风如的眼光不过比宋清好上那么一点半点……十四爷,还得过几年……”连震云笑了出来,坐回椅上,“行了,这些爷顾不上我了,我们可以回扬州了。” 连大船看他一脸轻松惬意,嘻嘻笑了出来,“大当家,今天十四爷可真是够能忍的……”连大河亦笑了出来,“十四爷不过二十岁,看着倒也是个能成事的人,难怪狄风如投到他门下去了。” 连震云哈哈大笑,“他有本事当初就把她抬进皇子府去,他又不是她的夫君,我还要忌讳他?”看向连大河,“宋清这时节正没空管翁白,赶紧把白老五和那丫头找出来处置了。等二当家一到,我们就回扬州。” 连大河连忙应了,连大船听得外头动静,退了出来,不一会执着一张红贴走了进来,“大当家,四阿哥下贴子来了。” - 汗,忘了在标题上写了,这是900更 第十九章 隆福寺的海棠庙会[一] 雨下了整夜,到得鸡鸣时已是渐小,天还是黑漆漆的里安安静静,老爷们都在歇息。『泡書』 西直门大街的宝钞胡同里,江浙会馆里的执事仆从们已开始忙碌,人声儿渐渐响了起来。 双虹院里掌起了灯,比儿起了身,梳洗后到了厨下,催促上灶的媳妇做早膳。 雨终是停了,清晨的阳光透过格子花窗洒入了内室,鸟儿的清鸣声像是在耳边叫着,陈演慢慢睁开了眼。 齐粟娘在陈演怀中正睡得安稳,隐约听得陈演在她耳边唤道:“……粟娘……粟娘……庙会……” 齐粟娘向他怀中缩了缩,迷糊道:“外头下雨……” 陈演半坐起来,看了看透着日光的窗格,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亲,“雨停了,我带你去逛庙会……” “让我再睡一会……” 陈演见得齐粟娘把头缩进了被子里,哑然失笑,将她抱入怀中,取了床角的红肚兜和绿绸裤,哄着道:“你睡着,我来给你穿衣……” 陈演一面抚摸着齐粟娘的身子,一面给她穿着肚兜,系上带子,见得齐粟娘仍是未睁眼,看看被子上的绿绸裤子,在她耳边低笑道:“要不,今日我们就别去了,我们……” “……你继续给我穿……我再睡一会……马上……”齐粟娘含含糊糊地说着。陈演低低一笑。从被子里抽出手来。取了凉凉地绿绸裤子。在被子里晤热乎了。给她穿上。 “今日想穿什么衣裳?”陈演穿上家常袍儿。下床走到黑漆描金大圆角衣柜前。一边拉门。一边笑着看向坐在床上揉眼地齐粟娘。 齐粟娘眨了半会眼睛。歪头笑道:“就咱们俩去?” 陈演点头笑道。“就咱们俩。谁也不带。随你爱怎么玩。” 齐粟娘喜笑颜开。从床上跳了下来。趿着绣鞋奔到衣柜前。蹲下身子在柜子下半格里地包裹里翻弄。陈演蹲下来抱住她道:“只穿着肚兜。小心着凉。你要穿什么。我来给你找。” 齐粟娘笑嘻嘻道:“咱们把以前地旧衣裳翻出来。你穿葛布青袍儿。我穿喜鹊衫。正是春日里地衣衫。咱们就当是平民小夫妻逛庙会。” 陈演哈哈大笑,“行,就听你的。” 齐粟娘喜滋滋坐在炕上,看着陈演把粗葛布青袍和桃红喜鹊衫寻了出来,“陈大哥,你给我挽髻不?” 陈演坐到她身边,抽出喜鹊衫腰袋里的碎花系巾子和碎花头帕,亲了亲齐粟娘,“娘子放地差事,哪有不办的?” 齐粟娘穿上桃红喜鹊袍,扎上桃红碎花系巾子,披着一头及腰的乌黑长,开门招呼比儿。 比儿领着仆妇送上洗漱水,在炕桌上摆上粥、菜,见得齐粟娘这身打扮,不由笑道:“爷和奶奶去哪一处?若是穿这一身儿,可吃不到专供巨室贵宦用的上等素席。” 齐粟娘笑道:“咱们去逛庙会赏花,你爷可吃不下素席。”看向陈演,“陈大哥,比儿说西直门外的隆福寺最热闹,我们就去那里好不好?” 陈演笑着点头,比儿一面挽了湿面巾递给齐粟娘,一面笑道:“爷可得小心些,那庙会里什么人都有,乞丐、偷儿海了去。奶奶切切记把银钱放爷身上,免得被偷。再,古玩摊上地假货儿多,奶奶可别白使了银子。”看了看齐粟娘散开的长,轻轻一笑,领着仆妇退了出去。 陈演洗漱已毕,牵着齐粟娘坐到妆台前,执起玉梳,慢慢梳理她的长,低声笑道:“上一回给你穿衣梳头,还是从清河回高邮的时候……” 齐粟娘抿嘴一笑,“你到扬州后,比在清河可忙多了。又是民政又是河道,后来又管了一阵儿盐务。我每天也就能赶在三顿饭和睡觉前和你说说话。好在你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那些规矩……” 陈演手中一顿,半晌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将玉梳放下,挽起齐粟娘的长,“你看,我还没忘了这渔婆髻怎么梳……” 第二十一章 齐粟娘和陈演从侧门出了会馆,到了街前面叫了一辆等客的骡车,沿着西直门大街出了城,到了隆福寺庙会,果然见得山门前成片地摊棚,摩肩接踵的人流。 陈演紧握着齐粟娘的手,带着她一路逛了过去,买了三个装颜料的锡盒、五个鞋面绣样,听了一通撂地琴书,挤得一身是汗,方坐到了一处大碗茶摊上喝茶歇息。 两人低笑轻语,不时见得官宦家马车在庙外空地停下,老爷、奶奶被媳妇丫头们簇拥着入庙进香。 陈演笑道:“比儿说得倒没错,这里 王公,下至平头百性都是能来耍玩。粟娘,咱们去庙里头看海棠花。” 隆福寺后花园甚是宽广,在园子看花的都是殷实百姓人家,有些小门小户地媳妇闺女,也趁着这时节结伴游春,被知客僧引着从东、南、西、北四门而入。 陈演掏出蓝布莲枝钱袋,捐了二两银子功德钱,便被知客僧引入后花园。齐粟娘与陈演并肩走在人群里,看着满园浓绿枝叶间海棠花粉嫩娇艳,远近各处独院里亦是花红叶绿,高低错落,与法源寺丁香花景各擅胜场,自是赞叹不已。 齐粟娘弯腰从树下拾起一朵落红,抬头却见得陈演面带惑,向东头一处独院看个不停,不由问道:“陈大哥,怎么了?” “我方才好像看见十三爷身边的秦顺儿公公了。”陈演迟疑道,“按理,十三爷昨儿晚上才被放出来,我还想着待他休养几日,再过府去请安……”看了齐粟娘一眼,“粟娘,你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去看看。” 齐粟娘连忙笑道:“你只管去,若是十三爷在,多陪他说说话。我就在这院子里头看花,不走远了。” 陈演看了看四面,见得赏花的女子甚多,便也放了心,又叮嘱了两句,转身去了。 齐粟娘看着陈演向东院而去,便随着赏花的人群慢慢走着,走到西门花径尽处,树后是个虚掩的小角门,有知客僧上来拦住,笑道:“施主们,后头是居士院,专一供本院护法信士戒所用,还请不要扰了他们清修。” 人群纷纷向回而走,齐粟娘正要随之转身,却听得角门内传来隐约哭叫之声。 齐粟娘心中奇怪,却也未放在心上。没料到在东头海棠树下等了半会,仍是没见陈演出来。齐粟娘却是心中欢喜,知晓十三爷多半应在东院里。 此时已是近午,积香厨里的素菜香味飘了满寺,看花的人渐渐少了,各处独院里地知客僧纷纷走了出来,到积香厨为大施主看菜。 花园里静了下来,齐粟娘嗅着空气中菜香味,肚子咕咕直叫。她摸着肚子从西门而出,打算去庙外食摊上买几个葱饼。 她方走到花园门边,忽地想起钱袋在陈演身上,不由得苦笑一声,在西门边顿住了脚步,正听得一阵清晰的哭叫声。 “老娘怎的背着你偷人养汉?这几两银钱是孩儿让我收着的,我留着给他将来娶媳妇,怕你喝酒胡使了,方才藏起”女人哭骂着,“这里是和尚庙,你灌了黄汤,说这些没天理的混帐话”说未说话,便听得倒地之声,似是被人踢倒在地上打骂。 “贼淫妇!你值不敢偷秃驴叫我信!我今日不打死你,还等着你养和尚,再生个野种!?” 齐粟娘皱了眉头,转头看去,声音正是从十步外地角门传来。她正要走开,门后的动静越大了,只听得一阵摔杯砸碗,嚎天哭地之声,“黑了良心地忘八!不是你图着几日的好吃好喝,逼着老娘,老娘会做那没脸皮倒腿根地事?卖老婆没廉耻的贱骨头!你也需记得,没得我那孩儿,你哪里还能吃得这口饭,穿得这件衣,灌得这口黄汤!你只有脸嫌他是个野种!” 齐粟娘听得此处,想起连震云提起白老五在西直门外寺庙中地事,悚然一惊。 她见得知客僧已是不在,急步走到角门边,贴门细听,却只是一片扑打砸物之声,似是里头男女互不相让,正打得厉害。 齐粟娘轻轻推开一条门缝,见得门外又是一个大园子,种满了海棠树,离门几十步外就是一座二层高的小楼,打闹声正是从最近的小楼里传来。 齐粟娘小心打量着,海棠花树林中,花儿开得极是灿烂,除了西边近门的小楼,东南北三面绿树繁花中,隐隐挑出几角飞檐,似乎还散布着三四处精致的小院落,因着隔得太远,看不到半点动静。 那小楼里的声音渐渐便也小了。 齐粟娘犹豫一会,回头看了看没有动静的东院,把门推开,方探了半个头进去,突听得身后有人惑唤道:“齐姑娘?” 齐粟娘惊得不轻,猛一回身,脑袋立时撞到了门框上,出重重一响,倒把她身后之人吓了一跳,“齐姑娘!” 齐粟娘痛得眼睛都快流出来,捂着额头圆回头一看,又是一惊,“秦公公!” 站在她身后的竟是四阿哥身边的秦全儿。 欠着930,960,990的加更我实在撑不住了连续几天只睡三个小时我要去睡觉了好累对不起 第十九章 隆福寺的海棠庙会[二] 全儿瞟了一眼院门,看着一脸涨得通红的齐粟娘,是奴才见过齐姑娘这身衣裳,差点儿没有认出来。『泡書』齐姑娘这是来看花?” 齐粟娘一面陪笑应是,一面把院门紧紧关上。 她见得秦全儿左手中提着一个顶漆三层大食盒,陪笑道:“公公侍候四爷上香?四爷也好隆福寺的素席?” 秦全儿瞟了一眼齐粟娘关上的院门,右手慢慢从腰间放下。 他瞅了齐粟娘半会,突地笑道:“打上回离了高邮城后,齐姑娘还没拜见过四爷,既是来了,齐姑娘也该去向四爷请个安。”说罢,走上前去,推开了院门。 齐粟娘先听得要去见四爷,便有些不情愿,见得秦全儿进院子,又吃惊又惑,只得跟了上去,“四爷没在十三爷的东院?这里头……”忽地察觉秦全儿没穿太监服饰,一身靠红苏绸长衫,腰间绦带系着织绵荷包和小刀。 秦全儿听得齐粟娘话中的惑,脚步一顿,回头看了她一眼,脸上的笑意便浓了,“齐姑娘在这里探头探脑看什么?这处可是不许人来的。”一边走南面走,一边向海棠林深处指点道:“这里是隆福寺专给山门护法进香歇息的院子。四爷是隆福寺的护法,那一处就是他的院子。” 齐粟娘一边干笑着,一边趁着秦全儿没留意,伸着脖子向小楼看,只见那院门紧闭,里头的吵闹打骂声早已停了下来。 走了半会,入了海棠林,已是到了一个四合院前。 齐粟娘正频频回头看,没料着脚下走到了四爷院门前,顿时被门槛儿拌住,向前一扑,惊呼声中把秦全儿撞出去三四步。 齐粟娘被秦全儿反身一把扶住。总算没有摔倒。脸上越红得滴血。嗫嚅道:“对不住。公公……” “谁在外头?” 齐粟娘听得正房里传来四爷地声音。顿时醒过神来。秦全儿恭敬道:“四爷。是奴才。”说着。便松开手。走了进去。不一会儿。便出来召唤齐粟娘。 齐粟娘整了整衣裳。把心事儿压下。跟着秦全儿走了进去。她方一进门。眼睛顿时睁大。内间门边正站着连大河。亦是满脸惊异看着她。 齐粟娘急急向房内看去。果然见得连震云坐在四仙桌边。一脸愕然。 齐粟娘此时见得连震云。恨不得扑上去把西边小楼里地可人物说给他听。催着他赶紧去把白老五抓住。这寺里尽是贵冑王公。阿哥就有两个。若是传出什么不好听地话。陈演地体面就完了。 齐粟娘强压着焦虑冲动,低着头向着桌子另一头的四阿哥深深一福,“臣妇给四爷请安。” 四阿哥慢慢道:“起来罢。” 齐粟娘站了起来,屏声静气站在一边,四阿哥半晌没有说话,齐粟娘只觉他的眼睛落在她身上,似是打量了半会,“没订院子?陈变之呢?你的丫头呢?” “回四爷的话,外子在十三爷的院子里。”。齐粟娘偷偷看了一眼四阿哥,见得他地脸越瘦削了些,眼神儿愈冷锐,小心陪笑道:“臣妇来见识京城的庙会,没带丫头……没订院子……”心虚加了一句,“外子带着臣妇……” 四爷缓缓点了点头,齐粟娘松了口气,一面等着四阿哥让她退下, 一面盘算退出时寻机会和连大河说说那事。 “到外头候着。” 齐粟娘一惊,抬头看向四阿哥,眼神方与四阿哥对上,心里便虚了起来,急急低头,“是。” 秦全儿引着齐粟娘出了内室,却不让她坐在堂屋里,一路领着她出了正房,到了左厢房里。秦全儿送上一盏茶,一盘萨其玛,便关门而去。 齐粟娘寻不着和连大河搭话地机会,在左厢房里急得团团转。她看着四阿哥与连震云的样子,也知道他们在密谈,四阿哥把她扣上,多半是防着她向十四爷说这事。 只是他也不可能把她扣一辈子,除非他要了她的命齐粟娘突地心中一骇陈演在十三爷院子里,并不知道她进了这院子,也不知道她到了四爷跟前,她身边也没有丫头齐粟娘遍体生寒,方才四阿哥问她这些话,难不成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齐粟娘冷汗直流,双脚一软,倒坐在桌边春凳上,哆哆嗦嗦伸手取茶,“不……不能慌。逃是逃不掉的……”茶盏在她抖地手中轻轻晃响着,她狠命咬着嘴唇,“要和四爷说,要让他相信,我绝不……绝不说出去……” 齐粟娘喉咙眼里干,拼命想着取信于四爷的法子,手中地茶盏送到了嘴边,猛地又顿住。 她死死瞪着碗中的碧青茶水,只觉那水中似是有些混浊,不知放了些什么,她一把将茶碗丢回桌上,咣的一响,洒了半盏出来,百鸟朝凤的红锦桌布顿时浸湿了一块,黑红黑红。 齐粟娘拚命喘着粗气,“不……不能慌……连震云绝不单只见过四爷,必定也见过三爷,说不定还有八爷……他还没认主子……”她瞪着桌上的茶盏,一把端起,咬牙将余下的茶水一口灌入嘴里,“对,不是什么大事儿,不是……” 窗外地日光渐渐偏西,秦全儿推门进房,看得齐粟娘正倚在桌柱边闭目休息,桌子上的茶盏和盘子都是空空如也,不禁一笑,“……胆子果然不小……” 齐粟娘听得声音,睁开双眼,陪笑打了招呼,跟着秦全儿出了厢房。恰看到正房门前,连震云向四爷施礼,走出房门。齐粟 震云擦肩而过,两人双目轻轻一触,便分了开去, 四阿哥挥手让秦全儿退下,扫了齐粟娘一眼,转过身子慢慢走到方才与连震云说话地侧间里。 齐粟娘深深吸了口气,跟在他的身后,站到了侧房门边。 四阿哥在四仙桌边坐了下来,看着站在门边地齐粟娘。 齐粟娘的腿已是有些软,只觉四阿哥地眼光寒得像冰刀,正一下又一下慢慢凌迟着她。 齐粟娘把全身的力气都抽了出来,将天天操心柴米油盐,宅门女眷,已是习惯了安全平和的慵懒心思一把赶了开去,绞尽脑汁陈演就在十三爷院子里,四阿哥便是厉害,也不能保着不漏了半点风声已经过了午,十三爷就算还留着陈演,陈演也一定托十三爷在找她了! 但是,十三爷和四爷打小儿就要好! 齐粟娘的心一会儿冲到了峰顶上,一会儿掉到了谷底,她勉力控制着全身的颤抖,不敢开口说话。 然则,四阿哥的沉默将齐粟娘地理智一点一点磨去,哆嗦着想开口讨饶的时候,四阿哥终是出了声,“……没什么要和爷说地?” 齐粟娘心里一凉,嗵一声跪在了地上,颤抖道:“臣妇……臣妇……”却不知到底说什么才能让四阿哥相信她不会漏了这事,若换了她是四阿哥,任她说什么也没有用。 齐粟娘低着头,额头上的汗珠顺着面颊流到了脖子里,耳边听得衣衫摩擦的悉索声响了起来,接着便是缓缓的脚步声。 四阿哥走到齐粟娘身前,慢慢弯下腰,伸手托起她的脸,与她双目对视,“你和连震云……是怎么回事?” 齐粟娘被四阿哥冰冷地眼神盯住,只觉四阿哥托着她下巴的手掌心一片冰寒,冷得她直打战,“回……回四爷地话……臣妇和……连大当家……连大当家的夫人……情同姐妹……”那五副图纸的事儿无论如何是不能对四阿哥说的。 “为着这个……他就向我求情?怕爷要了你的命?”四阿哥的手突地一紧,扼得齐粟娘几乎喘不过气来,“我说过要你守规矩,好好跟着陈变之……” 齐粟娘心里腾然冒起一团烈火,烧得她满脸通红,瞪着四阿哥,咬着牙道:“臣妇守规矩得很……不劳四爷教训……” 四阿哥盯了齐粟娘半会,慢慢松开手,直起腰来。齐粟娘低着头,喘着粗气,好一会儿才平复了呼吸。 四阿哥走回桌边坐下,“看在你没拿上两回地事来讨饶……算是知道奴才的分寸……”四阿哥端起茶,喝了一口,“起来罢。” 齐粟娘汗透重衣,扶着门框哆哆嗦嗦站了起来,四阿哥看了她一眼,提声对外头道:“去看看,十三爷是不是留着陈变之用晚饭。” 秦全儿在门外应了一声,齐粟娘听到院门启落之声,刚刚放回腔里地心,又提了起来,低着头缩在门边上。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四阿哥慢慢地喝茶声,不一会儿,脚步声响起,秦全儿在门外禀告,“四爷,十三爷留着陈大人,陈大人说齐姑娘身上没带银钱,怕她饿着,正让秦顺儿找着呢。十三爷吩咐奴才寻齐姑娘,给她另摆一桌。”顿了顿,“奴才和十三爷说明白了。” 四阿哥放下茶盏,“饿了?” 齐粟娘心中害怕,四阿哥不知是看重陈演还是因着连震云求了情,现下她的命看来是保住了,但十三爷是四爷地兄弟,必不会和陈演明说,陈演不知她的处境,她呆在四阿哥跟前多一刻,这事儿就不算完,连忙道:“回……回四爷的话,不饿……一点也不饿……若是……若是爷无事……” “那就站着。”四阿哥道。 齐粟娘心中怕到了极处,四阿哥不让她离开,分明还在犹豫怎么处置她。她实在不敢再提告退之事,只得吞了声,顺着他的话道:“臣妇……臣妇方才未觉得……现下……现下已经饿了……” 秦全儿走了进来,在四仙桌上摆上四碗六盘的素席,又在一旁罗汉床的脚踏前摆了矮桌儿,四阿哥随意点了三盘菜,“给她。”又指了指豆腐皮蛋粥,“还有这个。” 齐粟娘只得施礼谢过,在脚踏上半坐了下来,慢慢吃饭。秦全儿给四阿哥倒了杯素酒,便退了出去。 屋子里又是一片静悄悄,只有四阿哥和齐粟娘各自进食的声音,齐粟娘虽是极饿,却是吃不下去,偏偏不敢不吃光,勉强着把一碗粥,三盘菜扫荡干净,方抽了帕子拭嘴,突地听得四阿哥道:“齐氏。” 齐粟娘想也未想,立时应道,“来了。”她从脚踏上站起,走到四阿哥面前。 四阿哥看了看她,又看了一眼茶盏。 齐粟娘端起茶盏,四面一看,走到靠桌儿边,将残茶倒入桌下锡桶。 她打开暖壶笼,取了青瓷壶,放了一钱茶叶,倒了半盏热茶。 她用指尖带去杯沿的水渍,转过身来,走到四阿哥身前。 她自己喝了一口茶,觉得水温刚好,方要送到四阿哥嘴边,突地醒过神来,顿时额头冒汗,“臣妇……臣妇失礼……” 四阿哥没有应声,也不看她,只伸手从她手中取过茶盏,慢慢喝了一口,“你回去罢。” - 实在抱歉,一觉睡到了九点多,现在才赶出晚八点 第十九章 隆福寺的海棠庙会[三] 粟娘走出四爷的院子,长长出了一口气,傍晚的风吹她身上汗透的衣裳,冷得她打了个寒战。『泡書』齐粟娘慢慢走到角门,正要推门而出,突地想起开先之事,转头看看不远处的小楼。 两层小木楼已是掌上灯来,隐约可见得人影走动。齐粟娘一咬牙,正要转身向小楼而去,便听得身后有人唤道:“夫人。” 齐粟娘微微一惊,又安下心来,转身笑道:“大当家。” 夕阳下,连震云的身影从角门边现了出来。 角门外海棠林里,齐粟娘悄声道:“大当家,方才那小楼,我听着里面住了一对夫妻……倒像是白老五和那丫头……” 连震云一怔,双掌一击,“大河,去看看。” 齐粟娘等了半会,连大河还未回来,心中焦急,方要出声,忽听得身后院落里一阵响动,转头看去,十三爷所在的东院里灯影摇晃,似是罢宴送客的光影。 齐粟娘一惊,看向连震云,“大当家,妾身要随外子回去,这儿的事就劳烦大当家……”微一犹豫,“明日……” “夫人放心,明日我让枝影下贴子。” 齐粟娘深施一礼,“今日多谢大当家美言,容后报答。” 连震云看了她一眼。“震云受惠良多。正该回报。” 齐粟娘一笑。转身向东院而去。 连震云微微笑着。凝视她地背影。突地开口。“怎么样?” 连大河从树后闪了出来。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小地看了。正是白老五和那丫头。” “宋清地人呢?” 连大河摇头道:“这处甚是隐秘,咱们的人虽是在隆福寺查过,却没查到那处去。若是有宋清的人进出,必易让人察觉的。” “拖到外头去处置了。不要让四爷觉。也不要留下半点痕迹。”连震云慢慢道:“明日夫人若是追问,就说白老五卷了些钱财,丢下翁白这个假儿子,带着那丫头走了。” “小的明白。” 齐粟娘随着陈演回了江浙会馆,想了半会,仍是不敢把四爷和连震云的事告诉陈演。她估摸着,他们这事儿必是不能让人知道,否则连震云也犯不着开口求情。 四爷虽是没说,她也没有表忠心,但她心里头明白得很,这事儿她是万万不能说出去的。陈演和十三爷近,若是连震云替四爷办差,多半也不会有和陈演对着干地时候。齐粟娘想到此处,便也放了心。 陈演喝了不少酒,靠坐在炕上。齐粟娘为他洗脸洗脚,听他微带醉意笑道:“我在外头打听门道,想去见见十三爷的事,居然让四阿哥知道了。十三爷今儿见着我,拉着我说了不少话……” 齐粟娘又是惊,又是笑,“好在十三爷放出来了,否则你那事儿,定是会被人查觉。” 陈演笑道:“四爷也在想法子进去见十三爷,走的门道都是一样,才能察觉呢。”待得齐粟娘替他宽了衣裳,立时向炕上一倒,抱着被子滚了一圈,含糊道,“明儿就要跟着皇上,去直隶巡北漕河……” 第二日五更,陈演清早出门的时候,天上飘着细雨,不一会儿便停了,挂着一片阴沉沉的天,偶尔落下些雨滴。 比儿收拾着衣柜,齐粟娘坐在坑床上看着手中连府里送来的红贴儿,犹豫不决,陈演不在,比儿不能带,其他的仆从更不用说。但是把这事儿全托给连震云,白老五和那丫头的下场想都不用想齐粟娘看了比儿的背影一眼,含糊道:“比儿,那个翁白” 比儿忙碌的手忽地一停,又顿了一顿,方转过身来,“奶奶放心……” 齐粟娘低着头,不去看比儿地神情,自顾自地道:“这样……今儿我不出门了……” 比儿奇怪看了她一眼,却也不多问,忙完了手上的活便退了出去。 雨嘀嘀嗒嗒地下着,双虹院内室里安静无声。 齐粟娘倚在炕桌上,闭上眼睛,隐隐约约听到了前头响起极细的说话声。 “比儿姐姐,那个翁白……又来了……” 雨似是小了些,一滴接一滴打在窗外地树叶上,出轻轻的声响。 将比儿的叹息声掩得若有若无,“……让他走罢……” 叭的一声响,一颗大水珠儿砸到了屋顶瓦片上,齐粟娘地身子轻轻一颤,双目睁了开来,开口唤到,“比儿,你来。” 齐粟娘下了炕,对站在一边的比儿道:“我要去和连大当家商量银钱的事,你在家里呆着,若是大爷府里或是别处有人来探,就说我身子不爽,在屋里歇着不见客。” 比儿虽是疑惑,仍是点头应了,却犹豫道:“奶奶去见连大爷,身边不带一个丫头……” 齐粟娘叹了口气,“这事儿还能带谁去?你若是和我一同去了,这边厢免不了就要露馅。”看着比儿笑道:“你身形儿和我有几分像,又知道我平日里行事说话的规矩,一个顶两个,只要不出门,也能蒙她们一会儿。” 比儿不由失笑,“我原看着奶奶是打算好了要去,今儿突地又变” 齐粟 ,家里的侍候的人多了,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里,忠心肯帮地,什么事儿都办不成。 比儿若不是齐强送过来的,若不是她两年多来下足了功夫,扬州苏高三的事儿里又看了比儿性情,哪里又敢叫她知晓图纸银子的事儿。 比儿又道:“连大爷那里” 齐粟娘微微笑道:“你放心,他和我哥哥一样,女色上虽有些不定性子,手段也酷严了些,却是个恩怨分明的人物。我帮了他不少,也承了他地大情,没有信不过他的道理。” 比儿慢慢点头,侍候齐粟娘换了一身白杭缎斜襟春衫,泥金绸子宽裙,取了碧绿油伞。比儿将仆妇们遣开,齐粟娘打着油伞出了院子,从江浙会馆侧门而出,走出宝纱胡同。 她见得街对面有三四骡车停驻,似在待客,正要过去,一辆黑漆围幔的马车缓缓驶了过来,在她面前停下。 马车一路驶出西直门,到了隆福寺山门,连大河放下踏板,侍候齐粟娘下了车,引着她一路进了隆福寺后院。海棠花树经了细雨,粉嫩带露,愈生机勃勃,却扫不去齐粟娘心中地莫名的沉重。 连震云站在南院正房廊上,看着花径中一抹碧绿独自缓缓而来,终是不自禁吐出一口长气,将七年来漫长地等待都吐了出去,举步下阶。 连大船跟在他身后,悄悄儿道:“大当家,要不要去花房里取些切花……” 连震云脚步一顿,“……早了些…还用不上…以后再……”微微沉吟,“多取几盘来,放在房中装点……” 齐粟娘收了伞,向连震云微微一笑,“大当家。”正要施礼,连震云拦住她,“夫人不用多礼。”伸手接过她的伞,递给连大船。 齐粟娘提裙上阶,随着连震云走入正房内室,只见三面格窗大敞,满目海棠花树,屋中一张八仙桌,四面梳背靠椅。南面窗下一张黄花梨大罗汉座榻,中间安放小方几。 连大河走上来,在小方几上布上清茶两盏,透糖、顶皮糕、酥螺细卷、杨梅四样下茶劝碟,便掩门退出。 齐粟娘倚在罗汉座榻边坐下,看着窗框上几枝粉海棠,叹了口气,“大当家要不,咱们把白老五他们送到南边去,关上一辈子……” 连震云坐在小方几对面,微微笑道:“行,我也是这个打算,我让大河去办……” 齐粟娘一怔,心中疑惑连震云转了性子,小心试探道:“大当家” 连震云看了齐粟娘一眼,仍是微笑着,“宋清没有儿子,翁白将来必有出头之日,犯不着和他结这个深仇。” 齐粟娘松了口气,虽是还有些不安和怀,心中地阴郁却扫去大半,她端起茶喝了一口,突地想起昨日还没得到确信儿,歪头笑道:“大当家,我没听错吧?肯定是他们俩。” 连震云凝视着她,柔声道:“没错,是他们俩。你不用烦心,我会处置好地。” 齐粟娘笑道:“大当家的本事,我自是知道。昨儿四爷多少是看在大当家的面子上我吓得手脚都软了,还好控住没有爬墙逃走肯定是逃了的……” 连震云哈哈大笑,“夫人年幼时,可是被家中父母教训过?夫人平日里的样子是半点看不出,若不是我与夫人当初相识时机缘凑巧,断想不到夫人是这样的性情。” 齐粟娘取了一颗透糖含在嘴里,含糊道:“自是教训过,却也不是什么大事……这地上的父母……不记得了……” 连震云微微一愣,慢慢点头,“听说夫人十岁前的事儿都不记得了……” 叩门声响起,“大当家,知客僧按例来送切花了。” 齐粟娘笑了起来,“寺院里却是一样的规矩,独院子便要来送花。一两银子一朵的牡丹花,隆福寺这里必是比法源寺收得更贵。” 连震云笑着道:“和尚们也是要过日子地。”转头提声,“进来罢。” 连大船似在将知客僧拦在了堂屋,双手托了四个花盘走上进来,齐粟娘咋舌道:“大当家,隆福寺果然比法源寺厉害,法源寺每院里只送一盘,它这儿一次就是四盘……” 连大船低着头,连震云笑而不语,指着八仙桌道:“那边放两盘,拿两盘给夫人看看。” 齐粟娘看着花,只觉得时辰已过了不少,连大河却不见影子,她心中的不安又浮了起来,用手指拨弄着漆盘里碗大的海棠花,“大当家,大河他……” 连震云喝了一口茶,“夫人放心,他办着呢。总要些时辰才能妥当,免得叫人瞧出破绽。宋清也是这隆福寺地山门护法,要瞒过他去不容易。” 齐粟娘一愣,慢慢点头,“必是如此,才能把白老五夫妻藏到这儿来。”放下手中茶盏,捻起一块顶皮糕,看着连震云,“我今儿一定要等个结果才安心……” 连震云微笑回视于她,“夫人放心,再晚,今日总会有个结果的。” 第十九章 隆福寺的海棠庙会[四]930加更 大船在院门边打知客僧离去,进了东厢房,笑嘻嘻里头喝茶吃点心的连大河,“大河哥,你打算啥时候进去回报呢?” 连大河不急不忙道:“陈大人去直隶了,有比儿在。『泡書』不着急,我越是慢,夫人越是不会放心走。夫人她必要亲眼见着白老五和那丫头。” 连大船一惊,“大河哥” 连大河微微一笑,“我自有办法。” 连大船笑着掩上门,蹭到连大河身边,挨着他坐下,“大河哥,你说,今儿会不会……” 连大河瞟他一眼,“大当家要是和你一样沉不住气,这事儿早完了。” 连大船吐舌笑道:“大当家也忒沉得住气,这孤男寡女,啥事不干,干坐在一处等消息……” 连大河亦忍不住笑了出来,“就这样,也是等了多久才等来的。你没听见那日高邮酒楼里夫人说大当家” 连大船连连点头,笑倒在连大河身上,“我那几日,走路都是踮着脚尖儿,陪笑得脸都僵了,生怕一个不小心,大当家抓着我出气。”一把抓了一块顶皮糕塞嘴里,“大河哥,夫人这样的女人,也忒难侍候,犯着她的性子立时就要翻脸,大当家他也受得住……” “他乐意。”连大河低声笑道。“再说了,你没觉着夫人有旺夫运么?陈大人娶了夫人,不说官品一直向上遭了大难也能逢凶化吉……” 连大船拍腿笑着。坐起附在连大河耳边。“半叶一直就这样说。大当家他自打认识了夫人。运道就好得不成样子。见了皇上。得了官。调了扬州府。做了帮主半叶不知道地。那一回在高邮结识四爷。还不是夫人引过来地?”连大河摸着下巴。“大河哥。我要是大当家。我也得觉着这事儿有盼头。陈大人怕不就该英年早逝” 连大河笑道:“咱们这样地人自然是这样想。大当家却未必。大当家哪会在意这些。怕是连皇帝老爷都没当回事没得好价码。谁都使不动他。” 连大船惊异道:“那四爷他出地什么价。拢住了大当家”立时又握住嘴。陪笑道。“我不问。不问。” 连大河微微一笑。“大当家为海静想着呢……他只有这一个儿子……四爷倒看得明白……” 齐粟娘坐在南院里。从早晨一直等到响午。没见着半个人进来回报。她虽有些着急。又想着连震云说得在理。这事儿若是让宋清现。后患无穷。自然要小心安排。但她早听陈演说过连震云地手段。现下他面上说得好。背过身去不知又干些什么。只得耐心等着连大河回来。 连大船进门来布了素席。两人一起用了午饭。连震云瞧着齐粟娘坐立不安地样子。“夫人要不要出去走走?前殿虽是人多。左右偏殿却是平常人家不能进地。现下这个时辰。想来人少。” 齐粟娘虽已是坐不住,仍是摇头,“万一宋清来了,若是被他人看着我和大当家……” 连震云端茶漱了口,“只要办事地时候没留下痕迹便好。隆福寺又不是他家后院,难不成还不许人来?至于别人……”连震云击了击掌,“大船。” 连震云对连大船轻声说了几句,便让他退出,待得连大船回来时,手中捧着一只青纱围帽,“大当家。” 齐粟娘看着连震云手中簇新的围帽,知晓是外头庙会摊棚里买的,不禁笑了出来,“当初在坝上时,我可是戴够了这个,后来便再没碰过。这都多少年了……” 连震云微微一笑,“七年了……” 正是饭时,隆福寺佛殿中的香客和知客僧零零落落。左殿中空无一人,只有地藏菩萨宝相庄严。 连震云见得齐粟娘只是随意看着佛像,全无一点上香之意,低头看着她,柔声道:“右殿里是双面观音,女客们多是去那边,可要去上香?” 齐粟娘摸着头上自顶垂膝地青纱,点了点头。 双面观音座前香烟缭烧,果然有女客在进香,那女客衣饰不凡,穿着十八镶的锦缎旗袍,看着是满旗出身。 齐粟娘见得那满旗贵妇手中持着一支开得正盛的莲花,默默祝祷,不由在殿外驻足,满心惊异地看着那不应时地花儿。 连震云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那莲花,又看了看她,悄声道:“怕也是花农们使法儿催开的早莲,你没瞧见每天给八爷府送花的花车?那些花儿虽是开得极盛,却比这园里应时的海棠谢得更早……” 齐粟娘掩嘴笑道:“虽是如此,这时节有莲花还真是稀罕。” 连震云看了看她的神色,柔声道:“我在外头等着,你进去和她搭话儿,她必会给你看的。” 齐粟娘连连点头,陪笑道:“劳烦大当家等一会儿,我看了马上就出来。”说罢,向连震云福了一福,匆匆进了双面观音殿。 那满旗贵妇梳着两把头,扁方上缀满珠玉,想是出身不凡。齐粟娘持了一柱香,拂开脸上的面纱,挨到她身边,嗅着扑鼻地苿莉花粉香和莲香,轻声笑道:“这位姐姐……” 扁方上长长的红京丝璎珞晃了晃,那贵妇睁眼转过头来,“你是”两人双目相对,贵妇惊呼一声,“齐姑娘!” “双虹!”齐粟娘大吃一惊。 九爷送给太子的双虹,已是二十余岁的妇人,岁月让她的容貌脱去少女的纯净,眼角眉梢俱是妩媚。她怔怔看着齐粟娘,眼中的泪水慢慢泛了起来,“齐姑娘,打你救了我那一回后,我们再没有见过了。我娘到现在还念叨你……” 连震云负手站在阶下,看着齐粟娘与那满旗贵妇执着手,叽叽咕咕说个不停,到得最后那贵妇招了丫头进来,送了她一篮莲花儿,又拉着她上了一柱香,方依依不舍送她离去。 连震云伸手提过齐粟娘手中的花篮,笑着道:“是旧相识地?” 齐粟娘满脸欢喜,“她原是九爷府里的丫头,后来被太子爷要了过去。当时听着很不得宠。这回太子被废,圈在宫里,她一直尽心侍候。太子复位后抬了她做格格,时时带在身边。今日她是来还愿的,只说这双面观音灵验的很,非拉着我也拜拜。”一路走进南院门,叹道:“八年,她也总算熬出头了。” 齐粟娘推开内室门,奔到罗汉座榻上坐好,连震云跟着快步而入,笑着将莲花篮放在小方几上。他侧身坐下,看着齐粟娘伸手到花篮里拨弄莲花,“喜欢莲花?平日里也没见过你用……” 齐粟娘嘻嘻笑道:“不瞒大当 我不会竹花儿,只能绣几朵莲枝,平日里自然就要对看些。”低头深吸了一口气,“好香。” 连震云哈哈大笑,突地想起那夜江宁拨步大床上的红绸帐,尤记得昏暗中帐沿一圈莲枝纹,她在花篮中拨弄地纤手,那一夜也曾与他相亲相近,禁不住心头一热,慢慢伸手,“这莲香倒也罢了,这花确是……” 连大船急匆匆进了正房,见得内室门未掩上,一步跨入,“大当家,翁白”一眼看到房内情景,立时低头,恨不得甩自己两个耳光,缩到地缝里消失不见。 齐粟娘一惊,不由站起,“大船,翁白怎么了?他他来了?” 连大船背上流着冷汗,结结巴巴说不清话。连震云慢慢收回伸到了花蓝边上地手,“夫人问话,你磨蹭什么?” 连大船立时答道:“回夫人地话,翁白进了隆福寺,好象是来看他爹娘。”顿了顿,突地想起,连忙又补上,“大河哥大河哥正在布置……” 齐粟娘惊了一跳,“怎么办,大当家?若是让翁白看见大河” 连震云走到她身边,笑道:“不用担心。夫人且坐,我去看看。” 连震云将忐忑不安的齐粟娘留在房里,走到院中,他看了连大船一眼,“说吧。” 连大船小心陪笑道:“大当家,翁白方才进小楼里,没找着人,立时就奔出寺去了。小地估摸着,他是回去找宋清。” 连震云冷笑一声,“行了,这是小事。皇上巡直隶北漕河,宋清必要马上赶回去。他现在忙不过来,再是宠翁白,也没得下大力气去寻地道理。再说,他也未必想寻。”顿了顿,“大河呢?” 连大船小声道:“在东厢房里坐着……” 连震云微微一笑,“你就该和大河再学学。” 太阳过了午,渐渐向西。齐粟娘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窗外一株海棠。 那枝上挑到窗前地海棠花,虽是开得艳,梗枝却被昨晚的雨打残了,虽是还有几分京城地阳光照着,落到窗上的枝影也没了生气,早晚便要去了。 齐粟娘等得着急起来,“大当家……” “夫人放心。大河会躲开翁白的。只是怕要再花些时辰。” 齐粟娘点了点头,“确是如此。”寻思了半会,“大当家,还烦你让大船去会馆里和比儿说一声,免得她担心。” 连震云将齐粟娘面前的半空的茶盏斟满,提声叫道:“大船。” 脚步声响起,连大船站在紧闭的门外,“大当家。” “进来。” 连震云看着推门而入的连大船,“去,到会馆知会一声比儿,就说夫人和我商量运私货的事儿”看了齐粟娘一眼,齐粟娘微微一笑,“她自然知晓我何时回去。” 连大船退了出去,齐粟娘百无聊赖倚在小方几上,撑着脸,看着窗外午后地太阳,不自禁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坐在对面的连震云笑道:“夫人累了?对面房里可以……” 齐粟娘连忙摇头,“出来这么久已经是个麻烦事儿,哪还敢在外头睡?”看着连震云,“大当家可要歇息?” 连震云摇头,“我不累。”齐粟娘暗暗松了口气,连震云含笑看着她,“夫人可会下棋?或是抹骨牌?打双陆?” 齐粟娘一愣,面上微红,“不会……我只会叉麻雀牌……” 连震云眼中带笑,“猜拳、猜枚这些……是酒戏……现下不宜喝酒……”齐粟娘连忙点头。 “夫人会不会联诗……” 齐粟娘瞪着连震云,半晌说不出话来。连震云终是忍不住哈哈大笑,“夫人放心。扬州那些调调儿我也受不住。官坤盐商还好,图个乐子就罢了。席上那些名士、士子个个眼高于顶,又酸又硬,实在是不好对付……” 连震云和齐粟娘慢慢说着闲话,忽听得连大船在外头咳了一声,连震云笑着站起,走了出去。 “大当家,我到江浙会馆门口,居然看见了翁白。”连大船又是笑又是惊异,“翁白领着七八个人在隆福寺搜寻了半会,实在找不到线索。只在江浙会馆门口站了一会,就走了。好似宋清今晚要带他回直隶。” 连震云慢慢点头道:“宋清没有儿子,嫡妻也死了。这翁白倒真是找得……比儿若是我的丫头,十个都送给他了。”微微一叹,“海静的身子不好…我虽是为他谋划………” 太阳偏西,正是将落未落,齐粟娘看着连震云走了回来,他身后的连大船点起火折子,内室里掌上了十架五柱莲花烛台,五十根高燃的红烛把房里照得极是亮堂。 齐粟娘看了看天色,叹了口气,方要说话,终是听到了连大河报门的声音,“大当家。” 齐粟娘立时从小方几上弹了起来,大喜道:“大当家,大河回来了。” 连震云只是笑着看她,“大河,进来罢。” 连大河推门走入,齐粟娘急急问道:“怎么样?把他们抓住了?没让翁白察觉?人在哪里?” 连大河头也不抬,恭敬答道:“回夫人地话,小的布置成白老五带着那丫头自行离去的样子,不会叫翁白瞧出破绽的。白老五不是翁白的亲爹,抛开他这个假儿子,也未尝做不出。” 齐粟娘顿时长出了一口气,满脸欢喜,仍是问道:“人在哪里?” 连大河道:“回夫人地话,为防着翁白和宋清追查,小的已经把白老五和那丫头送上船,押往淮安总坛。” 齐粟娘一怔,“大管事竟是直接把人送走了,难怪用了这许多时辰。” “若是夫人要查问两人,小地立时遣人去追”连大河说罢,就转身要出房。 齐粟娘连忙道:“既是送走了,便也罢了。”欢喜笑道:“这样最好,这样最好。大管事的手段好生高明。翁白以后跟着宋大当家,前途自然大好。” 连震云笑道,“我听说夫人唤同仁堂地崔大夫进府里问了,崔大夫原是宫中的供奉,他说翁白现在地样子十七,明年怕就是十八。翁白极得宋清看重,既是看中了比儿……” 齐粟娘一边站起身来,一边摇头,“这事儿崔大夫也说不准,将来的事儿谁知道。比儿已经十七了,总不能要她慢慢等着看情形。回了扬州,我就和二当家说说,让他在漕上寻几个厚道上进的后生,我替她相看……” 连震云随之站起,笑道:“夫人说得是……” - 本章,感谢亲们粉红支持 第二十章 算学馆里的齐粟娘[一]960加更 堂里的动静越来越大,连震云却无暇理会,他接了的家信,不等江苏漕帮的五纲漕船开到通州张家湾码头,已是匆匆出了京城,日夜兼程,向扬州而回。 京城双虹院中,齐粟娘坐在炕桌上,一脸担忧,“海静生了场大病,我看莲香在信里写得极是惶怕,大当家也是赶着回了扬州,还带着同仁堂崔大夫一同回去……” 比儿从齐粟娘手中接过莲香信函,细细看了半会,“奶奶,奴婢看着海静的病虽是重,好似也稳下来了。但莲夫人字里行间,尽是害怕恐慌之意奴婢以为,总是有些缘故才是。” 齐粟娘一愣,“你的意思是,海静这病儿和莲香……?” 比儿摇了摇头,“奴婢也拿不准,一则是隔得太远,二则连大当家后宅里现下必是乱的。连大当家扶了两个偏房,抬了三个侍妾进府,后宅里的主子们一多,正是要立规矩的时候,偏偏连大当家正巧上京,大管事和二管事跟出来。” 齐粟娘慢慢点了头,“确是如此,没得个规矩,后宅里也安稳不了,莲香若是能压得住” 比儿看了齐粟娘一眼,轻声道:“莲夫人根底儿不足,又不够得宠,做偏房倒也罢了,做正室怕是压不住。后宅里只要一乱,什么事儿都能出。”顿了顿,“大爷府里,已经是算好了。大奶奶是大爷心头上的人,又是书香门第小姐出身,抬进来的尽是行院里头的歌妓一流,小事儿免不了,大事儿不会出。” 齐粟娘叹了口气,“你说得是。哥哥府里再乱,只要嫂子容得下,也没人敢去动彩云肚子里的孩子。” 比儿突又笑了起来,福了一福,“奴婢不怕奶奶怪罪,奶奶多亏是宫里头侍候出来的,又是十四爷门下的人,身价儿高。大爷当初挑了奴婢过来,想给爷做妾生儿子,也是看着奴婢没有根底儿,闹不出来……” 齐粟娘苦笑着,喃喃道:“我何尝不明白,当初我不过是个不能见天日的逃奴。根底儿怕是还不如行院里的姐儿们和园子里的戏子。若是没有爹娘收我做女儿,婆婆订下我做媳妇,皇上看着陈大哥把我送到皇太后跟前侍候我哪里又能做安安稳稳做正室嫡妻” “奶奶说什么”比儿听得她含糊低语。不由问道。 齐粟娘抬起头来。伸手握住比儿地手。慢慢拍着。“若是没有十四爷护着我。成亲七年。这府里早不知塞进了多少比我有根底地妾室……” 比儿正要安慰。外头突地传来一阵急急地脚步声。“奶奶。宫里算学鸿文馆差人来。诚亲王召奶奶进宫一趟。” 陈府里地马车出了西直门大街。一路驶向了紫禁城。 齐粟娘穿着宝蓝色喜鹊登梅十八镶旗袍。青缎小银扁方。左右各插金钗碧簪。踩着短花盆底水蓝竹鞋。一步一摇进了庆宫左近地算学馆。甩帕子施礼。“臣妇给三爷请安。” 三阿哥笑道:“起来罢。皇上说你是女塾师,如今我也要叫你做先生了,你过来看看,给他们说说西洋虚拟法。皇上和陈变之都不在,实在是没办法了。” 齐粟娘从太监手中接过《梅氏算学丛书》,何图华领着宗文格、讷定苏等八人齐齐施礼道:“先生。” 齐粟娘惊了一跳,连忙侧身以避,“妾身不敢。” 三阿哥看着齐粟娘不敢上师座,侧身站在桌边,给何图华等人讲解西洋虚拟法,微微一笑,“……规矩儿倒是足……知道分寸……” 饶是西洋虚拟法远不算是高深之术,齐粟娘还是讲得口干舌燥,才让何图华、宗文格、讷定苏三人粗粗理会,其他几人尚是半知半解。 眼见得太阳西沉,诚亲王笑道:“今日就这样罢,陈夫人且回去,明日老时辰我再差人去接。”又笑道:“陈夫人要紧把何图华教明白了,他可是陈大人的得意弟子,只等他学会了虚拟法、三角推论法,马上就要去直隶跟着巡河。” 何图华本是众人中最出众的,齐粟娘难免也对他另眼相看,如今听得是陈演极爱,落足目力打量。只见这何图华二十左右,唇红齿白,文质彬彬,因是满旗贵勋出身,年纪轻轻便是五品司官,一身石青朝袍穿得整整齐齐。他见得齐粟娘看过来,又恭敬施了一礼,“师母。” 齐粟娘笑了出来,这回却没躲开,“何大人多礼。” 何图华弯腰拱手,头不敢抬,一路把齐粟娘送到了算学馆门口,齐粟娘连忙谢了,请 去。 齐粟娘走在宫道上,回头看着仍在石阶上弯腰拱手的何图华,又是笑又叹。 皇帝不在,宫门前人迹稀少,只有零落落的太监引着主子们进出,齐粟娘登上马车前,便见得有太监引着主子出来,远远看着,是四爷、八爷几位办事阿哥们的身影。 齐粟娘坐在马车里,一边奇怪着四爷和八爷怎地走在一块儿,一边回了家。 第二天一早,齐粟娘便去了齐强府里看沈月枝和彩云。 “没料到那样的满旗贵介如此尊奉儒礼。”齐粟娘坐在沈月枝房里,一边喝茶一边笑道,“我看着他弯着腰不抬头的样子,都替他腰酸。” 沈月枝笑了出来,“皇上尊奉儒礼,满旗里地有些才识的自然易得青睐。你说的这个何图华我也听说过,好像是钮碌氏的子弟,出生还在董鄂氏之上。皇上格外看重些。听说和四爷府里也有亲。” 齐粟娘笑了出来“想也是如此,我还在奇怪,我们家地爷什么时候有个得意弟子了,怕是皇上的得意弟子才对。” 两人笑谈了一会,齐粟娘因着担心晌午后宫里来人接,也不用饭,便辞别回会馆。沈月枝要送,齐粟娘笑着将她留在了院子门口。 齐粟娘带着比儿一路向二门外走去,却见得月钩儿院子里传来隐约的骂声,“哪里来的奴才淫妇!日日挑唆得爷们颠三倒四,倒欺负到老娘头上!” 齐粟娘眉头一皱,“月钩儿骂谁呢?”隐约听得有人劝着,“……这媳妇子不是一般……” “我呸!从他爷身上拉下来的媳妇,自然是不一般!甚的好老婆,也不枉叫他汉子这样挟制,这个差那个差都让他汉子去,这府里地正经奴才倒去不成!老娘也是个饶人的!我若叫这奴才淫妇还吊在齐家,也算个姨娘!” “……姨奶奶替奴婢的男人作主……” 齐粟娘脚步一顿,正要向月钩儿房里去,比儿劝道:“奶奶,时辰到了,那宫里不定什么时候来接,三阿哥昨儿已是和奶奶说了,必不能叫三阿哥等的。” 齐粟娘叹了口气,“你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路回了江浙会馆,没料到诚亲王跟前的荣喜儿倒比昨日还来得早,正在门口撞上,立时接着去了。 齐粟娘未来得及换旗装,穿着一身翠蓝大洋莲春衫,凤尾碎金百折裙,跟着荣喜儿进了算学馆地门。 她正要行福礼请安,却见得一抹明黄人影,顿时骇住,连吞了两口吐沫,“臣妇……臣妇给太子爷请安,给三爷请安。” 太子爷正和何图华等人说话,闻声看了过来,打量了半会,“老三,她是?” 诚亲王笑道:“太子爷不记得了?他是陈变之的妻室齐氏,当初在宫里侍候过皇太后。” 太子爷一愣,“竟是她?”又看了几眼,“起来罢。”转头笑道:“我记得皇阿玛当年夸她算学好,比咱们都强,特意使着她去震服西洋教士。这会子,你叫她来是给他们说算学?” 诚亲王点头苦笑,“若是咱们这边的算术我还能勉强教教,皇上偏偏要教他们西洋算学,我地老底儿都掏空了,还差得十万八千里。平日里是陈变之教,皇上有闲时也教教,现下都不在,只有叫她来了。” 太子爷点了点头,挥挥手“你们开始,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齐粟娘眼角瞟着宝座上那一抹明黄身影,只觉背上汗毛儿直竖,不论是不是误会,她对太子的害怕从畅春园,到九皇子府,再到御船上,就从没有停止过。 当初太子被废,她躲在扬州府衙后宅内室里欢天喜地三呼万岁,没料到不到一年,又被皇上复立。 她想到此处,心中忍不住暗叹,八爷再厉害,府里只有一个嫡妻和几个侍妾,也没听说过为女色逼死人命地事儿。 以她的小识见儿,横看竖看,她都觉着八爷比太子爷更有帝王相…… 诚亲王看着齐粟娘一边抹着汗,一边吭吭哧哧地讲解,把何图华几人说得如坠云雾。不一会太子爷起身去了,她立时精神抖擞,口齿伶俐,不禁笑了出来。 站在诚亲王身边地荣喜儿悄声道:“陈夫人怕还是记得畅春园里头的事儿呢。”顿了顿,“奴才听说,如今九爷府在江南那边的生意,全在这位陈夫人手里……” 诚亲王微微冷笑,“没见着太子爷盯着她看了半会?难不成还是看着她如今出落了?老十四当初胡折腾,竟是收了个好奴才……” 第二十章 算学馆里的齐粟娘[二] 阳在宫禁中撒下最后一抹黯淡的光影,四月里的晚齐粟娘开先出了身冷汗,在宫里呆了这许久,便觉着身上有些冷。 她一面想着自个儿身子果真比以前弱了许多,一边笑着别过何图华。慢慢走在算学馆与庆宫间无人的青灰色宫巷中,齐粟娘看着比昨日更晚的天色,苦笑一声。 还在半道上,天已是全黑,只有通向宫门的大道上立起了成列大红宫灯,加上各宫门前的灯笼,不足以照亮各处的宫巷。 齐粟娘身上越冷了起来,不知觉的,便有些晕晕沉沉。她迷迷糊糊想着,不该为了省事谢绝了何图华递来的灯笼,前头的路都看不清了…… 前面丁字路口,正中是伸向毓庆宫的宫巷,右边回算学馆,左边通向宫门大道。通向宫门的宫道上两个红灯笼忽明忽暗,隐约有太监提着,引着晚归的主子们离去。 齐粟娘强振起精神,快走了几步,打算跟上那红灯笼离宫。突地一阵呼刺刺阴风刮起,她立时被吹得打了个寒战。 齐粟娘扶住墙,用冰冷的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只觉得烫手,宫道上的红灯笼渐渐又远了些。 齐粟娘甩了甩头,把晕沉沉的感觉抛了开,正要迈步去追,却猛见得对面毓庆宫宫巷中摇晃出一个熟悉的人影! 齐粟娘惑惑看了过去,顿时惊得手脚冰凉,她尖叫一声,拨脚向宫道上两个摇晃的红灯笼狂奔而去。 红灯笼停在了宫道上,叱骂声传来,“没规矩!哪个宫里的奴才!乱叫什么?惊着主子们了!” 齐粟娘提着裙子在宫道上飞跑。一颗心狂乱地跳着。只觉四面阴风惨惨。尽是冤鬼索命之声。那鬼魅般地人影似是紧紧在身后追来。这太监地叱喝声听到她耳中竟是万分亲切。 她跌跌撞撞狂奔到近前。扑过去一把抓住那太监地衣袖。喘着气道:“李……李公公……” 李全儿被齐粟娘惊了一跳。“齐姑娘?”见得她面上吓得一片惨白。死死抓着他地衣袖。一个劲向灯笼边凑。不由苦笑道:“齐姑娘。四爷和八爷在。” 齐粟娘缩在灯笼边。听得“四爷”和“八爷”几个字。只觉那阴风儿越来越寒。呼号声越来越大。这时节。算她在内。一窝子地同伙伫在这里。难怪让鬼不得安宁。她哆哆嗦嗦行礼。“给四爷请安。给八爷请安。” 秦全儿把手中地灯笼向齐粟娘移了移。顿时换来了她感激涕零地目光。四爷看了她一眼。“行了。跟着一起走罢。” 秦全儿看着齐粟娘挂在李全儿身上。一步一回头。牙齿打战地声音越来越响。看了看四爷和八爷。开腔问道:“齐姑娘见着什么了?” 齐粟娘满脸恐惧,颤抖道:“刘……刘三儿……” 同行的四人皆是一惊,四爷和八爷互视一眼,四爷慢慢道:“处置干净了。”齐粟娘听得他在这阴风惨惨的地方,说出这话,只觉寒毛儿直竖,满耳都是诉冤索命之声。 众人走到了宫门边,各府里地马车前皆吊着角灯,停在不远处。八阿哥微微一笑,“四哥若是这样说,必是干净了。” 齐粟娘看着八爷面上如阳春三月般的微笑,打了个哆嗦,松开李全儿的衣袖,僵着脸施礼,“臣妇告退。”待得四爷微一摆手,立时急急退走,只觉离这两位更应该被索债的爷越远越好。 第二十五章 比儿提着灯笼,扶着齐粟娘下了马车,立时便吃了一惊,“奶奶可是着凉了。”一面将齐粟娘扶回房里,一面差人去请大夫,捉药。 折腾了半宿,齐粟娘吃了苦药躺到了床上,迷迷糊糊想着做了替罪羔羊的刘三儿,久久无法入睡。她辗转反侧,终是深更半夜唤了比儿进来,叮嘱道,“明日到大爷府上,请大爷得空儿过来和我说说话。” 比儿满心疑惑,也只得应了。 第二日,齐粟娘还在睡着,陈演差人捎回信来,皇上带着他巡视黄河河工,又得过几日方得回家。 齐粟娘接了信儿,倒也未放在心上,只琢磨着不想再去宫中。然则,荣喜儿午后又来了,万般不情愿的齐粟娘仍是被诚亲王召去了算学馆。 她心不在焉地说了一会算学,便打讷定苏等人自去做题验算。何图华已是学会西洋虚拟法,自顾自抱着黄河河图在看。 齐粟娘怔怔呆,不知不觉眼睛便落在何图华面前地河图上,何图华连忙站起,“先生随皇上巡了北漕河,现下又到了黄河,捎信儿来命我多多查阅黄河冰凌的卷宗,学生正在查看黄河河图。” 齐粟娘勉强点了点头,随意道:“黄河冰凌一向打上游来,与京城想是无干,现下还是四五月,怎的就想起这些了。” 何图华叹了口气,“河南、山东、陕西各省这一两年冬季极寒,下游黄河时常封冻,上游开冻时,下游还未溶冰,冰凌河水一来,便是大灾不断” 齐粟娘一怔,想起那一世这样的冰凌洪水也曾有过,都是在河源上观测溶冰的时日,根据流速算好到达下游地时辰,用火药爆开冰面。 只是这时节火药虽有,要到危险的黄河河源上探查实据画成黄河冰图却是极难,怕是丢了几条人命也不见得办得成,陈演和何图华必也知道,她也只能默默不语。 何图华坐了回去,不断地翻阅卷宗与河图。 太阳渐渐偏西,齐粟娘再一次站在算学馆门口,看着黑漆漆的宫巷。她接过何图华递来的红灯,微笑道:“何大人进去罢,明儿要讲三角推论法。今儿把西洋虚拟法好好整整才行。” 何图华面带犹豫,“听说师母昨日似是受了惊……” 齐粟娘心中讶异,没料到何图华日日泡在算学馆里,消息竟是这般灵通,想来果然是满旗贵勋出身,总是有些门道。他这样的人物去治河,想是要比陈演当初要容易得多。 “何大人放心,昨儿没拿灯笼方才花了眼。今日必不会有事的。”齐粟娘走下阶石,回头催着何图华回了馆,提着灯笼慢慢走在宫巷中。 远远的,庆宫里灯火辉煌,把昨日地阴风扫去不少。 眼见得快到丁字路口,宫道上成列的大红宫灯很是明亮,却没有一个人影。齐粟娘不自禁加快了脚步,突地对面黑洞洞的宫巷里飘来了一盏灯笼,一忽儿红,一忽儿白,顿时把她吓得脚软,挪不动步。 她背心冷汗直流,猛一咬牙,狠狠瞪着那应是刘三儿的冤魂白灯笼,正打算不管是人是鬼拼了再说,却见到灯笼后走出一个小太监,打了个千儿,“陈夫人,小的奉主子命来送您出宫。” 第二十章 算学馆里的齐粟娘[三] 粟娘见那小太监在灯笼下的影子,分明是人非鬼,“这位小公公是……” 小太监笑道:“奴才是双虹格格跟前的人。格格听说夫人昨晚受了惊,特让小的在这处儿等着,好送陈夫人一程。” 齐粟娘松了一口大气,欢喜笑道:“劳烦小公公了。还请小公公回复双虹格格,实在感她盛情。” 齐粟娘和小太监一路走向宫道,远远的宫道上又亮起了一两盏红灯笼,似是有太监走动。齐粟娘见得有人,心中一定,扫过那小太监手中的灯笼,笑道:“小公公手上的灯笼奇怪,怎的一面红,一面白,倒似个双面观音似的,怕不合宫里的规矩。” 小太监笑道:“不瞒陈夫人,这是太子爷还圈在里头时,双虹格格自个儿亲手做出来,替太子爷解闷的。如今出来了,虽是不成样子,格格却舍不得丢,太子爷只说由她爱用便用。” 齐粟娘听得双虹果然得宠,心中欢喜。此后凡她天晚出宫,这小太监总在通向毓庆宫的宫巷口等着,齐粟娘再没有看花过眼。过得几日,齐粟娘教会了何图华三角推论法,他赶去直隶巡河后,三阿哥便不再召她入宫。 比儿虽是去了齐府里,齐强却是忙得不落家,比儿看着齐粟娘面上的不安,劝道:“奶奶放心,奴婢留下话儿了,大爷一得空儿必是会来地。 不过是等几日罢了,现下大奶奶都有大半月未见着大爷了。” 齐粟娘点了点头,独自在房里寻思了半会,将京城齐记牙行的帐册调了过来,查看半年来江南二十一处牙行进货事宜。她正坐在炕桌上细看帐册,听到院子里响起脚步声,“妹子。” 齐粟娘心中一喜,连忙下了炕,到门前欢喜迎住了齐强,“哥哥日日在九爷府里忙,连嫂子都大半月没见着你了,今日怎的有暇?可回过府里了?” 齐强笑而未答。齐粟娘顾不得问他太多。端详了他半会。“瘦了些。脸色也不好。”看向比儿。“给大爷倒莲子清心茶来。天气有些热了。给他去去火。” 齐强在炕桌边坐下。随手拿起炕桌上几张纸看了看。顿时笑了出来。“妹子。你这帐算得好生明白。我那年回京城。秦道然还和我说你是个管帐地人材。你帮着操办了一回洗三宴。他明知你暗地里动了手脚。把太监们那一块多用地例钱冲平了。愣就是找不出毛病在哪里。” 比儿捧上了莲心茶。齐强接过喝了一口。苦得砸了砸舌头。放回了桌上。“后来我和他提起。让你替我看着江南生意。他二话不说就点头了。还帮着在九爷面前打了包票。他果然比我有眼光。” 齐粟娘一愣。掩着嘴直笑。“这地上地算帐法儿。进进出出乱得很。太容易做手脚。不过是些加加减减地东西。一扯到银钱。谁不厉害?宫里地太监嬷嬷们没学过算学。照旧算得贼溜。至于现下我那几个绍兴师爷也不是白请地。总要学到两手。” 齐强哈哈大笑。从比儿手中接过另一盏莲子百合茶。塞到她手里。“歇一会。喝口茶。” 齐强看着齐粟娘慢慢喝了半盏苦茶。开口道:“妹子。两湖牙行里那一块地两球官纸生意。我想加个副管事。” 齐粟娘手中一顿,看了齐强半会,“官纸生意虽不是最好的,却也有些赚头。新管事能替你赚得更多?” 齐强犹豫着点了点头,“新管事对京城、直隶各处的衙门里都熟,多走动走动,那些衙门里更容易订咱们进货的两球官纸。” 齐粟娘欲言又止,斟酌了半会,“你是要把新管事使到两湖去?不让他在京里呆着碍事?” 齐强陪笑道:“也是,让他两头跑着。”顿了顿,“不过是让他得些油水,正经事儿不让他碰,还是原来的管事掌着。” 齐粟娘慢 点头,“若是这样,自是没错。哥哥拿主意就好,知会两湖牙行。” 齐强笑了起来,“我让他呆会来给你磕头。”端起桌子的莲心茶又喝了一大口,苦得皱了脸,照旧放下,从怀中摸出一方印章,“妹子,这个你收着。” 齐粟娘接过一看,见得是齐强和各处货商、二十一处牙行掌柜往来接洽的私章,心中一惊,“哥哥……” 齐强叹了口气,“一则,九爷上回差着我到江南办地事儿正是要紧处。二则,我多是要跟着秦道然跑朝里的事儿。太子爷这阵子动静越来越大,皇上也不管他,各位爷门下失官去职,甚或丢命抄家的不少。这两头都忙不过来,哪里还顾得上这些。这些生意到底已是顺了五六年,又有你替我看着,不会出大事。” 齐粟娘听得心惊胆战,再想起这几日心里的担忧,“难怪我前几日见着四爷和八爷走在一处儿哥哥,九爷他不会出事儿吧?你凡事小心些要不我去求求十四爷让你从九爷府里出来” 齐强笑了起来,“那些门人倒也罢了,太子要整治到九爷头上,等皇上驾崩了再说!他现在没有了索额图、没有了三爷、四爷、十三爷,失了这些大臂膀,还能怎么样?谁输谁赢难说得紧。”说话间,站了起来,“十四爷当初没应下的事儿,如今更不会应了。你放心,只要九爷府没被抄,哥哥不会出事的。九爷府里还有事儿,我先走了。” 齐粟娘跳下炕,追着齐强给他整了整微乱的衣摆,抚平上头的折印,看着齐强,“哥哥小心身子。” 齐强摸了摸齐粟娘的头,“放心。” 比儿看着齐强走出了院子,低声对齐粟娘道:“德隆在外头等着,要过来给奶奶磕头。” 齐粟娘依在房门边,看着早已见不到齐强背影地院门,叹了口气,“叫他进来罢。” 比儿扶着齐粟娘进了房,看她盘腿在炕桌边坐下,亦叹了口气,“奶奶不用烦心,说不定是好事儿。德隆不在京城里揽差,那府里的奴才也会到处诉苦。 大爷这阵儿已是极辛苦了,没得叫他为后宅里的事再烦恼的道理。” “我也是这样想,便也没开口催他把德隆撵走。”齐粟娘叹道:“他这样忙,还有兴致去那媳妇子宅里,想见得那女人会侍候,能让他舒心,我……”无可奈何端起莲心苦茶,“太子爷一废一立,不单是朝上,各家里的事儿都乱了……” 德隆从江浙会馆走出,回了自家的宅子。那媳妇子笑着迎了上来,一叠声催着丫头到厨下去取热饭热菜,“这般快就回来了,怎么样,大差使到手了?” 德隆笑道:“大爷带着我去会馆,和姑奶奶说了。姑奶奶不过交代了两句,就让我明儿起程去两湖牙行。过几月我回来,把江南那边时兴的料子、首饰多多给你捎上。” 德隆媳妇听得他明日要走,给他泡了茶便转身开柜子收拾衣物,笑道:“你日里只说大头儿在姑奶奶手上,看不上京城里的小油水,埋怨老娘说些虚话儿哄你,如今怎样?你只管放心去,等我再寻着机会,把安生那贼囚根子发作了,就让你当二管事,咱们更风光。” 德隆媳妇边说着,边转身过来,见得德隆换上一身簇新绸长衫,收拾银钱、荷包、香茶袋儿,顿时狠啐了他一口,“你且断绝了这条路儿!只在那赌窝子里混!一时输脱了,又吃人挣锋扯打,群到哪里打个烂羊头!明日便要上路,还不消停!老娘好容易赚这份家业,没的再叫你败光!” 德隆只是笑,抬腿儿便出了门,德隆媳妇一时没拉住,恨得只骂,“行货子!贼汉子!”(,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作者,!) 第二十一章 扬州学道衙门的左必蕃990加更 过了几日,德隆已是坐船离京,齐粟娘仍没有把齐帐薄看完.京城牙行里的掌柜时时到双虹院里候着等信。 比儿请了掌柜在外间坐下,奉上了热茶和下茶点。便听得外头嚷着,宫里贵人打人来送一篮莲花。 比儿急忙迎住,双喜嘻嘻笑着给齐粟娘请了安,“昨儿太子爷恩典,老太太进宫里和双虹格格见了一面。一时又提起陈夫人,今儿又差奴才来送篮花儿。” 齐粟娘知道那老太太说的是双虹的亲娘石氏,“石大娘可好?如今可还在九爷府里当差?” 双喜眨了眨眼睛,笑道:“回陈夫人的话,老太太那一房是完颜夫人的陪嫁奴才,得了恩典,到京外小汤山庄子里做总管呢。” 齐粟娘知晓小汤山上的庄子多是贵人们游乐的地方,平日里又有栽种、蓄养的收益,算是个贻养天年的美差,笑着点了头,让比儿赏了双喜。 比儿送了双喜出门,将鲜莲花儿插在瓷瓶里。齐粟娘伸手抚着那洁白的莲瓣,笑道:“也亏她还记得送我这个。九爷府里的事儿,都是八年前了。”抬头看了看天色,已是近午,不由对比儿道:“你爷递信儿,说是今儿就回,怎么还不见” 正说着,外头院子里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便听得小连的声音,“奶奶,爷回来了。” 齐粟娘满心欢喜,急步走了出去,却见得小连和一个跟随的衙役一起用力搀扶着陈演。 陈演面容削瘦,已是站不太稳。 “快。快把爷扶到炕上。”齐粟娘又急又慌。一把扶住陈演。向内室走去。一边叫道:“比儿。赶紧让厨房里炖补汤。把热水送上来。” 一脸黑瘦地陈演靠坐在炕头。有气无力地笑道:“我还不到三十。巡了大半月地河就累成这样。扬州那地方地主官当真是做不得。日日里喝酒饮宴地耗了元气。好在我怕你。里头外头都没人。才没让女色掏空了……” 齐粟娘顾不得啐他。双目含泪。一面给他脱靴一面道:“这是怎么说地。你一到皇上跟前。就这么没日没夜折腾。咱们就算是要讨好皇上。也犯不着拿自个儿地身子去顶。当年在御船上是这样。现下还是这样。” 陈演无声笑着。只是看着齐粟娘。 齐粟娘接过比儿>来热面巾子。小心替陈演擦了脸。见得他皮肤粗糙黝黑如老农一般。把在扬州养出来地贵介风流一忽儿全消了下去。竟是全变了个人似地。心疼得不行。“我给你烫了脚。你就睡一觉” 陈演拉着齐粟娘地手。“你陪着我睡。一月没见你。你和我说说话……” 齐粟娘哄着道:“好,我陪你。来,你先松了手,我给你洗脚。” 齐粟娘替陈演洗了脚、宽了衣衫,盖上薄被,他已是睡了过去。齐粟娘坐到妆台上卸了钗环,一面脱衣,一面悄悄儿对比儿道:“他起来怕是晚饭时辰了,先不要下大油做菜,熬些清淡细粥,他这样子受不住大油。”顿了顿,“烧好洗澡水,等他用过饭,泡一泡解乏。” 比儿点头应了,看了看收到一边的帐薄,又问道:“牙行那边?” “叫他们把帐算清,过几日我再查出毛病来,别怪我报到九爷那里去,大家都没得体面。” 比儿捧着水盆掩门而去,齐粟娘穿着罗衣罗裤儿上了床,拉了一条薄被,与陈演并头躺下。 陈演睡得极沉,齐粟娘慢慢抚摸着他的脸,无声叹了口气,伸出胳膊搂住陈演的颈脖,靠在他怀中默默沉思,渐渐便也睡了过去。 天色已晚,京城内外皆掌上灯来,陈演朦胧醒了过来,迷迷糊糊正要翻身却碰到一个香软地妇人身子,猛地一惊,弹坐了起来,一把将怀中的齐粟娘推了出去。 齐粟娘的头从他胸口坠下,重重落到了被褥上,顿时惊醒了过来,一边揉眼一边含糊道:“陈大哥,怎么了?” 陈演此时方醒过神,一把将齐粟娘抱入怀中,满脸是笑,“方才我睡糊涂了,还以为在保定,怎地床上有个女人这要是传出去让你知道了可把我吓得不轻” 齐粟娘又笑又啐,“开先一回来,就嚷着怕老婆,现下又这样说,叫别人听见了,只当你娶了个母老虎” 陈演在她脸上重重亲了一口,笑道:“怕什么,何图华在皇上面前把你捧到天上去了,一会儿说你中西通达,一会儿又说你妇德馨兰。 我就算想到皇上面前告你是河东狮,也要皇上信!” 齐粟娘埋在他怀中大笑,“你收的那得意弟子,日日里对着我叫师母,弯腰拱手,屏声静气,如临大宾的,我都替他累得不行” 陈演 笑,“他就是那性子,和我十七八岁时一模一样。身满旗勋贵,根底儿强后台儿硬。这阵儿我在保定伴驾,皇上和我说起闲话,只抱怨当初我够傻,让他操心。若是当初就能和现在一样老成持重,他也不用着又是指婚又是召你入宫的折腾。” 齐粟娘咯咯直笑,陈演在她唇上吻了吻,笑道:“睡足了,饿了。” 齐粟娘笑着披衣下床,叫人送饭进房,侍候陈演吃喝后,掇了汤桶热水,让他泡澡沐浴。齐粟娘一边替他擦背,一面埋怨,“这才一月,身上都能摸着骨头了,北漕河就这样要紧?” 陈演闭着眼笑道:“黄河改道后,北部险段都在直隶境内,直隶通州地永定河更是不消说。漕上要安稳,少不了要把这些河治住。虽说是巡漕河,免不了把这些河的河工都看了看。”突地睁开眼,握住齐粟娘的手笑道:“这番儿我长了大见识,皇上十多年前曾派人去探过黄河源头,制过河图。我虽听梅先生提起过,却一直没机会看这河图,这一月我天天瞅着河源图,心下许多半知半解的事儿一下就明白了。” 齐粟娘听他提起黄河源的水图,想起何图华说的黄河冰灾,顿时欢喜道:“竟是已经制了冰图了?若是有这个,山东、河南、直隶境内地水灾总能预先防上一些。” 陈演一怔,“冰图?” 齐粟娘呆了呆,知晓是会错了意,只得小心含糊道:“前阵子我在宫里教何图华算学,听他提起黄河冰灾的事儿” 陈演却似没有听见,只是凝神沉思,“皇上当初差地是御前三品满旗侍卫去黄河源。我看过舒兰所著《河源记》,他们于河工一道不过稍知皮毛,只记了地形风貌。若是能有谙熟河工之人,沿黄河而上,测得黄河上游封冻,解冻的时日,冰凌地流量实据” 齐粟娘反握住陈演的手,“只是我听说,黄河源远在高原之上,地势艰险万分” 陈演点了点头,“听说当初差了十多人去,最后只回来三个。况且,河道衙门属官里无人知晓这些西洋测算之法。这回河台大人到黄河曲口来迎驾,黄河河工我不过多说了一句,他地脸色便不大好了。 他是皇上的宠臣,这时节我不能多话”说罢,废然一叹,松开齐粟娘的手,从桶中捧起一把热水扑到脸上,又用力抹去水迹,“粟娘,过两日咱们就回扬州去。” 齐粟娘一呆,又喜又忧,喜的是回去能看看莲香,忧的是齐强在此不知凶吉,低下头在陈演耳朵悄声道:“陈大哥,你说八爷到底能不能做太子?” 陈演看了看齐粟娘,亦是悄声道:“这事我可把不准。只是我看着,皇上现下为了安太子爷的心,他想干的事儿一件儿都不驳。但这哪里是长久之计?这时节,一个劲儿对付那些爷的门下能有什么用?那些门下若是有用,八爷早就当上太子了。太子爷是立是废全是皇上一句话,这会儿他就该消停些,好好巴结皇上才对。”慢慢道:“皇上原还想叫我再在直隶呆一阵,把通州、天津、保定一带北漕河沿岸各水路都看明白了。我借口江南乡试出榜在即,推了开去,就是觉着太子爷这兆头不好。他被废了一回,还分不清轻重,只顾着结党和八爷对峙,这般下去免不了和八爷一样让皇上忌,我们犯不着呆在天子脚下,卷进这些事里头去。” 齐粟娘细细琢磨陈演的话,脑中猛地一闪,把澡巾一丢,抱住陈演的脖子,贴在他耳边道:“陈大哥,你这话儿的意思是,便是太子自己行止无差,若是八爷使个法子,叫皇上对太子爷的忠心生了太子还是会被废掉?” 陈演叹了口气,“这些爷的事哪里又说得准咱们还是赶紧回扬州的好。” 陈演起了身换了衣裳,坐在炕上用饭。齐粟娘出门唤了比儿,教她带着几个媳妇连夜收拾行李,正说着,便见得小连进了内院,走到内室门前,“爷,扬州学政左必蕃大人来了公文。” 齐粟娘听得陈演唤了小连入内,远远看见公文封套上鲜红的大印和火漆,知晓多半是江南乡试的事儿。外头的公文,她从未碰过,陈演也从未让她看过。但她隐约听陈演提过,这回江南七省的乡试是扬州学政必蕃为主考官。乡试是从童生秀才中选拨举人,各府虽设有学政,位在府台之下,学道上的事却不归府台所辖。 只是齐粟娘听得左必蕃的名字,觉得有些耳熟,似是当年在高邮五味楼时,高邮知州陈师爷曾向齐强提起过…… 第二十二章 扬州城的士子们 州府台的官船出了通州张家湾的渡口,第二日清晨时,眼见得天边浓云密布,风雨欲来,官船下了帆躲进了天津卫的渡口内,却又接到了扬州来的三百里加急公文。 陈演匆匆看了公文,正唤人开船,漕河上狂风大作,大雨倾盆而下,不能行船。 大风将天津卫官船码头上的船吹得摇摇晃晃。船里早已掌上灯,齐粟娘站在舱窗边,透过玻璃窗格看着直隶漕河上呼啸的风雨,咋舌道:“这般的大风雨,还好我们没急着开船……” 陈演坐在书桌边,皱眉看着手中的书信,没有应声,只抬头看着齐粟娘微微一笑,便又低下头。 齐粟娘看了看他手中的书信,悄悄走到床头,从枕箱里取出描好的竹样,坐到靠桌边灯台下,借着摇晃的烛光,一针一线地绣了起来。 大雨下个不停,到得晚饭时节,仍是没有停歇的样子。齐粟娘看得比儿站在门口,微一沉吟,摇了摇头,示意她暂不摆饭上来。她看了书桌边的陈演一眼,低下头做自己的绣活。 待得她把“女”字第一画竹完,已是过了大半个时辰,她收起针竹,走到陈演身边,柔声道:“扬州府的事儿,路上也只能想想,一边吃饭一边想可好?” 陈演舒开紧锁的眉头,从书桌边站了起来,伸手抱过齐粟娘,笑道:“好。便听夫人地。” 比儿将饭菜摆了上来,陈演笑着夹了一筷红椒猪头肉,“在京城里呆了两三月,为了充体面这样的菜都不能上桌。也难怪礼没把我当成张伯行张大人一样,日日递折子参,只是寻着法子想笼络我。” “张大人是有名地清官。听说每日里一粥三菜。米是陈米。菜是青菜豆腐。张夫人身边只有个贴身婢女。和噶礼府里那是一个天上地下。一边儿是护驾忠臣。一边是治民好官。皇上也不容易。”齐粟娘扒着新白米饭。“咱们家多少还有些底子。一面让你做官不亏心。一面也打点到。不用得罪噶礼那样地横人。” 陈演看着齐粟娘。柔声道:“你别太花心思了。仔细累着。听说九爷很是夸赞你。说你把南边地生意打理得明明白白。没叫下面贪了大头去。齐强哥虽是能干。管帐这些精细事却不如你。你也是为了我才这样下力……” 齐粟娘笑道:“你放心。我到底不是那府里地奴才。不会太得罪人。大面上过得去就好。虽是为了河上地银子。也是为了我哥哥。我这边做得越得九爷地心。他在府里头越得看重。若是出了事儿。总会拉他一把。不叫他和刘三……和别地奴才一样被推出去顶缸……” 陈演点了点头。“你打算得很是周全。齐强哥现下办地差。怕不是好路数儿……” 齐粟娘一惊。看向陈演。陈演叹了口气。放下碗筷。捏了捏眉心。齐粟娘小心问道:“方才……是周先生地信?” 陈演闭目摇头。“是巡抚张伯行张大人地信。” 齐粟娘又是一惊,不敢再问,只是魂不守舍地用漆筷擢着碗里的饭,过了一会又惊觉,向陈演碗里夹了一筷醋溜土豆丝,柔声劝道:“免不了都是那些爷地事,咱们又不是没经过?先吃饭,吃饭了再想。” 陈演睁开眼,点了点头。两人皆是慢慢思索,各吃了大半碗米饭,动了几筷冷菜,让比儿收了下去,已是到了二更天。 风雨敲打玻璃格窗的声音密密织织,船道上挂着的角灯摇晃着,在书桌前投下一片模糊地光影。 齐粟娘躺在床上难以入睡,却不敢翻身动弹,免得惊醒了陈演。耳听得外头的风刮得越来越响,齐粟娘似是回到了那一年九皇子府里的书房,看到了九阿哥在灯影下的脸,听到变天般地风雨声,还有刘三儿不安宁的冤魂。 齐粟娘轻轻唤了声,“陈大哥。”没听到陈演的动静。 齐粟娘静静躺了半会,偷偷儿移开了陈演搁在她腰上的手,从三栏大架子床脚爬下床去,借着船道角灯照入的晕黄烛光,摸向了书桌。 她伸向镇纸下那一封书信,却又犹豫起来,回头看了看床上的陈演,慢慢缩回了手。 齐粟娘犹豫着转过身,向床边走了回去。 风越发大了,也见不得有雷,忽地三道闪电乍亮,在房间里投下刀剑般地光影。她猛然顿住脚步,一咬牙,急急走了回去。她移开镇纸,一把抓起信,却又看到信封上写着“扬州府台陈”和苏州巡抚衙门的鲜红大印,手上立时顿住。 齐粟娘将信慢慢放回到桌上,缓缓坐到了书桌前地圈椅里,夜风儿从格窗门栏的缝隙里吹了进来,带来潮湿地寒意,她打了个寒战,蜷缩进圈椅里,盯视着桌上的信。 也知这样坐了多久,她晕晕然似睡非睡,听到耳边一声叹息,“粟娘……齐强哥和我……也是一块 地……” 官船日夜兼程向扬州而回,过了淮安,宝兴,高邮,江南士子们对乡试发榜的不满与愤怒通过周襄天的信,还有送信的七夕传入了齐粟娘的耳中。 到了扬州钞关码头,齐粟娘跟着陈演下了船,看着周襄天在陈演低低说了几句,陈演匆匆上马,领着属官、衙役向城内飞驰而去。 齐粟娘满心惊异。上了四人抬蓝昵官轿,被十个护轿衙役簇拥着入了城。她坐在摇摇晃晃的官轿里,隐约觉得扬州城大不同往常。 她微微挑开窗帘,看得大街上尽是些身着儒衫的士子,三两成群地走在新城埂子街上,面上俱是一副愤懑之意。 护轿衙役班头走到轿帘前,悄声道:“夫人,这一阵子扬州城乱得很。不过大人回来了,应该无事。” 齐粟娘惑道:“出了什么事了?” “江南乡试发了榜,这些士子对中举地人”衙役班头方说到了两句,就听得子街上一声大喊:“走,府台大人不让我们进学道衙门,我们就去拆了左必蕃这贪官家的祠堂!” 这一声方起,子街上成百上千的扬州士子纷纷应和,“对!苏州士子闹了江宁府学,不能让他们专美于前,要让那些贪官们知晓我们扬州士人的风骨!” “拆了左必蕃家的祠堂!” “看他还敢收盐商的钱!” 子街里乱了起来,街头的无赖混混们趁着一片混乱,砸铺抢物,踹摊欺贩,拉扯调戏妇人,大街上鸡飞狗跳,哭声震天。 衙役班头断没料到这般情形,连忙道:“夫人,陈大人带走了四十个护轿衙役,为免夫人受惊,小地以为还是从南北柳卷绕过去为好。”眼见着混乱的人潮涌了过来,衙役班头大惊叫道:“快,快拐进南柳巷!” 齐粟娘一把揭开帘子,看得十名衙役护着一大一小两顶轿子,匆匆拐入秦淮河畔的南柳巷,堪堪躲过了埂子街上混乱的人群。她正要叫了班头细问,又听得那班头叫了一声苦,“夫人,不好了,南柳巷也被堵住了。” 齐粟娘从轿中伸出头,向前看去,果然见得秦淮河边涌出来几百士子。他们似是接到子街士子的知会,纷纷由南柳巷向子街急奔而来,“左必蕃家的祠堂就在埂子街上!咱们去拆了它!” 眼见得南柳巷大乱,河房私窠里地浮浪子弟拍手大笑着涌了出来、篷船里跳上岸的赖皮混混一路砸抢,秦淮河边的店铺、住家抢着关门。班头面色苍白,“夫人这些乱民人太多,小地们怕拦不住” 齐粟娘虽是不信扬州士子连府台官轿也敢拦,但见得那些混混的行径,也知道不能冒这个险,连忙叫道:“快停轿!” 齐粟娘匆匆走出官轿,抓着从小轿里走出来的比儿,“轿子丢在路边不用管,咱们赶紧跑” 比儿看着满街上越来越多的人潮,急道:“奶奶,人太多,怕是跑不动,咱们赶紧寻个铺面躲一躲。” 护轿衙役急得一头大汗,指着纷纷关门地铺面和冲入抢砸的混混,“来不及了,夫人,这儿离漕连府近,人也多,咱们快跑到那府里去!” 连大河站在漕连府门前,看着远远一片混乱,哭娃叫娘的声音此起彼伏,皱眉道:“叫铺面全歇了,关上府门。” 齐粟娘一手牵着比儿,一手提着裙子急奔,眼见得漕连府黑漆三山大门徐徐关闭,后头的人群越来越近,连忙道:“大伙儿一块儿叫门!” “别关门别关门” 连大河方走到照屏前,隐约听得外头的喊声,回头道:“去看一下,怎么回事?” 门头从门缝里伸出头一看,立时叫道:“大管事,是府衙里的人,小地认得是护轿的衙役是夫人管事,是府台夫人逃过来了!” 齐粟娘看着连漕府里涌出十几个腰扎红巾地壮汉,跟在连大河身后急迎了出来,顿时松了口气,越发握紧了比儿的手,“快,咱们快跑!” 齐粟娘撞撞跌跌跑进了漕连府地大门,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听得门头在身后急叫,“快关门,快关门!” 漕连府的大门哄然关闭,将混乱地人群死死挡在了门外,砸门叫嚣声随即响起,门内的府衙衙役、连府家人同时吐了口气,“好险……” 齐粟娘抬袖抹着一头的汗,比儿也是跑得满脸通红,一时说不出话来,只顾着喘气。 连大河走到一边,低声吩咐下人“大当家不在,让半叶、籽定出来侍候夫人到正房里坐着。就说莲夫人和蕊姨奶奶到城外天宁寺进香去了。”顿了顿,“请桂姨奶奶出来相陪。其他媳妇婆子一律不得进正房。”(,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作者,!) 第二十三章 漕连府里的桂姨奶奶(上) 粟娘被半叶扶着,一路向连震云的正房而去,不由笑宁寺?莲香就是好这些个,我当初四五年没怀上,扬州城哪个寺庙她没有替我上过香?倒也让她偿了愿。” 半叶笑道:“夫人吉人自有天象,我们……我们奶奶上不上香,夫人都能怀上……” 籽定揭开正房门上的青绣湘帘,将齐粟娘让了进去。 正房内的摆设与莲香房内几无差别,却是一色儿紫檀木家私,极是硬郎沉稳,两面墙上挂有宝剑、火枪,泛着一层死寂的浮光。齐粟娘脚步微微一顿,惑道:“这是大当家的正房?莲香不在,我去桂姨奶奶院子” “夫人妾身给夫人请安,夫人这回去京城,可见着了我妹子?” 齐粟娘听得一把娇媚爽脆的嗓音在身后响起,笑着转过身来,扶起正向她施礼请安的桂姐儿,“你别说,月钩儿还让我捎了一封信和一箱尺头饰给你。 好在跟轿的人不足,我没叫他们把行李一块儿搬着走,否则,这会儿全丢在大街上了。” 桂姐儿华钗锦服,眉梢上的红痣娇艳欲滴,一边咯咯笑着,一边将齐粟娘扶进了正房,“妾身的院子正新糊承顶,妾身自己还在水阁里坐着呢,不敢请夫人过去。爷和二爷都在闸口上,夫人暂且坐坐不妨事。夫人,听说齐三爷有位侍妾怀上孩子了?这可真是个大喜事儿。” 齐粟娘满脸是笑,在紫檀木罗汉床榻上坐了下来,接过半叶送上来的六安茶,“可不是?我哥哥都上三十了,总算能给齐家留个后。我娘临去前,念叨就是这事儿,彩云若是能平平安安生下个儿子,我也算对得起我爹娘了。” “不怕夫人恼,便是那位彩云姑娘生下个女儿,也是齐家的根。夫人不也是女子又有谁敢说夫人不是齐家的后?不是齐三爷手足一样的亲妹子?” 齐粟娘眼眉弯弯。笑得合不拢嘴。“桂姨奶奶说得是。便是个女儿也是齐家地根绊儿。我看彩云地肚子大得很。说不定还是个龙凤胎……” 桂姐儿用帕子掩嘴笑着。“那可敢情好。生个儿子再生个女儿。过一两年夫人也生下一男半女地。总能凑成对。这姑表之亲。亲上加亲。夫人和齐三爷又是兄妹。又是亲家。越好上加好了。” 比儿被半叶和籽定拉到一边脚踏上坐着。她看着齐粟娘拉着桂姐儿地手说话。扫过空荡荡地正房。瞅了瞅湘帘外无人进出地院子。对籽定笑道:“你不是最爱玩闹?见天儿缠着你们家奶奶带着你们出门耍玩。这回怎地没去天宁寺?上回你不是还说天宁寺地杏花看不腻?” 籽定一呆。低着头含糊道:“奶奶和蕊姨奶奶……我……” 半叶连忙笑道:“比儿姐姐不知。奶奶前阵儿时时和各府里走动。咱们四处玩着。都累得不行。奶奶体恤我们俩。只笑我们没用。丢了我们在家歇息。过几日再出去耍玩。” 比儿笑着点头。又问籽定。“连大爷上了京。莲夫人也空闲了些。时常和那些府里走动?耍些什么乐子也听听。开开眼界。” 籽定犹豫道:“也就是和汪府、郑府、漕司同知刘府……奶奶喜欢” “奶奶喜欢热闹,平日倒不听那些昆曲班子,只爱听戈腔班子,到这些府里总是要点。我们也听得多了,什么《水漫金山》、《目连救母》、《鲤鱼记》,我都听得会背了。”半叶嘻笑着,“比儿姐姐,我唱一段给你听,绝不比那名角儿差……” 李四勤策马立在埂子街头,看着府衙衙役、民壮们将趁火打劫的人群驱散开去,扬州士子们慢慢从左家祠堂里退了出来,咋舌道:“好在府台大人回来得正是时候,否则不单学道衙门会被拆,左家祖宗也得遭罪了。” 连大船有些想笑,看了看连震云的脸色,半点儿不敢出声。 李四勤转过头来,“大哥,算了吧。海静现下越来越好,小嫂子这些年一直小心谨慎地,蕊儿跟了你十多年,半点儿错没有过……她已经回来了……你不看僧面看佛面……” 连震云重重一哼,“要不是看着这些”一甩鞭子,驰过梗子街,拐入南柳卷,直向小秦淮河边而去。 一阵马蹄急响,十多名府台衙门里的马快散入了各处的巷口,似是在寻什么人。 离着漕连府还有半里路,李四勤看得前头一顶破烂的蓝昵官轿晃晃荡荡地走着,顿时吃了一惊,“怎么回事儿?那不是她的轿子么?她不会是撞上这些乱事儿了吧?”说话间,急急策马追了上去,却见得抬轿的是自家府里地家人。 “这是怎么回事?”连震云皱眉问道。 “回爷的话,府台夫人进城时正撞上士子们闹事,丢了轿子逃到咱们府上了。大管事让小的们来寻轿子。” 连震云在府门前下了马,连大河立时迎了出来,低低禀告:“小地只说是去天宁寺进香了……” 连震云进了二门,上了飞桥,过了花门,沿着青砖道一路慢慢走着,到得正房前停下了脚步。他看了看正在阶下磨蹭的李四勤,“你怎的不进去?不是嚷着几个月没和她说话儿了?” 李四勤苦笑道:“她要问我小 事咋办?这都晌午了,到天宁寺进香也该回来了算了吧。” 连震云沉默半晌,“原是看在她一向谨慎,方把海静放到她身边,我不过去了京城一两个月……”转头看向连大河,“立正室地事儿不办了!蕊儿也打回去做侍妾!海静以后就一直放在桂姐儿身边。”说罢,转身向花门外园子而去。 李四勤看着他的背影,裂了裂嘴,说不出话。他看了看正房门,又看了看连大河,犹豫半会,终是没有上台阶,转身向自个儿的院子走去。 连大河苦笑一声,正琢磨着怎么在府台夫人面前圆场,连大船走了进来,悄声道:“府台衙门里的人一家一家寻过来了,在门外等着呢。” 连大河点了点头,打帘儿进了正房,陪笑道:“夫人,府衙里衙役满街上寻夫人……” 桂姐儿一边站起,一边笑道:“府台大人想是着急了,夫人还是早些回去,免得让府台大人担心。” 破烂的四品府台蓝昵官轿跟在府衙的马车后,从新城小秦淮河拐入梗子街,进了旧城小东门,一路向府衙大街而回。 “奶奶,必是出事儿了。”比儿在马车里说道:“半叶、籽定是莲夫人地贴身婢女,没道理不跟在身边。咱们在连府里进进出出这几年,哪一回不是一堆子媳妇丫头在跟前侍候着?大管事何时又会赶着夫人离府?必是海静的事出了岔子,莲夫人只怕被罚得不轻,不想让夫人过问。又或是连大爷恼了莲夫人,连带着怠慢了奶奶地缘故。” 齐粟娘慢慢点着头,“你说得是,莲香到底是我劝着连大爷娶成偏房的,大当家只有这一个儿子,也难怪他恼了我只是不知道莲香和蕊儿现下怎么样了,海静怎么样了?” 比儿寻思着,“奴婢看着,海静必是好了,否则动静只有更大。连大当家不是个软和人,若是海静出事,莲夫人和蕊儿不说是在府里呆不下去,怕是”突又叹了口气,“奴婢倒不担心海静这回事,奴婢是担心桂姨奶奶。” 齐粟娘皱着眉头,“我今日也是觉得她有些怪,只是不知道哪里不对” 比儿叹道:“桂姨奶奶以前在奶奶面前时,何时这样会说话来着?今儿她那张嘴,真真是巧得不能再巧……” 齐粟娘一惊,拉住比儿地手,“你说得正是!平日里她多是张扬,言语不谨慎,时时带剌儿。今日说话又得体又讨好,我在那房里坐了半会,愣就被她说得没回过神来问一句莲香。” 比儿看着齐粟娘,“桂姨奶奶今儿说的话,竟是把奶奶地心思好恶看得通通透透,比奴婢还想得明白。这些年来却半点儿不露,安安分分做她的侍妾。就这忍劲儿,奴婢这些年还没在后宅女人身上见过。”顿了顿,“桂姨奶奶怕是比蕊姨奶奶还要明白分寸得多。奴婢要是连大当家,不宠她也没天理了。” 齐粟娘默默无语,“虽是明白分寸,却嫌太左了些,本性儿竟是半点也不露了……” “奶奶糊涂了。桂姨奶奶比不得莲夫人有奶奶撑腰,也比不得蕊儿和大当家有多年情份。她若是事事有分寸,还怎么去争宠?她若是真争了宠,有奶奶在,莲夫人还收拾不了她?她正是上不能上,下不能下的坎儿上,难为她竟看得这样明白,消停了这么些年。再”比儿看了齐粟娘一眼,“奴婢不怕奶奶怪罪,奶奶在奴婢心里算不得后宅内眷。但这些后宅内眷里,只有桂姨奶奶这性情儿和奶奶像了那么一点半点,该忍地忍了个十足,却怕又和奶奶一样,不想忍的半点不肯让便是这样也罢了,就怕心性儿不正……” 齐粟娘长叹一声,“既是忍了这些年,好不容易终于熬成了正经主子,怎么又会不去争到底连大当家一直以来还是最宠她……” 小连在府衙门前等着,赶上前来侍候齐粟娘下了车,打千儿笑道:“爷叫小的在这儿等着,好生看看奶奶,奶奶好?” 饶是齐粟娘满心忧愁,也不禁笑了出来,“你叫爷放心,半根寒毛儿未掉,我好着呢。” 小连嘻嘻笑着,又道:“爷说,对不住奶奶,开先没想着士子们会去梗子街上闹。让奶奶受了惊,爷说,给奶奶赔罪了,让奶奶饶了这回。” 衙门前的衙役们忍不住都笑了出来,齐粟娘红了脸,“你只让爷自己小心着,别累着,也别叫人伤着了。” 小连瞟了一眼马车后破烂的官轿,应了一声,“爷还让小的和奶奶说,这几日扬州城乱得很,还是别出门地好。大老远回来了,好生在家歇息两天,竹竹花、写写字都好。爷晚上回来陪奶奶说话儿。” 齐粟娘听到竹花写字,脸上又是一红,“你和爷说,我知道了。” - 热力推荐宁馨儿新书《食色》书号:11501411 从被人追着尝美食的“食神”,到连残羹冷炙都吃不上的小乞丐,没钱没貌没本事,好吃懒做有毒舌地苏蓉蓉,照样要横扫八方厨神,荼毒天下食色!tx(,如欲知后事如何章节更多,!) 第二十三章 漕连府里的桂姨奶奶(下) 衙后宅里,荷塘里已是开了半塘粉荷。 “奶奶,奴婢打听着了。”比儿匆匆走进后花园子,来到荷塘边的小凉亭上,低声对齐粟娘道:“打从连大当家上京,莲姨奶奶时常和汪、郑、刘那几府里走动,都是和这些奶妈们叉麻雀牌耍钱。” 齐粟娘吃了一惊,“她那样小心的人怎么会在这时节”猛然又顿住。齐粟娘慢慢把手中的竹活儿放进小篓里,上面刚绣了“言”字偏傍的前两划,她叹了口气,想着莲香平日里的喜好,“她她赌性儿好似不小” “正是这话。奶奶,奴婢打听着,海静原是弱病了,若是盯着延医看病也出不了大事儿。偏偏莲姨奶奶带着蕊儿去郑府里耍玩,叉了三天两夜的麻雀牌,这边府里竟没个作主的人。到了第三天夜里,还是桂姨奶奶瞧着不行,大胆儿作主去外头请了大夫进门。否则难说是什么结果。”比儿顿了顿,“大当家一回来,就把莲姨奶奶和蕊儿关在了院子里,侍候的人全赶了出来,这一二月只送些饭食进去。” 齐粟娘半晌没有说话,过得良久,看着荷塘里应时的粉莲,“你说,桂姐儿……” 比儿慢慢道:“不论桂姐儿心里怎么盘算,她可是半点没做错。连府里大爷二爷都不在,天瑞堂大夫全是男人。若是没有当家奶奶作主,一个偏房去外头请男人进府里,自然不合规矩。她等了三天,还算是越俎代庖,便是她半声不吭,连大爷也怪不到她头上,海静原本就是莲姨***儿子。” “她怎的不让去郑府里请莲香回来……” “说是去请了,竟是没得到半点回信……半叶亲眼看着她差的人……半叶可是连大当家的旧人,没得替桂姨奶奶遮掩的道理……” “半叶没跟着去?桂姐儿那样好玩,也没跟着去?”齐粟娘惑道:“反是蕊儿跟着去了?平日里除了乳娘,海静可是蕊儿管照得最多……” “半叶是正巧受了些寒,所以没去。蕊儿一向听莲姨奶奶地话,莲姨奶奶带她出去不奇怪。倒是桂姐儿”比儿寻思着道:“奴婢觉着,她抬了偏房,行事就谨慎多了。家里男人不在,莲姨奶奶三天两头的出门,原就不是好事儿。好在还只是耍钱,要弄出别的事儿来……” 齐粟娘长叹了一声。伸手拨弄小凉亭石几上花瓶里地几支盛开莲花。“好不容易要立正室。全城都贴子了。如今却是白欢喜一场……” 比儿苦笑道:“奴婢原看着莲姨奶奶立正室。就已经觉得不妥当。她必也是欢喜极了。才忘了形。到底年岁小了些。不够稳。比不得桂姐儿沉得住气。” “如今还是偏房。面子丢了事小。儿子丢了才是事大……” “奶奶说得是。现在已是两位姨奶奶两头大。一个是救了幼主有功地得宠偏房。一个是遭了贬地无子妾室。谁高谁低是一眼分明。那个奴才会没有眼色儿?听说连大爷这两日虽是让莲姨奶奶和蕊儿院子里地媳妇丫头回去侍候了。还是没准让她们出院子。每天只在桂姐儿房里歇宿。看海静。新抬进来地几个侍妾每日里都是到桂姐儿面前侍候。内事儿也全是她拿主意……奴婢当真是佩服得紧……” “一朝出了错。便把往日里地好全抹去了……莲香往日里何尝不疼海静……”齐粟娘怅然道:“却也怪不得连大当家……” “奶奶明白就好。奴婢还担心奶奶要去说情儿。这事可说不得。为人妻室地。不过是生儿育女。管理内事。连大当家便不是只有海静一个儿子。莲姨奶奶是海静地娘。也没得三天两夜耍玩。不回来看地道理。倒让连大当家觉着。她没把海静当亲儿子看待。哪里还肯放心……” 齐粟娘苦笑道:“你放心,便是我要说情儿也要能进连府里才行。 如今,为着莲香得罪了连大当家。莲香被关着,那府里女眷也不会下贴子来,我越不方便去那府里了,哪里还能求情……” 比儿摇头道,“奶奶说的是平常,如今连大当家在扬州,绝不能得罪了咱们爷,自然也不能得罪了奶奶……” 说话间,枝儿走了进来,持着手上的红贴儿,“奶奶,连府里桂姨奶奶下贴子来了。” 齐粟娘和比儿对视了一眼,比儿叹了口气,“这位桂姨奶奶当真明白得很。” 齐粟娘坐着修补好的蓝昵官轿儿,在连府轿房里下了轿,方走到二门,桂姐儿便领着董冠儿、秦萼儿等侍妾,还有一堆儿媳妇丫头们接住,恭敬请安问好,“妾身给夫人请安。这些日子,妾身一直盼着夫人来,又想着城里不安定,又出事儿。到今日才敢去下贴子。” 齐粟娘伸手拉住她,笑道:“我也是一直想来看看,却怕不方便……” 桂姐儿殷勤扶着齐粟娘过了飞桥,“夫人来我们府里,何时会有不方便?妾身什么样的性子夫人还不知道?最是爱玩爱闹,就怕夫人不过府,妾身寻不到借口热闹。再,夫人和二爷也旬月没见着了,正盼着 呢。” 齐粟娘看着桂姐儿一路领着向正房而去,惑道:“……不去你院子里……” “二爷在正房里坐着呢……爷也是……” 比儿微微一笑,“姨奶奶,既是爷们都在,便也没得去正房的道理,还是去姨奶奶院子里地好。想是新糊的承顶也好了,姨奶奶,奴婢说得可是?” 桂姐儿咯咯笑道:“比儿姑娘说得是,竟是我糊涂了。来人,去正房里知会一声,府台夫人来了。” 媳妇们高高挑开了湘帘,让着齐粟娘进了桂姐儿院子,竟是一色儿红木镶银的簇新家私,又富贵又喜庆,满堂里古玩字画和摆设俱是顶尖儿的货色。 齐粟娘暗叹口气,在罗汉床榻上坐下,方问了一句,“怎地没见着枝影姨奶奶……”便听得一阵脚步声响,外头媳妇丫头们道,“爷来了,二爷来了。” 连震云和齐粟娘寒喧完毕,早有媳妇摆了红木长背椅到座榻边,李四勤上前一屁股坐下,笑道:“那一日吓着没?俺看着你轿子破成那样,当时可是惊住了。你在家里七八日没出门,到如今外头还有人议论上回你被士子们惊吓得重病。” 齐粟娘掩嘴笑道:“原来你当我那样傻?见得乱还坐在轿子里等?那时节,我一边拉着比儿跑,一边就想着,若是不成了,直接跳河里游回去。” 李四勤裂嘴大笑,“俺听说府台大人正缺人手,你若是害怕,俺差漕上的兄弟去给你护轿。” 齐粟娘瞪他一眼,“又说混话。让人听着了像什么样?”又笑着道:“他从河标千总崔大人那里借了人手,腾出衙役来给我。我今儿还足足带了八十衙役护轿呢。一路上把府台锣砸得震天响,肃静、回避地府台仪仗都扛上了,恨不得把街上地人清空了让我过才好。” 李四勤微微一愣,“借了河标兵?”不由向连震云看了过去,桂姐儿走了过来,亲手奉给齐粟娘一盏六安茶,一边使着媳妇丫头们摆桌子,布下茶点,一边和齐粟娘说笑。 李四勤悄悄起了身,坐到连震云身边的靠背椅上,低声道:“大哥,这事儿果然和八爷那边有牵扯,河标兵上回帮着府台大人,不就是八爷要卡住太子银钱的时候?这回……” 桂姐儿从横几上取了一盘齐粟娘平日爱吃的酥螺丝卷,亲手捧了,放到座榻小几上,“夫人尝尝,这是妾身亲手做的。” 连震云扫了桂姐儿一眼,微微一笑,看向李四勤,“这回江南乡试,三榜一百一十六名举人,苏州府只中了十六个,其余多是扬州府地盐商子弟,齐三上回来,不是见天儿向盐商府里奔么?” 李四勤一愣,想了半会,“俺也听说了,其中一个中举的俺还听黄二提起过,是瓜洲茶园主刘延贵地二儿子。他和齐三可是十来年的交情,每年都向齐三地牙行里供货。” 齐粟娘捏了一块酥螺丝卷儿咬着,笑着赞好,桂姐儿笑道:“妾身记得夫人爱吃几颗杨梅,妾身新近学了渍杨梅的新法儿,正试着。过两日试成了,再请夫人尝尝。夫人可要时时过府里来才好。” 连震云听着桂姐儿和齐粟娘说话,笑着端起了茶,“左必蕃是这回地主考官,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家里的祠堂差点就被拆了。副主考是十爷门下的人,再,这样财的事儿自然少不了咱们的督台大人。江南乡试可是在江宁城他眼皮子底下,没有他点头,这些人敢把题目漏出去么?看着吧,还有得闹。” 李四勤笑了起来,“俺听说一个举人名额三百两金子,督台大人一人拿了一半,其余的才轮到下面地人分。八爷既得了盐商们的支撑,这中了举得了官的人,若是入了朝,还不是他门下的人?难怪他肯借河标兵给府台大人。这些士子们可不是省油地灯,苏州士子把五路财神像抬进了江宁城府学贡院,虽是被噶礼抓了几个领头的,现下却是越闹越凶。俺们扬州府,好在府台大人还镇得住。” “半叶,请比儿姑娘也坐下,送盏茶给她。”桂姐儿拉着比儿地手唤着。 连震云看了一眼脸上带笑的齐粟娘,“那些名士、士子们本就和府台大人交好。这回,谁不知道府台夫人被士子们惊吓了?那破轿子从咱们府里出去,满扬州城的人都看见了。府台大人虽是狠狠训了领头的几个,到底一个士子没抓,他们自然也要给他些面子。” 李四勤裂了裂嘴,“这样下去,山高皇帝远,这事儿还得让噶礼压下去。” 连震云微微一笑,“江宁来的消息。江宁织造曹寅曹大人已是病愈曹寅这回儿可是不装病了,逮着这样的好机会,还能不给八爷和盐商一个巴掌,好报了上回西花园地仇?到底,他才是皇帝家的心腹奴才……” - 话说,我昨天晚上更新后就睡了,十一月粉红加更真是太紧张了。(,如欲知后事如何章节更多,!) 第二十四章 漕连府里的半叶 补更1 阳照在小秦淮河面上,把河房妓馆染上一片金色。的画舫从河房里陆续开了出来。虽然江浙的抢粮潮还没有停息,苏州士子们的闹事仍是不断,扬州府仍是一片歌舞升平。 陈演从前衙回了后宅,比儿提着灯笼,迎着陈演进了中门。陈演一边走,一边问道:“今儿去连府里,奶奶可高兴?” 比儿苦笑道:“面上是高兴,心里却不乐,没见着莲姨奶奶和蕊儿。好在那府里看在爷的面上,又有李二爷在,仍是一般儿的殷勤,没叫奶奶受冷落。” 两人一路说着,进了堂屋里。齐粟娘正领着枝儿、理儿摆桌子布饭菜,见得陈演进门,连忙迎了上去,笑道:“府台大人回来了,今日辛苦。” 陈演笑着拉她在桌前坐下,端详着她道:“你别着急,那事儿急不得。等连大当家气消了,莲香和蕊儿自然就放出来了。” 齐粟娘点了点头,“你说得是。” “只要你能见着莲香,这事儿就好办。”陈演笑道,“她到底是你跟前侍候过的丫头,论理,你也能开这个口。” 齐粟娘点了点头,比儿端了热水毛巾在一旁笑道:“连大当家还没有要去淮安的样子,日子还长着呢,***面子是一定要给的。那位桂姨奶奶是个极明白的人。必也是想明白这一处了。” 齐粟娘笑了起来,站起给陈演>了面巾子,替他擦脸拭手,看了看他身上地官服,“今儿晚上还要去前头办公事?” 陈演点了点头。“江宁城那边没个消停地时候。苏州那边也闹起来了。扬州府盐商们最多。名士和士子们又硬项得很。半刻都松懈不得。”挥挥手。让丫头们退了下去。看着齐粟娘给他盛饭。“我听说。曹寅地密折已呈到京城里去了。皇上必要派钦差来江宁查问地。说不定也要把我召去江宁问话。” 齐粟娘微微一惊。“陈大哥。皇上不会怪罪你吧?” 陈演接过饭碗。笑着道:“会试是在扬州府。我多多少少脱不了关系。江南乡试可是在江宁府。主考虽是扬州府学道左必蕃。但学道和民政本就是互不隶属。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你放心。” 齐粟娘点了点头。犹豫着道:“我听说。有个叫刘年富地瓜洲秀才也中了举。我当初也见过刘延贵。他是哥哥地好友。这事眼见着出了漏子。哥哥在九爷跟前若是交不了差。会不会” 陈演顿时叹了口气。看着齐粟娘。“齐强哥这事儿办得可……不过倒也不怕。刘年富不过是七十六名。头两名盐商子弟。和刘年富也是一样。斗大地字不识得一箩筐。这事儿闹成这样。也是那些爷们胆子太大。手伸得太远。督台大人太会捞钱。可不是齐强哥没办好。” 齐粟娘面色微松。见得陈演给她挟了一筷炒鳝鱼。又轻轻道:“这回。你可是打算要推推墙?” 陈演微微一笑,“还拿不准,得看皇上派来查这案子的钦差大人是谁。”安慰道:“你别担心,我不过是寻机会推推噶礼这堵护驾忠臣墙,可没胆子去推阿哥们的墙。若是扯到了齐强哥,我一定远远避开。” 齐粟娘凝视陈演,“对不住……九爷这事儿……盐商们多少也是看在你是扬州府台,又和士子们交好,娶的是九爷府管事的妹子……” 陈演放下碗筷,将齐粟娘抱入怀中,“齐强哥是九爷府里的管事,我沾了多少光,得了多少方便,我心里有数得很。我便不是扬州府台,盐商们还没胆子办这事儿了?他们可是连皇上的税都敢拖,皇上的心腹奴才都敢使绊子的。何况这回还有阿哥们和两江总督撑腰,我又算得了什么?”说话间,陈演松开怀抱,摸了摸齐粟娘地脸,“来,和我说说,字儿写得怎么样,绣花儿绣得怎么样了?” 齐粟娘卟哧一声笑了出来,咬唇儿嗔道:“你就取笑我。明知道我那些活计上不得台面,我今日从连府里回来,对着卫夫人小楷足足练了一个时辰,才把头两个字写得有点模样。好在那一篇书总有重复的字儿,否则,我便是提前一年绣,也赶不上皇太后的七十大寿。” 陈演哈哈大笑,“我们成亲这些年,除了我娘教你绣的莲枝儿,我就没见你绣过别地,我但凡说一句,你就和我急。如今有这等的稀罕事,我瞪大眼睛等着看呢。” 齐粟娘侍候陈演用完饭,端茶给他漱了口,看着他向前衙里去了。比儿陪她坐在内室里,看着她绣了几针,便停下叹气,不由劝道:“奶奶别烦心。这些事儿都急不得,爷、大爷、莲姨奶奶也不是小孩子,自个儿都会有打算。奶奶只要看着情势儿,能帮地帮上一把就是了。奶奶这些年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何时又替他们去拿过主意?这才是长久之计。” 齐粟娘苦笑道:“我明白。莲香的事儿倒也罢了,到底不会丢命。爷自个儿没办亏心事,现下不用**心。只是你大爷”慢慢道:“明儿去别院里,让师爷们知会江南二十一处牙行,把帐册送上来查看。等扬州府的事儿消停些,咱们就去各处见见货商,套些交情。也让九爷知道,他跟前可少不得我哥哥办差。”顿了顿,“叫两湖牙行的,把明细帐全送上来看。” 齐粟娘日日来往于府衙与齐府别院,又使钱新请了两位管帐师爷,把江南二十一处牙行的帐查得明明白白,除了多少给下头办差地一些油水,上半年贡给九爷府里的银钱竟是比往年多了二成。 她日夜操执着,和陈演一般儿地忙碌,桂姐儿下了四五回贴子都推病,近一月没有去连府,直到比儿将莲香地贴子送到面前,顿时大喜。 齐粟娘在漕连府前下 握着莲香的手,一路进了莲香院子,满堂里水磨楠木是有些黯淡。 齐粟娘含泪看着莲香,“怎的瘦成这样?连大当家只是一时恼了,以后地日子还长,你可得把身子养好了。”又四面看看,“蕊儿呢?怎地不见她?” 莲香面色暗黄,身子单薄得撑不起往日的旧衣裙,勉强笑道:“桂姐儿替我求了情,我才能出院子。蕊儿……是我带累了她……” 齐粟娘听得心酸,拉着莲香并肩坐到坐榻上,悄声问道:“那日桂姐儿差人去郑府里请你,你怎的没回?” 莲香轻轻捏了捏齐粟娘的手,抬头扫了满屋子的媳妇丫头,“去摆桌子,给府台夫人准备茶点。” 媳妇丫头们齐齐应了,散了不少出去忙活,莲香又差人去知会二爷,把屋里的人打得七七八八,只余了半叶和籽定。 她瞟了正和比儿说话的半叶一眼,低声道:“我实在是没接到信儿。” 齐粟娘一惊,死死握住莲香的手,哑着嗓子含泪道:“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 莲香抬袖子替齐粟娘拭去面上地泪珠,微笑道:“大宅门里总免不了这些,是我疏忽了。这样要紧的时候,我却出了岔子,白让夫人替**了这许多年的心……” 齐粟娘咬着唇,却忍不住眼泪,“我不该时时拉着你一起玩闹,你原来的性子可不是这样地……” 莲香摇了摇头,“这深宅内院的,总有些嗜好儿才能度日。夫人在地时候,我反是日日精神,没把那些赌戏儿当成正事。爷和夫人都上京了,日子空落落的。海静……我虽是疼他……到底不是我亲生的……爷也没恼错我……” 齐粟娘实是忍不住,抱着莲香哭道:“当初,我原就不想让你嫁进来的……” 连大船跟着连震云身边一路走进了院子,还在阶下,便听得里头传来府台夫人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微微一惊,看向连大河。 连大河不动声色,以目示意他闭嘴,便听得李四勤陪笑道:“大哥,她就这性子,谁叫她和小嫂子好呢……” 连震云看了李四勤一眼,没有出声,撩袍上了台阶,门前的媳妇丫头们眼见他们来了,一直未出声,此时方揭开了帘子,报道:“爷来了,二爷来了。” 齐粟娘和莲香俱是一惊,慌忙站起。齐粟娘急急用帕子拭去脸上地眼泪,拉着莲香的手,迎了上去,陪笑施礼,“大当家。” 连震云看了齐粟娘一眼,回礼道:“夫人。” 齐粟娘小心翼翼,“大当家请坐。” 连震云叹了口气,看了莲香一眼,“夫人请坐。” 连震云见得齐粟娘在他身边坐下,便转头对莲香道,“可曾给夫人奉茶?” 莲香连忙施礼,“爷,妾身已吩咐丫头去泡茶,布茶点了。”话音方落,籽定便领着媳妇丫头们走了进来。莲香接过茶,正要捧给齐粟娘,齐粟娘朝她替了个眼色儿,接过茶,站起亲手捧给连震云,“大当家喝茶。” 连震云一愣,齐粟娘陪笑道:“莲香她糊涂,没管顾好海静,原是该罚。现下她明白了,以后再不敢犯,只怪当初她在妾身身边地时候,我没好好教导她。还请大当家看在妾身面上,容她磕头奉茶,认个错。” 莲香连忙跪了下来,给连震云磕了三个头,齐粟娘将手中的茶递了过去,莲香双手高高举起,“爷喝茶。” 连震云看了看笑得脸都僵了地齐粟娘,又叹了口气,伸手接过茶,喝了两口,“半叶,接姨奶奶起来。” 半叶和籽定连忙上前,将莲香扶了起来,连震云看了莲香一眼,“以后不准再碰赌戏。” 莲香含泪应了,“妾身再不敢犯了。” 李四勤松了一口气,看向欢天喜地的齐粟娘,笑道:“俺听说你如今越厉害了,京城里大老远送来了一船地东西,全是赏你的,你替九爷府赚了多少银子?” 齐粟娘咯咯笑着,“我可不比你和大当家,我不会赚银子。原是自己爱钻别人的空儿,现下我也就专堵空儿罢了。”转头道:“比儿,把那两箱子东西拿进来。” 连大船看着比儿开了大箱子,取出里头的饰、衣料,齐粟娘一件一件拿给莲香,和她说着裁新衣的事儿,暗暗吐了吐舌头。连大河瞪了他一眼,低声骂道:“赶风头卖好也要有眼力,我不说,你也不管管那些奴才们。” 连大船悄声道:“我以为……多少总要冷一阵儿……所以才没管……如今那房里得宠得很……” 连大河看着李四勤瞅着箱子里的黑熊皮直毛料子,乐得合不拢嘴,听着莲香笑道:“二爷在淮安辛苦了。半叶,把这两张直毛料子收拾好,再抬一坛绍兴酒,送到二爷屋里去。”连大河看向连大船,“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们俩好,怎的也不长长脑子?京城里的时候,没见着十四阿哥是怎么护奴才的么?这房里没了体面,也就是她没了体面,那房里想要压到这房头上来,除非她死了……” 齐粟娘欢喜笑着,指着另一个小箱子道:“这是送给蕊儿的……” 连大河低声道:“看见没,那房里还不够讨好么?就是没法子入她的眼。你别以为那房里以后就得意了,要不是大当家心里不想立正室,让她赶了这个巧……大当家眼里是能揉沙子的人么……” 连大船一愣,“半叶她不是说……” 连大河微微一笑,“半叶。她和你一样,六岁时被大当家从大街上捡来,可比你要聪明……”(,如欲知后事如何章节更多,!) 第二十六章 江南乡试案中的官们[一] 风里带了些凉意,将白日里暑气消了下去。陈演脱凉水抹了脸,看着满脸欢喜的齐粟娘,笑道:“这下可安心了?你也不用太担心,连震云可不是个傻子。” 齐粟娘抿嘴笑着,替陈演换上葛纱衫儿,“你没在深院子里呆过,可不知道人人都盯着主子的脸看风向。连大当家是个利害人没错,他就是太利害了,有几个下面的人能看明白他的心思?还不就是跟红顶白,上热灶?你不信问比儿,今儿莲香那院子里的下人,有几个没打主意听墙角,报到那房里去?莲香平日里何尝穿过旧衣裳?一件至多两三回。” 比儿递上腰带,点头笑道:“那些门口揭帘的媳妇,分明看到连大爷和李二爷到了阶下,奶奶抱着莲姨奶奶正哭,竟没有一个提前叫一声。以往只要连大爷进了院子,就开始招呼了。奴婢当时还捏了一把汗,也亏奶奶舍得陪小心。便是在十四爷跟前,奴婢都没见过奶奶这样小心过。” 陈演看了看齐粟娘,“没有受委屈罢?” 齐粟娘笑着摇头,“没有。我若是摆架子压人,受罪的还是莲香。我好歹是扬州府台夫人,正四品的命妇,陪个笑脸说几句好话,连大当家自然还是要给面子的。 这不照旧也是给莲香挺腰子么?” 陈演点了点头,“连震云的性情是吃劝不吃硬,我听说在京城里还得罪了几位爷。好在这时节,又隔得远,他也不用怕谁。”看着齐粟娘手上的宽腰带,摇了摇头,“热得很,不系这个。” 齐粟娘一面转身去寻绦带,一面嘻笑道:“这时节,他只要不得罪你,其他的地方塞足银子就成。我不就是仗着这个,才大着胆子求情么?”又回头看陈演,“陈大哥,你怎的不高兴?我听说皇上派了一汉一满两位钦差来查江南乡试案,汉官可是张鹏张大人……” 比儿执着烛台,领着枝儿关门退出。 陈演叹了口气,拉着齐粟娘坐到床边,看着圆桌上的孤灯,“我还是永定河主薄时,跟着张大人去过噶礼府上,老太爷是张大人地座师。张大人虽是个好官,但两府里的交情怕是不浅……” 齐粟娘一呆。隐约想起此事。“你以前好似和我提过。”咬着唇儿慢慢思索。“没事儿。你既是说曹大人现下病好了……若论信重。皇上心里头还是自家地包衣奴才……” 陈演沉思半会。搂住齐粟娘。“你说得有道理。只是这事儿闹得太大了。除了那几个主考官。到最后一定得有个人替大伙儿顶罪……” 齐粟娘顿时色变。急道:“陈大哥。我哥哥” 陈演慢慢摇头。“你不用着急。还得看张大人到江宁后。查问地结果。明天。钦差就要到了。” 第二天一大早。赶在太阳还未高挂。空气仍是清凉之时。齐粟娘坐在官轿里。从小东门出了旧城。到了钞关前子街上。 街上安安静静。她挑开轿帘。远远看着钞关码头前黑压压迎接钦差地官员。还有沿街密密紧紧站立地扬州士子。 “把轿子停到南柳巷口。”齐粟娘提声道,“只当心别堵住了路。”衙役班头连忙应了,指使着衙役们转道。 南柳巷与子街地交汇口上站立的士子们,看了看官轿和仪仗,低低议论了半会,“是府台大人地夫人……”慢慢向两边让了开去。 太阳渐渐热了起来,齐粟娘坐在轿子里已是满头大汗,蓦地,码头上的十方锣鼓山响了起来,士子们精神一振,“钦差大人到了……”齐粟娘不便大开轿帘,只从微微缝隙中看了过去。御赐明黄色的伞盖慢慢上了码头,停顿了半会,便高高举起,一路出了钞关,向埂子街而来。 当头四匹骏马,齐粟娘认得最左一人是江苏巡抚张伯行,最右一人是两江总督噶礼,中间靠左 张鹏,靠右应就是满官钦差漕运总督。 其后便是陈演与两省各府主官。 明黄伞盖入了小东门,向旧城府衙大街而去,扬州士子们成群结队跟随在后,“听说皇上下旨,钦差行辕设在扬州府衙,在扬州府问案。钦差大人这是要去府衙里会审……” 齐粟娘看着子街上的人群渐渐散了开去,皱眉沉思半会,提声道:“不去连府里了,去齐府别院。” 齐粟娘走入齐府别院里,独自坐在书房里,关上房门,从怀中取出货商名单与进货帐册一一对应,将江南七省的大货商勾画出来。 外头地太阳升到了天中,紧闭的书房里极是闷热。忙完这些,她已是汗透薄衣,仍不肯停。 她回思各人背景性情,拟了问候书信,让师爷们明白她地意思,再措辞重写。 她细细看后,盖上齐强和她的私章,吩咐道:“以后每月一封,言辞务必恳切用心。”又顿了顿,“传话下去,以后大宗银钱走动,货来货往,需得见大爷和我的私章。” 师爷们齐齐应了。 齐粟娘回到府衙后宅,听得前衙里三通鼓响,钦差升衙理事。齐粟娘召来比儿,“到前衙去打听着。小心些。” “奶奶放心,外头来听审的士子百姓多着呢,不会被人察觉的。”说罢,转身去了。 齐粟娘听得有百姓士子听审,心中一惊,愁了又愁,自言自语道:“这可怎么办,万一真查到底,把哥哥漏了出来,这可怎么办” 齐粟娘在堂屋里来回走动,不时眺望院门。 忽地听得前头喧哗四大起,隐隐夹杂士子们的唾骂,齐粟娘心中焦急,等了又等,比儿匆匆走了进来,“奶奶,堂上中举地头几名盐商子弟和副主考已是认了行贿受贿之事,盐商子弟一人出三百两金子,副主考和学道们受了一百五十两。” 齐粟娘一愣,急道:“一百五十两?还有一半给谁了?” 比儿摇头道,“还没问出来。不过,大家都传是督台大人拿了大头,怕是和他脱不了关系。大爷现下还没牵扯出来……” “快,再去听听。” 齐粟娘站在院门口,看着日中的太阳慢慢开始西偏,一点一点黯淡了下来,通向中门地石道,去打探消息的比儿仍是没有半点人影。 一阵恼怒地咆哮喝骂声蓦然响起,齐粟娘心中一跳,虽是不知道是谁,但半猜着也知道是礼。 齐粟娘再也忍不住,一步一步向外走去,走出了院门,走过了中门,绕过三堂,仪门前空空荡荡,府衙里的书吏、衙役都涌到了外堂边听江南乡试案会审。 齐粟娘走到外堂后厅门前,隐约听到前头主审官们在争吵,却听不清说些什么。她不敢再进,只得焦灼地退回到厅门外地石道上,她方来回走了两步,便听得前头惊堂木猛然拍响,知晓是退堂,顿时一喜,连忙退回了内宅。 不一会儿,比儿果然飞奔了过来,远远便喘着气道:“好险,好险,奶奶” 齐粟娘赶上去一把扶住,急问道:“怎么样?有没有扯出大爷?有没有连累爷?” 或许是天热,比儿衣领已是湿透。她抹着汗,庆幸道:“那些盐商子弟供出一个叫李奇的客,只说把三百两金子给了他去打点。那李奇被押到堂上来,几轮逼问就供出一百五十两金子送到了两江总督府上!这倒也罢了,接着他又说,他这些门道都是听一个高邮漕头介绍的,却又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只知道叫“三哥”奶奶,奴婢听到这里冷汗就出来了,这不分明就是大爷么?” 今天八点无补更,明天八点有。 第二十六章 江南乡试案中的官们[二] 晚的空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齐粟娘听得比儿的脸色苍白,催问道:“后来呢?钦差大人有没有细问三哥长相或是别的?” 比儿拍了拍胸口,“好在总督大人早就恼了,说这李奇攀污朝廷命官,跳起来嚷着要用刑!张伯行大人死拦着不让,还要继续问,立时就在堂上吵了起来。” 齐粟娘咬牙道:“噶礼怎的这般没用!他不是出了名的横么?赶紧把那客李奇行刑灭口!反正他招了供,这罪名儿逃不了一个死!”突又想起,一把拉着比儿,“钦差大人们怎么说?他们拦住噶礼,莫非已是怀他” 比儿苦笑道:“奶奶,连奴婢这样的妇道人家在一边看着,都知道礼打的是行刑灭口的主意,谁还不知道呢?堂外士子们都看着呢。一个不好,又要闹起来。但奴婢觉着钦差大人还是偏着礼,虽是没让用刑,也不肯再问,一拍惊堂木就退堂了。” 齐粟娘松了口气,“不让问就好,不让问就好。”抹了抹头上不知是冷是热的汗,“爷呢?他没事吧?” 比儿安慰道:“奶奶放心,和爷半点干系都没有。张大人还直赞扬州府的士子比苏州士子们遵礼守仪,没乱了朝廷体统。总督大人和张大人也没有说话。” 齐粟娘慢慢点了点头。比儿扶着她向堂屋里走去,看着她锁紧了眉头,心不在焉,喃喃低语,“李奇……不能叫他再说话……” 比儿心下一惊,背上流汗,小心陪笑道:“奶奶,以奴婢地小识见儿,那李奇既把总督大人招出来,钦差大人且不论,张伯行大人必定要写折子上奏。总督大人是堂堂二品高官,皇上的宠臣,如今人人都盯着他呢……谁还有空去问一个名不见经传地漕头……” 齐粟娘一听,神色不由一懈,“你说得确是有理……多亏哥哥先留了一手,没把真名姓儿说出来。”转头看她,“钦差大人们在何处下榻?爷去送他们了?” “天热,爷特地在虹桥醉白园宴请钦差大人、总督大人和巡抚大人。奴婢还没打听着下榻的地方呢。” 太阳终于下山了。齐粟娘独自用完了饭。倚着门向中门眺望。等着陈演回家。 一直到月上中天。更敲二鼓。为钦差大臣摆宴接风地陈演方皱着眉回了后宅。齐粟娘看着他地神色。原本就已经焦急不安地心越忐忑。“陈大哥。张鹏张大人他怎么说” 陈演苦笑一声。打走了下人。拉着齐粟娘地手安慰道:“你只管放心。只要礼不被问罪。齐强哥出不了事儿。今儿张鹏大人虽是没和礼说多少话。但和张伯行张大人更是远着。至于漕台大人赫寿。那就更不用提。他是满旗贵勋出身。听说和礼还算是小。” 齐粟娘听得这般交情关系虽是七弯八拐。但立时知道这两位钦差必是要给董鄂家留些余地。刚要松口气。陈演却叹了口气。 齐粟娘不由问道:“陈大哥。莫非还有别地事儿。难不成是曹寅” 陈演摇了摇头,“你不用担心,曹寅现下不会挑事的。他精着呢,这事儿地风向还没有定,他不会轻举妄动的。张鹏张大人多少也是看着皇上格外宠爱噶礼的原故,他当初在山西做巡抚时,刮地三尺,民怨大作,可皇上不信,有什么办法?”说话间,他将脸上的忧虑之色收了去,转了一副笑脸,对齐粟娘道:“今儿我瞧见比儿在堂外站着呢,你可是受惊了罢?李奇说到三哥的时候,我虽是早知免不了的,还是被吓住了,好在噶礼够横,跳起来叫着用刑。好在他叫得快,不然我可就忍不住替他叫了。” 齐粟娘顿时骇了一跳,一把拉住陈演,“陈大哥,你千万不能出声,皇上让钦差在扬州审案子,谁知道他是信重你,还是听到了别地风声,知道这事儿和我哥哥有关系,和八爷有关系。你可千万别掺合进去。” 陈演愕然失笑,抱住了齐粟娘,“你别担心我,我有分寸呢。”凝视着齐粟娘,“这都多少年了,当初我还是永定河主薄,只想着把河治好,想着要娶你过门,其余的事儿都不明白,连累你在宫里战战兢兢过日子。现下我总算明白些了,齐强哥的事儿,我来替你打点。” 齐粟娘笑着点了头,听着三更敲响,转身唤了比儿。 两人梳洗以毕,宽衣上床。齐粟娘正要吹灯,突又问道:“陈大哥,那个李奇现下可是由江宁府公人看押?” 陈演看了齐粟娘一眼,无奈摇了摇头,“他现下关在江都县牢里,在我的辖下。” 齐粟娘一呆,知晓李奇若是在江都县牢里出了岔子,陈演免不了要担 只得把求陈演办事儿的心思收了起来。 齐粟娘吹了灯。月光透过格窗照了进来,映得床上陈演满面却是愁色。 齐粟娘躺在陈演身边,想起陈演进门时地神色,不知他是为了什么事儿,为了什么人在提心。齐粟娘想了半会,拭探着轻轻问道:“张伯行大人,还是要上奏弹赅噶礼么?他也不怕到头来被反诬一口,革职丢命” 陈演的叹息声长长地响起,“科试选材,国之大本那些盐商的儿子,经商或也罢了,字都不识一个,怎么能做得好官?到头来受罪地还是百姓。若是这回让礼逃过去了,将来这事儿还得再出” 齐粟娘半晌没有说话,“他没有叫你一起上奏么?” 隔了良久,方听到陈演的回答声,“我没应。” 齐粟娘一宿未睡,瞪着帐顶到得天明,送陈演出了门,便唤过了比儿,着她再去打探钦差地消息。 比儿听她说了昨晚饮宴的事儿,奇怪道:“奶奶,爷既是说他去打点,奶奶何必又担忧?” 齐粟娘苦笑着摇了摇头,“张伯行行止无亏,又是他地父执长辈,他原本的性子,这时节必是要和张伯行一起上奏才安心。为了怕牵出你大爷,却把这事儿回了。张伯行是有名的直介,这事儿还有得闹,他做这些违心的事儿哪里能长久,再,我自己也觉着心里过不去”说着,站了起来,“你去打听消息,我去齐府别院。” 齐粟娘坐在别院书房里,一次又一次地看着齐强给他的那张货商名单, 杭州县贾尚志,年四十四,中身面赤短须,机织房六座,岁供丝绸八千匹。 湖州刘绣,年三十八,长身面赤长须,桑林千顷,岁产湖丝万捆。 广州顺德县井洪盛,年四十二,中身面红短须,葛麻山五座,岁收麻料七千捆。 长沙府丁承光,年三十,中身面青短须,包收长沙府二州三县一百一十四村农户土棉布。 汉口白寄文,年二十九,长身面红无须,棉田五千二百亩,岁收木锦万捆。 四川…… 齐粟娘紧紧抓着这张单子,凝神苦思,却听得门外管帐师爷里领头的曾顺流报门。 齐粟娘收好单子,“曾先生请进。” 曾顺流年已五十,齐强当初走漕也有沦落的时候,流浪到绍兴,两日没有吃饭,还是这位师爷一时好心,让齐强进了他掌柜的油铺里做伙计,算是有了活路。而后齐强了迹,要接他去京城里做副管事,他没应,要他管一处江淅牙行,他也没应,只到齐强请他帮着管帐,方才应了,只说管帐才是他能干的事儿,为人甚是实在。 齐粟娘自然听齐强说过这些往事,对他自是不同,她请了曾流年坐下,“先生有何事?” 曾顺流犹豫着道,“二东家,老朽这两日查帐,觉得有几处蹊跷” 齐粟娘一惊,想起在两湖牙行的德隆,忙道:“可是有了亏空?” 曾顺流摇了摇头,站起接过齐粟娘倒来的热茶,连声谢过,“二东家,老朽这两日看帐,觉着淮安、嘉州、湖州的牙行做帐的法儿有些变动,详查了却没有亏空,但” 齐粟娘细细琢磨曾顺流的话,慢慢道:“若是没有亏空,却改了做帐的法儿,我这儿却不知道原故,那就是那三处牙行里做帐的人变了” 曾顺流点了点头,“大东家行事的款儿老朽明白,顾不到这些小事儿,如今他又太忙。二东家,江宁乡试的事儿老朽也听说了。二东家还是给大东家提个醒儿,这时节上头若是越过他,不声不响换了管帐的人,这兆头可不好。那三处牙行是最北边的,离京城最近。” 齐粟娘心里冷,勉强挤出一丝笑,谢了又谢,送走了曾顺流。 她关上门,从怀中摸出纸单,慢慢抓紧,咬着牙喃喃道:“八爷,我没本事建这二十一处牙行,但若是齐家的独根出了半点差错,我用尽手段也要散了这二十一处牙行!” 齐粟娘坐在轿中,一路盘算着回了府衙,比儿那头的消息却让她喜出望外,原本要审案的钦差大人不见了。 - 看到不少亲的问题,回答如下: 1,正常更新是一日一更,补更十六次,汗,如果加上小太史的要求权,就是十七次。我会通知补更时间。今晚八点有。 2,我终于弄明白,主站月票不能变成粉红,俺要粉红啊,就是封面下那个纽,按下去能显示投票成功的谢谢啦(,如欲知后事如何章节更多,!) 第二十六章 江南乡试案中的官们[三]补更2 是入了三伏,火热的太阳笼罩着扬州城。京城、江宁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江南乡试案,扬州府衙大堂里却仍是没有动静。 府衙后宅里内室里,一盆小冰块冒着白生生的寒气儿,齐粟娘躺在凉绣椅上,睡得甚不安稳,恍恍惚惚地做起梦来…… “……我的儿,苦了你了。等你哥回来,不管他怎么样,替他寻个贫家女儿,成家立室,给齐家留份香火,安分过一辈子罢……” “娘!哥哥他走的不是正道儿,我我也劝不了”齐粟娘拉着齐大娘冰冷的手哭泣着,“我不知道怎么办” 卷着泥沙山石的洪水咆哮着扑了过来,齐粟娘吓得大叫的时候,一个人影猛然将她推了开去,自个儿转眼却被吞没了…… “爹娘”齐粟娘大着,“我不知道怎么办” 齐粟娘猛然从梦中惊醒,伸手抹去的却是满脸的泪水与汗水,她慢慢抽了汗巾子擦拭干净,外头脚步声响起,陈演一头大汗,急走了进来,背心已是湿透,“粟娘,你放心罢!我打听着了,钦差大人悄悄去瓜洲避暑钓鱼了!” 齐粟娘甩了巾子,从竹凉椅上一蹦而起,一脸喜色抓着陈演,“陈大哥,你这消息确实?哪里来的消息?” “他们审了一回案,就躲了个没影。不在查?这里到底是扬州府,我能不知道么?”陈演接过齐粟娘递来的凉茶,拦着她坐下,看着她道,“你别太担心,这几日都没睡安稳,眼见着瘦了许多。” 齐粟娘听得钦差躲开钓鱼,满心欢喜,哪里还坐得住,站起来直绕着陈演打圈,“好,好得很。督台大人不愧是满旗贵勋出身,皇上的宠臣,就是人面儿广,根底儿足,钦差大人也得卖面子。”说话间,合什喃喃道:“千万要顶住,不能让钦差大人们继续问案子,我哥哥得平平安安才好” 打门一直没有笑脸地陈演。听着齐粟娘这句话。嘴角边慢慢泛出了几丝笑。一边看着欢喜地齐粟娘。一边喝光了手中地凉茶。 齐粟娘喜了一会。又回过神来。看了看陈演。小心问道:“张伯行张大人” 陈演一怔。面上一丝丝笑容又敛了去。“他咬死了噶礼。一个劲地向京城递折子。 礼也咬死了他。什么罪名儿都向他扣。说他诬告重臣。还有以前私刻书籍。诽谤朝政地事。两边正杠得厉害。” “那皇上” 陈演摇了摇头。“皇上还在等钦差地折子。”看了看齐粟娘。“按以往地规矩。只要钦差定了案。皇上也就是过一遍朱批罢了。这事儿。你不用担心。” 齐粟娘一边给陈演扇着风,一边轻轻道:“皇上一向看重张伯行张大人,知道他是个好官。钦差大人虽是不会把噶礼抖出来,也不会把张大人怎么样的。” 陈演说了会话,便又回了前衙办公事。齐粟娘坐在青竹凉竹上愣神,比儿捧着冰镇的酸汤走了进来,“奶奶这回可放心了罢?钦差大人不问案,督台大人没事,大爷自然也抖不出来。” 齐粟娘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除非张伯行不上折子了,否则我放心不了。他的官声太好,我当年可是亲耳听过皇上夸他。再”齐粟娘叹了口气,“张伯行若是无事,你爷倒也不会出头,若是张伯行有事,你爷可就忍不住了。” 比儿听得一怔,“奶奶,哪里管得了这许多,又要大爷不出事,又要张伯行安安稳稳,士子们为了这回的事闹得这般大,总要有一个人到前头去顶罪的。” 齐粟娘默默不语。 时间飞逝,钦差回京了,新的钦差又来了,扬州府士子们风雨欲来的安静在苏州府士子们的激愤衬托下,总是让新来乍到的钦差大臣频频夸赞。 初更鼓起,府衙荷塘边的风儿凉爽了起来。小凉亭里,陈演靠在青绣躺椅上一边默默沉思,一边给齐粟娘摇着扇子。 风儿将烛光吹得摇曳,晃花了陈演的眼,将他从沉思中解脱出来 他振作精神,看着齐粟娘手上的正在竹的竹品,裂了裂嘴,却不敢出声,过了半会小心翼翼道:“竹得越来越好了,你心意儿诚,皇太后一定会喜欢的。” 齐粟娘抿嘴笑了半会,拨了钗儿,剔亮竹几上五柱烛台的火光。 陈演劝道:“晚上就别绣了,费眼睛。”从她手上取过绣活,放到绣几上篓子里,“来,和我说说,啥时候准备动身去巡牙行见货商?” 齐粟娘取了团扇在手,给陈演赶着蚊子,叹道:“皇上派了三拨钦差,到如今还没一个结果,我实在不放心出门。” 陈演亦叹了口气,“现下的没人替张伯行大人说好话,都替噶礼遮掩着。我也怕再问下去,扯出齐强哥来……” 齐粟娘咬着唇,握住了陈演的手,陈演看着她微微一笑,“你也不用太担心,董鄂家、阿哥们、还有盐商扎在一堆儿,使银子、拉关系、讲人情,谁能顶得住?我看派谁来都审都一样,都问不下去……只是张伯行大人,他孤身一人,怕是要出事……” 齐粟娘看着陈演紧皱的头,默默不语。 陈演仰躺到椅上,看着漆黑的天空,“皇上可不是神仙,听多了这些话也会糊涂的。下一拨钦差还在路上,皇上就下旨改在江宁城问案了。江宁城是礼的地盘” 深夜,陈演在床上辗转反侧。待得更才睡去。 齐粟娘久久思索着,悄儿起身,披衣出室到了书房,点灯研墨,提笔写下,“十四皇子台鉴” 不个字,齐粟娘的笔尖便顿住。她慢慢把纸揉成了团,喃喃自语,“这时节,太子复立,十四爷也顾不上我了” 清晨的风轻轻吹着,扬州城大街小巷里人影罕见,漕连府里送贴子过来的丫头得了齐粟娘的回信,坐着小轿回了府。 府衙护轿班头匆匆从府外而入,便见得府台夫人弯腰上了轿,“夫人,又出事了!” 齐粟娘一把扯开轿帘,“什么?扬州士子们到码头去送张伯行了?闹得极大?” 护轿班头连忙低了头,“回夫人的话,他们听说新来的钦差先召了张大人到江宁去审问,群情激愤,又闹了起来。”顿了顿,“不止如此,扬州城的百姓也去了大半……外头不安定,夫人还是别出门……” 齐粟娘坐在轿中,一会儿想着去寻陈演,一会儿又想着张伯行平日里的清介,若是他受冤丢了性命齐粟娘想到此处,猛一咬牙,从轿中走了出来,“罢了,差人递信儿到连府给莲姨奶奶,说我今日动身去杭州了。准备船。” 比儿胡乱收拾了几件衣裳,便见得齐粟娘提着包裹到了门前,“比儿,快些。”比儿看着齐粟娘急匆匆的背影,忙忙叮嘱枝儿,“在家好生侍候爷。”便追着齐粟娘在后宅门前上了府衙快船。舱门前,已在等待的周襄天向齐粟娘施了一礼。 漕水涌涌,府衙快船乘风破浪,驶出了扬州钞关。 “大哥,俺眼花了么?俺咋瞧着她在那船上?这时辰她不应该在俺们家么?”李四勤骑马立在闸口边,眺目向漕河上看去,满脸惑。 连震云一愣,从马上转头,河上一艘府衙护船扯足了满帆,顺河急驶而下,船头立着一名妇人的身影,似是因着着急,不肯坐在舱里。 连震云一边思索,一边道:“没错,是她。” 李四勤从马上挺起身,“她这方向,是向杭州去?她” “大当家,二当家,现下闸口出不去!”连大船急急跑了过来,“张伯行上船去江宁,外头被士子和百姓挤满了,码头上更是人山人海。”说话间,便听得一阵阵哭叫呼叫之声传来,“张大人是好官张大人不能去” 李四勤又是奇怪又是焦急道:“怎么回事?府台大人压不住了么?动静竟是这样大?”又看向河上,“她去杭州干什么”(,如欲知后事如何章节更多,!) 第二十六章 江南乡试案中的官们[四] 夫人到哪里了?” 连大河低声道:“已是到了两湖牙行,前日上午去拜见了两个川盐大商,下午去见了从云贵来的珠宝商。昨日在长沙枫叶戏园摆宴,请了两湖之地掌控药材、香菌、木炭、纸料的豪绅吃酒看戏,还请了狄风如狄大当家,听说要连摆三天……” 李四勤咋了咋舌,“这回去戏园了,上回在杭州包了大画舫里摆宴请那些蚕园主、机纺主吃酒……她一个妇道人家……” 连大船看了看连震云的脸色,陪笑道:“那些大货商原和齐三爷有实在交情,上年齐三爷引着夫人见了后,二十一牙行的生意全是夫人在打理。二十一处牙行里的掌柜都不及夫人能和他们打交道,也没人能和夫人一样把这一百来家货商认全。夫人这也是没办法,这些掌柜到底也是九爷的人,夫人放不了心,只能自己去一个个地打交道。” 连震云沉吟道:“扬州、苏州的士子都拥到江宁城去闹了?” 连大河点头,“听已经把江宁贡院给砸了,不说钦差住着的总督衙门日日被堵着,便是一条街上的江宁织造府都进出不得……府台大人这回,是来真格儿的了……” “闹成这样,张伯行这条命不得看皇上的意思?”李四勤看向连震云。 “皇上的意思?上的眼睛在江宁织造府里呢。 曹寅现下可是一天一密折地向递。这老家伙心里怕早就喜疯了,他就等着这机会,不用他胡编半点儿……”连震云哑然失笑,“府台大人这心眼儿倒是使准了地方……” 李四勤摇了摇头,“张行若是没事,噶礼怕就得有事,万一出了个不要银子不讲人情不怕死的把这案子问下去……齐三他就……” “怕什么?江南二十一处牙行。每年能多少银子给九爷府。给八爷?齐三只要少了半根寒毛。你还怕她不敢叫这二十一处牙行成个空架子?她没本事建这二十一处牙行。却有地是手段散了这二十一处牙行。”连震云微微一笑。“京城里地爷们个个盯着这处大财源。她只有动个手指头。还怕没有人跟着来推墙?”转头看向连大河。“那些爷门下地人。可是去请见夫人了?” 连大河点了点头。“确是有递贴子请见。却让周襄天给挡了。后来。扬州这边闹大了。周襄天离开夫人。赶去了江宁城。夫人也没见一个。” “她自然不会见。她这般张扬。不过是叫上头地爷们不敢把齐三立时推出来罢了。” 李四勤一怔。顿时哈哈大笑。“难怪府台大人也不管她。还差了四条船上百地河标兵跟上去护船。大哥。这路上不安泰。水贼、盐枭处处都是。咱们也再差几条船去跟着吧?” 连震云挥了挥手。“随你地便。你把你下头八十纲地船派出去都成。” 李四勤豁嘴大笑。跳了起来。“趁着黄二在。俺就叫他去。”说罢。一溜烟奔出了闸口。“好在长沙也不太远……” 湘江河中橘子洲,依水而建的枫叶戏园二楼正中大包厢内,狄风如仍是瘦削模样,阴冷的脸上带着一丝笑。 他扫了一眼正喝酒看戏,评品台上戏子身段容貌的七八位本地豪绅,再看了一眼身边听而不闻,安坐如素的齐粟娘,举杯敬道:“陈夫人。” 齐粟娘笑着端起酒杯,“狄大当家。” 狄风如一口喝干后,瞟了眼齐粟娘放下的空杯,笑道:“我五月里押船去了京城,十四爷的身子好得很。” 齐粟娘眨了半会的眼睛,面上突现恍然之色。她欢喜笑着,站了起来,亲手执壶给狄风如倒满了酒,“所谓英雄惜英雄,狄大当家好眼光。”又给自己倒满,“妾身敬狄大当家一杯。” 狄风如脸上的笑意多了几分,亦是站起,“陈夫人却是巾不让须眉,狄某佩服得很。” 齐粟娘与狄风如喝了这一杯,两人大觉亲热,一边听着老仁和戏班粗犷的高腔戈剧,一边闲谈。 狄风如笑道:“十四爷识人 狄某更是佩服,狄某断没想到夫人有这样的手段,爷念着与夫人打小的交情。九月再进京时,必要向十四爷负荆请罪才行。” 齐粟娘骇了一跳,连忙道:“大当家千万别在十四爷面前提今儿这些事,十四爷要知道了,可不会给我好脸,你又不是没见过他发怒的样子----” 狄风如持杯闷笑,“夫人这阵儿动静这般大,不就是做给京城里那些爷们看看的么,就算是我不说,十四爷哪里又会不知道?” 齐粟娘干笑着,“山高皇帝远,山高皇帝远……十四爷忙着呢,过阵儿就忘了……” 狄风如瞅了她半会,“夫人忘了,十四爷最会记事儿……”慢慢道:“十四爷会恼的还不单单是这回的事……”转头看向湘江中渐渐驶来的巨型漕船,喃喃道:“江苏帮连震云……” 深夜宴散,两湖帮的马车将齐粟娘送到了码头上,齐粟娘方下了车,王巡检接住,正要上船,便见得码头上走来一人,近前打千儿请安,“小的黄二----” 齐粟娘压住上涌的酒意,眼看去,不待他说话,一把将他扯住,“黄二哥,我可不敢受你的礼,要不是你时常让着我,我在江宁早就饿死了……” 黄二是个壮汉子,平眉平眼,丢在人堆里寻不出来,只是唇上的胡须微带焦黄,叫人见而不忘。他见得齐粟娘意诚,也笑着站了起来,“夫人,漕上不安泰,二当家怕夫人路上出事儿,让小的带了十艘船和兄弟们来护着。” 齐粟娘笑道:“多谢二当家费心,我就知道后头有几艘你们江苏帮的船跟着,府台大人又差了河标兵,哪里还要劳黄二哥再跑一趟?” 黄二瞟了一眼停在头上的官船,低声道:“河标兵和那些水贼、盐袅们正是对头,现下这二百来人虽不怕人来打劫,却怕有些不长眼的不计生死要报仇,难免惊了夫人。” 齐粟娘点了点头,笑道:“那就劳烦黄二哥了。漕上兄弟们这些日子的嚼用酒食全包在我身上,黄二哥就当出来偷个闲罢。” 黄二知晓她脾气,也不推,笑着应了,退回了漕船上。齐粟娘身边护轿班头见得他去远,一边引着齐粟娘上船,一边悄声道:“夫人,漕上那些水贼、盐袅都是托庇于漕帮,别看着这黄二愣头愣脑,摆布人的手段不少,江南河段的水贼、盐袅没有不怕他的。小的这些日子和河标兵兵头们闲谈,只听说上回府台大人卡住漕银时,那些突然冒出来的水贼、盐袅平日里全是他收服住的……” 齐粟娘默默点头,“他们原是吃这行饭的……” 比儿接着齐粟娘上了船,将她扶到床上躺好,还未说话,便见得齐粟娘挣扎了起来,扑到马桶边一阵呕吐,酸臭之气立时充满了舱室。比儿一边哭着,一边替齐粟娘揉背,“奶奶……” 齐粟娘将三日戏宴上满腹的酒肉全都吐了出来,喘着气道:“……没事……吐出来就好了……” 比儿坐在床边,看着齐粟娘一脸的倦色和满是忧虑之色的双眼,哽咽着道:“爷他……” 齐粟娘微微摇了摇头,“不能怪他。士子们和百姓们不是傻子,不是他想压就能压住,想赶就能赶动,只能顺势而为罢了,还是因为张伯行大人实在是个好官。扬州府这一两年没有贫民饿得抢粮,虽是爷在撑着,但上头若是没有张伯行大人,他一个人哪里又能成事?……若是张伯行大人被解职,两江就是噶礼的天下,下一个……就轮到爷了。”呆呆看着帐顶,“若是张伯行大人丢了性命,不说爷不安心,我都会不安心……你大爷做的这些事儿原不是正道……” 比儿哭着道:“奶奶这些日子在外头行的事,爷必是知道了,虽是为了大爷……” 齐粟娘沉默半晌,“不用担心,你爷的性子,再是容不下,至多送我回高邮老家,不会立时休了我的……”---- - 今天晚上无补更。明天晚上八点有。 第二十六章 江南乡试案中的官们[五] 秋的风吹了起来,桂花儿开满了扬州城,浓郁的花香着。 扬州钞关码头闹哄哄的,从江宁城回来的苏扬两府的士子三五成群,或是坐客船,或是搭漕船,纷纷北上,向京城而去。 他们的议论声随风飘散,隐隐听得,“皇上圣明,噶礼革职,张大人留职,府台大人说,这全是皇上的恩典,是皇上对天下士子之隆恩厚德,我们应到京城去叩谢龙恩” “府台大人此言极是……” 齐粟娘坐在船舱里,嗅着风中的桂花花香,只觉着又晕又沉。她依着格窗,看着江苏漕帮和河标兵的船入了扬州钞关后各自散开,只余下府衙护船一路向府衙后宅码头驶了去。 府衙后宅静悄的,只有那半塘莲花儿还未全谢,虽是洁白清香,却远不及桂花儿应时讨喜。 比儿扶着齐粟娘进了内,唤枝儿烧水取花,让理儿赶紧熬补汤,自个儿掇了澡桶进来,替齐粟娘沐浴。 齐粟娘坐在桶中,嗅着澡水中的浓烈的桂花花香,身心俱疲。澡水的热气儿向上冒着,她终是朦朦胧胧睡了过去,只是含含糊糊地问着,“比儿,你去看看,爷在哪里……他怎的……怎的……不来见我……” 比儿见着她闭上了眼,不敢出声,只是用澡巾子慢慢替她擦背。 前衙里的陈演将公事丢到一边,将随船的衙役班头召上来,细细问了,严严吩咐后,便唤了小连进来。 “将请宴地红贴儿送到崔总府上和漕连府上。请他们务必赏脸。”陈演说罢。便匆匆回了后宅。 演走到廊下。听得内室里传来轻轻地水响。衣裙悉索地声音还有钗环清脆地撞击声。空寂了一两月地后宅里因这些妇人地声响。忽儿间便有了生气。 陈演因着齐粟娘离去。而惶惶不安了一两月地心微微一松。欢喜之情涌了出来急走了几步。到了门前。 水气儿和着桂花香从门缝里透了出来。涌入了陈演地鼻中。他正要推门地手不由一顿。喃喃自语。“粟娘不爱桂花儿……” 他向门缝里使劲儿盯了几眼只看到蒸腾地水气和朦胧地人影。他将头顶在门缝上。深深吸气。细细地分辨着浓烈地花香里寻到了齐粟娘那熟悉地味道。 陈演地心终是稳了下来。 他放在门上的手犹豫了一会,恋恋不舍收了回来,他从门前走开,一手撩起官袍前摆手扶着官帽,一阵急奔,带着急欲讨好的心冲到了后头小花园里。 荷塘里的残荷还有几支未谢的,半开半闭地立在水中,花瓣儿尤带着些鲜嫩。陈演冲到了荷塘边,一时收不住脚踩了满脚的青湿泥,官靴便也污了。 双飞燕的小画舫歪歪扭扭地向湖中驶去演满头大汗地撑着青竹:,生疏的动作不时将水中的鱼儿惊散。他好不容易将船撑到荷叶之中帽儿早已掉了,青金石的正四品顶子在船板上打着滚。 陈演丢下绣:出手,摘下了两枝未谢的莲花。 莲花的清香儿飘散着,陈演下了船,捧着花儿向内室奔去,停在了门前,他喘匀了气,悄无声息地推开了门。 内室里热雾腾腾,比儿正向澡桶里加着热水,齐粟娘已是睡沉。 比儿见得陈演,先是一惊,再看了看他手中的莲花,终是松了口气,默默交出手中的澡巾子,退了出去。 陈演站在澡桶,弯下腰,细细端详齐粟娘。担忧与劳累已是将她面上的丰腴消了去,金钗绾定的髻里漏出来的丝儿抚在了瘦削的面颊边,直伸到了紧抿着的嘴角边,尖尖的下巴搁在了澡桶边上。 陈演伸出手去,想替齐粟娘将嘴角边的丝儿抚开,却看到满手的污泥。他看了看手中的莲花,撩起八蟒五爪官袍下摆,将花根上的污泥细细擦拭了去,看了看齐粟娘,将花放入了澡水。 莲花在水中载沉载浮,淡淡的清香被热气烘催了出来,溢了满室,桂花儿的香便也散了。若是因着这阵清香,齐粟娘紧抿的嘴角儿舒展了开来,睡得更沉了。 陈演擦干净手,挽起袖子,默默替澡桶里的齐粟娘擦着背,只觉着手下的肌肤紧绷着,熟悉的绵软之意已是不见,过了半会,他轻轻说道:“瘦得能摸到骨头了……” 齐粟娘仍在睡着。 热气渐渐散了,陈演将齐粟娘从桶里抱出,擦干身子,穿上肚兜和纱裤儿,他已是一身湿透。 杭州三栏大架子床上的莲子百合双枕已用了十二年,时时换用着,仍是半新半旧。床帐上的莲枝纹仍是她亲手竹的,陈演坐在床边,替齐粟娘盖上薄被,久久凝视着她。 十二年前额齐眉,长眉杏眼的机灵小姑娘,已是长成了乌堆云,杏眼桃腮的娇美少妇。陈演仍是记得当初在江宁小院门前,透过门缝儿嗅到的那股饭菜香味,灶间忙碌的小小身影,还有那满院的湿衣。 那暖暖的味道和着江南湿润的雨气,透过小姑娘那并不柔美,却实实在在的微笑包裹住他疲惫的身体和伤痛的心,包裹住江宁那座小小的院落,重新给了他一个家…… 她就是母亲订下的粟娘啊…… 陈演微微笑了起来,回想着十八岁害羞笨拙的演官儿,只知道将母亲传下的家用旧钱袋和小院黄铜钥匙递了过去,只知道把母亲的书信递了过去,只知道将菜碗里最后两块鸡肉挟了过去,却不敢开口告诉这个女孩儿,这里是家,他和她的家…… 床上的齐粟娘动弹着,打断了陈演的回忆。陈演看着她将头缩进了被子里,哑然失笑,伸出手去,替她压好被子,让盖在她口鼻上的被子纳到她的下巴下,供给她一片自由呼吸的余地,不会因着害怕秋凉冬寒而在被子里窒息了自己。 陈演叹了口气船上的她也是这样带着对洪水的害怕,对掌人生死贵人们的恐惧,还有对他的担忧低垂着头,蜷缩着身子,战战兢兢地过着。所以几次三番话到了嘴边,终是不忍心出口,只是拼着命讨皇上的欢喜,任着那仍是孩子的小阿哥天天向她房里去…… “为官多要邀宠,还乡必要去职……”陈演喃喃自语要想明白了。陈演低头吻了吻齐粟娘,放下床帐,轻手轻脚换了衣出房而去。 西沉,齐粟娘从昏睡中醒了过来,含糊叫了一声,哥……”却没人回应只听得门栓微响,比儿捧水走了进来,“奶奶。” 齐粟娘面色微带黯淡,勉强笑道:“比儿,你怎的不多歇歇,这阵儿你也累了。” 比儿摇了摇头“奶奶从不叫我下船,奴婢哪里会累。”放下水盆起帐子,悄声到齐粟娘耳边道:“爷晌午在合庆园宴请了崔千总会儿在醉白园宴请李二当家。” 齐粟娘一愣,“这是为了什么……我今日才刚回来就去应酬这些……他许是不想……不想呆在家里……”比儿方要说话,齐粟娘却苦笑一声,“比儿,我实在没力气动弹,也没法子想事儿,再让我睡一会,等得明日再…再……”说罢,颓然倒回床上,拉过被子,蒙头就睡。 初更鼓响,陈演匆匆而回,喝了醒酒汤后,问道:“奶奶醒了没?” 比儿看看他的色,“傍晚时醒了会,现下又睡了。”犹豫着道:“爷,奶奶她……”陈演已是大步向内室去了。 陈演轻轻推开房门,只见屋内一片漆黑。床上隐隐有个安睡的人影。见得那个人影,陈演便觉得胸腔里的心实实在在地跳动着,又稳又定。他摸索着去点圆桌上的烛台,却隐约听到一些声响,似有若无。 陈演侧耳听会,忽地听出是齐粟娘的哭泣声,顿时一惊。他连忙奔到床边,撩开帐子一把将齐粟娘抱入怀中,“粟娘,粟娘,怎的了,可是梦魇了?”伸手去抚摸齐粟娘的脸,却摸到了满手的泪水,急忙哄道:“我在这儿,粟娘,我在这儿。” 齐粟娘被陈演紧紧抱在怀里,抽着说不出话。陈演轻轻拍着她的背,“别怕,我在这儿。” 齐粟娘哽咽着,“陈大哥……” 陈演摸索着用衣袖擦她脸上的泪水,柔声道:“别怕,我陪着你睡。” 齐粟娘伏在陈演怀中,忐的心渐渐定了下来,嗅到一股淡淡的酒气,轻声道:“陈大哥,你今天怎么想着请崔大人和李二当家喝酒?” 演沉默半会,“我差给你的衙役我能压抚住。但河标兵和漕帮水手是他们俩手底下的人。趁着今日方回,让他们把那些人的嘴堵住了。至少在扬州府里,你不用听闲言闲语。” 齐粟娘死死咬着唇,眼泪却不停地涌出,“对不住……” 陈演在黑暗中摇着头,慢慢道:“若是……若是我能把扬州府里的人控住,你也不用吃这些苦头,你原是不爱应酬这些的,何况还是……” 齐粟娘拼命摇头,哽着嗓子道:“你也是没办法。噶礼民怨太大,积到这会儿,也不单单是江南乡试这一件事了。张伯行在江南的声望又太好,他若是要丢官去命,谁能忍得住,你怎么又能控得住?” 陈演叹了口气,“终是我没用,明知道你不肯让齐强哥出事,却没能帮上你,反倒叫你受这些罪。” 齐粟娘心中欢喜安定,埋在陈演的中衣上擦眼泪鼻涕,陈演轻轻笑着,“这些日子,我常常担心,你心里怨了我,再不回来了……” 齐粟娘吸了吸鼻子,笑道:“没有的事。我还担心你不要我了……” 陈演柔声道:“没有的事……” 江南的秋日一天一天逝去,京城里已是落叶满天。 畅春园凝春阁里,九阿哥喝了一口乔家白,长出了一口气,“噶礼革职,张伯行留任,三四拨钦差的奏折等于白写,皇上只看密折子拿主意。” 十爷一拍桌子,怒道:“要不是陈变之控不住扬州士子” “他要能控住才叫怪了。就没了扬州,还有苏州,都怪噶礼的民怨太大”九阿哥看向十阿哥,“行了,你那个副主考的门人捞得不少,虽是斩立决也不亏了。” 八阿哥慢慢摇着泥金湘妃竹白纱折扇,“既不怪噶礼也不能怪陈变之,只能怪曹寅那老奸巨猾” 十爷听到这就气不打一处来,跳起来骂道:“要不是咱们都以为他病得要死了,谁会把手伸到他眼皮子底下去?这老不死的,竟敢装病!爷狠不得一脚踢死他!” 九阿哥递过去一杯乔家白,十阿哥一口干了,7呼呼喘了几口粗气,转头向远远坐在格窗下吹凉风的十四阿哥叫道:“老十四,你窝在那边角里干什么?这回就你占了便宜,人人都说你收了个厉害奴才!***,爷当初怎么就没瞧出来那丫头的横劲儿,摆明了要挟主子!都是被你给惯的!要是爷府里的奴才,这就是作死!” 九阿哥哈哈大笑,“亏得她横,也让我们占了便宜,赶在曹寅折腾前抽身出来了。当初我心里正琢磨呢,秦道然就在我耳朵边嘀嘀咕咕非要保住齐强,要不然江南的生意得有麻烦。我还在犹豫,那边的消息就来了。我一看,乖乖,我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 八阿哥轻笑着,“别看她张扬耍横,想要挟主子,却是个外强中干的。只要齐强在你府里,她什么也不敢干。或是十四弟开了口,她也得掂量掂量。一个妇道人家,翻不起大浪。只要她能给你多赚钱,谁管她当初是什么样,现在是什么样?不过牙行的生意你得慢慢收了,再好好教她做奴才的规矩!” 九阿哥点了点头,道:“牙行里的生意秦道然正慢慢收着呢,只是这事儿急不得,齐强也是个能干奴才,南边的事既是过去了,我还有用他的地方。至于齐强的妹子”转头看向十四阿哥,“那是你门下的奴才,你又宠她,哥哥我也就不说话。只是哥哥我门下可没有这样不知道规矩的奴才,你别光顾着给她挺腰子,再不教训,她就要翻天了!” 十四阿哥没有出声。 八阿哥笑道:“你的眼光儿不错。她有忠心也有手段,又是陈变之肚子里的虫,只要教明白了,将来多是用得着的地方。陈变之指使扬州士子在江宁城闹了一场大的,一得到张伯行留任的消息,立时又指使扬州士子们北上到畅春园门前叩谢皇上龙恩,那一日皇上的精神劲你们没瞧见?皇上原就有大差事使他,现下这主意是要定了。” - 今晚八点补更。(,如欲知后事如何章节更多,!) 第二十七章 犯了众怒的河台大人 补更3 四阿哥听得八阿哥说起皇上有大差使派给陈演,伸了终是开口问道:“又是什么差?难不成还能让做河道总督?” 八阿哥摇着头,“还没有定准儿,我只估摸着皇上带着他巡了一月北漕河终归不会是没原故。不过他现在不过是正四品,河上的资历虽足,却不满三十,河台可是正二品,怕是跳不了这么快。” 十四阿哥冷笑一声,“若是陈变之那死脑筋倒也罢了,赵世显那狗胆包天的,不知贪了多少河银,也没见得贡上来一点半点!” 九爷和十爷同声附合,十爷骂道:“这狗奴才就仗着救过驾,捉过朱三太子,不把爷们放在眼里,河银上的油水被他一个人吞光了!”转头看向八爷,“八哥,咱们可不能让这狗奴才小瞧了,得想个法子给他些颜色看看!” 九阿哥将葡萄红酒参入了乔家白里,又白又红的酒色儿在琉璃杯中泛着两面不同的微光,转眼又合在了一处,浊了起来,便也看不清是白是红了。 八阿哥笑了起,“用得着我们动手?他当初抓了朱三太子,这可是废太子时的大罪,太子爷和他是仇家对头,咱们的人传来消息,太子早就开始打主意了。” 十四阿哥一怔,“河道上的帐是做得滴水不漏么?四哥和老十三一直在查,就是寻不到实证,我也一直没动弹,赵世显才敢这样嚣张。太子爷凭什么在皇上面前扳倒赵世显?” 八阿哥起,不在意地笑着,“帐面上没有空儿钻,人可是有空儿钻的。谁叫赵世显召了个好女婿。如今人家已是投到太子爷门下了。再者,赵世显太过得意,他在淮安的奢豪,皇上未必没听到风声。” 十爷大笑着,“这样捞钱的好事儿,又皇上的宠臣子必是办得极密,咱们的人也打听到了?这又是哪个能干奴才……” 九阿哥笑而不,八阿哥看向窗外,凝春阁外满地金黄的落叶,他慢慢道:“秋去冬来,正是进肥羊羹的时节……” 北边地秋意越来越淡。江南天却还长着。淮安齐记牙行里送到河台衙门里地肥羔羊足有五百头。三千盏长明灯在河台府里挂了起来。备着好日子一耀豪富。 扬州府后宅里州知府兼河道同知陈演将康熙在奏折上详详写下地朱批仔细看过后。转手拿起直隶地界地河图。将九河汇流地天津卫重重圈了出来。 齐粟娘坐在书桌对面边描着卫夫人小楷。一边好奇道:“陈大哥。上回你跟皇上去巡北漕河。时常去天津卫么?” 陈演虽是专注看着河图是点了点头。指着河图道:“天津卫乃是南北漕河交汇之处。永定河等河亦在天津卫大沽口入海。 实是在北部河工重中之重。” 齐粟娘听到永定河由天津卫入海。便知道此处非同小可。停下手中地活计。探过头去看着河图“上回不是说还去看了黄河。但我看直隶地界并没黄河河段。” 陈演笑了起来,换了一副更详尽的河图,指着临界的山东黄河段,叹了口气“黄河改道后这几年,泥沙又堆积起来了。洪水一来,山东黄河水无处出海北冲出七八条小河,泛入了直隶境内河道。咱们在京城时不是听说永定河时时泛么多少也有这个缘故在。” 齐粟娘听得与永定河泛洪相涉,便知道朝廷必是极为看重到底永定河大水一来,京城不得安稳。她看着陈演眉头紧皱,不由问道:“陈大哥,你可是担心永定河泛洪的事----” 陈演终是从河图中抬起头来,看着齐粟娘苦笑一声,“直隶河图和地图都不甚精确,还得用西洋测量法重制,方能为河工助一臂之力。当时我在皇上面前提出这事儿,赵世显面上奉承皇上,私下里却不喜西洋三角推论的测量法,还是守着晋代传下来的制图测量法。如今朝廷里,只有皇上,我和何图华知晓这些测量法,其他的便是那些西洋教士了。” 齐粟娘听着这些,琢磨一会,“赵世显虽是个贪官,你不是说他于河工也颇为精熟?你和他再说说----” 陈演摇了摇头,面上越发不乐,“回扬州后,我发了四回的公文,把这些事反复向他说明,全没有回应,但天下各处的河图都应以西洋测量法重制方好,否则于治河便是大害----赵世显就死死守着咱们的老法儿,他当初在河工上的劲头和心眼,现在全用来捞钱!”说话间,将手中的河图丢下,重重坐在书桌前的交椅里,默默沉思。 齐粟娘听得呆愣,陈演再是说得有理,但品级圣眷都在那儿摆着,这事 过河道总督赵世显。齐粟娘心中担忧,小心翼翼劝哥,赵世显如今正得宠,你不是说过,这时节不做出头鸟,只做推墙手,咱们等一等,等他像噶礼一样----” 陈演失笑抬头,“你放心,我心里有数。”正说话间,外头比儿领着小连进来,报道:“爷,十日后河台大人寿诞,大宴的贴子下过来了。” 陈演穿着一身新官袍,一脸不乐,看着齐粟娘给他准备六只红木礼匣子,“河工上的银子咱们自己填了还不够,姓赵的狗屁寿日还要送这许多礼!姓赵的怎么还不撑死!” 齐粟娘哧一声笑了出来,拧着陈演的胳膊,“竟开始说粗话了?”替陈演取过官帽,递了过去,柔声道:“消消气,谁叫他救过驾?咱们就当是送给皇上了。” 陈演哼了一声,磨牙道:“礼这堵墙推倒了,就剩赵世显这一堵了……”齐粟娘咯咯笑着“我知道你做推墙手的功夫越来越好了,但总得有人先出了头才行。你放心,他家的银子堆成了山,还怕没人眼红?咱们越多送些,他就越容易叫人看不顺眼呢。” “这话说得是。”陈笑了起来,“他这回的五十大寿,不单是河道上的官员一个不拉,漕上九大帮、沿河五大盐区的盐商全都收了贴子,谁敢不备重礼送过去?就是连震云那样的人,也得老老实实带足了礼去淮安贺寿。他这回收的礼怕就抵得上他每年贪的河银了。” 府衙与连漕的老爷们都去安,两府里的女眷越发走动。只是齐粟娘再不敢拉着莲香出门去游船赏花,连府衙后宅都不敢请莲香过来,只时时过去,和她说说话儿。 眼见着了冬,齐粟娘算着日子,陈演快回来了。她坐在莲香院子里,一边慢慢竹着,一边和莲香、蕊儿说闲话,“如今内事儿都是那房里掌着?” 莲香微微笑着,“海静在她那里,自然她掌着。”看了一眼齐粟娘,“夫人不用担心,爷每月里来我这房里七八日,在她那房里是也是七八日,爷不是个糊涂人。” 蕊儿虽是消瘦,精神却好,上身穿着簇新缨哥绿绸衫儿,下头杭白缎子裙,说笑时头上的黄金珠钗轻轻颤动,“爷抬了董冠儿、秦萼儿入府,唱曲也不用叫她,唱戏更是不用叫她。爷每月都有三四日到了奴婢房里。一碗水端平了,自然就消停了。” 齐粟娘听得牙酸头痛,甩了头,叹了口气,“只要你们都能安安生生过日子就好。为了生意上的事儿,我一月多在外头,心里还一直担心,现下回来了,连大当家和我们家的爷都去了淮安,正好可以陪陪你们。”看着籽定、半叶拉着比儿到后头去了,悄声道:“怎的还把她留在身边?” 莲香和儿对视一眼,莲香无奈道:“她不一样,她是爷的旧人,平日就是犯了些错,连大河和连大船都会替她遮掩,爷不开口,谁能动她?再者,她也不是那房里的人,我也不能把她打发过去。”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是不明白,我平日里没有薄待她半点……” 蕊儿看了看齐粟娘,半晌没有说话,良久方摇头道:“不是姨***缘故。奴婢猜,怕是爷的缘故……” 齐粟娘一惊,抬头看了看门帘,媳妇丫头们都在外头廊下说笑看花。 莲香凝视蕊儿,“当初爷要抬我做正室,你就劝我安于偏房。我那会儿只当是玩笑话,没听你的。反而连累了你。如今你怎的还不和我明说……”慢慢道:“当初,半叶也劝我早早筹划,寻夫人替我作主,把这立正室的事儿提出来,当时她对我是何等的忠心……” 蕊儿缓缓摇了摇头,“夫人去提,和爷仓仓促促来办,是两回事儿……”看着还要追问的莲香,“奴婢这话儿只能说到这里,再说就要招祸了……” 齐粟娘看着对视的两女,只觉空气格外凝重,勉强笑道:“既是这样,咱们就不怕。再等一两年,等大当家再觉出你们的好来,我就去和大当家提立正室的事儿。” 莲香收回眼光,看向齐粟娘,摇头苦笑道:“怕是等不了了,快则半年,慢则一年,总是要去淮安的……” 齐粟娘一惊,正要问话,突听得外头一阵乱,帘子一揭,一个小丫头一脸慌怕奔了进来,竟是留在府衙后宅里的枝儿,只见她边哭边说道:“奶奶,不好了,小连哥递信回来说,河台大人在寿宴上被圣旨锁拿到京城,爷也被抓了!”(,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一章 刑部大牢里的陈演 安河道衙门里,寿诞的长明灯还没有熄灭,如狼似虎库房里山一样高的帐册全部装箱密封运上了船,向京城里急驶而去。到了天津卫,换了驳船,入了通州张家湾码头。 天色已是晚了,码头上的灯笼高高挑着,户部司吏指挥着从人,将一只只黑漆箱子抬入等待已久的骡车,快马扬鞭,向皇城而去。 户部衙门大堂里,彻夜灯火通明,四阿哥和十四阿哥奉了圣旨督办,五十六名笔帖式们一本接一本将河道帐册翻开,查对河银进出。户部里各位爷的门人,无人歇息,个个都盯着此处,直等着把帐算清。 “太子爷这回倒是算计明白了,自个儿不出头,把消息放给三爷,让他和皇上说,又拉上了四爷、十四爷。他不出头,皇上自然不会疑心这些爷都和赵世显过不去,皇上差出去的跟前人从赵世显京城别宅里抄出现银三十万两,皇上不信也得信了。” “倒霉的还是那些河道官,原就没有一个干净的,这回一查帐,个个没得,这会子到四爷、十四府上去求情的人多了,偏偏都是些穷官……” 京城里寒风凛,伏名却是满头大汗,他策马进了偏帽儿胡同,到得齐府门前翻身下马,一路冲进了大门。 “大爷!奴才打听明白了!”伏奔进了花厅,喘着气对齐强道:“赵世显被自已人捅了出来。皇上差了跟前的御前侍卫去淮安宣旨,把他家从里到外抄了一回,现银就抄出来四百万两!” 齐强焦急道:“赵的是罪有应得,姑爷怎的也牵扯进去了?” “奴才打听着,是因着做帐的事儿,河道衙门里的帐全被翻出来重对上上下下竟是没有一个干净的!皇上已是大怒,太子爷和阿哥们全都在一边煽风点火,这时节,被抓的河道官属可不止姑爷一个。”伏名喘了口气,“只有十三爷还一直把姑爷摘出来说,但皇上正在火头上--”说话间,从怀中摸出一卷纸“这是奴才抄到的,扬州河道做的假帐。” 齐一把抢了过去,一页一页翻着。 伏名在一旁看地脸色。小心道:“奴才打听着。有些河道是废了河工。脱不了一个失职之罪。有些河道是从别处移调了银子补地亏空。姑爷是扬州府台。这银子怕不是从扬州仓银里移调过来地?大爷。这也不是小罪。” 齐强慢慢摇头。“姑爷地性子。不会用仓银。”他盯着帐册看了半会猛然抬头。“去。把姑爷上任后扬州河道和扬州府仓银地帐册都抄过来。让牙行里把帐全送过来紧递信儿。让姑奶奶不要立时进京!” 眼见着入了腊月边漕河上地水已是浅了。客船时走时停地。不知何时才到京城。伏名出京一路急赶。终于在山东临清码头拦住了齐粟娘地座船。 “姑奶奶。大爷让姑奶奶不要立时进京。姑爷地事儿还没查明白若真是犯了事。姑奶奶这时节可是离远些好。 况且前头地河道眼见着要冰封了。” 齐粟娘脸色苍白急如焚。“你姑爷他可没有贪墨半点银子!伏名爷现在关在何处?主事查帐地是谁?十三爷可有说话?” “都在刑部大牢里关着,河道衙门里一总儿抓了不下五十个皆是各府县的河道。主事查帐的是四爷和十四爷,十三爷替姑爷说话了,但现下帐还没有查明白……姑爷还关着……” 齐粟娘听得陈演还关在牢里,咬了咬唇,转头叫道:“比儿,让他们快开船,到了前头若是冰封了,咱们就坐冰筏子进京!” 伏名惊了一跳,连忙劝道:“姑奶奶别着急,姑奶奶放心,奴才出京时,大爷已寻着门道进去看姑爷了,姑奶奶还是在这里等等消息的好。” 刑部大牢里,污脏的石壁上燃着豆大的油灯,昏昏暗暗。安生将通行令递了出去,又塞足了银子后,狱卒便打开了牢门。 “齐强哥,你让粟娘别担心,在家里等着。十三爷已经差人知会我了,皇上会亲审我。咱们家的银子不是贪墨的,是牙行里的干净银子,我不会有事的。”陈演接过齐强递来的棉衣和被褥,又叹了口气,“我原想着扬州河道做了三年考满后,抽了身便也无事,没想到赵世显倒得这般快,那些假帐……” 齐强听着“牙行里的银子”几个字,看了陈演一眼,到了嘴边的问话便缩了回去,喃喃自语,“我妹子说是牙行里的银子么……” 齐强一边思索,一边慢慢盘坐了下来,他打开食盒,将热腾腾的酒菜摆出,看向陈演,“她已是向京城里赶了,我拦不住。” 陈演一怔,苦笑道:“天这样寒,河上冷得很,她千里迢迢的……” “周襄天跟着她来了,想来路上也会顺当。”齐强将竹筷递了过去,给陈演倒了杯酒。 陈演看着齐强的神情,只觉甚是凝重,不由惑,端着酒也不喝。 齐强沉默一会,看着陈演,慢慢道:“演官儿,我妹子她打小儿孤苦,到了咱们家,才有了个活命落脚的地方,按说原是高攀了你,可你死拧着不退婚……” 陈演失笑,“齐强哥怎的又提这 ……” 齐强自顾自地说道,“粟娘她没有亲生父母教养,只跟着你娘识了些字,我虽是她哥哥,却也没教过她什么,她有些妒性,容不下人,只是因着舍不得你……” 陈演回视齐强,“齐强哥,我明白的。” 齐强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口喝干,“她如今虽是没有生养,但她到底怀过----” 陈演一口截断,“齐强哥,你有话就直说。” 齐强叹了口气酌着道:“你的性子我明白,她在高邮、清河时都仗着你的势,行过一些事,在京城也得罪过宋清,她以后若是再有这样的事儿,你多少担带些----” 陈演原担心有难事儿,现听他说起这些由笑了起来,“齐强哥,我也不是个呆子。圣人虽说,天下为公,俗语儿也说,丈夫有权妻有势。 粟娘嫁了我,就该跟着我享福,她干的那些事儿,原不是大事,多半还是为了我……更别说她为我吃了多少苦头……”顿了顿钉截铁道:“我是不信她会干出什么的。” 齐强的脚步声渐渐远,牢门上铁锁的声音回荡着,陈演半坐在牢中,默默沉思。 客赶在冰封前通州张家湾码头上靠了船,齐粟娘一眼看到岸边等着的齐强起裙摆下了船,正要开口说话,却被齐强一把拉着,上了等在一旁的玉顶檀木马车。 “妹子!你和哥哥,你们家每年十四万余两的银子是哪里来的?”齐强满脸焦灼,“我细细查了帐册官儿断没有调仓银补亏空,但是这假帐却做得平平稳稳州府里的仓银也是进进出出一丝不乱,你和哥哥说银子是哪里来的?你是不是背着演官儿收贿银了?” 齐粟娘大吃一惊,连忙摇头“我没--”齐强抓着她的双肩,凝视着她道:“皇上还在查问赵世显,腾不出空儿来审演官儿。我偷偷去牢里看了演官儿,他还安慰我说是干净的,牙行里的银子。妹子,以演官儿现下的精明厉害,除了你,谁都蒙不住他。牙行是我建的,我总有个底儿,不可能是牙行里的银子。你告诉哥哥,你到底从哪里来的银子?” 齐粟娘听得皇上要亲审陈演,一顿心扑扑乱跳,含泪道:“哥哥,是我运货私盐赚的银子----我怕连累陈大哥,一直都没有告诉他,也没让他碰过这些事----” 齐强惊道:“运私货私盐?谁替你运的?难不成是李四?每年十四万余两,他怎么瞒过连震云的?” 齐粟娘连连摇头,急道:“不是二当家,是----是连大当家----” 齐强脸色剧变,死瞪着齐粟娘,“连震云替你赚银子?”车厢里回响着他喘粗气的声音,“妹……妹子,你……没做……没做对不起演官儿的事吧?” “不是,没这回事!”齐粟娘被齐强的脸色骇住,拼命摇着头,“不是,我当初在清河的时候帮过他,说好了以后我要银子的时候,他就帮我运私货----我和他没有私情----” “你帮他什么了?值得他这样去回报?清河----那都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他凭什么隔了这六七年还要回报你?”齐强哑着嗓子道:“你知不知道,连震云他----他----他对你----” “我帮他制了工程图,我帮他制了五副坝上工程简图!”齐粟娘抓着齐强的手,哭道:“哥哥,你得相信我,那图真是我制的!我和他没有半点私情!” 齐强目瞪口呆,“那几副工程图是你制的?让他得了官,抢足了好处的工程图是你制的?” 齐粟娘死命点着头,“是我,真的是我,哥哥,你得相信我。” 齐强喉头拼命滚动着,用力呼吸了三四回,勉强平缓地着声音道:“好,哥哥没有不信你的。问题是现下怎么办?如果说是牙行的银子,九爷肯定要问个根底,你和连震云这事儿叫那些爷知道了,还不知整成什么样。如果对皇上说实话,是私货私盐的银子,这些事儿虽是人人都知,却不能摆到台面上来的----” 齐粟娘咬着牙,“我早就打算好了,这事儿若是发了,就和皇上说是我运私货的银子,陈大哥半点不知道,谁替我运的我也不说+----随皇上把我怎么样----” “说些什么傻话!哥哥能让你这样么?!”齐强怒骂道:“演官儿若是犯了事,皇上可能还网开一面,你要是犯了事,皇上可不会迟半点!” 齐粟娘抓着齐强的手,含泪道:“十三爷怎么说----” 齐强摇着头,“十三爷自打上回圈了后,圣眷大不如前,但他在四爷跟前说得上话。妹子,这事你得求求十四爷,他如今正管这查帐的事儿,只要他和四爷一样把演官儿摘开,皇上就用不着亲审,这事儿也就当没出过。”齐强扶住齐粟娘,“先别想这个,到底皇上还得等几天才审演官儿,先想想怎么和九爷府里那几位爷交代。我能查明白的,十四爷也查明白了,他们个个都知道演官儿的钱掌在你手里,就等着打听你是怎么发财的!”(,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章 通直斋里的十四阿哥 顶檀木马车在通向京城的官道上慢慢驶着,然则四十,不过是一个多时辰。 正午的太阳挡不住初冬的寒风,十四阿哥从内城而出,沿着京城长阳大街向九皇子府策马而去。 暖阁里仍是紫嫣红,晚菊开得正艳。烫盆里的银酒壶冒着丝丝热气。 十四阿哥执着乌金马鞭走了进去,九阿哥站了起来,秦道然上前,倒了杯乔家白。九阿哥笑着对十四阿哥道:“你在户部熬了十多日,今儿才能出来散散,哥哥特意叫了三庆园的戏子来唱一段,马上就到。”说话间,将暖酒递了过去,“帐查得怎么样?” 十四阿哥面上带了倦色,但精神头儿却足,一屁股坐下,端起酒杯一饮而进,看着转过头来的八爷和十爷,摇了摇头,“咱们也是白忙活,银子不声不响早进了庆宫,还是太子得了大头。你是没见着老三那张脸,他被太子推出来领头,甜头没见多少,皇阿玛见着抓到的都是些平日有些清名的人,说话就没好气儿了。” 八阿哥微微笑,“赵世显到底救过驾,皇上多少记着他的功劳。再者,皇上未必不知是太子爷在折腾,自然不会有好气儿,老三这回可是吃了亏。” 九阿哥笑了出来,“咱们门的奴才早得了信儿,把帐改了些,抓不着大把柄。反是那些老实官儿被拎了出来。我看着,皇上一听陈变之也有份,可是气得不轻。” 十阿哥已是些醉意,他站起大力拍着十四阿哥的肩膀,嚷着:“我说老十四,哥哥到今天不佩服不行了当初也十一?那丫头和你一样大?你就怎么瞅出她是个能干奴才,闹着要她做跟前人的?乖乖,每年十四万余两,上上下下半点风儿都不透,直接填了窟窿,他们陈家多少家私,这样眼睛都不眨地替皇上掏腰包?” 十四阿哥微微皱了眉有出声。 九哥坐在扶手椅上哈哈大笑,转头对侧立一旁的秦道然笑道:“你的眼光儿也不差,当初你替齐强和他妹子打包票时,爷心里还直冒嘀咕。谁知道她竟是个财神娘娘转世?!” 秦道然笑道:“奴当时也没想着。不过觉着齐强地妹子胆儿大。心又细。既然有胆量改九皇子府里地帐。还让奴才抓到尾巴。管管江南地帐也不是个难事儿。” 九阿哥一愣。“她什么时候改爷府地帐了?” “爷应还没忘年齐强去江南建牙行。在外头跑了一年。正遇上大格格洗三。八爷请了四爷、十三爷商量事儿。特意把德隆那五房和太子府里有些干连地奴才给撵了----” 八阿哥笑了起来“我还记得。那一日是齐强地妹子在外头支应|头地帐必是经她地手。她动什么手脚了?” 秦道然笑道:“也是大事。齐强地妹子和几位爷地贴身公公们都有些交情。便借着这个机会。拿着九爷府里地银子做人情。在酒席戏曲上多给了他们些体面。多花了一百二十六两银子。” 九爷和十爷对视一眼哈大笑。十四阿哥地脸色却有些不好了。 八阿哥也笑了起来“我就说,李全儿平日里对她就是格外客气些。齐姑娘前姑娘后的。老四身边的秦全儿原和他主子一样是个冷面,见着她也是脸上带笑还纳闷他们这是怎么了……” 十阿哥笑得直喘气,“不错,不错,胆儿够肥。这还是她第一遭管你们九爷府的帐吧?” 秦道然笑道:“不单是头一遭,要紧的是她当年还没有出嫁,还只有十三岁,和十四爷一般大,就敢伸手捞银子了----”话说到这里,便听得外头傅有荣小心翼翼地说道:“爷,齐二管事带着齐姑娘来给各位爷请安了----” 十四阿哥猛然站起,一把拉开暖阁的门,执着乌金马鞭,冲了出去。 几位阿哥俱都一呆,秦道然半晌回过神,听得暖阁外有人声,走到门边看去,惊道:“十四爷把齐强的妹子拖走了----” 齐粟娘被十四阿哥一把拽住胳膊,一路拖着向通直斋而去。齐强惊得面上失色,正要跟上,却被暖阁里追出来的秦道然拦住。 齐粟娘看得十四阿哥脸色难看之极,知晓是一触即爆,想着要求十四爷的事儿,忍着胳膊上的剧痛,半声儿不吭,任由他一路从曲廊上拖了过去。 进得通直斋水榭,十四阿哥一把将齐粟娘甩到栏边,冷冷瞪着她,半 出声。 齐粟娘吞了一口吐沫,强自镇定,忍着腰背上抽搐的撞疼,“十四爷--” 十四阿哥听得这一句,反手一鞭子抽翻一张剔红靠背椅,瞪着齐粟娘怒骂道:“看你干的那些破事儿眼里还有爷么!” 齐粟娘看着被乌金马鞭抽成烂柴的剔红靠背椅,倒抽了一口凉气,扶着栏杆儿勉强站起,“奴婢……奴婢给十四爷请安。” 十四阿哥一脚将剔红八仙桌踹飞,重重一声砸在粉墙花格窗上。齐粟娘紧闭双眼,只听得一阵破裂折断之声连连响起,接着便是粉墙房里一阵瓶破杯裂之声,“安个屁!爷以前太惯着你这奴才!现下你眼里还有爷么!” “奴婢……奴婢不敢……” “不敢?你有什么敢的?!你包了画舫喝花酒,到戏园子里听戏喝酒,你有什么不敢的?爷还没死!你做这些伤风败俗的事儿,也没想着来报爷一声,求爷一句,拉你哥哥一把?----能干奴才?爷要你这奴才能干有什么用?爷还指着你这奴才替爷去赚皮肉银子么!” 齐粟娘忍住眼泪,“原是想……太子爷……十四爷必是没功夫……” “爷有没有功是爷的事!做奴才就该知道分寸!什么事儿自己平了,什么事儿来求爷,还要爷教你么!”十四阿哥狠狠一鞭子抽到栏上,隔着齐粟娘只有两指远,拳头粗的栏杆应声而断。刀割般的急风刮得齐粟娘脸上生疼,惊得她倒退两步,重重跌坐到了地上。 青砖地上冷得透凉,齐脸上白得不见血色,身上冷汗直流,颤抖着要开口说话,嘴唇儿却直抖。 十阿哥越发恼怒,“看你这蠢样!爷就狠不得一顿鞭子抽死你!你在爷面前这样缩手缩脚,指望着再糊弄住爷,啥事都不和你这奴才较真,纵得你无法无天,眼里没爷!?你就打错主意了!” 齐粟娘颤抖道:“……我没有……”她明知十四阿哥不会真伤她,内心对他狂怒的恐惧却是止也止不住,哪里还顾得上自称奴婢? “你没有?”十四阿哥冷笑一声,走到粟娘面前慢慢蹲下,盯着齐粟娘道:“法源寺赏丁香花那天,你和连震云偷偷摸摸干什么了?他竟敢当着爷的面,勾搭爷的奴才!要不是为了八哥的事,要不是为了你这奴才的体面,爷当时就该把那不知死活的混帐砍成三段!” 齐粟娘一听这话,那害怕的心全丢到了一边,立时叫道:“我和他没私情----” 十四阿哥狠骂道:“你要和他有私情,爷早就抽死你了!不长眼的蠢奴才!以后不准你再去他府里!”声音腾然拨高,“听到没有!” 齐粟娘骇得连连点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十四阿哥发了一顿火,出足了气,再见得她老实服顺,心便软了下来,哼了一声,挺身站起,“起来。” 齐粟娘见他脸色,知晓已是过了劲,终是松了一口气,连忙爬了起来。十四阿哥一屁股在栏边坐下,“过来。” 齐粟娘慢慢走了过去,在十四阿哥身前一步停下,咬了咬唇,陪笑道:“十四爷……” “陈变之那事你打算怎么办?”十四阿哥看着齐粟娘,“皇上未必信他贪墨,却会怀疑他挪用仓银----你说,他是不是----” 齐粟娘连忙摇头道:“回十四爷的话,外子他没有挪用朝廷半分银子,那些银子----那些银子----” 十四阿哥一摆手,“爷没兴致知道你从哪里弄的银子,只要没挪用就好。”扫了齐粟娘一眼,哼道,“陈变之既是做了官,他下头的人奉承你也是该。”站起身来,“老十三和陈变之交情好,前几日就来找过我,今儿爷就找他一块儿去和皇上说,清查扬州府仓银,只要他没实证说他贪墨挪用,皇上已经丢了个赵世显,自然要保他。” 齐粟娘断没料到十四阿哥这般干脆利索把事儿决定了,不用费她半句口舌,眼圈儿顿时红了,含泪施礼,“奴婢谢过十四爷……” 十四阿哥哼了一声,“你就在这里呆着,谁叫你也不许动,等爷从宫里回来。”说罢,出了水榭,穿过曲廊,匆匆而去。 暖阁里的作乐声响了起来,三庆园的戏子唱着十四阿哥爱听的曲儿。齐粟娘看着十四阿哥远去的背影,倚栏听着,唱的正是那,“……家散万金酬一顾,身留一剑答君恩……” 第三章 乾清宫里的北河河总 子过了一天又一天,清查扬州仓银的事儿还只行到已是下到刑部大牢,宣陈演入宫见驾。 天色近晚,康熙召了陈演独自奏对。 初冬的雨渐渐大了,打在琉璃瓦上响个不停,便也听不清他们的说话声。 只待得华灯初上,陈演领了差事,叩谢了圣恩,一步一步退了出来。这时节,河道官职变动的消息早已出了上书房,传到了各位爷的耳朵里。 陈演慢慢走在雨中,乾清宫檐着摆放着盆盆晚菊,被雨水击打着,左摇右晃,陈演的心便也随着那花儿,一会儿摇了过去,一会儿摆了过来。 秦顺儿打着油,在宫门口接着了陈演。十三阿哥拉着陈演的手道:“分拆河道总督一职之事,是四哥为治理水患向皇上奏请的,虽只是暂行之事,难说日后不会成定制。”顿了顿,“皇上原是留中再议此事,如今却提了出来。治河虽重,辅政方是首要。赵世显的女婿如今升了天津河间兵备道,直隶总督是八哥的门下,天津卫是为九河津要,京畿咽喉,你切切要小心在意。” 大雨中,两驾马车从齐府出,一驾直奔了皇城,一驾驶到了九阿哥府前停下。得了消息的齐强带了齐粟娘来向主子们谢恩。 “分河道总督职为三职?东河河总、南河河总、北河河总?陈变之现在是北河河总?专管京畿、直隶、西北河道事务?”十阿哥咋舌道:“几品?” 花厅外哗哗地下着倾盆大雨,将冬里的晚菊打得七零八落。十四阿哥倚坐在屏风后的罗汉床榻上,齐粟娘满脸笑意给他倒酒, 八阿哥看着新设的黄梨屏风后的两个人,微微一笑,“正三品。” “我说皇上上回那样要紧时候。还带着陈变之把直隶河道巡了个遍。原来那时节就有这主意了。”九阿哥笑着看向齐强。“你妹子如今也是正三品地淑人了。” 强瞟了齐粟娘一眼笑道:“全是主子们栽培。” 十阿哥大咧咧地道:“你这话倒也说得没错。要不是老十三和老十四担保陈变之不会贪墨挪用。奏请清查扬州府仓银。皇上也不会这么快把陈变之放出来。” 八阿哥笑道:“说到底。还是皇上宠信陈变之。就坡下驴。扬州府地仓银现在还没查到一半升任了北河河总。陈变之又太会讨皇上地好。这不。方从宫里放出来。老婆也不见。直接就奔着北漕河去了。单论这点。这朝里上上下下没一个比得上陈变之。”慢慢道:“太子爷地门下如今是天津河间兵备道皇上。怕是不放心了。” 豆大地雨点砸在琉璃瓦上声声作响。听在齐粟娘地耳中如仙乐一般笑嘻嘻地看着十四阿哥。生似从他脸上看出一朵花来。 “行了。别再让爷看你这傻样了。”十四阿哥瞪了她一眼。“以后就在直隶天津卫爷地眼皮子底下。你再敢胡来丢爷地脸面。看爷不抽你!” 这时节十四阿哥说什么都是仙乐一般,齐粟娘咯咯笑了出来,一个劲点头,“奴婢时时回京城来向十四爷请安。” 十四阿哥显是满意了哼,“什么时候动身回扬州?” 齐粟娘寻思了一会“这两日便走,把那边的家私运到直隶来家人也一起过来,怕也要费一番功夫。还有那边的手帕交----” 十四阿哥瞪她一眼“别忘了爷的话!” 齐粟娘一咬唇儿,“是。”暗暗盘算把莲香请出来相见。 “南边的生意也收拾收拾,照旧丢还给你哥去。”十四阿哥没好气地道:“原还想着是个好事,没料想你尽着胡来。你哥哥差事也办完了,正是接手的时候。” 齐粟娘点了点头,应了声是。十四阿哥见她样样服顺,面上微微露出笑来,“爷倒想起来了,那翁白不就是在直隶漕帮么?他如今是宋清的嗣子,办事儿可是越发老练了,你那丫头----”看着齐粟娘一脸不乐意,哈哈笑道:“果真是妇道人家,翁白那样的人物,十个丫头都值,看你抠门成这样。” 齐粟娘撇嘴道:“比儿那样的姑娘,小门户里能做主妇,大宅门里能做主母,做个诰命不过是一般般。爷果然是男人家,只看色相,识不出真金。” 十四阿哥呛了酒,边笑边骂道:“给几份颜色你这奴才就上脸了。爷只看色相?你当初生得天仙似的?还真金!亏你好意思往自己脸上贴金!” 齐粟娘脸一红,嗫嚅道:“十四爷对奴婢,那是 弱,真英雄本色……” 十阿哥听得屏风后十四阿哥的大笑声,打了个哆嗦,“这马屁渗死爷了,亏老十四还听得乐歪了嘴……” 九爷笑得喘不过气来,“他爱听,所以她才能把他哄住。他就学不了这个乖,你就等着瞧,还得把她惯上天去。” 大雨虽是渐停了,天仍是黑沉沉的,齐强站在九爷府门口,看着齐粟娘抽帕子施礼,乌蹄嘶风马上的十四阿哥看了她一眼,随意扬扬了马鞭,“爷去大沽口河标军营。你----别在扬州磨蹭。”说罢,猛甩一鞭,策马向南,直出长阳门而去。 齐强皱眉坐在马车里,雨打车篷声滴滴答答地响着,“妹子,演官儿已经是北河总督,河银上的事自己能做主了。你以后再不用替他找银子填窟窿,连震云那条私货私盐道以后不要再走。他----”齐强看着连连点头的齐粟娘,叹了口气,“他可不是个软和人,不能和他太近了。” 齐粟娘笑道:“哥得是。我虽是帮过他,但他现在已经是堂堂一帮之主,比不得从前。老让他替我白干活,自然不行。能免就免。”又愁道:“我听陈大哥说过,他在京城里得罪过几位爷,好似十四爷就被他得罪了,不准我再去他府里看莲香。” 齐强一愣,脸色一松,笑了:来,“妹子,十四爷对你是着实关照。这点小事儿,你总得给他撑这个面子。” 齐粟娘叹道:“不是呢?我回去使法儿叫莲香出来会一会罢。只是二当家……” “不用管李四那小子,他一年押三船上通州缴漕粮,总要路过天津,还愁没机会见?”齐强笑道:“你让莲香和他说一声便是。” 马车在通州码头停了来,比儿和小连站在三舱客船船头正望着,连忙迎了过来。齐强撩袍跳下,齐粟娘笑道:“哥哥,我搬到直隶来。以后我们就更近了。彩云眼见着就快生,我手脚快一些,说不定还能看着大侄儿落地。”又抚了抚齐强袖子上的折痕儿,“现下那边的差事儿也办完了。多回家里陪陪嫂子她们。”凝视齐强,“什么时候求个恩典,咱们不在九爷府里办差了,咱们自己过日子……” “那有这样好事儿?就算是子嫌弃了,我这样里外事儿都知晓的奴才,也是没法子竖着从府门走出去的。”齐强摸了摸齐粟娘的头,“你放心,哥哥知道自保的法儿,经了这一回,更会小心。只要我大小事儿都不明着掺合进去,多隔几层,暗地里扯长线,自然不会有麻烦。” “:大爷请安,给奶奶请安。”小连赶上来打了千儿。 齐粟娘一脸诧异,接着便笑了起来,“爷让你来的?他身边没有人……” 齐强笑道:“你还怕天津卫河道上的官儿少了?便是他们没眼力价,宋清可是个明白人,你只管放心。再说,你不是让周师爷和七夕跟着去了么?还让他千万不用来看你,巴结好皇上才是要紧。” 齐粟娘笑着点了点头,“多亏上回他跟着皇上巡河时拼了命,皇上心里还是记着的……” 齐强笑着摇了摇头,道:“妹子,演官儿如今不比以前了,他都算计好了呢。他当初要是没趁着在皇上跟前时讨了好,表了忠心,噶礼这档子事他敢闹这么大么?” 齐粟娘一愣,“他当时也不知道江南乡试的结果……巡抚大人的信是我们在路上才……” 齐强笑着瞟了小连一眼,“你问他身边的小厮,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你们家的师爷是白请的么?”小连一惊,正要说话,齐强却又柔声对齐粟娘道:“妹子,你和演官儿成亲七八年,如今哥哥也算是放心了。演官儿对你一心一意的,又历练出来,总能让你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你回了扬州,赶紧收拾,早早儿来直隶,到时候哥哥去天津接你。” “哥哥,你放心,我一定早早儿地回来,以后咱们兄妹就能一起在北边过日子了……” 风又起来了,雨点儿坠得越来越多,三舱小客船扯足了帆从通州码头驶入了漕河。齐粟娘站在船头,欢喜挥着手。风儿掀起波浪儿拍打着般板,也拍打着码头生满青苔的麻石阶。 齐强站在水边,含笑看着渐渐远去的帆影,雨水一点接一点砸在他身上的大红锦袍上,不一会儿便浸出的一片浓浓的颜色,黑红黑红……(,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四章 送行宴上的莲花尾羹汤 边已是入了冬,南边儿的风也寒了起来。 连着忙活了几日,齐粟娘看了看空荡荡衣柜,一扫平的桌、几,还有捆扎结实的包裹、木箱,叹了口气,“下贴子到连府里,就说明儿我的生辰,请莲姨奶奶到后园子里……赏花。” 枝儿卟哧一声笑了出来,“奶奶,咱们园子后头的莲花儿早谢了,满塘里都是破叶杆儿……” 比儿笑着嗔道:“莫非奶奶不知道?不过是想让莲姨奶奶到咱们府里来罢了。”转头看齐粟娘,“虽是如此,生辰也不可减慢,往年里爷陪着奶奶倒也罢了,这回儿可得热闹些。 既是只请莲姨奶奶,也得叫外疱儿送桌上好的席面,叫虹桥那边的花船送些鲜花来好。” 齐粟娘笑着点,“我这儿虽是收拾得快成空屋子,也不能让莲香受这些委屈,况且往年里没请过,她都送了重礼,这回儿特意下贴子,哪里又会不更下心?”叹了口气,“我只是担心连大当家不让她出门。再者,若不是实在没法子,我也不想让她出府的……到底那事儿还没过去多久……以后我和她又隔远了……” 天早已黑了,漕连府仆人挑着二十几盏大灯笼,把黑漆漆的库房照得通亮。连大船满头大汗地忙活着,使着丫头小厮们将一匹匹绫罗锦缎、一件件金银器皿、一匣匣珠宝玉器拣选上等的,抬着向莲香院子里送去。 “眼见着忙得空儿来俺们家里,倒是有兴致办生辰?也亏她不嫌累!”李四勤扒着饭,一边看着莲香和蕊儿饭也不吃地挑选寿礼,一边嘟嘟囔囔地说着,“大哥,俺们什么时候搬去淮安?” 震云慢慢喝着乔家白,“就是这一阵世显倒了台,南河河督辖理江浙两湖一线江南漕河,咱们也得先去套套交情……” “俺山东那边的消息,辖理山东、河南、安徽河道的东河总督现下还没定下来京城里那些爷谁也不肯放手,都在使着劲儿争呢……” “自然会如此。江南河段事关江浙两省盐银税河总督和曹寅一样是包衣三旗出身。皇上地亲信。北河总督辖理京城、直隶漕河段----皇上更是精明。连满人都不肯用。专使了个汉人。直隶河道上地河标兵以后可就是陈大人管辖了……”连震云慢慢道:“两头都被卡住。只有中间这一段儿……” 莲香用帕子了拭额角地汗。提声说道:“半叶。去府房里和二管事说前儿云贵来地紫罗藤长匣寻出一对来。我记得陈大人就爱用藤匣儿装河图。夫人肯定喜欢。” 蕊儿看了看莲香。欲言又止。她扫过半叶揭帘而去地背影。看了一眼正和李四勤说话地连震去。看向莲香。“姨奶奶。你看这缎子上地平安团花儿织得可好?听说杭州机织房里规矩大得很。开机织布时。除了上香拜祖平安地时候声都不能吭声。就怕冲了那处儿掌生死地爷。” 李四勤放下碗。咂了半会地嘴。“俺听说陈大人和十三阿哥好得很----”看着微微而笑地连震云。重重点了点头“真要怎么着了。俺都觉着陈大人使不动皇上和十三阿哥肯定比俺明白……” “他就一心跟着皇上……看他能跟几年……”连震云微微冷笑着。“一朝天子一朝臣是大伙儿都明白这个理儿。会赶着投到各位爷门下去么?明面儿上是说河工要紧是八爷上回太显形了。要不是太子爷这回扳倒了赵世显。皇上会想着把河道拆分。把河标兵也划开么?一下手就先把直隶夹住了……宋清这会儿怕是没法子在他主子跟前讨好了……”连震云身后地宫灯、屏灯交相辉映着。新摆上地黄花梨硬螺甸家私泛着一层浮光。死气沉沉。 高几上红木匣子里地珠宝闪着森冷地光芒。照在莲香地手上。和死人一样青白地手伸出去。慢慢将匣子关上。莲香看向蕊儿。“平安绣样儿原是织工织出来地。没得为了保平安。见着织工伤了手也不吭声……” 李四勤掉过头来,“小嫂子,俺那儿还有两坛子乌金糯米酒,明日你给她一块儿捎过去。她的生辰,小嫂子也陪她喝几杯。和她说,陈大人不在,俺没法登门贺寿。俺下回儿押船到天津,就寻法子去瞧她。” 离着立冬日没几天,风已是肃冷,十全十美大席面摆在了空荡荡的内室里。满室里虽是冷落,外头廊上和屋里却摆了上百盆红旱莲,旱莲盛开极是婀娜。或是因为缺了水,又是有叶无花的异种。终见着不如十四阿哥的通直斋外的水莲一般,带着勃勃生机。 莲香一口喝干了小金盅儿里的乌金糯米酒,将半叶、比儿等丫头们都赶了出去,又将一脸 蕊儿推了出去,关紧了屋门,将冷风儿都挡在了外 齐粟娘坐在桌边,看着已是空了大半的酒坛儿,笑着道:“好在这酒绵软,我的酒量能应付一两坛,倒没料着你也是个----”莲香面上嫣红,歪歪扭扭地走了过来,挨到她身边,一把抱住了她的颈脖,伏在她背上,喃喃道:“夫人……” 齐粟娘顿时笑了出来,微微扭头莲香,“醉了?” 莲香用力摇着头,“没……没醉……我没醉……”勉强抬起了头,眯着眼儿看齐粟娘。 齐粟娘越发好笑,“呆愣愣地瞧什么呢?又不是没见过。来,我扶你在床边上靠靠。” 莲香面上酡红,在床柱儿,拉着齐粟娘的手不放,慢慢摸索了两遍,喃喃呐呐道:“我还记得,当年在清河的时候,夫人的手上长着茧子……” 齐粟娘原想给她倒碗茶,被她拉在一起坐在床边,闻言笑道:“来扬州也有四年多了,日里养尊处优,那茧子早没了。亏你还记得。” 莲香双眼迷着,似是在回忆过去,“那时节,我在老太太身边,每日不过端茶、倒水,陪老太太说话,平日里便是傻玩,身边还有粗使丫头服侍……十月半天拿拿针……除了死了的大爷,三爷、四爷们见着我都叫一声莲香姑娘……便是老太爷和做官的二爷,也从没说过我一句……虽是个丫头……许家小姐们都不及我过得既体面又自在……”慢慢抚摸着齐粟娘的手,“我的手上……半点茧子都没有生过……我没法子和夫人一样吃那些苦头……我只能呆在深宅大院里……” 粟娘轻轻拍着她的手,“能不吃苦是你有福气,要惜福。”细看莲香,“日子过得真快,你也长大了……那会儿你长着一排刘海儿,时时甩着你的小辫儿,在我床前走来走去,劝着我吃药,天天笑嘻嘻,日日里快快活活----”齐粟娘蓦然顿住,惊道:“莲香----” 莲回过神来,抬袖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方要说话,齐粟娘反握住她的手道:担忧道:“可是连大当家----那边房里----”面上微一犹豫,仍是道:“待会我和你一起回去----” “不行!”尖利的声音蓦然响起,刺得齐粟耳膜生痛,她愕然看向莲香。莲香脸上血色全褪,一把抓住齐粟娘的胳膊,颤声道:“不……不能去……” 齐粟娘又是异又是着急,“是不是----是不是那房里又使什么手段--我去和大当家说----”说话就站了起来。 莲香扑上去,伸出双臂紧紧抱住齐粟娘的腰身,死活不让她动身,“没事儿,一点事儿都没有!”将头埋得低低的,靠在她腰上,“你放心,我提防着她呢,她寻不到空子的。” 齐粟娘听着她声音似是稳稳的,怀中的身子却是痉挛般抖个不停,那里会放心?她暗沉着脸寻思了半会,“莲香,你放心。我和大当家有些交情,我去和他说----”说罢,不顾莲香惊慌的拉扯,便要站起。 眼见着齐粟娘挣开她的手,转身要走。莲香的慌张和颤抖突然间全收住了----她匆匆拭去脸上的泪水,站起拉住齐粟娘,闲闲笑道:“夫人,我就是一时醉糊涂了才闹呢。哪里又会出什么事?便是我不算得宠,爷为了后宅安宁,也没得纵着她乱来的道理。夫人识得爷这些年,还不知道他的性情儿?” 齐粟娘一愣,不禁停住。莲香笑着拉着齐粟娘的手,“夫人,我这会儿闹了一场,酒倒是醒了,却有些饿。方才光顾着吃酒,趁着这席面还没有冷,咱们再尝尝杭州外庖的手艺。” 齐粟娘见得她果真清醒明白,话也说得头头是道,再想想连震云的性子,便也放了心,笑着骂莲香,“你日后可少喝酒,不是个能沾的。” 莲香笑着拉齐粟娘坐下,给她舀了碗双笋归田园浓汤,看着她一勺勺的喝了下去。齐粟娘瞟了她一眼,“怎的了?瞅着我不挪眼儿,我什么时候长成赛天仙了?” 莲香掩嘴笑着:“只是想着夫人要走了,以后怕……怕是难见了……” 齐粟娘欢喜笑着,给她舀了碗莲花尾羹汤,递了过去,“不用担心,江苏淮安和直隶天津近得很,咱们都住漕河边上,叫支漕船捎上,我顺风就来了……” 莲香慢慢摇了摇头,轻轻地道:“远着呢……还要更远一些……你才能平平安安……” 门外的冷风突地大了起来,吹得满院子的黄叶地翻滚着,带起阵阵棘啦啦的声响,将莲香的原是极低的声音压了过去……,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idian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五章 红梅林中的陈演 河上的北风呼呼地吹着,已入了腊月。泊在扬州城楼高两层,足有十二丈长,八丈宽,上头三品官的仪仗威武堂皇,将旁边六品河标把总的官船衬得失色。 崔浩站在船头,看着齐粟娘登上北河督台的官船,走回自个儿舱内。因着没有内眷,舱里几只箱笼俱已安放妥当,他转头道:“准备开船。” 舱门上挂着两重厚厚的皮帘子,四面舱窗上的玻璃格窗将寒风挡在了舱外。齐粟娘一脸欢喜,一面做着绣活,一面对比儿道:“断没料着崔大人也被调到了直隶大沽口河标绿营,能和咱们一道儿上路。” 船外响起一把粗嗓,带着浓浓的津腔,“兄弟们嘿,眼见着入了冬,这河上快要封冻,这一路上不准上岸耽搁!好好护送夫人到天津,向咱们大人交差。咱们可不是那起子河标兵,扳不倒儿骑兔子----没个稳当劲,都给老子我二小穿马褂儿----规矩些!等到了天津,上了岸,老子请你们茶园里喝酒看戏睡热被窝!” 比儿掩嘴笑着,“这位亲兵把总赵大人可真是地道的天津人。”一边倒水道:“通州和天津又离了多远?三百五十里水路,遇上顺风,拂晓开船,晚饭时辰不到便到了。好在崔大人也去,船上只有小连一个,其余的都是天津来的。爷上任的时日太短,奴婢着实不放心。”给齐粟娘捧上一盏茶,“爷必是知晓此事,好在崔大人没有家眷,一肩担儿几个箱笼便上了船。” 齐粟娘看向窗,“南边还能行船,过了淮安,入了山东境内怕是已经封冻了。” 比儿笑道:“奶奶放心,天津可是个靠海的好地儿。或是坐冰筏子,或是出港走海路,总是能到的,” 官船沿漕河,由扬州驶向天津直沽口,齐粟娘日日做绣活比儿说话,闲时站在舱窗口看着四周跟随的河标兵船。 崔浩每日的请安俱是免了。 眼见着到了山东德州码头,河面是封了都停住。 冷风嗖嗖地刮着。正晌午时分。自有河总府里赵把总手下地亲兵在码头边订下热腾腾酒食。送到船上。 四角铜炭盆早燃上红旺旺地炭火粟娘一边做绣活。一边和比儿笑说当年与陈演在德州成亲地事儿。一口地道地津腔儿在皮帘外响起。“下官给夫人请安。” 齐粟娘笑道:“赵大人请起。和崔大人商量明白了?坐冰筏还是出海?” “回夫人地话。山东黄河故道里还能行船官们打算从范县出海。从渤海湾入天津直沽口。经海河入天津城。”帘外地声音顿了顿。“下官来禀告一声。方才德州城李府里婆子递了贴儿。送一份下程。一桌上好席面是现下用地另外四筐银鱼、十二担果品。说是给干姑奶奶路上零碎吃食----” 齐粟娘顿时笑了起来“来地人呢?在哪里?快请进来。 两个穿着锦罗棉袍地体面婆子进了皮帘。齐粟娘一叠声唤着“比儿。请嫂子们到暖地儿来说话儿。倒茶。” 德州李府里两个婆子扑去身上的雪花儿,来到舱内,笑着磕头请安,“奴婢们给干姑奶奶请安。七八年未见,干姑奶奶还是当初出嫁时的模样。” 齐粟娘看着这两个婆子眼熟,是当初干娘刘氏身边的亲信人,连忙让枝儿将她们扶住,叫她们坐下喝茶,笑道:“当初干娘给我上头开脸时,两位嫂子一旁侍候着,如今看着也没见老,倒是越发精神了。干爹干娘一向可好?” 那两个婆子欢喜笑道:“干姑奶奶竟还记得奴婢们。老爷夫人如今在直隶通永道任上,一直念叨干姑奶奶,每年大年下收到干姑奶奶送来的年货,样样都是极好,直说干姑奶奶比亲生闺女还贴心儿。” 齐粟娘听得这些婆子嘴巧,也不由笑道:“哪里比得上府里的干姐姐,时时在干爹干娘面前侍候?不过是些寻常物事,值不得什么,只是表表我的孝心。今日倒叫府里破费了。干爹由德州知府升任通永道台,也是两三年前的事儿,任期怕是要满了罢?” 婆子却叹了口气道:“不瞒干姑奶奶,老爷的考评儿俱是上等,原是要再升的。临到大计时,陛见了一回,许是说话没得皇帝老爷的欢喜,仍是留任,还在通永道做三年道台,官品儿倒升了,如今是从三品。” 齐粟娘一愣,却笑了起来,“既是能陛见对答,便是好事。皇上知晓干爹是个忠勤能吏,总不会有坏事儿。干爹干娘既在是通州,我总算也能去磕头请安。”转开话题,“嫂子们怎的没随着到任上去?” “干姑奶奶也知道,我们奶奶娘家是德州大族。我们奶奶那一房里单薄,父母都去了,只有一个嫡亲的幼弟在娘家,如今不过才十四五岁。大宅门里是非多,奴婢不好和干姑奶奶细说。连着奴婢俩,加上咱府里男人们,统共十七八个,都守着老宅里。那边府里小舅爷一声唤,奴婢们虽是没用,也能赶过去压压阵脚,算是个人多势众。” 齐粟娘愕然失笑,知晓是干娘刘氏娘家族里的事儿,也不便多问,赏了两个婆子,送了她们上岸。又将四筐鱼、六担果品赏了赵把总手下的亲兵,另一半送去赏了河标兵。 不几日,官船出了范县海港,沿着大清国海境一路向天津卫而去。天虽是寒但因着河上冰封,海上的大沙船来来往往载客运货倒也不少。不时可见得沙船上扯着大旗,大书“直隶漕宋”。 天下扯绵撕絮地下着 覆盖住了北方大地,但春阳之气已是渐显,齐粟娘在新年,终是到了天津直沽口。 冬日里虽是漕上没了饭吃,但海运的繁忙供给了漕众们衣食。翁白站在直沽口码头上,同着穿着单褂儿红腰带的漕帮帮众一般模样,满头大汗来来往往扛运货物,不一会儿全身便腾起了白气儿。 他脸上的稚气已是退去,一只胳膊扛起三筐银鱼,嘴里喝着号子,指挥着漕帮帮众下货。他的脸上尽是憨笑,双眼中却是掩不住的忧闷之色和落落寡欢。 马蹄声急标兵拥着北河河总大人上了码头,“让开!让开!河督大人来了!” 翁白上前向陈演请了安,向海看去着“北河河总陈”的官船进了直沽海港。 丫头们在后舱收拾,齐粟娘将绣品放进篓子,走到玻璃窗边探看陈演和齐强的身影觉官船微微一震,已是靠了岸。驳板放下,脚步声响起,“下官给督台大人请安。” 系着皮斗篷穿着绣阳纹雀官袍补服,头上是蓝宝石顶暖帽的三品高官急步揭帘而入,“粟娘。”陈演显是匆匆从衙门里赶了过来。 他一把抓住粟娘的手,细细看她,似要说些什么,却只是叹了口气满眼含泪的齐粟娘抱入了怀中。 鼓枝大街督台府后宅的大花园,疏朗开阔面上结了一层薄冰。园子里虽是白茫茫一片,些许寒风却吹开了火艳的红梅。齐粟娘与陈演手挽手走在梅林雪径中两人不时含笑对视,却一言不发。 忽儿间眼前一株老,或是因为雪花掩盖,开的花极是清浅,在满园的绝艳中静静绽开。齐粟娘努力掂起脚尖,用中指尖轻轻触了触一片花瓣。花瓣上的两粒雪一瞬间便融成了水,顺着齐粟娘的手指尖轻轻缓缓地流了下来,竟是暖洋洋一片。 陈演伸手将那枝高高的梅花折了来,送到齐粟娘面前。齐粟娘抿嘴笑着不接,陈演一怔,含笑凝视着她。 从刑部大牢里到乾清宫书房,一个接一个的问话从未让他动摇过。他已经不是清河县里那个因着她退婚,因着她上京,因着她哥哥成了九爷府管事而惶惶不安的演官儿了。 清河县的孤灯下,他看着那退婚的书信,满腔的悲伤,宫里的衣食行在比高邮要得富足得多罢?皇阿哥的跟前人比八品小官的妻室更体面罢? 他离得太远太久,粟娘已经不记得他了么…… 孤灯下,花梨长盒中的如意金钗泛着寂寞的光。粟娘明明说过喜欢…… 还是因着,她现在眼中再也看不上这支金钗? 留不住的人,便任她去罢…… 退婚书迟迟不能下笔,床角叠放的青葛布棉衣是她一针一线缝出,床帐上的莲枝纹是她细细绣成,枕箱里还有她新制未穿过的两双鞋,他尤记得她双手上微微的粗茧…… 于是,他便相信,终不动摇。 陈演笑着伸出手,抚顺齐粟娘微微散乱的发髻,替她将梅花簪上。如意金钗与梅花儿交相互映,都不及齐粟娘的笑脸。 “粟娘,天津卫不是扬州,民风尚武,女眷们不好那些诗文,你尽可以多多走动。”陈演微微笑着,对齐粟娘说道:“莲香隔得远了,她还得自个儿过日子,那府里的事你就不要再管了。” 齐粟娘还未来得及点头,中门外云板敲响了。 陈演匆匆出了后宅去忙公事。齐粟娘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早知道,就不傻愣着,多和他说几句话儿了……也没来得及问一声哥哥……” 齐粟娘正一边独自赏景,一边琢磨齐强怎的去了山东办差,没来接她。枝儿捧着两张大红贴儿走了过来,却是直隶漕帮帮主夫人和长芦盐场总商查家夫人拜贴。 齐粟娘看着拜贴儿,在石径上停驻了半会,思考着道:“我记得宋大当家捐了五品职,他这位夫人却没有官称儿,怕不是正室嫡妻。” 枝儿连忙道:“奶奶说得是,奴婢也听说过,这位宋大当家嫡妻已是仙逝,几个妾室也没有给他生下个一儿半女,如今----如今好似是把翁公子当了亲生儿子----很是看重----” 齐粟娘瞟了枝儿一眼,“从连漕府里听来的?也亏得连大当家一直看重翁白,不然你怎么会知道这些?连京城里的事都打听到了,倒在我耳边说这些。” 枝儿嘻嘻笑着,“奶奶……” 齐粟娘看着手上的贴子,“这位如夫人总归不会是光来请安。”不自禁叹了口气,“我原想着,翁白不过是孩子气,过了一阵也就好了,如今看来竟是认真上了心。宋大当家倒确是看重翁白。” 枝儿跟在齐粟娘身边慢慢走出花园子,小心看着齐粟娘的脸色,“听说这位最得宠的如夫人,名字叫道升,还是大爷府里出去的旧人,说起来和奶奶也算有些渊源,不比别家----” 齐粟娘远远听得比儿招呼河台衙门里的人放置箱笼的声音,终是停下了脚步,扭头对枝儿说道:“你比儿姐姐平日里可提过翁白 枝儿摇着头,“一个字也未提过,奴婢原还想和她说笑几句,都不敢。”比儿看着齐粟娘,小心翼翼道:“奶奶,奴婢听小连哥哥说,那位翁公子看着是个实在人……” 齐粟娘叹了口气,“比儿的心思我也只是半猜着,这算是怎么回事?--请这位如夫人三日后来府里罢。”---- - 亲们,俺终于写到第五卷了,呼叫一下粉红啊---- 第六章 有了跟前人的翁白 河从天津城内贯通而过,河上还未结冰,河东一列列盐幌。河西沿岸胡同里是长芦盐商们的住宅。 方是掌灯时分,满城里南腔北调的杂谈笑语和天津麻花、狗不理包子的香味儿还未消散,河西嫁衣胡同漕宋府的门灯刚刚挑起,宋清便回了府。 宋清扫过照壁根下的一沿只余枯根的白玉大花盆儿,过了前堂四合院,走向二门内左跨院。 院里一片大花圃积着雪。道升迎住了宋清。她一身银白青波纹祅儿,白缎滚青皮子宽裙,头上不过点点珠钗,甚是素净。 道升一边侍候宋清换衣,一边道:“妾身今儿去督台府里递了贴儿,三日后去给督台夫人请安。”微微笑着,“自打新督台大人来了,这河道官府里的饮宴便少了,偶有一回,也尽是早散的,爷正要歇歇才好。” 宋清点了点头,“;大人在扬州想是吃足了饮宴的苦头。”又叹了口气,转头吩咐道,“去,看看少爷回来没有。” 道升听着下人应声而去,道:“爷且慢和白哥儿说亲事,督台夫人虽是容妾身进门请安,难说不是看在妾身原是齐府里出来的旧人,这事儿还难说得紧……” 宋清叹了口,走到左墙供着的佛龛前,“我何尝不知道是这样?只是翁白他爹娘走了,他虽是下心跟我办事,应酬时也满脸带笑的知道他心里难受得紧,总得想法子替他排解排解。” 道升无奈,“爷是把白哥看得太重。”转身接过丫头递上来的茶,奉给宋清,“妾身是个妇道人家只觉着这事儿若是细细筹划,未必不成,只是不能急。那丫头原在扬州,白哥儿原在高邮,各自千里迢迢到了京城,已是奇事。此后分了开来,便也罢了。没料到白哥儿跟着爷来了天津,她居然也跟着主子来了天津,要说他们俩没些缘法,妾身实在不信。” 宋将素香插在佛龛前笑了出来,“妇道人家在这些事儿上偏有些歪理,倒也合了佛法因缘之意。”转头叫道:“少爷回来了没有?” 外头一叠声:催了出去。终是有人报道:“爷爷还没有回。还在码头上盯着驳船上货。” 宋清皱了“都在那风地里呆了一天。要冻坏身子地。”提声道:“去。差人把少爷请回来。就说我说地。叫他回来陪我用饭。” 道升笑着命丫头们去厨下知会。“爷在外头吃了一回时节怕也是吃不下。尽着把少爷爱吃地八大碗做出来罢。” 寒风呼啸着客地沙船一艘艘靠进了码头。翁白收拾了衣物。漕宋府里地下人牵来了马。 翁白正要上马又见得天津城里来了一众仆从。衣裳看着鲜亮却不是天津口音。翁白不自禁便留了心。 那些仆从在码头上接着了一只客船,迎下了一位少年公子,“小舅爷,我们家大人都打点好了,请小舅爷暂住在天津卫。奶奶差的人这几日便到,到时引着小舅爷拜见总督大人。” “姐夫在通永道上必是忙的,我自会照应自己----” 同一时节,督台衙门后宅里。陈演一边和齐粟娘一起制河图,一边轻声说体已话儿,“听说你今儿见了查府里的女眷?这才是头一天,也不歇一歇。” 齐粟娘低着头,一边忙活一边道:“这查家不同别家,和干爹有些渊源。当初查家原是德州的豪商,因着干爹把迎驾的差事儿包给了他们家,得了皇上的青眼,才能成了长芦盐区的总商。两家里时时有些走动。我看在干爹干娘的面上,自是不能怠慢。再者----”看了陈演一眼,“我听说查家在北边的事儿上甚是说得上话,京城里的爷们都高看一眼。” 陈演听得齐粟娘言语中带一些烦闷之声,歇了手上的活,走到她身边,抬起她的脸,柔声道:“可是有些烦心事儿了,来,说给我听听。” 齐粟娘抿嘴一笑,搂着陈演的颈脖,“陈大哥,你这阵儿在天津,可曾见过漕帮的宋大当家……和……和那个翁白?” 陈演笑了起来,“原来是为了这个。”微微犹豫,陪笑道:“我看那翁白如今是长大了些,看着有十七八,不像是要长生不老的模样……” 齐粟娘卟哧一声笑了出来,瞟了陈演一眼,“难得他竟入了督台大人的眼。督台大人和妾身说说,他如今行事说话是个什么模样?” 陈演笑道:“真不是我夸他。实在是他比别人强。他的武艺我是没见过,我只见过他在码头上两只手就抬起一条压住了人的破 把我惊得不行。平日里虽是不至于出口成章,言语寸。对宋大当家极是孝顺,说一不二。”抱着齐粟娘慢慢摇晃着,“别的都罢了,只有这心性儿正,知道感恩图报是个要紧的。将来总不用担心他亏待了比儿……” “比儿那样的伶俐人,平日里见识的人物也多了,怎的对这个翁白竟会上了心?”齐粟娘苦笑着,“我实在想不明白。” 陈演笑道:“这些男女间的事儿,哪里又说得清,你当初那样伶俐,不也看上我这个呆子么?” 齐粟娘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哪里又算得上伶俐人,不过是太小心太胆小,但打从嫁给了你,我平日里行事可是胆大多了,把做姑娘时的那些小心谨慎全丢了。” 陈演哈哈大笑,“你既嫁了我,便是闯了祸,也有我替你收拾,再者,我捅的漏子可比你多。”顿了顿,劝道:“我看着,这个翁白实在也不是寻常人,配得上比儿。” 齐粟娘沉默了晌,“要不,你下贴子请宋大当家带着翁白过来罢----” 府衙后宅原是前后两进,右两个跨院,到底是大花园子。近午的冬日阳光照在前厅里杉木透雕花卉六扇屏风上,屏面朵朵牡丹开得极盛。 宋清扫了一屏风上的透雕牡丹,站起向陈演敬了杯酒,“犬子多承督台大人看顾,下官实是感激不尽。”转头对翁白道:“孩儿还不给督台大人敬酒?” 屏风前摆着一桌上等津八大碗席面。翁白的面容果然长了一些,不再是十五六的模样。应声而起,捧杯道:“翁白给大人敬酒。” 陈笑着方要说话,便见得翁白耳朵微微一动。陈演一愣,果然听得屏风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和裙摆拖地之声。陈演想私下叮嘱的话便不敢出口,只笑道:“内子久未见翁公子,甚是想念,免不了……” 齐粟娘在屏后听得陈演胡说,忍笑给枝儿递了个眼色,便转身回了后宅。枝儿连忙走了出去,施礼道:“老爷,奶奶请翁公子后堂相见。” 宋清知晓丈母娘相看女婿的规矩,虽是觉得齐粟娘年纪小,奈何不得她夫君是三品督台。 再者,她能开恩再相看相看翁白,实是个求之不得的大好事,连忙道:“孩儿便随这位姑娘去吧。”顿了顿,“言谈需多多谨慎,不可冲撞了督台夫人。” 翁白眼睛里隐隐泛出喜悦之色,冲去了大半沉郁之情,恭声应了,便要随枝儿离去。陈演突地想起一事,连忙问道:“宋大当家,翁白如今可有跟前人?” 宋清笑道:“我膝下无子,只有翁白一人。早在他身边放了两个通房丫头,只等着生个儿子,随我姓----” 陈演脸色微变,转头便叫道:“翁白----” 翁白随着枝儿已走到屏风后,听得陈演叫声,连忙走了回来,“陈大人----” 宋清一脸惑,陈演看了翁白半晌,苦笑一声,“罢了,你进去吧。” 因着老爷和少爷都去了督台衙门,漕宋府的午饭匆匆便过了。伊伊呀呀的胡琴拉扯着,道升歇了午觉起来,正甩着水袖儿自唱自玩那曲齐府旧戏,突听得外头媳妇婆子一阵乱,“爷回来了。” 道升一惊,顾不得换下贵妃盛装,只是庆幸地抚了抚未上大妆的脸,赶到院门口接了宋清。道升见得宋清一脸又气又恼又好笑的神色,知晓多是在督台府里遇上了事,没功夫注意她身上的衣裳,暗暗松了口气。 她问道:“爷这般早便回了?督台夫人可是相看了白哥儿----”又看了看他身后,“白哥儿呢?” 宋清重重坐到了水磨楠木罗汉榻上,连连叹气,“原是好好的----没料到----”似是在罗汉榻上坐不住,下到地上来回走动,“也怪我没想着会有今天,早早给翁白放了人在跟前。那位夫人原就是这性子。当初为了纳妾的事儿和十四爷闹,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她身边的丫头自然也学了些----”只觉莫名烦恼,重重靠坐在水磨楠木靠背椅上,盯着房门外的花圃出神。 道升细细琢磨话里的意思,也叹了口气,“督台夫人是宫里出来的,难免讲些大家规矩,要足了体面。如今亲事儿还没有说成,房里就先有了两个人,女家里总是有些失了脸面……白哥儿他……” 宋清回过神来,苦笑道:“出了督台府就直奔着码头去了,怕是要在那风---- 年底加班出差中……今晚八点有补更 第七章 弹弦子琴的比儿(上)补更5 风果真刮得越来越大,越来越乱。书房里生起两个红旺旺的火将北边的寒气驱除了些。 齐粟娘愣愣听着窗外风声中夹杂的弦子琴声,半晌方回过神来。她低头小心拆去了一条微乱的针脚儿,慢慢地叹了口气。 桌上的烛火直直地向上窜着,后院里的弦子琴声时断时续地传入书房中。 陈演放下手中的河图,从书桌上抬起头来,侧耳听了一会,亦叹了口气,犹豫半会,“粟娘,比儿和翁白的亲事咱们就不要管了罢……” 齐粟娘摇了摇头,“这会儿不是我要拦着,你那时节是没见着比儿的脸白成什么样。翁白站在那儿看着她,吓得说不出来话来。这孩子还是小了些,不知道自己替自己的事儿拿主意……” “宋清指着他传代。免不了急了些。再说,一个在天津,一个在扬州,谁知道还能撞到一块儿来?你让他怎么替自己拿主意?我看着,两边儿都是有意,比儿现下虽是难过,过一阵儿便也好了。” 齐粟娘面带神伤,“当初在城的时候,我原不该拦着的……这样也不会插进这档子事了……” 陈演连忙站,走到她身边安慰道:“那会儿,谁能说得准翁白?怕是宋清都把不稳,任是个替比儿着想的都会挡着。”风声夹杂的弦子琴声嘶哑着,似有呜咽之声,陈演摇头道:“进了咱们家这些年,我竟不知道她会弹弦子琴。 这样的性子,现下却弹出这样的琴声,怕不是好事儿。粟娘,你去给她排解排解罢。” “干怕是没用……” 齐粟娘走到左跨院里。方要去推比儿门。又退回了院里。她缩着脖子笼着袖。哆哆嗦嗦在又冷又黑地左跨院里来回走了七八回。终是想出了不叫比儿有空闲胡思乱想地法儿。两步并作三步向她房中而去。 陈演坐在书里隐约听得风声中传来粗糙干哑。音不对阶地拨弦声。顿时一愣。他走到左跨院外听得内里传来比儿哭笑不得地声音。“……奶奶……应该是这样弹……” 齐粟娘夜里让比儿教琴。白日便差着她做事。直让她没闲功夫去烦恼这些。眼见着要过年。虽是天津年下风俗难免和扬州不一样。她也不管这些。照旧将高邮扫除、剪红、贴画、烧盆那一套儿使了出来。 漕宋府里连着几日也没见着动静。齐粟娘虽是有些奇怪。但想着翁白孝顺宋清日里相看后。比儿没点头。这事儿没了下文。宋清也未必愿意义子娶个丫头。齐粟娘想到此处。叹了口气。翁白当初地出身虽低。拜入了宋家。不说宋清必是要替他捐官大地直隶漕帮也是翁白继承。将来他地后院里。免不了也是三妻四妾地…… 齐粟娘看着比儿默默不言地干着活。想要去问她地打算。却又怕挑起她伤心要依着自己地心思。不理这门亲比儿却不是她自个儿。当初她虽不喜欢齐强府里一个接一个地妾侍一团。但到底还是打算到陈家来做妾。图个安稳日子不成还得她自己拿主意。 齐粟娘寻思了半会。笑道:“我在南边就听说了。天津杨柳青地年画儿和江宁桃花坞地并称双绝。咱们现下是买不到南边地年画了。比儿、枝儿。你们坐车上街逛逛。买几张杨柳青地年画儿回来罢。” 比儿和枝儿自是应了,收拾了便要出门。 齐粟娘向枝儿递了一个眼色,“套我的暖车去,若是外头街上没有合适的,就上杨柳青去看看,反正就在城外,离着码头也不太远。” 枝儿连忙应了,比儿福了一福领了着她出门而去。齐粟娘叹了口气,吩咐一旁的理儿,“今儿不用准备你比儿姐姐和枝儿的午饭。” 理儿眨了半会眼,看着齐粟娘,悄悄道:“奶奶……比儿姐姐心里的主意有时候比奶奶还大……虽是路过码头怕也不会去见翁公子罢……” 齐粟娘苦笑道:“我也明白,只是总不能让她这样自己闷着。若是她拿定主主意,给个话儿,不成便也罢了,若是要成,我还得替她筹划。” 到得午膳时分,陈演回了后宅。 “粟娘,翁白方才来给我磕头,求我给他说说好话儿。”陈演苦笑道:“我听说,他那日晚上站在码头上站了一宿,回家就求宋清,说要打发了那两个通房丫头。宋清先几日没应,现下怕是拧不过他了。要不,你劝劝比儿,翁白这样的不容易了。” 齐粟娘一面招呼理儿摆饭菜,一边无可奈何道:“她心里明镜儿似的,我都没话儿劝她,只看她自个儿想怎么样了。 中意翁白,我就让她风光嫁过去。若是不中意了,个如意的,咱们家还差她一个人吃饭不成。” 陈演点了点头,坐了下来,和齐粟娘一面小声说话,一边用饭。 外头脚步声响,小连将一封信送了进来,“奶奶,通州道台李夫人的信。”齐粟娘心中诧异,“干娘的信 她把信打了开来,满满三页,齐粟娘匆匆看完,不由笑了出来,“干娘倒也舍得,让干舅舅上查家做上门女婿。”转头看向小连,“送信的人呢?召他进来。他是李府里的亲信人,不可怠慢了。” 小连恭声应了,退了下去。 陈演虽有些奇,取信看过也笑了出来“别家倒也罢了,查家和扬州程家一样,虽是盐商也是诗书传家。既是长房里没得儿子,只有一个独女,你那干舅舅入赘做女婿说不定还是件好事。” 正说话间,小连引着一个面的管家走进了来。 齐粟娘见得信来的是李明智身边的大管事李玳安,知晓李府里必是看重这事儿,细细问了一回。 “:才不敢瞒干姑奶奶,我们家奶奶也让奴才把事儿说明白了。请干姑奶奶筹划一二。原是我们奶奶娘家老祖宗去逝,各房里为了分家产,闹得不成样子,什么乱子都出来了。舅老爷还小,我们奶奶虽是帮衬着,抵不住各房里多子多孙。虽不希罕这几个银钱,却也没得个把祖宗留下的家产全抛了的道理。正巧查家透了风,长房要招个上门女婿。我们奶奶往日也听说过这位小姐,只觉年岁容貌都是相配,是个好姻缘,就想着请姑奶奶去查家探问探问。” 陈微微笑着,“李夫人怕是果真看好,无论如何想让干舅爷得了这桩婚事。” 李玳安连忙磕了头,“干姑老爷明见万,这事儿原就是不蒸包子----蒸口气。还请干姑老爷看在干姑奶奶面上儿,多多费心。” 齐粟娘知晓府里是想借着陈演的官位去向查府里说媒,只是直隶不同于扬州,天津卫在天子脚下,查府是北地巨商,与京城里的贵人们关系非浅,陈演如今虽是三品高官,也未必能说得下这门亲事。 齐粟娘想到此处,转头向陈演看去。陈演却向齐粟娘微微点了点头。 齐粟娘便笑道:“大管事下去歇会,我给干娘写封请安信,我这儿备着年下给干爹干娘的礼,大管事一并带了回去。” 李玳安大喜,连忙应了。齐粟娘见得小连将他领了出去,不由笑道:“陈大哥,干娘是打算借着查家的势,不叫人占去了家产?” “多半如此。”陈演沉吟道:“李夫人家在德州是百年旺族,各房里不乏走官场中人。查家却是直隶鼎鼎大名的豪绅,京城里头盘根错节的关系不少,替女婿争家产的小事儿自然不是问题。”又笑道:“你干娘家的小舅爷刘和亭我见过,当初虽只有七八岁,却是一副聪明好模样,身世家资配得上查家小姐,查家和李家交情也算深,你只管去查家说便是。” 齐粟娘点了点头,陈演又笑道:“你放心,通永道可是近畿要地,道台虽是理不了军政,但京八旗中有四旗,还有绿营驻地都在通永道内,领军的多半是皇上的人,但年深日久的倒也难说,总要有个放心的人盯着动静。查家不会没眼色,看不出你干爹的圣眷好着呢。” 齐粟娘微一思索,也笑了起来,“当初我听着干爹陛见后,升了官品儿,却仍是留任,就觉着多半得了皇上的青眼。” 两人说笑了一会,陈演便回了前衙理事。齐粟娘忙着做绣活。没多久,比儿和枝儿便回来了。 齐粟娘看着比儿将杨柳青的年画贴上了墙,悄悄儿拉着枝儿道:“怎么样,你比儿奶奶去码头了没?翁白在不在?” 枝儿亦是轻声道:“去的时候没在码头停,但回来的时候,翁公子看出了是河总府里的车,过来向奶奶请安,比儿姐姐没出声,我胡乱应了。他骑着马,远远跟着……” 齐粟娘苦笑道:“必也是看出了车里坐的不是我。” 枝儿犹豫着道:“奶奶,奴婢看不出比儿姐姐的心思。” 齐粟娘叹了口气,“去杨柳青的路也不只那一条。”---- 这是补更,补更4我忘了写在标题上了。在外头跑,明天没时间写文。今天晚上努力再写一章,作为明天八点的例更。估计到一点半的样子。想等的亲可以等等。(,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26dd.c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七章 弹弦子琴的比儿(下) 着长房里大小姐的亲事,河西查府大宅子里张灯结彩里老爷奶奶们,下至满院子奴才媳妇们,不管是不是真心实意,个个都是满脸喜色。 查府里请了相熟的直隶宋帮主做大媒,接着了替李府里持贴求亲的北河督台。查大老爷大摆宴席,款待两位大媒,是日,宾主尽欢。 到得第二日,查府里回了允贴,又送了小姐庚贴过来,这般来来往往忙着,便到了下定茶插钗的日子。 忙乱了一天,待得宾客归家时,天已是晚了。漕宋府左跨院里,红烛光从窗格映了出来,花圃上的积雪反射着火光,为黑沉沉的院子里增了一抹光亮。 道升把风毛淡水红皮祅儿脱了下来,换上牡丹绿的皮比甲,又惊又笑道:“爷,妾身以往虽是随爷时时去查家,却没见过这位大小姐。今日出来献茶插钗的时节,可把妾身吓一跳,竟和督台夫人生得有几分像。我看督台大人和督台夫人也吃了一惊。查夫人倒是个锁口的,开先半点儿风声不露。” 宋清觉得腰上花玉带比往日里松了些,只顾着去系紧,没有答话。道升自顾自地说道:“李、查两府里的小姐生得有几分像,妾身看着,虽不至于分不出来,四五成儿总有了。怪道听人说,这世上的人总有三四个相貌极似的……必也是李家和查家有些缘法。” 宋清向外屋走去,“督台夫不过拜了李夫人做干娘,算不得李府里的小姐,她娘家姓齐” “就是因为样台夫人和查小姐长得这般像,才更是难得的缘分。原是离得十万八千里,一个姓李、一个姓齐、一个姓查,居然搅到了一块儿。”道升跟了出来,取了三枝香,在佛龛前烧上,双手合什“不知这三家,到底有些什么因果……” 查府里,齐粟娘和查夫人、查小姐说了的话底的惑倒也解了。她跟着陈演辞出了查府,陈演方一上马便笑道:“方才我还一直疑惑,难不成查府里和你有什么渊源,或是远方亲戚什么的,向查老爷旁敲侧击了半会,他们家可没有姓文的亲朋。” 齐粟娘也笑着点了头,“我打听着也这样。不过容貌有些相似罢了和他们家可没有半点干系。再,查小姐是大家闺秀,性子虽是直爽,行止仪容自不一般,便是有些像,在天津卫也不会有人误认的。” 陈演着点头。“多虑了。不过是四分像罢了还能认不出?再。我方才听查老爷说。他们成亲后便要上京。查老爷一直在京城和天津卫来回忙着。如今总算有个可信地体已人去接手了。”陈演凝视着齐粟娘“粟娘。现下永定河一带也算是我地辖下。我再差人去寻寻你地亲生父母。” 齐粟娘看着陈演慢摇了摇头。“多是已经不记得了与不见又能如何?” 陈演伸手抱住了齐粟娘。“也好。 齐虎叔和齐大娘待你和亲生女儿一般。你只需记得他们便好了。” 齐粟娘笑了起来。“陈大哥。哥哥现在在山东办差。等他回来过天津时。我可要和他一块儿去齐府里。看着彩云生产。” “自然如此。” 过年的封印时节,陈演却也没有闲住,被康熙差着去巡黄河冰凌。齐强虽是从山东回来了,却因着日近年关,自不方便接齐粟娘进京,赶着回了家。齐粟娘一人在家,除了眼见着要完工的绣品,弦子琴也能勉强凑成一曲了。 齐粟娘终是把一曲《驻云飞》弹完,见得比儿勉强满意的脸色,暗暗把满手心的汗擦在裙腰上。枝儿偷眼见得,哧一声笑了出来,心中害怕齐粟娘瞪她,胡乱问道:“比儿姐姐,这阵儿我时时听你弹,只觉和连府里董冠儿弹得一般儿好,却没听过姐姐你唱。这曲子怎的没有词?还是姐姐没有教奶奶?” 比儿微微一愣,摇头道:“奶奶这样的身份,原是无需学这些色艺之术。” 枝儿寻思半会,没有听明白比儿的意思,只求比儿唱。 比儿见得齐粟娘也是让着她唱,苦笑道:“奴婢这些琴艺,当初在盐商宅子里学了一些,到了大爷府里也学了一些。原都是为了讨爷们的欢喜,得个容身之处……到了奶奶身边,却忘得差不多了……”说话间,看向窗外白雪红梅,慢慢开腔唱道:“举止从容,压尽勾栏占上风。行动香风送,频使人钦重。玉坠污泥中,岂凡庸?一曲宫商,满座皆惊动。胜似襄王一梦中,胜似襄王一” 枝儿听得耳晕目迷,说不出话来。只到齐粟娘醒过神来,如往常一般借口练习,抱着比儿的弦子琴出了房,枝儿方悄声问道:“奶奶,比儿姐姐唱得这样好听,为什么这些年从不在家里唱?便是这阵儿也没听她唱过……” 齐粟娘沉默半晌,“若非你爷出门了,她是不会开腔唱的……” 过得几日便是正月十五日元宵节,天津卫正中鼓楼大街上,挂满了彩灯。从东边的河道衙门,到南边的天津河间兵备道衙门,都有彩灯挑了出来。又因着有走百病的风俗,不论贫家富室贫,妇人闺女多是出了门,在沿街的灯火照耀下,漫步而走,为家人驱除百病,为来年祈福。 齐粟娘从查府里应酬回来,已是觉着有些劳累,便打了比儿、枝儿、理儿三人到天津大街上去看花灯,走百病,自个儿留在府里把呈给皇太后作寿礼的竹品细细整理了一番,寻了特意备好的寿字纹碧玉匣放好。 天津城里的烟爆绣连连响着,传进了后宅。 到得二更天,几个丫头才满意足回来了,各人手里都提了一盏花灯。比儿把玩着手上的漕河富贵灯,面色开朗了些,笑着道:“奶奶,有个好事儿奶奶听了必是高兴。奶奶猜,奴婢今儿走百病时看见谁了?” 齐粟娘笑:“大清朝的妇道人家,每年里名正言顺上街耍玩的时日只有元宵节走百病,街上那么些人,我怎么知道你看到谁了?莫不是漕宋家的道升姨奶奶?或是干舅舅订了亲的查小姐?我开先在那府里时,她也是说着要出去走百病的。” 枝儿、理儿一听说到查小姐,都笑了出,比儿亦笑道:“奴婢要和奶奶说的不是妇人。不过倒也确是看着了查小姐,奴婢要不是认得查府里的下人,愣还没有把查小姐认出来。上回插钗时没上妆,她和奶奶生得有几分像。今日喜庆,查小姐上了妆,打扮得好生富丽,奴婢竟是一时没认出来。”顿了顿,“奴婢今儿在鼓楼南街兵备道衙门前见着德隆了。” 齐粟娘吃了一惊,“竟是他?他这时节是应该在京城么?” “虽是着漕河冰封,奶奶怕误了大爷回去过年,让他直接从山东漕帮回京城去了,没见着面。但奴婢看着,大爷多半还是听了***劝,回了京城就把德隆家的撵走了。否则,没道理德隆会从长沙的两湖牙行到天津来,便是回家过年,也没得来这里的理。” 齐粟娘连连点头,喜笑道:“应是如此,应是如此。撵了就好,撵了就好。我原听哥哥说德隆和直隶衙门里有些交情,想是在京城住不下去方搬到了天津。可见着了德隆媳妇?” 比儿摇了摇头,“街上人多,挤来挤去的,转眼儿便不见了人影。奶奶放心,德隆既是走了,哪里又会单留着他媳妇的?” 齐粟娘心中欢喜,“等你爷巡黄河回来了,咱们就去京城一趟。看看哥哥嫂子,给十四爷请安,顺道到通州探探干娘”微微皱了眉,“彩云这胎儿怀得让我不安,这都眼看着快满足月了,还没见着动静。再拖几天,外头怕传得不好听,这倒也罢了,我只怕伤了彩云的身子,孩子也” 比儿安慰道:“就是这一阵儿了,虽说是十月怀胎,晚上几天也是寻常。说不定一到京城奶奶就能抱齐家长孙。” 齐粟娘笑得合不拢嘴,“只要平平安安生下来,便是个好孩子。待得长壮实了些,让哥哥嫂子带着,一块儿回老家祭拜爹娘。待得嫂子、月钩儿也怀上了,高邮齐家就越兴旺。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将来还有曾孙子、重孙子、灰孙子……个个都姓齐……有一个一定要取名叫……叫齐虎……” 比儿和枝儿纷纷笑着劝慰,正说话间,外头云板敲响,枝儿连忙走了出去。过了半会捧了礼盒回来,脸上带笑,对齐粟娘道:“奶奶,是漕宋府里的翁公子送了礼过来。”说话间,偷偷瞅着比儿。 齐粟娘让枝儿开了礼盒,一盒是时下的吃食。另一盒竟是一把新弦子琴。 齐粟娘暗暗咋舌,不知翁白怎么打听到的消息,知晓比儿会弹弦子琴,巴巴儿就送了一个过来。 她想了想,正要开腔和比儿说话,却见着她站在一边,默默不语。齐粟娘到了嘴边的话便也收了回去,只由着比儿自个儿想罢。(,如欲知后事如何章节更多,!) 第八章 天津查府里的美人 粟娘盼着去京城看齐强,数着日子等陈演巡黄河回来月还没有回来。天津城里的红灯春联还没有揭去,百姓脸上的喜庆之气还未消淡,查家大小姐的婚事又让天津城从里到外红透了半边天。 一百盏明角灯开道,串灯、旗锣伞扇、文武执事、衔牌鼓乐热热闹闹迎着新郎官进了查府。从通永道赶过来观礼的道台夫人刘氏,看着坐轿而入,入赘查家的弟弟刘和亭,满脸是笑,眼中带泪。 齐粟娘笑着说了好些吉利话儿,看看刘和亭身上六品文官的吉服,也禁咋舌查府财大气粗,转眼就替新女婿捐了官,谋了京城里的闲散实缺。不论是通永道台还是北河河总,面上官品儿虽高,却都是白身中举得官,根底儿远不及查家。德州那边的家产,她虽是没打听,想着必也是安排得妥妥当当了。 查府里虽是多金,但婚宴礼俗贫富皆一,因着是入赘,还省了射箭、挑帘、跨火盆、开抬盒这些娶姑娘进门的礼儿,但各处送的贺礼仍是让司仪们喝哑了嗓子。不说近处京城的皇子府,便是远在千里外的扬州程府都赶在开席前送来了二十抬贺礼,鞭炮轰得震天响。 因着少了新娘进门的花样热闹,满府的宾客都上赶着向刘和亭敬酒,席上的热闹把戏台上的大戏锣鼓声都掩了过去。 齐粟娘和刘氏在女眷席上,看着主席上翁白替刘和亭挡酒,宋清在一边和查老爷说笑,不禁有些诧异,不由轻声问道:“干娘府里和宋府里交情竟是这般好?开先请了宋大当家作大媒,我还以为不过是有些来往罢了。” 刘氏已是四十余岁的妇是德州大族出身,谈吐行仪既老练又雅顺。她微微笑着,看了齐粟娘一眼,夹了一只三丁包子放在她碗里,低声道:“在扬州做了三年的府台夫人摸不清这些?北查南程,公私上都是要入项的,自然和漕上大当家近得很。” 齐粟娘一怔地想起莲香当初说起连震云替汪府里运私盐,公私两头都赚的事儿,不禁恍然,想来长芦盐区的总商查府也是请直隶漕帮暗地里运私盐加上宋清原是读书人出身,行事比连震云讲究些面上的规自然和查府里更是亲近。 “和亭这阵每日里被查老爷召去话,时时见着宋大当家,听说,查家在北京城置好的宅子里专留了一处院子大当家上京时不住船帮会馆,就是住查府。” 齐粟娘点了点头道:“以后若是上京,想来小舅舅也是要接干娘进府里去住的。” 刘氏却叹了口气“着虽是好。我却是不太放心。若不是查府里人面儿广老爷眼光长远。眼下还没有掺合到那些爷们地事里去。我断不能让和亭这时节上京。我听我家老爷说。如今京城里可乱……” 齐粟娘想着复立地太子。还有那些们。亦是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却被刘氏拉着向新房里而去。 齐粟娘和刘氏一并进了新房。齐粟娘看着满屋子红得耀目。便是一阵眼晕。再看得喜婆子竟然还在替查大小姐梳妆。更是吃了一惊。刘氏愕然道:“怎地把梳好地头又拆了?” 查小姐从妆镜中见着她两人。笑着道:“姐姐来了。我地侄女儿也来了。” 齐粟娘哭笑不得。查小姐不过十五岁。因着刘氏地原故。辈份却比她高。查府里老爷奶奶都不许她这般叫。她却爱闹得很。齐粟娘见她虽是长房独女。娇养惯了。爹娘地话都入不了耳。幸在为人直爽。不过偶尔说笑时唤了一两声。便也随她去了。 查小姐让身后地梳头媳妇停了手。站起吩咐道。“把扬州程府老夫人送地几箱子时新地衣料饰全打开。还有十副画也打开。让督台夫人和道台夫人看看。” 满层里的丫头应声而动,把箱子里的樱桃红、膏梁红、泥金色、碧青色八团、拱碧兰、大洋莲等各式衣料儿都露了出来,还有一箱全是绣鞋。查小姐笑着道:“打从前朝起,咱们北边的打扮不及南边的新兴花俏,南北隔着千里的,也总是赶不及。这回儿我成亲,除了珠冠凤袍,一色儿都是扬州货。程府里刚送到的是最时兴的,那十副图里都是扬州美人儿的打扮,齐姐姐替我看看,梳个什么头好。” 齐粟娘还是头一回见着新娘子在新房里这般自在,便也知道招媚入赘的新娘子到底不比平常,何况还是富室巨家的嫡长女。 她悄悄瞟了刘氏一眼,却见得她一脸平常,全没有端姑奶奶架子的打算,反是笑着上前看那美人图,嘴里啧啧赞道:“江南的风致果然不一般,这几位姐儿的式我还没见过。传闻说前朝宫中贵妃式打扮都喜 秦淮八艳,以博君宠,如今宫里汉妃们也有这调调,身的宫妃,闲时也有着汉装的。粟娘,你来看看。” 齐粟娘走了过去,那美人图有几副却看着眼熟,程老爷订下的杨小宝便是头一位,梳着高高的罗汉髻,簪着的怕就是那日里程老夫人赏的双凤金钗。 她一副副看过去,除了陈三官,连着六副都是生脸,想都是扬州府新起的红组儿,到了第七副,齐粟娘不由凝了神。上头画着一位上着樱桃红大洋莲祅儿,下着碎金绫子百折长裙,裙下微微露着大红金凤头蝴蝶穿花高底绣鞋,梳着蝴蝶髻,插着八宝嵌珠花钿的美人儿。 查小姐走了过来,看着第七副美人图,笑道:“我看着这一副又喜庆又雅致。那百折长裙我还没见过呢,只是爹爹替他捐了官,今儿我也得穿命妇袍,穿不上了。”转头吩咐,“翻翻装竹鞋的箱子,寻一双这一样的大红金凤头蝴蝶穿花高底绣鞋出来。”又对齐粟娘笑道:“这画上的美人儿都是扬州府的红姐儿,有一位还是程府里的姨奶奶。我听着扬州府里富室官家女眷明面上虽不说,但衣饰都随着这些红姐儿,便是老爷们替内宠们采买,也是随这些红姐儿。陈夫人平日里随哪位红姐儿的打扮?” 刘氏笑道:“我还一直想打听呢,上回我家老爷陛见时,正遇上外命妇给皇太后请安的日子。我也入了宫,宫里的王嫔娘娘听着我是漕边县府来的,还问我知不知晓扬州最近时兴梳什么头。” 齐粟娘微微笑,“王嫔娘娘是南边苏府人,苏州府的头式全是随着扬州,她自然要问了。”伸手指了指第七副图,“看着喜庆。” 新房里忙乱了一阵,待得小姐梳好头,刘氏和齐粟娘便退了出来,齐粟娘方在席边坐下,却正看着主席上翁白的眼光扫了过来,落在了她的身后。 刘氏卟哧一笑了出来,“你们两府里这门亲事儿,都传到通永道上了。”看了站在齐粟娘身后的比儿一眼,招了招手,“过来让我细看看。” 比儿低头上前,刘氏拉着她的手,下打量了半会,转头看向齐粟娘,欲言又止。 齐粟娘看了比儿一眼,刘氏盛了碗鲜汤,笑道:“干娘有话还请说,粟娘年少,在这世里经的事儿太少,及不上干娘老道,这亲事儿我实是拿不定主意。” 刘氏想了想,又打了比儿半会,对齐粟娘道:“这些年你家里的事儿我也听说了不少。干娘摸着心口替你打算,只要能生养,陈大人自然是娶着你一个,疼着你一个的好。但这孩子的事,你得替她想明白了。”顿了顿,看向比儿,“看你这周身的打扮,也知道你是你奶奶跟前的得意人,想来是个明白孩子。鱼跃龙门的事儿,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出身可作不得半点假。”转头对齐粟娘笑道:“你想想,这孩子生得平常,出身不高,便是你陪些嫁妆,也不住她一世。宋府里的公子既是肯为着她打了跟前人,多多少少是下了心,否则哪里有这样的规矩?再,现下挑个跟前没人的,也保不住将来没人。你还真能留着她一辈子不嫁?在你跟前做个丫头?” 齐粟娘没有言语,只是看着比儿。比默默向刘氏施了一礼,“奴婢谢过道台夫人。” 华灯初上,查府里的婚宴终是散了。齐粟娘走出查府大门,看了一眼十步外站着的翁白,叹了口气,看了看比儿,低头上了车。 天空中飘起了雨,雨丝在查府门前的大红宫灯下,着微光,比儿站在车门前,似是在想些什么,雨丝却掩住了她的脸。 翁白终是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停在了五步外,过了半晌,他嗫嚅着,“我也能像陈大人一样……” 比儿没有出声,也没有回头,抬手揭起车帘,上车而去。 翁白默默站在查府门前,看着河总府的马车远去。 宋清在一边已是看了半会,他慢慢走上前来,拍了拍翁白的肩膀,“回去罢。这事儿急不了的。” 直隶漕帮的帮众拥着两人策马在路上走去,海河里飘来和着盐味的水气,又冷又苦。宋清凝视着波涛汹涌的河面,想着心事,却突地觉察出不对来,海河的水面比平日时高了十分之一寸,若不是他这样水上讨饭吃的,又向来细心的,无人能查觉出来。 宋清心下一惊,转头吩咐道,“来人,到河道衙门里去打听,临近几省可有水患。差人到永定河、子牙河、滦河各处看查水势。”顿了顿,“差人向山东去,看看黄河水势。”(,如欲知后事如何章节更多,!) 第九章 为官多年的楞头青补更6 清的人还没有出天津城,水患的警号儿已是从黄河边。黄河下游几省今冬极寒,河面还未解封,上游初溶的河水夹杂着大量的冰凌顺流急下,在山西、山东、河南境内堵塞河道,大水祸及三省沿河州县。 无处入海的大水再一次向北冲出黄河故道,沿着十余条小河,冲入了直隶省。天津卫虽是还未波入,但西边山西、南边山东、河南,还有直隶省边界上的灾民却纷纷向天津卫涌来,怕不有百万之众。 齐粟娘一面替灾民们难过,一面担心着还在黄河边上开冰通河的陈演。 “奶奶,听说是黄河上游涌下来的冰块堵塞河道,一路来得急,洪水一下子就泛出了百里,淹死的不算,冻死的都数不清了……”比儿的脸色一片黯然,“天津城里设了三十个粥厂,都供不上……” 齐粟娘半晌没有言语,“银子送过去了?” “已经送到衙门去了,没说大人的名讳。直隶城里缙绅捐银施粥的不少,只是都不多,查家算是最多,也只有二千两……他们家的家财是咱们家的多少倍?倒和奶奶捐的一个数……” 齐粟娘叹了口气,“难怪你爷直隶后每日里忙着制新河图,黄河的凌灾一发,受灾的民众怕是遍及直隶、山东、河南、山西几省了,靠救灾是靠不了的,还是得治水患。”抬头看向比儿,“咱们再捐些,拿我的名讳儿去捐,天津城里的官家女眷总要跟着捐一些的。”叹了口,“查小姐成亲后就和干舅舅上京去了,若是她在,或许也能捐些。” 冰凌水灾过了半月,便也渐渐退了,天城里的灾民们却没有归乡。天寒地冻,回家也是饿死着天津城里的施粥,才能保住性命。 齐粟娘接着儿,陈演已是进了城忙忙叫人备好了午饭,却一直等到太阳落山掌上灯来,才见得陈演回家。 齐粟娘见得他面色沉重。久不语。吃饭也是心不在焉。小心问道:“黄河下游冰灾……” 陈演却是出神。压根没见齐粟娘说话。齐粟娘一惊。她和陈演相识这些年。只有当初在江宁小院中相处时演曾经对她地话充耳不闻。自打在德州成亲后。陈演在治河、漕运、民政这类公事上再是用心。也从未漏听她一句话。 齐粟娘心中忐忑。脑中寻思半会。正要开口。陈演却丢下碗筷站了起来。急步走出厅堂了书房。他翻出自制地黄河图。走到窗边。借着窗外地夕阳察看。 齐粟娘持着两支明亮地五柱烛台走进书房。将一支放在书桌上。持着另一支走到陈演身边。替他照亮羊皮青绢上地河源图。待得他习惯了这份光照悄悄儿半步半步走着。用烛台将陈演慢慢引到了书桌边。 齐粟娘放下烛台。站在陈演身后偷眼看去。陈演地手指正指着此次巡河地凌讯地段。齐粟娘微微咬着唇晓他必是忧心黄游下游冰塞水堵。陈演地手指随着黄河河口一路向上。过山东经河南。便入了宁夏、内蒙北上溯源。皆北河督台所辖之地。 陈演在灯下将旧制地黄河河源图反复校对。齐粟娘坐在书桌对面。借着两支烛台光制鞋。 从永定河到高家堰,从扬州到天津,这一路上来,陈演的鞋总是她亲手做的。打~,捻麻线、裁鞋面鞋底,而后倘鞋、宣鞋,在鞋帮上纳上同色的莲枝花纹。 虽是也时常制衣,但总觉不及做鞋精心。每一只都缝得结结实实,每一只鞋边上都绣上了莲枝纹,仅仅是因为她只会缠这一种花样么?也是,却也不是。黄河奔涌,东去不绝,千里漫漫,崎岖艰险。 齐粟娘看着即将燃尽的红烛和窗外方升起的太阳,紧握手上的鞋,闭上双眼,愿陈娘子在天之灵保佑…… 太阳升了又落,落了又升,日子便过去了。 陈演连连递上了重制河源图的奏折,康熙虽是用朱批驳了几回,陈演仍是寻着各种理由上奏,终是被康熙召入了京城。 齐粟娘满心担忧,跟着陈演入了京城。进了朝阳门,陈演也不叫进齐府,而是直接命人去了京城查府。 京城查府之主刘和亭早早儿在大门口接住陈演。齐粟娘跟着查小姐入了后宅,听着查小姐笑道:“你和陈大人只管在咱们家里住,咱们府里和别处不一样,各位爷的门下都赏脸,便是皇上跟前的亲信人,咱们下贴子去也能给几份面子。再说了,咱们两家可是有说头儿的亲戚。陈大人住在这里,别人半句话也不会有。” 齐粟娘暗暗惊异查府里门路儿广,刘和亭那样年轻公子也能在京城里吃得开,倒也明白了陈演这时节也是要让皇上安心。齐粟娘想到此处,却是苦笑一声,皇上让陈演守着天津卫,他却偏偏要去黄河源,皇上终归是皇上…… 查府里的自香斋里,齐粟娘替陈演换好了官服,递上官帽。陈演看了齐粟妇一眼,似是要走,却又站在她跟前不挪步。 齐粟娘看着陈演,久久没有出声。 内室里一片寂静,只有两人的呼吸声一起一伏的回响着。 陈演面上尽是犹豫之色,他伸出手, 娘抱入了怀中。齐粟娘听着陈演的心跳声,轻轻道北河河总,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不出声,你好好和皇上说。” “我想好了法子,我打算奏呈皇上,不单是为了制河源图,也是为了准尔部策旺阿布坦不断袭扰藏地,现在探取黄河源精细地势,也是有备无患。”陈演慢慢道:“你放心,皇上会准的。” 齐粟娘点了点头,“快去吧。” 晨鸡啼晓,九阿哥府的宫灯红烛悄悄儿燃尽。花厅已换上整套雕龙镶云石铁力木家私,在初春不冷不暖的朝阳下,泛着一层疲惫的色彩。但因着是极上等的铁力木,在那层疲惫着又透出一层根深蒂固的坚硬。 因着一宵未睡,十阿哥原本粗硬的脸部轮廓有些绵软,突地份绵软被瞪圆的双眼撑破,“陈变之请旨去重探黄河源?!”他腾地从椅上跳了起来,“新任北河总督是谁?!东河总督已经是咱们的人----” 八爷双眼的神依旧角的微笑却也有了些倦意,“现在什么时节?太子爷日日折腾着们疲于应付,皇上就好过?皇上还没有糊涂成这样,让北河总督这个位置换来换去。河南、山东、陕西、宁夏的凌灾虽是极重,他也是不想让陈变之去的。陈变之--看着是个老成持重的纯臣,其实还是个只会治河的愣头青。” “他那些心眼儿一到治河要的时节,全抛到一边去了。听说他在上书房里和皇上顶嘴,把皇上气得摔了碗。”九爷笑了出来,“因着那玉碗盛的是太后差人送过来的杏仁酥第二日皇上还得去慈宁宫里请罪。这回儿太后万寿节必是更要大办一场方是。” 十阿哥急催道:“到底谁是新任总督----” “还是他!”九爷将手中乌骨折扇向茶几一丢,端起龙井茶喝了一口,借着那冰凉的苦味醒了醒神,“皇上还没寻着能替他的人。只让通州道台李明智暂属北河河务。这李明智我还记得,查家当初就是靠他帮衬才做了长芦总商,如今听说还做了儿女亲家。”看向十四阿哥“好像和你门下的奴才也有亲。” 七八个丫头捧着热腾腾的饭食走了进来,在铁木力八仙大桌上布早膳。十四阿哥待她们退了出去,站直身子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坐到了八仙桌边,不在意地道:“不过是为了成亲好看拜的干娘得上什么亲?” 九阿哥摇了摇头,“没见着几家走得近么?查家大女婿举家入京,在西直门大街虎头胡同新置了一所大宅李明智和陈变之上京陛见都是住在他家里。等得陈变之今日起程出了京,你那奴才这几日怕是也要搬进齐府里了。” 京城郊外里长亭,红迟暮。 陈演看着默默无言的齐粟娘过她递来的一包鞋子。黑布鞋子上用蓝线绣着熟悉的莲枝纹,十来年从未改变。 “快则半年,迟则十月,我早去早回。”陈演慢慢握住齐粟娘的手,轻声道:“这回我已是失了圣心。等我回来后,便向皇上辞官,带着你回高邮老家,免得在皇上跟前碍他的眼,皇上必定会准的。” 齐粟娘心中一惊又是一喜,抬头看着陈演,“陈大哥,皇上不会怪罪你么?” 陈演微微笑着,看向亭外远处等待的探源官员,除了理藩院和钦天监的官员、喇嘛,跟随的赵把总和亲兵,还有何图华、讷定苏。 “皇上格外看重的还是满蒙人,只是因着无人可用,方在河道上重用汉人。何图华跟着我去探源,虽是辛苦,但一年下来,我能教的必都教明白了,比在宫里和河漕上学的都多。到那时,皇上就用不着我了。”陈演替齐粟娘拢了拢披风,“何图华是个用心治河的人,又是贵勋出身,我一直等着他事务精熟了,河道上有了人,我也能放心辞官。” 齐粟娘听得陈演已是计划周详,打算着辞官回乡,心中的欢喜一波一波涌了出来,一双眼睛笑得弯成了月芽儿,“陈大哥,你放心。等你走了,我天天呆在哥哥府里,半步儿也不出,就等着你回来。回了高邮,我天天小心过日子,也不会惹事,咱们不做官,也能安安生生过日子。”想了想,又抢着道,“我在京城里,让哥哥替我寻个好大夫,他让我吃什么药我就吃什么,我把身子养好了,快点儿怀上孩子----”说话间,脸上已是涨红了,但仍是没办法停嘴,“到时候,你想生几个,我就能生几个----” 陈演含笑看着齐粟娘,“我回来后,等我把事情都安排妥当,就辞官。咱们就去高邮城扇子巷里住着,播种收割的时候就去老家里住。你想生就生,若是不爱生孩子,咱就向齐强哥过继一个,他府里肯定一个接一个地生----” 齐粟娘咯咯笑着,已是欢喜得说不出话来。 陈演慢慢弯下腰,伸出双手抚着她的脸,“你等着我回来。”---- 今天晚上的工作还没有处理完,明天早上的八点例更如果没有准时,就是中午十二点更。(,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26dd.c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十章 陈演离开后的北京城[一] 河河总去了不过几天,齐粟娘还未从查府搬到齐府。暗潮汹涌。 大沽口河标绿营,崔浩一边皱眉看着兵部司官大摇大摆入了兵营,一边策马而出,向京城而去。身后两个河标把总紧紧催马跟随。 通州通向京城的官道边,影影绰绰是白杨林的树影。两个小小的墓影在崔浩的眼角闪过,他不自禁一扯缰绳,马渐渐缓下来了。 崔浩翻身下马,牵马下了官道。他久久站立在白杨树下,凝视着那两个坟堆。 坟堆上已是长满了尺许长的青草,掩住了坟头的墓板,只见得到开先的一个莲字,和一个双字。 “十三年了……”他喃自语,“我和粟娘,还有你们俩,从这白杨林子里走出去,上了漕船,已经十三年了……” 崔浩久立坟前,官道边两河标把总等待了许久,仍不见他动身,互视一眼,终有一人悄悄走近,隔着五步远禀告道:“大人,京里的爷急召大人……” 崔浩恍若未。那把总便也不敢再说,退了开去。 崔浩蹲下身,轻轻抚去板上的乱草灰尘,“你们在天上,保佑粟娘和我,安安分分过一辈子罢……” 城里,阿哥们还在为选官的事儿绞尽脑汁地商量着。 阿哥拖开八仙桌边地长椅。一**坐了下去。抓起一碗奶茶连喝了几口。“东河漕上咱们只有山东帮在抢到了东河总督。南河总督是皇上地人漕段虽是江苏帮说了算。但连震云还在观望。咱们有常州和两湖也算过得去。这北河总督皇上怕是要死死抓着不放地” “若是这样。太子这阵儿怎地这样折腾。他心里窝着邪火儿呢。”九阿哥笑道。“我地门下被他寻出错抄家就有三个。八哥门下革职不下五个和十四弟门下地不是还有几个要拟斩监后么?” 在十四阿哥地冷哼声中。十阿哥拍桌骂道:“皇阿玛只当生了他一个儿子!爷们都不是他爱新觉罗地种!不过是圈了大半年。就恨不得把天下地好处儿全塞给他!说革职就革职。说抄家就抄家都忍了一年了!现下这混帐太子竟敢扯了脸面。明着杀爷地人!惹得十爷地杀性起来子头一个就不放过” “十弟!”八爷站了起来。看了十阿哥一眼。“用膳。” 九阿哥走到桌边。看着一脸悻悻然十阿哥笑道:“咱们也没有吃亏。齐强和孟九在山东漕河段上暗地里把官船给凿开。淹死了他门下地得意人们才能抢到东河总督地位置。他现下必是查明白了才这样窝火呢。” 十阿哥脸色好看了些“该!不识水性还想做河督?他也配!大水里必是头一个溜地!不定爷们还没躲。他就躲了!” 几位阿哥顿时都笑了出来说笑吃喝间,秦道然急奔了进来面上已是变色,慌乱叫道:“九爷!不好了!齐强死了!” 太阳已是升到了中天,偏帽儿胡同齐府却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门前三级青石阶上的片片鲜血,在阳光下着黑红黑红的光。 齐粟娘从还未停稳的马车上重重跌了下来,竟未觉着半点疼。 她怆慌着,手脚并用爬上了青石阶,突觉左手上一片粘湿,茫茫然抬手一看,却是一手的人血! 齐粟娘无声地惨叫一声,猛力推开哭着来扶她的比儿,狂奔进了齐府。 川流不息的仆役来往送着药物,个个面上惨白,一脸大厦将倾的凄慌,齐强内眷的哭泣声从紫檀木屏风后的内间传了出来,阳光照在紫檀木上,渐渐渗出绝望的死光。 “混帐!”九阿哥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卡卡直响,“德隆这该死的奴才!竟敢卖主求荣!当初赶他出府的时候,就该一顿板子结果了他!” 八爷紧皱锁眉头,抬头叫道:“李全儿,赶紧差人再去催文御医,这时节,不能让齐强死了!” 十阿哥与十四阿哥对视一眼,十四阿哥叹了口气,“伤得那样重,怕是不成了” 屏风内传出颤抖的叫声,“……姑奶奶,快去请姑奶奶!大爷要见姑奶奶!” 伏名哭着应道:“大奶奶,已经去请了经去请了” 齐强的脸上已是泛了死灰,呼吸声却像拉扯着的破风箱一般越来越大,在室内回响着,漏的气却也越来越多。 沈月枝死死握住他的一支手,看着齐强不甘心的脸上越睁越大的双目,在他耳边拼命哭叫着,“姑奶奶还在路上,姑奶奶还在路上” 安生踉跄奔进卧室,“大爷!大爷!姑奶奶来了!姑奶奶马上就来了!” 齐粟娘连滚带爬扑到齐强的床前,扑目是满眼的血和小腹上的黑铁匕把,她拼命忍住要冲口而出的狂叫,用抖的手摸着齐强的冰冷的脸,贴近他的耳朵颤抖道:“哥哥,粟娘是粟娘来了” 齐强早已不能动弹,他死死瞪着帐顶,拼命大张着嘴,似是使尽全身的力气吸住最后一口气,“妹……妹子……” “是我,是粟娘,哥哥”齐粟娘半爬到床上,挨着齐强仍在淌血的躯体,捧住齐强的脸,额头对额头,眼对眼地柔声道:“哥哥,你想和粟娘说什么” 齐强脸上半凝的血迹被齐粟娘落下的泪水冲了开去,他似是认出了齐粟娘,巨大的呼吸声突起突落着,“……你……你嫂子……她们……” 哥放心,有粟娘在,没人能欺负嫂子她们。”齐粟>耳边柔声说着,“彩云肚子里的孩子是怀上十年五载是姓齐……” 嘶啦着的呼吸声蓦然降了下去,齐强眼中的光芒灭去了一半,屋里屋外哭声一片,齐强的眼中那仅余的微光投注在齐粟娘脸上,“……叫演官儿……辞官……回家” 破碎的呼吸声嘎然而止,齐府里哭声大作。沈月枝和月钩儿都被丫头们抬走,齐粟娘额久久凝视着齐强死不瞑目的双眼。 渐渐西沉的阳光将紫檀木屏风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射在齐强的身躯上。也不知怎的,齐粟娘突地觉着齐强的额头那一块还有些暖气,心中不禁一喜,唤道:“哥” 齐强却没有任何反应是她便又明白,那不过是她自己额头晤热的…… 八阿哥走入齐大花厅一脸不耐烦的十阿哥道:“老十,你先回府去吧。”转头看向九阿哥,“马上叫秦道然把牙行里的帐盘清楚,太子既是对齐强下手,肯定是想动这处的财源。” 九阿哥狠狠咬牙道:“德隆该死的!”招手叫过秦道然,“叫京城齐记牙行把帐盘清叫江南二十一处牙行交帐上来,银钱三千两以上没有你的章记不许动。” “九爷,京城牙才控得住。但江南二十一处牙行当初建立时着旗人不能经商,是记在齐强名下的私产。平日里调大批银子和货物、安排管事、收帐本是以齐强的私章为记。奴才虽一直在收,下头的掌柜奴才能差得动的也只有一半,其余的怕是要乱……” 九爷皱眉道:“齐强的私在谁手上?把他府里的心腹管事叫过来。” 道然看了一眼坐在一边的十四阿哥,“这东西太过要紧,齐强若是没有贴身放,便只会给他妹子” 爷顿时吃了一惊,“他若是贴身放,现下” 八摇了摇头,“必是给他妹子了。” 秦道然连忙道:“奴才也是这般想,齐强当初把牙行托给他妹子,必是把私章给了她。齐强妹子虽是没管事了,齐强这阵却一直忙山东的事,没闲儿理牙行……” 九阿哥看向十四阿哥,“十四弟” 十四阿哥用乌金马鞭柄敲着手心,犹豫道:“我也明白这不是小事。只是你方才又不是没看着她那样子,这时节,我去找她说这些” 蓦地,只听得齐府后头传来媳妇婆子的哭叫声,“姑奶奶,姑奶奶,不好了,彩云姑娘难产了” 齐粟娘提着裙子向彩云的院子狂奔着,月钩儿如恶鬼般凄厉的叫声回响在齐府的上空,“彩云!要生个儿子!要给大爷生个能报仇的儿子!” 彩云的脸瘦小惨白,高高凸起的,怀了十个月零十一天的肚子似是吸取了她所有的精力。她被四个媳妇扶持着,坐在产盆上惨叫,声音却越来越弱。 “生了儿子再死!拼了这条命,也要给大爷生个能报仇的儿子!”月钩儿赤红着双眼,用鲜红尖锐的指甲死命掐着彩云的人中,“你若是死了,我做牛做马,上街讨饭,让你儿子吃我的肉,喝我的血,也要把他养大给大爷报仇!你给我生了儿子再死!” “姨奶奶姨奶奶已经不行了已经不行了”围着接生的媳妇哭叫着,“彩云姑娘没气了” 最后两缕红艳艳的夕阳穿过齐粟娘惨白透明的背影,撒在彩云的尸体、翻倒的红漆产盆和满地的鲜血上,那红上加红,竟透出一种全然空白的颜色。 被婆子们抱住的月钩儿,披头散,状若疯狂地尖叫着:“拿刀来!给我拿刀来!让我剖开肚子!她肚子里有能给大爷报仇的儿子!有儿子!” “姑奶奶,孩子也是个死胎……”绵绵哭着道,“月姨奶奶她受不住……奴婢不敢回去把这事儿告诉大奶奶……大奶奶若是知道了……” “儿子!给大爷报仇!”尖叫着的月钩儿被四五个婆子挟制着。“姨奶奶,咱们回屋里去,儿子在姨奶奶屋子里呢……” 傅有荣一脸为难走到齐强的卧室门口,看着正叫人给齐强收敛的伏名,“你们姑奶奶在哪里?” 伏名已是哭得说不出话来,断断续续道:“我们……我们姑奶奶在……姨奶奶房里……” 傅有荣叹了口气,一路进了西花园。只见得后宅到处都是乱窜的媳妇丫头,他方拉了一个问路,便听得一路的哭叫声响起,“姑奶奶,姑奶奶,不好了!大奶奶知道孩子没了,吞金自尽了!” 傅有荣踉跄跑回了外头花厅,“十四爷,里头又死了两个,奴才奴才实在不敢”傅有荣哭丧着脸,“齐姑娘她” “姐姐!你走的好!这齐家没有半个能报仇的男人!活着还有什么盼头!我苦命的大爷!” 李全儿亦是一脸惨白地从后宅里奔了回来,“八爷,刚撞墙死了一个齐家一个也没剩了” 十四阿哥连连跺脚,“也不给她留一个,也不给她留一个!” 天际最后一抹血红残阳也消失了踪影,空荡荡的齐府后宅里,披头散的女子游荡在一片黑暗之中,喃喃自语,“齐家,死绝了……” - 总算按时更了,呼,赶紧出门办事。话说,第五六卷我合并了,清男,应该是本卷就结束了。 第十章 陈演离开后的北京城[二] 城长阳大街上的齐记牙行里,生意比往常清淡了许多 西直门大街上,三宝牙行正是新开张的时节,鞭炮放得震天响,三宝牙行的东家虽是个不知名姓的汉人,但出头领事的却都是满人德隆。 因着三宝牙行传着是太子爷的产业,各处来恭喜的人络绎不断,便是隔街虎头胡同里的查府都差人送了礼。 “齐强和他一妻二妾还没有下葬?”九爷看向秦道然,“还停在府里?齐记牙行里的事乱成这样?齐强的妹子没功夫打理丧事么?” 秦道然面色亦有些不好,叹了口气,“奴才看着,牙行的事儿虽是不少,齐强的妹子也至于顾不过来----她前几日刚把齐府里的奴婢打发完了,只留几家亲信的奴才打理齐家的产业。现下齐家只有她一个当家作主的,下不下葬也没人敢到她面前说。” 十四阿哥站起来,皱眉道:“九哥,虽是因着太子新开的三宝牙行抢生意,我让她先去掌了齐记牙行。但她现在整日不落家在牙行里守着,身子也不好,不是回事。赶紧让秦道然把牙行事儿接了----” 九阿哥苦笑道:“哪有这么?就算她把私章给了秦道然,江南七省的大货商只认齐强和她,总得一个一个接洽过去。秦道然现下替我准备太后万寿节的贺礼,没这个功夫。我一时间也找不准可用可信的奴才接这一大摊子,只有她是个熟手--更何况现在牙行正乱着----” 十阿哥啧道:“陈变之这回发了横财,齐强在江南办了这些年的差,九哥又赏,他的产业怕不只几十万两,各处的田庄、宅子加起来只比爷多,不会比爷少。现下全姓陈了。”看向九阿哥,“听说德隆如今成了太子乳公凌普家的二管事了?” 九阿一脸恼恨,咬牙切齿“我要扒了德隆的皮!竟敢造了假私章到各处牙行里调银子!还敢放火烧了两湖牙行,要不是狄风如警醒,正盯着太子派到两湖的人,把牙行里的人和货抢了一半出来,被抢的就不止北边的官纸生意!爷非把德隆剁碎了不可!” 秦然点了点头,“也多亏齐强和他妹子一直防着德隆,只让他管了京城、直隶一带的官纸生意。德隆这回让他老婆把齐强骗到家里杀了,必是以为私章在他身上,只是没料着齐强能撑着逃出来----好在下头的掌柜还不知道齐强的妹子这几月没管事,有五六家看着齐强的私章就调了下的还要看他妹子的私章才肯调银,否则咱们就亏大了!现下为着这假私章的事儿下头还乱着----” 九阿哥只觉受了一肚子窝囊气。狠狠拍桌子。“八哥。不能让德隆就这样在凌普府里过舒坦日子!太子竟然杀我府里地管事奴才!不还些颜色回去。他下一回就把主意打到我们头上来了!” 八阿哥慢慢道:“自是还回地。但现在先不着急。要让皇上看看太子爷地得意劲儿。省得他老人家以为放了他出来格外给他体面。他就该老老实实听话。安安分分做太子……”抬头看向十四阿哥。“现下牙行地事离不得齐强地妹子。我已经让李全儿去赏她了。你和老九也得格外给她些体面。” 九爷府耳房里。傅有荣和李全儿等几个贴身太监正喝茶谈天。眼见得时辰快近午。傅有荣便告罪站起。 李全儿笑道:“送什么去?前日我可是替八爷去赏了不少药材。你们主子这一日一次差着你去。都快大半月了花样儿都快使完了罢?” 傅有荣从帽顶上取了大盖帽儿。一边戴一边笑道:“十四爷和她虽是主子奴才算是两眼对着一块儿长了十来年。性情儿深知。不过是叫我天天去看一眼。问两句。也是叫她知道。虽是没了娘家兄长还有主子呢。” 傅有荣出了九爷府。一路策马过了长阳大街地三庆园远远便见着了高挑地白底青边幌。写着两个漆黑地大字“齐记”。 打着红缨绣板的乞丐正在齐记牙行门前唱着数来宝“大掌柜,二掌柜知掌柜哪一位?数来宝的上门来,恭喜掌柜大发财。柜上生意真兴隆----” 方唱了四五句,傅有荣便见得齐强身边的伏名穿着一身孝服,急急出来赏了十枚大钱,隐约听他骂道:“赶紧走,不准在这里唱些大啊二呀的--” 傅有荣在齐记牙行前下了马 连忙接着了,“傅公公,来瞧我们姑奶奶?又烦公趟。” “齐姑娘今日可好些?晕厥的毛病今日没再犯罢?太医今日可来看?” 伏名叹道:“多承十四爷差了御医来看,今日还是一样的话,这晕厥的毛病是小时候癫症的病根儿引着的,让姑奶奶不能伤心恼怒,大喜大悲的,免得把去了的病根儿再召出来。” 傅有荣慢慢点了头,“当初齐姑娘还在宫里的时候,就说自已有癫症,原还以为只是为了----没料着竟是真的。”说话间,已过了前店,向齐记牙行后院子里走去,只见得回型走马楼里伙计们来来往往,个个忙得脚不沾地。傅有荣摇了摇头,“还是忙?” “德隆那该杀的,大爷和姑奶奶虽是防着他,也顶不住他专留意牙行里的事。各处的进出货源、出价卖价打听一清二楚。现下仗着有内务府的后台,在京城里开了三宝牙行,在江南也开了十来处分行,专和咱们牙行里抢生意。大爷一死,货商们被抢去了不少,若不是姑奶奶和要紧的大货商都有交情,牙行里的情形还得更糟……” 傅有荣知晓齐在二楼正房里,撩袍子上了楼梯,便见得安生殷勤送了一个十岁的锦服公子下来。傅有荣定眼一看,笑着招呼,“刘少爷。” 查家大女婿刘和亭面容朗,举止从容,穿着一身九成新藕荷色长袍马褂,腰间佩饰指上玉扳皆是极上等的货色,显是大家出身。 他见着傅荣连忙问好:“傅公公好。傅公公这是来看干姑奶奶?”神色间与皇阿哥的贴身太监似是颇熟。 傅有笑着点头,“主子差我来问候一二,刘少爷这是----?” 刘亭叹了口气,“不瞒公公说,我姐夫去天津卫暂属北河道事务,我姐姐一直住在我府里。我姐姐听着齐府里这事儿,心疼干姑奶奶,内子和干姑奶奶也是特别的投缘。 她们想着陈大人不在,她也没得个女尊亲,便想把她接回我府里去住着。一则是好照料,二则我府里戏宴多,她虽是有孝,远远听听热闹,也能心里畅快些。” 傅有荣摇了摇头,“她是不去的。她哥哥还没有下葬----” “可不是这样?我来了两三回,好说歹说,她都没应,打发安管事去给我姐姐请安问好。”刘和亭叹了一气,又转颜笑道:“这几日扬州程府里送了一个苏戏班子到天津,我老丈人打发了我府上。十四爷若是有闲,还请到敝府里坐一坐,听听戏。” 傅有荣笑道:“你且不着急,和我说说你这几日请的是哪府里的人?别又和当初刚来的时候,各位爷的门下奴才堆一块儿。这也罢了,这些人原也没定准儿。却偏把那刚结了仇又耐不住性的人放一桌儿,坐不得一会就打成一团,若不是你们查府里的脸面大,还有谁肯再上门?” 刘和亭连连作揖,笑着赔罪,“我的错,全是我的错,初来乍到的只当图个乐子,没料着京城里头是这样的规矩。我姐夫把我训得灰头土脸,我老丈人从天津卫赶过来骂。各位爷都看着我老丈人的面上罢,这几日席上再没得客碍十四爷的眼。”看着傅有荣的笑脸,拱手道:“我回去就给十四府上下贴子,还请公公致上十四爷。” 傅有荣看着安生和刘和亭一块儿出门去了,不由笑道:“查老爷倒是有眼光。查家大女婿虽是年轻,也不太熟京城里的事务,偏偏他说话行事的味道儿,就叫人喜欢,透着股伶俐劲儿。” 伏名一边引着他向齐粟娘所在房间而去,一边侧头道:“傅公公说得是,如今这时节,他们查府里还能左右逢源,不管是哪位爷的门下都结交一二,委实不容易。”他话音未落,便见得傅有荣突地一惊,侧头看去,齐粟娘从旁边屋子走了出来。 傅有荣看着一脸苍白,双眼乌青,瘦得不成的齐粟娘,心中不安,再见得身边那个最得宠的贴身丫头也不在,隐约记得是前几日犯了些小错,被她赶出府了,知晓她现下性情不定。 傅有荣看着齐粟娘给他泡了茶后,自个儿泡了盏浓茶,一口气喝了半盏,鼻子里嗅着满屋子的茶味,想着她近日全靠茶水度日,不由劝道:“齐姑娘,身子要紧,去查府里住两日也是好的……”---- - 今天晚上八点补更7 第十章 陈演离开后的北京城[三] 发 着太阳西沉,十四阿哥出了九爷府,抓着乌金马~看了一眼跟上来侍候的傅有荣,“怎么样?” 傅有荣苦笑道:“好似是没日没夜地忙着,白日里都靠浓茶撑。奴才估摸着,怕是晚上睡不着的缘故。”看看十四阿哥的脸色,“奴才去的时候,正遇上查府里大女婿,想接她去住几日散散,她也没应。查府里大女婿倒是和奴才说了一会子话,说是来了新戏班子,请十四爷过去散散心……” 十四阿哥慢慢策马,上了西直门大街,傅有荣又道:“齐府里阴气沉沉的,下人们又多是打发了,连贴身丫头都赶走。活人不见得比死人多多少。奴才看着,齐姑娘的样子不大好……”顿了顿,“不怕爷恼,她瘦成那样,面色白惨惨的,穿着那身白孝服,走路没声儿……鬼魂儿也是那样了……” 十四阿哥扫了一眼西直门大街上的三宝牙行,满地的鞭炮屑儿还有余迹,新漆的板门反射着夕阳余辉,发着白亮的光。十四阿哥重重一哼,将马一带,拐入了三宝牙行旁边的虎头胡同。 十四阿哥在虎头胡同查府门前下了马,刘和亭立时赶了出来,亲自接住,一路迎了进去,笑道:“到底是十四爷的话管用,下官往牙行跑了不止两三回,都没应。今日把事儿和傅公公一说,我们家干姑奶奶就坐着车过来了,说是歇一晚再回去。” 十四阿哥点了头,“你们府里热闹,人气儿足,让她好生睡睡。” 十四阿哥一路进了查府,了主席坐下,主席上的人都站起来打千儿请安。 十四阿哥一见得宋清,笑着让他起了身,“宋大当家也上京了?”似是想起了什么看了刘和亭和宋清一眼,笑道:“我糊涂了,早听说查老爷和宋大当家是老交情。” 刘和亭陪笑道:“十四爷说得是,宋当家和公子一块儿上京,就在府里住着呢。” 十四阿哥一怔面一,“翁白也来了,人呢,叫他过来。” 宋清连忙道:“犬子今日在头办差。明儿一定让他到十四爷府上拜见。” 四阿哥笑着应了亭双掌一击。三庆园戏班子到得席上。施礼开唱。 三庆园地戏子曲子唱得好样身段儿也是出众。一曲接一曲地唱下来。爷们叫好声不断。戏子们也纷纷被叫到席上陪酒。 到得最后几曲时人皆是已经醉了。便是有位戏子声腔儿极好。唱着一曲《驻云飞》。因着灯光下容貌模糊寻常。便也无人理会。 在这戏子上场之前。宋清已提早下了席了查府里地芳阁。道升迎上前去。一边替他换衣边叹息。“白哥儿怎么样了?还在满城里寻比儿姑娘?” 宋清没有出声点了点头。 道升摇头道:“怨不得陈夫人性子变了,把贴身丫头都赶了出府。爷是没看着日当真把妾身吓得不轻。陈夫人竟是瘦成那副样子,看那精神气儿全不是个人样了。查府里大小姐和她干娘不敢招她再伤心,都忍着泪陪她说话儿。没料着只说了两三句,坐着就睡了过去。他干娘立时就哭得不行,赶着收拾了她和陈大人原住着的自香斋,叫丫头们用长榻儿把她抬过去歇息,怕是死活要留她住了。” 宋清仍是没有出声,整了整身上的月白苏绸长袍,走出了内室,嘴里道:“他们兄妹情份太好……” 道升知晓他要去花圃里替牡丹松土,提了他要用的一篓物什,跟在他身后,“爷说得是。再者,这事儿也太惨了些,竟是死绝了。陈夫人原只是个养女,又已经嫁到了陈家。齐家算是断了根,也难怪她伤心。妾身听着这事儿都哭了一场。” 查府与漕宋交情不是一般,早知晓宋清的喜好,特意将植满牡丹的芳阁拨出来,供他上京办事时居住。已是二月时分,墨蓝星空下,芳阁院中八个大玉盆中植了几本绿、墨色的异种牡丹。花圃里数百盆红、黄、白、粉各色牡丹齐齐盛开,在夜风中摇曳生姿。 宋清打开短竹篱门,提着篓子走了进去。一盆盆牡丹在一圈又圈的青石搁板上摆放着,宋清将袍角掖在腰间,蹲下来给花儿松土。 道升站在宋清身后,透过竹篱正可看到对面自香斋。她看着暗沉沉,没有掌灯的自香斋小院,听着查府前宅里远远传来的戏乐欢宴之声,间或还有男女嘻笑之声,不由叹道:“还是在查府里住着好。齐府里那样大,人又那么少,一到晚上,怕是一点儿人声都没有了……” 宋清侍弄花儿直到一更天,还未有倦意,打发了道升自去睡觉。 道升想着齐府里的惨事,心中有些不踏实,微有响动便醒了过来,抬头看看未熄的烛台,约摸正是三更天,夜深人静,万物安睡之时。 “今日太晚了些……”道升见得宋清还 ,披衣而起,听得外头风声不小,取了件马褂在手。院子,正看得宋清从芳阁外走了进来,转身关门。 道升心中惑,不知宋清半夜里出门为了何事,但她见得宋清面色凝重,在院内踱步,若有所思,便也敢多问。 宋清走了一个圈,停在一个大玉盆边,盆中绿牡丹在渐大的晚风中舞动着,道升不经意扫过那绿花儿下的绿叶子,也不知怎的,突觉那绿叶子藏在绿花儿下,微微露出几痕尖齿,在星光下竟泛着亮晃晃的刀光。 宋清用手抚去绿牡丹上新结的蛛网,突地问道:“今日查府里请了些什么人?” 道升没料着他大半夜突然问这个,呆了一呆,连忙答道:“还是老样子,京城各府里都请了。只是今日十四爷在,又刚出了事,没见着太子门下的人。其余三爷、四爷门下,还有宗室汉臣都请了一些。” “这几日都是这?” 晚风真的大了,道升微微个寒战,上前将马褂儿给宋清披上“听查大小姐说,要连着请十四爷三天,怕是都会这样。” 宋清没有再,大步向房里走去,道升跟在他身后是隐约听到他自言自语,“……那后墙上的洞怕还要挖几日……” 道升正要凝视细听,带着牡丹花的晚风吹了进来,把那些字句儿吹散。也将对面自香斋灯光吹得一闪,便灭了。 弥漫着花香的暖风吹着长阳大街上的过往行人川总督、甘陕总督所差的官兵将消息一路奏报到京城,北河河总探源制图一行人,已过甘陕入藏地。 丰台十八乡的每日午时送花车缓缓向宫城里而去,李全儿与傅有荣并骑走在长阳大街上。 儿笑着对傅有荣道:“这回你主子放心了吧?她隔几日便上查府里住,听说睡得很是安稳。晕厥的毛病也再没犯过。” 傅有荣却是一脸惑,“虽是这样说她脸色儿也没好多少。我去的时候虽是没见着她喝茶,但我仔细一闻,满屋子都是茶味儿。”又烦恼道:“还有桩事儿我不敢和十四爷说,伏名央我求十四爷再换个太医去。说是她在府里时不太对劲。 开先把贴身丫头赶出府,这倒也罢了,想着不过是没地使气。没料着前两日半夜三更不睡觉个儿在房里弹弦子琴,伏名怕她是伤心魔障了……” 李全儿微微一愣“她会弹弦子琴?她平日里对这些可不耐烦……” “谁说不是呢?我这儿正愁着呢,再要和十四爷说也得整天搭拉个脸,谁撞上谁倒霉上回不是还顶了八爷么?” 李全儿苦笑道:“十四爷是不想让她再碰牙行上的事,免得和她哥哥一样。八爷也是没法子。太子爷学着咱们,在西直门大街上开了家三宝牙行,在江南也开了,叫德隆主持着用尽手段抢生意,这时节要换个新手上去,江南的生意可就全完了。这不,又差着我去赏东西。” 傅有荣愁眉不展,李全儿安慰道:“放心,她可不是个柔弱妇人。她什么事儿没经过?她婆婆、她爹娘还不都是她葬的?也没见她得了失心疯。十四爷不是还把崔浩召过来问了她的病么?你也知道她当初是跳水逃的吧?” 傅有荣咋了咋舌头,“别说我了,十四爷当时听了都愣住了。她那才多大点?男孩儿倒也罢了,她可是个女孩儿,可真是不要命。她要是个男的,十四爷保准更喜欢。” 李全儿大笑道:“说实话,我现在还琢磨你们主子心思不透。你和我说说,十四爷当初怎么就没有把她抬府里去?咱明不来,总可以来暗的罢?我还记得在御船上时,十四爷隔三岔五就抓着八爷说她,不听还不行,怎么就丢开手了?” 傅有荣翻了一会儿白眼,犹犹豫豫道:“这事儿我也把不准。那时节十四爷还小,也没心思和宫女们玩。十三爷虽和他差不多大,也是个豪爽性子,却学了四爷的样,正经听话得过了些。正巧儿遇上了她----”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我头回见着她和十四爷一人一头站在楼船上玩那些泥巴沙子,当时一晃神,倒觉着是两个十四爷,她脸上的表情和十四爷一模一样,都是皱着眉,抿着嘴,低着头……” 傅有荣和李全儿到得齐记牙行门前,正见得伏名在命人套车。李全儿挥了挥手,命跟着的小太监把八爷赏的一匣子杭州芳风馆白纱团扇儿递给了伏名,“齐姑娘这是要出门?” 伏名接着匣子,脸上带着笑,“今儿牙行里的事不算多,说是要去查府里散散,和查府里的女眷说说话儿。” 傅有荣顿时松了口气,“这样就好。你劝着她多去查府里住几日,散散心。”(,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26dd.c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发首发 第十章 陈演离开后的北京城[四] 着齐粟娘的马车在西直大街上缓缓走着,眼见着过了拐过一道弯,便到了西直门大街虎头胡同查府门前。 齐粟娘径自进了自香斋,便说要洗澡睡觉。查府里的丫头们连忙掇了汤桶,送了热水及各色用品进来,便退了出去。 “今日是三庆园的戏子们来唱曲儿?”道升坐在后宅暖阁里和刘夫人、查大小姐闲谈,“请了哪些府里的人?” “前几日多是八爷那边的人,这几日太子爷和四爷人不少。今晚四爷听说也是要来。”查大小姐笑道,她穿着一身白底挑绣红牡丹对襟春衫,黛眉斜画入鬓,胭脂浓浓晕腮,眉间贴一朵玉石梅花,耳下坠一对梅花红石,当真是娇媚无比,这般的媚妆之下,与齐粟娘七分相似的轮廓倒也只辨得出两分。 道升惊异道:“四爷也来?这可是个希罕事儿,这位爷可难请得动最多也是十三爷走动走动罢了。” “正是呢。所以才意请了三庆园的红戏子,再加上咱们府里的苏戏班儿,多少也要让这位爷能过过眼罢。”查大小姐手中的六花扇子半掩粉面,斜露出额间半边玉石梅花,衬着水眼桃腮,道升虽是个女子,也看得心头一动,笑道:“府里的苏戏多是淡妆清唱,三庆园的戏子怕是要上大妆唱大戏罢?” 查大小姐伸指点了点道的额头,“忘了你们爷是什么喜好的了?我听陈夫人说,四爷也是个好佛吃素的,必是不爱看大妆大戏。再者三庆园这样的班子,四爷怕也是看多了,总不能让他瞧得无趣。”转头道:“来人份贴子来,送到芳阁给宋爷,请他今晚到前头来听戏。” 夕阳残照,撷阁院中的白玉大花盆泛着一抹血色,盆内绿牡丹花在太阳下晒了一日,有些萎顿,因着这一抹颜色衬起是鲜艳了起来,刀剑般的绿叶儿在随风摆舞,若隐若现,带着有节奏的沙沙声响,如查府前宅里弦子琴弹奏的曲儿一般。 查府前宅大堂掌上了,照得通亮。里头摆着八座席面,坐着七八十名贵客。首席上坐着的宋清借着倒酒,打量坐于主位的四阿哥,没料到竟是愣了神。四阿哥似是察觉有人偷觑,双眼扫了过来。 两眼神一触宋清回过神来,似有若无地叹息一声,双手捧杯,敬上四阿哥。四阿哥一怔含疑惑,抬手端起桌上的酒盅到唇边慢慢饮了。 次席上地宾客热闹了起来。喝酒猜拳。动静不小。四阿哥皱眉看了过去。眼光一冷。轻轻哼了一声。 宋清顺着他地目光看去。却被一片云霞般地身影挡住了视线翩翩而入地十余名苏戏素颜淡妆。轻启歌咙番献唱。宋清在云袖雾发之间。隐约辨出次席上坐着地是太子地门下似还有乳公凌普府里地管事。 歌吟三套。正是起更时分热宴之时。席上客人皆有三四分醉意。三庆园地戏子班头上前笑道:“各位爷。往日里小地们多是扮大妆唱大戏。今儿也玩个新鲜。班里地姐儿们把那些小曲儿细细唱上几段。还请爷们赏脸听听。” 众席上一时间纷纷叫好。果真见得三庆园地戏子没有上大妆穿戏服。但个个浓装艳服。面上香墨燕脂香浓。发髻钗环夺目。与苏戏班子大相径庭。宋清见得四爷微微皱了皱眉。自又顺着他眼光看去。不禁也皱了眉头。 苏戏们散入了席间陪酒。宾客们已是喝了五六分醉。纷纷嘻笑招手。将她们抱入怀中。首席上地四爷没得动静。查家大女婿只是喝酒微笑。宋清这会儿地心思全在四爷身上。其余几人便是心里发痒。也厚不了脸皮招人。倒叫次席上拉去了五六个。喧闹声越发大了。 三庆园地戏子唱起曲儿不比苏戏们差。因着唱惯了戏。声腔儿免不了脆亮了些。少了几份雅致。却多了几份娇媚。 宋清心不在焉,全没听进耳朵里去。 四个戏子各唱了一曲,施礼下席,便有三个被人看中,直接拉到了席上陪酒,此时听得二更鼓响,客人们怕是有**分醉了。宋清突地见得四爷左眼角微微一抽,顿时醒过神来,便听得弦子琴拨响,有戏子开腔唱着一曲《驻云飞》:“举止从容,压尽勾栏占上风……” 这声音虽是变了腔调,仍是将宋清惊得不轻。他扭头看去,却见得极艳丽一名戏子,面上燕脂浓抹,眉上香墨深描,五朵金花翠钿从她额头斜贴至腮边,一时间只觉得满目艳光,却细辨不出眉眼。颈上一个金灿灿的包金项圈儿,缀着五彩缨络,腕上两个赤金腕儿,通身绿满地锦祅儿,宽枝百叶绿宽裙,衬得肌肤如雪似玉,便把身形过于单薄了缺点掩去了大半。她十指纤纤拨动弦琴,“……行动香风送,频使人钦重。玉坠污泥中……” 这戏子声腔极响,模样身段儿又好,弹唱间眼波四转,媚眼儿满堂上都抛了去。一曲儿还未唱完,醉客的嘻笑叫好声连连不断,尤以次席上为最。首席上也有人趁醉向主人家的打听这戏子的名姓。 刘和亭是主人,自是喝了不少酒,带了四五分醉意。他仔细看去,烛光浓妆下,那艳妓面目模糊, 觉着甚是妖媚,“我也未见过她。怕是三庆园新进~是看着有些眼熟……她身上头面不菲,应是个红戏子才对……” 那艳戏唱罢施礼,抱着弦琴弯腰低头向三庆园戏班退去,正路过次席与首席间。宋清见得四阿哥的脸愈来愈阴沉,再看看次席上酒醉贪婪的眼光,待得那戏子路过他身边时,低声笑道:“过来。” 那艳妓脚步一顿,却似是没听见一般,继续向次席退去。宋清伸出手,牵住了她绿满地锦祅儿的衣角,“过来。”次席上便传来了骂骂咧咧的声音。 那艳妓低头坐在宋清身边紧紧抱着弦子琴,既不陪笑,也不劝酒。宋清也不管她,只顾着和席上的众人笑谈,对身边艳妓满身散发出来的怒意只作未知。 刘和亭惑地看了宋清一眼,努力瞪大了醉眼,打量着那艳妓四阿哥开口与他说话,刘和亭便连忙转过头去了。 三庆园的戏子唱完了曲儿,全散入了席中。首席上既有宋清开了头,四阿哥虽是没动静,仍是有人叫了三个戏子入席陪酒,喝酒猜拳的笑闹起来。 宋清听得隔旁客人身边戏子惑低声道:“你怎么了?虽是不及你妹子目儿,到底也是到处走班的知道规矩的。木头木脑的,没见着班头瞪你么?仔细回去连累你妹子挨鞭子,还不给客人倒酒?” 宋清微微侧,那艳妓含糊了几句过三庆园戏子好意塞来的酒壶,低头给宋清倒酒。宋清看着十根纤瘦细长的手指,紧紧握住了银盏壶,白得透明的手背上浮着淡淡的青筋是玉脂上的纹理,又似是用力太大不得把银盏壶捏碎了一般。宋清不禁笑了起来,端起倒得满满的酒盅儿一口喝干。 那艳妓愣了愣,微一迟,又倒了一满杯。 宋瞟她一眼,仍是笑着一口喝干。那艳妓似是发觉宋清好哄,是个呆客一言不发只管倒酒。宋清扫了一眼和刘和亭说着废话的四阿哥,酒到杯干点不需她劝,三两下就把银盏壶里的酒喝了个精光又不理会她,转过头去继续和众人笑谈。 那艳妓打量了半会得他精神头儿比开先还好,说话条理分明,没有半点醉酒的模样,微一犹豫,“奴,下去更衣----”话音未落,宋清在席面下的手就摸到了她的衣角。 宋清听得身边艳妓牙齿咬得卡发响的声音,只作未知。他见得别席上的客人上前来向四阿哥敬酒说话,刘和亭得了空转脸过来,便推了推桌上的空酒盅,“倒酒。” 早有侍者将空了的酒壶换了下去,那艳妓似是急着想脱身更衣,非要把宋清灌醉一般,不停地倒酒。宋清连喝了四五杯,见得刘和亭的眼光看了过来,终于侧过身子面向那艳妓,正巧挡住了刘和亭的视线。 那艳妓见得宋清看了过来,眼神躲闪了开去,宋清微微笑着,将酒盅儿取在手中,伸到那艳妓面前,“倒酒。”立时便听得那艳妓手中的银盏壶上发出了指甲刮擦之声,那艳妓极含糊地道:“你少管闲事……” 宋清面上的笑更浓了,将酒盅儿向她递了递,“倒酒。”正说话间,次席上的人似是醉极了,撒起了酒疯,闹着要和别的席上换陪酒戏子。 那艳妓立时转过头去,看向次席,却只觉衣角一紧,听得宋清低低笑道:“……班头没教你么?陪客时忌讳叫客人发觉你抛媚眼勾搭别的男人……” 那艳妓只觉宋清的手从衣角向她腰上去了,忍气回头,给宋清倒酒。宋清的左手停在了她绿满地祅儿的衣角上,右手端着酒盅,瞅着那艳妓,慢慢喝酒。 那艳妓见得他竟是精明起来,不肯和开先一样傻喝,面上顿时现出不耐烦的神色。宋清扫了一眼还在和客人说话的四阿哥,低笑道:“……班头没教过你怎么劝客人喝酒么……” 那艳妓听得他话语里全是调笑的意味,实在是忍无可忍,冷了脸把酒壶向桌上重重一放,翻脸站起。 宋清笑着看她,不肯松开扯着她衣角的手,正要说话,席前的客人施礼退了下去。四阿哥转脸过来扫了那艳妓一眼。那艳妓身子一颤,强撑了半会,眼见得四阿哥的神色似是要开口召她过去陪酒,立时坐了回去。 宋清低低笑道:“就你这样不懂看客人眼色,还能去侍候那边席上的人?”便松开了她的衣角,侧转了身子不再看她。 眼见得三更鼓响,欢宴将散,各席上的人到首席上来敬酒套交情,不说四阿哥,便是宋清也被缠住。他没奈何看了那艳妓一眼,起身应酬,待得他再得空儿转头,那艳妓已不见了踪影。 刘和亭走到一边,开先他差到后院里的丫头悄悄在他耳边禀告,“奴婢到自香斋看了,外头侍候的都说陈夫人在安睡,半步未出过房。奴婢在内室窗前探了探,陈夫人正睡在床上。” 刘和亭挥手让她退了下去,喃喃自语,“天下生得似的竟有那许多?许是我醉厉害了----”(,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26dd.c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十章 陈演离开后的北京城[五] 席还未散,各府里的下人已有勤谨些的出门打理车驾耳房里吃喝的从人了。查府三门还未打开,五处角门儿却早早敝了开来,任由各府的从人出入。堂上仍有残席,与查府交好的几位亲朋尤在说笑饮酒,彻夜长饮也是寻常。 散去的客人们三三两两散走在查府堂前的青石宽道上。查府的三门缓缓开启。 今晚没有星星,月亮也躲在了云后。查府仆从、客人们跟从的小厮、随从打着上百的灯笼,仍是照不亮查府门前每一处角落。 男女嘻笑的声音在各个阴暗角落处传来,三宝牙行的马车停在查府门前。 摇晃的灯光下,青衣小帽的马车夫打了个哈欠,觑着眼向查府门内探看着,咋舌自语道:“东家这回儿醉得不轻……走都走不稳了……” 德隆贴身的小不过十五六岁,席下也偷喝了酒,扶着墙,高一脚浅一脚地踉跄走了出来,青红着一张脸,打着酒嗝,胡乱指点着,“王……王叔,帘子打起来,回去……” 马车夫王叔利利索索从下跳了下来,陪笑道:“哥儿靠着我歇歇,东家还在后头,”说话间,踮起脚,向查府里探了探头,看着远处慢慢走来的人影,啧啧道:“三庆园的戏子倒是会巴结……” 那小厮老客气向王叔身上一靠,吊眼看向门外石道上殷勤扶侍着德隆一步三移地走过来的艳妓,嗤笑道:“这戏子在席上唱的时辰,就一个劲儿使媚眼勾搭东家,东家就好这个调调,眼见着被头席宋大当家拦去陪席了,正恼着,这戏子错眼就溜到他跟前来了,现下这些女人都上杆儿巴结东家,也不看看自个儿什么出身……” 王叔扶着那小厮,赶着凑趣道:“哥说的是,咱们家奶奶没得福,东家发达了,她却暴病去了,外头的女人多是想进府里侍候东家……” 小厮听得这话,立时变了脸,一把将王叔推了开来,端起架子叱骂,“什么话,咱们家奶奶身上一直不爽好时坏地病了几年,拖到开春时便撑不住了,算什么暴病?” 王叔开先话一出头。便得多了嘴。东家当初卖老婆在齐府里戴地绿帽子。多是人知晓。过日子时顾不得脸面达了哪里还能容得下? 王叔想起东家卖主杀妻地段儿。再见得那小厮翻脸作色。不依不饶地样子。脚肚儿便有些打颤。抬手便给了自个儿两记重重耳光。一把扶住那小厮。低声下气道:“哥儿说地是。奶奶身子弱。没得福。照我说外头这些姐儿们。若是想进府里来。就得先到哥儿跟前孝敬请安。咱府里、行里。谁不知道。哥儿是东家地心腹臂膀……” 那小厮原是醉得有点脚不沾地。这会儿吃这王叔一捧火气儿来得快也去得快。脚下一松劲儿靠在了王叔身上。“算。别胡侃了。看着东家过来去搀着。招呼那些跟着地马车护住了。爷地仇家可还在这京城里呢……”又骂道:“他们眼见着散了席不知道赶紧出来侍候着。只顾着吃酒……” 王叔暗忖你都醉成这样了头地人更没有了拘束。嘴上连忙应了。“哥儿且在车座上靠靠。他们必是就来了。我去接着东家。” 德隆被那艳妓搀着。“陪爷……陪爷家去睡……睡……”含混地话语里透着浓浓地醉意。手脚多是不听使唤。上不了车。王叔连忙伸手搀了上去。那艳妓扫了一眼车后跟着地二十来个从人。低头上了车。 王叔让小厮坐在车辕边上。一扯缰绳。马车便慢慢驶离了查府。向虎头胡同口而去。 女子的娇笑声在马车内响起,“爷家在哪?远了奴可不敢去,这天黑漆漆的,怕人。” “不用怕……爷家宅子大着……里里外外守满了人……专防着有人找爷的麻烦……” “知道大爷是贵人,奴却是个下贱受欺的。或是远了些,误了明儿上午的戏,班头饶不过----求爷怜恤一二----”三庆园戏子谄媚笑着,“爷这样的贵人,总该有别宅,近一些的----或是爷怕不回宅子里,府里奶奶怪罪----” “没这回事儿,爷如今的事全是爷自个儿拿主意。”德隆打着酒噎,迷迷糊糊笑着:“外头就有爷的牙行……” 拂晓,北京城亮更钟响后,各王室宗亲穿戴好吉服吉冠,带着早已备好的寿礼,走入紫禁城,恭贺皇太后的万寿。 皇上眼前阿哥们自然不甘人后,在皇太后、皇上、母妃们跟前热闹着,一直近晚方散,各自回了王府。 “活该!”九阿 书房,一把摘下头上的嵌着两层金龙的吉冠,甩到大笑,吉服上缀的金花一阵晃动,“八哥,你看着太子的脸色没有?恨不得扑上来一口咬死咱们!” 八阿哥不紧不慢撩起吉服后摆,在椅上坐了下来,“不仅我看见了,皇上也看见了。就连皇太后,老眼晕花的,也被他吓着了。” 十阿哥还没有迈进书房门,大笑声便传了进来,“他不单瞪我们,还瞪老四。八哥,这事儿是不是老四门下干的?怎么就那么巧,老四那晚和德隆都在查府里喝酒?要不就是老三,赵世显那事上,他可吃了太子的一个大亏!” 十四阿哥他跟着十阿哥进来,一**坐到椅上。他的皇子吉服上套着石青色龙褂,把他的脸色映得铁青。 八阿哥瞟了他一眼,笑道:“就算不是老四干的,他也知道是谁干的。没见着太子爷拿话刺他,他也不应么?” 九爷得意笑道:“管是谁干的,当真是做得干脆利落!隔着被子一刀扎进小腹,外头十多人都没惊动就办成了!必是在席上喝多了,让人盯住,那人买通了三庆园的戏子,暗地里把他放了进来下手,再带着那戏子远走高飞。要不是三庆园是铁帽子亲王门下奴才开的,主顾儿又多,太子哪里肯一百板子就了事?” “听说那下手的人,还受了,地上有血,竟也没叫人察觉就逃出了三宝牙行,必是有接应的人。”十阿哥摸着粗粗的胡须,“多半也是那女戏子的>头----” “九哥!”十四哥突地大声道:“德隆死了,太子的三宝牙行开不成了!皇太后的万寿也办完了,叫秦道然把牙行的事接了。” 九阿哥笑道:“你急什么?你那奴才这儿还不喜疯?再有病都不用叫御医了。” “是时候了。”八阿哥瞟了一眼九阿哥,嘴角含笑看着十四阿哥,“她着实辛苦了一回,你好好和她说话,好好赏她。” 同一时节,雍亲王府里,全儿小心替四阿哥摘下吉冠,脱下吉服,低声道:“外头接应齐姑娘的,是八爷门下直隶漕帮的帮主宋清。直接带着齐姑娘回了查府自香斋。”看了四阿哥一眼,“奴才估摸着,不定是八爷知晓齐姑娘的打算,所以叫宋清接应……” 四阿哥摇了摇头,“宋清在席的样子不似早知道这事儿。”慢慢道:“宋清是个精明人,总不会替她白办事。”顿了顿,“听说受了伤?没叫人察觉?” “奴才估摸着,是小伤。奴才派去盯着的人,发现三宝牙行后院墙根被挖了个狗洞,用软土堆着,想是齐姑娘早就打算好了。她这一阵儿时时去查府,半夜里怕是没有睡觉,趁着角门儿开的时辰,出了府,专去三宝牙行后街挖洞。宋清应不是开先就约好的,多半是查觉了跟上来的。若是没有他,齐姑娘就算回不了查府,也能直接回齐府。 她以往在自香斋时,总是睡觉,没人去扰她,有她的贴身丫头当替身,要瞒过去容易。” “那个叫目儿的戏子……” “应该就是齐姑娘的贴身丫头,齐管事死后第二天,那丫头就被赶了出府。必是投进了三庆园。齐姑娘上京一直住在查府里,知道能等到机会,所以才……”微微抬眼,看了看四阿哥,“齐姑娘不会唱戏,一直等到四爷去了查府,趁机撺掇着查家人不叫三庆园的人唱大戏。她上了浓妆,掩去真脸。席上只有四个人常见她。宋清是八爷门下,不会碍她的事。刘和亭是主人免不了多喝。还有四爷……”秦全儿小心翼翼含糊了过去,“至于她要杀的德隆,当初就是因为赌钱耍女人叫人设局拿住了短处,才卖了齐强。富贵了后他老婆又死得不明不白,头七未完,就娶了填房。他这样的酒色之徒,早就醉得不知死活。她等得酒席行到半路,客人们都醉了七八分的时候和她的丫头换了。那丫头去自香斋,齐姑娘出来唱曲儿……” “陈变之一离了眼前,她就无法无天,什么事都敢做。”四阿哥面无表情,“她就拿定了我不会揭穿她,总是我待她太宽了些……” 秦全儿陪笑不敢说话,四阿哥慢慢踱着步,良久方道:“宋清是老八门下得力之人。我虽是有心笼络他,只怕他把赌注儿全压上去了,想收也收不回……”转头看向秦全儿,一手按住了书桌上的金龙吉冠,“差人去问连震云,何时给我看崔浩的人头。”,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十一章 再拜一个义父的翁白 木玉顶马车驶出了查府女支胡同,向九皇子隔街的偏齐府而去。 齐粟娘闭着眼,靠在车壁上,满脸皆是疲倦。 “奶奶,宋大当家他……”比儿坐在马车里,一边小心替齐粟娘左小臂上的伤口换药包扎,一边问道:“他是为了什么……” 齐粟娘久久沉默着,全没听到比儿的话。 马车慢慢驶上了大街,因着近晚,店铺里的叫卖声渐渐少了。齐粟娘挑开帘子,向外看去,北京城空空荡荡,已是没了人气儿, 比儿心知她还想着齐家的惨事,怕她伤心,连忙又问了一声,“奶奶,宋大当家……”齐粟娘回过神来,看向比儿,想起宋清说的事儿,面上微带困惑,含糊道:“他和我说了两件事……”比儿一时没听清,“奶奶说什么?” 齐粟娘瞄了一眼手臂上伤,又看向比儿,嘴角边泛出一丝笑来,“他说他已经把翁白屋里的人打发出去配了小厮,叫我和你说一声。” 比儿面上,手上不禁慢了下来,久久不语。 齐粟娘侧头看向窗外,三宝牙行幌子还在店门前摇晃着,齐粟娘凝视着那红底白字的幌子,慢慢咬了牙。 转头看着比儿,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虽是精明有手段,也不爱这样的事儿,否则当初便不会离了我哥哥,到我们家来。只是世上没有两全的法子。我看翁白对你算是诚心实意,听着你被我赶了出府,赶着上京,满城里地寻你……”拉着比儿的手,“京城里不安泰,把这门亲事订下来的好。 再者。你总不能我一辈子。” 比儿良不语。半晌方道:“奶奶说地我明白。只是爷不在城里又是个是非窝。我没得离开奶奶地理。万一奶奶干地这事儿让太子爷知道了----” 齐粟娘慢慢道:“一时半会地。没得那般快。查府里地人可是知道我在自香斋里睡着地……” 马车已到了齐府门前。停下了来。比儿连忙包扎齐粟娘地伤口。 齐粟娘用未受伤地手挑开马车窗帘看着齐府黑色地大门。白灯笼与白帐幕高高挂着。三级青石阶上似乎还残留着齐强地血迹。 缓缓开启地大门后。正堂上垂下大大地“奠”字雪白幕布。祭桌儿上燃着长明灯。齐强、沈月枝、月钩儿、彩云。还有那个死产地孩儿静静地躺在幕布后。 齐粟娘凝视着幕布上漆黑的“奠”字喃低语,“哥哥……德隆已经死了……” 风吹起,满府里孝巾白幌飞扬起来,发出烈烈声响。 比儿方将伤口包扎好,看着复又靠在车壁上闭目沉思的齐粟娘满心担忧,“奶奶……” 马车帘猛然被揭了开来,比儿惊了一跳,转头看去,车门前露出十四阿哥没有表情的脸,“出来!”十四阿哥盯着齐粟娘还没来及掩上的胳膊,压着声音对比儿说道。 齐粟娘双目顿时睁了开来比儿吞了口吐沫,战战兢兢爬下了车。 齐粟娘悄悄儿把胳膊放到了身后,正要说话,十四阿哥甩下了车帘。齐粟娘眼前一黑,便听得十四阿哥在外面吩咐比儿“去,给你主子收拾东西天就上路回高邮老家去。” 齐粟娘吃了一惊,连忙爬到车厢边开车帘,“十四爷不回----” “那就进爷府里去住。”十四阿哥瞪着齐粟娘,“你自个儿选!” 齐粟娘低着头,死死咬着唇。十四阿哥走近车边,又气又恨低低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蠢奴才,半点子心眼尽往爷身上使,把爷瞒得死死的。现下谁不知道是你干的?太子总会得到消息的,你给爷滚回高邮老实呆着去!” 傅有荣站在齐府门前,看着比儿、伏名、安生等人把齐粟娘的行李收拾了出来,堆放在府门前。十四阿哥和齐粟娘一个站在马车边,一个坐在车帘下,俱是沉默不语。 十四阿哥看着齐粟娘一脸倔着不动的神情,叹了口气,“爷也不想你走。等八哥的事儿成了,爷就把你接回来。到那时节,随你杀了什么人,就算你谋杀亲夫,爷都能让你安安稳稳呆在京城里……” 齐粟娘半晌没有说话,慢慢抬头,凝视着十四阿哥,低低道:“十四爷,八爷他什么时候才能做太子?” 十四阿哥回视于她,“只是差着火候儿了……” 比儿将匆匆收拾的行李放上了马车,满脸的如释重负。齐粟娘下了车,站在齐府里门前,看着大堂里的 夕阳渐渐落去,最后的余辉给齐府抹上一层血色。齐粟娘的耳边又响起了让她一晚接着一晚无法入睡的叮嘱声,“……给你哥哥寻个贫家女儿,成家立室,给齐家留份香火,安安分分过一辈子罢……” “还在等什么?快走!”十四阿哥皱眉催道,“你……” 偏帽儿胡同外响起了轻轻的马蹄声,众人皆是一惊,齐粟娘慢慢转过头去,看着慈宁宫里的老太监宣道:“皇太后有旨,召三品淑人齐氏入宫。” 紫禁城的灯火已是掌上。齐粟娘缓缓走入了长信门。慈宁宫中,除了皇太后老的身影,还有年近六旬的康熙。 玉嬷嬷早早给太后取来了眼镜,微微笑着,看着齐粟娘在皇太后跟前跪下,“臣妇齐氏愿太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皇太后笑了起来,抖着手着齐粟娘,“玉儿,扶她起来。哀家记起来了,就是她,就是齐氏。” 齐粟娘被;嬷扶到皇太后面前,皇太后抓着她的手,笑着对康熙道:“哀家一看着她送的寿礼,就记起来了。这孩子当初呆呆笨笨的,除了制衣制鞋,其他都拿不出手,那绣活儿更是没法看。难得她还能把《女诫》一字一句绣出来,甚是精细,那寿花儿也绣得好。”拍着齐粟娘的手,“你着实用了心,哀家知道了。” 康熙的眼光落到了齐粟娘身上,粟娘只觉着冷冰冰的不带一丝儿暖意,耳边却听康熙笑道:“既是皇额娘喜欢,就让她多陪皇额娘几天。” 津城,通永道台李明智在河总衙门里处理着河道上的事务,堂外尽是候着回事儿的河道属官、河标属官。 李明智把几件道上的急务处理以毕,只觉眼前奏事的河标把总眼光闪烁,、面色不定,引人起、他细细看了公文,又问了身边的师爷,未查出什么纰漏,虽是心中不安,也只得准了。 他见着都退了出去,重重靠在了长椅背上,叹了口气,向身边的师爷问道:“甘陕那边可有消息来?陈大人可是已到了黄河源了?何时能回?” “回大人的话,甘陕总督上回报了陈大人入了藏,再没有消息回。听说准噶尔部不时入藏袭扰,这阵儿甘陕那边应是在忙着军务。” “直隶省内的灾民可都回乡了?如何安置?” 师爷从书案后站起,给李明智倒了一盏热茶,摇头苦笑道:“虽是陆续回去了,但受了灾后的日子怕是难了。”微一犹豫,看了看堂外,走上两步,在李明智耳边低声道:“学生这几日查帐,重整黄河故道的河溯海银帐目不对,但学生想着,河道上的银子原就是人人盯着,陈大人在倒也罢了。大人到底只是代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过了几月,陈大人回来了,他自会发落。” 李明智端起公堂高案上的茶盏,默默沉思,“是和河标兵有些牵扯罢?或是兵部----”师爷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李明智慢慢抹着茶面上的叶沫子,升腾的白气儿掩住了他面上的表情,师爷退回了书案后,只听得到高案后李明智低低自语,“内忧外患。” 回了事儿退出来的河标兵把总走到堂外,暗暗对另一位把总笑道:“上头说得果然没错,这位李大人虽是勤谨,论河道上的事,可远比不上督台大人精熟,方才我报了调防的事,时辰不对,他也没有察觉。” “你小心些,崔千总可是八爷门下,调防的事他可是一定会察觉出来的。” “不过是晚了一刻钟,督台大人不在,这位李大人没察觉,崔浩难不成还能告到他哪里去?和咱们扯破脸?咱们后头还有兵部齐大人呢。” “小心些,有人来了。” 宋清笑着和河标几位把总打了招呼,领着翁白进了河总衙门,回到了漕宋府。影壁下一沿儿玉盆里的牡丹花儿娇柔妩媚,婀娜多姿,开得正盛。 宋清过了正屋,转入跨院,他扫过花圃里盛开的绿牡丹,一边走入堂屋,一边对翁白道:“我和你说的话,你听明白没有?” 翁白沉着脸,没有吭声。 宋清重重坐在梳背长椅上,恨铁不成钢地瞪着翁白,骂道:“不过是要你再拜个义父,连震云器重你,将来一定会提携你的!我已经托了陈夫人写信去说这事,有她的面子,这事儿一定成。”(,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26dd.c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十二章 人走茶凉后的齐粟娘[一] 白听得宋清那般说,仍是不出声。 宋清蓦然站起,怒道:“现下你的翅膀还没长硬,就开始和我对着来了?将来我还能指着你养老送终?!” 翁白卟嗵一声跪了下来,咬着牙道:“我只认你一个爹……” 宋清微微一怔,看了翁白半会,慢慢坐了下来,拍着翁白的肩膀,“这话放在心里就好。我明白的。” 翁白抬头看着宋清,“八爷那边不稳么?” 宋清烦恼地摇头,“不是八爷不稳,是我办事不稳。当初见过太子、三爷,再看着那三位爷,就觉着天下的人物至多不过如此了,一心一意投到了门下。现下才发现那位动静最小的四爷----”重重叹了口气,“难怪我费尽心力也压不住连震云,他确实比我有眼力,能沉住气。” 翁白默默想了半会,“连震还在观望……” 宋清摇了摇,“难说。连震云这个人城府深,胆子又大,天下的人物没有几个放在他眼里,便是那些皇阿哥,他也没当回事。他打底打什么主意,我是看不明白,但他总不会让自己吃了亏。”伸手把翁白扶了起来,“不管他是真观望,还是假观望,以他在江南的势头,进退回旋的余地远在我之上。我不能不替你,不替直隶漕帮留条后路。” 翁白听得一怔,慢慢点了头,“儿子白了。” 宋清笑了起来连点头,“白就好,明白就好。直隶漕帮是留给你的。要领着手下的这帮兄弟找口饭吃不容易。平日里行事要多替他们想想。该忍的事要忍,不该碰的人不要碰……”面带怅惘,扫过院子里的花圃,里头牡丹花儿已是开了满地,宋清微微叹了口气“连震云那样的人物我终究是比不上。” 翁看着宋清。“连震云太霸道了些。行事没有顾忌。没有远虑必有近忧。爹虽是步步谨慎。处处拘束。但总能平平顺顺。” 清愕然看向翁白得半晌。哈哈大笑。“我原是个落第秀才娶了老帮主地女儿。半路出家吃上了漕帮这口饭。九省漕帮没几个人看得起我。吃了多少苦头才熬了出来。如今有了你。你生下来该吃漕帮这口饭将来能比我和连震云都强百倍!”宋清面上尽是欢喜之色。“便是我地眼光难免失了误。连震云可比我强。翁白。你中意地那个比儿不是个寻常女子。娶进门来总能帮衬着你。你娶了比儿。陈夫人一定会把这事儿办成。你放心只要陈夫人写了信开了口。连震云绝不会说半个不字。” 戊正时刻更时分。江苏淮安漕运总督衙门钟鼓楼撞响了十八紧地钟声。府署大街上漕连府里。丫头们来来往往桂姐儿院子里送着各色药材、补品。满院子都是煎药地味儿子地啼哭声时断时续。 到得半夜。方才安静了下来。 连大河看着面色憔悴地连震云从海静地房里走出。向书房里走去。连忙跟了上去。 书桌上燃着一盏孤灯。连震云神色疲惫。坐在椅中闭目休息。眉心地皱纹仍是深深。连大河轻声道:“大当家。夫人地信。” 连震云微微一怔,睁开眼来,“给莲香的----” 连大河摇了摇头,“送到了京城船帮会馆,写给大当家的,咱们的人飞鸽送来的。” 连震云站起身来,惑接过信函,细细看过,愕然失笑,“她竟然还有闲心办这事?杀了德隆她的气就出够了?”随手将信递给了连大河,“宋清干了什么让她看顺眼了?” 连大河见他面上带了些笑意,扫去了几分疲倦之色,放了一些心。 他匆匆看了信,面带惊讶,笑道:“大当家,小的明白了。京城里的眼线只说夫人那晚受了伤,有人接应。小的原想着是十四阿哥的人。现在看来,必是宋清。” 连震云一愣,慢慢点头,“听说宋清替长芦查府运私盐,交情极深,上京是在查府里住。以他的精明,难说会不会看出她的破绽。”坐回椅上,揉着眉心,“宋清是想留后路。她是想给比儿抬身价,找靠山,自然是一拍即合。” 连大河连忙倒了一盏热参茶送上,“只是比儿如今也有十八,年岁儿大了些,拜大当家做义父----” 连震云喝了两口参茶,“翁白是直隶帮主的儿子,比儿若是不拜我为父,她和翁白的辈份儿便不相当。”放下茶盏,长长叹了口气,“海静若是有翁白一半壮实……” 连大河劝道:“大当家担忧了一两月,这几天更是没合眼了,现下小少爷已是 来。大当家也歇息歇息。” 连震云苦笑一声,“哪里能睡得安稳,海静这孩儿可真是要了我的命了。”微微抬手,“研墨,我回信给她,让她送比儿过来就是,翁白能做我的女婿,就是我的半子。也算让海静有个能扶持的手足。” 连大河慢慢研着墨,微一思索,低声道:“大当家,若是翁白日后查觉白老五和那丫头……” 连震云不在意地笑道:“你当宋清不知道么?白老五那种卖老婆的男人会舍得丢了安乐窝?他当初又为什么不差人在隆福寺里看守?不过是借刀杀人,为了让翁白死心踏地跟着他。就算当初你布置不周全,他也会替咱们打理得干干净净,让翁白认定他爹娘不要他了,只有宋清才真疼他。”顿了顿,“隔房过继的儿子还嫌不贴肉,不长久,何况是外姓入嗣?不叫翁白绝了旧情,宋清那样谨慎小心的人,哪里敢把家业都留给他?再者,宋清也拿不到实据,这样的大事他敢胡说么?他要说了,叫翁白查出底来,是他故意开了空子,头一个倒霉是他不是我。他这辈子,败就败在这瞻前顾后上了,成不了大气。你放心,翁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件事。” 连震云写好了信,细细看了一回,封入信封之中,突地又叹了口气,“她现在在宫里怎么样?” “宫里的公公说,上把夫人召进宫,就一直让她在慈宁宫侍候皇太后,说是等陈大人回来,再放她回去。”连大河劝道:“夫人那样的竹功,足足花了半年功夫把《女诫》寿花图绣好,也难怪皇太后夸她诚心诚意,只说到底是自己亲自调教出来的人有孝心。只要夫人心里防备着,天天呆在太后跟前,太子爷也拿她没法子。” 连震云苦笑道:“我不是担太子爷要拿她怎么样,而是她要拿太子爷怎么样……” 连大河陪笑:“大当家不用烦心,小的看着,夫人平日时虽是胆大,但在宫里贵人跟前总是小心谨慎的。”接过连震云递来的书信,斟酌着又道:“只是小的觉着夫人这回杀德隆也是行险了些----” 连震云摇了摇头,“人走茶凉,且不那几位阿哥正观望着京城里的情势,不会为着门下一个管事乱了大事,便是常州罗世清、山东孟铁剑,平日虽与齐三交好,这会儿也不敢淌这混水。”叹了口气,“要命的事儿,除了骨肉至亲谁肯出头?也怪齐三没有兄弟子嗣,要她这妇人操这些心。”说罢,站了起来,指了指桌上的参茶,“把这茶给二当家也送一盏去。”一边说着,一边出了书房,向海静的房里走去,“海静可睡安稳了……” 夜风带着些花香,将紫禁各处的宫灯吹得左右晃动。宫门眼见着快要落锁。齐粟娘在慈宁宫后门巷子口,从李全儿手上接过衣裳包裹,心里奇怪当初相托取物时说的分明是十四爷,怎的来了八爷身边的李全儿,陪笑道:“劳烦李公公了。怎的没见着傅公公?” 李儿瞅着齐粟娘,“十四爷去通州河标军营了,傅公公跟着去侍候。怎么着,齐姑娘不放心八爷?” 粟娘惊了一跳,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没有,没有的事。 只是八爷天潢贵胄,日日里操办大事。我为着这些小事儿烦累他带话给十四爷已是不安,现下还要劳动李公公替我送东西,实在是于心不安,于心不安。” 李全儿越发瞅住了齐粟娘,“照齐姑娘的话,十四爷不是天潢贵胄?他日日里都不用办正经事儿?” 齐粟娘没料着李全儿会和她较真,冷汗直流,拼命摇头,“没有,没有的事。只是十四爷……傅公公……这个……和我……这个……” 李全儿看着齐粟娘的慌样儿,“我怎么觉着齐姑娘半点不怕十四爷,却是打从心眼里怕八爷?比怕四爷还怕?” 齐粟娘吞了口吐沫,暗道你主子当初在白杨林杀人不眨眼的样子我又不是没见过,老底儿又早被他摸透,不怕他就怪了,“不,不是怕。还请公公转呈八爷,奴婢对八爷是忠心耿耿,半点儿也没有掺假,这个由敬而畏,也是可能,也是可能。” 李全儿哈哈一笑,将手中的灯笼递了过去,“行了,天晚了,齐姑娘快回慈宁宫吧。”顿了顿,“八爷说,齐姑娘好好在慈宁宫呆着,陪太后说话,半步儿也别出。” 齐粟娘接过灯笼,连连点头,“还请公公转呈八爷,奴婢明白。奴婢一定离太子远远的。” 李全儿含笑看着齐粟娘,“齐姑娘真明白才好。” 第十二章 人走茶凉后的齐粟娘[二] 万寿节的寿礼堆满了库房,慈宁宫厢房里放着的已是被挑选出来,请太后闲时看着取乐的。 齐粟娘安安分分跟在玉嬷嬷身后,老老实实将康熙亲自设计的“福满乾坤”金玉怀表、三阿哥呈上的金编钟捧在太后面前,让太后细细观赏,对太子爷恶狠狠瞪着她的目光视而不见。 “皇祖母,孙儿这件金编钟,样式仿了上年随北县进呈的周代编钟,孙儿记得皇祖母当时看着就喜欢。” 皇太后摘下眼镜,欢喜笑道:“这些乐器,哀家原也不懂。只觉着周代编钟上的花纹极是古朴厚重,就多看了两眼,难为三阿哥还记得。粟娘,好好收着。”齐粟娘恭声应了,装好编钟退了下去,不再出来侍候。 给皇太后请安的阿哥们陆续走出了慈宁宫,荣喜儿看着正和齐粟娘说话的李全儿,悄悄地三阿哥耳边说道:“陈夫人入宫半月,除了侍候太后逛御花园,半步没有出慈宁宫,更没有走近毓庆宫。平日对太子爷也是恭恭敬敬,能躲多远躲多远。” 诚亲王远远和亲王打了个招呼,转身向算学馆走去,“她平日里对太子爷一点抱怨的话儿都没有?” “回三爷的话,陈夫人算是里出去的旧人,懂规矩得很。平日里只跟着太后亲信的玉嬷嬷办差,新进的太监、宫女都不大理会,半点口风儿都不露。”荣喜儿思索道:“她便是有怨言,也只会和傅有荣、李全儿他们说……” 诚亲王走到学馆前的宫道上,远远见得几十个太监宫女簇拥着四五名贵妇从毓庆宫走了出来,全是太子的妃妾。 “她既是和太子的宠妾不浅该让她们时常见见。” 那厢,李全儿又将一包衣物递给了齐粟娘,“齐姑娘,你的丫头临去淮安前给宋大当家转进来的。” 齐粟娘连忙接了了翻。都些春、夏裳儿。还有一卷白罗绡。想是专备着给她裁夏天贴身衣儿用地。 李儿似笑非笑。“齐姑娘脸面不小前地得意人可算是鱼跃龙门了。将来地诰命是跑不了地。” 齐粟娘小心翼翼陪笑道:“全是主子们恩典宋大当家是八爷门下。她既是嫁入了宋家。日后若是有些福气。也全靠主子提携。” 李全儿微微笑着。“齐姑娘明白是主子地恩典就好。”说罢。转身要去突又回过头来。看了齐粟娘一眼“八爷说。齐姑娘安分呆在慈宁宫若是九爷府里地旧人托给齐姑娘什么物什儿。或是捎个话姑娘不要推拒。也算是为主子办差。” 齐粟娘一愣。虽不知话里地意思。但见得李全儿也没有解说地样子。只得应了。送了他离去。 紫禁城中有四座花园。御花园、宁寿宫园、慈宁宫花园。还有建福宫西花园。 慈宁宫花园不同别外,专供慈宁宫及附近寿康宫、寿安宫里面的太妃、太嫔们休养礼佛,十一处楼阁里皆是供佛,日日香烟袅袅,景物古朴为重,远不及其他三处精致华丽。 太后虽是年纪大了,礼佛日重,也有腻味的时候,偶尔见着天气晴朗,风和日丽,便坐着显轿到建福宫西花园里看看景色,各宫里的主位俱是来相陪。 碧丛水轩临水迎风,四面遍植杨柳,正是柳枝长垂,柳絮纷飞之时。因着风景极好,各宫主位都坐到外头来说话。 齐粟娘殷勤给德妃奉上了香茶,看着太后正和妃子们说笑。春风暖暖地抚在众人面上,水轩里的宫女太监们都站不住,趁着主子们不在意,悄悄儿走了出来,水轩里只有几位太妃未动弹。 齐粟娘远远看去,那些从寿康宫、寿安宫出来的老太妃,似与这春色隔绝了一般,个个手执佛珠,弓着身眯着眼坐在水轩里,齐粟娘的鼻端仿佛嗅到了她们满身透着佛前檀香的味儿,已是枯败了。 玉嬷嬷走了过来,差着呆的齐粟娘回慈宁宫给太后取美人锤,齐粟娘连忙应了。慈宁宫和建福宫花园隔得不远,不过半刻钟,齐粟娘便取了美人锤。 她方走到建福宫花园门口,便听得一声唤,“陈夫人。” 齐粟娘听到声音耳熟,侧头看去,不由一笑,“双喜公公。” 庆宫的小太监双喜先是笑着打千请了个安,问了好,不失恭敬地和齐粟娘熟络了几句,方道:“陈夫人,双虹格格请陈夫人移步说说话儿。” 齐粟娘瞟了双喜一眼,抬头看了过去,远处碧水轩后,站在太子妃身边的双虹笑嘻嘻向她点了点头,便退了开去,转头向碧水轩边的虹蕊院走去。 齐粟娘微一踌躇,晃了晃手中的美人锤,对双喜笑道:“你且去和双虹格格说,我现下正 跟前侍候着,不得空儿,过几日我寻得机会再和她说 双喜陪笑道:“格格一直盼着和夫人说话,陈夫人到底不好去毓庆宫,格格也不能时常来慈宁宫,好不容易寻到空儿,要不,这差事奴才替夫人去办。” 碧水轩边,各宫主位们正在陪太后说笑,一阵阵喧闹声传了过来,侍候的太监宫女来来往往,惊飞了彩蝶雀鸟。二十步外虹蕊院里执事的太监宫女也有些偷懒,走到院门口晒太阳,见着双虹走了过去,连忙打千儿请安,侍候着她进去歇息。 齐粟娘看着这般的情形,不似有套,想起双虹赠花之情,遣双喜宫中护送之意,她又是九爷府里出来的人,寻思了一会,摇了摇头,“这美人锤是太后正要急用上的,玉嬷嬷又是个讲规矩的,不敢随意。不劳烦公公了。我去去就来。” 双喜听着她没再推辞,连忙应了。 齐粟娘到了碧轩,交了差事,指着虹蕊院向玉嬷嬷说了声,又说好了时辰,方得了空去散散。 齐粟娘慢慢走着,路上尽来来去去的宫女太监,离着虹蕊院还有十来步,便听着里头有些声响。 领路的双喜着里头走出来三两个宫女太监,笑道:“格格把人都打走了,夫人只管放心歇一歇。” 齐粟娘笑着点了点头,步便松快了许多,再看见双虹走到了院门口,正向她招手,终是放了心,快步走了过去。 双:让双喜守在外门,拉着齐粟娘走了进去,笑道:“齐姑娘,我就一直盼着,什么时候你再能入宫里来,咱们再说说话儿。打听着太后来逛园子,我就想着必能见你了。” 虹蕊院不过是个小四合院,专供位份低的妃妾歇息之用,两边厢都是宫女太监的住处,目下都是空的。 两一路进了正房,正房里也不过一副黄梨木案几,椅边高几放着花瓶。瓶里尽是些绿柳红花,甚是鲜嫩,显是今日方摘下来的。 齐粟娘打量着双虹,近半年未见,她却是有些瘦削,只是精神儿尚好,满身的衣饰皆是上品,便知道她仍是在太子跟前得宠。 齐粟娘笑道:“我看着双喜在慈宁宫走了两回,就觉着是你有事寻我。上回我在宫里,多亏你让双喜日日送我,否则我真是会吓出毛病来。” 双虹掩嘴笑着,“别说齐姑娘怕,双喜每日里送齐姑娘回来,心里也怕呢。”叹了口气,“这宫里有时候就是阴森森的,我还是喜欢九爷府里,不时还能从后门溜出去逛逛,管事们看在我爹娘面上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娘虽是骂,也舍不得打我……” 齐粟娘听得心中一惊,知晓她在宫里吃过不少苦,连忙转开话题笑道:“石大娘如今还在小汤山庄子里罢?她身子可好?” 双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九爷的恩典,我爹娘如今是管田庄的大管事,过日子也不用我提心。只是这宫里的规矩,我也有半年没见着我娘,也不知道她身子到底好不好,只是她求人从外头送东西给我时,问一问罢了。”叹了口气,“若是能放了我出去,便是不回九爷府里,到庄子里陪着爹娘也是好的。” 齐粟娘听得心中不忍,双虹却又笑道:“我这样的身份,半年前还能和我娘见一面,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慢慢伸手牵起花瓶里一根柳枝,“还是当年在九爷府里好……” 齐粟娘凝视着双虹,想起当初完颜夫人怀孕时,双虹也曾侍候过九阿哥,再听得她句句不离九爷府,不知怎的,心里便打了个疙瘩,嘴上不由说道,“宫里可不能说这些……” 双虹一笑,“我自然知道。你放心,我也只在你面前说说,到底我们都算是九爷府里出来的人。” 齐粟娘点了点头,看着空荡荡无人的虹蕊院,方知道她为何特意选个地方说话,巴巴把人全打了出去,想也是知道这些话儿不能叫人听见。 眼见着到了和玉嬷嬷说好的时辰,齐粟娘起了身告辞,双虹也要回太子妃跟前立规矩,与她一起走出虹蕊院,沿着碧水轩向回走去。 齐粟娘看着满湖里渐绿的荷叶,想起往事,笑问道:“说起当年的事,我还有一个旧相识,叫蕊姑的,原是太后宫里的女官,后来也去了太子跟前,你可知道她?她现下” 双虹面色微变,轻轻嘘了一声,看了看四周,“就是在跳到这葫芦湖里死了……” 齐粟娘大吃一惊,颤声道:“为的……为的什么?当初太子对她还算是上心……” 双虹叹了口气,“咱们这样位份低的,多半时候犯事出错不是自己糊涂,而是主子势头败了。上头几位福晋争宠,带累了她……” 第十二章 人走茶凉后的齐粟娘[三] 粟娘听得蕊姑的事儿默默无语,看向双虹,“难怪宠的,也说外头好……” 双虹看着齐粟娘,慢慢点了点头,“齐姑娘这阵儿在宫里却是好好静一静罢,我看你虽是时时笑着,却恍恍惚惚的,这宫里容不得半点不小心。齐二管事已是去了,齐姑娘切莫太伤心了。” 齐粟娘没有出声。 碧丛馆边动静大了起来,似是太后要起身,双虹连忙道:“你快去吧,若是再能寻到机会说话,我再让双喜来知会你。”说罢,转身去了,却又停住,转头看着齐粟娘,“齐姑娘在宫里,万事小心。” 齐粟娘随着玉嬷嬷侍候太后回了慈宁宫,因着时辰近晚,自有嬷嬷管顾着各处掌上灯来。太后有些倦意,倚在座榻上慢慢捻着佛珠,闭着眼听齐粟娘念佛经。不多会,看向齐粟娘,笑道:“罢了,罢了,到底是宫外头年轻媳妇,念起经来全无一丝禅说之味。” 齐粟娘陪笑道:“后说得是,奴婢这样的俗人,实未能如太后一般领悟佛理,满身皆是烟火之气。” “去罢,我也歇歇。” 齐粟娘放下手中的《金刚》,施礼退了出去。便有外头执事太监寻着她,“陈夫人,诚亲王跟前的荣喜儿公公来请陈夫人。” 齐粟娘一愣,思着荣喜儿的来意,快步走到了外殿,果然见得荣喜儿迎上前来,打千请安。 齐粟娘连忙拦了,“荣公公多礼,不公公此来有何事?” 荣喜儿一面卷起马蹄。一面笑道:“回陈夫人地话还是算学馆里地事儿。何图华、讷定苏两位大人虽是随陈大人去探源制图了皇上又召了十二名满旗子弟入学。三爷一时忙乱。请夫人得空儿过去教教西洋算学。” 齐粟娘心中寻思。嘴上却没停。“既是三爷相召应即去。只是如今我在太后跟前侍候。按时应卯。 此事还得向玉嬷嬷相告一二。” “自是如此。” 荣喜儿看着齐粟娘慢慢走回了内。在廊下寻着玉嬷嬷说了几句走了回来。面带无奈道:“荣公公。还请上禀三爷。非是臣妇推托此事只是玉嬷嬷说太后跟前正用着臣妇。这几日是走不开地。她一时也作不得主。这事儿怕还得请三爷和太后说方是。” 荣喜儿心中一愕。面上不动声色。暗暗打量齐粟娘地神情。却也未看出什么破绽只得先应了。“既是如此才便先告退了。” 齐粟娘看着荣喜儿走出了慈宁宫,向算学馆而去。夕阳余辉落在黄金色的琉璃瓦上远的宫檐处,太子的毓庆宫与算学馆隔道相望。 齐粟娘侍候太后用过晚膳回了自个儿的屋子,点上了灯。 虽是三品诰命,但齐粟娘还是求着玉嬷嬷,寻了当初的那间小屋子住,只说是当年住惯了。玉嬷嬷见她富贵了仍是知道分寸,不拿大,越发欢喜。玉嬷嬷说些好话儿,皇太后自然更欢喜了。 格窗微敞着,窗外的大槐树隔了十来年,仍是枝繁叶茂,被晚风吹着,发出轻轻的吱牙声,在窗纸上落下斑驳的树影。 她从箱子里取出一张简制的河图,在灯下细细看着。黄河从藏地巴颜额拉山起源,河源段从卡日曲始,经星宿海、穿过龙羊峡,其后便是黄河上游。 该段河流大部分流经于三四千米的高原上,终年积雪成冰,河流曲折迂回,两岸多为湖泊、沼泽,而后黄河上游则多是悬崖深峡,水流甚是急。 “现在在河源哪一处呢?”齐粟娘喃喃自语,手指抚过藏地北面,那里是准噶尔策旺部,听说甘陕总督呈来的奏折里,不仅提到了河源图制备大半,还提到了西北军务,准噶尔铁骑时时入藏侵扰,纠纷不断,皇上时常召皇子们商议军务。 风大了些,油灯在灯下暗淡,齐粟娘从袖中取出青铜簪子,轻轻剔亮灯芯,青铜簪子已是久远,远得她已是记不清从何处得来,只记得那一年,洪水冲了漕河边的小村,她跟着齐氏夫妻出逃。先时靠着义父,虽是艰难,齐大娘和她还能有口饭吃,后来…… 一滴泪水落了下来,砸在了青铜簪头上,齐粟娘慢慢在桌边坐下,她还记得她在塌陷的埋葬了义父的山石边,磕了三个响头后,背着连病带吓的齐大娘,跟上了四姓逃灾的队伍,那时节,若是落了单,便只有死路一条。 手臂上的伤口已是全好了,只留下浅浅的痕迹,齐粟娘微 ,她身上的伤印儿可不只这一条,陈大哥从来不提,光了。 那时节,不以命搏命,也是死路一条。 她隐约记起来了,当初逃灾时,她带着一根尖铜钎子,后来到了梅先生的小院,便再没有碰过了。这青铜簪子是在御船上拾到的,从拾到的那日起,她便随身不离,好似只有这东西,才能让她安心地呆在御船上,陪着陈大哥…… 陈大哥打了金钗,换下了她这枝簪子,可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安粟娘拨下了头上的如意金钗,摆放在青铜簪子旁边,一钗一簪在灯下闪着微光。 齐粟娘凝视着一钗一簪,久久没有挪眼,到得最后,终是伸出手去,将如意金钗纳入了袖中,喃喃自语,“三爷和太子爷……皇上正看着太子爷呢……” 过不得几日,三哥又差了荣喜儿来召她到算术馆讲学,荣喜儿到玉嬷嬷跟前说了些好话,玉嬷嬷便点了头。 齐粟娘隔三差五的便走:了慈宁宫,在慈宁宫通向算学馆的宫道上慢慢走着。 春天早已过,夏日的夕阳慢慢吞吞沉入紫禁城中的万寿山,夜风儿吹起来时也不觉着凉了。 秦全儿提着灯笼走在算学馆前宫道上,正要去德妃长****里接四阿哥。远远见得宫巷口有一个红灯笼晃晃荡荡,大半会儿没动静,似是那提灯的人站在巷口不肯进去,不禁奇怪。 他正觉着那人影儿有眼熟,走近一看,又惊又笑道:“齐姑娘,这时节你怎么不在太后宫里,出来做什么?” 齐粟娘缩着脑袋,白着脸,哆哆嗦嗦双手举着灯笼,“三阿哥方才召我去算学馆里,如今方散,我不敢进这条巷子……”满是希冀地看向秦全儿,“公公去哪里?” 秦全儿笑道:“我也去西六宫,德妃娘有小恙,四爷去探视,留着用膳,现下应是回去的时候了。” 齐粟娘喜笑颜开,几步赶上和秦全儿并肩走着,一块儿拐上了宫巷。 秦全儿随意问道:“甘陕总督呈来的消息,齐姑娘知晓了罢?河源图已是制备十之**,过不了几日,陈大人便要出藏回京了。” 齐粟娘点了点头,“多承公公动问,确是如此。”秦全儿见得齐粟娘紧贴着他走路,狠不得挂到他身上来,失笑道:“齐姑娘的胆儿一时小,一时大的,奴才一向觉着奇怪……” 齐粟娘一边左顾右盼,一边悄声说道:“不瞒公公说,别人我也不怕,就只有刘三儿,当年死得有点冤……”说话间,似是被自己阴惨惨的声音吓到,立时紧闭了嘴,挨得秦全儿更紧了些。 秦全儿不动声色,“齐姑娘是觉着四爷那事儿没办好?” 齐粟娘惊得不轻,连忙摇头道:“不!干得好!四爷办的事儿哪有不好的?”说完又开始拚命点头,“办得好,办得好,要不是四爷,我早就被刘三儿拉去做垫背了。” 秦全儿微微笑着,“齐姑娘记得好。到底齐姑娘也侍候过四爷一场,总有些情份,四爷待齐姑娘一向宽和。” 齐粟娘连连点头,“公公说得是,四爷的恩典我一直都记着。” 眼见着出了宫巷,从毓庆宫门前走了过去,齐粟娘身上已是被冷汗湿透,只觉最近各位主子的贴身太监越来越不好说话。她和秦全儿、李全儿相识十来年,见面说事儿俱是笑脸相迎,客气平和,这入宫不过几日,连受了两回刺儿。 齐粟娘细细思量,宫里的动静越来越大,听说太子门下时时聚饮,皇上虽是没有出声,但心里的打算却是难说。她想想十四阿哥说的那一句“火候儿”,暗暗琢磨,主子们怕是都赶着替自己添柴加火,火气大一些也是正常。跟前的太监们免不受些火气,说话自然不如以往缓着。 她稍稍和秦全儿离开了些,悄悄儿打量秦全儿的脸色,四爷在高邮的事儿已经是**年前了,秦全儿还是头一回提起,总有个原由才对,总不会因为她提了提刘三儿,他就要提提醒,让她回想回想四爷待她的“宽和”? 齐粟娘咬着唇,想想以往在四爷面前摆过的脸色,隆福寺里的侥幸而退,自我安慰道,她对四爷也是分外忠心…… 秦全儿瞟了齐粟娘一眼,见她皱着一张脸,费神思量他的话,不禁笑道:“齐姑娘,慈宁宫到了,赶紧回去罢。”顿了顿,“四爷说,齐姑娘还是安安分分呆在慈宁宫里,等着陈大人回来的好。” 第十二章 人走茶凉后的齐粟娘[四] 条儿绿了极深,春花儿开了又谢,通直斋外已是碧叶朵儿虽还要一阵儿才开,但枯荷干枝早已不见了踪影。 八阿哥独自坐在通直斋中,听得斋外脚步声响起,转头一看,微微笑着站起,“老十四回来了。” “八哥,我刚一到京,你就递信儿叫我,什么事儿。”从直隶河标军营里赶回来的十四阿哥,身上荷绿色宫缎箭袖长袍上的风尘还未来得及掸去,皱眉听完八阿哥说的事,慢慢站起,执着乌金马鞭,满脸烦恼在通直斋里走来走去。 八阿哥手中的白纱折扇收得整整齐齐,扇骨内侧隐约见得刻有铭印,却收住了,只见得一沿窄窄的湘妃泥金扇骨。 他瞅着十四阿哥,“你也管管她,她胆子太大了些。德隆杀了她哥哥,她杀了他也就罢了,现下还不肯罢休,虽是没有动静,却是在瞅着空儿。你再不弹压住她,就只能和上回一样,等她事儿办完了,赶着去替她收拾尾巴。主子奴才全乱了套。将来怕是你惹了她,她照旧敢翻脸。” 十四阿哥皱眉:“她现下也不会如何,她向来怕太子,现下不过是忍不过一口气,看看风向罢了。再者,大事儿她明白规矩,她和我,也是闹一闹完事。” 八阿哥叹了口气,“虽是如,你就惯她也得有个分寸,你再不教教她规她以后哪里还知道什么是主子,什么是奴才?”顿了顿,“若是只要用她一回,倒也罢了,反倒是个好事儿,和当初刘三儿一样,办完了收拾干净就是。偏偏她是你眼前得宠的,你在一日不了要关照她一日,你就得教她做奴才的规矩。主子们说事儿,轮得到她为自个儿的私事去插一脚么怪我,齐三这事儿我压着,她却自作主张,但她到底出了老九一口恶气,也叫太子在皇上面前召了些厌,江南的差事她也算办得好一时也只顾着高兴,待她也太宽了些……” 建福宫西花里的葫芦湖上荷花盛开,碧叶红花一直连到天边。因着是德妃三十五岁的整生。各宫主位都聚在莲花馆里,各位阿哥们也来贺寿。 莲花馆内堂,齐粟娘站在皇太后侧远打量外堂上十四阿哥的脸色,只觉他脸上虽是带着笑,却分明冷着脸在生气。 她咬了会唇着十阿哥去了外头几月,按规矩她得上前请个安。她虽是三品的命妇,说到底不过是贵人们的奴才,她讲究些皇太后也见着欢喜。 但见得十四阿哥哥这般地色。想去寻傅有荣问一问。又想起最近阿哥们跟前太监们都不大好说话。十四阿哥这副样子。傅有荣怕是也受了不少气。她犯不着去寻刺儿受。 齐粟娘这般想着也只敢远远着。想等十四阿哥脸色好些了再上去请安。 过了午。皇太后便有些倦意齐粟娘跟着玉嬷嬷服侍皇太后在后堂里安置。德妃便起了身了请内堂里各位宫妃往莲花池里看花。免得扰了皇太后休息。 坐在莲花馆外堂地阿哥们纷纷站起。送了母妃们出门。便也一个接一个走到了西花园中。莲花馆里地太监宫女渐渐便散了。外堂上空荡荡地。只有德妃娘娘地两个亲生儿子四阿哥和十四阿哥还在喝茶。 齐粟娘躲在内堂格门边。听得平咣一响。探头一看。十四阿哥把空了茶碗掷在了案几上。傅有荣也没见影子。四阿哥身边也不见着秦全儿。 她犹豫半会。看着十四阿哥满脸烦躁。暗忖总不能让他亲哥哥去替他倒茶。便在茶水间泡了一盏热茶。小心翼翼走了过去。双手捧着。呈了上去。“十四爷。” 十四阿哥看了她一眼,伸出手去接茶,也不怎的,又是平咣一声脆响,茶盏儿砸在地上,摔得粉碎,茶水流了一地。 齐粟娘看着十四阿哥被烫红了几点的手,脸色微变,卟嗵一声跪在了湿地上,也不求饶,低着头一声不吭。 十四阿哥半晌没有出声,外堂里只有四阿哥慢慢喝茶的声音。 不一会儿,秦全儿和傅有荣急步走了进来,秦全儿道:“四爷,德妃娘娘召四爷和十----”眼睛瞟到了跪在地上的齐粟娘,嘴里的话顿时打住,傅有荣连忙接上,“德妃娘娘请两位爷过去说话。” 四阿哥搁下茶盏,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了门口,顿住了脚步。 一直没有动静的十四阿哥终是站了起来,也不低头看齐粟娘,径直向门外走去,“你就在这里跪着,学学规矩。” 虽是初夏,午后也有些闷热,女主子们转到了湖边的集英水轩,男主子们上了飞翠楼,一面趁凉一面听戏。 戏楼上唱的还是康熙爱听的老戏《长生殿》中《剿寇》一折,因唱的是两军对垒的热闹戏,飞翠楼上的各包间里的声响宜发大了。李全儿走进包间,看了看正在说笑的九阿哥和十阿哥,再看看十四阿哥暗沉的脸色,轻手轻脚上前,在八阿哥耳边说了几句。 八阿哥瞟了一眼十四阿哥,“跪多久了?” “从午时到现在,也有大半个时辰了。” “难为他能狠下心,这回教训明白了,以后更能由着性子抬举她,也不用担心她将来不把主子放在眼里。” 正说话间,十四阿哥端起酒杯和十阿哥闹了起来,两人嘻笑着拼酒。喝了七八杯,十四阿哥便开始拍桌子骂人,傅有荣一声儿不吭,陪着笑脸在一旁站着。 “老十四,哥哥瞅着你心气儿不大好啊?今儿遇上烦心事了?”十阿哥哈哈大笑,“按说,你那奴才也该教教了。” 九阿哥笑着道:“她横得太不成样儿。她不是我门下的奴才,上回江南那事儿我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德隆那事虽是办得好,可是半点招呼没和你这主子打。我还以为是老三恨极了太子给他使的大绊子,暗地里寻人下的手,没料着竟是她。眼见着她胆子越来越大,不能让她光顾着自己痛快知道看主子的眼色。” 十四阿哥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八阿哥笑道:“你是担心她和你一样性子,吃 硬?你能把她惯出来,就得能把她教回去,这些小说?今儿过去了,明日你就多多地赏她,她再敢犯,再教训一回赏她,总能把她教规矩了。让她明白明白什么是主子,什么是奴才。她若是明白了,将来能得的好处还多着呢。” 天色已晚,主子们早散了。长春宫里妃虽是有些倦意,精神头儿却足得很,显是心中高兴阿哥和十四阿哥自然得陪着母妃再说说话儿。 眼见得时辰不早,不能把儿子再留在宫里,四阿哥和十四阿哥方才告退而出。 秦全儿屏声静气提着灯笼,看着四阿哥和十四阿哥并肩走在宫道上人偶尔打个哈哈,余下便是沉默不言。 傅有荣目不斜视,踮着脚尖儿打着灯笼照路,真个儿是落地无声。 秦全儿暗忖做:才做到他们这一份上,都是顶尖儿会看眼色了,齐姑娘只要多跟傅有荣学学也犯不着替四爷给她刺儿受。 不一会儿,两位爷上了出的大宫道四阿哥没有半点回头去西花园的意思。 秦全儿不由:暗地里咋了咋舌头,这回果真是要给她些颜色看了。不过齐姑娘今儿跪上一晚,受足了罪明儿十四爷就得十倍百倍地赏她,让她得足了体面,奴才不就是这样教的么? 不说太子爷时常鞭打臣工侍卫,是八爷,惹着他了照旧翻脸。咱们四爷是抹不下面子,到底不算他门下的人,碍着以往的情份,受了闲气也只有忍着。话又说回来,若真是四爷门下的人,齐姑娘这性子早就不知道被教训过多少回了。 亏得十四爷也是个眼没人,喜欢耍横的霸王性子,叫皇上和四爷都恨得牙痒痒,这主子奴才原是一条道上的人,难怪关照了她十来年,以后还得继续关照下去…… 长夜转眼即过,太阳升了起,北京城天亮了。 五百里加急的快马疾驰入城,将陕总督的奏折送入皇宫。 崔浩从朝阳门入了京,在八皇子府前翻身下马,恭敬在侧门递了贴子,足等了半个时辰,方入了府。 他在外厅候着,等着主子召见,不一会儿,便听得脚步声响,八阿哥踏上了内厅石阶,他一边走着,一边问着身后的李全儿,“怎么样了?” 崔浩侧耳细听,李全儿苦笑道,“三更天的时候,让傅有荣暗地里进了宫,去了西花园莲花馆。” “还跪着?” “老老实实跪着,是傅有荣背回慈宁宫去的。” 八阿哥已是过了外厅,崔浩趋前打了个千,“奴才给八爷请安。” 八阿哥微微笑着,“连夜从直隶赶过来的未用早膳罢,李全儿给崔大人上膳。” 崔浩看了八阿哥一眼,知晓他用过了,不敢让主子等候,连忙道:“奴才不敢。” 八阿哥摆了摆手,李全儿已是让丫头把早膳摆到了外厅。八阿哥转到内厅坐下。 崔浩不敢坐着,站在桌前喝着奶茶,听得里头八阿哥慢慢道:“按说,她不是十四弟府上的家生奴才,平日里也是别人侍候着的三品诰命,又是个妇人,这样的罪也够她受了,麻烦的是这一回白教了。” “奴才看着,齐姑娘这样的人,对十四爷的忠心是不用说了。只是她打小摸透了十四爷的脾气,又不是十四爷府里的女人,十四爷再是拉脸子使手段,齐姑娘心里还是稳得很,不怕惹翻了十四爷。”李全儿看了看八阿哥的脸色,“齐姑娘怕八爷……” 崔浩心里打了个颤。 八阿哥失笑,“她那是做贼心虚。 她的性子,越是怕的越是远着,平日里她敢靠近毓庆宫?现下老三正吹着风,她就拉足了帆,等着大风儿起来好开船。” 李全儿犹豫道:“奴才以为,皇上和皇太后……” “你以为她不明白?她就是太明白了。皇上为什么要召她进宫里,又让皇太后格外给她体面?不过是给太子提提醒罢了,皇上丢了赵世显,兵部齐世武这些人又动静大了些,京八旗,绿营河标都下了手。这时节,咱们正要消停会,让皇上和太子好好对对眼,就怕她惹事……”八阿哥放下奶茶,执起桌上的折扇,轻轻一挥打了开来。 李全儿看了八阿哥一眼,小心道:“齐姑娘到底是十四爷跟前得意的奴才,爷怕是不好多问。” “十四弟,今年也有二十二了----”八阿哥微微笑着,摇着手中的白纱折扇“罢了,她也翻不起大浪。” 微风随着白纱折扇的摇动吹拂着,窗外的天风似乎被带了起来。崔浩抬头看去,渐渐地,渐渐地,风大了。 慈宁宫里的大槐树被风吹得轻轻摇晃,树枝儿击打着窗格,齐粟娘坐在房中,将《梅氏算学丛书》翻了又翻,叹了口气,走到柜边,打开柜门,将书放了进去,突地听到叩门声,“陈夫人。” 齐粟娘听得声音陌生,不由心中奇怪,打开门一看,是个面生的小太监,她一面打量着他,一面惑道:“公公……” 那小太监从怀中摸出一封信递了过去,笑道:“陈夫人,这是陈大人托人捎回来的信。” 齐粟娘一怔,又是一喜,黄河源上道路艰难,入了藏后便断了音信,这时节送了信来,多半是要出藏了。齐粟娘满心欢喜接了信,打发了赏钱,微一思量,“劳烦公公了,不知公公----” 那小太监谢了赏,“信送到了通永道上李大人处,查府里的刘大爷让奴才呈给夫人的。”说罢,便转身去了。 齐粟娘听了这话,再看看字迹,想着李明智既是代职,多半与陈演亦有书信来往,便也放了心,关门拆信。信不过一页,寥寥几句,看在齐粟娘眼中,却是喜极而泣。 她反反复复看着那几行字,“……京中情势我已尽知……我归后必有所报……安心待我归来……”蓦然站起,将放置《梅氏算学丛书》的柜门关起。,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26dd.c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十三章 人走茶凉后的齐粟娘[五] 得快一月,已是入伏,太后每年例常的葛纱早已在端去。初一、十五的大朝会后,天还是蒙蒙亮,太阳却已经升了起来,风里的热气不小了。 紫禁城的宫道上,散了早朝的王公大臣纷纷躲入了宫檐下,三五成群地走着,皆是在低低细语。 “最近你那奴才居然老实了?”九阿哥一脸惊讶,回头看向身后的十四阿哥,“我原还想着,你半路上心软,她仗着你宠她,还得更嚣张些才是。难不成你这奴才就是和别家不一样,非得这样教训才成?” 十四阿哥满脸是笑,“我没闲儿理她,随她折腾去。我倒不信她这样没眼力价儿,爷们都憋足劲要使力,她不知道坐在后头等着看结果?她娘家姓齐,她如今可是姓陈,她也得顾顾陈变之。” 与九阿哥并肩走着的八阿哥微微一笑,“她的眼力价全使在皇上身上了,没白在皇上面前侍候,不过到底是个妇人……”九阿哥点头笑道:“正是这话,一个妇人,就算有眼力价儿也就是哄哄爷们开心罢了。陈变之过了三十了罢?她再不生一个,再有眼力价儿也不顶用。” 十四阿哥叹了气,皱眉道:“陈变之走了快半年,李明智虽是干练到底是民政上的官,河道上资历远不如陈变之,压不住河标兵。那边的事儿都让兵部拿住了。虽是有崔浩在,没有让太子的人控住了通惠河这条进京要道,但我总觉着齐世武那些人不会罢休。难怪皇上当初不想让陈变之走。” “这时节就能看出皇上的明了。北河总督管的地界不小,只要北河总督卡住了京城东、南、西、北四面河道,城外的各汛、标、营一个也别想从水路进京。若是走旱路,远不如坐船能隐人耳目,只怕离着京城还远,就让人察觉了。”八阿哥站在宫门边,看着李全儿等贴身太监牵过马来慢道:“皇上让陈变之又做河道又做民政,历练了十来年,以他现在的精明厉害,只要有他在,皇上就只需盯着京城里的动静,外头的事半点不用操心。” 十阿哥翻身马,咋舌道:“这可是个大差事儿,陈变之那愣头青事儿若是办好了,他正三品的品级还得向上跳。” 八阿哥回头看向紫禁阳已是升到了天中,太和殿金黄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光芒,似是把太阳的光辉也要压下去了一般。 八阿似笑非笑,“这时节,又不得不佩服皇上的度量样不知忠君的臣子,再会治河治民又有什么用?陈变之虽不会被别人笼络去他眼里却只有河道,也没有主子……果然俗话说得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样说来。变之若是从黄河源回来了。便是立了功。这官品儿也不见得能保住了……” “得了能从那险地回来就是他祖上积德。”十四阿哥摇头道:“十年前探源。去了六个皇阿玛宠信地御前侍卫个死在路上。只回来了两个。 我就不明白了一个三品大员。犯得着亲自去么……” “……西洋测量法了那些西洋教士。又有谁及得上他?所以才说。他就是个只知道治河地愣头青……” 腾然间。马蹄声急起“八百里加急边报” 群臣们都停下脚步。看着满身风尘旗官从筋疲力尽地马匹上翻滚而下。被太监扶持着向兵部而去。纷纷议论。“是甘陕那边地边报” 阿哥们互相看了看,也停止了说话,一面差人去打探消息,一面在宫门口等待着。不多会儿,便见得兵部轮值的司官寻了兵部尚书齐世武,呈了边报。齐世武匆匆看了,转头便向上书房走去。 过不得半刻钟,远远来了一个领太监,他一边扶着帽子,一边跑着,“各位爷!” “是皇上身边的魏珠。”十四阿哥皱了皱眉头,“怕是西北军务上的事儿。”魏珠满头大汗,显是从宫里一路追了出来,“皇上有旨,急召各位爷议事。” 十阿哥翻身下马,八阿哥与九阿哥对视了一眼,一起随魏珠向宫内走去,九阿哥问道:“魏公公,可知皇上为着什么事急召我们?” 魏珠小声道:“方才收到甘陕总督急报,准噶尔部袭扰藏境,正遇上皇上差去探源制图的一行人。钦天监、理藩院的几位大人受了重伤,讷定苏大人失踪”说话间,看了十四阿哥一眼,“何图华何大人,还有陈大人怕是怕是殉国了。” 上书房中悄无声 熙冷冷看着桌上的地图,“袭击了朕遣去的探源团,大员和一个从四品官尸骨无存,一个从四品官跌入冰缝失踪,四个五品官丢命,余下便是重伤,说一句误扰就了结了!?” “皇上,准尔游骑已退回准尔边界,臣以为,策旺阿拉布坦野心勃勃,窥视青海西藏不止一日,此事怕是故意为之,为免轻启战端,皇上还请三思。” 探源团的消息从上书房里传了出去,风一般传遍了紫禁城,钮禄家差人赶向甘陕,催促甘陕总督搜寻何图华尸骨,又遣人向准噶尔部暗中通信,愿出金珠赎回何图华和陈演尸身。 甘陕总督差来报信的旗官从皇宫里退了出来,便被召进十四皇子府,十四阿哥皱着眉头,问道:“到底怎么回事,甘陕总督差去接应的人,怎么回报?” “回十四爷的话,总督大人得到探源团启程归来的信,便差了人去接应。探源团应是启程归来第三天,在青龙峡附近遇袭,当时就冲散了,死了五个。咱们的人寻到时,死的几位大人被准尔人剥了官服,只余下尸身。看查四面痕迹,准尔游骑多半是从散落的行李上现里头有三品高官,为了邀功领赏一直在追。最后在龙羊峡西边追上了,正遇上冰塌,没有退路,被围上了。” 十四阿哥寻思会,“不是还有钦天监几个重伤的,怎么回事?” “回十四爷的话,差去接应人赶到时,已是过了三天,那些准噶尔人还在冰下挖尸体,要剥官服领赏,一直在搜三品官,其余挖出来重伤的还丢在一边。他们被赶走后,咱们救起来的人里除了钦天监、理藩院的几位大人,还有陈大人身边的亲兵把总赵大人,也是受了重伤,说是亲眼见着陈大人、何图华大人埋在冰下了。讷定苏大人掉下冰缝,肯定是活不了。” “会不会是趁逃了?” “回十四爷的话,准噶尔骑在冰上搜到了陈大人的官帽,怕他是逃了,满峡谷里搜。咱们的人到时,从龙羊峡向大清内陆的要害地段都没解围,怕是逃不出去。准喝尔那边的消息小的也打听了,上呈准尔汗表功,献上官帽官服,写的是擒杀三品官一人,从四品官两人,五品四人……” 十四哥半晌无语。 慈宁宫里齐粟娘只觉着玉嬷嬷这两日说话越来越和缓了,时常让她歇着,做错了事儿也不说她。皇太后也时常赏她些精细吃食。 她满里觉着奇怪,看看四周,慈宁宫里的宫女太监如往常一样对她陪着笑脸,平常她也不和他们搭话儿,瞧不出什么异样。她想出门打听消息,又想着陈演叫她安心等待,便也只得耐着性子守着慈宁宫不出,天天数着日子等着陈演回来。 因着天气入了伏,紫禁城又闷又热,康熙奉着皇太后,带着老婆儿子搬进了畅春园。齐粟娘又住进了当年她和蕊姑一起住过的屋子。 凝春阁里虽是树叶繁茂,齐粟娘的屋子窗外亦有一棵大槐树挡阳蔽阴,但仍是闷热。齐粟娘想着家里那一匣子白纱扇子正好用上,便趁着八爷来畅春园凝春堂向太后请安时,托了李全儿捎带捎带,李全儿二话不说便应了。 午后,齐粟娘走出凝春堂,来到桃花堤边。桃花早已谢了,但水堤边的桃树枝叶繁茂,郁郁葱葱,荫凉一片。风从活水上拂过,带着阵阵凉意。 齐粟娘坐在树荫下的青石凳上,一边等着李全儿,一边做鞋子,“应是在路上了罢……或许到了陕西了……”齐粟娘有一针没一针地缝着鞋边上的莲枝,明知这鞋现下怕也是用不上了,却似是为了让自己安心,仍是每天都在做。 这几日她听玉嬷嬷说起了十多年前去黄河探源的六个御前侍卫,最后只有舒兰、拉锡两个人回到了京城。其余四个虽是封官赐爵,子孙蒙荫,却连尸身都失在了星宿海,亲族们只能为他们立了衣冠冢…… 齐粟娘忽地一阵心悸,抬起头来,正看到远远地来了一个捧着扇匣的大太监。齐粟娘想着必是李全儿,连忙站了起来,那太监到了近前,齐粟娘微微一诧,却是傅有荣。 齐粟娘心中欢喜,知道是十四爷还没有去通州兵营,她见得傅有荣面色有些不好,又在愣神,想着十四阿哥的坏脾气,不敢说笑,陪着笑脸迎上了傅有荣。(,如欲知后事如何。章节更多,!) 第十三章 人走茶凉后的齐粟娘[六] 有荣想着十四阿哥交下来的差事,满心的迟,正在。眼见得齐粟娘一脸是笑地迎了上来,分明因着皇太后可怜她连丧至亲,无夫无子,孤身一人,还没有把消息告诉她,听说连皇上抚恤加恩的圣旨也拦着不让急着下。 傅有荣回过神来,将从齐府里取来的一匣子杭州芳风馆白纱团扇子递了过去,忽又觉着奇怪,他看着一脸陪笑的齐粟娘,小心翼翼道:“齐姑娘,你这是?” 齐粟娘看着傅有荣不像是准备拿刺儿给她受的样子,暗暗松了口气,欢喜笑道:“无事,傅公公,天气热了,十四爷还是天天向通州跑么?今儿怎的还有闲让你替我到家里取扇子?” 傅有荣抬袖子抹着没有汗的额头,掩去了面上的神色,“可不是,这回要不是正巧在兵部、户部都要办些差事,也呆不了这几天。” 齐粟娘从匣子里抽出一柄玉轴中分的合欢白纱团扇,笑着给傅有荣扇风,“既是这样,公公也歇一歇,桃花堤这里可凉快了。” 傅有荣似是正:_歇歇,也不怕主子没人侍候,毫不犹豫点了头,笑道:“齐姑娘不用去侍候皇太后?” “太后歇午觉呢。”齐粟娘拉傅有荣在树荫里的青石凳上坐下,笑嘻嘻道:“我当年在慈宁宫里时,认识的旧相识都满岁出宫了,老嬷嬷们也去得差不多。玉嬷嬷最会教训人我都寻不到人说话。不过这几日玉嬷嬷特别好说话,让我随意逛,不用拘着。” 傅有暗暗叹了口气,在心里盘算了一会,要开口说话,又觉得有些燥热手从匣子里自取了一柄团扇,一边扇风一边笑道:“齐姑娘到太后跟前时才十一岁罢?那会儿,十四爷还担心你太小,以前又从没学过规矩,要在宫里受罪呢,没料着竟是学得又好又快,比过小选里选出来的宫女们还好。” 齐粟娘抿笑着,“十四爷替**的心可不少了。他那样的尊贵人,当年能拉拨我,我实在是想不明白。按说当年能让十四爷看得上眼也三件事,算算学,背《女诫》,侍候沙盘。傅公公是十四爷的心腹人,和我说说,十四爷到底看中了那一件?” “不瞒齐姑娘说,这事儿也琢磨十来年了,到如今也没有想明白。我看着,十四爷自己也未必明白。不过”傅有荣手中的扇子一顿看着齐粟娘,“十四爷关照了齐姑娘十来年,不管齐姑娘成亲没成亲……” “公公说得是。”齐粟娘连点头。“十四爷是个由着性子来地。当年我在御船上看着他抱着沙子上船。一身脏得不像样子。心里就只想。这样地皇子可真稀罕。” 傅有荣见她又听明白他地话外之音。苦笑一声。顺着她地话道:“你那时是见惯了八爷、三爷、五爷他们个个都讲规矩得很。十四爷虽也是讲规矩。性子起来时就丢一边了。和他地哥哥们都不像。就算是十三爷也不是个死讲规矩地。那股劲儿却和十四爷不一样。” 齐粟娘连连点头有荣咬了咬牙正要开口直说。忽见得一个小太监远远从无逸而来是双虹跟前地双喜。 傅有荣皱了皱眉。“齐姑娘还是呆在皇太后身边” 齐粟娘抬头看了看天上地太阳微笑道:“公公放心。天太热。我怕动弹。双喜公公不过送些东西过来。” 傅有荣看着双喜送了一盒子冰镇瓜果,齐粟娘三言两语打了双喜离去,便也放了心,慢慢和她说些闲话。 齐粟娘向来知道太监口风儿紧,傅有荣这般在主子跟前得意的太监更是小心谨慎,见得傅有荣竟有功夫和她说话,心里虽是奇怪,却也乐得有人陪伴打时间。 傅有荣先说了一会御船上的事儿,又说了一会扬州的事,絮絮叨叨没有停,心里想开口,却又怕她受不住,“……齐三爷去的那会,齐姑娘伤心晕厥了,十四爷召了崔大人来问,才知道齐姑娘当初跳船的事儿,奴才那会子想,齐姑娘若是个男子……” 齐粟娘愕然失笑,“不瞒公公说,打我来这世上,这做女人好,还是做男人好的事儿,已是翻来覆去想了十来年。”齐粟娘微微笑着,“有我家大人在,我还是安安分分做女人罢。” 傅有荣面色一滞,勉强笑道:“齐姑娘这话说得实在。陈大人这样的男人实在是稀罕,齐姑娘安安分分做女人也不亏。”张目望向东面康熙所在的清溪书屋,“陈大人要制河源图,是个好事。奴才这样的人也知道陈大人是个好官,不过皇上一直说路上艰难……” 齐粟娘看向桃花河中潺潺流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能为官做宰、侍候主子是大福,能回家里种田也是清福。”声音越来越小,极轻地道:“只要……” 夕阳向万泉河中慢慢沉去了,傅有荣几回话到了嘴边,没有出口,终是急急走出了畅春园,走进了近旁的静安园。 树荫掩映下的屋子里,门窗前垂着层层湘帘,冰块儿冒着森森寒气。 十阿哥摇着扇子,听了一会八阿哥和九阿哥商量门下的奴才里有谁的资历足,能抢到北河总督的位置,想着自家门下的奴才没有河道上能拿得出的,便转头看向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紧皱着眉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十阿哥笑道:“老十四,你愁什么呢?陈变之死在黄河源,你不正巧可以把她抬进去么?馋了十来年,总算也到手了。” 十四阿哥摇着头,方要开口说话|头傅有荣报了门。 傅有荣打千儿给屋里几位爷请了安,跪在地上哭丧着脸道:“十四爷,奴才没用,实在开不了口,齐姑娘还一心等着陈大人回来,太后宫里的人都没把这事儿和她说……” 十四阿哥怒道:“就是知道没人和她说这事让你去说!能瞒到什么时候去?你在畅 了两个时辰,回来就和爷说这些废话!爷要你这奴用?!” 九阿哥摇着扇子笑道:“他还不是平日看多了你的眼色,不敢去惹她。急什么?太后虽可怜她,要和她慢慢说,她总会知道的。陈变之到底是为国事而死,依着上回探源那四个的例,皇上要下旨封官赏爵,子孙蒙荫。可惜她没替陈变之生个一儿半女,陈家绝后了,爵位承袭不下来都用不上。至多她的诰命可以升一升,不定皇太后心疼她,再给她赏几个守节养老的庄子。” 十四阿哥叹了口气,“她哥哥刚死了没多久……” “你犯不着替她愁。陈变之死了,陈齐两家的万贯家财全是她的,你还怕她没有热闹日子过?”十阿哥看着十四阿哥直笑,“俗语说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她没有儿子家宗族也是无人,不过是个孤门寡妇,你要是不抬她进府,多的是人等着娶她过门。” 十四阿哥皱眉沉思着,八阿哥瞟了他一眼,“事儿安排妥当才好。陈变之是三品高官,她是皇封三品诰命,按例是不能再嫁,只能守节的。京城里,皇上眼皮子底下没法子真抬她进府,名份更是不要说了,不过是个外室……” 十四阿哥脚步顿瞪眼道:“就算是这样,也比让她嫁给连震云那混帐东西好!” 九阿哥和十阿哥哈哈大阿哥摇着乌木纸扇子,“你要是觉着收着也成收着也成,还不如就赏给连震云。山高皇帝远的皇上管不了那许多,还能做个嫡妻。齐强死了,常州的罗世清、山东的孟铁剑都有些不稳。连震云虽是在观望,但我这阵儿总觉着江南那边不稳当。她若是嫁到江苏去,江苏帮、松江、浙江都是咱们的了,常州肯定也了,加上你门下的两湖,江南可就是我们的天下。南河总督是皇上的人咱们也不怕。那边的生意我也不用担心,丢给她就是。实在是个一本万利,皆大欢喜的好事儿。”瞅着十四阿哥难看的脸色,“哥哥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想收着,咱们也不用管这些。爷们是什么身份?爷们跟前猫儿狗儿也比人有体面,能做你的外室,那是她祖上积德,天大的福气。” 十阿一拍桌子,“正是这话!她现在无夫无子,娘家哥哥也没有了,空守着家财。没有你护着,转眼就会让人连皮带肉啃干净了。你要是想收着,谁还配和你抢不成?” 畅春园北里许,静安园东半里,圆明园。 后湖东畔的牡丹台,殿文石上的牡丹花早已谢了。半弯的明月高悬天际,月光撒在湖水上,泛出粼粼波光,蛙鸣声时起时伏。 四阿哥站在栏边望湖面,身后的秦全儿低低说着:“钮禄家差去的奴才递信回来说,甘陕总督这边没有寻到尸身,但准噶尔那边开了赎尸身的价码,这死信儿怕是没错了。” “老十三还在喝?” “是,前儿消息到了京城,十三爷就……” 四阿哥转过身来,在书桌前坐下,废然叹道:“可惜了。陈变之,皇上花了十多年的心血才把他历练出来,正是要大用的时候。何图华,那是皇上为着子孙,从满旗勋贵里千挑万选出来的……” 秦全儿看着四阿哥的脸色,也不敢多说话。过了半晌,才听得四阿哥问道:“皇上加恩的旨意下了没?” “回四爷的话,恩旨是拟好了,陈变之加封二品男爵,齐姑娘也赐了二品诰命,赏了小汤山一处庄园守节养老。因着皇太后不忍,现在圣旨还没下,等着再过几天,慢慢和齐姑娘说这事儿……” “她没有子嗣奉养……” “奴才打听着,皇上没有作主过嗣的意思,怕还得齐姑娘自己拿主意……只是……”秦全儿斟酌道:“陈家、齐家都没有人。陈大人的母家早已断了来往,母家的至亲也都去世了。老家里的陈姓原就不是亲族……怕是寻不到真能亲近的人……入嗣是个大事儿,奴才看着这事儿不好办……” 四阿哥皱眉沉吟,终是长叹一声,“老十四那边什么动静?” “奴才打听着,午后傅有荣去了畅春园一趟,在桃花堤和齐姑娘说了两三个时辰的话,齐姑娘回慈宁宫后还是有说有笑的,傅有荣怕是没能开口说。”秦全儿顿了顿,“倒是……倒是太子那边差了人请齐姑娘过去……” 四阿哥一怔,“太子?是太子还是他那个宠妾?”脸色沉了下来,“是老三使的手段?太子晕了头!她哥哥可是死在太子门下的手上。” “奴才听说,齐管事除了替九爷开了江南二十一家牙行,自家还有生意。每年有二三十万的入项。这十年总积蓄了怕不有七八十万两。还有京郊十二处大田庄,九爷赏的三处大宅子。不算陈家的家财,单是齐家留给齐姑娘的家资总有一百来万两。再加上齐姑娘在江南和那些大货商套了交情,生意也做得熟了。她若是做了太子爷的外室,八爷江南的财源不说是马上完了,至少也要被太子爷抢去一多半,再则这上百万两的家财全是太子爷的了……” 四阿哥半晌没有出声。外头的蛙鸣声却热闹了起来,许是因着今儿的月色好,藏在水里不出的老蛙都跳出了水面,蛙鸣声此起彼伏,让人心烦。 秦全儿看了看四阿哥,“奴才以为,太子爷的打算也没全错。齐姑娘再厉害,也是个妇道人家。她夫家、娘家半个人没有,空顶着一个二品诰命的名头,根底太薄,人人能欺。现下若是不找个得力的人替她支撑门户,不说家财保不住……再过得几年,皇太后去了,皇上也忘了陈变之,她怕是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齐姑娘可得把这事儿先想明白了……”(,如欲知后事如何。章节更多,!) 第十三章 人走茶凉后的齐粟娘[七] 晨,畅春园林间散布的麋鹿、白鹤、孔雀、竹鸡都趁从巢窝中走了出来。齐粟娘执着簇新的白纱扇子,食指在玉柄“芳风”两字上轻轻磨娑,站在芝兰堤边的树荫下,笑嘻嘻看着它们。 玉嬷嬷最近越发待她好了,说她如今也是三品诰命,只需陪着太后说话,没得个见天儿跟着她端茶倒水,干活办差的道理,把她赶出来,由她四处逛着。 带着水气的凉风吹在齐粟娘脸上,葛纱衫儿竟带了些冷意,齐粟娘打了个寒战,只觉把一身的热气儿都抖了出去,竟有些又痛又快的感觉。 她被玉嬷嬷赶开,手上没得事儿做,想陪太后说话。太后却闭着眼睛念佛,还赐给她一串红玉佛珠和一本《金刚经》,让她得空儿念念。 一阵河风吹过,把满地的竹叶子吹了开来,一只大肥虫子失去了蔽护,露出了光滑洁白没得一点护卫的肥肉身子,馋得林子里的竹鸡们直流口水。绣鸡们扑上来争抢肥虫子,斗得满天羽毛直飞。 齐粟娘以扇掩,笑着看热闹。现下她不敢向太后跟前凑,玉嬷嬷既说让她随意逛,她起了床便来外头走走。 眼见得太阳升了起来,是子们到凝春堂来请安的时辰了,齐粟娘转身向回走去,玉嬷嬷虽是宽待她,她自已却要明白事理,她十多年前能给皇太后端茶倒水,十多年后照旧要给皇太后端茶倒水,这才是知道感恩的奴才,也是皇太后格外给的体面。 “臣妇给三请安。”齐粟娘在凝春堂前石道上甩帕子行礼,心里只觉着奇怪,这位三爷最近天天从自个儿的静芳园来向皇太后请安,这大热天的,以往也没见着他这样勤快。 她走到凝春堂边迎精凉舍,看得廊除了三爷身边的荣喜儿,李全儿、秦全儿、傅有荣、秦顺儿都在由一阵恍神,好似看到了刘三儿当年坐在廊下,抓着凉帽扇风的样子,“齐姑娘,烦你给咱家……”。 粟娘打了个哆嗦,刘三儿的身影便散了开去。 她远远看着玉嬷嬷带宫女出了茶水间。给精舍里地主子们奉茶。便走过去冲了五杯茶。用茶盘捧着向廊下走去。 茶里地热气儿扑在面上。齐微微感伤当年那个帮她一起端茶地蕊姑。已经不在了…… 平咣一声脆响。接着便是哗拉地茶盏扫地之声。齐粟娘顿时回过神来。嗵一声跪在了地上。背上冷汗直流。不敢抬头看被她撞到地主子到底是谁“奴婢该死。” 葛纱白袍前摆湿透。沾着十来片褐色茶叶。在阳光下格外醒目。衣摆被抖了两抖。褐色地茶叶儿掉落下来七八根。余下大片地水渍和两三片残叶尤沾在衣摆上。 齐粟娘连忙伸手。抽帕子去擦衣摆上地残叶。那主子等她干完了活。似是也没有恼怒。伸手抬住她地手腕“起来罢。” 齐粟娘乍听到这声音。手腕如烙铁一样灸烧着。脑中“嗡”地响了一声。全身都颤抖起来。一口心血猛地涌到嘴边。只觉又腥又苦。却被她生生咽了下去 她深深吸了口气,极轻声地道:“多谢……多谢太子爷。” 傅有荣看着太子爷放开齐粟娘的手腕,走进了迎精凉舍,从廊下急步而出,“齐姑娘……”却见得齐粟娘面色异常苍白气息急促。 傅有荣一把扶着齐粟娘,手下只觉她全身僵硬是站都站不稳。连忙扶着她向廊下走去。 齐粟娘靠着廊柱,坐在廊杆上头上一个劲地冒着虚汗,双颊烧得通红一片。李全儿拧了个湿帕子放在她额头上。齐粟娘茫然地看着白光光的天空只觉头上冰凉,身上却是滚烫,耳中一片嗡鸣。 “好像是中暑了……” “大清早的中什么暑……” “吓到了吧?” “……我倒觉着是血气上涌……”荣喜儿的声音隐约传来…… 千里之外,淮安漕连府里静悄悄的,连树上夏蝉都不敢大声鸣叫。 海静的大红销金小棺材送至城外安葬后,阴阳先生洒扫了前厅正堂,撤了连冢长男之灵位,在各门上贴了辟非黄符。 连震云面带病容,双颊瘦削,桂姐儿一勺一勺地给他喂着药。方喝了一小半,连震云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桂姐儿连忙扶住,劝道:“爷再歇歇……” 连震云伸手招了连大河近前,“马上去准备,开祠堂,让比儿进连家。知会宋清,想要让翁白娶比儿,就得让翁白做我的上门女婿。比儿生下的头一个儿子,我让给他,姓宋。” 连大河和桂姐儿俱是一惊,连大河连忙劝道:“大当家,翁白必是向着宋清的。”看了连震云一眼,斟酌道:“就算大当家给的价码足,不愁翁白不孝顺大当家 家春秋正盛,将来若是爷再有了后,翁白可不好 连震云挥手让桂姐儿退了出云,摇了摇头,对连大河道:“我如今三十二,二当家和我一般年纪。将来我便是再有儿子,等得他能支撑门户,继承漕帮也是十多年后。若是不招个接位的人,帮里要乱。再者,若是我真有了儿子,他到底不姓连,宋清又指着他,他有退路,反倒比别人容易打发。” 连氏祠堂中,比儿跟在连震云身后,持香祭拜了连氏祖宗。待得连震云坐下,比儿跪在他面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端茶送上,叫了一声,“爹爹。” 连震云接过茶,微笑看着比儿,面上的病容消去了几分,“扶大小姐起来。” 比儿又磕了三个头,被半叶和籽定扶了起来。连震云喝了两口茶,“从今往后,你就是连府里的大小姐。家里没有嫡母,不过都是些姨娘,连府里的内事我都交给你。你看着办,若是有不明白的,就去问大河和大船。”抬头看向四周,“你们都听明白了?” 午后二刻,祠堂大槐树上的夏蝉“知了,知了”地叫着,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连大船远远看着比儿扶连震云回房的背影,咋舌道:“大河哥,好在当初我看在她是夫人的贴身丫头,半点儿也没有得罪过她。” “这是没办的事。原只是打算顺着夫人的意思,让比儿挂个连家小姐的名份,嫁到漕宋府,也算是门当户对。将来若是有事,夫人求求大当家,大当家自然也能替比儿说话。现在----”连大河叹了口气,“大当家为着海静谋划了那许多,全落到外姓人身上了,好在大当家向来器重翁白,否则也不会这样咬死了要他做上门女婿。” 连大船不敢多问,只是笑道:“那两房斗了这两年,谁也没压住谁,内事儿全是大小姐作主了。” 大河微微笑着,“大当家向来不喜欢内宅乱套,这两年已是忍了又忍,总算寻着妥当人替他管内事了。否则这样两头大下去,早晚会出事。” “家里没有主母,就是这子。”连大船跟着连大河向外宅走去,“大河哥,比儿----我是说大小姐,她在齐三爷跟前时就是管事丫头,听说也是精明干练的。难怪大当家这么痛快就把内事儿全交给……” “这也是为了要笼络翁白,要他知道,宋清能把他当亲生儿子,大当家也能……”连大河慢慢向外走着,忽见得有帮众急急奔了进来,气喘吁吁递上鸽信,“大……大管事,宫里来的急信。” 夏蝉肆无忌惮的鸣叫声在漕连府里回响着,连震云蓦然从床上坐起,“陈大人死在黄河源了?!” 连大河瞟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低声道:“宫里的公公确是这样写的。现下京城里的爷们正忙着争夺北河总督的位置。” 连震云站了起来,打着赤脚在冰凉的石块地上来回走动,“她打算怎么办?有什么动静?” “夫人好像还不知道这回事。说是皇太后不忍心,不过小的猜,这会儿多半也要知道了。”连大河拿起靠桌上的凉扇,呈给连震云,“宫里的公公说,因着夫人的身家和江南的人脉,各位爷都打着主意。若是夫人肯点头,总是……总是能做阿哥的外室……寻个靠山保住家财……” 连震云一边大力摇扇,一边摇头,“钱财的事她明白的很,只有得了钱财过自在日子,没的为了钱财去低头的。至于做外室,更不可能。便是要抬她进阿哥府里做正福晋,她都嫌里头挤得慌。要她心甘情愿那是想都别想。” 连大河想了想,“那小的便去知会京城里的人----” 连震云重重叹了一口气,“我不担心这此个,只是她心里没有再嫁的念头,于我也是个难事……我等了这许久,瞒着那些事儿,原是为了……” 连大河斟酌半会,慢慢道:“大当家等了这些年,原是要夫人心甘情愿。小的以为,如今陈大人死了,大当家把话儿对夫人说明白……”连大河看了看连震云的脸色“便算夫人一时想不明白,但陈大人和齐三爷都死了,她无人庇护,是个孤身寡妇……所谓水滴石穿,大当家原不怕等,只要大当家日日里用心相待,假以时日,夫人总会点头的。” 连震云皱着眉头,沉吟半晌,“不能让她呆在京城里,要让她到淮安来。” “大当家说得是,让大小姐给夫人写封信……” 连震云立时摇头,“不行,翁白太中意比儿,不能让比儿为着这事将来和我生了嫌隙。”转头看向连大河,“叫半叶来。”(,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26dd.c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十三章 人走茶凉后的齐粟娘[八] 子一天一天过去,北河总督的位子仍是迟迟没有落世武动静却越发大了。 清晨的太阳已是灼人风尘仆仆的崔浩跟在八阿哥身后,进了静安园转过了几条廊道走到了一处假山后的凉亭。 “李明智大人已是掌控不住直隶河道上的河标兵,河标兵里几位千总时时与兵部司官暗中来往,奴才以为……” 崔浩半跪在亭外,凉亭虽是阴凉外头**辣的午后太阳晒在他的背脊上,仍是热得生疼,却无法驱走凉亭里那两道冰冷的目光割在他身上带来的寒意。 八爷沉吟着笑道,“四哥,齐世武聚饮这事儿要翻到皇上面前,可得有实据儿他可是兵部尚书” ‘便是不安谋逆罪名也能拿别的事儿问上一问。 只要皇上问了,自然就出了。” “拿人容易,挑处便是了,要问下去可不容易。” 崔浩听着两位阿哥的话,低着头笑着,这位四阿哥,还记得高邮城里的事儿呢。他暗暗叹了口气,他只是想安安分分地替主子办差罢了… 好在过不得多会,八阿便让他退了出去。静安园里的凉风将崔浩心中的寒意吹散了些,他久久站在一处廊道下,远远看着四阿哥和八阿哥一前一后回了畅春园。 粟娘下辈子可怎么办呢。浩默默无言。 了午膳时节。畅春园恩佑寺里地蝉鸣声时断时续。带着些许地困惑与试探。 齐粟娘只觉满园子地主子、奴才都对她另眼相看。 今儿六月六。皇太后领着女主子和四阿哥、八阿哥在凝春阁迎精凉舍用了饭。便到恩佑寺看晒经。皇上趁兴也带着太子爷和几位阿哥过来了。 皇上和皇太后正一边看晒经。一边说着明年皇上六十大寿。要办千叟宴地事、。男女主子们都在跟前一心一意出主意讨欢喜。为什么她就觉着四面地眼风一个劲地向她身上扫? 主子们谈兴正浓。先是四阿哥说了一通晒经地佛事太后地欢喜。后来八阿哥出主意要把满汉蒙七十以上老妇也请来赴千叟宴。既得了太后地欢喜。又得了皇上地欢喜。 换了两回茶,太子爷、七爷都起身更衣。 齐粟娘正寻思间,玉嬷嬷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边“粟娘,你回凝春堂把昨日四阿哥庶福晋钮禄氏呈给皇太后的江北寿鲜桃取两枚过来,呆会让皇上过过眼,说不定明年专供千叟宴。” 齐粟娘回过神来,连忙应了身出了恩佑寺内殿。她方走到殿门口,李全儿追了上来,悄声道:“齐姑娘你把八爷落在太后那边迎精凉舍的折扇儿也带过来。就在佛龛西边的梨木靠桌儿上。” 齐粟娘笑着应了,出门下了石阶,到了山门外,隐约听得身后传来皇太后的声音“钮禄家那个孩子,也可惜了……” 正巧荣喜儿侍候着三阿哥进了山门,齐粟娘一时也没在意,连忙抽帕子向三阿哥请安。 三阿哥笑着让她起了身,见她独自一人去了,不由看向荣喜儿。 荣喜儿轻声道:“奴才马上去安排。”三阿哥微一犹豫慢道:“若是叫太子占了个大便宜,连人带财全得了去----” 荣喜儿轻声笑道:“爷只管放心才亲眼见着,太子爷不过扶了她的手腕儿一把那样子就像要拚命,陈夫人的气性儿大着会子不过是忍着呢。” 三阿哥一脚跨进了山门,“正巧今儿皇太后和皇上都在,若是闹了出来,太子爷可得喝上一壶了。” 齐粟娘匆匆走入凝春堂迎凉精舍,从佛龛前供着的一盘江北寿鲜桃里取了两枚,包入手帕之中。转头一扫,果然在西墙的靠桌上看到八爷时常执在手中的湘妃泥金白纱折扇子。 齐粟娘一手拿着桃,一手拿着扇子,一路过了延爽楼、藏拙斋到了恩佑寺,没料着主子们又去了西面鸢飞鱼跃亭观景趁凉,只有玉嬷嬷差了个小太监留话儿,说那寿桃儿不看了。 齐粟娘听得如此,知晓事儿不急,不禁慢了脚步,沿着芝兰堤向鸢飞鱼跃亭而去。畅春园较紫禁城凉快了许多,夹带着桃花堤的水气,齐粟娘细细算着,陈演应是进了直隶省了,怕是过几日便要到通州。 怎的没有再写信来,她不禁微微惑,转念一想,必是路上赶得急,得着空儿。齐粟娘的嘴角儿忍不住笑得裂开来,陈大哥要回来了。 因着天热,宫女太监们都在树萌下走动着,手上没差的,也趁 凉。眼见得过了太子所居无逸斋,七爷所居承露轩人的蕊虹院,东面便是鸢飞鱼跃亭,齐粟娘忽见得蕊虹珠门前人影一闪,双虹跟前的双喜走了出来。 双喜见着齐粟娘似是面上一怔,打千儿笑道:“奴才给陈夫人请安。” 齐粟娘连忙让他起身,不由笑道:“双喜公公怎的在这处?” 双喜笑道:“回陈夫人的话,可巧虹主子正念叨陈夫人呢,陈夫人就到门口了。现下皇太后不用陈夫人跟前侍候,陈夫人和咱们主子说两句话也是好的。” 齐粟娘笑道:“我方才在恩佑寺没见着她,还以为她留在无逸斋,没料着竟在蕊虹院里偷闲。”她见得此处不是太子所居无逸斋,微一犹豫,“我还得去给八爷送扇子……” 双喜连忙道:“奴替陈夫人去,左右主子们都在鸢飞鱼跃亭里,误不了事。虹主子今儿上午逛了一会园子,在左跨院里歇着,蕊虹院里除了她谁也不在,陈夫人正好能和虹主子好好说话。” 齐粟娘笑着点头,将白纱子和桃都递了过去,“那就劳烦公公了。” 蕊虹院里静悄的,中间一个浅院子,一左一右两个跨院都无人出入,应是为免打扰,宫女、太监们早被双虹打发了出去。齐粟娘一边想着,一边向双虹所在的左跨院走了过去。 她过了院中十来步的草泥地,上级石阶,走进正房,四面一扫,却没瞧着双虹的影子。她正疑惑间,忽然听得外头厢房开门声响。 齐粟娘笑着走到门边,“虹----”声音却堵在了喉咙里。 太子一脸满足后的慵懒色,走出了厢房,敞开的房门里隐约可见凌乱的床被和匆忙穿衣的宫女。 脸愕然的太子与满心冰凉的齐粟娘对视着,齐粟娘眼见着那应是被太子所幸的宫女涨红着脸匆匆逃了出门,终是回过神来,在正房门边慢慢低头,甩帕子行礼,“臣妇给太子爷请安。” 院子里静了一会,过得半晌,太子方道,“起来罢。”话声中似乎也微带些困惑,不知齐粟娘为何来了此处。 齐粟娘缓缓站了起来,微微抬起眼皮,扫了一眼正房外通向院子的三层石阶,离着太子爷的龙靴不过七八步远。太子身侧七步远,是左跨院的院门。 她方向前移了一步,眼角便瞟到了明黄龙靴向前走了两步,“你和双虹的情份倒好……寻到这里来……”微带回想的声音响起,话语里却是笃定,“我还记得你当年在老九府里当差的事……” “是……”齐粟娘低低应了一声,眼神儿盯着那明黄龙靴尖上,便见得它又走了一步,齐粟娘抓着帕子的右手缩进了衣袖里。 “那时节,老四挺护着你……我还以为……”太子的话声中带着些许笑意,“他是没想着,你嫁人后反是出落了。” 齐粟娘眼见得那明黄靴子离着石阶只有三步了,深深吸了口气,将涌到咽喉的血气死死压了下去,“是主子们的宽宏……” 轻轻的笑声响起,“你在主子跟前倒是向来乖巧,性子横一些也罢了。”太子不在意的说着,‘下头不过是些办差奴才……” 齐粟娘的发际边沁出一颗冰冷的汗珠,顺着她的发线,滑过她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沿着面颊流向了倾斜的下线,流入了素色旗袍的衣领内。 明黄龙靴踏上了石阶,石阶边上的暗绿青苔被明黄色衬得格外醒目。 齐粟娘袖内右手中的如意金钗掌心生痛,左手心却滚烫滚烫,她不自禁将手贴在了门边石墙上,上面青苔的冰凉潮湿让她又深了一口气,“……臣妇告退……” 石阶只有三层。 明黄朝靴一步接一步踩上最后一层石阶,停在了正屋门前,离着门前的齐粟娘不过是两步远。 齐粟娘心中一突,贴在墙上的左手五指不自禁一曲,顿时从石墙上抓下几片暗绿的青。 微风抚过,吹起了齐粟娘耳边的秀发,青苔在她身前飘飘而下。 齐粟娘死死盯着那似曾相识的青,只隐约记得在久远的当初,有一个孤身寡妇在她的逼问下惶转身时,肩上的豆腐扁担,也曾从草堂后院墙上带下几片青苔…… “……陈变之已经死了,你不用这样拘着……” 太子的手伸了过来,在飘动的漆黑发丝上轻轻抚过。 第十三章 人走茶凉后的齐粟娘[九] 珠院门外的树下,李全儿背上衣裳已是汗透。 他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对身边的小太监道:“爷爷我没白带你这十多年,好在你认出了双喜那小杂种手上的扇子。否则江南的生意和齐家那白花花的银子……好在八爷正寻她说事儿……” 白杨林子里脚踢死人的小太监已是长大,他亦是跑得满头大汗,听得李全儿吩咐,打了个千儿,安安静静地退到了一边。 齐粟娘恍恍惚惚站在门边,靠着冰凉的石墙,只觉得身上一阵儿冷,一阵儿热的,直打着战。手中已是伸出了半截的如意金钗似是抓都抓不住了。 她耳边隐约传过来太子爷和八阿哥的寒喧说话声,话里头透着的意味儿她竟是摸不透。 她一时也没心去琢磨贵人们的话,她只是一个劲儿寻思着,太子爷方才说什么了,八爷和太子方才说什么了----准噶尔什么事儿?她----她得去打听一下了----陈大哥,陈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耳边好似有脚步声响起,顿时便是一喜,是不是陈大哥知道她担心,所以赶着回来了?她急急忙忙抬头看去,却只是那明黄色的身影走出了院门去。 她茫茫然转了眼,看着石阶下的八阿哥,嗫嚅着想开口,“八爷,陈大哥什么时----”腾然又是一惊,暗暗骂自个儿傻,八阿哥是天潢贵冑日日操办大事,哪里还有功夫去管黄河源制图,她也没得求他办事的理儿。 她用心寻思了半会,她得去问十爷,十四爷一定会帮她打听,陈大哥这会儿走到哪里了,什么时辰到京城。 她拿定了主意觉得心亮堂堂的,身上好似也不打战了,啥事儿都有了盼头----她得赶紧去找十四爷。 她走两步正要下台阶。忽地又看到院子里地八阿哥。猛然间想起这世上地规矩。见着皇帝地儿子还要请安问好自称奴婢。否则可没好果子吃。 立时要去胁下抽帕子。双腿不自禁便曲了下来要请个双安正急着下台阶地左脚也不知她到底想怎么样。不耐烦地向外一扭。 齐粟娘从石阶上滚了下来。重重跌倒在了院子里地草泥地上。一身素净地旗袍立时便污了大片本就握着帕子地手在石阶上蹭着。磨出一片血丝。如意金钗从她右袖中飞了出去。轻响一声。落到了八阿哥脚边。滚了两滚。停了下来。 八阿哥站在院子里着地上地齐粟娘。手中地湘妃泥金白纱折扇收得恰好。他慢慢弯腰地上拾起了金钗。钗重二两二钱头如意云状。微微高起工平平。 八阿哥将钗头在指头上轻轻一压。一串血珠便涌了出来。已是磨得极利。 “今儿身上只带了这个?你还有一只铜簪子呢?” 齐粟娘原本就在手上抓着的帕子沾满了灰尘,和着手指在地上蹭出来的血丝儿,带着又腥又恶的气息。 她拼命吸着气,用尽全身力气想爬起来,她得去找十四爷----不,找玉嬷嬷也行,玉嬷嬷是宫里的老人,脸面儿大,什么事都知道,她一定能告诉她陈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她抬起头来,看向八阿哥,鼓起勇气嗫嚅道:“八爷,奴婢想----想告退----” 八爷头上的太阳光芒万丈,直直照着他身上的月白葛纱袍子和腰间的金丝缠带,他手中的金钗被太阳照得闪亮亮,如白杨林中的金锁片,刺疼了齐粟娘的眼睛。 她蓦然间想起了白杨林里死去的三个人牙子,还有那满地的黑血。齐粟娘害怕了起来,她不敢看八阿哥,但是她想去打听陈大哥的消息---- “也只有十四弟才愿意费力气去养你这样的奴才。”八阿哥的身影投射在齐粟娘脸上,将她笼罩在黑暗中,“打你上御船那时起,面上守着规身上却带着能让你死一百次的东西!不知道安分的蠢奴才!” 齐粟娘的牙齿打着战,出咯咯的轻响,她好似听明白了,好似又没听明白----八爷,八爷从来都是微微笑着,虽然她怕他,但她只见过他微微笑的样子,今儿他是怎么了----她好似想明白了,又好似没有想明白。她只觉得心底有一股凉气儿缠成了一股卷风,将她的心绞住,把血肉骨脉全都绞碎了开来。 陈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要不是看在你讨了陈变之的好,早该把你这下贱逃奴拖回去鞭死!还能由得你进了宫,嫁了人,做了诰命!?和你一样出身的崔浩替主子办了多少差才得了六品的官,你这奴才不过靠着主子宽待,半点力气不费,成了正三品的诰命!还不知道感恩报效,你眼里哪里有半点主子!” 齐粟娘的手指深深地挖入了身下的泥地里,她死死咬着牙,却控不住全身 颤抖,只能竭力抬着头,睁着眼,与八阿哥森冷漆黑视着。 “你给我听清楚了!主子们的事,没得主子点头,没有你这奴才插手的份!你再敢在太子面前露脸儿,不管你是自己凑上去的还是上了别人的套,我就要了你的命!” 齐粟娘喘着气,努力想撑着起身。她不能停在这里,她要去问十四爷,她要去问十四爷---- “陈变之已经死了。”啪的一声,如意金钗被掷到了齐粟娘的面前。 “今儿回去后,就去和太后说,要去小汤山守节养老。”八阿哥冷冷地看着在地上挣扎去拾金钗的齐粟娘,“出了宫,你是要去淮安嫁给连震云,还是要留在京城做外室,随你自己挑。九爷、十爷、十四爷你爱选谁选谁,你要再敢去勾搭老四,我可不是十四爷那样的好性子!” 八阿哥转身出虹院,树下的李全儿连忙赶了上去。八阿哥回身扫了一眼院内,“送她回去。”慢慢磨挲着手中的湘妃泥金白纱折扇儿,看了李全儿一眼,“好好看着她。” 李全儿连忙应了,“奴才明。” 他送了八阿离去,走到院门口,想着方才隐约听到的动静,再琢磨着八爷的意思,再想想里头那人平日里的性情,转头招了小太监过来,“去里头看看,请着齐姑娘出来,送回凝春阁去。” 那小太监一声不吭,打个千儿应走进左跨院。院中的泥地上,坐着一个穿着一身素净旗袍,头上戴着银头面的女官,她左脚上肿起老高,显是受了伤,人却是呆的,只是傻愣愣看着手中的金钗,嘴里喃喃呐呐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知道是北河河总的正夫人齐氏。 因师傅李全儿时常与她说话,他也曾隔远儿瞧过。只觉着她这样的行止气度容貌谈吐,他横看竖看,也没看出来是当年白杨林子里,那群又干又瘦孩子里头的一个。!他时常叹息着,就那群小崽子里,出了一个正六品的武官不算,居然还出了个正三品的诰命! 她手中的金钗看着不是个寻常装点之物,小太监站在一边细听着,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许是因着乍听到夫君的死信儿,受不住了罢。师傅自个儿不敢来,巴巴打了他,总有些缘故。他可不能大意,这位陈夫人可是敢亲自操刀宰人的主儿。 眼见着那位齐夫人挣扎在要起身,小太监走上前,恭恭敬敬打了个千,学着师傅平日里的称呼,“齐姑娘,奴才送你回凝春阁。” 陈大哥死了?我不信----我不能信!齐粟娘想从地上爬起,左脚上却钻心地痛,她倒抽一口凉气,却咬着牙爬了起来,她要去找人问消息。 斜次里伸出一只手,扶住了她。齐粟娘的眼珠儿动了动,将视线落到了小太监身上,八爷的话蓦然间又在她心头闪过,她心头重重一抽,深深吸了口气,甩开了小太监的扶持,她要找人问明白陈大哥的事,她不能被八爷的人押着回凝春阁。 她紧紧握着手中的如意金钗,冷冷道:“不用,我要去侍候皇太后。” 小太监陪笑道,“齐姑娘,您看您手上带了伤,衣裳也污了……” 齐粟娘不置一词,扶着墙向门外走去,她忍着脚上的扭伤,咬着牙一瘸一拐地拼命走着,她得到皇太后跟前才行。 小太监心中带了慌,追在她身边,要去伸手拉她,又被她猛地甩了开来,齐粟娘恶狠狠骂道:“滚一边去!” 小太监看着她手中的金钗,心下了怯,只一犹豫,她便扶着墙走到了外院门前,眼见着要出了门。小太监想着这差事要是办砸了的下场,顿时顾不得太多,正要冲下去拦住她,便见得院门前人影一晃。 李全儿站在了门口,身后跟着四个带刀侍卫。 “齐姑娘,八爷说齐姑娘受了吓,要好好歇着,让奴才侍候齐姑娘回凝春阁。”李全儿满脸是笑,打了个千儿,“齐姑娘这身衣裳污了,得赶紧换换才行,可不合宫里的规矩。这样子,也不能在皇太后跟前侍候。” 齐粟娘看着那四个身高体壮,手按腰刀的侍卫,死死咬着牙,忍住了扑上去拼命的冲动,“我要去先去和玉嬷嬷说一声。” “齐姑娘放心,玉嬷嬷那儿奴才已差人去知会了。齐姑娘只管放心回去歇着。” 齐粟娘默默不言,站了一会,看着李全儿,“我要去寻十四爷,问问外子的事儿。” 李全儿眼神一闪,仍是笑道:“十四爷这会子在静安园里,只要齐姑娘想见,奴才就让人去知会傅公公。” 齐粟娘衣袖内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深深吸了一口气,默默跟着李全儿,由那小太监扶着,一步一步走回了凝春阁。 第十三章 人走茶凉后的齐粟娘[十] 太后还没有回来,凝春阁里空落落的,平日里看见齐上来问好请安的几个小太监,看着李全儿,都远远地避了开去。(千&载^中^文gt; 齐粟娘强自镇定,玉嬷嬷会回来的。 她打开门,走进自个儿屋子,推开小太监的手,回头看着跟进屋内的李全儿,“劳烦公公了,我有些累,想歇歇。” 李全儿微微一笑,“齐姑娘脚上的伤怕是要看看才行,免得伤了骨头。”不待齐姑娘回答,给那小太监使了一个眼色,“去太医院,请位专治跌打的太医过来替齐姑娘瞧瞧。” “只是小伤----” 齐粟娘话还只出口,那小太监已是出了门,径直去了。 齐粟娘忍了又忍,扫了屋四个侍卫一眼,“公公,你看我身上的衣裳--” 李全儿连忙:“齐姑娘换衣就是。奴才到外头侍候着。”说罢,一击掌,“来呀,两个去门口,两个去窗外守着。”说罢,便笑着退了出去,轻轻替齐粟娘关上了门。 齐粟娘听着脚步声响起,窗外隐可见得两个笔直的人影,心中越来越凉,她勉强支撑着自己,不去想别的,将衣裳换好,喃喃自语,“玉嬷嬷,玉嬷嬷会来找我,我要求皇太后,我要求皇太后----”天渐渐晚了,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齐粟娘茫茫然轻声道,“我要去找陈大哥--” 屋门吱的一声被推来,小太监提着灯笼,将一位老太医引了进来。 桌子上地孤灯燃了起来。齐粟娘看那太医上了药。把左脚裸包得如粽子一般。轻轻问道。“大人伤----” “虽是小伤。却扭了筋。陈夫这一月怕是不动弹地好。” 太医退了出去。齐粟娘地心越来越沉。 不一会儿。李全儿走了进来。招呼人送上晚膳。李全儿瞅着她地脸色儿。慢慢道:“齐姑娘才奴才引着太医已向玉嬷嬷把齐姑娘地伤势说了。齐姑娘以后不用去太后跟前侍候。奴才劝齐姑娘一声山地庄子里有温泉。齐姑娘想明白了。求太后一声治治伤也好。否则。齐姑娘可出不了这屋子。” 齐粟娘冷冷看着李全儿。“陈齐两家名下没有小汤山地庄子----” 李全儿看了她一眼。没有接口手让人退了出去。“齐姑娘。奴才也算是和齐姑娘有缘分。这些年齐姑娘对奴才事事儿都尽了礼。奴才再劝齐姑娘一句。”李全儿顿了顿。“齐姑娘和崔大人学一学安分分听主子地话。这些年爷可没有亏待齐姑娘----” 咣一声,屋门重重被踢了开来断了李全儿的话。 李全儿和齐粟娘都被声响惊了一跳,一起看去在屋门前的是十四阿哥,他身后站着傅有荣。 齐粟娘忍了许久的泪水终是涌了出来,她扶着桌子站了起来,一步一挪向十四阿哥走去,哭着道:“十四爷,陈大哥他出什么事儿了----” 十四阿哥看了齐粟娘脚上的伤处一眼,冷冷一扫李全儿,面上带着丝恼色,却又掩了过去,沉声道:“叫他们滚。” 李全儿连忙应了,陪笑着关门退了出去,外头的四个侍卫一并退了个没影。 傅有荣守在屋门外,十四阿哥走进房,皱着眉头看了看齐粟娘的伤,在椅子里坐了下来,挥了挥手,“你坐着。” “十四爷,陈大哥他到底怎么了,他----”齐粟娘扶着桌子,哭着将满心的恐惧与害怕问了出来,“太子爷和八爷都说他死了----我不信----” 十四阿哥看着她,叹了口气,“爷已经仔细问过了,出黄河源的时候被准噶尔游骑突袭,遇上冰塌,丢了性命,尸骨怕是被准噶尔人搜去了,或又是埋在冰底下了。” 齐粟娘扶着桌子的手颤抖着,“准噶尔----”她拼命摇着头,哭着道:“既是没见尸骨,我不信,我不信----皇上还没有下旨----” 十四阿哥烦恼道:“皇上的恩旨都拟好了,赏了二品男爵,子孙世袭--原是皇太后担心你一时受不住,才拖着没下。” 齐粟娘听得皇上已拟了恩旨,认定陈演已死,心头一阵抽搐,脚下一软,坐倒在了地上,直愣愣看着十四阿哥,嘴唇儿白得没了血色,只是抖着,说不出话来。 陈大哥死了!齐粟娘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地。 十四阿哥看着地上的齐粟娘,又是气又是无奈。他重重一拍椅上的扶手,起身走过去,一**坐在了她的身边,看着她道,“这些日子,爷替你打算来打算去,回高邮老家也没用的,除非江南的大货商你当初一个也没有套交情,也没有替九哥管过牙行的事,齐家的家财你全不要了……现下这时节,不找个男人替你支撑门户,你 坦坦过日子么……” 齐粟娘仰面看着屋顶一层层的斗拱房梁,泪水无声地流着,眼前已是一片模糊。 “你这样的气性,又是个妇人,没有人护着,哪里又能过得下去?陈变之在一日,你过一日。爷便是想抬你进府,还不耐烦受你的气,被你闹。” 十四阿哥苦笑道:“若是做外室,不说委屈了你,爷也不放心你在外头。你白长了一双眼,又不是个能不出二门的规矩妇人。不知什么时候就招了狼,爷还不想日日里担心戴绿帽子……单论这事上的镇定功夫,爷可是远不及陈变之……” 齐粟娘想起八阿哥的话,蓦然间开了口,抖着声音,“连----连震云----” “其实嫁给连震,他也不会亏待你……”十四阿哥皱眉道:“你又看不上他……” 齐粟娘用帕子用力掩住,呜咽道,“我没想到……他府里的女人那许多……” 十四阿哥想 第十四章 千里之外的北河河总 阁后头的廊道里,宫灯在风中摇晃。$*万卷提供该守在屋外的看着都是满族的亲贵子弟。一个唇上轻须,约莫二十来岁,一个却生着浓黑的短须,约莫三十,较是年长。 年轻那个站了这半会,想着屋里的妇人再如何,也没法子在四个带刀侍卫眼皮下弄鬼,只觉小题大作,不由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达朗,甘陕那边这几日好似又消停了。” “准噶尔的袭扰这几年都没断过,皇上到底要怎么办,怕是还没拿定主意。扎尔多,你是没去过西北那边,不说路远艰难,夏天晒脱三层皮,冬天冷得下刀子。”达朗正侧耳听着屋内的动静,瞟了扎尔多一眼,哼了哼,“就是这回陈大人他们遇上的冰塌,也能要人命。” “听说钮禄家差了何图华的乳公去准噶尔赎尸骨了,那群该死的蛮子开的价码可不低,一千两----”扎尔西叹了口气,“何图华这小子,当初何必寻这差事----” 达郎摇了摇头,“银子倒也罢了,他们家出得起。我倒觉得要低了,好歹是四品----上年栋鄂家赎了一个从七品的族人,不还花了一千两----”正说着,屋里的灯灭了。 达朗一皱眉,“还只一更天,怎的熄灯了?” 扎尔西回头看了漆黑的子一眼,不在意道:“既是受了伤,怕是歇下了。”达朗摇了摇头,深深吸了口气,檀香味儿透过门缝传了出去,又沉又闷。 达朗微一思,叩门道:“陈夫人。” 却无人答话。 扎尔西面上带了些惑,与达郎视一眼,扎尔西提过一盏灯笼达郎高声道:“下官进来了。”推开屋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黑漆漆地。只桌上三支檀香头闪着点点暗红地光。达郎一眼看见站在屋角衣箱前地人影。暗暗松了口气。扎尔西将手中灯笼向桌上一照。扫了油灯一眼。“陈夫人。可是灯油尽了?” 过得一会。屋角地人影方应了一声“。” 添了油地孤灯燃了起来。朗眼睛瞟过齐粟娘手中地白绡罗。暗暗一惊“陈夫人……” 齐粟娘慢慢伸手。从衣箱里将铜剪子取了出来。 她走到桌前。将檀香放置到一边慢把白罗绡在桌上展开。道:“还烦大人再送两盏灯进来。我要裁孝衣。” 达朗眼睛扫过桌上地摊开地佛经。还有红玉佛珠着齐粟娘坐了下来。使剪子慢慢绞下了一朵白罗孝花。全是一副尊礼守节地作派。虽是不合李公公地意。到底不关他们地事儿。便也放了心了两盏大烛送了进来。 “还烦大人送些礼佛檀香来。” 连着三四夜,齐粟娘的屋子里灯火不灭上好的佛香也被送了起来,供在了佛前。檀香味儿合着齐粟娘低低的念佛声过门窗在凝春阁后头的廊道上飘荡着。 “……此人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相。所以何?我相即是非相,人相、众生、相寿相即是非相。何以故?离一切诸相名诸佛……” 凝春阁里的知了叫个不停,玉嬷嬷跟前的小宫女宝儿躲在廊柱后,看着小太监提着食盒从齐粟娘房里走了出来,悄悄退了开去,急步走到玉嬷嬷房里。 玉嬷嬷坐在椅上,雪白的头盘在脑后,一丝不乱。她慢慢扇着风,食指上长长的>法琅彩甲套微微弯着,“你看她的情形儿如何,是打算守节还是打算----” “嬷嬷,奴婢过去看了,这几日陈夫人一直在颂经,饭食也减了,每回不过动一动。”宝儿满脸可怜不忍,“虽是不合规矩,还是裁了白罗做孝衣,看着不像是想要再----再寻个男人的样子。” 玉嬷嬷面上一沉,手上的扇子便停了,“为夫守节原是礼法。因着怕她年轻熬不过往后的日子,想着许是再寻个男人的好,我也瞒着没向太后说,由着他们在咱们这里搬弄。她既是个贞烈性子,也不能叫他们小看了皇太后跟前的人。”微一沉吟,招了宝儿过来,吩咐道:“你再去看着,若是过几日她还是如此,你再来报我。” 凝春阁外,十四阿哥在桃花堤边来回踱步,满脸烦恼。 傅有荣小声道:“十四爷,齐姑娘好似是铁了心,她这样和八爷拧着,可不是个事儿。十四爷得替齐姑娘拿个主意才行。” 十四阿哥顿住脚步,叹了口气,转身向东面而去,“爷去向母妃请安。” 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扎尔西和达朗已是习惯了屋里传来的念经声。午后的廊道上热得让人晕晕欲睡,高高的花盆底踩在青砖上,出卡嗒卡嗒清脆声响,达留顿时醒过神来。 远远的,一个小宫女扶着太后跟前的玉嬷嬷,顺着廊道慢慢走了过来。达郎给扎尔西打了个眼色,“你守着,我去知会李公公。” 颂经声夹杂在脚步声中回响着,随着脚步声愈近,那颂经声便也愈急了起来,“……须菩提!忍辱波罗蜜,如来说非忍辱波罗蜜。何以故?须菩提!如我昔为歌利王割截身体,我于尔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相。何以故……” 脚步声在齐粟娘房前停住了,宝儿冷冷道:“开门。” 扎尔西微一犹豫,想壮着胆子说话,被玉嬷嬷双眼一扫,却先怯了,只得退了开去。 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了,跪在佛前的齐粟娘缓缓转过头去,三伏天的热浪从玉嬷嬷身后大敞的房门里涌了进来,冲散了屋内的冰寒。 齐粟娘眼中带泪。她终于等到了。 齐粟娘跟着玉嬷嬷出了房,顺着廊道,走到了皇太后午后起立的迎精凉舍。远远听得德妃娘娘和皇太后说话的声音,“太后,臣妾这几日听四阿哥跟前的钮禄氏说起,她堂伯母哭着那孩子连个尸骨都没收到,又差了那孩子的乳公去赎人呢。” 皇太后叹了口气“可怜见的,原是为了朝廷的事……” 齐粟娘想着陈演与何图华一般的情形,再也顾不得,抢上两步,奔入了迎精凉舍,卟嗵一声在皇太后跟前跪了下来,哭着求道:“皇太后| 尸骨未归,奴婢求皇太后恩准----” 静安园中,八阿哥抚了抚侍妾毛氏的脸她房中出来。他微微整了整月白葛纱衫儿,正要去福晋房里,李全儿匆匆走进了院子。 “八爷姑娘到太后跟前,求着太后让她去黄河源找陈大人的尸身。皇太后已是准了!” “叭”的一声,八阿哥手中的湘妃泥金折扇子折断了,“不识抬举的奴才……”断扇被狠狠甩到地上步声重重地远去了。 地上的扇柄绣骨儿翻滚着,被风儿从院子里吹到了院子外草丛中,终是停了下来。太阳升高了些,阳光照进草丛中,隐约露出了扇柄骨上“芳风”铭印。 清晨,太阳慢慢:爬升着车骨碌碌地驶出了畅春园。车内的齐粟娘看着园门口的十四阿爷,叫停了车开车帘,要下车向十四阿哥请安。 “罢了吧。”十四阿哥骑在乌风马上叹了口气看着齐粟娘,“躲得了一时不了一世。你最后还是得回来。只是拖一阵罢了。” 齐粟娘凝视十四阿哥,含泪道:“十四爷……奴婢谢过十四爷……” 十四阿哥瞅了她一眼,一扬马鞭,“是我门下的奴才,原就该是我说了算。你脚上有伤,我先送你回查府,养好伤后再去。你住在那里,一时半会的也不会出事。” 马车缓缓驶过西直大街,正要转进虎头胡同,便见得十三爷跟前的太监秦顺儿一路赶了过来,“十四爷,钮禄家里差去的人递信儿回来,说是赎到的尸身不是何大人的,已是赶着去龙羊峡了。” 千里之外,龙羊峡两壁耸峭,不见天唯有崖顶冰层在阳光下闪着寒光。黄河水流之声轰轰而响。 西边山脚下,绝险山谷中,里方圆的冰塌区边上人头攒动,何图华的乳公明纳德已是年近六十,胡须带着些花白。他骑在马上,满脸焦急,他借着主家的脸面,在甘陕总督旗下借了二百官兵,冒着被准噶尔人袭扰的风险,来了龙羊峡,要将三里冰区全翻过来。因着不熟路径,还重金请了青海塔尔寺喇嘛庙里的红衣老喇嘛相助,却仍不知是否能寻到小主人的尸身。 碎冰早已被准噶尔人翻过一回,只余压在底下的巨石和厚冰无力翻动。因着天气转暖,巨冰已是开始融解。 “准噶乐那群蛮子!分明没有搜到我家少爷的尸身!一定还在这里,”明纳德见得一无所获,急向领兵的管带叫道:“一定还在此处。快搜!边上也不要放过,一定还在。 找到尸身的赏银二百两!” 原本已有些懈怠的官兵们听得有赏银,立时又精神起来,想尽办法要推开巨石厚冰。 “大人,你放心,这些冰看着大,已是溶了不少,把它们翻过来,这一片就能看明白了!”上了年纪的红衣老喇嘛会说些满语,指点着地势,“龙羊峡四面皆是险地,准噶尔人也不熟知地势。老纳记得此处山脚下有土沟纵横,沟深及丈,只要将冰推走,必有所得。” 一块又一块的碎冰被推了开去,露出了冰、石交压下的空隙,看着果然有土沟。 峡谷四面皆是陡峭石壁,山峰处可见层层冰带。因着无借力之物,重赏之下,谷外一棵棵粗大的树林被砍下,拖了进来,**了冰、石之下的空隙。 吆喝声同时响起,巨冰在众人合力之下,随着红衣喇嘛的指喝声,轰然被翻了过来,果然露出了两条又长又深,交错蜿蜒的土沟,一直延伸到冰塌区边界。 众人都惊异地叫了起来,“快下去看看。” “二百两!找到我家少爷的尸身,就赏二百两 兵士们为了赏银争先恐后跳下土沟,过得半会,仍是无有现。 明纳德心疼从小带大的小主子,又心急无法回京城向主子交待,正是难耐的时候,身边的红衣老喇嘛叫道:“散开去寻,若是有人掉了下去,临去前总要寻个活路出来,散开去寻。” 下沟的人越来越多,露出沟面的红缨帽顶,顺着起起伏伏的沟道忽闪忽现,一直寻到了三里外冰区边上。 明纳德渐渐绝望的时候,有人从沟里跳了起来,招手向他叫道:“大人,我摸到了,有人!” “快拉上来!”明纳德又喜又急,从马上跳下,飞奔了过去,蹲在沟边叫着。 几只手合力将一具男人的身体从沟中托了出来。明纳德凝神看去,这人身上未着官袍,却裹着条羊皮毛毡子,面上尽是血污,头上缠着布带,还在渗血,身体看着似已是僵硬。 明德纳只觉着身形眼熟,抖着手用袖子抹开他脸上的血迹,欢喜至极,“是我们家的少爷!” 跟过来的老喇嘛趴在何图华胸口,听了半会,“----还----还活着!来人,快烧水----” 明纳德又惊又喜,“还……还活着?”跳起来直叫,“大夫----”暗自庆幸因着怕路上又遇上准噶尔人突袭,特意带着的随军大夫以防受伤无人料理。 随军大夫连忙走上前来,一边看探何图华的伤势,一边道:“头上被冰块砸伤,伤势颇重。好在冻伤还不重,赶紧送回西宁去治伤----” 土沟里的军士一个接一个爬了上来,带上来种种杂物,有火折子、燃尽的衣物角料、拆碎的藤夹木箱以及刀具,“有一头死驴----”旁边的红衣老喇嘛上前细看着吃了大半的驴骨架,极是惊异,“这是驮行李的驴,必是和这位大人一起陷下去的,难怪冰塌都过了一月,竟还有存活----” 明纳德正指使人抬着何图华上了停候在一边的马车,一听得这话,想起出京时十三阿哥让他顺道寻找北河河总尸骨的交待,正要吩咐下头的人再寻一寻,土沟里又传来了兵士们的叫喊声,“还有一个!还有一个!” 明纳德转头大叫,“拉上来看看,是不是北河河总大人。” 远远的,黄河水轰鸣雷响,奔涌不绝。(,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支持正版阅读!) 第十五章 漕船上的莲香-葫芦湖里的蕊儿 苏淮安,太阳半浮在漕河之中,河面上漂浮着鳞鳞的。超快/ 近晚的风已是凉了些许,漕连府葫芦湖里的莲花儿随风摇曳着。 连大河在抱厦里向比儿交了帐册,走了出来。他伸手招过连大船,低声道:“过几日,我要去京城里办差,我不在的时候,你事事小心,大小姐可不是个能糊弄过的。” 连大船连忙应了,“大河哥,你放心,不会出差子的。”想了想悄声道:“大河哥,你是去京城接夫人么?” 连大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单是这事儿,还有四爷派下来的差事。”连大船一时恍然,“按说,姓崔的当初胆子也太大了些,为了除去大当家,竟然把四爷当枪使,也难怪四爷放不过他。”又担忧道:“大河哥,他可不是个好摆布的,要不,我和你一块儿去。” 连大河微微一,“他如今也疏忽了,在京城和天津来来去去的,总能被寻到空子的。你不用担心。” 葫芦湖西面的莲香院忽:有了动静,连大河和连大船转头看去,却是桂姐儿被丫头媳妇簇拥着从莲香院里出来了。 连大河心中惑,莲、桂两位姨娘这两年水火不容,现下为何又这般上门来探。连大船却啧啧道:“她倒是转得快,眼见着内事儿由大小姐掌住了,便想息事宁人罢。” 连大河听得似有些道,便也抛开。他又看了看抱厦连大船道:“呆会半叶出来问问她莲姨奶奶写了信没有。大当家一直等着呢。” 连船站在抱厦前。等了半个时辰。眼见着晚膳地时辰快到了。仍是没见半叶出来。他终不是耐烦。躲在树下打了唿哨。 不一儿。一个大丫头从里边走了出来。四处看着。 她约是十**岁。眉目如画。娇俏常身上拱碧兰单衫儿淡雅可人。白绫绸裙子清清爽爽。双腕上一对缠丝芙蓉玉镯子。头上地珍珠金钗儿闪闪亮是半叶。 连大船又打了个唿哨。半叶看了过来。 半叶走得近前了他一眼。“你又躲懒。叫大河哥看见了。你小心着。”嘴上虽是厉害。却脸上带笑。 她提着白绸裙子。偷偷儿和连大船溜到了假山后地背人处“什么事儿。快说还得去侍候大小姐。” 连大船嘻嘻笑着,拉着她并肩儿坐在草地上。半叶一边嘀咕着“仔细我这裙子沾上了草根儿。”一边挨着他坐了下来。 连大船小声道:“怎么样?你和莲姨奶奶说那事儿了?怎的两三天了还没有动静?大当家可是等着她写信请夫人来淮安呢。” 半叶听得他问,脸上便黯淡了些。她叹了口气精打采地道:“我能不说么盼了多少年了” 连大船听得她话里有话,瞅了她一眼,用肩膀撞了撞她,“瞧不出,咱们在淮安大街上一块儿讨饭时,我愣是没瞧出你的心眼多,你啥时候知道的可从没和你说过,大河哥更不会说。” 半叶微一犹豫,连大船又推她道:“这事儿都快定下来了,你还瞒什么,和我说说。” 半叶啐了他一口,“我还不明白你?你打小就是个嘴碎的。”却也不再迟,压低了声音,:“娶莲姨奶奶进门那年,云夫人不是和她一块儿来操办婚事?莲姨奶奶是她跟前出来的人,为了她的体面,大当家不是让把东厢房重整,叫了人开工 连大船点了点头,疑惑道:“你从这事儿上就看明白了看着这半半的,也是为着陈大人的体面” 半叶悄悄儿在连大船耳边道:“那一日夫人喝醉了酒,歇在卷棚里,云夫人因着云老爷中暑,先走了,我在二当家房里。那时节,大当家就去了卷棚里” 连大船惊得目瞪口呆,“你是说,他们俩早就”拼命摇着头,“不可能,绝不可能,我眼睛没瞎,要是早上手了” 半叶伸手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嗔怒道:“你急什么!我话还没完,不想听就算了!” 连大船亦怒了,“你怎么停在半路上,打小儿结巴的毛病不是好了么,我听得急死了!” 半叶气得直咬牙,拿他没法,只得说道:“我从二当家房里回卷棚,就见着房里各处有些不对,似是有人来过。夫人床上的左边帐幕被卷了起来,衣衫儿也有些乱,我原是想着我眼错了直到我看到床脚上的扇子我分明记得是放在外头屋子里的东坡椅上的!”半叶咬着唇,“我挨个想了,除了大当家不会有人得空儿。我再算了算时辰,必是不会怎样,我就趁着夫人醉着,把扇子收了起来,将各处打理妥当,打那日起,我时时留心,也就看明白了” 连大船听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咋了半会舌,方道:“不管当初怎么样,如今总算也是要如愿了。京城里的人都安排好了,只要夫人接了信点了头,不过是转眼的事。莲姨奶奶可写了信 半叶摇了摇头,“没有唤我过去取信。我如今被爷差给了大小姐,也知晓情形,只是她前几日身子一直不好,时时吃不下饭”半叶叹了口气,“她和夫人情份好,她一听到陈大人死在黄河源,她脸色儿就灰了。后来我劝她写信请夫人来淮安,也好照应一二。她只点了点头,再没出声。”又庆幸道:“好在那年陈大人在清河出了事,我也领了爷的嘱咐劝她写信,想来这回她也不会多心。多亏她不知道爷的心思儿,否则依她的性情儿信她是死也不会写的” 连大船亦叹了口气“我说上回你怎么帮着那房里反了口,原是早明白大当家不想立正室方才那房里去莲香院,许是探病罢。” 漕连府已是掌上了灯。连府老爷带着大小姐连比儿在正厅用饭。因着有了大小姐,姨娘们再不能陪坐,俱都与侍妾一样,站在两边侍候。 半叶和籽字站在了比儿身后。桂姐儿领着侍妾们站在两边,莲香却没见影子。 比儿看着面带不安的蕊儿,微笑道:“我看着这几日莲姨娘胃口不大好蕊儿姑娘去吩咐小厨房,熬银鱼补汤送过去罢 蕊儿听得比儿替莲香说好话儿,暗暗松了口气忙应道:“大小姐说得是,只是莲姨奶奶这几日进不了鱼汤,奴婢让人熬鸡子汤可好?” 比儿笑着点了头,“如今莲姨娘的贴身丫头还没挑好又有些不好,蕊儿姑娘多费些心。”蕊儿笑道:“大小姐放心几日我在她跟前侍候着。”说罢,便转身下堂而去。 桂姐儿看了看她的背影,又看了看屋角默默无言的半叶,冷冷一笑,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儿,不用费她半点功夫。 更鼓敲响三声是三更天。众人都已熟睡,只有巡夜的人沿着走习惯的巡夜路子走动着。 葫芦湖里轻轻的水波声传入了莲香院中留在左厢房里的蕊儿已是睡熟了。内室里黑漆漆的,只有敝开的窗户里照入一片月光。圆几上的鸡汤凝成了一片白油月色映成了惨白的颜色,和莲香的脸色一般。 圆几上崭新的砚笔墨动一分,在月光下闪着利刃一般白晃晃的微光。 莲香终是慢慢站了起来。 她推开门,半叶与籽定平夜的床位已经空了,连府老爷的亲信旧人调去侍候大小姐,新的丫头明儿随她去挑。 莲香的手轻抚过绫罗的被面,缀珠的床栏,螺甸的妆盒,金镶玉嵌的珠宝,缓步走到了外室。 正房里紫檀木的家私,月光下泛着死光。莲香走上去,坐在紫檀木罗汉床上,只觉像海静的小棺材一样又冷又硬。 院里的夜风吹拂着,将月亮与星星扫入了浓云之后。莲香沿着走习惯的没有暗哨的小路,慢慢走着。身上的葛纱衫儿在夜风中沙沙作响,腰间长长的白罗绡随风飘动着。 她顺石径,走过了莲香院前的开满莲花的葫芦湖。 石径转弯外,便是董冠儿与秦萼的冠萼居,屋前醉芙蓉花圃里冷冷清清,花时仍未过去,赏花人却久未来了。 莲香的手抚过醉芙蓉花瓣,听得不远处随风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配花阁里还亮着灯,淮安苏戏的腔声甚是悦耳。不过,便是花阁前的不知名小花们都懒得去听了。 莲香从配花阁前走了过去,一座空空的小院在黑暗中沉默着,里面花儿已是落尽,连梗枝与枝影都没余下半点。 转过三重竹林,便是桂花院。早开的桂花在夜色着弥漫着浓浓的甜香,虽是没有了孩子夜以继日的啼哭声,男女交缠的欢爱仍是不绝。 然则,正北面巍峨高耸的正房将它黑漆漆、暗沉沉的影子压了过来,桂花院中的欢爱便也虚幻了。 不过是雪见了雪没了,花开了,花又谢了…… 莲香在二门前驻足,望向内宅外那一片黑暗不可知的世界,想要将脚伸出去,裙下那三寸小小的金莲却迈不动步,她慢慢伸出手来,细细看着那纤长柔软,二十多年不曾沾过阳春水的十指,轻轻叹息着,缓缓转过了身去。 长长的白罗绡在风中飘荡着,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连大河在睡梦中突地听到一声重重的水响,全身一颤,顿时醒了过来。 连大河看着黑沉沉的天,看了看身边的侍妾四儿,坐在床上寻思了半会方醒过神来。 梦里听到的那声水响,分明是人堕水的声音,却又心是做梦。 四更鼓蓦然敲响。 连大河心里打了个突。他披衣下床。四儿迷糊道,“怎么了……” 急急的敲门声在院门上响起,“大河哥,大河哥,不好了……” 夜风从敝开的窗户刮入莲香房中,将空无一字的信纸吹得飞起,飘落到莲香院外的葫芦湖中,转眼不见了踪影。 蕊儿从葫芦湖中被捞了起来,已是咽了气,房梁上解下的莲香,下身还在淌血,连大河怔怔看着两人的尸身,重重跺了跺脚。 “大河哥……”连大船哭丧着脸,“怎么办……莲姨奶奶好像还怀着两个月的孩子……我们都不知道……她就这样上了吊……她怎么就这样想不开……还有蕊儿,她都跟了大当家十五六年了……” 连大河叹了口气,“你不用怕,这不关咱们的事。是大当家亲口吩咐半叶,让她请莲姨奶奶写信请夫人来淮安的……”他转头看向院内,摇了摇头,“莲姨奶奶若是知道自己有了身子,就算知道大当家对夫人的心思,不愿意写信哄夫人来淮安,也不会走这条路……” 连大船打了个哆嗦,慌张道:“大河哥,我……我再没和别人说过夫人的事……更不会和莲姨奶奶说……” 连大河看着蕊儿被葫芦湖水泡得青白的脸,还有她脚上系着的石头,“莲姨奶奶不知道,蕊儿却难说了。她可是跟了大当家十五六年,半叶一个丫头都能看出来的事,她会看不出来?” “半叶是看着扇子猜出来的……蕊儿她是怎么知道的……”连大船左右看看,悄悄道,“那事儿我都不知道……” 连大河沉默半晌,“她……怕是只要看大当家的脸色就明白了……她不比桂姨奶奶蠢……她只是心性儿比桂姨奶奶好……难怪夫人喜欢她……” 连大船恍然,“难怪这些年来,她一直用心服侍莲姨奶奶,怕是早明白将来正室夫人……只是……”连大船怅然看着蕊儿左脚上,用五彩绦带系得紧紧的石头,“莲姨奶奶我明白,她和夫人那样的情份,若是知道内情了,无论如何是不会写信的。她本来就不得宠,再这样挡了大当家的好事,怕就没得好下场……蕊儿她又何必非寻死不可……” “莲姨奶奶死了,她以后还有指望么……难不成现在再去投靠桂姨奶奶?” “夫人喜欢她……” 漕运总督衙门钟鼓楼上传来了亮更鼓声,天边已是开始泛白,连府的老爷快要起身了。连大河慢慢向连震云歇宿的桂香院走去,“她太明白了。夫人若是知道莲姨奶奶自尽了,大当家的梦,就该醒了……” - 非常感谢大家对清男的啊!谢谢! 第十六章 等待辞官的北河河总(一) 卷着官道的落叶,带起了尘土,扬了半天,阳。 天灰茫茫的。 出了陕西地界,通向京城的官道,十多骑快马拥着两辆蓝昵围布的暖车一时急一时缓地行驶着。明纳德看了看天色,吩咐下人到前头探路,准备午间打尖歇息后,便调转马头,到了第二辆马车边。 他揭开车帘,看着仍是昏睡的何图华,叹了口气。他心中想要埋怨少爷舍命去救北河河总,多管闲事。但想着陈大人这一月在地沟里,把吃食、毛毡尽着受伤的少爷,自个儿瘦得脱了形,冻伤不轻,终是保着少爷等到了他们,却又无语。 总归是互不相负。 正午的太阳驱走秋日的肃寒,探路的奴才领着众人进了一处不过三四条街的小镇,街的行人虽是不多,但陕西羊馍的香味儿飘了满街。 明纳德指使着下人包下家勉强能入目的小店,催促店家准备干净饭食。 他等着奉皇从京城里赶来的御医走下马车,连忙陪笑问道:“郎供奉,我家少爷还没醒过来。这伤到底要紧不要紧?” 头发雪白的老御医,已正四品的内廷供奉,他苦笑道:“明管事,何大人至多过三日便会醒过来,只是他受的伤重,亏了元气,怕是要将养过三四年才能恢复。” 明 第十六章 等待辞官的北河河总(二) 日的小汤山处处树高叶茂,太阳从枝叶缝中洒下斑驳山鸡在草丛乱石中钻来钻去,偶尔有山鹿在树林中一露头角.坡的皇庄一个连着一个,行宫虽还没有建起,但各处的泉眼儿都被京城富贵人家圈了进来。 小汤山东头,一处不过十余亩方圆的小庄子。 前后两重花木掩映的四合院子里传来枝儿和理儿的笑语声,七夕在廊道安置了长椅,烧起红泥炉,侍候着周襄天坐下晒着太阳,自个儿一边烧水煮茶,一边看着枝儿和理儿将院子里晒好的驱寒药材收入簸箕内,走入了后院。 浴室内莲花型的池子里,白气腾腾地冒着。枝儿和理儿将药材放入池中,过得半刻钟,满室时便充满了药香。眼见着陈演穿着单衣,被齐粟娘扶着,慢慢走了进来,两人便退了出去。 他脸已是瘦得没了半两肉,单衣下隐约可见冻伤后留下的斑痕。他握着齐粟娘的手,慢慢挪动着双足,双腿冻伤虽好,但冻伤时肌肉麻木的毛病让他不良于行,只有每日靠温泉来调理。 他低着头,看着力扶着他的齐粟娘。她的鼻尖隐隐有几颗水珠,不知是是汗,还是这浴室里蒸腾热气所凝结的雾水。她的嘴角儿微微翘着,有着掩不住的欢喜,她的眼角儿时时扫了过来,一刻不停地看着他,似是生怕他转眼飞了去。 他尤记得,路过龙羊峡冰时定苏掉下了冰缝,他和何图华却掉进入山脚下的土沟,眼见着要被接连而下的冰块砸到时,他心中那一瞬间闪过,只有粟娘。 他今生于河已是足矣,虽死无悔。但粟娘粟娘还在等他回去。 何图华扑来替他挡了冰块,随后而落的巨冰卡在冰隙之,将他们深深困了土沟之中,也为他们留下了一个小小活命之地。他抱着受伤的何图华缩在了冰隙中,听着外头准尔游骑在冰搜寻他们。 他能呼救。 好在掉下来地还有一头驮行李地驴李里有放食物、药物、火折子地皮袋。还有放衣物、杂物地木箱。靠着这些东西给何图华包了伤口。点燃行李里地杂物。勉强取暖存活。 外头地人声透过冰缝也听明白。在沟里呆了三天。他只有自己寻找生路。推开堵在冰隙中地碎冰拖着何图华。沿着土沟爬了半里地是听到了人声。他想要呼救。仔细一听。仍然是准噶尔人在叫嚷着封锁来回地道路。搜寻清廷三品大员。死活不论。 他只有等待。 渐渐他也听不清外头地声响了。他只是担心齐强哥死了。粟娘粟娘她一个人要怎么办他当初害怕粟娘伤心害怕粟娘离开。便想着得过且过齐强哥还在。他还在娘过几年会生养地如今齐强哥不在了。他不在了。粟娘要怎么办他还不能死。 莲花池边溢着水。陈演脚下一滑。险些跌倒。顿时让他回过神来。 “陈大哥。你小心些。”齐粟娘把陈演扶进池子里。担心地看着他。“陈大哥。你在想什么。小心跌着。” 陈演坐在池中,觉得滚烫的药水隔着薄罗衣裤刺激着他腿各处没有知觉的肌肤,一阵儿痒一阵儿痛,他知晓是越来越好的症状。 他笑着抬头,想要和齐粟娘说说京城里的事儿,听听她的委屈,却见着齐粟娘小心翼翼的神色,陈演在心中长叹着,成亲这些年来,他总觉着粟娘有事儿瞒着他,粟娘实在不像个贫家被父母所卖的孤女。可是,每见着她惴惴不安的模样神情,他总是不忍心开口多问。 陈演握着齐粟娘的手,笑道:“我方才正想着,我什么时候才能动弹,和你亲近。” 齐粟娘一怔,脸便是一红,瞪了他一眼,又满心欢喜地笑道:“你刚回来时,一步儿都动不了,现下已是能走动了。这药泉水再几日,便能好了。御医说咱们时时来,会越来越好的。”双手合什,庆幸道:“阿弥陀佛,我那几日的经也没有白念。” 陈演看着齐粟娘腕的红玉佛珠,每一颗都有小指头般大小,被水润湿了,闪着异常柔婉而又无力的光芒。陈演摩挲着齐粟娘的手腕,喃喃道:“叫你受委屈了……” 浴室里静了下来,齐粟娘觉得手腕儿被陈演抓得生疼,她看着陈演,他半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手指将她腕那佛珠一颗接一颗剔了开来,带起一阵阵水响…… 外头院子里,秋阳暖暖地晒着,小连将马牵出来洗涮。廊院下,周襄天微微眯着眼睛,似是睡着了。七夕眼角儿觑着枝儿从后院走 ,悄悄从茶炉边站起,挨到枝儿身边。枝儿脸一>没有出声。 “枝……枝儿,我这几日就求……求周先生替我向奶奶说……咱们俩的亲事儿……” 枝儿脸透红,没有吭声,嘴角儿却是翘了起来,七夕见着她这模样儿,顿时欢喜了起来,又挪近了一步,“枝儿……” “枝儿,外头有个小厮,说是九爷庄的奴才。”理儿一脸奇怪走了过来,“送了些野物来给奶奶,说是他们家石管事大娘吩咐的。” 枝儿见得理儿过来,连忙从七夕身边走开了,“我去看看。” 过了半个时辰,粟娘扶着陈演起了身,换了衣,回了内室,安置他坐在床边。齐粟娘将床头堆着的帐册收拾好,把算盘放进陈演的枕箱,外头天已是晚了。 枝儿和理儿举着烛台走来,枝儿将床头几莲花鲤鱼烛台的残烛点燃,内室里便亮了起来。 理儿在床边四角长案,再摆补汤和饭菜。枝儿道:“奶奶,方才九阿哥庄子里的一位石大娘送来了两只山鸡、一只山鹿,十捆鲜菜。” 齐粟娘一怔,点了点头,“收着罢,我知道了。” 枝又取出一封信,“奶奶,是比儿姐姐从淮安寄来的信。” 齐粟娘正用缓围子包着陈演的双,听得枝儿的话,却没抬头,似是只顾着忙,没有出声。枝儿见她脸色不好,却不知为何,便有些胆怯,不敢说话。 陈演微微一笑,“放下罢。你们着去。” 房门关了,陈演伸手取了信,正要展开,看了齐粟娘的脸色儿一眼,不由笑了起来,不待齐粟娘说话,伸手搂住了她,“看你这脸色,活像要吃人一样。何必自个儿生气。好,这信咱们不看了。”抬手便将信递到了床头几烛火。 信角被莲花鲤鱼撑起的金黄火苗儿舔着,还来不及出一声轻响,转眼便燃了起来,蜷曲起来的纸角里,隐隐见得“莲……”,火光一闪,便成了飞灰,只余着越明亮的烛光,轻轻摇摆着,温柔地笼罩着内室,笼罩着相拥的陈演与齐粟娘。 齐粟娘伏在陈演怀中,久久没有言语,过得半晌她细声道:“陈大哥,我们什么时候能回高邮何大人受了伤,是不是这官不能辞了” 陈演抚摸着齐粟娘的头,“我都有打算呢,齐强哥的事儿,还有咱们将来的事儿,你放心。我日后一定守着你过日子,不叫你担惊受怕的。” 齐粟娘喃喃道:“何大人他为了救你受了重伤,听说人虽是明白了,但损了元气,要下床还得养几年。” 陈演慢慢道:“我问明白了,至多四五年。这几年,皇一时寻不到人来接河道的事儿,也刚好给我空儿,腾出手来替咱们自己打算打算。”说罢,拍了拍齐粟娘,“来,饿了罢,咱们吃饭。” 陈演舀了一碗桂鱼汤递给了齐粟娘,自个儿一边吃着,一边翻看李明智送过来的帐册。齐粟娘扫了一眼他手中的算盘和帐册,奇怪道:“皇的差事?这样着急?” 陈演伸手将枕箱里的算盘捞了过来,隔在膝盖,噼噼叭叭打着,眼睛盯着帐册不放,过得半晌,抬头微微一笑,“我不在的时候,叫你受了欺负。”说罢,又低头干活。 齐粟娘心中惑,见得他忙碌又不好打扰,只得道:“虽是急,吃完了再弄罢。”陈演看了她一眼,把帐册一丢,歇了手的活,“好。” 齐粟娘心中欢喜,一边和陈演吃饭一边说着些闲话儿,待得饭毕,枝儿进来收拾。齐粟娘一面给陈演茶,一面道:“枝儿,明儿准备些吃食,送到九皇子庄石大娘那回礼罢。” 枝儿连忙应了,陈演见得枝儿退了出去,放下手中的茶,抱住齐粟娘道:“你是命妇,她是管事,你不用去。”顿了顿,“以后我少忙公事,时时陪着你。” 齐粟娘在陈演怀中点着头,“你说得是,我也没打算去,让枝儿去问声好便罢了。”看了看桌的帐册,“你可是要忙了?” 陈演微微笑着,“不忙,只是看看帐,你坐在这儿,我一边看一边和你说话儿。” - 清男的正文在《漕船的莲香葫芦湖里的蕊儿》那一章已经完结了,文情已尽。其实邹邹我是**派,嘿嘿。但本文文理未完,第十六章开始,算是番外,把清男的伏线写完整,让主题更鲜明一些,谢谢亲们支持。 第十六章 等待辞官的北河河总(三) 风越肃冷,树枝的枯叶只余下零落几点。更新超快在小月,陈演走动已是无碍,便带着齐粟娘回直隶河道官衙。 枝儿与七夕订了亲,虽是因着规矩比以往更难见面说话,但她和理儿、长生便越亲密了,时时寻着空儿到厨房里和理儿说话。 “昨儿晚我去周先生房里看哥哥和长生,没料着周先生还在前衙里理事,七夕也没回来。”灶膛里的火烧得正旺,厨房里热烘烘的,理儿挽着袖子,一边团面,一边困惑道:“我原想着爷回来用饭了,周先生必是回了。” 灶的锡水壶咕嘟咕嘟冒着水儿,枝儿正在提壶的手一顿,偏头想了一会,“爷这阵儿多陪着奶奶,除了急务,掌灯后是不办公事的。许是这样,周先生才越忙了罢。” 理儿笑着点了点头,枝儿将青瓷暖壶灌好了开水,又和理儿闲扯了两句,正要离开,理儿又扯着她悄声笑道:“今儿晚到我屋子里来用饭。” 枝儿自然应了,得晚侍候完陈演和齐粟娘,料着齐粟娘不会再唤她,便溜到了理儿房中。 理儿和长生正摆着饭,另一,七夕正坐立不安地等着,一见着枝儿进门,便笑了开来。枝儿含羞带怯,被理儿和长生拉着,一块儿坐下来用饭。 第二日,儿瞅着开衙后,陈演去了前头,悄悄儿对齐粟娘道:“奶奶,奴婢听说,这阵儿爷作了不少人,提堂过审的就有七十多个,押牢待议罪的就有四十余人都说是贪墨河溯海银。多半都是河标的人。” 齐粟娘自然知晓枝儿如今和七夕了亲,外头的消息儿比当初的比儿还灵,她点了点头“干爹不及他熟悉河务,他不在的这阵儿是有人钻空子。确也应该查查。” 北河河总奏请清查河海银的折子递进了乾清宫房,过不得几日,陈演便被康熙召入京城。传旨的魏珠到得天津卫河道衙门时,还未到晌午。陈演领了旨,吩咐摆席周襄天陪着魏珠喝茶,他自个儿转身回了后宅。 齐粟娘早听得消息。正奇怪他怎地有空儿回后宅。陈演走前来握着她地手。道:“我今儿去。怕是得后日午间才回和我一块儿去罢。这几日你一直说累乏。我不放心你。” 齐粟娘一怔。顿时笑了出来。“陈哥。不过是两天” “你独自在这里不放心”陈演慢慢抱住了齐粟娘。“现下京城里正乱着。” 齐粟娘伏在陈演怀中。听着他地心跳声声道:“京城离天津远着。这里又是官衙。你快去罢误了你地公事。”咬了咬唇。抬头看向陈演“京城里地事。你可千万别掺合进去了。” 陈演凝视着齐粟娘。“你放心。我不会明着干地。” 齐粟娘一怔,似是明白陈演为何如此担心,多半还是暗中行了些事,她看了陈演半会,心中犹豫挣扎,想着齐家的大仇,终是叹了口气,“你放心。我就在家里呆着,专等着你回来。” 陈演点了点头,召了丫头来让她们摆了饭,叮嘱枝儿好生侍候,便出了后宅到前头。 陈演沿着青石道走着,远远见得侧厅里,周襄天正陪着魏珠用饭。离着侧厅还在十来步远,陈演眼角一扫,小连悄悄儿走到他身边。 陈演停住脚步,“怎么了。” 小连轻声道:“爷,小的打听明白了,崔大人每月里有中旬、下旬二十日必在天津,另有十日要去京城。”看了陈演一眼,斟酌着又道:“今儿十月初二,又去京城了。” 陈演皱着眉,只觉崔浩如今太不小心,“身边可带了人?” 小连摇了摇头,“只带了两个把总。” 陈演沉吟半会,“行了,你再去盯着,你不用跟我去京城,一定要把崔大人何时在天津看明白了。” 陈演进了侧厅,陪着魏珠说笑用饭,临到出门车的时辰,陈演趁着魏珠不在跟前,侧身对周襄天道:“先生差人知会崔千总,平日里出门多带些人罢。” 周襄天微微惊异,不知陈演为何对崔浩这般心,虽是因着内眷有些交情,终是各不相干,崔浩到底是八爷门下的人,最近江苏帮收拢了常州帮,两边儿正较着劲,还是尽避着的好。他虽是这般想着,嘴还是应了。 天津城河标兵营,崔浩接得京城里召唤的消息,策马出了营,一路走到天津城北门,听得开道锣响,见得北河河总的仪仗过来了,便策马闪在路边。 眼见着北河河总向着京城去了,崔浩正要随之出城,见得翁白迎面而来,后头跟着三十来名挑夫,抬着三十抬彩礼,多半是漕河来的新货。 翁白见得崔浩,也是一愣,连忙一勒马缰,拱手为礼,“崔大人。” 崔浩笑着回礼:“翁公子。”他扫了一眼翁白身后的彩礼,“翁公子何时到淮安去下聘?婚期可订好了?” 翁白面有喜色,似是被取笑多了,应对也格外从容,“下月初五后,等淮安李二当家从通州返程时,随他一起去淮安下聘,再订婚期。” 崔浩知道九月是交漕粮的日子,江苏帮一 四勤押船,现下怕是已到了通州交完粮,正忙着收回程时贩卖得利,便也点了点头。 两人又寒喧了几句。崔浩正要离去,翁白扫了他身后两个把总,微一犹豫,又道:“崔大人,京城里不安泰,江苏帮这几日也有些动静,崔大人还是小心些好,多带些人路。” 崔浩一怔,拱手重重一礼,“多谢翁公子。” 天津城北门外,漕河刮着冷风涛汹涌,再过一月,河便要封冻了。 一夜急奔北河河总的马车在清晨过了通州,进入了朝阳门。魏珠领着陈演走入乾清宫已是第二日午时被召入了房。 午后,八阿哥匆向乾清宫房走去,正看得三阿哥、四阿哥一边说着话,一边从对面走了过来。 三人互换了一个眼色,来到房门外。魏珠迎了出来笑道:“三位爷,皇在召见北河总督陈大人。” 三阿哥道:“我们等着就是。” 房里鎏金西洋座钟咣当咣当:走着,从午后一点指向了午后四点,三位阿哥半点没有不耐烦的神情,安安静静在门外等着。 “叫施世轮和张鹏年来。”熙的声音突然响起,魏珠连忙应了一声叫了小太监去催请皇的亲信大臣。 房里的人越来越多,三位阿哥直等到时钟指到晚八点,也没能进去陛见。 眼见得里头开始传御膳,让北总督等几位臣子佐食。三阿哥微微笑着,“陈变之经了这一回的生死老辣了。” 深夜的风呼呼地吹着,乾清宫檐下的宫灯不停地摇晃,在四面宫墙投射下光暗交错的树影。 房里传来的康熙说话声阿哥和八阿哥皆没有出声,三阿哥也停了嘴神听去,“你今晚即刻赶回天津畿四面之河流水道,切切用心。” 脚步声响起,陈演躬着腰从房里慢慢退了出来。他转过头,看到三位阿哥,微微一笑,拱手施礼,“微臣见过三爷、四爷、八爷。” 三阿哥连忙扶住,“陈大人免礼,陈大人的腿脚可好些了。” 陈演恭恭敬敬道,“多谢三爷动问,皇已差御医诊过,已是大好,以后每年去温泉,将养着便是了。” “让他们进来。”康熙的声音响起,三位阿哥连忙整理衣冠,走进了房。 陈演看着他们的背影,面泛起淡淡之色,一步一步向宫外走去。 三更鼓响,四阿哥终于回了雍王府,一直在等待的十三阿哥迎了来,“四哥,怎么样?” “陈变之把通州河标千户等人的口供呈给了皇,他们指称贪占的河溯海银中有八万两呈给了兵部尚齐世武。皇已经下旨让施世轮审理此案。” 十三阿哥大喜,“这一年来,齐世武那些人时常在一起会饮,咱们都知道有猫腻,但为免打草惊蛇,一时间抓不到切实的人证与物证。皇虽是看着,也在犹豫。这下借着贪墨海银之事,能名正言顺把人抓来刑审,只要有了口供,立时就能翻出谋逆大案。” 四阿哥点了点头,“正是如此。老八门下安郡王世子已是打算出头告齐世武等人谋逆了。” “陈变之以往哪里会出头挑这些事?这是给她老婆出气。他大舅子一家死在太子门下,他老婆也差点被太子染指。便是个泥菩萨都会有火气了。”十三阿哥满脸笑意,“我原还担心皇对他去探黄河源极是不满。现下看来,这回若是能查清谋逆案,皇仍是会大用他。” 四阿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何图华这一声大病,还不知撑不撑得住。施世伦多半要放漕台的外差,陈鹏年又太老了些,皇,不过是还没有寻着能替的人……” 钮禄府里,陈演看视了仍然卧病在床的何图华,婉谢了留宿,出了府了马车,“连夜赶路,早早回府。” -- 之所以用莲香的死做结局,是因为莲香这个人物一开始就是作为另一个齐粟娘来写的。齐粟娘若是生在清朝,那就是莲香这般的性格。所以我才把漕船两个小女孩取了莲香、双虹这两个名字,来暗示这个替身意义。已经有不少亲现了,谢谢。双虹也是这个含义,但双虹处于层社会,在本文中的替身意义便不如莲香明显了。 也是说,最开始的设定,故事结局是陈演死在黄河源,齐粟娘被逼死。但是,这是历史言情,是小人物的传奇,是yyy,男女主是不能死的,才设计了莲香和双虹这两个替身。 本文的路线始终是娱乐性的。 另外,本文围绕主题的情节已经写完了,除了我设计的番外,再要写下去就是为写而写,无法围绕主题核心,那样的情节会大会逊色,所以只好请亲们原谅了。补更还有六次,我尽量把番外写到六章以,努力本月完,但时间实在是不能完全保证。 最后,再次感谢一直坚持到现在,还在订阅清男,支持清男的们,感谢你们没有放弃清男。清男有许多不足之处,我会在下一文里反省改进的。鞠躬!以字数不收费 第十六章 等待辞官的北河河总(四) 城通向天津的官道上,河总府的亲兵举着火把开路,驰着,车前悬着两盏明角灯,把夜路照得半明半暗。 摇晃的车厢中,燃着残烛,陈演沉吟半晌,看向车内的周襄天,“先生,你看皇上此次会如何发落太子?” 周襄天捋着短须,慢慢道:“大人既是说,皇上听得齐世武等人贪墨之事,便把三位大阿哥召了进宫一齐商议。在下以为,阿哥们的那些心思,皇上多半还是知道的。他们一起来办,事儿就是板上钉钉了。皇上对太子怕是圣心难回。” 陈演听得此话,轻吁了一口气,靠在了车壁上,“如此便好。”他面上渐渐显出些倦色,“监查河银原本是我份内之事,这些爷们要拿这事怎么折腾,那是他们的事儿,与咱们无关。” 周襄天看了陈演一眼,微微一笑,拱手道:“大人所言极是。”顿了顿,“若夫人知晓此事,必是欢喜。” 陈演看着周襄,“等皇上的旨意下来再告诉她。”轻轻叹了口气,“我大舅子一家还寄在京郊隆福寺中,她是要送回高邮的。”转头挑开帘子,向外说道:“再快些。” 虽是一路急赶,马车到得津卫已是第二日午后。 陈演跳下马,匆匆过了三堂,问得无甚要紧公事,正要入后宅,却又停住。他寻思一会,低声吩咐周襄天,“前日我托先生知会崔千总的事儿,先生且亲自去罢。”顿了顿,“江苏帮送粮回程的漕船,全扣下来。” 周襄天一呆还未来得及说话,陈又道:“若是有公事了急务,其余周先生先办着。”便匆匆入了后宅。 后宅里静悄悄,没有半人影,青石道上落叶片片,被秋风卷着不停地打着旋,已是积了一层,今日似是无人清扫。陈演脚步一顿疑惑四面一扫,也不见枝儿和理儿的影子。 陈演心中一惊。撩官袍。急步向内室奔去上回廊。方开口唤了声。“粟娘----”便听得枝儿地声音。“大夫。我们家奶奶……” 陈演心下顿时一松。 他走到了内室门前。屋里已是升了火铜炭盆里地银炭烧得正旺。满室里都是暖香。枝儿、理儿站在床边帐儿放了下来。只露出一支手腕。手胡须雪白地老大夫闭着眼神诊脉。 枝儿正请了老郎中起身到桌前写脉单。理儿听得脚步声头一见。面上一喜。“爷回来了。” 写脉单地老大夫一惊。连忙站起施礼。陈演轻手轻脚走了进去。看了看床上闭目而眠地齐粟娘。侧身站在郎中身边看脉单。“内子……” 老郎中方要说话。一旁枝儿满脸是笑。压抑不住话语中地欢喜。说道:“爷。奶奶有喜了。” 陈演一怔,先是欢喜,到得后来,心中一时间竟不知是何滋味。他转身走到床前,在床边坐下,握住了齐粟娘的手,只觉着沉甸甸一颗大石头落了地。 转眼天气已是入了冬,漕河上眼见着要封冻了。齐粟娘虽是有了身子,但七夕和枝儿仍是完了婚。 齐粟娘越发易觉倦乏,陈演担心她扬州早产亏了元气,心中忧虑,又差人请了大夫来瞧。 陈演正坐在一旁等结果,理儿悄悄进来,对他道:“爷,周先生说有急务,请爷到前头去。” 陈演站起,叮嘱枝儿,“大夫的脉单待会儿送到前头来。” 天上飘起了夹着雪粒的细雨,寒风刮个不停,陈演虽是穿着皮袍,走在石道上,仍觉双腿针扎一般刺疼,寒气直涌。 前衙书房的窗寮被风吹得颤响,隐约可见得周襄天的身影在书房里来回走动,甚是不安。陈演慢慢推开书房,暖气便涌了出来,房中烧着两个大炭盆。 周襄天不待陈演落座,便道:“大人,崔大人前儿在通州遇袭,受了重伤。” 陈演皱眉,“仍是没逃开……”慢慢在桌边坐下,凝神想了半会,叹了口气,“他得罪了四爷----好在没丢命。差人送些药材过去罢。”又问道:“可知这伤何时痊愈 周襄天揣摸着他这般在意崔浩的心思,却拿不准他到底有何打算,只得就事答道:“在下召了替崔大人治伤的大夫问了,崔大人虽是底子厚,怕是要明年开春后方能痊愈。” 陈演半晌没有出声,“要明年……”慢慢点了点头,“明年便明年罢……” 周襄天听得此话,寻思了半晌,仍是没得结果,只得说道:“大人,江苏帮的船,借着私押私货的名目,扣下了二十只。江苏帮二当家已是从淮安向这边赶来了。” “李二当家来了,就烦周先生周旋一二罢。船--放了罢。”说罢,陈演便站了起来,“粟娘身子不好,前头就偏劳先生了。” 周襄天见得他匆匆而去的背影,凝视思索,猛地醒过神来,想明白他这般行止的原由,顿时变了脸色,连连叹气。 宅里因着齐粟娘有了身子,整个冬天都是喜气洋洋。节,陈演特意让七夕和枝儿到天津卫大洪寺里接了供佛的福德腊八粥,给齐粟娘添福。 齐粟娘看着松子、~、乳蕈、菱角米、琐琐葡萄熬成的八宝粥,连连摇头,笑看着陈演,“当初在高邮,不过是花生、红枣、栗子、江米,四村亲友们便觉着上好了,今儿看着这个,过于精细了,到底是供佛的。” 陈演笑着未说话,枝儿在一旁道:“奶妈,这粥原是分三等,奶奶说的老家熬的已算是二等粥了,舍给贫苦百姓的三等粥,自然更薄些。奴婢听周先生说,漕上不少年老、无依、伤残的水手,虽是有着漕帮养老至于冻饿而死,但也尽着那些薄粥过节呢。” 陈演一愣轻叹了口气,齐粟娘见他不乐,连忙舀了一勺粥送到他嘴边,陈演不由失笑,便也转颜和她一块儿喝粥说笑般齐乐融融过了新年,后宅里尽是欢声笑语。 而北京城里,却是暴风聚雪。 “皇上废了太子!?”粟娘猛然从新烧的炕上跳了起来得枝儿连忙将她抱住,“奶奶,你有身子了!小心些!” 七夕亦是惊得不轻,直待枝儿连哄带骗把齐粟娘按在炕边坐了下来松了口气,陪笑继续道:“回***话,太子被囚在了咸安宫。皇上已是祭告祖庙,宣布废太子了。皇上的圣旨里说……诸事皆因胤,胤不仁不孝,徒以言语发财嘱此辈贪得谄媚之人通消息,尤无耻之甚……” 七夕知道齐的心意口气儿把她想听的,喜欢听的说了个顺溜晓齐粟娘听不太明白这些文辞,一句一句地解说着。 齐粟娘眼睛越睁越大泪水越聚:多,到得最后,终是哭了出来:“哥哥----” 枝儿知道这事儿没法劝,只得轻轻哄着,“奴婢知道奶奶心里头一直有这事,大爷还一直没有送回老家下葬。现下***心愿了了,大爷也该下葬了。” 齐粟娘哭泣着点,“我就等着这一天,一直等着这一天……”突然间想起一事,猛然抬头看向七夕,“现在的太子是谁?是……是八爷?” 七夕连忙摇头道:“回***话,皇上有再立太子,听得京城里传出来的流言,说是皇上以后都不立太子,一直要等到皇上驾崩的时候,才有密旨。” 齐粟娘大喜过望,“皇上当真是圣明之至!” 河道衙门里,春风吹开了满园的红梅。枝儿听了齐粟娘的吩咐,剪了几枝开得极好的梅枝,插了瓶,送到了前衙书房中。 陈演看完手上的废太子邸报,甩手掷于书案上,笑着对枝儿道:“奶奶送来的 枝儿笑嘻嘻道:〃回爷的话,奶奶还请爷和周先生忙完公事后,早些回后头,理儿正准备着席面呢。” 陈演面上泛起微笑,打发了枝儿回去,趁着闲心赏玩红梅。 陈演见得今日的红梅格外婀娜,笑着对周襄天道:“先生,看这红梅如何?” “经了霜冻,越发清艳了。”周襄天心不在焉,不过扫了一眼,捋须笑道。他想着陈演暗中插手这些爷们的事儿,有些忧虑,劝道:“大人,太子虽是已废,但四爷和十三爷此次亦受牵连。八爷日后的势头怕是难以相抗,大人切莫莽撞从事。” 陈演伸手抚过红梅的花瓣,只觉冰凉莹润,他摇了摇头:“八阿哥羽翼已成,早已招了皇上的忌。这两年皇上要压制太子,还容得住他。现下太子已废,皇上腾出手来,他的日子不会好过----我自不会去多此一举。”叹了口气,“十三爷虽是受了冷落,不掺合这些事儿也好。” 周襄天听得他如此说,知晓他心中自有一番盘算,满腹的担忧便悄去不少,见得陈演赏梅,便也走到书桌边细玩红梅,笑道:“夫人必是欢喜至极,方才特意差人送了这梅枝来。” 陈演满脸是笑,“已是四五个月的身子,别惊着就好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书桌后,看向周襄天,“先生可去看了崔千总的伤势?” 周襄天点了点头,“已是在将养着,进进出出也是小心了许多。” 陈演默默沉思,不经意伸出手指压在红梅花枝儿上,那梅枝经了外头的寒冻,似是觉出他手中的暖意,便弯下了腰。陈演抬头道:“如此说来,伤势明春必会康复?” 周襄天看着陈演,苦笑一声,又是点了点头,“确是如此。” 陈演的手蓦地收了回来,红梅花枝儿弹身一动,许是要保住那一点点暖意,便微微颤动着,张牙舞爪了起来,“明春漕河开冻,五月江苏漕船送粮上来回程时,凡是七百石以上的大船,一船不落,全扣下来。”(,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26dd.c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十六章 等待辞官的北河河总(五) 秋来,三伏过去,入了七月,已是有了凉意. 天津卫漕河码头,河风带起阵阵波涛。河水击打河岸的声音,远远传入天津城内。 宋清站在码头,看着一艘接一艘的江苏帮漕船被河标兵船围住,驱赶至漕河两侧,船的水手皆被押下船来。河标兵如虎似狼冲船去,将船挟带的私货一一翻检而出。 宋清翻身马,一路回了海河边的漕宋府。照壁墙根下玉盆里的牡丹花已是盛开,他转进了左跨院,“姨奶奶回府了没?” “回爷的话,姨奶奶刚从河总府里回来。” 道升听得宋清说话声,连忙迎了出来,“爷。” 宋清进了屋子,道升一边换衣,一边道:“今儿河总府里满月宴可是热闹,天津城各府里的女眷都送了贺礼,陈大人抱着孩子笑得合不拢嘴。虽是个女儿,陈大人到底三十才得了她。”取了件马褂,“天冷了,爷加件衣。” “取了什么名” “取了个男孩儿名字,叫陈理。将来也是要延请明师当男孩儿教养。”道升轻笑出声,给宋清扣衣纽,“陈大人说话间,已是等着招门女婿了。”道升说到此处,小心看清一眼,“这回去贺喜的天津官、商,除了爷” 宋清叹了口气。“你放心。不只我没去。八爷门下地人都消停着呢。这些招眼地事。少去地好。” 升惑着了盏热茶。“崔千总却是头一个到地……” 宋清摇了摇头。“他不一样。他也不是为着贺喜地事儿。”接过道升地茶。“这也是他伤好后头一回出府见客。” 京城里。一骑快马悄悄出了四阿哥府。出了朝阳门。直奔天津卫。马蹄过处带起风尘。卷起官道片片落叶。 河道衙门后宅里。内室地门紧闭着。把秋寒挡在了门外。齐粟娘刚给陈理喂了完奶。陈演抱着女儿在屋里走来走去面是笑。逗她说话儿。“叫爹……” 枝儿走了进来。听得这话。卟哧一声笑了出来。 齐粟娘嗔道:“她才一个月都没长齐,你让她叫什么呢?她刚喂了奶,仔细惹她哭了出来。” 陈演在陈理粉嫩的脸重重亲了一口,得意洋洋道:“那是别人家的孩子,我家的孩儿非是一般慧聪。我每日里教她,她定比别人家的孩儿先开口来儿,叫爹” 齐粟娘无奈,只得不理,转头对枝儿道:“那李氏奶妈可是良家出身?” “奶奶放心,奴婢让人查实了,原是读人家女儿到杨柳青后夫家败落,生了一个儿子方三月大。” 齐粟娘叹了口气“让她把儿子带过来,一起养着罢的奶水还有一些,不至于让她做娘的离了孩儿。” 另一边来到这世方一个月的陈理,似也早习惯了老爹的自说自话,她吃饱了奶,便觉着困意重重,吐着口水儿,起了哈吹,自顾自地睡过去了。 陈演正说得带劲儿,见得陈理不动如山地打起了盹,越欢喜了起来,一边轻轻拍着她,一边走到床边悄声对齐粟娘道:“粟娘,圣人云,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理儿她该哭的时候哭,不哭的时候就睡,果真不同凡响” 齐粟娘哭笑不得,“谁家的孩子不是饿了就哭,吃饱了就睡?”伸手要抱陈理,陈演抱着女儿不肯放,“你歇着,我来抱她。” “放她到床去睡。”齐粟娘咬着牙拧了陈演一把,压低声音道:“没听奶妈说,若是被抱惯了,以后自个儿在床便睡不好了。” 陈演连忙道:“她若是喜欢,我天天抱着她睡” 齐粟娘恼道,“你每日要办公事,哪里有闲儿” 陈理似是被吵到了,皱了眉头呀呀叫唤了一声,一只小手不耐烦地抓了陈演的脸一把,陈演和齐粟娘顿时住了口,静声屏气,一起看着女儿。 眼见着陈理扭了扭小身子,又睡了过去,陈演方敢悄悄呼了口气,终是恋恋不舍把女儿放到了齐粟娘的身边。 齐粟娘给陈理盖好薄被,陈演在床边坐下,轻轻拍着陈理,“明儿我亲自去大洪寺,还有东门外的天妃庙,给孩儿求个平安符。” 齐粟娘瞅着陈演,慢慢握住他的手,“想了多少年了?” 陈演微微一笑,“和你成亲的时节,就想着,若是生了个女儿,将来会不会和你一般,在大街唤订了亲的夫婿叫小子” 齐粟娘一愕,涨了个大红脸,又是笑又是恼,“我不知道是你再那时节八爷正问我话”说到此处,齐粟娘不由叹了口气,看向陈演,“陈大哥,崔大人那边的情形怎么样?他若是能抽身退步”面黯淡了下来,“八爷必不容的。” 陈演伸手抱住了齐粟娘,想安慰些什么,内心却亦如齐粟娘一般,只能叹息,“现下来不及了,他性子太安分了些……” 齐粟娘产后体虚,已有些困倦,被陈演哄着,便也躺下睡了过去。 陈演正替齐粟娘盖着被,便听到外头云板敲响,知道必是急务,轻手轻脚地开了内室门。 一阵秋风涌入,带着深深凉意,陈演打了个寒战,又回头走到床边,替女儿掖了被子,放下了床帐,方匆匆到了前衙。 “大人,四爷差人送了信来。”周襄天一脸忧色,呈了信。 陈演折了信,坐在桌前细看。周襄天小心细看他的脸色,开先儿还是镇定自若,不知看到何处,面便有些沉吟犹豫。 周襄天见得陈演慢慢收了信,揣测着十三爷来信的原故,慢慢道:“大人,四爷来信,怕是来说江苏漕帮的事儿罢?” 陈演尤在沉思,只是点了点头。 “大人打算作何回应 秋风在房外一阵一阵吹着,远远的漕河水 在风中传了过来。 “漕运中每船夹带私货已过七十石是违例。”陈演抬起头来,看向周襄天,“既是四爷开了口,让江苏帮主到天津来领船罢。”陈演淡淡说道。 周襄天脸色微变,想说什么又忍住。他心中百般思虑,终是不愿不闻不问,道:“大人,可否将十三爷的信交在下一观 陈演叹了口气,站起将信将了出去“先生请看。” 周襄天急急拆信一看,顿时轻噫出声,“难怪大人断定江苏帮必会投入四爷门下爷这般允诺,江苏帮焉能不入他掌中。” 漕河的波涛声:着风声,渐渐大了起来,河夫拉船的“邪许”声声悲沧粗哑,不能停歇。 陈演点了点头,“我素知江帮主其志不小,性情我亦是深知,若无好价码无人可说动于他,四爷此话却足动其心。”说罢起了身,要出房回后宅陪妻儿。 周襄天见得演走到门口量再三,终是开口道:“大人。” 陈演脚步一顿在门前不回头,“生这几日也累了些休息罢。” “大人!”周襄天急道,“大人知漕务,应知漕帮派自立,各自为政乃是漕运大害,空耗民生。江苏帮主已统合江苏、浙江、松江、常州四帮,若真如大人所言,八阿哥日后难以为继,假以时日,山东帮便会脱身而出,余下安徽、河南、直隶、两湖必会动摇。到得那时,朝廷只需下一恩旨,统合九省漕帮易如反掌,此事于天下民生极是有益但若是江苏帮主不在,九省漕帮再无人能有此声势大人”周襄天指着十三爷的纸,“虽是为了笼络于他,但若是于漕运无利,四爷又怎会允诺日后让九省漕帮自行推举总帮主?此乃漕帮百年之计,大人还请三思。” 陈演落在房门的手一,屋外的风从门缝里涌了进来,吹得他面生凉,他便在门前站住了。 襄天心中焦虑,“大人” 陈演慢慢拉开了门,门栓出吱牙的声响,秋风涌入,周襄天也感受到寒意。 “有李二当家在,江苏帮还是四爷手的。”陈演叹了口气,“至于总帮主之事,我素知直隶漕帮少主翁白,德才兼备,再,他是江苏帮主的赘婿。” “大人,大人既知有李二当家在,江苏帮翁公子作了不主,便应知漕帮九省帮众皆是悍勇斗狠之辈,翁公子年少,十年内资历不足以服众。” 陈演站在门前,久久不语,“十年……等不了十年……” 周襄天连连叹气,“在下知晓大人只待何图华复官便要辞去,在下只望与大人在高邮城中毗邻而居,颐养天年。但此事关系民生利害,大人还请三思。” 陈演慢慢掩了门,转头看着周襄天,摇了摇头,“我深知此人心性阴狠狡诈,且又极是自负非是我不容他,却怕是”正说话间,却听得叩门声响。 陈演收住了话,伸手拉开房门,小连走了进来,“爷,比儿姐姐连小姐给信。” “不用送后头去了,搁着罢。” 小连眼见着陈演没理会那信,待要退出门去,微一犹豫,仍是道:“爷,小的方才和送信的人说着闲话,听到一个消息,那府里莲香姨奶奶好似去了,信里怕是说这事儿。” 陈演与周襄天都是大大一怔,陈演急步走到桌边,将信拆了开来。 周襄天正斟酌着劝词,却见着陈演信,慢慢坐在了桌边,面的神色不定。 一旁小连不敢出声,悄悄儿掩门退了出去。 天渐斩晚了,血色的夕阳从窗格照了进来,比儿的信摊在了桌,渐渐看不清字迹。 陈演闭目沉思。 炭盆里的火冷了下来,周襄天在房中觉得寒气逼人。 陈演终是站了起来,他取过桌的信,再看了一眼,便投入了炭盆之中。火星儿蹦了起来,跳到了信纸,慢慢的,火便起来了。 “罢了。他原是自负之人。” - 还有一章就结束了,舍不得亲们,继续叨叨。 1、回想连震云这个人物,是典型的反角。很早前我是想写死的,但是后来现此人居然有优点,无论如何,在邹邹眼里,敢藐视皇族就是大大的优点,很有咱无产阶级感情,所以他还是活下来了。嗯,听说后来造反的捻军,主要来源实际就是漕运改海运后,无以谋生的十万漕运之众。我想,如果连震云生在那个时代,肯定是要造反的,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即是连震云此人。 如果还有亲要问,陈演为什么放过了他,不怕他抢粟娘,请细看本章、莲香死章、连震云知道陈演死章,想想连震云的性格。还有陈演对他的了解程度。 2、揭密关于八爷的扇子,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意会啊!一定要意会啊!我完全相信你们能意会到那种朦胧美啊! 3、自爆我喜欢清穿,我是八八党。所以八八是清男的开场穿线人物,但我讨厌清朝,所以八八变成了坏人,在写文中我转变成了十四党嗯,我们生活在和谐社会,我写不出黑暗,你们也不爱看,我只是想写,灰色地带的那一抹光。 反省我写清男的时候,看了水、金瓶、儒林,完全被带进去了,白描手法真强,不过,咱下一本还是让大家省点心,我决定好好看看红楼,听说那心理描写不错。 5、展望新文我正在开头,写大纲,过几天把开头传来,大家看看咋样,俺需要大家的意见和反映,好修改。 谢谢,今天说到这里。鞠躬退场。以字数不收费 第十六章 等待辞官的北河河总(六) 马辘辘,齐粟娘坐在暖车内,抱着一岁大的儿子陈着些忧,又带着些喜。 已经四岁的陈理,穿着红锦袍儿,梳着小辫子,坐在陈演的身边。她一边给陈演捶着腿,一边难过道:“爹,腿还疼么 弃马坐车的陈演哈哈大笑,抱着陈理,“爹不疼,待会咱们到了小汤山的庄子,爹只要泡了温泉,就一点也不疼了。” 马车摇晃个不停,虽是因着建了行宫,上山的路都修好了,但仍是不及官道上平坦,陈理小孩家家经不起累,便窝在陈演怀中睡去了。 “陈大哥,西北的军情可是要紧?” 陈演安慰道:“不担心,虽是败了一战,但皇上必不肯罢休。我在藏地探源时,也曾细思过此事,策旺阿拉布坦终难成大气。”顿了顿,“只要皇上手下有将帅可差,库中有银可供,便可一战而决。” 齐粟娘听得陈演如此说,也渐渐安了心。 马车入了小:子,齐粟娘让奶奶李氏带着陈理、陈在,理儿和枝儿拣好药材,自个儿扶着陈演入了后院浴室。 尚在襁褓的陈在到了新鲜地儿,是转着小脑袋四处探看,过了一会见得爹娘不在跟前,又害怕了起来,眼见着要哭。李氏轻拍着他,在房里走来走去,“哥儿莫哭……” 李氏的儿子引子比陈大了两月,最是淘气,李氏虽是管教,却因着主家宽厚,到底没有下过狠手,平日里和理儿在一处由周襄天教识字。 他呆在院子里看小连刷马车。眼馋着大马。却近不了。这会子便趁着李氏忙着哄陈在着陈理溜出了屋子耍玩。 陈理虽被教得明白晓独个儿出去不妥当。到底是小孩子贪玩。开先不过跟着引子在庄子门口看花儿。不一会引子见着一辆蓝昵围暖车从门口缓缓驶过。不自禁便被大马吸引着。拉着陈理跟了过去。 蓝昵围暖车走了不远不近一段路在了一个大庄子前。车上地贵人入了庄子。便有庄子里地两个一老一少马夫过来牵马车。 引子心头一动。正要赶上前去瞧瞧大马却见得年少马夫似是拉重了缰绳。惊得马儿乱嘶。顿时将老马夫掀倒在地。 引子头回见大马发威。又是一吓。停住了脚。陈理小心道:“引子哥。我们回家罢----” 引子方要回答见得那倒地地老马夫跳了起来。显是气急脚踢倒了来扶他地年少马夫。又打又踢地骂道:“臭婆娘整日价木头木脑。教过你多少回了在摆你地主子款儿!你以为你是谁是废太子地妾。九爷跟前地红人----” 引子吓得一抖,陈理已是要哭了出来,两个孩儿不约而同,拨脚狂奔,逃回了小庄子。 李氏急得满头大汗,四处里寻他们,一见着陈理方敢松了口气,她看着陈理身后躲着的引子,又气又恨,方要拉过来一顿好打,引子却终是没忍住方才受的惊吓,大哭了起来。 到得晚间,陈演一家正在用饭,小连进来禀告道:“爷,何大人来探爷了。” 陈演大是欢喜,放下碗筷,笑道:“他也在小汤山养病请他进来。”说罢,站了起来,走到了外厅。 何图华已是能行走,虽是被贴身小厮扶着,走得却甚是稳当。他方要施礼,便被陈演抢上扶住,坐到了一边。 齐粟娘知道此两人到了一处,必要谈论河工,便命枝儿送了热茶点心到前厅,自个儿哄着陈在、陈理吃饭。 过了三顿饭的功夫,陈理已是识了十个字,和弟弟玩了一会,被奶娘带回房中安睡,陈演方送了何图华,回了内室。 夫妻俩洗漱后,在床帐后悄悄私语,“陈大哥,何大人可是好些了 “看着是大好了。过几月怕是便能如常,正商量着要我带他去巡北漕河。”陈演微微笑着,“只要再教他一年半载,皇上就用不着我了。” 齐粟娘听着,甚是欢喜,“既是如此,寻着空儿,我便到京城里,把齐家的产业安顿好了,人也打发完,准备着回高邮。” 陈演抱着她,笑道:“你尽可以打算了----” 正说话间,外头响起小连的叫唤声,“爷,宫里来人了,皇上召爷进京!” 陈演带着小连,连夜快马进京,齐粟娘领着媳妇、丫头连夜收拾,到拂晓时便坐着马车进了京城。 齐粟娘走入了偏帽儿胡同齐府,黑漆三山大门已是门漆斑剥,只剩了伏名、安生两房人看守齐府。 齐粟娘在三间深的花厅中坐下仿佛还听得到道升与琴童齐唱《长生殿》的曲儿声。因着少人打理,虽是早春花季,花厅外仍是残枝乱草。 清晨的阳光斜斜照了进来,落在齐粟娘的面上,风中带来了齐强畅快的大笑,温暖的呼唤,“妹子……” 齐粟娘呆呆坐在花厅上,轻轻抚摸着肚子,“哥哥,我若是能再怀上,再生个男孩儿。我就和陈大哥商量,让他过继到齐家,名字----名字就叫齐虎----” 伏名和安生捧着帐册走了上来,给齐粟娘磕了头,伏名含泪道:“姑奶奶,这是齐家产业的帐册子。小的们蒙大爷的恩,方得了安身立命的地方,如今又承姑***信重,让小的们打理这些产业。如今已过了快五年了……” 安生不出声,只是磕着头。齐粟娘拿帕子抹去了脸上的 “快起来,我明白的。这些年累了你们,你们也该了。” 伏名哭道:“大爷拉拨小的们,小的们原想着这辈子到死也在齐家,没想到……小的们没能全始全终……对不住大爷……” 齐粟娘的泪水抹也抹不干净,只是哭,“他当初若是不走这条道儿,安安生生在乡下种田,哪里又会有这个下场……” 安生却哭道:“姑奶奶,大爷不是个肯受气的了多少苦才熬出来家白身没靠的,若是还在乡下种田,怕是如今的下场都不如----” 陈演在宫中解说藏地新图的时节,齐家的大宅和十三处田庄子卖出去了。伏名和安生两家办完了最后的差事齐粟娘跟前磕了头,便也散去了。 繁华落尽…… 天津城里,齐粟听着十四阿哥临危受命了抚远大将军王,要远征西北,又是欢喜又是担忧。 陈演叹道:“你且先别担心,事儿正难办的得很。四爷前几日和我提起差人去了天津查府里,要他们捐款子以充军饷。查府里虽是应了,不过是也就是五万两,应个景罢了。四爷已是差人去扬州了。” 齐粟娘一愣,“不足?国库里……” “我还在扬州做道台时,国库里就:了爷、十三爷清查了一回,也没得个结果几年内耗更是上来了,那里又有多少银子打战?战虽是要打的若是费用不足,十四阿哥这大将王还不如不做在京城里至少不会丢命。” 齐粟娘咬着唇,“十四爷小就想着要领军统将的……” 陈虽是有些忧虑,却笑了起来,“确是如此,我到如今还记得他头一回做的沙盘,甚是粗陋。我虽是忍着笑,还是叫他察觉了,从此就没有给我过好脸色。” 齐粟娘然道:“粗陋?我觉着他第一回做的沙盘比我第一回做的泥模强上百倍,怎的没见着你笑我?” 陈演哈哈大笑,“你是我未过门的老婆,就算你做得再差上百倍,我也只有夸奖的。十四阿哥在我这里受了气,转头到你那里却被猛赞了一番,他要不对你另眼相看也难了。我那时节就后悔了,把他当个孩子哄哄不就行了,干什么和他较真……” 齐粟娘不禁失笑,还要问他,外头一阵云板响起,陈演笑道:“必是何图华,只要他在天津巡河,我就别想安安生生吃顿饭。”他匆匆下了炕,走到门边,回过头来,“再过半年,他就历练出来了,到那时皇上也用不着我了。我就能带着你和孩子回高邮老家过安稳日子。” 齐粟娘笑着看他,“不着急,我还能等。” 陈演微微笑着,正要出门,齐粟娘追着问道:“饷银还差多少?” “差得远,总还要一百多万两罢。” 紫禁城门前,齐粟娘穿着一身绯红色喜鹊登梅十八镶旗袍,脚上春梅报晓盆底绣鞋。头上双丫髻上压着红玉小扁方,左右斜插金钗碧犀。 她看着陈演抱着银票匣子走入了户部,不见了人影,便甩着帕子一步一摇走在通向慈宁宫的宫道上。 东华门的宫道又长又直,齐粟娘不停地走着,走着,从康熙三十八年的御船上一直走到了康熙五十六年的紫禁城。 远远的,并肩走着的人影过来了,十一岁的小皇子长成了二十九岁的大将军王,低低的话语声中带着惊异和欢喜,或许还有察觉时光飞一般流逝时,不经意的怅惘。 “听说家里已是揭不开锅了?” “回十四爷的话,日子还能过。奴婢只是终于等着机会,有福气在十四爷跟前卖好儿了……” 人影过去了,带走了十八年交缠的恩怨情仇…… 齐粟娘继续向前走着,走回漕河边的高邮小村,走进那一片鸡鸣犬吠的祥和,陈演牵着她的手,在村外大槐树下给陈娘子叩了头,带着儿子女儿,走进村中,推开了乡绅陈家的大门。 堂屋里八仙桌上,供着神龛,还有陈家的祖宗牌位。 齐粟娘拉着陈理的手,“以后,不可再像在天津城一般淘气,安安分分地过日子……” 陈演笑了起来,抱起了陈理,亲了亲她,“安分不安分有什么打紧,人活一世,不过求个安心……” 陈理被陈演的胡子茬儿扎得咯咯直笑,“爹,安心……安心……”---- -完----- - 1、安分和不安分这两个词在清男中所有女性的评价或是嘴里都出现过。但是这两个词在本文中都是中性,运用时往往是反讽。莲香蕊儿安分,但莲香为了安心,自尽了,而她的行为是典型的不安分。蕊儿则是想安分,却没有让她安分的地方了。桂姐儿的不安分却是真正的安分,在她的行为中,最终不会违反夫君的意志,夫君自己出错不关她的事。出嫁从夫,应该说桂姐儿是安分的典型。 当然作为最大的反讽人物的,是崔浩,很值得同情,所以我给了他一个开放式的结局。 2、下一文我希望阳光些,要写个喜欢的朝代。我会把文开头尽快传上来的。 3、最后,再次感谢亲们陪伴我走到现在,悄悄地说,有两次受不了压力想坑,最终还是抵过来了。谢谢!(,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26dd.c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