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皇后》 第一章 不祥之兆(一) 自古以来,天下久分必合,久合必分。而现如今天下三分,北有完颜氏的夏北国,南有南宫氏的南漠国,不过还是属固居中原之地的风晋皇朝最为强盛。 据言,三十年前,天下本是纷争不断,诸侯四起,群雄逐鹿中原。乱世自是有能人辈出,传说当年风离天晋本只是市井旷野之民,与结拜弟兄慕容成杰、南宫烈三人一同横扫天下,所向披靡。一手建立起了这风晋皇朝,然而权势面前,各显人心。兄弟三人开疆辟土之时自是同心协力,然不能同享其福,有道是可同苦不可共甘。嫌隙渐生,南宫烈率先与风离天晋反目,举兵起事,终是不敌,南下退居蛮荒之地,建立起了南漠国。而慕容成杰见大势已去,也没了那心思,终日的沉迷于声色犬马、纸醉金迷之中。风离天晋念在昔日一同征战的旧情之上,封了个徒有虚名的安邑郡王,为了表示皇恩浩荡,更是册封他的嫡长子慕容傲为庆元侯。转眼间便过去了二十多载,如今的天晋皇朝已更是繁荣昌盛、国富民强。 晋都,乃风晋皇朝帝都,是锦绣繁华之都。有道是: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寒冬近岁末,六出飞花漫天舞,雪落了整整一日方渐止。玉树银装,初晴的阳光懒散的照耀着,晋都繁华的街上又是人头攒动,大小深浅不一的脚印落在了雪地之上,错综杂乱,绵延不绝。各家店前已是指派了人手出来扫着雪,撂在一旁搁成小垛。 但见,两抹女子身影抬步进入一家绣庄。 掌柜的是一名中年女子,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华绝代,笑迎道:“这位姑娘来得可正是时候,鄙庄最近新进了一批绣底与彩线,要不拿来让姑娘亲自挑挑?” “我家小姐今日是为了配绣边而来的,我家小姐的画工一绝,哪用得着买什么绣底。”出声的是一名梳着丫鬟双髻的娇俏水灵的小姑娘。 “红菱!我们只是来配绣边的,店主是好意,你何必多言。”楼烟落凝了秀眉,低声斥道。转而又望向店主,忙赔不是道:“夫人,丫鬟不懂说话,您可别往心里去。今日我来是为了这绣鸳鸯枕巾配上一条花边。不瞒您说,我已跑了四五家绣庄,至今还没挑上满意的,不知贵庄可有别致些的样式?”言罢,她从随身携带的包囊之中取出一袭大红色的枕巾。 正红色的绣鸳鸯枕巾,是但凡即将出嫁之女子所必须准备之物,风晋皇朝的婚俗,双方谈定了婚事,合了八字后,由男方下聘礼,女方则准备这些被褥绣枕之类的。而这绣鸳鸯枕巾需提前送至男方府上以备新房之用。而这需由待嫁女子亲手缝制,这绣工的好坏便很重要,因为被婆家评论一番是难免的,是以关系着女方家的颜面。 那名中年妇人,接过枕巾,双眸一亮即开口赞道:“好极的绣工,飞针走线,大气沆瀣,如行云流水,意境与细腻皆活灵活现。经商多年,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便是‘乱针’绣法。”细下品定摩挲一番,她又试探的问道:“听闻户部楼尚书之女自创了‘乱针’绣法,为风晋皇朝一绝,世人皆品足乐道,不知可是姑娘您本人?” “这位夫人,我是谁并不重要,还请劳烦夫人替我选副绣边。”楼烟落淡笑着答道。 “好好好!看我,光顾着欣赏绣品,把这正事儿给忘了,您稍等!”言罢,她便去了内间取来了一盏玉盘,里面盛着各色的花边,样式繁复。 “小姐,这里的样式好多呢,一定有你中意的。”红菱兴奋的拍手道。 楼烟落的视线已然被一条清新雅致,纵穿着翠若湖水的碎玉花边吸引了过去,唇边露出了笑意,玉指一横,道:“夫人,这个相配最合我意。” “啊呀,这条啊。姑娘,这条不瞒您说,已经被宫里定去了,这普天之下我可是再找不出第二条来,要不您再选选别的?”那妇人一脸遗憾的叹道。 被宫中选去?楼烟落眸色黯了黯,有些失望。女子出嫁前本不应随意出门,为了这绣鸳鸯枕巾她已是破例向爹爹讨了情,不想跑了一日,寻遍了绣庄也难挑到合意的。傲哥哥,烟落可是用尽了心思来绣这枕,只愿你我能情长意久,百年相合。想到这,她的脸上染上一朵红霞,幸福而又甜蜜。 她无疑是幸运的,自古以来婚配皆是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多数女子大婚之日方能见得夫君真颜,这能否恩爱只得由天命。可她却能嫁给自己心仪之人,慕容傲,她的傲哥哥。去年也差不多是这时候,万灯会上她与他一同摘了那压轴的灯谜的谜底,因此相识,彼此倾心。而他果然依言上门提亲了,一想到再过一月,自己便能成为他的新娘,她的心簌簌猛跳着,难以平复。 “夫人,您看我跑遍了晋都绣庄,就看上这一条绣边,劳烦您再帮我想想办法,好么?”她满脸期待的看着那中年妇人。 “这个……我再想想办法吧,七日后您再来一趟,若是没有,我也无能为力了。可是这价钱得翻三倍!要千两银子,不知姑娘……”那妇人勉为其难的说道。 “啊!这么贵!”红菱直直的尖叫了出来,难掩惊讶。 “好的,我改日一定再来,多谢您了。”忙按住冲动的红菱,楼烟落一口应道。心中明知这店主吃准了她想要这条绣边,漫天要价,可是值得,因为她一定要将最好的,送至他的府上。 怀揣着期望与兴奋,她携红菱离开了绣庄。 “小姐,她摆明了就是坑我们,你怎么就答应了。”红菱不住的抱怨。 楼烟落只笑不语,她的心思红菱一个小姑娘哪懂。 “还有,我们哪有那么多的银子。” “会有办法的。”千两银子,几乎要耗尽她这些年攒下的全部月银了。 “小姐,快看,好漂亮的马车!”红菱突然的大声唤道,一惊一乍的。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楼烟落抬眸望了过去。只见一辆奢华无比的马车撞入她的视线之中。 朱漆红轮,金线绣锦纹帐顶,缀以无数的流苏与宫绦,银棱相嵌,缓缓驶过,在白皑皑的雪地之上碾过一道深深的车辙。突然,马车嘎然停在了绣庄斜对面的天悦酒楼门前。 冬日的天,竟也是说变就变,方才还是晴空万里,白晕横抹。眼下却鄹起狂风,一阵猛烈,吹起地上的雪花乱舞。蔽了双目,楼烟落娇弱的身形在风中抖晃了数下,几乎站立不稳。 好不容易,待那阵诡异的风过去了,她再睁开眼时,手中的绣鸳鸯枕巾已然被吹落,此时正静静的躺在了方才停下的奢华马车之处。 一抹大红,在白茫茫的雪中分外的妖娆。 正待上前去捡,却见马车中下来一人。豹纹履靴,不偏不倚的踩了上去…… …… 第二章 不祥之兆(二) 方下马车,风离御只觉得脚下一阵柔滑细腻的触感,不似踩至积雪。心下疑惑,低俯视,一方大红色的绣鸳鸯枕巾闯入他的视线。 绣有鸳鸯的枕巾,是女子待嫁必备之物。若不是那两只鸳鸯神采奕奕,活灵活现,他是决计不会屈身去拾起它。 掂在手中,风离御凝眉仔细端视着,只见那公的鸳鸯毛色光鲜,此时正回眸凝望着那母的鸳鸯,底下是清澈透明的潋滟湖水,倒影着它们婀娜的身姿。也不知此绣品是出自何人之手,竟是将那鸟禽之间的眉目传情,甚至是水中倒影的惺惺相惜都绣的如此出神入化。方才远观时,他只觉得绣工细腻无比,不想执起近看确是飞针走线,纵横交错,端的竟是写意。远观与近看,完全不同的感受。 猛然间,枕巾右下侧一行黑线缝制的小字引起了他的注意。龙飞凤舞的“庆元”二字。 风离御渐渐的黯沉了脸色,俊眉纠结起来。“庆元”,王侯将相,封号民间岂可重名?除非是…… “这位公子,您手中的枕巾可否还给奴家?” 耳边响起宛若天籁的女子声音。淡雅清新,瞬间便仿佛令人置身于幽远静谧的林间般舒畅。 抬眸望向眼前的女子,竟是声若其人。 素颜不施黛粉而颜色却若朝霞映雪。柳叶眉,宛若远山,美眸清澈,晶璨如晨星。面若桃瓣,唇色朱樱一点。端庄典雅里隐隐约约透着些许妩媚,风致嫣然。小家碧玉的装扮,并不华贵。一身水绿色的印花裙,外罩件银白色的兔毛披风,头上简单的挽了个髻。 这眉眼间的风情没来由的使风离御的心中升起了一抹熟悉感,俊眉紧皱,思绪开始飘渺了起来。 片刻…… “这枕巾是你的?”敛回了心神,他寒声道。 眼前的这女子不知与慕容傲是何等关系,他不过是离开晋都一小段日子,难道竟是错过了如此天大的消息,这庆元侯要娶亲他竟然不知。只是,这慕容傲要娶妻,可能么?还是说这太阳要打西边出了? “正是,这位公子,真是对不住,方才阵风不甚将其吹落,劳烦公子捡起,奴家在此谢过了。”楼烟落垂眸致谢。抬头的那一瞬,便对入一双淬了寒冰般冷冽的眸中。 呼吸鄹然停滞,她的心漏了一跳,眼前的男子面若美玉,鬓若刀裁,狭长的眸子,凤尾吊梢。昂藏七尺,身形俊朗。乌黑的长如瀑般倾泻,随意的系在腰间,一袭浅金色的织锦袍配上纯白色的狐皮披风。俊美无涛,甚至比她的傲哥哥还要略胜一筹。可不知缘何他的玉树临风之中却隐透着暴戾的邪气。 “庆元侯未过门的妻子?”风离御勾唇冷笑着问道,语调冰凉。 心中一怔,眼前的男子竟是认识她的傲哥哥,那他们会是好友么?楼烟落低头不语,可是那一分由心而生的娇羞之态却是展露无疑。 果然是!风离御心中一沉,脸上渐渐升起了危险之意。 将枕巾递至她的面前,他不着痕迹的扯唇道:“拿去,如此重要之物,你可要好生收着了。” “谢谢公子。”楼烟落慌忙伸手去接,眼前这邪气俊美的男子让她有些莫名的惧怕,不敢多言语,此时的她只想着即刻取回枕巾快步离开。 然而,“撕拉”一声,清脆无比的布料扯裂声响起,尖刺的声音有如无数根锐利的银针般瞬间刺入她的胸口。 她不可置信的望着眼前的一幕,不敢相信那红色枕巾竟是从正中间齐齐的裂开,硬生生的将那两只情意绵绵的鸳鸯给分了开来,各置一边,自此相离永隔……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明明只是轻轻去接而已,根本没有用力扯,又怎可能会碎裂?除非是他…… 心中惊疑,她再次抬眸望向面前的男子,只见他的眸中冷意更甚,竟是邪邪的笑了起来,语调轻漫道:“啊呀,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这么好的绣品,真是可惜了,看来姑娘得需赶在大婚之前再绣上一幅了。可要抓紧了,千万别耽误了正事。” 意有所指,他的笑意丝毫不及眼底。轻轻一松手,半片残布缓缓飘落于地,只见那只五彩斑斓的公鸳鸯静静的躺落于地,可是回眸间却再也没了伴侣。苍茫的雪白,刺目的碎红,交相成映…… 楼烟落只觉得撕碎的仿佛是自己的心,再绣上一条?!谈何容易?这条枕巾她整整绣了两月余,如今还有一月成婚,她就是不眠不休的日夜赶着也不可能完成。大婚前夕,却碎了鸳鸯,难道说这是不祥之兆? 望着眼前的男子展露出了邪肆狂放的笑容,翩然转身步入酒楼之中,身后的侍卫紧跟其上。门口的小二一见锦衣贵客上门,忙躬身迎了上去,一脸谄笑的招呼着。 谈笑声声,刺目扎耳,他的每一分浅笑都好似在讥讽着她。 “小姐,他……是谁啊?”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红菱此时方才敢颤颤的开口。 轻轻摇了摇头,楼烟落紧紧的攥住手中残留的半截枕巾,现在她几乎可以肯定,方才的这名邪气的男子,他一定是故意这么做的。只是,为什么呢? …… ------------------------------------------------ 第三章 打探 景仁宫。 风离御大步跨入殿中。 宫女香墨赶忙上前一步,替他解了白狐披风,搁置一旁的彩绘檀木架之上,再递上一只精致小巧的暖手炉。垂恭敬道:“七皇子,尉迟将军已在前厅等候您多时了。” 哦?尉迟凌办事是愈来愈可靠了,这么快就有了消息。脸上扬起一丝笑意,风离御挥手摒退了香墨,道:“去守着宫门,莫要让人打扰。” “是!”香墨屈身,依言退下。 前厅之中,一顶青麟铜兽之中正娉娉袅袅的吐纳着缕缕青色的香烟,缭绕于华丽的朱梁之上。 尉迟凌已是坐定在了那花梨木直背交椅之上,此刻的他正在悠闲的品着,一派趣雅之状。见到风离御跨步进来,也不起身行礼,亦不抬头,仍是径自坐着。直至青色的身影坐定在了他身侧的交椅之上,方才抬眸,幽幽叹了口气,道:“七皇子,你这茶水的味道也颇淡了些许,实在是算不得极品。” “那就别喝。”风离御一脸郁色,俊颜黑沉了几分,这尉迟凌是愈的不将他放在眼中了,即是朋友他也有些过头。冷着调,不耐的催促道:“夜已深,你都探了些什么消息,快讲。” “急什么?我可是马不停蹄的替你办事,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尉迟凌语未毕,便被硬生生的打断。 “既然你如此推诿,我看你干脆回将军府之中去替慕容傲准备新婚贺礼去罢。”风离御状似不以为意的摆摆手,轩眉一掀,嘲道。 剑眉深深纠结起来,尉迟凌心中咬牙暗恨着,给慕容傲送礼?做梦!他们尉迟家世代忠良之将,平定天下时功不可没,慕容成杰不过是草寇出身,昔日慕容成杰在战场之上暗害了他的父亲,将战功都归在了自个的头上,才有了今日的郡王之位。而他的父亲仅仅落了个一品威虎将军的追封谥号,这笔账他迟早要向他们讨回。益的扣紧了五指,他凝声道:“你让我打听的姑娘,是户部尚书楼封贤之女。确是慕容傲未过门的妻子,这选定过门的日子是下个月初二十八。” “哦?难道是翰林府楼征云的嫡妹,楼映月?”风离御眉心一拧,略一思忖道。如果是楼征云的嫡妹,事情就有些许麻烦。楼征云与他素来有些交情,时常的在嘴边念叨着他的小妹楼映月,很是疼爱一般。 尉迟凌摇了摇头,淡淡道:“起先我也以为是楼映月,不想却是楼封贤的庶女,楼烟落。” “哦?这就奇了,若是楼映月嫁于庆元侯慕容傲为正妻,亦算是高攀了。这娶一庶出的女子为妻,这慕容成杰能同意?他不是一向最好面子,竟然能纵容他的儿子如此任性妄为?”益的疑惑,风离御冷声道。 “何止是庶出,而且身份备受争议。慕容成杰那老狐狸自然是不肯的,无奈慕容傲十分的坚持。只是这婚事也不敢大肆操办,亦不愿过于声张,是以,连你也不曾听说他要娶妻。”尉迟凌轻哼一声,又道:“据我打探,这楼烟落的母亲原是江南的歌伶,据说是个清倌儿,楼封贤南下对账之时曾与她有过一段露水姻缘。两年后,她带着孩子寻上了门,楼封贤便纳了她为妾。然而,两年之中究竟生了什么,何人得以知晓?是以,这楼烟落的身世一直备受争议。” “这就对了,难怪从未曾听闻楼征云提起过还有这么一个妹妹。原来是庶出!”风离御冷然道,语调之中有着一丝轻嘲。 “可她却是闻名晋都的才女,这才情远在其妹楼映月之上。听闻,她五步能成诗,百步可成阙。惯用右手,却可于半柱香之内左手成画。女红绣工更是了得,自创‘乱针’绣法,风晋一绝。是以,楼封贤也未曾小看了此女。在尚书府中,下人们待她皆是礼遇,背地里亦不敢妄加置词。”说道这,尉迟凌的眼中闪过一抹赞赏,出身备受争议,却能活的如此有尊严傲骨,这名女子不容小觑。 “是么,她倒是多才多艺。”风离御略略沉思道。她的绣工,他今日已是见识过了,的确不同反响。“乱针”绣法,这名号起的倒是十分的贴切,飞针走线如行云流水般畅然,“乱”中有序,意境深远。只可惜,却是为了慕容傲所绣,那就怪不得他了。 “慕容傲素来喜爱才女,难不成他是真的动了心,才会不顾父亲的反对,执意要娶她过门。”一手撑上额头,风离御轻轻拂过自己俊朗的眉形,将一缕逸出的黑顺至脑后,喃喃自语道。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出声问道:“楼烟落的母亲既是歌伶,那她可是通晓音律,能歌善舞?” “这倒没有听说。”尉迟凌摇头道。 眸色一黯,风离御再次陷入了沉思。他以为慕容傲的心中只有“她”,还是说他也是因为她长的神似“她”…… 脑中反复回想起下午在天悦酒楼门前遇见她的那一幕,她的淡雅,她的端庄,她的惊愕,以及枕巾被扯碎之后她眉宇间透出的隐怒,还有她愤然转身离去的背影,看起来,她的脾气还不小。想到这,他唇边不自觉的扯出一抹弧度。喉间竟是不自觉逸出轻笑声。 “你笑什么?”尉迟凌好奇的望过来,愣愣的问道。 “没什么!”风离御暗自一恼,瞬间回复了神色,又问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呃,这个,好像听说是去年万灯节上猜灯谜时相识的。”尉迟凌答道。 风离御挑眉邪魅道:“庆元侯娶妻,本皇子自当要送上一份大礼!” 普通女子如若见了如此重要之物折损了,只怕早就是哭的梨花带雨,急的不知所措。然而她却没有,沉稳淡定。 思索片刻,一套周密的设计形成于脑海之中。 她嫁不成,而且是一定,他保证! 风离御冷冷一笑,那一刻,他急切的想知道,当泰山崩于顶时,她会有什么样的表情,还会像今日这般淡然么?会是惊慌?还是一溃千里般的哭泣?他真的很想知道…… …… -------------------------------- 第四章 大娘的刁难 话分两头,户部尚书府。 绿瓦红漆镶满铜钉大门,笔锋厉辣的“尚书府”三个大字高悬门梁之上,出自楼封贤之手。户部尚书掌管风晋皇朝财政,楼封贤亦是朝中重臣,手握实权。是以,这户部尚书府的门楣自是比别处府邸略略高上一等。 府内的装饰自是别有洞天。石砌小路,曲径通幽,雅致的池塘如碧玉镶嵌,红梅朵朵傲枝绽放,沿途百菊竞放,飞檐画廊,铃铛坠下,西风过处,叮咛作响。 楼烟落与红菱此时方从街市之上返回府中,因天色已晚,她的步履有些急,绣品被毁,心中郁烦与无措交织,甚是揪心。若是再没赶上一起用晚膳,少不了被大娘一顿说辞,家中难免又要起番波折。早知如此,她今日断断不会贸然岀府,惹祸上身,脑中突然闪过天悦酒楼门前那名俊美邪肆的男子的身影,全身不由的又是一阵轻颤。 正紧赶着,腾地望见前方不远处大娘与随侍刘妈妈的身影向这边的拱门走来,心下一阵郁结,今日的她实在是没有精力再应付了,正欲转身穿回廊避过,不想却被大娘快步赶上一臂拦下。 “大娘,刘妈妈。”无奈之中,楼烟落只得恭敬的行礼。 尖刺的声音已然破空入耳。 “呦,瞧瞧。这是哪家的大小姐呦!”刘妈妈斜眼瞟过来,目带轻蔑之色,状似一手执起绢帕,轻轻拭了下涂抹得红艳的唇角,又作势望了望头上已暗的天色。连连摇头叹道:“哎,真是世风日下,眼下的女子是愈来愈行事出格了,这大婚前也敢天黑才归。也不知去做些什么了,夫人,您说是不是?” “刘妈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是去给绣品配绣边的,况且我家小姐出门可是事先征得老爷同意的。”红菱不满的咕哝道。 “哦?配绣边这种事,差个丫鬟去买便罢,何需亲自去跑,说辞便是说辞。大小姐亲自上街配绣边,也不知配了什么独特的款式,倒是拿出来给我们夫人赏鉴赏鉴呢?”刘妈妈冷声道,目带不信。 “我……我们……”红菱一时语滞,此番出门,莫要说绣边了,就是绣品都被无故毁了。 “红菱!长辈在此,岂容你妄加置词!还不快向夫人道歉。”楼烟落凝眉斥道。 一身明亮牡丹华服的中年妇人闻言,嗤笑一声,讽道:“既是老爷肯的,你也不至于这么迟归罢,天色已暗,实在有违妇道。”轻轻咳嗽一声,身旁的刘妈妈连忙作势替她锤锤背。眼神傲慢的瞟过楼烟落,难掩心中的鄙夷,又道:“自然,有母不教,你可知何为妇道?哎,上梁不正下梁歪,还不是有其母必有其女,恬不知耻的天黑方归!”方静娴语出犀利刻薄,无奈她一看到楼烟落便心中有气,想她出身名门望族,身份显赫,却要与一青楼女子互称姐妹,实为奇耻大辱。还要容忍她的女儿为尚书府大小姐,这口气,她始终顺不下。 “就是,就是。这大婚在即,也不知去外面私会什么情人了,看不出来,我们的大小姐可真有能耐。尤其是勾引男人,与她母亲如出一辙,本事了得,竟然连候爷也能勾搭的上。怎么着,攀上了候爷,还不知足?难道你还想着攀更高的枝?”刘妈妈顿了顿,又是扯唇嘲讽道:“大小姐,这候门一入深似海。你呀,还嫩着呢,这候爷往后还不是三妻四妾的,你这正室的位置可是要好好的坐稳些。合着,候爷或许只是贪图一时新鲜才要娶了你。这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什么都说不准……” “刘妈妈,时下真的不早了,烟落还等着向父亲回明呢,就不多打搅了。”楼烟落敛眼福身,不想与她们过于纠缠,急欲离开。 不想自己的娘亲竟是疾步迎了上来。暗自一恼,看来这一时半会是脱不了身了,一番争执在所难免。从小自大,大娘与自己的娘亲明争暗斗的,这样的戏码在尚书府之中几乎日日上演。娘亲十分的好面子,事事都要争出头。她心知,娘亲出身不好,最恨的便是自己不是男儿身,不能替娘亲巩固在候府中的地位。为了不让娘亲失望,她拼命的学着,日夜的苦练,多才多艺,于她不过是过眼云烟,为的都是博得娘亲一笑罢了。自小,只有她有成绩了,爹爹赏识了,诗作的好了,画被爹爹的门生们称赞了,娘亲才会在夜深人静的晚上拥着她,替她理顺丝,抚摸着她的额头,唇边露出舒心的笑容。 “我的烟落啊!你可终于回来,娘的眼睛可都要望穿了,怎么着,今日去配绣边可有配上的?记得可一定要买最好的,要够得上候府才行啊!”李翠霞一边拢了下自己沉重的头饰,一身大红色绣百花锦服格外的刺眼。这样的打扮颇有些艳俗之意。尖声尖气,刻意的提高了“候府”二字,一副显摆之意油然脸上。 楼烟落眸中划过一抹异样,忙拉过自己的娘亲,小声宽道:“娘亲,有事咱们晚上回房再说罢。不要在这花园中生是非了。”言语间尽是劝解之意,她心知,此次能嫁给庆元侯,给娘的脸上挣足了面子。相信往后凭着自己候爷夫人的地位,再也不会有人为难她,只是娘亲却有些得意忘形了,益的盛气凌人。不知缘何,自己与娘亲的性格是天壤之别。不过再不是,毕竟是自个儿的亲娘,小的时候,她们亦是受了不少的冷眼与委屈。也许,娘亲不过是出出当年心中的怨气罢了。 “我生是非?方才不知是谁在说我不会管教女儿的?都以为我聋了么?”冷笑一声,李翠霞不屑道:“候门一入深似海?只怕有些人是眼红嫉妒。想入这候门,也得看看够不够资格,有没有人看的上!” “妹妹,你可是说我会嫉妒你?简直是笑话,以我们家映月嫡系的出身,长的又是水灵貌美,还怕寻不到好夫婿?他日上门提亲的,是怕是将门楣都要踏烂。不像你们烟落,成日的往外跑,什么采菱她做什么去了?我们尚书府与安邑郡王府素无往来,不是她主动勾引,这庆元侯怎会突然上门提亲?狐媚劲倒是一点都不输你当年。妹妹,姐姐在这里奉劝你一句,这山鸡就是山鸡,不是说插上了五彩羽毛,就能成得了凤凰的!贱命就是贱命,好景能有多长?咱们就拭目以待吧!”方静娴亦不示弱,语出咄咄逼人。 “哈哈……”李翠霞狂笑一阵,笑的是前俯后仰。 “娘……”楼烟落神色一敛,忙上前搀扶,却被她一手挥开。 “姐姐,您真是说笑了?你以为你们家映月是凤凰?先别说她不够格,就算她是凤凰,拔了毛一样是山鸡,何分别之有?你不嫉妒?按门当户对,你们映月就是也高攀上个候爷,顶多是个侧室,可我们烟落就不同了,庆元侯可是要明媒正娶的……”李翠霞一脸激动的说道。 “娘!你就少说两句吧。”楼烟落见状,赶忙拖住自个的娘亲,便是欲往府中去。争执不休有何意义? “方静娴,你的好日子要到头了,你等着!”李翠霞用力隔开了楼烟落,径自理顺了衣摆,又突然亲热的挽了楼烟落的胳膊,满脸笑意道:“烟落啊,快些吧,庆元侯来了,见你不在就和老爷稍坐了会。这不就要走了,你赶紧的去送送吧。”边说着,还不忘向方静娴投去得意的眼神。 什么,傲哥哥他来了,真是太意外了。烟落的心中难掩激动,一时竟不知如何启口,任由娘亲拽着愈行愈远。独留下身后四道充满妒忌与怨恨的火辣眼神,炙热得想将人彻底烧穿。 “啊呀,烟落啊,你真是好福气!还有一个月就成婚了,候爷竟是耐不住寂寞,连这些时日都等不得了,心中念着你,登门就是为了见你。” “烟落,这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你可要好好的掌握着啊。” “娘亲这次算是出了心中这口恶气,跟着你沾光了,烟落,你真有本事,没让娘失望。” 娘亲絮絮叨叨的不停的在耳边说着,然而楼烟落的一整颗心早已飞远,清韵精致的脸上浮起两朵红云,朦胧月下,万分娇羞。 …… ---------------------------------------- 第五章 白玉梅花簪 正想着,一行人缓步行至跟前。 “烟儿……”清亮的声音在耳侧响起。是他来了! 烟落有些羞怯的抬头望向眼前的男子,一袭银白暗纹对襟衫,眉若弯月,目若朗星唇带浅笑,温文尔雅。此时正兴致怡然,好整以暇的望着她,目光添了几分灼热,迫得她有些不自在,又是含羞垂。 “岳母在上,请受小婿一拜。”看见李翠霞,慕容傲浅笑着,正欲拜礼。 李翠霞慌忙上前将他拦住,嘴上说着:“庆元侯大驾光临,已是使我们尚书府门楣生辉,这一拜,我可是万万受不起的。”心中却如嚼了蜜糖般甜,庆元侯果然如民间传言般平易近人。 “咳咳。”正立在一旁的楼封贤作势装咳了两声,眉间隐隐有些不悦。 “老爷。”李翠霞忙识趣的退至一边,不再多言语。 “爹爹,候爷。”烟落依礼福身。虽然傲哥哥是她的未婚夫,但是尊卑等级有别,于人前她还是得叫上一声“候爷”。家礼,国礼,还是国礼在先,就是她的爹爹也不能例外。 “恩。”楼封贤点点头,捋了捋胡须,又开口道:“能得庆元侯为佳婿,实为老朽之万幸啊。庆元侯为人风度雅量更是令人佩服,不谙世俗偏见,亦是对老朽触动至深。小女烟落能嫁于候爷,是她三世修来之福份。候爷,老朽年轻之时忙于朝政功名,对家中事务理之甚少,一子二女皆未能亲自管教。他日小女若有什么不妥之处,还望候爷多担待些。” 话至此,楼封贤望向慕容傲,一双睿利的眸子英气丝毫不减当年,未多作停留,又突然转回了视线,直视着烟落,凝了语调,沉声正肃道:“烟落啊,你此番嫁给候爷,凡事要记得多多忍让。爹爹虽然甚少过问府中之事,可亦知你素来有些脾气。郡王府不比家中,你可要好生收敛着。还有,候爷待你照顾有加,凡事皆要与他商量,听他做主,莫要妄作聪明。安邑郡王虽是你公公,但国礼不可废,你要心中有数。对待长辈更是要悉心照料,克己克职,莫要辱没了我尚书府的门规。切忌!” 爹爹突如其来的正经,让烟落有些无法适从,她顺从的颔。心中却有一丝疑惑,这番话,本应是她临嫁出门前叮嘱的,何故爹爹会当着庆元侯的面说出来?不知缘何,她总觉着爹爹是话中有话,亦是说给傲哥哥听得。 “还请岳父大人放心,我自会视她若珍宝,呵护照顾,不离不弃。”慕容傲沉声应道,眸光含着万般坚定。此前他的父亲极力反对这桩婚事,这楼封贤的话中之意,他岂会不明,眼下父亲表面上虽是同意,只怕烟儿过门之后便会百般刁难,意在使她知难而退,自己求下堂去。不过,只要有他在,谁也伤害不了她。他慕容傲对天誓,绝不会二次再让人宰割于刀俎之上。曾经犯下的不可挽回的错误,绝不会再犯。 语毕,他上前一步,轻轻执起楼烟落的手,眉目含笑,同楼封贤道:“岳父,今日月色甚好,我想与烟儿一同在这府中走走,可好?不知会不会过于叨扰?” “怎会?你们去罢,烟落,你可要好好招呼候爷。”楼封贤忙摆手道,又是作揖恭送。 来来往往的府中丫鬟们正在忙碌的收拾着,不时的与他们错身而过。而他却一直拉着她的手,烟落羞怯的想将手抽回,无奈他却扣得死死的,丝毫不肯松手。 “都快是我的妻了,你还想躲哪去?”抬眸,慕容傲目带揶揄,好笑的望着她。更是一臂揽过她的细腰,便往花园中而去。他心情愉悦,缓声道:“烟儿,怎么着,来到你的家中,难不成还要我这个客人带路?” “傲哥哥,今日你怎么想起来尚。拉了他便往府中花园深处僻静些的地方而去。 “因为,我想你了。”慕容傲突然的停住了脚步。 一时走得有些急的烟落由于他的突然驻足,收不回步子,顺着回力,生生的撞入他的怀中。柔滑的触感,是上等的锦缎之料,他的身上有着淡淡的清香,似是梅花的芬芳。 被他顺势拥在怀中,她紧张的不敢挪动半分,安静的听着他强劲的心跳之声,凝视着他喉间的上下滚动。他的声音宛若天籁般清逸,如世间最悠扬的琴曲回荡,摄了她的心神。他的大手自她的脊背,缓缓游移而上,引起她阵阵轻颤与僵硬,直至他轻轻捧起她的脸颊。 四目对望间,她丢了魂魄。石榴色的红晕慢慢飞上了她白皙的双颊,似喜还羞。 月如钩,凝冻在夜空,澄净的月光隔着柳条间隙洒落,如轻纱拂过他英俊的脸庞,朦胧似幻。 什么礼教,什么矜持,统统忘至脑后,轻轻抬起手,划过他如画般的眉目。婚前有此举动,实是大胆,可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确定这是真实的,而不是一个绮丽的梦,如此温润英俊、尊贵的男子,真的将是她的夫婿,她相伴一生的良人。 “烟儿……” 夜寒风凉,目光交织的两人却丝毫感受不到冷意,温情在彼此间攀升。 他的目光多了几分灼热,鼻息间如热浪翻滚炙烫,渐渐向她贴近着…… 他会是要吻她么?不敢往下想,她缓缓的闭上了双眸,心如有小鹿乱撞,期待着…… 然而,等待良久却无分毫动静,烟落迟疑了下,睁开眼。却只见慕容傲正一脸好笑的望着她,目带揶揄之色。 顿时心中大窘,原来是她误会了,腾地一阵脸红燥热,如熟透了的虾子一般。又羞又窘,恨不得当即挖个地洞将自个埋进去。 “好了,不逗你了。瞧你,总是这般娇羞。”慕容傲扯唇轻笑道,不忍再逗弄她,一手抬起她的下颚,指腹摩挲过她烫的脸颊。 诱人的红唇近在咫尺,像是受了蛊惑般,他情不自禁的吻了上去。 四片唇相贴,那柔软的触感让他们彼此皆为之一怔。然而他却只是蜻蜓点水般,浅尝辄止,湿润的唇划过她的面颊,凑至她的耳边,小声道:“有人经过,下次……烟儿,我都快等不及你成为我的妻子了……” 烟落的脸益的红透了,伸手推了推他,道:“傲哥哥,天色不早,早些回府吧。” “好……” 一双璧人携手迎月而去,缱绻相依,无尽温馨。 纵是难舍,终有分别,慢慢踱至府门口时,慕容傲突然停住了脚步。 “烟落,其实今日我来,是想送你一样东西。”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红布包裹,于掌心缓慢打开。层层相覆,尽头处竟是一枚通灵剔透的白玉雕琢而成的梅花簪,叠叠花瓣,片片晶莹玉润,看似轻柔如沙,实则坚硬无比。血红色的花苞点缀其中,格外妖娆。 “傲哥哥,这个似乎很贵重……”难掩心中的激动,烟落颤声说道。这还是他一次送她东西,又如此精致贵重。 “再贵重,不过是件饰品,也不过是为我的烟儿作陪衬罢了。”他不以为意,抬起手为她插在了髻之上,盈月之下,柔和的光泽如斛珠闪烁,顿时为她添色不少。 一时间,他失了神,出声赞道:“美,真是美!”也不知赞的是人,还是赞的是簪。 “烟儿……”他的眸光有了几分涣散,神情游移恍惚间,轻喃道:“一直戴着它,别再摘下,好不好?” 别再摘下?这可是他一次为她佩戴呢,缘何用个“再”字,有那么一瞬间,烟落的心中闪过疑惑,不过,却没有细究。 因为,如今还有什么比成为他的妻子更值得令人期待的事呢? “烟儿,下个月二十八,我来迎娶你过门。等着我……” 他悠扬的声音在耳畔回响着,那句“等着我”醉了她的心,满满的都是对美好未来的憧憬。 幸福,也许就不远了…… …… ---------------------------------------- 第六章 步入圈套(一) 转眼间,便过去了半月时光,有了上次出门的教训,烟落不敢再随意出门走动,就是预定好的绣边也是让红菱去取回的。 上次被那名邪气男子扯碎了的枕巾她好不容易想到了办法弥补。眼下尚书府上下都在打点着她的婚事,十分忙碌。自从上次傲哥哥来过之后,大娘对她们母女倒是客气了几分,不再刻意刁难。这日子倒是过得清闲。 今日是元月十五,是一年一度的万灯会,按照以往的惯例会在晋都敛翠湖之上,将百艘画舫游船尾相连,每艘船均是侧面靠岸,大肆举办灯谜会。这一年一度的万灯会,皆是由晋都官府出钱,各大商界行会鼎力相助举办的,盛况空前,热闹非凡。 而这个月的三十一日刚巧又是除夕之夜。所有的好日子似乎都赶在了这个月,这月的二十八日则更是少见的五行皆全的黄道吉日,百事诸宜。而她的婚事正是挑选了这个好日子。算算也只剩下十多日了。去年的今日便是她与傲哥哥相识之日…… 万盏华灯,点点星火,亮彻夜空,那日英俊的他身着一袭蓝衣,手中提着一盏盛开的淡粉莲花灯笼,穿过重重人海,衣阙纷扬,缓缓的向她走来。那淡然清雅的微笑,令她永生难忘。 …… 银色镂空莲花纹的铜镜中正映着一张红润的脸袋,纤纤玉手正托着下颚,望着头上那白玉梅花簪,凝思出神。 碧玉珠帘悠悠作声,红菱抚帘而入。 “小姐,呆这么久?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还是有什么不开心?”沉不住气的红菱靠近了她的身侧,语带疑惑的问道。 “胡诌!我哪有不开心。”烟落回神,眼带几分笑意,娇斥道。 继续瞧着镜中的簪子,想不到傲哥哥竟是如此有心,此等极品,看起来颇有些年代,那天她细下观察了簪上篆刻的小字,是出品自金银饰品的老字号“九凤堂”,听闻这九凤堂专做孤品绝品,件件都是稀世珍宝,在风晋皇朝都是独一无二的。而“九凤堂”由于失了传人,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封店了,所以流传于世的饰品更是少之又少,难得一见。她思忖着,这簪子对于傲哥哥一定是有着特殊意义的,她一定要好好珍惜。 “哦,对了,小姐。这是方才门房的执守让我交给你的,说是中午时郡王府那边派人送过来的。”红菱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叫道。边说着边从口袋中摸索出一个黄色的信封。 “郡王府?”烟落凝了凝眉,有些不明所以的接过。 信封封口处的红色印鉴之上确实印着“安邑”二字,难道是傲哥哥? 她有些迫不及待的拆开,取出里面的信纸展开,却见一五言诗跃然纸上: “临风轻抚树,众仙启丹朱,请君画一袭,昔日廊坊行,佳人今不见。” 情诗?突然间烟落觉得有些好笑,想不到傲哥哥那样云淡风清之人竟是如此煽情,他是指去年的今日是他们相识,然而今年今日他们却不能相见,十分遗憾么? 回想起那日月夜柳树下,他的那句,“烟儿,我都快等不及你成为我的妻子了……”她不由得又红了脸。 只是,傲哥哥如此正式,派人专门送信来,难道仅仅是附上一情诗,聊表相思之意么?还是说,有别的玄机隐藏在诗中? 细下思索着,今日是万灯节,那么这诗会不会是一谜面,亦或是一藏头诗?突然间,烟落双眸一亮,她看懂了! 原来这是递进的藏头诗,一句的“临”字,二句的“仙”字,三句的“画”字,四句的“坊”字,以及最后一句的“见”字。连起来读便是“临仙画舫见”! 原来傲哥哥约她今晚在临仙画舫中见面,想见她却又不想让旁人知道,所以才这么故弄玄虚。 “呵呵。”烟落终于忍不住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想不到他那么着急,还有十多日都等不及了。 “小姐,一诗而已,有什么好笑的?咦,你的脸怎么这么红?”红菱故作困惑的凑过脸来,心下明知小姐的娇羞,却仍是一脸坏笑的又道:“哦,我知道了,姑爷想你了,是不?哎,真令人羡慕啊!”红菱还特地将尾音拖的长长的。 “去,去,去。”烟落推了推她,娇斥道:“好啦,今晚你就和映月她们一同去街上玩罢,一定很热闹,没准啊,还能相中个如意郎君回来。”她也学着红菱的怪声怪气道。 “别瞎说!”红菱立马跳开三丈远,急忙摆手道:“我才不要嫁人,就这样陪着小姐最好了。” 烟落笑着摇了摇了头,红菱还不过是个小孩子,性子直率,等哪天她懂了情爱,不知还会不会像现在这般天真? “好了,好了,你快去准备准备罢,没多久就该出了。”烟落连推带赶的将红菱支出了房间。 “小姐,那我去了,你呢?一个人在府中要不要紧?”红菱问道,飞扬的神色却难掩兴奋。看来她也是很期待这热闹的万灯节。 “放心吧,我今日乏了,想早些休息。”烟落忙回道。 好不容易送走了红菱,她长长的吁了口气。支走了所有的人,今晚她要一个人偷偷的从后门溜出去,去临仙画舫赴约。 沉浸在喜悦中的她,尚不知,改变她一生命运的一夜即将来临…… …… -------------------------------------- 第七章 步入圈套(二) 好不容易挨到了戊时,偌大的府中已是冷冷清清。一抹娇小的黑影一闪而过,向后门而去,没入人潮涌涌的大街之上,一袭黄衣罗裙,翻边羊皮小靴,头上简单的挽了个桃心髻,簪一只白玉,略施薄粉,那人不正是楼烟落么。 连续晴天,积雪融化。今年的万灯节比往年更为热闹,一路花灯悬闹市,处处齐唱太平歌。但见三街六市灯亮,月如银盘,灯似繁花薄锦铺地。红妆栏,倩女双双倚栏;绿桥边,对对游人戏彩。满城萧鼓喧哗,彻夜笙歌不断。 烟落的步履有些急,上百艘画舫,挨个的找“临仙画舫”还着实有些困难。幸好她一路问了几个往来卖灯笼的小贩,果然不出她所料,这“临仙画舫”便是在这敛翠湖的最东侧位置,是今年万灯节上最大最华丽的一艘画舫。 渐行渐近,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她便来到了画舫跟前。 几丈高的画舫,看着约三层楼的样子,隐隐可见大厅,还有楼梯,奢华而绚丽。红漆绿瓦与汉白玉雕花柱子,船头则是两只栩栩如生的龙头,船头船尾都树立着桅杆,上面插满了黄缎面旗帜,全绣满了龙飞凤舞的“晋都”二字。攒梁檐角之上挂满了各色的灯笼,有绣屏灯,梅花灯,马儿灯,寿星奇座灯等等,品种繁复,令人眼花缭乱。 烟落抬脚跨上搁板,刚想上船,一名蓝衣小厮忙上前阻拦,凝眉道:“姑娘,这临仙画舫可不是随意之人可上的,不知姑娘可有请帖否?” 请帖?烟落迟疑了下,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没有,那就对不住了,姑娘请回吧!”小厮一见她没有请帖,便立即露出了一脸鄙色,看眼前的这位姑娘衣着打扮皆不是上品,虽貌美但看着也不是什么有钱的主子。边回绝着,边欲上前赶人。 “等等。”烟落见状,出声阻止道:“我有庆元侯的书信。”说着便从衣兜中取出那信封,眼下这状况,不知行不行的通,也唯有一试了。 哪知这小厮一听“庆元侯”三字,也不看书信一眼,瞬间便换上一副谄媚的嘴脸,尖声道:“姑娘原来是庆元侯的贵客,我已经在这里恭候您大驾多时了。”翻脸倒是比翻书还快。顿了下,那小厮又道:“不过,姑娘,今日是万灯节。按惯例这上船的规矩不能改,里面等着姑娘的那位爷交代了,姑娘必须挑一个灯谜作答,答对了方能入内。”言罢,他便指了指身后满挂的灯笼。 “好。就那个吧。”烟落随意一指,挑了个粉色莲花灯。 小厮一见,拾起一边的杆子便将花灯引下,道:“姑娘可要慎重了,我们这画舫的规矩,答对才能上船,而且只能作答一次,如若答不对便只能请回了。” “没问题!”烟落自信一笑,猜灯谜一向是她拿手的。伸手捞起一缕不经意间垂落的秀,举手投足间的风情让那小厮是愣了又愣。 此时周边已不断地涌上了围观的人群,个个翘等待。以往年年这最大的画舫之上都是悬挂的最难的灯谜,所以那些个看客们早就群聚于此,就等着看拔筹之人的精彩作答了。 “好,那我念了:飞燕不言牡丹掩面。请姑娘现作一句七言诗。”小厮挑起花灯,高声朗读道。 “呦,作诗的灯谜,少见呢,难……”议论声不断传来。 烟落只是淡然一笑,旋即答道:“鸟自无情花自羞。” 清脆的声音如风如絮般划过人们的心田,静寂的仿佛喧闹在瞬间远离,维有清晰的呼吸之声此起彼伏。少刻,终于有人出声打断了这凝滞。 “好,好,好,真是绝句。” 围观之人中顿时又沸腾了起来,喝彩声一片,赞赏的目光纷纷投来。 “姑娘,请上座!”小厮见她应答如流,忙侧身让开一条道,单手作出一个“请”的姿势,道:“姑娘,您要找的人已经在三楼‘顺’字雅间等候您多时了。” “嗯。”烟落略一颔,面带微笑,撩起裙摆,抬步跨上隔板,小碎步来到船中。无心欣赏画舫中的奢华摆设,她满心的期待着能早些见到她的傲哥哥。几缕红霞早已飞上了腮边,一颗心簌簌直跳着。 殊不知,这一切都落入不远处人群之中一双漆黑清冷的眸子之中。 “宋祺,去查查她是谁?”低沉的嗓音极富磁性。 “遵命,二殿下。”黑影一闪,迅没入人群之中,无影无踪。 …… 拂过红木扶手,烟落随着满铺大红色柔软厚密绒毯的楼梯缓步来到了三楼的“顺”字号雅间。不过看起来,这三楼似乎只有一间房而已,八扇齐崭的雕花紫檀木门有着说不出的华贵与气派。虚掩的门透出一室绮丽的光亮。 有些急切地推开。 “傲……”那一声傲哥哥的呼唤,却被她生生地咽回了喉口,菱唇微颤,一双似水美眸中写满了惊讶与困惑。 两扇通天落地的雪白鲛纱帷帐以流苏金钩挽起。房中青烟缭绕,香气逼人。迷蒙间唯见一男子正坐于雅间内独自饮酒,一袭海水绿耀眼的织锦便服,头戴熠熠生辉的赤金冠,怎么会是他?? 她怎能忘记,那一双隐透着些许暴戾与邪气的眼睛,此时正直勾勾地注视着她,目光深邃得仿佛要将她吸入无边的黑洞一般。 强作镇定,烟落启唇,道:“这位公子,真是抱歉,我……走错房间了。”声音却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名男子不知有着什么样的目的,想到这,背后竟是泌出了冷汗。船外的湖面之上腾地吹过一阵冷冽的风,直灌入她的脖颈间,又惹来一阵瑟缩。 调转身,她急欲逃离。 “昔日廊坊行,佳人今不见。”身后的男子却不疾不徐地念道。 心中一惊,烟落慌忙回头,脱口而出道:“你……你怎么会知道?” “你说呢?”风离御勾唇一笑,却并不急着回答。猎物已在囊中,他自是不着急,今晚将有一场好戏在这里上演。 轻轻地拨弄着眼前的青铜鼎香炉,里面正娉娉袅袅地散出阵阵怪异的紫烟,一缕一缕地萦绕盘旋,在凝冻的空气中慢慢变淡,直至消失殆尽。 “难道,那封信是你……”烟落微咬下唇,又问道:“可明明有‘安邑’的印鉴……” “我以为你很聪明!‘鸟自无情花自羞’确实是好句。只是,难道你不觉得如果是你的情郎给你写的信,印鉴之上不应是‘庆元’二字么?”此时铜鼎之内的紫烟已然散尽,风离御轻轻打开了铜鼎的盖子,执起底座凑至冷硬的薄唇边,只一吹,炉内的残香便灰飞散尽,不见踪影。 一抹邪笑挂在唇边,他挑眉,眸中闪过一丝算计,差不多了,以她刚才所站立的位置,这香她应该吸入了不少。 “什么……”烟落一惊,她确实没有想到过这点。如果是傲哥哥给她的信,印鉴用的的确应该是他自己的封号“庆元”二字才是,这么大的疏漏,而她竟然没有觉。 再次对入那一双深邃的眸子,他眸中无边的冷意浸润了她的全身。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落入面前这名邪气男子的圈套之中。上次他无端扯碎了她的婚嫁之物,这次不知他又意欲为何,烟落心中暗叫不好,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她很想逃离这艘临仙画舫。 只可惜,已经太晚了…… 一种莫名的燥热感瞬间游走全身,勾起她心底深处的渴望。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也不知自己究竟要什么,瞬间干涩的喉咙让她几乎不出声音。 沉重的双腿再也无法迈开步子,只一秒她便落入他硬朗的怀抱,鼻息间满满的都充斥着纯男性的气息,昭示着危险即将来临,而所有的挣扎都显得那么绵软无力,无法逃离…… …… ---------------------------------------- 收藏啊,票票啊…… 请大家多多支持啊 第八章 强占 “碰”地一声,风离御动作粗暴的将烟落甩到了雪白鲛纱帷帐之后的床上,随即欺身压上,柔软的褥子凹陷了下去,光滑的锦衾立即皱褶了起来,印痕无边的延伸着…… 随着他大掌一挥,内力一震,先前打开的门瞬间合上,没有了冷风的注入,偌大的雅间内突然变得特别的沉闷与燥热。 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着面前这俊美无双的男子,烟落屏住了呼吸,惊恐如万千蚁虫侵蚀着大脑,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全身迸而出的冷意,如腊月刺骨的冰水一般注入她的骨髓之中般,全身克制不已的颤抖着。她害怕,是的,她在害怕,心中隐隐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却无法阻止。 可是她不明白,他们只是匆匆见过一次而已,她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又是什么人。难道今晚真的就要这样**了么?不,她绝对不愿意,再过十多日她便要嫁给傲哥哥了,怎么可以?她不能!她绝对不能! 而这个恶魔一般的男人,此时正在解开她的衣襟。动作轻佻慢捻,以一种放肆羞辱的姿态,在她的全身游走,更是一掌握住她胸前的柔软,无情地揉捏着。 “放开我!放开我!你放开我!”强烈的屈辱感直冲脑门,理智驱使着她大声地喊叫道,使出最后的力气挥舞着双臂,可她的声音却因为药物的缘故,带着一丝酥软与沙哑,更像是对男人的邀请。 风离御停下了动作,拧了俊眉,突然一手擒住她挥舞的双手,死死地扣在她的头顶之上,另一手则用力掐住她精致小巧的下巴,眯起一双眸子,寒声道:“叫楼烟落,是么?”心中不禁有些微讶,想不到吸入了足量的“暖情香”,她竟然还能反抗,还残存着理智,看来他有些小看了她的意志力了,若换了其他女子,只怕早就攀附求欢了。 不经意的目光,扫到了她头上佩戴的白玉梅花簪。他原本冷冽的脸顿时更阴沉了几分,极是难看。想不到,慕容傲竟然连这支簪子都送给了她,那他就更不能放过她了!为什么?慕容傲究竟有什么好?他究竟哪点比不上他?楼烟落,不要怪我,要怨就怨天,谁让你是慕容傲看上的女人。 心烦意乱,他伸手便拔去她头上的簪子,甩至一边。此刻的他,一心只想羞辱她,羞辱慕容傲,他只想毁了他们那对情深的鸳鸯,一如那袭枕巾般。 洁白无暇的白玉梅花簪静静地躺在角落之中,默默无声,似在昭告着隐隐的痛…… “不……”烟落哽咽了,她好想去将它拾回来,那是傲哥哥送给她的,只是也许她将不配再拥有它。可是她的意识驱使不了自己的动作,动不了分毫。莫名的燥热,让她无比难堪。全身上下被他拂过之处,都是那么舒畅,仿佛得到解脱一般,身上的男人越是靠近,她越是想要。她讨厌,她讨厌这种感觉…… 讨厌这种无论怎么挣扎却不能自主意识,讨厌这种似在云中飘渺的快感。 “放……”无法再说出一句完整的句子,颤抖的红唇,已然因为身体的饥渴而干裂,有如期待着雨露的润泽一般。 妖娆的诱惑,足以使男人理智崩溃。风离御兀然俯,狠狠地吻住了她,狠狠地啃咬,将她剩下的话音全部吞噬,眼中阴鸷又冷酷。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冲动,当他意识到的时候,灵巧的舌头已然卷住她的,疯狂地吸吮着她的甜蜜,掠夺着她的呼吸。 件件衣物落地,直至她全身上下仅着一件兜衣,雪白的料子,上面绣了一朵盛开的莲花。可惜过了今晚,她将不再是傲世独放的清莲。 潮红的脸蛋,身下的女人终于抵不过“暖情香”的药力,眼神已然开始迷离涣散,媚眼如丝,散乱的黑如瀑布般倾泄在枕头上,那万千风情使得风离御一阵脑热。他的眼中添了几许暗红的**,幽深的眼底翻滚着阵阵情潮,使整个人益得邪魅起来。 暗自懊恼,他,竟然险些失控了。 不,这不可能。他一向自持力甚好,尤其是对女人。一定是“暖情香”,设下这个圈套,为了不让她起疑,他其实吸入了远远比她多的“暖情香”。只不过,原本以为自己完全可以靠内力来控制药效。要知道,“暖情香”在禁宫之中不过是催*情药物而已,药性温和,并不同于**。 勾起薄唇,伸手解开自己衣服的盘扣,甩至一边。粗暴的吻如狂风暴雨般,沿着她的锁骨而下,所到之处,留下一片片凌虐后的青紫,在明明灭灭的烛火之中,是那么的惹眼。 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他想要便要。从来都只有女人自己送上门,面前这女子也不会例外。所以,他不用忍。想到这,风离御突然扣住她纤细的腰肢,猛然挺身,彻底的占有了她。 “痛……” 身体有如被撕裂一般的疼痛,那种痛刻骨铭心,直入骨髓。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在感官边缘的徘徊,所有的理智,全在身体被异物侵占的那一刻,在剧痛的那一刻,彻底的回复。 “不……”区区“暖情香”再也无法左右她的意识,她清醒了,撕碎般的疼痛清醒的提醒着她,连同自己的心也一并被这男子无情的撕碎,碎成一片又一片。她清醒的意识到自己失去了最宝贵的清白…… “不要……”烟落哑声,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推开身上的男人,无奈却撼动不了半分。悲哀的感觉瞬间弥漫全身,一点一点的浸透,心的疼痛早已覆盖了全部。她好恨,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一任面前的男子凌辱。恨自己,没有早些回复神智。恨自己,甚至连挣扎都没有,就失去了清白。 “别动!”风离御低吼道,占有她,强烈的快感一阵阵的袭遍全身,她的美好,她的挣扎使他再次失控。事情有些出他的意料,想不到仅仅是破身的疼痛,她便能抗衡过来,这需要多么坚强的意志力。而眼前的她,看起来是那么脆弱。 目前,似乎控制不了**的人,只有他一人而已。 此刻,他想要她,不知是因为计划,还是因为“暖情香”,总之,他想要她,想要纾解自己这高涨的**…… …… “碰!”地一声,房门陡然打开,湖面之上清爽的习习凉风吹散了弥漫一室的**之味。 “侯爷,请您在这间房稍作等候,王大人马上就到。”是画舫小厮的声音。 “啊,天啊!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竟然搞错了房间!” 霹雳巴拉,传来那小厮自个煽自个耳光的声音。 “小的该死,竟然打扰了七爷的雅兴,小的该死。侯爷,对不起,您的房间应该在二楼‘广’字号雅间。” “滚出去!”风离御吼道,双眼布满了血丝。 是的,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而他的好戏,终于要上演了…… …… ------------------------------------ 收藏啊,票票啊。 第九章 一曲夜萧话断肠(一) 随着“顺”字号房间的门陡然被打开。烛火在花灯之中摇曳,一室的迤逦春色,被丢弃满地狼藉的衣物使慕容傲皱了皱俊眉,面露霁色,想不到会在这临仙画舫之上遇见风离御,还撞上他正在寻欢。 不想与自己不想见之人过多交涉,慕容傲出手制止了正在拼命自帼,两腮已是红肿不堪,不停自责的小厮。语调平淡道:“无妨,不过是换间房。本侯不会计较。离开便是,莫要打扰了这位爷的雅兴。”此时他只想装作没有看清楚房中之人。 转身欲离去之际,却瞥见一支洁白如玉的梅花簪静静地躺落在地,它枕着一袭鹅黄色的罗裙,忧伤而又静谧。 熟悉的簪子,眼熟的衣裙,他的烟儿…… 他不可置信地抬眸望向床榻,熟悉的身影,精致绝伦的脸袋,妩媚的风情却不是为自己展现。真的是她,他还有十多天便要娶过门的妻子,如今却躺在了风离御的身下承欢。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气息微喘,面色潮红的女子竟是他的烟儿。是那个温柔羞怯的烟儿,是那个仅仅看着他一眼都会红透了脸的烟儿,是那个他们彼此牵着手,说好了要共度一生的烟儿。 他震愣在了原地,英俊的面容一寸一寸的变得惨白,再也没有血色。无边暗沉的夜色勾画出他英挺侧影的线条,渐渐的在寒风中僵硬。 风离御早在那小厮推门而入之时便抽身退出,径自坐起,随手扯过身边的外衣披上。伸手插入自己略有些凌乱的丝之中,慢条斯理的揉顺,一派优雅之状。心中却不免有些懊恼,虽然这个圈套是他精心谋划的,但此时备受欲火煎熬的却是他自己。运起内力,气沉丹田,他将身体之中四处乱窜的真气强行压下。 “怎么,庆元侯你何时多了这种癖好,喜欢窥视他人欢好?”风离御勾起冷酷的唇角,语带讥讽道。微喘的声音泄露出他方才有多么投入,为他的计划更添了几分真实感。 “风离御!你!”愤怒瞬间溢满胸腔,仿佛随时都要爆裂一般,慕容傲一指直指向风离御,怒吼道,一向清润的眸子中已然变得暗哑深沉。 “庆元侯,怎么,你的修养,你的礼数呢?都到哪里去了?”风离御向他投去一个嘲弄的眼神,修长的手指拂过领口,开始不疾不徐地扣起盘扣来。语气平淡,仿佛先前的漏*点,先前的残忍未曾生过一般,阴鸷的眼神让人猜不透他作何之想。 顿了顿,风离御正色道:“于礼,你都应该叫我一声七殿下,或者是七皇子。”锐利如鹰的目光,扫过身旁的女子,只见她正瑟缩躲于锦衾之后,目光涣散无神,只是在听到“七皇子”三个字之时,不由自主地全身颤抖了一下。他就知道,没有女人在听到他的身份时不为所动的,她也不会例外。临幸她,是对她的恩宠,如果不是慕容傲看上她,以她低贱的出身,是绝无可能入他的眼的。 此时的烟落,已然屈身坐起,攥紧了手中被子,神情呆滞着,不敢妄动分毫,她想遮住全部的自己,遮住衣不蔽体的自己,遮住满是青紫吻痕的自己,遮住不再纯洁的自己…… 可她什么也遮不住…… 她无能为力…… 其实,从傲哥哥开口说一句话的时候,她便听出了他的声音。心仪之人,她又岂能认不出? 那一刻,她好希望,他不会留意到自己,不会留意到如此不堪的自己,不会留意到如此肮脏的自己。可是,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一切的一切,应当都是眼前这名邪魅男子的圈套。 而从她在尚书府中接到那一封信的那刻起,就一步一步的走入了他的陷阱之中,如今,已然万劫不复。 她不知道,他毁去她的清白,在这表象之后,真的是这么简单么?还是说有着更深层的阴谋抑或是下一个圈套,她真的不知道。 想不到他竟然是皇室中人,还是赫赫有名的七皇子。民间谁人不知,当今皇子之中,论出身尊贵,当便是七皇子风离御,他是最有可能继承皇位之人。原来就是他!竟然是他!一次见他之时,她便觉得他衣着华丽,贵气逼人,想不到他竟然是七皇子。 “烟儿,你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他强迫你?”慕容傲脸色铁青,也不看风离御一眼,直接合上了房门,将之前的小厮隔绝于门外,大步上前来到烟落跟前,痛心的问道。眼中满满的都是伤痛与难以置信。 烟落下意识得更加攥紧了被子,不敢呼吸,亦不知该如何作答。她甚至不敢看自己的心上人一眼,因为她害怕看到他眼中的受伤,心痛得无以复加,如万针直刺,滴滴都流淌着鲜血。这一刻,她选择了沉默…… “怎么,庆元侯认识本皇子的新欢?”不适时的声音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凝滞。 “新!欢!”慕容傲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道。凝眉直视着风离御,冷道:“本侯未过门的妻子,怎么会是你的新欢?一定是你!是你强迫她的,混蛋!” 上前一步,慕容傲一把揪住风离御的衣领,暴戾的火花一时间在两人之间四溢。 “哼!”风离御用力甩开他,嘲道:“强迫?庆元侯,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这个女人是自己送上我的床的。我有哪里强迫她了?我有撕裂她的衣服?还是将她捆绑于床上?还是对她用了媚药?我堂堂七皇子,想要一个女人,还需要强迫么?这太可笑了!”对于慕容傲的质问,他早有准备,要知道“暖情香”点燃之后呈紫色的烟雾,用过无痕,无影无踪,无论是空气中还是脉息之中都不会留下丝毫痕迹。 “那也一定是你威胁了她!”情绪失控的慕容傲再次迫上前一步,凌厉的掌风眼看着就要朝着风离御劈下。 凤眸微眯,风离御冷冷一笑,想向他动手?!太好了,他正等着,求之不得呢,因为想要抓住庆元侯的把柄真的是太难了。庆元侯的失控,真是难得一见呵。 然而…… “等等,傲哥哥,我是自愿的……” 清灵的声音,宛若黄鹂在月夜歌唱,谁也没有想到她竟然会这么说。 再度震惊的人,又何止是慕容傲,亦有风离御。 偌大的雅间之内,陷入一片无声的死寂…… …… ------------------------------------ 汗,这人气也太少了吧。呜呜 第十章 一曲夜萧话断肠(二) 如果说,眼下的场景更适合寂静。那么她真的希望时光可以不要前行,不要让彼此的心痛再无情的加深。听着傲哥哥的呼吸之声,慢慢的急促,在那个无情凄冷的夜晚渐渐清晰起来,每一次呼吸都将深深的在她心上烙上磨灭不去的印痕…… 对不起!她在心中默念。 残花败柳,她已经再也配不上本就远在天边的他了。或许,原本这就是她的奢望,她不该奢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如今,上天终于将给予她的恩赐收走。 良久…… 慕容傲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看着眼前那气质若兰的女子,赛雪的肌肤之上那一道道青紫的吻痕狠狠的刺痛了双目,眼神陡然痛苦绝望,带着几分暗哑道:“为什么?” “对不起。”烟落轻轻启唇,神态已然恢复平静。 “该死的,谁要你说对不起!”慕容傲突然咆哮道,如一头受伤的野兽般。一下拉过烟落如玉的藕臂,用力拽自身边,将她紧紧的搂在自己的胸口。不愿放手,就好像她此时脆弱如同一张薄纸般,只消一阵轻风便会吹散。 然而,他的目光却怔怔的定格在了那雪白的被褥之上。愤怒,悲伤,绝望的感觉一起涌上来。虽然心中已经了然,可是还有什么比亲眼见到,更加的残忍? 顺着他的目光,烟落注意到了那雪白的褥子之上,露出了朵朵鲜红耀眼的梅花,刺目的红,绚烂的红,潮湿的红,直扎的她眼睛生生的疼痛,那是她清白纯洁的象征,强忍住鼻尖不断涌上来的酸涩,她轻咬下唇。 “对不起……”脸色益的苍白,她的眼中溢满了浓浓的伤痛。轻轻拉开他搂住她腰间的大掌,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挪开,直至完全松手,在松开手的那一瞬间。她听见了自己的心碎了一地。 “傲哥哥,你,请回!”决绝的话语,久久回荡在了那个夜晚。 直到他清俊却带着颓丧的背影终于消失在了眼前,无论如何努力睁大双眼,都再也看不见。 直到敞开的房门将深夜的寒露吹遍了屋中的每一个角落。 直到她冷的哆嗦不停,全身再也没有了知觉…… “砰!砰!砰!”是谁在燃放烟花,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透过精致的棱窗,隐约可见敛翠湖畔正在万花齐放,五彩斑斓,红红绿绿的火光,一阵阵的投映入雅间之中。欢呼庆祝,似乎喧嚣沸腾的人群那嘈杂之声就在耳畔。 欢乐的夜晚,热闹的万灯节,可惜却不属于她。 风离御冷冷的注视这一切,只是冷酷的眼神之中透出了一丝茫然。片刻的闪神,她美丽的脸庞,澄净的眼神,竟让他的心中闪过淡淡的恻隐之心。这太不寻常了。这个女人,竟然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影响他的情绪。不,他绝不允许! 今日,他的计划仅仅成功了一半。还有一半,自然是被她给破坏了。想不到,在这般情况之下,她竟然会承认她是自愿的。 有那么一刻,他怀疑她看穿了自己计策,或许她已经知道,强占她,仅仅是个开始而已。 终究,他还是小看了她。柔弱的外表之下,她有着一颗聪慧坚韧的心。 泰山崩于顶,他却没有如预期般看到她的崩溃。突然间,好想见见她流泪的模样,不知会有多么惹人心疼? 呆坐了已经够久了,烟落缓缓起身,赤着脚走上冰凉的地板之上,默默的蹲下,捡起散落一地的衣服,麻木的为自己一件件的穿上。挽起如丝缎的黑,捡起那白玉梅花簪插上。傲哥哥,请允许烟落最后再佩戴一次。 直起身,她步履有些踉跄的走向了门口。 “今晚,你若是走出这扇门,他日可别跪着回来求我!”看见她要走,那脆弱的仿佛随时要倒下的背影让风离御心中莫名的一阵揪紧,可说出口的话却还是那么的残忍无情。 可她仿佛没有听见一般,继续一步一步沉重的走着,直至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捏紧了拳头,风离御的眼中染上了几分怒火,还从来没有哪个女人这么无视他。她会回来找他的,一定会!届时可别怨他加倍的向她讨回。 燥热的感觉突然又一阵阵的侵袭而来,是“暖情香”,想不到这催情剂的后劲挺足,体内的真气又开始四处乱窜,也许是他有些心神不宁,所以即便运用内力也难以压制。 只得任那得不到纾解的**情潮一遍又一遍的淹没自己,难耐又难熬,如万千蚁虫在身上不断啃咬般。该死的,这都是拜她所赐。 只是,有内力在身的他,尚且忍的那么辛苦。他很好奇,没有武功的她是怎么忍下这一波又一波折磨人的**? 还是说,哀伤可以使人忘了一切? 今夜,她注定无法下船。因为他早就下令,待慕容傲一走,画舫就启航在湖心抛锚,明日一早才靠岸。 今夜无处可去的她,也许正在这画舫的某个角落独自舔舐伤口。 …… 突然间,清远悠扬的箫声从不远处的船头传来。一定是她! 她的技艺很好,流雪回风,清丽幽婉,和着这静谧的夜晚,衬着这凝冻在夜空之中的冷月,如微风拂过平静的湖面,吹起淡淡的涟漪,荡向遥远不知名的地方。 越来越凄凉的音调,感染了一切,使周遭的所有都陷入无边的惆怅之中…… 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 何处玉箫天似水,琼花一夜白如冰…… 箫声婉转回荡,却渐渐的凝滞,不再顺畅,直至断断续续,再也成不了整句…… 风离御颀长的身影立于船尾,一任冷风撩起他华服的袍摆,思绪越飘越远,神色益阴沉。 她,将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苦痛,所有的伤心都化作了这一曲夜萧。 一曲夜萧话断肠…… 她的绝望,她的迷茫,她的凄怨都清晰的在这无比悲凉的箫声中传递,也深深的感染着他。然而断断续续的箫声,吹奏至了最后,她已是泣不成声了么? 可骄傲如她,却没有在他面前落下一滴眼泪…… 寒风之中,他紧紧的握住了拳头。 这一晚,她坐在船头,独自吹箫。 这一晚,他立于船尾,凝思出神。 也许,上天便在这悲伤的夜晚,注定了他俩从此以后牵扯不断的缘…… …… ------------------------------------------ 第十一章 验身 次日,天微微亮,无边无际的湖面之上,朝阳尚未破空升起。 数条木浆轻轻拨开澄净墨绿的湖水,画舫正在缓缓前行,甫一靠岸,烟落便急忙下了船,无暇顾及一身沾染了夜露潮湿的衣衫,她飞快的奔跑着。 心中十分的焦虑,一夜未归,也不知会不会被人现。 然而,祸不单行,上天已然不会再眷顾她。从她推开后院那扇老旧又窄小的木门之时起,她便深深的意识到,日后前方的路将越来越难走,而灾难仅仅只是刚刚开始。 自个儿的娘亲,大娘还有刘妈妈以及一众丫鬟,所有的人似乎都到齐了,就在后院堵着她呢。 “呦,看看。让我们逮到了什么?咱们尚书府的大小姐竟是一夜未归!也不知去了哪儿又和什么野男人厮混了一整晚。”率先话的人,是一副奴仆嘴脸的刘妈妈,满脸的得意毫不掩饰。这次她可立了大功,成日的派人盯着这个小贱人,一直苦于没有动静。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她抓到了把柄,昨夜她的人看见了这个小贱人从后门偷偷的溜了出去,她便立告诉了大夫人,这不,抓了个正着! “李翠霞,你还有什么话说?”穿戴整齐,一派华贵牡丹锦裘的方静娴,唇角略略上扬,眼神冷漠疏离,一脸鄙夷之色。她就知道,一个妓女生的女儿能好到哪去,一定是个不安分的主子。这么些年,她所受的气,今日她都要一并讨回。 “这个……”李翠霞拉下了脸,面色十分的难看,细看之下眼角竟是多了几尾焦虑的皱纹。上前一步,她忙将烟落拉至身侧,焦急的询问道:“烟落啊,你整个晚上去了哪里?为娘的可急死了。可是庆元侯约你出去相会么?你也真是的,还有十多日便要成亲了,就怎么等不及……” “娘……”烟落略显苍白的菱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想说的话,却始终说不出口。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又如何能说的清楚。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李翠霞,她若是和庆元侯一起出去的,为何不光明正大的走正门,偷偷摸摸的从后门溜出去,分明就是心里有鬼。都这时候了,你不好好教育自己的女儿,还想着替她开脱,当真是恬不知耻。”方静娴咄咄逼人道。 “我家小姐,昨天确实有收到庆元侯的一封书信。”立于一旁的红菱终于耐不住性子,为自己的小姐开脱道。 “啪!”的一声。 刘妈妈照着红菱的粉脸便是煽了一耳光,大骂道:“小蹄子,越的没教养了。主子们说话,哪轮的到你插嘴。”今日她们胜券在握,所以她也益的嚣张了起来。顿了顿,又骂道:“既然你看见信了,那信上都写了些什么,你倒是说说看啊!”边说边用手指狠狠的戳着她的太阳穴。 “我……”红菱一时语塞了,她确实没有看清楚信上的内容,不知道要怎么说。 “烟落,信!信呢,庆元侯给你的信呢?快拿出来啊!”李翠霞一听红菱的说辞,仿佛捞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急切在烟落的身上上下摸索着,然而却都是徒劳。 “娘,别找了,信丢了!”烟落垂眉道,那封信,当时在画舫之上她忘了捡起来。就是捡回来也无济于事,因为从表面上来看,不过是一再普通不过的情诗罢了,又能解释得清楚什么呢。 就在这时,一名小厮匆匆跑上前来,凑至方静娴耳边,小声的嘀咕了几句。 “办得好,你下去领赏吧!”方静娴诡异一笑,勾唇道。随即她又转头向刘妈妈小声的交代了几句,刘妈妈立即谄笑着离开了,像是去办什么很重要很紧急的事一般。 一切都显得很怪异,她们眉眼间的得意与算计,让烟落心中升起了不好的预感,也许今日她是在劫难逃。此时此刻,就连李翠霞都不由的慌了神,额头之上冒出了大颗大颗的冷汗,流淌而下,在厚厚的脂粉层上印下道道白痕。 “烟落啊,一整晚你倒是做什么去了,快说啊,你这憋着,可把娘给急死了!”李翠霞不断的念叨道,声音却有些抖。再过几天,她就是庆元侯的丈母了,这到手的荣华与地位,日后的风光显赫,教她如何放得下?她可不愿出什么岔子。 “出去私会野男人了,这种事,她怎么有脸承认呢?”方静娴冷冷的嘲笑道。 “不可能,我家烟落不会……”李翠霞方一开口,便被方静娴狠厉的眼神生生的打断了。相处这十多年,她还一次见她露出这般残绝的表情。 “我已经让人去安邑郡王府的门房值守问过了,昨夜庆元侯子时之前便回了郡王府。请问,这烟落一整晚又是和谁在一起呢?”方静娴脸上掠过了得意,今日她便要将这对贱人母女踩在脚底,永不翻身。 “啪!”的一声,李翠霞狠狠的煽了烟落一个耳光。 如白瓷般的肌肤之上很快便浮起了五道凹凸的红痕,烟落紧紧咬着下唇,一手捂住脸庞,眸中闪过一丝伤痛,小声呢喃道:“娘……” “混账,死哪去疯了一晚上,还不赶紧给我滚回房去好好反省反省!”李翠霞的脸已是气成了猪肝色,厚厚的脂粉都跟着一起抖动。 言罢,便是一把揪住烟落的长,欲往府中拖去。 “慢着!这么着,就想走了?”方静娴冷笑道,拍手示意,身后跟随的三名丫鬟立即上前揽臂制止。 “姐姐,妹妹教女无方,这就回去好好的管教一番。你放心,我绝不会手下留情!”说着,怨毒的眼神向烟落投去。咬牙切齿,让她如此难堪,等下一定要她好看。李翠霞特地放软了语调,向方静娴低声示好,因为她此时只想赶紧息事宁人。 “要走?也等验了身再走!”方静娴冷酷的话,仿佛在平静的湖面之上,投入一枚巨石,溅起阵阵水花。 验身?!烟落震愣在了原地,说不出一句话来。想不到,大娘竟是如此狠心,要置她于死地。女子婚前被验身,即便是清白的,也是一种极大的耻辱。更何况,她的清白已被七皇子毁去…… “这个,不好吧!”李翠霞一脸难色,正欲开口阻止,不想刘妈妈已是带了四名老妇风风火火的疾步赶来。 原来,方才方静娴便是交代她去找了验身的稳婆来。这一切,早在凌晨时分她们便已经计划过了,只是没想到会如此顺利。 看着那四名妇人一步一步的向自己逼近,恐惧瞬间淹没了烟落,仿佛在头顶之上塞入无数的冰屑,冷彻全身。她一步一步的后退,直到再也无路可退。 不,不可以,她不可以被验身,名节已失,若是这事被大娘她们知道了,她今后要怎么在尚书府中生存?娘亲又有何颜面活下去?谁来救救她?!谁能救救她?! 然而,没有人听到她内心的呼救,所有的一切,都是徒劳。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她们拖入后院的柴房之中,剥了裙子,所有的反抗,都是枉然。只能任她们在自己身上上下其手,任她们强行分开她如玉的双腿,将她最隐秘之处暴露在了冰冷的空气之中,强烈的羞辱感阵阵撞击着她脆弱的神经…… 心沉到了谷底,死一般寂静,再也激不起一丝涟漪。 她不知道,不知道这样的羞辱究竟进行了多久,也不知道她们是何时走出了柴房。默默的为自己穿上罗裙,她缓缓屈身坐在了冰凉的地上,虽然很冷,可她却丝毫也感受不到。抱紧了双膝,将脸深深埋入其中,蜷缩在了角落。一如昨晚独自坐在那冰凉的甲板之上一般。 孤独,无助,彷徨,她也会害怕,她其实很害怕。 悲凉在心中无边的蔓延开来,浸润着她全身的每一处。苍天!可不可以告诉她,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这般无情的惩罚她?而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噪杂的声音不断的传来,外面如同炸开了锅一般,隐隐能听到屋外那些妇人正在眉飞色舞的嚷嚷回禀道:“夫人,经我们几人一致的检验,她已经不是处子之身了。” “……” 僵坐着,麻木着,大娘的恶毒辱骂,娘亲的哭嚎,所有的吵闹,她再也听不清…… 那一刻,她绝望了,自己,究竟还有没有未来? …… -------------------------------- 碎碎念:收藏啊,票票啊 第十二章 退婚 柴房之外,似乎越来越吵闹。 爹爹来过,哥哥和映月也似乎来过,最后当一切都归于平静之时,烟落听见了沉重的铁链声哒哒作响,外边的人似乎将柴房的门窗都上了锁。 她无疑被限制了自由,心中不禁有些茫然,也不知道爹爹会怎么处置自己。尚书府毕竟是晋都的大户人家,家规甚严,出了这样的事,想必爹爹对她和娘亲的惩罚也一定不会轻。 娘亲,此时一定对她失望透顶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屋外已是夕阳落幕。忍受整整一日的饥饿与寒冷,她不免有些意识混沌,昨晚一夜未眠,今日又遭受这等侮辱,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让她渐渐支持不住,有些昏昏欲睡。 正在迷糊之际,铁链晃动声缓缓传来。 吱嘎的门颤颤打开,倾泻而入一室的夕阳残辉,诡异的红色,刺目耀眼。出于本能,以手遮挡,烟落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向来人,竟是她的哥哥楼征云。 一袭蓝色衣袍,身形健硕。哥哥与爹爹长的极为相像,皆是一双犀利深邃的眸子,四方脸,阔眉,俊朗之中亦不乏凛然正气。 “哥哥,你是怎么进来的?”勉强向他投去一抹微笑,她不想让太多的人为她担心。然而,突然的扯动,使得原本干裂的唇溢出了鲜血,咸涩的腥味渗入口中。 “烟落,你……没事罢。”一见烟落正坐在地上,楼征云忙上前将她扶起,拧了浓眉,从怀中摸出两个馒头,递到她的手中,心疼道:“我让小厮交出了钥匙,烟落,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快来,别饿着了。” 一阵酸涩涌上鼻尖,眼眶有些湿润,烟落强忍住那即将掉落的泪,接过馒头,小心翼翼的啃咬着。股股暖流缓缓趟过心田,终究还是有人关心她,疼爱她的。 这般感觉,就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一般。记忆中,哥哥总是暗中照顾她,偷偷的给她留着好吃的食物,并且不准下人在背后说她的不是。虽然大娘为此责罚了他好几次,可他依旧如此,甚至还与大娘争吵了数回。 楼烟落轻叹一声,有些感慨。她自小随着娘亲由江南来到晋都,投奔了爹爹。那段岁月中,她与娘亲没少受大娘的欺凌与冷眼,娘亲由于没有儿子,在府中亦没有地位可言。所幸的是,哥哥与妹妹都待她十分的好。让她十分的欣慰。 只是,哥哥在得知她要嫁给庆元侯之后,虽没有反对,却隐隐透出了不快。朝堂争斗,她不懂。只是隐约知道哥哥与慕容傲似乎政见不同。 “烟落,你……”楼征云动了动薄唇,却没有问出口。事关女儿家的名节,要他如何询问。长叹一声,他柔声道:“别担心,我已经同爹爹说过了,柴房中阴暗潮湿,别折腾坏你的身子。爹爹同意明日,便将你改禁足在房中。今晚你再熬上一熬。” “烟落!”楼征云突然紧紧的搂住她的胳膊,激动的说道:“如果有人欺负了你,哥哥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哥哥,谢谢你。”烟落苦涩一笑,摇了摇头,轻轻拉了拉他的胳膊,缓缓道。 “……”楼征云方想说什么,不想李翠霞却突然闯了进来。 “二娘。” “娘。” “烟落!”李翠霞急切的冲上前来,按住她的肩膀便是一阵猛烈摇晃。 冻了、饿了一整天的烟落哪经得起如此剧烈的晃动,当下只觉得头晕无比,胃中一阵呕心。 “娘不相信,娘不相信,告诉娘!是不是你之前曾和庆元侯私定过终身?是不是?”李翠霞全然不顾烟落渐渐惨白的脸色,了疯一般大声的质问道。好不容易找到了机会,柴房的门开着,她一定要问个清楚明白。 “不是的!不是他!”烟落神情沮丧的答道,是她配不上他,她不能再辱没了他的名声。 “混账,糊涂!”李翠霞突然狂,一下揪住烟落的头,直往冷硬的墙壁之上撞去。 “二娘!”楼征云忙上前阻止,恼怒道:“二娘,你太过分了。烟落此时是最需要关心的时候,你怎能如此对待自己的女儿?” 李翠霞被楼征云制的死死的,双臂无法动弹,满腔的怨气无处可去,只得胡乱的向烟落踢去,布满血丝的双眼瞪的狰狞,口中不断的骂道:“贱人!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下贱的女儿!还能有比庆元侯更好的男人吗?你瞎了狗眼么?如此丢我的面子。我今日要打死你个不争气的主子,我白养你了!” “住口!我不准你这么说她,你还有没有人性?”楼征云勃然大怒,深邃的双眸闪耀出摄人的光芒,直震摄的李翠霞一阵哆嗦。 “你少假惺惺了,你和你娘还不是一丘之貉,就等着看我们母女的笑话。眼下又在这里装什么好人,定是图谋不轨!”对于楼征云,李翠霞心中虽有些许害怕,却还是硬着头皮回到。毕竟她是长辈,他也奈何不了她。 “无可救药!”楼征云奋力一甩手,冷冷道。 陡然失了重心的李翠霞踉跄几步,跌至门口,随即瘫坐于地,一副颓败之样。 “啊!”她突然凄厉的大嚎一声,接着便疾步跑开。散乱的鬓角,苍白的脸色,她似乎在一天之间苍老了许多。 心中闪过愧疚与不忍,烟落低头不语,思绪飘渺。 “烟落,我要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夜里可千万别着凉。”楼征云说着便解开自己的外袍,塞至她的手中。 见她依旧木然毫无反应,只得长叹一声,悄然转身离去。 铁链再次锁上,外面的天终于完全的黑了下来。 时间静静的流淌,孤寂的月光透过缝隙映射在了冰凉的地上,更添几分森冷。呼啸的风声在窄小的门缝之中不断的穿梭,出阵阵骇人的低嚎。 烟落紧紧攥着手中暖厚的外袍,默默披在身上,感受着这唯一的温暖。 亲生的娘,却如此待她。苦涩的味道渐渐弥漫,心中一阵绞痛,她用手紧紧压住心口,一股冷气从她的胸腔里升了上来,慢慢的侵蚀着她的神经,直至痛的没有知觉。 这又是一个难熬的夜晚。 蜷缩在角落中,她再也支持不住,累极昏沉沉的睡去。 …… 次日一早,噼里啪啦的砸门声急切的传来,将烟落从持续的噩梦之中惊醒。 “姐,姐……”是映月的声音,“不好了,二娘她出事了。” 什么?!娘亲出事了?烟落如遭雷击,猛然从地上一跃而起,冲至门边。适逢小厮将门打开。她慌忙抓住映月的手,急急的问道:“我娘,她怎样了?” “二娘她,她……”楼映月已是喘不上气来,道“姐,今日一早,安邑郡王府上门来退婚。二娘一听便昏了过去,我们将她送至房间休息,不想她又想不开,竟是悬梁自尽……好在现的及时,命是保住了,只是现在还昏着呢。” 自尽!退婚!双重打击使得烟落几乎站立不稳。 她只觉得自己坠入万丈深渊里,黑暗如高山一般压着她,痛苦像大海一般淹没了她。都是她不好,都是她连累了娘亲,逼迫的娘亲走投无路,差点走上了不归路。 退婚,那晚之后,她知道终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而她,终于要从他未婚妻的美梦之中醒来了。 傲哥哥,你一定会找到比烟落好百倍,甚至好千倍的女子。 而我们却注定了有缘无份…… -------------------------------- 请亲们多多收藏,后面会越来越精彩的。 第十三章 以死相逼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向井然有序的尚书府中,因着连连变故,已是乱作一团。 为了防着李翠霞再次寻短剑,楼封贤便允了烟落近前侍奉自己的娘亲。 李翠霞所居住的翠园,屋中多以红毯金幔装点,有几分艳俗之意。烟落静静的守侯在了娘亲的床榻前,愣愣的注视着此时依旧昏迷的娘亲,只见她双眸紧闭,眉头微皱。 郎中已经来过了两次,号了脉。道是过于激动以至气塞,不时便将醒来。 默然转,窗外已是满天星光,银河千里。树影透过轻薄如烟的蝉翼映入室内,枝叶纵横交错,似迷茫诡异而不可知的人生。 忽然,细微的响动传来,烟落心中一喜,立即看向床榻之上的娘亲。果然见她缓缓睁开了双眸。 赶忙上前搀扶她坐起,烟落满心欢喜道:“娘亲,你终于醒了,太好了。你已经昏睡了一天了。”言罢,小心翼翼的端起案几之上的茶水,一口一口的喂她服下。 渐渐的缓过神来,李翠霞一见侍奉于床头的是烟落,不由的悲从心来,满目的怨恨与责怪毫不掩饰,痛心道:“你还有脸认我这个娘亲么?” 烟落一愣,哑声道:“娘,别气了。先养好身子……” 话未毕,只听得“啪啦”一声,李翠霞已是将玉瓷茶杯扫落了一地。气急攻心,怒骂道:“养好了身子,养好了身子又有何用?成日的让方静娴那贱人取笑?这么多年来,我本以为已经熬出了头,哪知到头来都是一场空。”骂着骂着,又嘤嘤哭泣了起来,双肩不住的颤抖,低低的呜咽道:“到底是什么人,你连娘亲都不肯告诉,这么好的一桩婚事,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没了。” “娘,是烟落对不起你。可是,娘,你能不能不要再问了,我真的不能说……”烟落拼命的摇着头,狠心拒绝道。她不能说,因为她不知道这桩事的背后究竟还有着什么样的阴谋。她只知道,独吞苦果,是最好的结局,也是最妥当的方式。无论如何,她也要保全她的傲哥哥。 那两晚,她想了很多很多,看起来七皇子与傲哥哥之间一定有着什么过节,而且很深。 李翠霞的眼中闪过绝望,想不到,自己的女儿至今仍是不肯说出,究竟是谁坏了她的清白。她恨的死死咬了唇,目光几欲噬人。 突然间,她飞快捡起地上的一片碎瓷,出其不意的抵上了自己的咽喉。 “娘……”惊呼出声,烟落伸出一手欲上前阻止,却紧张的不敢妄动分毫。 “别过来!”锋利的瓷片,死死的抵住李翠霞已是有着一条青紫勒痕的脖颈,泪流满面,她哽咽的说道:“烟落,你非要把娘亲往绝路之上逼迫么?至今都不肯告诉娘,那个人是谁?”说着,她用力的贴近自己,隐隐可见血丝缓缓渗出,狰狞无比。 “不要,不要,我说,我说……我告诉你。”六神无主,惊慌掠夺了烟落的呼吸,脑中已是无法思考,她脱口而出道:“是七皇子,是七皇子!娘亲,你放下,放下好么?” 李翠霞的情绪如平静的湖面之上突然掀起惊涛骇浪一般,陡然巨变。震惊,不信,诧异,忽的又眸光一亮,惊喜在她的脸上绽放,如七月盛开的妖艳牡丹。 小心的求证,李翠霞缓声问道:“你说的,可是风离皇朝,当今皇贵妃司凝霜之子风离御?排行七。” 娘亲突如其来的喜悦,让烟落没来由的一阵担忧,凝眉颔道:“是。” 心中不禁有些后悔,她不应该说出来的。然而,当时那种迫在眉睫的情况,她别无选择。 “七皇子?就是当今皇朝出身最尊贵的那位皇子?将来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七皇子?”李翠霞似是喃喃自语道。 “娘……”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烟落正欲开口。 李翠霞却突然“咯咯”的笑起来,神色飞舞,喜道:“烟落,你为什么不早说。原来是七皇子!”说着,她忙丢了手中的碎瓷片,全然不顾自己尚且虚弱的身子,跑下塌来,紧紧的搂住烟落,激动道:“我的好闺女,七皇子可是看上了你?” “应该……不是……”烟落秀眉紧皱,否认道。 “怎会不是?我的女儿长的国色天香,又多才多艺,是男人都会心动的。烟落啊,既是七皇子,咱也不指望什么明媒正娶,他既然要了你,总该负责罢,你可要好好的抓住他的心啊。跟着七皇子,就算是个侍妾,也值了。只要日后他登上帝位,怎么着也能封个妃,这可比侯府夫人风光多了。烟落,你可真有本事,娘没白疼你……”李翠霞愈说愈兴奋,兀自沉浸在了成为未来皇帝丈母的幻想之中。 “娘,我才不要做他的侍妾!”想到那个阴沉邪恶的男人,烟落一阵颤抖,心头一窒,正色道。 “为什么?”李翠霞一愣,忽而明了般,道:“难道你的心中还放不下庆元侯?烟落啊,良禽择木而栖,大好机会,你可千万不要错过。” 烟落顿然无语,她就知晓,一旦说出真相,事情便会演变成眼下如此。 李翠霞见烟落低头不语,似是不愿,忽然又快捡起地上的一片碎瓷,抵上脖子,故技重施,哭叫道:“烟落,你就那么想看着你娘在府中没有地位,走上绝路么?” “不是的,我……” “那你就听娘一句话,七皇子既然要了你,必然是喜欢你,欣赏你的。你去求他,收你做侍妾。烟落,就当是娘求你了,好么?忘了庆元侯,好好的抓住七皇子的心……烟落!” “好……”无奈的应承。 娘亲三番两次以死相逼,此时的烟落已是束手无策,除了答应她,别无他想。 偌大的房间,冰冷死寂,燃烧的红烛,已渐渐至残尽,燃过的周围,鲜红如杜鹃泣血。 烟落心中一阵苍凉,泛起丝丝寒意。娘亲,你可有为我想过?只是,你是我最亲的人,为了你,即便是往火坑中跳,烟落也只能认了。 让她去求七皇子,那个看似温润,实则暴戾无情,邪佞残忍的男人。 而他,又会如何羞辱她?她不敢想象,前边艰难的路,究竟要如何去走。 清白已失,如今,就是仅剩的尊严也要被残忍的剥夺么? …… -------------------------------- 亲们,今天出去下,先上来,回来再仔细修改。群么么 请多多收藏哦 第十四章 落尽寒梅凄赛雪 连日的晴天,却在今日一早时分猛刮了一阵阴风,接着便是飘了半日的鹅毛大雪,顷刻间便覆盖了天地间的一切,没到傍晚又止住了,煞是怪异。 晋都皇宫。 是夜,盈月照雪,皎若琉璃,处处宫灯高挂的琼楼玉宇之上是一派繁华胜锦,却不知可曾掩盖得住那深宫的寂寥。 一双绣珠履鞋在皑皑的积雪之上留下了两道小巧的足印,水塔塔的自玉央宫蜿蜒穿出,渐渐没入御花园中的那片梅林之中,形单影只,身后的宫女静默的远远跟随着。 满树的梅花,白里透黄、黄里透绿,雪映了月色,昏黄的宫灯洒落,衬得那朵朵花瓣润泽透明,如琥珀,如玉雕般清灵无暇。只可惜,傲梅不抵寒日风雪,散落飘零了一地,独留清香绕枝不去,佳人长叹。 风离御自父皇的御书房中出来,途径御花园之时,便是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一抹月白色素雅的身影站定在了梅花树下,正出神的凝望着枝头的点点花苞,她只是简单的挽着髻,小巧玲珑的绢花点缀间。未着披风,寒月中,单薄轻盈的好似吐纳而出的一口如兰气息,只稍轻轻一吹,便会随风消散而去。 一旁立于不远外随侍的宫人见到他,忙福身行礼道:“七皇子万福。” “免!”风离御扬手一挥。俊眉一拧,他驻足,淡淡的扫过那抹身影,若有所思般。沉声道:“绘春嬷嬷,你在这宫中可是年长的。眼下已是入夜,冬日天寒,怎的也不看好了你家娘娘?一会儿皇上若是问起来,又是少不了一顿责罚。” 绘春嬷嬷忙答道:“七皇子明鉴,梅妃娘娘执意要出来赏梅,奴婢身份卑微,岂能阻拦。奴婢这心中现下是没个着落,生怕娘娘不甚冻个风寒的,这咳病又是要犯。皇上又要怪罪,只是,实在是劝不住。要不,七皇子开个尊口,帮着劝上一声?”她小心翼翼的问道。她原是皇上跟前的宫婢,在宫中年岁长了,颇有些资格。不想却被皇上指派来服侍这梅妃娘娘,然梅妃娘娘虽是最为得宠,只是为人孤僻冷清,难以琢磨,又极是任性,旁人劝之无用,时常闹出些事来,让她十分的为难。三年了,她每日谨慎的伺候着,生怕娘娘有个闪失的,自己的小命不保。这样战战兢兢的日子,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嬷嬷说笑了罢,本皇子的母妃与你家娘娘素来不和。若是本皇子多事,届时母妃那边谁去说辞一番?”风离御勾唇笑道。 “七皇子说的是,奴婢糊涂了。”绘春嬷嬷点头称是道。以前在皇上跟前当差时,常见七皇子进出正泰殿,是以甚为熟稔,方才敢多言几句。 “你手上这梅花作何之用?”他修长的手指指向了绘春手中的几折梅枝,出声问道。看起来都是方才摘下的,枝上的雪未曾掸净,正稀疏的依附于待放的玉蕊之上,又添几分晶莹,煞是好看。 “回七皇子的话,梅妃娘娘素来喜爱梅花。每逢冬日,总是吩咐奴婢们采摘上几枝,回玉央宫用清水养着。代谢之后,便取其叶瓣泡茶。”绘春嬷嬷垂眉敛眼恭敬答道。 风离御上前一步,摘下枝上几朵,掂在手中细细把玩着,低头一嗅,阵阵清香立即的沁入心肺。花倒是美,只可惜离了枝头。 轻轻摇了摇头,把玩够了,他捏碎了它的花瓣,张开手掌。冷风过处,残破的花瓣立即飘散了一地,零落凄凉。相信无需多久便会被人踩成泥。 “既是爱梅,哪堪折?”风离御扯唇轻笑一声,略略提高了些许声音,似在说给那袭月白色的背影听,又是淡淡的扫过一眼。 他抬步离去,青色的祥龙穿云袍随风扬起一脉雪白的袍角,凛冽而又夺目。 既是爱梅,哪堪折!梅澜影纤弱的身形微微一怔,缓缓转过身来,微蹙秀眉,望向那渐渐远去的颀长背影,心中一阵揪紧,默默沉思不语。 一张精致绝伦,国色天香的脸袋,赛过梅花的清冽冷傲,赛过白雪的纯净无暇。姿若扶柳,纤腰楚楚,淡淡的愁绪浮于脸上,眸中含莹花点点,再添几分幽怜。眉间一点朱砂,分外妖娆。 “娘娘,时候不早了,还请娘娘移驾回玉央宫罢。”绘春嬷嬷忙上前搀扶,柔声劝道。 “好。”缥缈的声音,若有若无,于雪月之中飘然回荡。 “咳咳!”终于抵不住深冬的寒意,一阵剧烈猛烈的咳嗽突然袭来,撕心裂肺般折磨着她。 风离御在听到那脆弱而又碎心的咳嗽之声后,不由自主的又停下了脚步。心中一阵莫名的烦躁与疼痛,他俊眉紧皱,双拳微握,终是没有转身,再次抬步离去。 独留下冷冽孤绝的背影。 回到景仁宫中,宫女香墨忙上前相迎。 “七皇子万福,七皇子今日可宿在宫中?奴婢这就去准备。”香墨福身问道。 “不了。对了,母妃今日可有来过?”风离御随手掸了下身上不经意间沾染上的梅花瓣,随口问道。 “回七皇子的话,没有。”香墨垂眸答道,一脸恭谦。 “恩,往后几日,本皇子要在宫外宿上几日,你去向母妃回禀一声。”风离御淡淡吩咐道,未多作停留,便大步离开。 自那日万灯节起,过去已是三天,她还没有来找他,不过,他想应该快了便是。 唇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他的眸中有一点炽热弥漫上眼底深不见底的寒潭。 楼烟落,他等着。 …… ------------------------------------------------ 女配一号:梅澜影出场啦 大家要多多支持哦! 第十五章 羞辱(一) 静夜里,风声四起,但听得屋檐之上铜铃叮叮作响。暗黑无边,明月亦躲在了薄云之后,半遮半掩,只余些许亮光,惨淡的照耀着前方漫长的路。 烟落手持一盏灯笼,独自徘徊在了空无一人的大街之上。呼啸的风在身边不断的穿梭,卷起一地的残花落叶,四处盘旋飞舞。老旧的门板出吱嘎吱嘎的响声,似为这寂静的夜晚吹奏一曲。 灯笼之内,先前腕粗的红烛已快要燃尽,仅剩的火光已是微微颤抖摇曳,夜已过四更。烟落突然驻足,长叹一声,犹豫不愿前行。 娘亲自从那日以死相逼之后,便一直筹划着如何偷偷的让她出府去寻找七皇子。也不知道娘亲从哪里打听来,七皇子在晋都西侧城郊有一座私宅,名唤“离园”。事关重大,为了避免落得个空欢喜一场,娘亲很识趣的没有同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只是暗中买通了小厮,自己又是假装寻死觅活一番,趁着府中忙成一团乱,天黑之后悄悄的将她送出了尚书府。 “烟落啊,娘亲在这里等你的好消息。你可千万不要让娘失望啊。娘的性命和脸面可就系在你的身上了……” 娘亲反复念叨的话语犹在耳边回响,烟落心中烦躁异常,拼命的甩了甩头,想忘却忘不掉。她很想就这样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隐世独居,可是她不能,因为她并不是一个人,她有亲人的牵挂。只是,让她去求七皇子,求他收自己为侍妾,这种事,她要如何启口? 她的自尊,她的骄傲,不容许她这么做。 而七皇子又会如何看待她?一个抓住机会便攀龙附凤的女人? 自尚书府中出来已有三个多时辰了,她独步徘徊着来到了西城郊,这西城郊十分的空旷,均是些大户人家的宅子,走过了好几家,均不是。此刻,前边看起来似乎是一座很大的宅子。 缓步上前,只见门口大红灯笼彻夜长明,高高悬挂,在漆黑的夜晚显得格外的耀眼,那抹红色,妖艳的仿佛是毒蛇吐星一般。不知缘何,看一眼,便让人心生畏惧。 汉白玉台阶,朱漆雕栏,绿檐金黄琉璃瓦,即便是夜色也无法遮挡它的繁华。两个篆刻的烫金大字“离园”悬挂于门头之上。 是这里了,走了近大半夜,她终于找到了这里。只是,找到了这里,又能如何? 恍恍惚惚迟疑间,遥远的东方,浓厚的云层,已是被撕裂了一道口子,一缕红光破空而出,晕染了四周,渐渐的亮了起来。 想不到,她竟是踌躇了一整个晚上,却依旧没有勇气上前去敲开那两扇紧闭的铜门。 直到早晨的阳光,耀遍了人间的每一个角落。“吱嘎”一声,园中出来两名蓝衣打扮,梳着丫鬟双髻的小姑娘,手中拿着扫帚,似是出来扫雪一般。 看见楼烟落正凝思立于门前,满身的潮湿寒露之意,不由的一惊,直呼道:“谁在哪里?” 烟落缓缓回神,和声道:“户部尚书之女楼烟落,在此等候了一晚,劳烦进去通禀你们主人一声。”虽是低声下气,眉宇之间却有着丝丝锐气。 两名丫鬟一见她不卑不亢的姿态,着实一愣,仔细将她端视一番,半疑着跑进门去。 不一会,一名中年男子踱步出来,一袭上等云锦袍子,圆领滚金莲边,典型的晋都大户人家之管家打扮。 烟落毕竟出身官家,落落大方,恭敬的朝他露出一抹微笑。 程管家细下打量了眼前的女子,如荷瓣一般清润的面庞上桃花玉面,耀如春华,星眸中含秋波流盼。自是美极! “姑娘,要见我们七爷?”他仔细询问道。 七爷?烟落起先一愣,旋即道:“是。” “何事?”程管家尽职的又问道。见烟落沉默不语,便又问道:“我可以为姑娘通禀,只是,姑娘可有信物?” 她仅仅与七皇子见过两面而已,何来信物? 烟落想了想,从衣兜之中掏出一支玉箫,递给了程管家,客气道:“劳烦您了。”那日,她吹奏了整整一晚,他应当知晓罢。 程管家接过玉箫,应声点头,转身入内。 等待的时间,益的漫长,甚至比茫茫黑夜还要难熬一般。她很紧张,亦很无措,他,终究是太难琢磨。 不一会,程管家匆匆走出,客气道:“姑娘,我们七爷让你进去!”言罢,他侧身作出一个“请”的姿势,为她带路。心中却有着一丝惋惜,这么美的姑娘,比先前的柳云若还要美上三分,媚上五分,只是一身的清雅淡然之气。这样的脾气心性,可惜,在这寂寥深宅之中,怕是要吃不少苦,也不知七皇子能宠上她多久。 看着门口小厮将那两扇铜门,缓缓合上,一阵萧凉漫上心底深处。想不到七皇子竟然愿意见她,这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步入离园,内中很大,曲径通幽,层层错错的景致交叠布置,亭台楼阁,湖泊水榭,九曲回廊,高低错落。 满园的红梅,白梅,腊梅开的正艳,竞相争放,隐隐似能闻到那清凉肺腑的香气。此园虽名为“离园”,可烟落此时却觉着,叫“梅园”或许更贴切,也不知为何用个“离”字。想不到,邪肆如七皇子这般的男人,却是对梅花情有独钟。 银装素裹的世界,金碧璀璨的屋檐之上,指余厚的冰棱凝成水晶柱,如冰晶琼林一般,在朝阳的照耀下折射出格外雪亮的光芒,直似琉璃世界。在府中转过一弯又一弯,终于来到了隐匿在重重景色深处的大宅子。 程管家碎步上前轻轻叩门,只听得里面传来了低沉冷清的声音,“进来”。 “是,七爷!”程管家小心翼翼的打开门,透出了里面弥漫一室的花草熏香,香馥浓郁。 烟落侧身进入,此时的程管家却识趣的退出房间,随手带上了房门,独留下她一人。眼前的奢华,满室的金灼熠熠生辉,软厚的地毯铺了满室,层层鲛纱垂落,依稀可以见到其后一张雕花纹刻大床之上,光与影之间,俊影浮动。 一股脂粉味扑鼻而来,烟落凝了凝眉,未作细想便缓缓步上前去。 “七爷,她是谁啊?大清早的也不让人好生睡觉。”尖细的女声却从纱帐之后传来,十足的嗲意,似有万千不满般。 烟落着实一愣,想不到他的房中竟还有其他的女子…… …… -------------------------------- 请亲们多多支持啊,多多收藏哦。 第十六章 羞辱(二) 稍怔片刻,烟落略略扫视过房中,方才她入内之时,由于心神不宁,未曾看得仔细。如此细下一瞧,只见鲛纱帐中,依稀有红罗裙丢弃于地,粉霞藕丝寝衣半褪于手臂,隐隐可见一女子妖媚裸露的双肩。 烛红帐暖,旖旎风姿,想必帐中两人是一夜**。 终归是未出阁的女子,见到这般暧昧的场景,烟落精致的脸袋上浮上一抹潮红,有些尴尬,小声道:“对不起,打扰了七皇子,我先去外面等候。”心中却怅然万分,难道她也要成为他众多的女人之一么,日后便守着深宫,与他众多女人争宠?不,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有些退缩,她急欲退出房间。走得急了,不留神却踩到自己的裙角,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在地,所幸扶住一旁的方几才站稳了。 然而,冷冷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 “楼烟落,你觉着本皇子的地方,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么?”嘲讽的语调自帐后传来,风离御缓缓起身,披上一件朱紫蓝狐滚边裘袍,系上蟒纹金丝腰带,松散的长,有少许坠于胸前,平添几分邪魅。 “七爷,莹莹舍不得你走……”床上那柔媚女子一见他起身,又撒起娇来,如水蛇般缠绕攀附上去,肌肤莹润洁白,仿佛能掐出水一般。 “是么?有多舍不得?”风离御突然转身,语调如同三月春风般和煦,然而眸中却含了森冷之意。 骆莹莹一见,止住了口,不敢再多言语。七皇子喜怒无常,她现自己从不了解他任何的想法,一如此刻,她完全不知他那温柔的语气,背后究竟是喜还是怒。 风离御优雅下了床,走上前轻轻将雪纱绞帐以金钩挽起,踱步向前。 淡淡的香气,有些熟悉,是他迫得愈来愈近了。烟落一滞,转过身来,也不敢抬眸看他,只是欠身恭敬行礼道:“七皇子万福。” 此时的骆莹莹已是匆匆整理好妆容,跟上前来瞧个究竟,她才跟了七皇子没几日,自然不想这么快便被其他的人夺了宠去。方才隔着纱帐,她又低着头,一时看不清楚这自己寻上门来的女子的容颜。 靠近跟前,骆莹莹只觉得呼吸霎那间被完全的掠夺。面前竟是一位眉不画而自生翠,玉肌无妆而更添媚的美貌女子,心中不禁警铃大作,看来眼前的女子将是自己的强劲对手。心中有些不满,她嘟着粉唇道:“七爷,她是谁?一个姑娘家的,大清早的跑到男人的房中打搅,也不知害臊。” “她是户部尚书之女,名唤楼烟落。”风离御勾唇一笑,似突然心情大好般,揽过骆莹莹的水蛇腰,形态暧昧无比的在她的粉颊之上轻轻印上一吻。 “哦,原来是楼封贤之女。那她岂不是和莹莹一样,都是二品大员官宦之后?”骆莹莹起先因着风离御的亲昵,有些羞怯,而后的语气中却含了几分落寞,她原以为眼前这名女子不过是个小家碧玉,出身一般,想不到竟也是官家名门之后,而且品级还不比她爹爹那沿海总督来的低。没了优势,不免有些失望。 “莹莹,你怎会和她一样?你可是正室嫡出,而她,不过是妾室之女罢了。”风离御俊眉一掀,冷声道。 “哦?”骆莹莹喜上眉梢,旋即朝烟落投去一抹得意的笑容,她竟然是庶出!天晋皇朝之中,等级森严,嫡庶有着天壤之别,区分的十分严格,莫不说,庶出子女无法承袭爵位,就是财产,如果没有留有明确的遗嘱,庶出子女是无权继承的。 烟落在听到了“庶出”二字之时,娇躯明显一怔,秀眉微颦。这么多年来,她无论怎么努力,却总是摆脱不了这个身份,若是在寻常人家,倒也没那么刻意区分,可偏偏她却生在官家。轻咬下唇,她微微握了拳头。 “那,七爷,她来找你做什么呢?一个庶出女子该不会想高攀上七爷罢。”骆莹莹娇声问道,言语间却比先前多了几分蔑视。 “是呵,楼烟落,大清早的,你来找本皇子做什么呢?该不会也想上我的床。”风离御突然放开了骆莹莹,上前一步,状似轻漫的挑起烟落的一丝秀,凑近鼻尖,深深一嗅,将那股淡淡的清香吸入肺腑之中。 他话中的羞辱之意,听起来是万分的刺耳,虽然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烟落仍是在瞬间苍白了脸色。自那件事后,她只想保有自己的尊严,却为何这般的难。 那一刻,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然而,只是匆匆跑至门口,身后却又传来了戏谑嘲弄的语调。 “就这么走了,你回去能交差么?” 一语中的! 身形狠狠一怔,烟落咬紧下唇,隐隐可见深深的白的齿痕。她不能,她确实不能就这么回去,娘亲还在家中等她的消息,如果她任性的离开,那日后娘亲又要如何活下去?有何脸面? 邪恶的语调,持续的响起,“上次,本皇子曾警告过你,若是你敢走出那扇门,他日可别跪着回来求我。如今,你可知道该怎么做么?” 烟落静静转身,凝眸望向他,心在那一瞬间沉淀,如止水。 四目对视间。 她的眸中,写满了无奈。 他的眸中,深不见底,无法揣测。 人常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她虽是女儿身,却也有自己的尊严。而他的语中之意,显然是因为上次的事,记恨着她,要她跪下求他。 望着他如黑潭一般深邃的眸子,良久…… 缓缓的屈膝,先是一膝着地,再是另一膝着地,每一个动作都是那般的僵硬,都是那般的不情愿,最终她跪在了冰凉的地板之上。 此刻,她尊严尽失,神情如行尸走肉般麻木,心中悲哀无比。从今以后,她还能为自己而活么…… “求七皇子收烟落为侍妾。”最难开口的话,她几经挣扎,终于说出了口。说出口的那一瞬间,她的心中仿佛有大石落地一般,掷地有声。对娘亲,这也算是个交代罢。 “七爷,你不是真的要答应她罢,这么厚颜无耻,主动送上门的女子,莹莹还没有见过呢。”一看楼烟落这架势,骆莹莹不由的着急了,脱口而出道。 “莹莹,本皇子一向喜爱美女,是来者不拒。况且你看,她确实长的不错,国色天香,身段也妖娆,就是不知在床上是否有你妩媚动人。”风离御说着,又是邪佞的搂住骆莹莹纤细的腰肢,虽状似亲昵挑逗,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其中暗藏汹涌波涛。 “七爷,你这是什么意思,可是不要莹莹了……”骆莹莹一听,倍感委屈,眼看着便是梨花带雨,十分的招人心疼。 “莹莹,你知道的,本皇子的离园之中,向来只留一个女人。”风离御露出一抹残忍的笑容,细细抚摸把玩着手中的玉箫,又是缓声道:“听闻楼尚书之女楼烟落擅长吹箫,沿海总督之女骆莹莹擅长惊鸿舞,只是不知是箫声动人,还是舞姿醉人。” 眯起邪肆的双眸,他唇角勾起诡异的笑容,柔声道:“不如今晚你们比上一比,本皇子再定夺留下你们之中的谁!”明明是残忍万分,可他的语调却轻松的仿佛谈论天气般。 一语即出,骆莹莹当场惊呆在了原地,俏脸惨白如纸,若死灰般,无一丝一毫血色。 就是烟落也是十分的震惊,菱唇微张,不敢相信般。 “就这么定了,本皇子今晚等着看你们的表现,你们可要好好准备。”风离御整了整蓝狐衣领,随手便将玉箫丢落至楼烟落的面前。 随即撩起袍摆,便大步跨出了房间…… 望着他渐渐的消失在了视线中,屋外已是阳光明媚。 烟落面无表情,她知道,羞辱她,这不过只是一个开始。 …… -------------------------------------------- 亲们,这两天又是装地板,又是装铁艺的,有点忙 我会尽量保持更新,请大家见谅。 请大家多多收藏啊拜托。 第十七章 琵琶声声落玉盘(一) 冬日的冷风,无情的灌入偌大的房间,侵入每一个角落,令人不寒而栗。 烟落早已从冰凉的地板之上站起,随手轻轻掸了掸衣裙。其实一尘不染的地上,何来灰屑?不过是她心中觉得乌糟罢了。 “贱人!”骆莹莹恨恨的叫出声,无比怨毒的眼神落在了烟落的身上,似要噬人一般阴郁。 “轻人者自轻贱。”烟落勾唇浅笑道,丝毫不以为意。 “你!你一个庶出女子,也敢妄想攀上七皇子,简直是痴人做梦!”骆莹莹怒不可遏,两眼喷射出冷厉的光芒。怒火烧的她满面赤红,与头上佩戴的赤金宝钏红花钿相映成辉,耀出无比锐利冷峻的艳光。都是因为这不知羞的女人,竟然害的她要与这低贱的女人争宠。 “庶出?”烟落丝毫不理会骆莹莹的怒骂,淡淡道:“我庶出又如何?你嫡出又能如何?在七皇子眼中,不过皆是玩物罢了。今日你尚且是嫡出,他日七皇子将你收了房。除非七皇子登上御座,你又有幸能位临四妃。不然日后你所生子女,何尝不是一个庶出?!更可况,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贵中有贵。而以你的身份,你觉得真能有那么一天么?” 一席话,驳斥的骆莹莹是哑口无言。一次,她觉得自己如此狼狈,面对眼前女子的怔怔有词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良久,骆莹莹终是缓过神来,恨得是牙根酸,不服气道:“我爹爹是沿海总督,我亦是正室嫡出。皇位之争,暗潮汹涌,七皇子眼下正当是用人之际,他必然会收了我。听闻你父亲楼封贤是站在二皇子那边的,于情于理,他都不会要你。你等着,今晚一定是我赢!” 匆匆说完,骆莹莹几乎是小跑出了房门。 烟落对着她狼狈的背影讪笑一声,想不到,自己竟然会有这么一天,需要靠自己的才艺与其他女子去争宠,去争着当一名侍妾。这对她来说,简直是莫大的羞辱。输赢于她,没有任何意义,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的娘亲。小的时候,她努力的表现自己,作诗,作画,弹琴,女红,样样她都必须要去争个头彩,为的都是博自己的母亲一笑。这样的日子,她真的累了。 …… 繁华之夜,笙簧琴瑟之声悠扬传来。在离园的梅花林中穿梭回荡,积雪已是扫的干干净净,无数盏宫灯已是高高挂起,照耀的无边的夜色如白昼一般。一轮满盘明月已是残缺了一块,稍稍有些许憾意。 自有丫鬟引烟落往梅林之中赴宴,远远的便能听到喧闹之声。 在右下手入座,坐定。只见七皇子远远的坐在了主位之上,一袭大红色裘袍,束金冠,身上缀着无数的金钏儿,一头黑色长松散的垂泄而下,滟潋风情,竟是艳光四射。想不到,男子也能打扮的如是惹眼。烟落不由得觉着有些眼晕目眩,看来这七皇子乃是晋都一美男子的传闻,果真不假。此刻即便是牡丹仙子在世,也须让得三分。 七皇子身侧还坐着另一名年轻男子,眉眼之间的俊朗与七皇子有着几分相像,亦是一袭华服,此时正一手托腮,神游太虚,不知所想。 烟落淡淡的将周围扫视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定在了身侧一袭空空的座位之上,那里原本应该是骆莹莹的位置,不知缘何她竟然没有到场。 烟落秀眉微颦,她可不会天真的以为,骆莹莹今晚不会出席了,想必她一定是准备奉上一份惊喜罢,为了争一个侍妾之位,竟然如此穷尽心思。也不知是幸抑或是不幸。 面前案几之上,雕漆红盘之中摆满了各色酒菜,银色酒盅之中隐隐溢出陈年的酒香。如此繁华奢靡之夜,应该是容不下谁的哀伤的。 照礼酒过三巡,烟落微带绯色醉意,略略倾斜了身子,轻轻拂啜饮着杯中的美酒,抿唇不语,若有所思般。陷入深思,是以她不曾现,主位之上七皇子探究与森寒的目光不时的朝她投来。 突然间,隐隐听得有悠扬轻淡的丝竹之声徐徐奏起。 再看,只见一女子着柔嫩的轻绢衣裙翩然而出,衣裙之上笼着粉色莲瓣玉绫罩纱,如烟雾一般。金光闪烁的飞鸟描花长裙,裙摆缀有无数流光溢彩的细碎晶石。 是骆莹莹,她翩然起舞,每一次舞动间,枝上的梅瓣落下轻雪纷纷扬扬拂过,落上她的衣与裙,又随着奏乐飞扬而起,漫成芳香的云。她身姿轻盈飘逸,宛如游龙,翩若惊鸿,柔美的舞姿宛若凌波微步一般。 七皇子的目光不由得被吸引过去,却是沉默不语。众人皆看得又惊又愕,不禁如痴如醉。 骆莹莹陡然一个飞旋,只见秋波流盼,星眸欲醉,直如勾魂夺魄一般,朝七皇子望过去。 见状,烟落盈然一笑,突然站起了身,缓缓走近正手持琵琶伴乐之人的身侧,俯身轻声道:“让我来罢。” 伴乐女子有些不明所以,却仍是将手中琵琶交与烟落。 面色从容,烟落伸手接过,七皇子以为她随身带着玉箫,即是擅长。其实不然,她最长于的是弹奏琵琶。 撩起裙摆,烟落缓缓落座,一双芊芊玉手搭上了琴弦,径自开始为骆莹莹伴乐。 …… -------------------------------- 最近忙,抱歉哈。 怎么收藏这么少,,,,哭 第十八章 琵琶声声落玉盘(二) 烟落调了几下音,乐起,流畅婉转的音调,不断的从她的指尖倾泻而下,如碧波荡漾,轻云出铀。她静静的坐着,出神的融入其中,沉醉七分,漫天梅花纷飞之下,雪白衣阙如风轻扬。 几个音一转,曲调已脱了寻常的调子,如碧海潮生,落英玉华,直高了两个调子,也更加的悠长舒缓。 原本只是伴乐而已,弹着弹着却不由自主的成了主导,其他的伴乐之人十分的机警,律调一转跟上了烟落的节奏。而骆莹莹更是沉醉在了美妙的琵琶声中,云袖破空一掷,尽兴挥洒自如,舞姿已然脱离了平日的拘泥。 琵琶声声如大大小小的珍珠落入玉盘之中般清脆玲珑,起先只是几珠散落盘中,接着愈来愈多,最后如斛珠倾泄般,不绝于耳。而骆莹莹也随着乐声飞旋,愈来愈快。竟是琵琶舞姿相和融洽。 突然间,烟落调了一个高音,噶然而止,使人觉得意犹未尽。而骆莹莹亦是舞得淋漓宣泄,突然四下散开自己洁白轻盈的柔纱宽袖,如在无边的月夜之中铺成一朵雪白的梅花,跪地。 曲毕,舞毕。 四下却是出奇的安静,众人皆惊。 烟落侧目望向风离御,只见他此时正直直的凝视着骆莹莹,失魂落魄般,甚至忘了出声唤骆莹莹起身,迟滞的目光,看似正沉醉于绝妙的舞姿之中。而烟落却觉着他平日里深邃的眸中此时却少了几分神采,神情飘渺,仿佛正透过骆莹莹看着另外一个人般。 良久,还是风离御身侧的男子先回神,俊脸上浮起一丝浅笑,道:“七哥,冬日天凉。你准备让这位美人跪上多久?” 然而,风离御却似没有听到般,依旧兀自出神。 骆莹莹只以为七皇子因她绝美曼妙的舞姿而沉醉,唇边不觉挂起了得意的笑容,娇声道:“七爷,莹莹的膝盖好生的酸疼呢。”声音酥软醉人,映衬着她方才舞动之后潮红的面容,更是引人遐想连连。 “哦,起来吧。”风离御闻声终于回过了神,朝骆莹莹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的身边来。 骆莹莹一见,喜上眉梢,忙站起身走上前去,在经过风离御身侧的男子身旁时,微微福身道:“九皇子万福。” 风离清回她温柔一笑。 入座风离御的身边,骆莹莹大方的执起案几之上的酒杯,道:“今日莹莹缺席晚宴,在这里自罚一杯。”言罢,一饮而尽。 “莹莹,想不到你的舞姿宛若天人,果然是不同凡响。”风离御由衷的称赞道。 “三年前,本皇子记得,安邑郡王慕容成杰让府中歌姬献舞,一名女子便是以一曲‘惊鸿舞’震惊四座,当即被封为梅妃。如今再看,沿海总督之女亦有当日梅妃仙人之资。”风离清于旁插上一句。 骆莹莹一听,心中如灌了蜜糖般,甜甜道:“梅妃娘娘宠冠六宫,莹莹卑贱之身,怎敢相比。莹莹不才,平日里舞姿亦是平平。今日多亏了这七皇子请来的伴乐之人,这宫中伴乐与民间果真是不同,清越流畅,凡脱俗,宛若天籁。莹莹不自觉的沉醉其中,随音而动方能挥的这般淋漓尽致。” “呵呵,这可不是宫中伴乐。骆姑娘,为你弹奏琵琶伴乐之人,是底下这位白衣姑娘。七哥,你府中藏着这么些绝色美女,也不与我介绍一番。”九皇子伸手捋了下长,一脸闲散的打趣道。今日七哥请他来的目的,他自是知晓,他早就留意到底下那名弹奏琵琶的绝色女子了,眉中透着隐隐坚韧。同台竞艺,想不到她竟如此雅量,为自己的对手弹奏伴乐,方使得骆莹莹舞姿更上一层楼。 骆莹莹一愣,随着风离清的目光向台下望去。白衣飘阙,风雅仙姿,怀抱琵琶半遮面,那人竟是楼烟落。惊愕瞬间挤满了脑中,她从不曾想到会是这样的状况,菱唇微张,无法言语。心中却有着一丝别样的感觉,方才她们一舞一曲竟是配合的天衣无缝,如果不是为了七皇子,或许她们会是知音,不可否认,楼烟落脱俗的琴艺使她忘情的舞着,完全忘了周遭的一切,甚至忘却了自己的目的,这是她平生舞得最好的一次。 “是啊,莹莹,你看。这户部尚书之女的琴艺果然了得,就是你这个舞者,都完全的被她的琴音所主导,沉醉其中了。”风离御邪肆的勾唇一笑,又道:“这可真让我难以取舍……” 意有所指,骆莹莹当场惨白了脸色,一双玉手紧紧的绞着自个儿的衣裙,不知所措。 气氛在那一瞬间陡然凝滞。 唯有烟落轻轻起身,将琵琶交还给了方才的伴乐女子,缓缓起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之上。面前刚换上的瓜果新鲜可人,亮泽如晶,有些甚至是她所没见过的。伸手执起其中一枚,她细细品尝起来,甘甜润喉,回味无穷。 风离御微微眯起凤眸,冷冷注视着烟落淡然的一举一动。心中着实有些闷,他很想上前撕碎了她那冷静淡定的外表。因为,他知道,她的内心一定是无比脆弱的。 此时,强烈的摧毁的**占据了一切,他只觉得气血渐渐涌上了脑门,手心热。突然间,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之中。 诡异一笑,他缓缓开口,道:“舞姿醉人,琴声亦动人。取舍哪个都很难,不如本皇子破例,你们都留下罢。” 语出,骆莹莹似松了一口气。然而心中的不服却又渐渐萌芽,让她与庶出女子楼烟落平起平坐,她岂能愿意? 而远在席下的烟落,在听到风离御的话时,伸手去取鲜果的手微微凝滞了下,略略皱眉,却一瞬间又恢复了冷静,继续吃着果子。 “莹字中带个玉字!程管家,你派人去给骆莹莹收拾一间园子,今后你们便称她‘玉夫人’罢。” …… “今夜由你来侍寝!” 烟落只当是他们在言语,未曾听入耳中。 突然,一声爆呵当头。抬头一望,不知风离御何时已站在她的身前,满脸怒意。 “什么?”她尚未反应过来,脱口问道。 “今夜由你来侍寝!”风离御咬牙切齿的又重复了一遍,从来没有哪个女人如此无视他,他此时真想掀翻了她面前的瓜果。 侍寝?!烟落望着他盛怒的眸子,里面似闪耀着红色的火光,彻底的呆住了…… …… -------------------------------- 各位亲们,最近秀耽误了些更新的时间。一直关注我文文的亲们,可能知道,残颜皇后原先叫做与魔共枕。当时经过一轮推荐后,编辑给出的意见是,趁着字数少,好好修修文。 事实上,我做出改动,不过似乎二次推荐的效果依旧不理想。大概又被潇湘被pass了。 我不想怨天尤人,我想推荐效果不好,一定是我写的不好,所以希望大家给出一些修改意见。 这两天,找些作者讨论,所以耽误了更新,抱歉。 第十九章 月亏之蛊(一) 烟落深深凝眉,只觉得眼前红光一闪。再回神时,哪里还有风离御的身影,他已然气急败坏的扬长离去。 寒意从骨缝间无声无息渗入,今夜竟然让她去侍寝。不过,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想躲也躲不掉。也许,这就是她的命。摇头苦笑一番,她继续吃起面前的果子来,神态淡定自若。 “楼姑娘真是好定力!让本皇子好生佩服。”低沉的声音突然在面前响起。 烟落抬头而望,一袭珠暗紫妆狐缎披风,是方才坐在七皇子身侧的宾客。适才听得骆莹莹似乎唤他九皇子,于是她站起身来,恭敬的福身致礼,轻声道:“九皇子万福。” “自家人,何必那么客气。论礼,也许日后我还得叫上你一声‘嫂子’。”风离清微笑道。 本来烟落只是敛眼垂眉,低着头,而九皇子的这番话不由得使她心中一暖。皇室之中,原来也是有这般温和之人的么? 又仔细瞧了瞧面前英俊的男子,心中不由一怔,这九皇子并不逊色于七皇子,狭长的凤眸,略略吊梢,生的似乎更妖媚一些。他半边面孔被光线遮住,明明灭灭之中,亦正亦邪。 高高的宫灯悬挂着,散出柔和的光芒。夜黑灯影摇,看得不太真切,那一瞬间,烟落似乎觉着九皇子散落在衣襟前的长竟是隐隐透出了红色的光芒,妖冶无比,如被漫天血红的夕阳晕染过一般。 错愕中,她不由的小声惊叹出声。 “哦。”风离清似乎注意到了烟落的反常,习以为常的解释道:“众所周知,本皇子的母妃是吉吉塔尔沙漠的公主。怎么,是本皇子的异族血统吓到你了?”云淡风轻,他似乎早就习惯了别人的侧目,丝毫不以为意的解释道。 “怎会?”烟落语中含着几分歉意道:“烟落见识尚浅,虽是读过些许书籍。也曾听说过,天晋皇朝名族甚多。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听闻还有眼眸为蓝色之人,可惜烟落没有见过。” “你怎会跟着我七哥?”风离清岔开话题,突然问道。 烟落半响无言,顷刻,静静道:“一切皆是随缘。” 空气里是死水一般的沉默,一个“缘”,人生不过一个“缘”字,缘起缘灭,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风离清亦是沉默不语,思绪越飘越远,表情凝重,似是想起了令人痛心的往事一般。良久,长叹一声,他又道:“你的性子,不适合待在皇家。”语中透出了浓浓的遗憾,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去提醒面前这看似孤傲冷清的女子。 “我知道,谢谢九皇子提醒。”对他的好感又添几分,烟落微笑点头。 “知道自己卷入了什么样的风波中么?”风离清又问道。 木然摇头,烟落一脸茫然。一直以来,她有一种感觉,自己似乎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无法自拔,而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她一无所知。 “你好自为知罢。”风离清眉心紧紧锁成“川”字,最终说了这么一句,便转身离去。紫色的披风随风掀起冷冽的一角,内里闪耀的银色刺目无比。 “楼姑娘,请你前去沐浴焚香罢。别让七爷等久了。”程管家不知何时,凑上前来,缓声劝道。 烟落本想推脱一番,脑中却突然想起了娘亲那期待的眼神,幽怜无比。 她不能,她不能拒绝。 …… 麒麟青铜鼎中,几缕青烟正从熏炉孔内娉娉袅袅的散出,若有如无的弥漫在空气之中,好似一张巨大的网,兜头兜脸的将人蒙住。 烟落已是换过一袭丝质睡袍,绚烂粉红的颜色,映衬着她方才蒸浴后红晕的粉霞,格外的玉润水灵。微湿的秀,贴附于额前,几滴水珠断断续续的落下。 轻轻绞动着床上光滑的锦衾,她其实有着几分紧张。 少刻,只见有人轻轻拨动床前的帐幔,是他来了。 挑帘进入,风离御驻足立于床前,静静的注视着眼前的绝色女子,突然留意到她的头上空无一物,无丝毫饰品点缀,不由的出声问道:“你的那枚白玉梅花簪呢?” 心仿佛被人狠狠刺伤一刀,鲜血止也止不住的向外流淌,强作镇定,她淡然微笑道:“我已经托人还给庆元侯了,因为烟落已经不配再拥有!”言罢,似水的眸子望向风离御,其中的哀痛之意不言而喻。 “恩。”痛呼一声,顷刻间她的小巧的下巴已是落入他的大掌之中,用力的掐住。 “你恨我么?”风离御凤眸一眯,勾唇道。 烟落不答,可由心而生的怨恨又岂能遮掩得住?微微冷笑,只是那笑像是从胸腔底处漫上一般,带着窒闷的凄厉。 这般的倔强,风离御心中一窒。以前的“她”,也是这般罢,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却又因着万千的无奈而不得不向命运妥协。而如今…… 想到这里,他的眸中突然如三月春风拂过一般,萌生出醉人的温柔之意,缓缓放开了烟落的下巴,转而轻柔的抚过她的眉眼之间,如对待百般呵护的珍宝一般。 烟落对他突如其来的温柔有些不明所以,却不敢妄动分毫,只得任他为所欲为,直到他湿热的唇附上了她,方才本能的想反抗。上次,她中了媚药,是以无法克制自己一波一波侵袭而来的**。然而,这次,她是再清醒不过了,却差点迷失在了他片刻的温柔之中。 不可以,**可以,可她必须清醒的意识着,自己是有多么的不情愿,这是她最后的底线。 迷醉三分,入戏五分,欺身而上,感受到身下人儿的僵硬与抗拒,风离御竟是出声诱哄道:“烟儿,别反抗我,不要反抗……” 烟落双手死死抵住他宽阔的双肩,尽量保持着距离。“烟儿”,多么亲切的称呼,曾经傲哥哥也是这么叫她的。不知缘何,她总觉着这声“烟儿”,听着十分别扭。 未待细想,却只觉得身上猛然一沉,仿佛是重物坠落于她身上一般,只见七皇子已是趴在她的胸前,双手紧紧的扣住自己的后脑,深深的插入丝之中,突然他全身不断的抽搐起来,十分痛苦一般。 …… ------------------------------------ 亲们,我想换个书名和简介,大家能不能给点意见哈 第二十章 月亏之蛊(二) 用尽全力,烟落推开了风离御,勉强侧着起身。只见他此时正痛苦的低着头,苦楚的痉挛掠过他的唇旁,英挺如画的俊眉拧成一个结,额头上不断的滚落下豆大的汗珠,脸色渐渐的惨白如纸,薄唇呈现出了摄人的青紫色,就像是中毒一般。 烟落何曾见过这般场面,当下心跳剧烈加起来,她伸出微颤的一手,轻轻推了推他,哑声问道:“七皇子,你怎么了?” 风离御死死的掐住自己的臂膀,似要嵌入骨肉之中一般。该死的,这蛊毒竟然提前作了,今夜是月亏,他应该防范的,都是他因着心中的积郁而忽略了。 “我去叫人来,你先忍忍。”烟落紧张的说道,正欲站起来,不想却被他一把扣住手腕。 风离御紧咬下唇,依稀可见深刻的齿痕,双眸已是布满了红色血丝,他死死的扣住烟落的手,艰难的开口道:“别去,我……没事……” 他的大掌冰凉,那无边的寒意也不断渗透入她的肌肤之中,如浸在腊月的冰雪之中。他的痉挛与颤抖也源源不断的通过掌心传递给了她。 那一瞬间,烟落心底最柔软的一处被触动了。想不到,权势滔天如七皇子,身份尊贵如七皇子,他甚至可以轻易的改变她的命运,可他自己却也有这般脆弱无助之时,也会受着这噬人的苦痛的折磨而无能为力。 看着他满额青筋隐露,丝凌乱,汗水完全浸湿了它们,如从水中捞出一般。他一定很痛罢,想到这,烟落竟是眼神柔和了几分,默默不语的陪着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窗外的月色渐渐黯淡了下来,月儿似乎是躲至乌云之后,屋中的红烛已是快燃至尽头,微弱的灯芯蜷曲着,周围凝成血色一片。 风离御的脸色终于开始慢慢的回复正常,额头上亦没有涔涔汗水再渗出。一直紧紧握着烟落的手亦是缓缓放开,不再冰凉。 感觉到他的好转,烟落小声的询问道:“七皇子,你现在好些了么?” 风离御一手支撑着床榻,缓缓坐起身来,淡淡的望着眼前清雅如菊的女子,眸中已是回复清润,并且附上了一贯的深沉与冷漠。 片刻间,烟落闪了神,他就好像方才的疼痛与脆弱从不曾生过一般。也许,他们有着相同之处,众人之前,他永远是那个高高在上、呼风唤雨的七皇子,就像众人之前,她亦是那个多才多艺、冷静自持的楼烟落。 可是,谁又能真正懂得繁华背后的凄凉,光华背后的黯淡。 被七皇子一直瞧着,烟落心中有些异样,她尴尬的扯唇又问道:“七皇子,你好些了么?要不,烟落去帮你倒杯水。” “不用了,你还是尽你一个侍妾的本分比较妥当。”风离御有些不自然的冷声道。 语出,让烟落着实一愣,菱唇微张。天,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翻脸比翻书还快罢。 见她不语,风离御伸手慢条斯理的理顺了自己的丝,精神已然恢复了八分,斜斜的依靠在了床里,衣襟微颤,隐隐露出里面精壮的肌肤,一派优雅邪肆之状,缓缓开口道:“怎么,侍妾的本分便是服侍男人,时下已近半夜,你还准备让本皇子等多久?”言罢,他向烟落招了招手,其中暧昧之意十分明显。 闻言,烟落又是一惊,他竟然还想着侍寝的事…… 晃神中,又听得风离御凉凉的讽刺道:“怎么,服侍男人你不会么?听闻你的娘亲出身青楼,能嫁给二品尚书做小妾,想来定是深谙此道。照理来说,她不会没有教过你罢。”狭长的凤眼之中满是揶揄之色,不,也许更多的是嘲弄。 脸色顿时黑了几分,他还当真是残忍无情,懂得踩别人的痛处,万千风云,羞辱人却不见血。真的难以想象,这还是刚才那个痛不欲生,紧紧攥住她手的七皇子么?还是那个承受了莫大痛苦却没有吭一声的七皇子么? 烟落咬紧下唇,心中如浪涛翻滚,五味陈杂,终于再也忍受不了他的冷酷讽刺,脑中一热,她不计后果的脱口而出道:“你平时都是这样么,通过践踏别人的尊严来掩饰自己的苦痛?是这样么?” 这次换成风离御吃了一惊,他完全没有想到,她竟然会这么说,而且该死的一针见血。强大的愤怒铺天盖地的席卷了他,淹没了他,胸口如海浪潮汐。 时间像是被寒气所凝,过得特别的缓慢。 如果声音能噬人,大约风离御现在便是如此,他一字一顿的说道:“你再说一遍!” 房内恍若沉溺海底般静寂无声,烛火燃得太久太久了,已是渐渐无光,昏暗之中唯有长窗之中透进一缕琉璃瓦上的雪光。 屏息凝神,烟落平静的说道:“七皇子,尊贵卑贱皆是出身,上天之定,烟落不能选择。原本烟落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现在这权利已经被您尊贵的权势所剥夺了。可唯有一样东西,你在我的身上永远也抹不去,那便是我的尊严,生之带来,死烟落亦会带走!”清亮的眸中迸射而出晶莹锐利的光芒,纯净如雪山之上的净水。 心至诚则如明镜,也许便是这般了。风离御心中狠狠的震了一下,凤眸渐渐眯起,散而出危险的气息。 忽然,他邪邪一笑,勾唇道:“好一个生之带来,死亦会带走。不过,本皇子要得不过是一个貌美的侍妾暖床罢了。” 长臂一揽,他将烟落勾入怀中,伶俐一个翻身,瞬间便将她压在了身下,轻轻松开她腰间的绳结,露出她胸前大片洁白如玉的春色,诱人采拮。 湿热的吻覆下,却是落在了烟落柔美的肩上,辗转反复,时而啃咬,突然他抬头邪魅的说道:“今夜,你若是表现的好了,本皇子可以考虑给你一个身份。若是不然,就不要怪我无情,遣你回府了。” 长指一点,他在烟落的太阳穴处轻轻戳着,又讥诮道:“你的小脑袋瓜子,最好好好的想想该如何取悦本皇子。” …… -------------------------------- 亲们,人气果然是,没有最差,只有更差,呜呜,我想撞墙的心都有了。 第二十一章 遣离 烛火熄灭,屋中已是一片昏暗,也许这样才是最好,她亦不愿看清他。缓缓闭上眼睛,烟落的指甲深深的刺入柔软的棉被之中,被吸吮得红肿的唇,渐渐咬出了鲜血…… 好痛,粗暴的动作,痛入心扉。虽然已是失了清白,但她毕竟从未经人事,干涩而又撕裂般的疼痛无情的拉扯着她的神经,在她想昏厥过去之时不断的使她清醒。 这一刻,她想起了儿时经常一个人,暗夜之中,凝望着满天如斗的星星,独自呆。 陪伴她的,只有寂寞,只有孤独。 娘亲,唯有娘亲,她无法割舍。有一句话,她一直想问,为什么?为什么要带着她回尚书府?就这样流浪在风景如画的江南,相依为命,不是很好么?为什么? 没有争斗,没有残忍,亦不会有今天…… 如果不是遇到了傲哥哥,她能一直心如止水,可是现在的她做不到,心中存了恨,存了怨。 从今以后,她便要开始习惯寂寞,习惯孤独,习惯一个人,还要习惯羞辱与残忍的对待…… …… 天空中已是划过一道黎明的曙光,光明的利刃劈开了黑暗的长空。 又是一夜未曾合眼,她的身心均已累到了极致。 一夜的肆虐,风离御方才起身,看都不曾看一眼被他凌虐的伤痕累累的女子,扬长而去。 鼻息之间,全是他身上浓郁的龙涎香气,无论想怎么逃避都挥之不去。烟落眼神木然的望着华丽的床顶,金丝镶满了这繁华的世界,这时,她很想知道,当璀璨的金线刺穿雪白的鲛沙之时,它会不会感觉到疼痛? 初升的阳光暖洋洋的洒落在了身上,耀上她洁白的肌肤,晕出淡淡的光圈。 一地洁白纯净的衣服,遮不住的却是她满身的青紫痕迹。她整装呆呆的坐在了床上,目光装满了空洞,缥缈无神。 敲门声骤然响起。 “进来。”烟落凝声道,心中不知为何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而那种感觉竟是愈来愈强烈。 推门进来的,是离园的程管家,他手中捧着一盏玉盘,盘中似乎盛了一些物什。望着眼前这淡定如菊的女子,他心中闪过不忍,可是主子吩咐,他只能照做。 程管家抹了抹额头,迟疑的说道:“楼姑娘,七爷方才交代我务必转告姑娘一句话。”说到这,他似乎有些难以启口,支吾了半天,却终是说不出口。 “但讲无妨,我能承受。”烟落低低垂,轻声道。 “七爷说,姑娘……死板生硬,甚是无趣,虽貌美却不若……娼妓。请姑娘自行回府,爷从不亏待跟过他的女人,这些饰够姑娘此生吃喝不愁,请你收着。”程管家深深憋了一口气,快讲完,眼中闪过同情,更多的却是无奈。他也许真的老了,心亦软了,看来这管家的职位,他是真的做不了了。 长叹一声,他将饰盘搁在了梳妆台上,匆匆转身离去,苍老的背影似乎道尽了离园之中曾经的凄凉。 烟落缓缓站起身来,麻木的走向了梳妆台前,灼灼生辉的金玉饰品,鎏金龙纹金簪,翡翠玉镯,红珊瑚手钏等,还有一枚甚是别致的玉佩,形状若展翅欲飞的蝴蝶,洁白莹润,似乎很名贵。 摇头轻笑,原来还有比她想象中更糟糕的结局。 他像打赏妓女般打赏她,不,甚至在他眼中,她连妓女都不如。早知道会是这样,她又何必自取其辱?被他凌虐了一整晚,又何必?他果然只是玩弄她而已,他果然懂得如何狠狠的踩别人的最痛之处,他果然够残忍无情。 如行尸走肉般步出了房门,她没有带走一件东西,恍恍惚惚再回神时,自己已是置身于荒凉,人烟稀少的西城郊。 试问,她还有何颜面回尚书府?又该怎么面对娘亲? 碧凌河,是敛翠湖的支流,环绕着美丽的晋都。 今年的冬日,没有去年冷,是以没有结冰,河水静静的流淌着,泛起丝丝涟漪。 不知何时,她已是步行至了河畔,驻足凝视,看金色阳光洒落在了水面之上,金光闪闪,迷惑了她的眼。 那金光背后,会不会是她所向往的极乐世界?没有争斗,亦没有责任,有的只是鸟语花香,尽情欢乐? 那一瞬间,她如灵魂出窍,竟是着了魔般一步一步的朝着那她向往之地而去…… 然而,冷冷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无情打断了她为自己编织的美丽幻想,心中一惊,方才感觉到自己已是险些踏入河中,鞋底被浸透的湿意冰凉刺心。 “死,看似解脱,却是最懦弱的人所为!” 顺着清冷的音调,烟落侧目,却只见一名身材极是高俊的男子正坐在不远处的大石之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向河中掷着石子,激起河中一个个的漩涡。 “多谢这位公子指点。”烟落淡笑致谢,是的,死是最懦弱的人所为,她要活着,坚强的活下去。只要活着,总会有拨开云雾见天日的时候。 “我无意指点,只是不想有人在我面前寻短,污了我的眼睛。”风离澈偏过头,冷睿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心中闪过一抹异样。 烟落一怔,方才只是见他的侧脸,已是觉得极是英俊,待他转过脸来,看清楚了他的容貌,才是震惊。他一定不是中原之人,更像是北方的游牧民族,高鼻剑眉,深刻的五官,如鹰一般锐利的眼神,此刻似乎透出了深蓝色的光芒。 再待回神时,眼前已是空无一人,仿佛之前的事从不曾存在般…… …… ---------------------------------------------------- 书名已改,请大家不要走错哦 我一边修文一边上传,尽量不影响大家看文 请多多支持收藏哦 第二十二章 纳妾 残风扫过一地枯叶,直吹的烟落纯白的衣襟瑟瑟抖动。谁想回去的途中,竟是下起了一阵冬日急雨,夹着些许棉絮般的雪花,不到三刻便止住了。 她盲目的在雨中走着,一任冬雨夹着雪花,淋了一身,寒风中整个人如冰霜冻结一般。 阴郁的天,灰蒙蒙一片,未到黄昏,已是半黑。 “呀--呀--”这么冷的天,竟然还会有昏鸦扑棱着翅膀飞过沉寂的天空,也许也是落单的罢,就像此刻的她一般。 有家却回不得,遥遥相望,尚书府就在眼前,此时正笼罩在蒙蒙雨后的烟雾之中,朦胧似幻,似乎不真切。 澄净的琉璃瓦,此刻还在滴滴答答的坠落着如断线的水珠,冲洗得干干静静的地面折射出岑寂的光芒。 家还是那个家,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容得下她?笑叹命运弄人,前日她辗转徘徊于离园门前,今日她却又辗转徘徊于自己的家门前。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夜风吹起,一朵梅花从枝头轻坠而下,落在了她的怀袖之中,随手拈起,只觉自己也如这落花一般,再无可依。 突然,身后有一阵悉索响动,未待回神,已是被人从身后紧紧拥住。 淡淡梅花的清香,似乎还夹着浓郁消散不去的阵阵酒味,熟悉温热的怀抱,炽热的温暖驱散着她心中与身上的寒意。不用回头,亦没有挣扎,她知道是他来了。 久久不能言语,她感受到他深深的埋入她的颈侧,微微颤动着,双臂愈环愈紧,直到清润的空气无法再顺畅的吸入肺中,他都不愿意放手。颤动着,震撼着她。 “侯爷,时下已是入夜,你为何不回府中?”烟落唇边绽放一抹凄凉的微笑,看着直教人心疼。不过,身后的他应该看不到,她亦不希望他看到,徒增烦恼罢了。 今日无月,迷蒙的空中只有无边无尽的暗沉。 此时此刻只有他们两人,这一声“侯爷”,亲疏已是显而易见,慕容傲浑身一怔,缓缓松开了手,对着她孤绝寂寥的背影,轻声道:“那你呢?这么晚了,又为何不回去?” 烟落不语,亦不愿回头望他,只是定定的站着。 “还是你没有地方可去?”他又轻声问道,声音如白瓷一般纯净清润。 她微微颦眉,伸手拉了拉自己微皱的衣襟,轻轻咬唇,依旧不语。 “对不起!”他又道。 “茫茫人海,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侯爷又何出此言?”闻言,烟落淡笑,轻轻自嘲道。 “对不起!那日之后,我……我大醉了三日不醒,我不知道他们竟然会将事情闹得这么大,我的父亲更是上门去退婚,我……”他急欲解释道。 “等等。”烟落出声打断,心中却升起一丝暖意,原来退婚一事并非他所愿,虽然他们已是不可能,但毕竟此时心中能好受些。 “侯爷,也许你我只是无缘!”她冷淡的说道,冰冷的小脸不带一丝情感,因为她已经配不上他了。 “谁说无缘?!”猛一用力,慕容傲气急之下,将烟落扳转了过来,昏暗中,凝视着她美丽的侧脸,精致的轮廓如梦如画,他柔声道:“我一清醒,就马上过来寻你,不想你府中始终不肯透露你的所踪,我不知你仍在府中,还是出了府,只得日日在这里等候。烟儿……” 他顿了顿,徐徐道:“对不起,那日是我太冲动,没有顾及你的感受。我酗酒买醉解千愁,没有考虑你的处境,导致事情到了这般无可转圜的地步,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请你给我一个机会去弥补。” 弥补?无声哽咽,一层层悲伤翻涌上了心头,酸痛不可遏止。事已至此,这一切要如何弥补? 终于抬头凝视眼前这温润如玉的男子,心中漫过疼痛,如刀绞。她的眸中盛满了哀痛,哑声道:“残花落地,覆水破镜,试问,你我之间,可还有一分可能?” “有!只要你不是割舍不下他。”慕容傲凝眉,目含坚定的说道。 “他?”烟落心知他说的是七皇子,脑中忆起那张艳到极致,又冷到极致的俊颜,忆起他几番残忍的对待,竟是缓缓闭上双眸,不忍去回忆般。他带给她的伤害,只怕此生都难以抹去。 “风离御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了。你不要被他迷惑了,他决计不会真心待你的……”慕容傲突然激动了起来,拼命的摇晃着烟落的双肩,急急道。 “我知道,可是一切都无法挽回。”烟落轻声摇头,剪不断理还乱,与其两相思,还不如早早断了彼此的念想。 “可以挽回的,你相信我!”慕容傲轻轻掬起她的脸,眸光温柔似水,直视着她,小心翼翼,生怕碰坏了心爱的宝贝一般,道:“烟儿,可能你要暂时受些委屈,我可以先纳你为妾。我保证今生绝不娶妻,只待时日一久,等这事慢慢的被人们淡忘了,我再想办法将你扶正,可好?” 纳她为妾?!此生不再娶妻?!烟落静静的凝望着他温柔的眸光,天空中忽然又飘起了细细的雪花,轻柔如棉絮,软软的,一碰触到她的脸庞便瞬间化去,快到谁都来不及去挽留。 可以么?他竟然还愿意要她?莫不说是为妾,就是为奴婢,此时的她也愿意。只是,她能答应么?她能吗?会不会连累他的名声?会的,一定会的!而且,这对他来说,公平么?他值得更好的女子…… 雪花愈下愈猛,漫天飞舞,迷蒙之间她似乎再也看不清他英俊的容貌,连日的奔波与累心,昨日的折磨,再加上今日又淋了一身的雨,此时她冻得瑟瑟抖,牙齿不停的颤抖着,全身已是麻木无知觉。 突然,她足下一滑,整个人跌进了他温暖的怀抱之中。 意识开始涣散,缓缓的合上了疲惫不堪的双眼,她累了,真的太累了,此时她只想好好的睡上一觉,什么都不用去想…… …… ---------------------------------------- 碎碎念:收藏啊,票票啊,留言啊,我的人气啊,拜托各位了。 第二十三章 襄王有意 梦中是一片红色霓裳铺成的平坦大道,看不到路的尽头,烟落漫无目的的走着,忽现的光明令她心中一喜,快步迎了上去,不想却只是另一处无止无尽的拐弯处。 心中的迷茫远远胜过此时遥遥的路。 是谁,是谁在温柔的呼唤着她? 好熟悉的声音,暖流缓缓流淌过干涸的心中,暖遍了每一个角落。 缓缓睁开了沉重的眼皮,强烈的光线使她难以适应,皱紧了秀眉,方想说话,却现喉中干涩沙哑的如同被烈火焚烧过一般。 眼前模糊的一切,清晰,再清晰…… 熟悉的淡黄色帐幔,穿插在了墨黑的横杆之上,尾处缀有丝绦般的流苏,竟是她的卧房,是她的家,她终于回来了么? 碧玉珠帘悠悠作声,红菱抚帘而入,端着一个盘子,一见已是睁开眼睛的小姐,起先一愣。双唇开了又合,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半响,才惊呼道:“小姐,你醒了。” 忙放下盘子,搁在一边的圆桌之上,她急切的跑至房门口,大声的叫唤道:“小姐醒了,侯爷,小姐醒了,小姐终于醒了!” 烟落缓缓侧过脸,只见慕容傲已是匆忙奔了进来,隐约可见他俊颜已是带了三分憔悴,明亮的眼下已是一片乌青,似是许久未曾合眼,勉强刚想开口。 慕容傲急急上前,将她扶起,阻止道:“烟儿,先别说话。先喝杯清茶润润喉。” 一旁的红菱忙递上了温热的茶水,慕容傲顺手接过,缓缓喂烟落喝下。看着她的脸色如新雪一样苍白透明,没有血色的双唇有些干裂,那是一种无比脆弱的感觉,心中猛然一绞,隐隐作痛。 眸中漾出水般的温柔,他将她的头轻轻的依靠在了自己的怀中,修长的手指拂过她如丝缎般的秀,徐徐道:“你生病了,烧的很严重。昏迷了三天,烟儿,你可知我有多担心。” 昏迷三天了,烟落一怔,难怪觉着身子如掏空了一般的乏,原来已是昏迷了这么久。 清凉的茶水徐徐润喉,她清了清喉咙,开口道:“侯爷,这几日劳烦你照顾烟落。只是……” 慕容傲将一指轻轻抵上了她的唇,微微凝眉,道:“怎么叫的那么生分呢?你应当叫我夫君才是。”言罢,瞥了她一眼,眸中带着几分认真与热情。 烟落惊疑的望向他清润的眸子,充满了不解。 “那晚我和你说的事,我已经同令尊大人说过了。令尊大人同意暂时让我纳你为妾,府中上下我已经打点过了,绝不会再有人在背后乱嚼舌根,你只管放心,只等除夕之后,正月里我来迎你过门便是。”他详细解释道。 “我……”烟落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再次打断。 “烟儿,你该不会怪我没有经过你同意,自作主张罢。”慕容傲突然一脸幽怨的望向烟落,那样子,竟是有几分委屈似的,一时倒教人不好拒绝。 “我……”她其实想拒绝,她应该拒绝的,可是望着他满含期待的清润眸子,到嘴边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还有,我说过,这支簪子,永远不要摘下。”慕容傲面带和煦的笑容,为她理顺了丝,轻轻挽起,再插上了那枚白玉梅花簪。 “……” 温情有尽时,又待上了半日,慕容傲终是离开了,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生怕她再有任何闪失,言语间的温馨令她心中阵阵酸涩翻涌,说不出的滋味不断的涌上来,心绪一阵烦乱。 府中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她不知道慕容傲究竟用了什么方法,竟是没有人再提起她先前的事,人人只当从未生过一般。唯有爹爹,将她叫至书房中,沉默对视了良久,却没有说一句话,又示意她离开。想来,爹爹对她亦是失望透顶了罢。 娘亲自是不用说了,一连几日都不愿意露面,即便是她病中,亦没有来探望。平白无故,从本来可以风光出嫁的侯爷夫人变成了一名没有丝毫地位可言的小妾,娘亲定是觉得颜面无光罢。 这一晚,一弯半月斜挂树梢,风吹的身旁的树叶乱颤,远远望去月亮也仿佛挂得不稳,有些摇摇欲坠。 她心事重重的抚过七弦琴,未成曲调,弦已是乱了心绪。不洁之身,她怎能连累他的一片深情? 屏息静气,许久,才将颤颤的指尖再度搁上琴弦。十指轻轻拨动,曲随着人心的忧伤,连寂寞都不忍听闻。 终于,指错弦惊,尖锐的声响硬生生的结束了这悲伤的一曲。 隐痛自冰凉的指尖划过,她轻轻将手指放入口中吸吮,尝到的是淡淡的血腥与一丝咸涩,慢慢的咽入喉中。 平淡无波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着,如沉重的车轴碾过岁月的痕迹,不可逆转。除夕将至,这意味着离他来迎她入府的日子是越来越近了。 愈是一切平静,她愈是觉着危险正在步步紧逼。 “姐,这么晚了,你还在一个人弹琴么?”清脆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打断了烟落的思绪。 烟落转头看向映月,只见她穿一袭粉红色的绣花罗衫,下着珍珠白湖绉裙,长及垂腰,额前耳鬓用一片白色和粉色相间的嵌花垂珠链,偶尔有那么一两颗不听话的珠子垂了下来,竟然更添了一份亦真亦幻的美。 这些寂寞的日子,哥哥又不在府中,还多亏了映月总是陪着她,有自己的姐妹真是好,终是有亲情在的,不是么? 烟落微笑着,道:“嗯,我睡不着。怎么,妹妹你似乎也有心事么,这么晚了还不去睡?” “姐姐,我……”映月欲言又止,一副羞怯难以启齿的模样。 小女孩家,这般羞怯,会是什么?映月不过小她一岁多而已,忽然了然于心,烟落浅笑着试探道:“怎么,妹妹可是情窦初开了?” “姐姐,你取笑人家……”映月的脸“刷”的一下红了个透,支支吾吾了半天。 “告诉姐姐,是哪家的公子,又是何时将我们家天真纯美可人的映月的心都偷走啦,要不要我去同哥哥说说,让他替你问问,是不是襄王有意?”烟落巧笑盈然道。 “姐姐……我……其实还不知道他是谁,前些天,在街上时碰上了一面。他真的好英俊,玉树临风,我还从未见过那么美的男子,尤其那一双眼睛更是如星辰般璀璨。他衣着华贵,器宇不凡,映月也不知自己配不配得上他……”幽幽叹息了一声,映月突然有些意兴畅然,那般气质,那名男子应当是身份尊贵无比,也不知他是何人。 玉树临风,俊美无涛,一双眼睛尤其注目,没来由的,楼烟落的脑中浮现出了七皇子的身影,陡然全身一个激灵,冷颤了几下。 望着小妹,一副如痴如醉的模样,不知为何,她的心中竟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 ---------------------------------------- 收藏啊,票票啊。 第二十四章 如梦浮生(一) 次日,晋都的繁华集市之上,由于日子临近除夕,街上热闹非凡,若不是处处黑瓦飞檐之上垂挂的美丽冰棱,在初升的阳光之中,折射出七彩夺目的光芒,显出了几分冷冽的冬意,这鼎沸的人声,交叠攒动的人们,这琳琅满目的各色物什,此起彼伏的吆喝声,直教人以为是春天来临了。 烟落走走停停,远远的跟随着前方不远处一抹粉色的娇小身影,微微颦眉,神情有着几分正肃。 突然,前方的姑娘驻足停了下来,侧身留意起旁边的一个卖胭脂水粉的小摊来,随意翻弄着,颇感兴趣。烟落一惊,心跳骤然加,慌忙躲在了路边的一棵大树之后。 兀自敛平了呼吸,她又悄悄的探出了头,细下观察起前面的女子来。心中确是十分的后悔,这样做似乎对映月太不尊重了。 今日一早,她无意中看见映月穿上了她自己最心爱的粉霞玫瑰藕丝罗裳,急匆匆的出了门,也没带上一个随身丫鬟,神神秘秘不知做什么去了。心下疑惑,这件衣服可是花费了大娘不少的积蓄从锦绣坊中买来的,想当初大娘咬牙买下这件昂贵的衣服,便是想让映月在爹爹于府中置办的家宴中出彩的,不想后来还是让她对出了诗联。映月十分的喜爱这件衣服,平时从来舍不得穿,眼下未到新年,也不知她穿着打扮的如此光彩照人是为何。她心中疑惑着,脚下却是不自觉的跟着她走了出来,一直到了这熙熙攘攘的大街之上。 前面隐隐约约看见映月似乎挑选好了东西,付了银子,转身又没入人潮之中。烟落甩一甩头,抛开心中烦闷,继续跟了上去,既然已是这么做了,今日她一定要探个究竟,可能是因为自己曾经不慎失足,所以对于这个唯一的妹妹,她十分的谨慎与心疼,不希望她有任何的闪失。 跟着跟着,已是愈走愈偏辟。 前方的饰店中,突然现身出一抹熟悉的背影,衣着讲究,三四个丫鬟拥簇着。 那身段,那背影,怎么看怎么着都像是,柳云若! 心中一喜,真的是好久不见了 柳云若年长她一岁,是她最要好的闺中密友。柳云若的爹爹柳正言原本是她爹爹楼封贤的门生,亦是楼封贤一手提拔上来,一次见到柳正言的时候,记得她只有十岁。 她至今仍是清楚的记得,那是一个眉清目秀、儒雅谨慎的男子,身后跟着一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女孩,水灵的大眼,尖尖的下巴,小小年纪已是初现美人胚子。 听闻柳云若的娘亲原本是大家闺秀,当时的柳正言不过是一个穷苦的书生,一无所有。柳云若的娘亲义无反顾的跟随着他私奔,不想生活确是穷困潦倒。她不忍看着昔日满怀抱负的夫君如今为了讨生活而做些粗俗之事养家糊口。为了筹钱给他在晋都读书考取功名,她瞒着他堕入风尘卖笑。后来,考中进士后的柳正言衣锦还乡,却独独不见自己的妻子欢喜迎接,处处遍寻无果,她只留下一封书信与年幼的女儿托给邻居照顾,至此以后不知所踪。不洁之身,想必她无颜面对自己的丈夫,是以只得一走了之。痴心相付,柳正言其实并不在乎世俗看法,妻子无怨无悔的付出使他深深的内疚着,他从未放弃过寻找过自己的妻,也从未起过再娶之意。孤身一人等着她回来,一晃这么些年就这么熬过来了。 也许是经历有些相似,也许是她们的娘亲同样的沦落风尘,总之她与柳云若特别的投缘,一见如故,彼此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年前柳云若曾同她说遇到了心仪之人,又生怕父亲反对,惴惴不安,当时她真心的祝福他们能幸福。可惜的是至此便再也没有见过柳云若,她曾经私下托人问过府尹大人,可柳正言却闭口不提女儿的去向,大约是对婚事不满罢,自己又不好多问,只能作罢。 如今,在这晋都街上,却又与她不期而遇了。 “云若!云若!”烟落抬高了声音,兴奋的叫道,脚下也不忘加快了步子,赶上前去。 前方的女子闻声缓缓转过身来,一袭千叶攒金芙蓉对襟袄,大红羽缎披风,头上珠钗满缀,金碧闪灼,异常华美。一双勾魂的美眸流转含情,顾盼神飞,妖娆多姿的身段,摇曳若扶柳,确实是柳云若。 “云若,一年多不见了,你也真是的,既然人在晋都为什么不知会我一声,这么长时间没个消息,害的我整日整日的都想着你。”烟落上前拉住柳云若细腻柔嫩的双手,虽然碰触到的满满的都是冰凉的金钏和翡翠玉镯子,秀眉飞扬,她仍是难掩激动的说道。言语间尽显嗔怪之意。 看起来柳云若似乎过得很不错,如此华丽的装扮想必是大户人家的贵妇。 “烟落……”突然间遇见故友,柳云若陡然一怔,美丽的脸庞上染上一份窘迫之意。如果可以,她真的不想让烟落见到她现在这个样子,可是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她们迟早会见面的,而且很快。所以,隐瞒也毫无意义。 “云若,看到你,我真是太高兴了。瞧你,现在过得这般不错,这么多丫鬟伺候着你。想来你的夫君一定很疼你罢,你真是有福,羡煞我了。”烟落拉过云若的袖子,上面绣了几朵半开未开的芙蓉,细下抚摸后赞道:“如此精美,必是出自锦绣坊,攒金芙蓉最是名贵,还满绣,这件衣服必是价值连城。” “区区一件锦绣坊的衣裳,即便价值连城又算得了什么,我家老爷恨不得把天上的月儿都摘下来给九夫人呢。我家老爷啊,可是把九夫人放在手心中疼着宠着,生怕磕着碰着了。”柳云若一旁的随身丫鬟连忙凑上前谄媚道,尖声细气,尽心讨着自个主子的欢心。 “芳余!谁让你多话了!”柳云若不悦的颦眉,怒斥道。 那名丫鬟立即低头退至一边,噤若寒蝉,不敢再言语。 九夫人,九夫人!谁的九夫人?! 烟落彻底呆住了,直愣愣的站在了原地,杏眸圆睁,她不相信,她不愿意相信,为人倨傲,才华横溢如柳云若,竟是愿意屈身做他人的小妾,还是九房妾室。不,她不愿意相信!这不可能! 还曾记得,满树的桃花,片片纷飞,她们背靠着背坐于桃花树下,一任那飞旋着的粉色落了满身,春意绵绵,不愿拂去,彼此倾诉着心声…… 如果说她自己是三月枝头柔柳之上的一抹春色,那柳云若则是天边夕阳下最绮丽的一朵彤云。 柳云若曾说:她此生定要嫁一个真心待她之人,像她的父亲对她娘亲那般痴情之人,不介意出身,也不介意过往,一生只娶一妻,可以没有钱,可以没有官爵地位,只要能相守便好。 一生只娶一妻,只要能相守便好…… 柳云若是骄傲的,是美艳的,是独特的。 可现如今,云若她在做着什么?她的理想呢?她的抱负呢?都去了哪了? “九夫人?谁的九夫人?”楼烟落喃喃怔仲道,连连摇头,又恍惚望向柳云若,满含期待的眸子向她求证道:“云若,这不是真的,是不是?” “楼烟落!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这是千真万确之事。我,柳云若!如今是安邑郡王慕容成杰的九夫人!换句话说,日后我便是你的小娘!”柳云若凉凉的说道,低轻轻的抚弄着腕上如碧水般澄澈通透的玉镯,遮住的是自己唇边无尽的苦笑。 宛若在腊月中被人从头顶塞入无数的冰屑,仅仅是冷彻蚀骨已无法形容楼烟落此时的感受。 慕容成杰,一个可以做柳云若父亲之人,自己未来的公公。 九夫人,天…… …… ------------------------------------请大家多多支持。 第二十五章 如梦浮生(二) 怔愣良久…… 直至周遭的一切都静若止水,呼啸的北风如利刃般划过烟落已是冻僵的小脸。 忽然,心中掠过一丝模糊的惊恸,烟落努力的想去抓住,可是又说不清楚是什么。 凋零的枯叶,带着几分厌弃的黑沉,缓缓飘落于她的衣袖之上,伸手想去轻轻抚落这几点枯黄,却只见自己一双素手苍白如月下雪,颤抖如蜷曲的残花,白的分明,黄的刺目。 心中惊恸渐渐清晰,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自己与柳云若是一体的,她们过于相似。而今日,看见了柳云若成了这般,她仿佛看到了自己不可测的将来,一样的渺茫。心跌落到谷底。 究竟柳云若这华丽背后隐藏了多少的苦楚?原来,纵横交错、千丝万缕的华裳皆是要靠一针一线去成就的,她不知道,当尖细的针刺破这光洁上等的绸缎而成就了这方美丽之时,它会不会痛? 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烟落目光寂寥,没有焦距的望向远方,缓缓道:“令尊,现下身体可好?” 简短的一句话,却勾起柳云若内心之中最痛之处,无边的痛意顷刻间泛滥成灾,无法抵挡的悲伤席卷而来。 强作镇定声音却细弱蚊鸣,柳云若轻咬下唇,断断续续的问道:“我……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父亲了……父亲他现在还好么?” “你认为呢?”烟落不答,摇头苦笑,有些气恼的反问道:“你心中还有那个与你相依为命的父亲么?令尊对你的期望甚高,想必精心教导培养你,不是为了让你这般罢。云若,你不是告诉我,你找到了心仪之人,怎么又会和安邑郡王在一起呢?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自愿的,是不是,一定是这样的。” “我是自愿的!”柳云若凄凉苦笑道,嫁给一个年纪可以当自己父亲的人做小妾,她也不想的,可是她爱的人抛弃了她,她还能怎么办呢?所以,她不甘心,她要报复他,害她沦落至此,她一定会让他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慕容成杰一向与风离御是敌对立场,亦是支持二皇子登基。风离御!她一定要让他失去一切,皇位,以及他所爱之人! 想到这儿,柳云若一双妖娆美眸中迸射出无边的恨意与怨毒,冷笑如暗夜滋生的黑色蔷薇,微微抬起头,直视着烟落,已然没有丝毫方才片刻闪过的脆弱与惶惶,语调平静道:“烟落,安邑郡王如今待我很好。你看我,吃穿用的皆是精品,前拥后簇,过得是人上人的日子。这便是我想要的!倒是你自己,本可以明媒正娶嫁给慕容傲的,你究竟在折腾什么?将事情闹得那么大!不可收拾!” 微抬手,柳云若拔下头上一支九展昆仑凤翅金步摇,塞入烟落冰凉的素手之中,挑眉道:“烟落,没几日你便要过门了。我这个做小娘的,今日突然的遇见你,没有准备,也没什么可送的,一支粗劣俗钗而已,你暂且收着。待到入府那日,我一定会好好备下一份厚礼!称心觅得如意郎君,恭喜你!” “云若!”烟落紧紧握着手中金钗,樱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半响说不出一个字来。良久,她终是狠下心来,咬唇道:“云若,我知你并非贪图荣华富贵之人,虽然我不明白是为什么,可是你这么做如何对得起你不知所踪的娘……” 语未毕,已是被柳云若厉声打断。 一针见血,直刺痛处,柳云若神情遽然大变,浓艳的胭脂盖不住益苍白的脸色,她的情绪显然已是有些失控,满头的珠钗都因为她的激动而不停的晃荡着,如粼粼而动的碧波星光,声音瞬间嘶哑,凉楚的大叫道:“烟落!住口!不要再说下去了,我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没有我在慕容成杰枕边替你说好话,出了那么大的事,即便是屈居小妾,你以为有那么容易让慕容成杰点头同意么?!你不要辜负了我的一片心意!”剧痛如凌迟般,是的,她的娘亲,她对不起的何止是自己的父亲,还有她那至今下落不明的娘亲,娘亲用自己的清白换来他们的无忧生活,可她却如此糟蹋这来之不易的幸福。 “云若……原来是你帮了我……”烟落望着眼前自己的好姐妹,眼中已然蒙上了氤氲雾气。 一滴璀璨晶莹的泪珠悄无声息的滑落至掌心,柳云若愤愤的抽出怀中的绢帕,轻轻将它拭去,选择了这样的路,她从今以后将不再是弱者。神色恢复平静,她勾唇道:“烟落,你放心!只要有我柳云若在一天,就绝不会让慕容成杰为难你。你只管宽心的进门。还有,我会怂恿慕容成杰同意慕容傲自个出去建个庆元候府,到时候,你不用住在安邑郡王府,就更加无需担心。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剩下的你自己好好把握罢!” 凄然绝美的转身,柳云若几乎是仓皇离去…… 独留烟落萧瑟孤零零的立于原地,柳云若一向待她如亲姐妹,即便是现在这般状况,依旧是心中思忖着她,考虑着她的周全,这份难能可贵的友情,她将铭记于心。 默默的弯腰捡起地上一片淡紫色轻纱鲛绡,上面纹绣着暗花云龙,这是柳云若方才掏绢帕拭泪之时不小心掉落于地的,看断口参差不齐,像是从哪间床上的帐幔之上撕扯下来般,做工甚是精美罕见,也不知她随身带着是作何用处? 不知缘何,这片残缺的轻纱,竟是有着几分眼熟。 今日遇上故人,不想却物是人非,如梦浮生。 叹息过后,再回神,方忆起今日自己出行的目的,再眺望远处,经过这么一着,苍茫间哪里还有映月的身影,早已是无影无踪…… …… “你可是户部尚书之女楼烟落?!” 清脆的问话,突然的打断了她的片刻呆滞,烟落木然的望着突然出现在她眼前的女子。 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容貌出众,身穿玫瑰紫牡丹花纹锦长衣。头戴赤金凤尾玛瑙流苏,耳坠景泰蓝红珊瑚耳环,渐渐都是精致的稀罕物。她的样子,非富即贵。 “正是,请问姑娘有何指教?”感受到那名女子凌厉且又带有敌意的目光自她身上扫射而过,烟落迟疑了下,缓缓开口道。 话音刚落。 只听得“啪!”的一声,响亮的耳光声突然响起,尖刺的声音如猛禽掠过蓝天时出的嗷叫。一时,四下里惊疑、惊呼声一片,周围的人们纷纷聚拢了些,指指点点…… …… ------------------------------------ 今天更的晚了,抱歉。 请大家多多收藏,内容很长,也会越来越精彩的。 第二十六章 十公主 痛!烟落一手捂住左颊,那里**辣的一片,有些麻木。双眸不可置信的望着眼前的这位衣着华丽的美丽女子。人虽美,下手却极为狠毒,想来自己的脸颊已是红肿一片。 不解,不知自己如何得罪了这名未曾谋面的女子。 正待开口询问,只见那名女子唇角勾起,眼中掠过一丝轻蔑,傲慢的瞥过她,径自开口讥讽道:“贱人。我当是什么人间绝色,不过尔尔。也不知你用的什么狐媚手段勾引的庆元侯。破鞋一只,竟是让他痴了心,执意要纳你过门为妾。” 烟落拧紧了眉头,心下已是了然,这定是一名爱慕傲哥哥的女子。上次她要嫁于庆元侯之事,一直没有声张,是以知道的人并不多。然而,前番退婚之事,却闹得是全城沸沸扬扬,各种版本传的是绘声绘色,将她的不守妇道等等描绘的是不堪入耳。她的事会闹得这般大,想必是大娘在其中作梗,个中原委,她也不愿意细究,便由他们去了。 面前的女子缓缓踱至楼烟落的面前,带着金护甲的小指微翘,犀利的尖角轻轻挑起烟落的下巴,划过那赛雪的肌肤,留下一道淡红的印痕。 不知她意欲为何,丝丝隐痛传来,烟落暗咬银牙,却不敢妄动分毫。倒不怕这名女子划花了她的脸,她是担心自己的轻举妄动会给傲哥哥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只要不伤筋动骨,能忍便忍了。 “残花败柳,就是为妾,你有什么资格?”那名女子轻哼一声,又道:“你别得意的太早,早晚有一日我会名正言顺的嫁给傲哥哥,到时再慢慢整死你个狐媚精。” 愈言愈是激动,那名女子已然气的两颊通红,双眸窜火,如同暗夜篝火般蠢蠢跳动着。双肩微颤,昭显着她此时强大的愤怒,已然又是扬起手,准备再煽烟落一个耳光。 “住手!简直胡闹!”一声男子的厉喝打断了那名女子的暴行,牢牢的扣住那名女子扬在半空之中的手臂,神情薄怒。 那名女子似有畏惧一般,低了头,怯怯的说道:“二哥,你不是先走了么。我……” “你何时变得如此泼辣无礼?看来是我这个做哥哥的疏于管教了。”男子俊眉深深的纠结起来,斥道。 那名女子眼中嚼满眼泪,盈盈欲落,委屈道:“二哥,过几日庆元侯要纳她为妾,你明知道我……我……你是我的亲哥哥,都不向着我,要是七哥在,必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我警告你,少跟七弟来往。你年幼无知,不明白他的狼子野心。真是懵懂!你最好睁大了双眼看清楚,谁才是你的亲哥哥!还有,男子三妻四妾再平常不过,庆元侯身份尊贵,更是无可厚非,你如此心胸狭窄,不能容人,出嫁以后别丢尽我的颜面。”男子眸中迸出无边寒意,如呼啸北风肆虐过层层积雪的山峰,带出片片薄雪。 三两句话已是震慑的那名女子身体剧烈的摇晃了下,紧握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狰狞泛白。 烟落认出眼前的这名身形高大魁梧的男子便是上次在西城郊阻止她踏入河中寻短见之人,上次只是远远瞥了一眼,虽是印象深刻,但未曾看得仔细。 今日细看之下,只见他剑眉星目,五官深刻,眉目间尽显俊朗豪气,不似中原之人的斯文儒雅,黑干净利落的束于脑后,紫玉冠紧扣,一身孤傲冷清的气质浑然天成,寡言少语,一看便是难以令人接近。难怪方才那名女子虽是他的亲妹妹,却十分的怕他。 “这位公子,谢……”烟落方想上前致谢,“谢”字尚未说出口。不料这名男子却连望都没有望她一眼,更勿论听她说着什么,径自大步离去。 呵,当真是一个字都不屑同她说。 一袭蓝狐滚边墨色裘袍,随着他的离去甩出与主人一般孤绝的弧度,撩起的一角,泛着阵阵内里的银光。显然又是一名身份极其尊贵之人。 “二哥!”那名女子看见自己的哥哥离去,目带幽怨的冲着他的背影喊道,然而他已是愈走愈远,眼看着便要消失在下一个拐弯处。无奈的跺了跺脚,那名女子正欲转身疾步跟上。 不想,店中却跑出一名小厮,气喘吁吁的样子,道:“公主,您要的东西,请收好。”说着便递上一个精致雕花檀木盒。 风离莹气恼的接过来,恨恨的又瞪了烟落一眼,犹不甘心的离开了。 公主?!烟落又是暗自惊讶,腮边疼痛依旧,火辣辣的。起先自个只觉得她衣着华贵,脾气骄纵,应当非富即贵。 听闻当今圣上风离天晋老来只得一女十公主风离莹,甚是宠溺,岁数应该便是二八芳华,与眼前这女子差不多。想不到,这女子竟是万金之躯高高在上的公主。 更想不到的是,短短一个月,自己竟是和皇家扯上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说方才这名女子是十公主风离莹,那么那天在河边救了她的孤傲冷清的高大男子便是当朝二皇子风离澈。 皇家的事,民间多少有些传言。听闻二皇子与十公主皆是已故正德皇后叶玄筝所出,叶玄筝乃北方少数民族之人。据说是文武双全,一代女杰。七皇子风离御乃当今皇贵妃司凝霜所出,如今皇贵妃大权在握。传闻叶玄筝与司凝霜原本是死敌,也不知可信否。照理论长论贵,皆应由二皇子继承大统,然而民间传闻叶玄筝不知因何故,惹得龙颜大怒,最后竟是被废黜了皇后之位,最终连累了自己的儿子。是以,现在唯有七皇子风离御是皇位呼声最高的继承人。 不过,此等宫闱之事于烟落而言,并无所关,她只是感慨,短短几日之中,竟是与皇家数人皆有所涉,不知是幸亦是不幸。 看来这日后她必将站立于风口浪尖,时下已可觑一斑…… …… ---------------------------------------- 请大家多多收藏,故事才刚刚开始呢。 第二十七章 上香(一) 这一年的除夕依旧是万家灯火,合家欢乐,一样的烟花爆竹齐放,浓浓的硝烟味久久萦绕于空气之中,散不去的是新年愉悦的气息。 尚书府中却因为烟落的事,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霾,即便是摆满了府中的各色菊花正齐齐绽放着,也掩饰不了那萧凉之意。一顿团圆饭,在大家的噤若寒蝉之中平平淡淡的就这么过去了。 初一,上香日。 月初一是一年之中颇为重要的上香日,在这日,上至晋都的达官贵人,下至黎民百姓皆会蜂拥至这留华寺敬上一柱香,乞求来年好运,求上一支签,获悉将来。 晋都城外空灵山,山脉绵亘曲折、千岩万壑、瀑布溪流、奇秀清雅。那不绝于耳的袅袅梵音、空灵悠远的暮鼓晨钟,使这里的一株草、一瓣花、一方石仿佛都浸透了灵性,气韵与灵韵并存,即便是百物怠懈的冬日也丝毫不减半分。 天气转暖,阳光普照,今日是难得的好天气。来烧香拜佛的人更是比往日翻了几番。石阶处处是攒动的人头,黑压压的一片,一直延伸至半山腰。 烟落与映月携同丫鬟红菱与绿萍正跟随着人群拾级而上,尚书府中的两位夫人已是早她们一步先行前去礼佛了。 好不容易到了半山腰的留华寺门前,只见今日留华寺三扇大门陡开。 烟落心中陡然一沉,她读的书多,颇晓礼仪,留华寺乃风晋皇朝中最大的寺庙,平日只开右门,今日确是三门齐开,除非是有皇亲贵胄到来。 不知,七皇子他是否也来了,自己是真的不愿意再见到他。想到这,她不由自主的拉高了衣领,低低颔,心中隐隐有着不踏实的预感,仿佛会生什么事一般。 今日映月是夺目的,她穿的是那件上好料子的粉霞玫瑰藕丝罗裳,胸前朵朵竞相怒放的牡丹花,层次分明,每一朵都好似真实的依附于衣裳之上,衬得她整个人益的华贵。一路之上,已是引来了不少路人与几个富家子弟的侧目。反观烟落,一袭水蓝色的暗纹束衣,配着浅色儒裙,乌黑长挽起,仅有一只白玉梅花簪作装饰,整个人清素淡雅,质朴天成。 二人踏着覆着薄薄青苔的老旧石板路小心翼翼的走着,路两旁是松柏和色泽深沉的樟木。 拜过了天王殿中各路神仙,她们直奔后堂求灵签之处。 今日人有些多,稍稍等候了一会,终于轮上了她们。 “姐姐,你也一起来求一支签罢。”映月亲热的拉着烟落,娇声道。 “妹妹,姐姐已无所求。你自己求上一签罢,你可是要求姻缘?”烟落横过一眼,柳眉微扬。 “姐姐你别逗我了,我可要拜了!”总归是黄花闺女,云英未嫁,来寺庙求这种事,楼映月本就有些赧然,现下更是两颊绯红。 “这位施主,请!”一旁的小和尚递上了竹签筒,里面满满的都是染了红头的条状签。 “好。”映月敛了神色,从腰间掏出二两碎银,上前一步投入功德箱之中。又后退一步,将签筒置于跪拜用的黄色蒲团之前,双手合十,诚心的拜了三拜。复又执起签筒,双眸敛闭,轻轻的摇了起来,样子极为虔诚,阳光透过菱格状的香樟木窗棱,耀上了她的眉眼间,浓密又蜷曲的睫毛微微颤动着。 烟落静静的立于她的身侧,一言不,映月看似十分的认真。 那日她跟丢了映月,也不知映月究竟心仪什么样的人,短短几日竟然已是让她深深陷入,也不知是好是坏。 突然,好巧不巧的,一只竹签掉落在了映月身侧的另一个蒲团上。 签面朝上,只瞥了一眼,却让烟落瞬间惊呆了。 签文是:“凤去秦楼,云敛巫山,银九遥遥,天人两相隔。”她即使再不懂解签,这“天人两相隔”的意思她怎么会看不明白,难道说这段姻缘会要了映月的性命?还是? 容不得多想,烟落蹲下身拾起了那支签,暗自藏于袖中。出于本能的,她不想让自己的妹妹看见这支签,她不想扫了她的兴致,灭了她的希望。 况且,落在蒲垫之上,而不是落于地上的签文或许不作数也有可能。不过,她的心神完全的乱了,背后竟是泌出了一身的冷汗,手心处也是一片粘湿。 “啪嗒”一声,是另一支竹签清脆落地,签面朝下。 映月陡然睁开美眸,上前捡起了那支签,快的扫过签文,她松了口气。 “姐姐,你快看,这支签好像不错呢。”语带兴奋,映月欢喜道。 “哦,上面写了些什么?”烟落仍未从惊慌中回神,下意识的捂紧了袖口,生怕方才的签再掉出来,勉强的扯出笑容道,声音却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凤凰于飞,和鸣锵锵。”映月念道,喜上眉梢。 “恩,浅显易懂,一望即是琴瑟和弦,白到老的意思,一定是个上上签。我们去那边找个人解签罢。”烟落笑道,纤手指向对面许多人围着的解签之处,故意转移映月的注意力,接过她手中的签筒,抬起宽袖遮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将方才那支掉落在蒲团之上的签塞回了签筒之中,心簌簌的跳着,她咬了咬下唇,尽量保持着镇定。 映月摆摆手,朝烟落绽放一朵如花笑靥,雀跃道:“姐姐,咱们赶紧去解签罢。看起来今日人颇多,没准还要等上好久呢。” 言罢便拉起烟落,转身欲走。 烟落含笑将手中的签筒交还给一旁的小和尚,可就在那煞那间,身后突然一阵骚动拥挤,一名疾步飞奔而去的女子好巧不巧的推了她一把。 来的突然,她几欲站立不稳,手中的签筒是晃了又晃,最终她还是稳稳的握住了。 只是,这一撞,签筒中却掉下了一支签。 静静的躺落于地…… …… ------------------------------------ 亲们,最近几章是必须的铺垫平淡了些,下章风离御就要出来啦……呵呵 第二十八章 上香(二) 淡淡的扫过一眼,烟落注意到这支签似乎有些不同寻常之处,颜色不均匀,好像还短上了一截。 正犹豫着要不要捡起来,一旁的小和尚已是顺势接过签筒。单手作十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有道是择日不如撞日,求签不如撞签。这支签必与施主有缘,施主还是捡了去罢。” “好罢。”烟落勉强应道,其实以前她并不信命,几番无端变故,现如今却似乎不得不信了。 映月心情甚好,抢先一步捡起,歪着脑袋端视了半天,却拧了秀眉,疑惑的念道:“隔牗风惊竹,开门雪满山。” 一脸茫然的望了望烟落,又道:“姐姐,应该还有下文啊,怎么没有了,好奇怪的签。” 烟落随意一笑,道:“如果我们都能看懂,还要解签之人作甚,我们一同前去解签罢。” “嗯。”映月笑得灿烂,如三月桃花绽放。 解签的共有三人,就一张皮蛋圆凳而坐,一张长方案几置于身前。她们特意挑选了一名年长的解签之人,身披红色袈裟,花白的胡子,双目炯炯,亲切慈祥。 排队候着,等了约摸大半个时辰,直到连烟落都泛起几分倦意之时,方才轮到她们。 映月抢先递上了自己的签文,急切的问道:“劳烦这位方丈,小女子求的是姻缘。”她双手交握于胸前,粉色的丹蔻轻轻拨弄着自个儿的白玉镯子,满脸的期待。 稍看片刻,方丈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详细解释道: “这位姑娘。此签若是求功名,实则为上上签。若是求姻缘,稍次,为上平签。君仰头一望,见了凤凰于飞。齐飞于天空,由鸣声中,和鸣锵锵见之。必能得良缘,如一对翱翔于天空的凤凰,琴瑟和鸣,白不相离。然而,凤凰稀物岂是人间能常见?所以此签求姻缘,便多了一分缥缈虚无之意。所以,折合便是一上平签。姑娘要好好把握。” “多谢方丈。”映月仍是欢喜应道,凤凰虽人间少见,或许她已经见到了呢。他,华贵无比,俊美狂肆的气质,一定不是普通人罢。如此说来,自己或许真的能梦想成真呢。 “这位姑娘,你呢?又有何所求?”方丈和善的向烟落伸出一手,示意她坐下。 接过她手中的签,却是一惊,道:“怎么可能?竟是一枚断签?” “何为断签?”烟落抬眸,疑问道。 “老衲解签多年,还是一次见此签。‘隔牗风惊竹,开门雪满山。’意指窗外吹动的风惊动了室内的竹子,打开门外面已满山遍野皆是雪。此签好像少了最重要的一句话。”他将签文反复的掂在了手中,又道:“施主,你看。这支签已是断裂,后来又重新补上的。只是补签之人,可能忘了将签上内容填补齐全。老衲阅历尚浅,确实不曾见过。鄙寺慧远主持见多识广,或许他见过此签,也未曾可知。只可惜,慧远主持已南下游历讲经,行踪飘忽不定,归期尚且不知。姑娘要不……” “多谢方丈相告,无妨,本来也是无意中撞了这支签,无解便无解,罢了。”烟落浅笑道。眼下这般状况,也许她的命,便是无解。 映月自小娇身惯养,方才等候的站立,已是让她十分的疲惫不堪。如今坐于不远处石凳上稍作歇息。偷偷瞄了映月一眼,确定她离自己有段距离,烟落刻意的压低了声音问道:“方丈,我替自己的一位亲人解个签。不知可否?” “姑娘但讲无妨。”方丈温和道。 “签文是这样,‘凤去秦楼,云敛巫山,银九遥遥,天人两相隔。’,求的也是姻缘。”烟落叙述道。 闻言,方丈脸色微变,凝声道:“姑娘,这可是个‘杀’签,下下签。意指你的这位亲人看似飞上枝头作了凤凰,遂了心愿,实则暗藏杀机,一心痴付,最终却落得个性命堪忧。” “啊,这么严重。可有化解之法。”烟落微微一怔,寒风钻入,阵阵瑟缩,她神色焦急的追问道。 “万物生生相息,有因必有果。姑娘,人各有命,不能强求。瞬息间万变,循环有始终,无所谓什么化解,也未必会灵验。老衲亦仅能言至于此。”方丈双手合十,口中喃喃念着‘阿弥陀佛’。苍老满是皱纹的手轻轻拨弄起右手中的香檀木佛珠。 见状,不宜再多问,烟落站起身,朝他福了福身致谢。 瞬息间万变,循环有始终。也许事在人为,又何必那么看重命运,烟落轻笑着摇了摇头。也许是她多担心了,相信妹妹吉人自有天相,必能逢凶化吉。 天时已不早,该回府了,求签耽误了不少时候,想必大娘与娘亲应是礼佛完毕。也许正在山下等着她们一同回去。 果然,未及山脚,已是远远可见尚书府的两辆马车正在等候。 “娘。”映月兴奋的跑上前去,亲热的拉起方静娴的手,娇声道。 “映月,怎么你看似心情很好,有什么高兴事说来给娘听听。”满目慈祥,方静娴柔声道。瞥向一旁的烟落,脸色变了变,目光瞬间转为冷锐。 “娘,我和姐姐今日求了姻缘签呢。”映月不查娘亲有异,继续道。 “姻缘!映月,你不求自会有好姻缘。倒是烟落,她竟然还有脸去求签,也不怕玷污了佛门圣地。”方静娴冷嘲道,想不到她费劲心机,买通了安邑郡王府的小厮去散布消息,又将退婚之事闹的沸沸扬扬。想不到庆元侯对这贱人这么死心塌地,破鞋一只都不介意。 “大娘,有什么事回去再说罢,好么?”烟落此时只想息事宁人,软声道,周围已是渐渐的围上了人群。 侧目望向此时一言不,一脸委屈的娘亲。她轻叹一声,正欲离去。 可是,方静娴犹不放过,像是无数的积怨尽数冲上脑门般,她口不择言的辱骂道:“都是你这个小贱人,全城现在谁不知我不善管教,家门不幸,出了你这等败坏门风的贱蹄子。也不知上哪和什么野男人厮混,丢尽我们尚书府的脸,而且至今都不知道是谁……” 正骂着,不想身后一道清亮的男声响起,十足的磁性饱含威仪万千,令人不寒而栗。 “你是在说本皇子么?” 风离御侧步现身,一袭云纹白色吴锦长衣,领口处系了一方冰蚕丝围脖,整个人更添几分俊雅,清新华贵的教人移不开视线。 唇角勾起邪魅的笑容,他淡淡扫过一脸错愕的方静娴,冷冷一笑。 上前一步,将烟落紧紧扣在怀中,大掌抚上她纤细的腰肢,说不出的暧昧气息在两人之间弥漫。 “七……”菱唇微张,烟落想不到竟然会在这般情况之下遇见他,内心的惊愕令她忘了反抗,任由他搂着。话未出口,已是被他一指抚上她柔软的双唇。 “勾人的小东西,和本皇子春风一度后,你上哪去了,害的本皇子好找。”风离御眸中闪过一抹异色,指腹轻轻拨弄着她诱人的红唇,邪魅的说道。 突然,他侧俯下身,摄住了她的双唇,丝毫不理会众多旁观者的侧目,肆无忌惮的在众人面前恣意品尝起来。 更是震惊,烟落不知他此时唱的是哪出戏,又是什么目的。 鼻息之间全是他浓郁的龙涎香味道。意识回升,她想反抗,无奈却撼动不了他半分,只得任由他卷住她的舌尖,肆意蹂躏。 透过他浓密的丝,隐隐缝隙之间,她依稀看见,映月一脸惨白,呆若木鸡…… …… ---------------------------- 请大家多多收藏哦。 第二十九章 君心似海 天翻地覆的变故,如狂风暴雨般侵袭而来。 尚书府中。 “臣等见过七皇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楼封贤山呼跪地请安,身后是一众家眷与下人们。 风离御一脸温和,微微抬袖,示意他们起身。仍是紧紧的搂着烟落,方才在留华寺山下他便未曾放手,就这么着携烟落一同回了尚书府。 神色战战兢兢的楼封贤颇为疑惑的望了望烟落,不知原委。 方静娴脸色不佳,浓厚的脂粉已是无法掩盖她脸色的苍白,这般状况,她似乎辱骂了七皇子,这对皇室大不敬之罪,教她如何担待的起?千想万想,她何曾想过这烟落竟是和七皇子春风一度。 楼映月一脸的失魂落魄,至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麻木的呆站着,眸光涣散,灵魂仿佛被掏空了一般。 此时,最为振奋的恐怕是李翠霞了,唇角已然深深勾起笑意的弧度。 “不知七皇子大驾光临陋府,臣有失远迎。不知七皇子此番前来,所为何事?”楼封贤俯身作揖道。 “呵呵,也无甚大事,这楼尚书府上有一女名唤楼烟落,甚合本皇子之意,今日便想纳了去,不知楼尚书意下如何?”风离御淡淡开口道,邪魅的眸子瞟了一眼身侧娇美的人儿,虽名是请求,语气却丝毫不容人拒绝。 楼封贤微微皱眉,一脸难色,迟疑道:“可是,这……小女烟落已是许给庆元侯为妾,不日便要上门来迎,这……” “笑话!”风离御冷哼一声,神情闪过不屑,阴鸷的眸中透着隐隐薄怒,寒声道:“本皇子的女人,岂能为他人之妾,这岂不是辱没了我天晋皇朝皇室的颜面?” “这……臣……”楼封贤一时无语,踌躇道:“可是微臣管教不严,小女前些日里,闹出些许事来,已是有辱门风,满城皆知。只怕会连累了皇家的名声,是以断断不妥……”楼封贤亦是寻了理由想推脱。 有辱门风!听闻父亲这么说,烟落心中一窒,原来爹爹是这般看待自己的,一丝苦涩的味道缓缓弥漫上喉间。 感受到怀中人儿的僵硬,风离御突然邪邪的笑起来,轻佻的一指勾起她尖尖的下巴,凑至她耳边,暧昧的说道:“瞧瞧,烟儿,你我之间的私情竟是被人传的如此不堪。那一夜,你腰间那朵花瓣型印记,如此的妖艳魅惑,本皇子至今难忘呢……”他的轻声呢喃,不高不低,恰到好处,足够让面前的几人听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何曾被人在众人面前如此邪戏,烟落腾地满脸通红,腮上**辣的一片,唯有冰凉的耳饰随风晃动碰触时,带来一丝沁凉之意。想不到,他言语间竟是如此孟浪轻浮。更想不到,那日昏暗的房间之中,他竟能将她瞧得清清楚楚。 当下,楼封贤变了脸色。只有李翠霞一脸兴奋的说道:“是呢,烟落的确是有那么一个胎……” 话未完,已是被楼封贤狠狠瞪了一眼,李翠霞有些沮丧的垂下了头,缓缓后退,不敢再作声多语。 “七皇子,既然是这样,小女能服侍七皇子,自是我尚书府至高无上的荣幸,臣在此谢过七殿下隆恩。”楼封贤神情略显无奈的深深一拜,抬头又道:“只是,七皇子,这安邑郡王府那边要如何……” “那是你的事,自己好好处理,别给本皇子留什么后尾就行。礼明日本皇子自会差人送来。”风离御轩眉一掀,顿了顿,旁若无人的在烟落颊边印上一吻,柔声道:“明日,本皇子派人来接你。今日就许你和家人再聚聚,可千万别让本皇子等太久了。我会想你……” 炙热的鼻息喷洒在了她的脸上,竟是熏蒸的她身上附上一层薄汗,烟落抬头凝视着他此时溢满柔情的双眸,温柔似水,无比醉人。几乎不敢相信,她所认识的七皇子,竟也能如此温情绵绵的说着话。旁人看来,他与她之间是郎情妾意。恐怕此时,只有她心中知晓,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君心似海,而他,究竟意欲为何? …… 再回神时,一切已然回复平静,他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手中冰凉的触感,竟是刚才他不知何时塞入她手中的玉佩,细看之下,还是上次的那枚,形状若展翅欲飞的蝴蝶,不同的是,那日白天她看此玉,通透莹白,颇为名贵,现下已近天黑,此玉竟是透出淡淡的萤光,不同凡响。 “烟落,你!唉!”楼封贤一脸不悦,长叹一声,拂袖离去。 望着爹爹颓然的背影,似在一瞬间苍老了许多。烟落深深的自责着,即便她再不明政事,这一阵,她也算是瞧明白了些,爹爹和傲哥哥似乎都是支持二皇子即位的。如今这么一来,她却使爹爹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烟落,你跟娘来。”李翠霞已然是眉飞色舞,欢喜的拉着烟落来到了自个的房中,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大堆。 心神俱乱,无心去听,烟落勉强笑着,应付着,时不时的点点头。 “烟落,这东西你好好收着。”李翠霞将一个黑檀木小盒子,约半掌大小,塞入她的手中。 烟落疑惑的打开,只见里面是许多颗粒状的白色药丸,散出淡淡的梨花香味,甜甜腻腻的,再闻上一闻,竟是有种异样的甜蜜感觉由然心生,身子飘飘然起来。诧异的望了娘亲一眼,她凝眉问道:“这是何物?” “娥梨帐中香!”李翠霞神秘一笑,刻意压低了些许声音,神色暧昧的说道:“娘亲擅长调制香料,这娥梨帐中香里含了一味秘药,如果服用或是点燃便是催情圣药,不服用你只消取一点抹在身上,便能让七皇子对你神魂颠倒的……”言罢,她瞄了一眼一言不的烟落,扬眉兴奋道:“烟落,自古以来,有几个女子能入皇家?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可要好好把握。” 心中似狠狠的被人闷击一下,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充满了她的胸腔。想不到娘亲竟然教她用这种方式去迷惑男人。接过檀木盒子的玉手轻轻颤动着,那一刻,望着娘亲熠熠闪灼的眼神,期待向往的神情。她突然很想问一句,难道当年娘亲也是如此迷惑爹爹的么,所以才有了她? 终究是没有问出口…… …… ------------------------------------ 匆忙上传,回头我再仔细修修 票票啊,好少哦 第三十章 合谋(一) 怅怅地叹了口气,烟落随手拨弄起青玉案上的一尾七弦琴,琴弦如丝,指尖一滑,悠长的韵调如溪水一般潺潺流淌,一曲《夜歌》,恣意倾泄而下。 只是,弹至曲中,断断续续了两三句,心中隐隐觉着有些不安,手指轻微一抖,曲调已是大乱。 风乍起,梅花瓣瓣簌簌如雨,落于她洁白的衣襟之上,如凝了点点胭脂。 烟落轻轻站起身,立于红梅树下,却并不移步,任风卷起轻薄的衣衫。来到离园之中一晃已有数日,七皇子从未现身,也未曾踏足离园半步,据说是宫中有要事商议。 如今,她已是他的侍妾了,即便心中再不愿,可是当聘礼送至尚书府的那一刻起,就意味着一切已经无可转圜,她与傲哥哥此生再无半分缘。这应当是最好的结局,娘亲十分的满意,而她也不会连累了傲哥哥的一片深情。她自是不会相信七皇子看上了她这般的鬼话,他只是要硬生生的拆散他们,仅此而已。 扑簌,扑簌的声音,似有人踏着落叶而来。熟悉的龙涎香味隐约浮在梅花香中。他不出声,她亦只是站着仿若无人之境。 良久,他终于说话:“你要这样站多久?” 烟落缓缓转身,在风中冻得久了,双唇已是微微白,像是乍然见了他,依礼唤道:“七皇子。”语气生分疏离。 风离御手中提着一盏宫灯,幽幽的灯光映照出她略显苍白的脸色,眉间染上浓郁的忧愁,不再似他初初遇见她时,不施粉黛而胜朝霞映雪。是他,对她太残忍了么? “怎么都没有人伺候?难道程管家没有安排?他现在真是益的不中用了。”见她身边空无一人,他忍不住问道,眉间隐怒。 “不是的。”烟落忙否认道,事实上程管家待她极好,顿了顿,又道:“是我不要别人侍候,七皇子多心了。” “可是不习惯?要不明日我让人去将你的贴身丫鬟接来。”他凝眉道。 烟落一怔,有些诧异的抬头,只见他平静的眸子如星辰闪耀。自小习惯了红菱的陪伴,她们情同姐妹。而他,竟是看出了她的心思,还周到的为她考虑。静如止水般的心中荡过一丝莫名的涟漪,她从来都不了解他,一如现在,残忍如他,竟也有这般温柔体贴之时。木愣了半响,她迟迟未接过话。 风离御却暗自懊恼,他竟是又动了恻隐之心,一时有些尴尬,他急欲离去,匆匆道:“就这么定了。你早些休息罢。” “等等。”烟落侧目,看了看青玉案上他遗忘的宫灯,淡然道:“七皇子,你忘了你的灯。” 他未曾转身,只道:“夜黑,前路不明。你自己留着罢。”言罢,已是消失在了月色之中。 夜黑,前路不明。就好似在说她眼下的处境一般。他都明白的,不是么? …… 转眼又是几日,她不曾再见过他,听闻他有两日宿在离园,不过都是在骆莹莹处。 有了红菱的陪伴,日子倒是过得十分的悠闲,除了像眼下这般状况。 一袭桃粉色艳丽的云裳,数件珠钗摇曳相映,刺目惹眼,骆莹莹趾高气昂的踏入烟落所住的宜芙院,身后跟着三四个随侍的丫鬟。 红菱一见,不由得翻了翻白眼,暗自恼道:“她还有完没完啊,成日的登门挑衅,感情真是太闲了。” “楼烟落,呦,怎么你今日打扮的如此光鲜,不似平日里总是穿着白衣,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你为谁守孝呢。”语出讽刺,骆莹莹上前一步堵住烟落的去路,凉凉的嘲道。 “玉夫人,你咒谁呢,怎么说话的这是。”红菱挑眉不满道,神色闪过鄙夷。 “玉夫人,我今日确实想去街上一趟,买些丝线之类,不方便陪夫人闲聊了,得罪之处,还望夫人海涵。”烟落微笑道。转身携红菱离去,没有必要同她多计较什么。 “七皇子昨日可是在我的玉润院过的夜,怎么,你就一点也不在乎?”骆莹莹突然出声,微微皱眉又道:“听闻,你以前是庆元侯的未婚妻。难不成,你的心中还惦着他?”暗自捏紧了拳头,眉间飞快的划过一缕异色,快得来不及去捕捉。 “这与你何干?你只管做你的玉夫人,我不会与你争宠便是。你又何苦这般与我纠缠不清?”烟落低头道,错身与她擦肩而过,清香留下,人已是渐行渐远,消失在了重重错落的园中。 乘坐着离园的马车,听着车轱辘碾过路面的嘎嘎声,一路的景色飞快的向后飘去。今日天气甚好,街上亦是热闹无比。红菱行至半路,突然起意,想回尚书府中取回一些物什。这丫头,总是这般毛毛躁躁,咋咋呼呼的。于是,便只剩得她一人独自去买丝线。 烟落常去的那间绣庄,在街市尽头的拐角处,行至一半,不想突然身后窜出一人,飞快的捂住她的口鼻,将她拽至一旁的小弄堂之中。 本能的挣扎着,却听得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动,是我!” …… ------------------------------------ 亲们,家里水漫金山了,好倒霉,会影响到最近的更新,请大家多多担待些呜呜 第三十一章 合谋(二) “傲哥哥。”烟落轻轻挣脱,转身诧异地看着他,惊道。大半月未见,他似乎又憔悴了许多,深陷的眼圈似控诉着他的为情所苦。 慕容傲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了下,将她拉至无人处,轻声问道:“烟儿,你是怎么出的离园?” “并未有人阻拦啊。”烟落答道,事实上她也没有想到,离园之中进出还是十分的自由,只消派人同程管家说上一声即可。 “他没有限制你的自由?”慕容傲又追问道,颇为疑惑。 摇了摇头,烟落有些懵懂的瞧着他。 “你身后有人跟着你,没觉么?”慕容傲冷哼一声,道。 “什么!”烟落一惊,下意识的欲探出头瞧个明白,却被他立即制止。 “方才我已经替你将他们引开了。烟儿……”慕容傲突然紧紧地将她搂至怀中,用力之紧,几欲使她窒息。 “傲哥哥,烟落如今已是他人妾室,这样于礼不合。”脸颊渐渐地烫,熨帖着他柔滑锦缎的衣襟,如蚕丝般细腻。她何尝不贪恋他温暖的怀抱,可是理智不容许她这么做,这样藕断丝连只会害了他。 “烟儿,告诉我,你不是自愿的。”他动容的望着她,眸中含着深深的祈求,只反复呢喃道:“告诉我,是他强迫你的,是不是?烟儿,我只要你一句话!” 望着他璀璨的眸中此时已是蒙上暗哑,更是染上一分绝望之意,凄楚的痛心清晰的印在俊颜之上。不忍他如此痛苦,像是受了蛊惑般,烟落轻轻点了点头。只一瞬间,又后悔万分,她不能承认的。慌忙道:“不……不是……” 然而他已无心去听,一向沉稳的情绪突然间爆,胸口不停的上下起伏着,清润的眸中竟是燃烧出熊熊火焰,汹涌得似要将周遭一切都毁灭一般,大怒道:“我就知道,他一心想拆散我们,当真是可恨之极!” “傲哥哥,其实不是……”从未见过他如此盛怒,烟落心中隐隐不安,急欲解释道。 慕容傲目光锐利的逼视着她,语气森冷如冰雪,拧紧了俊眉道:“烟儿!我知道你是不想连累我。可是,我岂能容忍自己的妻子为他人所霸占?”顿了一顿,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过于严厉了,忙缓下了脸色,柔声说道:“烟儿,他只是想通过你来打击我,激怒我。如果我乱了分寸,自会让他抓到把柄。铲除了我,便等于铲除了二皇子的右膀,他离皇位方能更进一步。其实在画舫之时,我便怀疑这一切都是他的计谋,若不是你承认……不,烟儿,我知晓你是为我好,你的这番心意,我必视若珍宝。”说着愈地动容,他将怀中的人儿搂得更紧。 一次听傲哥哥谈起政事,汹涌的皇室纷争,连她这个局外人都不由得卷入其中,又可想深陷其中的人,是何等的如履薄冰。突然间,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惶恐地说道:“傲哥哥,为什么你要卷入这场风波之中呢?烟落无所求,但求郎君能平安。”难以想象,和七皇子那样邪肆的人抗衡,傲哥哥他会有多么危险? “烟儿。”慕容傲突然放开了烟落,双手扣住她柔弱的双肩,清润的眸子直直的瞧着她,神情认真地说道:“常在河边走,岂能不湿鞋?你要我如何中立?又岂会有人让我逍遥中立?烟儿,朝堂险恶,你不懂。我亦是无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说着,他突然脸色沉下了几分,危险的火苗在眸中四处窜动,凝眉道:“事到如今,只有彻底扳倒七皇子,让二皇子继承大统,我才能名正言顺的将你夺回。” “傲哥哥,为了烟落,不值得的。你会有更好的女子。”想不到他待她如此执着,她眼中蒙上了氤氲雾气,哽咽道。 “三千弱水,烟儿只此一个!”他坚定的说道。 “傲哥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心中强烈的思念,一次,她主动扑入他的怀中,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散出的清冽气息。错过他,是她此生最大的遗憾,他们本可以双宿双飞,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淡淡的恨意弥漫上了心间,竟是愈来愈浓烈。 “烟儿。”慕容傲大掌轻轻抚上她柔美的背脊,来回摩挲着,无限温柔,柔声道:“我要将你夺回。只要将他扳倒,我便能夺回你。” “如何扳倒?”烟落随口问道,心中却不抱任何希望,语调含着一分落寞。 “烟儿。”慕容傲复又放开她,认真的瞧着她,道:“最近他很忙,全是因为北部灵州冰雹成灾,砸烂民房数万间,无数人流离失所。加上天气寒冷,已是冻死了不少百姓。朝廷现下将这件事全权交给了风离御去处置。” 停顿了下,他又继续道:“听闻皇上已是拨下十万两赈灾银子,交由风离御亲自监视运往灵州。这事乃大功一件,如若让他办成了,皇上对他只会更加信任,日后想要扳倒他便是难上加难。灵州地处蛮北,又多处与夏北国接壤。官道之上时常有胡人流窜打劫,很难对付。我猜想,他必定不会走官道,然而通往灵州的山路颇多,我拿不准他会走哪条。烟儿,我希望你能帮我打探下他的路线。” “傲哥哥,你该不会想要截住这批赈灾银两罢。”烟落颦眉,问道。难怪这阵子总瞧不见七皇子,原来是忙于这件事。 “是!”他也不否认,直截了当的回道。 “可是,这些是救命的钱。”她心中震惊,为了争夺皇位,难道能罔顾如此多人的性命么。 “烟儿,历来赈灾银两被贪官层层盘剥克扣,你以为真正到百姓手中的,能有多少?还不如我们设计截下,再通过其他途径全数放到灾民手中。亦是功在社稷!”慕容傲解释道。 “当真?”烟落还是有些疑惑。 “我何曾骗过你?烟儿,难道你不想与我在一起么?”握住她手臂的双手渐渐收紧,他一脸沉痛道。 “我……”事关重大,她要好好想一想。 “烟儿,他很危险。你一定要小心,譬如今日可见,他一直防范着你,是以派人跟踪你。打探的事,方才我不过是同你说说罢了,你也不要太当真,毕竟这般危险之事,我亦不忍……”慕容傲迟疑道。 “我,我未必能探得,其实……”她想说,其实七皇子几乎从不踏足她那里,又何来机会打探。终是没有说出口。话锋一转,她略略思忖了下,道:“傲哥哥,若是我能获知,又如何通知你?” “如此,你准备一件衣裳,绣上梨花。将消息放入衣裳之中,再差人送至锦绣坊,只道是不喜梨花分离之意,想改绣牡丹便是。自会有人将消息传递给我。”他仔细说道。 “哦。”她点头道。 “烟儿,你要小心。”他紧紧的搂住她,嘱咐道:“风离御为人残忍无情,你千万不要让他现蛛丝马迹,不然他定会让你生不如死。” “烟儿,还是算了罢,我担心你……”他突然有些后悔,道。 “傲哥哥,事关重大,容烟儿再想想,如何?”她其实仍是有着几分犹豫。傲哥哥看似情绪十分激动,是以她更需要冷静下来权衡利弊。 “嗯,我最珍视你的安危,舍不得让你冒险,若不是想与你长相厮守,断不会出此下策……” 相拥的人儿,静静的珍惜着这难得的短暂的相聚,谁都不愿放开彼此。 然而,再是难舍,终得一别。此次一别,又不知何日才能相见,烟落的心渐渐地沉入谷底…… -------------------------------- 周末更新的会晚些,因为白天米时间写汗! 为啥都没有人留言,汗,有时作者也会根据大家留言微调剧情的……呜呜 请大家多多支持和收藏哦。 第三十二章 鸿门宴(一) 回到府中之时,已是落霞满天,太阳已将它羞怯的红脸隐没到西边山背后去了,最后的余晖将那一角天空的白云染得很红,浑然一片。绚烂的红色似乎将周遭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彩带。 而风离御便那般静静的站在她宜芙院门前的红枫之下,沐浴在一片炫丽的红色之中,半身依靠着粗壮的树干,微微支起修长的一腿,如梦似幻,也不知他究竟站了有多久。见到烟落回来,他凝眉,问道:“去哪了,这么晚才回来?” 想不到他竟会等她,他不是很忙么,烟落微微一怔,竟是有些紧张,却很快又恢复平静,抬手晃了晃手中的丝线,道:“不过是上街去买些丝线而已,劳烦七皇子操心了。” 突然,手腕处一阵疼痛,烟落向下看去,只见他已是上前一步死死扣住她的手腕,深邃的眸中透出幽幽隐怒的暗火,瞬间加重了手劲,似想将她的骨头捏碎一般。 风离御寒声道:“买丝线,要去那么久么?”勾起唇,眸中森冷不及眼底,又道:“还有,你的陪嫁婢女红菱呢?上了哪去?” 猛然回想起傲哥哥之前说过,他派人跟踪了她,如此想来必是因为跟踪之人跟丢了她,是以他无法掌控她的行踪,才如此动怒的罢。敛了情绪,她淡淡道:“红菱不过是回尚书府中取些平日用惯了的东西。另外,七皇子有所不知,丝线买着是容易,但是要将绣丝辟成八股再缠上金线,就很费时了。所以我才耽误了些许时间,还望七皇子不会怪罪。” 他突然伸手狠狠捏住了她的下颌,指节咯咯作响,冷道:“你倒是会寻理由开脱。”微凉的一指抚上她的唇形,反复摩挲着,又是伸出一臂快将她紧紧搂至身前,锐利的眸子直视着她,道:“这么美的小嘴,可不是用来巧言雌黄的。你该不会是去见你的心上人了罢。” “我,没有……”下颌痛不可支,她强撑着否认道。 眸中冷意更甚,他眸底一片血红,怒道:“这么说,你是承认了他是你的心上人了?” 没想到他竟会纠缠于此,烟落一时无语,错愕之中,不想他已是邪肆的虐上她的双唇,而这绝不是情人间的亲密,更像是原始兽性的对待,疯狂地啃咬,湿润的疼痛,令她几乎尝到了血腥的滋味,渐渐浓烈的在彼此的唇齿间弥漫开来。 良久,他终于放开了她,邪魅的舔了舔唇角。 然而突然的松开使她失去了依附,踉跄了几步,方才站稳。 薄唇紧紧抿住,风离御脸色铁青,冷声宣布道:“记住,你现在是本皇子的女人。若是有半分不轨,届时可别怨本皇子让你整个尚书府陪葬!” 狠厉的语气,阴沉的表情使烟落心中生出隐隐惧怕,伴君如伴虎,便是这般了罢。她知道,她并不是一个人,身后还有着尚书府全家上下,她不能不顾全。 “七皇子,烟落不会的,还请您放心。”她强自镇静道。 突然缓和了脸色,他淡淡瞥了她一眼,道:“去换件像样的衣裳,晚上离园之中有宴席。” 此时夕阳已然落幕,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昏暗,一轮明月悄悄的爬上树梢,却是冷淡的注视着人间的一切。 转身离去,他只留下一抹冷绝的背影消失在夜与月的迷蒙中。 …… 是夜,王府大摆宴席。 后花园中地上铺上了大红呢毯,灯火通明,人头攒动。一干丫鬟,焚着斗香,点上胳膊般粗的大红烛,来来往往的丫鬟们,忙忙碌碌的呈献着各色的酒菜,瓜饼及果品。 烟落换上了一袭湖水绿细褶百合裙,长挽起,簪上一双鎏金蝴蝶簪,缀着尾苏,随着她的走动而轻轻荡漾。衬得整个人益得娇美柔媚,清新亮丽。 来到宴席之中,只见骆莹莹一身亮丽的红色,已是占据了风离御身侧的座位。自然,骆莹莹是玉夫人,而她不过是没有封号的侍妾,虽然府中的丫鬟小厮都会叫上她一声“夫人”可有无封号地位自然不能比拟。 随便寻了个空座位入座,她注意到一旁坐了一名将军模样打扮的男子,银色软铠甲,腰间缀有一柄宝剑,剑柄之处镶有一颗鸽蛋般大小的红宝石,甚是名贵一般。 也不知今日是何般宴会,弄的是这般盛况,正疑惑着,却听得程管家高声叫道:“二皇子殿下到!” 声毕,但见风离澈只身一人踱步上前,一袭蓝狐滚边裘袍,贵气逼人,撩起袍摆,他入座贵席,浑身的冷清之意,似拒人千里之外。淡然的眸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在看到烟落身侧的男子之时,他略微勾唇道:“尉迟将军,你可真是难得一见呵。” 移开目光,最后他将目光落定在了那抹湖水绿色娇媚身影之上,凝视良久。 烟落被瞧得有些莫名,不知该将目光搁向哪里,虽然与二皇子有过两面之缘,可他从未这般长时间的认真的瞧过她,一时间有些无措,两颊竟是染上绯红。 风离御注意到了这般不寻常,心中划过一丝异样,神情不悦的假装轻轻咳嗽了声。 风离澈似陡然回神,却笑意不及眼底,打趣道:“七弟府中果然皆是绝色佳人。皇兄真是佩服你横刀夺爱的爽气,到底还是将慕容傲的女人弄到了自个身边。” 闻言,风离御脸色更是不佳,却无语应答。 平淡无趣的歌舞,巡酒一一过后,烟落已经有着几分倦意,看起来这不过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宫宴罢了。 正打盹着,突然间银铃声串串响起,由远及近,抬眸只见一嬷嬷领着七位妙龄女子,头上脚上穿绸着缎,还镶着金丝银线,在烛光下如繁星缀身,她们个个手中执着一柄宝剑。 “二皇兄,平日的歌舞只怕你是见得多了,定是觉着乏味罢。这是小弟特意寻来的民间稀罕玩意儿,剑舞,想来是别有风味。”此时风离御微笑着开口道,平静的声音找不出一丝异样。 剑舞?!七柄明晃晃的宝剑,似在凄冷的月色之中折射出道道摄人心魄的寒光,烟落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该不会这是所谓的鸿门宴罢! …… -------------------------------------------- 剧情会越来越扑朔迷离,请大家多多收藏哦 第三十三章 鸿门宴(二) 伴乐之人快依次入席,看着衣打扮气质,确实不是宫廷仪仗乐队,只怕还真是七皇子自民间寻来。 风离澈眸光一闪,唇边挂着浅笑,微抬起手中的酒樽以示谢意,一派从容淡定。他既然敢只身前来,必有万全之策,想要他的命,也没那么容易。 起先是“轰轰轰”的一阵擂鼓响起,跟着便是丝弦声主调,七名女子依次入场,闻声起舞。水袖飘摆,仙姿飞旋,手中的长剑柔美的舞动着,刚中有柔,柔中有刚,配合完美。她们不断的变换着队形,层进递出,花式繁复,闪耀的剑光教人眼花缭乱。 随着乐曲进入高氵朝,领舞之女子施展轻功飞身跃起,足尖一点便踏上了其余六名女子搭起的“剑桥”之上,衣袖一甩,漫天的梅花纷纷落下,如世间最美的花雨倾泄而下,在座之人皆是沉醉于这绝妙的剑舞之中。 风离澈只淡淡的注视着,一掌已是轻轻握上了腰间的配剑,神情若一头警觉的豹子,眸光幽动,蓄势待。 几乎只在一瞬间,领舞的那名女子突然剑锋一转,竟是直直的朝风离澈而去,凌厉的剑气,蕴含着强大的内力,如阎王催命的鬼手一般向前拼命抓去。其余六名女子亦是挑剑齐上。 烟落一惊,已是下意识的站起了身,周围亦是乱作一团,丫鬟小厮们四处奔离,惊恐万分。一侧的尉迟凌却是镇定自若地坐在原地,继续品着杯中美酒。骆莹莹早已是吓的花容失色,一脸惨白,无措的小手紧紧攥紧了风离御的衣袖,隐隐抖。 “姐妹们,我们上,今日杀得他们一人,便是完成了任务。若杀一双,便是赚了。”领舞之女子厉声吼道。 风离澈早有准备,掷出手中酒杯,已是挡下一波剑气,上好的青瓷瞬间碎成千片万片,滴滴琼浆洒落于地。飞身跃起,他抽出腰间佩剑,雷厉迎上。起先,他明显占据优势,这七名女子虽看起来训练有素,却已是节节败退。 眼看着不敌对手,领舞之女子突然从身侧取下一只玉笛吹奏起来,低靡哀沉的调子荡漾开来,如魔音般摄了每一个人的心魂,愈听愈是觉着心中压抑烦躁无比。 心神难定,风离澈的剑路似是受了些许影响,凌乱了几分。倒是那七名女子随着笛音布阵列队,欲战欲勇,几番下来已是扭转战局。 强烈的剑气掠过,纷纷扬扬的梅花落下,翩然飞旋,绝美意境之下确是一场生死搏斗。烟落心中紧紧揪着,竟是如着魔般取出自己一直随身携带的玉箫,轻轻凑至因惊惧而略显苍白的唇边。陡然起了一个高音,又调高了几个调子,尖刺的“破音”劈空而下,与那领舞女子的笛音格格不入。 不知何时,风离御与尉迟凌终于不再旁观,已是拔剑飞身加入战局。然而,这七名女子的阵型变幻莫测,剑路统一,威力备增,竟是一时难以攻破。 烟落凝神吹奏着,克制住心性,不去受那低靡曲调的影响,心若止水,一曲欢快的《春歌行》回荡在了梅花林之中。她仔细聆听着,完全沉浸其中,在那领舞女子吹至低音之时,她便生生的介入高音,在那女子吹至长音之时,她便介入连续的断音。这是一场心神的较量,只看着谁先受对方的影响。 终于,那名领舞女子先是分了心,虽只乱了一个音,曲调却已是大乱,受了影响,另外六名女子剑路均是错乱。 风离澈寻了空挡,便直攻而下,凌厉剑气划过长空,冷冽的寒光一闪,只几招已是将她们逼得无路可退,胜局已定。 为的领舞女子,艳丽的脸蒙上了阴沉,铺天的怨气席卷而来,都是方才那个吹箫的女子破坏了她的任务。指尖一弹,银光一闪,一枚飞镖急朝烟落而去。 “小心!”风离澈惊呼道,人已是飞跃至烟落跟前,轻轻一带,便携她飞离地面,修长的腿一横扫,华贵的羊皮靴已是将那枚飞镖踢开。 “啊。”一声惨叫破空响起。 只见风离御手中的长剑已是刺穿了那名领舞女子的咽喉,而被风离澈踢开的飞镖已是正中她的眉心。两处鲜红的伤口,尚且来不及流淌鲜血,那名女子已是缓缓倒地,了无声息。群龙无,其他女子一见,立即作鸟兽四散。 “追!”风离御狠厉的下令,一双阴鸷的眸子冷冷注视着眼前相拥的人儿。 风离澈搂着烟落在空中飞旋着,缓缓着地,落定,他凝眉问道:“你没事罢。” 觉自己竟是紧紧依偎在他的怀中,烟落脸一红,忙推开他,谢道:“我没事,谢谢二皇子相救。” “今日多亏了你,以箫声乱了她们的阵型,不然……”风离澈星眸中有着一丝闪动,皎洁的月光映照着他深刻的轮廓,硬朗的线条,美轮美奂。 “二皇兄,不劳你费心,我自会好好‘谢’她。”风离御终于忍受不了他们的旁若无人,出声打断道,一个“谢”字,似说的咬牙切齿。 风离澈拉了拉略微有些皱褶的衣襟,又深深看了烟落一眼,复又看向风离御,冷声道:“她冰雪聪慧,既然你从慕容傲手中夺了她,就好好……待她罢!” 风离御脸色更沉了几分,几乎是从齿间蹦出,道:“这是自然!” 此时,尉迟凌已是检查完那名领舞女子的尸,上前回道:“二殿下,七殿下,这名女子右手臂之上有一枚弯月型标记,应当是日月盟的月宫之人。” 日月盟?!反天晋皇朝的秘密组织! 闻言,风离御与风离澈都暗自一惊,陷入深思,对视一眼,彼此之间,似有火星愈燃愈旺…… -------------------------------- 收藏啊,票票啊。 第三十四章 月夜花自醉 朦胧月光在郁郁的殿宇间缓慢行走,生怕宫殿的飞檐勾破了它的宁静。 夜已深,宜芙院中,更是寂静的骇人。风离御此时正端坐在她房中的床沿之上,烟落静静的站于一旁,腿脚已是麻,已经一个多时辰了,他依旧是一言不。冷冷对峙,七皇子这人向来深邃难以琢磨,她亦不敢多言。 厅中铜质青麟兽中吐纳出屡屡飘渺的青烟,萦绕,又是良久。 “过来。”风离御抬眸看了一眼僵滞站立于身侧的人儿,终于开口。 烟落一怔,不敢忤逆他,轻轻挪动,不想双腿已是麻木的毫无知觉,脚下一软,整个人竟是跌进他宽阔的怀中,男性的气息扑了满鼻。 “投怀送抱?”他挑起一抹邪笑,凤眼若三月桃花般勾人。潋滟风情,竟是教她一时失了神。 猛然站起身,她脸色晕红,急忙否认道:“对不起,我只是不小心而已。” “本皇子待你不好么?”他随意问道,轻轻松开了领口,解开两颗烫金盘扣,隐隐露出内里的丝衣。 不知他是何意,烟落小心答道:“怎会?锦衣玉食,七皇子不曾怠慢烟落。” “锦衣玉食?”风离御挑眉嘲道,“只怕在你眼中算不得什么罢。听着你的意思,本皇子于衣食之上并没有亏待你。可是指冷落了你?”望着她,他眸中有点点魅惑闪动。 “七皇子说笑了,烟落绝无此意!”她秀眉微颦,又是否认。 眉间突然覆上薄怒,他突然伸手擒住她的下颚,将她拉至身前,陡然阴沉的脸色令人心生畏惧,寒声道:“连外人都如是说了,看来本皇子是应该‘好好’待你。”一想到风离澈看她的那般眼神,他便觉得心中闷堵得慌。风离澈为人从来都是冷冷淡淡,不苟言笑,难以接近,想不到竟会替她说话。 “七皇子……”心中隐隐觉着他有些不对劲,烟落迟滞着开口,却不知该如何说。 他唇边勾着邪肆,放开了她,并顺势将她捞至怀中,大掌在她纤柔的脊背之上游走,带着炙烫的温度。 浓郁的龙涎香气迫的她不敢呼吸,感受到他正在解开她侧衣襟的盘扣,着实一惊,他该不会是想…… 一慌,竟是本能的用力推开了他。幡然觉醒,才觉自己已是误犯大错。抬眸间,已是对上他盛怒之下的双眸,熊熊火焰似要将她彻底烧穿一般。只一瞬间,她已是落入他的魔掌之中,他强健的身躯已是沉重地欺身压上,牢牢得将她按在光滑锦衾铺满的床上。 “很好,反抗!楼烟落,你真是好胆量。”他说的咬牙切齿,又一字一字道:“以箫音破笛音,本皇子真是小看了你的智慧。你这么做,可是为了保护他?”他口中的他,自是指的风离澈,素未谋面,她竟已是向着他,这种认知让他心中极度郁闷,一阵烦躁。 “不是的,当时情形危险,我只是出于……本能。”被沉沉压住,肺中新鲜空气愈来愈少,她艰难地说道。 陡然放开了她,风离御坐直了身,半倚在了床杆之上,神情慵懒,俊颜之上忽而覆上满面春风,唇边竟是挂起幽幽浅笑。 “咳咳。”烟落挣扎着坐起身,望着他变幻莫测的表情,心情跌落谷底。那日,七皇子允她将红菱接入府中,那难得一现的温柔,此刻便像是海市蜃楼一般,如果不是红菱日日在她的身边,有多少次,她甚至怀疑那只是一种错觉,抑或是一场梦而已。她最不喜他这般的浅笑,那比他怒更为糟糕。 直勾勾地凝视着烟落,他突然微笑道:“我现,我似乎走错了一步棋。”魅惑如枝头蔓延出妖冶的黑色蔷薇。 她不敢接话,只是微喘着低头不语,心中明白,今日她出手破笛音,解了二皇子之围,此举定是激怒了他,或者是破坏了他精心设计的局。可是她并不后悔,因为二皇子毕竟救过她,投桃报李,无可厚非。 轻佻的一指,邪肆地勾起她的下颚,他深深注视着她,缓缓道:“玉面芙蓉,明眸生辉,冰肌玉骨,纯真中有一丝妩媚。难怪二皇兄会对你另眼相看,嗯?” 依旧沉默,她轻轻绞动着滑捻的床单,泄露出她的紧张。 “听闻二皇兄身边从没有女子侍寝,若是让你跟了他,想必他定会视你若珍宝,日日宠幸。”唇边泛起无边冷笑,他凑至烟落耳边,呢喃道:“如果是这样,你说,他和慕容傲会不会反目成仇?” 头顶之上宛若被人浇了一桶凉水,彻头彻尾的冰凉冷澈了她的心。那一刻,她忽然意识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有些事不是她委曲求全,想避开就能躲过的。难道真如傲哥哥所说一般,卷入其中,皆是无奈,除非这争斗分出胜负,否则将永无宁日。 “七皇子,不可以的……”一丝慌乱爬上了她的眼角,无法掩饰,无措中竟是上前攥紧了他的衣袖,细看之下,一双玉手已是隐隐抖,颤声道:“七皇子,烟落不能……”她未曾想过,今日一时冲动,竟会闯祸至此。 挑眉看向她,他心中阴郁更甚,为了慕容傲,她一贯的冷静不复存在,他在她心中就那么重要?!紧咬牙关,他冷哼道:“你想留下,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本皇子实在不喜生硬无趣之女人。” 炙热的鼻息喷洒在她的脸上,竟是烫的她心中一阵慌。 他凑近她的跟前,神情暧昧,在她耳边妖娆惑道:“本皇子要的是心甘情愿,你,知道该怎么做么?” 一阵沉默,亦是一阵心中的挣扎。事到如今,她已无退路。 “七皇子,我,我突然有些渴了,想喝杯水。”匆忙自床上起身,她几步便冲至案几旁,握住青玉茶杯的手止不住的颤抖。 悄悄取出了娘亲曾经给自己的“娥梨帐中香”,慌忙掐了半粒塞入口中,合着没有温度的茶水咽下。冰凉的茶水激得心中一阵悲凉,自愿?!这教她如何自愿?想不到娘亲给她的媚香,最终却是用来迷惑她自己。也许,只有这般将自己迷惑其中,她才能“自愿”的承欢罢。 药效很快,体内已是有暖流四处游走,燥热感侵袭而来,一丝丝甜蜜感觉由然心生,竟是有些心神荡漾,步履踏轻。翩然转身,她缓缓走向风离御,柔媚的身姿带动一室芳香的云。 妩媚的神情,带着一份甜笑,星眸含醉,她轻声唤道:“七皇子……” …… -------------------------------------------- 大家挺住,呵呵 唉,干这样的事,被现就完蛋了,嘻嘻。女主的药只吃了半粒,那还有半粒呢?? 第三十五章 侧妃 当一缕金色的阳光透过雕花菱格耀入宽敞的房中之时,风离御便已醒来,他睡的很少,精神却很好,俊眉之间皆是彻底的满足。 昨夜她的表现令他十分的满意,妩媚的风情,娇喘低吟,当那双生涩的小手轻轻拂上他的锁骨之时,竟是让他如愣青少年般瞬间血脉贲涨,失了节制。淋漓极致的快感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过这般满足了。也许,她天生便是属于他的,契合的那么完美。 略微支起身,他仔细瞧着怀中尚且沉睡的她,恬静的面容,微微颤动的睫毛,莹莹闪亮,优美的颈线,露在薄被之外的雪白肌肤上是点点青紫,无一样不深深诱惑着他,从未见过哪个女子将端庄与妩媚融合得这般完美,全身一阵燥热,若不是要去上早朝,此时他真想再要了她。 感受到身边的动静,烟落幽幽睁开了眼,却对上了一双注视的眸子。脑中回想起昨晚,不由得有些尴尬,拉高了被子,她小声道:“七皇子。” 风离御坐起身,披上丝衣,开口道:“过来,替本皇子更衣,要快些,不能耽误了早朝。” “哦。”烟落应道,顾不上全身的酸疼不适,匆匆穿好了自己的衣裳,来不及梳理的长如瀑布般披散着,妖娆动人。 他轻轻击掌,屋外已是有丫鬟等候多时,立即端入几盏长盘,里面搁着朝服与配饰,还有一些漱洗之物。 转头看了下烟落,她立即会意,上前取过朝服,替他披上。 一次瞧见他穿朝服,竟是别有一番风情,少了平日的狂肆,多了几分威严,藏青的颜色,胸前与两肩处皆有金色盘龙,墨绿的眼珠活灵活现,奔腾欲翔,也许他是皇子,才能穿的这般贵气张扬罢。 正打理着,程管家此时躬身入内,端了一个盘子,里面搁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汁,浓烈的气味扑来,教人不适。小心翼翼的瞧了下七皇子的脸色,走至烟落面前,他恭敬的说道:“夫人,请喝药。”心中直直地打鼓,七皇子对离园之中的女人,向来不允她们有孕,每每欢好过后,按规矩都必须服药,他平日里一直牢记,可偏偏上次鬼使神差,出了差错,忘了给她喝药便让她出府了。所幸到目前为止,没瞧出什么问题,不然他的责任就大了。 药?!烟落即便再未知人事,但在这种时候端上一碗药,她多少能猜出用意,只怕是防孕的汤药。心中没来由的一紧,她的身份,自然不配孕育皇家子嗣。不过也好,自己没有地位,又何苦连累了孩子。面色从容平静,她伸手去接。 “你可知这是什么药?”风离御突然打断了她伸手的动作,凝眉问道。心中不悦,一般女子总是会讨饶一番,最终不情不愿的喝下。她倒好,尚且不犹豫,还是说,她压根不愿怀有他的子嗣? 不知该如何作答,烟落只能摇了摇头。 风离御脸色略略缓和,心情似大好,对着程管家挥了挥手,道:“撤了,日后便免了。”脑中忽的幻想起来,她冰雪聪明,也许将来能帮得上他才是。 程管家一脸惊诧,却仍是恭敬的端药退了出去。看来这位楼姑娘在七皇子心中不是一般,竟是为她打破了一贯以来的规矩。 风离御抬起双臂,示意烟落继续为他更衣。 她碎步上前,替他正好衣襟,再扣上蟒纹玉腰带。他炙热的身体依旧残留着昨日与她欢好的甜腻气息,靠得近时,她不自觉的脸微红,思绪飘渺起来。今日的他似乎又不同于昨日了。 “烟儿,你出生江南?”他突然问道。 “嗯。”她颔。微微闪神,他突然唤她“烟儿”,温柔的语气让她极不适应,平日里只有傲哥哥如是唤她。 “江南何处?”他又问。 “云州。”她垂眉作答。 “云州确是风景如画,烟柳斜桥。你几时回得晋都?”他又问,自古云州多出美人,娇媚如水,难怪她这般的清丽貌美。 “听娘亲说大约是两岁时罢。”不知七皇子为何盘问起这些事来,她如实答道。 “楼封贤可是只有一妻一妾?”他又问道,轻轻抬袖又正了正衣领,略低头让她替他套上朝珠,粒粒浑圆,亮丽夺目。 取过一把檀木梳,淡淡的香味令人心旷神怡。“恩,爹爹与大娘听闻是自小指腹为婚的,后来也只纳了娘亲为妾,之后并未再纳。”木梳顺着柔顺的墨而下,如丝缎般熨帖,她替他盘好髻,再套上华贵的紫玉冠,将一只碧玉横插而过。 突然擒住她的柔荑,风离御凝眉问道:“替人束,你好像很熟练?”语气隐隐含着不悦。 烟落一愣,旋即道:“以前常替哥哥盘而已。” “听闻你娘出生青楼,你可知具体?是云州哪间歌伶院?”穿戴整齐,他转身凝望她,又问。 秀眉微颦,她心中窒闷,他明知她的出身,如此细问也不知何意,有些不耐,冷了语调答道:“不知!” 似看出她的不喜,他突然微笑,如春风拂过三月细柳般,柔声道:“本皇子想纳你为侧妃,这样才能名正言顺的将你带入宫中。自是要问的细些。” 侧妃?!地位仅在正妃之下了。有那么一瞬,她愣愣怔。他太让人难以琢磨,此番又不知背后有何算计。 风离御却径自说道:“纳侧妃要父皇同意,等本皇子自灵州回来立了功,便上请此事。你的身份有些麻烦,不过本皇子会想办法处理妥当的。” 灵州?!忽然忆起傲哥哥所说的,七皇子有要事在身,便是去灵州赈灾。脑中一阵昏,正思忖不过来。 程管家却突然又折返了过来,恭敬请示道:“七皇子,楼夫人,门口有一女子,自称是你的妹妹映月,想要见你。” 映月竟然来了?她来作甚?今日意外之事真是太多了,烟落头脑一时转圜不过来,益的胀痛。 却只听得风离御清淡的语调响起:“既然来了,就让她进来罢。” …… ------------------------------------ 看来秀需要反思,难道我写的东西,就那么让大家不想说点什么嘛。呜呜 第三十六章 娥皇女英 不一会,自有丫鬟引映月入内,只见她穿着樱桃色琵琶衣,粉色珠光长裙,头上点翠银花,恰到好处的衬出她俊俏的脸,清秀之外倍增娇艳,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一手提着红漆雕花欑盒。 “姐姐。”看见烟落,映月迎上前去,亲昵的拉了拉她的衣袖,撒娇道:“你不在府中,都没有人陪映月说说话了,好生无聊。” 一双桃花眼却偷偷地瞟了一眼风离御,颊上立即绯红一片,装作方才看见他一般,映月欠身羞怯道:“姐夫。”甜甜的音调如喂了蜜糖般教人心中酥软。 “姐夫……”风离御一脸兴味的挑眉,勾唇浅笑,重复道。 烟落一听,着实一惊,赶忙拽了拽映月,示意她不要胡乱说话,致歉道:“七皇子,舍妹无礼,不懂规矩,竟是这般乱叫。”说着,她凑至映月耳边,小声道:“映月,要唤七皇子或是七殿下,知道么?” 映月做恍然状,尴尬一笑,忙改称道:“七殿下万福。” “无妨,无人之时,便这么叫着。”风离御心情不错,又道:“这一声‘姐夫’本皇子听着挺顺耳。”言罢便神清气爽的离开。 那抹藏蓝色,随风勾勒出绝美的弧线,渐渐消失在了园中尽头,映月出神的瞧着他俊朗的背影,半响回不过神来,只呆呆的站立着,美眸流转间已是含情脉脉。 烟落静静立于一旁,细细看着映月的神情,心中一点一点的沉了下去,如巨石投入湖中,再也瞧不见踪影,只剩得深深涟漪。映月的心思,她多少猜得到,上次在留华寺山脚之下,她便已察觉到映月的异样,只怕映月口中的那名衣着华贵,俊美非凡的男子便是七皇子无疑了。只是,七皇子深沉难测,映月又这般单纯…… “二小姐,是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红菱突然从别间厢房冒了出来,瞧见映月,一脸疑惑的怪声道。她一向不喜楼映月,略略拉下了脸色又道:“二小姐,这么一大早跑到西城郊。感情你天没亮就起床啦,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呢。”以前在尚书府之时,每次她来,过后总没好事,经常的还会落了大夫人口实,说她们带坏了她的女儿,当真是好心没好报。 “我的好红菱,你怎么总是唬着个脸,没个笑容的。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映月陡然回神,忙将手中的篮子塞入红菱手中,一脸讨笑道:“瞧瞧,我多有心,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豆馅翡翠绿玉糕。” “哼,二小姐这么好心,怕是又想让我家小姐替你做什么了罢。”红菱却并不领情,漫不经心道。二小姐比大小姐小一岁而已,由于嫡出,又是幼女,得尽了老爷的宠溺。虽然下人都道二小姐为人谦和,没有架子,可她就是不喜欢她。她素来直脾气,不喜便是不喜,从不掩饰,正如现在这般。 “这个……”楼映月仿佛被人说中心事一般,尴尬的站在了原地,提着篮子有些不知所措,乌溜溜的大眼睛含着水气看向了烟落,楚楚可怜般,委屈道:“姐姐,映月……”欲言又止。 烟落忙替她们解了围,顺势接过篮子塞入红菱手中,盈然道:“瞧你,有口福不知享。今日我忽然有些胃寒,快些弄点红枣汤来暖暖罢。” 支走了红菱,烟落转而问道:“映月,今日找姐姐,有何事?” “娘亲最近总忙着替我相亲,据说是十分中意什么右相家的易公子,可我……”映月脸色突然黯淡了下来,沮丧道。 “映月长大了,自是要出嫁的。这是好事啊。”隐隐知道她要说什么,烟落出声打断,强作盈盈笑道。 “可是,姐姐,我已经有心上人了……”映月轻咬下唇,眼中有无限怆然。 “映月……” “姐姐,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曾在街上遇见一名男子,我对他一见……倾心。他……”终究是难以启齿,映月踌躇着说不出口。 烟落哑然,想不到映月已是深陷至此,欲打消她的念头,忙道:“映月,我突然想起还有些要紧的事,要不你先陪红菱说会话。” 急欲离开,她知道映月在等她问话,可是她不能去接过这话茬。脑中回想起上次在留华寺求签之时,那支被她隐藏起来掉落的签,“凤去秦楼,云敛巫山,银九遥遥,天人两相隔。”一支‘杀’签,如果映月跟了七皇子,应当便是飞上枝头做了凤凰。犹记得那位长者曾说,一心痴付,最终却落得个性命堪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她自己已是泥沼深陷,是以她要阻止映月赴她的后尘。 “姐姐!”映月于背后突然高声道:“姐姐那般聪慧,自是明白妹妹的意思。” 烟落一怔,转看她,凝眉问道:“右相易公子,门当户对,你嫁过去,应当是正室,难道不好么?” 映月一双美眸闪动,终于忍不住垂泪,倔强道:“正室也好,妾室也罢。若我不喜欢他,余生与他一起共度才是最最不值。姐姐清楚,有权有势之男子,皆是三妻四妾,横竖都是要与她人共事一夫,不若寻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终究是未出阁的少女,这番话已是说得满面通红,咬了咬牙,她眸中含着坚定说道:“古有娥皇与女英……” “映月!”烟落生气的打断她,古有娥皇与女英姐妹共事一夫,传为佳话,映月的意思她当然懂。秀眉紧皱,她恼道:“自古以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不要辜负了大娘的一片苦心!若是没事,你早些回府罢,莫要让爹爹再操心了!”转身毅然离去,趁着一切还未开始,先绝了映月的念想。 烟落语气之中的严厉使得楼映月一阵错愕,印象之中姐姐一直是温和的,什么事都顺着她,如今确是为何?柔软微凉的风贴着她的丝轻轻拂过,散不去的是满脸的燥热,心境也跟着忽暖忽凉起来。 金色的阳光绵软无力的照耀过心间,却无法去除每一处的阴暗,有一处怨恨的种子正渐渐萌芽…… …… -------------------------------------------- 第三十七章 决心 那日映月走后,又这么过了两日。风离御每日与尉迟凌于书房之中谋划长谈,直至深夜。似筹备着极其重要之事,未曾再来找过烟落,无需侍寝,她整日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 这日早晨,烟落正跪伏于地寻找物什,已是仔细翻过宜芙院房中每一个角落,她神情微凝。 红菱自门外打水进来,一脸疑惑的瞧着她,问道:“小姐,找什么呢?” “没……没什么。”烟落猛一抬头,额头险些撞至桌角,尴尬笑道。心中万般疑惑,前两日,她忘记一件重要之事,侍寝那日她曾服下半粒“娥梨帐中香”,她害怕服食一粒会过于明显,进而露出破绽,是以当时情急之下她将另外半粒丢至案几底下。次日却由于映月一事,搅乱了心神,忘了寻找。如今再想起来时,却无论怎样也找不到。若是打扫之人当做秽物丢弃便罢了,若是被有心人拣去便大事不好了。 直起身,她掸了掸衣裳上的灰尘。 灰尘?!猛然间她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立即又俯下身去,在案几之下仔细得瞧了又瞧,仍是一无所获。心中只觉得不对劲,案几之下,明明是覆了一层薄灰,这意味着,此处死角并没有人打扫过,难道是那晚她慌忙之中记错了? 正想着,平日里总是跟着程管家的小丫鬟明春急急跑来,气喘吁吁道:“夫人,不好了。玉夫人在玉润院中大雷霆呢,为着一顶帐幔之事便要仗笞绣夏。程管家怎么劝都劝不住,便让奴婢来找夫人过去帮着劝劝。”神色焦急万分,绣夏是她的好姐妹,被程管家分配去服侍玉夫人。只是这玉夫人的脾气,实在是太难侍候,日日如履薄冰,提着脑袋过日子。 烟落凝眉,问道:“帐幔?能有多大的事?”言语间尽是疑惑,她与骆莹莹向来不合,这番即便去了,又能如何?指不定还是帮着倒忙。 而明春已是急红了脸,杏眼之中蕴了泪水,颤声道:“夫人快去瞧瞧罢,奴婢一时也说不清楚。” 不忍拒绝,烟落忙携了红菱赶往玉润院。 玉润院中皆是种满了红叶楠树,即便是寒冷冬日,也火红如盛开的繁花簇景一般明艳耀目。穿过弯曲的雕花攒木回廊,转入两重拱门,方才入内,曲径通幽处,别有一番滋味。 远远已是有嘈杂的争执之声传来,骆莹莹清亮的声音今日似含着无比愤怒的暗哑。 “贱蹄子,竟找本夫人的晦气,你是吃了豹子胆了,是不?”骆莹莹已是怒红了眼,一个耳光飞快地扇在绣夏的脸上,下手极重。犹不解恨,瞟了一眼程管家,她又骂道:“反了反了,小小一个丫鬟,本夫人想仗笞你,竟然还有人敢公然反对!本夫人还没失宠呢,都当我是摆设么?这么的不将我放在眼中?好!你们不动手,我便自己来!” 话音未落,绣夏脸上又是噼噼啪啪挨了好几下。骆莹莹手上戴着成套的金护甲,下手毫不留情,不过几下绣夏两颊已是高高肿起,留下十几道血淋淋的伤口。而绣夏早已是吓得傻了,也不敢护着脸,更不敢求饶。 一见这等状况,烟落急忙上前劝阻道:“玉夫人,什么天大的事,何必与一个丫鬟这般计较,气坏了身子不值。” 骆莹莹一见是烟落前来,心中更气,骂道:“贱人!明明是庶出,位份又比我低,程管家却处处照顾着你。想我爹爹亦是正二品朝廷要员,沿海总督,手握重权,难道还不如你了不成?” 烟落一怔,疑惑的看了看程管家,道:“程管家向来处事妥当,又岂会厚此薄彼?这定是误会……” “什么误会,你且看!” 话未完,已是被骆莹莹厉声打断。突然,柔软的帐幔抛掷于她的脸上,细腻柔滑,顺着她的脸颊轻抚而下,如一袭羽缎般落入她的手中,一阵微凉。低头细看,竟是一袭淡紫色轻纱鲛绡,绣着暗花云龙纹,看着竟是觉着一阵眼熟。 耳中持续听得骆莹莹凄声抱怨,道:“今日我差人换一袭帐幔,取来之后现竟是破损。若是不小心扯坏了的,并不打紧,反正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可恶的便是,细问之下竟然是别人用过之物。程管家,你端的是什么心思。再一打听,原来这玉润院中上一任女子只跟了七皇子一年多便被赶离。此等晦气的宅子竟是安排给我住!你诚心咒我不是?而她!”说着便数落着,将手指横向烟落,又怒道:“你给她安排的宅子却是从未有人住过。你!你!”盛怒之下,她竟一时接不上气,只能干瞪着一双美眸,猛烈的喘着。 烟落此时已是寻至了轻纱的断口,双眸突然一亮,脸色随之一沉。 这断口?!淡紫色轻纱鲛绡?!这好像便是上次遇见柳云若之时,云若匆忙之下遗落之物。好在她带在了身边,想着便从袖中寻出那一片断纱。 参差不齐的断口,刚好吻合! 脑中反复着骆莹莹的话,“上任女子只跟了七皇子一年多……”。云若似乎也是消失了一年多,难道是…… 惊疑的眸子望向程管家,唇角衔着一抹凉意,道:“上任女子,姓什么?” 程管家回道:“姓柳,叠名云若,不过那都是从前的事了。难道夫人认识?” “不认识,随便问问罢了。”烟落随口答道,声音绵绵如寒针深刺,半边容颜被光线遮住,明暗间看不清唇边的冷意。 周遭仿佛死一般寂静,一切其他的声音都显得无比多余,唯有玉润院深处传来铜漏水滴的声音愈的清晰可闻,一滴,一滴,又一滴,似在心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坑。 是他,竟然是他!那个逼迫得柳云若走投无路做了慕容成杰小妾的那个负心男子,竟然是他! 先有柳云若,再有自己,接下来,谁会是下一个他的玩物?会不会是天真纯美的映月?抑或是另一个懵懂不知人间险恶的少女?再下下一个呢?又会是谁呢? 云若是一年多,那她呢?会是多久?一年?抑或是两年?最久是多久? 寂寥深巷无尽头,傲哥哥说得对,唯有扳倒他,才是摆脱宿命的唯一出路…… 那一刻,她下定了决心,不再犹豫,为了自己,为了映月,亦是为了云若。 骆莹莹挑眉望着陷入呆愣之中的烟落,勾起薄凉笑意,妖冶魅惑的唇边有一丝得逞一闪而过…… …… -------------------------------- 第三十八章 入局(一) 这日午后,阳光煦煦,照了半日已是地气和暖,宜芙院中一处波光粼粼的塘前,有一双雀鸟正相偎伴着晒热的沙石慵睡,满园的梅花,明媚芳香,竟是含了几分春日懒散的味道。 烟落提起精神,挽过烟翠披帛,轻轻向书房步去。风离御的书房位于离园之正中,四下空旷,周围仅有几颗落叶大树,无奈冬日百物凋零,光秃秃的树枝无法遮挡,百步之内都能将一切瞧得清清楚楚。 观察良久,确定其余众人皆去午休,烟落方小心翼翼上前。推开书房之门,倒也没有上锁。侧身进入,她随手合上了门。毕竟从未做过这样的事,紧张在所难免。额头已是泌出薄汗,双腿微微有些麻,心簌簌的直跳着。 这是一间极大的房间,约有三个她卧房般大小。地上铺满了厚厚的秋香色绒毯,倒也雅致。两侧是两列长长的博古架,上面摆设了各种稀罕的物什,有琉璃塔,白玉瓷骏马,三彩天球瓶等等,另有数不清的古籍卷本整齐陈列。 只一瞥,烟落已是暗自吃惊,想不到七皇子竟有收集古籍卷本的嗜好,其间竟是有黄昌硕的手卷,她自幼爱读书,而这些罕见的珍贵之物,她从来只曾听过,连复本都未曾见过,更别说如今古卷就在她的眼前。忽然忆起自个儿前来的目的,她强忍住想上前一睹为快的心念,将目光落定在了书房正前方的长桌之上。 移步靠近,只见桌上散乱摆放着一些纸帛,上面画了许多符号,她仔细翻看,却无法识得,想来是别国文字,笔墨未干透,想来是昨日所写。此次七皇子前去灵州,灵州多胡人出没,也许便是胡文亦有可能。 看着,却又突然翻到一卷羊皮卷本,打开一看,似是一张地图。依稀判断,深黄色处应是山顶,而点缀其间的点点翠绿便应当是湖泊。蜿蜒的路如盘丝结网般错综复杂,原来通往灵州的路竟是有十数条之多,难怪傲哥哥无从得知七皇子的具体线路。 烟落细下观察了这十数条路,并牢牢记住了每条路的名称。忽然,她注意到了每条路名称的旁边似有一行符号,与先前她见到的符号相类似。心中判断,也许这便是这些路名的胡文符号。 脑中渐渐理清了思路,她又细细翻过方才那些写有胡文的纸帛,虽是看不懂,却是现有两个符号出现的次数最为频繁,对上地图中的路便是“岐山”二字。有没有可能,这就是她想要找的答案? 正思忖着,却听见一阵短促的脚步声向书房急急而来,步履踏轻,听着应当是女子。心中一惊,方才她沉溺于思考之中,却忽略了时光飞逝,不知不觉间已是耽误了太久。 心慌着,随之手一颤抖,竟是将那卷羊皮手卷跌落于地,好在地上覆着厚厚绒毯,不过却仍是出些许响动。门外的脚步声应声突然停下,烟落亦是慌忙将地图卷起,放回原位,她的记性一向十分的好,过目不忘,方才的纸帛她皆是自哪边拿起便放回哪边,决计没有半分差错。无边的惧意自心底泛泛而起,竟是牵扯得头皮隐隐冷,簌簌跳动的心牵动着一双玉手微微颤抖。如此声响,门外之人应当是听得真真切切了,是祸躲不过,如今她也只能这般坐以待毙了。 “七皇子,今日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娇甜的声音,带着引诱,酥软入骨,竟是骆莹莹。 脸色在一瞬间苍白如纸,想不到,七皇子竟然提前回来了,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鬓角的垂珠流苏凉凉的在耳畔簌簌打着,冰一下,忽的荡开。心中震惊如涌涌波涛,却渐渐被寒意冻住。 “你怎会在此?”冷冷的语调,满是不耐,是风离御的声音。 “为何我不能在此?近来七皇子都不曾来看我。”骆莹莹似委屈道,喉咙里漫出低低的呜咽,听着便教人心软。娇声的语调又是响起,“莹莹可是做错了什么?竟这般不讨喜,让七皇子生腻了么?” “最近本皇子忙于公事,书房重地,无事你不要随意来此。”益森冷的语调,如粹了冷冽寒冰。 眸中有冰冷的暴戾之气,他横扫过骆莹莹一眼,欲上前推门,不想骆莹莹却突然以背抵上了门口,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纵声大哭道:“七皇子,那楼烟落就这般比莹莹好么?”悲戚的声音,道尽女子争宠的无奈,泪如雨下,一张俏脸已如衰败的桃花。 里面的烟落见着这番变故,早已是挪了位置,来到了先前的博古架之下,取过那本黄昌硕的手卷,仔细翻看起来,一目十行,却过目不忘。也许是紧张过了头,如今她倒是镇定自如,心渐渐的静了下来,如凝滞不懂的湖泊般。 心中有着深深疑惑,方才她的响动,骆莹莹应当是听见了才是,却没有一瞧究竟。而今日的骆莹莹也有些异常,七皇子素来不喜女人死缠烂打,她应当知晓才是,这般的无理取闹,不是摆明了将七皇子向外推么?难解…… 果然,风离御已是勃然大怒,厉声斥责。接着便是听见骆莹莹哭着跑离。一阵响动。 …… 雕花檀木门陡然打开,却见秋香色的地毯之上,有一抹娇美的绿色正席地而坐,一手微支着额头,另一手持一卷微微泛黄的古籍,沉浸其中,室外的清凉的风牵动着一室的书香,竟令人如痴如醉。 烟翠披帛已是解开,随意搁置一边,湖绿细褶百合裙如夏日荷叶铺了一地,宝髻松松偏至一侧,只以一支素簪挽住,金色的阳光洒满一室,如在她身侧开了一地灿烂的花朵,益显得她沉静温雅。 缓缓靠近,风离御竟是一时不想惊扰了她,只静静立于一旁,凝神看着。 伫立良久,他终于启口问道:“你怎会来到书房之中?” …… -------------------------------- 第三十九章 入局(二) 烟落佯装方才觉有人靠近,一惊,手中卷本不慎落地,慌忙捡起来,小心翼翼的以衣袖轻轻擦拭,护若珍宝般。 见是风离御,她搁下:“七皇子,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府了?”却并不答他的话,只当做不知。捡了裙角,她欲起身,却迟顿了一下,俏脸浮起一丝尴尬,致歉道:“方才坐得太久了,一时站不起来呢,不能行礼,还望七皇子见谅。” 风离御抿唇不语,凤眸下意识的瞟向了不远处的书桌,未见异样,心中好似松了口气般,陡然畅快许多。竟是下意识得向她伸出一手,欲扶她起来。 烟落愣愣地看了看他,犹豫了下,仍是将细软的小手放入他的大掌之中,感受到他手心之中的炙烫温度与些许湿意,借着他的力勉强站起了身。抬眸对入他幽深摄人的眸中,心头突地一跳,脸上**辣的,连寒风扑面也不自觉。 “你很喜读,凝眉细下审视过她,不放过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却寻不到一丝紧张的破绽。 “嗯!”烟落颔,一谈到书,语调含了几分兴奋,雀跃道:“我自幼最爱看书,幸好家中藏书甚多,爹爹疼我,许我随意出入书房,那些男子女子看的书籍,都不曾向我避讳。”她刻意强调了“随意出入”四字,便是隐射他方才问她之话。 突然间,她又轻抽一口凉气,似忽然想起什么一般,一双美眸中含了些许怯意,小心看向他,询问道:“头先烟落在府中闲逛,无意之中来到书房,见没有锁门,便这么入内了,不知是否坏了七皇子的规矩?”轻咬下唇,她状似一脸无措,双手略显紧张的揉搓着衣袖。 风离御淡然一笑,却并不答话,伸手取过她手中的古籍,径自问道:“你可知这是什么书?” “黄昌硕的《论戒》,早已失传多年。”烟落温婉一笑,又道,“平日只曾耳闻,市面上也仅有部分残稿抄本,已是千金难求,更勿论是原稿手卷,不想烟落此生竟有幸得以亲见呢。”语调中含着真切的兴奋。 他眸中有惊讶一闪而过,想不到她博学至此,连这个中缘由都那么清楚,当真是精通,略微挑眉道:“欲政之行也,莫善乎以身先之。”他随口道出书中一句。 “欲民之服也,莫善乎以道御之。”察觉到他语中的试探之意,烟落接过话,又喟叹道:“理何其简单,不过是君难从之。” “看来,你颇懂政事。”他唇角勾起一丝兴味,深邃的眸中含了欣赏,俊颜若春风拂面,神采奕奕。留下她是对的,日后必能于政路之上助他一臂之力。 “烟落一届女流,岂敢妄论政事,随意感慨,让七皇子见笑了。”她温言道。 “呵呵,今后便许你随意出入书房,这次的无心之失便作罢。”他勾唇道,将手中卷本塞入她手中,又道:“既然你这么喜欢,便送与你了。” 夕阳满天,西窗外忽然有刺目阳光耀上她的眉眼间,惊愕的忘了眨眼,良久方才觉着眼中已是干涩疼痛,价值连城的手卷随意送给她,他是太大方,抑或是太难琢磨? 风离御已是行至书房门口,却忽的回转了身,略一思忖,“今晚本皇子要启程去灵州,你也一同前去罢,赶快去收拾收拾东西,你的丫鬟就不用带上了。”言毕,又深深望了她一眼,见她仍在呆愣,唇尖轻扯,神情难测,他抬步离去,俊朗的身形消失在了炫彩的霞光之中。 烟落在沉稳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中,一阵恍惚,那种失神的怔愣似湖心莲花被水波荡起细密的涟漪,晃碎了她清丽的容颜,窗外一颗石榴树梢,已是有点点盈翠,寒冬未过,直教她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忽然,一抹艳丽纯美的笑容自她眼前一闪而过,快得无法去抓住,只一瞬又化为无限哀怨的泪眸盈盈看向她,心中有惊恸芒刺。撕裂的淡紫色轻纱鲛绡依旧静静地躺在她的袖中,四处钻入的凉风,时时提醒着她的理智。 他地位尊贵,金钱,稀罕物什对他来说能算得了什么?而他都是这般哄女人的么,宠得时候,大方的打赏。腻了以后,便无情的遣离。像柳云若那般女子,父亲不过四品官员,于他没有太大的利用价值,想必不过是图个貌美,一时新鲜罢了,却害了云若那样烈性女子的一生。 心中坚定,她不会动摇。即便这时他给予她再高的承诺或是恩赐,也不能动摇她想与傲哥哥双宿栖息的决心。她不要过那种成日争宠的无趣生活,亦不想与那么多女人共事一夫。她只想与自己心爱之人,隐匿于琼山碧水之间,得一分清净与逍遥。 将那本黄昌硕的《论戒》放回博古架之上,如此贵重之物,她承受不起,亦不想欠他的。径自回了自个的房间,她开始为另一件事情犯起了愁。 试问,时下已是黄昏,晚上便要与七皇子一同出去灵州。那她探得的“岐山”路线,又要如何通知傲哥哥呢?这一切,还能来得及么? 踌躇良久,她将写有“岐山”两字的纸条缝入一件绣有数朵白色水灵灵梨花的淡粉色锦服之上,由于时间紧迫,她只得匆匆穿至身上,心中想着在路上再另作他想。 手忙脚乱的收拾好一切,屋外的天已是漆黑一片,程管家已是差人来催了两次,再耽误下去,恐遭疑惑。她急急的拿了包袱出了宜芙院,向离园门外奔去。 刚至门口,却忽然刮得一股怪风,抬间竟是莫名飘下一阵急雨,白日里尚且阳光明媚,不想天变得这般快。 噼里啪啦的一阵雨点,园中有大捧的梅花沾雨重了身量,在风中摇摇欲坠,空气里弥漫着带着几分潮湿气息的缱绻奇香。 烟落提起妃色裙锯,一路小跑着向门口而去,昏黄的宫灯在雨中益的迷蒙飘摇,她的心中却渐渐的清亮起来。计上心来!她莞尔一笑,忽然脚下一滑,整个人在池塘一侧的鹅卵石上跌了一跤,来不及收回的手,握紧的包袱自水中轻轻滑过,浸湿了一片。 无暇顾及,她匆忙奔上了早已等候在了离园门口的华丽朱轮银帐马车之上。 风离御显然眉间已有一丝不耐,见了她,只淡淡问道:“怎么这么久?” 烟落拉过裙角,刻意遮住方才摔倒之时的染上的脏污,垂敛眼道:“抱歉,让你久等了。”言语间是一脸柔顺。 摆了摆手,风离御向车外吩咐道:“启程!” …… ------------------------------------ 马上就要进入纠结之中了。 一波阴谋见分晓,究竟是谁在算计谁呵呵 第四十章 谁道梨花胜牡丹 车轮启动,渐渐驶离了离园。夜风寂寂,吹得车外枝头残叶簌簌颤,掀起车窗一角,只见离园门前的两处红色灯笼已是愈来愈小,一阵急雨过后,空气中似弥漫着水样雾气,不远处明明灭灭的宫灯之下,那华丽的飞檐棱角已是愈来愈模糊。 马车相当的奢华,银框金帘,莫不说铺着厚厚的绒毯,单单四处角落之上安置着水晶制成的烫金杯碟,里面点着长明的烛心,便已是华丽无双。放下车帘,烟落心下有些疑惑,赶往灵州,又何必在晚上动身,难不成要露宿荒野? 抬眸看向风离御,只见他已是闭眸养神,方才急急上车,没注意到他已是换了一袭清爽的吴锦白衣,绣着银色团纹暗花,仅作富家公子的打扮。长而蜷曲的睫毛勾成鸦青的弧线,薄唇微抿。突然间,他陡然睁开了一双锐眸。深不见底的颜色令烟落暗自一惊,慌忙别开眼去,看向因着颠簸而左右晃动的车帘,怔怔愣。 寒夜的冷风自缝隙四处钻入,她的衣裳已是半湿,阵阵凉意蚀骨入心,不自觉的瑟缩了下,也不知是否在他凌厉目光的注视下,竟是有些微微颤。 “你很冷么?”风离御和颜悦色,问道。 “还好!”烟落颔答道,而齿间的颤抖已是将她的冷意泄露。 只一瞬,她已是落入他的怀中。 “你的衣裳为何是湿的?”他轩眉一掀,疑问道。 “方才出门时,下起一阵急雨,来不及打伞,是以弄湿了衣裳。”烟落答道,一手已是欲推开他,又道:“七皇子还是放开我罢,烟落的衣裳脏污,恐怕会……” 风离御不悦的瞪了她一眼,不理会她,径自为她解开领口扣子,道:“天凉,这般湿衣着身,小心病着。” 不习惯他的关心,她紧紧拽住衣领,惶恐道:“不用了。” “本皇子可不想带着一病人随行,此路前去甚为辛苦,可没有多余的人手腾出来照顾你。”他齿间恨恨的说道,拧了俊眉,用力一扯,已是将她的衣裳褪至腰间,露出里面朦胧白色的亵衣,隐隐可见玉润的肌肤紧贴着,教人一阵心猿意马。 烟落大窘,脸袋如熟透了的虾子一般通红,忙道:“我自己来。” 她慌忙取过自己的包裹。不想却被风离御一手接过,方打开,他更为疑道:“为何这些替换衣裳亦是湿的?” “怎会?”烟落佯装不知,立即接过,挨个摸了摸,美眸中透出懵懂,略一思忖,了然道:“许是方才我走的急了,在池塘边跌了一跤,竟是连包袱浸了水都浑然不知。”她掩饰的极好,轻咬下唇,隐隐无措与焦急并在眉间,教人看不出是她蓄意而为之。略微侧转了身,她将先前刻意遮掩起来的摔了一跤的脏污显露了出来,以他所在的角度,借着明亮的烛火,应是瞧得清清楚楚。 果然,风离御皱眉,一把拉过她,撩起她妃色的裙剧,仔细查看她的膝盖,在看见青紫的肿胀之后,眸中凝了深沉的冷色,略薄怒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烟落拉过衣衫,语调故作沮丧,道:“我平日极少出远门,匆忙间不知该收拾些什么。是以有些手忙脚乱,不想给七皇子添麻烦了。衣裳虽有些湿,但是不打紧的,烟落平日极少生病,不会拖累……” 语未毕,风离御已是起身撩起车帘,向着外面寒声吩咐道:“调转车头,从锦绣坊的东门正出城门。” 一阵摇晃,车夫明显是在调转车头,她险些坐不稳,竟是直直的朝他的怀中倒去。 顺势搂住她,风离御下颚一低,吻上她的面颊,轻声呢喃道:“知道为何带你一起去灵州么?” 烟落脸一红,只摇摇头。平静的脸色之下,心中已是滚滚浪涛汹涌,想不到兵行险招,她竟然赌对了,她的衣裳尽湿,料想七皇子必会去锦绣坊中为她取些衣服,而锦绣坊一向入夜才打烊,这般一来,她便有机会将消息传递给傲哥哥了。 他只一笑,却并不答缘由。径自将她的湿衣褪下,再解下自个肩头的蓝狐披风将她裹上。他不语,烟落亦不追问,只静静地伏在他的肩头,温暖的裘衣,偌大的马车,竟溢满一室温馨静谧的气息。 “嘎”地一声,车终于停了下来。 风离御率先下了马车,烟落正欲跟下,他却扬一扬手,阻止道:“外边风大,你在马车之上等我。” “我……”烟落心陡然一沉,她若不去,一切岂不是白忙?眼看着他已是远去,急中生智,她高声叫唤道:“七皇子。” 风离御转身,平视着她,眸中清亮如水,身后是繁华似锦、纸醉金迷的热闹街市,五彩缤纷的流光溢彩自他身后渗了出来,交错着嘈杂的歌舞升平,直显得他一袭白衣雅致脱俗。 “何事?”他问。 烟落静静凝望着他,心腾然收紧,即将说出口的话,竟是生生凝滞在了喉中。她要说的话,一旦说出了口,便是背叛了他,从此他们之间将是背道而驰,各行其路。 那一刻,她竟然犹豫了,他的眸中此时如倒映进满天银河繁星,盛满晶莹,一个尊贵的皇子亲自去为她取衣裳,她利用的,是他难得一现的温情。 时间如凝滞了一般,再多的笙歌也仿佛骤然停止,只余风吹过枝上残余树叶,沙沙作响,雨已停,此时又好似落下无数雨点,如珠帘垂落其间。其实,隔在他俩之间的,又岂止是万水千山? 良久,她心中一横,狠下心来,唇角衔着渺漫如烟云的笑意,眸中含着盈盈情谊,却不及眼底,莞尔道:“方才换下的那件衣裳,绣满了梨花。劳烦七皇子同锦绣坊之人说上一声,改绣成牡丹便是。” 他温言问,“梨花不好么?” 她敛眼,含着一丝羞怯,答:“梨花有分离之意,我不喜!” 风离御一愣,旋即心下了然,温柔笑道:“好。”心中某个角落,似春风吹拂而过,有一丝情意滋生。 …… ------------------------------------ 下章会小虐,提前告诉下,呵呵。 第四十一章 伏击(一) 去过锦绣坊之后,他们便从东门出了城,继而转道北上,连夜赶路,石子路亦十分颠簸。换过一袭百蝶穿花金线衫,起先烟落还能勉强支撑着,到了四更时,终是抵不住浓浓倦意,脑中一阵昏,头愈来愈沉重。 “不习惯?”风离御一手撑着头,微闭的双眸挑起一抹弧线,问道。 “嗯。”回了几分神,烟落甩了甩头,强作精神。这般熬夜,又在赶路,于她是极少的,只是看起来七皇子却是十分的习惯。 深夜赶路,想必自是有他的道理,她所疑惑的是,听傲哥哥说,风离御此去灵州是为了赈灾,可却不见他所运送的银两,甚至连卫队都没有带上一名,甚是奇怪。难道说,他还有另外一路人马专门运送银两以及棉被等物什,而他们只是会合?那又会是谁负责运送呢?会不会是上次宴席之上的那个尉迟将军?尉迟将军看起来似乎武艺高强,那傲哥哥想要有所行动,会不会有危险? 愈想脑中愈乱,益的昏沉,终于抵不住阵阵如海浪侵袭而来的强烈倦意,失了重心,不自觉地靠向他宽阔的怀中,寻了一个舒适的位置,沉沉入睡。 她睡的极不安稳,也许是心中烦乱,竟是噩梦连连,涔涔冷汗浸湿了衣衫,鬓角有一缕秀潮湿的贴着颊边。 一觉醒来,觉自己已是置身客栈之中,暖絮的阳光照至屋中的青石板地上,看起来已是接近中午时分。而他,此时正躺在她的身侧,双眸紧闭,眉间隐隐透出些许疲惫。 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她讶异,自己竟然睡得这么沉,一定是他将她抱至客栈,她竟浑然不知。望着他沉睡的俊颜,狭长的凤眸勾勒出完美的弧度,剑眉飞扬,似精心雕琢过的轮廓,在阳光明暗的投射之下勾画的更为深刻。 忽然,他动了动身,一绺碎以闲雅的姿态滑落,睡着的他,是那么不设防,亦是那么安静。心中有着异样的感觉,她却尽量去忽略它,径自起身穿衣。 少刻,风离御缓缓转醒,只觉得身旁空无一人,心中一惊,忙起身穿衣,正欲去寻,房门陡然打开,烟落手中端着一个盘子,里头盛了一些清粥小菜,莲步轻移,她垂入内,低声道:“七皇子,这里县城,自然不若晋都,只弄了些清淡的食物。” “为何独自出了房门?”他淡淡问道,淡的听不出任何喜怒的情绪。 烟落本能一个激灵,不知他是何意,只得僵立于原地。 “下次不要随意离开本皇子的视线之中,免生事端。”他唇角扬起冷冽的弧度,心中窒堵,他一向警惕,半睡半醒,不想今日竟是如此沉睡,连她离了他的身旁也未曾察觉。 “哦。”她点头应道,七皇子果然是阴晴不定,难以琢磨。 …… 他们就这般白日里歇息,一至黄昏便开始赶路,连日奔波,愈走愈偏僻,歇息的客栈也是愈来愈窄小简陋。愈往北果然是地处荒凉阴寒,地貌多山,种族混居,镇上、村子里随处可见穿着马裤,腰间扎着腰带,头戴裹帽的胡人,房屋装饰也常有尖顶圆帐镶嵌其中,街市餐馆随处可见胡人特有的铜盘锡镜。浓郁的异域风情教烟落大开了眼界,一路观察,不时的问下缘由,竟是连自个的目的都忘却无几了。 走着走着,他们已是来到了绵延深不见底的山脉之下,而要去灵州,必经此山。 不远处,是黑压压的一片。近看,有装载辎重车,粗壮的轮子,显然是为了翻山越岭而准备。另有几车重兵把守的马车,一个个黑漆漆的铜钉箱子,上面贴着“天晋”的封条,想必便是赈灾银两。而领队的,果然与烟落心中想的一样,是尉迟凌。而七皇子自是另走其道与他会合。 尉迟凌在看见烟落之时,眸中划过震惊,却很快的回复平静,只拱手作揖,与风离御眼神交汇。一行人便这么浩浩荡荡的出。 直到此时,烟落方感觉到事情的庄肃,起先她与风离御一同赶路,虽十分辛苦,可更像是游山玩水。而如今,威风凛凛,整装齐步的皇家卫队,多少让她心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如此正式的排场,她一介女流,无功名在身,亦无谋略可策。那带上她一同前来,有何意义? 盈盈眼眸瞟向一旁的风离御,含了狐疑之色。 却只见他眼底幽暗若寒剑一闪,渐渐变冷,冷若九天玄冰一般,激起无数锋芒碎冰。 马车缓缓驶过州界碑牌,赫然红色的“岐山”二字映入眼帘,果然是走的岐山路。 忽地几许疑惑从心底闪过,脑中方才回忆起和七皇子相识的种种,如果说从一开始他的目的便是利用她来对付慕容傲,那又为何要纳她为妾?对付慕容傲,他会那么轻易的放弃么?还是说…… 没有上锁的书房,随意放置的机密文件,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是她,反中了他的计?! 心中惴惴如大鼓一锤锤用力击落,只觉得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额头有冷汗涔涔滑落,冰凉一滴,忽然滑落到颈中,竟不觉得凉,方知自己身上也早已骇得凉透。 如果是这般,那么会身置危险的,是她的傲哥哥! 愈走愈是颠簸,山势险峻,景观雄奇,峰险林茂,群山峰峦的峡谷之中,直到眼前出现了一条仅容五人左右并肩或是一辆马车通过的狭路,路的两侧苍山对峙,劲松苍翠,怪石嵯峨。 忽然间,山头之上如新笋矗立般冒出丛丛黑衣之人,手中各持弓箭,喊声震彻山谷,回响不绝,烟落只觉得自己耳膜都要被震破。抬眸间只见风离御唇边勾起凉薄笑意,漏出几分凛冽的杀意。 她只觉得心像是被一只强劲的手用力生生拽至胸口,无法呼吸…… …… -------------------------------------------- 居然没写到虐的,汗。估计不足 第四十二章 伏击(二) “颠覆天晋,日月天下!” “颠覆天晋,日月天下!” 如海潮般的喊声,一浪高过一浪。一众黑衣人,穿着打扮整齐一致,额头系了一根三指宽的黑色丝带,明黄色的太阳纹绣其正中,耀眼夺目。 他们显然是经过正规的训练,层层递进排阵,一道道弓箭如冰筑的银墙般透着凛冽的寒气,占据优势地形,此时烟落他们的皇家卫队看起来不过是瓮中之鳖。 “摆阵!”只听得尉迟凌一声号令,只一瞬,卫队们已是张开手中盾牌,迅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圈。 一波如急雨般的箭矢飞而来,根根都折断在了如铜墙铁壁般的盾墙之上,折了一地的羽箭,凌乱不堪。 未待二波弓箭上弦,尉迟凌突然出一声长号鸣声,盾牌之中的缝隙竟是齐齐伸出百数杆铜管状物,“砰”,“砰”,“砰”的震天响,火红的光焰冲着黑衣人直去,落地开花,将郁郁葱葱的山头顿时炸出一个个半尺深的小坑,空气中弥漫着滚滚白烟,刺鼻的硫磺味熏的人眼中一阵酸涩,竟是欲流下泪来。 黑衣人中有数人被砸中,一时间鲜血直流,面目全非。慌了人心,整齐的列队已如散沙一盘。 “西番的火炮!”一直于车帘之后注视着外边情况的烟落,惊呼道。 “你知晓?”风离御一惊,脱口问道。火炮非常少见,天晋皇朝并无此物,这还是前不久天晋皇朝与西番国交好,互通使臣,送去黄金白银珠宝无数,才换来了这么一百多杆火炮。连禁卫军都不识得此物,火炮响时,直以为是妖孽临世,人人避之不疾。想不到她一介闺中女子,竟是识得此物。 “左善的《列国游记》中曾看见过此物的介绍,据说可手持,威力可敌数百精兵。”她简略地答道。一颗心簌簌直跳,她担心,这不知是不是傲哥哥的人。想来风离御设下此计,看似是自己受困,实则想借火炮将对手一网打尽,不失为上策。 方才,她听到黑衣人高喊,“颠覆天晋,日月天下”。既是颠覆天晋皇朝,应当不是二皇子的人才是。心中疑惑,口中已是问出:“七皇子,何人伏击我们?” “日月盟,你可曾听过?”风离御挑眉道,眸中含着欣赏之意。 “未曾。”烟落如实答道。 马车之外,三阵火炮过后,二路人马已是奋力厮杀在了一起,你来我往,血溅当场。明显是皇家卫队占据优势,对方已乱阵脚,尉迟凌指挥自如,如行云流水,根本无需风离御操心。胜局已定,他放下车帘,心情大好,俊眉飞扬,道:“其实我天晋皇朝原本非中原人士,乃是漠北之人。当年天下混战,父皇开疆辟土,浴血奋战,方有今日之成就。然而以少治多,中原人士多有不满,是以自己组建了这么一个日月盟,专事反对天晋皇朝,匡复旧国,多在凉州、灵州一带行事。日月盟中日宫皆是男子,月宫皆是女子。”他向烟落详细叙述道。 月宫?烟落隐隐忆起那日宴席之上行刺二皇子之人,据尉迟凌所言,手臂处有一弯月型标记,便是月宫之人。当时,她以为是风离御一手安排鸿门宴,欲置风离澈于死地,月宫之人袭击的是二皇子,而如今,这些黑衣人额头之上系着金色太阳,分明是日宫之人,却是袭击的七皇子。想二皇子与七皇子之间,虽兄弟嫌隙,争夺皇位,但应不至于与日月盟有牵连,做这等有损天晋皇朝安危之事。如是,这也应该不是傲哥哥的人了。想到这,她心中有巨石落地,掷地有声,陡然松懈了神经,方才觉得五指已是瘫软疲乏。 少刻,尉迟凌来到马车之侧,扬声道:“七皇子,这里还要处理上好一会儿,我来断后。你带上一半卫队与银车先走,争取在日落前赶至灵州城郊。” “好!”风离御应声道。 车轴滚动,空气中混着浓浓的硝烟味,与凄糜的血腥味,竟是诱得烟落一阵恶心反胃。 原来,争斗都是这般残酷。 渐行渐远,直至再也看不见尉迟凌等一行人,前方的路也渐渐开阔起来,天也似感染了这肃杀之意的凄凉般,阴沉了脸,漫天的乌云夹杂着几许怪风,只怕是风雨欲来。 风离御一见变天,忙吩咐了车夫与卫队加紧赶路,灵州已是冰雹成灾,想来恶劣天气仍未过去,他们必须在天黑前赶到最近的镇上,寻个落脚之处。 可惜,天不遂人愿,忽然间尘土飞扬,一列马儿朝他们疾驰而来,亦是个个穿着黑衣,却没有方才的“日”字头巾,亦不多言,一行人上来便飞身直取风离御所在的豪华马车。 竟然还有埋伏!他顿时目光犀利如剑,遥遥望了一眼为的蒙面黑衣人,金色袍带随风飘扬,似要刺穿它一般。挑剑迎上,他踏风而行,气若长虹,手中冷剑闪耀寒光,周身弥漫着肃杀之气,剑锋直取为之人的咽喉,擒贼先擒王。 那黑衣人亦不是等闲之辈,足尖一点,冷剑挥舞,便飞身上前直击风离御的要害。招即狠,招招致命,烟落看的是惊心动魄,忘了言语。却只见风离御优雅伏身,一个悬空扫腿,便袭上那蒙面黑衣人的膝盖,暗含强大的内力将其震退数步,只是这蒙面黑衣人是三步一跃,突然间又来到了他的身后,凌厉的剑气袭上他的脊背。风离御凌空跃起,又是一个倒挂金钩,轻易躲过。不分伯仲的身手,他们斗得昏天黑地,飞沙走石,飞鸟散尽。 卫队与其余的黑衣人亦是展开了激烈的搏杀。烟落紧紧拽住马车的扶杆,不敢大声喘气,生怕惊动了他们,却不想一抹冰凉突然横上了她的脖颈间,竟是隐隐作痛。 “天晋七皇子,你的女人在我们手上,交出银车,我们便饶她不死。”两名黑衣人对着正陷入缠斗之中的风离御,高声喊叫道。 腾然收回手中的剑,他凝眉望向不远处已被两名黑衣人擒住的烟落。 寒剑正抵着她细嫩的脖子,一丝血红的颜色直刺向他的眼,她有如枝头摇摇欲坠的落花一般,只消轻轻一碰,即会凋零。 忽而,他唇边勾起冷邪的笑容,轻轻嗤笑道:“一个女人而已,本皇子最不缺的便是女人!”语气是满满的不屑。 烟落望着他深邃不见底的眼中那抹决绝而凄厉的眼光,心中有一丝疼痛划过,唇角浮起哀凉笑意,他,竟然薄凉如丝。 这样的他,这样的情景,为何那般熟悉?仔细回忆,原来,那夜他遣她离去,也是这般冷漠的神情。也许,他一直都是这般。 “谁信?办如此要事都随身带着的女人,于你必定是十分重要。我才不信你的鬼话,叫你的人停手,交出银车,不然我现在就杀了她。”黑衣人狠厉的说着,手上的剑益贴紧了烟落,点点妖红的血珠染上了银色的剑锋,是那么格格不入。 “哈哈哈……”风离御忽然出一阵诡异的笑,那笑声直震得周围残余的树叶簌簌抖,天边最后一丝光亮都怯怯的躲至乌云背后,不敢探露。 “重要?!一路之上带个女子暖床,消遣无聊时光而已,这有何奇怪?你要杀便杀,何必废话!若是你不忍下手,不若本皇子亲自来送她上路!也算是对她的恩赐!”冷冽的话语,甩袖一扬,一枚飞叶暗器自他袖中闪耀着凄绝的光芒,如来自地狱的宿命之手,直朝烟落而去…… …… ---------------------------------------- 第四十三章 望及无涯难忘情 “哐当”一声,只见白星一闪,有碎石击落飞镖,坠落于烟落面前。 仅仅是一尺左右的距离,生死一线间,烟落的视线久久凝视在了这枚飞叶镖之上,弯曲翘起的后尾,似被击中的迅力拧弯了一般,残曲不堪。心中深处隆隆地响着,泛出一丝又一丝的酸楚来,无孔不入地钻入心底,像一条吐出冰凉信子的小蛇,肆虐着。 他当真要她的命! 蒙面黑衣人此时正迎风站立,呼啸而过的山风吹起他的衣袍,簌簌作响,墨飞扬,昭显出强大的愤怒。 嘶哑低沉的重叠之音自他喉间迸出,显然是刻意变声,眸中如倒映进了熊熊烈焰,道:“放开她!以一女子作为筹码,非正义之举。这么做,只会辱没了我的脸面。”说话间已是掷出两把飞刀。 “啊!”惨叫声层递响起。 本是擒住烟落的两名黑衣男子,吃痛的捂住手臂,上面插入一把明晃晃的飞刀,鲜血自伤口直溢而下,滴落于地,凝成一片潮湿的粘稠。虽有怨气却不敢多言,只得咬牙放开了烟落,转身提剑继续加入厮杀之中。 风离御冷冷注视,锐利的眸子直直地盯住蒙面人,似要自他的表情中看出什么端倪来,阴沉的噬人。 蒙面男子淡淡扫视过风离御,冷哼道:“七皇子倒是名不虚传,连枕边之人都能下手,当真连我们这些山野匪类都不如。哈哈哈,天亡你风晋皇朝,怨不得别人。受死罢!” 手中放出一枚信炮,此时的天阴沉的骇人,乌云压得极低,嵌在了半山腰,放佛触手可及般,狂风呼啸着肆虐每一处山谷,带起层层落叶与碎石于空中飞旋,有如群魔狂舞。明绿色的信炮划过长空,身后拖出一尾长长的弧度,在空中炸裂,缀成繁花无数。 风离御听了他的话,却并不生气,只是浅浅一笑。足尖一点,飞离地面,直朝蒙面人而去。想不到他们竟然还有后援,时间无多,他必须战决。 银光闪闪,耳中皆是刀剑碰撞的金属之声,眼中皆是利刃摩擦的火花,风愈来愈急,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起来,飞沙走石四处飞舞,吹入了烟落的眼中,难以睁开眼睛,她只能勉强的挪动着,欲靠近不远处的一颗大树避风。 步履艰难,她纤弱的身子竟是被风吹得轻飘飘起来。 风离御凝神攻击,一招狠过一招,招招致命,眼看着蒙面人已是有了几分疲意。陡然回眸,见到她已是渐渐远离视线,朝着斜坡而去,心中一紧,含着惊惧,疾呼道:“快趴下!谁教你四处走动!” 然而,已经太晚了,风力太强劲,她已是无法控制自个的步履,就这样任狂风卷至陡坡旁。 “小心!那里是山崖,快趴下!”他们几乎是同时喊出了声。 蒙面人与风离御同时跃起,朝着烟落直扑去,眼看着风离御已是抓住了她的衣袖,蒙面人却突然力,凌厉的一掌,直朝他的天门劈去,欲置其于死地。 风离御暗自一怔,本能地后退数步,出招抵挡,两人同时被震退数步。 蒙面人被强劲的内力之风,扫至山崖边,步步后退,眼看着身后便是烟落,生怕自己的后退会将她撞落山崖,情急之下,只得凌空跃起,后空一翻,落定于她的身后,不想连续冰雹袭击,山石早已是松动,根本无力去支撑他的迅猛着地。 只听得“轰”的一声,崖边崩塌一角,那蒙面人便直直的坠落。 烟落本能的伸手去抓他,却只来得及触及到他温热的掌心,滑腻的触感,宽阔的手掌,竟是无端端得让她觉着心中一阵熟悉。 眼睁睁地看着他坠落山崖,蒙面之下看不清他的表情,唯有那一双漆黑的晶亮眸子似含着无尽的眷恋,震慑了她的心,以至于日后多少个日日夜夜,再回想起那最后一瞥,都觉着心中无比哀恸。一次,亲眼见着生命自自己手中消失,她恨自己,反应太慢,竟没有来得及抓住他。 而究竟他是谁?为何能给他带来这般的熟悉感?为何又会出手相救?他会是日月盟的人么?看起来,日月盟中的人似乎也是有情有义的忠义之士,并非所谓的反贼乱党。 来不及去细思,她已是被风离御一下提起,带离了山崖旁。 一任他拽着她,自己虽是脱离了危险,却没有丝毫的庆幸感。再回,望着已是渐渐远离的空落落的山崖,空无一物,唯有崖边小草坚韧地支撑着,那一瞬间,她只觉得自己心中仿佛有什么重要之物被猛然抽离一般,窒闷地无法呼吸。 “快走,别看了。一个日月盟的乱党而已。再不走,天就要落下冰雹了。”风离御连拖带拽的将她扯离,最后所幸将她打横抱起。 黑衣人是群龙无,不再恋战,也不管远处增援的人已然靠近,纷纷上马,四散撤退。前来增援之人一瞧自个人是一盘散沙,知大势已去,也得怏怏散去。 而卫队们亦是匆忙收拾了车辆,一齐往山下赶去。 风离御抱紧烟落,三步一跃,五步一点,施展轻功,行走于狂风肆虐的山林间,空中已是开始落下冰雹,起先只是一粒粒的小珠,米粒般大小,好似平常雨点。不多时,是愈来愈大。风紧雨急,所幸他们已是飞快地赶至山脚的村落。 忽然间,突地一下,风离御脚下一软,眼前一黑,缓缓倒地,连带烟落也一同摔至潮湿泥泞的地上,冰凉的雨水瞬间浸湿了她的衣裳,贴至身上,勾起阵阵瑟缩颤抖。 挣扎着将他推开,烟落起身看向风离御,只见他双眸紧闭,俊眉紧锁,用力推了推他,她唤道:“七皇子?” 此时无数的冰雹自空中落下,已有石子般大小,砸在地上,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砸在她的身上,一阵阵疼痛。 而他却纹丝不动,唇角竟是缓缓溢出了鲜红鲜红的血,蜿蜒着,躺至地上,乌黑的丝散乱了一地,俊脸苍白无丝毫血色。 见状,烟落不由得急了,后面的卫队尚未赶来,前面的村落尚且有些距离,这般情形,她该怎么办? …… ------------------------------------ 收藏掉的厉害,也没留言,秀蹲墙角反省去了。 第四十四章 媚香 意识渐渐回笼,风离御突然睁开双眸,警惕的环顾了下四周,空无一人。 这是一间开窗面山的屋子,屋里除了他睡的这张木板床以外,没有一件家具。其余全是大的缸,小的翁,还有好多竹篓子,一直堆到门口,篓子里装着番薯、花生,墙上挂着几张兽皮,和一张看起来有些老旧的弓,只是一间普通的山民农舍而已,并无特别之处。心渐渐的平定了下来,近来他频频出差错,若是有心人欲取他性命,真是易如反掌。 “吱嘎”一声,老旧的木门颤颤巍巍的打开。烟落轻移莲步,走了进来,手中端了一只木盘子,黑漆漆的颜色,有几处已是斑驳点点,里面似盛了两碗东西,正冒着热腾腾的白气。 “你醒了?”她扫过他一眼,看他气色已是好些,只是薄唇仍是有些泛青的白,淡淡出声问道。 “嗯。这是哪里?”风离御打量着烟落,只见她已是换了一袭寻常百姓的蓝色布衣,洗的白的颜色,**的头像是刚刚洗过般,点点晶莹的水珠淌落,衬得她如小家碧玉般清新可人。再低头看向自己,亦是换了一身布衣。 “这里是魏家村,方才你昏倒了,不省人事,冰雹愈下愈大。恰好遇到一个好心的大伯赶着马车进村,我只得托他就近将你带至这里的农舍,暂作歇息。你的衣裳全湿透了,满是泥泞,我已经替你洗好烘干着了,一会就好。”她低头说话,放下手中的盘子,搁置床头,又道:“这里受灾严重,民不聊生,已是没什么食物可以吃了,托这家人跑了好几户,才弄来了这些米煮了粥。” 她又端出另一只碗,里面是颜色蜡黄的炖鸡蛋,搁上一把调羹,递给风离御,道:“正好有户人家有闺女坐月子,给了我两只鸡蛋,在这里已经算是稀罕物了,七皇子,你将就着先用罢。对了,我自你衣服袋中拿了些银子给他们,看着可怜。”她徐徐道来,至始至终都没有看向他一眼,只是静静的说着。 风离御并不伸手去接,只斜眸凝视着她,心中有阵阵暖流趟过,温润着他几近寒冰的心,似正化开坚冻的一角。 感受到他灼热的目光,一时间,烟落觉着有些尴尬,放下了碗,别过脸道:“我出去看看衣服,好了没有。” 正欲起身,纤细的手腕却被他牢牢扣住,他的掌心微凉,显然是体力尚未完全恢复。 “看着我!”他冷哼道。 烟落一愣,却并不抬头。 “你怨我?方才他们挟持了你时,没有救你?”他挑了挑俊眉,狭长的凤眸闪着一丝晶莹,道。 “烟落不敢。”她只淡淡一笑,若细弱柳枝轻轻摇曳,飘渺得让人无从去把握住。 他知她心中有怨,却并不急着解释,勾起薄唇,衔着一抹若有如无的笑意,又问道:“我没有救你。你却为何救我?”他已经有两次在她面前出了差错,天底下有那么多的人想要他的命,若是她有心,他早就死于非命了。方才他看似避开了那蒙面男子致命的一击,其实,只有他自己心中知晓,自己仍是中了一掌,伤的不轻,五脏经脉俱受损,又是携了她施展轻功离开山谷,更是折损了元气,恐怕要费许多时日才能复原。 烟落不语,轻轻擦拭了下自己微湿的额头,吸了口气,道:“我与你一同来灵州。若是七皇子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尚书府难辞其咎,爹爹和哥哥都会受牵连,所以我必须救你。”她凉凉说道,语气平静,可说出的话却如芒针刺人。 听了她的理由,风离御着实呆愣了好一会,脸色一阵阴一阵晴,变化多端,良久方才哑然失笑,将她拉近了些,眸中含了如水柔情道:“好冠冕堂皇的理由,你倒是诚实。烟儿,你还是一个敢这般与我说话之人。” 斜觑了他一眼,烟落有些暗怒,他方才还想要她的命,现在却又这般温柔,当真拿她当猴耍。 “那枚飞叶镖,我拧折了尖口,要不了你的小命。”风离御似看出了她的小心思,出声解释道。他做事,自有他的道理,唯有强势方能震住对方,一味妥协只会益掣手掣脚。而他一向不屑去解释什么,如今又是为她破例,心中许是不愿她误会于他。 拧折了尖口?!烟落仔细回忆,头先见到这枚镖落地之时,似乎真的是扭曲了的呢,起先她以为是因石子所拦,原来不是。心中一阵郁结,他要她的命,拿去便是,今日自己怎的计较起这些来了,又是暗自一阵懊恼。 “我去给你拿衣裳。”她丢下一句话,匆匆逃离。 望着她含着几分慌乱的背影,他抿唇一笑,心中如三月春风吹过湖边,荡起圈圈涟漪,不再平静。 …… 歇息了一日,次日他们进入灵州城中与尉迟凌会合。让烟落惊奇的是,冰雹袭击过后,她以为灵州城中应当是一片混乱,百姓凄苦,露宿街头的景象。不想却是井然有序,有州府搭建的临时躲避棚子,还打开了灵州的地下通道,供无家可归之人暂宿,州府门前还有放义粥之处,男女老少皆端着碗排队等候。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安泰祥和。 如果他们所运送的银两与物资是昨日到的,也不会如此快就安置好罢,这般状况,更像是赈灾物资几日前就已经抵达了。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他们的行动不过是迷惑敌人的一个幌子,其实真正的赈灾物资已经先行到达,或许就是大摇大摆走的官道。 她的猜测,最终在风离御与灵州知府的对话中得到了证实,不得不佩服他的谋略与狡猾,竟是安排的如此天衣无缝。心中暗自庆幸,幸好傲哥哥没有行动,否则也将是白忙一场。也许是自己的情报压根就没有送到,也未尝可知。不过眼下看来,没有送到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想与风离御斗,真的太难。 在灵州逗留了约七日,将一切安置的妥妥当当,他们便返程回了晋都,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夜间行路那么辛苦,自然是因不用做戏。 显然,风离御这次的任务办的极好,一回府中便忙的不见身影,倒是宫中赏赐时有送来,听程管家言,皇上龙颜大悦,颇为赞赏。看来他的未来太子地位是无可动摇,想来经过此事,二皇子也应当死心了罢。 一晃又是数日不曾见他,转眼又是到了月底,烟落倒是乐得清闲,在房中支起一杆画框,镶了白色绢布,径自绣起如行云流水般大气的山河落日图来。银针穿刺,金线而过,一针一线都十分的用心。 可是,这世上,总不会太平。 一阵急急的脚步之声,打断了正在埋头绣花的烟落,正是离园之中的程管家。 “楼夫人,七皇子今日回府了,此时正在前厅之中。说是玉夫人对您颇有不满,此下正在七皇子面前说您的不是呢。”程管家一脸着急道,七皇子脸色不佳,阴沉的骇人,他侍奉他左右多年,素来知晓他的脾气,这次恐怕是气得不轻,楼夫人素来文静,与世无争,只是这玉夫人屡屡生事,他也很是头疼。 烟落只“哦”了一声,继续绣完手中的半片叶子,再将银针轻轻插入一旁线盒之中,不疾不徐地起身,跟了程管家来到了前厅之中。 只见风离御一袭黑色锦袍,端坐于主位之上,远远地看不清表情,唯见束着黑的金冠散出阵阵冷冽耀眼的光芒。立于一侧的骆莹莹见烟落进来,犀利的目光如两把锋利的尖刀般,直欲将烟落刺穿,强烈的恨意难以掩饰于她精致的脸庞。 烟落不由得一怔,她与骆莹莹也不至于有什么深仇大恨,何必这般?心中藏了几许疑惑,她盈盈作揖,轻声道:“不知七皇子找烟落来,有何事?” “问得好!本皇子正想问你,这是何物?”厉声质问,他俊眉紧拧,用力一甩,将一个半掌大小的黑色盒子掷于烟落面前。 裂开的口子,狭长又幽深,其间滚落无数颗粒状的白色药丸,散出阵阵淡淡的梨花香味,只一闻,便教人心中一阵甜腻。是娘亲给她的媚香!天,她几乎都快忘了它的存在…… …… ---------------------------------------- 精彩将至,烟落即将入宫,请大家多多收藏哦。 第四十五章 意外之外 烟落直直的注视着地面,那是一块块上好的青石铺设而成,冰凉的地气似穿透了她的绣花履鞋,渐渐渗透入她的脚底,再缓慢向上浸润,直至双腿渐渐麻木。一粒粒白色的药丸,滚落了一地,好似散落在荷叶之上点点晶莹的露珠,耀着她的眼,刺得一阵疼痛。 极大的前厅,稀疏的黑檀木摆设,此时却让人觉着无比压抑,空气中有些窒闷,那种闷仿佛是从心底逼出一般,一层层的覆上心间,渐渐透不过气来。 “是媚香。”她低低的答道,声音宛若天上游云飘渺无踪。即便不抬头,亦能感受到他身上浓烈的寒意直逼而来,冷的教她不由自主的拉拢了下衣襟。 “七皇子,你带着她前去灵州之后,有一日我养的猫,离园之中甚大,不小心走丢了,最后在她的房中寻着了。我本是无意打扰,不想却让我找到了这个。”骆莹莹斜瞥了一眼烟落,含着恨意,齿间冷冷迸出:“我道是七皇子为何突然冷落于我,着了你的狐媚之道。原来是用了这等下三滥的手段。七皇子,宫中向来禁止这等下作物什。”转眸看向烟落,不屑道:“我当你有多清高,平日里总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从不争宠。直教人以为你无意于荣华富贵,谁知道,你却是心思最毒的一个。我已经让人去查过此药的成分,甚是厉害,只消燃上或是服用一点点,便能让男女情动,不能自持。楼烟落,这等稀罕物,恐怕只有青楼中才有罢。到底是妓女所生,连伎俩都一般……” 毒辣的话语如珠炮般袭击着烟落的耳朵,不停地轰响,在听到“妓女所生”之时,她清丽的容颜染上一分雪白,摇摇欲坠的身形惹人怜惜。一言不,事实在眼前,她无法辩驳。 风离御无心去听骆莹莹恶毒的辱骂,心中有如压着大石一般,无法喘息,语气简短而冷淡,只问:“你究竟有没有用过此物?” “当然有用过。”倒是骆莹莹先接过了话,摊开手掌,赫然是半枚媚香,冷声道:“那日我的猫儿钻入她房中的案几之下,我先是寻至这半粒媚香,当时只觉得闻上一闻便令人心神荡漾,心下疑惑,再顺藤摸瓜,竟是找到了一整盒此物。七皇子,我等了你好多日,今日终于盼得你回来,方能揭穿这狐媚的真面目。” 烟落只静静的听着,心中冷冷一笑,骆莹莹当然是在撒谎,在离开灵州之前,自己早就在案几之下仔细寻过此物,根本就没有。骆莹莹应当是很早就已经握住她的把柄,她不明白,为何当时那般好的时机不揭穿她,而非要等到现在? 风离御俊朗的脸庞之上满蕴雷电欲来的阴翳,整个人仿若一卷冰浪迎头痛拍而下,激灵灵一冷。震愣良久,方冷冷迸出一字:“滚!” 烟落闻言,正欲转身,却只听得头顶之上一阵爆喝,如夏日滚滚霹雷惊射长空。 “站住!”他转头看向骆莹莹,眸中透出几分噬人的冷意,恨恨道:“本皇子是让你滚!” 骆莹莹起先一惊,满脸不甘,最终咬咬牙,眸中含了几分欲坠的晶莹,跺了跺脚便向门口直奔而去。 偌大的房间,只剩下他们两人,烟落不再说话,亦不挪动,只是静静的驻立着。 周遭静的骇人,似能听见彼此的呼吸之声交错起伏,一个沉重,一个飘渺。 风声在耳边回荡,这样的静让人觉着可怕,她只低着头,仿佛除了低头再也无事可做,只盯着自个的绣花鞋出神的瞧着。看得久了,眼睛有点眩晕,只觉得鞋上绣的花中竟是缓缓流出黑色的汁液来,沉的吓人。 良久,他平静地问,“本皇子再问你,你究竟用了没有?我要听你自己说!” 她不会撒谎,也不善于此道,更何况事实摆在眼前,只淡淡道:“有!”轻轻一笑,似一朵娇弱的花绽开在唇边,风姿楚楚。 风离御眸中浮出死一般的凝滞,他有内力在身,区区媚香如何瞒得过他,如果对他用媚香,无疑是以卵击石,自投罗网。她承认了,她竟然承认了自己用过媚香。 他自己有没有中过媚香,他心中再清楚不过了。唯一的解释便是,用媚香的是她自己!犹记得那晚,她在他身下辗转承欢,动情的喘息,晕红的脸颊,意乱情迷,媚眼如丝直教他亦深深陷入其中,不能自己,无可克制的反复要着她。 那夜,他们契合的那么好,着实令人难忘。也是那一夜,他决定要好好待她。想不到,她的温顺,她的动情,从来都是骗他的。他只当她是渐渐倾心于他,不想真相却是这般。原来,她用媚香迷惑她自己,原来她不使自己意乱情迷便不能与他欢好,竟然是这样的。 那一刻,他觉着有一把尖刀,正狠狠的凌迟着他的心,一刀一刀的缓慢的剜着,鲜血直流,渐渐汇成蜿蜒的小溪,再流向不知名的地方。 英俊的容颜,渐渐覆上了惨白,薄唇颤颤抖,他只觉自己深深地受伤了,即便是三年前的那件事,亦没有让他受伤至此,颜面尽损。 又是一阵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睁眸时见天色逐渐暗了,仿佛是谁将把饱蘸墨汁的笔在天边抹了几道,昏暗无可避免的逼了过来。背光的阴影里,他负手站立,背影之中透出几分苍凉。 烟落静静凝视着他,忽然,他转身。 四目相望间,她看到了他眼底的受伤,竟是如针扎得她心中隐隐作痛。 忽然,他擒住了她,一手紧紧扣住她的下颚,彼此间紧密贴着,无一丝一毫的缝隙。粗暴的吻狂热覆下,带着强烈恨意的啃咬,有血腥味渐渐弥漫开来。浓烈的腥味使她一阵恶心。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然推开他,扶着一边的案几,胃中阵阵如浪潮翻搅,克制不住的干呕起来。 心中痛得更甚,他如一头受伤的野兽,红了双眼,疯狂侵蚀了他的大脑,无法思考,上前一步狠狠揪住她的长,迫使她看向自己,猛烈的摇晃着她,大怒道:“没有媚药,便不能与我欢好,是么?本皇子的吻,竟会令你想作呕?!你心中就那么惦着慕容傲?” 经不住他的猛烈摇晃,她益干呕的厉害,俏丽容颜渐渐如纸般透明苍白,呼吸愈来愈急促,说不出话来。 风离御终于注意到了她的反常,陡然放开了她,只见她瞬间如丝被般瘫软在地,心中一急,匆匆跑至门口,厉声朝外叫唤道:“快叫御医!” 几个丫鬟闻声而来,七手八脚的将烟落扶至宜芙院。 没一会,御医便赶了来。烟落正半倚着床,脸色白,伸出冰凉的一手安静地让他号脉,风离御只阴沉着脸立于一旁,一言不,空气中一如死般寂静。 少刻,但见御医眉毛一扬,满是皱纹的脸露出浅浅笑意,捋了捋胡子,朝着风离御道:“恭喜七皇子,夫人已有两月身孕。” 如在平静的湖面之上投入一枚巨大的石块,语出,四下皆是震惊,有她,亦有他! 对望一眼,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他俩之间蔓延。 然而,尚且来不及消化这惊人的消息,却见程管家急匆匆跑来,气喘吁吁,已是满脸大汗,未进门已是高声喊道:“七皇子,不好了。宫中来了急迅,说是皇上不好了,突然倒下,不省人事,贵妃娘娘让你即刻进宫!” 震惊!风离御怔愣得说不出话来,他今早朝走的时候,父皇还好好的呢,怎么会突然…… …… ---------------------------------------- 卷一国色天香 第四十六章 失踪 风离御即刻回神,心中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只怕是要出大事,急忙冷声吩咐道:“快备马!” 程管家缓了一口气,应道:“皇贵妃的专设马车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双眸微眯,母妃这么着急,只怕是情况大为不妙,许是牵连进去了亦有可能,风离御脸色阴晴不定,脚下已是快步向外赶去,到了门口,又陡然转身,默默瞅了烟落片刻,不语。只对着程管家丢下一句,“看好她,有什么差错,唯你是问。”甩袖离去。 幽幽吐气,如兰飘渺,叹息声如蝶儿无声无息的翅膀,烟落颓丧的靠上床头,倦容难掩。她向来月信不准,平日倒也没有十分地在意,只是觉着自己近来疲软无力,总是昏昏欲睡。起先她只是以为自己绣花时眼疲,想不到竟是有孕。 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正有一个生命在成长,一丝甜蜜涌上心头,脑中不由得幻想起来,她的孩子会是怎样的呢?可爱的小手,小脚,抚摸起来会有多么的细嫩?想着想着,竟是唇角溢出笑容也不自知。又忽的阴了脸色,身上的锦被有如千斤般沉重,坠的她洋身无力,两个月了,想来是一次便有了孩子,是他的孩子,从此以后,她与他将再也牵扯不清。难道说,命运皆是天定?无论你怎么努力,都无可转圜? 此时的红菱端上一碗血燕粥,盈盈望着她家小姐,面露喜色,道:“恭喜小姐,贺喜小姐。竟是有了身孕呢,红菱真是懵懂,近来小姐胃口差了许多,我竟是半分都未察觉呢。” “喜……”烟落失了神,只怔怔道,“何喜之有呢?” 红菱未曾察觉她的异常,兀自兴奋道:“当然是喜!小姐,如今你是七皇子的妾室了。人谁不知,七皇子膝下无子,一旦将来七皇子荣登大宝,母凭子贵,你便是当仁不让的位列四妃之一。这可是无上的殊荣呢,要是生个男孩,便是皇长子,前途无量呢。”她喋喋不休的说着,如珠玉落盘,噼啪直响。 烟落只觉得头益的胀痛,倦意袭来,眼皮沉重,心绪烦乱,只道:“红菱,粥先搁着罢,我累了,眼下只想休息一番。”说着已是连连呵欠,侧了身,拢了拢被。 “小姐,醒来要记得叫我,我给你热热粥,现在可不比从前,你可是两个人的身量呢。”红菱婆婆妈妈的吩咐着。 “嗯。”烟落咕哝一声,不时已是沉沉睡去。 …… 另一头,朝阳殿。 金碧辉煌的厅室,几丈高的穹顶,奢毕的雕花横梁,满满镶嵌着彩瓷壁画,数不清的层层叠叠的纱帐之后,隐隐可见硕大的黑檀木龙床。风离御赶至父皇寝宫之时,天色已渐渐昏暗。只见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们频繁出入,神色焦虑。一众太医正跪地,不时的交头接耳,慌张不已。风离澈正在窗前来回踱着步,冷酷的表情,周身散的冷意无人敢靠近。 早已经过了掌灯时分,皇贵妃司凝霜摇起一枚火折子,缓缓点上了一盏铜鹤灯,幽幽暗暗的烛火摇曳,似一颗虚弱跳动的心。一见风离御来,急忙上前道:“你总算来了,今后没事不要总往宫外跑,眼下这般状况……” 凝眉横扫了她一眼,风离御有些不悦。 司凝霜倒是不再说话,厚重的脂粉亦无法掩盖她的焦急,梳高的云髻,满头冰凉的珠翠金饰,随着她的紧张而微微颤抖。 “怎么回事?”风离御随手解开自个儿的披风,甩给一旁侍候的宫女,问道。 尚未有人答话,风离澈只冷笑一声,道:“七弟好兴致,想必是美人入怀,夜夜笙歌,这等时候才赶来。怎么回事,这倒要好好问问皇贵妃娘娘了。 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那抹明黄色,紧闭的双目,松弛的脸略显老态,气息似若有若无。事情显然不对,风离御凝色沉重。 司凝霜按了按胸口道:“本是好好的,皇上下了早朝,上本宫的景春殿稍坐一会,只是一盏茶的功夫,竟是突然的吐了一口鲜血。本宫急了,待到御医赶来,便是现在这般状况了。” “太医怎么说?”他又问道。 “太医说了,瞧不出什么毛病,许是劳累所致也未尝可知。”司凝霜答道,此番事情来得怪异,皇上是在她的宫中出了事,她难逃其咎,整个人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 “劳累?!”风离澈只淡淡一哼,嘲道:“父皇身体健朗,人谁不知父皇年轻时曾数夜未眠,浴血奋战,杀敌无数,区区政事,何来劳累之说?只怕是**!” “二殿下,长辈面前,岂容你放肆!此般与本宫无利之事,本宫为何要做?岂不是搬石砸脚?”司凝霜此刻已是平静了神态,端出一副平日里的高贵冷漠,薄怒道。 “本皇子并未含沙射影,皇贵妃又何必动气?”风离澈淡淡接口,长眉一扬,略略侧脸,掩去满脸的鄙夷与恨意。他的母后,死得不明不白,含了冤屈,至今没有沉冤昭雪,都是拜她所赐。 司凝霜脸一阵红一阵白,咬牙气得说不出话来。心中暗恨,只待自己的儿子坐上皇位,一个铲除的便是他。 风离御上前一步,抓起为的姜太医,怒道:“可曾瞧仔细了?究竟是什么回事?皇上若是有事,你们全都要陪葬!”狠厉的语气使在场的人皆瑟瑟抖,伏地不起。其中一名尚且年轻的御医竟是吓得晕了过去。 良久,一名极老的御医,胡子已是全白,深深拜倒,道:“臣等无能,确实瞧不出是什么病。臣等认为,或许可以先等上二日,如若皇上能自己转醒,便是最好。若是不能,臣等亦只能领了这死罪。然而,天下之大,能人异事时有,臣以为,不若向天下人昭告,张贴皇榜,请世间游医入宫,许能有用。”到底是历经风风雨雨,老御医沉稳的建议。 张贴皇榜,岂不是天下人皆知皇上病危,如若此消息传入南漠与夏北国耳中,蠢蠢欲动,会不会乱上添乱?可眼下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 风离澈当机立断道:“好,就这么办,只是不用等上两日,眼下便去榜,尽快为父皇寻得民间良医。”顿了一顿,他冷眸瞥向风离御,只道:“朝中之事暂由你我二人过目。”言罢,扬长离去。 望着风离澈冷傲离去的背影,风离御暗自捏紧了拳头,直听得骨头咯咯作响之声。银牙暗咬,他此次去灵州,立了功劳,本来是坐稳了这未来太子之位。眼下却出了这样的事,父皇突然病危,又没有留有遗诏,那么谁来即位必将是一场轩然大波,震动朝野。 “去传右相易兆,前来商议皇榜之事!”风离御冷声吩咐一旁的太监总管李长英。英俊的脸在烛火之下显得格外阴沉。殿外无边无际的黑暗直逼而来,直教人心中起了阵阵寒意。 司凝霜亦是无语,只拧了眉头,伫立着。 …… 也不知过了多久,烟落幽幽转醒,天已是全黑,睁眼的朦胧间瞧见红菱的身影,似刚刚入内,为她点燃红烛。床头仍是搁着燕窝粥,只是热腾腾地冒着气,看起来是刚刚温过。 迷迷糊糊地又闭了闭眼,只觉得心头万事不定,愈加觉得疲累。 忽然间,只觉得一阵冷风钻入,激得她全身一阵紧缩。抬眸间只见大门敞开,骆莹莹竟是一袭白色暗花锦服,系着墨黑的披风,不似她平日打扮的那般光鲜夺目,身后是无尽的夜的黑暗,似一张铺天盖地而来的巨大的网,欲将她罩住。 静静的侍着门,良久,她一言不,只是冷冷的注视着正躺在床上的烟落。纤丽的身影在寒风中微微颤,偶然有屋内的流光一转,折在她衣服之上迸闪出几缕金光。 良久,她似笑非笑,道:“听说你怀孕了?” 烟落心中一沉,竟是下意识护住小腹。 骆莹莹冷笑连连,不屑地看着她的动作,衔着一丝恶毒,道:“当真是婊子无情!” 烟落深深皱眉,不解道:“何出此言?” 骆莹莹抬头看了看飘渺月色,只淡淡道:“满街传言,皇上差庆元侯去凉州办事,如今是逾期未归。人人都言庆元侯失踪,只怕是凶多吉少!“ “啪!”的一声,有瓷瓶落地。是正在打扫房间的红菱。 “对不起,我一时不小心。”低头去捡起,“啊!”的轻哼一声,锋利的瓷口已是将她娇嫩的手指拉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鲜血滴至洁白如玉的瓷片之上,白的刺眼,红的分明。红菱自嘲一笑,掩去情绪,道:“看我,笨手笨脚的。” 再看烟落,只睁大了空洞的美眸,无一丝焦距。 天边挂着冷月,闲花静静无声…… …… ------------------------------------------------ 卷一国色天香 第四十七章 花落人亡 敞开的大门,已是早无骆莹莹的身影,就仿佛她从未来过一般,只余一抹清香飘荡于空气之中。 有那么一瞬间,烟落的脑中如猛雷劈过,无法思考。傲哥哥失踪了,怎么会呢?略显白的菱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来。 房中青铜麟兽鼎内,有一柱檀香袅袅升起,如一缕飘渺的幽灵四处游荡。良久,她终于开口,道:“红菱,拿件外衣给我,我要出门一趟。” “小姐,这么晚了,你又要去哪呢?夜黑风凉,你可要注意自个儿的身子啊……”红菱见她一副失魂落魄之样,不觉湿了眼眶,忍声道。 “去拿便是!何必多话!”突然提高的声音,沉重的语气带着几许不耐,竟是让她自己也吃了一惊。 红菱一愣,旋即长叹一声,随手自衣柜之中取来一件外衣递给烟落。 质地滑软的料子,触在掌心却是阵阵冰凉,一丝丝盛开的重瓣牡丹,红的,黄的,紫的,竞相怒放,在她的眼前盛开,与这萧凉的冬日格格不入,娇艳的刺伤了她的眼。 “这件衣服?”口中已是喃喃问道。 “哦,是前两日,锦绣坊差人送过来的,有好几件,只是这一件说是改好了花色。我瞧着既眼熟,又好似未曾见过,甚是奇怪呢。”红菱解释道。 牡丹…… 不喜梨花,改绣牡丹!是这件衣服!手心里全是冷腻的汗水,无数血气尽数往烟落头上冲来,恐慌似滔天巨浪般吞没了她。颤抖的手,欲抚上衣服的领口,却因着剧烈的晃动,而无法握稳。强忍着,克制住颤抖,反复仔细的摸了摸,空无一物的领口,她的纸条已然被人取走,心瞬间沉入茫茫海底。 他得到她送出的消息了,他一定是知道了七皇子灵州之行的岐山路线!凉州与灵州接壤,大约便是岐山附近了。 记忆千疮百孔的缝隙间,她忆起了那蒙面男子掷出石子拦截那枚飞叶镖,忆起他失足坠落涯底的那含着无限凄惶眷恋的最后一瞥。脑中如无数蚁虫啃咬,嗡嗡作响。失踪!坠崖!失踪!坠崖!四个字反复不停的在她的脑中拥挤着,轰炸着,欲炸裂开来。 会不会是他,会不会是他?反复的问着自己,又反复的否定着自己,做哥哥不会有事的,坠崖之人明明是日月盟的人,不会的,不会的,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困难,暂时耽搁了,心中的痛一阵甚过一阵。烟落咬紧下唇,双眸微闭,心中不停地开始默念起《往生咒》,反复念诵亦不能抵消她心头泛起的惧怕。清丽的容颜愈的苍白。 户外有阵阵怪异的风,陡然吹灭了烛火,一室的黑暗,仿佛月儿都无法照入这深邃的房中,只余下冰冷的凄凉。 红菱淡淡道:“我去点灯。”黑暗之中看不清她的表情。 突然,一丝光亮由远及近而来,起先只是一个小小亮点,愈来愈近,到了眼前,才看清了来人,竟然是程管家,又是一脸焦急之色,似有什么重要之事。 程管家见着门大开,屋内却又不点灯,心下疑惑,略略提高了些灯笼,向里一照,却只见楼烟落一脸失神坐于床上,昏黄的烛火映照出了她脸色苍白如冬日新雪,似鬼魅般凄怨。 “啊!”的一声,他吃了一惊,手中不稳,灯笼坠落于地,突突而上的火舌疯狂的吞噬着纸质灯笼,瞬间便化为一片灰烬,屋中到处弥漫着淡淡的焦味。 烟落一脸茫然地注视着凶猛的火舌由旺至灭,汹涌亦不过是一瞬间。她只淡淡问道:“程管家,这么晚了,你可有什么急事?” 兀自抚平了心跳,程管家暗自捏了一把冷汗,道:“楼夫人,若非情急,老奴实在是不愿打扰你。方才夫人的尚书府中差了人来,请夫人无论如何现在赶过去一趟,听说是尚书府主母服毒自尽,眼下已是弥留之际,无力回天,还望你能赶回去见上最后一面。”言罢,他不禁暗自叹息,人常道:祸不单行,福无双至。果真如此,今日是怎么了,连连出大事。抬头望了望阴郁的天色,此时已是渐渐堕入浓浓黑云之后,只透出一点黯淡的冷光,直教人觉着风雨欲来。 再次陷入了震惊,烟落尚未从方才的惊惧中回神,整个人如灵魂被抽离一般。大娘竟然服毒自尽,好端端的怎么会横生这般变故?想着,手中已是飞快地为自己披上外衣,双脚利落的往鞋中一套,顾不得妆容与未梳理的长。只对着红菱道:“快走。” 说话间,已是小跑出了离园之门。只见尚书府中的马车已是在等,驾车的是她所熟悉的何伯。 急忙生车,她问道:“怎么回事?” “大小姐,个中缘由,真是一言难尽啊!只可惜了老爷与大少爷,至今还在外地,恐怕是无缘见上最后一面了。”扬鞭一挥,马儿受惊,急急的奔跑起来。直朝尚书府而去。 烟落险些没有坐稳,所幸红菱稳稳地抓住了她。心中簌簌的跳动着,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频频出意外之事,多得她已无法负荷。 一路疾驰,约一炷香的时候已是赶至尚书府,匆忙奔向大娘所在的寝室,只见一屋子的人,皆是满脸痛色。李翠霞正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侍奉在床侧,见着烟落,忙道:“烟落啊,快来见见你的大娘,只怕今后是再见不到了……”说着便泣不成声了,她掩面拭泪,一副痛心疾之状。 烟落三步并作两步,直奔床头,此时的映月正伏于床头痛哭,见烟落来,也不搭理,只一个劲的掉眼泪,一双美眸肿得如核桃般大小。 只见床上的方静娴眉间青紫一片,脸色腊黄,惨白的唇色,无一丝一毫平日里当家主母的风范,整个人若风中残烛,只消一碰便会灰飞烟灭。人之将死,也许便是这样了吧。 映月轻轻靠向方静娴耳边,泣声道:“娘,姐姐回来看你了。” 虽然平日里与大娘多有过节,可终归是自己的亲人,同一屋檐之下相处了这么多年,多少有几分感情,烟落亦是哑了声,轻声唤道:“大娘。” 方静娴陡然睁开双目,似盼到了最渴望见之人,眸中窜上了地狱的火苗,呼吸沉重且急促了起来,如汹涌的潮水一波又一波袭来,伸出枯萎的一手,向烟落抓去,似要将他一同拽入地狱。 烟落不明所以,只是上前轻轻握住大娘的手,冰凉的触感,没有温度,那是一种濒临死亡的寒冷,透心凉,胜过了一切。不想却感受到了大娘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紧紧掐住了她,指甲深深的陷入她的肌肤之中,留下一道道印血的痕迹。 突然,方静娴半直起身,眸中窜出长长的火舌,拼尽全力,齿间狠狠迸出:“你会有报应……的,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语毕,便直挺挺地倒下,双目中含有血丝暴出,瞳孔散大,嘴唇微张,手指蜷曲向天,似在申诉自己满心不甘与愤恨。渐渐便再也没有了呼吸之声。 屋内陡然一片寂静,静的似乎能听见暖炉之中迸裂的木炭碎屑,噼啪直响。 映月却不再哭泣,只注视着娘亲渐渐冰冷的身子,怔怔愣。 大娘最后的话,使烟落浑然不解,疑惑的眼神投向映月,却只见她眸中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昔日那个天真可爱的妹妹,似乎在这一夕之间长大了。 “怎么回事?”刁烟落凝声问道。 “你岂会不知?”映月冷冷扫过烟落一眼,语气疏离,连平日里一声甜甜的“姐姐”都不曾叫唤。 心中一惊,烟落蹙眉,道:“确实不知。” “听闻七皇子要纳你为侧妃,可有此事?”映月眸光流转,衔了一丝恨意,问。 烟落心中疑感,此事只她知晓,连红菱都未曾告诉,因她只当他是随口戏言,不会当真。怎么映月会知晓?虽是不解,仍是点头应道:“却有此事。” “那你还说你不知道?!”映月突然跃起,揪住烟落的衣领,直直的摇晃着她,眸中泪水直流,厉声控诉道。 红菱见状,忙上前阻拦映月,道:“我家夫人怀了皇家后裔,你可仔细着了。这般摇晃,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你担待的起吗?” 映月一愣,在听到有孕之时,眼中蒙上了幽怨,放开烟落,只冷哼道:“那真是要恭喜姐姐了,先是晋为侧妃,再是有孕,日后只怕是前途无量。” 语中的酸涩直教烟落的心阵阵紧揪。 映月伸出纤柔的一手,轻轻抚上娘亲的额头,含着无限的眷恋,替她捞起一丝垂落的丝,似旁若无人,道:“姐姐真是好福气,劳七皇子如此上心。竟是差人来府上同爹爹说,要爹爹以娘亲诋毁皇家名誉之由,犯七出多舌之理,废黜娘亲的正室之位,贬为妾室。再纳二娘为续弦。如此一来,才能正了你的名,从今以后你将不再是庶出,七皇子也好纳你为侧妃。” 烟落愈听愈是震惊,遥遥忆起,那日请晨,七皇子心情颇好,她为他整装穿衣,他仔细盘问她的身世,还说耍纳她为侧妃。她本想着,自己的身份如何做的了侧妃。想不到,他竟是用这般的方法。 映月幽怜一笑,继续说着:“娘亲这般傲气之人,又出身名门,岂能屈居人后?要她做妾室,便等于是要了她的命。”又是万般怜惜的替方静娴整理好了衣衫,再轻轻盖上被子,仿佛她只是沉沉睡着了一样。幽幽说着:“娘,其实你去了也好,映月知道你心里苦,去了便一了百了。映月知晓你不愿等爹爹开这个口,所以才在爹爹公差回来之前服毒自尽。只是可惜了,没能见上哥哥一面……映月知道娘的苦心,只有娘亲去了,才能保住映月嫡出的身份……其实……娘亲何必这样,映月不在乎的……”说着说着,早已干涸的眼眶之中,渐渐又汇戍小溪,点点晶莹的珍珠落地,无声无息。 烟落见状,滞滞无语,只喃喃道:“映月……你听我解棒……” “不用了!”映月看也不看向她,只淡漠道:“从前娘亲常在我耳边念叨,说你们母女狼子野心,将来必是祸患。我从不信,只当自己的娘亲不能容人。可如今……我才是真真正正懵懂无知……” “恭喜你即将戍为皇子侧妃,青云直上,今后必定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所高攀不上的了。不如咱们就此别过,姐妹特份自此尽断。绿萍,送客!” 冬日枯枝的村影透过轻薄的蝉翼映入室内,纵横交错,迷茫而又诡异,风吹过,沙沙作响。 烛火燃得太久太久,早已是疲软无力,耷拉着蕊子,光芒中已是含了几分杂质,拖得映月孤寂的身影愈来愈长,无比凄凉…… 烟落静静注视着她的背影,十几年朝夕相处的情分,就这么没了。窗外月色迷蒙如霜,心底如下着一场无休无止的大雪,一片白苍苍的茫然…… 卷一国色天香 第四十八章 飞来横祸 三日后,空中才有新雪飘下,洁白的雪花被凛例的风吹得身不由己,当空乱舞。烟落穿着一袭素白织锦袍,披着连帽白狐披风,脱慧素颜,遥遥站立于尚书府大门前,望着那长长出缤的队伍,高举着素白的招魂幡,飘渺的摇着,似在宽慰着怨怨不息的亡灵。雪白的纸钱与雪花一齐肆意飞舞着。偶有一片雪花落上她的肩头,只不过一瞬,便瑟瑟地化为一粒粒冰凉的水珠。 烟落心生感叹,生死无常,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生命脆弱得仿佛被阳光一蒸便即刻化去的春雪。 因着映月极力阻止,爹爹也不好过于忤逆映月的意思,大娘出殡时,只让她远远观塑,便算是尽了孝道。所幸是,闻得噩耗风火赶回的爹爹与哥哥并未过分责怪于她,多少让她心中有些宽慰。 那一日起,她未曾再见过映月的笑容,而那天真灿烂的笑容,随之勾起浅浅的梨涡,自此成了永埋地下,再不见天日的记忆。 不过是大娘头七刚过几日,烟落的娘亲李翠霞便正式成了尚书府的主母。因着才办完丧事,又办喜事,且只是扶正续弦而已,是以一切仪式从简。然而李翠霞已然是十分的满足,成日唇边笑靥成花。楼封贤更是对外解释,称李翠霞原不是出身青楼,是他去江南云州之时遇上的性情相投女手,其父亲是个秀才,母亲继承家业,做些小生意,只因家中住于青楼歌院对面的缎子铺中,是以民间传言有所误差,以讹传讹。聊聊几句话,便将李翠霞的出身粉饰一番,无所谓旁人信是不信,暂时搪塞过去便是。 曾经最最在意的出身,备受争议让旁人侧目的出身,在一夕之间彻底颠覆。而这样建立在鲜血之上的光华,烟落的心中,却没才丝毫的喜悦。 这些日子,她去过了安邑郡王府,不愿惊动柳云若,只因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只是私下寻了以前常在慕容傲身边侍候的小厮。 那小厮倒也不多言,只道是安邑郡王正加紧派人手去寻,庆元侯此去任务据说与夏北国有所牵扯,行踪不定也是正常,吉人自有天象,相信不日一定会平安归来。说着,还交给烟落一个布包,打开一看,竟是先前她待嫁之时所绣的那方驾鸯枕巾。 心中不解,他缘何会交还与她,再问小厮,小厮只道是近日整理庆元侯的物什,现此物,安邑郡王大为不悦,怕日后惹上与皇子妃妾私通的嫌疑,遣他择日交还于她,既然今日她自己寻了来,顺带拿了去便是。 这日,已是晚上,下了多日的雪终于止了,厚厚的积雪,折射着柔和的月光,如霜的颜色映照入她的房中,只显得地上一片冰凉。已是等了十多日,始终未曾见到风离御,今日听程管家言,他终于回到了离园之中,于是便差了红菱前去请。 有些事,她要当面问问他。 风离御缓步来到了宜芙院,望着点点烛火摇曳的房中,却始终无法向前迈出一步。一次,她主动差人来请他。却不知为了何事,想来也不会是因着想见他。她有了他的孩子,想到这一层,有阵暖流而过,心中一松,便抬步上前。 宜芙院的房间大气开阔,南北长窗对开,冷风徐徐,轻纱飞舞,迷蒙间只见她端坐正中,偌大的房间只有她一人。 冷了脸,他凝眉问道:“这么冷的天,南北窗子大开。你不怕受凉生病?” 菱唇一勾,她答:“风透凉,才能使人清醒!”虽是微笑,却如锋锐的剑刃,寒气煞人。 风离御益皱紧眉,薄怒道:“说什么胡恬!你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也要为腹中的孩手着想。”说估间,巳是暗使内力,“碰”的一声,两扇窗子紧紧闭死。没有了贯穿的冷风,屋中陡然暖上了几分。 烟落沉静的神情,在听到了“孩子”二字之时,泛起了阵阵波澜,渐渐汹涌,心中无法再平静,她几乎快要忘了,她已经有了他的孩手,有了这层关系,他们此生再牵扯不清了。 风离御几步上前,撩起轻纱,却只见她一身白衣素服,不施脂粉,柔顺的黑如瀑布般倾泻,只簪了一朵白花,无丝毫装饰,直显得人益的娇弱。不禁疑道:“为何这般打扮?” “烟落的大娘过世了,自是要尽孝。”她缓缓答道,语气淡得仿佛天边薄云。 他凝了凝眉,楼封贤的妻过世之事,他已经听说,唇角掀起轻嘲,道:“她自有亲生女儿尽孝,何必要你多此一举,况且她似乎平日里待你不好,不过是罪才应得而巳。” “终归是亲人,况且罪不至死。七皇子此举着实过分了!”她微微侧脸。 “她自己想不破,寻死,能怨得了谁。更何况,不正你的身份,你如何配孕育皇家子嗣!”他英艇的眉毛扬起恼怒之气,道。 她出身dijian,不配孕育皇家子嗣,所以就要这般糟践别人么?像他这般的人,恐怕做什么都是不择手段,再多说也是无益。眉间挑起一丝冷意,岔开话题,她又道:“敢问七皇子为何想纳烟落为侧妃?” 再次深深皱眉,这么些日子没见,她要见他就是为了些不相干的事质问他么,握紧了拳头,指尖一枚玉扳指闪烁着清冷寒意。他久久不语。 烟落轻轻一笑,笑意不及眼底,低理了理自己的裙摆的垂珠,默然阐述道:“七皇子既然不答,不如来让烟落猜一猜。众所周知,眼下二皇子与七皇子争夺皇位,烟落的爹爹是户部尚书,官虽不高,却掌管风晋皇朝钱帐事宜。爹爹原是支持二皇子,可烟落的哥哥却是与七皇子交往甚近。烟落斗胆猜测,纳烟落为侧妃,不过是想断了爹爹的念想,自此一心一意的做七皇子的‘岳丈’而巳。”隐约忆起,爹爹与哥哥政见不合,家中总是争吵不断,从前她不问政事,懵懂不知,如今却不得不去理明。想破了这一层,她自是想明白了此前哥哥并不愿她嫁给慕容傲的原因。 凤眸之中附上层层寒冰,胸中似凝了无数的冷气,欲涨裂般。他上前一步,将她抓入怀中,极用力的,似乎想要将她摁进骨子里去一般,沉声道:“你倒是很会分析!”说得是咬牙切齿。 被他紧紧箍着,几乎透不过气来,她唇边绽放凄楚笑意,艰难地继续说着:“七皇子……又为何带我去灵州?”既然要问,她便都要问个清楚明白,横竖都是惹怒了他。 他突然松手放开了她,胸中涌入大量新鲜空气,烟落背过身去连连咳喘。 冷锐的眸光注意到了她身侧的一抹红色,他陡然将它抽出,竟是一袭枕巾! 不动声色的打量着手中的枕巾,如果他没才记错的话,这应该仍是他们一次相见之时他扯碎了的那方。不同之处,便是绣满了五月飞扬的柳枝,飘飘曳曳的摆荡着,细碎的尖叶上有如撒上金色的阳光般柔腻万千,陡然横亘于一公一母的鸳鸯之间,朦胧间相隔,依稀间却为母的鸳鸯更添一分羞怯之意。 心中震惊,想不到,她竟是想出如此办法将这枕巾给缝补好了,而且手法巧夺天工,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出原先裂开的痕迹。柳叶搭配的恰到好处,色彩明艳协调,相得盖彰。可以说,此绣品甚至比他一次见时,更甚一筹。 她竟是那般珍借与慕容傲之间的情意。 心中窒闷,透不过气来,直起身,缓缓别过身去,阴暗的背光处看不清他的表情,手中紧紧攥着那方枕巾,只隐约听得骨头“咯咯”作响。 “那落涯之人,是不是慕容傲?”她问。 冷冷一笑,他道:“你终于问出口了!” 眸中浮出哀凉,她失神道:“你果然知道!所以,七皇子带我去,不过是为了确认蒙面之人是否是他,抑或是诱他分神,对么?” “你错了,本皇子比谁都期望他就是蒙面人,更比谁都期望他还活着!”他背着身,墨黑的长披泄,与夜同色,又道:“私通日月盟,是株连九族的死罪。他死了,便是死无对证。不然,本皇子定是将他整个安邑郡王府倾巢歼灭,永无翻身之日!” 狠绝的语气,直教烟落一阵颤抖。她倒是没有想过这一层,这样一来,无论傲哥哥是否安好,都似乎无法逃出风离御的圈套。望着他银衣飘摆的背影,散出阵阵冷冽的气息,更像是一个王者。 也许,他天生就是这般没有感情,心中唯有利用,所有的人都不过是他面前一盘棋上的棋子,随着他的计划而被动的走着。她唇边浮起若有若无的苦笑,不知缘何,心中却是出奇的平静,总隐隐觉着傲哥哥不会才事的。 “七皇子,你总是这般么?”她敛了情绪,只静静的问,垂眉低。 “什么?”风离御未曾听请,不解,徐徐转身,负手背立,脾中衔着几许阴沉。 “你从来都是这般利用别人么?为了你的目的,不择手段,不顾别人的感受。玩弄他人于鼓掌之中,令你觉得很愉快么?还是说,你喜欢欣赏煎熬与挣扎?”她抬眸望着他,眸中舍着怨恨,如果没有他的介入,她和慕容傲会是现在这般结局么? “你是这么认为的?”眉心皱成“川”字,他寒声问道,喉间逸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凝望着他深不见底的黑眸,她轻轻颔,齿间迸出一宇,“是!” 他只轻轻一笑置之。 再无语,两人便这么静静的注视着,对峙着。 仁立良久,直到有忽然丫鬟来唤,“七皇子,尉迟将军求见!” …… 衣已深,抵不住阵阵倦意,烟落换下素服,正欲上床入睡。只听得“碰”的一声,门却突然被打开,风离御神色有异,有一缕自金冠逸出的黑垂于额前,竟是添了几分凌乱之意,大约他是急奔立于她门前,未待喘气,风离御直接问道:“你的生辰八字可是甲子、壬申、癸巳、壬辰?” 不明所以,烟落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如坠冰窟,心宛若沉入茫茫海底,俊颜一点一点的黯淡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看不清的阴沉。 步步为营,用尽心思,他以为自己是掌控全局的王者。飞来横祸,想不到,自是有人棋高一着,而他,亦不过是中了他人的局中局…… …… 卷一国色天香 第四十九章 一纸休书(一) 时下已是夜过五更,一望无际的空中有如一面冰魄镜子,折射出万丈幽寒的冷光,直照的皇宫之中刚硬的飞檐棱角如刀刀利刃般犀利。 深宫戚戚,宝鼎香烟,轻缓吐纳出百合乳白的烟雾,随着扑入室的几缨寒风,萦绕弥漫在华殿之中。此时唯有景仁宫中仍是灯火通明,只见风离御正凝眉伏于案前,桌上堆着如小山一般的竹卷,一一翻看着,眉头愈皱愈深,再无法舒展。 底下是户部侍郎二人,低侍立,时不时的抹了下额头,冷汗涔涔。七皇子已经翻阅户籍卷宗好几个时辰了,只看着神色益的不对,他们个个心中空落落的没底,生怕被他迁怒。 尉迟凌适时走了进来,一见风离御仍在翻阅,不由得一阵恼火,心中烦躁,上前合了卷宗,道:“你究竟还要看多久,二位侍郎大人已经翻过十数遍了,你又再翻阅了四五遍,有何意义?即便是再翻上一百遍,又能如何?事实便是如此!” 风离御赫然一掌重重拍在案上,惊得青釉茶盏砰地一震,翠色茶叶和着绿润茶水泼洒出来,冒着氤氲热气,溢了一室茶香。英俊的面容微微扭曲,他厉声道:“本皇子不信,就不信找不出二个适合的人!” 户部李侍郎缓缓屈膝跪下,颤声道:“七皇子,我等今日一早接到通知,查找生辰八字为甲子、壬申、癸巳、壬辰之人,翻阅之下,风晋皇朝此时此刻出生之人,唯有男子七人,女子三人。查访之下,三名女子之中一名先天不足、行动痴愚,另一名容貌丑陋,实在不堪入圣颜。唯一……唯一合适之人只有户部尚书之女楼氏烟落,再无旁人。” 此时另一名江侍郎也屈膝跪下,道:“兹事体大,臣等岂敢妄为,确实查找了数遍。除非,除非有没有登记在册之人,只是天下之大,皇上病危,短短时间之内要如何去寻?!还请七皇子明鉴!” 尉迟凌只撇一撇嘴道:“御,显然是有人蓄意为之。只是,好精妙的设计,亦是好歹毒的心思!”君臣有别,虽是密友,他极少称他“御”,今日实在见不得他的失常,只想以此亲切的称呼唤回他的理智,眼下还需静心下来寻思下一步的对策。 窗棂开合的瞬间,有冷风肆意闯入,横冲直撞,直吹得风离御额前丝胡乱飞舞,跳动的烛火倒映着他的侧脸,一壁阴一壁冷。暗自用力,他捏碎了书桌的一角,有木屑粉末缓缓落下。 不错,是好歹毒的计谋!父皇已是卧床十多日,也不见转醒,五脏肺腑皆是正常无异。无数名医入宫救治,皆是无功而返,至此再无人敢揭皇榜,直至昨日有一名江湖术士模样之人,称皇上许是中了巫术。原本宫中最是忌讳巫蛊之术,然而眼下皇上不明不白的病情,已是让朝中人心惶惶。信与不信,唯有一试。 那名术士进宫之后,略略施了一些法术,不想皇上原是惨白如雪的脸色竟是渐渐红润,众人皆称之为奇。这名术士只称,此劫乃是命中注定,天晋皇朝蒙此大难,皇上昏睡不醒,需找一生辰八字极阴之女子入宫为妃妾冲喜以镇气场,他的术法方能最终奏效。 不过是寻一名女子入宫而已,起初他不以为意。何曾料想,这生辰八字相和之女子合适之人竟然只一楼烟落。凤眸微眯,眸中迸出冷彻的寒冰,虽有言道是无巧不成书,只不过,他从不信邪,父皇忽病,此事来得十分怪异,想必定是有人自幕后全盘操控。 良马失蹄,大意失荆州,他亦不过是别人转盘之上的小小陀螺,被动的抽转着,而且不能停下,只因,停下便意味着死! 好一个天衣无缝的计谋,先是设计让父皇在母妃的宫中病倒,如此一来,他亦脱不了干系,父皇病好了,尚且能说得过去,如若父皇驾崩,母妃难辞其咎,那么他即位的可能性便少了五成。只是这般做法与风离澈并无太大的好处,因为风晋皇朝一旦陷入混乱之中,是他们都不愿意见到的。 而如今,竟是要让他的女人入宫为父皇妃妾冲喜,他是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如果不让烟落入宫,便是对父皇见死不救,世人会只道他急欲登上帝位,竟是连父亲都可以暗害,如此一来,风离澈的即位便会名正言顺,而无需惊起朝中涌动。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乎?他保不住自己,烟落一样是难逃死罪。反之,如果他狠心将烟落送入宫中,那情况亦是一样的糟糕,经过此前方静娴大肆渲染一事,毕竟现下全城皆知楼烟落是他的侍妾,虽然他们风离一族原本就是塞外民族,子承父妾,接受庶母是族人的传统,无甚奇怪,是以本来父占子媳亦没什么,只是又要让那些中原正统风雅人士耻笑一番罢了。他只怕,逼迫他送烟落入宫,不过只是计划的开始,此后定是会拿他们两人以前的事大做文章,而父皇亦会介怀,天长日久,使他们父子因着烟落而渐生嫌隙!此计不可谓不毒辣,谋划之精心,教人恨得咬牙切齿! 他用力的捏着黑紫檀的桌几角落,手中阵阵隐痛,早已是刺入了无数芒屑也不自知,缓缓渗出的鲜血,又哪能多过他心中此时正渐渐汇成的血的小溪?呼吸渐渐沉重而急促起来,那声音如一击连着一击的鼓拍,每下都重重地砸在他的心上。 如今,他已是入了局,前无去路,后无可退! 屋中静的骇人,偶有尉迟凌的叹息之声如蝶翼般轻轻颤动,无声无息。深宫尽头,似有铜漏正滴着报时的水珠,时间亦如此一滴一滴的水珠躺下,去了便不再复返。 陡然间,烛火深深一颤,在顷刻间覆灭,却没有预想之中的黑暗来临,有一丝金光透过窗户的缝隙迸入,炫的刺目,似要将无尽的暗沉袭破。 原来,不知不觉中,天亮了! …… 是夜,宜芙院。 纷纷扬扬的六棱雪花旋舞着轻盈落下,似漫下无穷无尽的寒冷与阴沉。风离御已是来到烟落房中一个时辰,却只是一言不,只这样默默瞧着她,深邃的眼神不知所想。伸手用黄铜挑子拨了拨暖炉的火势大小,顺手扔了几朵方才一路之上采摘的梅花,早已是被他椽捏的粉碎,花瓣触到暗红的炉火,出“呲呲”声,焚出一缕缥缈的清香。 烟落被瞧得浑身不自在,今夜的他与昨日又是不同,一双犀利的凤眼底下是一片鸦青,显然他是未曾休息过,一脸疲惫之色难掩,英俊的容颜之下是冷漠的阴沉,令人畏惧。 少刻,程管家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冒着腾腾白气,显然是刚刚熬好,轻轻搁置于烟落面前的案几之上,便低退了出去。刺鼻的味道,未入房中已是让烟落一阵皱眉。 风离御心中一沉,轻轻将药推至她的面前,极尽全力掩饰着自己双手的颤抖,却仍是不小心碰翻了些许,和着药渣,溅出碗外,沾在桌上,如同心中抹不去的罪恶般。 望着那浓黑不见底的颜色,她心中一阵紧缩,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强自镇定,她颤声问道:“这是何药?” “红花!”他亦不隐瞒,只漠然道。 如坠冰窖,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听到的。红花!谁不知红花乃是落胎之药。他竟然?!难道就因为她昨日的不训与责问么?他竟是要扼杀亲子? 抬眸**向他的眼,却只见他已是别开脸去,双眸只定定望着她屋中的山水刺绣壁画,怔怔愣。这是她所绣的罢,好精致的一副山河落日图,大气沆璨,如行云流水。 烟落迟迟不去接,肌肤上透出一层一层的凉意,那凉意似从骨髓中漫出,不可遏制。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当真是冷漠到了极致。 屏住呼吸,她只问道:“为何?”既然他不要她的孩子,当初他就应当让她服药,为了他的私心,还让大娘白白枉死,令映月至今仍深深恨着她。心中几近绝望的悲凉,此时她只想知道一句为什么。如此作弄她,究竟是为什么? 风离御眸中琥珀色渐渐黯淡沉下去,不答。只缓缓从怀中摸出一张薄纸,本应是轻如薄翼,此时却有如千斤般沉重,许是沾染了他隔着亵衣阵阵泌出的汗水。轻轻递至她的面前,却只觉得指尖已是冰冷无知觉,俊颜之上如覆了一层薄雪。 烟落伸手接过,缓缓打开,赫然“休书”二字跳入眼中,直扎得她生生的疼痛…… …… ---------------------------------------------------------------- 卷一国色天香 第五十章 一纸休书(二) 一纸休书,他竟然给了她一纸休书。 窗外飞旋的雪花不知何时已是凝成了雪珠,西风肆虐,落在窗棱之上霹雳巴拉直作响,如一曲琵琶《十面埋伏》,愈演愈烈。映衬着屋中无语相对的两人,气氛愈来愈窒闷紧张。 他果然绝情,既然如此,她又何必留恋? 端碗一饮而尽,顾不得刚刚熬好的炙烫,来不及吞咽的药汁至她唇边溢出,一滴一滴的落至她雪白的锦衣之上,凝成一朵朵黑色邪佞的花。极其苦涩的药汁,带着接近死亡般窒息,直激得她胃中阵阵泛起酸水。 “烟……”他惊起,却只伸出空落落的一手僵滞在了半空之中。即便是阻止又能如何呢?他别无选择,她亦没有!前无去路,后退,亦只有死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喝下那碗红花,心中一阵痛过一阵。她是那般毅然饮下,只是稍稍犹豫,神情间却没有丝毫的留恋。她就那般不在乎他与她的孩子么,唇边掠过一丝苦笑,这么做,也许对她,亦是一种解脱。 烟落自怀中扯出一方白色绢帕,轻轻拭了拭唇角,白色沾染了黑色,是那么格格不入。强自一笑,如雪后初靖的明亮日色,耀眼而又凄楚。纤手缓缓垂落,以安静的姿态停驻在了微凉的桌面之上,像一脉洁白枯萎的夕颜。 少刻,她仔细将休书对折,再放入衣襟之中。徐徐起身,满心满肺皆是彻骨的凉意,预期的痛楚尚且没有到来,哪怕没有了一切,她至少还有骄傲。即便他再是冷酷无情,肆意作弄她。他无情,她却不能无礼,他日传出去便是辱没了尚书府的门楣。 默然承受他施与她的命运,俯身三拜,口中念道:“花月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君千岁,二愿妾身健,三愿如同分飞燕,岁岁不相见。”冰冷的青石板地,映着屋外的雪色,此时如同清霜覆地,透凉钻入她的膝盖之中。 她起身,用理智强忍住自己的情绪,唇角平静地牵起冷然的弧度,凄绝的笑缓缓妖媚地绽放。 收了休书,按礼三拜,自此他们便是路人。她还是那个她,楼烟落! 风离御怔怔的注视着她,鼻息渐渐急促了起来。在听到“三愿如同分飞燕,岁岁不相见”时,心中不由得狠狠一怔,脸色渐渐白,一直紧紧攥住的华服一角,有锦布扯碎的声音传出,却很快淹没在了窗上雪珠敲击的噼啪声中,再也寻不到一丝踪迹。 僵直伫立着,他牙冠咬紧,隐隐听得“咯咯”声,终是回复一贯的阴冷与平静,此时此刻,他恨极了她的冷静与淡然。挥了挥手,示意她离开。 错身而过,有一股熟悉的清香扑入他的鼻中,一阵心神荡漾,她的长随风飘起,不经意的丝丝缕缕卷住他的,却又在顷刻间分离,毫无眷恋。 陡然转身,才觉她单薄的背影已是踱至门口,寸高的门槛,轻易便能跨过,又如何能拦得住她?伸出一手,他想要去抓住什么,却只触到冰冷空气所凝成薄霜。 突然间,她的背影僵直了不动,让他几乎以为她会回眸再看他一眼,心中竟是涌起了一丝极苦之中的甜蜜。不想却见她一手扶住门框,一手捂住小腹,颤抖不已,整个人如狂风肆虐后枝头瑟瑟抖的村叶。缓缓屈膝,她一寸一寸的软倒下去。细看之下,鲜红鲜红的血渐渐染湿了儒裙,缓缓汇成一条长河,一点一点缓慢延进屋中,汇集起来,开出一朵惨烈的红花。 屋外是离园深夜无尽的黑暗,那么黑,像可怕的死亡一样,似要吞没她柔软的身躯。 眼看着她的鲜血竟要蜿蜒至他的脚下,本能的惊惧让他后退了一步,脑中一片空白,像有一把尖利的锥子在不停的戳着他的心,痛的无以复加,痛的忘了呼喊,忘了挪动,只觉得脚上如压有千金巨石,从未曾经历过这样的事,这一刻,他彻底懵了。 痛!好痛!她已是气喘吁吁,汗水淋漓,腹中下坠的沉痛感一波一波的袭来,直往下拽着,似要将她身体之中最重要之物就这么硬生生的拽离。心中恨怨,即便是滑胎,她亦不要在他的面前,为什么,明明只差一步便能出得房间。为何只这一步,却如此难跨越?还是说,人生跨不过去的,往往便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坎,就如同她现在这般。 拼尽全力,她向外挪动着,今日即便是死,也要有尊严。全身都是冷腻的汗水,无数气血向头上冲来,滔天的疼痛如翻滚的巨浪吞没了她。忽然,熟悉的龙涎香味溢了满鼻,他炙热的体温正温暖着她冰凉的下身,却无法再暖上一寸。 “快来人,来人!传御医!”耳边是他颤抖的声音,响炸了她的耳。 突然,只觉得下身有一滑软粘腻之物滑出,也许是母亲的天性,那一刻,她真真实实的感受到了自己的孩子已是永远的离开了她。 那一刻,她后悔了,她好后悔,她为什么要赌气饮下那一碗红花,她甚至都没有为腹中的孩子去争取过,也没有争辩。她只是一个自私、卑劣的母亲。如果时光可以重来,她甚至愿意跪下来求他,求他留下孩子,什么自尊,什么骄傲,统统抛弃,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落得个不明不白。 泪水无可遏止地滚落下来,滚烫的,似乎在顷刻间将她整个人烫穿,有多久没有流过眼泪了?久到她甚至快要忘却,泪水原来竟是咸涩的。不能哭,自十岁起,她便对自己说过,无论生什么事,即便再难承受,也绝不哭泣!用尽全力,她伸出蜷曲的一手,努力的去擦拭眼泪,不想却是越拭越多,总也擦不完。 一颗颗晶莹的泪珠,在她蜷曲的睫毛之上凝聚,凝成一颗颗世间最昂贵炫目的珍珠落下,滴滴落至冰冷的地上,却只是淹没在一片鲜红之中。 望着这些断了线的珍珠落下,有一些落至他的衣衫之上,瞬间晕开了一朵潮湿暗沉的花。风离御怔愣无语,她从不哭泣,他从未曾见过她哭,哪怕此前他那般残忍的对待她时,亦没有见她落下一滴泪水。曾经,他是那么想知道她哭泣的模样,会是怎样? 而如今,他终于见到她落泪了,却是这般凄绝的场面,早知道会是这样的场面,他宁可永生永世都不要见到她的眼泪,是这般的揪心,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掏空了。她竟然哭了,从前再多的苦痛,她都只是默默承受,而没有哭泣。如今却因为他们的孩子失去了,而落下眼泪,而这是否说明,他们的孩子,她亦是在乎的? 腹中痛得万箭穿心一般,寒凉的感觉自足底已是润遍全身,烟落只觉着意识渐渐涣散,泪眼模糊中,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强烈的恨意侵入她肌肤的每一寸,侵入骨间的每一处缝隙之中。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只努力得睁大美眸,冷锐直刺入他的眼,咬牙迸出三字,“我恨你!” 感受到她的头,自他肩胛缓缓滑落,慢慢坠至他的臂弯,风离御渐渐收拢了双臂,眸中覆上阴冷的深沉,愈搂愈紧,似要将她揉入骨血中去一般。 指甲早已是深深嵌入,印出道道血痕。那一句“我恨你!”,教他冷彻了心。 银牙暗咬,全身迸出强大而又恐怖的气息。风离澈!让本皇子手刃亲子,这噬心锥骨之痛,这笔血账,他日定要教你感同身受,十倍奉还! …… 悠悠转醒时,已不知人世几许,只觉得身体之中那种空落落的痛无处不在,仿佛被掏空了一般。勉强睁开眼皮,动了一动身子,却只觉得沉重无比。 孩子!烟落猛一惊醒,挣扎着身子起来,奋力的在自己小腹之上摸索着。孩子,她的孩子,终究是没了。 “烟落,你醒了?”似乎是李翠霞的声音。 又是一惊,她偏过头,才现自己已是回到了尚书府中,回到了自己的房中。是他将她送了回来。 “娘……”白的唇色,有些怯怯的望向自个的娘亲,她被七皇子休离了,只怕娘亲又要失望了罢。 李翠霞只“嗯”了一声,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忽然,有小厮慌忙跑入房中,道:“宫中来了圣旨,老爷请夫人与……小姐前去迎旨。” 宫中圣旨?!她们对视一眼,皆是不明所以。 容不得多想,李翠霞赶紧扶着虚弱不堪、脸色惨白的烟落,疾步来到了前厅之中。 一众人等齐齐跪下迎接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户部尚书楼封贤有女楼氏烟落,秀毓名门,才貌双全,品性娴熟,祥瑞世德。特召入宫中,册正五品婉仪,侍朕左右。望能勉效频繁之职,端礼法于深宫。承圣天之仁恩,永绥后福。钦此!” 尖细的嗓音,久久回荡在了尚书府中,摒弃不散。 耳旁皆是山呼万岁之声,“臣等领旨谢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烟落愣愣跪着,册封她为正五品婉仪?!有那么一刻,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 ------------------------------------------------------ 卷二深宫戚戚 第一章 相劝 “恭喜小主,贺喜小主!”刘公公上前一步,朝着烟落贺喜道。他看起来约是四十开外年纪,却经不住风霜侵袭,双鬓已是微微染白。唯有眼角处深深的鱼尾纹,尽显出他年轻时的历练与精明。是呢,没有一定的手段,何以能在深宫之中爬到今日这总管的地位。 烟落懵懂愣,久久不能回神,脑中飞快的转着,她原先是七皇子的侍妾,即便是已经被他休离,入宫似乎也不太合适罢。 楼征云一见妹妹直愣愣的呆,慌忙推了推她,小声暗示道:“还不谢谢刘公公。” 烟落一僵,盈然拜倒,扣福致谢,却一言不,眸光定定地注视着地面,瞧着那缝隙之间竟是冷凝出了细霜之色。突然,她猛一抬起头,双腿跪着向前挪动一步,脸色惨白,道:“民女蠢笨,已是被弃之妇,得以尚书府中收留已是万幸,怎敢高攀入选宫中侍奉皇上。还望公公明察!”头脑忽的一热,什么都顾不上了,她只知道自己不可以入宫,不可以! 楼征云慌忙拉住她,覆上一脸赔笑,偷偷向刘公公手中塞入一早便准备好的金锭子,只笑着掩饰道:“舍妹大病初愈,神志尚且不太清楚。竟是胡言乱语,过两日便好,过两日便好……还望刘公公不要介怀。”边说着,边抹了抹额头,背上早已是冷汗涔涔,这刘公公可是皇上跟前的红人,颇有些手段。烟落入宫已是定局,想要日后有条活路,便不能得罪于他。 刘公公深深地望了烟落一眼,倒也不生气,只是好言劝道:“楼婉仪,君无戏言。圣旨既是天命,小主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普通秀女入宫,不过是册封六品贵人。小主一步上青云,直封婉仪,乃是与众不同,前途无量,小主自个儿好好珍惜罢!”精锐的眸子淡淡扫过烟落,历经多年风霜,什么样的事他没见过?心中早已是习以为常,是以对她倒也是十分的客气。 烟落整个人重重向后一倾,如突然被狂风刮倒的树枝,失了支持。踉跄的晃了又晃,再无语。 又瞧了一眼脸色一片惨白的烟落,如雪的肌肤,透明如纸,摇摇欲坠的身躯有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刘公公转而看向楼封贤,凝眉道:“楼尚书,进宫原是大喜之喜婉仪小主气色不佳,你可要好生注意调养。册封了,便是皇上的人,怠慢不得。咱家要走了,婉仪小主便暂托你们好生照料。” 楼封贤似了然状,拱手作揖道:“多谢刘公公提点,公公还请慢走。”言语间尽是恭谦之色。宦官权重,他亦不得不低头。 终于送走了刘公公,楼封贤与楼征云不由得同时松了口气。二人皆是冷汗直下,想拒绝圣旨,方才烟落险些酿成大祸。 上前一步,楼征云将烟落扶起,阔眉之色掩不住浓浓的心疼之意,只柔声道:“烟儿,你身子不好,万万不能再久跪了。” “是啊,烟落,小产如同生养。可不能折损了元气,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李翠霞终于止不住眼中的酸意,眼泪一滴一滴落下,倒也有五分真情实意。兀自掏出怀中绢帕,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擦起来,泣道:“我的烟落,怎么这么的命苦。好好的怀了龙裔,就这么没了。皇上都半百上的岁数了,还能有几日的奔头……现在又这般病着,可怜烟落日后便要守活寡了。” 娘亲的关心,使得烟落心中一暖,悲痛稍稍缓和了些,咬唇叹息道:“许是烟落命该如此罢!” 楼封贤一听李翠霞口无遮拦,眉间拧出“川”字,不悦的将她拉开,冷声道:“皇上的龙体岂是你能胡言乱语的?仔细着说话,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李翠霞自觉失言,脸色微白,只匆匆道:“我去弄点补身子的来给烟落。”便急忙离去。 烟落却拉住了他的衣袖,轻轻摇了摇,如平日里妹妹对哥哥那般亲切。盈盈美目中满是不解,问:“我瞧着哥哥与爹爹似乎没有烟落这般惊讶,听闻皇上不是病着了,又如何要烟落进宫呢,是否你们已是知晓了缘由?” 楼征云亦不隐瞒,轩眉一扬,喟叹道:“迟早你要知道的,当今皇上病危,昏睡不醒,说是要寻一生辰八字相合之女子入宫冲喜。户部二位侍郎大人已是遍寻户籍史料,普天之下,唯有你一人合适而已。所以……” “可我是七皇子的妾,这岂不是……岂不是有违伦常?”她忍不住问。父占子媳,岂不是让世人笑话?纤弱的身子微微一颤,仿佛月下的鳞波一点。 “伦常?!”楼封贤冷冷一笑,饱经风霜的脸露出十分的鄙夷,毫不掩饰,重重哼道:“伦常??化外之民,懂什么伦常?!谁不知风离天晋乃是蛮夷血统,他的母亲便原是他祖父的妾室。与化外民族论伦常,无疑是对牛弹琴!与牲畜论道。”微眯的双眸,直透出几分冷冽,竟是含着深深的恨意。 一次见到爹爹露出如此厌恶的表情,就仿佛他与当今皇上有着深仇大恨一般。烟落暗自震惊,爹爹向来沉稳内敛,喜怒不形于色,今日怎的如此反常?直呼皇上名讳,口中说的句句都是可以株连九族的大逆之语,只怕是气糊涂了。她一直以为,爹爹早年一直跟随皇上御驾前平天下,应当是君臣情深才是,如此看来并不是。 “爹爹!”楼征云亦是一惊,忙探身出前厅之外,四下张望了下,见无人方才放心下来。松了口气,道:“隔墙有耳,非常时期,我们尚书府真的不能再出什么乱子来。” “还能有什么比眼下更乱么?”楼封贤狠狠瞪了自个儿子一眼,话中有话,一脸不满。敛平了气息,面色稍缓,眉间却仍不减怒意。他拂袖离去,渐渐远去的背影透出无尽的沧桑,似乎在一夕之间老去很多。 “冲喜……”烟落方才回神,理解了哥哥的意思,喃喃说道:“为了给他父皇冲喜,所以他才休了我,打掉我腹中的孩子,是这样的么?”急切的眼神,无措的投向楼征云。眸中的期盼之意教人无法拒绝。 “是的,其实,他也是无奈……”他幽幽叹道。 语未毕,已是被烟落急急打断,秀眉微拧,眸光沉沉,“哥哥!你为何要替他说话?”心里又酸楚与疼痛翻叠交错,仿佛被撕开的伤口又被人撒上盐,痛上加痛。 “烟落……我……”他一时语塞,竟再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为了救他的父皇,也是为了保住他日后的皇位罢,所以便要了我腹中孩儿的命?”她扯唇冷冷一笑,眸中淬了寒冰。竟然连哥哥都替他说话,心中泛起阵阵苦涩,哥哥一向最是疼她,而如今,都被权势蒙蔽了双目么?即便他向着七皇子,亦不能如此劝她。难道在那样的权势的光环之下,人都会扭曲了么?纤细的手指紧紧捏住衣服的一角,揉的极皱。抬起虚弱的步子,她欲离开前厅。 “等等……”楼征云突然出手拉住她的胳膊,望着她倔强的侧脸,心中不禁连连担忧,她这般性子,要如何在处处弥漫着血腥的深宫之中生存?长叹一声,他略一思忖,犹豫道:“烟落……听哥哥一句话,你不要怨恨他……” 心中窒闷得透不过气来,烟落奋力想甩开他,却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只能微怒的将脸瞥向一边,气息急促,不言不语。明明知道她不想听,哥哥却仍是要说出来。 “烟落,你听哥哥说!”楼征云亦是执拗了性子,望着她,俊颜之上浮起无限怜惜,轻声道:“同胞妹妹蒙此巨痛,教我如何不心疼?你且听我说完。如今皇上已是风烛残年,太医道是年轻之时过于劳累,享了安逸之后又被酒色所掏空,早已是油尽灯枯。此番即便是病好了,亦时日无多。烟落,横竖你总是七皇子的人了。听哥哥的话,只有牢牢抓住他的情意,甚至是相助他一臂之力,才是你日后唯一的出路。” “牢牢抓住他的情意……”烟落喃喃自语,哀怜一笑,轻轻摇了摇头,慢慢抚退哥哥的手。情意?他对她,可曾有过半分情意?只怕都是利用。眸中含着坚定,齿间只迸出三个字:“不可能!” 撩裙而去,小产后的虚脱机会使她步履蹒跚,而她仍是这么一步一步走出他的视线之中,不再回头。 “烟落……深宫戚戚……日后,先帝没有子嗣的妃妾都要落出家,哥哥……不想此生都再见不到你……” 他在她身后大喊着,语至最后,已是哽咽不成声。 心中一紧,她步履一僵,心中五味杂陈,再难平静。 卷二深宫戚戚 第二章 掌嘴 此后的日子如同在沸腾的油锅之中反复煎煮一般,不知自已即是生抑或是等着死。每日的燕窝粥、红糖银耳,轮流给她服用,只待她恢复些许气色。所幸这样的煎熬很快便结束了。不过是短短三日,宫中已是派人来迎她口说是到了术士选定的良辰吉日。可笑的便是,竟还是以民间嫁娶的方式迎她入宫。 这日,娘亲一早天未亮便是起身,为她着装粉饰,只因她气色尚且十分虚弱,为了掩盖病容,李翠霞花了整整一个早上,方才替她层层描粉,画出几许红润的颜色。 烟落毕竟只是妃妾,不能着正宫的大红色。是以宫中为她准备了茜红色暗花镶金线广绫大袖衫,袖边滚着鸳鸯石榴图案,外罩一件孔雀开屏霞帔口耀眼夺目的孔雀,好似要活过来一般,振翅欲飞。尾裙长长拖曳在地上足足有三尺余,裙子上绣了百子百福花样。 百子百福,对她而言,亦不过是一种讽刺。心中冰冷一片,如凝冻了的死水,激不起半点涟漪。敛衣下拜,盈盈道:“楼氏烟落拜别爹爹、娘亲、哥哥。” “去罢,有空一定要回来看看……”李翠霞勉强忍住泪意,哑声道。偏过头,不忍再看。此一去,还不知何日能再相见。 “烟落,要保重!”楼封贤寥寥几字,已是道出无尽的苍茫与无奈。 唯有楼征云一言不,只是瞧着她愣愣出神,眸中浮起几许哀痛。 烟落不舍,一步一回眸,缓慢离去。不远处,只见映月一袭素服遥遥相立,冷漠的表情,如千年不化的寒冰。唇角似有一许若有如无的讥诮正在蔓延。她心中一痛,早知会是这般,大娘亦是白白去了,累得映月至今都不愿见她,迁怒于她。 罢了,这许是她此生最大的遗憾。 “小姐……小姐……”疾步奔来的,是一袭粉衣的红菱,她似是跑的很急,上气接不上下气,许是跑了很久都没有停过。终于再也跑不动了,她只得远远的停下,大口的喘息着,努力朝这边张望着。 烟落眸中一亮,含着隐隐不舍之意。此前风离御将她送回尚书府,却独独留下红菱,也不知是何意。她本以为今日见不到她了,不想红菱终是赶来了。十多年朝夕相处的情分,毕竟是情同姐妹一场,她只怕入宫之后,此生再无缘相见。 爹爹、娘亲、哥哥、映月、还有红菱,都是她至亲之人,想到这,眸中蒙上一层氤氲雾气。黯然回,有宫中嬷嬷上前替她盖上红盖头,如一袭巨网,笼罩住她的命运。又往她手中塞了一个苹果,道是平安之意,却沉如千斤。自有宫女引她坐上红轿,替她敛了碧玉垂珠帘子。 随着内监尖细的嗓音“起轿!”,便晃晃悠悠的启程,将她载入那戚戚深宫。她原以为,于七皇子为妾,她此生是无缘坐上花轿了,不想坐上花轿却是这般讽刺。摇摇晃晃的轿子,此时正如她渺茫未卜的前程,飘摇不定。 今日的天,一直阴沉着脸,西风紧,只吹得两旁的树枝直颤,簌簌作响,垂珠帘子相互撞击着,出清脆的响声,不绝于耳,直教人心中烦躁不已。 也不知这么摇晃了多久,久到她困倦的眼皮忍不住要合上之时,终于听得“落轿!”二字,随之而来的一沉,使她猛一激灵,清醒回神。 数名宫人上前来迎她,缓缓入殿,隔着盖头,烟落只瞧着这白玉铺设而成的地面,内嵌金珠,凿地刻出九条金龙,有闭目养神的,有疵目咧嘴的,神态各异。莲足轻踏而过,不觉冰冷,只觉温润。如此穷工极丽,奢华至此,让她心中深深震撼了。也许正是这样无上的荣华富贵,才教那样多的人难以放手罢。 宫人将她引自殿中,便缓身退了出去,合手带上沉重的宫门,砰的一声,将明亮的日色挡在了宫外,只余无尽绵延的深冷。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外边似乎又下起了雪珠子,兼着细细的雨丝打在琉璃瓦上,沙沙作响,单调的声音,听得久了,仿佛能将人的力气都抽走。 又是良久,直至宫外再没有一丝光亮照进墨黑的雕花棱窗。不知不觉中竟已是黑夜来临。似又有宫人进来掌灯,烟落只是僵坐着,静静等待。 陡然一室明亮了起来。“踢踏”声由远及近,似是男子屡靴及地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渐渐靠近。烟落自盖头的缝隙间瞧见,那是一双微微翘起的华丽羊皮靴。 突然,只觉得头上一轻,忽如其来的光亮刺目扎眼,她竟下意识的伸手去遮挡,却听得头顶之上传来低低惊呼,“怎么是你?” 望着眼前熟悉的容颜,虽是厚重的脂粉却无法掩盖她浑然天成的清丽风姿,凤冠霞帔,火红的颜色衬得她娇艳如花。风离澈深刻的轮廓勾画出浓浓惊愕,冷清的眸中跳动着点点幽深的蓝色,手中紧紧攥着那一方红盖头,竟是不知再说些什么。 烟落缓缓抬头,看清了来人,竟是二皇子,也是一惊,疑道:“怎会是你?” 未待风离澈作答,方才前来点灯的宫女忙上前躬身道:“今日是婉仪小主大喜,皇上沉睡不醒,按礼由长子代为揭开红盖。良时已至,还请婉仪小主随同奴婢一同入内。”说着便单手作引,请烟落入内室。 她徐徐起身,只冲着风离澈淡然一笑,旋即转身,随宫女而行口层层玉,帘低垂,有百合清香轻渺地从珠帘之后满溢出一丝一缕的白烟,袅娜如絮,飘散在了无尽奢华的毕殿之中。不远处依稀能见一袭明黄色的大床,被笼罩在了层层蛟纱之中,迷迷蒙蒙可见一人正躺于床上,了无声息般,一旁皆是跪地随侍的宫女太监与御医。屋中处处弥漫着病人衰弱腐朽的气息,似再浓烈的香亦无法掩盖。 风离澈凝神伫立,静静望着她渐渐离去的背影,消失在了碧玉珠帘之后,便好似那缭绕的青烟一般,徐徐散尽。英挺的剑眉渐渐扭曲,紧紧拧成一团,暗自握拳。怎会是她? …… 次日清晨,烟落似被人轻轻推醒,缓缓睁眸,昨日自己竟是在殿前仵着雕漆柱子累极睡着了,她的身子亏欠许多,尚未复原。皇上昏睡,倒也不曾要她做什么,也未曾要她近前服侍。是以,她也不曾看得圣颜。 “婉仪小主,奴婢琴书。” “奴婢入画。” “恭请小主更衣、漱洗。日后便由我们侍候小主。” 两名水灵秀美的宫女上前侍候。琴书手中棒着服饰,入画手中捧着洗漱用的金盆。二人利落的为烟落换下红色喜服,再是换上淡绿色宫装,灵巧的手为烟落挽起流云髻,尾缀上莹亮的水晶珠子。簪上赤金玛瑙簪,叠翠步摇,再带上珠翠饰数件。以淡妆粉点,一身的华贵将她映衬得倾国倾城。 “婉仪小主真是人间绝色呢,即便是当年的梅妃也不过尔尔。”琴,执起一面青铜镜,在烟落面前照了照。 烟落静静瞧着镜中的人儿,头上朱钗沉重,整个人似被笼罩在那团金色光晕中,叫人不敢逼视,然而这华丽背后呢?她不由得心中苦笑。 “婉仪小主,时候到了,还请移步去皇贵妃宫中请安。”入画略一欠身,道。 “嗯。”烟落应声,既来之,她亦只能如是走下去。进宫之前,爹爹曾反复告诫,她的举措代表的即是尚书府的尊荣,不能辱没, 时辰尚早,昨日下的一阵雪珠已是止住,化开了去,地上湿滑一片,空气中弥漫着浓浓水气,将这重重叠叠的宫殿笼罩在了一片烟雾之中,转过几处宫墙红瓦的瑰丽殿宇,方喟叹皇城之大气。才知晓原来昨日自己是入得皇上的寝室朝阳殿,难怪奢华不同于一般。 走了许久,终于来到了皇贵妃司凝霜所在的景春殿。 她小心翼翼的提起裙摆,由琴书扶着,入内请安。 只见皇贵妃一袭明黄色彩凤双戏锦袍,高耸的髻,坠以无数的花簪顶簪,一顶五凤呈祥宝冠欠着硕大的东珠,炫丽夺目,直彰显出她是皇宫之中最最尊贵的女人。此时正端坐于主位之上。高贵与冷漠之意直逼而来,让人不敢直视。她便是风离御的母妃了,四十的年纪却看不出丝毫岁月的痕迹,脂粉底下是一张精致绝伦的脸袋,可想而知年轻之时会是如何的风华绝代,人常道,生子像母,倒是瞧不出她与风离御有何相像之处,最像的许是那同样冷漠的气质了。 缓缓跪地,烟落拜身行礼,轻声道:“参见皇贵妃,娘娘……”语未毕,已是被皇贵妃一声狠厉的低喝打断。 “好没现矩的新人,绿萝,给本宫掌嘴!” …… ---------------------------------------------------- 卷二深宫戚戚 第三章 司天监 烟落一怔,尚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绿萝已是几步上前,一掌重重煽在她的嘴上。只一瞬,火辣辣的感觉直袭而来,口中泛起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下意识的抚上脸颊,却觉得已是微麻无知觉,仅仅触到唇角边一缕粘湿。下得好重的手! 她轻轻拭去唇角血迹,缓缓抬起头,平静的望向眼前这名叫做绿萝的嬷嬷。亦是约四十的年纪,穿着明绿色立领宫装,对襟绣满了缠枝海棠,一脸的精明厉辣,想来在皇贵妃身边已是侍奉许久,在内宫之中是极有威望,算得上是大半个主子。 淡雅勾唇一笑,她浑身散出阵阵冷冽之意,直刺得绿萝手上一迟,欲挥下的二掌竟是硬生生的悬在了半空之中,落不下去。烟落缓缓俯身叩拜,一脸恭顺之态。 见她此状,绿萝亦只得怏怏放下手,口中却不饶人,神情傲慢道:“在皇贵妃娘娘面前要自称臣妾,这点规矩你不懂么?” “婉仪小主初来乍到,昨日方匆匆入宫。众人皆知事出紧急,宫中礼仪等奴婢尚未来得及请专人教导,还望娘娘恕罪。”跪地伏身的,正是琴书。 “呦,我瞧着这是谁来着,怎的这么眼熟,原来是我们的大红人琴书啊。怎么,放着好好的锦织局的掌制不做,跑到这跟前来服侍新人。看不出来,婉仪小主还真是好大的面子。”绿萝一脸挑衅的望向琴书,面带凉凉的讥讽。 “在宫中做事,于哪都是一样,琴书只是服从总管分配,不敢造次。” 琴书再次俯一拜,对她的嘲讽充耳不闻。 烟落微微颦眉,暗自一思,早晨时她只觉得琴书比她年长,为人处事颇为仔细,长的亦是清秀,风韵独到。而眼下看来,在这皇宫之中琴书似乎还是身份不低。看得出来琴书是想帮她,不愿再累及旁人,烟落上前一步,径自重来一遍礼数。 “臣妾参见皇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烟落跪地伏身,双手向上,紧紧贴至额头,周全得教人再挑不出毛病。她不能教人日后背后话爹爹门风不正,教女无方。 “起来罢。”司凝霜倒也不再刁难,眯起一双凤眸,觑了一眼琴书,唇边掠过似有似无的笑意。抬扶了扶自个儿沉重的头饰,满头华丽冰凉的朱钗,此时正折射出阵阵幽冷的光芒。 而一旁的入画早已是准备好了精致的琉璃茶盏,五色斑斓炫目,杯中一徐清茶,溢出袅袅香气。烟落会意,端稳茶水,敛眉侍奉于皇贵妃身侧的案几之上。清亮的声音宛若黄鹂轻吟,道:“娘娘请用茶。” 司凝霜挑眉望了望她,接过茶杯,掀起琉璃盖子,执起杯盏轻轻凑至唇边,徐徐一吹,饮了一口再搁置一边。微微颔,兀自把玩起自己寸许来长的莹白指甲,凤仙花汁将它染得通红欲滴。仔细拂过,如待珍宝般。 烟落凝声不语,屋中静的骇人,静得只听见司凝霜的指甲正在案几之上来回的刮着,愈来愈沉重,如一下一下的在烟落心上刮着。气氛窒闷得仿佛夏日雷雨欲来,滚滚乌云渐渐聚拢于司凝霜的秀眉间。 “咯”一声脆响,那水葱似的长指甲便生生折断了。 所有的人心中遽然一紧,都不知皇贵妃此举意欲为何,个个都僵滞伫立着,不敢喘息。 须臾,司凝霜神色不变,只冷冷把断了的指甲抛至身后,轻哼道:“没用的东西!这么长就留不住了。”侧眸看向烟落,忽而覆上满面春风,和蔼若春意缓缓而至,只柔声问道:“楼婉仪,听闻你前些日子小产,如今身子可好些了么?”语气竟是含着关心,便仿佛本应是一个婆婆对待自个儿的儿媳一般。 烟落心底腾然一软,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本能的点点头,答:“好些……”只是尚未说完已是被打断。 冷笑出来,那笑意似雪白犀利的电光,在司凝霜眼角蔓延,她对着断了的指甲吹了口气,一脸可惜状,淡淡道:“又没规矩!绿萝,继续给本宫掌她嘴!”抬眸看了下一脸沉静立于一旁的琴:“本宫今日要好好教训下这个不知好歹的蠢货,你可仔细学着点。” 绿萝走近一步,问:“请皇贵妃的意,打多少?” 司凝霜拢了拢金色臂纱,道:“打到她不能说话为止。”声音并不大,语气亦不狠辣,只是这森冷的意味已是昭然若揭。她的裙摆缀有无数金黄灿灿的流苏,直照的地上光影离合,如粼波荡漾。 司凝霜此次所谓的掌嘴,其实是指用木尺击打嘴唇与下颔部分,如此才能说不出话来。 眼看着绿萝已是取了尺子,步步逼近,琴书亦是十分无奈,心中哀叹,看来小主今日一劫是避不过了。 烟落脑中飞快的转着,她本就是冰雪聪明,细下一想,不难想明个中缘由,皇贵妃本是风离御的母妃,而她原本是他的侍妾。此番她入宫,必定日后成为别人在他们母子二人背后指指点点的话柄。是以皇贵妃于人前当然要疏远于她,刁难于她。 想到这,她广袖一挥,顺势带落了案几之上的琉璃茶盏,故做惊慌状。 “啪嗒”一声,清脆落地,无数的碎片炸裂开来,开成一朵彩色的花。 烟落双膝一软,立即跪地道:“娘娘圣明,臣妾从未有孕,又何来流产一说。方才臣妾畏惧娘娘天颜,心中惶惧,娘娘问话未曾听清便惶惶作答。这定是有心人自背后诋毁臣妾,小人之言,岂能妄听,还请娘娘明鉴。”如此一番冠冕堂皇之话,自她口中说出,竟是那么的流畅。 闻言,琴书暗自松了一口气,婉仪小主聪慧无双,机敏过人,这么快便领悟了个中利害,实是难能可贵。如此,日后要想自保便是容易很多。 司凝霜微微一动,眸中有光亮一闪,只拂袖示意绿萝停下,轻叹道:“如今真是令人不省心。年轻的妃嫔总是不懂事,笨手笨脚的,奉个茶水都不会。罢了,紫霞,去吩咐敬事房,传本宫旨意。楼婉仪资历尚浅,不懂现矩,着内务府差人好生教导。摘了她的绿头牌,这两个月不许侍寝,免得惊扰了圣驾!” 一直立于司凝霜身侧的宫女紫霞,立即欠了欠身,敛眉道:“是,娘娘。” “谢娘娘宽待。”烟落盈盈拜倒致谢,心中已是一片雪亮,她流产不过几日,身下仍是出红不止,气色亦是不佳。此时皇贵妃只怕心中有数,唯有寻了理由,摘了她的绿头牌,不让她侍寝,方能掩盖她曾流产的事实。而她曾经怀孕之事,至此将永埋地下,不能再提起,否则日后必遭杀身之祸。 惊心动魄的新人奉茶请安,总算是熬了过去,烟落心中一松,整个人竟如瘫软了一般,险些无法自地上站起。正挣扎着欲起身,却听得身后一阵急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清晰。 未待转身,她已是被人自冰冷的地面之上拉起。 淡淡的龙涎香味,除了他还会有谁?那个她最不愿见到之人。感觉到他的手正有力的箍着她纤细的胳膊,似能传递他此时隐隐的愤怒。她眉头微皱,轻轻抚退,却不曾抬眸看他一眼,只垂眉道:“多谢七皇子。” 疏离冷淡的语气,风离御心中一阵抑郁,她的气色看起来仍是那么差,虽是用脂粉仔细描绘过,可是细看之下,又如何能隐去那眉宇间的疲惫与嬴弱,盛装打扮下的她,美的炫目,直迷乱了他的眼。在看到她微微红肿的脸颊之时,风离御的脸色阴晴不定。 “御儿!”司凝霜腾地站起,双眼微眯,冷冷的目光似要噬人一般,直欲将烟落刺穿。她就担心,这楼烟落一入宫,与御儿朝夕相见,余情不了,迟早要出大事。口中已是微讽道:“平日里总不见你的身影,何曾将母妃放在眼中了?也从不见你来请早安。今日这是吹的哪阵风,你倒是有了几分孝心。或者,还是心在旁骛?” 风离御眸色乌沉如墨,不辨喜怒,轻轻理了理袍摆,转眸望了望森冷的宫门,只淡嘲道:“如今术士在昭阳殿做法,身为执掌六宫之,母妃不前去伴驾,倒在这里数落新人。孰轻孰重?” 司凝霜闻言色变,她确实耽误了不少时间,立即起身,口中还不忘怨道:“平日里教你少去宫外,你倒好,成日的往宫外跑,竟招惹些事端。” “母妃。”风离御欠然一笑,凝眸直视着司凝霜,如陡然聚集了无数寒冰般冷声道:“儿臣自有分寸,倒是母妃,不要在宫中树敌太多才是。要学着如何宽以待人,以德服人!” 司凝霜脸色剧变,他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下她的威风。这个儿子,翅膀早是硬了,她已经是愈来愈管束不了。正待作,不想抬眸却对入他一双深邃的眸子中,瞬间便被吸附了进去,难以自拔,全身竟是不自觉的冷颤了下,心跳砰砰加。他看向她时,怎会是如此冷漠,完全不似一个儿子对待自个儿母亲的态度。难道说,那件事,他知道了?不!不可能!那件事做的天衣无缝,除了苍天和死了不能开。的,再无人知晓,他不可能知道的。心中强自镇定,稳了稳情绪,她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风离御亦是跟着步出了景春殿,走前瞧了瞧琴:“带上你家主子,去昭阳殿前等候父皇佳音!”冷锐的眸子又瞟向烟落,停留片刻。 烟落却不愿见他,只低头凝视着地上朵朵奢华无比的凿地金莲花。思绪愈飘愈远,如此穷工极丽的装饰,意在步步生金莲,依稀能看出当年皇贵妃的隆宠,必定是盛极一时。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抬步转身离去。 朝阳殿内,他们似来的晚了一步。一干太监御医与宫女们已是齐齐跪下,口中山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愿陛下龙体安康,福寿万年!”此起彼伏的呼声,排山倒海般的气势,震耳欲聋,直震得烟落耳中鼓膜生生的疼痛。 琴书忙拉着烟落一同下跪祈福,遥望前方,皇贵妃到的似乎正是时候,此时正在内殿之外候着,身侧不远处是一脸冷清的风离澈,负手而立,幽深的眸子注视着纱帐之内,神色凝重,不知所想。 风离御几步并作一步,上前来到皇贵妃身边,凝声问道:“父皇醒了? “嗯。”司凝霜颔,一手轻轻撩起些许帐幔,向里张望了下,又道:“那名术士果然神通,听闻皇上方才已是转醒,眼下正让刘公公入内服侍着。 神通?!风离御嘴角凝成一个无比冷锐煞人的笑容。他才不信这等巫蛊之术,这世间怎有如此巧合之事,必定是有人蓄意为之,诱他入局罢了。不过,既然眼下父皇转醒,先让母妃脱了嫌疑,以后的事再从长计议。 少刻,替皇上诊治的那名术士撩纱出来,见到他们,便恭谦作揖道:“皇贵妃,二皇子,七皇子。皇上吉人自有天相,眼下龙体已是痊愈,无半分异样,御医们亦是确认过了,请娘娘与殿下宽心。” 此时,底下的宫女太监们似传出此起彼伏的惊叹之声,有的甚至开始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一向置身事外的烟落见此状,也不由得心中疑惑,抬望去,亦是片刻震惊。 天,这就是那名江湖术士么?她以为所谓术士便是那种手中执一拂尘,头高高束起,留着山羊胡模样之人。而眼前这名年轻男子却是生的极美,长长的弯叶眉,勾人魂魄的丹凤眼,削尖的下巴,一点红唇不丹而朱,若不是那颀长的身量,宽阔的肩膀与低沉的嗓音,再加上一袭青衣飘摆,直教人以为是美人娉婷。他与风离御是截然不同类型的美男子,他更柔媚,而风离御则更为冷俊。 正待众人错愕惊叹之时,里头的刘公公撩帘出来。 尖细的嗓音响彻朝阳殿,回荡不绝。 “皇上口谕,莫寻听旨!” 那名男子缓缓跪地,额前紧贴着冰凉的地面,声音低沉而富于磁性,入耳似能让人酥软一般,平声道:“草民莫寻,跪迎圣旨。” “术士莫寻,生怀绝技,能掌天文历数风云气象,为常人之所不能,特封从二品司天监,钦此。” “臣领旨谢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莫寻三拜叩谢。 司天监!此官职烟落略有所闻,历朝历代,设此位置,需得能人异士居之,此位官高且多与皇上亲近,实乃要职。想当初爹爹随皇上争天下,效力于鞍前马后,不过是级级攀升才至如今这正二品要臣之位。而他,一介草民术士,却轻易的一步登天,位高权重。 “皇上另有旨,司天监入内,其余今日一概不见,大家都散去罢。”刘公公大手一挥,示意一众宫人内监退下,又是对着二位皇子及皇贵妃,欠身道:“皇贵妃,二皇子,七皇子,皇上初醒,身子仍是不爽,只传了司天监入内,对不住了,改日再探罢。”言罢,便单手作出一个“请”字。 风离御与风离澈对视一眼,彼此间有质疑渐渐扩散。 烟落冷然注视着莫寻的身影,眸中衔着些许恨意,是他,是他的一句话,害得她如此地步。 忽而,莫寻悠然转身,温柔如明媚朝阳的目光似穿越过重重宫人,陡然望入烟落默然的眸中,唇角勾起一丝宛然的笑意。 意识到他正看向自己微笑,烟落起先一怔,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再待看清楚之时,莫寻的身影已是没入层层华丽的金色蛟纱华帐之中,渐渐模糊,直至消失…… …… 卷二深宫戚戚 第四章 埋下祸根 自皇上龙体康复后,烟落便被皇贵妃司凝霜驱至云华宫,云华宫只是后宫中小小一座宫室,坐落在皇宫的西南角,是一处极僻静的地方,两进两间的院落,正殿,两厢配殿的前廊与后朗相连接,形成一个四合院。宫中摆有数口巨缸,里面种着一蓬蓬的金银花,看树干即知颇有些年岁,已是攀爬附壁向上延得很深。居这里主位的妃嫔是久不曾承圣恩的云贵妃,同居一室的还有史美人。 史美人是上年选秀时新进的妃妾,听闻由于宫中梅妃宠冠后宫,令得其他粉黛皆无颜色,怕是许多妃嫔已是数月都未曾捡的天颜了,倒是这个史美人,还承了几次恩露,愈得意起来,春风满面。成日打扮的光华四射,语气傲慢无礼,仿佛她才是这云华宫的主人一般。韵贵嫔出身寒微,是以妃位不高,脾性温婉贤淑,膝下育有一女八公主,同烟落差不多大,去年已是出阁。虚实自己的女儿不在身边,深宫寂寥,多有想念。韵贵嫔待烟落十分的优厚,如己出亲生女一般,虽其他宫女内监对她时有侧目,却是一时衣食无忧,日子倒也过得去。 皇贵妃倒也不是危言耸听,果真是唤了内务府之人前来日日教导她宫中礼仪。日子如流水般飞逝,一晃,竟已是到了三月。 这一日的天气甚好,碧蓝的天空,万里无云。阳光带着温暖如轻绸软缎静静铺满宫中每一个角落,将春意洒遍人间,甫一出来,却见满树都已是冒出绿嫩的心芽,院子的金银花已是竞相开放,黄的似金子一般澄亮,白的似冬日新雪般清新。 在屋中呆的太久太久,烟落已是许久未曾呼吸过外面的新鲜空气了,这些日子,她的气色恢复了许多,久违的红润浮上脸颊,映着这柳绿桃红的春日景象,格外的娇艳。此前小产的亏欠已是养的差不多,只是偶尔在雨夜之时会觉得有些腰腹酸痛,且疼痛难止,想必头几日流产的奔波终是留下些许病根。 携着琴书,烟落欲在这皇宫的后院之中稍稍走动一番。步出了云华宫,方知道这皇家后院有多么大,尽是飞檐卷翘,金黄水绿两色琉璃瓦在阳光的照耀下泛起粼粼金波,直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富贵祥和盛世之气尽显。 离云华宫不远,便是醉兰池,碧波如顷,波光潋滟,远远望去便是水天皆是一色的湖蓝,池中零星分布着几处凉亭,别具风味。三月里风光正好,沿岸垂柳盈盈,枝枝都舒展了一点点鹅黄嫩绿,万千绿丝绦随风飘舞,令人心神荡漾。 烟落瞧着一处凉亭景致不错,正欲前往,只听得身后一阵厉喝:“什么人挡在路中间,怎的见了曹选侍也不让开!” 烟落听得有人这般说话,起先倒也不以为意,回身一看,却见一个身材修长,穿着宫嫔服色,头戴珠翠的女子正站在身后,一脸骄纵之气,身边跟着一名宫女,此时正对着她颐指气使。 琴:“是新来的宫女罢,我家小主人是云华宫的婉仪。” 那名宫女先是一愣,似是被人说中,脸色一阵阴晴,又一听是婉仪,面露些许怯色,但见烟落衣着朴素,装饰甚少,眸中添了几许不信,又看了看她家的竹子的脸色。 曹选侍轻笑出声,乌溜溜的眸子转了一转,似努力想着,却又想不出来般,疑惑道:“云华宫有位婉仪么?怎么本小主没有听过呢?” 琴书似真动了气,双手握拳,正欲上前说话指责,烟落只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小声问道:“她是何人?” 琴:“前些日子,梅妃娘娘身子不爽,不能侍奉,皇上不知怎的,竟是看上了景和宫的一名掌灯侍女,连着临幸了数回,封了个选侍。不过小小七品,又是宫女出身,架子倒是不小,小主,人善被人欺……” “琴书,我自有分寸,你放心。”烟落只淡淡一笑,如清风徐徐吹过柳梢。 少刻,那名新来的宫女似是想起什么一般,突然凑至曹选侍耳边小声道:“女婢想起来了,确实是有这么一位婉仪的,便是一个多月前入宫为皇上冲喜的那名楼婉仪。” 曹选侍眸中一动,走近前来,不情不愿道:“楼婉仪好。”神色却是鄙夷,连屈膝都没有。略一挑眉,她似忽然明了般,眼角一飞,语带轻蔑的说道:“楼婉仪,不就是那位一天奉茶就开罪了皇贵妃的妃嫔?那个弃妇成新妇?儿媳成姐妹的楼婉仪?天,本小主当是谁呢,大名鼎鼎,原来就是姐姐你啊。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闻言,琴书已是微微握拳,隐怒爬上眉梢,漂亮的眉角拧成深深的结。 “是我,又如何?”烟落不疾不徐,唇边绽开灿烂笑容,和声道:“听闻皇上素来重视礼仪,更是喜好礼仪周全的女子。姐姐不防提醒妹妹一句,方才妹妹向姐姐行的礼不甚好。适逢姐姐才从内务府年长的宫人那里学了不少。琴书,不如你示范一次给妹妹看看。” 琴书脸色一喜,立即领会,瞟了曹选侍一眼,故作恭谦道:“小主看好了。”言罢,便屈膝弯腰,朝着烟落行礼,垂眉低道:“妹妹曹选侍参见楼婉仪,楼婉仪好。” 烟落含笑道:“妹妹一瞧便是冰雪聪明之人,想必是学会了。请按照刚才示范那样再练习一次罢。” 曹选侍听完,脸都气绿了,精致的脸蛋扭曲变形,厉声道:“你一个入宫无宠的婉仪,竟然让本小主恭恭敬敬地对你行礼,你受得起么?凭什么?不过是位份越我两级罢了。” “哪怕只越一级也是比你高!长幼有序,尊卑有别,不然还要位份做什么?都像你这般目无尊卑,宫里岂不是乱了套?”烟落冷哼一声,默然置之,轻轻捞起一缕垂落的秀,神色轻松,正如此刻明媚的天气。 “你!”曹选侍显然已是被激得情绪失控,怒红了双眼,破口大骂道:“你得意什么?不过是破鞋一只,儿子用完老子再用,让世人耻笑罢了!” 她身边的宫女忙扯了下她的袖子道:“小主,你莫要说过了!” 曹选侍却是愈劝愈来劲,骂着骂着,泼辣本性尽露无遗,完全没有妃妾应有的恭谦与矜持,眼看着她已是一手扯住烟落的长,却只听得“啪嗒”一声,似骨头清脆的断裂声,教人不寒而栗,紧接着便是“啊!”的一声痛呼,是曹选侍凄惨绝伦的哀叫。 再看她已是痛苦万分地握住自己的手腕,青紫不堪的捏痕,只一眨眼的功夫已是肿的如同馒头般大小。原来是手腕被人硬生生的拧断了。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交替迭起,豆大的冷汗涔涔落下,虽已是痛的双唇紫,哆嗦不已,却仍是屈膝对着来人腾地下跪,怯着声颤抖道:“二皇子……我……我……” “看来你的老毛病还是没改,如此日后岂不是教人笑话本皇子景和宫中竟教出些粗劣的贱婢来!静兰,她原是你手下的人,你说该将她送去哪呢?”凤离澈今日穿着华丽的金丝锦袍,束金冠,神清气爽,优雅的向后伸出一只手,身后的宫女静兰立刻会意。立即递上了一方绢帕。凤离澈接过,仔细将方才拧断她手腕的手擦干净,十分的细致,剑眉不时的皱了下,仿佛手上沾染了多脏的秽物般,语气特地着重强调了“贱婢”二字,意指她不过是出自他宫中的一个宫女罢了。冷冷地扫过曹选侍一眼,幽冷的眸中渐渐凝聚起肃杀之意。想要处理掉这么一个低级妃嫔,于他还是易如反掌的。更何况今日还抓住了她的把柄,实属机会难得。 曹选侍一见昔日的主子二皇子语中大有严惩之意,顾不得手腕锥心刺骨的疼痛,跪着上前行两步,扯住二皇子的袍脚,哭喊道:“二皇子,我,不,奴婢真的知道错了。奴婢今日朕的是糊涂懵了心才会顶撞了楼婉仪,真的再也不敢了。”说着,她已是连连磕头,‘砰砰’撞地,额头上已是青紫一片。 烟落心中暗惊二皇子下手之狠辣,不过是寻常妃嫔之间的争执,他竟是硬生生的折断了曹选侍的手腕。再看着曹选侍哭的是长披散,十分狼狈,不禁动了恻隐之心。朝着凤离澈缓声道:“二皇子,方才曹选侍不过是意气用事罢了,此事我也有不对之处,还望二皇子高抬贵手,原谅她罢。” 曹选侍一听烟落为她求情,慌忙朝着烟落拜了又拜,泣不成声道:“楼婉仪真是雅量,妹妹愚钝,多谢姐姐宽恕之恩。” 凤离澈厌恶地看了曹选侍一眼,朝烟落道:“此女素来心术不正,气量狭窄。此番决计不是真心认错。你可莫要轻信了她的表象,今日本皇子不借事除了他,日后必为大患!” 烟落一怔,脸上迟疑道:“不过是一个七品选侍罢了,又能掀起怎样的风浪?二皇子你高高在上,权势滔天,又何必与她一个小小妃妾认真计较?” 凤离澈眯起双眸,大有危险之意,瞥了曹选侍一眼,寒声道:“既然她为你求情,本皇子总要给分薄面,只是你屡教不改,实在可恶。下次若是再让本皇子撞着,定取你命,还不快滚!”冷冽的语气,如狂风肆虐过雪山,带出片片白色薄雪。 春光明媚,却只是映的曹选侍的脸惨白如纸,如一朵即将凋零的桃花滔滔欲坠,与这万物新生的景色格格不入。勉强支起身,她几乎是攀附着身旁的宫女爬起来,样子十分狼狈。手腕已经肿的仿佛不是自个儿的,麻木没有丝毫知觉,躬身朝二皇子反复致谢,才步履踉跄的离去。 “等等!”凤离澈挑了眉毛,冷道:“这个狗仗人势的宫女,静兰,送她去‘暴室’,就说是本皇子的意思。” “是!”静兰屈膝应道。 那名宫女见二皇子拧断了曹选侍的手腕,早已是吓得丢了魂魄,又一听“暴室”二字,连哭喊都未来得及,两眼一翻,竟是直直晕了过去。 毕竟是一名新入宫的宫女,烟落方还想说些什么,却只见凤离澈一脸警告的望向自己,阴沉着脸,有些不悦道:“没得商量!”无奈之下,她只得幽幽住了口。哎,咎由自取,也许便是这般了罢。 曹选侍如今自身难保,自是无暇顾及屈屈一个小丫鬟,早已是灰溜溜的离开远去。 静兰与琴书皆是这宫中的大宫女,颇有些权势,此刻正一同前去将那名不懂事的宫女送去‘暴室’,一时间,偌大的湖边竟是只剩下他们二人。凤离澈的眸光静静地停留在烟落身上,不言不语,似有一点幽蓝如星闪耀。 被他瞧得有些慌,春日暖暖的风把鬓角的散碎丝吹到脸上,一阵阵的痒。随风飘舞的柳枝荡漾出醉人的春色,偶有一两片叶子随风起舞,缓缓落至她瘦削,弱不禁风的肩上。 如同着了魔一般,凤离澈竟是伸手为她轻轻掸去肩头的柳叶,温润的手指一不小心碰触到她颈部细腻的肌肤之时,竟是令二人皆为之一怔。 似被闪电触到一般,他腾地收回了手,深刻的俊颜之上浮起一丝尴尬,只得僵硬的将手背至身后。轻轻问道:“你过得好么?” 烟落只垂了眼,脸像是烫的要烧起来,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的一双软缎绣花鞋,片片单薄的海棠花瓣,纯洁无暇。小声道:“还好。”其实,落到这般地步,要如何叫好呢?也许就这样,永远不再卷入纷争之中,抑或是皇帝永远不会再注意到她,就这么终老一生,也许便是好了。 “本皇子以为,你不会去反抗命运,想不到,你还挺有脾性。”他眸中飞快地划过赞赏,一直以为她是逆来顺受。眼下看来,似乎并不是。 他的话,烟落一时不知如何接口,有些无措地僵站着。 “一同去凉亭小坐,如何?”他柔声问。说着却已是抬步向湖中而去,话虽是询问,可专横跋扈的语气,丝毫不容她拒绝。 烟落默默跟着,浅草在脚下出细微的悉索声,太阳直将人晒得暖洋洋,不想动弹,短短几十步路,竟是遥遥漫长无比。 此时,曹选侍已是渐行渐远,腕上的剧痛显然已是痛过了头,几分清醒的意识回笼,夹杂着继续浓烈的恨意,愈烧愈旺。她平日最忌旁人说她是二皇子宫中的旧人,二皇子平日里不待见她,好不容易攀上了皇上,得了这选侍之位,奴婢与主子自是有天壤之别,本以为自己已是翻身,只等着享受荣华富贵,不想还是要看二皇子的脸色。也是无奈,谁叫二皇子毕竟颇有权势,想要对付她一个小小选侍,就像是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可是,她不甘心总这么受人钳制。转念一想,只觉得隐隐有些不对劲。这楼婉仪听闻原先是七皇子的侍妾,为了给皇上冲喜,被七皇子送入宫中,缘何二皇子会那么向着她? 不死心的塔,又偷偷折返了回来,远远瞧着醉兰池凉亭之中,那身影交错的两人,波光粼粼之中,金光洒落在他们身上,看着竟有如两只相伴的鸳鸯般浓情蜜意。唇边掠过一丝阴毒,她恨得牙根疼痛不已,她不信,他们之间一定有着什么。日后一旦让她捕风捉影,抑或是嗅到什么端倪,今日断腕之仇,她必定十倍向他们讨还。 二皇子,楼婉仪,你们等着! …… 与二皇子在凉亭之中小坐了会,原以为二皇子会问她一些什么,不想却只是聊一些家常琐碎小事。最终,她以久坐怕引起他人侧目,捕风捉影为由,匆匆离开了凉亭。凤离澈待她不同,她隐隐能感受些许,可是如今的塔,不会再轻易相信任何人了。尤其是在这弥漫着硝烟的皇位之争中,或许二皇子接近她,不过是为了拉拢她,抑或是有别的什么目的。 心中这么想着,却仍是有一丝烦躁爬上眉梢,琴书不在身边,初来乍到,她又有些记不清来时的路,愈走愈急,愈走愈偏,不免有些焦虑。匆匆行走间,没有注意到脚下有一处突出的石头,不偏不倚的正绊着她的脚,而她就这么直直的倒了下去,又不偏不倚地压在一正在柳树下闭目养神的男子身上,当她注意到时,想要阻止,却已是太晚。 心慌意乱,她不敢去看自己究竟压着何人,心簌簌的直跳动着,低声慌乱地道歉:“对不住……”正欲起身,不想却被那人紧紧拦住纤细的腰肢。 “美人投怀送抱,我可是从不拒绝的。”动听的声音,酥软媚骨。 烟落一阵错愕,抬头望向面前之人,艳若桃花的男子,不正是新封的司天监么! 卷二深宫戚戚 第五章 秀女大选(一) “请放开我!”烟落微恼,看他是正经人的模样,想不到却如此轻浮孟浪,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戏弄于她。用力想挣脱他箍紧她腰肢的手臂,却无法撼动半分。只一会,倒是累的她自个儿气喘吁吁。 “为何要放?是你自己投怀入抱的?”莫寻挑起柳叶眉,勾人的丹凤眼玩出好看的弧度,轻笑着问道。言语之中竟是耍起无赖般。彼时刚好有几片柳叶飘荡,落至他浓密的黑之上,点缀其间,更添几分邪气。 烟落闻言大窘,脸腾地红至耳根,**辣的一片,春风拂过,吹起她耳垂上的海蓝珠,金色的坠子漾出层层潋滟波光,衬着她此时红润的面色,如兰般的吐气,直教人以为是仙子下凡。 眸中含了几分沉醉,入戏三分,他竟是愈搂愈紧,俊颜渐渐地贴向她,眼看着便只剩寸余空隙。烟落紧张地大气亦不敢出,密不透风的距离,她甚至能感受到她炙烫的鼻息此时正一遍又一遍地喷洒在她的脸上,一阵阵熨过去,如熨在她的心上。情急之下,她脱口而出道:“我是皇上的妃妾,可不是寻常宫女。司天监大人莫要弄错了对象,欺君之罪,可不是你能担待得了的。”她平日里极不愿承认自己是皇上的妃嫔,如今这么说,也不过是解眼前之忧罢了。 莫寻淡淡一笑,倒也不再为难她,松开了手。 烟落一得自由,慌忙坐起身整理衣装,淡雅的宫装已是被他揉得褶皱不堪,若是就这般回宫,难免遭到他人侧目。 “我知道你,楼婉仪。”他复又恢复一袭懒散状,不去理会自己同样揉皱了的白色锦衣,半身依着粗壮的柳树,一腿平放,再微微支起另一腿,慵懒的神情如身侧不远处池塘中一对闲鸦般悠然自得。 烟落不由得心中恼火,微斥道:“既然知道,司天监大人还要以身试险?”他懒散的样子,令她十分的不舒服。她此次的流产与被迫入宫,眼前这名男子脱不了干系,一切只因他一句话,而轻易改变了她的命运。 凝眉望着他,眸中聚集了几分冷意,带着几许疑惑。此时的他,如同一只小憩的豹子,可是举手投足之间都透出强大的危险之意。看他,应当是久居主位,统领数万人,方才能有现在这般锐气与闲雅。难以想象,如此之人,怎会是区区一名江湖术士游医?教人不由得新生怀疑,经历了那么多事,也许已是成了习惯,凡事她总是要思量再三。 察觉到她探究的目光,莫寻掩住眼底一闪而过的精锐锋芒,抬头望了眼万里薄云的晴空,唇边勾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道:“女子还是不要太过聪明的好,太过聪明迟早可是会要命的。” 烟落凉凉一笑,冷冷回道:“有时太过愚笨也未必是好,被人陷害仍不自知。同样是死,不若死的明明白白,入了地下,将来也不至于是抹冤魂,更不会丢了列祖列宗的脸面。”此时的她已是整理好妆容,精致的脸蛋挑起一丝挑衅味。 莫寻一怔,深深望了她一眼,眉间含笑,道:“果然是与众不同,难怪七皇子对你如此上心。” “七皇子对我是否伤心,敢问司天监大人又如何能知道?”烟落瞥了他一眼,反问道,反复轻轻揉搓着双手,拭去些许薄汗,神情平静淡定。 一语中的,倒是将莫寻问的哑口无言。 忽的,烟落眸中精光一闪,直直的望入他媚若桃花的眼中,如锋利的刀刃能将他的伪装彻底刺穿一般,又问道:“还是说,我们以前曾经见过?所以司天监大人才那么清楚,如临其境?” 似有阵阵阴风刮过,空中飘过一朵乌云,直将那万张光华隠于背后,没了金光照耀的柳枝,此时便添了几分萧索之意,凉凉地自他面前垂落,似有滚滚雷云于他眉间凝聚,愈来愈密集,似是风雨欲来。莫寻沉默不语,想不到,她竟然恩能够抓住他说话间的些许破绽,好厉害! 良久,他突然跃起,顷刻间便已是稳稳立于她的面前,方才的慵懒之状一扫而尽,腾地抓住她细嫩的手腕,微微用力,平静的面容之下起伏着浓浓疑团。 眼见着他又是对她无礼,烟落怒从中来,正欲大声呵斥,却见他忽然覆上一脸怔然的表情,煞是怪异。 少刻,他微微缓神,凝眉道:“不日前,你曾小产过?”方才他掐住她的手腕,也顺势搭了下她的筋脉,本是想探得她是否有内力在身,不想却察觉她体内血气亏虚,阳气不足。 没想到他竟然会问这种事,烟落脸一阵红一阵青,一阵冷一阵烫,紧紧咬着下唇,胸中憋闷的紧,终是忍不住爆,大怒道:“司天监大人,休要胡言乱语,我从未有孕,何来流产一说,事关本小主清誉,还请你说话注意!”用尽全力甩开了他的手,用力之猛,使自己也险些踉跄了几步。 “你不要误会,此番对你身子颇有影响,现下已是落下病根。我可以为你医治……”莫寻讷讷地道,微微蹙眉。 烟落讪笑连连,只道:“司天监大人乃是从二品要职要员,据说是精通天文历法,怎的,连医术也会?” 见他欲开口说什么,她又接着道:“我自有御医尽职眷顾,无需司天监大人操这份闲心。”言罢,她甩袖飘然离去,只余一抹清香的背影在他面前缭绕不去。 莫寻只定定地注视着拿抹雅致淡然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重重叠嶂的宫墙之后,唇边忽然绽放一朵妖艳的笑容,有意思,看来他的计划或许可以改改。 …… 甫进宫,便接二连三的遇上一些令人不快之事,一时烟落倒也不再愿意出门,只唤了琴书从锦织局弄来许多上等丝线,宫中到底是不同于别处,竟是些稀罕物。 将雪白真丝绑在了黑檀木架子之上,烟落与琴书日日合绣一副双面绣,绣的是“春日踏青图”。双面绣最讲究针功技巧与绣者的眼力心思,要将成千上万线头在绣品中藏得无影无踪,多一针,少一针,歪一针,斜一针都会使整个图案变形或变色,进来总是绣“乱针”,烟落倒也许久不曾绣这双面绣了,一时觉得甚是喜爱,连时间飞逝都不曾觉察到。 这晚,她正绣着青山绿水的部分,上百种绿色渐渐迷了她的双眼,又是借着明亮的烛火,看得久了,只觉得头微微晕。于是便打了琴书早早去歇息,自己则步出云华宫,稍稍透口气。 抬头望向天空,转眼又是到了十五,天上的月色极美,月亮圆圆如一轮冰盘,高高悬挂在那黑蓝绒底般的夜空之上,明亮皎洁。月华如水,如此月圆之夜,她却只是孤身一人,醉兰池边,有阵阵蛙声,以及闲鸭偶尔划过水面的清冷之声。心中不禁生了孤凉之感,忽然,她想念起自己的母亲,哥哥,爹爹,还有映月,想起平日里的笑语欢声。皇宫深似海,也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 正在怅然中,却突然注意起,醉兰池边,一处杏花林里,层层叠影交错间,似有一对璧人并肩而立,也不知他们站了有多久,轻烟般的月光柔和的洒落在他们的头,脸庞与衣服之上。 那女子似嘤嘤哭泣,双肩柔弱的抖动着,楚楚可怜。那男子似是偶尔在她耳边耳语几句。他说一句,那女子便侧目向他颔,或是呢喃几句。他们此时正专注地交流,远瞧着竟像是缱绻迤逦,郎情妾意。不晓何人竟是深夜于此私会? 周遭一片寂静,春风掠过她旁边一株玉兰树,一朵粉白的花朵飞旋着落地,光与影的晃动间,烟落突然注意到那名女子手腕处层层缠绕的雪白纱布,在无尽的黑夜之中是那么突兀,是曹选侍!怔忪愕然间,方才仔细去瞧那名男子,玉树临风的背影,颀长的身躯,束的紫冠耀出一许华贵的光芒,竟然是他,风离御! 心中只觉得空茫茫一片,心上似有无数的人在打着小鼓,说不出是痛还是烦躁。一时间烟落竟是忘了挪动脚下的步子,有两个月未曾见过他了,再见他时,他却与别的女子**。是呢,像他这样薄情的男子,为了权势,不惜牺牲她腹中的孩子,又会有什么样的情意?他的世界中,也许只有利用,唯有利用。 月光如水般倾泻,夜已渐渐深了,春日的夜晚还是带着几许冬日的寒凉,隐隐见得远处的两人仍在耳语,忽而,他垂下身子,似轻轻吻着曹选侍的脸颊,而曹选侍的头则埋得更低了,不用细瞧,也知道是一脸娇羞。冷风不断的钻入烟落的领口与衣襟,无处不入,单薄的衣裳已是无法抵御这由心而生的寒意,一点一点的浸润全身,自上而下,直至脚尖已是冰凉无知觉。 默然转身,烟落拢了拢衣领,也许,是时候回去添件衣裳了…… 一夜无眠, 直至次日一早,烟落才昏沉沉的小睡了会,浑浑噩噩间琴书却突然敲门进来,一脸急色道:“婉仪小主,不能再睡了,今日一早,皇贵妃不知怎的,突然召集几位妃嫔去她的景春殿喝茶,也点了小主的名呢。得赶紧起来了,万一去晚了,又要落人口舌。” 匆忙起身洗漱,穿了一件浅粉色素樱长衣,外罩一件银丝素锦披风。入画为她挽了一个寻常髻,簪上一两朵金花,便疾步出了门。银白色的裙裾拖曳过长长的鹅卵石甬道,拂过地上一夜吹落的娇嫩花儿,直出簌簌微响。紧赶慢赶,好歹是在合适的时候抵达了景春殿中,抬间,瞧见其他的妃嫔尚未落定座位,烟落一颗悬着的心终是稍稍放下些许。 紫霞为烟落指了一处座位,离门口甚近,想来是低级妃嫔坐的位置,撩裙落定,其余几位妃嫔亦是一一入座,唯有皇贵妃主位之下左侧一个位置空荡荡的,这些妃嫔,大多烟落都不认识,认识的唯有一个,便是同居一宫的史美人,看她们的年纪,有些已是三十开外,想来都是在皇上身边呆的久之人。 待到所有妃嫔全部入座,少刻,绿萝将皇贵妃自内堂缓步扶出。 只见司凝霜梳着端正的流云髻,这是皇贵妃与皇后才能梳有的髻,直彰显出她尊贵非凡的地位。依旧是明黄色的凤服,不同之处是今日的塔没有戴着上次那东珠顶冠,只是胸口一袭红珊瑚珠串在脖颈之上格外的刺目。端庄典雅,她永远是高高在上的皇贵妃。冷锐的凤眸淡淡扫过在座的每一位,停留至下席左侧一张空落落的位置时,眸中陡然聚起了无数锋利的寒芒。 端身入座,司凝霜挥了挥手,身后的绿萝立即会意,忙示意一众宫女端上茶水,冒着腾腾热气与徐徐青烟,满室皆被茶香所浸润,清爽宜人。众人皆起身行礼。 礼毕,紫霞上前一步道:“玉央宫梅妃娘娘,差绘春嬷嬷前来通禀一声,梅妃娘娘身子沉重疲惫,今日仍是不能起身,无奈缺席,还望皇贵妃娘娘见谅。” 司凝霜唇边虽是挂着笑,却难掩眸中寒意,执起案前茶水,徐徐吹凉,轻轻饮啜一口。众人见皇贵妃饮茶,方才敢端起面前的茶水,一时间气氛才略显轻松。 少刻,皇贵妃幽幽开口:“在座的,大多都是皇上跟前的老人了,想必都有些日子没瞧见皇上了罢。” “是啊,如今梅妃得了专宠,已有三年之久,盛宠不衰,臣妾等门前青苔已是长满,也不曾盼得圣颜来踏。” “是呢……” “雨露均沾才是福泽,而如今……” 众妃嫔你一言,我一语,皆是无尽的深宫的怨凉,烟落只是静静瞧着,心内唏嘘不已,她们或许有显赫的家世,或许有绝美的容颜,却日日勾心斗角,为了一个本不值得等待的人,都将那美好的青春年华虚耗在了这无尽的深宫。 “宫内许久没有什么喜庆之事了,本宫近日准备好好的大选一次秀女,充掖后宫,这皇上的心思也该往更年轻貌美的妃嫔上挪挪了。”皇贵妃缓缓道来,有意无意的眼神瞟向烟落,又道:“楼婉仪,你甫入宫,又是年轻貌美,应当多花些心思,寻思着如何引起皇上的注意,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穿的如此素淡,不晓之人,还当你为谁守孝呢。” 陡然听到皇贵妃提及自己,烟落一怔,不明所以,亦不知她此话何意,只得恭敬颔道:“是。”眉眼间皆是恭顺之色,心中暗思,听着皇贵妃的意思,莫不是想让她去与梅妃争宠,以平衡后宫罢。 皇贵妃敛眉又道:“绿萝,你将此番为本宫定制的那些平日里穿的衣服,全赏了给楼婉仪。” 有些受宠若惊,更多的是心中惶惶不安,烟落只得出席跪地叩谢,“多谢皇贵妃娘娘恩赐!” 司凝霜只一摆手,示意她回坐,又徐徐道:“自然,此次选秀之事,不瞒众位妹妹,本宫亦是有些私心,皇儿如今已是二十有四,尚未纳妃,想当年皇上在这年纪之时,皇长子早已是七八岁了,只可惜他英年早逝,本宫想着,与其让皇儿成日的在宫外园子里与一些不伦不类的女子厮混,还不如遵循秀女指婚给皇子的例子,替她先纳两名庶妃,也该是让她收收心了。” 原来,皇贵妃给皇上选秀是假,想给风离御选妃才是真,烟落的思绪渐渐飘远,难以回神,她想起了以前在离园之中的自己,还有久不曾见过的骆莹莹,甚至还有柳云若,他有那么多的女人,如今还要再纳庶妃,将来…… “楼婉仪!” “楼婉仪……” 烟落只觉得有人轻轻推了她,竟是史美人,她小声道:“皇贵妃正叫你呢。”陡然清醒了数分,方才察觉自己已是出身太久太久,慌忙敛了神色,歉然道:“皇贵妃娘年有何吩咐?” 司凝霜对她出神凝思倒是不予计较,只是口气淡淡问道:“听闻你有个妹妹,是楼封贤正室嫡出,名唤楼映月?”说到这时,她略微顿了顿,掩去脸上一丝异样的神色。 “是。”不知怎的皇贵妃会突然提起映月,烟落心中一阵狐疑。 “容貌,才情如何?”皇贵妃又问。 烟落一时语塞,只得如实道:“妹妹端庄秀丽,琴棋书画皆有所通。” “嗯,不错,本宫属意她给御儿为庶妃,楼婉仪,你觉着如何?” 庶妃,地位仅在侧妃之下。司凝霜轻描淡写的话语,如一盆寒凉之水整个儿的倒在烟落头顶之上,霎时冷彻全身…… 卷二深宫戚戚 第六章 秀女大选(二) “本宫属意她给御儿为庶妃,楼婉仪,你觉着如何?” 皇贵妃的话始终在她耳边嗡咛着,挥散不去,烟落只觉得头一阵阵的涨,又一阵阵的痛,立志于情感似两个看不见的小人般在她左右两侧不断地拉扯着。 她复又出席,敛衣叩拜,盈盈道:“能与七皇子为妃,自是尚书府至高无上的荣耀。臣妾代妹妹映月在此谢过皇贵妃厚爱,只是臣妾有三点忧思,不知当不当讲?”心中极力克制着,平静,平静,在平静。 脑中突然忆起在留华寺上香的那一幕场景,那名方丈当时眉色俱变,只道:“姑娘,这可是个‘杀’签,下下签,意指你的这位亲人看似飞上枝头做了凤凰,遂了心愿,实则暗藏杀机,一心痴付,最终却落得个性命堪忧。”“飞上枝头做了凤凰”,“遂了心愿”,映月对七皇子有意,昔日她还是七皇子侍妾之时,映月甚至曾经向她暗示过古有娥皇女英的典故,如果映月真的成了七皇子的庶妃,只怕真真是应了那支签。心中只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回响着,她要阻止,要阻止这一切的生。虽然映月日后若是知道了她曾经出言反对,只怕会更加恨她罢,可是此刻,她什么都顾不上了。 皇贵妃端起茶水,轻啜一口,神色悠然自得,只吐出一字:“讲!”淡然低头凝视着茶水中荡漾的清波,神色不辨喜怒。 烟落缓缓道来:“其一,尚书府主母,即是映月的生母方氏去世未满三月,妹妹尚在哀恸之中,整日以泪洗面,只怕是情绪忧伤难以缓和。其二,尚书府中爹爹已居正二品尚书要职,哥哥亦是奉职于朝廷。前有臣妾入宫伴驾皇上,后有妹妹入宫为皇子庶妃,只怕尚书府荣耀太甚,恐遭人嫉恨。其三,臣妾已是皇上妃嫔,妹妹若为皇子庶妃,这日后相见,不知当如何……如何称呼?”语毕,她盈盈叩拜,心砰砰乱跳,此番若是惹得皇贵妃大怒,她只怕是难辞其咎。只是为了映月的安危,她也只能勉强试试了。 “啪”的一声,是司凝霜将茶盏搁在桌上的声音。虽只是轻轻放置,于烟落却觉得是心惊肉跳一番,惶恐更甚,不自觉的轻拭额头,却觉手心已是冷汗涔涔。 料想不到的是,司凝霜却并不生气,只是托了托自己略微有些松弛的髻,又捡了一缕长长刘海顺至耳后,抬眸间隐隐可见些许赞赏的光华,柔声道:“楼尚书很会教导。果然是虎父无犬女,说得头头是道,句句是理,心思缜密,甚好甚好。” 烟落心中一松,直以为已是说动了皇贵妃,不由得透了口气。 不想皇贵妃却是径自说道:“有姐若此,其妹必然也差不到哪去。楼婉仪,至于你所担心的三点,均无伤大雅,不必担忧。丧母忧伤,唯见其孝也。光耀门塌,此等殊荣他人求之不来,又何必忌讳,敛起锋芒固然是好,克己即行。至于楼婉仪所担忧的称谓,呵呵,风晋皇朝皆血性男儿,从不曾忌惮这等文人所宣扬的所谓‘礼教’,她只管叫你‘小主’,你只管称她为‘妃’,互不相干,实乃多虑,再者,善其位能者居之,楼婉仪你自身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么?” 一席话将烟落的质疑堵得死死的,皇贵妃的话意有所指,是了,连她原是七皇子侍妾都可以入宫为妃,还有什么可以顾及的呢? 再无语相对,她心中一沉,皇贵妃只怕是心意已决,问她亦不过是过场而已,如此,只得低低垂,敛眉道:“皇贵妃娘娘说的极是!” 一场妃嫔汇聚的早茶便在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聊之中结束了,唯有烟落茫然不知所措,旁人与她说话,她亦不过是敷衍一笑,只觉得自个儿的表情都是无比的僵硬。 屋外是春光明媚,万物复苏,她的心中好似飘起了几许细雪,愈积愈多,也许,命运就是这样,上天一旦为你定下了宿命,凡人便无法轻易去改变。她自己尚且无法掌握自己,又遑论去改变映月的命运呢?一切皆不过是徒劳罢了,心中涌起阵阵酸涩,直酸的她牙根生生的疼痛,一抹凄楚绝伦的笑容在唇边久久绽放…… 眼下她能做的,唯有等待! …… 风晋皇朝乾元二十八年,四月二十,黄道吉日。 无比晴好的天空,一望无际的蓝如碧玉般纯净,天边没有一丝累赘的云彩,偶有雀鸟零散飞过,欢乐的歌唱着,虫儿躲在了绿油油的青草之后,时不时的叫上一两声,直提醒着人们,盛春到了。 皇贵妃办事果然雷厉风行,短短一个月就操办起如此盛大的选秀,实是不易,看样子她似乎早就有此谋略,不然仅仅是各地的官家子女初选就需耗上数月时间,然而皇贵妃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来此行秀女多半只是陪衬而已。 这日,皇宫的南门外整整齐齐的排列着无数专送秀女的马车,所有的人都是鸦雀无声,静悄悄的一片沉默。黑压压的一群人,端的是绿肥红瘦,各色的莺莺燕燕,直教人迷乱了眼。 烟落一早便已是翘企盼,她虽是低级妃嫔,却也是有资格从旁观看选秀的。她从未见过皇上,而今日皇上与皇贵妃皆是端坐在了正泰殿偏殿的宝座之上,这偏殿大而空旷,墙壁与柱子皆以云彩花纹装饰,赤金九龙腾云宝座之上,坐得便是当今风晋皇朝的皇上,隔着白玉珠帘,看不清容貌。皇贵妃司凝霜着明黄色正宫服饰,庄严端正,坐得笔挺如松,气势非凡。 按照规矩,给皇子指婚的秀女是不适宜先给皇上过目的。需等到皇上选秀完毕,方开始单独进行。 此次应选秀女人数众多,内监刘公公一一叫过: “昌州都督之女孙婷,年十七。” “四府知州之女傅清,年十六。” 接着便是叩拜之声与珠翠碰地的声音此起彼伏,一声声的“撩”,不断的回响于耳畔。 烟落无心去细瞧,只是凝眉注视着自己的一双玉手,无聊的打着时间,偶尔好奇的瞥了眼一旁的秀女,有几名已是紧张的双手微微抖,心内不由怅然无比,她们也不知是担忧自己不入选抑或是担忧自己入选,毕竟皇上年迈且时日无多,且日后没有子嗣的妃嫔皆要落出家,眼下入宫,又能有几个人享得荣华富贵? 皇帝似乎也并没有心思选美,一上午大多皆是“撩牌子”,只留用一名容貌出众出身却寒微之女子。到了下午,其余秀女又是一一出列给皇帝过目。此时的烟落已是倦极,双眸微阖,再看司凝霜眉间亦露出几分疲态,却仍是端庄坐直,想来十分辛苦。 憋闷的太久,烟落悄悄起身,踱至殿外透透气,而后便倚着一棵柳树小憩,不想竟是瞌睡过去。这一睡便没了时间,直至有人将她轻轻摇醒。 睁眼一看,来人正是琴书。 “小主,原来你在这,真是让奴婢好找。”琴。 烟落骤然清醒,方才的困倦已是不复存在,整个人只觉得神清气爽,抬头再看天色,不想竟已是到了月上柳梢的黄昏时分。遥望正泰殿的偏殿,里面似乎已是掌了灯,心中一凛,面上生忧,急问道:“里面情况如何?” “方才二皇子已是将皇贵妃为他候选的几名秀女都给撩了牌子,为了这事,皇上此刻正在气头上呢,这不,眼下轮上了七皇子,只怕七皇子是不敢再忤逆圣颜了。小主快去看看情况罢。”琴书一边将烟落自地上拉起,一边替她整理好衣装,再细致掸去她身上的尘土与细碎的柳叶。 “哦!”烟落神色一敛,秀眉微颦,撩起裙摆朝正泰殿奔去,心中暗忖,原来皇贵妃也有为二皇子选妃,只是二皇子这般孤僻冷清之人,又怎会接受他人刻意安排,会拒绝想来亦是在情理之中。 匆匆来到殿中,她坐在末位。 从旁遥望,只见一人着一袭玫瑰紫色千瓣牡丹纹绣衫,月白色百褶如意裙,长长的乌梳成反绾髻,插着一支八宝金凤钗,耳垂之上荡漾着红宝石金花坠子,端庄秀雅又不乏灵气,不正是映月么。站于映月一旁的,尚有其余四名女子,个个皆是衣着华贵,费心打扮,可是容貌却比映月逊色一筹,想来也只是皇贵妃找来为映月作陪衬的。 深远的大殿之中,安静的连呼吸之声也不闻。 少刻,只见风离御自外殿踏步进来,龙纹屡靴在经过烟落跟前时,只迟疑了一步,却仍是径自向前。 皇贵妃一见风离御来,忙温言唤他上前,作势替他正了正衣襟,叮嘱道:“方才你二皇兄将秀女均撩了牌子,你父皇已是动怒,御儿,算年纪你也该纳妃了,可别再惹你的父皇生气了,嗯?”看似是母亲对儿子的叮嘱,可在烟落听来,却含着丝丝警告的意味,抑或是威胁,也许一早皇贵妃就料准了二皇子一定不会中意由她来挑选的秀女,而皇上也必然动怒,这样一来,七皇子便进退两难了。好一招断其后路,皇贵妃做事果然是老辣! 果然,阴霾的神色渐渐聚拢于风离御英挺的剑眉之间,碍于父皇在场,他不好作。 烟落远远听得,皇上的声音自珠帘之后沉沉传出,“这些女子,你自己选谁,便将玉如意交与她,娶妻娶德,你自己做主便是。”殿堂内空荡荡,只觉着皇帝的声音夹着飘渺空旷的回音,远远听来不太真实。 “是!”风离御几乎是从齿间迸出一字。转看向诸位秀女,眸中尽是难以捉摸的深邃。 烟落心口不觉吊起,只见一旁宫人缓步递上了玉盘,盘中赫然是两枚玉如意,而风离御的迟疑不过是片刻之间,只一瞬,他已是回复往日的娴雅之状,薄唇边勾起浅浅笑意。玉面芙蓉,俊朗风姿,那初绽的笑意如春风吹拂过在场每一个秀女的脸侧。 何曾见过七皇子这般的潋滟风情,一时间,五名秀女皆是一片迷醉之色,映月的脸晕红了一片,风姿楚楚,格外娇羞动人。 他只轻轻执起其中一柄玉如意,自其它几名秀女面前划过,顺至映月面前。映月面色一红,再是一喜,却只见七皇子已是将玉如意松手,慌忙去接,却早已是来不及。 所有人心都悬至喉口,大殿之中又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良久,却没有众人预想之中清脆的玉碎之声,细看之下,原来玉如意正巧落至映月的绣鞋之上,今日的映月穿着长长的百褶裙,曳曳拖尾如夏日荷叶盛开,层层叠叠如软垫,她只需稍稍抬脚便阻止了玉如意的落地。 众人皆是愣神,只见有死一般的阴霾自风离御眉间划过,瞬间又归于平静。 映月已是屈膝跪地,手中牢牢握住玉如意,平举眉前,盈然笑意宛若一朵娇艳玫瑰绽放在她晕红的双颊,朗朗清音响彻大殿:“臣女多谢殿下厚爱,多谢皇上皇贵妃厚爱。” 皇贵妃吁出一口气,似是长长的轻叹,尾音融入这静谧的空气之中。眉间浮上一丝喜色,道:“御儿,先纳为庶妃,就唤月妃,如何?” “母妃,既然同是纳妃一次,儿臣宫外有一侍妾,名唤骆莹莹,是沿海总督之独女,莹莹便是美玉,不若一起策了庶妃如何,就唤作‘玉妃’。”一贯的笑意挂在唇边,风离御深深地望了望司凝霜,和声道。 司凝霜稍稍一愣,旋即一笑,道:“沿海总督之女,甚好甚好,就这么办罢。” 母子二人相视一望,彼此间有异样的风云渐渐升起。 尘埃落定,映月被一众宫人由偏殿欢欢喜喜送出,想必是盛装一番,再送去景仁宫的侧殿罢,其余落选之秀女自是被一一自殿前遣散。皇上与皇贵妃似一早便已从珠帘之后的殿门离开,其余旁观的妃嫔也是渐渐散去,一时间偌大的宫中只余零零散散几个宫女内监正在打扫。 烟落不知何时已是起身,茫然立于大殿之中,只愣愣得注视着方才映月所站立的位置,如今已然是空荡荡,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眼前尽是鎏金般的烛光隐隐摇曳,香气陶陶然,绵绵不绝地在鼻尖荡漾着,令人心神皆醉。 原来,命运真是不能改变的,无论你怎么去努力。 于她是,于他亦是!只是,对他来说,不过多了一个女人,他不过是不愿受人摆布,又有何妨?可是于她,却是失去了太多太多,亲情,爱情,甚至连最后一点希冀都不复存在。 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皇贵妃让风离御纳映月为庶妃,这背后的深意。想来皇贵妃定是以为,她与他是两情相悦的,这么做,以来可以绝了她的念想,日后便专心侍奉皇上,遂了皇贵妃的意,去与梅妃争宠,二来,亦可以使风离御有所顾忌,这么一来,只怕日后不会再有人拿他们之间的旧事大做文章。 一切,都是为了皇位,几遍是此刻满心欢喜的映月,也不过是棋盘之上一颗小的不能再小的棋子而已。 “哈哈哈……”她克制不住的笑起来,笑得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不能自已。唯有眼角处有一点湿润冰凉透心。 往来打扫的内监宫女,均是奇怪地瞧着她,只怕以为她是疯子罢。 良久良久,殿中已是一片黑暗,再无一人。 她只定定的站于殿门前,抬头凝望着如染了墨汁一般透出无边黒意的天空,一点幻金色的明亮星辰,如耀目的珍珠般点缀其中,这迷蒙的琼楼殿宇,金碧辉煌却又静谧幽深,此后便是她们姐妹二人的归宿罢了。 忽而,只觉得熟悉的龙涎香味自她身边划过,快的令她无法去捕捉,再看身侧,已是空无一人,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一般。 低沉冷冽的话语在耳边飞快的飘逝,“烟儿,今夜我去你宫中找你,等着我!” 轻轻嗤笑,都这个时候了,他找她,还有何用?烟落沉了脸,转身回宫,瑟凉的身影消失在了浓浓夜色之中。 卷二深宫戚戚 第七章 陷害 回到云华宫,夜风四起,今日的月儿不甚圆,亏欠了一角,平地里让人觉着心生遗憾。宫内琴书已是掌上四盏红蜡烛,跳动的光芒映照着屋中数件家具的黑影,似也一同微微颤抖,如无限忧愁心事倒影地上。 望着眼前一副已是绣了大半的《春日踏青图》,有山有水,绣工精致绝伦,层层叠叠的景色绝美,却空落落的似独独缺少了什么。心念一凛,烟落神色木然,两步并作一步上前,亦不多言,只默默执起一旁棕色丝线,挑了凳儿,坐下认真绣了起来。眼下,也许唯有这心无旁骛的刺绣方能使她的心情平静些许。 她的妹妹如今成了七皇子的庶妃,这个消息此时只怕已是传遍后宫,七皇子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是无数怀春女子的绮丽梦想。而映月她,终于如愿以偿了。 琴书望着进屋后便不言不语的烟落,眸中流露出几许哀悯之色,终是不忍见她这般,上前轻声唤她,“小主。” 而回答她的,只有细碎的银针刺过丝帛的声音。琴书无奈转身,在空诺诺的宫中点上了一缕香气沁人的安神香,青铜麟兽。中缓缓吐纳出丝丝白色的青烟,萦绕在空气之中,久久不散去,闻着便让人心神安宁。 少刻,宫门之上传来一阵轻轻的叩门声。 琴书上前一步,将门打开,一见是七皇子,忙敛衣直欲跪拜。 风离御单指轻轻凑至薄唇边,示意琴书不要多言,撩起袍摆,他抬步轻轻跨入其中。琴书即刻会意,恭敬颔,俯身退出了宫门,并随手将门关死。 他静静的入内,站立于她的身后,看着她正在一副春日山水图上埋头绣着,细看之下,原来她竟是在一条鹅卵石小道之上绣出两个精致的小人儿。几尺长的绣品,这两个小人不过半指大小,却是让整幅绣品都活跃了起来,有了生气,增添了几分缱绻情意。相伴的人儿,依稀可见女的将头微微埋在男的肩侧,相携的手,牵出无尽的缠绵。闲云野鹤,悠然自得,也许,这就是她所向往的生活。暗自轻嘲一笑,他可不会自作多情的以为,那绣品之上的一双人儿是他们,也许会是慕容傲,即便是慕容傲不知所踪,即便他们之间已是再无可能,她仍是忘不了他。 “啊。”烟落秀眉一蹙,口中嗡咛一声,只觉得指尖一阵刺痛。尖刺的银针不甚将她的手指刺破,一滴鲜红的血染上了绣品,雪白的真丝瞬间将那抹鲜红尽数吸收,晕开了一朵诡异的花。 方才七皇子进来,她早就知晓,是以有些心神不宁,她终究只是凡人,不是么?望着轻易被毁去的绣品,正如她轻易被改变的命运,怔怔愣。良久,才轻轻道:“七皇子,好久不见。”飘然的语气如吐纳出一口徐徐青烟。 “好久不见”,风离御眉间有着片刻的失神,凝视着绢绣之上那一点刺目的红,恍然自语道:“你甫入宫,你我之间,人言可畏,是以我不便来看望你。” “撕拉”一声,是真丝被扯裂的声音,尖刺的声音清脆扎耳。 他微讶的看着她突然将那方被一滴鲜血毁去的绣品自檀木架子上扯下撕毁,惊疑道:“为何毁去,只是一点污迹罢了,何不修补一番?”他犹记得,以前被他撕裂的那方绣鸳鸯枕巾,她可是补得巧夺天工,天衣无缝的。上次他拿走后,一直没有还给她,至今仍在他那存放着。 漠然望着一个多月的心血成了几片残破的布帛,此时正如死灰一般沉寂地躺在冰凉的地面上,了无声息,连同方才绣上的那两个缱绻缠绵的人儿都黯然无神。她只低,复又抬,望了眼燃了一半的烛火,茫然道:“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修补的。” 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修补的,她是在隐射着什么么?还是话中有话?风离御眸中闪过一丝疼痛,暗自捏紧了拳头,连生生掐出了指痕都不自知。 “烟儿,我无意纳你妹妹为妃。你冰雪聪明,应当不难看出。”他俊眉深拧,也许,这般去与一女子解释详细,她还是一人。甚至他自己都不知,为何如此顾忌她的感受。此时此刻,他只是不想让她误会。 他无意纳映月为妃,这点她当然知晓,不然他断然不会于大殿之上欲将玉如意坠落于地,只是如果真是那样,映月的颜面将荡然无存,冕受皇恩,映月却无福接稳,岂不是不配为皇子妃妾?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映月福泽绵厚,而他,亦有失足之时。 “我只这一个亲妹妹,大娘又因着你的缘故,早早自尽了。映月孤苦一人无人照料,还望七皇子好生待她。”烟落长长吁了一口气,垂身将方才绣品的碎布捡了起来,丢至一旁的篓子里。幽幽站起身,却只背对着他,纤弱的背影在摇曳的烛火之中微颤,益的我见犹怜。 “如此深夜,我可不是来同你说这些的。”他微怒,将她转向自己,单手极快地擒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向自己。盈盈美眸中,此刻正倒映出他英俊的轮廓,然而她的眸中却无一丝波澜,唯有平静,平静的令他心中闪过阵阵慌乱。 “琴书呢?”烟落侧过脸,随口问道。 “在外面候着。”他答。 “她是你的人。”烟落微微一笑,瞟了他一眼,语气如疏淡天气,又道:“我早就知晓。”自从一次去皇贵妃处请安,绿萝瞧见琴书的惊讶以及那微讽的口气,以及皇贵妃凝眉的神色,她便已是猜出一二。 风离御眉头一挑,放开了她,眯起双眸,沉默片刻,道:“你果真聪明!琴书早年确实是我景仁宫宫中之人,指派去锦织局已有数十载。烟儿,如今人为刀俎,你我为鱼肉,不如……” 有悠远淡漠的笑意自她唇边掠过,她出言阻拦道:“七皇子,如今你为皇子,我为皇上妃妾,深夜相见原本就是不妥。更遑论其他?眼下烟落心无所求,只愿从此侍奉于青灯古佛之下,唯望七皇子善待烟落的妹妹,亦算是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窗外有凉风习习,树影透过窗楞缝隙幽幽洒入室内,在地面之上交错纵横。烟落只低头凝视着那些树影,眸中似有深不见底的寒潭。她就知晓,如今的他在宫中,在政局之上已是十分被动,处处受人钳制,前来找她,只怕是想与她共谋。脑中忽的忆起哥哥曾经说过,让她助他一臂之力,牢牢抓住他的情意。只可惜,哥哥又岂能理解他所施与她的痛?哥哥亦不曾知晓,这样的男子,本就无心,又何来情意? “你真这么想?”风离御凝声问道。 “是!”她嫣然一笑,理一理衣襟上攒珠流苏,朝着他盈盈掬一礼,抬眸道:“恭送七皇子!”语气间尽是薄凉的疏离。 “你!”他显然已是极怒,俊颜之上有满蕴雷电的阴翳,极力的克制着,只冷声道:“你以为,你避世不理,就不会沦为别人的箭靶了么?”上前一步,他紧紧攥住她的衣襟,将她贴至他的胸前,强烈的心跳之声,声声都震撼着彼此,银牙暗咬,他只一个字一个字道:“我们的孩子,就是最好的例子!” 孩子?烟落只是轻轻嗤笑,嘲弄之意毫不掩饰。他亲手打落的孩子,此刻却想咎责旁人。 见状,风离御额上青筋已是突突跳起,薄薄的嘴唇紧紧抿住,突然狠狠一掌击中身旁的案几,黑檀木之上立即印下了深深的凹痕。 “既然你如此冥顽不灵,本皇子亦无需再多言。他日你若是泥足深陷,本皇子必不会出手救你!”丢下一句狠话,他甩袖离去。甫进门来,他一直自称“我”,现下却改称“本皇子”,语气间的亲疏显而易见,可见此番是真的动怒。 行至宫门口,终是有些许不忍,悠悠回转身,冷声吩咐道:“本皇子曾经赠你一枚蝶形玉佩,可有印象?” 烟落一怔,未曾料想他会有此一问,当日他纳她为侍妾之时,确实是有这么一枚玉佩,形状若展翅欲飞的蝴蝶,晚间看时会有莹莹夜光散出。于是颔道:“有!” “仔细收着,莫要教人瞧见,免生祸端!”言罢,他便抬步离去。刚至门口,只见他突然倚着门栏,不再前行。颀长的背影僵立着,渐渐向下软倒而去。 烟落一惊,正欲上前扶他一把,不想门口一直候着的琴书已是推门而入,两步上前扶住他,神色焦急道:“七殿下,要不要紧?” 风离御只一手紧紧攥住胸口,英俊的容颜之上覆了一层薄雪,双唇益的惨白无色,抬头凝望了一眼空中残缺一角的圆月,有懊恼自眉心划过,勉强支起身,他寒声微颤道:“没事!”说话间,已是几纵飞跃,消失在了沉沉墨色的暗夜之中。 “七……”琴书还想说什么,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烟落已是来到门边,亦是抬头望了望明月,心中疑惑,犹记得上次见他作此症,也约摸是月下旬二十日左右,不知有何关联,口中已是问出:“何病,竟是连一众御医都治不好?” “月亏之蛊!”琴书喃喃自语,迷离的眼神望着月儿,忽的只见一抹淡淡的云飘过,遮住月儿的光华,似长长松了一口气般。 从未见琴书露出这般凄凉迷离的眼神,好似沉浸在了无边的痛苦哀思之中。 良久,她又缓缓道:“十年了,已经十年了。七殿下每月都要受这月亏之蛊的折磨。满月过后,也不知会是哪日,这痛楚便会突然而至,且无药可医。唯有乌云闭月,方能缓解。”她说着说着,竟是潸潸落下泪来。 “何人下此毒手?“烟落不由问道,看来,身为皇子,光华不过是表面,他亦是屡屡被人迫害。 “司!凝!霜!” 三个咬牙切齿的字自琴书口中迸出,含着冷冽的恨意,如此惊天的秘密彻底地震撼了烟落,她怔愣站立良久,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来。 两日后,有南漠国使节来访。朝中循例设宴款待,未到晚上,皇城之内已是一片热闹欢腾,重重宫苑灯火通明,似银河倒挂,熠熠生辉。据闻,南漠国与天晋皇朝此前从不往来,而南漠国的王上南宫烈与风离天晋本是一同开疆辟土的盟友,后来却分道扬镳,各占一壁江山。为了彰显皇朝的气度与富饶,此次晚宴极尽奢靡,宫中上至妃嫔贵妃,下至选侍宫女,都能参加宴席,彼时又刚好是春暖花开季节,处处都放置着新开的芍药牡丹,并着海棠迎春,丝弦管竹之乐不绝于耳。歌舞升平,整个皇宫都沉浸在了繁华之中。 烟落今日穿了一袭寒烟紫蝴蝶宫装,携了琴书一同赴宴,转过重重宫阙,来到席前,今日皇贵妃为她指了一处颇为靠前的座位,许是有意让她引起皇上注意。也不知是不是巧合,风离御的座位便在她身旁不远处,他是盛世华章之下风采出众的男子,身侧一左一右的陪伴着两名温柔貌美的庶妃,映月和骆莹莹,有如一枝绿茎之上开出两朵娇艳的花儿。 今日的映月穿着一袭桃红牡丹宫装,直衬得她肌肤赛雪,莹白玉润。满面的容光焕,神采奕奕飞扬。深宫贵妇,得了荣宠,便是这般的春风得意罢。看见烟落前来,她盈盈起身,唇边绽放着灿烂的微笑,甜甜唤道:“婉仪小主好!” 烟落被那一句“婉仪小主好”,唤得愣了神,望着映月那熟悉的如花笑靥,笑还是那样的笑容,却再也找不到当年那一分纯洁与天真了。良久,她回身,回以恭敬刻板的微笑,道:“月妃好!” “映月敬上婉仪小主一杯。”言罢,映月俯身去取桌前的酒杯,略略低下身,她今日穿的牡丹服领。略微宽松,随着她的俯身,露出些许春色,隐隐可见脖颈之上有一道道青紫。 烟落只瞧着那一道道青紫,怔愣出神,她已经不是小姑娘了,自是明白那青紫的含义。她要他好好待映月,这不正是她想要的结果么?她不是应当高兴的么?可为何却笑不出来呢?心中有阵阵苦涩泛至喉口。执起手中酒杯,她一口饮下,却没有尝到酒是何滋味。 映月似注意到她的反常,有些赧然的拢了拢领口,笑意盈盈的亦是一饮而尽。 复又入座,席上歌舞渐起。 烟落迷茫的望了望四周,今日人来的很是齐呢,九皇子风离清远远瞧见了她,只微微一笑便看向他处。二皇子与十公主同坐于一席,因离得较远,瞧不太清楚。梅妃似乎仍在病中,并未出席。皇上与皇贵妃自是高高坐于主台之上,主台左侧有一锦服微胖男子,已是半酣状,看起来便是南漠国的使节。 几巡歌舞过后,南漠国使节上前恭敬拜倒,道:“我国此次有一礼,欲当场送与天晋皇朝,还请皇上笑纳。” 语出,底下一片哗然,众人皆以为是什么稀罕物,不想南漠国却只是请出了一名红衣女子,另有宫女上前铺起笔墨纸现,两丈宽的纸帛,底下榈了数张方台才拼凑起来。 一切备好,那名女子于桌上点起半柱香,再执起手中画笔,轻轻蘸了浓墨,起初只是轻轻在纸上点了几笔,勾勒出远处的轮廓,欲来愈快,挥手如疾飞,落笔如春雨,如行云流水般流畅,一气呵成。 香尽,画毕。 一旁宫女立即上前,将画执起,呈献于皇上面前。半柱香便可成就如此一副巨画,画中浓墨淡扫,清晰地勾勒出重峦叠嶂,座座繁华的郡城点缀其间,不可谓不奇也。 那使节颇为自豪道:“此女乃是我南漠国有名的才女。此画画的便是我南漠国如今广阔绵延的疆土,鄙国仅以此画献于贵朝皇上。不知皇上可否回赠鄙国一幅画呢?鄙使也好带回南漠国回复王上。” 一时间,皇上与皇贵妃脸色颇变,很是难看。南漠使节此举着实有炫耀之意,更是刁难,讥笑他风晋皇朝乃是游民蛮族统治,不懂文人风雅。 正在尴尬间,但听得底下一句清亮悦耳的女声徐徐响起,“南漠国的画,度虽快,可画工不过尔尔,比起家姐楼婉仪,却是差了许多。”说话之人,正是一脸甜笑的映月。 语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的看向了烟落。 烟落暗自一怔,心下不料映月竟然会这么说,她虽是能左手半柱香成画,但是南漠国这名女子亦是功力深厚,论画工,绝不在她之下,又何来比她差了许多之说?映月这么做,无疑是陷害,将她推至风口浪尖,进退两难…… …… -------------------------------------------------------- 卷二深宫戚戚 第八章 惊鸿画舞艳四座 有微凉的风,卷着庭中淡薄的花香缠绵送来,轻轻一浪一浪打在烟落身上,凉意无孔不入,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她无所适从。 皇贵妃双眸一亮,喜形于色,端正衣襟,平声道:“楼婉仪,果真如此么?”锐利的眼神有意无意的飘向身侧的皇帝,正色道:“天晋皇朝亦是代有才女辈出,区区一幅画而已,又有何难?” 烟落闻言立即出席,撩起衣摆,俯身跪地,一脸惶恐道:“舍妹谬赞,臣妾万不敢当。” “婉仪谦虚了,怎会不敢当?早都听闻婉仪是闻名风晋皇朝的才女,刺绣作画,吟诗对句,弹琴下棋,皆是了得,百闻不如一见,如此喜庆良时,不如今日便让妾身等开开眼界,如何?”接过话的,正是一直沉默不语的骆莹莹。有些日子没见,她似乎清瘦了许多,没有平日里的张扬跋扈,眉间隐隐添了几许忧愁,一袭梨花白烟锦衣,芙蓉胭脂淡扫,装扮的极是清秀,与平日里的艳光四射判若两人。 心下一凛,想不到骆莹莹也横插一杠,竟是与映月联手,今日铁了心要她难堪?她难堪尚且不打紧,若是有心人自背后话她徒有虚名,在使节面前没了风晋皇朝的脸面,势必会连累了尚书府的名声。映月这么做,不顾姐妹之情先勿论,又将爹爹置于何地?质疑的眸光投向了身侧席上二人,不想却见到风离御此时正悠然自得的品着杯中美酒,舒展着俊眉,把玩起手中的琉璃杯盏来,一副闲雅之状,神情更像是等着看场好戏般。 当下,烟落只觉得一股窒闷之气直冲脑门,难以平复。他身边的两名妃子齐齐刁难于她,映月恨她,因着大娘的枉死,她能理解。骆莹莹一向不喜她,可如今她与七皇子已是再无瓜葛,她不明,骆莹莹为何还要如此穷追不舍。而他,甚至都未曾出声阻止,如此薄情寡义之男人,当真可恨!想到这,一时意气用事,她刚欲开口。 不想,风离澈却幽幽开口,作势抬头望了望天际飘渺的云卷月影,挑了一缕垂落至胸前的长,边把玩着边淡淡笑道:“眼下时候已是不早,这位使节大人,看着已是脸色酡红,想来也是喝了不少,不如早早散席回去歇息罢,免得明日神色不佳,回去贵国还以为我风晋皇朝怠慢了你。鄙宫倒是有一幅珍藏已久的风晋皇朝山河圄,若是贵使不嫌弃,便回赠贵国,不知贵使意下如何?”言罢,他执起手中酒杯,朝南漠国使节示意,抬头一饮而尽。 不料他身旁的十公主风离莹,端正了坐姿,盈然开口道:“二哥,南漠国可是现场赠画呢,教我们开了眼界,这可是份别致的心意。我们如果随意回赠一幅,会不会太过敷衍了?” 风离澈闻言微怒,剑眉拧成一个深深的结,冷眸横过风离莹一眼,神情中大有不悦之意。 风离莹瞧了眼二哥陡变的脸色,一时低了头不敢再做声。 司凝霜凝视烟落片刻,眸中含了几分凌厉,整了整绣满金丝缠枝纹的袖口,唇边挂起浅浅笑意,道:“不过是画一幅而已,相信楼婉仪定不会辱没我天晋皇朝的。御儿,你觉着呢?” 风离御懒散抬眸,露出一脸微醉,只笑道:“礼尚往来,儿臣没有异议。”。 既是大家都一致要求她画上一幅,烟落不好再推辞。深吸一口气,盈盈叩拜道:“请容臣妾稍作准备。” 司凝霜挥手示意她从旁准备。 烟落缓缓退席,心中已是将前前后后都想得通透。若是不画,难免招人笑话,道是尚书府教女无方,平平无才,徒有虚名,弄不好还落得个欺君之罪。若是画,亦是两难。她的画,本不是出自名家教导,不过是自学而成,而眼前这名女子,显而易见是师出名门。她虽能于半柱香之内画毕,顶多与这名女子旗鼓相当,不分伯仲,然而同样的画法,毫无新意,又要如何胜她一筹? 心中焦虑万分,耳中尽是绵延不绝的丝竹声,听来此时只觉得异常烦躁。夜风簌簌,直吹得枝上娇嫩的桃花颤动,粉色的花瓣如春雨般零星洒落至她的肩上,再落至她已是汗水涔涔的手心里。忽的,脑中灵光一现,她计上心来。 此时宫女们已是准备好了三丈左右长的画帛,烟落却让宫女换成六丈左右且平铺在了柔软的草地之上,画帛底下让宫女整整齐齐的铺上了木板。一时间,底下议论声一片,大家此起彼伏的嗡咛着,不知她意欲为何,如此巨幅,是方才南漠国才女所画的四倍之大,又要如何在半柱香之内完成?众人皆是不解。连风离御都已是收起方才一派闲散的模样,一手微支着额头,目不转睛的瞧着烟落,神色渐渐凝重,似有化不开的乌云聚拢,愈聚愈多,皱眉不知所想。 四盆满装着黑漆漆的墨水的金盆搁置在画帛的四个角落之上,烟落挽起淡紫色的罗裙,在裙下摆处撕裂少许,再分别系紧于脚踝之上,一时间看上去便像是平日里舞姬穿的裙裤一般,倒也别有一番韵味。她一并向方才宫廷礼乐女子借了两丈绸绫,缠绕挽于袖上,如同拖曳着两条长长的仙带般灵动飘逸。 缓移莲步,她走向宫廷乐师跟前,轻声吩咐道:“七弦琴主调,两席琵琶,奏《升平乐》,多谢!”微微福身,大方得体。作画还需配乐?众人更是茫然,期待之色难掩于面上。 焚香,乐起,烟落亦是莲步轻抬,朝画帛而去。 《升平乐》是极大气的宫廷乐曲,起调十分的平缓低沉。只见烟落脱了双鞋,甩袖一扬,双手平举额前,翩然起舞。脚尖轮个轻点,分别蘸了浓墨,在画帛之上错步行走,留下一点一点交错的墨迹。身轻如燕,如漫步独舞于云中,长长的云袖破空一掷,恰到好处的亦是蘸了浓墨,垂挥洒自如,只见云袖已是在画帛之上层层飘掠而过,似勾勒出重重远近的叠影。 广袖挥洒间,她的衣裙之上似有银色丝线绣制而成的重重花瓣,如烟雾一般,此刻都似随着她的翩然起舞盈盈欲飞,身姿轻盈,宛若游龙,翩若惊鸿,妩媚姿态令众人皆看得是如痴如醉。没有花雨飘坠,却让人直以为她正在落花纷纷中恣意起舞。 《升平乐》的节奏愈来愈快,大气沆靡,直奏出战场上的铁马金戈,刀光剑影。而烟落亦是愈舞愈快,舞姿脱离了方才的轻盈,转而英气芳华。脚下亦是飞快地在画帛之上轻划,不断朝画帛抛出手中的广袖,更是掀起层层雾嶂般,一时教人迷乱了眼。再看她脚下,巨画已是轮廓初显。 《升平乐》结束于一个至高的高音。只见烟落陡然抬脚,动作轻盈地踢翻了一盏金盆,浓黑浓黑的墨汁朝画帛铺天盖地而去,却是形成了一抹绝妙之笔。 众人皆惊,那声声的惊喊几乎便要溢出喉中,直以为她是不小心踢翻了金盆,有些人已是站起身,翘观看。只见烟落身子如柔柳般低回而下,洁白轻盈的柔纱随着她的低跪袅袅四散而开,铺成一朵雪白的花,盛放在了黑白浓淡相间的画帛之中。 曲毕,舞毕,画毕,再看焚香,尚未燃尽。 周遭出奇的寂静,静得连风吹落叶之声都格外清晰,一片,两片,许多片。 良久,终于有人回神,直直叫好。再有六七名宫女上前来,将巨画挑在了长杆之上,呈于皇上皇贵妃与南漠使节跟前。 只见一幅栩栩如生的山河圄呈现在了众人眼前,近处是一方巨石,坚如盘陀,正是方才烟落踢翻金盆处。远处是重峦叠嶂隐没于若有若无的云海之中,山上有点点青松相缀其间,再细看,似乎能隐隐见到繁华郡县中升起的袅袅炊烟,却又看不太真切,浓墨淡抹,龙飞凤舞,端的是写意,大气沆然,如行云流水。 “好极!极好的舞,好极的画!”率先击掌出声的,是风离澈,只见他已是步出席中,今日的他,穿的极是俊朗,淡金色的长袍,紫玉冠,衬得他深刻的轮廓益的神采飞扬。鼓掌上前,他执起一旁宫女手中的画笔,蘸了浓墨,足尖一点,飞跃而起,潇洒一泼,手中的笔龙飞凤舞的游走起来,片刻挥就。 他似抽出腰间配剑,只在手指之上轻轻一抹,指尖一弹,一滴血红急飞出,落至画帛之上,瞬间被吸附晕开,远看着,竟是一点血红夕阳摇摇欲坠于山头,片刻间便使整幅黑白为主色的巨画添了一分颜色,生动起来,教方才是更甚一筹。再看他所提的几个大字,《山河落日图》。 “好,好,好!”周围是阵阵鼓掌叫好声,此起彼伏,如海潮般一浪接着一浪,淹没了周遭的一切声响。 烟落与风离澈相视对望一笑,彼此间有知己般的赞赏渐渐蔓生。 敛衣叩拜,她朗声徐徐道:“臣妾拙计不堪入圣颜,谢二皇子殿下题字,臣妾仅以此《山河落日图》敬献于南漠使臣。天晋皇朝,强大富庶,物资天华,臣妾愚笨,无法将之绘得详尽,只得取其一处繁荣,以彰显天晋皇朝的福泽绵延。”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尽显出身官家的修养与得体。 “嗯,真是好!如今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司凝霜深深望了烟落一眼,眸中绽放出无尽光芒,如星辰闪耀。 那深邃直视的眼神,竟是教烟落心中一阵没底,胸口空落落的,一阵慌乱悄悄袭来,方才她似乎光华过甚了。 席下此时有一名年长的妃嫔幽幽开口赞道:“事隔二十多年,想不到臣妾还能再见到这独特的画舞。皇贵妃,楼婉仪这翩然舞姿,这精湛的画工,可一点都不输于娘娘当年的风采呵。” “是呢,华妃这么一说,臣妾倒是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皇贵妃便是以这样一曲画舞赢得圣宠,一举封为妃呢。唉,自从皇贵妃伤了脚后,这么美的舞,是再不曾见过了,不想还有今日……” “三年前,梅妃娘娘的惊鸩舞不也是宛若天人?”另一名妃嫔插上一句。 “梅妃娘娘舞姿曼妙,无人能及。只是,毕竟仅仅是舞,这既画又舞,实在是难,非常人能所为。” “是了,普天之下,也只皇贵妃与楼婉仪了。”华妃又是浅笑道。 “咦,其实细瞧之下,这楼婉仪与梅妃眉眼间有几分相似呢,看来都是有福之人,他日必然能得圣颜眷顾。” “嗯,你这么一说,瞧着确实是有几分像。” “谁说呢,臣妾看婉仪倒是与皇贵妃神情间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画舞时的神韵,像极了当年的皇贵妃。”华妃继续道,她可是风晋皇朝未称霸一方时就已是跟随在皇上左右了。彼时的皇贵妃还不过是前朝宰相之女,不过也正是因着父亲是这前朝重臣的特殊身份的缘故,纵然皇贵妃如今已是权势滔天,可是这封后确是欠妥的。 众妃嫔你一言,我一语的,瞧着议论着极是热闹,烟落亦是听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只默默颔不语。 而南漠国使臣早已是看得如痴如醉,忘了言语,良久方才跪地山呼万岁,心悦臣服道:“贵国真是人才济济,今日教鄙使大开了眼界,此画如此精美,献于鄙国王上跟前,王上也定是赞不绝口。” 皇贵妃面带雍容的微笑,抬示意内监带使臣回行馆休憩。复又与皇上耳语几句,远瞧着皇上似乎休力不支,由刘公公侍候着先行回宫了。 皇帝一走,席上便是轻松了不少,妃嫔之间不再拘谨,各自谈笑起来。 司凝霜恭送皇上之后,缓步走下席来,明黄色的宫装耀眼夺目,贵气得教人不敢逼视。她步履沉稳,每一步似都踏着端庄而来,走至烟落面前。美眸流转,檀。轻启,道:“皇上口谕,楼婉仪才貌双全,聪慧睿敏,能荣典于殿前,显皇朝之荣耀,堪为六宫典范,着楼氏晋封从三品婕妤。” 烟落一怔,想不到如此便是要晋封她的位份,一时难以回神。 一旁的妃嫔们是何等乖觉,忙上前献谄道:“恭喜婕妤小主。贺喜婕妤小主。” 皇贵妃挑眉看向烟落,又唤了身旁的绿萝,道:“楼婕妤的绿头牌已经备下了么?” 甫一听到“绿头牌”三字,烟落心中一紧,有不好的预感如山雨欲来前的阴霾直逼迫而来,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绿萝垂眉答:“一早已是备下。” “好,今夜就由本宫安排,楼婕妤侍寝。”司凝霜面无表情的说着,语气仿佛是在谈论着天气般。 侍寝?!残酷的现实如一把钝重的锈刀,一刀一刀害向烟落,有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像落着急促的冰冷暴雨,将她彻底浇醒。她本想避世不理,不想如今却是闯下了大祸。 “楼婕妤,还不谢恩?”司凝霜不悦的瞥了她一眼,语气微怒。 “臣妾谢主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烟落缓缓跪地,此时只觉得身轻飘渺,双腿跪在冰冷的地面之上却是丝毫也感受不到,喉中只是麻木的说着话,可那说出的话,悾悾回音,仿佛在天边般不真实。 “绿萝,本宫累了,摆驾回宫!”司凝霜甩袖一挥,雍容华贵的离去。 只余烟落一人呆愣愣的立于原地,侍寝?!不,她绝对不愿意。也许是出于本能,她转眸看向了席上尚未离去的风离御,近乎求救的眼神投向他,不想,却只对入他一双淬了寒冰般冷冽漠然的眸子。 忽而,他对她扯唇轻轻一笑,那笑更像是嘲弄。 是了,脑中方忆起,那夜他曾经如是说过,“他日你若是泥足深陷,本皇子必不会救你!” 心跌落至深不可及的谷底,呼吸似也变得千斤般沉重。 春日的天,如娃娃的脸,说变就变,一阵阵怪异的风刮过,竟是带来了几滴莹润潮湿的雨珠。 也不知是谁突然唤了一声,“不好,只怕是要下雨!” 一众妃嫔立即四散了去,宫女内监们亦是匆忙收拾宴席,神色匆匆。 雨点渐渐落大,且愈来愈大,一阵急雨忽然而至,噼里啪啦,打落了一地粉红的桃花花瓣,此时竟如满地鲜血斑斑般刺目。冰凉的雨水打上她的眉眼之间,渐渐的无法视物,眼前的迷蒙间,只见风离御看都不曾看她一眼,身形遥遥而去,隐没于风雨之中,直至再也看不见…… …… ------------------------------------------------------ 卷二深宫戚戚 第九章 梅妃落水 “婕妤小主,婕妤小主……” 焦切的呼唤声,仿佛来自很遥远的地方。周遭的烛火似乎都撤了去,陡然黑茫茫的一片,只余盛宴过后的萧索,雨滴不断地打落在柔软的草地之上,淅沥淅沥,春日喜雨,正如一曲轻快明亮的歌。烟落在这欢乐的歌声中有一阵恍惚,那种失神的怔忪似湖心的莲花被水波荡漾起细密的涟漪,晃碎了她清丽的容颜。始终无法回神,不敢或者是不愿去相信,那一声“婕妤小主”唤的竟是自己。 雨突然停了下来,似有细碎的脚步声已向自己走近,原是琴书替她撑起了一把伞,遮住了绵绵春雨,小声道:“婕妤小主,赶紧回宫沐浴更衣罢,迟了,便不好了。” 烟落愣愣不语,脚下亦是没有挪动半步。伞,纵然可以遮住落在身上的雨,却遮不住心里不断落下的哀凉大雨,又有何用? 琴书哀叹一声,心中不忍,劝道:“小主,这是避免不了的事,还是想开了些,你可是要替尚书府考虑,来日方长,不能一时糊涂啊。” 浑身一个激灵,她陡然清醒,心底涌出湍急的波澜。是了,躲得过初一,还能躲得过十五么?也许这就是她的命。伸手狒去眉眼间莹润的水珠,眼前已是回复清明一片,她抬起脚步,许是绣花鞋沾了雨水,益的沉重,一步一步,在泥泞的草地之上踏出一个个浅坑,蜿蜒至深宫。 回到云华宫中,已是有宫女在她的寝室之内备下沐浴用水,天尚且凉,另有四名宫女手持木柄,其上挑了一个装有炭火的黄铜盆为她取暖,两名宫女随侍盆边,手中捧着大红色的寝衣。水波荡漾,掀起层层叠叠的花瓣随之起伏,伴着热腾腾的雾气弥漫充斥着屋内,一片朦胧的白色雾霭之中,直教人以为是误入仙境。如此待遇,只怕在旁人眼中,是至高无上的荣幸了罢。 烟落面色平静了些许,心内却只剩死灰一般的绝望,他的漠视与嘲弄,令她整个人如冰一般寒凉又易碎,只需轻轻一敲击,顷刻便会裂成千万片。难道真的要让她委身于年迈可以做她父亲的皇上么?唇边苦笑蔓延,既然他都不在乎,那她还在乎什么呢?思绪愈飘愈远,心底深处埋藏着的那一抹温柔的笑容渐渐清晰起来,如果他在,该有多好。罢了,横竖她与傲哥哥今生都是不可能,她的傲哥哥,至今都下落不明,虽说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可是这么久过去了,她不免又心慌了起来。 麻木的任宫人替她焚香沐浴,将她乌黑如瀑布的长梳顺,绾成一个清爽简单的髻,再穿上那侍寝的红色寝袍。由两名宫女扶着她缓缓步出了房间,屋外雨已停,迎接她去朝阳殿侍寝的朝露承恩车,已是在宫门前等候多时。 朱漆红轮,金帐银杆,缀满了晶莹璀璨的流珠,一名宫女上前挑起珠帘,清脆的玉珠相撞声不绝于耳,如一曲动人的弦乐,车顶覆以明黄色的华盖,下檐四周缀满了绿色的铃铛,雨后清爽的风徐徐吹过,叮铛作响。这一路的叮铛声,想必曾是多少女子绮丽的梦,承载着她们伴驾君王的幻想。 “婕妤小主,时辰已到,还请上承恩车。”一名宫女小心催促道。 烟落将下唇咬得死死,心下一横,正欲抬脚,却只见不远处一顶四人抬小轿匆匆赶来,甫一落地,就见刘公公急忙下得马车,见了烟落,连连摆手道:“婕妤小主且慢,今日侍寝已是免了。” 一直抵在心头上的坚冰似突然被一股暖流融化,无需侍寝,这对烟落来说,自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消息了。欢喜不过一刻,她几乎克制不住自己已是蔓上唇边的喜悦,神情刻意带上几分忧虑,不确定的问道:“为何?” 刘公公只当烟落不能侍寝,是以心中失落,忙解释道:“方才玉央宫中出了事,皇上已是风风火火赶去了。” 玉央宫?不是梅妃所居住的宫殿么?能出什么样的大事?烟落十分疑惑,口中已是不由自主的问出:“刘公公,瞧你一脸焦急,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刘公公轻叹一声,眼珠一转,伸手拭了下额边汗水,道:“此事说来也是怪异,梅妃娘娘本是身子不好,谁知又不好好歇息,跑去醉兰池边,却又不慎失足落水。久病未愈再加上今日夜凉落水,听闻梅妃娘娘现下高烧的厉害,御医已是全部赶去,皇上也是急的焦头烂额。” “好好的,怎会落水?难道没有宫女随身侍候么?刘公公,您忙里忙外的,还真是辛苦,不过能者多劳,亦是应当。瞧你,满头都是汗。”烟落心中觉着狐疑,直觉得这事十分蹊跷,口中继续问着,还不忘推崇刘公公一番。向身旁的琴书要了一袭方帕,纤纤玉手执起帕子一角欲替刘公公拭去汗珠。 果然,刘公公闻言是神色一喜,见烟落欲替他拭汗,心中更是一暖,忙温言拒绝道:“怎敢劳烦婕妤小主,杂家自己来,自己来便是。”说着便接过方帕,兀自擦起来,继续道来:“这事的确是怪,也不知梅妃娘娘跑去醉兰池边究竟是作甚,也没带上一个宫女。好在七皇子回景仁宫中时经过了醉兰池边,听到了梅妃娘娘的呼救,是以才将梅妃娘娘给救了起来,送回了玉央宫中。这不,蓉春嬷嬷可是急坏了。没看好梅妃娘娘,皇上当即大怒,直教人打了蓉春与绘春十大板子,又顾忌着怕没有熟悉的人照顾梅妃娘娘,才没要了她俩的小命。唉,这主子难伺候,做下人的也真是难啊。”刘公公如倒豆子般滔滔不绝,说的是越扯越远,言语中隐隐道出了身为下人的委屈与辛酸。 风离御经过醉兰池,是以救了梅妃?烟落秀眉微颦,直觉告诉她,凡是和七皇子扯上的事,一定没有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她虽不算识路,但也能凑合,他自宴席回景仁宫中的路如果走最近的那条,确实会经过醉兰池。可是头先在雨中,她分明看见他是向南而走,而如果要去醉兰池,应当是向西走才是。心中疑惑更甚。烟落示意身侧的琴书去取些饰,琴书立即会意,即刻去取来了一支金钏,塞入烟落手中。 烟落将刘公公拉至一边,悄悄将金钏放入刘公公的衣兜之内,小声道:“公公辛苦了,这么忙,还特地来我这处赶一趟,一点小意思,还请笑纳。 刘公公亦是习以为常,只笑道:“婕妤小主果然是冰雪聪慧,多才多艺,又如此懂得人情事故,他日必是宏图无量。” 烟落只笑不语,又问:“也不知梅妃娘娘何时落水,怎的这么巧?”言语之间,略显嗔怪之意,意指梅妃娘娘事情来得突然,怎会这么巧的,就刚好破坏了她的侍寝。 刘公公恍然,拍一拍脑袋,道:“确实是巧了些,偏偏在这时候。” “也不知何时的事?”她又追问。 “约摸半个时辰前。”刘公公答,叹了口气,又道:“更怪的是,梅妃娘娘只道是夜黑,看不清路,她自个儿不小心失足落水。可是醉兰池边现场去看了回来的太监都说,那池边有一道滑下的痕迹,这后脚跟的痕迹只略略陷入潮湿的泥土之中,再没有向前滑去的痕迹,看着更像是被人推入水中。这,皇上只以为是梅妃娘娘不愿咎责旁人,才自称失足落水,现下已是勃然大怒,下令彻查此事。”顿了顿,刘公公突然覆上一脸喜意,双手作揖道:“说到此,还是婕妤小主福厚,与此事脱了干系,据说,皇上已是唤了一些妃嫔们前去玉央宫问话,唉,又是弄得人心惶惶。” “那我可真是因祸得福了。”烟落假意敷衍一笑。 “行了,杂家还得赶去玉央宫,再晚皇上恐怕又要怪罪。”刘公公自觉自己不知不觉说的已是太多,急急摆了摆手道。 “琴书,去送送刘公公。”唇边挂着刻板客套的笑容,烟落微微福身恭送。 只待刘公公与一行宫女及朝露承恩车一走,她方才凛了神色,紧紧攥了攥袖口。脑中一一细想过去,不对劲,此事明显有多处不对劲。半个时辰前梅女瞅娘落水,而且似乎是被人推落水中。而风离御一早已是离开,又怎可能正巧撞上了梅妃娘娘落水?这其间的时间足够他从宴席之上走至景仁宫几个来回了。而这其间,他究竟去做了什么呢?而且,方才一阵急雨才停,这下着雨,还在宫外闲晃,显然不合理。 千丝万缕的线头似都搅在了一块,烟落始终理不出头绪。心中只余劫后余生的庆幸,不管如何,梅妃娘娘的落水适时的救了她,使得她免于侍寝。不管这背后有何原因,目前来看,终归是幸事一桩。 沉默良久,烟落方才觉自己仍是穿着侍寝的寝衣,单薄的料子无法抵御夜间的春寒,身上早已是冰冷麻木,转身回宫。回眸望向窗外花树葱笼,随风幻动乱影无数,投射于冰凉的地上,缝隙间皆是纵横诡异的暗沉,心下仍是惴惴不安,既然眼下想不透个中缘由,现如今,她也只好走一步是一步。只是,躲过了今日,那明日呢?看来,她也需做些打算…… …… ---------------------------------------------------- 卷二深宫戚戚 第十章 大祸临头 次日一早,烟落起得有些迟了,明媚的阳光已是照遍宫中的每一个角落,天气靖好,若不是泥土潮湿松软,怎的也看不出昨夜曾下过阵雨。 门前忽的传来一阵嬉笑声,似有宫女银铃般的声音层叠响起,“快些,快些,晚了就迟了。” 烟落心下疑惑,上前打开了房门,只见是云华宫中侍候韵贵嫔与史美人的几个小宫女正嬉笑打闹着朝宫门外去,瞧着个个都是精心打扮,簪了沾染早上新露的月季花儿,光彩照人。 唤来琴:“咦,她们做什么那么兴奋,都去哪了呢?” 琴:“今日可是一早就定下的,每月由几位朝中大臣教宫女们下棋的日子。” “哦。”烟落挑眉应道,似乎内务府以前每月都会有这样的安排,指派朝中官员轮流教导宫女们琴棋书画,据说是为了改善风晋皇朝的礼教制度。只是以前好似没见这些宫女们如此兴奋,总是个个苦着脸,仿佛是去受罪一般,怎的今日全都变了,不由得好奇道:“怎么,全都转性了,以前她们不是最头痛这下棋了?只道是黑子白子的,看得眼花?” “呵呵。”琴:“听说今日是司天监大人来教宫女们下棋,所以她们都去瞧热闹去了。” 烟落哑然,原来是司天监大人亲自授棋,难怪一众宫女们这么积极,感情都是冲着那艳若桃花的美男子去的。 “天气甚好,不如小主也去瞧瞧?”琴。 “嗯。”烟落稍一转念,心里微微一动,微眯起含水美眸,颔同意。的确,她似乎也有些事想问问他,抑或是试探。 少刻,琴书引着已是淡雅梳妆好的的烟落,朝杏林苑而去。杏林苑地处较为偏僻,并不似别处那北国大气之景,而多有江南秀丽清新的意境,树木葱翠辉映着如锦繁花,其间错落着几座小巧别致的殿宇亭台,古意盎然,藤萝掩映,爬满了整个亭子与宫殿,瞧着便颇有些年岁。有一金鱼池回环旖旎,镶嵌于丛丛杏花树下,清风拂过碧水柔波中层层荷叶,涟漪微动。 “好美的景色。”烟落甫一来,便深深的喜欢上了这里,由衷赞叹道。 “嗯,已故德妃尚在世时,便是居于此处。奴婢未曾见过,只是听闻德妃出身书香门,平日里最爱坐在这金鱼池边,杏花树下,穿一袭白衣,抱着一卷古籍卷本,时而看着夏日连片的荷叶,时而再撤上些许食物逗弄鱼儿,很是惬意。”琴书自来到杏林苑中,神情便飘渺了几分。提到德妃之时,眸中满满溢出温柔醉人的光芒,直教人溺死在了那无限的甜美之中。再望向金鱼池,恍若真的看见一白衣女子翩然坐于树下,落了一身的杏花,花香与她浑身的书卷气一同袭来,如身临其境。 “德妃?未曾听过。”烟落茫然摇,看来皇上内宠颇多,好些她都叫不上名来,死去的,活着的,也不知有多少。古藉卷本?似乎偏爱古籍卷本的人并不多,七皇子的离园之中倒是有不少。 “小主自然未曾听过,她已过世二十多年了。”琴书幽幽说着,眼神中多了几分哀凉迷离之意。 过世二十多年,烟落心下仔细估量了下,出言问道:“琴书,如今你多少年纪了,烟落还不曾问过呢。” “奴婢今年二十有六。”她答,神情飘渺,显然已是有些心不在焉。 二十有六,那么德妃过世之时,琴书似乎只有两三岁而已,懵懂无知的年纪,这琴书与德妃之间,应当没有交集才是。瞧着琴书一脸落寞,怀疑的种子深深地植入了烟落的心中,在这深宫之中,谁都会有一个自己的故事,她相信琴书亦不会例外。而她,也不便多问。 抿唇一笑,她拉过琴:“快些走吧,我已是远远都听见那边亭子里的嬉笑声了,可别光顾着赏景色,忘了咱们也是来瞧热闹的。” 琴书方一愣回神,覆上歉然笑意道:“是奴婢的不是,光顾着赏景了,小主,请这边走。” 悠闲踱步,裙裾拂过鹅卵石甬道,簌簌作响,转过一弯,只见前方峰回路转,竟是到了一处开阔之地。九转亭中,远远便瞧见一群莺莺燕燕的宫女此时正围成一圈,穿的是红红绿绿。宛若黄鹂的娇声,轻斥声,嬉笑声此起彼伏,响彻了整个园子,好不热闹。 “哎呀,又输了。” “司天监大人,您就不能手下留情些么……” “讨厌,竟是欺负我们这些个弱女子。” “也让我几个子嘛,真是的。” 烟落暗自一笑,这些宫女,说来也真是可怜。深宫戚戚,整日枯燥无味的生活,也真难为她们了。这风晋皇朝的宫规,凡是入宫为宫女,享每月体禄,年二十五,主子肯,方可离宫,除非是罪臣之女,贬为奴籍的,才是终身没为宫婢。 年二十五!想到这,烟落脑中灵光一动,飞快地闪过什么,秀眉微颦,再瞥了一眼身侧的琴书。脑中微微思索一转,方才琴书曾说自己年二十六,既是已满了二十五岁,为何她还留在宫中?难道琴书便是没为奴籍,永留宫中的罪臣之女么? 方想往细处去想,一名眼尖的宫女已是远远的瞧见了她。忙笑呼道:“瞧,是楼婕妤来了呢。” 一众宫女方转身,齐齐恭敬的向她福身行礼道:“婕妤小主好。” 宫中素来是个消息散布得极快之地,想必昨夜她惊鸿画舞震惊四座,技高一筹,折服了南漠使臣的事一早已是传遍了宫中,虽因梅妃的意外落水没有能侍寝,只怕在她们眼中,已不是昔日人人都可以欺凌的五品婉仪,前途无量,是以个个都十分的恭敬。而宫中,从来都是这样一个趋炎附势的凉薄之地。 莫寻从一群姹紫嫣红中悠然抬头,勾人魂魄的丹凤眼尾稍吊起,一张艳若桃花的脸一时间使得周围的粉黛尽失颜色,若说是美人如花,只怕他才真真如是。望向烟落,他眸中飞快地闪过惊讶,一瞬间又恢复平静,笑意已若盛绽的花儿覆上唇边,只道:“名满风晋皇朝的才女,昨日光华四射的楼婕妤。却不知棋艺如何呢?要不坐下试试?”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不知与司天监大人下棋,有何规矩?”邀她下棋,这正中她的下怀,烟落眉眼间笑意连连,道。轻抬莲步,直朝亭中走去,一众宫女见她前来,纷纷让出了座位,曲意逢迎道:“婕妤小主请入座。” 有一天真可爱的小宫女,娇嗔道:“婕妤小主,你可要为我们这些奴婢们出口气呢,司天监大人一点都不怜香惜玉,已是胜了我们十几个了,也不让着点,你可要杀杀他的威风。” “是了,是了。”烟落眉间含笑应道,她的棋艺不错,想来这莫寻,瞧起来甚是顽劣,这需平心静气的棋艺应当也强不到哪去,一时倒没有将他放在眼中。 莫寻幽幽开。道:“规矩倒是没有,若是微臣不能赢,可以替小主占上一卦,小主有事只管问我,微臣必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飘然落座,风乍起,桃花纷飞如雨,有几朵顽皮飘入亭中,沾在了烟落的衣袖之上,如凝了点点胭脂。微风拂起她的长,像纷飞在花间的柳枝,枝枝有情。一时间,莫寻竟是看得恍了神。由衷出言赞道:“美人遥遥,亭亭窈窕。” 烟落轻轻讪笑,取笑道:“司天监大人也喜欣赏美人?”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足为奇?”他温言道。 她摇头一笑,道:“其实,司天监大人爱美,不如回去照着镜子即可。”意指他貌美若女子。 语毕,周围引来一片娇笑声,有宫女已是用帕子掩了唇,笑得腰肢直弯,微颤连连。 平白无故被人抢白一番,莫寻脸色浮上尴尬,又沉了几分,轻咳道:“婕妤小主,白子还是黑子。” “黑子。”烟落单手作出一个“请”字,又道:“我惯用黑子,司天监大人请!” 莫寻颇为惊讶,道:“微臣以为小主会选白子,可莫要后悔?”她只淡雅一笑。 莫寻自盒子里捡了颗白子,放置在了棋盘左下角,烟落亦是捡了一枚黑子跟上。棋局开始。只是谁都未曾料想到,这一局棋竟是下至了月上柳梢。 今日的月色极明,如水银般直倾斜下来,整个皇宫都似笼罩在淡淡的水华中,杏林苑里,九转亭中,已是点上了四盏明亮的烛火。一众围观的宫女早已是四散了去,毕竟,如此漫长枯燥的棋局,又有谁有这闲功夫一直守着呢,大家早已是看得困倦连连。只余琴书远远立于一旁侍候,却也是难掩疲惫之色。凉亭石桌上,红檀木棋盘之上已是布满了黑白相间的棋子,一旁搁满了各色精致的点心,却已是碗盘都快见了底。只有对弈的二人,此时正凝眉静思,压根没有注意到周遭的变化。 烟落一手执起一枚绿豆糕,悠然送至口中,细细咀嚼,另一手纤白如玉、的手指正不断的把玩着手中的黑子,反复掂捻着。棋局有如战局,她未曾想过,这莫寻的棋竟是如大海般深沉,直教她仿佛走入了无穷无尽、重峦叠嶂的迷宫之中。观棋识人,他,正如此棋局般深不可测,摸不清底细。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的进攻与退守,竟是迂回不已,以柔克刚,仿佛蕴含着强大的佛理。难道,他真是江湖道士,所以棋艺也渗透着她所未曾见过的禅性?与他下棋,如品茗香,愈饮愈有味道。 同样暗自惊讶的,亦有莫寻,有道是棋如人品,看她平日里一副柔弱恭顺的姿态,下起棋来,出手却是异常的狠绝,巾帼不让须眉,招招棋子咄咄逼人,丝毫不给人留有喘息之机,直让他领略了战场之上刀光箭雨的层层紧迫与危机。 他们一攻一守,一狠一迂回,这棋一下就没了时间。 身侧的池塘中传来了阵阵蛙声,打破了这寂静的夜。难分胜负,夜风又起,久坐有些腰酸不适,她的髻亦是有些松散,垂落下的长被风吹得迷了眼睛,烟落低轻拭时,这才觉周围已是夜黑一片,棋逢敌手,她缓缓开。道:“司天监大人似乎权力很大?可以随意在宫中走动,这么晚了,也不用出宫?” 伸手拂过尖细的下巴,再一手撑上额头,他瞧着棋局凝眉深思,答:“替皇上分内庭之忧,是以行动自由些。” 再落下一枚黑子,烟落勾唇道:“这棋今日恐怕是分不出胜负了。” “时候不早,想你也是累了,不如今日封棋,改日再下,如何?”他偏过头,一脸闲散道,却是精神俊朗。 “可这输赢,方才司天监大人可是说若是不能赢,便替我占上一卦,又该怎么算?”她只笑问。 “我先走白子,没有胜你,自然是算我输。”莫寻眼波将流,挑眉一笑。无旁人在场,他不再称她为“小主”,只是称“我”,“你”,听着倒是多了几分亲切。 “那不成,我可从不白占他人的便宜。今日定要赢你!”说话间,烟落又落下一枚黑子,端起身侧的白玉茶杯,轻轻饮啜了一口。一时只觉得芳香四溢,清新冷冽,饮过之后,唇齿留香,极是难得,似乎方才头先的茶不是这个味道,不由得生了疑惑。 莫寻落了一枚白子,见她此状,和声道:“怎样,方才让你的宫女换了我带来的‘雪顶’味道如何?” “极品!”烟落跟上一枚黑子,轻轻放下茶杯。 “‘雪顶’出自灵州歧山那常年积雪的最高峰上,极苦寒地,极难采摘,一年也不过能觅得这么一斤。此次入宫,我将大半呈给了皇上,皇上饮后亦是赞不绝口。私下留了些许,今日与你品尝一番。”莫寻眉头微皱,凝望着她方才落下的一子,滔天杀势已然汹涌形成,一时间犹豫不决,迟迟不落子。 “看来,你颇得皇上信任。听闻司天监大人医术了得,不知昨日梅妃娘娘病重,可有传了你去?”她宛然一笑,问道。 “嗯。宫中一众御医果然都是中庸之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治病确是误人。昨日我只是命人用参汤吊气,又施了金针,灌了些虎狼去火的药汤,不出一个时辰,当下便是好转。只是这梅妃娘娘心病郁积,我只能治病却不能救心,即便是再好的药也是枉然。”他叹道。 心病?梅妃宠冠后宫,还能有何心病。烟落一时不解,倒也不去细究。只不耐地催促道:“快下。” 莫寻又是落下一子,确是恰到好处,双眸陡然一亮,收去烟落数枚黑子,浅笑道:“承让!” 峰回路转,绝处逢生,他下得好棋。暗自咬牙,烟落掂了掂手中白子,只犹豫了片刻。此刻已是换成了莫寻催促。 兵行险招,她神色一凉,又落下一枚白子,棋盘之上顿时落入纵横诡异的局面。白子多,黑子少,可黑子却是形成了重重包围。 捋了下额边垂落的长,又抿了一口茶,烟落突然问道:“司天监方才可是言,此茶出自灵州歧山?”她平静的眸中闪过一丝精光,快得来不及让人捕捉。 凝眉沉思的莫寻只随意点了点头,显然此时正为棋局苦恼。 烟落抬头望了望月色,语气疏淡如此时天边游云,却暗暗蕴含着雷电风云,冷声问:“司天监大人原是行走江湖的,想必是走遍了大江南北,不知可曾听过‘日月盟’?”平淡的话语此时却若投入湖中一枚巨石。 莫寻明显一怔,手中一枚白子已是慌忙落下,无语作答。 烟落却并不等他回答,“啪”的一声,玉手盖上了盛子的棋盒,莞尔一笑道:“司天监大人,你输了!” 他又是一愣,再看棋局,大势已去,他果然必败无疑。抬眸看向烟落,柔媚的眼波中含了几许不见底的深沉,直直的瞧着她,似想看透她一般。良久,他笑问:“不知你想占什么卦?” 烟落一指轻轻蘸了茶水,飞快的在石桌之上写下了八个字,盈然茶水,在皎洁的月光之下折射出淡淡光芒,只需偏头便可瞧得清楚,赫然是生辰八字。她神色平静道:“问平安卦。” 莫寻眯起眸子,脸色渐渐沉了下去,危险之意渐渐弥漫上来,她,似乎聪明过了头。少刻,他思索了下,答:“你问的人,身份显赫。蛟龙深潜,眼下虽是隐匿蛰伏,但不日便将腾云驾雾。” 闻言,烟落心中的大石砰然落下。她起身道:“如此,便多谢司天监大人了。时候不早,我亦是困倦了,先行告退。”其实,她写的便是慕容傲的生辰八字,虽然她尚且理不清楚这其中千丝万缕的联系,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愈的肯定,当日落涯之人就是慕容傲,而她也益的肯定,他一定还活着。直觉告诉她,傲哥哥与日月盟可能有着一定的联系,而眼前的男子,她揣测,也必定不简单。正如风离御所说,私通日月盟,是诛灭九族的死罪。所以,她只能将这份思念深埋在心底,哪怕此生都见不到他,她亦只希望他平安就好。 唇边有着轻松的微笑,她正欲转身,却看见他向自己伸手而来,一时避之不及,只得任他轻浮的大掌自她腰间拂过,微红了脸,刚欲斥责。 莫寻却一脸不正经的直笑道:“裙子上有落花,替你掸去而已。” 他竟然如此孟浪,烟落一时大窘,脸红了个透,只气得跺脚而去,琴书连忙跟上。 匆忙回到云华宫,换衣就寝,她却现七皇子赠与自己的蝶形玉佩不慎遗落。忙差了琴书沿路去寻,却毫无踪迹,心中大为奇怪,照理那枚玉佩暗夜之中会有萤光闪动,顺着她走过的路,应当不难寻才是。可是却遍寻不着,心中当下惴惴不安。自从那夜七皇子叫她收好这枚玉佩,而宫中又不便藏物,她是以一直随身携带,系在腰间。如今却是无缘无故的丢了,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只怕是祸事要临头。而她的忐忑不安,终于在二日的傍晚得到了证实。 这日,方用完晚膳,只见刘公公为,一众太监跟随其后,风火来至云华宫中,见到烟落,刘公公沉声道:“婕妤小主,内务府请你去慎刑司走一趟。” “哐啷”一声,是碗盘摔碎了满地,琴书一脸惨白,慎刑司,进去的人从来都是有去无回,小主她大祸临头,只怕是凶多吉少…… …… ---------------------------------------------------- 卷二深宫戚戚 第十一章 酷刑(一) “刘公公”,……琴书似是突然失了平日严谨的分寸,几步上前,拽住了刘公公的衣袖,神色焦急的问道:“可知是谁下的令。婕妤小主身子这么娇弱,怎经得起去慎刑司走一遭,究竟是出了什么大事?” 刘公公一下拂去琴书的手,露出满脸的鄙色,哀叹一声道:“杂家只是下人,主子的事,又怎能知道得详细。这次可是皇上亲自下的令,谁都救不了她,你还是多担心下自己罢,许是要不了多久便会一起受牵连。”语中有着刻意的远避,是了,谁也不愿在这种时候引火烧身。 烟落本不知何为慎刑司,可再是懵懂不知,看着琴书遮掩不住的惊慌失措,她也能猜到事情的严重了。冷汗薄薄一层沁在背上,仿佛有无数冰凉的小蛇吐着红信子,蜿蜒游移在了她的背上。望着琴书整个人若狂风肆虐后枝头的残叶般孤寂颤抖,她强自镇定,微微沉吟道:“可否容我换件衣裳,稍作梳妆?”心中想着,如果此去不能回来,她亦不想留有遗憾。 许是刘公公心生怜悯,也并未难为她,挥手让她入内更衣。 烟落换了一件平日里最喜的素色衣裳,重新绾了髻,簪上了那支她一直珍藏的白玉梅花簪,一脸沉静的随着刘公公步出了云华宫。 “小主!”琴书又是急急奔来,神情眷恋不舍,上前几步附在她的耳边,小声说道:“你一定要撑下去,奴婢这就去找七皇子想想办法,你一定要等着我。” “琴书……”烟落方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刘公公急急打断,一把将琴书扯开,拉至一边。 他眉间尽是不耐烦,催促道:”快点快点,别再磨蹭了,去晚了杂家不好交代。” 此状,烟落只得挥手与琴书作别,彼时刚好是夕阳西下,太阳早已隐匿至琼楼玉宇之后,最后的一抹余晖把那一角的天空的白云染得血红血红,晕出一道道诡异妖气的痕迹,漫天的妖邪之色,似一双双魔手不知伸向何方^ 出了云华宫,烟落上了一辆极为简陋的马车,路途颠簸的十分厉害,使她阵阵头晕。走了很久,才到了慎刑司,甫一下马车,只见两扇冰冷的大铜门高耸立于眼前,门上雕刻了精致的兽,各衔着一个铜圈,细看之下,只觉得那兽暴突的眼珠,有着摄人的阴狠。 “吱呀”一声,随着铜门透开了一条缝隙。烟落只觉得里面似有铺天盖地的阴气席卷而来,直冷得她阵阵瑟缩。而刘公公似乎不愿意太靠近这晦气的慎刑司,只站在了台阶之下,不愿上前,吩咐了烟落自个儿进去。 牙冠咬紧,她拖着略有些沉重的脚步走入其中。一名黑衣官服男子,腰间别着一把森冷的大刀,对她寒声道:“快些走。让大人等急了,等下有你的苦吃。” “砰”的一声,身后的铜门紧紧关上,将生的气息尽数挡在了铜门之外。一室陡然黑暗了下来,只余墙角之上如鬼火般幽幽跳动的火烛,却燃烧的仿佛久病不愈的垂死之人般颤颤巍巍。 烟落方想跟上步子,不料那名黑衣男子已是不耐烦的上前将她一脚踹至地上,口中粗鲁的大骂道:“都到了这儿了,还当自己是主子啊。走的那么慢,要不要给你去找个宫女来服侍?”言语之中尽是不屑的轻蔑与嘲笑,世态炎凉,趋炎附势,不过如此了罢。 烟落强忍住腰间被踹的隐隐疼痛,挣扎着从冰冷的地上爬了起来,也不瞧他,只是作势掸了掸衣服之上沾染的灰尘。淡漠的神情,再也找不出一丝一毫的惧怕。既然来了,她便要泰然处之。强大的冰冷的气息自她身上阵阵散,一时间倒是将那名汉子震慑了住。她幽冷开口道:“只要一日本小主还活着,没有被废了封号。哪怕是入了这慎刑司,我也是主子,还轮不到你来作践!”侧眸横扫过他一眼,她抬步离去。 一路之上,是一个个铁栏杆围成的牢房,腐烂霉的味道混合着潮湿阴暗一齐扑鼻而来,直令人作呕。强忍住胃中一阵阵翻搅的难受,尽量不去听耳边那一声声垂死的低吟与嘤嘤哭泣。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是冤枉的……皇上……冤枉啊……”凄惨的叫声此起彼伏。有几个泪流满面之人,正紧紧揪着铁杆,伸出形容枯槁的手拼命的向外抓着,想要抓住一线生机般。那萎黄枯竭的脸,瘦得只余凹陷的大眼,此时正目光涣散的空洞地注视着一切。突然,似有一人抓住了她裙子的一角,烟落受惊一跳,吓得是魂不附体,心扑通扑通的直跳着。好不容易挨过了这长长的监狱,有狱卒上前将一扇小小铁门打开。 仿佛已是适应了慎刑司里面黑暗的光线,铁门之内小房间的耀眼光明一时使她无法适应,眯起双眸,身后似被人推了一把,用力将她推入房中,并反手关上了铁门。 屋内点了数十盏长明灯,竟是照耀得比白日里还要明亮刺目,她看清楚了,眼前端坐在高高主位之上的主案大人,是一名穿着藏蓝色官服的男子,约摸四十岁上下,四方脸,浓眉疵目,瞪若铜铃,此时正面无表情的瞧着他。 “堂下所立是何人?还不招来。”阴冷的语调在窄小的室内反复回荡着,如鬼魅之声般惧人。 “从三品婕妤楼氏烟落。”她垂平静地答道。 台上之人因着她的镇定,傲气不跪,显然略微一怔,口中仍是继续问道:“你可知犯了何罪?” “不知!”她如实答。 “来人!”那中年男子厉声唤道。一旁的狱卒立即会意,上前将一袭方帕及一包针线丢至烟落脚下。 她垂身默然拾起,只见是一方雪白空白无一物的丝帕,懵懂不解其意,她抬眸疑惑的望向主案大人。 那男子眯眸觑她一眼,只冷道:“随便绣朵花来瞧瞧,快些。” 虽是心中疑惑重重,但她仍是穿针引线,只三两下便绣好了一朵桃花,一旁狱卒忙接了去,却转身出了房间,少刻又进来,几步上前,凑至主案大人身旁,在他耳旁低吟了几句。只见那名主案大人唇边勾起阴冷笑意,朝着烟落厉声道:“大胆贱妇,竟敢与皇子私通,还不跪下。今日你若是从实招来,或许能给你个痛快,若是有半句假话,必定教你生不如死!” 烟落凝眉嗤笑,只道:“我自入宫以来,克己自持,甚少外出,又何来私通皇子一说?定是他人诬陷于我,还望主案大人明察,莫要冤枉了好人。” “大胆!强词狡辩,竟然如此冥顽不灵!任你从前是再风光的主子,到了我这,都是一样的疑犯!”主案大人勃然大怒,“砰”的一声将桌子拍得震响,案几之上的茶水已是抖了三抖,溢出少许。 一旁狱卒瞧着主案大人的脸色,即刻会意,上前便是朝着烟落膝弯出重重一踢,烟落她一介女子何曾经得起这般重踹,当下便跪倒在地,即便万般不情愿,可人为刀俎,她也是无计可施。 一袭柔软的锦布似包裹着一片坚硬之物陡然砸至她的脸上,伸出微颤的一手,她轻轻执起,只见大红色的枕巾光华夺目,一双栩栩如生的鸳鸯正在层层金色柔柳中浓情蜜意的对望着,愣是教谁都看得出那眉目间的绵绵情意。枕巾间包裹着的,赫然是七皇子赠与她的那枚蝶形玉佩。 蝶形玉佩的事,在她的意料之中。自从七皇子提醒她要妥善收好玉佩时,她便一直贴身佩戴,因为她觉着唯有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如果放在宫中,才是真正不妥,一如她以前所藏的媚香,还不是轻易就被有心人给找到了,倒是贴身放置,随时留心妥当些,因为不会有人轻易去搜身的。她细下回想了当时丢失玉佩的情形,反复推敲,最可疑之人便是司天监莫寻,当时他自称替她掸去了衣裙之上的落花,动作轻浮孟浪地自她腰间拂过。这枚蝶形玉佩可是稀世珍宝,那日天气颇热,她穿得略微薄了些,也许即便是隔着衣料都不能遮掩它的荧光,是以引起了莫寻的注意,而他,就这么轻易将它取走了。一定是自己问了他那句“可否听过‘日月盟’,”一语中的,是以,他对她,起了杀心。 只是,她尚且不明,这绣有鸳鸯枕巾,又是如何落入慎刑司的?犹记得自己在离园之中已是遍寻不着,也不知红菱收去了哪里,当时因着自己突然有孕,心中无所适从,烦乱不已,是以也没有去多加留意。不想现下竟然会在这里瞧见,浓浓疑惑如密云般掠上了心头。 正想着,头顶之上已是传来如雷般的厉喝,“方才狱卒已是将此枕巾拿出去与你现场所绣的桃花,差了锦织局的人,仔细比对过了针脚线迹,确实是同一人所绣,铁证如山,这点,你可有异议?” “没有,此绣枕确实是出自我手。”烟落凝眉答道。原来他们方才让她随意绣一朵花,便是要去比对针脚,坐实证据,其实她也不会否认这枕巾出自她手,因为这“乱针”绣法是她自创,旁人如何能会?看来这慎刑司还算规矩,注重证据。 “贱妇,那你还矢口否认与七皇子之间的奸情?这枕巾是今日中午自七皇子的景仁宫中所搜出。七皇子赠你他的贴身玉佩,你赠他如此婚嫁所用的鸳鸯枕巾,这是何意?可真是郎情妾意,璧人一双。如此铁证摆在眼前,你还不从实招来?当真是要本官动用大刑?”主案之人爆喝。 从景仁宫中搜出?这枕巾原来是被他拿去了,心中悚然一惊,此事竟是闹得如此之大,竟然连七皇子的景仁宫都前去搜宫了。如今她身在这慎刑司,想必这宫内的七皇子也已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电光火石间,心中百转千念闪过,纷繁杂乱间唯有一念愈来愈清晰,便是,她绝对不能承认。唇亡齿寒的道理,她当然懂。 盈盈向主案之人掬了一礼,她轻声道来:“世人都知我原是七皇子的侍妾,我与七皇子之间嫌隙早生,他更是一怒之下将我休离。后我有幸奉诏入宫,伴驾皇上身边,即已得此殊荣,可享荣华富贵,又为何还要与七皇子藕断丝连呢?这枕巾不过是早些日子手边无事,随意一绣而已……” 语未必,那主案之人哪有耐心去细听,厉声吼道:“冥顽不灵,大刑词候!” 见状,烟落亦不再言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何况是有心人欲置她于死地。 少刻,两名黑衣狱卒入来,手中端着一只木盘,里头赫然是穿了细线的竹夹,苍白的竹片似乎都有些磨得旧了,偶尔的缝隙间似乎还凝着日久干透了的血迹,只看一眼,便教人心中寒颤直怵。那二人亦不多说,上来便是擒住了她,按了她的双手,再套上刑具。 头顶之上传来了主案之人森冷的语调,“你于宫中何时与七皇子私会,私会几次,都做了些什么,还不快一一从实招来。” 烟落咬紧牙关,双洞如火的眸子有幽暗的隐忍光芒,只默不作声,再多说无益。 “用刑!” 凌厉的爆喝声与钻心的疼痛一齐汹涌而来,一波又一波,十指连心,果真如此,有如千万只蚁虫在啃咬,又有如千万把锋利无情的小刀,不停地割着、剐着,她咬紧下唇,想要抵抗这无边的疼痛,却现,嘴唇牙齿都在不停的颤抖,那种无法停止的颤抖,唇上的血腥味浑然不觉。只觉得有液体热热滑到衣襟之上,一滴,又一滴,腥热的,落在暗灰色的衣袍上像是一朵朵猩红色的小花。终于熬不过这剧痛,意识渐渐涣散,视线亦开始模糊,眼前腾地一黑,昏厥过去。 “扑”地一声,意识一片混沌的她突然只觉得自己全身一阵冰冷,强烈的痛意伴随着蚀骨的寒意再次清醒的袭上来,如巨浪海潮般汹涌欲将她吞没,全身不停的颤抖着,原来,是他们用冷水泼醒了自己。 “你说是不说,嘴可真硬,还没有本官问不出的供词呢。来人,再上大刑,用竹签!” 烟落此时全身已是疲软无力,只得任由他们抓住了纤长的手指,看着那一根根雪亮的竹签,有若钢针般,朝着她的手指狠狠地扎了下去,更是朝着本已是开裂皮烂之处扎下去,一针又一针,扎得那么深,疼痛的已是接近麻木,她看着暗红色的血汩汩地滚出来,眼前一黑,又是痛得昏了过去。 也不知昏迷了有多久,她仿佛是被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在茫茫雪地中行走,愈来愈沉重的脚步,再也迈不出去,直至瘫倒在地,耳边是谁?似处处有人在说话,也不让她安静地休息片刻。迷迷蒙蒙间,细听有人说着: “她还是真是嘴硬,这般酷刑,就是大男人都受不住了。” “是啊,连钻手指的竹签子也扎断了好几极……” “合着总是没有人能活着从这慎刑司出去,她这又是何苦?早些招了,死的也痛快些,不必受这样的罪。” 说话声愈来愈远,最终四周归于一片平静。 “婕妤小主,婕妤小主……” 是谁在叫唤她,听着声音,像是琴书。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她陡然睁开了双眸,却现自己已是身置牢房之中,身下是腐烂霎的稻草,一股刺鼻的酸臭味直扑鼻中。抬头处有一极小的窗,此时正照下一缕金色光芒,原来已经是早上了。只见琴书正抓着牢房的铁栏杆,一脸痛心的瞧着她。 挣扎着,烟落努力地朝她挪动,唇边带着一丝凄绝的笑,只道:“你怎么来了。” “小主……”晶莹的泪水汹涌地自琴书眼中不断地涌出,无法抑制,哽咽道:“你受苦了……” “他,怎么说?”清醒的意识告诉她,琴书一定是去找过七皇子了,不然又怎能入得这慎刑司。 “他……”琴书似欲言又止,最终咬牙说道:“他说,他说,他的清誉可都系在小主的身上了,慎刑司一向注重证据证词……只要能熬……相信小主的家人也一定盼着你活着见天日……” 是了,他竟是这么说的,无穷无尽的绝望一瞬间淹没了她,她早就知道了,他不会救她的,不会的。他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了,为了她的家人,她不能招认,就是想求死也不能,因为死了便再也说不清楚了……会连累他的清誉,亦会连累她的亲人……只有硬生生的熬遍这重重酷刑,才是唯一的出路! 卷二深宫戚戚 第十二章 酷刑(二) “时间到了!快走吧!’,身后不远处的狱卒怒目望过来,开始不耐地催促起琴书来。 “小主!你要保重!一定要撑下去,一定要!”泪水模糊了琴书的双眼,伸出一手拼命的向牢房里抓去,她宁愿此时什么都看不见,这样就不会因那怵目惊心的血痕而痛彻心扉,那揉得极皱的衣裳此时正沾染了点点暗红的血迹,仿佛纹绣了一朵朵地狱之花,那了无生气披散着的长似被水浸透般潮湿,难以想象,烟落这么娇弱的女子,如何能受得了这非人的酷刑?自从有记忆以来,她便在这无望的宫中日日垂死挣扎着,罪臣之女,没有人当她是人,只当她是一条可以随意驱使的狗,反正她是终身为奴,永世都出不了宫。真心对她好的,唯有七皇子和烟落。 “时间到了!还不快走,快走啊!”一名狱卒见琴书迟迟不肯离去,拧了粗眉,上前一步,一把揪住琴书的长,“砰”的将她甩至一边,动作粗鲁暴戾。 “琴书,你快走吧,别管我了……”气若游丝,烟落已是无力抬头,只能紧紧依附着身下阴潮霉湿的稻草,以淡定从容的眸光目送着如拎小鸡般被狱卒提起的琴书,愈行愈远,直至消失在了冗长而又黑暗的尽头,再也看不清楚。 唇边漫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凄楚笑容,有如随波逐流的一朵了无生气的浮萍。她,也不知还有没有明天? 这一日,慎刑司没有再提审她。因着她双手阵阵传来的揪心疼痛,一波胜过一波,远远胜过施刑之时。是以时间仿佛过得出奇的缓慢,仿若分分秒秒都是煎熬。牢中仅有一个若书本双开大小的窗子,是这暗无天日的慎刑司唯一一点人间的生气,不然直教人以为是身置地狱,随着那缝隙间洒落的淡廖光线,依稀能判断出时辰。 大约是天黑时,方才有狱卒前来送饭,稀的几乎看不清米粒的粥,用一只破旧缺口的陶碗装盛,自铁栅栏的缝隙间放入,再丢进来一个黄的几乎灰的冷馒头。原来,牢中一日是只给吃一顿饭的。只见其他的牢房之中,那些披头散的犯人一见送饭,连滚带爬的扑了上来,也不看是何物,饿的是直往喉中倒去,偶尔掉落至地上的,都上前舔的干干紧紧。 烟落勉强支起身,方想去拿碗,却只见一名拎着木桶的狱卒已是上来将碗收走。竟然是只给这么些时间吃饭的,难怪那些囚犯如此狼吞虎咽。执起眼前仅刺的那冷硬的馒头,她轻轻凑至唇边,咬了一口,如同啃咬石头般,一股酸馊的味道直刺鼻中,几乎让她吐了出来。可再是难吃,她还是一口一口的吃了下去,记得小的时候,惹了娘亲生气,被关在了柴房之中,两三天不给吃饭,这馊馒头也不是没有吃过。 在牢中已是待上了一天,她从狱卒闲聊的口中,再从各房犯人偶尔的对话之中,零碎的知晓了一些关于慎刑司的事,一点点拼凑起来,再细细思索推敲,大致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天晋皇朝刻意注重礼教,是以慎刑司也十分重视规矩,每个嫌犯只能隔天审问一次,每次用刑不能过两样。如若审问两次问不出供词,便会换一个主审官,如果连续三次审问用刑,依旧是咬牙不松口之人,就可以清清白白的出慎刑司。三次审问,六次酷刑,听狱卒谈起,似乎无人能坚持到最后,不是屈打成招,便是熬不住刑咬舌自尽口总之,这三次审问,清白放人的现矩,形同虚设。不过,似乎听闻主审之人亦有根据实际情况结案的权力,也就是说审问无结果,还回内务府重新调查。 烟落咬牙将馊馒头吃完,心中渐渐清明了起来,她眼前,的确是无路可走,七皇子让琴书给她带话,其中的意思已然很明确,更有告诫她不能轻生之意。因为如果她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这案子便再也说不清了,死了一个楼烟落,谁会在意?又算得了什么?外人只会道她出身娇贵,黔弱不能经事。拢了拢身上的衣服,春日夜晚的寒意渐渐侵入体内,拉过一些稻草,盖在了身上,如今的她,需要好好休息,保存体力,去应对明日的审问。 沉沉睡去,睡至半梦半醒之间,依稀听得牢房之门吱嘎打开。“砰”,的一声重响,似有重物落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烟落只觉得一股血腥味直冲鼻中,借着上头小窗缝隙间透出的微弱月光,她瞧清楚了眼前是一名头散乱、容貌清丽的女子,气息若有若无,下半身似已经血肉模糊。 轻轻推了推那名女子,烟落小声道:“你醒醒,可别再睡了。”受了如此重伤,又昏迷不醒,她很担心这名女子就这么再也醒不过来。 良久,那名女子终似有了一丝气息吐纳而出,幽幽睁开了迷蒙的眼,瞧了瞧烟落,一脸的惘然,轻轻启唇,声音却沙哑得仿佛是年老的垂死之人,道:“我见过你,你是……楼婕妤……” 烟落瞧着她有几分面熟,一时也想不起是谁,只是一脸痛惜的替她整理了下凌乱的头。 那名女子哀凉一笑,凄然如枝上一朵即将凋落的鲜花般颓然,哑声道:“不用费心了,我已经招认了,明日一早便要处死……” 烟落的手一滞,却仍是径自替她整理着衣装,自怀中扯出一方丝帕,替她将唇角的血迹拭去,嫣然一笑,故作轻松道:“即便是去见阎王,也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呢,兴许阎王一高兴,下一世为你寻个好去处呢。”语罢,眼角已是覆上了一层雾气。她只是不想让这名女子绝望而已,死本并不可怕,然而绝望会比死亡更快的吞噬一个人。如果是绝望而死,还不如带着希冀而走,这也是她仅能为这名女子所做的了。 许是被她感动,那女子眸中荡漾水般的波澜,干涸的眼眶中已是潸然泪下。 “好了,不哭了。再哭就不漂亮了!”烟落轻轻拭去那名女子的泪水,温言劝道,只是细听已是能听出几分哽咽。 “我是皇贵妃宫中的婢女。”那名女子幽幽道来,“她们强行给我按了一个私自往宫外送金银饰的罪名,做得是人赃俱获。要知道,在宫里宫女私藏钱财这可是一等一的死罪。我实在是熬不住刑,就认了。其实,我真的没有听清楚什么。她们却这么残忍的想要我的命。那一日,我去皇贵妃的寝室中送绿豆糕,不想却正巧撞到皇贵妃与绿萝嬷嬷低声说话,我其实只断断续续听得其中几个字而已。”言罢,她转眸看向烟落,黯淡的眼神中突然浮上一丝神采,轻声道:“我是将死之人,她们急欲除去我,肯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也许我所知道的,将来会是一个天大的秘密。不知你可有兴趣一听呢?” 她径自说着,突然又叹了一气,哀声长叹道:“不过,听说没有人能活着从慎刑司出去。只怕有些事将永远石沉大海了……” “无妨,只当做是长夜漫漫,说个故事随便一听便是。”烟落轻轻摇,淡然道。她并非真的对这名宫女所谓的秘密感兴趣,同是天涯沦落人,只是如果有个人愿意去听听她的故事,兴许这名女子走的便不会那么遗憾。 “你附耳过来。”那名女子小声道。 烟落挪至她的身旁,凑近几许。那名女子在她耳边小声言语了几句,烟落听着,秀眉微颦,心念一转,已是重重疑惑掠过眉间。看来,这皇宫之中的水,真的很深很深。 次日一早,有狱卒入得牢房中,将那名女子带走。至此以后,烟落再也没有见过她,唯有她临走之时那整整齐齐的梳妆,以及唇边盛放的如同春梅绽雪的凄冷微笑,让她永生难忘。心中静静地默念着《往生咒》,一遍又一遍,只愿她来生投个好人家,不要再没入这绝情黑暗的深宫之中。 送走了那名宫女,接着便是轮到了自己。依旧是前日里的那间审问室,也还是前日里的那名主审之人。 “今日,你是准备如实交代,还是准备继续受刑?”主审之人语气森冷,指了指已是摆放在了一旁的满是铁针的床板以及一个炭火盘中已是燃烧的噼里啪啦的烙铁。 烟落强抑心中的紧张,瞥了一眼那如刺猬般密密麻麻的钢针,又瞧了瞧那烧得通红的烙铁,这只消这么一躺,哪还能剩得半条命?而她,已是全身痛得麻木,双手至今痛的不能轻易碰触。心中早已是细细思量过,眼下她唯有一赌! “我可以招认,但是有些话,我只想告诉你一人!”她美目一扬,浑身的清冷阵阵散,意有所指的看了看身侧另外两名狱卒。 主案之人凝眉,挥手摒退了两名狱卒,沉声道:“眼下只有你我二人,你与七皇子究竟是如何私通,又幽会了几次,还不从实招来!” “其实,我真的没有和七皇子再有往来。”烟落轻哼道。 那主案之人一听,凝眉隐怒,正欲作。 却听她婉转道来:“其实,真正与我有私情的,是二皇子。”是的,她在赌,人生亦不过是一场豪赌!眼下皇上年迈,朝廷之上一众官员,无非是分成两派,支持七皇子或是支持二皇子。这名主案之人如此刁难于她,口口声声要问出她与七皇子的私情,她赌他必定是效力于二皇子。 果然,那名主案之人双眸顿时瞪若铜铃,不敢相信道:“贱妇,休要胡说!” “世人都知我原是七皇子侍妾,你可知其实我本是慕容傲的未婚妻?”她伸手作势捋了下耳边碎,实为缓解心中的紧张,缓缓道。她不能自乱阵脚,教人看出她扯谎的破绽,见主案之人一脸不信,又徐徐道:“不信,你可瞧仔细了,那枕巾下角可有‘庆元’二字?” 主案之人将信将疑,回身取了枕巾于长明灯下细瞧,神色陡然大变,果然!而他竟然忽略了,实在大意!他抬,颇为疑感道:“可这与二皇子,又有何关系?” “后来我被庆元侯退婚,正是因为与二皇子两情相悦。庆元侯效力于二皇子,自然不会夺人所爱,相信你也一定听闻过前几日我为南漠国献画,二皇子提字‘山河落日图’一事罢。是否是琴瑟和弦?”平生从未扯过如此弥天大谎,她竟是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主案之人脸上掠过一丝恍然,半信半疑道:“那七皇子又是?那玉佩又作何解释?” “你可曾听过,‘襄王有意’神女无梦,?”她淡淡一笑,若春风狒柳,荡漾心神,轻轻拂过自己已是痛的麻木的双手,又道:“不然,我又为何会丢弃了那枚玉佩,才教人捡到,构陷于我呢?”一番合情合理的解释,相信眼前之人定是深信不疑。她坚信,这一定不是主案大人想要听到的答案。 “简直就是无稽之谈!本官今日不信你不说实话!”果然,主案之人勃然大怒,正欲唤人前来用刑。 “我说的就是实话!”烟落神色一凛,冷道:“我能熬过一次的酷刑,就能熬过这二次。等到三次换了主审官时,我还是会这么说,你可要想好了,下一个主审官,不知会是谁呢?”她料准了他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她,二皇子与七皇子在各个要职部门一定是分别安插人手,这回是二皇子的人,下回指不定是七皇子的人。如果是这样的话,她的供词将对二皇子十分的不利,相信面前的主案之人也未必敢冒险一试。 “你!”主案之人怔怔不语,显然为她的气势所摄。 见状,烟落陡然上前一步,离他不过一尺距离,扬起头,眸中似折射出无边耀眼的精光,镇定自若道:“听说没有人能从慎刑司走出去,信不信,我会是一个!你听着,今后无论是二皇子还是七皇子即位,总会有我的一席立足之地!” 主案之人被深深的震慑了,他从未见过如此镇定且有气势的女子,沉稳淡定,睿智聪慧,明明他才是主审之人,却轻易地被她牵着鼻子而走。那一瞬间,透过她冷凝的神情,他仿佛看见了一只五彩斑斓的凤凰自她身后腾跃而起,张开巨大的翅膀,待势欲飞,火红火红的颜色几乎要灼伤了他的眼。 用不用刑,心中已是岌岌动摇,正在犹豫不决间,铁门之外却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之声。一名狱卒急切进来回报,“杜大人,内务府差人来传话,说是即刻放了楼婕妤。” 主案之人闻言猛然一惊,再望向烟落。只见她已是一副从容,眉目间如同蕴了日月之光,只淡然一笑,敛眉轻声道:“我说过,我会是一个!” 无言以对,主案之人只得挥一挥手,示意狱卒放她出慎刑司。 抬步跨出那阴冷冰寒的审问室前,烟落回眸望了一眼那布满铁钉带着斑斑血迹的刑板已是烧红了的烙铁,这上面,不知曾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也差点染上她的。心中雪亮一片,如此酷刑,她其实也是承受不住的。劫后余生,她唇边却勾起冷冽的笑容,朝他寒声道:“大人,也许,你该庆幸今日没有对我用刑。不然,活着让我出去了,他日定教你双倍奉还!” 傲然转身。走过长长暗沉的甬道,穿越过无数垂死挣扎的囚犯牢房,她走向了来时的那两扇大铜门,曾经有多少人幻想着从这里走出去,可惜都没有做到。 轰轰轰,是低沉地打开门的声音。随着那铜门大开,她却没有见到预想之中耀眼的光明,外头闷热的空气直扑而来,窒息得教人无法喘息。阴沉沉的天,乌云似压得极低极低。突然,一道明晃晃的闪电劈空而下,瞬间便劈开了厚厚的云层,直耀得周遭光华如白昼,接着一个滚雷响过,天就像是被戳穿了一般,“哗啦哗啦”地下起暴雨来。远处层层叠叠起伏的宫墙殿宇,都淹没在了那灰蒙蒙的雨雾之中。今年春日的一场雷雨,就这么突然来了。 烟落只静静地走向雨中,一任雨水将她淋的彻底湿透,身体脆弱得仿若飘萍一般。她一步一步的向前走着,自己亦不知想走去何方,又有何处可去?方才的惊险终于平安度过,全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离了一般,再也支撑不住。远处似乎是琴书正向她奔来,可是雨水声太大,她无法听清她焦切的呼喊,冰凉的雨水,反衬出她似乎愈来愈炙烫的肌肤,愈朦胧的意识,在倒下去的那一刻,她的心中,唯有一念。从今以后,她再也不会如此任人欺辱! 那是一场彻夜的瓢泼大雨,“哗哗”的雨水冲尽了皇城之中所有的闷热,次日大雨停止,清晨的一道曙光来临前,烟落缓缓睁开了眼,只见琴书正伏在她的床前。 全身似散架了一般疼痛,喉中干涩无比,几乎不出声来,烟落想伸手去取案几之上的茶杯饮水。 只听得“哐啷”一声,是杯盘落地之声,她一脸惊惧的看向自己此时正缠满白色纱布的手,竟然颤抖得连杯子都拿不起来…… 卷二深宫戚戚 第十三章 宁王 琴书被杯盘碎裂之声猛然惊醒,怵然一惊,腾的半跳起来,抬眸看见烟落正一脸茫然的伏在了床头,神情不知所措,满地的青瓷碎片,片片锋利如刃,似乎能将人心都刺穿。赶忙上前将她扶起,小声询问道:“小主,你怎么了?” “我的手,我的手……”烟落一脸慌乱,眸色恍惚,如鬼魅附身般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会抖的这般厉害?竟然动不了……动不了……连杯子都不能去拿,今后要怎么穿针引线绣花呢?要怎么弹琴作画……”,愈说愈是慌张,她一时激动得几乎欲从床上奔下地面。 “会好的,才上的药啊,小主,你冷静点,冷静点,会好的!”琴书拼尽全力,按住了情绪几欲崩溃的烟落,口中不断的安慰着。心中如刀害般阵阵得疼,昨日为她上药时,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慎刑司竟然如此残忍,与之相比,“暴室”的待遇根本算不上什么。 挣扎良久,直至烟落耗尽了最后的体力,再也动不了,只能伏在床边喘息连连,平日里一贯的冷静终于开始渐渐回复。勉强敛了心神,眉头依旧是紧蹙,她看向了琴书,只见琴书柔美的眼眶已是深深凹陷下去,青黑一片,显然已是连夜未曾休息好,她在里边受苦,想必琴书在外边的日子也很是难熬罢。此刻她才注意到,眼前的屋子竟然不是她平日里所居住的云华宫,而是一间极为简陋破旧的房间。床上铺的盖的都是极为普通的蓝色棉布,零星有几件家具,却是漆都开始脱落,此时正松松垮垮的挂悬着,由于昨天下了一整天的雨,头顶上的一寸墙角似乎还在一滴滴的渗漏着水。她一时顾不上手伤,疑惑问道:“这里是哪里?” “小主,这里是‘暴室’!”琴。 “‘暴室’?”惊愕无比,仿佛有雷电在头上炸开,烟落秀眉拧得更深,直打成一个结,才出慎刑司,又入“暴室,”这岂不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另有,这暴室乃是用来处罚平日里得罪主子的宫女劳役的场所,她作为一个皇上的妃嫔身处暴室,岂不是极为怪异? “小主,这事说来也奇怪,自从你被带去了慎刑司,当晚半夜皇上就突然病倒了,头晕目眩的,无法起身。多少太医来看过了,就是司天监大人也是束手无策,这到了二日下午,宫中已是谣言四起,宫人内监们私底下议论纷纷,说是皇上将冲喜的婕妤小主给打入了慎刑司,触动天怒,是以又是病倒了。这不,昨日皇上身子仍是不爽,只得下令将你从慎刑司放了出来,但是碍于皇家的脸面,这皇上又怎会有错?是以暂时将你打入‘暴室’,以观后效。”琴来。 心底闪过重重疑感,太多的巧合,往往皆是人为,尚未细想,只见房门陡然大开,屋外的潮湿清新空气争先恐后的涌了进来,带来了一室清凉的金银花香。一袭藏蓝色的朝服,两肩盘着明黄色的腾龙,一串光芒耀眼的东珠此时正随着他胸口不停的喘息而上下起伏着,显然是刚下朝便十分着急的赶来 望着进来之人,眼底亦是一片鸦青,似乎也是没有睡好觉,薄凉的嘲笑瞬间浮上她的唇边,讪讪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尊贵无比的七皇子。七殿下,陋室旧妾,你就不怕再连累了你的清誉……” 讥讽的话语尚未说完,她已是被他牢牢拥在了怀中,炙烫的体温,似乎比她此时正着高烧还要烫上些许,他楼的极紧极紧,仿佛只怕稍稍一松手她便会灰飞烟灭一般。哪怕是隔着层层春日的衣料,依旧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此时正在瑟瑟颤抖,那种颤抖带着无穷无尽的恐慌,也深深的震撼了她。不,不应该是这样的,她原本还有好些讥讽他的话,此时却都想不起来去说。只沉浸在了他的惊惶与忧伤之中,脑中竟是一片空白。 琴书见状,早已是识趣地退出了房间,并且将门关得死死,“暴室”原本就在皇宫之中最僻静的角落,人人避之不及的晦气之地,极少有人经过口屋外静的只听见春风拂过叶的沙沙声以及偶尔的一两声虫鸣。 良久,他缓缓放开了她,英俊的容颜难掩疲惫,好看的凤眼之中布满了憔悴的血丝,竟是连下巴之上冒出来青色胡渣也来不及剃去。“烟儿”只低喃一声,他突然又是几近疯狂的在她身上不停的上下摸索着,一脸焦虑道:“还好,还好,我真担心你会自尽。父皇暴病,我与殿前侍疾,昨晚实在脱不了身,你醒了便好!” 他一边说着,便是伸手去解开她的衣领的盘扣,烟落一怔,立时警觉,却不知他要做什么,一时愣得忘了反抗。再待到回神之时,衣裳已是被他解开了大半,褪至腰间,香肩藕臂尽露,只余一抹粉嫩白色的肚兜,却怎么也遮掩不住胸前傲人的春光,若隐若现,莹白如冬日新雪,潋滟风情,眉目间有着说不出的妩媚。 神色大窘,她面上渐渐冷如灰,上一支玉簪晶光闪耀,越照得她面白如纸,大怒斥责道:”七皇子!你竟然如此……如此……”气急攻心,她接不上气,再说不出话来。 风离御却不理,只管仔细拂过她每一寸肌肤,如同检视最心爱的珍宝,莹白的藕臂,柔美的背脊,楚楚纤腰,再到那一双修长匀称的双腿,终似松了一口气,抬眸望向她,眸中如倒映进满天银河繁星,喜道:“还好,没有受什么伤,你可知晓?我有多担心!我真怕你会熬不住刑,就这么自尽了。那么多的人,最终都是自尽的,我真怕……”他执起她的一双手,正欲凑至唇边亲吻,眸光却直愣愣的瞧着那层层白色纱布,再无法挪动半分,脸色越来越难看,似山雨欲来前阴沉的天色。 烟落收拢衣服,冷哼一声,神情闪过一丝轻蔑道:“七皇子是担心我自尽了,从此你有口难辩,这与我的私情,便再也脱不了干系了罢。”她又怎会忘记,他托琴书去狱中带给她的话,便是警告她不能轻易自裁,更是端出她的家人,与其说是警告,还不如说是威胁来得更为妥当。 有须臾的沉静,她见他低头不语,启唇继续道:“七皇子只管放心,为了我的家人不受牵连,我是断断不会轻易自尽的。” 风离御似完全没有去听她在说着什么,只是一味执着她的手,一层层的将那缠绕的染着斑斑暗红血迹的纱布解开,在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手指之时,那一道道狰狞的深红色裂痕瞬间冷凝了他的眼,如冻成千年寒冰,紧握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狰狞泛白。 “他们竟然下如此重的手!当真是禽兽!”语意森森,他咬牙切齿道,狭长的凤眸中有一丝杀意疾驰而过,口中已是狠绝厉声道:“杜进!他日我必教你亲自受遍酷刑!” 本是有再多的怨言,她在低看到自己的一双手时,亦是沉默不语,昔日里长若玉葱的指尖,如今已是臃肿不堪,血肉模糊的指甲,有些甚至已是残缺不全,数十道狰狞的血痕,几乎深可见皑皑白骨。她痛苦不堪的别过眼,想去腰间摸索自己一直随身放置的玉萧,却颤抖的不能自已。 风离御瞧着她,一脸心疼,修长的手探入她的衣襟,替她找出了那管玉萧,轻轻递至她的面前,哑声道:“烟儿你是不是,要找这个?” 她不语,只颤抖着手去接,不想却只碰触到玉萧冰凉的一角,便看着它自她面前滑落。她的手,甚至连握物都难,更遑论其他?眼角有晶莹的泪水滑落,一滴又一滴,一串又一串,渐渐如斛珠倒落。现在的她,竟是如此脆弱,伏倒在床侧哀哀恸哭,整个人都沉浸在了痛苦之中,突然间,她似猛然狂般,扑入他的怀中,只以仅剩的力量用手肘不断地捶打着他,一个劲的大哭着,泪眼迷蒙中,有无限凄惶与冷清自面上刮过。 她从未如此失态过,神色凄艳,似凌乱在疾风中的一缕花魂。用尽全力去捶打他,即便明明知晓那只是徒劳无力,亦不曾放弃,嘤嘤哭喊道:“都怨你!都怨你!都怨你!” “烟儿……”他缓缓吸一口气,神情沮丧。无语回答,只得将她再次紧紧楼至怀中。 耗尽了最后一分力气,她无力的软倒在他的怀中,眸中是一片空洞与木然,气若游丝,只徐徐道:“我自三岁起,习字画,四岁起,穿针引线,五岁起,习弹琴奏琵琶,十多年的寒窗苦练。我天资平平,靠的皆是一次又一次的在繁星闪烁他人入睡之时,我独自起身,借着烛火月光,钻研苦练,才有今日之小就。可如今,都如流沙逝于掌心,也都没有了。这一双手,只怕是废了,今后也许再也不能执画笔,拨琴弦,穿针引线了……”她贴在他的胸前,静静地说着往事,语气是那般轻盈而忧伤,似随时都会飘走的一缕青烟。仿若所有的苦,所有的痛,此时都不过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 风离御神色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情绪,瞧着烟落此时一脸疏离淡漠的姿态,像是一朵远远开在天际的花蔓,心中一阵阵紧揪。良久,他轻吁一口气,瞧了眼紧紧闭死的老旧的木门,现如今,他的境遇又能比她好得了多少?缓缓地无意识地揉了揉她的长,柔声道:“你可曾怨我,当日强要了你,才将你卷入这纷争中来?” “如何能不怨?”她凄苦一笑,他们二人何曾如此平心静气的谈着往事,点滴往昔忆起,千般感伤徘徊,最终只余沉默无声。 “可我却并不后悔,烟儿,都怨我私心想你留着那枚玉佩,不然若是狠心收回,也不会让你受苦至此。慎刑司一事,终究是我晚了一步,自他们来我的景仁宫中搜宫之时,我便知大势已去。父皇对我亦无半分信任。原本属我管辖的军饷一事,也已是交给二皇兄着手去办。罢了,自打听到审问你之人是杜进后,我从未急得如此不知所措,无计可施,唯有叫琴书带话激将于你。烟儿,那么多的人,都是熬不住刑,咬舌自尽,我真的好担心。”言罢,他似惊魂未定,复又接紧了她,继续道:“为了救你,我竟然,竟然向父皇茶水中投了紫萝香!” 烟落木然迟滞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涟漪,方才她听琴书说皇上当夜病倒之事便觉得蹊跷,眼下看来,真的是另有文章。“何为紫萝香?”她自他怀中探出苍白的小脸,忍不住问道。 “这是一种来自异域的奇香,用了能使人浑身无力,昏昏欲睡,无药可医,唯有解药能解,却瞧不出是任何病因。我对父皇用了此香,后又去四处散布流言,迫使父皇放了你,可终究仍是晚了一步。烟儿!”掩去了剩余的话,他这么做,无疑是铤而走险,自毁前程,二皇兄送南漠使臣回国,后又接到圣谕改道去处理军饷事宜,不在朝中。他做得如此明显,想必父皇也未必是心中无数,可这些,他不想再让她知晓。 突然,他伸手抚上她娇弱的小脸,轻轻执起她的双手,丝毫不厌弃那丑陋的伤口,手指一根一根放入她的指缝,轻轻地十指交握在一起,纠缠不尽的温柔与缠绵,一脸认真道:“我一定会治好你的手,一定!我比谁都期待着,你的画,你的琴音,还有你的绣品……”他的话,渐渐淹没在了温柔醉人的吻中。贪恋的辗转吻着她,那是他想念了很久的味道,终于又如此清晰的感受到了,不愿再放开,此时只想与她灵舌共舞。 心中无比震惊,他竟然会向自己的父皇投毒,只为了救她,而她,一直以为他是无情的。窗楞的缝隙间,有风微凉,卷着庭中淡薄花香缠绵送来,一浪又一浪的打在她的身上,他的吻极其轻柔,不似从前的粗暴,伴随着灼热的呼吸,密密匝匝的落下来,而她,亦是忘了反抗。 也许,唯有此时,他们才能这么静静的相处片刻,没有阴谋,亦没有算计…… 当晚深夜,风离御再次潜入暴室之中,带来了一盒极其罕见的金针,竟然比最细的绣花针还要再细上数分,在烛火之上反复烘烤过后,借着微颤的烛光,他细细的将她手指之上断裂受损的筋脉缝合起来。 望着他略显笨拙的动作,额头因为凝神紧张已是落下涔涔汗水。虽是手上疼痛难忍,她不由得苦中寻乐,打趣道:“烟落不晓,原来男子也能执绣花针,竟也绣的像模像样。这些针可别浪费了,留着日后绣花用,可是遍寻不着的好东西,也许你能技胜我一筹呢。” 风离御斜觑了她一眼,瞧着她因忍着剧痛而咬白了的双唇,俊脸浮起一丝惜色,道:|这还是我向御医院最年长的御医问来的法子,也不知能不能奏效。”“暴室”之中御医不能入内,是以他只能自己动手。说着,又从袖中摸出一个精致的瓷瓶,只有两指宽大小,拨了盖子,便闻到一股清凉的香味,细细的洒在了她的伤口之上,如覆了一层薄薄的绿粉。 “痛!”她惊呼。 “忍一忍,此药效果极好,是西番进贡的,治伤有奇效,只此一瓶而已,还需省着点用。”他凝眉说着,手中却未曾停下,只专心的上药。 烟落无声无息地望着此时极为认真的他,偶尔垂落的鸟黑丝遮住了他俊逸的侧脸,更是添了几许朦胧的温柔,异样的感觉渐渐蔓生,心中似有铜墙铁壁的一角正在缓缓塌陷。 日复一日,她被囚禁于“暴室“之中,虽不用做粗活,但也没有自由。亦是日复一日,他夜夜来于她换药。直至终有一日,他没有再来。 闲暇的偶尔间,她忍不住问琴书,“七皇子今日有事么?”语毕,才惊觉自己竟是对他有了一分期盼。 琴:“听闻今日皇上差人去景仁宫中宣旨,正式册封七皇子为宁王。”微微皱眉,她不解道:“也不知是好是坏……” “自然是坏!”烟落暗自一怔,接过话,深吁一口气,长叹道:“若是真心想晋封,直接封为太子,岂不是省事?封为宁王!只怕他,与太子是无缘了……” 夜已深,转眸望向窗外疏淡月影,洒落在诡异交错的柳枝上,随风荡漾出阴冷的光影,并着屋中微弱的烛火一齐跳动。 五月的天,已是几许闷热,而他,想必也已是山穷水尽…… 卷二深宫戚戚 第十四章 夜** 夜过四更,廖无睡意,烟落起身至院门口透透气,月色如一掬清水,悄然轻泻,拖出她细细长长的人影孤零零的映照地上。远处水红色的宫灯明明灭灭如遥远的星子,风吹着身旁的柳枝轻摇,月亮也仿佛有些悬悬欲坠。 清丽的秀眉星目间,难掩忧思重重,她轻轻吁出一口气。忽然,前面不远处的村影之下,似有银白色一角泛起凛冽的光芒,几乎以为自己是看花了眼。 再定睛一看,只见风离御正立于风中,软软的风拂起他金冠下逸出的一缕乌黑的,就像做了一半被惊醒的梦。渐渐地向她走近,待靠至身前时,方觉他今日着装与往日不同,淡青色的官服制式,想必应当是她从未曾见过的亲王制服,照例是肩上盘龙,不同的是胸前绣了三条腾云驾雾的金龙,个个伸出张扬的五爪,是了,平日里看他的朝服,那龙仿佛是三爪的。细节上的差别,昭显出他如今已是天晋皇朝的宁王。 “还没睡?”他含笑望着她,心底有柔软的情愫滋长。 “嗯,睡不着。”她轻声答。 一时,两人间掠过一丝尴尬,周遭太安静,静得让他们竟不知该如何相处,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之声交替而起。那一瞬间,烟落仿佛觉着这“暴室”便是一处人间仙境,如此宁静,如果他们可以永远不用身置朝堂争斗的漩涡之中,该有多好?只是,他说的很对,不是想避世不理,就不会沦为别人的箭靶。正如置身于滔滔无边的大海之中,身后一浪推着一浪,使你不得不前行。 月华如水,轻轻泄落在他们身上,清风流连,她的裙裾层层盈动若飞。他突然轻笑一声,打趣道:“你该不会是在等我罢。”说着,狭长的眸中含了狡黠的神色,修长的一臂上前揽过她的纤腰。 “呵!怎会?”烟落敛眼一笑,想不到,他也有这般无赖风趣之时。一时气氛却是轻松了不少。 “夜凉风起,先进屋去罢。”他说着,便将她打横抱起,长长的裙摆,几乎拖垂至地,随着他的走动,轻轻拂过地面的落叶,沙沙作响。 这几日仿若习惯了他的温柔对待,她亦没有反抗。只是细看之下,有一抹石榴红色悄悄浮上脸颊,耳垂之上有一翠绿色的宝石坠子晃出湖水般的光艳,扑在脸上,只觉得凉飕飕。他的怀中,温暖依旧,只不过是今日多了一股浓郁香馥的酒气。 入了房中,她自他怀中离开,静静地坐于床上,小声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来呢?还一身的酒味,也不早些就寝休息。”屋中比外头亮了些许,细瞧他的俊颜,仿佛有些不胜酒力,竟也有一丝微红的醉意。 风离御径自坐在她的身边,松开领口的一颗金丝扣子,略略透了口气,道:“今日册封我为宁王,晚上自是要宴请一番,是以多喝了几巡。无妨,今晚要来替你将金线拆了,如此重要之事,我又怎会忘记。我只怕自己来得太晚,你早已是入睡。” 他一边说着,一边自袖中摸出一把小巧的金剪子,大约只有寻常树叶般大小,极细极细的剪尖,却是锋利无比。小心翼翼的执起她的双手,一层层将纱布打开,果真是极品的伤药,她的伤口几乎已经愈合,也不似平日的伤口总会留有黑黑狰狞的疤痕,细瞧之下,已是有粉嫩的肌肤新生。仔细的用剪子将之前为她缝上的金线一一去了,动作格外细腻与体贴。 他剪得极慢且极细致,时光悄悄的流逝,周遭仿佛静止了一般,唯有偶尔跳动的烛影方有一丝晃动的感觉。一绺碎自他的海水玉金冠下以柔雅的姿态滑落,无限柔媚之姿,竟是驱使着烟落不由自主的上前为他捞起,彼时,适逢他为她剪去最后一根金线。腾然,他抓住了她探触而来的手,温热的大掌瞬间包裹住她娇小的柔荑,眸中荡漾出水般的沉醉,哑声道:“烟儿,试试看,能不能动。” 烟落脸一红,立即抽回了手,仿佛碰触到了炉上的滚水般心慌意乱。不想却意外的现自己的手已是能蜷曲握拳,伸展自如。心中一喜,美目一扬,眸中瞬间盛满晶亮的星辰,情不自禁道:“好像真的能动了。” “那去试试看,能不能穿针?”他亦是一脸动容的瞧着她,眸中尽是深深的怜惜,柔声建议道。 “嗯!”她拼命大力地点了点头,神色难掩激动,忙下了床,从一旁案几之中取了琴书补衣服用的针线,愈是可以一试,她反倒心中开始有了一丝紧张,有些犹豫不绝。 “试试吧!”他微笑着鼓励。 她微咬下唇,一手执起针,另一手执起线头,小心翼翼的穿过去,一次没有成功,也许是因为她有些紧张。二次,她使劲收敛了心神,竟是一穿而过,望着那吊悬在丝线上左右荡漾的银针,晃出阵阵银光。失而复得的喜悦如潮水般覆没了她。百感交集,她竟如小孩子得了蜜糖般兴奋,心中甜腻腻的。她一直以为,她的一双手已是废了,不想还能有今日。 “真的好了!”能做如此精细的活,想必其他的也没有问题了。克制不住的激动,令她眉飞色舞,竟是忘形地上前拥住他的衣领,挨着他的身侧,直将手在他眼前晃了又晃,笑声宛若银铃般清脆。 风离御眉目含笑望着她,神色满是融洽的暖意,心中暗自庆幸,如果她的这双巧手废了,那他会内疚一辈子的,她甚至都没有为他缝过一件衣裳,一想到那惹祸的枕巾,心中泛起难言的酸涩之意。心疼得瞧着她此时难得露出的天真笑容,如蔷薇花开般灿烂,更是添了几许愧疚,她自小庶出,身份备受争议,这日子本已是难熬。是他,残忍地刻夺了她全部的笑容。 等一阵高兴劲过了,烟落回过神,方才现自己已是暧昧地坐在他的身边,一臂正柔弱无骨的挂在他宽阔的肩膀之上。何曾如此放纵自己的行为,当下她羞红了脸袋儿,急欲离开。可他哪里肯放,一臂有力紧紧地钳制住她,更是将她拉至自己修长的双腿之上。 望着他清澈的眸中渐渐升起异样的颜色,仿佛带着几许暗红的**,她略显紧张的凝视着他喉结间的上下滚动,脑中腾然一片空白。她不是未经人事,自然明白他想要什么,益的慌乱,只觉得脑中嗡嗡直响,吵闹欲裂。 “烟儿……我想……” 潮湿的吻伴着灼热的呼吸细细密密的落下,他的唇齿间还残留着浓烈的酒香,直熏得她亦是有了几分醉意。他的唇舌柔软细腻,腻在她的颈中,直勾起心底深处一股莫名的渴望。下意识的想要去抵抗这种如火如荼的狂潮,她双手紧紧抵住他的衣襟,不想却被他捉了去,反扣在了身后。衣物如繁复的花瓣般一层一层脱落,恍惚间已是被他压至床榻,沉重的身体伴随着他益粗重的喘息一齐而来,直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七皇子……我……”轻微挣扎着,却更像是引诱,她脑中一团乱,已是无法思考。 “叫我的名字,叫我御,烟儿……”望着她似羊脂玉般雪白的身子,端庄的气质融合着妩媚,克制不住的**浪潮将他彻底淹没,低喃声渐渐模糊不清,最后消失在他一路向下延伸的热吻之中。 他的技巧娴熟,所到之处似在她身上点燃了星星之火,渐渐燎原。心中隐隐觉着不妥,却又无法抗拒他的挑逗,头脑愈来愈混沌,她好想让自己清醒,因为她与他之间,有太多太多的不可以,有些很重要的事,甚至是有些很重要的人,她一时都忘却脑后,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想起来。 罢了,她的心已是冰冷寂寞的太久,久到哪怕只是零星一点温暖都会令她情不自禁的想要去靠近,依偎着取暖。罢了,她亦是冷静得太久,这种冷静的伪装眼下难以再维持,此刻的她只想忘却一切,放纵自己。伸出一臂,她风情万千的环上他的脖颈,亦是感受到了他突如其来的狂喜。 他进入她身体的一刹那,竟然还是疼痛的触感,抑制不住地从喉头溢出一丝呜咽,却只是勾起他更兴奋的狂野。 烛火盈然跳动,缓缓滑落一滴滴软而红的烛泪,蕴成一朵朵斑斓的珊瑚。月光都好似害羞地躲至云后,不肯去瞧那春色无边。纤秀莹白的足尖笔直的伸挺着,几乎承受不住帐内的春暖。男子沉重的呼吸之声和着女子芬芳的**交替起伏。 “叫我,叫我的名字……”他突然停了下来,额头满是涔涔汗水,漏*点已至崩溃边缘,布满**迷离的凤眸瞧着身下妩媚的人儿,不断地催促道。他想听,此时此刻想听她宛若黄鹂的声音娇唤他的名字。 陡然的空落,让她不知所措,难耐的欲潮一浪高过一浪,几乎是含着哽咽的娇喊出声,“御……” “烟儿……”他不断低喃,不断地给予她极致的快感与彻底的满足。直至感受到她全身颤抖不已的痉挛着,方才释放出自己全部的热情,登临顶峰 过后,她柔顺地趴伏在他的胸前,静静数着他强劲又急促的心跳声,只默默不语,他的肌肤之上仍是一片薄汗,还留有方才缠绵的气息。理智回笼,她一时竟有些茫然。 风离御一臂搂着她,那滑腻细致的触感教他流连不已。另一手把玩起她乌黑柔顺的长,用一指轻轻卷着。瞧着她沉默不出声,心中渐渐凝滞,有些失落。 良久,他轻声问:“你后悔了?还想着慕容傲?”言罢,语中浓浓的醋意竟让自个儿都吃了一惊。 傲哥哥,烟落一怔,放纵自己的那一刻,她竟然没有想起一直深埋在心底的他,而这样的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见她怔愣不语,他醋意更甚,瞥了她一眼,只凉凉道:“你是我的人,你们是绝对不可能的了!” 她盈盈抬眸望向他,轻咬下唇,恍恍道:“没有,我只是觉着对不起映月。”毕竟,现在映月才是他名正言顺的妃子。想到这,心中竟是有着说不出的窒闷。 “映月?”风离御颇为惊讶,微微坐起身,觑了她一眼,又问:“你怎会提起她?” 烟落拉高被子,遮住自己胸前因他坐起险些尽露的潋滟春色,脸色依旧是潮红一片,迟滞一下,道:“她是你的妃子,你夜夜都上我这来,这般冷落她,教我心中过意不去。”别过脸去,掩饰住自己一闪而过的难堪。除了映月,他还有骆莹莹,今后或许还会有许多。 “烟儿。”他将她的小脸搬转过来,瞧着她,认真道:“我本无意纳你妹妹为妃。都是母妃自作主张!”言至司凝霜,他眸中闪过一丝狠厉,又道:“因着是你的妹妹,我一直待她有礼。等日后风波平定了,我一定想办法,完璧归赵!” 完璧归赵?!烟落睁大了美眸,有些不可置信的瞧着他,难道说,他没有?那么映月她…… “烟儿,别总想着那些有的没的,总想着旁人。”他略为不满,轻声斥道,一个利落翻身,又将她压制身下,覆上一脸邪气的坏笑,轻轻在她耳边吹气道:“怎样,这次不用媚香,感觉如何?” 她大窘,想不到他如此小心眼,还记着上回的事,如此取笑她,还问得这般孟浪,教她脸红了个透。只是,如此邪气的笑容,此刻看起来却并不扎眼。 来不及再多想,他的热情已是再次点燃,刚才顾着她久未经人事,他已是收敛许多,动作极其轻柔,这本不符合他狂野放纵的性子。吻如狂风暴雨般落下,他无疑是一名优秀的猎者,此番他便要尽情肆意的去享受这美味的猎物,直至天明…… 午后,烟落小睡片刻后,才自床上起身,而他似乎一早已是离去o屋外阳光异常炫目,金灿灿的似乎将老旧的窗框都晒出了一股子的焦味。 她披了一件薄衣,将浑身欢好的痕迹尽数遮挡,走下了床。伸手推开了房门,只觉得一阵热浪迎面扑来,卷着青草花香的气息,令人心旷神怡。走了几步,拐弯处便是一处破旧的园子,园里几乎是空无一物,只有一缺了口的大缸,里面盛满了水。有几株开满了花朵的玉兰村,那莹白厚密的花朵似一只只洁白的冰雪盏,就这么冷冷清清的绽放在春风里。 不远处,似有捶打衣服的“啪啪”响动,伴着阵阵泼水的声音。拐过一处弯角,又靠近了几步,她远远瞧见有几个女子正围着一口井,半蹲着洗衣服,层层叠叠的衣服堆得似小山般高,不算甚好的衣料,想来也是一些下人的衣服。 一个高个略胖的年长女子正站在她们身后,一张皱纹横生的脸,晒得黝黑风干,粗壮的手中执一长鞭,神情倨傲,大声呵斥道:“快点,快点!洗不完不准吃晚饭,你,你,还有你,都快些!” 宫中总是不乏这些奴才,自己平日里受着主子的气,忍气吞声,到这再来给别人脸色看。烟落瞧仔细了,琴书似乎也正在埋头洗着衣服,眉宇间青黑一片,显然已是十分疲惫。难怪她瞧着琴书日渐粗糙的手,精神是一日不如一日,原来是日日在此做着苦活。如果说慎刑司是酷刑逼得人自尽,那么这“暴室”便是慢慢地将人折磨累死。 即便是身处“暴室”,再落魄她也是主子,正欲上前替琴书说话,却正巧见刘公公带着几人寻来,见着方才那名胖女人,便寻问道:“楼婕妤呢?” “呦,是什么风,把刘公公吹至这晦气的‘暴室’中来了。”她讪笑着缓缓自拐角处步出。 刘公公一见,赶忙迎了上来,换了一脸奉承,直直道:“小主,哦,不,等下该改叫娘娘了,皇上要晋封娘娘,这封号都让内务府拟好了,‘顺’字,赐住飞燕宫,真是大喜啊,大喜!现下正等着娘娘去飞燕宫领旨呢” 封她为顺妃?这又是唱得哪出戏?兵来将挡,土来水淹,她如今已是见怪不怪,心中平静若止水。眼尖地瞧着刘公公身后站着的,竟是司天监莫寻。她覆上满面春风,莲步轻移,缓缓来到他的身边,斜眸打量,微嘲道:“司天监大人果然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跟着刘公公可是前途无量。” “皇上差微臣来替娘娘瞧瞧身子,可有何不妥之处?”他拱手作揖道。 “着实让大人费心了。”她唇边勾起深深诡异的弧度,略略向他凑近,附在他耳边,小声道:“与其担心我,不如仔细着你自己。路走多了,总会掉着,只是日后你的运气就未必有我好了。” “呀……”的一声,身侧树丛中有一只灰黑雀鸟,仿佛受了惊吓般,突然一跃而起,直飞冲天,在浩瀚的蓝天之中凝成一个黑点。 翩然转身,她神清气爽,回眸望了望正一脸凝重的莫寻。彼此间竟是相视一笑,有电光火石四射迸裂…… 卷二深宫戚戚 第十五章 太子 飞燕宫,虽地处偏僻,却是一处风景极好的宫苑,大约再走上一柱香的时间,便能走至这幽幽深宫的尽头,远远望去身后便是绵延的山丘,满眼的郁郁葱葱,底下是一脉长长的赤色宫墙。这里是极安静的一处所在,微池柔波,烟柳生翠,春花闲开,几只金黄色的鸟儿静静栖在枝头,轻叫一声,又是一声。 位列三妃,烟落于宫中的衣食供给已是不一般。粉霞锦绶藕丝罗裳,垂华髻上扣着水晶珠花玉钗,八宝掐丝顶冠,项上系着九阙玉环,纤纤玉腕上是一对清灵通透的碧玉镯子。 此时的她,左手正执着一支画笔,沉静优雅的立于一袭长台案几之后,案几上铺了一层雪白的宣纸,左右各以青龙白虎玉纸镇压住。柔软湿润的笔尖敷了浓浓的墨汁,轻轻地落在纸上,先是勾勒出一袭春水池畔的轮廓,再是点上几许翠柳海棠,浓墨淡抹,依着海棠有一双闲鸭交颈相伴,翅膀微张,拥着彼此慵懒入睡。一幅海棠春睡旖旎风姿跃然纸上,她的手,虽不及以前那般灵活,有些僵硬,可相信只需稍加练习,假以时日便能复原如初。 凉风簌簌,灌了进来,驱赶一室的闷热,是琴书推门进来。 烟落抬头,瞧了一眼琴书,她显然气色好多了,披一件青缎对襟外裳,绣纹如意图案,头用点翠插梳松松挽一个流苏髻,簪着镶金花铀,虽是二十有六,却也是清丽可人,别有一番韵味。因着自己被册封为正二品顺妃,位列三妃,未得圣宠却连连晋封,看不透其中缘故之人直以为她日后必是飞黄腾达,一时客气巴结之人倒是不少。这琴书也是跟着水涨船高,眼下已是宫中宫女里头一分的尊贵,昔日里在“暴室”之中欺凌她的嬷嬷,也被刘公公调去了宫外行馆做苦活,亦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娘娘。”琴书双手奉上一盏清香四溢的茶水,敛眉道。抬眸瞧了下复又低仔细作画的烟落,娘娘近日里,气色红润,整个人益的妩媚妖娆,风韵不同于往昔,一贯横亘于眉间的隐隐忧愁一扫而空。替代的是一抹精锐的光芒,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凌厉气势。 搁下手中画笔,烟落端起茶水,轻轻饮啜一口,徐徐清凉入肺,似加入了名贵的百合香,世态炎凉,以前她被人遗忘于云华宫之时,可从未有过如此好的待遇。勾唇略嘲一笑,她径自拌了些绿色水墨,低问:“我让你打听的事,可有结果?” “娘娘果真聪慧,已是猜得七七八八。”琴书双眸一亮,绽放屡屡光华,难掩钦佩之意。 “哦,细说来听听。”她唇边挂着浅浅微笑的弧弯,另执起一支画笔,蘸了些绿色,便往那婀娜多姿的柳技上画去,片刻间画中便萌生了点点春日翠意,教人耳目一亮。 “奴婢去内务府问得详详细细了,才拟定下的死规矩便是位列三妃及之上的,日后一旦先皇驾崩,无论有无子女,便直接晋为太妃。其余妃嫔有子女的,可以保有位份,留在宫中颐养天年,没有子女的,一律落出家,永伴青灯古佛。娘娘,奴婢认为此番晋封娘娘为顺妃,应当是好事,至少日后不用落出家。不知,娘娘是如何看待此事?”琴。眼下的情势是愈来愈乱,她在宫中跌打滚爬了二十余载,竟也渐渐无法看透这迷乱的局。 “好事?!”烟落自嘲一笑,又换过一支笔满满蘸了红墨,朝着画中轻轻洒了洒,点点妖艳坠至海棠丛中,如凝成点点殷红饱满的珊瑚莹珠,搁笔,一幅“海棠春睡图”已然完成。 琴书于旁递上一袭方帕,烟落伸手接过,拭干净了手,继续道:“才晋封七皇子为宁王,次日便晋封我为顺妃,封号必然不会是一日间就拟定好的。两者凑在一起,怎会这般巧?眼下虽然位列三妃,明着看似乎日后不用落出家。可是,落出家又何妨?如果七皇子真的有意。”说道这,脑中飞快地掠过那抹邪气的俊颜,似正暧昧的凑在她耳边哈着气,玉颜微红,美目一扬,垂凝望着自己轻绞衣摆的双手,又道:“如果他真的有意,只消等上些时日,向内务府报上我在寺中因病暴毙,消了我的户籍,日后改名换姓,一样可以……厮守。” 说道这,她长长吁了一口气,眸中溢上几许悲凉,叹道:“若是日后晋了太妃,在明处总是难办,只怕会是银河两隔了。”有时候,荣耀反倒是一种沉重的负担,直压得你难以喘息。 “原来如此!”琴:“先封了七皇子为宁王,再封了娘娘为顺妃。原来是皇上害怕自己百年之后,娘娘与七皇子情不自禁,再弄出些风晋皇朝让世人谈论的话柄来。原来竟是这样的,还是娘娘聪慧,奴婢愚钝,没能参透。” 烟落缓步来到青麟兽香炉前,执起玉勺,舀了一些倒入炉中,“呲呲”声响起,她呆愣望着那徐徐升起的白烟萦绕在眼前,清丽的容颜一阵恍惚。声音暗哑,带着几分失落道:“知道了,却不能改变,又有何用?” “如果七皇子当了皇上,娘娘又是从未承宠,这‘完璧归赵’应当也说得过去。总之,天无绝人之路。”琴书见她一脸郁郁,心中不忍,柔声劝道。 烟落不语,抬眸望向不远处的袅袅轻纱,因着春日,宫中的窗纱一例换成了云雾白的蝉翼纱,远远望去宫外的桃红柳绿似化在春水般朦胧,几分烟雨般的景致,教她心中益的怅然。如今的他,已是与皇位无缘,先是晋封他为宁王,再是策她为顺妃,这接下来?不出意外的话,二皇子只怕是不日便要坐上太子的宝座了。 二日后,二皇子风离澈归来,那日他着一袭黑底绣金龙锦服,头戴金玉冕冠,乘坐着明黄色的金帐御撵缓缓驶进皇城,这等迎接阵仗,是无上的殊荣。听闻此前由于部分地域克扣军饷,将军士兵多有抱怨。此番风离澈改道处理军饷事宜,因着他的威望稳定了军心,可谓是大功而返。皇上龙颜大悦,御手一挥,便将半壁御前侍卫的兵权交至风离澈的手中,相较被册封了个闲散王爷的风离御,他的优势已然是排山倒海。 风晋皇朝乾元二十八年五月初,由于皇上一直龙休怏怏,朝中立太子之声一浪高过一浪,皇上着人起草了立太子诏书,正式册封皇二子风离澈为太子,至此,数年明争暗斗,刀光血影的太子之争,终于落下帷幕。 又是两日后,清晨时分。 禁卫宫廷的仪仗队早已威风凛凛的站在了皇城南门的东西两侧。鼓乐队与司礼队似已将太子迎至南门等候,满朝文武百官身穿官服,分不同品级,齐聚于正泰殿之下,为的便是宁王风离御。 一时间,鼓乐齐鸣。南边隐隐可见司礼队正迎着风离澈朝这边走来,烟落此时正立于文武百官身后的一处隐蔽之地。静默地望着这一切。只见风离澈已是身穿最庄严的正黄礼服,缓缓步来,拾级而上,最终站立在那高高在上的正泰殿前,隐隐可见身后近侍拥簇,金篷玉扇,绣幡长戈,气势不凡。祭过天地,正泰殿下一众官员齐齐跪地,整齐若斯,遥望风离澈正单膝跪地,有司礼为他戴上纯金冕冠,将一柄九龙夺珠权杖交至他手中。少刻,他缓缓起身,面朝殿下,双手缓缓向两侧升平,长长的剪袖几欲垂地,示意平身。 顿时,如海潮般层层迭起的山呼声一浪接着一浪响起,“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震耳欲聋的呼喊声此时听来恍惚有几分不真实,她茫然而又空洞的美眸瞧着华丽奢靡的七宝缠金丝明黄色华盖,怔愣无语,转眸看向风离御,只见他的眸光一点一点冷了下来,像是燃尽的余灰,冷到死,冷成灰烬,湮灭与尘土无异。 他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一朝却如流沙疾逝,终于也都没有了。紧紧握住双拳,华丽衣裙的一角已是被她揉得极皱,深深的褶痕向四处狰狞地蔓生着,眼前这光华闪耀的无上尊荣,恍若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红色轻纱。她明白的,任何极致的权势背后,都是踩着无数人的鲜血而上,而历史就是这般无情,以骨为笔,以血为墨。也许,这其中亦有沾染了她双手饱受酷刑的鲜血,以及她那未能见天颜的孩子的薄命。 这一刻,望着风离澈深刻英挺轮廓的侧脸,长身玉立,丰神朗朗,她心中深深地种下怀疑,他是否真如表面看起来这般孤傲冷清?风离御因着她的缘故,终于被拉下了浑水,眸中衔着一丝淡淡的恨意,她突然很想知道,这一切,风离澈,他究竟有没有参与…… 卷二深宫戚戚 第十六章 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一) 日影西斜,此时已是晚霞满天,天空中的落日已是被无边的昏暗吞没殆尽,半边的天被层层霞光染得格外的璀璨炫目,金红,姹紫,粉黄,明蓝,诸多霞色调和成了幻彩鎏金的大空。烟落不由得驻足观望,这样的霞色,如此纯净,真美!仿若是铺开的七彩织锦从九天玄女的手中抖落,如梦幻般一所停留在了人间。 今晚,是二皇子册封太子后的正式晚宴,宫中自早上便已是开始布置,长长的红色绒毯铺至远方,一眼都瞧不到尽头。一丛丛金黄色的花盛开着摆满了红毯的两侧。自她入宫以来,这是最大的一次盛宴了,比起上次南漠使臣前来时操办的还要奢华土几分。 照例,她自然是要出席晚宴。拢了拢身上的藻绿色绣海棠荡纱披风,接过琴书的手,缓缓朝宴席而去。 走着走着,只见暮色中一道颀长的身影正缓缓向她这边走来,夜凉的风撩起他青色衣袍的一角,一扑一扑的,如同折了翅的飞鸟无奈地扑腾着翅膀,好似他现在的困境。在离她几丈远处却突然停了下来,深深望了她一眼,俊脸之上有粼粼波光微动,薄唇紧抿,转身先她一步前去赴宴。 烟落步履微滞,自那夜后,她已经好多日没有瞧见他了,他这些日子好似都在宫外,也不知忙着什么。脑中不知怎的忽的忆起那夜与他的极致缠绵,颊上悄悄飞上两抹石榴红色,似喜还羞,瞧着他翩然在眼前的身影,几缕长随凡飘扬,如洒向春日的黑缎,心中竟是无声无息地荡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众目睽睽之下,她与他,自然是要避开些的。天色渐暗,她静静地站立着,只待到他渐渐走远,寥落的身影似没入浓墨浑金的暮霞之中,而这般缓缓地陷没,格外给人一种压迫到兄法喘息的感觉。 再抬步来到席中.她显然还不算晚。主席之上,似乎不见皇贵妃司凝霜的身影,细一问,许是皇贵妃心中不满册封太子让,多年的苦心经营付之东流,是以自称抱病卧床,不愿出席太子封宴。主席之下,下席左顺位,一席的座位是留给梅妃,二席座位便是自己。可见眼下的她,在宫中地位已是不同往昔。 入座,遥望对面席工的风离御,骆莹莹与映月似乎早就到了,已是一左一右如两朵娇艳的鲜花般挨在他的身侧,骆莹莹一手似半挽着他的手肘,神情清朗,貌似恢复了些许往日的艳姿。如果说骆莹莹是一朵娇艳的牡丹,那么映月无疑是一朵柔丽的栀子花,静雅清灵的绽放着,虽远不及牡丹艳丽,却是别有韵味,让人情不自禁想去亲近。只见映月一脸温柔荡漾,正为他的酒盅之中满上丽香的酒,兰指微翘,抬眸间浓情流转,仿若酒壶之中倒出的都是她的无限深情。望着他们这般恰恰,烟落只觉得心上如沉沉压下一块大石,渐渐透不过气来。 少刻,只见两名衣着华丽不凡的嬷嬷引着一名身着茜红色剪袖绣金线牡丹宫装的女子自远处缓步前来。这般盛装隆重出席,只怕是一直在病中着的,她从未见过的梅妃。 对于这名自入宫以来便一直盛宠不衰的梅妃,烟落的心中自是有几分好奇的。听闻她原先不过是一名进献皇上的舞姬而已,凭着一曲《惊鸿舞》入得圣颜,竟是一举封为正二品妃,打破了下女只得逐级晋封的规矩。而且,听闻皇上平日一月有大半日子皆是宿于她的玉央宫中,更是着人在离如宫里宫外数里之地内皆种满了各色红梅、白梅、腊梅。其隆宠可见一般,且长宠不衰。 天色已暗,周遭明亮的黄色宫灯却将整个庭宴照耀得亮如白昼,只见梅妃穿花踱柳而来,莲步姗姗,身旁似带出一脉芳香的云。入座于烟落的身侧,待瞧清楚时,烟落只觉得自个儿的呼吸,都因为梅妃的出现而微微凝滞了,她仿若是不染纤尘的,没有被世俗里的污浊烟尘沾过一丝一毫,柳眉如黛,星眸欲坠,眉间一点朱砂,如凝了的红胭脂,益衬得她宛若天上谪仙般飘渺。 其实,若说梅妃便是人间唯一绝色,烟落心中觉着其实未必,自己也是颇为貌美,与梅妃不相上下,美人总有相似,她与梅妃之间甚至眉眼间还有着几许相似,一样的细长柳眉下弯着一弧含水秋眸。只是这梅妃,顾盼神飞的娇柔姿态中透出一种淡淡的惘然的神情,仿佛是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点心事。而这种柔弱的感觉,也许最是能勾起男人争先恐后的保护**。恐怕这便是梅妃盛宠不衰的原因了,然而,梅妃再是得宠,也不过是养在深宫之中一朵嫩弱的花儿罢了。唇边轻轻扯动一缝淡然的孤度,烟落别过眼去,径自四处打量起来,她所向往的,也许更多。 四处游移目光,掠过位于身后几席的曹选待,不,如今应当是曹嫔了。听闻梅妃抱病不能侍寝,这个曹嫔颇得宠爱,是连越两级侍奉于君王塌前,亦是打破了宫女必须逐级晋封的宫现。宫人内监们都私下议论着,这个曹嫔可大有当年梅妃得宠的劲头呢。 无谓一笑,转眸回神,烟落正欲执起面前红漆雕花攒盒中一块玉酥糕,却听得耳旁一阵踏着落叶的簌簌声直作响。抬头一望,竟是慕容成杰与柳云若相携而来。这还是她一次见到慕容成杰,以前傲哥苛总是护着她,怕自己受冷眼刁难,是以从未曾带着如去过安邑郡王府。 慕容成杰显然已是上了年岁,虽应当是与爹爹差不多的岁数,可却明显更显苍老,一看着便是成日浸淫于酒色之中,被掏空了身子的人。只余一双精锐不减的黑眸,依稀透出年轻时的纵横沙场,好似一汪深不见底的深潭,烟落只望了一眼,心底竟萌生出了莫名的寒意,手脚均似被冻僵般.冷彻底。眼底掠过一抹疾驰而过的狠意,几乎教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行至自己身旁,只听得梅妃已是先一步福身行礼,声音若翠鸟歌唱,盈盈道:“义父,近来身子可好?” 慕容成杰忙换上一脸老辣的奉承,一手将梅妃挽起,道:“老臣岂敢劳娘娘大驾,还烦娘娘惦记,臣身子过朗的很,无碍,无碍,呵呵。” 义父?!烟落的神情在闪耀的宫灯之中有一阵恍惚,记忆中好似听人说过,梅妃是慕容成杰进献给皇上的,原来竟是称他作义父,那岂不是是慕容傲的义妹?也不知他们是否曾经认识。微微颦眉,甩了甩头,烟落只觉得自已是越想越远了,竟寻思此不相干的事。 美目一扬,却对上了柳云若一双似笑非笑的眼。她满头青丝梳得如亮油油的乌云,两鬓长微垂,轻若柳枝,满头华丽的朱钗金簪,耳边戴着红色玛瑙坠子,妖艳如吐着红星子的小蛇,穿着洒金牡丹罗裙,装扮异常华贵。 “顺妃娘娘万福。”柳云若微微福身,向她致礼。 烟落亦是大方还礼,只是菱唇开了又合,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昔日情同姐妹,兴趣相投,总有着絮絮叨叨说不完的话,可如今见了面却连问候的话语都是那么难以启口。 柳云若似丝毫不介意,只是柔若不骨的挽了慕容成杰,一同向对面席位走去。在经过风离御面前,只见她稍稍停顿了下,松开了慕容成杰,修长的两手轻轻捻起自个的洒金罗裙,双膝微弯,长长的裙裾四下散开,如同盛开在草地之上的一丛艳丽的芍药,声音娇媚酥骨道:“宁王殿下万福!”那一声“宁王”带着刻意的尖声,听上去是那般的刺耳,更像是有意无意的嘲讽。 风离御面色稍霁,回以一抹冷淡的微笑,微眯双眸,眼底有看不咒的情绪一问而过。执起面前的酒盅,作势饮了几口。 瞧着柳云若刻意地前去问安,烟落心中一沉,若不是今日见着柳云若,她几乎都快忘却了风离御曾经狠心玩弄抛弃柳云若之事。看云若那强作傲气的神情,以云若的性子,想必一定是爱惨了他,亦是恨毒了他罢。几许难掩的失落并着几分酸涩之意泛上心间,渐渐弥漫开来,直至唇边都衔了一丝苦涩。她自己,想来也不过是他百花丛中曾经的一朵而已。 一众人等6续入座,少刻,皇上与太子一同出席,高坐于主位之上。丝弦管乐的宫廷乐曲徐徐吹奏,月儿亦是牲上柳梢,此时正漫下如烟如雾的薄云,如轻纱般拂遍每一处。几巡酒过后,人人脸上皆是有了几分醉意。 烟落亦是饮了一杯余,她不胜酒力,是以不敢多饮,只略微抿了几已是觉着头胀无比,似好多小人从旁拉扯着她的长,朦胧错觉中,总觉着七皇子灼热的目光一直凝视着她,炙烫无比。暗自甩了甩头,聚拢了精神,她向他瞧去,不想却对上了他双眸无焦距,虽是望着她这边,却已是神游太虚,不知所想。 片刻,身旁一席的梅妃悠然起身以身子疲乏,先行回宫休息为由,携着两名嬷嬷飘然离开了座位。瞥见烟落,她微微一笑,艳光四射,那艳似春梅绽雪,总有此凄冷之意。 烟落亦回以一抹得体大方的笑容。 歌舞宴席已是渐渐接近尾声,皇上一早已是起身离席,许是去了玉央宫,只余风离澈仍是精神朗朗,一众朝廷重臣轻番卫前敬酒,远瞧着,他也是惭渐有了几分微醉。对面席上,但见风离御凑至映月耳边小声几句,映月一脸柔顺的颔,起身携同骆莹莹一道先行离开。 烟落凝眉瞧见这幕,心中大约明白风离御许是有事要寻她,彼时他亦正朝自个儿瞧过来,于是她执起手中酒杯,微抬向他示意,作势轻轻饮啜了一口,一双美眸流转朝南边的醉兰池方向望了望。风离御当即会意,亦是举起杯中美酒,唇边挂着一贯的浅笑,轻轻领,再一饮而尽。旁人只以为他们是彼此敬酒示意,而烟落已是心领神会。少刻,她亦是借故离席,只留了琴书于席上再坐一全儿。 夜凉如水,月光皎沽如请水流泻,烟落独自走在细长的鹅软甬道之上,裙摆拂过簌簌落花,轻微的声响仿佛是这宁静夜晚唯一的优美曲调。伸手轻轻拂过一旁的灌木树叶,如水的凉意沾染手上,从旁斜出的花树影子映射在流光溢彩的宫灯之上,蜿蜒曲折如无限忧思倒影其上。 她拐过一弯,又是一弯,直至寻了一处醉兰池边极是僻静之地,才止了脚步。这里离喧闹的宴席较远,亦是没有明亮的宫灯照耀,周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树影也仿佛阴沉森冷,一时心中竟是有此惧意。突然,树丛中似跳出一个物什,三两下一跃,便跳入不远处的池中。她惊得后退一步,却似碰到了一堵坚硬温热的墙,转身只瞧见是一人,太黑一时瞧不清模样,连连受惊,她几乎要惊喊出声,然而所有的呼喊都被来人以唇舌相堵,熟悉的龙涎香瞬间溢满鼻息,炙热的呼吸夹杂着沉重的喘息,吻如同暴风骤雨般侵袭而来,似带着浓浓的思念。是他。 今日因见着柳云若含恨落寞的样子,烟落亦是受了几分感染,打自心底时他又是生了几分抗拒,比起那夜沉浸在了手伤复原后莓悦之中的她,今日要清醒许多。步步向后退,而他确是步步紧逼,愈楼愈紧,丝毫不肯松手,直至她身后抵住一颗粗壮的大树,再无路可退,被禁锢于一寸狭窄地方,动弹不得,心中警铃大作,又害怕招人注意,更是不敢出声,一时间只得无奈地任他为所欲为。 他愈吻愈是动情,温热的大掌已是游移在了如纤细柔美的腰间,腾然松开了她的腰带,“哒”地一声,轻轻飘坠于草丛中,同是明翠的绿色,瞬间便与地下融为一片,烟落却浑然不觉,整个人轻飘飘的,如置身云中漫步,身子渐渐一点一点的软了下去,仿佛在他的手中化作一滩柔腻的春水,脚下酸软得几乎再站不住。脑中意识逐渐混沌起来,正无法思考间,不想他已是伸手探入她的衣襟,陡然握住她胸前的柔软。被他如此肆意地侵犯,理智瞬间回笼,她陡然清醒了数分,浑身一冷,只觉得汗水涔涔落下。他疯了,在这种地方想要做什么,她有很重要的事要寻问他,司不是来此隐秘之处与他男欢女爱的。想着,她已是欲抬起一脚去微微踹他,不想反倒被他钻了空子,修长的一腿巳是挤入她匀称的双腿之间,紧密相贴的两人再尤分毫空隙,而他,邪恶的手已是一路向下探去。 周遭漆黑.月光都似不愿照至这隐秘的树丛中来,伸手不见五指,只是对于自小习武的风离御来说,暗中视物是轻而易举之事,凤眸微眯,含着暗沉的**,他贪婪地瞧着眼前这妩媚的人儿,领口微松,隐隐约约可见香肩之上,有一条极是艳丽的红色肚兜丝带,那样艳红一条细线蜿蜒其上,愈显得露出的皮肤莹白若雪,那丝带随着锁骨蔓延下去,脑中情不自禁地遐粗起往下的潋滟风情来。原本只是想以吻堵住她的惊呼,不想情潮泛滥却是愈不可收拾。高涨的**使他几乎濒临崩溃,急欲纾解,似乎遇上她,总能轻易让他失控。 “唔!”猛然彻底的占有让她险些又是惊喊出声,却被他适时地一掌捂住,欲哭无泪,他,他竟然真的在这草丛中强要了她,还是倚着树干这般羞人,甚至连衣物都未曾来得及脱去就……这般……自小接受严谨礼教巡巡教导的她,如何能接受这般放浪形骸、羞于启齿的行为,一时间,所有的气恼都化为了眸中点点猩红愤怒的火焰,愈燃愈旺,双手如雨点落下般不断地击打着他,推拒着他,却丝毫撼动不了他半分,愈是挣扎愈是全身绵软无力,最终只剩得软绵绵地拍击,一下接着一下,显不出她的极不情愿。 既害怕又无法抵抗这一**汹涌的欲潮,不敢轻易出声却又无法克制喉间的呜咽低吟,她忍得极为辛苦,几乎将柔嫩的下唇咬出血来,而这般隐忍的娇媚神态无疑使他愈的兴奋与狂肆,直将她折磨得死去活来,几欲昏死过去。 良久,当一切都归于平静之时,烟落已是汗湿一片,浑身粘腻,秀微乱,脸颊烫得仿佛要起火一般,腔口气闷无比。她背过身去,不愿去搭理他,他着实太可恶,竟然做如此孟浪之事,等下她这般脸色潮红,衣衫凌乱,要如何见人? 风离御眉间尽是舒展的满足,此时正半倚着树干小憩,一脸邪气地瞧着她由于气愤而不停起伏的背影,浅笑道:“还生气?” 她咬唇,只恨恨道:“你疯了吗?” “烟儿,我不能不疯这么一次。”他突然覆上一脸怅然,徐徐叹了口气,神情寂寥。又道:“我要出宫了!” “什么?”出宫?!她闻言一怔,转身望着他,有些不明所以。 “封了宁王便要去宫外另立王府,父皇与我寻了一处地址,令我择日搬出,无奈之下我只得推说不甚满意,提议加以适当改建,是以才能在这宫中再留些时日,只是最快三个月,最长不过半年,我便要瓣出景仁宫了。届时将无奉诏不得入宫,你我想要相见……”说道这,他抬头望了望疏密树影中透出死死岑寂的月光,一脸寥落道:“也不知多久才能见上一回……” 烟落怔住了,眸光久久地定住,直至有一许失魂落魄晃碎了她婉约请丽的容颜,一缕寂寥的月光穿透重重树影洒落在了她的身上,夜风又起,鼓起她的衣袖,翩翩如蝶,却了无生气。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与绝望一同袭来,惭渐淹没至她的喉间,虽犹可以透一口气,却是聊胜于无,深陷这幽冷深宫,傲哥哥生死未卜,不知所踪,眼下七皇子又策封了宁王将被遣离宫中,一时间,爱的,恨的,思念的,心动的,都将离她远去,那她,独自一人在这无尽的深宫中苦苦挣札着,煎熬着,还到什么?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连最后的一点希冀都不复存在…… 突然,一片落叶自枝头坠落,缓缓飘至她的肩头,随手拈起,只觉得自己也和这落叶一般,再无可依。 恍惚怅然间,风离御却突然将她压例在柔软的草地之上,凑至她耳边,以只她能听见的微弱声音道:“别动,有人来了!” “扑簌,扑簌……”似有人踏着落叶自不远处经过,交错的脚步声,沉重稳健,似是男子且不止一人。 隐约能听见低沉的嗓音,有着几分熟悉,远远传来,屏气敛神依稀能听清楚。 “司天监,本殿下让你办的那些事,全部办妥了么?” “太子殿下请放心,万无一失!” 烟落听得面容被惊愕吞覆,整个人似被凝冻了一般,僵在那里,美眸圆睁,只觉得手臂不停地哆嗦着,无法克制,如若不是他此时正牢牢压住她,只怕她整个人已是如狂风中被凌虐的树叶般瑟瑟抖。 如此深夜,有什么事不能光明正大,却要行至如此偏僻的地方来说,风离澈!莫寻!他们竟然真的有关联,那她的事,岂非…… 卷二深宫戚戚 第十七章 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二) 沉稳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周遭恢复死水一般的静寂,再无一点响动。良久,风离御才放开了烟落,直起身坐于草地之上,抬手轻轻掸去身上佯草屑。瞧了一眼依旧躺在草地之上瞧着暗沉夜空瓦自怔愣的她,顺势将她拉起,揽入怀中,柔声道:“他们已经走远,如今四下无人,烟儿,今晚你在宴席之上暗示我与你前来私下相会,可是有事要问我?” 烟落眉心突地一跳,勉强一笑,道:“没事。”她的笑意淡而稀薄,像透过千年冰山漏出的一缕阳光,带着深重的寒气。她想问的事,其实已然有了答案,只不过是自己心中抗拒着不愿去面对而已。 脑中仔细回想着她与二皇子相遇的一幕又一幕,记忆如排山倒海般翻滚而来,带着几分潮湿霉烂的味道。往昔点滴美好旖旎的回忆似在黑暗的夜空之中开了一朵又一朵明艳鲜妍的花,她想伸手去留住它们的美好,却,只能眼睁睁任由它们尽数萎谢了…… 犹记得那次,她被娘亲相逼,前去求七皇子收她做侍妾,被无情的羞辱身心一番,一时迷茫的她神情恍恍惚惚,如徘徊梦中,差点不慎踏入了城郊的敛翠湖中,是风离澈,他及时出声阻止了她的落河。她忘不了,那时的他,修长的身影坐于河畔大石之上,冷冷请清的神情,再无多言一字,可她总觉着他是外冷内热。 犹记得那夜,离园之中宴请他,风离御请了七名女子献上民间难得一见的剑舞,不想那七名女子却是日月盟月宫的杀手,欲取他的性命,那时她假以援手,以萧音破了笛音,也正是因为此,当下日月盟为的女子恼极了她,欲杀之而后快,是他,带着她飞旋起身,躲过了那枚致命的飞镖。她忘不了,那时的他,衣阙飘摆,丰神朗朗,他们有如在春风中惬意飘舞的飞花般优美落地。 犹记得那日,曹选传于敛翠池边出言不逊,刁难于她,甚至欲是动粗。是他,阻止了曹选侍的辱骂与劣行,并硬生生地柠断了她的手腕,且将那名眼高于顶势力的宫女打入暴室之中。她忘不了,那时的他,狠绝之余,却对她透出几许温情,嘘寒问暖。 犹记得,宴请南漠使者那夜,映月出言刁难于她,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得以一曲画舞赢得万众瞩目。她忘不了,他屡屡向她投来的赞许目光,一跃飞身题字,凌厉的剑锋冷然出鞘,轻抹指尖,一滴鲜红的血飞上画帛,瞬伯便熨成一抹意境绝,美悬挂于郁郁葱葱山头的斜阳落日。“山河落日图”,她一直以为,他们配合的如此默契,应当是知己才是。 司如今?现实如一把钝重的锈刀,一刀一刀地割裂着她的神经,益的恍惚怔愣,情不自禁缓缓向风离御靠去,寻了他肩处一席宽阔的港湾,静静的倚着,沉默不语。此时的她,正像是寻了一处屋檐避雨的孤苦雀鸟,沾湿了的翅膀,无法奔向浩瀚的蓝天去飞翔。 有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好似落着一阵急促的冰冷暴雨。偶尔几许月光透过叶子细碎的间隙落下来,仿佛在她而前设下了一道没有温度亦无法攀越的高墙,如果,风离澈,他的这些种种,都是有意刻意为之,那么浩瀚的人心,真的是太可怕。如果,每个人都是这般表里不一,都要费心劳神地去一一分辩,那么,她真是分辨地好累好累,是敌是友,她已然渐渐无法分清。 风离御轻轻揽着怀中的人儿,静静垂眸,一双凤眼勾起绝美的弧度,目光渐渐柔然,似有无尽的依恋缱绻,近乎痴怔地凝视着沉浸在了忧思中的她,声音温柔至极,低低道:“若是无事,我只当你是想我了。”言罢,他伸手摘去她髻之上的蝶戏双花簪子,彻底释放她如黑瀑布般柔顺的长,一缕一缕的轻拂着,她的长有着几许潮湿的黏涩触感,许是因着方才激烈的缠绵。念着方才极致的快感,他神色益迷醉,目光明澈如潺潺流动的一泓清泉,宠溺软语道:“你的头有些乱了,替你梳理疏理。烟儿,时候不早了,我真的要走了。” 烟落恍惚间浑然不觉他在做着什么,一味柔顺地贴着他的心口,如一只乖巧温顺的猫咪。脑中细细分析过与二皇子相识的每一募,不漏去任何一个细微之处,突然,有一丝疑惑浮上心头,双眸陡然一亮,刚理顺了些许,却突然听得他要走,心中不由得急了,忙拉住他的胳膊,小声问道:“等等,我想知道当日皇上昏迷不醒,司天监测出生辰八字相合的我入宫冲喜,解了皇上的怪病。你觉着这事是巧合还是人为?” 风离御甫一听她柔声唤他名字,眼中有一问奇异的明耀光芒。又听了如的疑问,眉心微皱,此事害得他失去了他与她的孩子,教他如何不恨?英挺的轩眉扬起恼怒之气,冷声道:“天下大抵太过巧合之事,皆是人为!我才不信这些个巫蛊之术!必是有人自后陷害于我。” “是二皇子?”江烟落凝眉问道。 他冷哼,神情问过一丝阴鸷,道:“除了他,还会有谁?” “可为什么是我?为何不是骆莹莹?记得当初骆莹莹可是比我得宠多了。”她又疑道。仔细推敲每一个细节,她绝不合冤枉好人,但眼下,也不想再轻易受人摆布,避世不理,依旧沦为箭靶,险此废去一双手。如今,她不愿再沉默,旁人曾经施加于她的伤害,她必定如数奉还。 他暗讶于她的心思慎密,巡巡推敲,心中更多了几分赞赏,如果他日后想要登临顶峰,身边缺少的便是如此一名聪慧睿智的女子相助,而她,无疑是最好的选挥。缓缓浅笑起来,道:“还记得那日宴请二皇兄,他出手救你躲开了那枚飞镖,之后他时我说了什么,你可还记得?” 烟落想一想,回忆片刻道:“好似他说,既然你从慕容傲手中夺了我,就请好好待我,可是这样?”星眸含了几分探究,她转头望向凡离御。 他轻轻捏一捏她娇俏挺立的笔尖,语调含着溺死人般的沉醉道:“同样是男人,你当他看不出我心中重视的是谁?”言罢,眸中含着些许暧昧,瞧着她栓嫩的侧脸,直欲再一亲芳泽。 烟落闻言,面色酡红.只以肘间轻轻推了推他,含羞示意他不要扯远,又问道:“那时你设下此宴,可是你寻来的那七名女子,想要二皇子的性命?” 他冷哼一声,道:“确实是我寻来了民间的剑舞,假作行刺他之状,只不过却没有想要他的命,况且我并不知那七名女子竟是日月盟月宫之人。” “为何要假作行刺呢?”烟落疑感的问道。 “你知晓,因为彼时父皇委我以重任,命我运送银两物资前去灵州赈灾。我怕二皇兄会从中作梗,是以特地设了此宴,意在宴中假意行刺他,虽不会成功,他亦不全捉住我的把柄。可是在外人看来我们兄弟二人此事之后必生嫌隙。是以,如果我在灵州的公办出了差错,人人只会怀疑是二皇兄携私报复。他这般精明世故之人肯定明白,我这么做,是让他投鼠忌器。”他详细解释道。 她眉心一柠,静默半响,原来当日那场鸿门宴,他是这个用意,难怪她一直兄法想通。此时不得不佩服风离御慎密周全的安排,真真假假,迷感了所有的人。当时即便是日月盟真的得逞,截下那此银车物资,也不过是空忙一场,因为真正的物资早就从官道之上大摇大摆的运送抵达至灵州了,甚至不费吹灰之力。脑中只觉得思绪有些乱,略一思忖,岔开了思路,低声问道:“我怀疑司天监莫寻是日月盟的人,你觉着呢?” 他眸中问过惊讶,盯了她一眼,问:“你凭何判断?” “感觉。”她唇角扬起宁静如秋水般的凉意,其实她也有没有几分把握,只是一种油然天生的感觉驱使着她这么去揣测,她总觉着莫寻好似见过她一般,也颇为了解她与七皇乎的渊源,以及莫寻无意间曾透露出来的岐山上罕见的茶叶“雪顶”,种种蛛丝马迹令她怀疑。 “我也曾经这么想过,苦于没有破绽。”风离御轩眉一柠,冷声道,修长的手指依旧缠绕着如柔软的丝,凑近鼻息之间,嗅取着那一丝**的芳香。 “那枚丢失的玉佩,亦是被他所盗取。”她凝声道。 他神色一凛,猛一握拳,只听得关节亦是“咯咯”作响,由于他正把玩着烟落的长,突如其来的握紧,亦是扯动了她的长。 烟落只觉得头皮一阵痛麻,惊呼,“痛!” 风离御先是歉然一笑,忽的脸色阴沉,唇角扬起冷冽的弧度,揉了揉她的后脑勺,寒声问:“可恨!竟然是他!为何不曾听你说起?” 她不答,只徐徐道来:“我有一层想不明白,如果莫寻与日月盟有牵连,那么二皇子与莫寻有关联,岂非矛盾?我记得,那日宴席之中日月盟月宫之人可是先行刺的二皇子。” “可以假设为他在做戏,如果二皇兄与日月盟有关联,那日月盟之人极有可能是他自己寻来假意行刺他自己的。”言至此,他冷冷一笑,突然似想明白了一层,含着无比怒气道:“好一个反利用之计!” “何解?”她蹙眉,脑中已是愈来愈乱,只觉得万千线头杂乱无章,却寻不到最初的那一根。 “些许个日月盟的反贼,想要行刺他,无疑是妼蜉撼树,不自量力,必会失败。只是,如果日后我灵州一行遭遇日月盟袭击,如此一来,还会有谁会怀疑是他。”风离御若有所思,缓缓剖析道。 如此似乎能解释得通,只不过她心中还是有几许不明,又问:“日月盟是反天晋皇朝组织,如果二皇子与日月盟有来往.与狼共谋,那又置江山社稷于何地?以他孤傲的性子,可能么?” 他一时愣住,良久才道:“日月盟虽是反天晋皇朝组织,但多活动于凉州,灵州偏远一带,甚少在中原起事。我一直揣测,以他们的实力,颠覆天晋皇朝只是痴人说梦,但是趁乱夺取凉州、灵州还是有些可能,这两处山势险要,易守难攻,昔日父皇自夏北国手中夺取此二城亦是攻打了数十年之久。如果司以固居于此,自封为王,倒也是十分惬意。” “所以,你觉着,二皇子有可能是想以二城换取自己的皇位?”她心骤然一紧,脱口道。这么做,有可能么? “也未必,许是他想利用日月盟,事后再做打算,亦有司能。”他略略迟疑道,毕竟同是风离宗室一脉血亲,他总觉着风离澈背后的目的,没那么简单。 烟落陷入恍惚中,记忆苍凉的碎片间,她想起了傲哥哥的身影,以及那蒙面人坠崖之时那抹无限眷恋的眼神,渐渐地合二为一,那深不见底的悬崖,底下是无尽的阴寒,心中空洞得似蚕食过一般,只余些许零星的残片,茫然中,她喃喃轻语道:“如果是这样,想必傲哥哥与日月盟也有联系……”如果没有风离澈的野心,傲哥哥也不会落得眼下的境遇罢,思至此,她眸色暗了几分,掠过阴冷。 “你说什么?”风离御似没有听请划的低吟,柔声询问道。 自觉失言,她面上浮起一个苍凉而了然的颓败笑容,垂眉低道:“如是,害我之人,是二皇子无疑了。” 他只轻蔑的嘲道:“除了他,我想不出还会有谁在这样一场阴谋之中获益最大。毕竟,他终究是当上了太子。” “当上太子又如何?只要没有坐上皇位,一切顶还是未知数!”她冷冷哼道,唇边却含着一缕明艳笑意,只闲闲拨弄着耳垂之上的海兰珠,微微一动,似能折射数道清冷的月光,那明媚潋滟的风情直教风漓御一阵错愕。 “你有何良策,愿闻高见。”他益搂紧了她,因着夜冷,微凉的唇轻轻凑至她光洁的额头,印上一吻,眸中含了几许期待。 她恬静微笑,似五月青翠枝蔓间悄悄绽出的一朵红色蔷,缓缓道:“以彼之道,还治彼身!”既然这一切是利用她达成的目的,那便由她亲自来结束。思绪百转千回中,心中已是形成一策。 他只眯眸凝视她,半响静默。 这样的她,他从未见过,明媚的眸光中含着无限清冷的智慧,直隐射出一种执着的信念,叫做坚定 …… 卷二深宫戚戚 第十八章 引诱 几日后,清晨。 几缕阳光隔着湘妃竹帘子斜斜地透了进来,地砖之上烙着一条一条深深浅浅的帘影。烟落正坐在梳妆台前,手中执着一把犀角木梳,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螺纹铜镜上浮着镂空花鸟圄,是一双交颈双宿的黄鹂鸟,底下是并蒂莲花。镜中的人儿,气色红润,眸光溢水流情,却是难掩几分空落怅然。 少刻,只觉得屋中光亮闪动,打破了原先的昏沉微黯,是琴书撩帘入内。端身上前两步,凑至烟落耳边,低声道:“御前侍卫副领凌云特来拜会娘娘。” 烟落手一滞,犀角梳子停留在了浓密如云的乌之上,忽的美眸一扬,唇边绽放了一朵如柳微笑,茫然等了几日,终于有了动静。搁下犀角梳子,随手放置于紫檀木梳妆台之上,她正了正衣襟,端声道:“让他进来。” 少刻,一名着金领黑衣的男子疾步入内,身形修长拔高,腰间束着约一掌宽的金线蟒纹腰带,别着一柄弯型大刀,刀柄之上缀着几颗夺目的虎眼精石,只一瞥,直让人以为是猛兽疵目相伴,脚上着一双翘头豹纹长靴,翻边长及膝盖,墨黑配纹金饰,是典型的御前侍卫装束。 他单膝跪地,双手作揖,垂沉声道:“臣正四品御前侍卫副领凌云参见顺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不必多礼,起来说话。”烟落只淡淡说着,唇边挂着浅浅弧弯。待到这凌云起身抬,她亦是暗自不小的吃了一惊,一直以为带刀侍卫都是些粗壮汉子,不想他竟是一名眉目清俊,器宇不凡之男子,一双乌黑的瞳眸温润如墨玉,习武之人却温文尔雅,教人过目不忘。 “娘娘,此物请收好!”凌云上前一步,恭敬地递上一本略微有些泛黄的本子,春日凉簌簌的风吹着陈旧的书页如同蝶翼般扑哧微动,迎面卷来一阵浓郁的古书檀香,令人心神一凛。 她伸手接过,瞧着那上面笔锋厉辣的《论戒》二字,愣愣出神,这本《论戒》便是她那日私自潜入他的书房之中寻找他去灵州路线之时,却不甚被他撞到,为了掩饰过去,随手抽取的那本古籍翻阅。彼时,她还曾想助慕容傲扳倒七皇子,推崇二皇子即位,眼下却已是时过境迁,心中不由得感慨造化弄人。犹记得,当时他说要将此书送与自己,只不过她依旧是放回了书架之上。如今,他终究还是将这本价值连城的卷本古籍给了她。 “娘娘,王爷那还有一本相同的复本。”凌云补充道,私下里抬眸打量着烟落,心中亦是惊艳。彼时她正巧坐在了东窗之下,细碎的阳光自窗楞缝隙间耀入,落在地上仿佛开出了一朵朵金花,落在她的身上,如丝丝朦胧金线,沉浸其中,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宁静温雅的气质。 王爷,甫听人唤他“王爷”,她总是有些不习惯。仿佛未曾去细听凌云在说着什么,她的思绪愈飘愈远,想着想着,唇边竟是荡漾出春日枝头若柔柳般的微笑。而那绝美的笑容,直教凌云一阵错愕。 …… 脑中点点忆起,太子封宴那夜,她静静伏于他的胸口,柔弱无骨的手轻轻抵着他炙烫的心口,却被他十指相缠,交握于胸前。 她声音绵软,问:“御,宫中可有信得过之人,调与我差遣,也好见机行事。” 他神色迷醉,执起她的手凑至唇边细细亲吻,良久才道:“你的手伤未痊愈,眼下才不过是新生肌肤,可千万要仔细着了,莫要着凉水,省的日后留下疤痕。这次劫后余生,已是万幸,我可是断断不敢再让你去冒险了。” 婉转斜睨了他一眼,她娇笑盈然道:“你只当是差人周护着我便是,我会小心行事的。何况,我沉默不理,不是同样遭人构陷?这手伤许是对我的一分警告,也未曾可知。” 他迟疑了下,道:“御前侍卫如今一半的统领权皆在二皇兄手中,不过其中亦有我的心腹。副领凌云,武艺高深莫测,来无踪去无影,忠心不二,值得信任。” 她突然环上他的脖颈,叹息若蝴蝶微微颤动的翅膀,深吸一口气,满腹皆是他身上散出的徐徐清香,教人心神一阵荡漾,只怏怏道:“以后,我们尽量不要再见面了。” 他一怔,双手只牢牢扣住她的纤腰,静默不语,双眸似流转过万千不舍。 “若是传书信,恐招人注目,你我互通消息,可有何良策?”她静静的问,突地自他怀中探出小脑袋,一脸天真的瞧着他,道:“好似总见书上描写,飞鸽传书,不知可行否?” 他轻笑,忍不住在她粉嫩的唇瓣之上轻啄一下,捏了捏她的俏鼻道:“又不是远途,这平白无故的,皇宫上空多了几只鸽子四处飞,还不是更惹人注意。” “那要怎么办?”她复低埋入他的怀中,自己不知不觉中竟已是习惯了他温柔的怀抱,如日日嗅那令人成瘾的鼻烟,欲罢不能,心口腾地一沉,如若有一天,他像抛弃柳云若那般无情的抛弃自己,那这般依恋的习惯要如何戒去? 察觉她的恍惚,他一指点了点她的脑袋,半疑道:“想什么呢?” “想哪日你突然又会弃我而去。”她脑中正这么想着,不想嘴上竟是跟着说了出来,一时咋舌,自觉有些失言。 他闻言更是一愣,方忆起自己曾经在离园之中无情地遣离过她,后又是给了她一纸休书,想到这,俊颜之上掠过一丝尴尬,只得楼紧她,道:“以前的事,就莫要再提了。日后我会好好待你。我心中视你若瑰宝,此生必不负你。” 如同坠在白茫茫的云端,仿佛耳边那一句不是真切的,却是实实在在回响在耳畔。不知怎么,眼角竟是有一许湿润的潮意。 她抬头道:“只可惜没有笔墨!” 他疑惑更深,“要笔墨做什么?” “白纸黑字写下来,免得你抵赖。” 他朗朗笑道:“小妮子愈来愈调皮,男子一言九鼎,怎会赖你?” “烟儿。” “嗯。” “看过所有黄昌硕的古卷么?” “差不多。” “《论蛰》?” “瞧过大半。”她美眸一亮,忽的明白,“御,你的意思是,用暗码传递消息?” “聪明!”他的话最终成了呜咽的咕哝,渐渐消失在了彼此间令人难忘的拥吻之中。 …… “娘娘!娘娘!”凌云见她一直陷入沉思,忍不住出声唤道。 烟落猛一激灵,方才回神,扯唇一笑,道:“失礼了,方才凌大人称宁王处还有一本,是么,本宫心中已是明白了,大人还有事么?” 暗码传递消息,这暗码的底本恐怕就是指这卷本《论戒》了。黄昌硕的古籍《论蛰》中曾记载前朝有密探以书为底本,六位数为一个字的暗码,这前两位数隐射页数,中间两位数隐射列数,最后两位数隐射列顺位。如此,用一连串的数作为消息传递,对方再根据一早定下的底本破译,如下便能准确无误的传递消息又不被旁人知晓。 凌云略微俯身道:“王爷传话,御医中卫风是自己人,可以信任。” “嗯,本宫知晓了。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凌大人还是早些离去罢,可要仔细些,莫要让人瞧见了。”烟落略微挥一挥手,笑着示意他离去。 “娘娘没有话要微臣带给宁王么?”他眉心一动,问道。 她想了一想,翻了翻手中的《论戒》,斜觑了琴书一眼,琴书即刻会意,立即取来了笔墨纸现。狼毫玉杆笔轻轻点了些许墨汁,她随意在书中瞥了两眼,秀手一扬,便于雪白的宣纸之上挥就了一连串的数,暗码意思寥寥而简单,“望君安好”。 …… 人间五月,芳菲天。 皇宫之中,各色的花儿迎风吐香,树木欣欣向荣,飞泉碧水喷雾潋滟,绮丽优美,如置身画中般。一处九曲蜿蜒的池塘,里面是碧叶连天的诗叶,彼时已是有荷花初绽,红的,黄的,白的,清秀可人,盛放的,含苞待放的,仍是小巧花骨朵的,教人应接不暇,清风浮动,带动连片的荷叶上下起伏,如碧波微荡。 池边有一处秋千,古旧的榆木凳,看起来颇有些年代,已是让人坐得油光顺滑。秋千之上引了紫藤与杜若相缠,此时正开出细小紫色的花,随风荡起之时,香风细细,如在云端。 而此处,便是位于前往景和宫中的必经之路。按理,封了太子,理当另建东宫,只是这风离澈上奏称日来风晋皇朝天灾频频,应当开源节流才是,是以暂缓这东宫的建造,仍居景和宫。此举亦算是为民生着想,据闻皇上亦是大加赞赏。 这日天气甚好,漫天飞旋着洁白若雪的柳絮。烟落独自坐在那秋千之上,有一下没一下的伸脚去踢那四处飘摇的柳絮,身后是琴书,正轻推那秋千架子,偶尔和烟落笑语几句。 蓝天碧树,突地来了几许兴致,她转头对琴:“去寻个七弦琴来。”琴书应了一声去了,只留她独自一人侍着秋千一侧粗壮的绳索,默然无声,远处下朝的长鼓之声早已鸣过,算时间,他也应该差不多经过了。片刻之后,她已是等得有些意兴怏怏,正欲打盹,却忽觉身后不知何时已是多了一道阴影,应当是他无疑!忙敛了心神,佯装作不知,只娇斥道:“琴书,你这厢偷懒,竟然去了那么久,还不快给我荡这秋千。” 身后之人伸手大力推了一下她的秋千,用之之猛,秋千晃动的幅度即刻增大。她一惊,险些没有坐稳,忙双手紧紧握住绳索。秋千向前高高飞起,风用力拂过她的面颊,带着她鹅黄色的裙裾一同翩飞,亦是鼓起她宽广的两袖,此刻正如同一只蝴蝶振翅与柳絮同飞。 她高声笑着:“琴书,讨厌,竟在我背后使坏,方才让你摇,你好似我罚你禁食了一般,也没个力气,眼下倒是折腾的欢。” 她咯咯地笑,“再推高一点,琴书,再推高一点!”话音刚落,秋千已是急向后飞去,飞快地经过一个人的身影,明黄色的太子服制,果然是他!她惊叫一声,道:“太子!”美眸之中掠过惊恐,手上一松,直欲从秋千上掉下来。 他双臂一举,微笑着看着她道:“若是害怕,下来便是!” 一股执拗的劲儿突然涌上来,心中不服,她用力握紧绳索,大声道:“太子只管推秋千,我不怕。” 他满目皆是笑意,走上前一步,更用力一推。只听得风声自耳边迅疾刮过,周遭的景色飞快的向后退去,直荡得她一阵头晕眩目,心中有了几分害怕,不敢往下瞧去,却努力睁大了一双美眸,满脸倔强。此时风起,吹得阵阵柳絮若与群仙共舞,如春雨般簌簌而下,一时兴起,她竟是欲伸手抓住其中之一。不想这才一松手,便一个不稳从秋千之上直坠而下。 然而,预期的疼痛却并未到来,烟落只觉得额头之上一凉一热,仿若是谁的呼吸,如乍暖还寒的春风略过她的面颊。抬头间,便对入他一双深邃的眸子,带着些许深蓝的光芒,明亮的眸子如一汪宁静的碧波,细看之下竟是倒映着自己清丽的容颜。一时间恍惚不已,再回神时,方现自己竟是置身他的怀中。 佯装一惊,她俏脸微红,连忙从他怀中站起来,窘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作势屈膝福了一福,软语细声道:“太子殿下。” 风离澈望着眼前佳人,一袭淡黄宫装,清新若春日里舒展的一点鹅黄嫩绿,和颜悦色道:“顺妃娘娘位份尊贵,又何须向本殿下行此大礼。” 烟落想一想,觉着说的也是,不由得微微一笑。 不再客套,他柔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不再称呼她为“娘娘”,语气之上的泾渭分明,亲疏显而易见,她心中一松。 “这里景色甚美,闲着也是无事,是以出来随意走动走动。”言罢,她默默垂,瞧着自个儿鞋尖上的绣花蝴蝶,扑腾着翅膀,仿佛要飞走一般,语气疏淡寥落,直显出身处深宫之中的哀凉寂寞。 一时间,风离澈静默无语。彼时适逢琴书取琴而来,走至烟落身边,躬身道:“娘娘,七弦琴已是取来。” 他瞥一眼那琴,含笑道:“你的萧声宛若天籁,我已是有幸闻之。听九弟言,你的琵琶更是人间难得几回闻。这七弦琴,也不知我今日能否有幸一赏。” 她迟疑一下,道:“太子今日无事?竟是有空听我一席怨曲?” 他不语,缓缓席地而坐,只翘以待,双眸微阖,如同一头松懈小憩的豹子。 烟落略一怔仲,亦是捡了一处柔软的草地坐下,将琴榈在一方大石之上。执起一手,抚上琴弦,信手徐徐拨起,起了个极低的调,柔美的乐曲自她指尖如清澈的流水般倾泻而下,曲中颇有流雪回风,清丽幽婉之妙,只是行音至曲中,却愈来愈伤感,拨弦益的生硬,竟已是渐不能成调,最终一个破音尖刺无比,响彻云霄,直怔得风离澈冷眸微眯,剑眉紧蹙。抬眸瞧她,只见她眼中的泪已是盈盈凝聚于浓密而又蜷曲的睫毛之上,摇摇欲坠,模样极是惹人怜惜。喉中逸出一丝呜咽,细声道:“对不起,太子殿下,我的手伤难愈,只怕是再难弹出昔日的曲音了。” 她的手伤!他侧眸仔细去瞧那莹白玉润的纤纤素手,如今已是多了十多条淡粉色的伤痕,条条皆横亘于纵横交错的经脉之间,心中一紧,十分的涩然,只呐呐问道:“方才你还是心情颇好,眼下怎的突然感伤了起来。”见惯了一向坚强自持的她,他未曾见过眼下如此脆弱无助的她,柔弱的仿佛在风雨中飘摇的一朵羸弱小花,竟是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要去抚慰。茫茫记忆的缝隙间,零星忆起,冬日的一天,她神情恍惚,一脸落寞,脚下如踏着沉重千斤,浑然不觉自己已是快踏入河中,而他,忍不住出声阻止了她,事隔这么久,如今他仿若又见到了当日失魂落魄的她,再一次清晰无比的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少刻,烟落起身,轻轻抬起衣袖拭去眼角晶莹的泪珠。怀抱着七弦琴,缓步走至风离澈的身边,以只他能听见的声音低叹,“其实,我一直怨你,那日我欲投河自尽,你为何要阻止?若那时便去了,该有多好,也不至于有今日……”几近哽咽,语不成调。 她急急离去,只余一抹孤寂寥落的身影缓缓没入无边艳丽的春色之中。 远远目送着她,他只觉得自己的心掠过一丝疼痛…… …… -------------------------------------------------------- 卷二深宫戚戚 第十九章 醉春欢 是夜,飞燕宫。 茜窗下翠色竹影沉沉,有夜风肆意穿行而过,满园花村被风携过,轻触声如雨点落下。 琴书静静侍候于一旁,瞧着此时正怀抱琵琶的烟落,隔了几刻便轻轻拨起泠泠琵琶,神情惘然似寄托了无限忧思,而那忧愁深沉如海,教她无法去看透一分一毫。 少刻,竹帘擦动,光影晃动间,入画入内垂低声道:“娘娘,御医卫风在殿外等候。” 烟落瞧一眼东窗外的一片暗沉,面色沉静如水,缓缓道:“请他进来。” “塔塔”的脚步声由远渐近,一名面容白净,眉清目秀的男子踱步入内,着一身藏蓝色官服,胸前纹绣了一只神采飞扬的孔雀,五彩斑斓的雀屏齐崭打开,炫彩夺目。烟落心中不禁暗自惊讶,看他年纪轻轻,不过是二十四五,竟已是做得这三品御医,想来是少年得志。 “臣卫风,叩见顺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他恭敬地俯身行礼。 “免礼。“她平声道,顺手将琵琶搁在了身旁,盈盈浅笑道:“既然卫大人入夜还肯来此一趟,着实不易,顺便替本宫仔细瞧瞧,近来本宫总是忧思重重,辗转难以入睡,头胀欲裂,不然也至于深夜劳烦卫大人跑一趟。”说着,便轻轻挽起素白柔软的锦袖,捞至手射之上,露出里边薄如蝉翼的一层鲠纱里衬,隐隐可见赛雪柔滑的肌肤凝如羊脂玉,她将手搁置在了软榻的扶手之上,示意他为自己把脉。 “替娘娘分忧,是臣的职贵所在。”他敛眉靠近了几步,近至她的身侧,琴书忙端来一张檀木皮蛋圆凳。卫风撩袍坐下,轻轻将她手上所戴的碧玉,镯子向上挪动了下,再微微卷起那薄纱里衬,微凉的三指覆上她的脉息,凝神听着。 烟落在一沉一浮的脉息上感受他指尖渐渐温热的粗糙与沉稳。烛火被深夜的寒意侵染,一跳一跳有些闪烁。号完了脉,他又仔细检查过她双手的伤势。 片刻后,卫风低低叹息一句,抬起的眼眸之上沾染上了一分忧虑,“娘娘思郁成积,导致夜不能寐,这并无大碍,微臣有一良方‘安神汤’只需服上几剂便好。娘娘的手伤亦是恢复的很好,不日便可灵活如初,想来当初处理的亦是十分妥当。只是,臣疑惑,自娘娘脉象上看来,此前可是曾小产过。”他压低了声询问道。 烟落一怔,看来她的脉象是真的有异,此前好似莫寻暗自探过她的脉息,也曾如此说过。好在卫风是风离御的人,让他知晓也无事。只是突地又被人提起昔日往事,顿时心痛得似一块被冻结的冰,腾然裂出崩碎的裂痕。一碗红花,打落的不仅仅是他们的孩子,更是打碎了她的心。她痛彻心扉,那么,他的心呢?应该也是至痛的罢。愣了好一会,眸中溢出几许哀伤,她缓声道:“是,进宫之前,曾落了一胎。事情原委想必不用本宫细述了罢。” 卫风默然颔,明亮的眸中闪过一丝同情,温然道:“娘娘身子底子薄,气血两亏,此前怀孕时必定也是肾气虚亏。坐胎本是不稳,又被红花生生打落。如果当时及时用黄芷、白术等温厚的补药吊住气息,再慢慢温厚地为你补养身体也无妨,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她不由得问出声,语调之中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可惜,当时为你调养之人,过于急功近利,用了大量阿胶与山参,过犹不及,反而使你的休质益的内虚,落下病根。”他凝眉答。 烟落想了一想,好似当时因着自己匆忙要入宫,爹爹害怕自己气色不好,遭人怀疑进而惹祸上身,牵连整个尚书府,是以命大夫用了很多名贵补药替她着实恶补了一番,没想到却是揠苗助长。心中一窒,她急急问道:“那该如何医治?” 卫风忙宽慰道:“娘娘莫急,微臣能替娘娘仔细调养,天长日久,总能调得回来。只是近来娘娘不宜有孕便是,否则胎儿与娘娘皆要受累,弄不好娘娘亦会深受其害,严重的话,有可能性命不保。” 近来不宜有孕?耳中听着卫风所说的话,她的脑中却不知怎的回想起了与他那两次激烈的缠绵,俏脸微红,竟是不自觉地伸手紧紧抱住肚腹,感受着自己身休随着呼吸的微微起伏。他们那么肆意的两次,会有么?会么?思绪渐渐飘渺了起来。 “娘娘,若是无事,微臣现下便回去为您配方子,此症越早调理越好,本已是耽误了些许时日。”卫风径自出言打断了她的沉思,已是躬身立于一旁。 烟落回神,秀眉微蹙,她自称身子不适,找卫风前来,自是有更重要的事,“等等,卫大人,你精通医术,不知一些江湖邪物是否了解?”她略一迟疑,低语道。 卫风一愣,道:“旁门左道之物,微臣亦是略有所涉,只是不知娘娘想要询问什么?” 她面色稍霁,有些赧然,愣了半响才支吾道:“一种迷幻剂之类的……用了之后会让人觉得……觉得自己曾经与人……与人欢好过,其实却并没有,卫大人,你能明白……本宫的意思么?”终归是女子,询问男子如此隐晦之事,她自是难以启齿。 卫风眸光转了转,挑眉道:“娘娘,还真有此物,名唤‘醉春欢’,需与酒一同饮下方能奏效,中此香者,据称整个人如置云端,全身汗,周身舒畅如同行过房事一般,好似源自夏北国……”, 醉春欢!三个字如同三块硕大的巨石同时砸向烟落,惊愕使她睁圆了美眸,无法置信般。然而只是片刻震惊,她急急打断他的话道:“那卫大人能否取些来给本宫呢?” “这个……”卫风想一想,道:“也不是不能,就是要费上十多日,不知娘娘可否等得?” 十多日,她脑中细细盘算着,如玉贝齿轻轻咬着菱唇,印出一道泛白的青痕。 卫风见状,主动问道:“娘娘可是为侍寝的事担心?微臣知晓娘娘与王爷两情相悦,自是一双璧人。其实,娘娘若是为侍寝的事担心,大可不必,皇上身子日渐羸弱,房事方面已是力不从心,此前曾多次向御医院索取合房秘药,现下均已是无用。” 她抬眸瞧着卫风,美眸微眯,不解道:“可是那曹嫔,不是方才得宠?却是何解?” “曹嫔!”卫风唇边略过一丝轻蔑,很是瞧不起般,道:“她得宠,还不是用了江湖之上的邪门之物‘五乐散”此物极是罕见,甚少有人识得。微臣前日曾替皇上把脉,探得脉息之间有异,却未声张,只当做浑然不知。臣斗胆揣测,皇上夜夜留宿曹嫔处,便是贪恋这‘五乐散’的奇效。只是这物,虽能享乐,却极是伤身,这无疑是透支皇上的精力,涸泽而渔,则明日无鱼,身子只会每况愈下而已。”他详细叙述道。 “卫大人,你之前说的‘醉春欢’,可否替本宫寻一些来,还是有备无患的好。”烟落略一思忖,微微沉吟道。 “是,娘娘只管等微臣的消息便是。”卫风颔作揖,道:“那无事,微臣便先行告退了。” “嗯,如果有人问起你本宫的手伤,不要如实相告,就称恢复了五成,行动已无大碍,但精细的活却难再做,譬如弹琴作画。天色不早,卫大人早些回去休息罢。”她略略勾唇,秀手一扬,凝眉吩咐道。 “微臣明白,臣告退。”卫风敛身一福,抬步退出。 待到卫风挺拔的身影渐渐远去,烟落复又拾起身边的琵琶,正欲去拨,琴:“琴书以为皇上不会招幸娘娘,娘娘此举实则多虑了,奴婢前后思来想去,这宁王与娘娘之事已是闹得皇宫之中人尽皆知,此前娘娘入慎刑司一案,也没个结果。正如娘娘所说,皇上策了七皇子为宁王,又晋了娘娘为顺妃,不过是想要将你们至此彻底相隔,免得日后再生事端罢了。此前是皇贵妃一心想让娘娘去与梅妃争宠,可眼下七皇子封了宁王,皇贵妃已是没了盼头,自然不会再理这些事。皇上念着父子之情,想必是断断不会……” 烟落“扑哧”一笑,道:“琴书,我自有别的用处。不能教你知晓,你却在这长长大篇了起来。分析得倒是头头是道。” 琴:“娘娘冰雪聪慧,其中缘由想来早已是明白透彻,琴书只是班门弄斧,让娘娘见笑了。”嘴上虽这么说着,可是,娘娘寻这“醉春欢”,说是有别的用处,这个她还真是想不明白。 “哪的话,竟瞎说。”烟落斜觑了琴。玉指复又覆上琵琶,泠泠拨弄起单调的冷弦,指尖缓缓弹出一个个短促的音来。 脑中清醒,了无睡意,垂间眸中缓缓溢出清冷的光芒,唇角弧度渐渐拉高,一丝寒凉的微笑缓缓绽放。 苍茫间,清晰的忆起,身处阴潮霉湿的慎刑司那晚,那名被人陷害,次日便要枉死的宫女,气若游丝地附在她的耳边,只徐徐说了九个字,“叶玄筝,依兰草,醉春欢。” 夜深人静,整个皇城终于沉寂于无声无息的夜黑之中,一众梦境朦胧的辗转间,恍惚听得飞燕宫远远有琵琶声整整一夜低续不停,恍若帘外细雨潺涂…… …… -------------------------------------------------------- 卷二深宫戚戚 第二十章 皇后之死(一) 十日后,是中原风俗的上阳节,亦是皇宫之中妃嫔齐聚于醉兰池泛舟的好日子,听闻往年亦是这个时候,将会有十数条小船,载着一众妃嫔,自醉兰池出,一路经过醉兰池的支流兰渠,而后再打开皇宫的南门水闸,直奔与宫内相连的隐匿在重峦叠嶂之中的一汪湖泊,那里有茂密的森林与一片广阔的草地,闲庭信步抑或是垂钓皆可。许是久居于宫中的女子,一年也没几个时候能出宫去透口气,是以大家都格外的兴奋。 内务府早已是便送来了初夏的薄衫,以及这次游船用的披风、斗笠之类,甚至仔细询问了各宫是否需要备下垂钓之杆。本来这般热闹的盛会,于烟落是毫无兴致参加的,直至一日她偶然现这醉兰池的支流兰渠,竟是蜿蜒经过太子所居住的景和宫。是以,她又仔细询问了琴书,原来这景和宫离兰渠不过是十数丈远而已。如此一来,她双眸陡亮,又是心生一计。风离御最快三个月,最迟不过半年便要被遣离皇宫,一旦他出了宫,自己便更是无依无靠,皇上亦是身子日渐羸弱,想来是时日无多。欲成大事,她还慢不得,与其日日这般守株待兔,坐等机会,倒不如主动出击来得爽气。 是以这日清晨,她穿了一袭素色石榴花宫装,清丽婉约的银丝百褶裙,绣鞋罗袜,满头的青丝挽起,只寥寥落落的缀了几颗珍珠簪子,仿若坠入无边夜色之中的几许星辰般明亮耀目。与一众姹紫嫣红、精致装扮的妃嫔比起来,她倒显得过于素净,更像是个低级妃妾了。 御膳房的船早已是先行一步出,直奔宫外去准备山珍野味以供中午的膳食,后面跟着的是尚司局的船,满载着各色桌椅器皿前去布置。而皇上与皇贵妃乘坐的双九龙抢珠龙船亦是浩荡出,后面才是一众妃嫔乘坐的小船,醉兰池水深,然而兰渠却是极浅,稍大些的船只是无法通过的,是以包括皇上乘坐的龙船亦是吃水较浅的小舫而已。 烟落携着入画来得迟了些,自是登上了最末的一尾船,两名内监起浆拨开碧绿的湖面,如瞬间将那凝如止水一幅优美画卷划破般,涟漪深深泛起,波光褶皱一路跟随在了身后。彼时天边厚重的云层已是被撕裂了一条口子,金色的晨光绵软地洒落在了粼粼湖面之上,如一尾尾鱼儿跃起般,泛起阵阵耀眼的麟光,更如无数繁星碎钻倾倒在河中,直闪耀得让人无法睁开眼。与她同船的有昔日一同居于云华宫的史美人,亦有眼下最是得宠的曹嫔,另有几名较为面生,各个都娇美如绽放的鲜艳花朵。 远处皇城之中,钟鼓之声悠悠回荡在遥远的天际,隔得那样远,惊惊入耳,映着游春的好心情,竟也成了余音袅袅悠悠、缠绵如丝。烟落静静伏身与船侧的雕花红木栏杆之上,浩浩醉兰池似漫漫无尽。渐渐晨风吹起,湖面上风有些大,由于逆风行驶,船已是行得有些缓慢,凉意侵袭,她不由得紧了紧肩头的披风。 船渐行,眼瞧着前面几艘船已是与她们相隔愈来愈远。曹嫔一脸郁郁,冷眉竖目,不耐的催促划船的太监道:“快些,快些,眼下就属咱们的船最是慢了。这厢等到我们赶到,只怕皇上都已开始用膳了。”她穿着华丽的金线牡丹绣服,下着缀满流苏的洒金罗裙,满头殊翠金钗,约有十多支,极是奢靡,随着船只偶尔的晃动,荡漾出阵阵冷艳妖毒的光芒。 一名内监躬身答道:“小主,咱们启程时已是晚了,湖上已然起风,船小自然不能太快,许生危险。”才说着,突然的一阵风高浪急,整个醉兰池都似有浪拍船舷的晃动。 曹嫔差点没站稳,只得慌忙扶住了一侧的栏杆,怏怏站于烟落身侧,对望一眼,却是彼此皆面无表情,各自别开眼去。倒是史美人莲步上前来与烟落冷热寒暄几句。 徐徐风动,随着船只驶入支流兰渠,前方已是渐行渐窄,水亦是由方才的深绿渐渐变淡,可见这河水的深度的确是愈来愈浅的。一路花香熏暖,禽鸟翩然,连一袭春水都有别样的清澈与温暖,烟落已是眼尖的瞧见不远处有一处红墙金黄色琉璃瓦的殿宇轮廓渐显,沐浴在了淡薄晕色的朝阳之中,仿佛给这座僻静的宫殿蒙上一层镀金般的如梦如幻。想来这便是紧挨着兰渠的景和宫了。而此时的兰渠已是到了水域最狭窄之处,仅能容一艘船只通行而已,水亦是最浅,已是无法再拨动船桨,两名内监已是取出一早备下的竹竿,撑向了两岸。 “入画,入画,你快来看。这边有好多的鱼儿!”烟落突然高兴了起来,支撑着船扶手,脚尖微微踮起。声音若屋檐间的风铃般清脆悦耳。 入画忙是凑上前来瞧热闹,仵在烟落身边,仔细一瞧,不由得拍手笑道,更是眼尖的望向了不远处,双眸陡然一亮,兴奋叫道:“那,那,那,还有一双鸳鸯呢,快瞧它们在做什么!” 随着入画的雀跃叫喊,其余几名妃嫔皆是上来凑热闹,其中亦有本已是一脸不耐烦之色的曹嫔。 “哇,真的耶,好多好多鱼儿啊。” “哪有鸳鸯啊?” “那,在那!瞧见了没,它们仿佛在梳理着彼此的毛,好温馨。”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烟落只觉得身后放佛炸开了锅般闹腾。正欲往船头挪挪位置,不想船甲板上沾染了朝露的湿意,脚下一滑,整个人已是侧身倾斜。突地又感觉背后一阵用力,她惊喊出声,美眸圆睁,出于本能的想伸手去拉住些什么,却只来得及碰触到入画惊慌失措下向她急伸去的手,再是一个重心不稳,晃了几晃,她沉沉跌落水中。 只听得“哗啦”一声,四下里如浪的水花溅起有半丈高,船上亦是传来了一片惊叹的唏嘘声。烟落只觉得。鼻之中亦是呛了好几口水,一脸狼狈的立于水中,衣服长,里里外外皆是湿了个透,好在水深不过是及她胸前而已,并无大碍。 最先回神的是两名撑船的内监,个个是惊得目瞪口呆的,口中好似能塞入一个鸡蛋,愣愣道:“娘娘,奴才这就拉您上来!”说着便将手中的竹竿伸向烟落,欲将她拉上船来。 “咯咯……”爽快笑出声来的,是曹嫔,只见她眉目间皆是得意灿烂的笑容,带着一分冷毒,微嘲道:“娘娘就是上来了,又能如何?这般样子去面圣么?可别惊扰了圣驾才是!” 见曹嫔此状奚落,史美人亦是大了几分胆子,亦是捂住嘴不住的笑,玉指一横,道:“顺妃娘娘,您的头上还有水草呢,好似个碧玉簪子,倒是十分的相称。” 一众其余妃嫔闻言,皆是掩唇而笑,一副幸灾乐祸之状。烟落轻轻摇头一笑,自己无宠而居高位,宫中多少人自是打心底恨透妒极了她。 “娘娘……”入画一脸茫然,突然的意外教她不知所措,一时竟是杵在那,说不出一句话来。 烟落玉眸一横,眉间似有着隐隐怒气,一把挥开太监向自己递来的竹竿,另一手顺势扯去自个儿头上的水草,春日里的河水到底还有着几分寒冷,全身浸透了,此时再教凉风一吹,竟是有些瑟瑟抖,棱角分明的唇已是咬得一片泛白,牙齿咯咯作响,她沉声摆手道:“入画,你先随她们一同去泛舟,本宫自会先行回宫。”言罢,转身便朝着岸边移去。 水底泥泞绵软湿滑,她好几次都险些滑倒,无奈中只得拉住岸边新生的如絮般飘摇的芦苇,勉强挣扎着上了岸。 而身后不远处,船只已是渐渐驶离,只余曹嫔亭亭立于船尾,向她招手呼喊道:“顺妃娘娘,臣妾先去了,顺妃娘娘还是先回宫更衣,再驱叶扁舟,许是能来得及赶上呢。”朗朗喊声渐渐远去,徐徐尾音消失在了柳重花叠、暗影交错的拐弯处。一抹银光一闪,船尾已是消失殆尽。 烟落唇边飞快地略过一丝嗤笑,她一早便料到,这些个女子,成日耍这般雕虫小技,也就能挣这口小气,实在是难成大器。 伸手拨开几丛矮灌木,她缓缓步上了如绒毯般柔软的草地,呈现于眼前的便是巍峨耸立的景和宫,她从未曾想过,这景和宫竟然如此大气,门前种着两颗三人都合围不过来的参天大树,树木森森,枝干道劲崎岖,有着苍劲风骨傲然独立其间,叶子阔大清脆而轻薄柔软,十分好看,地上落了一地蜷曲的黄叶,天然风趣,比寻常富丽灿烂的大红簇金织锦美上数倍。 低瞧了一眼自己满是河底淤泥的绣花鞋,此时已是污浊一片,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不忍去弄脏了这美丽的草坪,她只得脱去鞋子,提在手中,只着白净的罗袜踮足踩踏上了那如松软织毯的落叶,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而风离澈因着殿外突然一阵动静,出来瞧个仔细,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幕场景。一名素衣女子长皆湿,上缀着些许闪耀的珍珠,与她此时正滴滴自上淌落的水珠融为一道,仿佛披了满头晶莹的珠帘坠子,一手正提着鞋,低垂着脸,瞧不清容颜,晨曦温暖的阳光洒落在她的身上,与那衣服之上几许橘黄的石榴花亦是交相成映,洋然一片。若不是自己正清醒地立于殿门前,他直以为兰渠之中竟是走来了一名不甚落入凡间的仙子,如置身梦幻般。 待到眼前的女子缓缓抬起头来,熟悉的清丽容颜映入他幽深的眸中,方才恍然,疑道:“怎么是你?”瞧着她浑身湿透,不由得拧紧剑眉,又道:“怎的如此狼狈?” 烟落赧然一笑,低声道:“方才乘坐小舟去宫外游船……”此时适逢一阵凉风偶过,冷意霎时侵遍全身,她不由自主得瑟缩了下,语调含了几分颤抖,如枝头轻摇的树叶,勉强咬唇继续道:“甲板湿滑……不甚落水,让太子见笑……了。”因着着凉,说得已是断断续续。 风离澈双手环肩,修长的两指轻轻拍打着臂膀,一下一下,深邃的眸中也跟随跳动着点点幽蓝的火焰,腾地瞥见她初夏的织缎锦服此时由于湿了个透,正紧紧贴覆于身上,玲珑有致的身段隐隐可见。眸色顿时添了一许异样,深刻的俊颜之上浮起一丝尴尬,抿了抿薄唇,不自然的别过眼去,偏头至一边,沉声唤道:“芷兰!” 一名华衣宫女姗姗步出,看着装即知是这皇宫之中颇为资深的宫女。上次经曹选侍一事时,她曾见过跟随在风离澈身边的静兰,这芷兰,她还未曾见过,不过,这静兰芷兰皆是一脸的精明干练。 “太子殿下。”芷兰凝声道,杏眸瞧见烟落之时亦有一分惊讶,却立即敛去了眼神。 “差人去飞燕宫一趟,唤她的贴身宫女来,怎么看护主子的,实在是失职。”风离澈冷声道,眉间隐隐有些不悦。 “不用了,我自己走回去便是了,何必麻烦。琴书今日被刘公公指派出宫办事去了,入画……她尴尬一笑,道:“入画方才随船只一同去了,总不好教她也跳入河中罢。”她笑得一脸随和,如柔软的柳絮狒面。 “你这般样子,要如何走回去……”全身湿透,她这般诱人的身段,若是招摇穿过皇宫,要惹多少人注目?想到这,他只觉得心中窒闷,略一思忖,便吩咐道:“芷兰,你去叫上静兰,今日莹儿也去游船了,你带她去莹儿的房间沐浴更衣,眼下这般春寒,飞燕宫又离此地颇远,就这么走回去,必定感染风寒,顺妃娘娘身子羸弱,你们仔细照料着。” “太子……芷兰一怔,只觉着不妥,刚要出声劝阻。 他只冷淡横过一个凉冽眼神,寒声道:“就按本殿下吩咐的去做!” “这个,恐怕不妥……烟落亦是想出声回绝,却被他隐隐含怒的神色给制止了,到嘴边的话愣生生的吞了回去。这风离澈想必是一极难相处之人,浑身孤傲,令人难以接近。突然间,她觉着自己这般小小伎俩想要在短短三两个月间迷惑他,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 “是!”芷兰应一声,一脸不情愿的带着烟落去了景和宫的偏殿,替她焚香沐浴。 少刻,烟落换过一袭风离莹的衣服,听静兰言太子去了书房公办,得了人家的恩惠,谢一声也是应该。她带着浑身沐浴过后的清香,由静兰带路,来到了正殿之后的书房之内。彼时,他正埋头于堆积如小山的褐色奏本之中,手中执一笔,仔细批阅着,时而点点作些标注。太子辅政,便是眼下这般了。 珠帘的响动,惊扰了风离澈,抬眸望向眼前的烟落,他竟是不由自主得失了神,她穿着莹妹小女儿家的服饰,一身浅粉色绣花罗穗,绣着浅绿色的繁花茂叶,枝枝相绕,细致缠绵,挽一件绣桃叶玉色轻烟纱,满头青丝只随意披散着,再无半点装饰。卸去一身宫嫔光华的她,原也不过是与莹妹差不多般大的少女而已,却要承受如此重负。那一刻,他只觉得自己坚硬的心底那最柔软一处被深深触动。 烟落婉然谢道:“太子,多谢照顾,这身衣裳,明日便差人收拾好送还十公主,烦请太子替我代为致谢一声,烟落就此告辞。”悠然转身间,她不经意的目光瞟至了悬挂于墙上的一幅画,泛黄的颜色,瞧着颇有些年代。而画中之人,竟是不由自主的吸引着她走上前去。 女儿戎装,便是眼下这般了罢,画中女子,一袭樱桃红色裘服,如一团烈火般,下着窄口马裤,蟒纹腰带,一弯精致的宝石匕相缀,头上戴一顶貂绒毡帽,手牵一匹黑色骏马,身后是白皑皑的雪景,狂风鼓起她的衣摆肆意飞舞着,纷飞的雪花落于她充满英气的双眉之间,更添一份飘逸的豪气。那英挺的剑眉与风离澈如出一撤。 “这是我的母后!”不知何时起,他已是静静立于她的身后,清淡的声音宛若自天边响起,带着些许涩然与感伤,让人无法去触摸。 烟落回眸,不想却对入他一双饱含痛楚的眸中,那难言的哀痛直将她一同深深拽入其中,无法自拔。 …… ---------------------------------------------------- 卷二深宫戚戚 第二十一章 皇后之死(二) “听闻已故正德皇后叶玄筝巾帼不让须眉,驰骋沙场,英姿飒爽,此画想来已是可见一般。”烟落微慨,叹息声若蝴蝶展翅轻轻落于他的肩上。 “嗯,母后乃是草原之上最骁勇的骑士部落族长的女儿,全族皆精于骑射,女子亦不例外。母后自小戎装束裹,早已是芳名动天下,十二岁时慕名前来提亲之男子已是枚不胜数。草原之上尚勇不论贵,于中原大不相同。后来由族长做主,许配给了当时勇士大赛之中一举夺得‘草原雄鹰’勇士之称的父皇。”他停一停,神色平静得看不出一丝一毫情绪,转眸看向烟落,语气轻然道:“你才入宫中不久,想来对昔日之事不甚了解,今日可有兴趣于那边一听?”他说着,修长一指已是指向窗外不远处的紫藤花架,经年攀爬的紫藤,枝干崎岖蜿蜒,肆意搅柔在一处,无数延展的蔓藤死死纠缠着因着年久已是有些开裂的木架子,满目的绿色,其间缀着一串串紫色如铃铛般的小花。 凝神望着他,他的语气竟是这般轻盈而忧伤,七尺男儿露出这般淡淡迷惘的神情,教人难以想象,这般孤傲男子竟会是铁血腕断。仿佛不能拒绝一般,她不由自主的跟在他的身后,来到了紫藤花架之下,有风微凉,卷着庭中淡薄花香,直扑面而来。 嗅了满腹的清香,烟落驻足,瞧一眼枝头一脉青色伸出,眼波微微一横,似碧波春意婉转,叹道:“太子殿下似乎十分敬爱她,这么久过去了,依旧缅怀不忘,烟落福薄,真想亲眼瞧一瞧皇后昔年血战沙场的风姿,亦算是无憾了。” 风离澈不曾接话,神色微微黯淡了下去,缓缓道来:“昔年旧朝皇帝暴政昏庸,沉溺于犬马声色之中,荒淫无比。朝中上下是一片乌烟瘴气,天下动乱不已,群雄皆欲举兵讨伐。父皇彼时年少,血气方刚,亦是率领母后的族人一同讨伐昏君。母后巾帼不让须眉,十二岁便随着父皇纵横沙场。后来父皇与旧朝贵族南宫烈及当时年轻的羌族族长慕容成杰结为生死兄弟之盟,三人一道出生入死,血战沙场,横扫天下。” “嗯,此事烟落亦有耳闻,皇上原是草原少数民族,后入主中原。这后来的详细事端,我还不曾仔细知道呢。”烟落插了一句道,记得爹爹总是说,风离一族原不过是化外之民,不懂礼教,风离天晋更是一届旷野散民罢了。不似他们楼家,本就是固居中原的前朝名门望族。不过,她倒是没有听爹爹提起过,这慕容成杰竟也是化外羌族之民,难怪她瞧见慕容成杰时,便觉着他眼神犀利若草原之上凶猛的秃鹫。 “我听母后曾说起过,起初他们是同心协力,很快便攻下了中原,兵临皇城之下。乾元元年,旧朝几名重臣暗地里一直协助父皇,他们擒住了昏君,开城投降,这里面亦有你的父亲。至此建立了风晋皇朝,彼时兄弟三人同享江山,真是好不惬意。” 他顿了一顿,目光触及烟落的认真,抚了抚青青的下巴,那里似乎方才刮过,如一抹远山青黛,继续道:“原本母后与父皇感情一直融洽,直到庆典的那晚。彼时的旧朝宰相之女,如今的皇贵妃司凝霜献舞于万人台前,父皇一见,惊为天人,立即迎入宫中。至此便渐渐冷落了母后。我自小总见母后神情呆滞,望着墙上悬挂着的昔年征战沙场所用的弯弓,弯柄已是磨得光滑白,兀自出神良久。而母后的一双手更是因为长年持刀剑而略显粗糙。真是可惜了她…… 烟落一阵沉默不语,是了,纵然昔日的同赴生死,终是抵不上安逸之时的丝竹歌舞,像叶玄筝这般女子定是心高气傲之人,又是有功于社稷,怎能甘心?伸手拨弄着身边一从紧紧攀附着藤架的小花,敛眉叹道:“红颜成旧,兄弟嫌隙。是每个开国皇朝似乎永远都避免不了的遗憾。” 他只淡淡“嗯”了一声,蹙眉道:“是。后来不知缘何他们兄弟间竟是起了嫌隙,南宫烈自诩旧朝贵族,不愿再屈居父皇之下为臣,一日突然连夜带兵占据了南方各郡,自立为王,便是现在的南漠国,慕容成杰终日沉溺于酒色之中,至此不再过问军政。而夏北由于一直由完颜氏统治,那里环境恶劣,居民刁蛮,地势险要是以久攻不下,数十载不过攻下凉州与灵州二城而已。至此便形成了如今天下三分的形势。可笑的事,天下三分鼎立,后宫亦是三分,母后,司凝霜,以及昔日的德妃秋宛颐各占一席。” 烟落低头拨弄着衣衫上的珍珠扣子,手指微凉如枝梢的露水,柔声宽慰道:“从来后宫之中,荣宠失宠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如再美的昙花,也不过数个时辰的艳丽。即便是没有皇贵妃司凝霜,可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皇后亦抵不过如黄花般日渐老去的容颜,抵不过年轻美貌妃嫔如一丛丛鲜花般在皇上跟前盛放。迟暮色衰进而无宠,而这便是身为后宫女人的悲凉。太子殿下又何必为此耿耿于怀这么久?” 他一滞,眸中慢慢笼上一层薄薄的郁蓝雾色,脸上渐渐凝成无法散去的阴鸷,冷声道:“司凝霜,她霸占独宠便是,可为何犹不知足?她本已是获罪之身,从冷宫之中出来后却半分不惦念圣恩,竟是设计构陷母后,害的母后抑郁投水自尽,不!我至今不相信!以母后骄傲的性子,怎会轻易投水自尽,这里边一定是她的阴谋,可惜我没有证据。”渐渐收拢的双拳,清晰可见狰狞泛白的指关节。 冷宫?皇贵妃司凝霜竟然曾经入过冷宫。这个消息令她大为震惊,看来这宫闱之中,她尚且不知道的事太多太多了。 整整一日,她便一直静静立于紫藤花架之下,徐徐听着风离澈叙述着陈年旧事,陪着他一同沉浸于往日的伤痛之中。静兰亦是识趣的为他们端来了藤椅桌凳,奉上香茗茶点,烟落温婉静雅的听着,默默品着香茗,可再是清香的绿茶芬芳,也渐渐沾染了这后宫之中不见硝烟却胜似战场的血腥,再也品不出分毫味道。 她本冰雪聪慧,偶尔插上一两句问话,从风离澈的话语之中,她已是渐渐将各理理清。 错综复杂,理顺了大约便是这般。 乾元元年,便是风晋皇朝开国一年,皇上册封昔日结夫妻叶玄筝为皇后,后又6续册封了彼时尚且是如妃的司凝霜,还有德妃、华妃等。其中以如妃司凝霜宠冠后宫。她在听到德妃秋宛颐之时,特地多留了一分心思,这里面必定还有文章。令她颇为震惊的是,皇上娶叶玄筝之前,竟然曾经是有过一名妻子的,亦已是有过一名儿子,不过是早夭罢了。登基后照例追封为皇长子。 乾元二年,叶玄筝诞下了皇二子风离澈。乾元四年,司凝霜诞下了皇七子风离御。其间有些不甚得宠的低级妃嫔6续诞下皇子公主,却个个都是先天不足,早早离世,只有一名公主侥幸存活,如今已是远嫁他乡。 乾元十一年,一直长宠不衰的司凝霜不知因何事,竟是触动龙颜大怒,一气之下被废了封号,打入冷宫之中,这一入冷宫,慢慢时日的长河缓缓碾过,竟达七年之久。想不到,皇贵妃这般荣耀光华背后,竟也有着如此不堪的往事,难以想象,幽幽冷宫七年,她又是怎般熬过来的。更令烟落吃惊的是,这七年间,风离御竟然是养在皇后叶玄筝膝下。也就是说,他与风离澈还是一同长大的兄弟,照理情分应当不比旁人,又怎会落得如今这般敌对仇恨的地步。 乾元十八年,司凝霜重获圣宠,自冷宫之中放出,并且重新册封为如妃,虽已是三十多岁的女子迟暮年纪,却依旧是隆宠不减。而她在冷宫之中那段悲凉际遇从此不再被人提起,仿佛从未生过一般。 而今日一席话之中最令烟落震惊的是,昔年皇后竟然是因为向七皇子下蛊,被人察觉告,由于下得此蛊无药可治,皇后又拒不交出下蛊所用的药引,是以皇上勃然大怒,便以迫害皇子为名将叶玄筝禁足于长乐宫,直至解了七皇子的蛊毒为止。谁曾料想,皇后竟是郁郁寡欢,以至于投水自尽,而这七皇子的蛊毒便成了无解,月月要受非人的疼痛折磨。皇上极是心疼,而皇后又是因为害怕七皇子与自己的儿子争太子之位而下得蛊毒,是以皇上便对风离澈日渐疏远了。为了弥补司凝霜母子,更是册封了她为皇贵妃,七皇子也很得皇上眼缘,成了继承皇位最炙手可热的人选。 这里面必定是有文章的,难怪风离澈一直怀疑这皇后投水自尽的背后必是人为,皇后如果咬牙不松口,拒不承认自己曾经下过蛊毒,那这便是一个悬案,无从可查。反倒是皇后一死,旁人只会以为她是心虚,畏罪自尽,此案便结了。而这于叶玄筝及二皇子的前途是极为不利的,以叶玄筝倔强好强的性子,又怎会如此不堪一击,就这么自行了断? 她记得很清楚,秀女大选,映月被指为风离御庶妃的那夜,他蛊毒作,却是强忍疼痛而去,琴书曾亲口说过,下这“月亏之蛊”的人,是司凝霜。如此一来,岂非和风离澈所说的相矛盾。难道说,是司凝霜为了构陷皇后,不惜向亲子痛下毒手,这般泯灭人性的狠毒,有可能吗? 心底虽如海潮般阵阵翻滚,她却很巧妙的掩饰了自己惊讶的神情,此时此刻,她并未打算向风离澈合盘托出这月亏之蛊背后的秘密。只因她尚且有很多的疑问,想要仔细询问琴书。究竟这中间还隐藏了怎样一个天大的秘密?前后仔细思量,如果她能相助风离澈解了这皇后蒙冤十年的谜底,势必能得到他的信任,只是动一线则必牵全局,此番一来,必定会将皇贵妃司凝霜拉下水,而皇贵妃的骤然倒台,会不会对风离御眼下的形势更加不利?还是会博得皇上的几分同情?也未曾可知。或者说这便是风离御和琴书明知是司凝霜下得蛊毒,却从不声张的真正原因? 另有一件更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便是在慎刑司那夜,那名临死的宫女告知她自司凝霜与绿萝嬷嬷那听来的九个字“叶玄筝,依兰莘,醉春欢”。这九个字,究竟与叶玄筝之死又有着怎般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此看来,她必须再深夜召见卫风一次,仔细寻问这“依兰草”的出处。 思绪万千,无数线头错综杂乱,再也理不出头绪,如此重要之事的利弊权衡,她已是难以分瓣,还是先回宫中与风离御暗传消息商量后再作打算。 与风离澈这一席话,不知不觉中竟一直谈到了月上柳梢。 夜幕如巨大无边的翼缓缓从天边垂落,时下已是接近夏日,日落西山之时亦是愈来愈迟,掌灯的桔梗一盏一盏点亮了景和宫中的蜡烛,烛火的明亮一点一点染上她娴静的面容,似乎化上了一层温暖的橘红光芒,她的唇角微微扬起温柔浅笑,宛若新月。那一刻,他几乎想要伸手去留住这抹美丽的弧弯。 察觉他的靠近,烟落陡然站起了身,眸光清澈,声音柔婉如她月光一般拖曳的裙幅,道:“太子,你我身份有别,已是叨扰了一整天。眼下已是天黑,再不回我的飞燕宫,只怕是等会琴书要差人打着灯笼满处去寻了。” “哪的话,都没有好好招待你一番,中午亦只用了些糕点而已。”他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怏怏放置身后,望着她眼波流转,如倒映进了满天星辰,心中怅然,自己不知是怎么了,总是爱与她这般细细说着话,更是喜她听他说话之时,那温文娴静的神态,似带着浓郁的书卷蓝草气息,令他不由自主的沉醉其中,只觉得内心出奇的安静祥和。 “太子宫中的糕点,皆是烟落没有瞧过的极品,让我大饱口福。如此说来,还要多谢太子殿下款待了。”她咯咯笑起来,声音清脆似无一丝城府。 “让你听我怨诉了这么久,真是委屈。那些糕点,你若喜,我让静兰给你送去便是。”他柔声道,眸中缓缓溢出春水伏波。 “罢了,我随口说说,太子还当真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太子今日所言,教烟落长了许多见识。更明白日后要如何在……这深宫中自处。”话至尾音,带上了一分落寞,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微微垂下脸,上沐浴后涂抹的乌膏有沉郁的气息缓缓散开,香味亦有别样的清淡芬芳。 察觉她又是触动伤感,风离澈眸中闪过不忍,瞧着她头顶之上的旋,柔声问:“在宫中,你过得很辛苦么?” 烟落垂眉苦涩一笑,只道:“我本是福薄之人,大约此生只能伴青灯苦佛聊度余生了。辛苦不辛苦,又有何分别。倒不如趁早忘却尘世,心中亦是能得几分宽慰。”说着已是微微红了眼圈。 他一愣,突然伸手替她将额前一缕碎顺直耳边,亦瞧见了她湿润的眼眶,忍不住问道:“你还惦着他?” 他的手势很轻柔,指尖划过头皮有那么一点麻痒,她没有拒绝,他口中的“他”,她自然明白是谁,微微抬头,眸中已是一片清冷之意,唇角弧度渐渐拉高,冷道:“从他自慕容傲手中夺了我,我便只恨他!”坚定的神情教人为之一怔。忽的,涩然一笑,如一朵幽冷的花儿在寒夜缓缓绽放,道:“太子殿下,烟落告辞。” 风离澈怔愣无语地望着那一抹带着失落与迷茫的身影渐渐远去,风吹起她宽松的裙幅似绮丽的蝶翼,想振翅高飞,却飞不出去,而她的双翼,早已是被硬生生地折断。 从景和宫出来,沿着兰渠往飞燕宫而去,烟落只觉得人有些疲乏了,仰间但见满天星斗璀璨,钻辉夺目。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是那夜在敛翠湖的画舫之上,船行时搅动湖水星波摇曳,她坐在船尾,独自吹奏着悲戚的玉萧。 回到飞燕宫时,殿门前竟是多了一名嬷嬷和入画一起守着,再细一瞧,甚至是刘公公都在。心下立即觉着不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正欲进殿。 入画却出手阻拦,咬着下唇,涨红了脸道:“娘娘不能进去。” “为何?”她疑道。 “皇上来了,琴书……琴书在里边……里边侍寝。”言罢,入画头已是极低。 “什么?!”她听得面容被惊愕吞覆,美眸圆睁,激动地上前一把揪住入画的衣领,不敢相信道:“你方才说什么?!” …… ---------------------------------------------------- 卷二深宫戚戚 第二十二章 秋宛琴 烟落何曾如此冷眉竖目过,那强大的怒意如陡然窜起的火苗般,瞬间便卷没了入画。入画吓得哆嗦着唇,颤着声,竟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刘公公见状,忙上前劝阻道:“顺妃娘娘,琴书一届宫女,能侍奉于皇上身边,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了。此等殊荣,娘娘何必如此动怒?” “殊荣?!”烟落恨恨咬牙,一把松开了入画,冷眸瞟向了刘公公,如同凝结了千年寒冰般冷冽,一个字一个字自口中迸出。皇上已是时日无多,此番侍寝得宠,怕只有曹嫔那等贪图荣华富贵之人才会引以为荣。 “娘娘,即便您有再多不满,也不要在此喧哗呀,要是惊扰了圣驾,这责任咱担当不起啊。”刘公公亦不曾见过她这般摄人的气势,心中竟是生了几分畏惧,强自劝道。 冷静渐渐回笼,她眸中恢复一片清明,顺手将入画拉至一边无人处,小声寻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去宫外泛舟了么,何时回来的,怎的也不见来寻我?” “娘娘,其实泛舟早就回来了,皇上见娘娘没去,随口问了一句。奴婢如实回答了。后来游船回来,入画刚想去寻娘娘,不想皇上却是突然来了咱飞燕宫,说是问娘娘落水后有没有伤着。奴婢一时心里没底,不知该如何说,怕说不好又遭皇上怀疑。好在琴书及时赶回来了,只说娘娘去了织锦局寻丝线,还拿出了她今日出宫去买回来的绣线绣边,皇上这才相信了。本来这风波过去了,奴婢还以为无事了,哪想到皇上不知怎的竟是看上了琴书,要她侍寝,这不,连晚膳都是让刘公公传了进去的,到眼下还没出来。”入画小心翼翼的说着,时不时抬眸看向烟落的脸色,脸色苍白透明。显然她资历尚浅,这等突然之事尚且应付不过来。 愈听烟落愈是心中窒闷,如是说来,皇上此番来飞燕宫,许是怀疑她去私会谁。而此番琴书侍寝,会不会是她的责任?都因为她在太子那边耽误了这么久,才会导致皇上看上了琴书,愧疚之意更深,她的脸色一点一点的惨白。 少刻,里边似乎有了动静,入画慌忙拉着烟落一齐在殿门前跪迎皇上。明黄色的翘头龙靴,缓缓自烟落跟前走过,她几乎能感受到正有一道犀利的目光自她头顶之上淡淡扫过,如秋风狒过落叶,直激得她头皮一阵战栗。 抬眸但见皇上在刘公公耳边言语了几句,又挥手示意她们起身。烟落只僵滞颔站着,大气亦是不敢出,微咬下唇,眸光直盯着自个儿的鞋尖,半晌不动。终于熬到了皇上携着一同来的嬷嬷缓步去了,她方才松了口气,只觉得手心里粘腻一片,满是汗水。 “啪嗒”,“啪嗒”是绣鞋着地,莲步轻动之声,寻着这声音望过去,竟是盛装打扮的琴书。心中一紧,琴书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了,双翅金凤平展金凤钗,穿一袭肉桂粉桃绣银红花朵对襟长褂,那颜色本是容易穿的俗气,然而穿在略略丰润的琴书身上,却格外饱满端庄,更添一抹温婉艳光。如此情形,更教人觉着是刻意为之。 这样的琴书,是烟落不曾见过的。夜色沉沉,凉风徐徐,四周静谧,水般月色柔和从墨色天际滑落,风吹开耳边散的细碎柔软的声音,格外清晰。她只觉得眼前不知缘何雾蒙蒙的一片,竟是瞧不清楚琴书婉约的容颜。 脑中思绪翻滚,犹记得,一个午后阳光煦暖的日子。内务府着人送来了初夏的服饰。 “娘娘,做了一宫之主,果然是不同的。你看这料子多好,光是这金线,只怕有一斤重呢。”琴书自箱子之中挑了一件肉桂粉桃衣,娇笑盈然道。 她斜觑了一眼,娇声斥道:“好俗的颜色,我才不要穿呢。” “俗么?”琴,径自在自个儿身上比了比,兀自转了个因,仿佛在烂漫花丛中旋舞的蝴蝶。 “许是琴书身材玉润,很适合呢。就送与你罢。”她笑道。 “奴婢要这么漂亮的衣裳有何用,要穿给何人看呢?”琴。 她一怔,终归是女子,眼下琴书已是二十六的老女了,又无望出宫,天底下的女子谁不想觅一良人终身相伴。感觉自己触及了琴书的伤心事,她有些尴尬。于是假装正了正衣襟,一本正经道:“等哪天本宫有了协理六宫之权,就特许你出宫嫁人。” 阴阳怪调的声音,即刻惹得琴书咯咯直笑起来。 而这一切,如今皆成泡影。 她的思绪被刘公公尖刺的声音拉回。 “恭喜秋贵人,贺喜秋贵人!方才皇上吩咐了,先赐住飞燕宫偏殿,择日再另觅佳处。” 秋贵人!殿中烛火轻摇,波动的光影晃碎了烟落清丽的容颜,一阵恍惚。“秋”字,是封号么?秋贵人,宫女一举封为贵人,当真是一步登天了。 “入画,咱飞燕宫出了这等喜事,还不快拿些金饰谢谢刘公公,以后还需仰仗刘公公多多照拂。”她微凉的语调,带了些许淡淡嘲讽之意。 “岂敢,岂敢。如今飞燕宫出了两名尊贵之人,奴才逢迎还来不及。这样,娘娘与贵人小主先聊,奴才告退。”刘公公是何等精明之人,早已是看出了烟落眸中淡淡的火星意味,老辣逢源一笑,执了拂尘便急急离去。 烟落也不看他,只冷声吩咐道:“入画,去御医院请卫大人来一趟,就说本宫今日落水着了凉,又是心气郁结,外冷内热,头痛得紧。” 支走了入画,琴书翩翩跨步而出,朝殿外一茂密的村丛中走去,她缓步跟上。瞧着琴书的步履飘然,身形摇曳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走般。 待走到够僻静之处,烟落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琴书脚步一滞,停在了厚重的落叶之上,不再有脚踏的“沙沙”声,周遭霎时静如止水,偶尔一片村叶自枝头坠落都听得分外清晰,她背着身徐徐道:“我的本名,叫做秋宛琴!” 秋宛琴!多么耳熟的名字,仿佛在哪里听过一般。烟落怔愣良久,骤然想起今日下午听风离澈提起过,昔年后宫三分圣宠,其中占一席之位的,便是德妃秋宛颐。秋宛颐,秋宛琴,她讶然惊呼道:“你是德妃的妹妹!” 琴书徐徐转身,淡淡一笑,也看不出悲喜之色,只拨弄着身旁一丛枝叶绕在手指上,她的手指莹白修长若瓷器一般,在清冷的月光之下如镀了一层清冷的寒光,有些惊艳且惊心的意味,勾唇道:“娘娘果真是聪慧无双!” 原来琴书竟是德妃的妹妹,难怪那次教宫女下棋之时,竟是邀自己一同去观看,更是驻足于杏林苑的金鱼池失神良久。还曾说,昔年的德妃最喜着一袭白衣,抱一卷书,坐在那杏花村下,轻轻拨弄着池水,逗弄着池中的鱼儿。她当下就十分疑惑,德妃已是过世二十多年,而当时的琴书不过才两三岁而已,何来这般的感慨? 脑中忽的又联想起,琴书如今已是二十有六,却依旧留在宫中为婢,只说明她必定是家中获罪,以罪臣之女之名,永没宫中。 “德妃是怎么死的?”烟落突然问道,心中竟是有一阵猛烈的晃动,隐隐觉着有很重要的秘密将要浮出水面,也许正是眼下她迫切想知道的。 琴书不答,只娓娓叙述:“我们秋家本就是前朝重臣,且相助于皇上开疆辟土,是家父纠结一众反对前朝昏君的良臣,擒住了昏君,开城投降,功不可没。皇上为了笼络前朝重臣,按例策封了家姐为德妃。家姐乃是当时一代才女,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常于皇上品茶论诗,深得皇上喜爱。”她不疾不徐,缓缓道来,耳上的米珠坠子摇曳生光。 烟落凝神细瞧着她,此刻的琴书,温婉大方,果然有书香门大户人家的端庄,挑了眉毛,她低低沉吟道:“前朝旧臣?听闻皇贵妃亦是前朝宰相之女。”她的父亲楼封贤亦是前朝旧臣,只不过是因着年轻,官品较低罢了。 琴:“家父功在社稷,岂能同日而语?司凝霜的父亲彼时可没有效忠皇上,投城之事后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不得已才撤出自己的女儿,让她献舞于万人台前,迷惑皇上。” 原来如此!烟落恍然,难怪司凝霜这般得宠,却只是封了个如妃,位份尚在德妃之下,竟是有着这层缘故。 “那后来呢?”烟落不由得问道,心中已是愈来愈好奇。 “后来,听闻那时,她们雨露均沾,皇上虽是最宠司凝霜,却也不曾待薄了家姐。乾元三年的时候,家姐怀了龙裔。全家上下皆十分的高兴,家门盛极一时,那时我才满周岁,自然什么都不懂。彼时适逢司凝霜亦是有孕,家姐与司凝霜差不多时候临盆,结果更是巧合的同一天分娩,没有人知道那夜究竟生了什么,而我们秋家就在那一个夏日暴风雨的夜晚彻底的没落。司凝霜顺利诞下皇子,而家姐却诞下一只黑色死猫,一时间家姐被人称为妖女,不祥之人,家姐百口莫辩,羞愧难当,是以吞金自尽了。妃嫔不祥,又自裁,是极大的罪。皇上大怒,赐罪于秋家,家父本已是风烛残年,怎么经得起这般打击,未等皇上具体落已是驾鹤西去。家中女眷人等全部充为官妓,只因我尚且年幼,是以被送入宫中,终身为婢。”琴书一一叙述着,泠泠有风吹过,竹影婆娑,带来一股子的清香,隐约瞧见她的脸上渐渐覆上了一层浓郁的哀伤。 家门变故,由盛及衰,幸好当时的琴书尚且年幼,懵懂不知,否则岂有亲身经历的人来得那般剧痛。瞧着琴书的眼神,似是恨极了司凝霜,难道说这德妃诞下不祥死猫,是司凝霜从中作梗?突地,脑中又联想起了风离御身中月亏之蛊的事,为了构陷皇后,在亲子身上下蛊毒,这么阴毒之事,有可能么?或者说,如果不是亲生儿子呢? 脑中似夏日被闪电明亮劈过,煞那间照亮了所有阴暗的角落,每一处都清晰的暴露在她的眼前,无数线头在脑中迅理顺,渐渐拉成一条直线,烟落双眸陡然亮若星辰,惊叫道:“难道说,是司凝霜换了德妃的孩子,那,那她自己诞下的孩子呢?” “我自懂事后,曾多方查证,七皇子亦是从旁相助,最终找到了当时一名曾为司凝霜号过脉的返乡养老的御医,他说彼时如妃的胎儿,脉象极不好,难以保住,即便是生下来,也多半是死胎。”琴,眸中窜起仇恨的火苗。 如此说来,也许司凝霜当时生下的就是死胎,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才行此阴鸷之事,夺子杀母,做的是天衣无缝。 烟落深深叹气,无声无息如漫过山巅的浮云,都说战场硝烟弥漫,充满血腥,这后宫何尝不是这样的一处残酷之地,杀人不见血,只有更加残忍。回眸看了看殿宇飞檐高啄,廊腰迂回,不正似勾心斗角,曲折迂回的人心? 她略微想一想,又问道:“彼时,你只有两岁,其中缘由你又是如何得以知晓?” 琴书抬头望了一眼被乌云遮去些许光华的月儿,眸中充满了对上天的恩谢之意,感慨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所有知道那件事的人,早都被司凝霜害死了,也许司凝霜终究是疏漏了什么,被家姐陪嫁的宫女在临死前现了蛛丝马迹,她将整个事情的经过写成血书,缝在了给我制的新衣之中。家姐过世,我被迫入宫,所幸的是那件衣服作为家姐仅留给我的遗物,一直跟随在了我的身边。直至乾元十八年偶然的一天,那时我已十六岁,无意中现了这个天大的秘密,而彼时刚巧司凝霜至冷宫之中放出。我冒着大不敬之罪,连夜去找七皇子,却现他亦是怀疑过自己的身世。” “所以,你与七皇子就这般自己去寻找出了当年的答案。可你又是如何得知,是司凝霜下得月亏之蛊呢?”烟落疑道。 “一定是她!当时她许是察觉七皇子对她的日渐生疏,又怕他生性桀骜,将来难以驾驭,是以行了这一石二鸟之策,既构陷皇后,又能控制住七皇子。我们一直怀疑司凝霜控制着蛊毒,能随时要了七皇子的性命,也未尝可知。是以,一直不敢轻举妄动。况且,扳倒司凝霜的时候未到,她长宠不衰,自是有几分道理,昔年进了冷宫还能再被放出来,可见手段不一般。怕只怕区区一封血书,皇上不信。届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们便更是被动。眼下,七皇子被封宁王,已是陷入困境,我不得不……”六琴书的眸中突然迸射出了她从未曾见过的阴寒,如腊月寒冰,冷彻人心。 烟落心下一酸,那酸楚瞬间游移至四肢百骸,痛惜道:“所以,为了德妃沉冤昭雪,为了他,你才自愿侍寝于皇上?可卫风不是说,皇上已是不能行房事了么?” 琴书扶一扶纤弱的腰肢,冷笑道:“还得多谢卫大人提醒,不然琴书还不知晓‘五乐散’此物。” “什么!”烟落更为震惊,美眸圆睁,一拳紧紧握死,已是麻木无知觉,“你竟然效仿曹嫔!你疯了?难道你今日出宫就是为了寻这‘五乐散’么?”她大声吼道。 “正是!”琴书嘴角扬成一个无奈而干涩的笑容。 “那皇上,他知晓你是德妃的妹妹么?”烟落绞着手,问道。 “若不是与姐姐有几分神韵相似,勾起皇上昔年美好的记忆,我又如何能得手?”琴:“如今我已向皇上表明身份,皇上念旧,待我极好。” 再无语。有长久的静默,她们相对时竟似在无人之境一般,半点声息也无。烟落只别过头看着不远处一颗枫树上的脉脉红叶,那鲜艳的红,在凄楚的夜色朦胧里也有着浓烈的瑟瑟,竟似死一般的黑沉。她只静静的立着,心头翻滚过无数滋味,皆是苦的,涩的。 “你一个人在宫中,总是孤掌难鸣,我封了贵人,相助于你,有什么不好。对了,宁王差凌云将这个交与你。” 烟落恍惚站立着,只觉得眼前一阵风动,再睁眸,已是看不见琴书的踪影。手中不知何时已是塞入一团纸,夜黑看不太清楚,像是一串数。 四处皆是无边的盛春之色,唯有她的心底寒凉仿若冬日下起了苍茫的大雪,冷意覆盖了一切,她自己已是深陷泥沼,现在连琴书也…… 究竟还要有多少人,牺牲在这一场暗无天日的斗争之中?又何时才能结束…… 卷二深宫戚戚 第二十三章 月夜相会 迈开步子,那是前所未有的沉重,心中如同压了千斤巨石般,令人难以喘息。 失魂落魄地回到飞燕宫,入画已是帮忙琴书收拾东西去了偏殿。琴书,不,如今应当称秋贵人了。而御医卫风早已是恭敬立于殿中,等候多时。 私下仔细询问了卫风,才知晓这“依兰草”的缘由,竟然也是一种迷幻剂,极细的粉末之状。飘散于空气之中,无色无味,难以察觉,而闻了依兰草之人,起初只会觉得心旷神怡,精神大好,是一种安神极佳之物。但是久而久之便会产生错觉,昔年一桩桩愉快的往事会在眼前一一过目,日渐神情恍惚,而这时候,又会克制不住自己去回想起往日极度悲伤之事,这一喜一悲,乃犯了情绪的大忌,对于一个本已是抑郁沉积的女子而言,是极其危险的,极有可能会做出意料不到的事。 她斗胆揣测,如果这依兰草确实与皇后叶玄筝有关联,那么会不会叶玄筝便是中了这依兰草之香,是以渐渐产生了悲伤的幻觉,加之怨恨皇上薄情,心内早已是郁积多年,是以神情恍惚,失足落水?就像她那日差点因着无助失神踏入河中一般?如是,倒是可以很合理的解释叶玄筝这般心高气傲之人,又怎会轻易投水?还落得个不明不白,牵连自个儿亲子的下场?用这种手段,真的是无一丝一毫的破绽,难怪当年多方查证后得出的一致结论,便是:皇后自尽。 看来,司凝霜的狠毒与手段不是一般,用的皆是一些江湖旁门左道之物,不过昔年的司凝霜权势滔天,家中又是有钱,想要寻这些偏门之物,恐怕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这司凝霜的毒辣已是远远出她的想象,眼下风离御被册封了宁王,司凝霜没了手中的棋子,又会如何进行下一步呢?司凝霜真的会甘心么? 想到这,她十分的担心。眼下,因着她的迟迟没有进展,琴书终已是按捺不住,主动出击,诱惑皇上,得以晋封贵人。想来琴书是想借着皇上的宠爱,重翻德妃旧案,寻机会一举将皇贵妃扳倒。而如此,她何不将昔年叶玄筝的事一同抖出水面,这样一来,既可以还了德妃清白,又能获得风离澈的信任,也好见机行事。 摒退了卫风,她忽然忆起了琴书走时似乎塞入她手中一团纸,慌忙自袖中取出,方现已是被她揉得极皱,抚平展开,再取出梳妆台上搁着的《论戒》,仔细一一对照,根据暗码,每每对出一个字,便用笔从旁标注,用了大约半柱香的功夫,才全部一一对出。意思寥寥简单,尽是些关切问候之语,只在最后提了一句,约她三日后夜过三更时于杏林苑相会。 看过之后,她便顺手将那纸燃了烛火,化成灰烬。望着那幽幽跳动的火焰片刻将纸吞覆,兀自出神。 杏林苑…… 是啊,德妃秋宛颐是风离御的生母,想必当年也是国色天香,才会有他这般英俊的容颜。秋宛颐,只听名字都可以想象得出来,会是何等温雅娴静的女子?酷爱卷本古籍,饱读诗书,也难怪风离御的离园之中竟是收藏了那么多的卷本古籍。想必亦是为了纪念他的母亲而设的罢。那么,是不是因为她亦是喜爱卷本古籍,是以他才会对她另眼相看? 烟落站起身,挪动几步,缓缓捂住自己的唇,无力的倚靠在身后的屏风之上。屏风底上镂着满满的西番莲花,那样富丽的花朵,一瓣重着一瓣,深紫红的底子,用金粉细细勾画,密密匝匝,晃得人满眼生晕。而这般繁华似锦背后,他的万人敬仰的皇子身份背后,究竟凝聚了多少的心酸?亦是凝聚了多少人的鲜血?她不得而知,也无从得知。 明明是杀母仇人,却要日日相见,还要恭敬地叫上一声“母妃”。明明是生母,却只能任由她含冤蒙屈,一缕孤魂飘荡,无处可栖。 也许,他那么执着于帝位,便是深刻地意识到,唯有大权在握,一朝登临顶峰,方能不受人摆布,才能名正言顺的为自己的生母洗刷冤屈,才能彻底扳倒权势如日中天的皇贵妃。此时此刻,她依稀能体会到他一直容忍司凝霜至今的缘由。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果没有万全的把握,牵一线则动全局,任何轻举妄动只会对他更加不利。 她徐徐直起身,缓缓步出飞燕宫,莲步姗姗,软底珍珠绣鞋踏在漫地青砖上寂寂无声。宫外月明星稀,空气极好。伸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脸颊,只觉得指尖冰凉,像是寒冬腊月在冰水里浸过一般,正如她此刻的心境。 远处是巍峨耸立的宫殿,层层叠叠,为了这极致的权势,牺牲了太多的人,慕容傲,她自己,还有琴书,甚至是映月,也许都只是皇贵妃想拉拢她父亲的筹码,她不敢去想,还会有谁,再将卷入这无边无际的滔天巨浪之中? 三日后,一早。内务府着人来问,由于琴书晋封了秋贵人,入画资历尚浅,她身边自是少了得力的宫女侍候。是以,让她去内务府一趟,自个儿挑选个贴意称心的宫女。烟落寻思,眼下非常之际,她还真的要仔细去瞧瞧,寻一个乖巧娴静,最主要是生性单纯之人,才最稳妥。 不想这去内务府的路上,竟是遇上了绿萝嬷嬷与紫霞,由于是同去内务府,亦不好分道扬镳。只得随意寒暄了几句。趁着阳光初展,三人便一前一后的同往醉兰池边缓缓行走,偶然谈论上几句,方知皇贵妃近日心悸病频犯,皇上一下朝便陪在身边。她暗自思量着,皇贵妃这般得皇上用心眷顾,要想彻底扳倒,必须周密计划才行。今晚,一切只等今晚与风离御相商。 醉兰池边日光充足,因而柳絮已有绵绵飞絮之状,远远望去如飞花逐雪一般,今年不知怎的,别处的柳絮早已是飘尽,唯有醉兰池这边的几丛开得最晚。 绿萝本是与紫霞一同在烟落前面走着,阵风吹过,她看着柳絮渐起,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转身欲走。 烟落见状,笑道:“日色正好,这般美的柳絮,难得一见,何不欣赏?” 绿萝一脸不耐道:“奴婢最诸厌柳树,无事漫天飞絮,吹得满地都是,还累人打扫。” 彼时恰好一阵风吹得猛些,吹得这柳絮乱舞,迎面扑来。只见绿萝脸色大变,紫霞亦是惊呼一声,将她挡在了身前,如临大敌般。 烟落尚且不明所以,只定定看着,但见枝头几朵小小柳絮乍然落下,绿萝在惊惶中呼吸沉重,眼看着几朵柳絮在她鼻尖一扬,她乍然脸色雪白,呼吸急促难耐,只一瞬间,脸色亦是青转紫,胸口剧烈地起伏,整个人似透不过气来。 紫霞吓得面色苍白,倒还有些镇定,忙从绿萝身上摸出一个小小的如意荷包来,递到绿萝的鼻尖,急道:“嬷嬷快深吸气。”又匆忙向一旁喊道,“快来人啊!”远远的有几名小太监,听见喊声后向这边跑来。 紫霞一边喊着,一边又自荷包之中取出几粒乌黑的药丸,放入绿萝的口中。动作井然有序,仿佛曾做过多次一般。 那香包,烟落闻着似有一股清凉的味道。微微眯起眸子,她狐疑地望着她们,心中暗自记下了那药和那香囊的特征,日后好问问卫风,究竟是何症。 少刻,绿萝已是缓过了神色,不似方才那般气息艰难。紫霞不由得松了口气,道:“奴婢以为快六月了,应当无事才是,不想……” 烟落状似松了一口气,盈盈一笑,“看得本宫心惊肉跳,幸好嬷嬷无事,只不知是什么病?作起来竟这般厉害。” 绿萝深深一福,道:“惊扰娘娘了,这是奴婢胎里带来的弱症,自小就有的旧疾。奴婢贱命,能混得一日便是一日,无碍的。” 烟落知她不愿多说,只笑道:“你旧疾作,本宫不好袖手旁观。既然你已无大碍,本宫就先行去内务府了。总有办不完的事,要不,嬷嬷还是先回宫休息罢。” 二人谢过,适逢几名小太监已是赶到,匆忙上前扶了绿萝嬷嬷,便折转先行回宫去了。 望着她们渐渐远去的背影,烟落驻足凝思,耀目阳光肆意洒落,她只觉一阵眼错,仿佛是金光炫目,再一瞧,原是绿萝穿着一袭孔雀蓝金线外裳,锦绣团簇的伸展花纹,格外耀眼。即便是再待遇优渥的嬷嬷,内务府亦不会放如此名贵的衣物。想来是皇贵妃赏了绿萝的,而且,这件衣裳,她似乎曾见皇贵妃穿过,大约记不起是哪次。 看来,这宫内盛传,皇贵妃司凝霜待绿萝如亲姐妹,如此看来不假。且听闻,昔年皇贵妃于冷宫之中幽禁达七年之久,陪伴她的只有绿萝一人,想来情分确实不浅。 如此…… 她径自望着枝头新盟的一叶嫩绿出神,沉静悠然,唇边无声无息勾起弯弯的弧度,心下雪亮! 由于耽误了些许时间,再到内务府之时,里边的嬷嬷似已是等得有些不耐烦,碍着她的位份颇高,又不好作,只得敛身道:“娘娘,内务府一共选了五名宫女,皆是水灵伶俐。娘娘只管挑中意的,带回飞燕宫好生调教便是。” 烟落只淡淡“嗯”了一声,莲步轻移,挨个打量过去。只见五名宫女齐崭站立,皆是一色的月蓝宫装。眸光陡然停留在了一抹略为熟悉的身影之上,彼时那宫女亦是抬起了头。 惊愕满满地寨进了她的脑子,几乎是脱口而出,“仙,” 那宫女眉眼间皆是春日笑意,灵巧盈然,立即打断她道:“奴婢夏菱,见过顺妃娘娘。” 夏菱,红菱,夏日红菱!竟是红菱!不便声张,烟落立即会意,唇边勾起温和笑意,慢慢道:“本宫看你颇为伶俐样,就去飞燕宫伺候着罢。” “谢娘娘。”红菱福身,抬眸望着烟落,眼角竟是迸出了一丝俏皮的笑意。 看着红菱礼数周全,沉着大方,装扮亦是一丝不芶,显然已是经过了悉心教导。她突然明白,自从她流产离开了离园之后,红菱并未跟随她回尚书府,而是留在了离园之中。而此番琴书晋封秋贵人,她身边再无一个亲信得力之人。自然是风离御从中安排进宫,怕她深宫寂寞,特意寻了她贴身情同姐妹的红菱相伴。或许,当日风离御便已是有心让红菱入宫陪伴她,只是怕红菱礼数不全,是以才留在离园之中请人教导。 脸上悄悄覆上了一层淡淡红晕,似喜还羞。有些事,他从不说缘由。也许,那时的他,对她亦不是无情的,有的只是无奈而已。原来,他一直默默关照着自己,先是将他的小姨琴书自待遇优渥的织锦局调出来照顾她,眼下又是红菱。 只是,有红菱相伴虽然好,可她肩上的担子却是益的沉重了。前头出了一个琴书,这红菱她可是万万要仔细照拂,不能再出差错了。 这一夜,夜色如纱漫轻落,整个皇城似被尚带着热意的乌夜所笼罩。烟落早在三更之前,便已到了杏林苑等候。等着等着,心中竟似有数名小人不断打鼓,惴惴跳动,许是久不见他来,难免有些担忧。一缕长悄然垂落,她伸手拂过,方现额上已是沁了细密的汗珠。 天闷热,月光如霜,缓缓自天际滑落,倒是添了几分凉意。风徐徐吹动着,带来了外头夜来香的轻薄香味。她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金鱼池中碧水,只恍惚看着那月儿的倒影一阵阵的被晃碎了。 “烟儿。”风离御不知何时已是来到她的身后,凝眉看着她淡淡惘然的背影,小声唤道。 “你来啦。”她心下一喜,方才的惴惴不安已然挥尽,转眸瞧着他,轻声道。 “嗯。”他眉目浅笑。 烟落静静瞧着他,今日的他穿着极其庄肃,一袭黑袍无滚边无绣花,长只用一碧玉横插,极是素净,与他平日里的华贵大不相同。虽是眸中含了几分温情,却难掩淡淡忧伤。眉间轻拧,彷佛有化不去的愁。 仿若着魔了一般,她竟是欲伸手去替他抚平纠结的眉心,不想却被他紧紧握住小手。 “烟儿,我带你去一处地方。” 话毕,他拉她入怀,便直往杏林苑深处而去。二道相依缱绻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浓浓夜色之中…… 卷二深宫戚戚 第二十四章 我为皇,你为后 他牵着她娇小的手,在重重叠影的杏林之中肆意穿梭。月光自交错的衬影之间洒落,衬着他英俊轮廓的线条益流畅。 一阵习习凉风,带着水气的郁郁清新,将近旁蜿蜒的池中那莲花清芬一浪浪浮过来,清凉安适。心中舒畅,她突然兴致大好,瞧着他的簪在月光之中竟是隐隐泛着荧光,一时兴起,跟在他身后的身子竟是倾斜一跃而起,伸手便摘去他墨之上唯一的碧玉。 他未曾料想她会有此举,猛然回头间已是满头黑如山涧清冽的瀑布般倾泻而下,有如陡然松开一卷上等的绢帛,直铺至底。他的长及腰,柔顺亮丽,比女子青丝飘垂犹胜一筹。长眉轻扬入鬓,亮若寒星般的眸子光芒闪动,眼角微微飞起,带了几分野性不驯的气息。 烟落怔住了,这般沉隐于夜色之中的他,极是美。本只是心中觉着好玩,寻个开心,不想现在自己竟是说不出话来,只紧紧握着他的碧玉簪,半臂僵在了半空之中,忘却了动弹。 他本已是牵着她的一只手,陡然转身又是擒住她另一只调皮作梗的手,狭长的凤眸微挑,其中含了几分揶揄,浅笑道:“你可知,解了男子束意味着什么?”想不到,她也有这般俏皮可爱之时,于她平日里的端庄大相径庭呢。心下觉得一阵暖暖的。 烟落大窘,小脸红了个透,她自己也不知是怎么了,竟会做如此出格之事,这样的行为更像是对男子邀欢,当下十分尴尬。焖眸瞥过旁边,隐约似瞧见了不远处有绵延的红砖宫墙,忙岔开话题道:“那个,前边已是无路可去,你带我来这边做什么?” 他只邪气一笑,倒也不再为难她。突然将她抱起,足尖一点,轻身飞跃上宫墙,又是借力一纵,两下便跃入宫墙之内。 轻巧着地,他们落至一片柔软的草地之上。借着月光,烟落瞧清楚眼前似乎是一座荒弃已久的宫殿。她觉着荒弃,是因着这宫殿看似许久没有人居住。其实,这座宫殿打扫得极为细致,正如此刻她脚下所踏的青草,十分平整且没有一丝杂草。再往前走,便是正殿,门前凿开一条两车宽的汊白玉道相接,两旁凿开水池,池中竖着两个小塔状物,塔上有数个深邃的穿孔,似能在水中倒映出无数个月亮,粼粼波光泛动,与池中一盏盏亭立的白荷相映成辉,明月美景,一时间迷乱了她的眼。 “天,真美。你说,这里究竟有多少个月亮?”她由衷惊叹道,如此美景她从未曾见过。 “三个月亮。”他平静答道。 烟落心下疑惑,明明水中月亮倒影有十数个之多,他怎么说就三个呢。转眸望向他时,却现他已是陷入郁郁忧思。 “三个月亮?”她深深吸一口气,隐约心中知道这里是何处,他来此,定是与昔日的德妃秋宛颐有关。 “天上一个,水中一个,每个人心中尚有一个,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所以是三个月亮。”他只浅浅的笑,娓娓道来。眸中漾起与池水中同样的粼粼波光,思绪似飘回很久很久以前。 河水清凉的潺潺声依稀能听得见,他的身影在明亮的夜色下显得格外岑寂,似苍凉的一道剪影。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烟落从未见过他这般的怅然感慨,心中仿佛被银针一刺,竟生生地疼痛起来。是呵,每个人心中只怕都有一轮团圆的明月。 少刻,他拉过她,一同缓缓步上了那汉白玉石道,光滑的石板,一如新建,半分不曾磨旧。 “我的身世,宛琴想必都告诉你了罢。”言至此,他的神色似被风雪冰冻,有凄清的寒意。 她默默无声,只轻微颔。低头瞧着地上精心雕琢的花纹,底薄的绣花鞋踏上去,依稀能感受到地面的凹凸。脑中突地回想起了,在皇贵妃司凝霜景春宫瞧见的那步步生金莲的奢华。如此看来,这德妃在世时,隆宠亦是不一般。 近至殿前,抬头依稀能见“景月宫”三个金筑大字,因着年岁已久,镀金早已是褪色,只余泛黑的轮廓在月色之中益森冷。 景月宫,她从未曾听过。 “这里是当年知晓母妃有孕之时,父皇龙颜大悦,特地命人日夜赶造了这座华丽的宫殿。最奇之事,最美之景,便是这殿前池中能倒映出无数明月,故称‘景月宫’。穷工极丽,奢华无度。只待母后产子后自杏林苑搬出。只可惜,母妃一日都未曾住上过,便含冤而去了。这里亦是被封宫荒弃。”他一边说着,上前一步,推开了沉重的宫门,一室的黑暗,带着浓烈的无人居住的沉香味,扑面而来,似要将他们一同卷入无边的暗沉之中。 烟落心中微悸,稽稍向他靠拢了些。 风离御益地搂紧了她,自怀中摸出一杆火折子,拔去了头,即刻,一丝火苗如豆般幽幽窜起,渐渐的照亮了身周。 步入正殿,借着火折的光线,她瞧仔细了,里面摆放整齐,没有她想象之中的蛛网横缠。殿中刻画雕彩,锦幔珠帘,因着日久而泛黄。 心中好奇,口中已是问出,“你常来打扫么?” “嗯。”他颔,又道:“宛琴与我隔几日便来。”边说着,他已是执起搁置一边的拂尘,轻轻扫过雕棱花窗,再是案几坐凳,神情细致又认真。 替自己的母亲尽一份孝心,这样的心意,旁人假手不好,烟落只静静立于一旁,替他执着火折照明。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觉着自己已是凝如冰雕般僵硬,他才终于将每一处角落都仔细拂去了落灰。方才直起身,拉着她,径自往殿门之后走去。 殿外是一处空旷之地,此时月光如银,倾泻在他如墨缎般的长之上,周遭寂静,偶有一两只虫儿在郁郁青青的树丛中悲鸣几声。 拨开几处灌木,里面露出一个略略高出平地的小土丘,上面竖立着一块光滑的汉白玉石碑,烟落执起火折,照上石碑,却现上面空无一字。 无字碑,想必是不能写且不敢写。 “这里,是你母妃的安息之所么?在此处设碑,不怕被人知晓么?”她冰心聪慧,心下已是猜到,只是尚有些疑惑。 他摇一摇头,神色如这夜色一般凄暗,再瞧不见那份邪肆狂放的光彩,哑声道:“这只是衣冠冢罢了,母妃至今仍草草掩埋在乱葬岗中,那么多的孤魂野鬼,那么多的坟头,也不知究竟哪里才是她的归宿,亦无处去寻。再者,世人眼中景月宫乃是妖邪不祥之地,何人敢来?”正因为此,他才有幸时常前来凭吊,缅怀哀痛之心。 烟落上前,缓缓屈膝,跪在了无字碑前,深深三叩,她叩,不仅仅是因着德妃是他的母亲,也是因着这无数冤屈埋葬在这深宫中孤魂,聊表一分她的悯意。再起身时,她眸中已是明亮胜如当空皓月,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犀利,低低道:“彻底扳倒皇贵妃?如何?” 寂夜里落花芬芳肃然,那样的婉转落地,扑簌簌如折了翅膀的洁白的鸟,早已是失了那轻灵自由的飞扬。 他弯腰伸手捡起其中几朵,上前一步,默默放置于无字碑前。颀长的身躯,颓然缓缓靠向一旁的树干,渐渐向下,屈身坐在了铺满落叶的草地上,伸手将烟落亦是拉入怀中,一臂揽过她的纤腰,紧紧楼着,吻一吻她微红的脸颊,神色愈加悲戚。 一轮明月高悬于空,似不谙人间悲苦,只一味明亮,将他的悲伤与隐忍照得无处容身。 他不答烟落的问话,只兀自静静说着:“今晚是母妃的祭日。”声音有些空洞,像极寂静的夜。 烟落毫不意外,她已然猜到,今日的他身穿黑衣,又是带她来到这无字碑前,必定是想于夜深人静之时前来悼念自己的母妃。而琴书,或许也是因着家姐祭日将至,才再坐不住了,极欲扭转局面罢。 她柔顺地将脸贴至他的心口,一同感受着他心中汹涌翻滚的剧痛。从前,他曾残忍的对待她,她一直以为他是冷酷无情的。而他,亦有如此脆弱之时,亦有月亏之蛊作痛不欲生之时。也许,卸下一身伪装的他,也是眼前这般活生生的有情有悲有喜之人。 良久,他怅然叹息,微抬的眼眸似在仰望遥远处星光闪烁的天际,神色惘然,道:“宛琴,她是我母妃族人中唯一的亲人了,而我却没有照顾好她。想不到,她的性子这么烈,竟不惜侍寝于父皇。都是我的无能,才累她如此,本想等我坐上了九五之尊,再翻案,她竟是等不及了。” 烟落自他身上猛然坐起,眸中含着十分毅然,冷道:“扳倒司凝霜,我有八成以上的把握,除了琴书手中的证据。”她顿一下,唇边掠过一弯狡黠的笑,寒声道:“我自有扳倒她的筹码。你只管等我的消息,五日之内,定有分晓。” 他眸中闪过片刻惊讶,问:“你有何筹码?” 烟落略一思忖,此事她需与风离澈合作,是以暂时不宜告诉他,怕他心生误会,只敷衍道:“有几处细节,我尚且需要确认,你信我么?我只问你,眼下扳倒司凝霜,与你有利还是有弊?” “信。”他复拥她入怀,似想为她抵挡住这世间所有的风刀霜刻。吻一吻她冰凉的额头,柔声道:“困兽犹斗,自然不必似以前那般投鼠忌器。扳倒她,也许还能柳暗花明,也未曾可知。只是……他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她恬静地问。 “宛琴已然……我不希望你再有事。”他的叹息似了无生气的蝶翼扑腾着翅膀。 她只泠泠一笑,“何必顾忌,还有什么情况会比眼下更糟?” 他沉默,的确,还能有什么形势比眼下更糟糕? 抬头间,一分皓月又向西沉了一沉,再没有时间了。她缓缓地、缓缓地脱开他的手臂,哑声道:“你瞧,月亮西沉,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再不回去,就太迟了。 他恍若未闻,修长的手拂过她细腻的面颊,将她娇嫩的脸撤转过来,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烟儿,让我再抱抱你,一会就好。” 温情在他们彼此间悄悄蔓延,无声无息。夜色渐渐褪去,似温柔而紧迫的催促,她黯然垂,将手从他的掌心里一分一分抽出,似用尽全力般。轻声道:“我已经出来很久很久了,若不是有红菱撑着,早都要教人起疑了。”说道这,她似想起了什么,顿了下道:“对了,红菱的事,谢谢你。” “你是我的妻,谢什么?”他微微一笑,眸中有溺死人的温柔,教人情不自禁地沉醉其中。 身形狠狠一怔,她的背脊渐渐僵硬,一双似水美眸圆睁,却没有焦距,整个人恍若灵魂被抽离一般。他说什么,他的妻?她么? 他伸出两指,夹住她娇俏的鼻子不放,目含揶揄地瞧着她渐渐憋红了脸,难以喘息。 腹中空气愈来愈少,直至胸口已是炸裂开来的憋闷,她才陡然回过神来,挣脱了他的钳制,伏在他胸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好笑地望着她,语含逗弄道:“你都在我母妃面前叩过头了,还不是我的妻么?” 突然,他深邃的双眸极是认真的望入她清澈的眼底,字字道:“他日,若我为皇,你便为后。”顿了顿,他轻松一笑,缓声道:“若不成,我便为匪,你为寇,好么?” 他为皇,她为后。他为匪,她为寇!烟落只觉得心中一团乱,竟是情不自禁地伸手捂住自己的唇,无法言语。 夜色渐渐稀薄,往昔温柔旖旎的、痛彻心扉的回忆似在身边开了一朵又一朵明媚的艳丽的邪狞的花,而她,亦是迷入各色的花丛中,寻不到自己了。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早就弄不明理不清自己心中的感受了,她时他的心意,究竟是如何的? 风离御默然望着她渐渐迷茫的神情,眸色暗了几分,转眸望向那凄凉孤立的衣冠冢,陷入沉思…… ……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卷二深宫戚戚 第二十五章 破绽 二日后,天尚未亮透,几许寥落的阳光透过湘妃竹帘的缝隙落至雪纺缎质的床上,烟落早已是醒转,此时正呆愣地注视着金线绣制的蛟纱帐顶,神游太虚。 屋子里焚着檀香,幽幽一脉宁静,愈闻愈教人怔。 五日,她在他面前夸下海口,称五日之内,扳倒皇贵妃之事定有分晓,其实只是出言宽慰他,心中是半分无底。恍惚想了一会,她突然直起身,唤道:“夏菱。” 闻声,一直守在门外的红菱推门入内,穿一袭明亮的水蓝色宫装,到底是人靠衣装,想不到盛装打扮的红菱也是栩栩娉婷的美人,少了一分原先的娇蛮,多了几分稳重。 烟落不禁心内暗讶,红菱自入了尚书府便一直跟在她的身旁,因着当时她并不受人重视,而红菱亦是因着脾气颇大,才被派至她的身边服侍,不想她们却是性情相投。而红菱为人一向心直口快,说话也没个遮拦。想不到,现在竟如脱胎换骨了般,礼仪周仝,内敛大方,沉稳小心。让一个人生这等天翻地覆的变化,也不知风离御是如何办到的。 “娘娘,您有何吩咐?”红菱一脸恭顺地问道。 “无人处,还叫我小姐。这么刻板与一本正经的,我只当是从前的红菱消失了呢。”烟落轻笑,打趣道。 “扑哧”一笑,红菱露出昔日天真婉转的笑容,挤弄了下杏眼,道:“宁王交代了,宫中不比宫外,夏菱不能给娘娘添麻烦。不会说的话,就尽量不要开口,只做哑巴便是。” “瞧你,装作那么大方,还装那么久,是不是憋死你了。”烟落轻轻撞一下红菱的腰,取笑道。心情已是大好,一扫方才的烦闷,有红菱在便是这般好,凡事都能落得个轻松愉悦。 细碎的珠帘响动声远远传来,来人应当是入画。烟落与红菱忙躬身直立,入画虽是单纯,到底年轻,经历的事情少,是以有些事不便让她知晓。 “娘娘,卫大人一早便差人送来了这个,请娘娘过目。”入画敛身福礼,递上一个小巧的黄色绢布包裹。 烟落一手接过,与红菱对望一眼,正声道:“入画,取二两黄金,去御医院跑一趟,替本宫好好谢过卫大人。这边,夏菱留下服侍即可。”顿了一顿,她略微想一想,又道:“还有,秋贵人那边有何动静?” 入画敛眼答道:“秋贵人颇得圣宠,昨晚又被雨露春恩车接了去朝阳殿侍寝。” 烟落只淡淡“嗯”了一声,秀眉轻蹙,挥一挥手道:“你先去罢。” 入画福礼,退出。 待到入画走远,烟落忙将那黄色包裹打开,层层相覆,直至打开了最里一层,竟是几株风干的草,颜色泛黄,样子极为罕见,叶尖极细极细,仿若银针般,凑近鼻尖一闻,倒也没什么特殊气味,再一闻,只觉得心神荡漾,竟有一丝甜蜜的感觉由然心生。 就是它了,依兰草,等了两日,这卫风办事果然是神。 “夏菱,这样,你去寻一趟秋贵人,问她近日有何打算?可要问详细了。我马上去一趟景和宫,等太子下朝。”边说着,她从床上起身。为了防止日后无意中喊错,她已经改口唤红菱作夏菱。 自黑檀木柜中挑了一件繁花丝锦制成的芙蓉色广袖衫,反手将满头青色绾成流云髻,点缀了数颗蔷薇晶石与虎睛石,碎殊流苏如星光闪烁,光艳如流霞,一派华贵之气。她极少做这般打扮。 “小姐,再簪上这个。”红菱突然出声。 那一声小姐,叫的是怎般亲切,直勾起她往昔在尚书府的点滴回忆。烟落回眸,只见红菱手中执一朵开得全盛的“贵妃醉”牡丹,花艳如火,妩媚娇妍,还似带着清晨的露水。 “一早便替你采下了。”红菱浅笑道。 “还是你最懂我。”烟落轻笑,顺手接了,簪在头上,重瓣累叠的花瓣上泛起泠泠金红色的光芒,衬得乌黑的髻似要溢出水来。 收拾装扮完毕,她起身独自去了景和宫。情势所迫,她必须双管齐下,是以她并未刻意的去避讳,只管捡了最宽敞的路,直往景和宫而去,一路之上,数名宫女太监都假以侧目,她只当做全然不知。 忽然,空中似飘起了蒙蒙细雨,极细极密,如白毫一般轻微洒落,带来湿润之气。起初烟落只以为是错觉,待到那潮湿沾了满脸,恍然才知真实。彼时适逢一路满树的石榴花,灿烂芬芳,阵风吹过,橘红色的花瓣乱落如雨,漫天漫地都是细雨飞花,如置身梦幻一般。 细雨衬着花雨,绝美一景。 烟落抬头瞧一眼天空,太阳正值当空照耀,金黄的光芒洒落人间,而这时却飘起细雨。如此诡异的天象,并不多见,若是这雨再下大了,只怕会惹得人心惶惶。自古以来都有,太阳雨乃是天神落泪,必将有大事生之说。 雨越落越大,烟落紧赶慢赶来到了景和宫门前,寻了一处大树避雨,好歹总算衣服不算湿透,否则,便又如她上次去景和宫的情形了。 等了一会,远远似有一抹颀长的身影,独自漫步在太阳雨中,撑一把明黄色的伞,雨珠似沾染了阳光的金色,映衬着一袭明黄色的衣袍,使他整个人如同浸润在一片茫茫金色雾霭之中般飘渺。 他似乎总是这般一个人寂寞地走着,孤独的影子长长寥落拖曳在地上,愈拉愈长。四周静寂的只余淅沥沥的雨声,此起彼伏地滴落于地。 她一直想,他的容貌当真是与皇上半分也不同,完全承袭了他那草原母亲的深刻轮廓,一双幽深的眼眸,细瞧之下,竟是能瞧出几许不同于旁人的深蓝色的光芒。外邦民族,不同于中原,想来便是如此了,而他的一身孤傲,想必也是承袭他的母亲罢。 而风离御,则是承袭了她母亲秋宛颐的美貌与温文的气质,想来是因着自幼的经历,才逼迫得他变得邪佞无比,而那一定只是为了掩饰他内心苦痛的伪装罢了。 然而,不管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叶玄筝,还是沉静娴雅的秋宛颐,最终都不是那美丽端庄的皇贵妃司凝霜的对手,最终都在她那一双沾满黑色辛夷毒汁的手中,抑郁自尽。 风离澈的脚步,在烟落面前停下。 六月日光酌亮,伴随着细雨纷纷,她正娴静立于石榴树下,殷红的花瓣碎碎落了一身,而她只浑然不觉。他从未见她穿得如此华丽,美得教人移不开视线,而他的目光在那一瞬间凝滞。 “太子殿下。”烟落出声唤道,声音婉转如同枝头雀鸟歌唱。 他立即醒过神来,恢复神色自如,浅笑道:“你是在等我么?”刿眉微挑,语中竟是有一分调侃之意。 她惊讶于他也有这般戏弄人之时,稍稍怔愣片刻,轻轻颔,温婉地笑:“太子还真说对了。” “可是惦记着我景和宫中的糕点了?”他亦是笑。伸手向前,便拈起她肩头一瓣绯色的石榴花,又顺手替她将其余落花一并殚了去,道:“你身沾落花。落花残败,不是娇艳盛放如你,该沾染上身的物事。” 烟落一笑置之,只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方才启了菱唇,道:“太子殿下,今日烟落前来,可是有十分重要之事。事关昔年皇后‘失足’落水一案,太子殿下可收起眼下这副浮浪之状才是呢。”眸色沉了几分,语中已是含了正肃之意,刻意强调了“失足”二字。 他闻言深深一怔,锐利的眸子陡然望入她的眼中,那里面清澈一片,似乎能瞧见自个儿的影子,他急急问:“你可是知晓了什么?”语毕,话中有几分殷切的期盼,双眸如晨星闪烁出希冀的光芒。 她不答,只递上了手中的布包裹。 他接过,手在碰触到她微凉的指尖之时,心中一触。打开那包裹仔细瞧了,竟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草,尖尖的叶子若银针锋芒,不由疑惑出声问:“这是何物?” “依兰草。”她平静的答,知晓他定是不明缘由,继续道:“依兰草,可以磨成极细极细的粉末。是一种极其罕见的迷幻剂,飘散于空气之中,无色无味,难以察觉,而闻了依兰草之人,起初只会觉得心旷神怡,精神大好,是一种安神极佳之物。但是闻了久而久之便会产生错觉,昔年一桩桩愉快的往事会在眼前一一过目,日渐神情恍惚。而这时候,又会克制不住自己去回想起往日极度悲伤之事,这一喜一悲,乃犯了情绪的大忌,对于一个本已是抑郁沉积的女子而言,是极其危险的,极有可能会做出意料不到的事。譬如说:投水!” 她的话如同一枚枚自天上坠落的的冰雹同时砸向了他,颗颗都砸中了他心中最痛之处。 他的俊颜在刹那间变得雪白没有人色,“投水”二字,似两块烙铁重重烙在心上,呼吸的痛楚间几乎能闻到皮焦肉烂的味道,痛得说不出话来。 他清楚记得,母后投水那年,他已然十六岁,早过了懵懂不知的年纪。他一直觉着奇怪,虽然当时母后已被禁足于长乐宫,却为何有段时间,母后心情愉悦,总是和颜悦色,同他叨念起往昔如何如何与父皇一同横扫天下,彼时她与父皇是如何一同披荆上阵杀敌等等。那时,他由衷的庆幸,如果母后能一直这么宽心,该有多好。可是,好景不长,没几日,母后又开始郁郁寡欢,且更胜从前,精神是日渐萎靡。终于有一日的夜晚,母后出了事。雨突然停了,他手中的伞,不知何时已是弃落于地,因沾染了泥泞而显得不堪。阳光一如既往的猛烈,灼痛了他的眼,满含着隐忍与苦痛,他瞧着她,一字一顿的问:“母后,是中依兰草之毒,神情恍惚,是以投水自尽? 有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像又落下一阵急促的冰冷暴雨,阳光透过叶子细碎的间隙落下,洒落在她的眉眼间,看起来宛若天上谪仙般绝美。 她眸中有光芒一跳,神色平静,只轻轻吐出一字,“是!”如同呵出一抹芳香的云。 他狠狠一怔,倒退一步,似不能相信一般,仿佛有汹涌的狂潮,一波一波激荡得心中痛楚难掩,虽是剧痛,仍含了几分清醒问道:“你甫入宫,又是如何得知?” 烟落暗自佩服他的沉稳与厉辣,即便在这般时刻,依旧能保持着脑中的清醒,实属不易,由此可见,他会有那般深沉精妙的陷害设计也不足为奇。唇边略过一丝快意的笑,一闪而过,教人无从抓住。 风离澈突然上前一步,紧紧拽住她的胳膊,颤声道:“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依稀能感受他双手的颤抖,烟落轻哼一声,缓缓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教我知晓,也是机缘巧合。只是,我们站在这里,说话总是不便。万一被人瞧见,更是不好。不如容烟落进殿细说。”她斜觑一眼,瞧见不远处大树下似乎有一名宫女的月蓝色衣摆随风撩起,泛起一丝与天同色的蓝光,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眼。 他眼中有着幽然的火簇,方恍然,拉住烟落一臂,便直往景和宫而去,毫不避讳男女有别。若是落入他人眼中,不知会是怎样一番暧昧之意。 入了景和宫中,烟落与他细说了当日在慎刑司之时的遭遇,以及那名被处死的宫女的详细情况与事由。只是,她隐去了“醉春欢”一事,只因,她还不曾探得这叶玄筝之死与醉春欢有何关联。自然,更深一层的原因,她暂时不想让他知晓“醉春欢”一物,或许“醉春欢”于她还另有作用。 是夜,两道黑影没入无边的夜色之中。直往废弃已久的长乐宫而去,是风离澈与烟落。 她心内一阵唏嘘,造化弄人,前两日,她与风离御在废弃的景月宫中相会,今夜,她却与风离澈一同来到了另一处荒弃的宫殿。 他带着她,施展轻功,在树丛中纵跃穿梭,身姿轻盈若在花丛中纷飞的蝶儿。少刻,一座似废弃已久的宫殿出现在了她的眼前,老旧的宫墙,曾经的鲜艳如今已是斑驳6离,整片整片的刻落着。破旧的楼宇,遥望右上角的一处飞檐之上甚至有着一块摇摇欲坠的木条耷拉着脑袋,在风中瑟瑟抖。这里处处青苔遍布,在这萧瑟的夜里,看起来竟然有那么一丝的阴森。 初夏将至,今夜极是闷热,直教人觉着风雨欲来。 老旧的殿门死死闭紧,上面似悬挂了一把满是铜锈的大锁。 乌云闭月,周遭一片漆黑,风离澈取出手中火折,小心点燃。照上了那把铜锁,刻眉紧拧,只犹豫片刻,便抽出腰间锋利的匕。只听得“哐啷”一下,铜锁碎成两半,残败躺落于地。 烟落小心翼翼的将门推开,经年的封条,随着开门,“刺啦”清脆一声,裂了开来。 他们一同走了进去,只觉其间一股阴湿霉烂的尘土味扑面而来,竟是教她呛得连连咳嗽。 风离澈又取出几只火折,分别点燃后插在了墙壁之上灯槽内。火焰愈来愈旺,柔和的色调,渐渐地照亮了一室。 烟落仔细一一瞧过屋中摆设,这里的灰尘几乎累积了寸余厚,仿佛自封宫以来便从未有人进来过。 他插好火折,走进她的身边,微叹道:“母后仙逝后,那时我已然懂事,便求了父皇下令封宫,任何人不得进入这长乐宫中。所以这里的一切,依旧如当初。”他凄然的目光,望向墙上悬挂着的一柄弓箭,再厚的灰尘亦掩不住昔年它的雄姿。 顺着他的目光,烟落亦是瞧见那弓箭,心中一阵感慨,女子纵然能于战场之上奋勇杀敌,建功立业又如何?还不是落败于后宫之中这场没有硝烟弥漫却更血腥的争斗之中。 她轻咬下唇,幽然问:“太子可是因为害怕破坏了这里的现场。想着即便是时间长河慢慢碾过,只要日后能寻到蛛丝马迹,也不枉你废此心了。” 他赞道:“你果然是冰雪聪慧。” 她淡淡一笑,又问,“方才我瞧了一圈,仿佛未曾见过焚香用的青麟兽铜鼎?” “母后从不喜中原之人所用这檀香,只觉着一股子怪味冲鼻,是以宫中不曾有此物。”他答。 惊疑自她眉间迅疾闪过,低呼道:“没有焚香,那皇后又是如何中的依兰草之毒?要知道,这依兰草之毒,并非是一日两日便可起效的。” 他俊眉深拧,眸色暗了暗,冷声道:“司凝霜既然能下此毒手,想必做得十分隐晦,必定是难以查找。” “会不会将依兰草之香熏至衣服之上,再加以毒害?”她喃喃自语。 “不会。”风离澈立即否定道,“衣服日日需洗,母后毕竟一国之母,绫罗绸缎数不清,如何能确定她每日穿何衣?” 烟落亦觉着有理,连连点头,一时间又陷入沉思。依兰草不溶于水,食用亦无效果,那司凝霜究竟是如何办到的呢?她百思不得其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火折已是燃了过半,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心中不免有了几分焦虑。眼下只知依兰草害了皇后,却没有实证,要如何让司凝霜伏罪的哑口无言? 彼时,风离澈颀长的身影亦是立于窗边,似凝望着窗外浓稠如汁的夜色。空气中凝了浓重的尘土味,又不甚透风,益的闷热起来。 突然,窗外一束强烈的闪电劈过,似将他照成了个水晶透明人,那森冷的神情,凝如冰雕。 有轰然的雷滚过深重黑暗的天际,轰得她耳根一麻,几乎要听不见旁的声音。心中也仿佛滚着惊雷一般,渐渐绝望,难道,线索要断了么?她还有时间去等下一次机会么?真的没有了…… 大雨哗哗如注,带着水汽的风渐渐袭来,赶走了一室的闷热。 风离澈缓缓开口,神情略过一丝寥落,道:“如果查不到线索,你也别急,我们可以慢慢来,这么多年我都等过来了……” 然此时的烟落已是充耳不闻他在说什么,她的视线已然被窗下一束干花吸引了过去,有蓝紫色的闪电明亮划过天际,亦是照得这花妖邪无比。 “纳兰狐尾花!”她惊道,这花,显然是因着当时的封宫,而宫内又干燥无比,是以抽干了花朵的水分,才形成了眼下这般干花,形状完好一如当初。 风离澈望过来,瞧着那花,深叹一口气,感慨道:“纳兰狐尾花,这是母后的最爱,以前长乐宫中成片成片的种着,每日都要教人采下几朵放在宫中,清香四溢。你在做什么呢?”他瞧着烟落正一瓣一瓣拨开那花的花瓣,疑惑地问道。 她只凝神不语,仔细分开了那花瓣,用手去触摸那花蕾,竟是一阵粉粉的细滑感,与碾成粉末的依兰草触感相同,凑至鼻间一闻,果然!终于教她寻出了破绽! 陡然,她双眸亮如晨星,眉间尽是舒展的喜悦,红唇一勾,凛声道:“我知道司凝霜是如何办到的了。” 他身形狠狠一怔,竟是默然僵立着,再说不出话来。 “司凝霜便是令人将依兰草磨成了粉末包裹于这纳兰狐尾花的花芯之中,这花奇香无比,且芳香持久,而依兰草便是随着这花香一同散于空中之中。错不了的,方才我闻了,便是这股子甜腻味道……啊……太子殿下!”语未毕,她已是被他紧紧楼于怀中,无法动弹分毫,他抑制不住的颤抖深深地传递给了她,直教她一同震颤。 “太子殿下,这于礼不合……” 她挣扎着,他却愈搂愈紧,直至她半分也透不过气来,小脸涨得通红,眼看着便是青紫,几欲昏厥过去。 突然,一缕清新的空气徐徐渡入她的口中,生存的本能,让她拼命地去汲取那生的气息。可待到神志清醒之时,却现他正吻住她娇艳的唇。脑中腾然一片空白…… …… -------------------------------------------------------- 卷二深宫戚戚 第二十六章 再触机关 烟落惊愕地睁圆了杏眸,他放大的俊颜近在咫尺,双眸微阖,浓密蜷曲的睫毛如蝶儿双翅轻轻扑腾着,他高挺的鼻梁此时正紧紧抵住她,炙烫的呼吸几乎要将她烫伤,夜半新生的青色胡渣更是刺得她麻麻痒痒。 望着他一脸沉醉模样,她只觉得心中气炸欲裂,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力气,猛的一推,竟是将他推离一丈远去。终于挣脱了他的桎梏,她仿佛得了自由的小鸟,直往后去,远离他。胸前剧烈的喘息着,薄怒浮上眉梢,冷眼道:“太子殿下,你这是作何?” 屋外暴雨如注,霹雳啪啦之声依旧是不绝于耳。 风离澈僵滞站立着,他的呼吸亦是急促,渐渐沉重起来,那一呼一吸间的沉重与滞缓,仿佛一条条蔓生的藤萝般缠绕上她的脖颈,令人难以喘息。那一刻,烟落几乎有一种错觉,仿佛拒绝他,是她的错一般,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就真真实实给了她这般无形的强大的压迫感。 “过来!”他冷声,剑眉间拧成一个“川”字,眸中依旧含着几分浑浊的暗红颜色,放佛尚未从方才的激烈中回神,然神情已是暗沉,隐隐怒意显而易见。 她拼命摇着头,摇得自己也头晕了,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镇定些。真是奇了,明明是他举止孟浪,唐突了她,应该生气的人是她才对。 他的神色渐渐冷寂了下来,热情像烛火一般一分一分的消减下去,薄唇紧抿,凝眉不语。 这样的他,竟是让她心生惧怕,突然间,她觉着这样的男人是无法去招惹的,而她显然是引火焚身。瞧着他益变冷的眸子,她又是不由自主的向后退去,他亦是步步紧逼,直至她抵至墙壁上一排博古架,那博古架纵横交错,坚硬的木楞搁在背心,搁在腰间,一阵阵疼。背心上仿佛一阵凉一阵烫的,头脑中亦是冰凉冰凉。 瞧着她如小兔般惶惶,他唇角渐渐拉高弧度,突然轻笑起来。那笑,仿佛是雪山顶上终年积雪的白莲突然绽放一般清丽洁雅,不含丝毫杂质。 像他这般孤傲之人,总是一脸淡漠,想不到由心而生的笑容竟是这样摄人心魄。她只僵立着,瞧着那笑,一时间忘却了动弹。 他强势地拉她靠近,一手轻轻拂过她柔顺的长,像仔细把玩着手中的宝物,柔声道:“我吓坏你了?” 他承认,方才他的确失态了,本只是因着心内激动无比,才紧紧搂住了她。 他从未这般主动去抱过一名女子,是以他不知该用力几许。一向沉默寡言,他亦不知该如何去表述自己的情绪,再者加上他心内当时振奋无比,一味只知喜悦,不想竟是搂的太紧,险些将她搂的窒息了去,好在他及时现了她的异常,立即松开了她。 可一瞧见她软倒在了他的怀中,那酡红的双颊,映衬着她娇艳欲滴的红唇,如秋日最美的熟透了的果实般诱人采拮,而这样的诱惑,他自是抵抗不了的。忍不住去一亲芳泽,那甜美的味道,他甘之如饴,也许,他早就想这么做了。虽然行为孟浪唐突了她,亦是吓坏了她,可他心中却不曾有半分后悔。只因柔弱的她,美丽的她,聪慧的她,郁郁的她,每一样她,神情都是那般活生生,早就引起了他的注目。 脑中零星的缝隙间,忆起那神情迷惘茫然欲踏入河中的她;那吹奏着宛若天籁的玉萧的她,那惊鸿画舞摄人呼吸的她,那坐在秋千之上嬉笑的她,那抱着七弦琴盈盈欲泣的她,那仿佛自兰渠之中走入人间的仙子般的她,以前眼前这般怯怯诱人的她。 女子貌美,天下之大,必有出其之上者。可这般聪慧的心智与绝世的美貌并存者,他从未曾见过。她的智慧,此前七弟设宴款待他,遭日月盟月宫之人袭击时,她以萧音破笛音,当时已是可觑一般。而眼下,竟又是解了他母后蒙冤十年之谜,这是一个慎刑司早已是定了结案的无头之案,一个无人能察觉出其中破绽的精巧设局,她竟然破解了。其实,随着时间一年一年的过去,他的心中其实早已是近乎绝望,不想还能有今日。是以,他的激动,可想而知。 他自然是吓坏了她。烟落神情恨恨,咬唇不语。殿中如豆般的火折轻微跳动着,映着他们交错的身影亦是微微颤,远瞧着,更像是迤逦的相拥。 屋外夜色浓稠如汁,哗哗的雨声激在万千树叶草木之上,冲出湿冷清新的草木清新,直透过微阖的宫门缝隙间窜入,扑入彼此的鼻息之间,再化作芳香的云吐纳至空气间。 他率先打破了彼此间的沉默,脸上似突然洋溢起无尽的喜悦,岔开话题问:“烟落,你是怎么想到这纳兰狐尾花的秘密的?” 终于可以避开方才的尴尬情形,烟落陡然松了一口气,抬眸望一望身旁不远处的那束干花,十年之久,依旧无法褪去半分它的美丽,也正因为漫漫时间长河,留下了它的美丽,才能得以今日的水落石出。 她凝声道:“其实我也只是灵机一动而已。本来我亦是想的山穷水尽,这依兰草必须挥散在空气中才能有效,而且还必须是长时间的挥散。按着我本来的想法,总以为是掺在了焚香之中。不想皇后又不曾用香料,你又说熏至衣服上,也难办到。是以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也是机缘巧合,正巧那闪电,耀上了那束花,瞬间令我思路顿开。我想着,这纳兰狐尾花十分罕见,亦是极难侍弄的花。想必皇后娘娘宫中必定是有专人负责打点的。这种花香气浓郁,而依兰草的粉末又极是细腻,是以这香气能携着依兰草粉末一同飘散空中,也不足为奇。” 她顿一顿,又继续道:“按太子所说,昔年皇后极爱这纳兰狐尾花,想必日日凑近闻上一闻,也是常事罢。如此一来,便更容易得手。” 风离澈一手托住下巴,轻轻拂过那一抹如同远山黛青色,颔赞同道:“母后确是喜爱每日闻上一闻这纳兰狐尾花的香气,称此番方能安神入睡。” 她眸中一亮,熠熠如明珠生辉,散出一种温润夺目的光彩来,略略提高声音道:“那就更对了,这依兰草便有安神的奇效。想必皇后娘娘便是闻了这花香,日渐益的依赖,无法自拔。太子殿下,你母后当年的死因,如今已是水落石出,你下一步有何打算?” 风离澈眼神微微一晃,笑容逐渐冷寂了下来,怅然道:“只知司凝霜害死母后,却不能证明母后在‘月亏之蛊’一事上的清白。如果只是这样,贸贸然地去寻父皇,顶多治司凝霜一个记恨母后残害皇子,是以才携私报复的罪名。” 烟落一滞,暗自惊讶,他倒是想的周全。少刻,她凝思思索,轻声道:“只要能翻旧案,就必定会再有线索。且此番做法,能动摇皇贵妃的根基,太子殿下难道要轻易放弃么?只要能说动皇上搜景春宫,不怕寻不出我们要的答案。要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说到这,她秀眉一扬,眸中晶亮,冷声道:“更何况,她身边不还有个贴身的嬷嬷,名唤绿萝,听闻昔日冷宫之中七年寂寞相伴,是情同姐妹,想必知晓所有事情的缘由。皇贵妃位高权重,不能轻易提审,何不将绿萝嬷嬷领入慎刑司审问一番?必有结果。” 顿一顿,她眸中含了几分森冷的恨意,唇角勾起,似是自嘲道:“毕竟向我这样,不明不白结案,又活着出慎刑司的人,想来是不会再有二人了。太子殿下应当精于此道才是,又何必庸人自扰?”声音掩不住的浓浓伤痛,语毕,烟落是悔得肠子都青了,她这是怎么了,竟是将自己对他的怨恨轻易表露出来。 风离澈牢牢看着她,那幽蓝色的眼眸几乎想要看尽她心中的苦痛,令她不自觉地别过眼去,躲避着这让人无可躲避的眼神。 突然,他擒住她一只小手,拉至身前,凝眸细细瞧过。那淡淡粉色的累累伤痕,虽是新生的细腻肌肤,亦不能掩去当初的分毫狰狞。如玉如葱的指尖,被伤痕纠缠着,向蔓生交纵的藤萝,极是碍眼。他心中窒闷无比,剑眉紧拧,用力的摩挲着,仿佛想将它们的狰狞一同抹去般。 良久,他怅然叹息,微抬的眼眸似在仰望颤动的烛火,一如此刻他颤动的心,低低道:“听闻,你的手只恢复了以往的五成灵活?再不能做一些细致精巧的活了。”难怪,那日听她的琴音,不过是昔日萧音三分的功力罢了 “是啊!不过,都无所谓了,反正烟落已是皇上的妃妾,注定了聊度余生的。只是可惜了,不能绣花,没法打这漫漫长日罢了。”她垂下双眸,瞧着足上的锦绣双色芙蓉鞋,鞋上死死缠绕着金线,仿佛能拧出黑色的辛夷花汁,蜿蜒滴落至脚下,扎痛了她的眼。 “对不起……”他长臂一揽,又将她带入怀中,低喃着,声音细弱蚊,几乎听不清楚。 可她却真真切切听清楚了,心内狠狠一怔,怔仲不已,彷佛有滔天巨浪一重又一重地冲刷上来,足下一软,伏在他的肩头,任由心头乱如麻绪,只逼着自己将残余的冷静宣之于口,道:“烟落福薄,太子何出此言?” “我……”他欲言又止,终是启口,正欲说下去。 “往事已逝,烟落不愿再提起。”她却突然出声阻止,语调沉沉,神色如同窗外夜色一般凄暗,再瞧不见昔日从容的光彩。 那一刻,她在害怕。是的,她在害怕。她不想听,不想听他所谓的说辞。她怕心内聚集太久太久的软弱会在一瞬间内喷薄而出,再也控制不住她的情绪,而她好不容易做了这番决定,无论无何都不能再动摇! 风离澈轻谓一声,如蝶儿无声无息落在她的肩上,轻轻拥住她的肩头,静默不语。突然,他收紧双臂,那么紧,她仿佛连骨头都隐隐作痛。 殿外雨渐渐停了,再听不到那绵延的淅沥声,许是偶尔有自屋檐上滑落一滴,“滴答”,“滴答”,打破了一室的寂静。 良久…… “雨停了,放开我罢,该回去了……”她双手抵住他的胸前,隔出些许距离,缓缓地、缓缓地挣脱他的手臂。 “烟落……”他伸出一手,似还想再说些什么。 她一愣,直以为他还要拥住她,本能的向后退一步,顺手便撑上了身后的博古架。不想这博古架,竟是会滑动的。她一时失了支撑,站不稳,竟是连人带胳膊肘一同向后滑去,口中险些是惊喊出声。 他慌忙拉稳她,将她带至身侧牢牢揽住,随手执起墙壁上的一枚火折,近前照亮了那博古架,却现,竟是有一格书架整个的向后移去。剑眉紧拧,心下有如明亮闪电疾驰而过,瞬间照明了一切,一片雪亮。 有机关! …… -------------------------------------------------------- 卷二深宫戚戚 第二十七章 封宫(身世必看) 有机关! 风离澈剑眉深深纠结,重重疑惑如浮云略过脑海,他自小便跟随母后身边,从未有一日离开,即便是那时母后被禁足于长乐宫,父皇都应允了他随意出入相伴。而他,竟然懵懂无知,从未现母后这博古架之中竟是有着玄机。 父皇薄幸,他自有记忆以来,父皇便极少来探望母后,即便是来了,也不过是品茶闲聊几句,便匆匆去了。这些年,美貌年轻的妃嫔如一丛丛怒放的鲜花般在父皇面前盛开,父皇早已是迷入了花丛中,瞧晕了眼。他总冷眼旁观,不知缘何,那些最终较为得宠的妃嫔,总是有那么一两分神似司凝霜,甚至连宠冠六宫的梅妃亦不例外。可见这司凝霜在父皇心中的分量不是一般,真的能彻底扳倒她么?他的心中仿若沉入一颗大石,幽幽不见底。 “太子殿下,这里面似乎并无异常。”烟落四下探索了下。 突然的出声,唤回了风离澈的思绪。 他怵然一怔,方觉自己竟是神游太虚,愈想愈远了。定神仔细瞧着那博古架,虽是推进去了一层,可里面却再无玄机,伸手探入,四下里敲击一遍,亦是普通如常。不禁轻轻摇头,喃喃自语道:“难道只是这般推进去一层而已?不是机关?” “我想必定没有这么简单,如果仅仅是这么简单的机关,岂不是平日里打扫的宫女亦能轻易触到?又能藏得住什么私密的物什?”言罢,她挨个的敲击着博古架的底部,有的出的是沉闷的“咯咯”声,有的却是出空脆的“悾悾”声,每个博古架格子之后似乎都不太相同。 这般怪事,她从未曾见过,蹙眉摇一摇头,叹道:“奇怪,这博古架的背后,有的空,有的实,是何道理?” 问出的话,却无人应答。她侧眸瞧一眼风离澈,只见他正直立凝思,双眉紧锁,一双锐利的眸子眯起,似透出阵阵幽深的光芒。 “烟落,看看推入里边的这个格子,左侧旁边的那个,能不能移动?”他凝声吩咐道。 她立即会意,上前便去拉左侧的格子,不想竟真的能拉动。”嘎”的一声,左侧的两个格子竟是同时被移了过来。 “我明白了!这是按照五行方位设计的暗格,竟如此巧妙!”他顿悟,出声赞道。眸中突然涌上若星辰般璀璨的光芒,上前便是将新空出的格子上方的三排格子一同拉下。 “这样,这样,再这样进入生门。最后是这样!” 随着他不断去推动那些博古架的格子,时而上,时而下,时而左,时而右,看得烟落一阵眼花缭乱,只觉得一张巨大的迷宫图仿若摆在面前,教她茫茫然无从去寻出口。 随着一声清脆的“咯噔”声响起,仿佛是某种机关卡到了位置上的声音。 他与她的心皆悬吊起来,屏住呼吸,略有些紧张地瞧着最终那一个居于整个博古架正中位置的被推进去的格子。又是听得“咯噔”一声,那个被推进去的格子竟是缓缓弹了一个木箱出来,直至与其余格子相齐平,里面阴影若现,似是有一包物什。 风离澈忙将手中火折递至烟落手中,上前一步,自博古架中将那包物什取出,轻轻平放在了地上,极是仔细的将那层蒙了数年灰尘的布包裹层层打开。烟落亦是将手中的火折挨近照亮。 借着火折仅剩的光芒,他们瞧清楚了,那是一个黑色檀木盒子,以及一枚黄色香囊,因着年久,已是泛黄褪色。 烟落缓缓拾起那枚香囊,端在手上仔细瞧了,凝声道:“看来,这像是女儿家定情之物,只是尚未来得及送出。” “定情之物?母后与父皇是昔年族长做主许配,何须定情?烟落,你又是怎么瞧出来的?”他一边翻来覆去地摆弄着那个盒子,一边斜觑了烟落一眼,好奇地问道。 “我也是随便猜猜罢了,我瞧着这香囊的绣工极是粗劣,却十分的用心。看得出来,每一针每一线都极下功夫,时常反复拆了重来,是以满是针眼。且这香囊上绣的又是缠枝状的柳叶,‘柳’字同‘留’字,想来必是有留住君心的意思,再者,你瞧这背面,似乎是一对比翼鸟。”她的纤长玉指,指向了香囊的背面,年久丝线褪色,但依稀还能瞧出原来的样子。 风离澈伸手接过,左右瞧了一下,凝眉道:“倒像是母后的手笔,母后并非中原之人,原本不善女红,能绣出此等物什,已是极为不易。” 她垂眉敛眼,怅然道:“不知是不是送给皇上的,只是一直不曾拿出手而已,你瞧这香囊已是被摩挲的光滑如锦余,想来绣它之人,是经常拿出来细抚一番的。”深深叹一口气,带了些许沉重。她轻轻摇了摇头,世间红尘烦恼,便是这般我追着你,你追着她。看这叶玄筝也不过是一千古伤心人,满心满腔的浓烈爱意,就这么被硬生生地扑灭了,还落得个魂归西天,香消玉损的结局。 风离澈只一味摆弄着手中的盒子,仿佛对他母后的深情司空见惯了般,再深的涟漪亦是激不起他心中半分荡漾。 手中火折已快燃尽,只余最后一许光芒残喘抖动着,殿中已是暗沉了几分,光与影交错间,衬得他英俊侧脸的轮廓益的如刀斧雕琢过般深刻。 她伫立着,感受着微阖的殿门带来一丝外边清新柔软的风,贴着她柔软的丝轻轻拂过,心境也跟着这样忽暖忽凉,起伏不定。也许,皇后叶玄筝的这般相思,深情又是这般凄然的付之东流。于他早已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听闻他无妃无妾,至今仍是孑然一身。她揣测,这必定与他的母后这般凄凉的境遇大有关系。 “嗤”的一声,她手中的火折突然燃至了尽头,彼时其余几盏火折亦是6续熄灭。偌大的殿中,仿佛是将一盏盏明亮的宫灯一一挑了烛心灭去般,一分一分的暗了下去,直至最后一点火星挣扎着扑腾着,消失殆尽,一片黑暗。 由光明及黑暗,眼前自然是片刻的漆黑,她只觉得有健壮的一臂将她揽过去,朝外走去。 她忍不住问,“那盒子,你可看出什么来了?” 他低沉的嗓音自身侧响起,平声道:“无法打开,我瞧着底部似乎有一玉阙形状的凹陷,许是要特殊的锁匙才能启动。” 她跟随着他的步子走动,不由好奇的问,“你能看得见路?”她可是什么都瞧不见的,周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嗯,习武之人,大多能于黑暗中视物。”他简略的答。 习武之人能于黑暗中视物,她脑中不知怎么的回想起了与风离御在醉兰池边的草丛中缠绵的那一晚,也是这般漆黑,那他,岂不是将她羞人放纵的模样都瞧了个遍?猛一甩头,她脸色微红,心内一阵燥热,贝齿紧紧咬住下唇,强自敛神,轻声问:“那盒子,你是否准备寻人强行打开?或许里边能有什么皇贵妃的罪状。” 他哑然失笑道:“要是有司凝霜的罪证,母后为何要藏得如此隐秘?早就公之于众了。” “是哦!”她干涩一笑,这个问题,自己未免问得有些蠢笨。 他接着说道:“这盒子不简单,也许亦是同那博古架一般,照八卦五行而设,如果强行去撬开,里面的东西极有可能尽数毁去,也未曾可知。总是母后心爱之物,才会如此珍藏,我亦只能寻得机缘巧合,能解便解。”他心下暗自疑惑,这么复杂的五行八卦布阵,是何人教母后的?印象中,好似从未曾见母后研究过这等事。 说话间,他们已是来到了殿门口,随着推开那沉重的宫门,殿外那雨后混杂着青草花香的清爽气息兜头兜脸的扑来,只觉得方才在屋中的烦闷与困倦已是一扫而空。 夜色如轻扬的雨帐缓缓洒落,深蓝的颜色,无月儿无星辰点缀,倒也是别有情致。东方似已有一丝泛白,临近清晨的寒意,教她周身瑟瑟直抖。 突然,一件温暖的外衣落至她的肩头,带着一分清新的杜若气息。抬眸间,只见他已是别开眼去,淡淡道:“雨后陡然降温,仔细着凉。我送你回去。” 神情错愕间,他已是携她飞纵在了郁郁葱葱被雨水洗刷地干干净净的树林之中,偶尔沾染了几滴雨水,却如晶莹的宝石般镶嵌在了他浓密的黑之中。只见他身轻如燕,携着她跃上高不可攀的宫墙之上,直朝僻静的飞燕宫而去,彼时东方已然颇晓,一道金色耀目钻出厚厚的云层,而他们,便仿佛是迎着那金色飞跃而去…… 乾元二十八年,六月初三。 因着太阳雨这罕见的天象,司天监莫寻上书陈奏皇上,称凤鸾星东移,且黯淡无光,隐射后宫中宫之位岌岌动摇,凤鸾星黯淡,昔年皇后之事必有冤屈。以天象之变,奏请皇上重新彻查当年之事。因着太子风离澈亦是端出皇后叶玄筝乃是中了依兰草之毒,神情恍惚,失足落水的铁证。一时间,皇上大怒,收回了皇贵妃中宫之印,更是下令将皇贵妃禁足于景春宫之中,无诏不得擅入。后宫根基动摇,人心惶惶。 乾元二十八年,六月初三晚。 漏夜更深,屋内一盏残灯如豆。 烟落轻轻搅动着手中的银质茶勺,将那花茶之中层层相覆的花瓣剥开,直露出里边清澈见底的茶水,凑至唇边轻轻饮啜一口,只觉得清香四溢,神清气爽。但见那茶水中贵妃醉牡丹花瓣鲜红欲滴,看入眼中,直欲拧出血来。 她唇角弧度渐渐拉高,勾起一丝凉薄笑意,冷意爬上眉梢,渐渐凝冻成寒冰,杏眸微眯,似折射出万道精锐光芒。 他与莫寻是一道的,她早就知晓了,不是么? 风离澈,还真真是颇有手段,如今又故技重施,抓住皇上年迈信命的弱点,与司天监莫寻一道,屡屡生事,踩踏着别人的鲜血,坐上了那万人瞩目的太子宝座,一袭明黄加身。她只想问,这么做,可曾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轻声嗤笑,绝美的容颜之上掠过一丝不屑,手中的茶杯亦是被她紧紧的攥着,几许颤抖使杯中花瓣和着茶水一同溢出,洒落在她洁白的肌肤之上,如同一滴滴鲜红的血四处漫开。 以彼之道,还治彼身。鹿死谁手,一切还早…… 乾元二十八年,六月初四。 墙倒众人推,因着秋贵人得宠,亦是向皇上抖露出当年德妃秋宛颐陪嫁宫女的血书。铁血指证历历在目,桩桩事皆令人指,后宫上下一片哗然。皇上惊闻此等巨变,当下是心神憔悴,整个人仿佛灵魂抽离一般颓丧,再无语。只挥手命内务府彻查此事,更是允了秋贵人的请求,由梅妃执掌中宫大权,又因着梅妃素来寡言少语,亦是不喜与人接触,特还允了在探破皇后叶玄筝之死上立下奇功的顺妃楼烟落协理六宫之权,从旁协助内务府查案,并可便宜行事。 乾元二十八年,六月初四黄昏。 当那卷金线绣制的圣旨协同协理六宫的金印一同送至飞燕宫时。 烟落已是一袭大红色牡丹逢春对襟华服,梳流云高髻,盛装打扮,跪地恭迎。 伏地山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送走了前来宣旨的刘公公,她徐徐起身,坐在了梳妆台前。铜镜昏黄的镜面在黄昏熹微的光下泛着幽幽暗黄的光晕,镜中的一切光景都显得虚幻如一个漂浮的梦。她正一正衣袂,缓缓除下头上的鬓花、头花、金钗、步摇、顶簪,散开了一袭拖曳如云的青丝。 雍容华贵,眼下她便是了,可她要这些虚无之物来做什么?随手抓起一把杨木蓖子狠狠扣在手心,细密的蓖尖密密麻麻烙在肌肤上,让她在痛楚中生出冰寒般的清醒。 打开梳妆台的抽屉,里边藏着点点轻絮如白雪,伸手捏过那一点点绵软,眯着眼在光线下细瞧,她眼中浮出一点春寒的冰意,无声无息的笑了。 皇上今日宣她商议,留有口偷,明日午后,绿萝嬷嬷将被带去慎刑司审问,在这之前,她该做些什么呢? 乾元二十八年,六月初五清晨,景春宫。 这里夏色新绽,处处都是深红浅绿,又被数日前的雷雨好好湿润了一番,蒙上了清新水色,愈加柔美鲜艳。 缓缓步入景春殿中,她让一同前来的刘公公等人守在了殿外,一人独自入内。 这里奢华一切照旧,只是少了昔日你来我往的热闹气罢了,冷清的近乎死寂。闻声自殿后珠帘内疾奔出来的,是绿萝嬷嬷,穿着一身颜色略浅的杏色宫装,满头青丝也未梳理成髻,只是以一支镂花金簪松松挽住。身后跟着缓缓莲步步出的,是皇贵妃司凝霜,依旧是一派雍容华贵的打扮,穿着明黄色的贵妃彩凤双戏锦袍,头上戴的依旧是那顶象征着高贵地位的五凤呈祥宝冠,那颗硕大的东珠依旧是光华四射。一如她们一次相见时的模样。 只是,这一次,怕是最后一次。 烟落眸中含着一缕冷笑看着绿萝朝自己奔近,自己的出现使绿萝在仓皇中停下,看清是她,不由得勃然大怒,“贱人!你还敢在我们面前出现?” 她悠然转眸,作势环顾四周,浅笑道:“为何不可?说起来,如今你们被禁足了,甚少有人来,你还应当多谢本宫屈尊前来探望呢。” 绿萝被怒火烧的满面赤红,狠狠盯着她道:“皇贵妃待你不薄,也未曾刁难于你。甚至还向皇上举荐你,更是待你妹妹如亲女!你为何要这般害她!” 烟落泰然注视着,此时的司凝霜已是端坐在了高高在上的主位之上,依旧保有着大气的端庄。皇上并没有废去她的位份,是以她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贵妃。应有的礼数,烟落自然不会少,盈盈福身,敛眉道:“皇贵妃金安。” 转眸又看向绿萝嬷嬷一脸的怒意,不觉失笑道:“未曾待薄本宫么?还是你们想借本宫之手,挤兑梅妃?抑或是想本宫死心,不再惦念着七皇子。其实,本宫瞧着,皇贵妃您已是中宫之位屹立不倒,又何必与一些年轻妃嫔斤斤计较?至于,您待舍妹如亲女,只怕还是皇贵妃想断绝了本宫对七皇子的情意,心中有所顾忌。哦,不,现在是宁王了。瞧我,这记忆总是停留在以前。” 她慢条斯理拨弄着手腕上鲜艳的翡翠镯子,笑吟吟又道:“彼时,皇贵妃还是一人独大呢,杀母夺子,你倒是做的干净利落。不是自己的骨肉,也难怪您能下‘月亏之蛊’这么毒的手,连二十多年朝夕相处的情分亦不过如此,您又能待舍妹有几分真心呢?”那笑仿佛是一根根最细的芒针,针针都刺向了司凝霜。 绿萝已是怒不可遏,两眼喷射出冷厉光芒,直欲嗜人,口中骂道:“贱人,你来这里究竟是想做什么?”她更是上前一步,抓住烟落的手腕便想往外拖去,厉声道:“滚,别站在这,污了皇贵妃的眼。” 绿萝力气极大,长长十根指甲狠狠扣进她的手腕里,旋即沁出十点血丝。 烟落低冷冷瞥了一眼手腕,忽然用力一把挥开她,好整以暇地整理着被她扯乱的衣衫,一脸从容道:“若不是为了宁王所中的‘月亏之蛊’你当本宫愿意来瞧你们这对恶毒的主仆么?害了这么多的人,长夜漫漫,你们就不怕孤魂野鬼上门来索命么?”她们主仆二人为了一己私利,构陷别人不说,更是草菅人命,那名在慎刑司枉死的宫女,何其无辜,不过是听见些风马牛不相及的寥寥几字而已,却搭上了一条性命。而除却那名宫女,此前更是不知有多少人命丧她们之手。 “哈哈,孤魂野鬼上门索命?都是些该死之人,她们若是索得尽管来。楼烟落!你果然与风离御余情未了,暗中往来,如今更是为了替他解‘月亏之蛊’,而来。娘娘一直担心,你个贱人终会坏了我们的大事,千方百计阻拦都无用。果然,还是让叶玄筝那贱种爬上了太子之位!他也配?” 贱种!低俗的辱骂让烟落一阵皱眉,心中大为不悦,冷声道:“如今由本宫执掌六宫,而你们不过是秋后蚂柞,没几日奔头了,替宁王解了月亏之蛊,兴许本宫一高兴,还能让内务府待你们宽裕些。” 若不是她不愿让皇上知晓“月亏之蛊”一事乃是司凝霜所为,又何必在此与她们多费心机。今后午后,慎刑司就要来提审绿萝,她自然不能等到那时。若是绿萝熬不住刑,连“月亏之蛊”一事一并招供,便不好了。且若是在“月亏之蛊”这事上,让叶玄筝彻底平反冤屈,那只怕风离澈的太子宝座更是难以动摇。在这一点上,她对风离澈自然更多的是私心。反之,如果仅仅只是司凝霜倒台,风离御的母妃秋宛颐便可借机翻案,那么风离御因着皇上的怜恤,再加上秋贵人从旁吹风,成就大事,便指日可待。 而这不失为一箭三雕的好计,一来可以借此事博取风离澈的信任,二来可以替德妃秋宛颐平反,三来又能解去风离御饱受十年苦痛折磨的“月亏之蛊”。是以,摆在她面前的路,只有一条,便是心狠! “你滚,你快滚!”绿萝已是完全失控,大声吼叫道:“你瞎了狗眼,竟是帮着叶玄筝那贱人!我只恨当初,不够狠毒,教她死得太便宜了!若换做现在,必将她碎尸万段。你快点滚!” 烟落只浅浅一笑,伸手挽一挽头上沉重的饰,曼声道:“何必急着叫本宫走呢,本宫可是来邀你一同观赏这少见的六月杨花柳絮,你瞧,这洁白柳絮像不像是冬日新雪?”宽广的衣柚扬起,如张开的硕大蝶翼般飘飘舞动,无数的雪白的柳絮自其间飞出,如蒙蒙香雾轻卷,兜头兜脸的直铺了绿萝满面。 “什么,怎会还有柳絮?”绿萝惊喊,鼻中已是呛入几许细小的白色。 “时至初夏,自然是没有的,当然是本宫特地留着与你观赏的。怎样,听闻哮喘这种病最忌讳大怒,你已然犯了忌讳,可要多多保重身子才是。”她低抚弄着自个儿上了粉色的指甲瓣,仔细擦过,一脸遗憾的摇头道。绿萝这种胎里带来的病症便是哮喘,这点她早已向卫风确认过。 绿萝面孔变得雪白,惊慌之下去摸带在身上的薄荷香囊。因着胸口剧烈起伏,双手颤,一抖之下香囊竟从手中掉落。她迫不及待弯腰去捡。 烟落勾起冷笑,足上的绣花鞋只轻轻一点,便死死踩住那香囊,旋即弯腰,轻巧将那香囊自绿萝面前捡起,凑至鼻尖一闻,清凉的味道直令头脑一阵清醒。 此时司凝霜终于再坐不住了,上前一步扶起已是呼吸沉重且急促如同汹涌潮水的绿萝,一脸心疼的瞧着绿萝浑身一阵阵的抽搐。那眉目间凝聚的痛楚仿佛是她自己一同身受似的,沉声道:“你不就是想要解了御儿的‘月亏之蛊’么,本宫解去就是,你把她救命的香囊还给她。” 烟落扬眉,眸光流转看着司凝霜,寒声道:“本宫如何能信你?”亏司凝霜还“御儿”的叫着,当真是令人恶心的紧。 司凝霜也不答,自袖中取出一柄小巧匕,那匕的样式十分奇特,如小小弯刀。 不知她意欲为何,烟落本能后退一步,冷眼瞧着她。却只见司凝霜径自捞起袖子,用匕在左手臂之上轻轻一挑,一只圆形雪白色的虫子沾满了鲜血,便自她臂上挑落于地,离开了喂养的鲜血,那虫子只挣扎扑腾几下,便了无生气,瘫软成泥,不再动弹,颜色亦由当初的雪白变得暗黄。 司凝霜也不顾自个儿手臂上正淌着血,只狒落袖子,将匕自明黄色的锦服之上轻轻擦拭过,收好,一脸平静道:“血蛊已除,你是亲眼瞧见了。怎样,快将香囊交出罢。” 烟落何曾见过此等怪异的景象,隐约记得书中曾有记载,血蛊,便是以鲜血饲养,离了血便不能生存。原来皇贵妃竟是用自己的鲜血来饲养着这罕见的“月亏之蛊”,难怪数十年是没有任何人能察觉破绽,当真是天衣无缝。她怔愣不已,失神之时已是将手中的香囊丢至司凝霜的面前。 司凝霜慌忙捡起,隐隐可见双手已是颤抖不已,取出香囊之中的几粒乌黑药丸,放入绿萝口中,又轻轻拍拂着她的背,想替她将那药顺下去,哑声道:“绿萝,你一定要撑下去……” 烟落转身,不再看她们。心内确是五味翻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渐渐弥漫全身,即便是再恶毒之人,总有她真心相对之人。 适逢此时,刘公公因着她进来太久,害怕会出什么意外,已是带着人强行闯了进来,瞧见烟落,他急急问:“顺妃娘娘,可有恙?” 她摇一摇头,只冷道:“送绿萝嬷嬷去慎刑司!”眼下,“月亏之蛊”已解,想来绿萝亦不会让皇贵妃多一条罪名罢,她就暂且饶过绿萝的性命。 “那皇贵妃呢,如何处置,皇上可有旨意?”刘公公问。 “封宫!”她恬静微笑,恍若未曾入宫时的天真与婉顺。只可惜,她已然不再是当初的楼烟落了。皇上对司凝霜终是念着旧情,只交代了,留其性命,永生不复相见。只是皇上给了她便宜行事之权,她自然是要好好用足一番。 刘公公不由得暗抽一口气,封了宫,就意味着永世都不复再见天日了。 而司凝霜在听见“封宫”二字时,只是出奇的平静,一语不。除却了重复的轻轻拍打着绿萝的背脊这一单调的动作之外,再没有多余的神情。 殿内一片静寂,唯有窗外风声簌簌,如泣如诉。空阔的大殿中,重重帘幕深重,窒闷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只是一瞬间,本已是缓过一口气的绿萝骤然暴起,两只眼睛在泛紫的面孔之上暴突而出,直欲噬人,她似用尽最后的力气拼命扑了上来,扯住烟落的裙裾,大吼道:“你这个毒妇,我们的苦楚,你知道什么?皇贵妃这般命苦之人,你……你这么做,你会后悔一辈子的!苍天不会放过你的!” “苍天不会放过她的”,这话,烟落仿佛是二次听到了。犹记得,上一次是大娘临死前,亦是这般说的。她凄然一笑,全身一滞,这世上,恐怕又要多了两个恨毒她之人了罢。 “撕拉”一声,绿萝似用尽全力撕扯着她的衣服,初夏衣薄,怎么经得起绿萝这般用尽全力的撕扯,竟是齐腰生生的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陡然露出她腰间一大片赛雪的肌肤。 刘公公见状,忙上前一脚将绿萝拽开,口大中骂道:“要死了你,竟然敢冲撞顺妃娘娘,当真是活腻了。” 一旁识趣的宫女,亦是连忙解了外衣给烟落披上。 烟落披上外衣,缓缓转身,但见绿萝蜷缩一旁,挣扎着,挣扎着,渐渐,再无动弹,呼吸声再不能闻,双目含有血丝暴出,瞳孔散大,嘴唇青紫微张,手指蜷曲向上,直直得指着她,似有无限不甘的怨恨,力竭而死。 心中空洞得似被蚕食过一般,她本想放过绿萝,可绿萝终究还是因她而死。烟落伸手泯去眼角即将漫出的泪水。绿萝虽是同皇贵妃一道,作恶多端,害人无数,可终究是一条人命,就这么陨落在她的手中。 这次,为了他,她手染鲜血! 缓缓走至司凝霜面前,她的目光清冷似霜,经历了这么多的风风雨雨,昔日那个天真明净的自己,早已不复存在。她冷声,“皇贵妃,只可惜日后长夜漫漫,你再无人相陪。” “刘公公,将绿萝嬷嬷好生安葬了。”丢下话,她披着外裳,草草遮住自己被撕扯得残破的衣衫,狼狈离去。 “等……”司凝霜昔日美艳绝伦的面容已是被惊愕一点一点的吞覆,即便是绿萝的死,亦没有让她如此震惊。方才,绿萝扯裂了烟落的衣衫,那腰上,清清楚楚的是一朵花瓣型印记,如此的妖艳魅惑,她怎能忘记?又怎会忘记? 记忆苍凉的碎片间,那是一个鸟云蔽日,狂风暴雨的夜晚,冷宫萧瑟,只有她与绿萝二人。 “凝霜,这孩子生下来便是气息寥寥,哭声那么小,只怕是养不活的,还是送出宫去罢。”绿萝侧身,悄情拭去眼角泪水。 “绿萝,你再让我瞧瞧这孩子罢,就一眼!”她产后无力,脸色雪白如纸,气若游丝,却仍是支撑着床沿苦苦哀求。 “凝霜,守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一定要撑下去,总有见天日的一天。留下这孩子,只会连累了我们,眼下只能狠心!更何况,这孩子留着,咱们拿什么去养活她。你若看了,只会更加舍不得!”绿萝瞧着司凝霜瘦削如骨的脸庞,心一横,飞快地用红布将孩子紧紧包裹住,抱起孩子便疾步跑出了破旧不堪尚在漏雨的屋子,身影片刻间便没入滂沱大雨中。 “不,不要……”她大哭着,绝望的泪水似绞绳一般死死缠绕上她的脖颈,直勒得她无法呼吸。 那悲戚的最后一瞥,她只看到那新生的孩子,因着自己营养不良,软小而瘦弱不堪,而腰上便是这么一个花瓣形的胎记,那形状,那每一片花瓣的样子,都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刻在了她的脑海之中,怎能忘却?怎会忘却? “不!”猛然的清醒,意识瞬间自回忆中拉回,她只看见太监拖着绿萝冰凉的尸体渐渐远去,她只看见烟落的身影已是渐渐消失在了重重宫门之外,不,她还想再看上她一眼。 “不能封宫,不能!”她扑腾着向外拼命跑去,却因着腿软无力,整个人如摧枯拉朽一般倒了下去,伏在冰冷的地上连连喘息。 眼前却是重重宫门的道道关阖,将她永远隔绝于人世间。 “不……”充满惊惶的喊叫,却只是闷闷地软弱,嘶哑的声音仿佛自地狱中传来的悲鸣。 只余窗外簌簌风声,以及太监们封宫钉上木条的“噼啪”声,空阔的大殿中,从此只剩她一人,再无可依! 烟落疾步走着,眼皮突地一阵跳动,驻足停了下来。 刘公公小心翼翼地问:“顺妃娘娘,您怎么了?” “没什么。”她回眸望了一眼奢华依旧的景春宫,总觉着自己像是忽略了什么重要之事,又总想不起来。 甩甩头,她轻轻一笑,自己一定是多虑了。莲步轻移,身影没入如金子般亮澄的日光中,渐渐凝成一色…… 卷二深宫戚戚 第二十八章 有孕 乾元二十八年,六月中旬。 秋贵人自民间寻来曾替皇贵妃号过脉的退隐返乡御医,证明当年皇贵妃身怀的龙裔,其实只是死胎。后内务府又让秋贵人与宁王滴血验亲,即刻相溶的血更是如铁证般堵住了幽幽众口。 风离澈亦是寻到了当年花房的掌事宫女,现下早已是出宫嫁人生子。有供词称,昔日的确有一名花房宫女专门侍奉皇后宫中的纳兰狐尾花,而这名宫女原本就是皇贵妃景春宫中之人,后辗转分配到了花房。而这名宫女早在皇后过世后,便莫名其妙死去了。几经周折,终是寻到了当年与这名宫女同宿之人,更是交出一包昔年她的遗物,其间就有依兰草的粉末,以及一支按宫制是配给皇贵妃的金钗。那么,很显然是皇贵妃以金钗收买宫女下毒,后又杀人灭口。证据尾相扣,无懈可击。 绿萝嬷嬷哮喘作已死,紫霞因不知情只被打入暴室,皇贵妃亦是被封宫。内务府已然结案,至于那些证据的真假,又有谁会去仔细追究?人人皆不过是看着皇上脸色办事,皇上都不过问了,能交待得过去便是结了。烟落自是不会相信,十年后还能寻回当年那名宫女枉死的蛛丝马迹,不过,这些与她都没有关系。因为她的目的已然达到。 秋贵人因着惹人怜恤的身世,皇上又极是后悔昔日错怪德妃秋宛颐,是以越祖制晋了秋贵人为秋妃,赐住昔日为德妃而建的景月宫,并命人重整。逝者已逝,无以慰藉,皇上特追封德妃秋宛颐为仁贤皇后,又命人重修了仁贤皇后的坟墓,命内务府改去宁王风离御的宗籍,归入仁贤皇后名下,并追封仁贤皇后的父亲为安国公。给予一份死后的哀荣,亦算是聊表愧疚心意。作为皇上,通常即便是错了,也极少承认,能有此一举,实则不易,倒是让烟落不得不侧目相看。 至此,风离御的出身便与风离澈平起平坐,皆为皇后所出。不同的是,皇上总以为风离御的“月亏之蛊”,乃是昔年叶玄筝所为。一个被害的皇后与一个带罪之身的皇后,岂能同日而语?是以,风离御无疑是此次风波中最大的获益者,皇上益地与他亲近起来,时常召入朝阳殿,品茗下棋,叙叙父子之情,大有册封太子之前权势中天的势头。 令人想不到的是,皇贵妃司凝霜自被封宫后,梅妃比以往更得圣宠,皇上几乎是夜夜留宿,只有在白天之时,才会偶尔去探望秋妃。宫中人人揣测,皇贵妃倒台,梅妃,顺妃,秋妃,连同昔日的华妃,四妃位份并列,不分高下,而这总不是长久之计,终究会列出一名高位。而这日后接替之人选,大家的目光自然都看准了最为得宠的梅妃。一下子,即便是再喜清静的梅妃,殿内都是人来人往,送礼巴结之人无数。只是,亦有少数人,认为顺妃聪慧无双,日后定能掌六宫主事,且按照宫中历来的现矩,向来只列三妃,目前因着秋妃的破格晋位,三妃已然多出一位,自然是有一位要晋封贵妃的。华妃年长,然出身寒微。秋妃虽为仁贤皇后之妹,可终归曾是宫女。四妃之中只有顺妃有封号,其余皆以姓氏为号,其贵可觑一斑。是以,往飞燕宫中走动的人亦是比平常多了。 自然,这些与烟落,都是无关紧要之事,她只作饭后茶余的闲话一听,过过耳罢了,她心中琢磨的是,如何才能教太子因错受罚,还有那司天监莫寻,最好是一并除去,永绝后患。 天气逐渐热起来,现下的天还真真是让人难以琢磨,一时冷一时热的,时而需穿单棉夹丝袄,时而却需穿贴身的真丝单衫。正如今早,烟落起身后,觉着天气异常闷热,而红菱亦是替她准备了薄薄的绫衫,穿在身上,仿佛是小儿娇嫩的手轻轻在抚摸。 洗漱完毕,她瞧见窗外一阵影影绰绰,仿佛有数人走动,一时好奇推开,却见窗外已是摆满了各色的盆花,几乎遍布她的飞燕宫殿前,少说也有上千盆。花朵个个细小却密密匝匝,挨着极紧,仿佛是一丛之上冒出无数个花苞般,有红的、黄的、紫的、白的,最奇的便是最近窗下一蓬蓬绿色的花,极是罕见,累累如碧珠缀枝,翡翠披光,连照射其间的阳光亦有了轻薄透明的绿玉光华。她一时怔怔,直以为不是春天却更胜春天,看得挪不开眼去。 红菱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来到她的身后,轻声喟叹道:“瞧这摆了满殿的花,太子殿下必定是费了不少心血呢。不说别的,单说这么许多‘石竹’花” 红菱玉手一横,指向窗前最近的那些罕见的绿色花,压低声音道:“方才那些宫女们都在私下议论着,说这种花从未见过。恰好花房掌事宫女过来侍弄,据她透露,这花还是上次太子殿下送使臣回南漠国途中现的呢,极是名贵。据说习性喜热,不耐寒冷,极其黔贵,水多了少了,天热了凉了,都会折损。太子殿下此番可是费了许多功夫,使了许多马车,弄得跟斗篷车似的,一路都得停下侍弄,亏得是日夜兼程,才完好无损的送到娘娘殿里来。”说着说着,红菱的目光亦被那绿花所吸引,呆呆片刻。 烟落听着,秀眉渐蹙,微凉的一指轻轻拂过自个儿棱角分明的红唇,那里似乎还留有那夜他强吻她的气息,难以挥去。 她只淡淡“嗯”了一声,便凝神不语。突然觉着,自己似乎一点都不了解风离澈,他这般费心,无非是想答谢她解了他母后当前枉死之谜罢了。可是却做得这般招摇,只怕,皇宫上下已是无人不晓,如此丝毫不避讳,也不知是何意。 正想着,一阵珠帘响动,入画进殿,身后跟着的似乎是静兰。 烟落旋即转身,笑盈盈道:“呦,静兰姑姑,是什么风将你吹至本宫这偏僻的飞燕宫来了。”她特地唤静兰一声“姑姑”,以显示她对静兰的尊敬。 静兰一脸惶惶,有些受宠若惊,拈起两侧裙角,恭敬屈身道:“顺妃娘娘金安!奴婢卑贱之人,岂敢让娘娘唤一声‘姑姑’,这可真真是折煞奴婢了。” 此时,烟落已然撩裙坐上了殿中黑檀木主椅,套着米珠金护甲的小指轻轻敲打着案几,出“咯咯”的声音,垂眉道:“静兰姑姑是太子身边的红人,一旦日后太子坐上御座,静兰姑姑还不是这皇宫中的掌制,本宫不过是个明白人罢了。不知此次静兰姑姑来飞燕宫,可是为了殿外满园子的花?” 静兰似全身一怔,隐隐可见她正拽紧衣裙一角,攥出深深的皱褶,敛身道:“那些花是太子殿下的心意。为了答谢娘娘破析已故正德皇后离奇之死之谜。静兰怎敢妄加致辞?奴婢今日前来,是听太子殿下念叨起,说是娘娘喜爱吃奴婢做的糕点。奴婢受宠若惊,赶忙做了些,给娘娘奉上。”言罢,她向身后一同前来的小宫女使了个眼色。 那小宫女立即送上一个红色雕漆攒花盒子,看着约有五层。红菱接过,轻轻放置在了烟落身侧的案几之上。 烟落侧目瞟了那糕点一眼,唇角弧度渐渐拉高,这静兰倒是衷心,大约觉着自己的主子做得过于暧昧明显,又碍着风离澈为人桀骜不停劝,是以才送来这些糕点,其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必是想劝她不要收下这些花罢。轻轻一笑,她打开盒盖子,自其中取出一块鸳鸯糕,仔细嚼了,顿觉桂花芳香满口,神清气爽。旋即笑道:“果然是好手艺!” “夏菱,如此精致的糕点若是不与秋妃娘娘一同品尝,着实是可惜了。”烟落平伸一手,红菱即刻会意,上前一步递了绢帕给烟落,又顺道盖上糕点盒子,提在手中,敛声寻问道:“方才娘娘一直念叨着去看望秋妃娘娘,那是不是现下就去?” 烟落接过绢帕,作势轻轻擦了擦唇角,盈盈起身,莲步轻踱,经过静兰跟前,略微停留了下,婉然笑道:“替本宫谢谢太子殿下的好意,只是这么美的花,只给本宫一人欣赏,未免可惜。本宫想分几盆去各个宫中,让大家都瞧上一瞧这……这……”她佯装作不知,执起绢帕拭了下光洁的下颌。 “‘石竹’花。”静兰立即接话道。 “哦,对,叫‘石竹’花,瞧我这记性。静兰姑姑,这事就拜托你去办,如何?”她浅浅一笑。 静兰面露喜色,跪地谢道:“娘娘圣明。” 烟落轻轻甩一甩袖,眸中精光一轮,勾唇一笑,携红菱扬长而去。绿萝已死,紫霞入了暴室,琴书眼下贵为秋妃,内宫之中最有资历的宫女莫过于静兰与芷兰,给静兰一分薄面,日后也更好办事。 顺着蜿蜒绵长的鹅卵石甬道,她与红菱走了很久很久,才渐渐近了景月宫。 今日阳光轻柔得如金色的细沙,扬起夏日颜色如葡萄美酒般光影潋滟,滴滴沁心陶醉,隔着日光远远望过去,景月宫如同一卷轻扬的水墨画般隐匿在了宫峦叠嶂之中,那般秀美清新,与她那天晚上来瞧时的感觉大不相同。 进入景月宫中,早已有人先行通传。 琴书已是教人从室内端出茶具,搁在了东窗边的因藤椅茶几之上,茶盘中的细黄藤纱纸内包裹着“碧螺天香”,茶盏腻白恍如玉瓷,隐隐透出一毫雨过天睛的浅色。 烟落走近琴书身边,径自挑了一张藤椅坐下,身倒是落地雕花檀木窗,正对着一汪碧池,水清如明镜,种满白莲,此时新荷初绽,小小莲花娇嫩如小巧精致的脸庞,层层绽开如玉盏凌波。她微露赞意,不觉含了一缕笑,道:“真美。” “再美也须得有心境欣赏才是。”琴书似突然生出些许伤感,淡淡道。 烟落哑然,是呵,洁白莲花纯洁无暇,而琴书她已然深陷后宫,难以自拔,即便是锦衣华服加身,可她终究只是一名寻常女子罢了。再无语。 茶汤煮沸的滚滚水声打破了殿中的寂静,盏中轻沫洁白如雪,清香盈满屋。琴书将茶盏递至烟落面前,抬一抬眼,道:“烟落,今日怎的有空上我这来?” 烟落不由得舒心一笑。听着琴书唤自己的名字,格外亲切,以往让她喊,她总是推脱主仆尊卑有别。 红菱适时地将手中雕花攒木盒子递至她们跟前,笑盈盈道:“品茶,再配上精致的糕点,是再合适不过了。” “这位是?”琴书侧目觑了红菱一眼,只觉着面生,顿时脸色敛了几分,已是微微直起身。 “自已人。唤作夏菱。”烟落执起手中茶盏,轻轻吹着茶沫,瞧着那茶汤明澈如璧,茶芽上银豪细细,极是柔美,缓声问道:“这茶?” “宁王差人送来的,也留了你一份,不便给你宫中送去,是以暂时存了我这。还有一些是你喜爱的青玉葵花洗,青玉墨床,紫檀嵌玉八方笔筒等,皆是些古雅精致的玩意儿。今日你来,便一并带回去吧。”琴书复又倚着藤椅,一脸慵懒之色道。 风离御,甫一听琴书提起他,她的手微微一颤,险些翻出茶水来。如今,她与他,见上一面,已是愈来愈难了。若说是投其所好,还是风离御更为了解她,她一向对花花草草的不甚上心。 彼时,红菱打开了糕点盒盖子,自其中取了两碟水晶沙馅豆油糕,分别搁在她们面前,躬身道:“二位娘娘请慢用。”言罢,便识趣地退至一边。 一股极浓的奶香的甜腻味扑鼻而来,当下烟落只觉得一阵犯恶心,直欲吐出来,来不及掩饰的神情已是略微扭曲,慌忙用手掩住了唇,却又是一阵止不住的干呕,胃中仿佛翻江倒海般折腾着,泛起阵阵酸水。 琴书见状,眸中闪过晶亮,眉宇间竟是含了淡淡的欣喜与期待之色,陡然上前握住烟落的手,声音亦有些颤抖道:“好端端……的,怎会突然不舒服?是不是有段时间了?” 烟落茫然摇一摇头,道:“没啊,也就今日不知怎的,闻了那股子甜腻味儿,胃中难受的紧。许是方才一路走来,日光灼人,晒得久了,是以有些头晕所致罢。” 琴书眸中赭淡了一分,犹含一缕期望,急急问道:“那还有别的什么不适么?”眉目间满是关切。 烟落随意一笑,只当是琴:“我哪有那么纤弱娇贵,只不过最近整个人懒了,益的贪睡罢了。” “贪睡……”琴书握住烟落的手突然攥得紧紧,似因紧张而泌出了薄汗,一阵滑腻,激动道:“会不会是有了?” 烟落仍是一脸懵懂,只问:“有了什么?” “我们秋家的骨肉啊,难道你一点异样都不曾察觉么?”琴。忽然凑近烟落几许,压低声音道:“在暴室的那几夜,难道你们没有过么?你说没有我可不信呵,这可不像宁王的性子。” “宛琴!”烟落一路脸红了个透,烧至耳根子都是滚烫,有阵风吹拂,掀起窗外荷花池水中片片荷叶舞动,一浪接着一浪。她鬓角点缀着的一支珠钗垂下细碎的银线流苏,末梢一颗蔷薇晶石随风掠过脸庞,阵阵地冰凉。烟落悄悄瞥过立在远处的红菱,心中腾的一松,还好红菱没有听见,不然她真真是羞得想挖个地洞将自个儿埋了去。 不过,话说回来,她好似月事有段时间没来了,兴许真的是有了也难说。 涂抹着粉色丹蔻的指甲轻轻覆上了自己的小腹,眸中溢出几许醉人的柔和光辉,上天曾硬生生地剥夺了她的一个孩子,真的会还给她么?会么? 可转念一想,眼下若是有孕,要怎样掩饰过去呢?又能瞒得住多久呢?想到这,她脸上的笑容突然隐晦了下去,仿佛被疾风吹扑的花朵,黯然神伤,近乎绝望的苦楚渐渐弥漫上来。 琴书瞧着烟落这般,脸色一阵阴一阵晴,一壁笑一壁叹的,直疑道:“烟落,你怎么了?” 她似猛然回过神来,心中却已是明净如台,忙摆摆手道:“宛琴,你想多了。我月事才来过不久呢,不可能的。” 琴书哑声,难掩眸中失望,怏怏道:“方才瞧你出神那么久,直以为你真真是有了呢。” 烟落微笑弹一弹指甲,头上的双枝金簪花亦是跟着微微颤动,语调含了一分岑寂道:“只是想起些许往事罢了。”执起案几之上那枚水晶沙馅豆油糕,强忍着胃中的恶心不适,勉强吞了下去。即便她此番真的有了风离御的骨肉,眼下她也不想让琴。这等如履薄冰危险之事,少一个人知道便少一分危险,亦是少一分心急浮躁。包括他,她亦要瞒住。他已失一子,如果让他知晓,难保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而眼下,他们最需要的便是,静心沉气,等待机会。 琴书只当勾起烟落昔日被迫落胎的伤心事,自觉失言,讪讪一笑,径自错开话题去了。 闲扯完后,总是正事,连红菱亦被烟落唤去殿外候着,一来是望风,二来是红菱到底经历的事少,不宜知道得太多。 彼时殿内纱帷重重垂垂,整个景月宫恍若深潭静水般寂寂无声。青麟铜兽中燃着清雅的百合香,似有若无的散开,袅袅婷婷,恍若仙境。 烟落直起身,正色道:“皇贵妃已然除去,最近皇上可有什么动静?” 琴:“皇上自皇贵妃出事后,我便极少见到他了,不是在朝阳殿就是去了玉央宫。听闻皇上失了皇贵妃后,精神大不如以前了。最近更是不知怎么的,总是去梅妃那,说是想瞧她跳舞。其实这梅妃亦是好久不曾舞了,也不知皇上怎的想起来的,夜夜笙歌至天明。” “梅妃……”烟落低低喃着,皱了皱眉,又道:“兴许是该去会会,如今她执掌六宫,我这个协理六宫的自当多多走动才是。” “想不到这次尽是落了她的便宜。”琴,素白手指抵在纤巧的鼻端下,赤金护甲闪耀清冷的金光。 “此话怎讲?梅妃不是向来与世无争,与我们能有何冲突?”烟落蹙眉,目光清净如波澜不惊的水面,没有一丝波动。 “别忘了,她身后的靠山终究是慕容成杰!听闻近几日慕容成杰往宫中走动的亦是多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慕容成杰到底也是支持太子的。”琴书冷冷哼了一声,纤细的眉头深深拧起。 “嗯,明白了。我先会会她,再做打算。”烟落颔。 慕容成杰!她听到这个名字之时,心念一动,提起慕容成杰,她自然又想起了慕容傲。她也不是没有托人打听过,可得到的消息均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至今仍是杳无音讯。即便不能为夫妻,她对他,又怎能忘却?只是将这份感情深埋心底罢了。心中痛意更甚,如果不是为了风离澈的野心,她,她的孩子,还有傲哥哥,又怎会落得这般地步? 玉手不着痕迹地又是护住小腹,若是此番上天将孩子还了给她,那即便是拼尽了性命,她也不能再失去。即便会伤害到无辜的人,她亦顾不上了。 卷二深宫戚戚 第二十九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是夜,飞燕宫。 烟落斜靠在了软榻上的大红金线蟒纹靠枕之上,抬手轻轻揉了揉自个儿的太阳穴,一阵阵如浪潮般侵袭而来的困倦难以抵挡,素手掩了唇,遮住那呵欠连连。经琴书那么一提醒,她现自己的确是日渐有些精神不济,还这般早,已是困顿不已。 少刻,红菱以竹竿挑了湘妃帘,探身入内,轻声道:“娘娘,卫大人来了。” “快请!”陡然来了些精神,她坐直身。 凉爽的夜风随着竹帘的撩动徐徐吹入,初夏的晚上依旧还有一份凉意,带着屋外鲜花的芬芳扑面而来,令人陶醉。殿外满院子的花,虽然静兰已是教人拿去了不少,依旧还剩下许多,只是没有原先那般看着教人震撼罢了。 “顺妃娘娘。”卫风拱手作揖道。 “卫大人不必客气,请坐。”她微微抬手示意。 红菱立即搬来一张皮蛋圆凳,卫风撩起衣摆入座,照倒缓缓搭上烟落的脉息,凝神细听。 可未待卫风听得仔细,烟落胸腹之中窒闷的恶心感再度袭来,抵挡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终于忍不住别过头去,扶着软榻扶手,一阵阵的抽搐着。 干呕虽过,头脑中的眩晕却没有减轻。卫风一脸怔愣,滞滞问,“娘娘,你这是,是不如……” 烟落瞧了卫风一眼,旋即低下头去,珊瑚色的红晕渐渐涨满了玉色双颊,她总是有些不好意思。卫风一惊,侧吸一口凉气,修长的手连忙覆上她的玉腕。 少刻,他清俊的面容一点一点的灰败下去,用力闭一闭眼睛,突然叹了口气道:“娘娘,你好糊涂。忘了微臣的嘱托么?眼下娘娘的身子并不适合生育孩子。唉,如今已是有一月身孕,若是其他御医还未必能诊得出来,只是微臣最擅切脉。” 一月身孕,烟落微怔,才一月,那岂不是在醉兰池边草丛中的那次?她一直以为会是在暴室之中有的,想不到竟是后来那次有的。想到那夜他的疯狂,她面颊不由得更红,微微低,下颚抵在了粉蓝色的衣襟上,柔柔软软的触觉直教心神一阵荡漾。低声道:“卫大人嘱咐本宫时,这胎儿已然有了。本宫也无可奈何,还烦劳卫大人费心了。” 卫风又是轻叹一声,摇一摇头,凝声道:“微臣再替娘娘号仔细了。” 言罢,他从随身的医箱之中取出一个方形盒子,盒中铺满了黑色丝绒,其上穿插着无数细小的银针。取出了一枚,他拧了俊眉道,“娘娘,忍着点,会有些疼。” “嗯!”烟落颔。咬紧牙冠瞧着卫风用银针挑起她稚嫩的手腕肌肤,刺入筋脉之中,还真真是有些疼,她的手心已是泌出了一层薄汗,双鬓亦是微微染湿。 以银针断脉后,卫风俊脸渐渐变色,益灰白,沉声道:“娘娘这呕吐之症来得及早,脉象沉浮有异,不同于往常,微臣斗胆妄言,只恐怕还是双生之象。” 烟落正巧拂一拂鬓边碎,一听这“双生之象”,玉手僵滞在了耳边,似不能相信般,眸中突然闪烁起无数晶亮,仿佛是美艳的花儿在身旁突然一丛一丛盛放一般,惊喜遍地。上天真的会如此厚待她么?竟是将之前失去的那一个,一同还了给她么? 紧紧攥住胸前的衣襟,双手颤抖得不能自已,她只能这样拼命地去按住自已将跳跃至喉口的心。心中有一股滚热的强力激荡汹涌,整个人欢喜得手足酸软。然而这样的欢喜不过一刻,她的心底愈来愈沉重,沉重的渐渐无法喘息,她,加上腹中两个孩子,那她肩头的担子便是更加沉重了,而时间也益的紧迫。 卫风瞧着烟落一脸喜色,不由得喟叹道:“娘娘别过于高兴了。您的身子本就是弱,虽然微臣已是替你调理了一个月,但是生肯依旧十分勉强,更不要说是产下这双生子了。届时有个万一,娘娘的性命……” 烟落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双眸如同夜空星辰璀璨,镇声道:“你是御医,你总有办法的,是么?我和我腹中孩子,三条性命,如今都仰仗你了。” 和卫风接触了几次,他其实是一名十分温谦的男子,是以她也不想再“本宫”、“本宫”的叫着,显得生分了。 满脸的恳切,语中的期持,教人无法拒绝。卫风沉默了好一会儿,似咬牙道:“微臣只有拼尽一己之力以保娘娘安全了。娘娘身体底子薄,如果日日坚持服用微臣配下的安胎药,倒也不是不能孕育孩子,只是这生产时恐怕娘娘没有那一分底气,极易气滞。且双生子更是容易难产,普通的催产药汤只怕是无用,若是拖得时间长了,弄得不巧,母子均难保住。微臣曾听闻有一味草药,生长在极寒地带,且极难觅得,是催产圣药,可以提气,只不过药性十分霸道,乃是虎狼之药,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决什不能使用。即便是这样,微臣还是十分担心……”欲言又止,他的侧脸在烛火明媚下如玉般润泽与清冽,清澈的眸子亦是含了几分担忧。 “我自信能避过此劫,你不用过度担忧,有什么良药只管取来,有什么吩咐只管同我说便是了。”沉默片刻,她正色道,一双乌溜大眼满含着坚定与信任直直瞧着卫风。 屋内沉香袅袅,渐渐散尽,只余最后一缕青烟软软飘渺。静夜里,凉风徐徐,依稀能听得各个宫苑隐约传来的更漏*点滴,还有蝉鸣与蛙鸣起伏的轻鸣声,夹杂着彼此的呼吸声,格外清晰。 良久,他长叹一声,慨然道:“既如此,微臣便想个法子出宫去寻这药,只是这一去,少说也是几个月,多则半年亦有可能,其间无人照顾娘娘,微臣也着实不甚放心。” “摁,我会尽量照顾好自己的,取药之事,就劳烦你了。”她微微抿唇,低摆弄着自个儿的衣角,伸手拂过自巳未显露山水的小腹,她敛眼,宛然又问道:“只是,我这小腹,能瞒住多久?又该如何隐瞒?” 他略略想一想,道:“娘娘身姿瘦弱,或者穿宽大的衣衫,或者是用生绢束腹……还是生绢束腹稳妥些,毕竟双生子的胎像与肚子会比寻常更明显。不过即便是这样,也极难隐瞒至五月以上。时至那时,已是入秋,衣服厚重些,兴许还能再瞒些许时日,但也长不了。” 她惊疑,“生绢束腹会不会伤了胎儿?” “前朝嘉顺帝的王美人因为惧怕何皇后的威势,有了身孕也不敢言说,每日束腹一直瞒到生育之时。娘娘不必向王美人那般束得太紧,微臣虽然离开皇宫,可会留下药方给娘娘,娘娘只需按微臣不同月份备下的不同药方及时服用即可。这束腹的方式,微臣亦会仔细教了娘娘,如果束腹得法的话亦能防止腰骨前凸,也未必是什么坏事。”他仔细叙迹道。 烟落盈盈欠身,“如此,日后之事都要依赖你了。” 他淡然一笑,道:“替宁王办事,是我的职责。” 烟落似突然想起一事,又问:“如果你离开了皇宫,我这里万一有个急事什么的。可还有医术好的,值得信任的御医呢?” 他摇一摇头,道:“医术好的御医是有,名唤温延,可惜是太子的亲信。其余的,医术平平暂不且说,为人是墙头草,亦不能重托,娘娘还只能自己仔细了便是。实在不行,可寻宁王自宫外想法子倒还稳妥些。” “嗯。”她颔,太子的亲信御医,叫温延是么?心中暗自记下了。抬眸又问:“卫大人最近你曾替皇上号过脉么?皇上的身子情况如何?” 卫风挑一挑眉,道:“司天监莫寻身兼御医一职,医术亦是了得,实在远在臣之上,皇上亦是对他十分信任。一般情况下,微臣是近不了皇上身的,说来也巧,有一日司天监大人恰好不在,皇上又身子不爽,当时正好御医院由微臣值守,是以微臣曾探得皇上的脉息……”他顿一顿,遗憾道:“时日无多了,多则一年,如果再心气动怒,只怕是几月的命都未必有了。说起来,这对娘娘来说亦非坏事,若是皇上早日……早日,娘娘腹中的孩子才能保住。”大逆之语,他终究是说不出口的。烟落已然会意,浅笑道:“如此,便有劳你了。只是,暂且不要告诉宁王,好么?” “为何?”卫风微微眯起眸子,疑惑道。 “他即便知道了,也不过是多一个人操心,有何意义?我自有分寸,你只管放心便是。” 他有片刻犹豫,想了想,终是凝眉点了点头,郑重道:“如是,就听娘娘的安排了。微臣即刻去配方子,让你的宫女夏菱同微臣一道去趟御医院,微臣会仔细交代她如何用生绢束腹。” “好。”烟落颔,浅笑应道。 乾元二十八年六月十九,是皇上风离天晋六十岁生辰,照例是应当大肆操办一番,有朝臣提出因着皇上前段日子身子不爽,是以春天的狩猎祭天仪式是一推再推,几名朝臣联合奏请皇上,将生辰与祭天仪式一并操办了,一来可以节约国本,二来可以广震皇家威望。 可是天气已经入夏,气温颇高,又如何能进行狩猎?又有许多朝臣纷纷提出质疑。一时间朝中哗然一片,议论纷纷。终是司天监莫寻进言称,他夜观星象,风向异动,汛期将至,近日会连续大风不止,中间会有偶有三四日睛好天气,接着便是连绵暴雨。莫寻上表建议,可以于六月十九至六月二十二这四天之中举办狩猎祭天仪式,因着刮风后,一扫闷热,气温降低适宜。 起初,朝中群臣不以为意,哪知当晚便是狂风骤起,一夜间刮倒小村花苗无数,掀起民房瓦片亦是数不清。次日,朝中群臣皆称为奇,纷纷同意司天监莫寻的建议,皇上亦是欣然应允。 计划赶不上变化来得快,这厢烟落刚刚准备去玉央宫会会梅妃,却突然接到内务府知会,梅妃推脱,只得让她着手安排后宫人等参加“御苑”的狩猎祭天仪式的事宜。时间短促,她进宫日子短,对后宫之中又不甚熟悉,一时间将她忙得焦头烂额。不过倒是借着这次机会,将皇宫后宫之中七横八纵的关系理得是清清楚楚,见过的没见过的妃嫔全都认了个遍,有些收获,终不是白忙一场。 方了解,因着风离一族原本是塞外马上民族,是以这狩猎祭天仪式是每年必须举办,其间还有赛马,射箭,以及狩猎的比试,应当极是热闹的。只是,凡事只要与莫寻扯上了关系,烟落总是要多留一分心眼的,难免这其中不会有诈,且狩猎与猛兽为伍,她如今是一人三身,更是要十万分的谨慎。 御苑便是每年举办这狩猎祭天仪式的地方,在离皇宫外约二十里处,与皇宫背后绵延的山脉相接。乾元二年时,风离天晋组数万兵力建这座御苑,苑中豢养百兽,皇帝与宗亲一般皆是春秋射猎苑中,取兽无数。其中春季主要是祭天,秋季主要是狩猎,侧重有所不同。一年二次于御苑之中狩猎,自然是教后世子孙莫要因着富国民强而安于享乐,忘了祖宗的马上生涯的固本。苑内设有池沼宫苑,亭榭楼台无数,两侧遍值古松怪柏,数个精巧的园子 镶嵌其中,每到夏季,这里遍开奇花异草,胜景不可悉数。 乾元二十八年六月十九,浩浩荡荡的皇家仪仗整装出,因着适逢皇上大寿,除了烟落以外,其余还算能露脸的妃嫔都有参加,如梅妃,秋妃,曹嫔等,太子与宁王亦是携眷属随同前往,太子狐身一人,而风离御似乎是带着映月一同前往,独留骆莹莹于宫中。一路之上,华盖高张,锦旗招展,灌歌轻扬,鼓乐不断,远远望见都教人觉着无比威震奢华。 烟落自华丽的马车之中,轻轻挽起水晶珠帘,向外瞧去,纤细白暂的手指握着一柄牡丹薄纱菱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驱散着心中没来由的烦闷。 适逢亲王贵胄一行骑马经过。但见风离御着一身暗枣红色骑射装,两臀及胸前皆用赤金线绣龙纹,在明亮的日头之下最为夺目。 手中的薄纱菱扇轻微一滞,她暗暗转头,轻咬下唇,喉中轻咽,却只觉得淡淡无味。又忍不住向外再瞧上一眼,不想却是瞧见了风离澈正朝她望过来,一袭墨绿色蛟龙绛衣,腰间了金带,缀着堂石匕。看见她时,他冷清僵硬的表情终似有了一丝松动,唇边勾起如三月初春的点点笑意。扬鞭一挥,胯下马儿一惊,旋即飞奔离去。扬起一阵疾劲的风,掀起她耳坠之上绿叶坠子阵阵晃荡,扑在温热的面颊之上,生生的凉。 她只觉眼前一阵明晃晃的一闪,“啪”一声,似乎是一枚硬物丢至她的裙上,坠得她的蚕丝帛裙直往下沉去,定睛一瞧,竟是风离澈抛给了她一把小弯刀似的匕,十分的罕见奇特,整个刀鞘的形状似是一个完整的犀牛角雕琢而成,刀柄上面刻的满是缠绕的蔓藤图案,中间拥着一把藏青色的利剑图形,看着更像是一个少数民族所尊崇的图腾。 “呵呵,许是太子殿下送与娘娘,怕御苑之中猛兽频出,会有危险罢。”红菱以绢帕捂唇道,挤弄了下杏眼,又是清脆笑了一声道:“太子殿下, 还真是细心。” 烟落径自将匕收至袖中,只冷哼了声。微微探头出窗外,瞧着那一绿一红两抹身影疾驰而去,身后扬起阵阵沙土。直将他们淹没在了漫天的沙尘之中。她蹩眉,掏出怀中绢帕,轻轻掩了唇,极力克制着自己胃中因着行车颠簸翻滚的恶心,似秋水般的眸中渐渐蒙上一层阴霾。不知缘何,她总觉这次皇上寿宴及这狩猎祭天,其间定会生什么事。 而这种感觉,随着愈靠近目的地,便愈来愈强烈。 马车渐渐的穿过峡谷,走到前方便豁然开朗了起来,果然是一大片的开阔地,一眼都望不穿。正逢夏时草绿花开,满山遍野的红黄绿交相辉映,美不胜收。隐隐可见尽头处似是一片高墙围驻的密林,想必便是御苑了。 山间风大,突的一阵狂风扫过,直吹的马车似乎都轻微晃动着,珠帘四处乱撞着,叮叮当当直作响。 烟落一手托着下巴,眸中精光一轮,默然不语,山雨欲来风满楼,也许便是这般了…… 卷二深宫戚戚 第三十章 一夜错 待到真正进入御苑之时,已是近午时分,众人各自去了指派的园子,先行更衣,歇息小憩,只等着一会儿开始的寿宴。 御苑之中,摆宴于中庭,四周远望去皆是翠山屏障,拥着郁郁葱葱的树林与辽阔的草原,金色的阳光洒落,青黄一片,交相辉映,极是美。 中庭内布置的是金碧相辉,锦绮相错,华灯宝烛,烟雾氤氲,笙乐互起,歌舞不绝。而这般奢靡的歌舞一直弥漫至月上柳梢,众人亦由最初的欢欣渐渐变得疲惫而倦怠,即便是坐在位的皇上也已是听得呵欠连连,一脸倦容难掩。 此时底下舞乐又起,两位舞姬云髻高耸,额上贴着翠色花钿,着红裳、锦袖、黄蓝两色十六幅白裙,露出一痕雪脯,双手拈披纱,随着鼓乐点点跃动起舞,舞姿缥缈,看着极是炫目。 舞虽美,却毫无神韵可言,也了无新意。有些意兴阑珊,皇上眼瞧着是益的困顿,昔日里冷锐的眸子已是黯淡。 紧挨着坐于身侧的梅妃见状,只以金丝蚕纱团扇掩了面,轻轻的一笑道:“皇上若是乏了,不妨去臣妾那稍作歇息。饮上一杯臣妾带来的梅花清酒,提提神如何?” 曹嫔听罢,神情有些不悦,如丝媚眼中有一丝尖刻的冷意,丢下手中银筷道:“今日是皇上寿辰,就该好好的庆祝一番。要怨就怨此等歌舞太过寻常。皇上只怕经常瞧梅妃娘娘您的惊鸿舞,一舞倾城,宛若天人,再瞧这些旁的,自认是索然无味了。只是梅妃娘娘所有,不过是取自于皇上,今日如为皇上一尽心意,如何?” 梅妃闻言,似笑非笑地望着曹嫔,明眸如水,红唇轻启道:“皇上前二日让臣妾舞过,再舞只怕是真真要腻歪了。倒是听闻顺妃昔日于南漠国使臣面前,一曲画舞,别出新致。彼时嫔妾身子不爽,总是晚了一步,没能见着,真真是遗憾的紧呢。” 曹嫔一听,眸中精光一轮,勾唇道:“梅妃娘娘没见着,那还真是可惜的紧。当时顺妃娘娘起舞作画,太子从旁挥笔题词,以滴血染落日,那才真真叫做一绝。配合得是琴瑟和弦呢。难得今日皇上大寿,人都齐了,太子殿下也在。臣妾想着要是能再瞧上一回,便好了。” 中庭开阔,且山间夜寒,凉风带着夜露的潮起缓缓拂来,依附在肌肤上有一种潮湿幽凉的触感。那幽凉缓缓沁入心肺,直教人身子渐渐冷得僵硬。 坐席离她们只有几步距离的烟落,起初只是冷眼旁观,听着听着,不想她们那把火竟是烧至自个儿身上来了,琴瑟合弦这等形容,用在她与风离澈的身上,可见曹嫔的用心之毒。这曹嫔只怕心中仍是记恨着太子那次的断腕之仇,此话摆明了意在皇上面前挑唆。曹嫔挑唆其实于她并无利害,只是若是让她再舞,着实不妥,想到这,她不由得眉头微皱,方要起身说话拒绝。 不想此时琴书已是端身坐着,到底是出身名门的闺秀,俨然一副贵气逼人,凉凉开口,冷哼道:“此一时,彼一时。人谁不知顺妃娘娘万福,能自慎刑司中出来已是不易,而昔日那一双巧手,早已形同废去。此事何人不知?曹嫔语出此言,也不知是何意?岂不是刻意揭人疮疤,居心何在?”语罢,她眸中寒光渐射,如一朵冷毒蔓生的花缓缓向上攀附。 曹嫔被驳斥的哑口无言,双颊气得涨红,隐隐可见一手攥紧了手中玉盏,杏眼眯起,危险之意自瞳中渐渐凝聚成冰。 倒是皇上不再多言,起身摆摆手,示意其余一众继续观赏歌舞,自称乏了,便携了梅妃先行一步离开。 烟落只冷眼瞧着梅妃纤弱多姿缓缓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近日来又听琴书打听,说是慕容成杰频繁出入皇宫,且每次必到梅妃的玉央宫,许是商量什么要事。会是什么事呢?她自然是无从得知。且有一个更令人诧异的事,有数人称,司天监莫寻曾几次出入玉央宫。这其中,又有什么玄机呢?真的是像外界所说的那般,皇上宠爱梅妃,是以让医术最好的莫寻去照料梅妃?且听闻梅妃素来不多言,今日竟是会与曹嫔争上一句,亦是奇怪。烟落轻轻甩头,不在去想,山回路循环,她总有心明畅通之时。 随着皇上与梅妃一走,一时间,席上只余秋妃与曹嫔冷眼相望,互不做声。良久,还是曹嫔徒然松了申请,莞尔一笑道:“秋妃娘娘说的极是。是嫔妾考虑不周,冒犯了顺妃娘娘,嫔妾在这里向顺妃娘娘陪个不是。”言罢曹嫔盈盈起身,向烟落致歉。她双手交错,一手握住另一手的腕处,而那里显然就是上次被风离澈硬生生折断之处。 烟落摆摆手,示意自己丝毫不介意,一贯刻板的笑容挂在唇边,那笑仿佛永远不及眼底,整个人冷然如一朵开在天际遥远的花。 心中却是暗讶,她心知曹嫔必定的是恨她入骨的,毕竟风离澈是因着她的缘故,才硬生生地折断了曹嫔的手腕,而曹嫔这般心胸狭隘之人又岂能容她?单凭上次兰渠之中推她落水便可觑一般了,想到这,她脑中忽然忆起,曾经有一夜,在醉兰池边,她似乎瞧见曹嫔与一名男子相会,而那名男子像极了风离御。当时她没有细想,眼下看来,风离御这般人,亦算是眼高于顶,曹嫔这般低俗狭隘的女子怎能入得了他的眼,这其间必定是另有原因。心中暗自寻思着,一会儿若是有机会见上风离御一面,自己一定要好好问问详细,如今到了眼下这般地步,他还有什么事好隐瞒她的呢。 烟落随手自小几之上取了几枚枇杷吃了,吐了核,朝席下望去。只见风离御似乎喝了几巡酒,已是微微有些醉意,半靠在了长桌之上,云白衣袖拂落有流云的清浅姿态。他兀自微笑着,而那笑意看上去有些空洞的寂寥,与他素日里的邪肆狂放并不相符。他的母妃秋宛颐已是沉冤昭雪,烟落不明,他的神情究竟为何还是如此寥落呢? 此时映月正殷勤服侍于一旁,穿一袭湛蓝百合如意暗纹衫,下着一条玉黄色洒银丝长裙,只见映月盈盈直起身,正为他的杯中斟上琥珀色的美酒。 这般缱绻迤逦的景象,一如上次宴席烟落见到的一般,只是她有所不明,风离御已然看上去有些微醉,映月为何还要继续劝酒。 适逢风离御正想起身,映月又正在斟酒,被他那么生生一幢,整个人身子一侧,连带手中的双耳酒壶也倾斜了几分,那琥珀色浓稠的酒液便毫无预警地倾倒在他流云般洁白的衣襟上。 一直坐在侧旁一席的尉迟凌见状,慌忙上前将风离御一把稳稳扶住,抬眸瞧了瞧映月,长眉微蹙,轻声斥道:“你怎么的这么不小心?” 映月只一脸惶惶,菱唇微颤,盈盈水眸中含了氤氲雾气,凝聚在了凤尾眼角之上,有几滴晶莹直欲坠落。那嘤嘤欲泣的模样,看了教谁都不忍心责怪。 尉迟凌眸色一软,语调已是缓下数分,柔声道:“罢了,也怪不得你,以后小心些便是。” 风离御被冰凉的液体激得清醒了几分,抬眸间看见映月满脸歉意惊惶,心下不忍,便出声安慰道:“无妨,一件衣衫而已,本王回去换换便是。”言罢,他已是转身向后走去。 “臣妾陪王爷一起去更衣罢。”映月正欲跟上,小巧的足尖已然踏出一步。 风离御却径自摆摆手,淡淡道:“今日父皇寿宴,还是不要随意离席的好。” “王爷”映月红唇微张,还欲在说些什么,一双美眸中满是不舍的眷恋。山风拂过,直吹起她长若瀑布的黑,纷纷扬扬,有几丝停留在了尉迟凌宽阔的肩膀之上。 尉迟凌神色有一瞬的僵硬,伸手拂落肩头的长,凝声道:“你还是让他回去早些休息罢,明日还要射箭比试呢,若是输了给太子便不好了。今日他喝得有些多了。”望着风离御缓缓离去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浓浓夜色之中,他伫立良久,凝眉沉思,一任微风撩起他银白色的衣摆,泛出阵阵冷冽的光芒。 彼时月儿正值当空,明亮如镜,硕大如冰盘,悬挂在了夜空之中。柔和的月光似水般倾斜而下,流淌至每一处,似替所有的景色与所有的人儿都蒙上了一层淡黄色的光晕。树影婆娑,与风一起舞动着,添了几分闪动的灵气。 烟落亦是凝神瞧着风离御缓缓离去的背影,默不作声,抬眸望了一眼皓亮明月,今夜是十九,圆圆的月儿亏缺了一角,看起来不那么浑圆完整,真真是十分的遗憾,心念一动,她猛然间想起,这“月亏之蛊”也不知他是否真的已是解去,虽然她一早已让凌云传暗码给了他,告知他此事原尾,他亦是回复说一切均是无恙。可不知缘何,她此刻心中不免仍是有些担心,瞧着他方才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想着想着,心中便已是多了几分急躁。她徐徐起身,正了正衣衫,敛了敛裙裾,寻了个理由便先行离去,顺着他方才离去的方向,一路寻了过去。今夜是皇上寿辰,一众人等都沉浸在了歌舞与美酒佳肴之中,想必是不会有人注意到她离席片刻这等小事的。 一路皆是泥土小石子路,踩踏上去,时而松软,时而尖硬。清风拂过,将花木繁枝摇得悉悉索索直响。月儿将树木缝隙投下影来,仿佛是一丛一丛水墨花枝开得满地都是。 她穿着剪叉长裙,走动是里侧的一抹水绿色褶皱里裙流淌而出,仿佛如浮浪青萍般一叶一叶开在她的足边,使她整个人看起来如月下仙子般柔和娇美。 愈走愈远,愈走愈是偏,她似乎寻错了路,然前面已是丛丛灌木,许多不知名的虫儿传来一阵阵“咝咝”鸣声,那声音细小密集,听着似下着小雨般教人心中烦闷。 心下觉着不对,正欲打回头,腾然转过身来,身下的裙亦如同一脉舒展的荷叶。 不想一抹颀长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她全部的视线,瞧不到分毫前头的路。吓了一大跳,她本能的直欲向后跳去,不想却被他拽了个正着。 “为什么将我送你的花,分去了各个宫中!”劈头盖脸的质问如暴雨般落下,风离澈死死扣住烟落的手腕,眸中凝聚着几簇闪动的幽蓝火星,在暗夜之中如同一头怒的豹子般摄人。 是他!烟落心中徒然一紧,他竟然跟着她,还这般悄无声息的,也不知他是否看出了她是寻风离御而去,想到这,心中如有数人打着小鼓般,咚咚直作响。屏息凝神,她稳妥的答道:“你我身份有别,送花这等事未免过于张扬。我也是一番好意,不想你被人自身后说三道四。” “是怕人说三道四,还是你不想接受我的心意?你何必巧言雌黄?我是那种会介意别人在背后说什么的人么?”风离澈将烟落的手拉至身前,贴至他的心口,让她感受着他此刻愤愤不平的心跳,剑眉紧拧,恼道。 烟落猛然挥开他轻薄的手,一抹红晕早已是飞上双颊,那抹红色在朦胧月色之中如梦如幻。 她正色道:“太子殿下为人倨傲,可以什么都不顾,可烟落毕竟是你父皇的妃妾!如此,也不需要忌讳么?” “父皇妃妾?!”他挑了挑眉,似不以为意道:“何况,人人皆知你有名无实。” 有名无实,这般常人羞于启齿的话,怎的于他却是那般大刺刺的说出,口无遮拦。烟落气结,只恨恨的跺一跺脚,别头至一边,不再搭理他。听着他口中的意思,仿佛她是否是他父皇的妃妾根本是件无关紧要的事,常听人说,蛮夷男子生性豪爽,不问礼数,不拘小节,眼下她算是见识了一二分。若说风离御还有着一半中原儒雅的血统,这风离澈可是纯正的蛮夷血统,这洒脱劲还真不一般。 “烟落!”风离澈将她微恼的小巧下巴搬转过来,一脸笑意的看着她气鼓鼓的小脸,极是可爱。突然间,他似想起了什么般,伸手便在她腰间摸索了起来。 烟落大窘,脸上“轰”的一声,红了个通透,如果不是暗夜光弱,只怕她此时的面颊已如红火,怒斥道:“太子殿下,你怎么能这般肆意轻薄于我!” 风离澈并不理会,只一个劲的摸索,最终抬眸,又是换作一脸怒意道:“我送你的匕呢?为什么不见你带在身上?这里时有猛兽出入,以前也不是没出过事,你带着防身,有何不妥?” “那般男人用的东西,我带在身上,若是被人查出,还当我心怀不轨,意欲行刺呢!”她恼火道。 “你!”他亦是气结。 一时间,两人之间有淡淡火星四处蔓延喷射着,渐渐地燃旺。 突然,他勾唇一笑,长臂一揽,将娇小的她完全纳入怀中,以唇封堵住她所有的气恼与不驯,双臂紧揽收拢,制止了她所有的挣扎 月光如流斛一般倾落在他们身上,朦胧得仿佛上是做了一半便惊醒的美梦。清风连连,吹起的裙裾层层盈动若飞,有如溺死在他温柔怀中的一只翩翩蝴蝶。 无限绮丽的景色,而换过衣服准备回席的风离御,在经过灌木丛旁时,便恰巧看到了这般香艳的一幕 山间夜凉风寒露,藤萝寂寂,垂地无声。屋外墙壁之藤萝死死地纠缠在了精致的窗棱之上,和着月色,投影至冰凉的青石板地面,交纵如同一只只勒人窒息的地狱之手。 风离御双眸微阖,半伏于案几之上,颀长身躯透出几分颓然,晚风自窗间无孔不入的吹了进来,吹拂在他的脸上,不着痕迹地带来了入骨的清寒,摇动满室烛焰纷乱。 “塔塔”声轻盈响起,似是女子莲步轻移。 他眉头深深一皱,只冷声道:“出去!” 女子脚步似一僵,却仍是执意上前去,缓缓坐至他的身边,一袭玉黄色洒银丝长裙垂落于地,如同在他身边盛开了一朵明艳的向日葵。 映月一脸痴惘的瞧着他英俊的侧脸,他的墨束着好看的海水蓝玉冠,一缕溢出的长以娴雅的姿态缓缓滑落,极是柔美,女几乎想要伸手去替他轻轻扶至耳后,确是硬生生地克制住了心中这般剧烈的想念,纤弱莹白的手僵滞在了半空中,只缓缓垂落,安静地栖于身边。眸中含了无限沉醉的柔情,小声劝道:“王爷,别在喝了!” 风离御淡淡哼了一声,似无意识地把玩着手中的玉瓷杯盏,怔愣出神,神情迷离,平日里邪肆的目光亦是蒙上层灰败的影。 “呵呵。”他轻笑,低低道:“既然来了,你便一同喝上一杯罢。”言罢,便伸手去拿酒壶,掂在手中轻飘飘的,再晃一晃,竟是毫无酒液晃动的声响。 他喟叹一声,恼道:“连你也同本王作对!”随手厌弃的将它丢于地,“哐啷”一声,上好的青瓷已是碎成千片万片,零落一地。 映月一惊,晶眸闪动,轻咬下唇道:“臣妾屋中尚有青梅酒,王爷要不凑合着再饮一些,只是明日还要比试射箭,王爷实在是不能再多饮了” “快去拿来!”语未毕,已是被风离御厉声打断,他双眸微红,几乎是怒吼出声。 少刻,映月自别间厢房取酒而来。 风离御也不再看她,只径自往杯中倒酒,再一口饮尽,又饮了几杯,他抬眸瞧了映月一眼,只觉得映月此时一脸娇羞,面颊竟是莫名得似火。也不知是为何,渐渐的,那张脸竟是与方才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一抹含羞的影子交叠重合,方才的她,好似也是这般羞怯的溺在他的怀中。 心中窒闷无比,只觉得有巨石压着他的心口,透不过气来。极是烦闷,腾的扫落桌上的酒杯,他只觉得自已脑中沉沉,视线愈来愈模糊,竟是渐渐瞧不清楚面前女子的容颜。 起身欲入内房歇息,他已是步履蹒跚,脚下突然似踢到一个馥香团纹软热垫,浓醉的酒意让他脚步更加踉跄,一枚蝶形玉佩自他怀中缓缓滑落,他却丝毫未曾察觉。 身边似有淡淡女子的芬芳靠近,他想伸手挥去,不想却脚下一软,整个人重重地朝那芬芳跌去,拥了个满怀,再无丝毫意识 次日,天色大亮,日光从窗子里透入,映出了一室香艳绮丽的氛围。 风离御幽幽醒转,只觉得头胀欲裂,手触及之处,意是一阵柔软,心中大惊,侧身一瞧,只一截白藕般的臂膀缠绕着他的手肘,是映月正依偎着他,睡的香甜。 脑中“轰”的一声,他俊颜之上血色瞬褪得干干净净 卷二深宫戚戚 第三十一章 变故 脑中乱如麻绪,他用力按了按额头,似努力回想昨晚的点点滴滴,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低瞧见自己已是换过一袭白色丝质锦衾睡袍,一股子的兰香气息。 自己,竟是连何时沐浴过都没有丝毫记忆。他一双星眸沉沉,若不是饮酒后的醉红还浮在脸颊之上,他想他一定被自己苍白无血色的面容出卖了。 瞧着身旁的映月,亦是只着一身丝白寝衣,初夏单薄的料子轻而薄透,依稀能瞧见里边欢好过后的青紫痕迹,微微松开的领口,更是露出一大片赛雪的肌肤,两道青紫痕迹扎痛了他的双目,那些痕迹的含义,他自已再清楚不过了,如何能假的了? 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拂开映月缠绕着自己的籁臂,心中空茫茫的一片,如被蚕食过一般。他努力的再去回想,回想昨夜的细节,可脑中浮起的均是他与烟儿激烈缠绵的香艳画面,难道他,酒后将映月错当成了烟儿? 风离御一动,映月其实便已经醒了,她双眸仍阖着,继续装睡,不时的偷偷瞄一眼他。但见他神色惘然,俊眉微蹙,似透出浓浓的悔意,甚至连穿衣裳的手都在微微颤抖,腰间的镶金玉带怎的也扣不上,不觉心中一恸,如数各小蛇蜿蜒游移钻入心内,不断地啃噬着她。 察觉到他要离开,映月幽幽睁开了眼,籁臂一伸,上前便揽住他的腰,微热的小脸紧紧贴着他的后背,语调柔婉醉人,若清晨黄鹂脆鸣,撒娇道:“王爷,天色还早呢。再陪臣妾一会儿嘛。” 风离御不着痕迹地移开她的手,回转身,瞧着映月一副十足十的为人小妻子的娇羞样,清纯天真的水眸满含期待的瞧着他,教人无法拒绝,心中顿时似被人狠狠一抽,痛得麻木,他迟滞了下,终是问道:“昨晚……” 闻言,映月娇俏的脸一路红至脖子根,滚烫的骇人,头几乎要埋入领子中,低低道:“昨晚……王爷多喝了几杯,后来……后来又是不适吐了一身,臣妾见着不妥,香墨与青黛都不在,就自己弄来了浴桶给王爷沐浴……” 说着说着,她益的害羞,无措的双手紧紧搅动着自个儿的衣摆,咬唇道:“哪知王爷,突然……突然对臣妾……”再也说不下去,可话中的含义却是不言而喻的。 风离御眸中闪过浓浓的失望,彼时映月正扭动着身子坐起来,有意无意中扯动了身下的洁白床单,其上露出一抹刺目鲜艳的红,那夺目的红如同闪电般刺入了他的眼,薄唇微抿,他当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脑海中不断的翻滚着,他曾经对烟儿许下的承诺,“烟儿,因着是你的妹妹,我一直待她有礼。等日后风波平定了,我一定想办法,完璧归赵!” 完璧归赵!而如今这承诺却是对他最大的讽刺。 映月瞧着风离御呆愣不语,眸中若隐若现的浮出一抹哀伤,心中不由得更痛,一拳紧紧捏住被单一角,攥出深刻骇人的褶皱,张牙舞爪的向四处蜿蜒。脸上却是换作一脸天真的神情,带着隐隐不安,怯怯问道:“王爷,映月是你的妃,难道……难道不妥么?” 脑中猛一激灵,风离御回过了神,有些慌乱的看了她一眼,不想却从她清澈如水的眸中瞧见了自己灰败脸色的倒影,心中一滞,忙别开眼,放柔了语调道:“你别乱想,先去帮本王传膳,再让他们准备些醒酒的汤,本王一会儿便到偏厅去用。” 映月一见他脸色缓了下来,心中一喜,连忙起身穿衣,神采飞扬,连带衣裙飘摇都似蝶儿在花丛中翩翩起舞,小巧精致的双足套入绣花鞋中,便莲步向外而去。 瞧着她欢喜离去的背影,他的脸色一点一点的沉了下来,心中犹是有些不信,他是男人,怎可能事后一点印象都无?还是说,是后来映月拿进来的青梅酒有问题?环顾四周,哪里还有昨晚青梅酒的踪迹。 生性最厌恶被人蒙蔽,可此时此刻,他却真切的希望,眼前那个天真柔婉的女子是骗他的。 凤眸微眯,待映月走远后,他抬手将床单之上染了落红的一片布料扯裂,紧紧地攥在手中,听闻女子落红的血迹不同于别处,有经验的年长的嬷嬷一眼便能瞧出来,他要去确认一下。 御苑之中日光明艳如妆,清风徐来,皇上协同一众妃妾以及其余观者,包括十公主风离莹,以及司天监莫寻等人已是端坐于观武台之上,远远望去御苑之中是芳草连天,大片柳林老村新枝,叶叶繁茂,下垂及地,远处橘色榴花盛开,落了满地艳红,莺飞燕舞,一派胜景。 烟落亦是端坐在了观武台之上,正往下瞧去,只见席下风离澈、风离御、风离清三位皇子以及二位不曾见过的皇室宗亲,还有御前侍卫总领宋祺,副领凌云,皆是一袭骑射装,手中各自持了金羽箭。 坐在烟落身侧的秋妃手中持了一柄团扇,状似轻轻摇着,掩了唇凑近烟落身边,小声道:“瞧见没,这九皇子可真真是难得一见,听闻是昨日极晚才赶至这御苑的,连皇上的寿辰也只赶上了个尾。皇上嘴上不说,其实心中定是恼的,皇上最不待见的就是这个九皇子了。想不到今日九皇子倒也来参加这射箭比试。” “总是亲生儿子,为何不待见?”烟落疑道。昨日她离席时,还不曾见到风离清赶来,九皇子她见过两回,其实也是极其温和的一名男子,只是生得有些妖媚罢了。 “他的生母是吉吉塔尔沙漠送来和亲的公主,皇上当年极是不耻和亲,自然不会待她有多好。这公主也是薄命,生了九皇子后便撒手人寰。众人一瞧这九皇子自娘胎里带来一头棕红色的,直直以为是妖孽。因着此前我姐姐遭人陷害诞下黑猫的事,皇上十分的忌讳,是以极少眷顾这九皇子。”琴书一一叙述而来,她在宫中年久,许多事皆知晓的十分详细。 烟落斜觑了琴书一眼,顺手扯过琴书手中的牡丹团扇,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摇着,时而去遮挡下头顶之上的烈日,挑眉道:“其实不受重视的皇子,反而活得自在,不用涉入这皇位之争,亦可保持中立,真真是落得清闲,若是我,也愿做这闲散宗室。” “那哪成,我们秋家可是历代名门,若宁王只屈做一名闲散宗室,岂不是过于浪费?”顿一顿,琴:“听闻这九皇子常年在外,极少回宫,皇上也懒得去管,倒确实是惬意清闲。” 常年在外?烟落眉心一动,天气开始有些热,她略略挽起银丝绞缠的袖子,又扇了扇风,问道:“他无官名在身,常年在外,游山玩水?” “才不是呢。”琴书一脸神秘的靠近烟落,压低声音道:“好多人都说,他是常年在外寻一名女子。当真是专情的紧呢,可羡煞旁人了。” 烟落闻言,清脆笑了一声,摆摆手道:“宫中之人,还不都是捕风捉影,以讹传讹罢了。这等事,你也信!也许他只是想避开宫闱之争罢了。” 琴书亦是侧头掩唇一笑置之。当下便与烟落一同观看底下的比试。 此时正式的比试尚未开始,底下一众亲贵不过各自在练手罢了。 只见风离澈着一袭鹦哥绿暗纹绫衫,样子十分清爽,见茂柳依依,不觉负手含笑道:“今日无风,正好是射柳的时候。” 所谓射柳,是在柳树上择一枝枝叶繁茂的柳条,当射者各在柳枝上缚信物为记,射箭人离柳枝约百步。以箭射断柳枝后,必要瞬息间飞马驰至柳下接断柳于手,便为大胜。如未能接住,则次之,若是不曾射中,则为负局。那样细细软软的柳枝,在百步内射断,而且断后又要及时接断枝于手,极是考验骑射的力道、眼劲,巧劲,灵活,甚至是驾驭马匹的能力,都要无一不精,方能取胜。 琴书此时又靠向烟落耳边细声道来:“宁王最善射箭,风姿飒爽,一会儿你可别看痴了。”言罢,满眼皆是笑意如三月蔷薇霎时开满技头。 烟落轻啐一声,抬肘撞了下琴书的纤腰,以示不满,不去理她,兀自向席下瞧去。 席下已然开局,只见风离御胯下骑了一匹赤黑骏马,一马当先飞身出去,反手抽了一支金羽箭,右手引开了那赤漆犀角长弓,“嗖”一箭远远射了出去,柳枝激起上扬猛力向上反弹出去,那样碧绿柳条系着明黄色的带子似靖丝一晃,再落下时已然握在了风离御手中。一骑扬尘,他已然折转回身,场上是掌声雷动。 他俊朗挺拔的身姿,衣阙随风鼓起,好似插上两叶羽翅,若雄鹰振翅待飞,烟落亦是瞧得片刻失了神。 再来,是风离清上场,他似乎有些松漫状,带着几分微醉,身子微微打晃,琴:“也没见昨晚九皇子喝了多少啊,怎的现下都没有酒醒? 烟落沉默不语,只见风离清拉满弓弦,蓦地一松,箭直飞出去,却离最近的目标仍是偏了四五步,席上一众妃嫔不由得偏了偏头,个个露出几分不屑之色,有人轻声道:“九皇子以前骑射尚可,这些年心思不知在哪,益的不行了。” 琴书亦是连连摇头。 烟落眸中精光一轮,微一侧头,耳垂上两片翠玉柳叶坠子轻轻拍打着脸颊,附在琴:“韬光养晦,明白不?” 琴书不解,疑惑偏头过来,眸中充满迷盛。 烟落缓缓道:“他母妃是沙漠的公主,沙漠中人生存靠的便是这骑射,他又怎会不精于此道?只是不想锋芒过露罢了。” 琴书恍然点头。 此时,席下轮到风离澈射柳,虽亦是折了柳枝,也接住了,可众人却总没有方才风离御那般头一个的兴头了。 接下来,又是比试了一轮九连环。风离御与风离澈两场皆胜,暂时平手,不分胜负。 再下来一场,便是最难的射鹰,御苑之中一众小厮已然去取了豢养鹰的笼子。场上一众人等正好歇息片刻。 此时日头正盛,明媚的阳光在旷野之上照耀得极是猛烈,人人脸上已是晒至红扑扑的,幸好观武台之上尚有华盖遮挡,可底下射箭的人就难敌烈日了。 烟落执起绢帕轻轻擦拭了下额角渐渐泌出的汗水,瞧见风离御似乎走出了骑射场,独身走至远处一颗大树荫下纳凉,隔着远远的,瞧不清楚,仿佛他正在与一名年长的嬷嬷谈着话。 琴书伸手拉一拉烟落,巧笑盈然道:“等下便有精彩的戏了。宁王最擅射鹰,一弓三矢,一箭双雕,堪称一绝,以往太子总是在这一局上输了给宁王的,今年想来也不会例外。”言罢,眸中大有得意之色。 号角声破空长长鸣起,风离御方才疾步入了骑射场,只是瞧着他脸色已是颇变,似有阴霾重重聚拢于他的眉间,烟落不由得心中一沉,竟是有些紧张。 再是一声号角响起,只见小厮们同时打开了笼子,无数只苍鹰腾地自狭窄的笼中窜出,齐齐飞上了蓝天,扑腾声一片,尖刺的嚎叫声此起彼伏,一时间好似乌云蔽日,天色都随之暗沉。 风离澈已然一弓三矢,满弓而射,其余人亦是拉开了弓,只余风离御竟是一脸滞滞地瞧着蓝天,迟迟不动,看台之上的人群不由得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待到风离御缓过神来,满弓放出三箭,却早已错过最佳的时机,只射中了一只鹰,那鹰如断线的风筝般直直朝下坠落。众人不由得一阵唏嘘,转头再看太子那边,小厮已是将鹰捡了来,总共是三只。 十二面得胜鼓一齐“咚咚”擂响,有内监欢喜高唱:“太子大胜!” 琴书精致的脸庞暗了暗,难掩失望。 烟落瞧见了琴书眼中的黯然,只默默不语,愈低下头去,手指绞着扇柄之上的杏色流苏。流苏一圈一圈绕在指上,勒得手指痛。他分明看上去有异,她总觉着是他方才离开射箭场后生了什么变故,不然怎的会如此失常?心下益的疑惑,凝思间秀眉已是紧紧蹙成“川”字。 风离澈兀自取了一袭方帕仔细擦拭手中弓箭,端身走过风离御身边,淡淡笑道:“七弟,你怎的昏了头,连**岁的本事都不如了。” 语一出,一丝尴尬缓缓蔓延渗透其间,两人皆是须臾沉静,**岁时,彼时他们还是一同在长乐宫中长大的兄弟,可如今…… 少刻,终究是风离御轻哼一笑,薄唇之下隐去一丝郁色,一脸慵懒的摆摆手道:“昨夜贪杯,早知道便不饮那么多了,这还未射箭就觉得醉了,瞧着这炫目的蓝天,头晕的紧。”言罢,他状似笑吟吟的转身离开,随意的目光淡淡扫过了观武台,却与烟落清润的眸子不期而遇,一时间,纷乱的情绪堵上心头,他匆匆别过脸去。 心中纷繁杂乱,郁结不已,方才他已然向父皇身边年长的嬷嬷求证过,那床单之上,的的确确是原红。如此,他便真真是酒后误事,再无旁的可能了。 今日的比试已然结束,众人自然是翘等着明日的骑马比试。方才听琴书言,骑马乃是太子殿下所长,那马儿于他身下便仿佛是一体似的,能通灵犀,往年这赛马比试总是太子胜出,毫无悬念。如果风离御明日再输了这赛马,那三局两胜,胜负已定,这后日的狩猎比试便只是瞧个热闹了。 眼下这般关键时候,皇上时日无多,谁知能否撑到下次秋猎?是以若是风离御输了这次的比试,难免会有些许影响。眼下,他,他,她,已如一盘棋局之上的死棋,必须分出高低。而身怀二子的她,更是无路可退。 日光明媚,一众人等皆散了去,皇上已是去了秋妃处。 烟落独自一人顺着来时的路走回去,园子中月季丛翠色茵茵,夏意拂照,此时已是星星点点开了些怯怯的小花苞,数十本山茶竞相争艳,碗口大的花朵吐露芬芳,凑在一起,十分的热闹。 她不由得驻足,仔细瞧着那花,竟是想出了神。 “顺妃妹妹,可是喜爱茶花?素闻茶花孤傲却不乏灵气,倒真真是与妹妹相配呢。”清丽柔婉的语调自身后传来,浅浅的音调,绵绵软软,直酥人骨髓,令人遐想连篇。 烟落缓缓转身,心下已然猜到,绝色姿容再配上宛若天人的声音,除了梅妃,还会有谁? 可不想,她转身之时,却只见梅妃软软向后倒去。心下大惊,慌忙去拉她,却只来得及触及她的衣摆一角,奇怪,她明明没有撞到她的。 眼看着梅妃已快坠地,突然一抹枣红色迅闪过,将她牢牢接住。 烟落只觉得面前变故频生,瞧晕了眼。待定睛瞧清楚了,那扶稳梅妃之人,不正是风离御么。 卷二深宫戚戚 第三十二章 定情之物 此时的风离御单膝着地,另一腿弯曲,只以单臂拢住梅妃。再细瞧梅妃,她已然昏厥过去,双眸微阖,纤手无力的垂落,如葱般细白的手指微微蜷曲着,脸上淡粉色的脂粉似描摹得十分细腻,可此时已是无法遮挡几近透明的苍白。 烟落满心疑惑,近前一步,瞧一眼神色凝重的风离御,迟滞问道:“我根本就没有撞到她,她缘何会晕了过去?” 彼时适逢梅妃头微微动了一下,绵软无力的滑向风离御臂弯深处,鬓上一支简洁的素白银簪随之滑落,散落一壁如缎黑。 风离御抬眸望了烟落一眼,凝声道:“她只怕是晕症又犯了。”言罢,他以一指大力按住梅妃的人中穴,反复摁了几次。又缓缓将梅妃平放于地,执起她的一双玉手,在她双手的合谷穴轮流反复大力摁着。 眼看着梅妃似是缓过了一口气,睫毛微微动着,如同蝶儿轻轻扑腾着轻盈的翅膀。风吹过,掀起她额边几缕细,贴着她粉嫩的颊边,如同点点染了水墨的画。只是依旧未曾醒过来。 “她好像还没醒来。”烟落蹲下身,素缎长裙已是拖曳垂地,沾染了几分落花泥土屑末,心中不免有些担忧道:“要不要叫御医?” 风离御俊眉紧紧拧着,脸色渐渐沉了下去,似笼罩上了一层阴霾,冷声道:“若叫了御医,你还能说得清楚么?” 言罢,他薄唇紧抿,一手垫起梅妃的后脑勺,一指按上了她眉间的那点朱砂印记之上,那里恰好是攒竹穴的位置,屏息运气,似将徐徐热力缓缓渡入她的眉心。 烟落不明所以,只能愣愣地看着他动作轻柔地做着这一切,心中有一丝异样感觉缓缓攀爬,这样的场景,他处乱不惊,仿佛不是一次遇见,而他这般熟稔的手势,这有条不紊的救治顺序,更像是曾经经常为之一般。她的印象之中,好似他并不精于医道罢。想着想着,她已是神游太虚。 “烟儿!”他轻唤一声,却只见她一脸呆愣,兀自出神,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又唤道:“烟儿!” “呃。”烟落立即回神,美眸一扬,问道:“何事?” “识得薄荷草么?我记得这御苑之中应是栽了不少,应该不难找。我瞧她已是快转醒,只需再将薄荷草叶子揉碎了,送入她的口中即刻。”他俊眉一抬,询问道,眸中似有几许挥不去的郁色。 “哦,我识得。”烟落轻轻颔,起身便去寻薄荷草。 彼时正值艳阳当空,强烈的光线刺得人一时难以睁开眼睛。她一处处挨个的仔细去寻薄荷草,几只金黄色的鸟儿静静栖在枝头,轻轻叫了一声,又是一声。只是着一声声鸟啼,更显得四下里静得怕人。 突然一片锯齿边形状的叶子使她眸光一亮,心下一喜,这里果然有薄荷草。 伸手摘了,她匆忙转身,回头去寻风离御,毕竟先救醒梅妃最是要紧。 可是到了那儿,却见梅妃已是直起身坐在了地上,低垂着头,颊边似飞上两朵红晕,手中执一袭粉色绢帕,状似擦拭着额角。 她,蜜粉色镶银丝长裙,风露清韵如初开的桃花。 他,一袭枣红色金丝骑射服,俊逸无双,唇边一缕明快的微笑,如一叶弯弯的翠柳。 他,扶着她,细细寻问。她,垂着头,低低作答。 晴丝如履照下,金色洒落在他与她的肩头,他们此刻如同一卷水墨画中的人儿,宁静雅致。 烟落手中握着那片锯齿型的叶子,渐渐攥紧。不知缘何,此时此刻,她竟有一种自己是多余之人的错觉,只觉得再走上前一步,便会生生的破坏了那美丽的画卷一般。手中渐渐用力,不知不觉中那叶片已是被她揉得粉碎。 风离御瞧见烟落一脸迟滞立于不远处,挑眉疑问道:“顺妃,那薄荷叶,你可寻来了么?” 手中尚且残留着那锯齿叶子划过手心的微微刺痛,一次听他唤自己的封号,只觉得格外刺耳,她摇头道:“没有。” 此时梅妃已然扶着风离御的胳膊站了起来,轻轻掸去身上的草屑浮灰,宛然一笑道:“无妨,我已经大好了。还多谢宁王殿下与顺妃妹妹出手相救,我才不至于昏倒在这偏僻之处,无人知晓。” 梅妃微微福身致谢,神情恭谦有礼,又道:“我先回园子了,已是耽误了一刻,再晚要教旁人担心。” 言罢,她已是先行离去,落地长裙轻轻拂过地面,似一抹芳云飘然离去。 声如梦呓,粉面生晕,直教人不得不多瞧一眼。烟落不由暗自感叹,容貌美若桃花,气质淡若寒梅,若即若离,又教人忍不住去探寻,也许,这便是梅妃长宠不衰的原因罢。而男人似乎都无法抵抗这样的女子。思及此,她侧眸瞧了一眼风离御,只见他亦是眯眸注视着梅妃渐渐消失的背影,神情不知所想。 心中不由微恼,撩起裙摆,便直欲离去,不想却被他反手一拽,给生生拽了回来。 “去哪?”他冷声,语调之中竟是有几分慎怪之意。 “回去啊,不然还能去哪?”烟落美眸圆睁,状似一脸惊诧道。 他一怔,不想她竟是会如此答他,还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疏远样子,脑中又是回想起昨夜那刺痛心扉的一暮,眼底覆上一层阴翳的黑色。当下便将她三步两步拽入一旁的密林之中。 繁茂的树叶,遮去了大部分的阳光,不似方才那般热。 烟落好不容易挣脱了他,四下里回顾了下,微斥道:“你疯了!现在是白天,你我这般于光天化日下私会,万一让人瞧见了,要怎么办?而且,你是不是一直跟着我?” 他皱眉,“若不是我一直跟着你,又怎会遇上梅妃昏厥一幕,出手替你解了围?” “我根本就没有碰到她,怎会那么巧,她就晕了过去呢?”她微怒。 他只冷哼,“可你能解释的清楚么?” 烟落垂眉不语,的确,如果刚才不是风离御及时出现,梅妃突然昏厥,她的确是百口莫辩,弄不好又是惹上一身麻烦。听他这般一说,她方才瞧着他替梅妃救治,心中那莫名的窒闷已然消减了许多。缓和了脸色,点一点头道:“嗯,今日多亏了你。那你寻我,有事么?还有,今日你在射箭场上射鹰之时,那般失手又是怎么回事?我瞧着你神色好似不太对劲。” 他双手环胸,也不答她的话,只是漠然站立,静静地瞧着她。 眼神时而灼热又时而冰寒,一壁热一壁冷,瞧得烟落心中直怵。 良久,他轻轻启口,语调却含着淡淡苦涩,问道:“他送了你满院子的花,极是罕见名贵。听闻瞧一眼都会让人觉着无比震撼。难道你心中,当真没有一丝动容么?还有那匕,我都瞧见了,那可是他常年不离身之物。” 花?烟落起初一愣,一时没有明白他话中之意,待他提及匕之时,方才明白过来,顿时只觉得一盆冰水浇醒了她,彻骨地寒冷。他将她,当作了怎样的女子?是不是他觉着自己原本心仪慕容傲,眼下却又对他有着莫名的情愫,所以,理所当然的,也会很容易移情于风离澈?在他心中,她原来是这般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女子! 她随手摘过身侧一朵无名黄色小花,紧紧攥着,仿佛手中攥着一把冰冷的雪,妄想瞬间将它融化。 蹙眉,她唇角蕴着浓重的苦涩,贝齿紧咬着,连红唇白都不曾自觉,语调哀凉道:“好!极好!你竟是这样看待我的。” 她顿一顿,忽然笑了起来,那笑正如此刻自树叶缝隙间洒落的明媚阳光。突然伸出一手,将手中已是揉捏的粉碎的花瓣抖落,径自掸了掸,一脸无所谓道:“我向来不甚喜爱花,芳华不过是瞬间,留也留不住,便如此刻!”自嘲地撇了撇唇,她傲然转身,直欲离去。 “烟儿!”不知缘何,见她笑起来,他心中竟是有种莫名的恐慌。想也没想,便从身后拥住了她,手一伸,却探到她腰间似乎有一小小硬物,轻轻一拽,一枚物什便落入他的手中。 烟落一惊,慌忙转身想自他手中去夺。不想他已是端在手中细瞧。 那是一枚极小的荷包坠子,统共不过铜板般大小,中间一块翠玉玉阙只有指瓣大小,缀着银丝流苏,四周的荷包之上,绣着一条金龙盘踞在了玉阙一周,那龙不过半指来宽,却是神采飞扬,每一片龙鳞都似乎泛着金光。 他不甚懂刺绣,只觉得此时那条龙仿佛要自荷包之上跃然腾飞一般。他从未见过如此细密的针脚,绣得如此微型的绣品,堪称一绝。抬眸望向她,眸中含了几分期待的光芒,语调柔和恳切道:“可是送给我的么?” 哪有这般厚脸皮之人,见他夺了去,她微恼,跺一跺脚道:“谁说是送你的,快还了给我。”即便她真真是为他而诱的,此刻她也不想承认,他竟然那般不信任她,当真是可恶之极。既然他是如此想的,那她日后便只当他是孩子的父亲,再没旁的了。 “可这分明是男子所用之物,你分明就是给我的,还嘴硬不承认。”他又瞧上一眼,十分满意,赞道:“烟儿,这么细的针脚,这般微小的绣龙,你是怎么办到的?我从未见过呢。”大刺刺的收入怀中,他毫不客气。 “用的便是上次你替我缝筋脉的金针。”她没好气的答,见他径自收走了,又是气恼道:“快还我!” “还你?”他一脸邪肆的笑起来,挑了挑眉,指一指自己的胸前,神色暧昧道:“想拿回去,就自个儿过来拿啊。”言罢,眸中含了一分魅惑的挑衅,向她勾了勾小指,示意她伸手过来。 烟落大窘,顿时脸红了个透,他竟然引诱她对他上下其手,当真是无耻的紧。 暗自咬牙,其实这个荷包,她的的确确是为他而绣的,一来算是答谢他治好了自个儿的手,二来亦是想试试自已是否手巧如当初。只是一直藏于身上,未曾送出。 相赠男子荷包,无疑是两情相悦的定情信物,她不曾送出,亦是不愿去弄清自己的心意。 她对他,应当是恨的,毕竟他曾毁了她的一切。 她对他,应当是有一分同情的,只因他邪佞狂肆的外表之下,其实亦是备受他人迫害,凄然的身世,蛊毒作时的疼痛脆弱,每一样都牵动着她的情绪。 他与她,有着相同的至痛,便是一同遭人陷害,而那硬生生被打落的孩子,至亲的骨血,他与她,同样的痛! 她对他,应当是有一分心动的,在暴室之中每一夜的点点滴滴,至今都清晰的刻在她的脑海之中,又怎能忘却?冷酷的他,残忍的他,温柔的他,细心的他,郁郁的他,热情如火的他,每一种他都在她脑海中不停的翻滚着,交错迭起。 人常道,平淡无波澜的温情,容易被滔天起伏激烈的感情所取代,难道说,她的心早已被侵蚀?而她只不过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守旧女子了,又怎能抵挡狂野如他的魅力?况且,她如今又是有了他的孩子,他与她,注定是牵扯不清的。 “烟儿!”风离御瞧她一阵出神,轻声唤道,突然似想起什么一般,径自向腰间摸索去,确是空无一物,凤眸陡亮,神色一动。那蝶形玉佩,他好不容易才从慎刑司弄了出来,竟然又是不见了。昨夜是映月替他换下衣服,会不会是? “烟儿……”一想到映月,他神色黯然,轻声呢喃着,“烟儿……如果……” “怎么了?”烟落见他神色有异,出声询问道。 “没什么……”他扯出一抹极是难看的笑容,掩了情绪,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紧紧地接住她,她的身子柔软而芳香,令他沉醉。 有风吹过,落叶纷纷,洒落在她的肩头,伸手替她拂去,他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一片,映月的事,能瞒她多久,便是多久了。 “烟儿。”他又唤道。 “怎么了?”她伏在他的肩头,轻声问道。 “宁王府就快改建好了,想不到修建的进度这般快,还有二个月左右,我便要搬离景仁宫了。”他的喟叹,带着无声无息的忧伤,钻入她的心间。 二个月,她腹中的孩子也至多再瞒上三个月,他们如今真真是到了山穷水尽,时间益的紧迫,每一步棋都必须加快的走,稳妥的走,稍稍有点差错便会死无葬身之地。而这二三个月间,一切都必须尘埃落定。 “对了,昨夜瞧你多喝了几杯,是不是有心事?”她柔顺的问道。 “我的心事,便是你!”他屈起两指,捏了捏她娇俏的鼻子。 她笑着躲开,又问:“你的盅毒,可还有作?” 他摇一摇头,复又将她搂至怀中,感慨道:“十年了,想不到还是你替我解了这彻骨之痛,烟儿……” 她伸出柔软一手,轻轻捂住他的薄唇,制止了他即将说出的话,感激之语,于他们之间,已然没有必要了。 抬眸瞧着他,她的目光清澈如一潭清泉,柔婉问道:“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 他缓缓松开了她,两手握住她柔弱的肩头,认真的望入她的眸中,一字字道:“除去梅妃!” 她愕然,心几乎漏跳一拍,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的眸子幽深如同一面暗沉的灰镜,直映照出她因惊讶而略显泛白的面容,不确定的眼神再次望向他。 却只见他坚定的点了点头。 “不用太过,只消废了她的名号,或是贬为庶人即可,只有你能办得到。” 他的话,一如在山间来回穿棱的风,呼啸而过,略过她精致如玉的脸庞,直吹起她耳垂之上的翠绿坠子,阵阵的凉。 “好!”她沉声应道。 至于原因,她不想问,他自有他的道理。 卷二深宫戚戚 第三十三章 暗算 次日,天色一早便已大亮,烈日当空,已然有几分暑热的味道。 皇帝着人宣身子不甚爽,将今日的赛马比试推迟至近晚时分,白日的时间便由着众人自行打。 御苑之中,横亘着一条山涧长河,山风吹动树叶时有波浪一样的声音,一众妃嫔见得了自由,便纷纷上了御苑之中专用的“御龙号”,往对岸去瞧湖光山色了。 黑色的船桨拨动了一池水,涟漪深深荡起,渐渐地远去,远远飘来了轻柔的歌声,相隔虽远,但歌声清亮,吐字清晰,也不知是哪位妃嫔正在引吭高歌。 声音渐渐远了,再也听不清楚,烟落自然不喜与那一众妃嫔为伍,独自坐在了河边,身旁是白茫茫的一片芦荻,随风摇曳。伸手拨了一支,她轻轻搅动着波光潋滟的水面,兀自出神。 正是思绪纷繁,而笛声,便是在这一刻响起的。脉脉一线,不绝如缕。清亮圆润的笛声被河风缓缓送来,清晰入耳。只是,这笛声有着一丝不同于以往的浑闷,音色亦是深沉些。 笛声持续回荡着,曲调悠扬而哀伤,在山林之中来回穿梭,似在倾诉着浓浓的思乡之情。此时,天地间彷佛只剩下这一刻的笛声,若山涧静谧之处的一处青泓,一样是思念家人,这笛声直流到她的心坎里去。 烟落起身,沿着河边漫步,朝着笛声寻去,渐渐近了,拨开重重叠叠半人高的草苇,只见一名男子正坐在河边的一块大石之上。一袭黑随意披散着,只用一尾柳枝圈住,平添几分野性的风姿。 听到身后的响动,笛声止了,那人回过了头,俊颜若桃花满面,狭长的丹凤眼勾起明媚的弧度,瞧见是烟落,倒也不惊讶,只扬唇浅笑道:“娘娘可喜这般悄无声息的立于他人身后,吓人一跳?” 烟落“嗤”地一笑,道:“以司天监大人的深厚功力,只怕烟落早在百丈远便已是察觉了罢,此话说得难免有些矫情。”作势抬头望了一望澄净碧蓝的天,她幽幽道:“如此蓝天美景,也不知司天监大人怎的生出这几许思乡之情来。” 莫寻整个人笼罩在水光山色中,竟是显得无波无尘般清润,不点而朱的红唇轻扯,缓缓道:“思乡,娘娘倒是好耳力,连这曲中之意也能参透。”心中却暗自一惊,他以为他掩饰的已是极好,不想她还是听了出来。 烟落不答,只踱步上前,挑了离他几步远的另一处大石上坐下,掸了掸裙摆,淡淡吟道:“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平沙日未没,黯黯见云瑶。” 云瑶城乃是夏北国的都城。 她眸中流光一转,瞧着鳞波水面,平声道:“骨戎笛的音色果然不同,少了一分中原笙乐的细腻,多了一分草原的粗扩浑厚。司天监大人,您原是夏北人罢。” 莫寻伸直了两腿,神情慵懒的靠向一旁依水而生的柳树,涛涛柳枝垂下,随风轻摇。 日光染上了山水的颜色投射到他的面上,凝成柔和的线条,他和声道:“我说过许多次了,女子还是不要那么聪明的好。”她的聪慧敏锐,他已见识过数次,现下已然不足为奇。 反手将头枕在手背上,他缓缓道:“凉州、灵州,两地原本便是夏北国的疆土,我的祖先自然是夏北人,这有何奇怪。” 烟落只笑着摇一摇头,随手捡了身边一枚石子,丢入水中,“扑通”一声,渐起水花一片,水波横曳,盈盈如褶皱的绢绸。 “树欲静而风不止,你真不该入宫。”莫寻似突然生了几分感慨,怅然叹道。 这回惊讶之人换作了烟落,她美眸圆睁,一脸诧异的瞧着他,良久才哼道:“司天监大人说这话,也不怕咬掉自个儿的舌头,你可别忘了,当日可是你亲自测得生辰八字,迫我入宫的。你该不会是贵人多忘事,早已是忘了罢。”语中难掩嘲讽之意。 他不置可否,瞧着她的眸中有温润的光彩一瞬闪过,柔声询问道:“那你想离开么?若是你想离开,等我的心愿完成,我可以带你去凉、灵两州关外去瞧上一瞧,那儿的景色可比这美上太多了。” 他似沉浸在了美好的绮丽幻想之中,瞧着无边无际的蓝天,徐徐又道:“一望无垠的草原,落日浑圆似坠在地平线上,夜晚时分,戎笛声声,高远轻扬,那满天的星辰彷佛触手可及。就那样肆意地躺在草地之上,看完落日,再看星星川 有那么一瞬间,烟落听着他的描述,恍若身临其境,脑中已是框画出了那样一幅美景。不过迷惑只是片刻而已。他的心愿,会是什么?等他的心愿完成,她只怕是早已无葬身之地。 她微笑着站起身,正了正衣襟,挑了眉毛微嘲道:“听着司天监大人的口气,仿佛能将烟落的生死随意操纵于手一般。只是,这好戏还没完,我怎舍得走呢?”言罢,便径自离去,不再理会身后的莫寻。 瞧着她渐渐离去的背影,明明柔弱无比却故作坚强,这样的她,着实叫人心疼的紧。莫寻勾唇一笑,清淡的笑容仿佛穿越林间的凉爽的风。 抬头望了望烈日高悬,万里无云。天日虽是晴好,可人谁知?暴风雨就要来了! 待到黄昏时分,阵阵擂鼓响起,意味着骑马比试已然开局。 晚宴也设在了观武台上,远望着落日如锦,天高云阙,别有一番爽朗滋味儿。今日晚宴的菜色皆以飞禽走兽等野味为主,连素菜也多以蕨菜菌菇为料,颇有野趣。 此时正当彩霞满天,芳草萋萋的射场之上,一匹黑色骏马如飞一般奔驰而来,黑马上配着金光灿烂的崭新马鞍,一袭穿着同样墨黑服饰,领口、袖口滚着赤金纹绣云龙的高俊男子伏身马背,如一团乌云般冲至观武台前。 俊逸英姿,正是风离澈。 琴书手中象牙银筷突然一撩,竟是没有握稳,神情添了几分忧色。 满桌的荤腥,就是那些蘑菇也煮得油腻腻的,瞧着便没有胃口,胃中一阵阵的泛着恶心。烟落只捡了几枚可口果子,慢慢吃了,瞧着琴书脸色不佳,凑过身去小声问道:“宛琴,你怎么了?” 琴书撇一撇嘴,单指指向风离澈胯下的黑色骏马,叹道:“瞧见没,就是那匹马儿。名唤‘阿尔图’,是太子自己一手驯养的,据说连喂料之事都不曾让太监假手。你瞧那毛色光鲜顺滑如一匹黑缎,宁王其实并不是骑术不精,只是实在没有比这‘阿尔图’更快的马了。” “‘阿尔图’,好怪的名字。”为了腹中的孩子着想,烟落夹起面前一块鹿肉,慢慢嚼了。她知晓琴书十分担心,在琴书看来,今日这局赛马只怕宁王是输定了。 “‘阿尔图’听说是昔年皇后叶玄筝族人对月亮之神的称呼。”琴。 此时,风离御也骑了一匹赤红色的马缓步入场,其余一众人等皆是到位。一时鼓声震天,但见数匹马儿脱缰疾驰,那“阿尔图”似离弦之箭一般飞冲出去,身后扬起一道漫天滚滚黄沙。 到底是匹千里宝马,果然不同凡响。一圈下来,风离御所骑的赤红马始终落后三步远。 瞧着这样的形势,琴书眼中不免失望之意更浓,干脆低头吃起菜来,不敢再瞧。 烟落不是心中不急,只是她瞧着风离御神色自若,俊眉飞扬,奔驰的疾风鼓起他宽广的两袖,如同插上两翼腾飞的翅膀,直欲冲上蓝天。她目不转睛地瞧着,越是劣势,她相信越有转圜之地。 还剩最后一圈时,风离御所骑的赤红马离风离澈的黑马“阿尔图”已有五六步之远,眼看着便要输了,席上几名妃嫔也不再探头去看,只懒懒道:“胜负早就分明,有什么好看,还不如饮酒。” 莫寻往前探身一步,丹凤眼如豹子般锐利眯起,沉声摇头道:“未必!” 只见风离御迅从袖中抽出一枚飞镖,明亮的刀锋在落霞之中一闪,直晃人的眼睛。他的手猛力一挥,镖锋便刺入赤红马儿的后臀。那马儿吃痛,骤然狂命奔起来,终于在终点之前过了“阿尔图”。 一名妃嫔已然尖声叫起来:“天啊,竟是宁王胜了。”声音满是惊叹与不信。 其余妃嫔齐齐翘朝席下望去,有的是一脸悔意,直懊恼自个儿没有坚持看到完,以至于错过了精彩的一幕。 “旁门左道!”莫寻妖媚的脸在霞光中闪过一丝不屑,冷声道。 “兵不厌诈,且,胜者为王。”烟落淡淡哼了一句,算是应了莫寻之话。将手中茶盏轻轻凑至唇边,饮啜一口,一派悠闲趣雅之状。自古从来是胜者为王,谁会去细究中间过程?再者,莫寻自个儿不是最善旁门左道,构陷他人,如今却在这五十步笑百步。 此时那受了伤的马儿,冲过终点之后,仍是一个劲的跑着,又是跑了一圈,但见风离御用力一扯缰绳,那马儿长长嘶鸣一声,双蹄凌空腾起,直立起来,欲将他掀下马来,只见他又是一个利落的驯扯,勒住马头,那马儿终是被制服。 他一个利落翻身下马,落地如燕,彼时天空彩霞流丽七彩,似云锦铺成而下,而他,就仿佛自天边的晚霞中缓缓朝观武台走来,一袭枣红骑射服与天融为一色,极是炫目。 场上顿时掌声如雷,得胜鼓齐齐作响,震耳欲聋,在山谷间不断回荡,直教烟落的耳朵都震得生生的疼痛。 琴书亦是一脸欢喜得站起身直鼓掌,神情雀跃不已。 远远望着他飘逸俊朗,融入霞光之中的身影,她杏眸微眯,又是低头饮了一口茶水,杭白菊香清凉入肺,极是巧妙的掩去了自个儿同样兴奋的神情。她就知道,他不会坐以待毙的。输了射箭比试,赢了赛马比试,眼下又是平手。 一切,皆看明日的狩猎比试了。 到了晚上的时候,突然起了一阵山风,风虽不甚大,却已是吹得满园子的花草树木簌簌直抖,落英纷纷,大有越来越猛的势头。 当晚,内监一一上园子传话,司天监莫寻向皇上进言,明日傍晚后不期将有暴风雨侵袭,是以所有人等必须在落日前全部撤离御苑,回到皇宫之中,而祭天仪式与狩猎比试便于一早举行,中午结束。是以御苑之中几乎所有的宫女内监全都去了御苑中靠近猎场的空地之上,连夜布置,搭建祭天台,摆设陈列桌席等等。 次日,天方蒙蒙亮,依稀听见窗外似乎风声未止,仍是扑腾得屋檐之上的风铃叮铛作响。烟落此时已是整装梳洗完毕,今日是颇为重要的祭天仪式,昨日皇上身边的掌事嬷嬷特地前来关照了她,必须着最正式的三妃服制。 是以她天未亮,便已起身打扮,挑了一袭桃红底子的宽松交领长衣,玫瑰色镶金抹胸之上是雪白莹润的珍珠织成的月季花,长长的彩花笼裙,直显得她肤光胜雪,华美轻艳。 远处似有沉沉的号角之声响起,低靡破空,听得直教人心中闷,这是催促众人于祭天台集结的号角之声。 烟落步出园子,彼时东方已是泛起一片鱼肚白,其上似扯破了一条狰狞的血口子,红的有些诡异。一夜风不止,吹得满地的落叶残花,随风起舞。 走到了祭天台时,一众人等已是6续到齐。皇帝已然端坐于九龙腾云檀木龙椅之上,梅妃、曹嫔各自坐在皇上身侧,风离御与风离澈及风离清三位皇子亦是立于祭天台之上。 今日风离御穿着一袭纯黑色有些类似软盔甲的骑射服,护肩、护甲、护射、护膝一应俱全,修长的手指之上甚至还套着纯金的护指。此时的他看起来是威风凛凛,器宇不凡。 烟落本想立于祭天台下的席位,不想却有内监引她步上祭天台,道是皇上留了她的位置,于是只得莲步轻移,步上祭天台,挣了一处离皇上稍远的位置坐下。 人均到齐后,少刻,御前侍卫总领宋祺近前奏禀道:“皇上,先锋卫队已经在树林之中驱赶猛兽完毕。可以进行狩猎。” 皇帝挥手示意祭天仪式正式开始,只见风离御与风离澈及其余亲贵们一同飞身上马,身上斜背了各自作了不同标记的羽箭,直朝密林之中出。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所谓祭天,便是男子打猎,将猎物供奉祖先,是蛮夷民族自古便有的传统。自然,谁的猎物最多,所获猎物最是凶猛,便是胜者。 而祭天更是一项庄严的仪式,容不得半点虚浮,是以不论是台上的,还是台下的妃嫔们,都正襟端坐着,不敢妄动分毫。等待是极其漫长的,太阳已然从东方渐起一直升至头顶正中,炫目照耀着,若不是林间山风阵阵吹过,只怕众人早已是热得衣衫尽湿。 时近正午,烟落已然等得困倦不已,几乎要阖上眼皮沉沉睡去,才终于见到不远处似是一大队人马扬起一人多高的沙尘,如同一道屏障般慢慢逼近,马蹄声如奔雷席卷。 奔到近处时,十二骑人马奔到祭天台跟前十余步,拉马向两旁一分,风离御已是利落翻身下马步上前来,向皇上行礼过后,便稳步走上了祭天台。 烟落瞧着他一脸神清气爽的样子,似胜券在握,心中不由得一松,看来他一定是满载而归。 接下来,便是由御前侍卫总领宋祺报数,将清点过后的猎物总数向皇上一一陈述,听来听去,果然是风离御收获最多。不过奇怪的是,似乎没有听到风离澈猎到任何飞禽走兽,且风离澈似乎还没有返回,这实在是太不寻常了。烟落心中猛然一沉,有些不好的预感,这风离澈只怕又想整出什么意外之事来。 皇帝亦是极为疑惑,正待想问。只见远处一骑翩然驰来,马上之人一袭银甲白袍,于灰蓝天色下熠熠生辉,愈加衬得他眉目英挺,恍若日神东君耀然自天际而落。 他独马奔驰上前,利落翻身,已然是轻巧落地,两步上前,单膝跪至祭天台前,恭声道:“父皇,请恕儿臣归迟之罪。儿臣今日生擒一只金钱豹子。想以此活物祭奠我风离祖先,昔日祖先马背生涯,英勇神武,如今儿臣虽身居安逸,可祖宗教诲是时刻也不敢忘!” 生擒豹子!烟落一惊,这风离澈真是好大的本事,看来他为了赢得这场狩猎比试,别出新致才想了这么一着,倒确确实实能令得龙颜大悦。 果然,皇帝闻言大喜,忙叫人将那豹子抬上来给大伙瞧瞧。 风离澈双手重重击掌两下,几名侍卫忙抬上来一只铁笼子,待到近了,众人一瞧那笼中之物,所有惊异目光与窃窃私语皆安静了下来,化成了惊惧。 那是一只成年的金钱豹,头圆,耳短,胸脯宽阔厚实,四肢强健有力,全身毛色棕黄鲜亮,浑身遍布浑圆黝黑的古钱状斑纹,一双暗绿色的眼睛宛如嵌在墨玉里的琉璃珠,幽幽冷光,让人不含而栗。细看之下,那豹子颈部与一腿皆是受了重伤,不断地渗出鲜血,想来是殊死搏斗所致。 “好极!好极!”皇帝龙颜大悦,连连称赞道:“澈儿神勇不减为父当年。想当年,为父便是生擒豹子一举在勇士大赛中夺魁。好,真好!既然狩猎完毕,现在便开始祭天仪式。” 听着皇上如此称赞风离澈,烟落眸中浮起一丝黯淡,原来这生擒豹子还有这么一桩典故,这风离澈当真是用足了心思,如此一来,有了这神勇之名,谁还能撼动他的太子之位? 心中不免有些焦虑,她回转头瞧着此时立于她身后的风离御,可他却是一脸平静。 有内监高声叫,“祭天开始!” 风离澈挥手示意侍卫们将豹子抬走,笼子方才调转身,只是一瞬间,那豹子猛然回头,瞧着祭天台,幽绿眼中陡然冒出两条金线,赫然描出吊睛铜目、满口森森利齿。只听得那豹子狂啸一声,竟是冲破铁门,不,也许是那门压根就没有关紧,直向祭天台张爪扑去。 不知是谁凄厉地呼了一声,众人不防变故突生,吓得已是魂飞魄散,烟落亦是呆愣站立着,忘了躲避。 由于皇帝与梅妃正坐于祭天台最前,眼看着那豹子已是要扑了上来。 突然间,烟落只觉得身后被人猛力一推,一个踉跄,恍惚间,她已是置身于皇帝与梅妃跟前,因着踉跄而张开平伸的双手,更像是以身护卫御驾。 而所有的事,几乎生在了同一瞬间。 出于本能的自保,烟落迅自腰间拔出了那把风离澈相赠的弯月匕,正欲朝那豹子刺去。 风离御手中同时掷出了三枚飞镖,两枚正中豹子的眼睛,另外一枚则深深插入那豹子的咽喉之中,几乎完全没入,只余红缨坠尾幽幽垂荡着,却瞬间被汹涌的鲜血吞没。那豹子无力的垂死挣扎,利爪从烟落面前半尺余距离无力划过,狂吼数声,声动云霄,终于渐渐无力,抽搐几下,气绝而亡。 彼时,风离澈已然从旁飞身上前,将烟落抱了个满怀,似想替她挡下那豹子的攻击,他紧紧地搂着她,全身因害怕而剧烈地颤抖不已。 突如其来一连串的变故,教人无从仔细思考。 皇帝脸色苍白,蓦地才反应过来,瞧一眼那死去的豹子,又瞧一眼此时正紧紧搂住烟落的风离澈,那眉目间的心疼与紧张,清晰无比,怎能遮掩?再是瞧了一眼烟落手中的弯月匕。他惊且怒,厉声道:“你!你!你们! 受惊加上动怒,一口鲜血自皇帝口中喷射而出,面上愈加苍白无人色,他咳喘连连,终于身子一仰,不知人事。当下,又是乱作一团。 风离澈似至今仍未缓过神来,依旧紧紧拥着烟落不放,瞧着自个儿父皇倒下的方向,愣神。 自他宽厚的怀抱中,她亦是感受到了那一分出自真心的颤抖。回眸望向方才自己所在的位置,刚才究竟是谁暗算她?自背后用力推了她? 记忆的缝隙间,她依稀想起,身后似乎只有站着风离御与曹嫔,风离御是不可能,那就一定是曹嫔无疑了…… 卷二深宫戚戚 第三十四章 暴雨独处之夜(一) 随着皇帝的气急昏厥,祭天仪式尚未开始便只得匆匆结束,变故连连,一众妃嫔早已是乱作一团。 不知缘何,空气中益的窒闷起来,整个山间如一个密不透风的罐头般,令人缓不过气来。 风离澈缓缓松开烟落,将她自祭天台上拉起,惊魂未定,心簌簌直跳着,难以平复,回眸瞧着那铁笼之门,心下疑感重重,那门方才也许只是虚掩而已,根本就没有搭上锁扣,必定是有人陷害于他,区区一头豹子的蛮力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撞开这房铁门的。然而,今日祭天台前生的这一幕,这惊驾的罪名他是洗不去了。冷眸微眯,眸光无比骇人,如果有心人构陷他等不及坐上皇位,意在行刺父皇,那真真是百口莫辩了。想到这,他偏头望向了风离御,剑眉紧拧。 却见风离御已然镇静地一一指挥着,由于司天监莫寻留在了御苑之中,并未一同随行参加祭天仪式,他便吩咐了凌云先行带皇帝回御苑之中救治,又是命人抬走了金钱豹的尸体。再是安抚一众受惊的妃嫔,吩咐了宋祺送梅妃先回御苑之中,又命随行侍卫与内监按序撤离,指挥得是有条不紊。 来回穿梭忙碌中,风离御匆匆瞥一瞥脸色不佳的烟落,见她完好无损,似放下心来,以眼神询问着,“可安好?” 烟落会意,轻微颔,眉心一动,示意自己无恙。 两人便这般错过身去,不再相望。 一行人匆忙返回了御苑之中,莫寻瞧过了皇帝的病情后,只作了一些简单的处理,说是需要名贵的药材提气,是以由太子下令,即刻返程回皇宫。 彼时天气益的闷热,又是山坳之中无风,哪怕是站着不动,人人都是汗水淋漓。 风离御轻拭了下额头,涔涔汗水洒落于干涸的泥土之中,瞬间便被吸附。他略微松了松领口,透了一口气,扬眉对身侧不远处的烟落说道:“本王先行送父皇回宫,善后事宜便劳烦顺妃娘娘全权处理了。”言罢,他刻板一笑,止于礼。 身周有不少其他妃嫔与内监宫人,他会这么生疏客套的说话,她丝毫不意外,亦是提了提裙摆,躬身道:“嫔妾份内之事,自当尽心尽力,还请宁王宽心。” 少刻,风离御与风离澈携了一众人等,登马车急急离去。 留下烟落独自处理所有善后事宜,因着梅妃虽掌六宫之事,却无心管辖,只得由她一人代劳。先是清点带来的所有物什,再是指挥御苑宫人一一装车,送回皇宫,她这一忙,就忙至了傍晚时分。 彼时天色阴阴欲雨,暗沉得挂了满天低垂的铅云。 御苑宫人提醒烟落道:“娘娘,入夏季节,暴雨在山中往往是不期而至的。还请顺妃娘娘尽快上马车,即刻返回皇宫。” 经那名宫人提醒,烟落方才忆起,好似司天监莫寻曾经说过,今日傍晚会有暴风雨,是以狩猎才那么早进行的。她忙点点头道:“好,本宫即刻回宫。若是本宫还有甚疏漏之事,你只管向内庭报来便是。” “是,娘娘请放心。”那名宫人垂眉躬身,恭送烟落上了马车。 随着车轮滚动,缓缓驶离了青石板道,烟落恐怕是最后一名离开御苑之人。其余众人早被她一一安排先行启程回宫了。 走着走着,渐渐地山中起了风,卷起微黄的落叶在空中不断地飘旋,赶车的内监扬鞭一挥,催促马儿愈行愈快,似着急赶路一般。 车内颠簸得厉害,烟落有些不适,撩起车窗,瞧着一路景色飞快地向后而去。此时天已是愈来愈暗,阴云密布,风愈来愈紧,席卷天地,直吹得马车都如同狂风中一抹飘摇的残叶。 渐渐地天昏地暗,突然,仿佛有蓝紫色的闪电明亮划过天际,烟落神色益担忧,又是朝窗外频频望去,目光所及之处,只见山间落花一朵一朵,无声无息的在狂风中扫落至地。 心头一震,看来,今日她只怕是难以赶回宫中,会被困在这山中也未曾可知。 心内正郁结着,一场磅礴的雨忽然沉沉挥落在天地间,尘土的腥气,被如鞭的暴雨“哗哗”抽起。有轰然的雷声滚过深重黑暗的天际,轰得人耳根麻。 道路迅泥泞起来,马车似再也走不快,只缓慢的爬着,烟落瞧着那赶车的内监已是浑身湿透,极是狼狈。平日里遮阳用的华盖马车,如何能经得起这般暴雨如注,马车顶上四周已是开始微微渗雨下来,顺至烟落座下的软垫,潮湿的冷意渐渐浸透全身。 这般下去,定是不行。烟落方想上前询问赶车之人,可否先寻一处避雨。空中一忽闪,一道耀眼的银光劈下,起了一阵狂风,又是打了一阵霹雷,也不知是风还是雷竟是将一棵大树给劈倒了。一根粗大的树干直掉下来,不偏不倚的压到了马车之上。 一阵猛烈的摇晃与震动,并着马儿凄厉的嘶鸣声在雷雨交加的暗夜之中鄹然响起。 待马车稳住,烟落立起身瞧清楚眼前之状,不由得花容失色,精致的脸庞盛满了恐惧,粗壮的树干已然将那名内监彻底压住,马儿亦是受了重伤,软倒在地。雨水不断地冲刷下来,泥泞与血水混在一起,如小溪般向四处蜿蜒,迅染红了一片。 她颤抖着伸手上前去探那名内监的鼻息,却是僵滞在了暴雨之中。他死了! 只差分毫,如若方才那树干再偏差分毫,如今会死的人,便是她了。恐惧如同无数蜿蜒的小蛇,无孔不入的钻入她的心中。无暇再去多想,眼下,四处无人,她必须自救,为了腹中的两个孩子,她一定要活下去。 望一眼近在眼前的山,有山则必有山洞,狂风肆虐,残破的马车盖顶已然被掀起,再无处容身之处,烟落腾的下了马车,疾步奔跑起来。 暴雨哗哗如注,仿佛鞭子抽在身上,一记又一记,生生的疼。身上衣衫全湿透了,粘腻在肌肤之上。雨水迷蒙了她的眼睛,打散了她的长,风雨阻绊着她的脚步,焦雷轰断了树枝的枝条,不时的坠落在她的身旁。 也不知跑了多久,久到她觉着自己几乎没法再坚持下去时。眼前却突然柳暗花明,一处黝黑的暗沉,仿佛是一个山洞。慌忙跑上前去,躲入其中。 周遭太暗,她身无一物,自然也是瞧不清楚山洞之内的情形,只得蜷缩在了一处角落里。身上突然没有了暴雨冲刷,冷风自洞口不断灌入,她反而渐渐觉着浑身冷了起来,牙齿开始打着颤,瑟瑟直抖。 如今,她孤身一人,被困于这山林之间,该怎么办? 她不知道,要多久才会有人现她并没有赶回皇宫之中,又要多久才会有人前来救她脱离这无边无际的苦海。 她默默熬着,每一秒都似在黑暗中煎熬,雨水哗啦不停,映衬着时间过得极其缓慢。 周身渐渐冻僵,她不知自己究竟是等了有多久,终于听到了不远处依稀传来了一声声呼唤她的焦切声音。 风雨中,那沉沉的音调掩不住的颤抖与沙哑,那般亲切又熟悉的声音,是她在黑暗之中反复念着的,思着的,如今她终于等来了。 “烟儿!”,“烟儿”,一声声揪心的呼唤渐渐淹没在了狂风暴雨之中,却又时而清晰起来。 是他,风离御,他终于来寻她了。马蹄声愈来愈近,听起来似错综杂乱,似乎随行的并不止他一人。 她心中一暖,无数的委屈与害怕一齐涌了上来,心血滚滚翻腾,双腿微屈踮起,她几乎便要站起来疾奔出去。不知为何,在这茫茫黑暗之中,她的脑海里,只想起了他。 可近到了洞口,她却驻足了,洞外夹杂着树叶被洗刷后清新的味道,和着雨水铺面而来。雷声雨声之中,隐隐听得那声声焦急的呼唤愈来愈近。 此时,受困的她,是多么想就这么不顾一切的冲出去,可是她不能。理智清晰的告诉她,她不能!今日,那豹子突然自笼中跃出,欲袭击皇上,风离澈又是情绪失去控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拥住她,只怕皇帝心中已生芥蒂,且那只跑出笼子的豹子,风离澈是难辞其咎。 天赐良机,如此大好机会,她怎能轻易放过?如果此时她跟了风离御一同回去,那皇帝若是知道了又会怎么想?岂不是无形之中又替风离澈扳回了一成? 他能来寻她,她已是极欣慰了。她的双腿因理智而僵硬,再也迈不开步子,洞外一声声殷切的呼唤不绝于耳,渐渐凝成了近乎绝望的凄喊。 这处山洞地处极为隐蔽,如果她不自己走出去,外边之人在黑暗中是极难现的。 心口像被谁狠狠抽了一把,她只得捂住双耳,一心只期盼着,那呼唤声快快停了吧,快快停了吧。风离御,求你了,快点走吧,不要再四处寻找了。只要她熬过今晚,他们便是熬出大半了,守得云开见月明,快走,快走吧。 终于,呼唤声愈来愈远,渐渐覆没在了劈里啪啦的雨声之中,再也听不见。他,终于走了。 烟落颓然地坐在了冰冷潮湿的地上,双臀紧紧环着膝盖,坚硬的岩石几乎能刺穿她单薄的衣料,刺痛着她的肌肤。她知道,她能撑的住,为了腹中的孩子,她坚强的意志一定能撑得住,想到这,身上突然升起了几分暖意,不再颤抖。她只消熬过这一夜,一夜便好!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似乎已是朦胧入睡,耳中突然听得一阵马儿的嘶鸣声破空响起,本能地惊醒过来,她起身跺步至了洞口,夜色浓稠如汁,雨,如珠帘般横亘在了她的面前,一片迷茫中,她瞧清楚了那马,竟是“阿尔图”,它兀自站在雨中,并无身载一人。 心下十分奇怪,一时间,她竟是如着了魔般向洞外缓缓走去。 “烟落!”一声低沉的呼唤响起。 她侧过身,只见风离澈正站在一处岩石边,一袭银衣萧萧,恍若自电光中而来。雨水自他的脸上滴滴滑落。 那一刻,她的眼中,不知缘何,竟是涌出了潮湿。 “烟落!”他似乎不相信一般,用力盯着她看了又看。突然,他一把扯下自己的外裳,披在了她的身上,低呼道:“烟落,我以为寻不到你了。天,你没事,真是太好了……”过于激动,让他无法清晰的用言语去表达,只能以紧紧的拥抱显示出他此刻的无法言语的喜悦心情。 只是他似乎忘了一件事,他的衣裳也是湿的,披在她的身上,并无用处。 烟落将头抵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跳沉沉入耳,隔着湿透的衣裳,他的体温暖洋洋传到了她的身上。 她缓缓推开他,瞧入他幽深的眼中,叹息一声道:“你怎会来了?而且还是一个人?”雨水腾起无数细白的水汽,却模糊不了他的容颜,此时的他,格外俊朗。 “烟落,我们观了那马车与死去的内监,他们说这里附近已是遍寻过了,没有你的踪迹。我始终不信,定是要来亲自再逐一寻上一番,我坚信,你一定没能走远,就在附近!” 瞧着他定定的眼神,焦忽的颜色尚未来得及散去,烟落忽的莞尔一笑,拉他至山洞中,细声软语道:“外边雨大,进来躲躲。” “嗯。”他应声。 入了山洞,他从身上摸索出一枚火折,“嗤”的一声,将其点燃,四周渐渐的亮了起来。 之前由于没有光亮,烟落不敢朝洞穴深处走去,只在洞口不远处稍作停留。现下借着火折的光线,她瞧清楚了,这里面是一个约能容纳五人左右的洞穴,地上有着火烧的灰黑痕迹,甚至还铺了些干草,看来平时这里也是猎人的宿居之处,看来她慌乱之中竟是找对了地方,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风离澈此时又折身出了山洞,再进来时手中已是提了一个包裹。他将拇指与食指放入手中,吹响了哨声,但听得洞穴外一阵马蹄声响动。 烟落静静地蹲在一旁,眸光柔和地瞧着他,疑惑的问:“‘阿尔图’要怎么办?” “它自已会去寻一处大树避雨,无需担心。”他边说边从洞穴之中捡了一些木柴,取了火折,点燃它们,由于不是干柴,着实费了一番功夫,火焰才开始旺了起来。 随着火堆的燃起,山洞之中终于渐渐有了暖意,风离澈又从洞外扯了不少树枝挡住了洞口,阻止了那刺骨如冰刀一般的冷风灌进来。一时间,暖融融的洞穴,别有一番温情之意。 瞧着他将一切收置妥当,烟落不由得好奇问道:“我们不连夜赶回去么?” 风离澈剑眉一扬,摇一摇头道:“难,狂风肆虐,外边树枝已是断了一片,遮挡了来时的路,雨水泥泞,与小河的分界亦极是难分辨。莫说是晚上赶回去,即便是白日里都要万分仔细。更何况,你淋了那么长时间的雨,全身都是湿了,若再是冒雨赶回去,只怕会大病一场。” 言罢,顿了一顿,他瞧了一眼她浑身湿漉漉的样子,今日的她穿着桃红底子的宽松长衣,此时已是完全贴着她柔美的身子曲线,玖瑰色镶金抹胸更早已是完全湿透,夏日里轻薄的丝料贴附着她莹白的肌肤,将那胸前凸起的弧线勾勒得极是美,再瞧底下,彩花笼裙已是被树枝刮破数道,依稀露出她一截如藕般的小腿肚。 那样的绮丽香艳,直教风离澈失了神,他只觉得腹中窜起一阵无名之火,直欲将他燃烧殆尽,化为灰末。 烟落察觉到他的眼神有异,竟是升起几许暗红,男人满含**的迷离眼神,她一瞧便是明白了。脸色顿时大窘,连忙一手遮着胸口,另一手想去拉住裙摆,可却是遮了这里春光,漏了那里霞色,均是徒劳。 风离澈有些尴尬的别开眼去,不敢再瞧她,只将手中包裹默默递了给她,声音含着几分不自然的沙哑道:“这里有原本准备围猎时中午用的干粮,你先凑合着裹裹腹。你淋了雨,着了凉,不能再饿着了。” 烟落伸手接过,如玉的手指微凉,在碰触到他略微粗糙的温热掌心之时,两人皆是为之深深一怔,却各自默默不语。她自包裹中拿出一块饼,慢慢嚼了。瞧见还有一个羊皮水袋,不由觉得有些渴了,也没多想,拔了盖子便直饮了一口,哪知却是酒。 辛辣味的浓烈酒气直灌入喉,辣的她喉头直冒烟,像有小小的毛刺一下下刮着,烧灼感一直蔓延到了五脏六腑。她一时忍不住,大口地呛出来。这是什么酒,竟然这么烈! 风离澈不觉微笑,眸中似有万千情意流转,瞧着她的窘迫样。 烟落脸微微潮红,望着他柔情的微笑,陷入了沉思。他喜欢她,她当然看得出来。他害过她,她更不会忘记! 伸手探向腰间一枚香囊,里面有她一直随身带着的药丸。 有酒,还有“醉春欢”,天时,地利,人和皆全。 而她,该下手么? 这一刻,她犹豫了…… 卷二深宫戚戚 第三十五章 暴雨独处之夜(二) 是的,她犹豫了。 风离澈待她一直不错,是真心也好,是假意接近也罢,如果不是她知晓了他与莫寻合作一同陷害她入宫,后又是害她入慎刑司,险些废去了双手。 她是决计不可能动想要去陷害他的念头。 风离御曾质问,风离澈送了她那开了满园子的名贵鲜花,她当真心中没有一丝感动么?若说没有,其实是假的。可即便是有一分动容,又能如何? 他低喃了那一声“对不起”,即便是他后悔了自已曾经的所作所为,又能如何?终究是换不回来她的孩子了。若不是风离御悉心照料治好了她的手,那如今的她,真真是连一分存活下去的心念都再无了。 眼下的形势,他们都只能在棋局之上被动的走着,分毫由不得自己。她腹中的两个孩子,也容不得她有半分的心软。 “烟落。”风离澈瞧着她一脸出神,轻声唤道。 亦是唤回了她纷繁杂乱的思绪,她微微坐直了身,挨着火堆更近些,潮湿的衣裳贴在身上,终究有些冷。 “把你的衣服脱下来。”他突然说道,见她愕然,不由得爽朗一笑,补充道:“我替你烘干,再用上些内力,很快的,半个时辰便好。你这样的湿衣穿在身上,总是容易生病。”他定定瞧着她,眸中流转着无数光彩。 外面的雨声依旧不断,且越来越大,雨儿纵情地在满山丛林间奔腾着,一阵子猛,一阵子弱,交错,持续地进行着。正如她此刻上下起伏着的心情。 她不语,只是下意识的缩紧了身子,瞧着风离澈如同一头小憩的猎豹般坐在一侧,北方蛮夷男儿生性爽朗,豪放不羁,难免容易做出些出格之事。 此时她才真真正正感受到了一分害怕。若是他真的想要对她怎样,眼下的她是无法反抗。 风离澈似瞧出了她眸中的惧意,神色不免黯然下来,声音闷闷道:“你到我身后去,再将衣物抛给我便是。我能管得住自己,你只管放心便是。” 嘴上虽是这么说着,可言语间总是有几分寥落之意。 烟落缓缓站起身,走至离他身后有段距离的位置,拢了些干草铺在地上,席地坐下。 此时,她决定赌上一睹,要不要对他用“醉春欢”,让天意来决定。她执起手中的羊皮囊,又是饮啜一口那浓烈辛辣的酒,亦算是镇定着自个儿“ 扑扑”直跳的心。伸手摸入腰间,寻出了“醉春欢”,放入了羊皮囊之中。 再是缓缓脱下自己的桃红长衣,长裙,连同他的外衣及那羊皮囊包裹等物什一同抛掷他的身边。 今夜,他会不会饮那酒,她不得而知,一切皆看天意。 洞中,火焰愈燃愈旺,炽烈的跳动着,将他颀长的身影投射至如鬼斧神工刀凿一般的洞壁之上,幽幽影子随着他手中烘烤衣服的动作而不停的晃动着。 风离澈侧眸瞥过身旁的包裹,柔声询问道:“你吃饱了么?” 身后的烟落淡淡“嗯”了一声,道:“我不是很饿,你自己也吃一些罢。” 他心中一暖,只当她是关心他,徐徐道:“我用过晚膳了,便是用晚膳时听得宫中一阵慌乱响动,再一问才知是你还没有能赶回来,当下便出来寻你了。” 原来,他用过晚膳了,这样的话,他应该不会去饮那酒了罢。原本放入了“醉春欢”之后,她心中一直惴惴不安,总有些罪恶的感觉,现在这颗悬着提起的心才稍稍放下些。他不饮便罢了,过了今夜,她另外再想法子便是,这般骗他,总是不好。 她突然似想起来什么,自腰间解下了那把弯刀。那刀,刀身似半弯明月,刀刀薄如蝉翼,泛着青色的光泽。她自一眼见到这刀,便心知这一定不是一把普通寻常的匕。他的贴身之物,一定有着特殊的意义,如今也该归还给他了。 想着,手中已是将匕抛掷至他的身侧,垂眉低声道:“这匕还你,再放在我这便不好了。” 风离澈瞧一眼那匕,也不去接,英挺的眉毛紧紧拧着,神情大为不悦。她总是这般,冷情拒绝着他的好意,一双似水美眸瞧着他的眼神也总是那样生疏与客套,这样的认知让他心中极度窒闷。 伸手取过一旁的羊皮囊,拔了盖子,仰头便饮了起来。 烟落当下一惊,瞧着他似将那羊皮囊中的酒尽数灌入喉中,不由呆愣在了原地,忘却了说话。好不容易才寻回了自个儿的声音,滞滞颤声道:“你……怎么了?”那酒,她饮一口便觉着微醉,他一口气喝了那么多,而且这里面还有“醉春欢”…… 风离澈也不答话,只尽数将那烈酒灌入腹中,这草原青棵酒性子极是烈,他让阿尔图带着原本不过是想在生擒豹子之前饮上那么几口,以震精气罢了。 仰头一直饮到一滴不剩,他气恼的将羊皮囊晃了晃,再无声响,随手便丢至一旁。 “啪”的一声落地,那响声如同敲在烟落心上一般,从未见过他如此生气,哪怕此时他正背对着她,亦能感受到那暴戾的寒气一阵阵散,在狭窄的洞中弥漫开来,似要渐渐将她凝冻起来。 此时,风离澈已是将她的衣裳烘好,心中一阵郁结烦躁,他转身欲将衣物丢给她。 那一刻,他全身僵硬,忘却了动弹。深邃如乌潭的眸子中侧映出了她亦是美眸圆睁怔愣不巳的绝美容颜。 该死的,他一时心中气恼,竟是忘了他不能转身的。 此刻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何等香艳的画面。她只着肚兜,大片赛雪的肌肤尽数收入他的眼底,肩上是一各鲜红肚兜丝带,那样的细线蜿蜒在了诱人的锁骨之上,教人不由得遐想向下的潋滟风情,玖瑰镶金抹胸压根就无法遮挡那满园春色,唯有她满头青丝带着几分湿意随意披散着,黑亮如一林乌云,略略能挡去些许。一双修长的**毕露,细腻又匀称。 洞中的火光的跳动反射之下,只见她红润饱满的双唇颤动着,长长的睫毛如蝶翼盈盈而动。端庄如她,原来也可以如此妖娆魅惑,风情万千。 他是男人,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了,又怎能抵挡住这样的诱惑?更何况还是他心动之人,顿时只觉得周身焚烧如火,一股不知名的热浪游遍全身,泛滥的**吞噬着他每一根神经。他不想忍,他为何要忍?抬步向她步步紧逼,他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此时此刻,他只疯狂的想要她。 烟落菱唇微张,望着他喉间喉结上下滚动着,一步一步向她走来。心几乎漏跳,他不是说,能管住自己的么?可如今,他这是在做什么? 她慢慢向后退去,可狭窄的山洞之中,哪有她的容身之处。终于身后抵上了坚硬的石壁。 “你……”颤抖的声音刚刚自她喉间逸出,却被他一掌捂住,他的手掌是温暖的,紧紧覆盖在她的唇上,阻止了她下面的话。 长臂一揽,便将她轻而易举的捞至身边,他的大掌已然游移上了她光洁的裸背,渐渐向下。 感受到了他此时正在解去她肚兜腰间的绳结。她大惊失色,可她全部的反抗只被他一手便轻易的擒住,她挣扎的双腿,亦被他欺身压制,而她所有的抗议,都被他以唇封堵,狂热的吻带着浓烈的酒味直窜入她的鼻间。 心中羞恼万分,他们两人真真不愧是兄弟,都喜这样强迫别人欢好,风离御是,他亦是,在这点上,他们当真是一丘之貉,没有分别。 此时,她心中暗自庆幸着,如果今日她没有在他的酒中下“醉春欢”,只怕也是难逃他的魔掌,还好她提前有所准备。 胸前陡然的一阵清凉,她的脸顿时红了个透,抹胸被他肆意撩起,如一团飘零的残布般肆意垂荡挂在了柔美的颈边,她甚至能感受到他修长的长腿已然抵入她的双腿之间。天,这“醉春欢”的药力,究竟什么时候才能作,再这样下去,她就要真的**于他了。 缱绻的漏*点在这狭窄的山洞之中不断攀升,他早已是理智尽失,脑中只想着占有身下这娇美的人儿,他从没有这般强烈的想要一名女子。他心中执念,此生只真心待一名女子,要了她,从此便不离不弃。 眼前渐渐模糊起来,他想努力去瞧清楚她,意识却是渐渐混沌起来,脑中不断地闪过一幅幅绮丽的画面,缥缈如置身云端,双眸一阖,他终是沉沉睡去…… 次日,东方的天色逐渐明亮,晨光有浅蓝的柔和色调,清风带着露水的潮湿,徐徐吹入山洞之中。 雨已是停了,烟落拨开洞口遮挡用的树枝,瞧着洞外偶尔从树枝上疏疏滑落的水滴,怔怔出神。洞内的火堆早已是燃烧殆尽,只余一抹焦黑的颜色。身后不远处的干草堆上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 他醒了,她知道,却仍是装作不知,只一脸迷惘的瞧着洞外,默不作声。 风离澈幽幽转醒,下意识的伸手去触摸身旁佳人,却是空空如也,心头一震,他直坐起身来,昨夜绮丽香艳的画面迅涌入脑中,她的娇羞,她甜美的滋味,既模糊又清晰,全身粘腻一片,皆是彻底满足后的舒畅。他想再去仔细回忆那每一个缠绵的细节,却只能抓住几许模糊的影子,心中不由的懊恼起来,如果不是自己喝了那么多的酒,一定能将她的美好记得更清楚些。 瞧着默默坐在山洞边的她,那纤弱的背影,此时正倚着岩石,一动也不动。他拾起地上的衣物一一穿上,慢慢走近了她的身边,她眉间那淡淡惘然的神情,昔日似水秋眸无一丝焦距的望着远方,这样的一幕如无数银针刺得他心间阵阵灼痛。 都是他不好,过于急了,喝了些酒,竟是控制不住自己,强行要了她。 他这样的强取豪夺,与当初的风离御又有何差别?皆是罔顾她的意愿。而她一定是吓坏了,才会露出现在这般迷茫不知所措的表情。 “烟落。”他自身后轻轻拥住她,语气肯定如山顶置放的干年磐石,凝声道:“我一定不会负了你。” 她依旧是默然不语。 “烟落,我……”他深深望了她一眼,正欲再言,却忽地生出几分凛冽之色,远远望向远方。 烟落察觉到他的僵硬,不知他为何突然警觉了起来,不由也顺着他方向看去,只见极远处地平线上扬起一痕浅浅的黄色。 屏息凝神,那一点黄色渐渐近了,细看之下竟是一队人马如屏障般慢慢逼近,闻得马蹄声如雷奔席卷。 奔到近处之时,一人飞身下马,足尖一点,便施展轻功朝这边飞跃而来,一袭黑色锦袍已然湿透,他的长披散着,如同刚刚自水中捞起一般,不断地滴落着晶莹的水珠。 是风离御!她几乎要惊站起来,瞧着他一脸狼狈的样子,他不会就这样寻了她整整一夜罢,可是他那浑身的湿透,颓然灰败的俊颜,眉目之间的暗沉鸦青,无一不清楚彰显着他的的确确是寻了她一整夜,未曾停下过分毫。 “御……”她几乎要惊呼出声,又生生把那呼之欲出的惊呼咽落喉中。 风离澈就在身后,她若是这般情切的表露自己,实在不妥。 掩饰住万干婉转的柔情,话到嘴边已是再寻常不过的平淡微笑,“劳烦宁王殿下亲自前来寻本宫,回宫之后本宫自当好生谢过。” 风离御一怔,眼神瞬间冷了下来,瞧见自她身后缓缓从山洞中步出的风离澈,又瞧了瞧她衣衫微皱,裙摆下已是扯破数处,再是瞧了一眼风离澈略显潮红的脸色及凌乱尚未仔细梳理的黑。 凝眸须臾,他口吻中已是有了几分怀疑的冷意,微嘲道:“本王瞧着顺妃娘娘无大碍,便好回去向父皇交差了。” 烟落只端正站着,唇边挂着一缕淡薄的浅笑,神情疏离仿若开在远远天边的一朵蔷蔽花,淡淡道:“多亏太子殿下相救,本宫才得以无恙。现下天已大亮,雨亦停。本宫自当即刻启程回宫才是,免得再惹众人担忧。” 风离澈剑眉微挑,侧身靠着岩石,一腿微支,只冷眼瞧着风离御,不语。 风离御俊脸一点一点的惨白,直至丝毫无血色。 周遭凉风徐徐吹起,落花芬芳簌然,婉转委地,扑簌簌如折了翅膀的浩白的鸟。 他走进她,脸上苦涩的笑意淡而稀薄,像透过千年冰山漏出的一缕阳光,带着深重的寒气。眸中瞬间盛满了痛楚,冷声质问道:“我寻了你一整夜,你就这般与我说话么?”俊眉紧锁,他直欲再近前一步。 “王爷!”烟落提高声音,阻止他近前道,心中仿佛被人紧紧揪着,痛且无法呼吸。他这是怎么了?今日怎么这么失态?他平日里的冷静与深沉,此刻都去了哪儿?风离澈就在身后,他却这般与她纠缠不清。 她跨出一步,正欲离去,不想竟是有些腿软,跟跄一步。 他的手一把稳稳扶住她的手,捏的极紧,口中淡淡一讪道:“娘娘好似有些腿软,走不了路。看起来太子殿下似乎照顾不周呵。” 风离澈闻言,只一笑,不置可否。 烟落一怔,他的手竟是那样冷,像是正月的天气浸在冰水中一般,没有任何温度,心中一痛,他一定是淋了一整夜的雨,全身才会像现在这般冰冷罢,此时她方才注意到,他的薄唇亦是青的颜色。 心中益的揪紧,她强忍了片刻,方想说话。 只见风离御薄唇暗咬,猛的甩开了她的手,不再瞧她一眼,背过身去,翻身上马,高声对着一同随行的侍卫道:“给顺妃娘娘备马回宫!”语毕,双腿猛一夹,那马儿便如同离弦的箭一般飞驰而去,孤凉的背影渐渐远去,化成一个小点,直至消失殆尽。 此时,雨后初晴,阳光那般猛烈,灼痛了她的头脑,不论是睁开眼还是闭上眼,眼前都是他那隐忍着焦灼与苦痛的双眼。 “他好似对你余情未了。”身后传来了凉凉的话语,是风离澈。 “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烟落徐徐转身,面无表情的瞧着风离澈。 “最好无关!”他冷声哼道,靠近烟落耳侧,低声道:“烟落,昨夜是我唐突了。如今你已是我的人了,此生我都不会放手,这点你最好记着!” 望着他突然凝重的表情,眸中满含坚定,语中十足的警告意味,这样阴沉的他,她从未见过。 突然她的心中升起几许害怕,若如有那么一天,他知道了自已不过是欺骗他,不知会有怎样的一场狂风暴雨等着凌虐她,而他一定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也许会愤怒的想将她片片凌迟。 可此时,她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将两指放入口中,吹起哨响,呼唤着阿尔图。少刻,“阿尔圆”神俊奔驰而来。 他扶着烟落纤腰,只轻轻一运力,便送她坐上了阿尔图,自已亦是翻身上了一匹寻常的马儿。手中软鞭一扬,两匹马儿一前一后的在金光闪耀的山林间奔驰飞纵。 甫一回到宫中,只见刘公公早已是在宫门前翘以待。 见了他们回来,忙上前焦忽道:“太子殿下,顺妃娘娘,你们可回来了,都急煞老奴了,皇上一早已是醒转,宣您和娘娘去朝阳殿问话呢。” 皇上宣…… 烟落与风离澈对望一眼,互不做声,各怀心思…… 卷二深宫戚戚 第三十六章 一箭双雕 天不过是今日早上放晴了一小会,眼下又是乌云密布,远无的天边轰隆隆地响着雷声,云头从东边涌上来。整个皇宫都被雨雾笼罩,就像从天空挂下一匹灰白的帐帷。 景月宫中,只见琴书穿了件玫瑰紫缎子水红衫,衣衫上绣了繁密的花纹,那细密的缠绕,正如同琴书此刻焦虑不已的心,只见她反复来回踱着步,时而停,时而叹息。 烟落缓步来到殿门前,便是见着琴书这般着急的神态,不由得莞尔一笑。随手抓起一把相隔的翠玉珠帘,在手中轻轻摇一摇。 碎玉相撞的清脆声阵阵响起,惊动了一脸烦躁的琴书,她腾地转身,瞧见烟落,双眸一亮,似长吁了一口气,一颗始终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琴书连忙上前来一把将烟落拽至东窗下,拉着她的手,将她仔仔细细,前前后后的瞧了个遍。 烟落修眉一掀,眸中溢出柔婉,不觉好笑道:“瞧什么,还能少了一块肉不成。” “你没事就好,怎的上我这来了?”琴书笑容欣慰而舒展,眼角竟是凝出一点晶莹,悄悄伸手拭去。 见状,烟落心中不免十分感动,终究还是有这么多关心她的人。 她哑声道:“我就知道以你那坐不住的性子,此刻一定是急坏了。瞧我,这不从皇上那朝阳殿才出来,就上你这避雨来了。”拉着琴:“我连飞燕宫都没回,你可要差个宫女去我那拿件换身衣服来才是。” “这简单。”琴书即刻吩咐人去办了,拉着烟落坐在了东窗下藤椅之上,泡上了茶。 今日琴书泡的茶水是杭白菊,微黄的花朵一朵朵在滚水里绽放开来,明媚鲜活的一朵一朵绽开来,绽出原本洁白的色泽来,连茶水都带着青青的色泽。轻轻一低头,便闻得到那股清逸香气。 琴书见着烟落一脸淡定,倒也是镇定了些,捧茶在手,问道:“怎样?皇上宣你,都说了些什么?烟落,你与太子甫一回宫,你与他在山间独处一夜的事已是在宫中传了个遍,无人不知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烟落慢慢饮了一口茶,眯起眼眸,心中暗讶,这么快就传遍了么?想来又是曹嫔推波助澜。低头浅浅一笑,她缓缓道:“昨日傍晚,我赶回宫时正巧遇上了暴风雨突至,压断了大树,压倒了马车,车夫也不幸身亡。我好不容易寻了个山洞避雨,后来又是碰上了前来寻找的太子,就这么简单而已。” 琴:“那宁王呢,他没找着你么,他不是整整去了一夜未归,今早才回来的?” 闻言,烟落眸色一黯,心中又是一阵揪紧。他果然是寻了她一整夜。轻叹一声,如一只灰败的蝴蝶扑腾着翅膀般,摇头道:“也许是错过了,我并没有见着他。” 琴书淡淡“哦”了一声,又问道:“那皇上呢?皇上不是宣你和太子去了朝阳殿,可说了些什么?” 烟落转眸瞧了一眼窗外池塘,葡萄粒般的大雨点,落在满池的荷叶之上叭叭带响,风一阵阵的紧,这司天监莫寻曾说汛期将至,会有连绵暴雨,果然不假。看来这莫寻懂得天象还真不是诓人的。 她复又低头饮了一口菊花茶,秀眉一挑,眸中精光点点凝聚,徐徐哼道:“皇上是多精的人,他什么也没问,只问了我那把弯刀匕是从何而来的。” “弯刀匕?什么弯刀匕?”琴书杏眸中充满疑惑,一手搁在藤几之上支撑着下巴,仔细听烟落说着。 “那天亏得你没有去参加祭天仪式,不过想来你肯定听别人闲言碎语说起过,当时那头豹子向我扑来时,出自本能,我从腰间拔出了一把弯刀匕,整个像黑色犀牛角制成的,半月形。其实那是太子赠我防身用的。”烟落用手作势比了一个半月形状,娓娓叙述道。 “嗯,这个我已经听说了。太子他竟然连那匕都相赠了给你,难怪皇上要宣你们追问呢。”琴书低轻轻摩挲着自个儿的指甲瓣,喟叹道。 “那匕,有何特殊意义?”烟落侧眸,不由好奇问道。 “不是很清楚,只听说是风离澈母后叶玄筝的父亲,也就是当时的族长,代代相传的族内圣物。是不是有个像剑一般的图腾标记?”琴。 烟落点了点头,现在仔细回忆起来,那刀柄上面确实刻的满是缠绕的蔓藤图案,中间拥着一把藏青色的利剑图形,原来真的是一个民族所尊崇的图腾。这么重要的东西,风离澈竟然给了她,难怪皇帝当时瞧见了,便气晕了过去。她一直以为皇帝是见着风离澈拥住她才动怒的,原来这匕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那你和皇上说了,是太子相赠与你的么?”琴。 烟落摇一摇头,唇边略过一丝快意的笑容,压低了声道:“我同皇上说,那匕是我在御苑之中捡的,见其貌不扬,也没太在意,只当作室哪个侍卫不慎丢失的,等着回了皇宫再寻失主。彼时太子也在场,见我这么说,也没说什么,算是默认。” “你竟然替太子开脱!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琴书杏眸陡然圆睁,不可置信道,整个人几欲从藤椅之上站起。 “开脱?这么粗陋的说辞,你以为皇上会信?只会当做我护着太子罢了。”琴书的质问,烟落不过一笑置之,瞧着手中雪白的新瓷茶盏,那颜色衬得茶盏中亦是盈盈生碧。琴书果然是沉不住气的,是以有些事不告诉她也是好的,譬如她腹中已是有了他的骨肉。 语毕,她又冷冷一笑,寒声道:“况且一早已是有人在皇上面前说了我与太子的不是,道是曾瞧见我们在景仁宫门前私会。这耳边风吹得还真是块!”那日,她去寻风离澈,告知叶玄筝昔年之事。她就知道必定会被有心人瞧见,寻机大做文章。 “是谁?”琴书问。 “曹嫔,除了她,还能有谁?一大早就侍奉在皇上跟前,目的恐怕就是落井下石罢。”烟落暗自捏紧拳头,这曹嫔究竟目的是什么,难道仅仅是嫉恨上次断腕之事?是不是还要别的什么心思,她不得而知,上次匆匆见了风离御也忘了问他。 “你怎知道她背后嚼了舌根?”琴。 “皇上言语无意之中透露的。”烟落冷道,当时风离澈的脸色亦是不佳,想来心中十分气恼。 “烟落!”琴书突然脸色凝重起来,目光停滞在了她精致的脸上,良久,才哑声道:“这般一来,你岂不是将自己置身于险境中。”虽然眼下,烟落这般做法,与宁王之间的暧昧是撇的干干净净了,可是这形势对她自己,却是极其危险的。 烟落眸中精光一轮,冷声道:“我知道,经过这么一件事,皇上是断断容不得我了。”方才在朝阳殿,最后走时,风离天晋瞧着她那犀利的眼神,清清楚楚地透析着杀意。自然,她与他的两个儿子皆有瓜葛,兄弟嫌隙,祸起萧墙,这样的女子还能留得? 箭在弦上,不得不,此刻她只能向前,后早已无退路,停下便是四五葬身之地。 “宛琴!目前我已是备受侧目,时间愈来愈紧迫了。我们不能总是坐以待毙,必须主动出击。”言罢,她向琴书招一招手,附在琴书耳边仔细商量起来。 屋外雷雨阵阵,哗哗声似覆盖了天地间一切的声响,其间亦有景月宫中东窗之下的低声细语。 事不宜迟,当下烟落与琴书商量过后,便择了一轿撵,直朝隐匿在游廊曲桥、梅花满园的玉央宫而去。 然而,事事未必如想的那般顺利,即便是想会会梅妃,个中都有那般曲折。 到了玉央宫时,只听得宫内似有云牙玉板轻敲,悠扬之曲娓娓漫出,正待上前,绘春嬷嬷与明春嬷嬷上前阻拦,垂恭敬道:“顺妃娘娘,秋妃娘娘,皇上刚刚来,现下正在听梅妃娘娘唱着小曲呢。二位娘娘若是想要见梅妃娘娘,要不于偏厅小坐上一会儿?” 烟落神色一凛,凝重几分,她前脚才从朝阳殿出来,后脚皇上就上了玉央宫来听小曲,只怕这皇上是心中郁结烦闷,来梅妃处寻求散心的。 “好,那本宫就与秋妃一道去偏厅候着。”烟落端然一笑,落落大方,贵气盈然。既然会不了梅妃,稍作打探也是好的。 绘春默默一怔,没想到烟落竟是愿意等,须臾才缓过神来,忙躬身引她们入了偏厅,且恭敬奉上了茶水。 推开朱漆雕花的殿门,这玉央宫的偏殿之内暗沉沉的,然而那暗沉并非黯淡深晦的颜色,偶尔有晴丝一闪,却也从暗里折出一丝丝星辉样的光芒。烟落瞧仔细了,才现那原是殿中铺天盖地落下的半透明纱帷,上面绣满了各色的梅花。 银丝在光线下泛着晶莹的光泽,耀得人一时睁不开眼睛。那每一朵梅花皆是同一个形状,一朵挨着一朵,不断地延伸着,似乎没有尽头一般。那一瞬,烟落只觉得这朵朵梅花的形状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竟是那么的眼熟。 “听闻这是梅妃亲自所绣,大约有上千朵罢。”琴:“以前我尚在织锦局的时候,早就听人常说,梅妃娘娘自入宫后,每一日便绣上一朵梅花。一千多个在深宫中的日日夜夜,才成就了如此巨幅的‘千梅图’。” 烟落心口微微一震,是啊,三年的日日夜夜,在这深宫之中是多么的难熬,而眼前这幅震撼人心的“千梅图”,何尝不是梅妃深凉孤寂的写照呢。 然而,心底的同情不过是短短一瞬而已。她轻轻走上前,近身至偏厅与正厅相衔接的镂空雕花门,隔着湘妃帘子朝里边望去。 隐隐见着皇帝正端坐着,手里擎一盏玉杯,轻轻合着拍子抚掌,淡淡芙蓉香只把闲怀来散。瞧着皇帝的神情舒展,已是丝毫没有方才在朝阳殿质问她与风离澈那般的痛心厉色。 梅妃的嗓子极清爽,到了尾音处往往带了些懒音,慵懒的,无心的,反而风情万种,她手中摇着一柄轻罗小扇,只是目无焦距,眉间有几许轻愁似的迷雾,似乎望着很远的地方一般。 “山之高,月出校;月之小,何皎皎!妾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那样清雅的歌曲,轻烟薄雾一样弥漫整个宫殿,丝竹亦成了多余的点缀。 “前些日子,梅妃没少在皇上跟前吹枕边风。这慕容成杰是频频入宫,大有当初才定天下时的势头。若是我能取代她的位置,眼下得益的便是我们了!”琴,瞧着梅妃那一脸淡雅之状,唇边略过一丝不屑。 烟落凝眸须臾,这样的一名女子,不知缘何,她总觉得是脱俗的,仿佛未曾沾染人世间分毫的污秽。又会与慕容成杰有何牵连?不过慕容成杰是梅妃的养父,多年的养育之恩,梅妃对他言听计从也不足为奇。 想着,她挨近琴:“我不方便再出面了,这件事只能你去办!”耳边一缕长悄悄垂落,恰到好处的遮蔽了她清丽的容颜,和唇边,一缕寒冷的笑意。 琴:“这是自然,不过这人选……” “最近听闻梅妃身子不爽,司天监莫寻常常替梅妃娘娘诊脉。”烟落撂下半句话,抬步离开了湘妃竹帘后,直朝偏殿门外走去。 “你的意思是?”琴。 她回眸明媚一笑,勾唇道:“一箭双雕!”她没有时间了,不心狠,便是等着死。 琴书眸中划过了然,顿时笑靥如花,行至偏殿门前,她朝绘春嬷嬷摆摆手道:“看来皇上必定会在此用膳,本宫不等了,还是先行回去,改日再来。”言罢,她的眸光若有若无的瞟了明春嬷嬷一眼。 明春嬷嬷一愣,立即低下头去。 琴书莞尔一笑,亲热的挽起烟落的胳膊便上了轿撵。她在宫中二十多年了,这可不是白待的,这明春便是她昔日在织锦局一同挨过来的患难姐妹。 雨不停的下着,如珠帘屏障般将玉央宫隔在了身后,那精心雕琢的蓝紫色飞檐翘脚,渐渐模糊在了一片雨雾之中。 烟落回眸凝望,灰蒙蒙的天,雨水似想冲刷干净皇城之中所有的罪孽一般,究竟何时才能放晴呢?她不得而知。只有一点,心中渐渐清晰,这天,一定会变! 她轻轻抚上自己尚未显露山水的小腹,只觉得自己的手冰凉如枝梢的雨水。 …… 乾元二十八年,七月初十五,时光潺潺,日子悄无声息的过去了大半个月。 然而这大半个月中,宫中却是变故频频。 太子因着上次在祭天仪式上,大意疏忽,致使豹子惊扰圣驾,流言纷纷,众人私底下皆言太子等不及坐上皇位,意欲行刺皇帝。御前侍卫总领难辞其咎,酌降为副职,由原副领凌云,升任总领。皇帝虽然不言相信流言,但终究是渐渐冷落了太子。 自祭天仪式之后,皇帝受了惊吓,身子更是一日不如一日,听闻经常咳血,朝政之事也渐渐懒了,皆放手交与太子与宁王处理。 汛期已至,大雨绵延下了半个多月,下得是人人皆觉得阴潮烦躁,而半个多月的雨水,足以使河水上涨,淹没民房无数,泛滥成灾,而这般赈灾,安抚民心的重要差事又落至宁王风离御的肩上。可见皇上的重心已有所偏移。 可仅仅这样,是远远不够的,只要一日没有废去太子的诏书,她便一日只能坐以待毙。 …… 乾元二十八年,七月初十八,天气终于放晴。大雨过后便是暴热,**辣的阳光晒得花草树木皆是一股子焦味,连树枝上的蝉儿都懒得再叫唤。 各个宫中已是备下了降温用的冰块,搁在银盆里,驱赶着炎炎暑热。 烟落自是与琴书坐于东窗下闲来无事品茶,茗香一脉,唇齿心肺间皆是沁凉,倒也不觉燥热。 起身推开窗向殿外看去,只见池塘中风荷亭亭,如蓬了满池大朵大朵粉白的云彩,她不由得看得一时呆住。当真是美极! 身后一阵珠帘响动,是入画掀了帘子进来,大口大口的喘息着,满头淋漓的大汗,使她看起来如自水中捞起一般,俏脸亦是晒得红扑扑的。 “什么事,你这么急?”琴书缓缓一笑,清冷如疏淡天气,执起手中白玉杯盏,吸入满腹茶香,萦绕不绝。 入画一边拭了拭额头滚落的汗水,一边喘道:“二位娘娘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喝茶,宫中可是出了大事!梅妃娘娘与司天监莫寻竟是有染,皇上可是亲眼瞧见了呢,据说皆是衣衫不整。”顿了一顿,入画换了口气,继续道:“皇上大怒,当即废了梅妃娘娘为庶人,逐她出宫带修行。听闻司天监莫寻也被内务府带入了慎刑司……” 琴书神情懒散的靠向身后的藤椅背,作诗扶一扶头上一支硕大五凤金镶玉步摇,娴雅道:“本宫当是什么大事,不过尔尔。”言罢,继续品着茶。 烟落只面无表情的听着,转眸又看向窗外,只见一朵石榴花从枝头坠落,似心底无声的一句叹惋。 再美的花,离了枝头,便也只能零落成泥。 视线回转,凝聚在了藤几之上的插入花瓶中的一束正盛放的罕见绿菊,这原本十月开的花,今年七月便开了,它的花蕊卷曲若流霞,有些妩媚的姿态。她垂眉仔细看着自己套着赤金镂空护甲的纤长手指。 有一天,她用这一双手的指甲勾起了些许无色无味的媚香,点燃、服用、飘散于空气之中皆有催情之奇效。甚至还掺杂了些许依兰草。 有谁会想到,她不过是故技重施,用的便是昔年皇贵妃的手法,催情加上迷幻作用,依兰草初初的作用,便是令人心生喜悦,只怕是警觉如莫寻,也未曾注意到这放置在梅妃床头的奇香绿菊的异常罢。 心中蓦一软,连日以来算计的心如同一卷宣纸软软舒展开来,饱蘸浓墨色彩的柔软的笔触在其上画出了朵朵莲香盈然。 这一切,就快结束了。 …… 是夜,阔而远的天际里墨霭沉沉,重重殿宇楼阁在朦胧月色中逐渐凝成单薄的剪影。宫苑深深,一抹黑影悄悄的行走于飞檐宫墙之上,最终停留在了飞燕宫的窗沿之上。 一灯如豆,只见烟落正伏身窗下梳妆台上小憩。 他一个倒挂金钩,利落的翻身,入了窗中,定定站于她的身后。 只见她长披散着,无一丝一毫的装饰,只着单薄的丝衣,双眸恬静阖着,长长的睫毛蜷曲颤动着,眉心间一点化不去的轻愁,直教人想上前伸手拂去。此时的她,看起来温顺娴雅。 本是闷热的宫中,因着他的破窗而入,送来了殿外徐徐清凉的风,驱赶着一室的烦躁。 烟落突然察觉身后有异响,不由警觉地坐直了身,只觉身后有一股强大骇人的冷寒之气,直迫得她的背脊渐渐凝冻成冰。 眉心一动,她眯起双眸徐徐转身,借着微弱跳动的烛火,看清了身后之人。 竟是莫寻!看来区区慎刑司是决计关不住他这样的人的。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会来找她。 一时,心中无措,冷不防,手心中皆是粘腻汗湿一片…… 卷二深宫戚戚 第三十七章 殉葬 “是你!真是教人意外!”烟落强自镇定,平声道。她的飞燕宫地处偏僻,是指不上半个人来相救的。 莫寻只定定瞧着她,狭长的丹凤眼中意味不明,并不说话。 殿中如豆般的烛火颤动,将他欣长的身影拖曳的更长,随着烛火一同轻舞。 少刻,烟落秀眉微蹙,耐不住殿中益骇人的静寂,又问道:“深夜来此,不知你究竟意欲为何?”他的过于平静,反而使她心中益的害怕。 瞧着她一脸警觉,惧意难掩,莫寻轻笑一声,径自转身,择了一张交椅坐下,修长的一指微屈,反复敲着案几,出“咯咯”声,神情慵懒道:“闲来无事,想与你下盘棋。” 烟落眉目低垂,柔婉道:“既然你有此雅兴,我自当奉陪。”心中不由钦佩莫寻的从容镇定,到了眼下这般情形,他竟然还有心思邀她下棋,确有几分端坐于千军万马之中笑看云卷云舒的豪气。 她转身自抽屉之中取来棋盘与棋子,轻轻放置案几之上,又是移来了一柄烛火,照的亮些。 莫寻单手作出一个“请”字,循例问:“白子,黑子?” “黑子。”她答。 他的笑容璀璨如明亮日色,执起一枚白子,落至棋盘左下角,烟落亦是执起一枚黑子跟上。 他们并非一次对弈,是以少了初次交锋时彼此你来我往的试探,这盘棋下得略快些,不多时,烛火尚未燃过半,棋盘之上已是密密麻麻布满了交错的黑白棋子。 莫寻径自卷起颊边垂落的一缕长,绕在指尖把玩着,手中又落下一枚白子,淡淡道:“你下棋,还是这般招招狠厉。瞧你这端庄娴淑之样,还真真是教人难以想象。” 烟落跟上一枚黑子,不置可否。 月色自蒙了素纱的窗格间碎碎漏进,照上了他妖美的侧脸,他落下一枚白子,长长柳眉微拧道:“为何陷害我与梅妃有染?她可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言语间竟是有一丝玩笑之意。 烟落神情一怔,不想他竟会如此直白的问出来,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由“嗤”的一笑道:“难道,陷害这种事还要挑三拣四?让你饱了艳福,不好么?看你武功高强,来去自如,平白无故送上美人,你又能有何损失?”手中也不停,跟上一枚黑子。 他摇一摇头,一脸遗憾的瞧着她,突然眸中多了几分认真的晶莹,勾唇道:“我一点也不喜欢梅妃。不过,如果对象换做是你,我便不会这么郁闷了。”言罢,他朝她挤弄了下丹凤眼,言语暧昧。手中亦是落下一枚白子。 原来他竟是在调侃戏弄她,烟落心中气恼,下了一招狠棋,收去他一大片白子,恨恨道:“承让!” 莫寻丝毫不以为意,从容又落下一白子,问:“你好像对我很有敌意?” “不敢!只是想让你也尝尝昔年我入慎刑司的滋味。”烟落一指轻轻按了按太阳穴,驱赶着倦意,撇唇冷笑道:“只可惜,我没你那通天的本事,少不了多受些苦。记得么,在暴室中,我曾警告过你,路走多了,要小心,总有一天会摔着!你自己不听劝,就怪不了旁人了。”她又落下一枚黑子,收去他另外一些白子,眸中略过一丝得胜的光芒。 看来,今日这棋不用下太久。 莫寻轻轻吁了一口气,瞧了一眼燃了过半的红烛,点点烛泪淌落,凝成朵朵凄美的花。 他深深摇一摇头,手中又落下一枚白子,竟是形成了包围之势,收去烟落数枚黑子,微微笑道:“我只问你一件事,我的确是拿了你的贴身之物,不过是想作个纪念。敢问我又怎知是宁王送与你的定情信物?这么寻常的问题,难道你不曾想过么?” 烟落眉心剧烈一颤,像被风惊动的火苗,是欲要熄灭前的惊跳。慌忙之间,未待及细细思考,手中已是又落下一枚黑子。 莫寻神色从容,眸光闪动若月下粼波一点,手中又是落定一枚白子。 “啪”的一声,他悠然盖上棋盒,声线清润,“你输了!” 烟落哑然,多么似曾相识的一副场景,不过是对调了人,这次换她输了。望着眼前的残局,无可转圈,她的秀眉渐渐拧成了一个“川”字。 凝眸须臾,不由苦笑。原来,她也可以这般,兵败如山倒!满盘皆输!而她真真是小觑了他。 莫寻缓缓起身,徐徐道:“你究竟在媚香之中掺了什么?竟然连我都能被迷惑了好一会儿。天底下,能陷害我的,你还是一个。你说,我该怎么谢你才好呢?” 作势又掸了掸衣襟,他上前一步握住烟落的手腕,刚想再说话,一缕惊异的神色自他美眸间迅疾闪过。她竟然…… 他旋即笑了起来,饶有兴味道:“我一定还会回来的,你这般陷害于我,届时我定会向你索取一件心爱之物,作为补偿。”另一手捞起她的一缕长凑至鼻间,深深将那芳香吸入肺腑之中,神情极是暧昧。 突然,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将四枚银针插入烟落的手腕之上,复又收去。 痛麻只不过是短短一瞬间,快到烟落根本来不及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银光一闪,也不知他究竟对自己做了什么。 再回神时,他矫健的身影已是飞身闪出窗外。 空茫的暗黑之夜,风声,虫鸣,夹杂着他远远传来一缕缥缈若烟的话语。 “后会有期!” 一阵阵凉爽的风自窗间徐徐吹来,不知缘何,烟落却是觉着殿中更加闷热,淋漓香汗早已是浸湿了衣衫。 莫寻,一个更让人难以琢磨的男子。他的话,究竟是何意? …… 天气益炎热,今年的天因着汛期突至,暑热比平时晚了足足一月。原本每年六月皇帝都会率众前往西城避暑行宫,至秋中九月方才返回,今年原本不想劳师动众,不曾想皇帝病中受不得一点热,内务府只得再行安排去西城避暑行宫,由于年年有所提前准备,倒也是很快便布置妥当。 皇帝率后妃亲贵百官,一行人浩浩荡荡大驾出了皇宫,往避暑行宫而去。 这避暑行宫由前朝的太平宫改建而成,依山傍水,景致极佳,山中有园,园中有山,夹杂湖泊、密林、宫苑等,风致大异于皇宫。 成日在宫中,乍离了朱红百尺宫墙,挑起车帘便能见到农家稼轩,陌上青烟,闻着野花野草的清新,烟落顿觉得身心放松,心情也愉悦不少。 到了避暑行宫,烟落择了一处清凉宁静的园子,这里碧绿竹林,凤尾森森,她极是喜爱。琴书最是怕热,便择了一处有大片荷花亭亭玉立的园子,那里凉风穿过荷叶自湖上来,惬意宜人。 既是避暑,自然太子与宁王以及百官要臣也一同前往。 在园中待了数日,日子亦是照常一天天过着。听闻皇上自来了这避暑行宫,身子倒是好了一些,莫寻已然被皇上下令全皇朝通缉,御医卫风又告假不在朝中,听闻是温延随侍在皇上跟前,这温延乃是风离澈的心腹,这一点上次卫风已然告诫过烟落。 由于梅妃被废黜,皇上身边顿时冷清不少,倒是秋妃于旁日夜相伴。如此一来,烟落这边的信息却是畅通无阻。果然,除去了梅妃,她们的行动方便许多。至少眼下的后宫,已然是她与琴书的天下,从内监到宫人无一不听从她们调遣,权势盛极一时。 腹中的孩子已然有二个多月大,照理仍应是未显露山水,然而不知是否是错觉,也许是双生子的缘故,烟落总觉得小腹已是微微隆起,为了保险起见,便按着卫风的法子择生绢束腹,衣服也照宽松的穿。 这日午后,烟落小憩过后,正对着窗外蜿蜒曲折、穿花透树的雕绘长廊怔怔愣。梅妃与莫寻相继除去之后,慕容成杰果然没有昔日那般殷勤入宫了。这如今御前侍卫总领也换成了凌云,是以传递消息更为方便。 她已着凌云传暗码给风离御,怎样进行下一步,她等着他的回复。并且相约他晚上见上一面,见了面,她准备将自己已有身孕的事告诉他。连日来,她只能远远望着他,瞧着他总是一脸郁郁,心中不甚放心。 正兀自出神,却见琴书一脸慌张字雕绘长廊中奔向这边,疾步直冲至她的房中。 环顾四周,见她房中无旁人,忙将她拉至里间更深之处。 琴书已是大汗淋漓,髻微乱,显然是急急奔来,焦急的神色郁结在她柔美的眉间,此时却已是拧成一团。尚未见过琴书如此慌张,当下,烟落心中有着不好的预感。 “怎么了?”烟落问,嗓音已是有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 “大事不好了!”琴:“方才……方才我在皇上跟前侍奉,皇上午睡过后,秘密召见了右相易兆。我在屏风后偷听来着,听到皇上似乎想让右相拟诏,他百年之后,要你殉葬,具体以什么由头细节,正和易兆商量着呢。” 事出重要,琴书几乎没有停顿,一口气接着又说:“我一听,当即懵了,惊得险些掀翻了屏风,还好克制住了。这不,赶忙上你这来了。烟落,眼下要怎么办?” 此等噩耗,烟落愈听愈是心惊,清丽的面容渐渐被惊愕吞覆。皇帝存了杀她之心,这点上次她与太子一同被皇上质问之时,她已然察觉到。 可是,她未曾想到的是,皇帝竟是会用这种方式。她一直以为,皇帝会明着想法子降罪于她,竟然不是!难怪她等了这般久,也没有分毫动静。 这一刻,她亦是慌乱了。 她一直以为,死亡对她来说尚且是一件极其遥远之事,可真真近了时,她亦会六神无主。心中只有一点愈加清晰,便是她不能死,她和她腹中的孩子,总共三条人命,怎能就这般轻易死去呢? “烟落,眼下我们要怎么办?”琴书瞧见烟落一脸无措,心中更是着急,一把上前握住她纤弱的手,便往外拽去,急道:“事到如今,我们赶紧去找宁王商量才是。不行便想法子把你弄出宫去,总比丢了性命来得好。” 琴书过于心急用力,竟是拉得烟落踉跄几步,几欲跌倒,头上的赤金如意簪猛然被甩至地上,簪子丁零落在青砖地上,在日光下兀自闪烁着清冷刺目的光芒。 烟落一头髻散落,如云乌散乱如草,衬得她雪白一张俏脸如纸般透明。 琴书愕然呆滞瞧着烟落,如果连烟落那般冰雪聪慧之人此刻都没了主意,那她自己更是几乎绝望了。 烟落怔怔瞧着地上那散出幽冷光芒的髻,缓缓屈身拾了起来,片刻的慌乱如浪潮般翻滚过去,取而代之的是心平宁静。 即便心中再没有主张,眼下的她也只能强作镇定,她不能让自己的情绪再影响了琴书。 反手将长挽成髻,金簪横插而过。她直起身,眸光清冷,平静道:“宛琴,你先回皇上身边,看看还有什么动静。我上太子那边去一趟。” “烟落……”琴书方想说些什么,可烟落的身影早已是疾步走远。心中疑惑万分,这个时候,去找太子能做什么,真不知烟落她是怎么想的。 屋外一轮烈日正当着天顶,晒得远处金黄色的琉璃瓦上都似要淌下火来,即便有再多的苍绿树荫,亦无法抵御她现下心中的炎炎炙热。 烟落脚下愈走愈快,步子几乎是飞奔起来,直朝风离澈所在的南绿苑而去。 这也许会是场豪赌,拿三条人命做赌注,却没有庄家…… 卷二深宫戚戚 第三十八章 乱局 南绿苑建于湖畔,临岸而建,大半在水中,四面空廊迂回,竹帘密密低垂。殿门大敞,远远便看见一抹欣长的湖蓝背影正坐于郁郁葱葱的花树之下,那背影若林间青松般孤冷。 那股子清冷的姿态,除了风离澈,再无旁人。 烟落疾步奔上前去,眼下,她心急如焚,怎会有他那般的闲情逸致。匆忙跑上前去,方才现,风离澈身边竟然还有旁人,一名眉清目俊的男子,着一袭官员朝服。 没想到他正在于朝廷官员商议,而她这般贸贸然赶了来,身份又如此尴尬,且宫内朝中早已是将她与太子之事传了个遍,可谓是无人不晓。 烟落一时愣住,只扑眨着一双美眸,神情显然不知所措,双手轻绞着衣摆一角,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风离澈见她来,剑眉一掀,双眸一亮,不觉含笑,柔声道:“烟落,你怎么上我这来了?”天知道,他有多么的念着她。自那夜后,他心中无时无刻不想着她,惦着她,长夜漫漫,他总忍不住去回忆那一夜的美好,若不是因着眼下形势,他只能忍耐,否则依着他的性子,早就将她夺至身边,日夜得以相见。 “我……”烟落语滞了,瞧了瞧他身边的着官服男子,欲言又止。 风离澈顺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御医温延,神情了然,微笑道:“没关系的,自己人。这位是御医温延大人。” 温延,烟落眸中一转,御医在此,恐怕不妥,毕竟她是有了身孕之人,万一被温延瞧出什么端倪来便不好了。 想到这,她忙摆摆手道:“罢了,我改日再来。”小心驶得万年船,愈急则愈乱,自己匆忙前来找风离澈已是极欠考虑,眼下平心静气想一想,还是十分欠妥,应当先找风离御商量才是。 风离澈此刻才注意到她面色有异,柔美的双唇苍白无血色,两颊却因烈日暴晒而绯红,微微气喘,昔日晶亮似水的眸中有一丝丝淡淡的焦急。 心中一凛,他上前便握住她的手,眉目间满是关切的问道:“你怎么了,怎的看起来脸色不甚好。” “没事,既然你在忙,我改日再来便是。”烟落抚落他的手,微微蹙眉道。他总是这样不顾忌人前人后,随心所欲。 “不忙。你来找我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来,一同进屋里说去。温延,你在这里等一会儿。”说着,他仍是执意上前拽住烟落的手便往殿中拖去。 因时傍湖而建,殿中极是清凉宁静,才进殿,便闻得清冽的湖水气息中有一股清雅淡香扑面而来。 再一瞧,这殿中竟是放着一只风轮,风轮前放置着几盆玉兰花,芯白可爱。显然是因为他不喜焚香,才用了这风轮取香之法。只见风轮悠悠转动,凉风习习,清芬满殿。 一时间倒是让烟落平心静气不少。 “方才是不是因为温延在场,是以你不便启口,如今我已经让他在外边候着。”他挨着她身侧坐下,眼波将流,似倾倒入无限温柔。 轻轻掬起她的脸,缓缓转向自己,柔声问道:“怎么了?你看起来不太对劲。” 她垂下双手,搅动着衣角下摆,语中含了一丝绝望道:“今日听秋妃言,皇上似有百年之后让我殉葬之意,现正召了右相易兆商量拟诏之事呢。” “什么!父皇竟然如此狠毒!”他一惊,霍然睁大了冷眸,深邃如同暗夜之中嵌入明亮星辰,眉心曲折成川。 赫然一掌重重拍在案上,惊得青釉茶盏砰地一震,翠色茶叶和着绿润茶水泼洒出来,溅上烟落如凝玉般的臂腕。 自觉失态,他忙取了绢帕替她仔细擦了,一把握住她的手轻轻吹着,柔声宽慰道:“烟落,不怕。只待我当了皇上,不尊遗诏便是了。你放心,我决计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他极是认真的瞧着她,眸中满是坚定与承诺。 “不尊遗诏?那可是对先帝的大不敬,这绝对不妥,朝臣定会联合谴责。你若是这么做,又怎能对得起列祖列宗?”烟落迷惘地摇一摇头,神情绝望,整个人轻颤着,如同风中一片摇摇欲坠即将凋零的树叶。 她没有想到,风离澈的一反应竟是不尊遗诏,与她所预期的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想不到,他竟能桀骜不驯至此,连先帝遗诏都敢公然不遵守。 风离澈轻嗤一声,瞥了瞥唇道:“大不敬?何为大不敬?等我当上了皇帝,天下都是我的,谁还敢多言?朝臣谴责?谁谴责我便要了他的命!” 言罢,他紧紧攥住她的双臂,气息渐渐变得急促而激烈,目光似贪婪一般游移在她精致的脸上,情深意切道:“烟落,若是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这皇帝,做得还有什么意思?” 他的眼神极是认真,而那般认真,早已是如芒刺般深深刺入她的心中,一阵痛,一阵麻木。她说不出话来,亦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的真切,反倒是更加清晰的映衬着自己的污浊。不论从前如何,至少眼下的他,是真心想保护她,抗旨不尊,他都愿意去做。可她呢?却对他步步算计。 “太子殿下!烟落告辞了!”她突然站起身,也许是站起之时过于急猛,也许是因着方才在烈日中急急行走,她竟是觉着一阵头晕目眩,眼前一黑,便直直往他身上栽去。 风离澈一把牢牢扶稳她,眸中盛满担忧,道:“你怎么了?”见她脸色不佳,立即高声朝殿外唤道:“温延!” 似在一瞬间情形,烟落一怔,扶了扶额头,忙摆手道:“我没事,只是突然有些头晕罢了,现在已经好些了,不必麻烦温大人了。”见他正握着自己的手,忙收回缩至身后。 温延闻声已是疾步进来,躬身问道:“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风离澈面色不佳道:“她身子弱,你医术好,替她仔细瞧瞧。” 温延颔,上前便欲替烟落把脉。 惊慌如同无数蚁虫般密密麻麻钻入她的大脑,若是让温延瞧出她已有两个多月身孕,那风离澈他必定知晓她与风离御藕断丝连,又会怎样的暴怒?且她此前一番心血便皆是白费了。 她死死的将双手扣在身后,头摇得如拨浪鼓般,急道:“真的不用了,天色不早,我要回去了,晚了又要教人担心。”心急如焚,连脱口而出的理由都是那般可笑。 “说什么胡话!眼下还未至黄昏,何来天色已晚之说!”他大为不悦,上前便将她的小手自身后捉出,强行拉至温延跟前。 温延瞧了一眼脸色惨白的烟落,又是瞧了一眼神情郁结的风离澈,低下头,三指搭上了烟落皓腕之上沉沉浮浮的脉息。 一缕绝望之色浮上烟落的眸中,后背已是惊得一身冷汗,衣衫尽湿。今日的她是怎么了?频频出错。她本就不应该听到皇帝要她殉葬的消息后,自乱阵脚,未待细想便直接来找风离澈。而此刻,她更是将自己彻底暴露。 她从未这样紧张过,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低垂着头,才现自己的身子原来和负着的手一样直微微颤抖着。 殿中寂静无声,空气亦如化不开的凝胶。温延侧头凝声搭了半天的脉,嘴唇越抿越紧,眉心微微一抖,额上已是沁出了汗珠。 “有何不妥?”风离澈见状,心中一紧,脱口问道,声音已是含了几许紧张。 烟落亦是闭住呼吸,心中直以为大势已去。 不曾想,温延只是摇头道:“奇怪了,她的脉象好似被人封住。这封脉手法极是怪异,我竟是不能参透半分。”顿一顿,他瞧一眼风离澈道:“太子殿下,恕臣无能,无法探得娘娘脉息。” 脉象被封?她一惊,心中的大石却是陡然落下。脑中依稀忆起莫寻那日似乎将几枚银针插入她的手腕之上,难道是他?他又为何要封去她的脉象?不过封了她脉象,莫寻竟是阴差阳错的保护了她。 “你的脉象怎会被封呢?烟落,你可有接触到何人?”风离澈大为诧异,追问道。 烟落懵懂摇一摇头,一脸茫然。 温延也不多言,径自在烟落手中轻轻按着穴位,又时不时的瞧了瞧烟落的脸色,最后他突然按住她指尖的一处穴位。 一阵强烈的恶心感席卷而来,她连忙将手掩了口鼻,止不住的干呕起来。 “怎么了?”风离澈神情更显担忧,也不顾旁人在场,直将她搂在怀中,轻抚着她的背脊。 温延站起身,淡然一笑道:“虽然脉象被封,但是微臣仍可以按穴诊病,瞧着娘娘面色,这反应,只怕是有了身孕。不能断脉,是以无法精确判断月份,不过应当是初初有孕才对。” 她有了身孕,这个认知如同一枚巨石瞬间砸向了风离澈,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那么一次,她竟是有了他的孩子,狂喜如喷涌而出的泉水般顷刻将他覆没。 “温延,你先出去。把门带上!”他口中吩咐着,声音已是难掩兴奋。 烟落愕然,缓缓捂住自己的唇,整个人失去重心般倚在了靠背之上。 天,这究竟是怎样的状况。她从不曾想过,要将这腹中的孩子赖在他的身上。她对他的算计,不过是想让他陷入情感,无法自拔,进而使得皇上对他心生芥蒂罢了。 而眼下这般情形,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可是,她能说不吗?她能如实告诉他,她腹中的孩子不是他的么? 乱了,全乱了!一切都乱了! “烟落!”见温延走了,风离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浓烈的想念,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伸手抚上她精致的小脸,眸中如倒映进满天的银河星星般璀璨,一脸激动道:“我真不敢相信呢!我竟要做父亲了。” “我……”她哑然,到嘴的话却无法说出口。 时到如今,她才真真切切体会到了,自己已是离弦之箭,不能回头。即便是他错将她腹中孩子认作是他的,她亦无法辩驳,只能欺骗他到底。 他兀自激动了会,突然捧起她的小脸,炯炯有神逼视着她眼睛,片刻后,才道:“烟落,瞧你的样子,似乎并不意外自己已是有孕。” 顿一顿,他又道:“难道,刚才你不想让温延替你把脉,便是不想让我知晓么?”心疼的将她更是搂紧,神情满是怜惜。 “我……”她依旧说不出话来,夏日天气暑热,她又被她紧紧拥在怀中,心里却似秋末暴露于风中的手掌,一分一分的透着凉意。 “烟落……”他的低喃声,在她头顶之上反复徘徊着。 轻吻着她的额头,他沉思了一会,眸中一点一点的透出坚定的决绝。冷声道:“如今,即便是我愿等,你腹中的孩子也没有时间再等。” 烟落自他怀中挣脱,侧眸瞧着他一脸凝重,眉心紧拧,见他好似下了很大决心一般,不由疑道:“你怎么了?” “烟落!”他看一看她,冷声道:“事不宜迟,拖一日,你便多一分危险!我想带兵擒王,逼父皇拟召退位!” 他说的是云淡风清,可字字话语如同沙场之上金戈铁马朝烟落一齐涌来。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做什么?擒王?逼皇上退位?张口结舌,她从未想过,他竟然能为了她,做到如斯地步。一颗心几乎要跃出喉头,她一动不动,只是眼角,缓缓溢出一滴湿润的水珠。 “这天下原本便是母后与父皇一同打下,如若当年没有母后族人倾巢相助,父皇焉能有今日?他居安逸、图美色,而忘昔日结相助之情。我心中早就不满,如今也不过是替母后夺回这一切罢了!这原本就是我们叶氏一族拼尽血汗打下的江山!父皇他已经坐得太久太久了……” 他似乎一直在说着,多年的怨恨似在一夕之间喷薄而出。 可烟落却渐渐听不清晰了,脑中“轰轰”直响,即便她平时再是镇定自若,此刻,她亦是完全乱了! …… 卷二深宫戚戚 第三十九章 夜至浓时情更伤 这日,风离澈一直留烟落相商到了近晚时分,并且将他的计划详详细细说与烟落听。 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烟落连想不都不曾敢想,更勿论参与其中周密讨论。当下,她便好言相劝风离澈放下此念,另寻它法。只可惜风离澈是何等固执之人,一旦决定之事,即便是千军万马也拉不回来,无从相劝。 且事不宜迟,他当即令静兰前去唤了正在避暑行宫当值值守的御前侍卫副领宋祺前来商量擒王细节。大有兵贵神之意。其实烟落明白,一旦决定了这样的大逆之事,便只图一个“快”,因着人心难测,夜长梦多。 风离澈与宋祺相商,并不避讳烟落。自他们话语的字里行间,烟落大致能判断得出来,眼下,朝中大半的官员皆是支持太子,而风离御自被封了宁王之后,亲信势力已是被风离澈裁减吞噬了不少,虽然风离御近段时间得眼于皇上跟前,又6续培植了不少亲信,可终究难敌早已是根深蒂固的风离澈。 且不说别的,单说这御前侍卫一半以上的兵权便牢牢掌握在风离澈的手中。虽然因着上次豹子逃出铁笼,惊扰圣驾一事,原御前侍卫总领宋祺被降职为副领,但是宋祺在御前侍卫之中的势力是绝无可能在一日之间拔除的,是以目前仍然是一呼百应。与之相比,继任总领一职的凌云,更像是个空壳,并没有实权。 而眼下,他们身处避暑行宫,远离兵权集结的皇城,更是一个动手的好机会。毕竟,有几名昔年与风离天晋一同打下江山的年老将军,仍是忠心耿耿于皇帝的,手握重兵,且在军中颇有威望,实力不容小觑,如果他们联合出兵抵抗,形势将非常不利。只不过,眼下这几名老将军皆不在避暑行宫,这倒不失为一个绝好机会,比在皇城之中动手要容易上数倍。且兵贵神,等他们擒王成功,太子即位,便是尘埃落定,无可转圜。届时,自有慕容成杰站在风离澈的一边,去收服那些思想顽固不化的老将军应当也不在话下。 此时此刻,烟落不由得佩服起风离澈在政治上的铁腕手段,当断则断,毫不犹豫。也不知,他是如何教慕容成杰那只老狐狸心甘情愿倾力相助的,自然,昔日傲哥哥还在之时,也是鼎力相助于风离澈的。 烟落将他们相商事宜细节一一了解于心,便随便寻了一个理由,匆匆离开了风离澈的南绿苑。 风离澈自是恋恋不舍,絮絮叨叨关切了她不少话,自是让她宽心等待且小心自个儿的身子一类。 烟落只胡乱点点头,随便应付了下,便撩裙急急离去。 一场即将生的宫廷变故已然在南绿苑中消无声息的密谋着。 天还是那样的蓝天,一望无际,澄碧万里无云,与平日里无甚区别。可是这皇宫之中的天,却真真是要大变了。 而她,竟然是诱这一场宫变的导火线。 时至黄昏,更令人心烦难耐。 她已是等不及凌云带给她风离御的回复暗码,出了南绿苑便直往风离御的水榭轩而去。 走过重重绿荫花架,顺着蜿蜒曲廊,绕过一处小湖,穿了两道朱红边门,便是水榭轩。 烟落方想上前入内,只见宫女香墨一步上前阻拦,躬身行礼道:“顺妃娘娘金安,不知娘娘近晚前来,可是要寻月妃娘娘小叙。共进晚膳?” 烟落一怔,立即明白香墨画中之意,她几乎快忘却了,映月与骆莹莹是一同来了这避暑行宫的,只怕此刻也正在这水榭轩中,而她如此冒然来找风离御只怕是不妥。 秀眉一扬,她摆摆手,作势问道:“不知舍妹现下在何处?” 香墨笑道:“月妃娘娘正与玉妃娘娘品茗下棋,要不要奴婢前去通传一声。” 烟落连忙再摆摆手道:“下棋乃是雅兴,旁人打搅了便不好了,本宫改日再来便是。” 香墨会意,遥指远处湖心中一叶小舟道:“娘娘大驾光临,奴婢招待不周。这前面湖心小舟有踩石连着岸边,是这水榭轩的独有景致,娘娘若是有雅兴,可以在回去的路上瞧上一瞧。也不枉今日白来此处一趟。”夕阳的余光落在香墨的侧脸之上,似蒙上一层浅红色的光晕。 好一个伶俐的宫女,香墨的暗示显而易见,一定是有人授意她如此。烟落大方一笑,轻轻颔,翩然转身,便朝来时的路走回去。 炎夏的晚风有些闷闷的水汽,扑到她的面上时有着润泽的清凉。此时夕阳如醉,照着湖边的小花一朵一朵似纤巧纯白的蝴蝶,缓缓吐纳着令人舒心的香气。 一叶蓬船小舟掩映在了浓绿花荫里,凉风吹过满湖粉荷碧叶,清凉如水。斜阳映了满湖,脉脉竟如杜鹃泣血,回眸朝身后望去,只见远处一片重重叠叠的飞檐攒角浸润在了血红的夕阳之中,竟显出几分苍劲狰狞之态。 烟落提起裙摆,踏着踩石,走上了那乌蓬小船,船身突然吃力,晃了几晃,她几乎没有站稳。 突然,一臂力量将她拽入乌蓬之内,淡淡的龙涎香扑面而来,将她彻底笼罩其中。她就知道,一定是他在等她。眼下形势紧急,于他,于她,都等不及到夜半再会面。 未待说话,他炙热的吻已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灵巧的舌尖直诱逗得她心猿意马,肆意品尝了她的红唇不说,竟还一路向下,潮湿的吻腻在她纤细清冽的锁骨之上。 她微微用力一挣,肩头轻薄的衣衫已经松松地滑落了半边,直露出半截雪白的肩膀,他的唇滚烫,贴在肌肤之上密密的热。 船舱之内狭小,她又窘又急,又怕动静过大,被人现,只得低低斥道:“你疯了!快停下!” 他含糊的“嗯”了一声,手却仍是邪肆地探入她的衣襟之内,话音未落,衫上的纽子已被解开大半,她只觉得心跳愈来愈急,一慌之下,用力将他推开,连带着小船都似晃了又晃。 风离御自觉失态,瞧着她面色潮红一片,极是诱人,强自忍下体内奔腾四窜的欲火。将她拉自身边,一一替她将衣衫的纽子扣上,动作极是轻柔。 瞧着她又是一脸茫然诧异,忍不住捏了捏她娇俏的鼻尖,神色暧昧道:“今日先放过你。”说着,又凑至她耳边,双眸似点燃着几许异色,嗡咛道:“下次可要双倍讨回。” 烟落大窘,脸益的红透,如秋日里熟透了裂口的石榴般,推一推他,板了脸正色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玩笑。” 风离御懒懒向后一靠,挑了她一缕秀在手中把玩,淡淡道:“今日下午,宛琴已经来过。将事情缘由都和我说得很清楚了。” 烟落咋舌,琴书果然还是气性不足,耐不住事,不等她相商便径自去告诉了他。可令人心内郁闷的是,他既然已经知道了,还能如此咸淡不惊逗弄她,还真真是不将她的安危放在心中。 想到这,她不免有些生气,小脸气鼓鼓的望向一边。 风离御了然于心,瞧着她闷闷之样,唇角弯起优美的弧度,浅笑道:“你担心什么?大不了,我们就反了!” 此时烟落正从鸟蓬船之外,随手折下一朵熟的恰好的莲蓬,有一搭没一搭的剥着莲子,打着心中的怨气。甫一听他说出的话,惊得几乎生生折断了自个儿水葱似的指甲。 慌忙抬眸却是对入他一双已是深邃不见底的凤眸,此前的狂放之态早已是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冷冽凌厉的神情。 “反了……”她反复呢喃着这两个字,似不能相信般,又道:“你是什么意思?” 他勾唇冷冷一笑,道:“事到如今,这是唯一的法子了。如果不想坐以待毙,便只能主动出击。如果让风离澈当上了皇帝,也不会有我们的活路。” 他顿一顿,俊眉深拧,单手拂过自已微微泛青,如同一抹远山黛的下巴,另一手紧紧攥住烟落。 他握的极紧,那一分紧握亦是深深传递了他的坚定,也同样深深震撼着烟落,她眉色染上数分焦虑,急问道:“那你有什么打算?” “烟儿。”他突然深情的唤着,突然撤转过她的小脸,额头轻轻抵上她,炙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精致如玉的脸上,一浪接着一浪,愈来愈烫。 少刻,他凝声道:“烟儿,其实,我手中并不握重兵,可以调动的人马不过是尉迟家族以及凌云手中的部分御前侍卫。此番起兵会有些危险,要你一同与我涉险,真是委屈你了。若成自是不用说。如若不成功……” 他顿一顿,又道:“若是我侥幸有命存活,就带着你一同远走高飞,好么?” 烟落的心中似被人用重锤狠狠一击,他的话听起来为何有几分诀别之意?起兵谋反,他即便是登上御座,都是名不正言不顺。更勿论失败!若是失败了,于他恐怕只有死路一条。什么亡命天涯,都是可笑之谈。天下之大,却绝不会有他的容身之处。 秀眉紧蹙,声音含了几分颤抖,她小声问:“你能有几成把握?” 心中如有无数人不停地敲着小鼓,一阵响声高过一阵,她几乎要听不清自己急促的呼吸之声。此时此刻,她只知道,自己不愿意失去他,而腹中的孩子一定也想见见自己的父亲。 彼时,夜幕降临,船外已是暗沉了下来,晚风徐徐,吹得船中鲛纱轻拂,偶尔一两声蛙鸣,反而显得今夜更静更深。 她望着他俊眉微拧,凝重的神情,只觉得心境如这天空一般,逐渐染上了夜色。 “四成!”他突然开口答道,说完便是向她投来一缕淡雅的笑容,似是宽慰她此时焦虑的心,须臾又道:“四成已是足够,有三成便值得冒险一试了。” 她安静而沉默,眸中渐渐凝聚了些雨雾,只有四成的希望,他竟然也愿意一试。风离澈待她情深,为了她,竟是愿行擒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而他又何尝不是? 也许,有一点是不太相同的。风离澈以为她腹中有他的骨肉,自是为了孩子多了一分考量。而不知情的他,此刻却完完全全是为了自己。 心中作了决定,他手中握兵不多,如果仅仅是起兵,大约只能有四成胜算。可是如果让风离澈来起兵,螳螂捕蝉,他再来一招黄雀在后,只怕能有八成以上的胜算。 而且最重要的是,太子谋逆,他起兵讨伐,日后即位还能落一个名正言顺,堵住天下幽幽众口。没有比这更好且更稳妥的计策了。只是这样一来,对风离澈,未免过于残忍。可何耐一山不容二虎,他们之间,总有一人要胜出,总有一人要落败,这便是残酷的游戏规则,谁都必须遵守。是以,她只能对不起风离澈了。 “御!”她柔声唤道,轻轻凑至他的耳边,细细将今日下午之事与他说着。 夜**来愈浓,今夜尚且无月,星星似也被一层茫茫薄纱隔了起来,窄小的船舱之中,愈来愈暗,渐渐地伸手不见五指。 一片黑暗之中,她瞧不清他的表情,仅能伏在他的胸前,听着他渐渐起伏的心跳之声,以此来判断着他,此时定是心潮澎湃。的确,成败便在此一举。 这一晚他们商量了许久,直至夜半时分,烟落才微微直起身,欲返回自己的园子,若是再晚归,令人起疑便不好了。 只是猛然间,脑中似有白星一闪,烟落此时想起了一桩事,觉着到了眼下这个时候,自己有必要将怀了身孕之事告诉他,也许这样的消息,更能令他振奋,且谨慎小心的行事。 可话音刚到嘴边,他却突然捂住她的唇,覆在她耳边小声道:“别出声,不对劲!” 拉着她一同靠向船前,此时的月儿似已破空而出,清淡的光辉拂过每一处角落,船舱之中也是略有些柔黄的光线。 他凝神听了一会,修长一指置于薄唇之上,示意烟落不要出声。英挺的眉毛益聚拢,直至深深纠结。 烟落心中不免“咯噔”一下,有着不好的预感,虽是担心,此时却只能攀附着他,不敢妄动。 少刻,他目光一怵,搂起烟落便猫身钻出了乌篷小船,足下一点,便自平静如镜的水面之上飞纵而去。 晚风阵阵,星斗满天,荷香宜人。湖边满是茂盛的菰草、芦荻,迎风飒飒,夜风徐徐吹过,有清淡的凉意。 他又是一跃,足下踏着鳞波一点,烟落瞧着他似乎是追寻一抹远远的黑影而去。粼粼水面自他足下飞快掠过,及了岸边,他并没有停下,依旧接着她,跃上一棵大树,再是纵身上朱红宫墙,身姿翩翩,轻巧如燕,在柔丽月色之下如同仙灵般肆意飞跃。直至落定在了一处极是偏僻的宫苑之中的大树枝梢上。 烟落刚待想出声询问,只见他又是长指覆上薄唇,示意她噤声,遥遥一指,指向眼前一处灯火通明的宫殿。 夜色之下的殿宇有着莫名的沉寂,院落深深,飞檐重重。这里颇为眼熟,烟落细瞧了,原是曹嫔的住处。是了,因着她不喜曹嫔,是以给曹嫔安置了这么偏僻的一处宫苑。 这殿中极是敞亮,蝉翼窗纱轻薄得几乎像透明一般,仔细瞧着,似透映着屋中两人的身影,格外清晰。 风离御附在烟落耳边,小声道:“情况不好,方才我与你商量之时,恐怕被人以屏息之术蛰伏于附近偷听,我不能确定,这人究竟探知了多少!” 烟落闻言一惊,脸色益的沉重。 风离御已是凝眉,只搂着烟落,飞纵至靠近殿前的一颗大树之上,侧耳倾听。 烟落瞧见殿内有一紫衣华服女子,梳着齐月髫,满头的珠钗宝翠,打扮得极是艳俗,这等姿容装扮,无疑是曹嫔。 只见曹嫔面前站了一人,着宽松的黑色夜行衣,负手而立,瞧不清容颜。 曹嫔见了那人,双膝缓缓下跪,恭敬迎道:“宫主大驾光临,不知有何吩咐。” 宫主?烟落心内极是疑感,是什么人竟能让曹嫔这等眼高于顶,势力的女子屈膝相跪,还如此恭敬。心中十分讶然,却继续侧耳倾听。 殿中烛火跳动,蜿蜒如流淌下点点血泪,似将那黑衣人的身影也映衬得无比狰狞。 只听那黑衣人徐徐冷哼:“你好大的胆子,心中可曾还有我这个宫主么?” 声音婉转,虽然刻意变了声调,语气森冷如冰雪,却依旧难掩那一分尖细,竟是一名女子。烟落美眸一转,瞧向身侧的风离御,只见他神色如常。再回头细瞧那名女子,即便是宽松的黑衣,也难掩她水蛇般纤细的腰身。 “属下不敢。”曹嫔脸色惨白,身子微微颤抖。 “不敢?”那黑衣女子冷哼一声,道:“本座问你,你的任务是什么?” 曹嫔俯垂地,低声道:“接近皇上,扶持太子即位。” “呵呵!亏你还记得自己的使命!”那黑衣女子寒声道,一手已是欲抚上腰间佩剑。 曹嫔不敢言语,而暗藏于宽松水袖之下的手却是有所动作,只见银光一闪,竟是拨出一把匕,只见她陡然一跃而起,眸中杀意毕露,直朝那黑衣女子张狂扑去。 烟落倒吸一口冷气,几欲惊呼出声,却生生地将那惊呼咽落喉中,一手紧紧捂住唇。曹嫔竟是想要刺杀自己的主人。 那黑衣女子倒不是等闲之辈,只听得“哐当”一声,一记优雅扫腿,已是飞旋踢落曹嫔手中的匕。曹嫔犹不甘心,凌厉出掌,直朝那黑衣女子命门劈去,以卑犯尊,岂不是蛆殍撼村,不自量力。那黑衣女子轻巧躲过,只过了两三招,便抽出腰间软剑,一剑刺入曹嫔胸口。实力悬殊,可见一般。 股股鲜血几乎是喷薄而出,只见曹嫔胸口宛如开了一村鲜红耀眼的桃花,她整个人软软倒在地上,眸中写满愤恨与不甘,伸出染满鲜血蜷曲的一手,指着那黑衣女子,凄厉道:“你好狠毒!” 那黑衣女子不紧不慢的掏出一方绢帕,细细将自个儿的剑擦仔细了,仿佛那剑上沾染了多脏的污秽一般,擦拭完毕后便甩手丢弃,只见那残布缓缓飘旋坠地,其上满是狰狞可怕的血痕。她寒声一字字道:“背叛组织的人,都得死!” 言罢,那黑衣女子突然提高了声音,大声喊道:“殿外的人,热闹也该瞧够了,还不快快进来。” 烟落一怔,风离御却已是勾唇一笑,携了烟落,一同轻巧自树上落地,缓缓步入殿中。他长衣飘阙,玉树临风,丰神俊朗,翩翩美如冠玉是多少怀春少女绮丽的幻想,那曹嫔一见他,原本是了无生气的双眸陡然一亮,似瞧见救星一般,满是鲜血的一手向他拼命抓来,语调沙哑,却满含真切的期望,大叫道:“宁王救我!” 风离御只厌恶地瞧她一眼,神色难掩鄙夷,冷然瞧着眼前那黑衣女子纤直的背影,曼声朗朗,缭绕回旋于屋梁之上,缓缓道:“日月盟月宫宫主,何不让本王瞧一瞧你的真面目。” 那女子翩然转身,慢条斯理的拨弄着手腕之上一串夺目的珊瑚手钏,笑吟吟抬头道:“怎样,本宫主的容貌,没有让宁王殿下您失望吧。” 一双勾魂大眼,秋波流转,眉不画而自生翠,玉肌无妆却更添妩媚,烟落此刻已是不知该用何词来形容自己心中的惊愕了。 原来,可以有人藏的这般深,甚至她从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之前常常相见之人,竟然会是日月盟月宫宫主。而她,竟然从未曾察觉过半分蛛丝马迹。 骆莹莹! 相较于烟落的满目震惊,风离御则是一派悠然自得,耳边一缕碎自海水蓝冠之上以娴雅姿态缓缓滑落,他优雅挽起,又作势抚了抚衣袖,眸中折射出点点精光,径自摇了摇头,喟叹道:“骆莹莹,沿海总督之女。你的母亲原是凉州富贾之女,才貌双全,夏北人,与当时的凉州总督之子乃是青梅竹马,后结为连理夫妻,恩爱无比惹人妒羡。乾元十一年,我风离皇朝大军攻破凉州城门,凉州都督与其子**于城前,以示忠孝。当时便是你的父亲带兵攻入,见你的母亲貌美,极是喜爱,便强行掳作妻子,后来便生下了你。哦,不,也许你的母亲便是怀着你委身骆震天的。怎样,不知本王说的对不对?” 骆莹莹面色稍霁,一拳紧握,眸中寒意迸射道:“看来,宁王将我的底细早就打探得一清二楚呵。” “那是自然!”风离御复又搂紧身侧的烟落,似将她纳入自己羽翼之下,冷嘲道:“你一天接近本王时,本王便已经怀疑你了。怎样,堂堂日月盟月宫宫主,这般轻易被人识破,很是难堪罢。”他的大掌覆上烟落纤细的腰肢,一脸宠溺的瞧着烟落,低声道:“靠紧了我。” 那爱护之状,极是刺眼,骆莹莹不耻,一笑道:“自然,我总以为宁王只是防我,不想竟早是参透。看来宁王擅长做戏,温柔亦能骗人,不知眼下如此呵护佳人的宁王又有几分真心?或者还是在做戏?”言罢,她冷眼看了看烟落,一脸嘲笑。 烟落轻轻一颤,脸色微变,却没有做声。她未曾想过,风离御竟是一早就知晓骆莹莹的身份,还能那般与之逢场作戏,他对骆莹莹虽有狠绝之时,可毕竟亦有温情之处,她可是亲眼瞧过的,竟然都是在做戏,可见他的心思藏得有多深。此时此刻,她突然现自己竟是一点都不了解他。 “我不与你做戏,又怎能诱得你窃取错误的情报,进而导致日月盟日宫损失惨重呢?”风离御爽朗笑道,言语中竟是得意之色,那一战,日月盟损失惨重,只怕至今都难以恢复元气。而他,是故意让骆莹莹知晓“歧山”路线的,就是为了放出错误信息,使得他们步入他的圈套之中,再一网打尽。 骆莹莹闻言,微微一怔,旋即笑了起来,那笑如同七月里炽烈的阳光明媚闪濯,刺伤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眼,她笑声如鬼魅般振奋,直震得屋外枝头树叶簌簌掉落,如下着一场缤纷暴雨。 “哈哈哈,你以为,那‘歧山’路线,是我透露出去的?”她笑得不可遏制,“哈哈,你还不如问问你身边的美人儿,那件事究竟是谁做的!想你堂堂宁王,不照样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哈哈哈……” 一阵怪异的笑,骆莹莹伸手一扬,风鼓起她的衣袖,如同一只黑色蝴蝶张开了硕大双翼,袖中飞出无数隐藏其中的粉末,飘飘如同香雾轻卷,直朝着他们扑面而来。 风离御连忙屏息凝神,一手已是快捷捂住烟落口鼻。 待到那阵烟雾散去,再定睛一瞧,眼前哪里还有骆莹莹的影子,早已是无影无踪。 彼此对视一眼,烟落被风离御眸中暗沉的冷色望得心惊直跳。的确,那次,她是背叛了他,窃取了他的机密,后又传递给了慕容傲。可就那么一次。她原以为,此事早已是过去,他不可能再知晓,也无从知晓。想不到,终究还是有曝光的一天。 他不语,只定定瞧着她,眸色一点一点黯然下来,脑中忆起,那日她似在他的书房中,静静坐于地下,翻看着卷本古籍,沉浸淡雅,翩然如同一朵盛开的荷花,那身姿柔美,教他一直难以忘怀。那日他选择了相信她,然而,她却是如此教他失望。 沉静,在彼此之间迅蔓延,冷意,在这硕大的殿中不断攀升。 突然,谁都忽略了的曹嫔,凄厉的喊叫着,打破了一室的宁静,她艰难地爬上前来,拽住风离御衣摆一角,声音嘶哑道:“宁王,救救我。看在我曾为了你,在背后构陷太子,背叛了日月盟的份上……你快……救救我……”她的声音愈来愈弱。本已是中了骆莹莹致命的一剑,后又是中了骆莹莹漫天散下的毒粉,此时她已是双目含血,瞳孔散大,嘴唇青紫微张。 风离御后退一步,将衣摆自曹嫔手中扯离,冷声道:“你既能背叛组织,他日便能背叛我。这等墙头草,本王才不屑留用!” 森冷的话语,此时如同坚冰一般砸向烟落,她几乎要以为,他那样冷冽的话,是说给她听得。毕竟,她的的确确是背叛过他,这点,她无法否认。 曹嫔一脸绝望的看向烟落,眸中衔了无比冷毒的恨意,挣扎着,扑腾着,口中不断咒骂道:“贱妇,勾引宁王,我要杀了你!”突然,她以仅存的力气捡起身侧的匕,直朝烟落扑去。 未待碰及烟落一丝汗毛,已是被风离御一脚踹开。 曹嫔神情痛苦的蜷缩着身子,满脸皆是不甘,口中大口大口地呕着鲜血,血指指向风离御,凄厉的双眸,似在申诉自己所有的愤恨。 突然,她竖目瞪向烟落,大笑起来,那笑仿佛来自地狱的诅咒。听得烟落是阵阵心惊。 曹嫔似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凄绝朝着烟落喊道:“你以为,他会爱你么?他没有心的!哈哈哈,你也和我一样,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罢了!哈哈哈……” 她吐出极大一口鲜血,蔓延至地上,如同砸开了一朵巨大的鲜红的花,那红艳过了莲花的颜色。 带着死亡的恐惧,她最后呐喊着,“我亲眼瞧见的,祭天台上,他将你推向了那豹子!哈哈哈……”她挣扎着,挣扎着,渐渐,再无动弹,一切又归于深海般的平静。 殿中烛蜡点点蜿蜒落下,如同地上正蜿蜒的鲜血,“扑”的一声,终于燃烧殆尽。 屋中陡然一片黑暗。 也好,这样自己便不用去瞧清楚他的神情,是惊诧,还是后悔,还是无所谓。烟落此时只觉得心底似下起冬日里无休无止苍茫的大雪,浑身渐渐冷了下来。 殿外,月影徐徐照入,透过精致的棱窗,似将树叶的影子映照得支离破碎,一如她此刻残破不堪的心。 黑暗之中,似传来了他淡淡的语调,“烟儿,那件事,我有十成的把握,绝不会误伤了你……” 她唇边溢出一缕苦涩的笑,伸出一手,想要去轻抚脸颊,方现自己的手指竟已是凉如冰。 十成的把握,有十成的把握便可以置她于危险之中了么?脑中依稀记起,在歧山的那一次,两名黑衣人劫持了她,而他,也是这般向她无情的掷出暗器。即便是他拧弯了飞镖,又能如何?终究是深深伤了她的心。十成把握?!他太可笑了。 突然,她笑了起来,因着殿中黑暗,无人能瞧清楚她那唇边的妩媚风情。轻轻拂落他依旧缠住她纤腰的手,凄婉摇一摇头。纤弱的身姿缓缓步出殿外,步履都隐透着无比的憔悴,茫茫月色倾泻至她的身上,仿佛替她蒙上一层薄薄白纱,瞧着朦胧且不真实。 身后的他,犹是传来了不甘的声音,“烟儿,我承认,那几日我气疯了,急疯了,才会铤而走险。眼下到了这么重要的时候,我们互相都不要再计较过去了,好么?” 互相不计较?是呵,烟落又是摇头轻笑,她也曾经背叛过他的,不是吗?他话中的意思是,两相抵,一笔勾销了?可是有些东西,是永远也无法勾销的,譬如她的倾心付出。 她失魂落魄的停下步子,回眸静静瞧着他,只淡淡道:“十成把握,便是拿我和我腹中的双生子作赌注,三条人命,敢问宁王殿下,现在您还有十成的把握么?” 她冷冷瞧着惊愕渐渐吞没了他英俊的脸庞。毅然转身离去…… 那一刻,她突然后悔了,她长久以来的执念,她做了那么多的事,对的,错的,究竟是为了什么?可是她还能后悔么? 已经不能了,风离澈已然去部署,只怕很快便有所动作,他不会停下!而他也不会停下!那她,又如何能停下? 夜光一丝一丝照在她的面上,她的神色极沉浸安祥,只是眼角,缓缓滑落一滴晶莹的泪珠,在暗夜星空中,如同添了一颗璀璨的星辰。 冷彻的手抚上自个儿苍白的唇。 一次,她疲倦到不能自己…… 卷二深宫戚戚 第四十章 宫变(一) 乾元二十八年八月初一。 一早,曹嫔暴毙于避暑行宫之事迅传遍了宫中每一个角落。自然,也会传进皇帝的耳中。听闻皇帝当下吐出一口鲜血,郁积气急,不醒人事。 烟落掌六宫执事之权,出了这么大的事,自然是寸步不离的侍奉在了君王塌前。 殿中两席帐慢垂落,隔着塌上之人,朦胧瞧着,只觉得帐中之人面色苍黄憔悴,似一片枯残之叶,孤零零悬在冷寂枝头。风烛残年,形容枯槁,便是眼下这般了。 岁月不饶人,苍天十分公平,于每个人都是,即便是昔年神鹰勇猛如风离天晋,也逃不脱,日渐花白的头,深刻的皱纹,不正是最好的映照么? 此时皇上所居的显凌殿,空落落的,只有烟落一人。 似乎过了许久,也不知是多久,天色始终是阴沉沉的。无法分辨是否已是近了黄昏。 她缓缓起身,朝着地下青铜九环百合大鼎走去,里面透出几许淡白烟缕,她打开鼎盖,慢慢注了一把龙涎香进去,又注了一把,殿中香气愈来愈浓。透过毛孔几乎能渗进人的骨髓深处,直教人懒懒舒展。 可是此时,她不能放松,亦不能动弹。只要一个疏忽,一个差池,她不知道会搭上多少人的性命。不只是她死,多少人又要为她而死。 她没有选择,即便心中再是疲惫不堪,她也无从选择。 合上鼎盖,她回身坐回了床头,瞧着梳妆镜中满头冰凉珠翠的自己,正一正衣袂,缓缓除下髻上的金丝八宝攒珠钗、猫睛顶簪,犀角八宝簪,最后摘下一支凤翅步摇。梳理端正的髫松开的瞬间,青丝如瀑布飞泻。 突然,身侧传来一阵响动,想来是皇帝醒了。 “霜儿……”鲛纱帐中似传来一声枯哑的声音,微微颤抖如同带着一丝喜悦的兴奋。 烟落回过头,莞尔轻笑道:“皇上,可是在唤臣妾么?”恬静的笑容,一如她初初少女时的婉转天真。 皇帝眼睛微眯着,仿佛被强光照耀了双眼,半天才认出是她。苍凉的眸中满满盛着失望。 烟落如常一般,含了柔顺的笑意,道:“方才皇上可是在唤皇贵妃?”顿一顿,她又道:“皇上忘了么?皇贵妃已然被封宫,可是皇上亲自下得旨意。” 皇帝淡淡“哦”了一声,咳了两声,又问:“宛琴呢?” 她正欲上前扶皇帝起来靠在枕上,他却连连摆手,勉强撑着床沿支起身子,径自坐了起来,眸光之中恢复了几许昔日的凌厉,上下打量着烟落。他的手有些枯槁,身上有浓烈的药气和病人特有的衰弱腐朽的气味。 她不动声色,暗暗屏住呼吸,排斥他身上散出的令人厌恶的气味。偏一偏头道:“秋妃已是伴了皇上一整日了,难免辛苦,臣妾让她先回宫里去歇息了。” 少刻,一名小太监进来送药,烟落伸手接过,那名小太监连忙垂出去,未曾敢抬头。 她不言,手中捧着那碗药,莲纹白玉盏中的药汁乌黑乌黑,似一块上好的墨玉,她温婉道:“皇上,该喝药了。” 皇帝本能一避,眸中漏出几分抵惧神色。 她清幽一笑,“皇上怕烫,要不臣妾先喝一口尝尝吧。”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只是如常般神色平静,徐徐吞了两口汤药,不觉蹙眉道:“好苦!”转而将药递至皇帝面前,道:“不过良药苦口,皇上放心饮下便是。” 他神色微微释然,仍是极防备,冷道:“先搁着吧。你为六宫之,这等事何必亲自来做,打些嫔妾或是奴才来便是。” 烟落搁下手中的汤药,自袖中取出一柄小剪子,轻轻修剪着自己涂满凤仙丹蔻的指甲,勾一勾唇,冷笑道:“下人总是粗手粗脚的,哪能服侍的贴心呢。更何况皇上不是百年之后都想留臣妾于身边服侍么,怎的现在就厌烦起来了?” 她轻轻吹一吹指甲瓣上的白色粉末,那粉瞬间腾于空中,带着异香,神色依旧是淡然平静。 皇帝一怔,眸中瞬间聚拢了冷意,语意萧索,“你果然是知道了。” 她只淡然笑道:“皇上圣明庇佑,臣妾只是须倚赖皇上。听闻皇上遗诏还差一枚玉玺之印。皇上眼下病的很重,只怕手软无力,若是这印盖了不好,缺了少了角,便不好了。要不由臣妾代劳?” 突然,一阵狂风吹开了殿中的长窗,透明至几近纯白的鲛绡帐幕被吹得四处狂舞,纠缠在了一起。 窗台上一盆细翠文竹被灌进的风晃得摇摇欲坠,雷声隐隐被隔在窗外,天色愈来愈暗,气氛更是压抑。 皇帝久久不语,胸口气息激荡,起伏不定,冷眸直直瞧着她,若有所思道:“朕有件事要问你。” 她柔声答:“臣妾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略略迟疑,终究是问了出口:“你究竟是喜欢澈儿,还是御儿?” 她抬头,瞧着皇帝因迷惘而浑浊的双目,无声无息地一笑,恭敬道:“臣妾现下是皇上的妃嫔,心中自然敬重的是皇上。当然,臣妾亦是凡人,最爱的便是自己。” 皇帝不料她这样答,一时愣住,良久才怆然长啸出声,口中道:“不错,不错,能将朕的两个如鹰如虎般的儿子颠玩于鼓掌之间,朕真真是小觑了你。” 目光如刀刃锋芒般直迫向她,他又道:“昔日有人密告你与御儿私会,私赠定情信物。朕本不信,奈何自你宫中搜出御儿自小便贴身佩戴的玉佩,证据凿凿。置你于慎刑司中,朕本想置你于死地,奈何御儿百般阻扰,罢了,朕瞧着他揪心,不忍拂他之意。本想着你安分守己,若是愿守着名分清净了度余生,朕便放你一马。可你竟然……” 烟落听着,心中大为一怔,昔日她入慎刑司,那枚玉佩竟然是自她昔日的云华宫中搜出?!难道不是她不慎丢失抑或是莫寻拿了去的么?这其中一定还有文章。 未待及细想,但听皇帝道:“朕亲自押问了昔日慎刑司审你的杜进,才知晓原本你竟是与澈儿两情相悦,是御儿横刀夺爱。这等离谱之事,朕根本不信,直到朕亲眼瞧见祭天台上一幕,澈儿那爱护之切,表露无疑,还有那把弯刀匕。那是送给最心爱之人的圣物呵。” 说着说着,他语调益悲怆,道:“想朕辛苦打下的江山,眼看着他们兄弟二人因你而容不下彼此,你说!朕怎么容得下你?!”他愈说愈是激动,已是满额青筋暴出。 突然屋外一阵强光闪电,陡然照亮了屋子,烟落绝美的容颜仿若是惊艳昙花一现,周遭迅疾又陷入一片暗沉。 她幽幽冷笑道:“胎里坐下的毛病,皇上何故要迁就于旁人?即便没有臣妾,他们之间也容不下彼此。”伸手纠缠起自己一缕长,死死缠绕着手指,眸中寒意迸射,她只道:“要怨还是怨皇上您自己昔日朝三暮四,薄情寡幸。” 皇帝突然颓然向后软软一靠,眼光一点一点冷下来,像燃尽了的余灰,冷到死,冷成灰烬。他茫然而空洞地看着华丽奢靡的金丝帐帘,无力道:“是啊,已然回不到从前了,朕那时与霜儿,多年轻,再也回不去了……” 他喃喃片刻,突然拼命瞧着烟落娇艳如花、青春如水的脸庞,仿佛要从她的脸上挖出昔年记忆中的影子来,良久,喟叹道:“朕宠幸了那么多的女子,有神似的,有形似的,有舞姿相似的,可终究都不是她,想不到竟是你与她最为相似,不论容貌还是舞姿,从形似到神似。若不是你这般横亘于朕的两个皇儿之间,朕一定会待你极为优渥。你知道么?就是现在这般,疏离淡漠,端庄淡雅,明明是微笑的瞧着朕,可是那笑却丝毫不及眼底。这般样子,真真是像极了她。”他似乎沉浸在了昔年美好的回忆之中,胸口起伏着,似一浪一浪狂潮。 烟落冷眸瞧着他,原来尊贵如皇帝,也有他心中永远愈合不了的痛,也有他得不到的东西。此时的风离天晋,看起来与一寻常的苦情男子并无两样。 突然,他朝床边挪动了两步,一个劲的瞧着她,眸中有着软弱的乞求,道:“你唤我一声‘天晋’可好,就像她刚进宫时那样,叫一次,好不好?” 她摇一摇头,退后两步,冷清淡漠如同一朵远远开在天际的花。只冷声道:“皇上瞧清楚了,臣妾不是皇贵妃司凝霜,臣妾是顺妃楼氏!” 皇帝眸中聚拢着绝望的死寂,突然,他猛烈地咳起来,咳得不能遏止,远远得都能瞧见他捂住唇的指后间缓缓渗出鲜血,一股一股的浸透他满是苍凉皱纹的手。 殿外滚雷阵阵,电光闪闪,空气已是极度闷热,即便是开着窗子都无法让人喘过气来,潮湿的意味更盛。 烟落挑燃了一盏宫灯,再是用桔梗引了火,一个一个挨个点了过去,殿中渐渐亮如白昼。她面无表情,只平静说道:“皇上,臣妾现在执掌六宫之权,金印在手。区区一个带罪的皇贵妃,臣妾要处置起来,还是易如反掌的。且不说,皇上您已是吩咐了,此生与她不复相见。既然是这样,想必皇上百年之后也必定不想见到她罢。” 顿一顿,她眸中衔着几分寒意,瞧着皇帝道:“不如臣妾废她为庶人,逐出皇宫,这样日后也不用入殓皇陵,免得污了皇上的眼。” 他听得整个人似凝冻了一般,僵在那里。然而也不过是一瞬,他突然暴起,两只眼睛在瘦削的面孔之上暴突而出,直欲噬人。可他是被酒色疾病掏空了的人,怎能经得起如此暴起,当下便软倒在了塌上,喘着粗气道:“你敢,朕要杀了你……” “臣妾知道皇上要杀了臣妾,无需皇上再次提醒。可是眼下,臣妾居高位,皇上即便是开罪于臣妾,总要寻个合适的理由。然皇上总要先臣妾一步而去,而臣妾自然要处理好六宫善后事宜,才能跟随皇上一同而去,这其中,总是有时间的,臣妾想做什么都足够了!”她恬静笑着,如枝头悄悄展开的妖艳蔷薇。她就知道,皇帝之所以不愿废去皇贵妃的名号,即是生得不到司凝霜的心,死亦要囚住她生生世世。 “你!”他暴怒,手臂哆嗦着已是举不出来,犹不甘心,狠命拍着床榻道:“来人……” “来人?”烟落近前一步,柔婉笑出声来,恭谦道:“臣妾就在这,皇上只管吩咐便是。” 窗外唯有风声簌簌,如鬼魅哭泣。他虚弱的声音,根本无法传出遥远的宫门之外。 良久,他眸中染上一分黯然的绝望,沙哑问道:“你到底想怎样?” 烟落缓缓移步,自抽屉中取出一早已是备下的笔墨以及绢帛,轻轻平展,铺放在了皇帝跟前,道:“臣妾无德无能,不敢忝居富贵之位,但求皇上一旨废去臣妾的妃位,贬为庶人。”言罢,她凑近些许皇上,小声又道:“这样,皇上自是能高枕无忧,无需担心会有人阻碍您与皇贵妃长相厮守了。” 皇帝双眸一闭,长叹一声,道:“罢了!你要自由,给你便是。” 他提起笔,潦草在绢帛之上写了几行字,又自床头暗格之内取出玉玺,正待盖印,却听得殿外一阵响动,窗棱之上似有火光滚滚闪灼的印痕,照的殿中之物似都蒙上一层朦胧血色。 烟落一惊,知是风离澈带兵擒王。事不宜迟,她慌忙上前按住皇帝的手,那一枚玉玺之印,便落上了绢帛。连忙自皇帝手中将诏书抽出,她塞入自己的袖中。心中一直悬着的大石,陡然落地,肩上仿佛曾经有的千斤重担一夕之间尽数去除,整个人都觉着轻松一段。 有这样一张诏书,从今以后,她不再是皇帝的顺妃,这样的认知让她的心中无比轻松与喜悦。 皇帝渐渐觉着不对劲,远远听着似有刀剑相撞的声音,毕竟多年的南征北战,经验非同一般,他脸色骤然大变,声音瞬间哑了,问:“怎么回事?”身上的织锦被因他的激动而翻涌似急潮。 烟落得了手中的诏书,立即退开数丈远,冷眼看着他眸中充满了惊疑,并不答话。 皇帝见她缓缓退远,愈加怒不可遏,扑腾着病弱的身子便要起身。 此时只见“砰”地一声,显凌殿沉重的宫门突然被打开,一阵阵如雷的步履声轰隆响起,只见一队队身穿黑衣金甲的御前侍卫个个一手执着明晃晃的大刀,一手持着火把,止步守在殿门前。朵朵触目跳动的火焰,几乎燃成一片,猛烈的风并着浓浓的黑烟,直熏得显凌殿中亦是一股子刺鼻的烟呛味。 皇帝大惊,已是步履踉跄跑下床来,来不及穿戴整齐的龙袍,便这么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样子十分狼狈。 殿门大敞,先踏进来的便是一双夺目的豹纹屡靴,窄口束紧黑裤,其上是一袭闪濯的金色铠甲,那孤冷的神情,飞扬的剑眉,凌厉的神色,无疑便是风离澈。 风离天晋一瞧,几欲昏厥过去,伸出的一手,越来越凝滞,几乎要僵在那里,颤声质问道:“逆子,你!你!竟然敢带兵直闯你父皇的寝宫,你想造反么你!” 一阵强烈的电光自空中猛劈下来,照耀得风离澈整个人陡然一亮,几近透明,益显衬出他此刻凝重阴沉的表情十分骇人。 长远的天际深处又是传来轰隆的雷声,寒凉的雨水突然从檐间哗哗抽落,似无数把利刃直插大地之腹。仿佛也在宣泄着无尽的愤恨,无尽的帝王之怒。 风离澈寒声道:“父皇,儿臣不孝,不能尽心尽力周顾父皇。只想请父皇安心养病,儿臣自会将朝政之事料理的妥妥当当,无需父皇再操心!” “你!逆子!”风离天晋脸色铁青到失去人色,气急攻心反倒使颊上泛起狰狞的酡红,似一点泣血残阳。“逆子,你竟想擒王?想软禁你的父皇?!” “软禁?儿臣不敢。儿臣自当尊您为太上皇,衣食供奉优渥,此处避暑行宫便是您日后安身养老之处。”风离澈一字一顿道,长眸眯起,瞧见立于不远处的烟落,便将她拽至身边,温柔的话语飞快的略过她的耳边,询问道:“我们要的东西,到手了么?” 大雨从窗间洒落,有清冷萧索的意味,和她的头脑一样冷静,她摇一摇头,道:“还差你的即位诏书。” 风离澈搂一搂她的肩膀,柔声道:“无妨,这里便交给我了。” 风离天晋见状,几步冲了上来,却被风离澈带来的人牢牢制住,他奋力挥舞着双手,眼光如同要杀人一般凌厉狠辣,几乎要喷出火来,燃尽这天地间倾盆覆下的大雨。 “父皇,您可千万要珍重龙体,可不能这样动气。”风离澈只双手环胸,淡淡说着,“还请父皇立即拟旨宣布退位。” “你!”风离天晋骤然狂叫起来,大声喊道:“朕是天子,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背叛朕!为什么?为什么!” 轩眉一掀,风离澈双眸一凛,突然厉声喊起来,“你何尝不是为了一个女人,背弃我的母亲!今日我便教你感同身受!”那狠厉的声音,煞那间盖过了来自殿外的电闪雷鸣。 几乎是同时,一口鲜血自风离天晋喉头涌出,他仰天长笑,凄厉喊道:“天亡我风晋皇朝!” 烟落只觉得有温热的血骤然溅到自己的脸上,她迅闭目连连后退几步,再睁开眼时,只见皇帝已是软侧在地,双眼暴突,似有无限不甘,口中不断得涌出鲜血,如同小溪一般汇聚蜿蜒。抽搐挣扎了几下,便再无动静。 她的脸上,衣上皆是点点血水。顿时,她整个心似是掏空了一般,站着久久不能动弹。 殿中那样静,死亡一样的寂静。 她下意识地用绢子抹着自己的脸和衣裳,心中只觉得害怕。 风离澈一臂揽过她,只以自己宽阔的怀抱宽慰着她此刻慌乱的心。 一名侍卫大着胆子上前探了一下皇上的鼻息,吓得后退一步,结结巴巴道:“皇上……皇上……驾崩了……” 风离澈缓缓松开了烟落,移步上前,靠近他,想看清自己父皇最后的容颜,长叹一声,轻轻合上他的眼皮,端然起身口平静说道:“父皇,母后在地下等了你那么多年,如今你也该去好好陪一陪她了。只是希望这次你不要再让母后失望了。” 烟落凝滞站立着,瞧着他面无表情的侧脸。突然,他的眼角似有一点晶亮一闪,她几乎以为自已是眼错了。冷傲于他,哪怕心中再恨,对他的父亲终究还是有一点感情的罢。 可是他的脆弱,仅仅是短暂的一瞬而已,稍纵即逝。 再瞧他时,已然恢复了一贯的冷漠。他沉声吩咐道:“宋祺!皇上驾崩!事不宜迟,即刻分队前去包围皇城。” 殿外沉静无比,却无一人回应。 他心中大为疑惑,迅疾转身,大吼道:“宋祺!本殿下的吩咐,你听见了没!” “你别做梦了!他不会再听你的调遣!”冷冷的语调自殿外传来,夹杂在风雨雷电之中,听起来有几分不真实。 一袭青色身影缓步现身于显凌殿中,一副清隽闲逸的姿态,优雅地靠在了冰凉的殿门之侧,俊眉斜飞入鬓,风采挺拔轩昂。 也许,他才是一个天生的王者。 他可以不着龙袍,不着铠甲,只是这般闲散的姿态便能散出强大的冷冽的气势。明明是清润恬淡的嗓音,却蕴含着千军万马奔腾驰纵的杀气。 而他从来就是这般,明明生的是玉面芙蓉,行事却雷厉狠绝。明明是慵懒闲淡,可下一刻也许便是暴风骤雨。明明是温柔细语,浓情蜜意,却有可能只是逢场作戏。他就像是一个天然而成的陷阱,教人无法琢磨,亦是无法参透半分。 风离澈完全没有想到情况竟会如此突变,他目不转睛的瞧着风离御,寒眸眯起,双拳渐渐收拢。很显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中计了! “烟儿,过来!”风离御只温柔一笑,神情慵懒的向烟落招一招手。 烟落神色一僵,心虚的目光匆忙间对入风离澈如鹰般的锐眸之中。 顿时,他的脸色,惨白如纸…… 卷二深宫戚戚 第四十一章 宫变(二) 偌大的殿中,死一般的沉寂,唯有风声簌簌,鼓起深重的重重帘帏肆意狂舞,雪白的颜色,如同张开衣袖痴怨的亡灵。 感受到风离澈质疑的目光,此时正如同两把寒冷的利刃,直插入她的心口,而猛然的插入,竟是感觉不到疼痛的,唯有麻木。 她只怔怔地站立着,不动。 “是你么?”风离澈咬牙一字一顿的问,他的指关节已是握得死紧,“咯咯”声清晰可闻。不知缘何,他的声音竟是有些微颤。 除了她还会有谁?烟落心中不由得苦笑一番。仰起头,看向风离澈一双眸子此时因紧张而泛出阵阵异色。 胶凝似的气氛教人窒息,她的不语使得风离澈面色渐渐覆上失望,他微微眯着眼睛,有一种细碎的冷光似针尖一样在他的眸底刺出,他寒声道:“我再问你一次,是不是你!” 深吸一口气,他语调刻意放柔缓,又问:“烟落,只要你说不是,我便信你。”虽然事实摆在眼前,无可辩驳,可他依旧选择不愿相信,或者是他心底深处的怯懦令他不敢去相信。 烟落心头大震,只觉得体内一股滚热的强力激荡汹涌,直欲将她融化殆尽。此时此刻,她不想再欺骗他了,只难堪地别过头去,轻轻颔,低声道:“是!”声音细弱蚁呐,可却足以教殿中每一个人听得真真切切。 “你为什么要承认!为什么?”风离澈几乎是疯狂的咆哮出声,他的怒意如浪,掀起他的墨肆意飞扬,两肩不停地颤抖,原来男子也能这般神色凄惶如风中落叶口他怒吼:“你为什么不继续欺骗我到底?嗯?为什么!” 又是“轰隆”一声,滚滚焦雷在天边来回碾过,带来的闪电照的天际霎那间明亮如白昼,随即而来的是更深的黑暗,风离澈暴怒的吼声亦是被阵阵雷声所淹没。 过于激动,让他直喘着粗气,胸口不停的起伏着。现实如同一把钝刀,一刀一刀割裂着她与他之间所有的情系。他恨她,此刻他恨极了她,既然欺骗他,为何不欺骗他到底?为何要那么残忍的亲口承认!天知道,此时此刻,他宁愿她继续欺骗他,也不要知道真相。他宁愿一辈子都不要知道真相,他希望她一辈子都瞒着他。 风离御冷眼旁观,唇边淡淡一笑,似是冷哼,又似是轻蔑。那两人的对望相视,直教他心中窒闷无比,如压着一块巨石,长臂一伸,便将烟落揽入怀中。他们的眉来眼去,他已经受够了! 烟落神情木然,一任风离御环住腰身,忘却了动弹。他的身上极是温暖,阵阵散而出的热力熨帖着她惧怕的颤抖的心,她不过是一个寻常女子罢了,今日经历了这么多事,现下早已是双腿酸软乏力,如若不是靠这一口气撑着,她只怕早已是软倒下了。 风离澈满目皆是怆然,教人不忍赌,瞧着她如一翼蝶儿收拢洁白的翅膀般安静的栖息于风离御的怀中,这温馨一幕,更是如针芒般刺入他的眼中,他并不怕疼,心中只恨那针为何不戳瞎他的眼睛,生生要教他看到这令人心焚的一幕。他们是鹣鲽情深,碧玉一双人,那他呢?他算什么? 狂风肆意凌虐,扫得树叶哗哗作响,仿佛又落下一阵冰冷暴雨,与原本下着的暴雨声交错叠起,如同奏暗夜之中的悲鸣一曲。 须臾,风离澈终于收回自己悲凉的眸光,渐渐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凝视着烟落,淡淡问道:“为什么?” “你说能为什么?”风离御径自接过他的话,冷哼一声,瞧了怀中纤弱无力的人儿一眼,她的唇已是白,她的面色不甚好,眉宇间皆是疲惫泛青。修长的一指轻轻挑起烟落细腻的下巴,一脸心疼的瞧着她,低头,温热的唇缓缓覆上她冰凉的唇,印上醉人一吻,呢喃道:“她不忍心,不如我来替她回答,只因我们是两情相悦。” 顿一顿,他定一定神,又道:“只因她腹中已是有了我的骨肉,自然是……”言罢,唇角蕴满了喜悦。 烟落听到这里,神色一凛,忽然用力一把推开了风离御,站离他几步远。满头如瀑倾泻的青丝随着她的挣脱而瞬间飞舞起来,如向空中抛掷出一卷锦帛,铺天盖地直垂而下。 而那般的妩媚风情,风离澈早已是无法抗拒。只是,他的一张俊颜在听清楚风离御的话之后,刹那变得雪白没有人色,白皙的近乎透明。 冷笑连连,他瞧着烟落,眸中已如深不见底的死潭,一字字道:“是他的孩子?!”原来如此,也难怪她的脉象是被封住的,原来是他们一早就谋划好了的,撒下天罗地网,就等着他往里跳。 突然,他狂笑了起来,笑得不可遏制,笑容明媚如艳阳生花,阴鸷的脸色衬着明艳的笑容,是那般极不相称,“原来,你竟是连有身孕这件事,都是骗我的。” 往昔迤逦的回忆一幕幕自脑海中闪过,如同在他身周绽开了一朵又一朵娇艳的花,不,应该是冷毒的噬人花才对。她的每一次接近,每一朵诱人的微笑,原来都是淬了剧毒的。而他,竟然就这么被轻易迷惑了,输的彻彻底底! “如果你一定要问为什么……”烟落深吸一口气,眸中衔了一丝怨恨,突然朝他吼道:“谁让你当初如此狠心,设计陷害我,将我送入宫中为你的父皇冲喜?是,长乐殿中,你同我说了‘对不起’,可区区一句对不起,又能挽回什么?也不能教我原谅你!”她的手指攥紧了如雪的衣裙,仿佛手里正攥着一把冰冷的雪。恨意一股脑儿直窜上来。 风离澈蹙眉更深,冷眸中疑惑重重,道:“你究竟在说什么?!我与你说对不起,是因为你入慎刑司时,我恰好不在朝中,又是我手下的人对你用的刑。如果昔日我在,怎会教你受那么大的苦!你以为是指什么?什么叫做是我陷害你入宫?!” “什么……”烟落一双美眸直愣愣瞪着,脉搏的跳动渐渐急促,怦怦直击着心脏,难道是她错了?弄错了?全错了?全身无力一松,她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难道不是你?” 似有冷风恣意钻入,四处侵袭,吹灭了几盏摇曳的宫灯,殿中顿时暗了几分,仿佛是谁用饱蘸了墨色的画笔在清水中搅动,昏暗无处可避,直逼过来。她再也瞧不清楚他的神色,是冷漠,是痛苦,还是绝望。 耳中只听得他冷然却满含坚韧的语调徐徐传来。 “我不管你误会了什么。烟落,我毕生只后悔一事,万灯节那夜,你身姿翩翩,如一尾小小白狐在黑夜人群之中穿棱,灵动可人,当时我便留意到了你。然,我亲眼瞧见你上了那艘画舫,我明明知道七皇弟其中定有古怪,明明知道会是陷阱,却没有去阻止!这是我毕生最后悔之事,再无其他!” 烟落愕然,未待细想,只听得“啪啪”两声击掌,硬生生地打断了风离澈的话。 “二皇兄说得可真真是动人,连我听了都有几分动容。只不过你逼死父皇,欲夺皇位,铁铮铮的事实摆在眼前。那就休怪我不顾昔日的兄弟情谊了,来人,还不将反贼拿下!”风离御冷喝一声,声音犀利如破空闪电。 “是!” 齐崭崭的收拢双腿的声音,如猛雷滚过,只见凌云率领御前侍卫冲了进来,黑压压的一片侍卫如乌云压过,仅仅是那步履间卷起的风,都将烟落纤弱的身子吹离三步远去,远远与风离御相隔。 明晃晃的大刀,刀刀皆闪濯着清冷森寒的光芒,将本是暗沉的大殿炫得又如白昼。 乌压压的一片,几乎挡住了烟落全部的视线,只听得风离澈置身其中冷笑道:“就凭你们这些乌合之众,也想擒住本殿下,简直是痴人做梦!”说话间,他已是施展轻功,及地跃起,抽出腰间佩剑,剑光扫过之处,便倒下了一片。 整个大殿之中弥漫着鲜血的气息,低吟声靡靡回荡如同亡灵的召唤,浓重的腥气直教烟落胃中阵阵翻搅,恶心的直欲呕出来。 突然间,烟落只觉得眼前金光一闪,好似被强大的耀眼的金光彻底笼罩,似有炙烫的一手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她只觉的头皮被扯的一阵痛麻,再回神时,才觉自己如缎青丝竟是被他齐齐削去一段,几缕碎孤零零的飘旋在了肩头,耳边依旧回荡着他方才靠近她时,丢下的一句冷冽的话语,“楼烟落,我绝不会放过你!” 挥剑斩青丝,青丝如情丝,他断了她的,可是断了对她的情么? 雨声渐大,噼啪直响,不绝于耳,似能掩盖住天地间一切噪杂的声音,可无法消弭的,却是他语中浓浓的恨意。 怀中似乎多了一冷硬之物,她伸手去触摸,竟是他的那把弯刀匕,他终究还是将这匕留了给她。可留给她又能如何呢?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她欠着他的情意么?如果,如果她真的是错怪了他,那后果,她简直不敢去想慕 殿外依旧传来刀剑碰撞的声音,益清晰起来,且愈来愈激烈,渐渐大过雨声,无尽的雨夜里,时有火光擦出,如点点鬼火般闪烁在暗夜之中。看来他们人多势众,风离澈一时难以脱身。想来风离御此人做事,必不会给日后留下祸端,外边必然已是布置了天罗地网,他要的,是他的命! 终于,殿中的烛火6续燃尽,只剩下了最后一盏,微弱跳动着,如苟延残喘的病人般颤抖。背光的阴影里,一抹青色的颀长身影挺拨站立,她有多久,没有这样注视过他的背影,仿佛很久很久了,以致于竟是觉着有些陌生。 只消过了今日,他便是皇帝了,他终于如愿以偿了,不是么? 少刻,凌云屈膝拱手来报,“太子殿下武艺高强,至今只受了些轻伤,而我们的人却损失惨重,宁王殿下,眼下该如何是好?” 风离御口气淡淡道:“算算尉迟凌的人,应该已是到了皇城,全权控制住了局面。瞧他,也折腾的差不多了,本王亲自出马去擒住他!”说罢,他单手平摊一伸。 凌云即刻会意,将手中一柄宝剑交至他的手上。风离御接过,正欲抬步。 “等等!”烟落突然唤出声,心中惴惴如大鼓一锤锤用力击落,下唇早已是被她咬得一片血痕,道:“你放过他!”语气满含坚定。 风离御颀长的背影一僵,徐徐转过身来,俊眉微拧,问:“你说什么?”他的语气简短而冷冽,似有隐隐怒气。 “放过他!”烟落美眸一扬,寒声道。 “放虎归山?!”他轻轻嗤笑一声,似听到了极大的笑话一般,摇一摇头,凝眉冷哼道:“不可能!”转身便不再理会她。 “那这卷诏书,我看也不用了,还不如烧了。”烟落面容平静的说着,她知晓他必定不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道理她当然懂。可她不愿风离澈就这样被擒住,她不愿! 风离御眸中一冷,陡然回神,瞧着烟落一手执着黄色绢帛诏书,正将那诏书靠在了殿中最后一支烛火旁。微黄的烛火,映衬着她此时淡漠的容颜,如此陌生,直教他心中恨的酸。她手中拿的,一定是废去她妃位的诏书。 对上她执拗的双眼,他的眸中涌出如潮水般的激愤与无奈,伫立良久,他缓缓开口,道:“那诏书,是我们能在一起的唯一法子,唯一名正言顺的法子。我真心要阻扰,或是夺下它,易如反掌。只是你确定,要用我们之间的情分来威胁我么。就为了他?!为了他?!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值得你如此护着他?”长臂一伸,他愤怒的一指,直直向身后的殿外指去。那里,刀光剑影仍在持续。 她抬眸,清晰地分辨出他眼底那幽暗跳动的犀利寒意,以及掩饰不了的深深怀疑。她倒吸一口冷气,胸口像是有什么即将迸开来,心如同坠入腊月的湖水中。 他怀疑她,他终究还是怀疑她,是的,方才他在风离澈面前说出自己有孕之时,她总觉着不对劲,这是试探么?他在试探风离澈的反应?试探她与风离澈之间是否清白? 她的心中冷彻了底,她付出了那么多,做了那样多,却是最终换来他的怀疑么?彻骨的寒冷激得她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竟是克制不下去,直抖得如秋风中残留枝头的枯叶一般。 手中一个不慎,那绢帛已是引了烛火,上好的料子,瞬间便窜燃了起来,“哄”的一声,她脑中一片空茫,瞧着那窜起的火苗竟是不知所措,双手无力一松,绢帛已是坠落于地。 只见风离御猛然冲上前来,神情惊惶,竟是用双手上前将那绢帛一角汹涌窜起的火焰生生的扑灭。抬眸望向烟落,眸中聚满了痛惜之色,俊眉深深拧成团,似永远也解不开的结,他厉声质问道:“你疯了么!” 急急打开了绢帛,匆匆扫过一眼,见着重要之处皆完好无损,他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此时凌云复进来禀报道:“宁王殿下,太子殿下已经逃脱了!” 风离御闻言,骤然薄怒,他一把反过烟落的手腕紧紧抓住,双眸窜火,连连冷笑道:“很好,拖延我的时间,你的目的达到了。他逃了,你总该满意了?!” 她痛极了,手腕被他抓着的地方浮起一圈紫色,紧紧咬着唇不做声,面色渐渐白。他,终究是逃脱了,这般,她心里稍稍能好受些了罢。 突然,她颓然软绵绵地软倒下去,窗外依旧是噼啪的雨声,只是少却了刀剑之声,单调的乐曲,听久了让人觉着心中烦躁不已,头胀欲裂。她太累太累了,此时只想好好的睡上一觉,双眸一阖,眼前一片漆黑。 一切,都结束了么? 如果,睁眼即是可以天明,应当会是一个鸟语花香、阳光遍地的好天气罢…… 卷三残颜皇后 第一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乾元二十八年,八月初一,太子带兵谋逆,风离天晋崩于避暑行宫显凌殿,年六十,谥曰圣神德武孝皇帝,庙号太宗。 八月初二,宁王殿前护驾有功,平息叛乱,于灵前继位,登基大典便安排在了正泰殿举行。礼乐炮声在晋都上空整整回响了三日,仪式极尽隆重,普天之下,万民同庆,南漠国与夏北国以及邻周一些小邦皆派使者前来纳贡相贺。风晋皇朝更是大赦天下,除却十恶之罪,一概释放。一时间,万民感念皇恩浩荡,繁荣气象更甚从前。 而这一切,烟落都不曾感受,只因她病了,病的极重。 她沉沉地迷糊睡着,仿佛觉着有人轮流将冰冷的手敷上她的额头,脑子里嗡嗡的,好似万马奔腾一般混乱。 她的身子微微抖着,明明觉得冷,身体的底处好像有一块寒冷的冰,身子却滚烫滚烫,燥热难当。仿佛病得很重,依稀有无数人应在眼前晃动,只是孱弱的无力去看清。每日恍惚醒来不过是就着一双手茫然吞下药汁,也丝毫不觉得苦。偶尔吐出来,又被一口一口地喂进去。 就这般迷迷糊糊的不知过了几日。 这日,烟落终于清醒了过来,甫一睁眼,只觉得眼中酸涩迷蒙,周遭的一切在眼里都是白蒙蒙的影子晃悠悠。好久才看清楚了,却不知晓是哪里,只见帐帏密密垂着,缝隙间露出一缕蓝紫色的晨光,照在了床榻之上。 床头似伏着一人,她眼神定一定,竟见是红菱伏卧于床前,身上斜搭着一条薄被,红菱似乎睡得极不安稳,犹自蹙着秀眉,如孩子一般,让人想去伸手抚平它。 瞧着红菱眉眼间,鸦青一片,想来是好几日未曾休息好了。烟落觉着口中焦渴不已,又不忍唤醒熟睡中的红菱,心下一动,蹑手蹑脚起来,去寻水喝。 不想几日不曾起床的人,病又未好,脚下竟是虚浮无力,好不容易挣扎着站起来,刚要走上一步,眼中金星乱晃,嗡嗡作响,脚下一软,竟是跌在了红菱身上。 红菱迷蒙着眼睛,见是她,惊喜着低呼道:“娘娘,你醒了?” 烟落“嗯”了一声,扶着红菱勉强坐回来床上,环顾四周,问道:“这是哪里?” 红菱一手掩了唇浅笑道:“是朝阳殿啊,皇上已是派人重新布置了一番,是以与原先看起来不太一样了,也难怪娘娘认不出来呢。” 皇上?烟落愣了一下,口中喃喃道:“皇上?哪个皇上?” 再次环顾四周,才觉得与昔日里记忆中的影子渐渐重叠了起来,原来的朝阳殿布置的较为华贵深重,色调较浓,她来了数次,总有些压抑的感觉。而如今皆是换上了柔雅的绢帛,以丝白于淡黄为主,色泽明亮柔丽,看起来要舒心的多。 红菱已是端来了菊花茶水,瞧见烟落一脸茫然懵懂,又是笑道:“娘娘可是睡糊涂了,皇上自然是昔日的宁王啊,还能有谁?” 烟落伸手接过白玉茶盏,不冷也不烫,青黄的茶水中飘悬舒展着一朵朵白色菊花,她低头饮啜了几口,只觉得唇齿留香,喉间舒适许多,问道:“我睡了很久么?” 是啊,她真真是睡糊涂了,先皇驾崩吗,他当然是皇帝,还能有谁。 “嗯,娘娘昏睡已有朝政五日了。”红菱小心将烟落扶直了,在她的腰间垫了一个金线软靠枕,忙忙碌碌不停。又絮叨道:“娘娘烧得厉害呢,皇上都快急疯了,日日守着娘娘,又不放心旁人喂药,都是亲自来,那头朝政又不能丢,日日没睡上觉,可真真是辛苦呢。 原来自己在迷糊中,总觉得有一双微凉的手喂她喝药,竟是他。烟落眉眼略略低垂,轻声道:“你别叫我娘娘,还是叫我小姐罢,听着别扭。况且我已经不是先皇的妃妾了。” 红菱笑声如银铃,上前握住烟落的手臂,轻轻晃一晃,一如昔日在尚:“小姐?红菱还是得叫您娘娘呢。虽然您已经不是先皇的妃了。但是皇上已经下旨,定了你为皇后,司礼监连黄道吉日都择好了,这大婚便在下月初一呢。皇上吩咐了,礼不可废,我们都得唤您一声娘娘。不准没大没小的。”言罢,她顿一顿,朝烟落挤弄了下杏眼,又道:“听闻皇上下旨大兴土木,修建永宁殿,作为皇后娘娘您日后的寝宫呢。” 红菱说得是眉飞色舞,又顿一顿,似想起什么来,道:“而且,娘娘往后也不必再叫我夏菱了,皇上已是下令替我更回原来的名字,红菱哦。”说着,她站起身来,兜转了一圈,将那五彩金缕衣舞得飞旋起来,兴奋道:“瞧我,如今在宫女中也是头一份尊贵呢。皇上亲自封了正二品呢。”她伸出两个手指比划了下,甜甜道:“到底是沾娘娘的光,想咱们尚书府竟是出了一位皇后,老爷和夫人也不知正怎般高兴着呢。” 皇后…… 烟落思绪飘渺起来,脑中嗡咛直作响,渐渐无法凝神去听红菱究竟在说着什么。记忆的缝隙间,有一丝温暖的阳光轻柔洒落,她忆起,昔日景月宫尚且是废宫之时,他在德妃的衣冠冢前,曾经向她承诺过,日后若他为皇,她便为后,如若他为匪,她便为寇。 如今,他已是九五之尊,而他的承诺,他并未忘却。 正想着,红菱却突然“啊呀”一声,跳起来道:“我是欢喜糊涂了,竟然忘了去唤皇上。啊呀,皇上交代了,娘娘一醒便即刻去报。瞧我,乐忘了!”边说着,红菱已是疾步跑向了殿门口了。 “哎……”烟落刚想唤住她,风离御此时一定正在早朝,急急忙忙去叫他作甚,她又没什么大碍。望着红菱一副火烧眉毛的样子,娇小身影一溜烟就跑没了,不觉好笑,红菱还是这般毛毛躁躁,本性不改。 只一会儿工夫,殿门突然大开,夏日里清凉的风吹起一室轻纱舞动,朦胧仿若微风拂面。 烟落侧眸朝殿外望去,却只觉得一阵金光耀眼,无比闪濯,令她几乎睁不开眼。再睁开眼时,自己已然落入一具温暖的怀抱,淡淡的龙涎香溢了满鼻。 “烟儿,你终于醒了,可吓坏我了。”风离御急切地拥着她,一双凤眸的眼底血丝密布如蛛网,神色关切至极。 烟落拼命眨了眨眼,依旧觉得眼前金光刺眼,再细看风离御,他已是一袭明黄色的龙袍加身,那明黄色极亮丽,似用无数金线穿梭织成,难怪那耀目的光芒竟是刺得她无法睁开眼睛。 此时,她突然不确定,自己的双眸究竟是否适应这么亮的黄色,日日瞧着。 皇后,听起来是如此遥远而陌生的一个词。不知缘何,经历了风雨,终于熬到了天日放晴之时,她心中却难以再激起一丝波澜,也许,她真的已是疲惫之极,才会这般病来如山倒罢。 她很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已是成了再恭敬不过的客套,只低唤一声:“皇上!” 风离御一愣,不想她竟是会如此唤他,心内突然涌上了浓浓苦涩。 日光透过窗棱格熹微透进,穿透了乳白色的鲛纱,落在她的脸上,衬得她病中的容颜益憔悴支离,满头青丝了无生气的披散着。她这般疏离淡漠的样子,那神情如同根根银针直刺入他的心底深处,不见血,却极疼。 心中窒闷,他伸出一手,去抚触她柔腻的脸颊。 烟落察觉到他碰触她的手,极是粗糙,心内十分疑虑,侧目瞧了一眼,才注意到他的双手,每一根手指皆是用白色薄纱细细缠绕着。 “你的手?”她脱口问道,心簌簌跳动着,隐隐知道为什么。 “没什么,不打紧。”他的声音似柔软展开的一匹娟绸,温暖而平静。双手避开她审度的眸光,向下而去,轻轻环住她。 见他躲避,她秀眉紧蹙,心念一动,执意拉过他的手,一层一层将那碍眼的纱布去了。待露出里面时,不觉低呼一声,天!他修长的十指几乎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水泡,有的已经破开,渗出乳状液体,有的尚未破裂,却是通红通红,有的已是结痂,参差不齐。 瞧着那狰狞可怕的烫伤,她的眼泪,竟是在一瞬间灼热涌出眼眶。 这无疑是烫伤,而他的手为何会变成这样,她心中再清楚不过了,咬着下唇,呜咽道:“那日,你为何用双手去扑灭那火,为什么?” 他抽出双手,缓缓将她搂入怀中,坚硬的下颌抵着她的头顶,轻轻磨蹭着,温然道:“傻瓜,若是没有了那诏书,我要怎么娶你呢。其实,当时我也没多想,只是不愿用脚去踩踏那诏书,污了我们之间的情分。所以情急之下,便用手去扑灭,仅此而已。” 隔着龙袍,他的心跳沉沉入耳,他的体温暖洋洋的传到她的身上。心念如湍急潮水不停的翻滚着,他竟是如此珍惜他们之间的情谊,当那份诏书燃了火焰之后,他眸中的惊恐,她瞧得是真真切切,如此忧心,这样的情谊能伪装得了么? “娶我么……”她似在云中漂游,眸中一片迷惘,只呢喃着这几个字。 他捞起她的一缕长,紧紧缠绕在自个的手指上,亦顾不上烫伤的疼痛,密密缠紧,眸光中有无数神采流转,颌道:“烟儿,你是我此生唯一的结妻子。” 她的心似被狠狠一触,抬悄悄拭去眼角泪痕,撇一撇嘴道:“难道,你不怀疑我了?”他怀疑她的清白,这才是她心中难以拔除的深刺。 “烟儿,无论如何,我都信你。对不起,我只是妒忌疯了。”他突然紧紧搂着她,手臂越来越用力,继续道:“对不起,我只是害怕,害怕会失去你。自他将那弯刀匕赠与你时,我便深深地害怕起来,你不知道,他做事向来雷厉狠绝,不择手段,一旦想要的东西,绝不会轻易罢手。” 顿一顿,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眸中满是后悔之色,又道:“烟儿,所以我急了,我当时急于求成,不想再夜长梦多。所以才在祭天台上推了你,我知他一定会不顾一切的去保护你,而我便可借机,隔阂他与父皇。烟儿……”他缓缓松开了她,双手捧起她精致如玉的脸庞,目光凝在她的脸上,仿佛瞧也瞧不够般,语气含了一分乞求道:“你别再怨我了,好么?烟儿,我们好不容易有了今天,别再怨我了,好么?” 她盈盈瞧着他,不语。 是的,他们一起走过了多少风风雨雨,才有了今日。一幕幕波澜汹涌,心惊肉跳,至今历历在目。 皇宫里的夜是那么长那儿冷,每一分每一秒怎么熬过来的她都不敢回头去想。如果没有他,没有他在身边,她一定撑不到今日。 是以,为了他,她手染鲜血,绿萝嬷嬷终归是死于她的手,即便她能洗去手上沾染的鲜血,却不能洗去心底染上的罪恶。 为了他,她与琴陷害了梅妃与莫寻,即便莫寻可能会是日月盟的人,可梅妃终究是无辜受了牵连。 为了他,她欺骗了风离澈的感情,而这其中的点点细节,对与错,她更是没有勇气去探寻真相。 是的,他在祭天台之上将她推向了豹子,置她于危险之中,虽然他及时掷出飞镖杀死那豹子,可终究是深深伤了她的心,这样的他,近乎绝情。可是,他真的无情么?同样是他,在狂风暴雨之中疯狂寻找了她一整个晚上,她至今无法忘记,他那几近绝望的沙哑呼喊,以及次日寻到她时,他那饱含痛楚的眼神。也同样是他,用双手将那火焰扑灭,他竟是那么在乎他们是否能厮守。 这样的他,令她彻底迷惘了。 她颓然靠向他的怀中。他复又紧紧拥着她,那样紧,胸口的骨头一根根挤得生疼,仿佛要将她揉入他的骨血之中。 她真的累了,如果可以就这么依靠着身边这个男人,就这样一辈子,也罢了。她不想去怨,也无力再去怨了。 良久,她自他怀中轻轻颌,低低道:“好!”如果今后都能走平坦的路,此前的崎岖再回,也算不上什么了。 他闻言,唇边已然蕴上了如碧海晴空一般的阔朗微笑。伸手按上她蜷曲的眉心,轻轻为她舒展着,动作轻柔,仿若对待极其珍视的心爱之物。 “你的手,为何这么久了,也不见好?”她柔声问,心底的平静泛起阵阵涟漪。 “甫一登基,政事颇多,就顾不上了。”他无所谓的摇一摇头。 “痛不痛?” 他又摇一摇头,轻笑一声,眼底泛起一缕温柔。 “烟儿,我们的孩子,我可以摸一摸么?”他的神色满含期待。 她微微红了脸,轻轻颌。 眸中掠过一丝动容,他极是小心的抚上她的小腹,在感触到那处微微凸起时,几乎是愣了又楞,露出孩子一样的蓬勃喜色来。 略略迟疑了下,他犹豫着问:“烟儿,为何你的脉息被封住了,你病得那样重,御医都无法诊治,也不知我们的孩子是否安好,可真真是急死我了。” 她迷惘摇一摇头,道:“我不晓得,许是莫寻,他似在我手腕上落了几枚银针。” “莫寻……”他皱眉片刻,柔声道:“罢了,日后再想法子了。” 静静地拥着她,殿中有百合清香自铜兽鼎中袅袅徐徐升起,四处弥漫,似替这难能的静溢笼罩一层轻雾,生怕被旁人打破。 她柔顺的依靠着他,鸦青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出神的瞧着长窗之下供着的一盆文竹,叶若层层青羽翠云,纤细秀丽。她想着,大约是阳光晴好,空气清爽,才能令它生得如此青翠。 突然,她很想去外边瞧瞧明媚的阳光,也许心境亦会随着开朗起来。风雨过后,她更应该出去走走才是。 正待开口,帘影微动,却见一名宫女满脸欢喜的疾步跑进来,着一袭月牙蓝穿花蝶长衣,长相秀美。见了风离御便跪下深深叩,道:“皇上,大喜!” 风离御颇为疑惑,依旧搂着烟落,凝声问到:“青黛,何喜之有?” 青黛眉眼间皆是笑意,喜不自禁道:“方才月妃娘娘身子不适,唤了御医前来瞧病。哪知月妃娘娘竟是有了身孕。皇上甫一登基,便子嗣绵延,实是大喜!” 语毕,烟落与风离御皆是愣住。 相视一眼,他脸色陡变,正握住她纤腰的手蓦地用力收紧。 而她,脑中一片空白,浑然不觉腰间的疼痛,唯有渐渐颓然的容颜如同一朵被秋雨浇得乌的菊花。 殿外似突然起了一阵风,吹得满树枝叶簌簌直响,飘零的一叶“扑”的一声撞向了长窗,又直直坠落于地,树欲静而风不止,难道这就是他们之间最好的写照么? …… 卷三残颜皇后 第二章 痴情 四壁静悄无声,唯有几缕雪色轻烟从兽口之中悠悠逸出,清凉沉静的芬芳悄无痕迹地在这寂静的殿中萦绕袅袅。 风拂轻纱,是这里唯一的响动,连呼吸声都不曾闻,大约是所有的人都因着紧张,忘了呼吸,才会这般罢。 青黛跪着的双腿已经僵硬麻,她纹丝不敢动,不知自己究竟是说错了什么,才会惹得面前二人如此沉寂。满脸的喜色渐渐变成灰败茫然,最后只剩下了惊惶。额边早已是泌出细碎的汗珠,渐渐凝成滴,滑落在冰凉的白玉地上。 烟落低,瞧着他衣袍一角,只觉其上突然迸射出几缕金光,刺痛了她的眼,而那炫丽的明黄色,再瞧只觉得森冷。 她将目光投向了正跪在地上的青黛。青黛,这是一个极美丽的名字,教人遐想连篇,于这后宫之中,这样的名字未免过于显眼。 烟落以前从未见过他身边这个名唤青黛的宫女,细瞧之下,竟是人如其名,青丝顺柔,眉如远黛,一双丹凤眼勾人心魄,尖细的下巴,蜂腰楚楚,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这样的一名美丽不凡女子,竟只是一名宫女? 静默片刻,烟落眉心一动,面无表情的问:“我妹妹如今宿于何处?” 青黛抬眸,见烟落终于话,神情一松,如大石落地,深深俯道:“月妃娘娘,自避暑行宫返回后,现仍居景仁宫中。” 她微微蹙眉,握紧衣摆一角,又问:“不曾别宫居住?难道皇上没有下旨册封么?”说罢,她分明察觉到身侧的他,浑身蓦的一僵,却仍是凝眉不语。 青黛盈盈又拜,瞧了眼神色郁结的皇上,又瞧了瞧烟落,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硬着头皮道:“不曾。” “行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罢,可要好生照顾我的妹妹,再多唤些御医去好好瞧瞧,可千万要仔细了。”她正想摆手示意青黛退下,转念一想,突然挣脱了他的圈箍,站起身来,平声道:“不,等等,我还是同你一道去瞧瞧她。” “是,娘娘。”青黛再次俯。 烟落正欲抬步离去,风离御却一臂阻拦,冷眉觑了青黛一眼,示意她离开。 青黛会意,欠身道:“奴婢告退。”语毕,便半躬身退出朝阳殿,步履有些轻飘,愈走愈急,险些踩到自己的裙角。 烟落茫然瞧着殿门敞开,外边似乎已是艳阳高悬,隐隐都似能闻到荷花清冽的芳香并着烈日的气息,她动作僵硬的拂落他的手,语气淡漠疏离,道:“皇上,我先去瞧瞧她。” “烟儿!你别这样。”他的叹息声如同一片薄翼腾地掩住她的口鼻,令人难以呼吸。 “完璧归赵?”她口中缓缓吐出这么几个字,转眸看向他,无声的苦笑,那笑容哀凉胜寒雪。只稍稍看一眼,便会将人一同拉入那无底的哀伤之中。 他心内大震,闪过深深的害怕,急急道:“烟儿,我真不是是故事的。在御苑父皇寿宴的那天,我多喝了几杯,可能……可能错将她当成了你,才会……烟儿……”他断断续续的说着,他从未现自己的说辞竟是如此苍白无力,即使他是无心的,又能如何?终究是覆水难收,不可挽回了。 她一片,忧伤如轻雾一般乱上她的面颊,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安静了片刻,她深深叹了一口气,道:“你已然为九五尊,映月她本就是你名正言顺的庶妃,为何你不正她的名片?”她的神色有着惘然的萧索,望着满地阳光洒落而成的金花,遍处绽放,心底的苦楚不断的钻出,无孔不入的渗入她的全身。 她在期望着什么呢?他本来就是皇上,他本来就有那么多的女人,她想怎样呢?难道还指望着他只有她一人么?怎可能?即便没有映月,不还会有其他人么,既然是这样,她又何必如此在意映月之事呢。天意难违,他承诺她将映月完璧归赵,可兜来兜去,终究还是回到了原点。 “烟儿,那孩子,我不想……”他的声音有些酸涩,他的目光却有些柔和有些森冷,似不定的流光。 她大惊,迅疾转身,却对入他一双幽深却饱含痛苦的双眸之中,心中一紧,已是大声唤道:“风离御!她是我唯一的妹妹!我绝不允许你伤害她!一次,她连名带好她喊他,双眉飞舞,隐蕴着薄怒,映月对他一片痴心,他怎能如此残忍待她,错了便是错了,即便是无可挽回,也只能认了。 静静伫立着,他们默默对望,然而时间却是不肯为他们而停滞的,依旧是徐徐流逝着,逝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会再回来。 良久,她收扰了满目的怆然,执意拂去他的手,只淡淡道:“我去看看她。” 昏迷了几日,她的脚步自然是虚浮的,也许此刻她的心也是虚浮飘摇着的,明明是踩踏着冷硬的青石地面,却好似踩着软软的棉花一般,放佛每踩下一脚,都落下一个深深的坑,都在她心上踩下一个深深的坑。 他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再拦住她,她知道,他已是无话可说,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与她,何至于走到了今日的地步。本以为抛却心底所有的郁结,想与他渐行渐近,可终究是愈走愈远。 步出了帘幕深重的朝阳殿,外面宫墙巍峨高耸,大雨将皇城之中洗刷的干干净净,再也找不到一丝昔日的沉凝。 阳光如金子一般洒落在这里的每一处,这里,每一个宫人内监的脸上都洋溢着新的气象,是呵,新皇登基,一切都是新的。而依然陈旧的,也许只是有她的心。 她择了阴凉的小径朝景仁宫而去。 景仁宫,这座她从未去过的宫殿,以前为的自然是与他避嫌,而如今,她却是探望他的妃,她的妹妹;以及他的子嗣,她的姨侄,她腹中孩子的同胞弟弟或妹妹。苍天弄人,这一切,是多么的可笑。 走了许久,才来到隐匿在了游廊曲桥之中景仁宫,这里环绕着清凌凌的碧水,数只红嘴相思鸟,啼鸣着,交颈缠绵,好不可人,水中游着红鱼,粉色的睡莲盛开了一片。 远远便瞧见了映月正坐于曲廊尽头的一处凉亭之中,一袭郁金色彩衣笼花裙,似与青黛肆意嬉闹着,这时间牡丹已是凋谢,亭畔的芙蓉花正开的风致嫣然。瞧惯了牡丹的雍容天香,这类似牡丹的芙蓉却有一分小家碧玉的随和。正如那满面喜不自胜的映月。盛放的花衬着红润欲滴的脸色,愈加显得映月肤光胜雪,华美轻艳。 烟落缓缓走上前去,还是青黛最先觉了她的到来,忙躬身行礼道:“娘娘。” 映月自花丛中甫一抬头,瞧见了烟落,显然一怔,却立即笑靥生花,甜甜唤道:“姐姐。” 一声久违了的“姐姐”,仿佛还是昔年在尚书府中的光景,依稀还是那样夏日的午后,映月总喜爱伏在她的肩头,甜甜的撒娇着,“姐姐,姐姐,你再帮我写一诗嘛……”小儿女的情怀,如今却再也找不到了。 刺目的红色光影似在眼前一晃,晃碎了她恬淡朦胧的回忆,再回神时,只见映月手中已是拿了几件似是婴儿的肚兜在她面前直摇晃,含笑道:“姐姐,你来的正好,来帮我瞧瞧这式样,哪一个更好?” 她亲热的拉过烟落,玉指一横,指着两件水红纹锦制成的婴儿肚兜,似想了又想不定主意般,问:“姐姐,这是我方才从织锦局要来的婴儿衣物的样式,想照着做一件。你看,是这蝶戏牡丹好看呢,还是这穿花龙凤好呢,或者还降龙云纹蜀锦好呢?唉,我真真是拿不定主意。又不知是男是女。” “都好看!”烟落微笑的看着她道,瞧着映月初初为人母,一脸兴奋难耐的样子,那一刻,她突然心间涌上了浓浓的罪恶感,她之前究竟在做什么?映月是那么的爱风离御,她却总是一味的阻止。瞧着映月眼下这般沉默于幸福之中,仿若她自己才是多余之人,横亘在他们之间。可她的腹中,也有他的孩子,即便她想退出,亦不可能了。古有娥皇女英,姐妹共侍一夫,她真的很想知道,那时娥皇究竟是怎样的感受?寥落?还是真心的喜悦? “不过,映月的绣工比起姐姐来,真是差的太远了,只怕做出来了,孩子的父皇也瞧不上。也不会因此多瞧我一眼。”映月突然情绪低落,垂下眼去,语中含了几分落莫。 “怎会,最难能可贵的便是心意,能为自己的孩子亲手做衣裳,再看着幼小的他穿上,只怕是最最幸福之事了。”烟落柔声劝道,择了一张石凳便坐了下来,她亦是有孕,不能久站。 映月瞧了一眼烟落微微隆起的小腹,眸色暗了暗,叹息声如了无生气的蝶儿,怅然道:“姐姐也是有了孩子呢,想来他更不会在意我的孩子了。姐姐病时他日日都守着,映月也是呕吐不适了几日,可至今才有空闲的御医来瞧上一瞧。”语罢,她摇一摇头,眼眶已是微红。 烟落不忍,滞滞呢喃着,“映月,我……” “姐姐。”映月突然上前拽住她的衣袖,拽的死死的,不肯放手,一双秋水盈盈的眸子里流露出混合着不安、焦急与无措的眼波。那种娇弱之色,委实令人心疼。她哽咽着,似是乞求道:“姐姐,我很担心,当初皇上临幸了我,事后曾命人教我喝那防孕的汤药,我偷偷倒掉了。姐姐,我害怕,我害怕他不会要这孩子……” 映月说着,全身已是颤抖连连,兀自抱紧了双臂,花容失色,惊惶无措的直摇头,大颗大颗的眼泪扑簌直掉落,如断线的珍珠般,落于亭中青石板地上,瞬间便被吸附殆尽,只余一抹深黑的印子。 心中一痛,烟落上前握紧她的双臂,制止了她的颤抖,大声道:“不会的,绝不会我可以你保证!” 映月自惊惶中抬头,凄然仿若一朵被雨水打散了花,双眸盈满不确定的期待,“真的可以么?姐姐,他要封你为皇后,你还有他,我却只有这一个孩子,你真的能容下他么?”言罢,她竟是不自觉的伸手护住自己的小腹。 烟落无言,只无奈的颔,心中百感交集,映月她在担心什么?担心自己容不下她的孩子么?就因为自己以前曾经拒绝过她,不愿与她共侍一夫么?曾几何时,自己将皇贵妃封宫,梅妃又被罢黜得离奇,已是在后宫中传遍了,人人都知晓她颇有手段。是以,连映月都这般防着她么? 映月见她点头,似放心的笑了,她笑得单纯而真挚,如一抹清淡的晓云,神情渐渐沉静下去,不再慌乱。 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映月趴伏在了凉亭的朱红雕栏之上,瞧着池水中一朵朵纯净的睡莲,缓缓道:“姐姐,你知道么?我一次见他,是在晋都的街市之上。” 映月眼神迷离,唇角溢出淡淡舒然,仿佛沉浸在了无尽美好的回忆之中,“那天,我的包袱不甚掉落在路的中央,正上前去捡,想不到,一辆马车却朝着我直奔而来。我吓坏了,忘了动弹,只能眼睁睁的等着被碾入车轮底下。那马车的车夫当时已是没了主意,是他,自马车之中一跃而出,控制住了那马。姐姐,你不知道,有多悬,那马蹄都快踢上我眉心了。他冲我一笑,那笑容,真美!他问我,可安好?那声音,清悦动听。他真的好英俊,玉树临风,我还从未见过那么美的男子,尤其那一双眼睛更是如星辰般璀璨。当下,我只傻傻的点点头,一句话都不曾敢说。” 她挽一挽额边滑落的碎,轻声继续道:“那时,我便知道自己的心,已然丢了。后来,我经常去那条街上等他,可惜再也没有遇上过……” 烟落默然,难怪映月那段日子总是恍恍惚惚的,为此她还偷偷跟踪过映月,只是不甚跟丢了,原来那时映月便是上街等风离御。 映月的思绪完全沉浸在了往日的记忆中,无法自拔,她微笑着,似一朵娇然绽放的玫瑰,幽幽叹息了一声,道:“可是,想不到,再见他时,他竟是拥着姐姐你……” 突然她望向烟落,问:“你试过看着天黑到天亮的滋味吗?” 烟落无言,她有过么?为风离御,看着天黑到天亮?似乎是没有的,她从不认为他的夜会属于她一个人,她会失眠,却从不会为了等待他到旭日初升。更何况,当时因着情势,他们根本不能见面。 映月轻轻笑了,天气热,有署气蒸腾如白雾,衬得她的脸不真实地明媚和酸楚:“姐姐,你没有我那么爱他啊。深宫的日子里,我日日等着,盼着,他几乎没有来过,偶尔会和我说上一两句话,却都是问你从前的事。仿佛那是他和我唯一的话题。我常常等啊等,等到天都亮了,他还没有来我这里……” 她的神情悲恸起来,侧眸死死瞧着烟落,几乎有些凄怨,“他的女人,并不止姐姐一个,却真真是羡慕姐姐你的,为什么?为什么?他不碰我,不就是不想伤姐姐你的心么?如果不是那夜他喝多了,错将我……将我当成了姐姐你……”声音近乎凄厉,她再也说不下去,泪水不可遏制,再次潸潸落下。 烟落的心,深深震撼了,她只知映月喜欢风离御,不知竟是痴狂到了如斯地步。 举眸见庭前一树深红的辛夷正开得烈如火炬,一阵风飒飒而过,几瓣殷红如血的辛夷花瓣飘落在了她的袖子上,伸出一手,轻轻拂去,只见自己一双素手苍白如月下聚雪。 心中模糊掠过惊恸,却快的来不及去抓住,这戚戚深宫往后便是她们姐妹的归宿了么。 徐徐起身,她背过身去,低声道:“映月,你是我最疼爱的妹妹,不要胡思乱想,你只管好好安胎。我去同他说,让他经常来看望你便是,为人父,这也是应该的。” 一滴泪无声地滑落在手心。 她仰起脸,轻轻拭去面颊水痕,折了一枝芙蓉花在手中,紧紧握着,无声无息,默然离去。 …… 正泰殿中,风离御正翻看着一本名册,眉头愈皱愈深,再无法舒展。 尉迟凌亦是一脸凝重,问:“皇上,可看出什么眉目了?” 风离御摇一摇头,突然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尉迟,你说宋祺为何这般轻易便倒戈投降?他可是跟随二皇兄七八年的心腹!即便当时是审时度势,可咱们也并不是十成把握。” 尉迟凌轩眉一掀,冷哼道:“我早都觉着不对劲。” 风离御唇角色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冷笑连连,寒声道:“看来,朕这个皇帝,当得太容易了!” …… 卷三残颜皇后 第三章 胜者归来(一) 月亮浅浅一钩,月色却极明,如水银般直倾泻下来,整个皇宫都笼罩在淡淡的水华之中。朝阳殿乃是皇宫中最高之所。站在殿前极目远望,连绵的宫阙楼台如山峦重叠,起伏不绝,月光下所有宫阙殿宇的琉璃华瓦,粼粼如星光下的碧波烁烁。 烟落静静立于朝阳殿前,夜风有些大,披散着的长被风吹到了眼里迷了眼睛。她随手摘了一朵殿前的紫玉兰,花梗坚硬而长,花苞初绽,亭亭如小荷,反手便用玉兰把头松松挽起。 一袭明黄色缓步向她走来,风愈大,卷起他的长摆无声的飞起,他的龙袍被风吹得紧贴在了身上,益衬得他丰神俊朗。 走进她的身边,便闻得她间那清淡迷离的香气,醉人心神,风离御眸中一软,柔声道:“烟儿,今日起风,别站在风口上。随我进去。”语毕,便上前揽住她的蜂腰。 入了内室吗,他与她一同坐下,仔细将她瞧了一遍,他温言道:“你饿不饿?我听宫人回禀,说你初初醒转,胃口不甚好,吃不下东西。我特地叫人预备了些点心给你。”言罢,他清脆击掌两声。 只见方才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内监,提着红木攒花篮子,小心翼翼走了进来,打开盒盖,从中取出一碗热腾腾的饺子,以及一碟点心,轻轻搁置在了桌上。 烟落看了一眼那似乎油腻腻的饺子,又看了一眼那颜色黑漆漆的糕点,只觉得乌糟糟的,一阵反胃恶心,忙摆摆手道:“不用了,你吃罢,我不饿。” 他不理她,径自用银勺捞起一只饺子,分了两半,递至她的唇边,柔声诱哄道:“这是我特地命人用菌菇及蕨菜制成的素饺,口味极是清淡。你且尝尝,只当是为了咱们的孩子。你想,他们跟着你这个娘亲已是饿了好几天了。”他纤长的眉毛轻轻一挑,示意她吃一口,亮如璀璨的星眸直直瞧着她,蕴满恳切。 听到了孩子二字,烟落眉心一动,心内动容,依言咬了一口,味道果然是爽滑可口,不油不腻,极是清爽。吃着吃着便有了些许胃口,竟是将那碗饺子慢慢都吃了,又就着那块乌黑的糕点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竟是酸梅糕。看着其貌不扬,可真真是对着她的胃口。 他待她如此用心,连饮食都照料的这般细致,烟落默默咀嚼着,心底最深处瞬间软了下去,说不出话来,只静静依着他。 静谥的大殿之中,唯有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映照的交错缠绵。 须臾、她抬头看着他,他亦瞧着他,他的眸光出神却又入神,那迷离的流光,滑动的异彩,直教人要一头栽进去。也不知这样的对视了多久,他的手轻轻抚上她的际,缓缓滑落下去碰到那枝紫玉兰,微笑道:“好别致。烟儿总是最美的。”话语间已拔下了那枝紫玉兰搁在一边,松开她如瀑的长。 他俯向她靠近,唇齿间温热的气息越来越近,直欲一亲芳泽。突然,他停顿了下,眸光凝视在了她瘦削的肩头上,那里的长有几绺被齐生生的斩断,看着与别处极不协调。 伸出一指将那短密密缠绕,眸中闪过一丝痛惜,又闪过一丝异色,他喟叹道:“真真是可惜了,也不知要多久才能长回原来那样。风离澈也真是的……” 闻言,烟落显然一怔。 察觉到自己失言,他即刻住了口。 风离澈的事,便如他们之间的禁忌,谁都不能去轻易提起。 而他的话,无疑是在平静的湖面之上投入一枚石子,在彼此的心间泛起阵阵涟漪。 烟落微微蹙眉,只觉得手心里凉凉的,皆是粘腻的汗,瞧着桌上剩下的糕点,轻吁道:“我已经吃饱了。同样是有孕,没有胃口,只怕妹妹也是一样呢。不如你差人也做上一份,再过去瞧瞧她,妹妹一定会十分高兴的。”心中颇觉微苦,可是这话不得不说,终于也一字一字吐了出来。 他目光如炬,依旧揽着她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冷然道:“我不会去。” “皇上何时给妹妹正名分?”他亦是不饶人,双手抵在他的胸前,追问道。 风离御神情已是不耐,只草草道:“明日宣旨,循例晋昭仪。” “昭仪?”烟落一愣,滞滞重复道:“只是昭仪?” “是!她本是亲王从二品庶妃,循例晋从二品昭仪,有何不妥?”他渐渐收紧了手,眉间已是隐隐不悦。 “可妹妹毕竟是有了皇家子嗣,难道不应该晋为妃么?”她呐呐说道,秀眉紧蹙。品级虽同,然称呼却大不同。原本宫人还得称映月一声“月妃娘娘”,可如今反倒成了“昭仪娘娘”,虽是平级,实则却是降了。这不是让映月日后备受宫人耻笑么?那映月她,会有多么失望伤心? 听着她的话,再瞧着她恍惚的表情,他浑身一怔,银牙暗咬,揽着她身体的手松开了几分,目光轻漫,却逼视着她,寒声问:“你真这样想?” 她凝眉瞧着他,不语。 心中早已是问了自己一千遍一万遍,她真的这样想么?心底的酸楚一丝一丝的钻了出来,其实她狭小的心间根本便容不下那酸楚,只能任它流遍全身,再浸透她全身每一处。此时此刻,她真真是要恨起自己的刻薄来,她的修养,她的隐忍,全都不复存在,连自己的亲妹妹,她都无比介怀。她真的能容忍么?如果她真的能容忍,那此时这窒息般的郁结又是为何? 神色愈黯然,心底如同下着绵绵细雨般潮湿,她慢慢才轻轻启齿:“皇上是明君,雨露均沾,六宫祥和,才能绵延皇家子嗣……” 未及话毕,已是被他一声爆喝打断,“楼烟落!” 他陡然捉住她的双手,大力捏紧。 她愕然,有多久,他不曾连名带姓的喊过她,记忆中,那仿佛是许久许久以前,只有他怒极之时,才会这般叫她的全名。 四眸相望,他的眼底布满了蛛网般骇人的红丝,喉间不断地逸出凉薄的苦笑。 殿外或许有时起风了,重重的鲛绡软帐轻薄无比,风像只无形的大手,一路无声穿帘而来,帐影轻动,红烛亦是微微摇曳,照得他脸上神情明灭不定。 双手被他紧紧握住,他手上缠绕的纱布传来阵阵浓郁的药香,她无意缩回自己的手,却觉着有凉意一点一点蔓延上来。 他的手一分分加力,捏得她十分的疼。须臾,他阖一阖双目,神情极是疲惫,良久才道:“在你心中,究竟有没有我的位置?” 她微微一怔,仍是不语。 他咬牙,冷声道:“楼烟落!我真想将你的心,掏出来瞧上一瞧,看看里面装的究竟是慕容傲还是风离澈!” 烟落的脸色愤然生硬如铁,她腾地站起了身,双手猛地甩开他,眉心间瞬间蕴满了恼怒,只冷声道:“你这话,是何意?” 他俊眉拧成打不开的死结,亦是不语。 僵持,渐渐弥漫了每一处角落;窒息,逼迫得人无处可避,渐渐无法呼吸。 朝阳殿中寂静得过分,偶尔有夜宿的寒鸦凄凉的叫上一声,宿在枝上,风扫过,沙沙直作响。月光透过窗棱落在地上,是淡淡昏黄的的影子。 他与她之间,隔阂早已是那么的深,却只相隔着那么一层蝉翼薄纱,自然是早晚都要捅破的。 正在他们僵持不下时,红菱却适时缓步走入殿中,因着她的素来胆大,丝毫没有被这朝阳殿中骇人的静寂所惊吓,她瞧了一眼僵直站立烟落,又瞧了一眼脸色铁青端坐着的皇上,眸中尽是不解。 自然,红菱全然不顾他们的异常,只是浅笑道:“皇上,娘娘,秋太妃自避暑行宫中回来了,此时正在殿外候着呢。奴婢特地进来通禀一声。” 银铃般清脆的声音打破了一室的沉闷,烟落与风离御神色皆是一松,神情终于不再僵硬。 风离御缓过神来,摆摆手,勉强笑道:“宣!” 语音刚落,已是隐隐闻得珠翠之声渐沥,胭脂香风细细,熟悉的婉转娇甜的声音自殿门前传来:“烟落!” 琴书早已是等不及通传,疾步奔了进来。她粉脸微红,着一件玫瑰紫缎袖衫,整个人恰如一枝笑迎春风的碧桃。皇上驾崩之后,因着烟落被废黜,琴书循例晋了秋太妃,赐住永寿殿,成了先皇位份最高的妃妾。自然是要从旁协助皇陵入殓等事宜,是以在避暑行宫多逗留了几日,今日方才得赶回来。 甫一见烟落,琴书便亲热的上前拽住她的衣袖,将她里里外外,前前后后的瞧了一个遍。目光最终落定在了她的小腹之上,立即覆上一脸笑盈盈。 其实,烟落有孕不满三个月,乍一瞧,尚未曾显露山水,只有坐下时,或者是轻轻抚摸方能感受到微微凸起。 琴书朝风离御略一躬身,唤了声“皇上”,便急忙又掉转头看向烟落,喜不自禁道:“烟落,你可总算是有了我们秋家的骨肉,是什么时候的事。”她亲昵的拉着烟落在软榻之上一同坐下,絮絮叨叨、喋喋不休道:“你怎么一直站着呢,可不好。站久了,日后腰酸可就撑不住了。” 她拉过烟落的一双玉手,因着兴奋而微微紧握,激动道:“烟落,你也真是的,瞒得这样好。我瞧着这肚子还没显露,可是才有的?我记得咱们一同去御苑之前,你有些反胃不适,我问过你,你不是说月事才来过的嘛。想不到,这么快就有了消息,真是太好了。” 言罢,她又朝烟落挤弄了下杏眼,一脸促狭,刻意压低了声音,神色暧昧问:“烟落,你动作真快,可是在御苑之时,你们私下夜会时有孕的?”她说罢,便用手点一点烟落的太阳穴,故作嗔怪道:“你这坏妮子,竟瞒的我这样好。” 烟落闻言,脸色变了变。脑中忆起,大约是六月中旬的时候,她曾在琴书的景月宫中饮茶,当时因着胃中泛恶心,琴书疑她有孕,她便随口诓了琴书一句,敷衍过去。想不到琴书竟是记得这样清楚。 脑中飞快地闪过什么,她转眸看向了风离御,只见他此时正端起一盏青玉茶杯,凑至薄唇便饮啜着,而他手中的一脉青瓷握得似乎不稳,竟是微微洒出一些,落在哪缠绕的纱布之上。 她淡淡瞧着,心中浮起一丝异样,即便琴书再是压低了声音,可是于他一定是能听得真真切切的。他今早还说信她,可此时他的心中只怕还是疑心罢。 她与他,自醉兰池边那一夜迷乱之后,自然是没有欢好过,在御苑之中私会更是无稽之谈。可眼下,她似乎陷入了困境之中,卫风不在,无人能证明她究竟是何时有身孕的,刚巧她又让卫风瞒住风离御,也诓骗了琴书。原本这不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她何时有孕只消一号脉便可知,可偏偏她的脉象又被莫寻用银针封住,这样一来,她究竟是何时怀孕的,竟暂时成了一个无法破解的迷。 转念一想,又觉着不对,她侧眸看向此时正垂立于一旁的红菱。她怀孕之事,红菱是知道的,当时卫风还传授了红菱如何替她用生绢束腹,虽然几乎未曾用上。以红菱所站的位置,应当是能听见她们的对话。而且,以红菱素来的直脾气,早就将事实真相和盘托出了。而今日的红菱,不知是怎么了,竟是垂眉站立着,默默不语。 自然,没有人替她说出真相,阎罗自己是不屑去解释的,她的心气颇高,决定着她是断断不会主动去向他解释个中缘由。其实她的事,只消细想,也不难寻出破绽,她的小腹是微微隆起,怎可能是初初有孕。况且只要卫风一回来,一切便都能明了。他信也好,不信也罢,她都不愿置词。 是以,她只淡雅一笑,那笑意仿若一朵稀薄的花,回眸看向琴:“宛琴,今日我真的有些累了呢,想早些歇息,不如明日待我精神好些了,去你的永寿殿长聊,再将我的事与你细说。” 琴书拍一拍额头,连忙瞧了一眼案几之上燃至一半的红烛,恍然道:“瞧我,一回来便听说了这天大的喜讯,也顾不上时辰晚了,耽误了你休息。该法,该罚!”说着她便笑盈盈的起身,敛身别了烟落与风离御,便神清气爽的离去了。 须臾,待洗漱完毕后,烟落亦是打了红菱下去歇息,自己则是放下帷幕,和衣上床,径自盖上了薄毯。 虽是夏夜,今晚却不甚热,有徐徐凉风并着殿外清凉的花香,溢满一室。 有悉悉索索声音响起,少刻,她的身边似深深凹陷下去一大块,是他,亦是和衣在她身边躺下,伸出一臂,自身后环拥着她。 淡淡的龙涎香,闻着亦有安神的奇效,烟落本因着怀孕,十分困倦,便这样倚着身后的温暖沉沉睡去。 殿内一片静寂,只有皇宫深处偶尔传来的更漏声伴着她均匀的呼吸声,交替响起。如豆的烛火轻轻摇曳,映照着身侧人儿益的恬静安然,她美眸阖着,睫毛如翼轻轻颤动,唇角弯着舒适惬意的弧度,睡的正香甜。 他凝神细瞧着,缠绕着纱布的手轻轻拂过她的面颊,反复摩挲。突然,他伸指一弹,熄灭了烛火,陡然一室的黑暗,即便是窗外如钩新月,也再不能瞧清楚他的表情。 …… 自那日后,日子便这么不咸不淡的挨过了十多日。 他们之间有什么变化么?烟落不知道,如果说有什么变化,那便是风离御愈来愈忙,每日能见上他时,已是晚上,也来不及说上几句话。常常都是她熬不住先是睡去,待到醒来之时,他已是起身离开,只有枕畔那残留的龙涎香,证明着他曾经来过。 然而,平淡的日子维系不了几天,总有更令人震惊的消息。 这日正午,她刚用完午膳,正准备和衣小憩一会。 只见红菱跌跌撞撞跑来,俏脸因着激动已是涨得通红,她上气接不上下气,连连喘道:“娘娘,庆元侯回朝了!” “什么?”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忙搁下手中正绣着的婴儿衣物,急问道。 红菱喘着气重复:“娘娘,是庆元侯,他回来了。” 庆元侯!是傲哥哥回朝了! “啪”的一声,是她碰落了身旁案几之上的一盒绣针。 散落了一地的银针,闪耀着冷濯的光芒,并着明媚阳光耀入遍地而开的金花,格外地刺目…… …… 卷三残颜皇后 第四章 胜者归来(二) 烟落瞧着那散落满地的银针,愣在当场,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正待弯腰去拾。 红菱忙低呼一声,阻拦道:“娘娘,你可是有身子的人了,万万不可屈膝,还是让奴婢来吧。”说罢,她已是俯身下去,一一拾起银针。 烟落震惊到无以复加,心跳的声音砰砰得厉害。他的确还活着,半年来的隐秘揣测和心惊,在这一刻乍然得到了答案,整个人恍如还在梦里一般不敢相信。 银针很快便可拾起,然而她慌乱的心却是极难平静。幕容傲回来了,他竟然回来了。他平来无事,这原本是好事,可此时此刻,她却十分担心,风离澈已然兵败,而幕容傲原本又是太子党羽,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乎?且以前幕容傲与风离御便是水火不相融。此番风离御已然是九五之尊,那他会轻易放过幕客傲么? 这一刻,她彻底懵了,她不明白傲哥哥为什么要回来,他不可能不知晓新皇登基之事,私心里,她是希望他自此隐匿于江湖之中,余生平安即是她最大的心愿了。可她不明白,傲哥哥为何明知形势险峻,却执意往火坑中跳呢。 愈想愈是心惊,她腾地站起身,跨出一步,却又硬生生的止住了,单手扶稳紫檀茶几,驻足细思,如果她去求风离御放过傲哥哥,会不会令事情变得更糟。这一刻,她扰豫了。 红菱偏过头来,瞧着烟落一脸茫然无措的样子,不由诧异道:“娘娘,你怎么了?庆元侯失踪了那么久,人人皆言他凶多吉少。如今总算是活着回来了,可娘娘为何露出如此一副茫然表情?难道娘娘不高兴么?” “红菱!”烟落突然一手握住红菱的双臂,眸中闪过一丝惊惶,急问道:“皇上现在何处?”她的手微微哆嗦着,另一手的腕上的雕龙琢凤缠丝手镯硌在案檀桌上“玲玲”一阵响。 红菱摸一摸头,略略想一想道:“这个奴婢也不是很清楚。这个时候,也许会在御书房罢。唉,娘娘,你要去哪?”看着烟落急急跑出门去,转眼已是消失在了殿门前,她懵懂不解,愣在了原地。 正值午后,是烈日最盛之时,闷热难言,日头毒辣辣的,映着那青砖地上白晃晃的眼晕,一丝风也没有。烟落在烈日下走了一刻,便觉着全身毛孔忽忽透着蓬勃的热意,又走了几步,身上素纭皱纱的衣裳就被濡得汗津津的,几缕濡湿了的头,粘腻地贴在鬓侧。 蝉的嘶鸣一声接着一声,吵闹不停,教人心中烦躁。烟落快步走着,终于来到了御书房殿前。 整个御书房宫门深锁,竹帘低垂,似恨不得将满天满地的暑气皆关闭在门外。只见刘公公手执拂尘正守在门前,微阖着眼眸,打着小盹。 烟落的脚步极轻,可依旧是惊动了刘公公,他定一定神,瞧见了烟落,忙躬身行了大礼,恭敬道:“娘娘,皇上在内政务,正与庆元侯相商要事。 天气这般热,要不娘娘去偏殿等候,或者奴才进去通传一声。”他小心翼翼的瞧着烟落,询问道。 烟落摆一摆手,示意刘公公不要做声,她等着便是。只是傲哥哥与风离御能有什么要事相商?想到这,她心中不免更为紧张。可理智时刻提醒着她,此刻她决计不能进去打搅,一切也得等到他们谈定后再说。 然而,这样的焦灼等待是漫长的,眼看着金乌坠地,彩霞满天,又眼看着夜风吹亮了星子,胃中开始阵阵泛疼,许是饿了太久,站了太久所致。 终于在月上柳梢的时分,御书房的宫门沉重打开,烟落一怔,直觉上想避开,无奈双腿因着久站,早已是麻木至极,根本无法迈开半步。只得眼睁睁的与里边出来之人打了个照面。 他还是原来的那样子,与记忆深处中丝毫没有变化,一袭银白暗纹对襟衫,眉若弯月,日若朗星,一派温文尔雅。若说变的恐怕只是他眉心那一点淡淡晕不开的轻愁。 烟落匆匆瞧了一眼,便慌忙低下头。只那一瞥,她已是分明瞧见了他眼底劫后重生的相逢喜悦。她不晓得自己究竟要以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他,是以逃避是最好的选择。 可他却似脚生了根一般,定在了她的面前,不曾挪动半分。渐渐的,烟落周身已是浸润在了他浑身散而出的清冽芬芳之中。那样的熟悉的香气,闻得便教人心神舒畅轻然。 此时刘公公近前一步,躬身对烟落说道:“娘娘,皇上在里边等着,娘娘可以进去了。” 幕容傲淡淡一唏,似是自嘲,将那两个字重重说出,“娘娘?” 这两个字似两块烙铁重重烙在心上,呼吸的痛楚间几乎能闻到浓郁的血腥味。他是在提醒着自己,她这一声称呼“娘娘”的尊荣,是建立在了手染血腥与杀戮之上的么。此刻,她心中窒闷的几乎说不出话来,为了风离御,自己背叛的又何止是对傲哥哥的感情? 强忍了片刻,她方缓过神气勉强道:“庆元侯平安归来,乃是喜事一桩。候爷一别六月,生死不知,不晓得教多少人担忧。如今回来便好。”她刻意的保持着生疏。 “平安?”他满目怆然教人不忍赌,拱一拱手道:“不过一别六月,不想世事颠覆如此之快,听闻下月初一,皇上便要策你为皇后,母仪天下,傲在此提前恭贺一声。”他退后一步,似自叹道:“候爷?良久未曾听娘娘如此称呼,傲大觉生疏了。” 他如此语气,无疑是在怨她了,更无疑是在她心口上狠狠扎了一刀。他怪她,说好了一同扳倒风离御的,说好了日后长相厮守的,而她却临阵倒戈相向,还设计构陷了风离澈。他一定是在责怪她。可她能分辩么?分辩又有何用?她分辩的理由如今她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伫直良久,幕容傲眸中满合隐忍的苦痛,道:“一别六月,想不到你竟是琵琶别抱。”他温雅的唇边蕴满苦涩。 琵琶别抱?他可是指她移情别恋,一颗心已然向着风离御? 烟落神情难堪的别过头,转身抬步欲朝殿中走去,也许不相见,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 “烟落,我千辛万苦,我拼死回来,要不是想着你。烟落……我想着你才能回来,可却要我亲眼见他迎你为皇后。”他踉跄着退后一步,暗哑道: “早知如此,我情愿自己身死凉州。” 她步履一怔,神色瞬间黯然,喉中有哽咽的低吟,却被她尽数吞入腹中,狠一狠心道:“侯爷千万别这么说,我本就是这样无情无义的女子。” 晚风吹过,一扫白日的闷热,树叶哗哗作响,像落着一阵急促的冰冷暴雨。八月中的天,便是这般昼夜温差极大,教人无所适从。 “无情无义……”他喃喃良久,似苦笑出声。 她不忍再听,仓皇进殿。刘公公适时的将门关阖紧闭,终于将他的一切尽数关在了门外。 入了御书房,只见风离御正背对着她,似乎在用心看着什么东西,像是一卷明黄色布帛。听见她进来,头也不回。 烟落只得福了一福,淡淡道:“皇上金安。” 他微微一怔,有片刻难堪的静默,他回身扶住她,沉声道:“你等了多久?” 她平缓答:“还好。” 他觑了一眼她略显白的唇色,秀眉之间难掩的疲惫,显然是等了不少时候。当即他便扶她坐下,沉了脸色道:“你担心我会对慕容傲不利?所以才一直守在了门外?” 他的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反倒使她一阵语结,不知该说些什么。 风离御也不理会她的愕然,径自坐回了书桌,开始批闭奏章,只丢下一句怨言道:“以后别总没个时间,这般饿着自己和腹中的孩子。” 烟落瞧着他明黄色的身影在烛火之中益炫目,心内涌上一阵愧意,对于她腹中的孩子,他似乎总是比她上心。 少刻,风离御自堆积如山的奏本之中抬头,见她仍是站着,俊眉微皱,徐徐开口道:“此次慕容傲得胜归来,非同一般。他全歼了日月盟在凉州的老巢。且将日月盟的乱党贼子全部整饬收编,这样大的功劳,自父皇开国以来,还未曾有过。” 说着,他神情闪过阴郁,眉间渐渐聚拢了雪峰之上的寒气,冷哼一声,道“你在担心什么?你以为如今我能耐他何?他手握父皇昔年密诏,昔年父皇要他只身卧底于日月盟,自内部将其彻底瓦解,并且允诺他,日后事成,便官拜左相。如今他便要我按先皇遗诏的旨意任命他为左丞相。”言罢,他手中紧紧握住那一卷明黄色的布帛,眸光渐渐变冷,冷得像九天玄冰一般,激起无数锋芒碎冰。 烟落美眸圆睁,交握的双手轻轻一震,腕上细碎的金链子便随着她的颤动而索索作响,为这静谧的殿中添上一分不和谐的音调。 傲哥哥得胜归来?并且全歼日月盟逆党?还要官拜左相? 这究竟是哪一出戏对哪一出戏?此刻,她的思绪完全乱了。 “砰”的一声,是一卷明黄色的布帛丢至她的脚下,那样柔软的布帛贴着她的脚边,一阵软腻。抬眸间,却对上风离御一双阴鸷深沉的目光。 他寒声道,“不信,你可以自己看。” 她顾不得脑中烦乱无序,望着他冷然的目光,那样隔离的目光,仿佛她与他已是离了百丈远,脑中轰然鼓噪着无数奇怪的声音。所有的思想一扫而空,只空空地想着。 时光被缓缓地拉长了,拉得那样长,成了一条细细的线,极柔韧的,一圈一圈绕在他们之间,今他们彼此都渐渐难以呼吸。 须臾,烟落缓缓俯身,轻轻拾起那卷布帛,展开一一看过,果然是先皇的笔迹,笔墨带锋,笔尾带钧,与她废去妃位的诏书字迹无异。原来,竟然真的是先皇密令慕容傲卧底于日月盟内部,再将其一网打尽。 如果傲哥哥与日月盟是这般的关系,那风离澈呢?会是什么样的?突然,她害怕住下去细想。 风离御面色如沉水,语气依旧是冷峻,正如他一手紧握的青玉笔,那样握紧的力道,并不曾放松分毫,冷然挥一挥手道:“如此,你便能放心了? 下去罢,联还要批阅奏章。” “联”,她微微一愣,清丽的容颜晃过一阵惶然,如荡漾开去的湖心粼波。他一次,在地面前自称“联”,这个只有皇帝才能使用的尊贵无比的称呼。 月色空濛如许,落在人身上如披雪披霜一般。这样炎热的天气,犹见西窗下,那漏下的月光有寒凉之意,满地丁香堆积,亦如清霜覆地。 她没有再说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与他,何至走到了今日的地步? 明明是近在眼前,却仿佛相隔了万水千山,无法攀越。 寝殿中静寂的过分,他的神情有些惘然的萧索,望着满地月影,薄唇微启,再多的话,到了嘴边,最后只凝成一句:“你还有什么要问朕?” 她轻轻抿一抿下唇,摇一摇头,敛起衣裙一角,福一福身道:“臣妾告退。” 转身,冉冉离去,纤弱的身姿,渐渐消失在了如霜的月色之中。 只余大殿之中,一片黑潭般的死寂…… 卷三残颜皇后 第五章 公主远嫁 他们的生分,便是在这样一夜之间。所有往昔的一切,都好似从指缝间逝去的流水一般,无法挽留下一分一毫。 那一夜,她在朝阳殿静静坐了一整夜,月光沉默自窗格间洒下,是一汪苍白的死水。她就这样醒着,自无尽的黑暗凝望到东方露出微白,毫无倦意。 心,如同殿中青铜麟兽中焚尽的龙涎香一般,化作了一样冷寂的死灰。 她犹不甘心,执起铜勺,掺了一勺子香注入其中。搅动着,辛冀着能看到一丝烟雾缭绕,迷了她的眼,或是迷了她的心,都好。 可惜,没有了火星,死灰又怎能复燃?她颓然的坐回了床上,一缕细微的鑫色隔着湘妃竹帘洒落在空落落的枕畔上。 天,终于亮了。原来映月所说的那般,看着天黑到天亮的滋味,便是如是,如今她也深刻体会了,不是么?夜相思,风清月明,难耐漫漫长夜。 伸手轻轻抚上日渐隆起的小腹,孩子,终究她还有孩子可以依靠。 接下来的几日,她的耐心一点点都熬在了对腹中的孩子的期待上。身旁案几之上的春藤小箩里已是放着一堆绣件,颜色鲜艳,花样精巧。穿花龙凤、五福捧寿等等吉祥图案,虽然寻常,但在她的手下却栩栩如生。她的针绣,已然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然而没有技艺精进的空间,打起时间来,只会觉得益的寥落与寂寞。 而她,终究只是凡人。心绪不宁,手中的刺绣便是应了心,再无法寻出一分别致。此刻,她几乎要想不起来,昔日的自己究竟是以怎样的心境去绣那个微型香囊给他的。 天气酷热,怀着孩子又更是不能食用生冷食物,心中越觉得焦苦不堪。 这一日她困倦午睡,只留了红菱一人在她身边打扇服侍。中午雷雨刚过,窗下极凉爽的风卷着清凉的水汽徐徐吹进,她睡得极舒服。 朦胧中她好似看见了一柄寒冷的宝剑闪濯着冷冽的银光,朝她直劈而来,斩落她的青丝,零落纵横散了一地。那一双幽深的眸中,跳动着无比愤怒的幽蓝火焰,直欲将她焚烧殆尽。冷厉的声音不断地在她耳边回响着,“楼烟落,我绝不会放过你。”她忽然害怕起来,大声疾呼:“不,我只是,只是……”可他依旧冷冷地注视着她,愈离愈远。 她头痛欲裂,忽而一件清冽的芳香忽然吹散了她深身的闷热窒息,那香气愈来愈近,似有梅花的芬芳,是她所熟悉的。蓦地转身,她望见了一双饱含隐忍的痛楚与绝望的眸子,他苦涩的摇头,“一别六月,想不到你竟是琵琶别抱。”记忆中的他与眼前的他无法重叠起来,只看着他一步一步的后退着,身后似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她惊呼“不要!” 她难受的紧,恍惚中有一只温热的大手温暖覆盖在她的额头上,担心道: “她时常这样么?睡不安稳。” 似乎是低沉的男声,红菱的声音低低的:“娘娘总是睡不好,吃得也不香。” 他哦了一声,一块凉凉的帕子搭在了额上,她觉得舒服了些。仿佛有--双手在抚摩她微微凸起的肚子,然而并不真切,很轻微的触觉。她只觉得困倦,隐约听得他似轻声与红菱一问一答着什么,朦胧中,觉着红菱的手劲极大,一下一下扇得风大,更觉舒畅,便沉沉睡去。 醒来时已近黄昏,她挣扎着起身,唤道:“红菱!” 红菱侧身替她理一理薄被,微笑道:“娘娘,有何吩咐?” 她环顾了下四周,空落落的除了她们二人以外,再无其他,唯有长窗之下盛开的茉莉,泛出阵阵沁凉的芬芳。不觉疑道:“方才找仿佛听见你和谁说话了,是有人来过吗?” 红菱笑答:“现在能有谁来呢?是每日揗例来的御医,见娘娘不停的出汗,便搭了块凉绢子进来。又问了我几句。” 烟落转眸瞧了一眼,手边果然有--块雪白的方巾,心下虽犹奇怪,却也不以为意,径自起身,理顺了微皱的衣摆,挽一挽略松的髻,想不到自己一觉竟是睡了这么久,她随口问道:“可还有别的什么事?” 红菱颔道:“有。下月初一,皇上与娘娘大婚,凤冠吉服已是准备妥当,眼下数十位宫人正端着等在了殿外,只等着娘娘午睡醒来过目一试,看看还有什么不妥之处。”言罢,她正欲起身去唤。 烟落一臂拦下,秀眉微蹙,道:“不必那么麻烦了罢,织锦局向来仔细,况且还有宛琴帮忙盯着,应当无碍。” 红菱撇一撇唇道:“那哪里成,帝后大婚,可非同一般,娘娘还是不要为难那些宫人了,一会儿她们回去无法向皇上交差。” 烟落想一想,觉着也是,于是便差红菱唤了她们进来。 十余个蓝衣宫女,鱼贯而入,个个手中皆捧了一盏玉盘,盘中覆了一层红色珊瑚绒毯,她们将手中之物一一显现于烟落面前。 最烛目的自然是大红色绸绣八团龙凤双喜凤袍,这嫁衣的精美之处便在于整件吉服遍身的金丝刺乡。在两肩、前后胸、前后下摆乡金龙凤同合纹八团,寓意龙凤呈祥。 再是风冠,冠顶饰有三龙,正中一龙口衔一枚硕大夺目的东珠,作飞腾状,中层为三只翠凤,冠的下层装饰大小珠花,珠花的中间镶嵌红蓝色宝石,周围衬以翠云、翠叶。龙凤姿态生动,珠宝金翠色泽艳丽,光彩照人,端庄而不板滞,绚丽而又和谐,尽显皇后母仪天下的高贵身份。 如此奢华,烟落不由一阵感慨,问向为的两名宫人,瞧着服装制式与旁人不同,应当是织锦局和尚珍局的掌制,道:“皇上登基也不过半月余,如此精美的凤袍凤冠,那点翠于法,岂是区区二十日便能完成的,当真是难为你们了。” 二人敛衣福身,恭敬答:“帝后大婚,织锦局与尚珍局拼尽全力,乃是分内之事,多谢娘娘体恤下人,奴婢们只是连夜赶了几日罢了,但求娘娘满意。” 烟落微笑道,“极好。” 自有宫人上前搀扶起她,为她一一试过。穿毕,但闻惊叹声连连而起,一名年纪尚小的宫女由衷赞道:“娘娘倾国倾城,宛若天人,皇上若是瞧了,必定为娘娘所倾倒。” 烟落凝眸向镜,镜中人已经一扫先前黯淡容光,遍体璀璨,明艳不可方物。如同一张光艳的面具,掩盖住了她此刻复杂的心情。他终于要娶她了,午夜梦回之中,这究竟是不是自己所一直期待的那一天? 她伸于触摸着自己光滑细腻的脸庞,轻轻拍打一下,仿佛害怕这一切不是真实的,又仿佛是别的什么。愣了须臾,看着身侧的宫人皆是一脸小心翼翼的瞧着她的出神,不敢言语,方才微笑道:“从未穿过这宫装凤冠,现在穿上仿佛整个人重了几十斤,难受的紧。” 此话一出,织锦局掌制“扑哧”笑道:“皇上宠爱娘娘,赏赐丰厚,恨不得教奴婢将所有的金线宝石一齐都坠了上去。娘娘母仪天下,日后恐怕都得要穿的这般华贵,习惯了便只以为美而不觉难受了。” 烟落淡然一笑,道:“也许罢。” 腾然,她想起了一件事,又问道:“这帝后大婚,怎么个迎娶?”这是她一直疑惑之事,她的宫殿正在建,风离御又不另外指一处地给她住,她如今日日住在这皇帝的寝宫朝阳殿,极不合规制。况且,这帝后大婚,她总要回自己的娘家罢,也不知风离御是如何安排的。 向珍局的掌制闻言,偷偷掩唇一笑,道:“皇上心疼娘娘,不忍娘娘离得太远太久,是以吩咐了我们,隔夜才肯放娘娘回娘家,次日便要奴婢们以凤撵给迎回来。这般鹣鲽情深,可教内宫上下羡煞了呢。” 烟落绝美的容颜有片刻的恍惚,他与她,在外人眼中,真的是这般鹣鲽情浑么?为何,她总觉着是愈来愈疏远了?况且,他已经好几日都未曾来看过她了。 再由宫人服侍,卸去一身沉重的凤袍凤冠,她觉着整个人仿佛轻松了一段,不由得舒了一口气。挥手摒退了一众宫人。 彼时已近黄昏,天空如滴了墨汁般透出黑意,晚霞如鎏金坠地,似铺开了长长一条七彩弹花织锦。她静静的走向了朝阳殿门前,金碧辉煌的皇宫,幻彩迷蒙下的深广殿宇,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摄人气势,直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是的,还有十多日,他便要正式迎娶她。往后他便是她名正言顺的倚仗终身的夫君,她的半边天。可他,也会是其他人的枕边人,心内有莫名的酸意慢慢翻滚着,涌至喉间,却不知是何滋味。 晚霞中,似有一个橘黄色的小点向这边疾步奔来,那一小点跑得极快,愈来愈近,烟落几乎以为自己眼错,细一瞧,竟是十公主风离莹。 以前先皇尚在世时,极是疼爱这最小的女儿凤离莹,若捧在掌心之中的明珠般呵护着。后来风离莹的同母哥哥风离澈册封太子,她更是水涨船高。 不过听闻,风禹御亦是疼爱自己的小妹,是以登基之后,不曾因着风离澈的事迁怒于她,待风离莹仍是极为优渥。 可此时的风离莹看起来似乎十分狼狈,长长的裙裾拖曳及地,几乎特她绊倒,几步踉跄,却仍是执意疾步奔跑着。满头的青丝髻,因着她的奔跑而晃得松散。 未待烟落反应过来,风离莹已是一步上前,拽住她的衣袖,急急道:“皇嫂,你帮帮我……”话未毕,她已是潸潸垂泪,哽咽得再说不出一句话。 烟落愕然瞧着风离莹,只见她容光娇艳而青春,红润如轻霞,与那如珍珠般掉落的泪水极不相称。心中不由十分疑感,她与风离莹素来没有什么来往,甚至以前为了墓容傲之事,风离莹还曾经煽过她一个耳光。此刻,风离莹却来求她帮忙,能有何事? 烟落自不是那种记仇的心胸狭窄之人,瞧着风离莹一脸凄然,长长的睫毛上沾满了晶莹的泪球,楚楚可怜,心下不忍,问道:“公主何故出此言? 不知有何是烟落能帮得上的?” 风离莹一见烟落并未拒绝,露出喜色,自怀中掏出一方绢帕轻轻拭了眼泪,道:“皇兄要将我嫁去南漠,我不愿。” 烟落一怔,好端端的,风离御为何要将风离莹嫁去南漠国?难道仅仅是为了联帮固朝本么? 风离莹一双美眸满含企盼,睁得滚圆,因着朦肫的泪意愈加宝光流转,哑声道:“眼下皇兄最疼嫂嫂你了,也只有你才能劝得动他。皇嫂,你是知道的,我喜欢慕容傲,他失踪了那么久,如今好不容易才回来。皇兄一定是不同意我与他一起,才急急将我打了去南漠。皇嫂,我真的不想去,你帮帮我!” 风离莹终究还是未出阁的少女,这一番话说得自己已是满面通红,终于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烟落听着,心中渐渐清明了起来,眼下傲哥哥已然官居左相,如果再当了这驸马,只怕权势地位是如日中天。而风离御必定是不希望这样的局面生,才欲急急将公主远嫁南漠。 “这个,若我去劝,他会听么?”烟落迟疑道,毕竟她与慕容傲之间总是有过一段情,且风离御一直耿耿于心。 风离莹用力拭去泪痕,大力点一点头道:“一定能行,拜托皇嫂了。” 言罢,眸光中已是满含期待的晶莹。 瞧着她一脸小儿女的待嫁情切,烟落不忍拂了她的意,只得勉强领道:“那,我去试试罢。” 卷三残颜皇后 第六章 翻脸 风离莹一脸满足的离去,与来时仓皇失措的身影相比,已然是多了几分期待的雀跃。其实,风离莹亦不过是未足十七的少女,明艳若向阳春花,还带着未脱的天真稚气与自小养尊处优的娇气,只是眉眼间总是少不了一分与风离澈的相似,有那么些拒人千里之外的孤冷意味。 烟落叹息,黄昏的晚风卷起鬓角的垂摩在脸上沙沙地痒,眼角不觉酸酸的涩。即便是贵为公主,婚姻之事都有那般的无奈与身不由己。此时此刻,反倒不如寻常百姓夫妻的郎情妾意了。 夕阳暮色下,倦鸟归林,红霞影重,而那种血色的苍茫之感,仿佛重重压迫在人的心口。烟落拾级而下,步出朝阳殿,身姿如弱柳扶风,翩翩纤纤,缓缓没入浓重的夕阳之中。 天,在她的身周一分一分的暗了下来,而宫灯,却在她的身周一盏一盏的点亮。是啊,暗了天色,明了宫灯。这皇宫之中,永远都是明亮的,容不得一丝黑暗。 本以为他会在御书房批阅奏章,可到了御书房中,才知晓风离御竟然独自一人去了醉兰池中湖心小岛上用晚膳。是以,她也差人备了小舟,湖心岛并不远,荡上半柱香的功夫便到了。这里除了船,再没有别的途径可以到达。 离船登岛,只见岛上有一栋小轩,烟落知晓此处,听闻是前朝皇帝疼爱宠妃,又因着那名宠妃身子羸弱,不能远行,是以在这样一处宫中湖心小岛上为她建造了一座避暑纳凉所用的水轩。只是自天晋皇朝开国以来,这里已是荒废了很久。也不知风离御为何会寻这么一处偏僻地独自用膳。 烟落环顾四周,这处小轩,不见梁攒,唯有四周巨大的窗户,视野开阔,而所见之处,除了碧草宫墙,唯有茫茫湖水,碧波荡漾。 岛上还算收拾的清爽,没有她想象中那样的荒凉。 正待往深处走,忽然,一阵悠扬的琴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那样婉转琳琅,绵绵之音直酥入骨。时而流亮如碧波荡漾,仿若山涧裂岩狭缝中迸出的一缕清泉,时而悠长舒缓,激荡如碧海潮生,落英玉华。 这湖心岛上,除了风离御,还会有谁?她从不晓得,他竟然是会弹琴的,而且还弹的技艺还这样好。那么,他会不会是不愿让旁人听到,是以才来到这湖心小岛,独自抚琴。 这里四周空茫茫皆是水,是决计无法将那悠扬的琴声传至岸边的。是否只有这样,他才能如此淋漓尽致的宣泄着自己的琴音? 渐渐他的琴音一转,拨起了伤感与不详的下半阙。只是,他曲中那哀婉相思之意,又是为了何人呢? 烟落凝立,缓缓自腰间取出一直随身带着的玉箫,这样短小精致的玉箫,不过一指来宽,是娘亲送给她的,也是她多年来最珍藏之物。这样的夜,和着这样凄糜的乐曲。她的内心惊动如滚滚雷雨,几乎想要伏案恸哭一场。他的琴音,教她想起了自己久不曾见过的爹爹,哥哥,娘亲。还有那如今虽然相伴在宫中却比外人还要生疏的妹妹映月。 月色凝如水,洒在她轻烟般飘渺的容颜之上,便好似她那不曾落下的泪。 清风徐徐扑面而来,夹杂着湖面上清冽的水汽,吹得人神清气爽。她将玉箫轻轻凑至微凉的菱唇边,吹奏起来。箫音清越幽幽,渐渐和上了琴音。 琴箫相和,琴音袅袅,箫声幽幽,周遭一切的声响似乎都低了下去,只余这悠扬清越的合奏飘荡回旋在了夜空之上,连月儿都拂去了遮掩的薄云,醉神倾听。 随着他琴音的尾音渐渐旋得定了,戛然而止,箫声亦是在那一刻止了,突然的安静使周遭益显得沉静如水。 烟落循着方才的琴音缓步上前,瞧见风离御此时正坐在湖畔,远远眺望着醉兰池沿岸密集琳琅的宫殿,亦或是正眺望着不知名的远方,满湖的莲花,已是盛开到将要颓败,盛极必衰,这是天地万物间避不去的规律。可他,已然贵为皇帝,还有什么事能令他如此揪心呢?他的神情飘渺近乎惘然,那样的迷惘的怅然是她不曾见过的。 绣花鞋踩踏着地上柔软的青草,出簌簌的声音。 他背着身,缓声道:“你来了。” 仍是望着湖心出神,语气淡淡道:“你还没用晚膳罢,桌上还有一些,应该还没有凉。” 烟落敛裙落座,执起银筷,随意用了一些菜,就着米饭,慢慢吃起来。虽是渐渐吃饱了,却总有些食不知味。如秋水般的眸子时不时的瞧一瞧他颀长而又冷硬的背影。 搁下筷子,执起罗帕,轻拭唇角,静默了片刻。 她美目一扬,缓缓问道:“我今夜来,是想问问你风离莹远嫁南漠之事。” 风离御自湖边徐徐站起身,转眸看向了烟落,俊眉微蹙,神色阴晴不定。 烟落只作不见,冲他微微一笑,那笑容绵软如三月叶尖的雨珠。 他有片刻的失神,再望向她的神色已然添了几分温文,却依旧是冷声答道:“自我登基以来,朝根不稳,夏北国蠢蠢欲动,愈伺机夺回凉、灵二州,或者有更大的野心也未尝可知。而南漠国一向与本朝疏离,如今却主动差使臣前来请求联姻。父皇已然驾鹤仙去,那昔年父皇与南漠国主南宫烈之间的恩怨,想必南宫烈也不会再计较。此番联姻,可确保我天晋皇朝身背稳固,即便是夏北国率兵来犯,应付也是绰绰有余,免去了腹背受敌之忧。如是,你可明白了?此事我已然决定,无可转圜,你替她作说客,也是无用。” 今日月朗星稀,夜色如轻扬的羽帐缓缓滑落,湖面之上的夜是深蓝色的,星垂湖面,明亮地烁着银亮的光,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稀疏的光影间,他站着离她十步远,瞧不清他面上如风云变幻的表情。 烟落眉心微动,亦是面无表情,只凝眸瞧着他,语气如疏淡天气,问:“只是这样?” 风离御近前几步,眸底划过一丝冷然的光晕,行至她的身侧,一字一字道:“你这话,是何意?” 她温然一笑,淡淡道:“无甚意思。只是觉着公主年轻娇柔,自小养尊处优,是以脾气骄纵,如何能肩负起这远嫁南漠和亲的重担,是以烟落心中很担心。相信公主的性子,皇上应该比烟落更为清楚,又怎会不明了?” 此时,她背风坐着,他迎风站着,抬头仰望,只觉得他高高在上,远不可及。他们,自认识以来,相处的时间是那样短,即便是初次在万灯节画舫之上相识至今,也不过是匆匆八月,八月之中,真真在一起的日子更是短暂。此刻,她现自己其实一点都不了解他。 夜风吹起她宽大的衣摆,如一翼蝶儿鼓起宽阔的翅膀,那翅膀随风挨得他那样近,可是她不确定的是,他们的心是否还能这般靠近。即便是他们可以琴瑟合弦,可终究是相隔着什么。 他略略沉色,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身旁一丛丛野菊开得正盛,烟落顺手摘下一朵,掂在手中把玩,一片一片摘去那花瓣,讪笑一声道:“我能想说什么?皇上都已经决定之事,我还能置词么?” 她心中极恼他总是这般罔顾她人的意愿,还且还怔怔有词,指尖的花茎被掐摸得久了,清凉的花汁一点一点蔓延至掌心,黏腻腻的清香。她抬眸觑他一眼,忽然勾唇道:“究竟是因为害怕庆元侯当了驸马权势过盛,还是因为她是风离澈的同母妹妹。想必答案只有皇上自己心中最为清楚,旁人无法揣测,又怎能知晓的那么详细!” 他的目光顿时犀利如剑,冷如寒月,死死盯着烟落,仿佛要将她刺穿一般。须臾,他突然勾唇邪肆一笑,寒声道:“怎么,昔日的情人如今九死一生回来了,是这般的另你难以忘怀?连婚事都要你替他操心?你还想为他周全一些什么?” 他的双拳握紧,隐隐可见指节泛青,如一颗颗滚圆的鹅卯石,凤眸微微眯起,薄唇勾起冷嘲道:“你自己未能嫁给他,怎样,看着旁人嫁他,你就不吃心?想不到你的气量还真是大。” 她望着他深邃不见底的眼中那抹狠厉之色,终于明白什么是耿耿于怀,心中顿时痛得无以复加,想也没有想,站起身,脱口道:“要不是因为你,罔顾我的意愿,强迫我,我早就是他的妻了,又怎会落至今日这般地步!”她恼极他对她的怀疑,怒极他对她的不信任。她为了他,付出了那么多,可他依旧是怀疑她的心。 语毕,她已是深深后悔,自己今晚是这么了,竟然会冲动至极,说出这样伤人的话来,与她平日的内敛隐忍相去甚远。 其实,自再次见到慕容傲时,她的心早已无从前那般少女情怀的含羞带怯。也许,她对慕容傲从来都是一种倾慕,而不是真真刻骨铭心的爱。也许,正是因为她与风离御一同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有痛的,有爱的,有伤害的,有呵护的,有猛烈的,有狂热的,是以才令她难以忘怀。 “落至今日这般地步?!”他一字一字的玩味的念过去,双眸益眯起,成了一条锐利的细线,那冷冷的目光似要将她彻底吞噬一般。 烟落自觉失言,脸色微微白,心底泛起一丝惧意,双腿微颤,不自觉的向后退去。 风离御一下拽住她,单手扣住她纤柔的手腕。她的手腕之上戴着玉润的玉镯子,并环绕着碾成金叶的细链子,此时此刻却因着他的紧握,那片片金叶子都如同尖锐的锋刃般刺入她的肌肤之中。细碎的疼痛,密密麻麻的侵蚀着她的大脑。 “我……”她轻轻摇着头,而喉间却好似卡着一枚核桃般,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眸底已是血红,有难以言喻的撕裂的伤痛,腾地将她拉至身前,用力甩开她的手腕,改为狠狠捏住她的下颌,“嫁给我,竟让你这般不情愿么?既然你心中一直没有忘了他,那又为何愿意为我孕育子嗣?” 他极是用力,烟落一时无法挣脱,挣扎间,唯有一滴清泪滑下,落在了他的手背。似被烫了一般,风离御轻轻一颤,手上旋即松开两份力道,不觉怆然,退后一步,满目皆是伤痛,道:“烟儿,你太叫我失望了。” 烟落咳嗽几声,猛力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哑声冷笑道:“孩子?!你敢说,你从没有怀疑过这个孩子的来历么?”既然眼下他们已然扯破脸,还不如将心中想说的全部说开了。 有太多的猜疑,横亘在了他们之间。她初初醒转那日,他是那样的温柔相对,可区区一句“我信你”,不过是一张薄纸,又怎能包裹住他们心底不断窜出的怀疑火苗? 平静,只是暂时的。风浪,是无法平息的。 而他们之间相隔的,只是一层最薄的薄纱窗户纸,只是一层浅浅的表象的平静,早晚都要捅破的。会至今日,她丝毫不觉得奇怪。 风离御一愣,英俊的脸庞飞快地略过一丝难堪,盯住烟落良久,才道:“我从没有怀疑过你腹中的孩子不是我的。”她的小腹已然隆起,他其实并不怀疑那不是他的孩子,他介意的是另一桩事,既然今日他们已争吵至此,所幸都说开去。 他的手掌有粘腻潮湿的冰凉,突然伸手握住她额边随风飘扬的断,又陡然松开,寒声问道:“你可知,在风离澈母妃的族人中,断了女子的,意味着什么?” 烟落秀眉微蹙,摇一摇头道:“我自小生长在中原,又怎会知?”脑中依稀记起,那日晚上风离御轻轻抚触着她的断之时,神情似略过一丝异样。难道这断不是断情么,还是另有说法。 风离御神色迷离几分,不定的眸光似穿透了她,瞧向远方,冷哼道:“草原风俗,男子赠女子匕,女子执匕断相赠,在族人眼中便意味着他们从此结为连理。” 她愕然,心头一震,有惊异的目光几乎要夺眶而出。 风离御也不看她,径自道:“如果你与他从未有过什么,敢问他何以会误认你腹中的孩子是他的?”语毕,他的心中仿佛有一块大石沉沉落下,长久以来郁积在心中的窒闷,如今终于全部合盘托出。风离澈的那一句,“原来,你竟是连有身孕这件事,都是骗我的。”,长久以来,一直如同芒刺扎在他的心中,无法连根拔除,时时刻刻都会疼痛流血。 烟落静静听着,望着他眸底的浓重疑惑密密织成一张天罗地网,兜头兜脸向她扑来,她几乎能感觉到自己贴身小衣被汗湿了紧紧吸附在背上的黏腻感觉。他,终于还是将怀疑说出来了。 她轻轻笑了,笑声幽幽回荡在了湖心的夜空之上,那笑声是如此艰难,仿佛一缕莲心之苦直逼心底。如果不是为了他,她为何要去接近风离澈,为何要去欺骗风离澈,又为何要利用风离澈对她的感情?可是,如今,她成功的离间了先皇与风离澈,而他,也如愿以偿的坐上皇位。而她,又得到了什么? 她得到的是他的怀疑,得到的是他的疏远,得到的是他一句错当映月当成了自己。 他眸色乌沉如墨,神情不瓣喜怒,径自说道:“如果不是在御苑之中,父皇寿宴那日,我亲眼瞧见了他吻你的一幕,又何至于饮多了酒,误将映月……还有,那日山间暴雨,我拼命寻了你一整夜,次日一早,却看见你与他独处一穴。风离澈是怎样的人,我还不清楚么?他会对你没有一分遐念??他会忍住不碰你?”连声的质问,他已是将指关节握得“咯咯”直响,在寂静的夜中格外地清晰。 那一日,她身姿柔弱的立于山洞前,衣衫微皱,裙摆下已是扯破数处,她瞧见他,那淡漠的表情,至今回想起来,都觉着心中郁结。风离澈自山洞中缓缓步出,脸色潮红,丝凌乱。他从不知,风离澈向来冷清的眸光也能这般温柔,瞧着她的背影,仿佛能拧出柔情之水来。他是男人,风离澈那般瞧着自己心爱的女人的神情,他一看即是明了。那夜,他们真的没有生过什么么?要教他如何相信! 她的舌尖咯咯而颤,心中窒闷得几乎要呕出血来。月色惨白似一张鬼脸,幽幽照在她的脸上,原是同样。 她的手软弱的垂了下去,再提不起来,眼角的余光,瞥见自已的手已是苍白如月下雪。心中划过一丝剧痛,苦楚与羞辱似凛冽的刀锋般一刀一刀剑着,再一滴一滴的落下鲜血,那样痛,痛得几乎蒙住了呼吸。 “好!好!好!”她神情疮痍不忍赌,连连后退,连连说了三个“好”字,紧咬下唇,声音凄惶不堪,整个人摇摇欲坠如枝头即将凋落的树叶。原来,在他的心中,她竟是这样朝三暮四的女子。可以为了达到目的,轻易奉献出自己的身子。 原来,她竟是这样不堪。是的,他的质问,让她一次瞧清楚了自己,她利用自己的美色,去勾引风离澈,而她,原本就是这样不堪的女子!她终于清楚的认识了自己! 突然,她的唇边漾起一丝冷笑,质问道:“既然如此,我也有话要问你。风离澈似乎并不知晓我入宫冲喜的缘由,况且如今傲哥哥已然是全歼日月盟归来,可见风离澈与日月盟根本没有关联,又何来合作?即便司天监莫寻是日月盟的人,又何以见得是风离澈与他一同构陷于我呢?” 他皱眉,寒声道:“这个,我也是才知晓。” “真的是才知晓么?”她突然情绪失控,朝他大声吼道:“我不信你不知道!” 他的脸色极是难看,微张的眼角迸出无尽的怒意,腾的一力,便一掌拍碎了身旁的案几,“哐啷”声不绝于耳,是散落一地的杯盘碗碟,玉瓷碎片的尖角,仿佛能将这寂静的夜色勾破,直射出一道道清冷森然的光芒。 “楼烟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暴怒使他的双眸充满血丝,令他整个人如同一头侗机而动的猛兽,直欲扑上前去,将她撕扯成千片万片。 她早已是理智失了殆尽,背风直立,一脸倔强,只挑衅望着他,亦是怒吼道:“反正,你都利用过我。你既然能将我狠心推向豹子,那这等小事,骗我又算得了什么?” 他的脸在月色中益的阴沉,目光冷得有如九天寒冰,轻哼一声道:“你还不是一样出卖过我?如今日月盟全线崩盘,晋都之中的联络点已然暴露,锦绣坊!楼烟落,你究竟是用的什么手段,给慕容傲传递的消息,嗯?你告诉我啊!”大怒之下,他亦是喘不上气,顿一下,冷嘲道:“我竟从不知,你如此有手段,竟能在我眼皮底下将消息传出。我真真是小觑了你。你能出卖我一次,谁知道,还会不会有二次?!” 烟落面色惨白如纸,夜风吹乱了她的长,蓬乱如草,肺中涨满了郁气,再说不出一个字来。她有手段!她若没有手段,他如何能扳倒风离澈?! 从小至大,爹爹一直循循教导她,要隐忍,要内敛,凡事不必去强争,因为真相自在人心,总是会被人现的,多说无益。平时她总是忍忍忍,今日她一反常态,竟是与他争执了这么久,久到她几乎快要忘了自己前来寻找他的最初目的。然而这样久的争执,到了最后竟是毫无意义。 良久,她兀自摇一摇头,一丝悲戚的笑浮上脸颊,幽幽叹道:“如是,我也无话可说。你考虑一下。虽不是一母所生,风离莹毕竟也是你的亲妹妹。一去紫台连朔漠,千载琵琶作胡语。她这一去,日后也不知多少年才能见上一面,你真的忍心么?” 徐徐转身,她只觉得脚下有如灌了千斤般沉重,也不知自己是怎样迈开的步子,更不知自己脚下所踏的是何物,只觉得软绵绵的,仿佛踩踏在了棉花之上般轻飘。 月色如霜,情然轻泻,拖出她细细长长的人影孤零零的凝冻在了地上。 远处水红色的宫灯明明灭灭如遥远的星子,风吹着身旁的柳枝轻摇,却出凄凉的哀鸣,高高杜于天空之中的月亮,也放佛有些悬悬欲坠,只冷冷注视着人间的一切。 他的目光定定的巡回在了她的背影之上,那样的苍凉之感,如同一根根银针直直没入他内心深处,整根没入,深不见血。看着她这般一步步的走远,心中突然涌上了无尽的害怕。 腾然上前一步,自身后将她冰凉无温度的身子拥入怀中,炙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畔,此时却有如烈焰正焚烧着她的心,再无一丝温情可言。 他靠近她,蹭在她的颊边,柔声道:“烟儿,今日你我都失态了。我们不要再计较了好么?别这样,我们就要大婚了,若你肯,我们还像从前一样。” 她冷笑,笑得不可遏制,片刻停息后道:“皇上以为还可以么?” 轻轻拂落他环在她腰间的手,她毅然离去。 顺着来时的路,还走回来时的地方,那里栖息着两条小舟,一条是他乘坐而来,一条是她乘坐而来。 俗语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他们,如今都不能一同渡船,各自一叶扁舟,又如何共枕眠? 独自驱舟于湖心之中,只觉得夜风愈来愈冷,似能冷入她的骨髓之中。远远望去,宫殿巍峨高耸,宫灯明明灭灭,好像是一滴滴凝结的泪。水面之上似有白蒙蒙的雾气,将一切都笼罩在了朦胧之中。可迷了景色,却不能迷住她愈清明的心。 身后的湖心小岛,愈来愈远。 可是,即便是驶出了这醉兰池,她终究还是要回朝阳殿。天下之大,却无处可去。也许此生,她都无法走出这繁华鬼魅的后宫…… 卷三残颜皇后 第七章 飞鸟尽,良弓藏 自那日后,彼此似乎皆是刻意躲避,她不愿见他,想来他也不愿见她。 公主远嫁南漠之事,已然成了定局。听闻风离莹哭闹不止,几次欲闯御书房陈请,皆是被人拦下。而风离御更是下旨,将风离莹禁足于景仁宫中,直至十月出嫁。 金秋十月,正是大雁南飞的时候,而昔日被先皇捧在手心里疼宠的十公主风离莹也将随着那些雁儿们一同去那遥远的南方。听闻南漠国山峦起伏,沼气瘴气频生,也不知风离莹这般身子黔贵的公主,如何能承受得住。 时光在指缝间匆匆流逝,一晃又是过去了**日。她几乎足不出户,日日只在朝阳殿中专心绣着为腹中孩子准备的锦被与枕巾。 即便时间再难熬,也终于要到她册封皇后的日子了,心内平静得几乎寻不到一丝涟漪。内务府选定的吉时是后日正午,在正泰殿前举行帝后大婚仪式,普天同庆,届时又将是大赦天下三日,想来这大赦天下的皇榜已然是在晋都城内四处张贴,她几乎可以想象得到,那熙熙攘攘的街市之上,鼎沸的人群是如何雀跃的耸动。 有多久没有出宫了,她真的很怀念晋都那热闹非凡的街市,那一一擦肩而过的过客,每个人的脸上,表情各异,有快乐的,有愁苦的,但却都是真实的。不像这宫中,人人谨小慎微,仿若都戴了一张面具,令人看不清原先的真面目。 一想到明日便可出宫回到尚书府中,虽是回府待嫁,可这是目前最令她兴奋之事。爹爹,娘亲,哥哥都好久不见了,她真的十分想念他们,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要同他们说,只怕是说上一整夜也说不完的。 连连**日,朝阳殿之中皆是人来人往,一众宫女内监们正在抓紧布置着,短短几日,殿中已是刻画雕彩,居香涂壁,锦幔珠帘,穷极执丽,隐约闻得椒香细细,暖香阵阵。这样的香意似细雨洒落,四处晕开,无所不及,兜头兜脸地袭来让人几欲迷醉。 殿中更是置上了通天落地的屏风,皆是换上了水晶玉璧灯,以珍珠为帘幕,夜明珠为掌灯,鲛绡宝罗帐,帐上绣满了多子多福的吉祥图案,配上青玉抱香枕,冰蚕丝被。 总是人来人往的,烟落瞧着不免觉得心中有几分烦躁。是以便起身去琴书的永寿殿稍坐片刻。太妃们的居所自是更远,永寿殿已然不是步行少刻便能到达的。是以烟落择了一轿撵,便独自去了。 她此前并未去过永寿殿,远远只见,一座青砖古朴的院落正隐匿在碧水之后,瞧着竟有几分江南烟雨的味道。而殿前是一汪蜿蜒的碧水,池边垂柳荫荫,条条碧绿丝绦悠然垂地,仿佛女子舒展开曼妙长,池边亦多假山,堆砌精巧,假山之上藤萝掩映,点缀得宜,恍若一副精美画卷。 烟落行至假山后,细瞧碧波池水中,似有一条小舟。 莲叶田田遮天,荷花高耸其上,水波粼粼如金。那小船之上,似有两名女子相聊甚欢,一名着绿衣的瞧着似是映月,一名着红衣的自然是琴书。看着她们泛舟其间,如在碧叶红花间寻找幽深之路,偶尔见着琴书折了莲蓬剥新鲜莲子吃。 那样的惬意舒心,直教烟落眸中一阵酸涩,映月在宫中无依,又是极疏远她这个亲姐姐,如果映月能与琴书谈得来,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她这个做姐姐的真的很无用,也许琴书可以代替她这个姐姐多多照拂映月。 也许,对于琴书来说,只要是有了秋家的骨肉,她都会这般温言相向罢。 水面之上飘来阵阵清冽的风,吹乱了她额边的碎,晃碎了她清丽的容颜。小舟折折荡远,忽的闻得一阵琵琶淙淙之声,流畅婉转,是映月。 映月的琵琶乃是她亲手传授教习,是以得尽她的真传,听着映月的琵琶之声虽是清越却不乏哀婉之音,想来映月在宫中的日子过得一定也不甚好。 烟落抬头望一望头顶之上碧清如琉璃的蓝天,时候尚早,不忍打搅她们这难得一时的娴静。独自缓缓行至了琴书的永寿殿。一名宫女见她来,忙上前一步,恭迎道:“娘娘,秋太妃正与昭仪娘娘正一同泛舟,要不要奴婢去通禀一声?” 烟落笑笑,摆摆手道:“不用了,本宫方才已是瞧见了。你下去忙你的吧,本宫自己在殿中小坐会儿,等她回来便是。” 那名宫女敛衣福身,一副恭谦之状,缓身退出永寿殿。 烟落环顾四周,这里布置得十分素雅,以青色为主。只是殿中徐徐缭绕着一股子淡淡的烟味,再一瞧,原是东窗之下搁置着一案长长的香台,其上供着一尊玉观音,三柱檀香徐徐袅袅,一串迦南佛珠并着木鱼,摆在了案几之上。 烟落不觉心内怅然,风离御的帝位得来真是不易,这其中还有牺牲了琴书如花般的青春。虽然眼下贵为太妃,可终极此生,心却只能如千年枯井一般。才不过二十六的年纪,琴书竟然已是日夜相伴青灯古佛,聊度余生。 漫漫长夜于孤独女子,能打时间的,唯有刺绣和诵佛罢了。 犹自叹息一声,烟落的目光已然注意到了一个春藤小篓,里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绣件,颜色鲜艳,花样精巧。有的已是完成,有的方才绣了一半,心里喜爱便随手拿起来细看,不外是穿花龙凤,鸳鸯莲鹭,蜂蝶争春,无非皆是祥瑞之意。翻到底下,正要放起来,此时一枚蝶形香囊,绣着七彩斑斓的瑚蝶,那蝶翼盈盈欲飞,色泽光影层叠分明,骤然引起了她的注意。 脑中有片刻的空白,烟落伸手去取那枚香囊,细瞧之下,方能现她的手竟是止不住轻微的颤抖着。 记忆如潮水般自千疮百孔的缝隙间喷涌而出,一幕一幕回映在了她的眼前,脑中起初似有迷蒙的大雾,却被清冽的风徐徐吹散,漏出内里清晰无比的一重重景色。 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秀女大选的那一晚,风离御曾来找过她,琴书守在了殿门之外。而那晚风离御临走之时,曾经叮嘱她一句,要收好那枚蝶形玉佩,免生事端。这句话,门外的琴书自然是听见的。 两日后,琴书替她绣了这样一枚蝶形香囊,轻轻放入她的手中,宛然微笑道:“小主,您的那枚蝶形玉佩过于惹眼,还是放入香囊之中收起来,再随身带着更为妥当些。” 琴书的建议,她欣然接受。 有这样一日,琴书建议她去杏林苑观看司天监莫寻教导宫女下棋,彼时的她向来固居云华宫,闭门不出,为的便是不想惹人注目。那时的她,从未怀疑过,琴书邀她去观看下棋,会不会只是将她引开,调虎离山? 记得她与琴构陷莫寻与梅妃,莫寻离宫前曾经提醒她,他如是说:“我的确是拿了你的贴身之物,不过是想作个纪念。敢问我又怎知是宁王送与你的定情信物?这么寻常的问题,难道你不曾想过么?” 的确,即便莫寻在杏林苑的那日棋局结束之后,顺手将她腰间的香囊及玉佩一并捞去,可莫寻又是如何知晓,这是风离御送给她的呢。即便是他能猜到如此不寻常的玉佩,必定是旁人相赠,敢问,除了与风离御极为贴近之人,或是自小伴他长大之人,何人能知晓这是一枚风离御自小的贴身之物,意义非同一般呢? 如果说,有一个人应该知道,且完全有理由知道,那么,这个人,只会是琴书。 可即便是莫寻提醒了她,她也没有怀疑过琴书。直到皇上驾崩那日,曾无意中透露,她的玉佩,竟是在云华宫中搜出的。当下,她便觉得大为疑惑,只是后来变故连连,且尘埃落定,她一直没有去细想。 如今仔细想来,她从来足不出户,怎会连内务府何时来搜宫都不知晓?唯一不在的那日,便是去杏林苑下棋之日。 由于丢失玉佩之时,琴书一直跟随在了她的左右,是以她怎可能怀疑琴书? 而那个装有蝶形玉佩的香囊,应当是一同被莫寻拿了去。而此时,她的手中,这个一模一样的香囊,又是从何而来? 一模一样!烟落脑中突然有零星一闪,忽的全部明了,原来竟是这样的。琴书一定是绣了两个一模一样的香囊,而那日香囊之中的玉佩早被调换过了,是以莫寻拿去的,应当只是一枚普通的玉佩。不过,即便莫寻那日没有顺手牵羊,琴书也一定会想办法让她丢了贴身之物。 原来,这一早便是一个圈套。 当真相一一清晰的浮出水面,烟落僵滞站立着,只觉得身后已是惊出了一身黏腻的冷汗,夏日凉薄的丝质衣料紧紧贴附在身上。 纤弱的身子不住颤抖着,身上虚,一阵阵凉。胸口闷的难受,本来她的孕吐反应已是好些了,此时此刻却又克制不住的干呕起来。 纱窗外的阳光那样明亮那样热,白晃晃地照在地上反得人眼晕。转眸瞧着案几之上,那三柱檀香如枯槁般死沉,只觉得那香的袅袅青烟都如一圈一圈的绳索,勒上她的脖颈,无法呼吸。 人心之深,竟能至此么?琴书,琴书! 犹记得,当时刘公公率人前来将她带去慎刑司,琴书神色焦急的上前拽住刘公公的衣袖,那焦切之色,竟是伪装的? 犹记得,琴书去慎刑司探望奄奄一息的她,泪流满面,见着动容,闻着落泪,这背后竟是算计? 犹记得,她自慎刑司出来之后,又入暴室,琴书对她悉心照料,独自一人做着所有的苦活,日渐憔悴与消瘦,难道仅仅是因为内心愧疚? 手中的香囊已是被她握得死紧,汗水将它湿了个透,几乎能掐出水来。 如果,连如此交心的挚友,都不能信任,都是在背后算计着她的,那真真是太可怕了。姐妹情谊?如果在这偌大的宫中,连琴书都不能信任,那还有谁能相伴? 原来,知晓真相的代价,便是如此的痛心! 烟落完全沉浸在了震惊之中,全然不觉身后已是有人掀起了湘妃竹帘,莲步踱了进来。 送走了映月,琴书本是满面舒心的笑容,甫一进屋,便见烟落背身站立,瞧着身形十分的僵硬,不由得疑惑上前,待到看清楚烟落手中所持之物时,她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无丝毫血色。 “烟落……”琴,声音细若蚁呐,结巴道:“你……怎么来了?” 烟落美眸眯起,面无表情,径自拉过琴书的手,方现她的手竟与自己一般粘腻,皆是汗水。原来,她也会紧张至此? “宛琴……”烟落启口,欲言又止,只定定瞧着琴书,秀眉纠成死结。她希望缘由由琴书自己告诉她,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我……”琴书将唇咬得白,神情略过一丝难堪,滞滞道:“烟落,对不起,我只是见你不愿相助皇上,所以,所以才……我没有想到后果会那么严重……” 所以才将她置于死地而后生?烟落淡淡一笑,并没有说话。 琴书一脸紧张的瞧着她,额边已是泌出涔涔汗水。尴尬片刻后,才试探着歉然道:“烟落,那时是我糊涂了……” 烟落却突然出声打断琴书的话,只冷冷问:“我只想知道,这样的计划,他有没有参与?” “他……”琴书疑惑的呢喃着,突然醒悟,连连摆手道:“不!不!绝没有,皇上绝没有参与其中,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是我,我只是想铤而走险罢了。” 烟落斜觑琴:“你是他的小姨,自然是替他说话。”铤而走险,以琴书这般温婉的个性,能有这样的胆量?陷当时的七皇子于困境,再绝处逢生?可能么?即便是自己,也未必敢如此豪赌!心中越想越是害怕,如果这一切的背后真的是他,那她,岂不是天底下最傻的傻瓜…… 未待及细想,只见红菱突然冲了进来,也不请安,神色极是慌张,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慌乱。烟落心下一沉,立即觉着大事不好。 红菱三步一冲,几乎撞在她的身上,上前便拽住烟落的衣袖道:“小姐!”情急之下,红菱竟是连称呼都喊错了。喘了口气,又道:“大事不好了,方才我经过正泰殿,适逢下朝,我听到不少朝廷官员正在议论着,尚书府,好似出了大事!” 尚书府出了大事?!能有什么样的大事?!烟落一惊,忙拽住红菱衣袖,紧张问道:“怎么回事?”连声音都在颤抖着。 “听说,皇上将老爷打入大牢之中,秋后问斩。少爷也因此受了牵连,要被放逐去南漠边境。眼下,皇上恐怕已是派人去尚书府中抄家了。”红菱终于一口气说完。 烟落彻底呆住了,脉搏的跳动渐渐急促,怦怦直击着心脏,心如同坠入腊月的湖水之中,那彻骨的寒冷激得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竟是克制不住,直抖得如秋风中残留的枯叶一般。 “为什么?”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几乎低不可闻。 “结党营私!”红菱咬唇道,瞧着烟落突然推开她,急急朝外奔去,忙在身后大喊道:“娘娘,娘娘,你要上哪去?”可烟落的身影已然化作了一个焦急的小点,不复可见。 红菱看向身旁的琴书,只见她一脸木愣,只喃喃自语着,“结党营私,怎么可能呢?” 是的,怎可能?怎可能呢?烟落也是这般想的。 她拼命的跑着,直朝御书房奔驰而去,风离御近来都是宿在御书房,此刻也一定在。她不信,她绝对不信他会那样做!那样绝情! 夏日的天,说变就变,此刻便如同她的心境一般,腾然变得阴沉起来,密密层层的浓云遮蔽了日光,天气益的闷热,没有一丝风,即便站着不动,都能教人泌出一身的汗。 是以当烟落奔至御书房之时,已然浑身湿透,如淋了一场大雨般。 此时宫门紧闭,刘公公见烟落上前来叩门,慌忙一臂拦下道:“皇上已经吩咐了,任何人不见。如果娘娘是为了尚书府来求情,则更是不见!” 烟落浑身狠狠一怔,如是,红菱说的便是真的,尚书府真的出事了。那一刻,她只觉心中最后一丝希冀也不复存在。而他,竟然都不愿见她。 结党营私之罪,秋后问斩!爹爹以前确实是太子一党,然慕容成杰与慕容傲亦是太子一党,且在朝中根基甚深。难道说,风离御不能撼动慕容成杰的固本,是以便赐罪于她的爹爹,斩去慕容成杰的左膀右臂,以儆效尤么? 不,他怎能如此待她! 犹不甘心,当即,烟落拔去头上簪,一任满头青丝无力垂落。 终于,起了一阵风,却将她的如云乌吹得蓬乱如草,衬得她雪白一张俏脸僵直如尸。 脱簪侍罪,她腾地跪下,叩着殿门,凄厉大喊道:“皇上,请你念在臣妾的爹爹开疆辟土之时,功在社稷的份上,网开一面!”。 “皇上,请你念在臣妾的哥哥多年来的倾心相助,从轻落!” “皇上!” 一个响雷滚过,闷热的天气终于被一场罕见的雷雨打破。如鞭的暴雨“哗哗”抽起,在地上激起阵阵迷蒙的白雾,无数水泡在浑浊的水潭里浮起五彩浊光,旋即被新的雨水打破沉灭。 轰然的雷声滚过深重阴暗的天际,轰得人耳根直麻。 而她哀求的呼喊声,渐渐淹没在了嘈杂的雨声之中,不复听见。 她绝望的一步一步后退,直至退至阴沉的天空之下,雨哗哗如注,仿佛鞭子抽在身上,一记又一记,生生的疼。身上衣衫全都湿透了,雨水打湿了她的长,她的脸。 她的眼泪,在一瞬间灼热涌出眼眶,模糊在脸上,已然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曾几何时,她已是愈来愈软弱,动辄哭泣。 “皇上,臣妾的爹爹年迈,怎能经得起牢狱之灾!请皇上开恩!饶恕臣妾爹爹的死罪罢!” “皇上,臣妾的哥哥何其无辜。” 大雨不断地将她浇透,雨水,有着清冷而萧疏的意味,和她的头脑一样的冰冷和清醒。薄薄的艳丽的衣料成了焦土一样颓败的颜色,紧紧贴附在她纤弱的身体上。 几个焦雷堪堪自御书房顶上滚过去,轰得人头晕目眩。 她的哀求愈加凄厉,一声高过一声,几近嘶哑的声音,喉中已是溢满鲜血的甜腥。 可回应她的却是紧闭的殿门,以及冷漠注视着地面一言不的刘公公,周遭如死水一般沉寂。 终于,御书房沉重的宫门拉开了一条细线,似漏出一道生的气息,他缓缓步出。 一束强烈的闪电劈空而下,照的他眉间似蕴满了强大的怒气。 明黄色的龙袍是那般夺目耀眼,直刺得她睁不开眼。可即便再是睁不开眼,她依旧勉强望入他深不见底,没有一丝感情的黑眸之中。 她的心,瞬间落至谷底。这一刻,她才深深意识到,他是皇上啊,如今他已是皇上,手中可随意捏着别人的生死,只消他一句话,尚书府便是家破人亡。 那一瞬间,烟落突然觉着他是那样的遥远,那样的高高在上,触手不能及。而她的清高,她的傲骨,此刻看起来不过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她在做什么?她的清高疏离,不过是在消磨他对她仅存的那点恩宠。而如今,他赐罪于她的家人,已是分毫不惦念他们昔日的情分。 “楼烟落,朕念你昔日助朕登上御座,功在社稷。不会因你的父兄累及你,你依旧是朕的皇后。这一点不会改变。”他并未看向她,目光只定定注视着远方,淡淡说着。 烟落挣扎着起身,几步上前,卑微屈膝跪在了他的脚边,拽住他明黄色龙袍一角,似要抓住最后一点希冀般。抬头仰望他,却只能见到他冷硬的下颌。 眼泪滚滚落下,她失声痛哭道:“皇上赐罪于臣妾的娘家,臣妾明日哪里还有家可回?臣妾生不如死啊!皇上,你赐死臣妾,饶恕臣妾的家人罢!”原本,明日是她回娘家待嫁的日子,可是眼下竟是出了这样的大事,她已然彻底懵住。 绝望会比死亡更快地吞噬一个人,他的冷淡,令她惊惶失措,六神无主。 风离御只冷冷将衣摆自她手中抽出,淡淡道:“那就不用回娘家,你便在朝阳殿待嫁。你的父亲结党营私,牵动朝中近二十余人,朕手中有名册与确凿证据,实在不算冤了他。” 烟落力争:“即便如此,昔日哥哥总是倾力相助皇上。” 他的目光定定落在她被雨水浸湿的衣衫之上,瞧着她披仓惶的神情,面无表情,只寒声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若是这般罔顾身子,戕害龙嗣。便是夷灭九族的死罪,你自己可想好了!”言罢,他拂袖进殿,只留一抹冷硬的背影。 宫门再次死死紧闭,将她隔绝于外,关去了温暖与希冀,只余冰冷。 雨水声太大,淹没了周遭所有的声音。暴雨拼命的冲刷着大地,冲尽了皇城之中所有的闷热,却冲不尽她心中的凄绝。 烟落依旧是跪在原地,这已是她二次跪他,可似乎她的每次下跪都是那般的微不足道,丝毫不能撼动他如寒冰般坚硬的心。 突然,她狠狠煽了自己一个耳光,清脆的响声,瞬间便被雨声吞没。那一刻,她恨极了自己,做什么要那般清高自傲,为什么不能对他放下身段去讨好,如今父兄落难,她竟是连话都说不上一句。她在做什么?她之前究竟在做什么?竟是和高高在上的皇帝闹意气?! 缓缓站起身,她心如槁木,怔仲的目光注视着不断自屋檐之上滴落的雨珠。伸手护住自己隆起的小腹,拥得极紧,像是护住自己的生命一般。他方才不是说了么,若是戕害龙嗣,便是夷灭九族的死罪。这样大这样沉重的罪名,她如何能担得起? 风离御显然是铁了心要剪除慕容成杰与慕容傲的势力。而她,纵然此前助他再多,又有何用?他的冷然与绝情,使她终于明白了一件事,爹爹曾是慕容成杰的左膀右臂,她与映月都身怀龙裔,若是日后慕容成杰生了异心,协幼子以废皇上…… 她冰雪聪明,其间道理,自然能想破。是以,唯有彻底铲除尚书府,才是最好的选择。而他,果然是明君,做事雷厉狠绝,直中要害。 只是,可惜了她的倾心相助,原不过是自掘坟墓。 飞鸟尽,良弓藏。如今的她,已再无一丝价值。 雨越下越大,冰凉的雨水似要将她湮没,她颓然坐在御书房殿前冰凉的青石上,失声痛哭。 “烟落,你还好么……” 清润的嗓音,宛若天籁,在她的耳畔响起,一缕熟悉的清香靠近,是她的傲哥哥。 她,哪有脸见他? 拥紧膝盖,将脸深深埋入,哭得不能自己…… 卷三残颜皇后 第八章 毁容 似有温暖的手,将她从冰凉的青石上拉起。 一柄伞,能遮去所有落至身上的雨滴,却无法遮去心底正下着的无止尽的绵延暴雨。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朝阳殿的,又是如何换去的湿衣。可干燥暖和的衣服贴在身上,也掩不去心底四处泛滥的潮湿。 手中一直紧紧攥着方才傲哥哥塞入她手中的薄纸,隽秀的字迹,她自然识得,寥寥几字,更是颤动着她的心,“明晚风醉亭见,珍重。” 心中隐隐知晓也许他想告诉她一些什么。而此刻,她却突然害怕起来,经历了今日上午现琴书陷害她一事,她变得害怕去知晓真相。 因为知晓真相的代价,便是痛彻心扉! 殿外,雨不停地下着,如断线的珍珠般自屋檐滑落,前仆后继扑至地面,涌成一滩沉寂的死水。 那是一场瓢泼的大雨,“哗哗”的雨水将皇城冲刷的干干净净。大雨停止,清晨的一道曙光来临前,烟落已是端身坐在了南窗下的梳妆台前,手中拿着蓖子,有一下,没一下的蓖着长。一双美眸盈盈望着殿前华丽的金砖,兀自出神。 殿外地上已然全干,丝毫瞧不出曾经那里曾经下过一场暴雨。宫人们依旧开始忙碌起来,铺上大红的绒毯,至朝阳殿一直延伸至远处的正泰殿。明日,无家可回的她,将从朝阳殿出嫁。 此时奢华于她,原不过是美丽的枷锁罢了。她被困在这深宫之中,根本无从知晓宫外的动静。她不知道,尚书府若是被抄家,爹爹获罪,哥哥被配边境,那她的娘亲呢?究竟会是怎样的境遇? 宫中消息闭塞,她无从得知,红菱资历不够,也不能随意出宫,眼下只能这般心急如焚,坐立不安,只等着晚上会一会慕容傲。眼下,也只有他能告诉她外边的情况。 回神,瞧着镜中面容苍白的自己,她伸手取过胭脂盒,原是不喜这些东西,甚少用。可如今她这般苍白的脸色与这喜庆的环境实在格格不入。即便是家道没落,她也不能教旁人看去笑话。 胭脂嫣红如血,凝在指尖仿佛一朵颜色最纯正的红梅,红得盈盈欲滴。她薄薄化开了拍在脸颊上,浅浅的红色如飞在天际的一片红霞。 原来,容颜是可以修饰的,然而受伤的心呢?还能修复如初么? 是夜,盈月星朗,皎若琉璃,处处宫灯高挂的琼楼玉宇之上是一派繁华胜锦,却不知可曾掩盖得住那深宫的寂寥。 风醉亭是醉兰池边一处极为偏僻的凉亭,隐匿在了重叠湖湾之中。湖水清凉的潺潺声远远便能听见,遥遥望去,他的身影在明亮的夜色下显得格外殷殷,似苍凉的一道剪影。 他那样等待的姿势,在那一瞬间激起她所有温柔的记忆,万灯节的初次相遇,以前每一次相会,他便是这样默默等着她。她与他之间,毕竟也曾有近一年的美好往昔。而他的温柔相待,她竟然已是渐渐忘却。 他黯淡的容颜在看见她的一刻骤然明亮起来,像灼灼的一树火焰,瞬间照亮了天际。他两步上前,将她拉至亭中,重重地松一口气,道:“想不到,你竟还愿意见我。” 她颤颤启唇道:“我的爹爹,娘亲和哥哥,如今怎样了?” 他的眼神微微晃一晃,笑容冷寂了下来,凝眉问道:“你只为这个?如果不是,你是否都不愿见上我一面呢?” 她悲戚一笑,“我见不见你,又有何差别呢?我们终归是身份有别。若不是为了家人,侯爷以为我露夜前来所为何事?” 月光如银,他清明的眼神并未放过她,执意问道:“我们一别那样久,你也不问问我做什么去了,又遇到什么危险了,如今过得好不好?” “很要紧么?”烟落僵滞站立着,轻艳的面容之上带着疏离的笑分隔着她与他的距离,“既然侯爷已是安然站于烟落面前,相信再多的苦痛也已经过去。何况我问与不问,你我终归是无力回天。一切已成死局,唯有侯爷安然站于烟落面前,我才安心了。” 他的眼里黯然的神色微微一亮,似跳跃的烛火,“烟儿,当时人人传我失踪,或言身死,你真的一点都没有牵挂么?”他拉过她微凉的手,按至他的心口,那里剧烈跳动得灼灼烫,醉满温柔的眸子瞧着她,又道:“真的没有一点惦着我么?” 烟落心下一慌,忙将手抽回,转眸回避道:“侯爷,你逾矩了。”她的眼神无处可避,只看着池中大片睡莲已是开得过盛,凋零了大半。也许,爱情过了,也是这般盛极凋谢。 月光适时的掩去了她难堪的表情,幽幽叹息道:“如今,烟落只想知道父兄情况。” 他抬头望一望明月如钩,怅然感慨道:“如今,尚书府已然被查封。其内搜出金银珠宝几十箱,都是各地官员贿贡之物,还有名册记录详细。” 烟落惊道:“爹爹不会的!”怎可能呢?爹爹一向勤俭克己,平日里家中亦是节俭,她与映月每月的例银亦是不多,过于华贵的衣物尚且无一件,更别说是私囤金银珠宝。这一定是有人刻意栽赃。 慕容傲冷笑一声,寒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终究是我连累了尚书府。皇上还不是忌惮我权势过盛么!”他轻轻抬起手,想要抚一抚她柔腻的脸颊,却被她立即避开,清润的眸中瞬间黯沉下来。 入夏时分,花开得蓬勃如云。烟落凝视着亭边一带遍地而开的野花,大捧大捧雪白浅黄的花朵在夜色中看去似茫茫然的大雪纷飞,心中好似同样下着苍茫的大雪。风离御曾说手中证据确凿,实在不算冤了她的父亲。证据确凿?!原是这般蓄意栽赃么? 慕容傲深吸一口气道:“如今,令尊被关入天牢之中。即便是我官居左相,亦无法涉足半步,是以具体情况如何,不得而知。我只得托了刑部尚书代为照拂令尊,尽量不要教令尊吃太多的苦。府中女眷丫鬟一应遣散。”喟叹一声,他怅然摇头道:“昔日门庭若市,今朝空无一人。你的娘亲随着你的哥哥一同配去了边陲小城青州,今日已经上路了。” 顿一顿,他突然伸手握住她的肩头,柔声道:“烟儿,你且放心,青州知府曾是我安邑郡王府的门生,我已然托人带了书信给他,你的哥哥不过是放逐贬官,不至于吃太多的苦。只是,令尊……罢了,我再想想法子便是。” 原来娘亲随哥哥一同走了,这样也好,总算是相互有个照应。心中略略放心了些,她垂下双眸,头愈的低,哑声道:“谢谢你。” 慕容傲愣一愣,声音里掩不住的灰心与伤痛,黯然道:“你我之间,尚要言谢么?烟儿,何时起,我们已然生疏至此!” 她狠下心肠,强迫自己露出一个冷漠的笑容,道:“那是侯爷从前不了解烟落。一别六月,烟落已是琵琶别抱。我本就是这般无情无义之人,侯爷还是不要这般一心错付了。今日,烟落受困于宫中,得侯爷以实情相告,心中感激之甚,他日定当涌泉相报。”残忍的话,总是需要一口气说完,然而说完之后,她的心中并未有半分的轻松,只是益沉重。 她瞧着自已足上芙蓉鞋子被露水濡湿,金线绣制的重瓣莲花,在月光之下闪烁着璀璨的金,直扎得她眼睛如针芒般刺疼。那每一丝缠绕的金线,都好似无形的束缚,绑住她,无法逃脱。 他狠狠一怔,握住她肩头的手无意识的加重了几分力,沉痛道:“烟儿,难道你的心中已经没有一分一毫我的位置了么?” 烟落的叹息声被湖水的波澜温柔吞没,苦涩笑道:“侯爷,烟落已经没有心了。又何来位置之说?”此时的她只觉得疲惫之极,她还有心么?她的心早就被风离御一点一点吞噬殆尽,待到她回头想去寻时,才现已是分毫不剩。 极力掩饰住自己神情的难堪,她别过头,岔开话题问:“烟落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侯爷。” 慕容傲眸光定定注视着平静无波澜的湖面,眸中有暗沉的辉色,徐徐问:“你问吧,我对你不会有所隐瞒。” 她犹豫片刻,仍是问道:“我想知道那日在歧山之上,为了救我而失足落涯之人,究竟是不是你?” 他突然瞧了一眼她已是微隆的小腹,眼中大有难堪之意,拉着她在亭中石凳之上坐下,柔声道:“如今你是有身子的人,不宜久站。”顿一顿,他颔承认道:“不错,那日落涯之人,确实是我。还好我命大,崖边正巧有一颗横生的大树,阻拦了我的下坠,后又被经过的猎人现,这才得以保住了这条命。” 烟落不由得感慨道:“当初的皇位之争,又扯上了日月盟,我已是愈瞧愈糊涂。我不明白,你身份显赫,认识你的人颇多,又如何能卧底于日月盟呢?不怕被人识破么?” 慕容傲握住她的手腕,徐徐道:“这是一场交易。其间复杂,三言两语真是很难道尽。昔日二皇子与七皇子争夺皇位,天下皆有所闻。日月盟亦是蠢蠢欲动,想坐收渔利。是以昔日风离澈便想出一计,假意同日月盟合作,由我出面,条件便是由日月盟助他登上皇位,事成之后以凉、灵二州作为交换。实则是借我伺机打入日月盟内部,再将其一网打尽。” 烟落蹙眉,摇一摇头道:“我想不通,昔日我尚在离园之时,曾有日月盟月宫之人行刺二皇子。” “那不过是做戏给风离御看的,试探他们二人的反应,此事由月宫宫主经手,具体情况我并不清楚。”他答道。 月宫宫主,是骆莹莹。烟落恍然大悟,原来竟是她从中作梗。 想一想,烟落皱眉又问:“那此事风离澈自已知晓么?” 慕容傲摇一摇头道:“彼时日月盟对我们的合作诚意尚且不信任,是以他并不知晓具体。” 烟落恍然,难怪那时风离御与风离澈皆是疑感的,是以曾经彼此猜疑,原来一切皆不过是日月盟的试探罢了。 “后来,为了博取日月盟的信任,表示诚意,我便答应为他们劫得银车,再将银两以日月盟的名义放民间,为他们博得灵州的民心。此事风离澈是知晓的。”他继续道:“只是我们没有料到骆莹莹的月宫宫主身份早已是暴露,风离御藏得真深,我们都被他骗了。歧山一战,日月盟损失惨重。原本这样一来,日月盟应当是不会再相信我们的诚意,所幸我坠崖又获救,倒反让他们相信了我们的诚意,算是因祸得福。就这样,我接任了日宫宫主一职,渐渐渗入了日月盟内部,获得了他们全部联络点的名册以及所有底细,蛰伏半年,终将其一网打尽。因着我在日月盟中威望甚高,是以我将日月盟整饬收编,如今已是归于我的管辖之下。” 烟落眸色黯一黯,将日月盟整饬收编并归于他的管辖之下,这样一来,慕容傲不但官居宰相,手中还握有重兵,难怪风离御要忌惮他了,忌惮他一旦生了异心,胁幼子而废皇上,况且自已还曾与慕容傲有过一段情,是以唯有断了她背后所有的路,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原来,自己终究还是逃不脱政事风云,即便想躲,却总是不由自主的深深卷入其中。 突然起了一阵夜风,吹着岸边大捧洁白的野花,垂落几朵,落在湖中只泛起一点白影,便随着流水淙淙而去。 烟落神色怆然,然而这怆然之中更是对世事的怨与悲。然而她能怨谁,人如掌心棋子,往往是身不由己,却不得不孤身向前。怔愣了许久,她才麻木问道:“此前皇上昏迷一事,应当是日月盟所为无疑了,选一名女子入宫冲喜,自然那人便是我,这也是你们的圈套罢。” 慕容傲闻言,清俊的脸庞添了几分焦急,连忙解释道:“这件事,我并不晓得会牵连到你,那时我坠崖受伤,昏迷了好长一段时间,醒来以后知晓之时已然成了定局,一切都太晚了,再无法挽回。烟儿,都是我不好,害的你入宫受了这么多的苦。” 烟落颓然摇一摇头,“我又怎么怪你呢?我只想知道,这伴事究竟风离澈知晓不知晓。” 慕容傲想一想,摇一摇头道:“日月盟一直是由我出面,他并不知晓其中具体缘由。我昏迷醒来以后,才将具体消息传递给了他,他应当是那时才知晓的,也是那时,他向先皇请了这道密诏,辗转差人交至我的手中,也算是对我的一种承诺,以宽我心。本来,所有的事皆是按照我们预定的计划而走。只是想不到的是,等我好不容易全歼日月盟回来之时,天竟然已是全变了。”他握住她手腕的十指似僵住了的石雕,一动也不动。 烟落颓然向后一绮,靠在了冷硬的凉亭栏杆之上,神色凄糜。 原来,她真的错了,全错了。她一直害怕去探寻的真相,一旦如此彻底曝光在了她的面前,她只是深深无语,心底如死水一潭,再激不起半丝涟漪。原来她真的是错怪了风离澈,原来他真的是毫不知情,难怪她入宫的一夜,风离澈代替先皇揭开她的红盖头,神色惊异的说了这样一句,“怎会是你?!”原来,他是真的十分吃惊。 原来,那夜在醉兰池边,她与风离御相会,曾见到风离澈与莫寻一道密议,也许他们商议之事根本与她无关,或许他们不过是商议别的事。而她,竟然就这么轻易误会他了。 原来,她一向自诩聪明,竟是这样傻的,她一向自诩冷静,竟是这样冲动的。 如果,不是她误会风离澈构陷她入宫,害死她腹中孩儿。只怕如今,她还是那个冷眼旁观,心如止水的楼烟落。 可如今,她都做了些什么?谁当皇帝,与她有何关系?如果是风离澈当了皇帝,爹爹又何至于入狱?哥哥又何至于被流放? 竟然是她,是她亲手将自己的父兄推入火坑之中。 夜,空茫而寂静。慕容傲执起一手,轻轻扳过烟落微凉的小脸,眸中溢满沉痛之色,黯然道:“满朝皆言,太子殿下是因为你才与先皇日渐隔阂。烟儿,你竟然对风离御如此倾心。为了他,竟然不惜牺牲自己去诱惑风离澈?告诉我,你已经爱惨了他,是么?” 烟落望着他,心中的悲辛只化作两行清泪,无声无息绵湿衣衫,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哀伤情绪,哭倒在了他的怀中。 他的手掌有残余的温度,有薄薄的茧,为她拭去腮边的冷泪。 她哽咽着问,“你别再问了。我只想知道,风离御,他究竟知不知道你卧底于日月盟之事?” 他的语气极是温柔,缓缓道:“烟儿,他是怎样的人?城府何其深?他一早便知晓骆莹莹的身份,却隐瞒得那般好。可见他有多么敏锐,更何况,彼时先皇尚且重用他,如此重要之事,他不可能一点都不知情罢。” 呼吸变得窒息而绵长,烟落哭得不能自己,心中愈来愈凉,渐渐冷如千年寒冰。她不敢去细想,如果他一早就知晓这一切是一个局,如果他从来都是冷眼旁观,令他自己深陷局中,再伺机反击,那会有多么可怕?!如果他从来都知晓她入宫是一个局,却不去戳破,只是任他们的孩子流掉?!任由她入局?!将计就计?! 此时,她突然想起了琴书用玉佩之事构陷于她?会不会也是风离御授意?置于死地而后生?只怕天底下唯有他这样的人才有那样的胆量罢。 人心之深,人心之可怕,能至此么?能么? 她不敢去想,更不敢去质问他。此时此刻,她突然深深体会到了风离澈撕心裂肺的那样一句狂吼,“你为什么不继续欺骗我到底?” 原来,她也一样愿意被人欺骗到底,她也不想知道真相。 神色如同夜色一般凄暗,烟落麻木起身,滞滞开口道:“我该回去了,明日大婚,再不回去恐遭人怀疑。” 慕容傲紧紧攥住她的手,不肯放开。凝视的双眼之中有隐忍的目光,明亮胜如当空皓月口他薄唇紧抿,低低道:“烟儿,你究竟何时才能醒悟?” 她缓缓挣开他的手臂,含泪道:“事已至此,你要我醒悟什么?” 他突然情绪失控,大声吼道:“他不可能爱你!” 烟落一怔,声音怯怯,好不容易才说出口:“为……什么?” 突然,她的心底涌上无数冰凉的细芒,直扎得她生生疼痛,她敛眼,逃避道:“我真的要走了。”言罢已是匆匆跑出了风醉亭。 慕容傲自她身后低喊道:“因为他心中另有爱的人,三年多了,无人可以取代。烟儿,你别再傻了!你在他的心中,不过是替代品罢了!” 她步履一滞,本能的转身,回眸,眼中却是掩不住的惊惶与不信。 一轮弦月高悬于空,似不谙人间悲苦,只一味明亮,将他的悲伤与隐忍照得无处容身。 天际扑愣愣几声响,是晚归的昏鸦落定在枝头栖息,月儿又向西沉了一沉。天即将亮,再没有时间了。 慕容傲长指指向一条小径,苦笑道:“你顺着这条路回去,真相要靠你自己去寻找。” 夜色渐渐褪去,似紧迫的催促,烟落凝眉不语,顺着慕容傲所指的方向,再次转身黯然离去。 真相,要靠她自己去寻找么。究竟,他想暗示她什么呢?他所指的那条路,似乎蜿蜒而向玉央宫,那他究竟是何意? 烟落此时即便心中再是害怕去探寻,可脚下的步履却不听使唤,鬼使神差的朝玉央宫走去。 穿越过成片成片的梅林,眼下虽不是梅花盛开的时节,可是那样的绝美景致,几乎教她眼错,直以为自己回到了昔日的离园之中。 玉央宫中,自梅妃被废黜之后,应当是再无人来,可这里的一切却都保持着原来的模样,未动分毫,亦是整洁清爽,显然是有人细心料理,并无一分零乱。 殿中似有昏黄的一点烛光,微弱的跳动着。废宫之中,怎会有人? 烟落心中暗自疑惑,悄悄近前。玉央宫中静悄悄的无声,夜间的晚风偶尔吹起殿中半卷的竹帘,更显得烛火隐隐灭灭。远处数声微弱的蝉音,愈加衬得殿中宁静。 正待上前一瞧究竟,却听得随风隐约传来低婉的歌声,声音很小很细,若不仔细听得很容易恍惚过去,细听之下这歌声轻柔婉转,如在清晨在树梢和露轻啼的黄鹂,动人心魄。 而那声音是这般的熟悉,好似这样的歌声她曾经听过一般。 如怨如诉,如泣如慕,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殿外一湖莲开如雪,风凉似玉,美人歌喉如珠徐徐而唱着。 梅妃?!就是这般的声音,烟落秀眉紧蹙,这样的歌声,那日她与琴去寻梅妃,便是正巧碰上了先皇正在听她唱曲子。就是这般温软又惆怅,干净又迤逦的声音。 梅妃不是已经被逐出宫去,常伴青灯苦佛了么?怎会还在这玉央宫之中呢?烟落轻手轻脚的走进殿前,只身躲在粗大的雕梁柱子之后,隔着夏日薄纱一般朦胧的窗户纸向里瞧去。 不禁大吃一惊,风离御竟然也在此,他似斜斜靠在了一袭窗下的软榻之上,俊眉之下弯着一道绝美的弧线,似闭目养神。只见一身影窈窕,着粉色衣衫的女子,正在为他打扇,那曼妙的歌声便是她在轻唱,听着似能令人心神平静。而风离御亦是一脸餍足,沉醉其中。 少刻,那名粉衣女子徐徐起身,柔声唤道:“皇上,天快亮了。今日皇上大婚,当早些起身着装呢。”话音如燕语,娇柔清脆。 远远相隔着,烟落听得不太真切,只听得风离御似是小声咕哝了一句,微微睁开凤眸,目光似缠绵在那窈窕女子身上。又温柔唤了一声“影儿,”这次,烟落听清楚了。 那女子笑吟吟,满面娇羞,转身站起去取衣服。 那容貌,只瞧上一眼,烟落整个人已是凝冻在了原地,头顶之上宛若被人塞入无数冰屑,彻骨透心的凉,冷彻底。那细长柳眉下弯着一弧含水秋眸,那眉间一点朱砂,如凝了的红胭脂。不是梅澜影,又会是谁呢? 他们竟然,竟然! 慕容傲方才的话犹在耳边回响。 “你顺着这条路回去,真相要靠你自己去寻找。” “他心中另有爱的人,三年多了,无人可以取代。烟儿,你别再傻了!你不过是替代品!” 慕容傲话中之意,是指风离御心中所爱的人,从来都是梅澜影么?而她,从来都只是替身?是这样么? 烟落直愣愣得瞪着殿中此刻温馨的一幕,只觉得眸中仿佛恨得要溢出血来,胸口窒闷的放佛有什么即将要迸炸裂开来。 突然,她转身离去,为了不惊动殿中之人,起先她仍是轻手轻脚,待到离玉央宫有段距离之时,她已是疾步奔跑起来。 她必须奔跑,不停的奔跑!因为只有奔跑时方能让她的脑中停止转动,方能不用去细想。唯有拼命的奔跑,才能掩盖她全身克制不住的如秋风中残留枝头的枯叶般剧烈的颤抖。 心中似有千万个声音极力狂呼着,不是的,不是的!烟儿,烟儿!影儿,影儿!错了,全错了,难道他对她那一声声深情的呼唤,烟儿,烟儿!竟然唤的是这个影儿么?错了,竟然从头至尾全是错了。 三年多了,他爱了梅澜影三年多了,那她呢?难道真的如同慕容傲所说的那样,她只是替代品么?难道他对她百般的温柔,如今回想起来,历历在目,难道皆是透过她看着别人的一袭影子么? 她疾步奔跑着,全然不顾满头青丝已是晃得散乱。灰天之上已是透出些红色,那一抹红色渐渐与灰色融调起来,红色之中渐渐透出金色来。 只一会儿,万道金光射穿玫瑰红色的彩霞,似给整个皇宫撤下一层碎金,随着轻纱似的薄雾荡漾,像是金蛇起舞。天,终于亮了!今日是他们大婚,却教她知晓这样残忍的事实。 她匆匆跑至朝阳殿,只见此时宫女们已是捧着凤袍凤冠站在殿门前等候,见到烟落一脸狼狈奔来,个个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神情不知所措。 烟落也不看她们,径自跑至殿中梳妆台前,一把便夺过铜镜,仔细瞧着镜中的直喘着气的绝色人儿,双眸几乎要瞪出熊熊火焰来。 镜中的女子,因着方才剧烈的奔跑,双颊酡红,似染了一层胭脂。细长柳眉下弯着一狐含水秋眸,真真是与梅澜影有着三分相似呢,以前她从未如此细看,也从未如此去注意过,经着慕容傲一语惊醒,如今竟是愈瞧愈像。 往事一幕幕回映在了她的眼前,度之快,如海湘猛烈翻滚,几欲吞噬她的大脑。 她想起了,他们一次在晋都街市之上相遇,他瞧见她时,那片刻的错愕,原来是因为她的容貌酷似梅澜影。 她想起了,他们每一次极致的缠绵,他那忘情又深情的呼唤,“烟儿”,“烟儿”,究竟喊得是她,还是她?! 所有的真相,当撕裂了一条口子,所有零碎的记忆便全部拼凑起来。脉搏的跳动愈来愈急促,心已是跳至喉口。 几许寥落的阳光透过湘妃竹帘的缝隙落至她苍白的脸上,却添不了半分颜色。 她想起了,昔日骆莹莹在离园之中翩翩跳起了,‘惊鸿舞’,“他那飘渺、如痴如醉的神情,仿佛正透过骆莹莹看着别人。而那个别人,正是梅澜影。 她想起了,彼时皇贵妃司凝霜要她侍寝先皇之时,那夜梅妃在醉兰池边落水,是风离御出手相救。她记得十分清楚,他自宴席回景仁宫中的路如果走最近的那条,确实会经过醉兰池。可是她分明看见他是向南而走,而如果要去醉兰池,应当是向西走才是。而向南走,恰恰是往梅妃玉央宫而去!原来如此!所有的疑惑顿时全部解开! 她想起了,太子封宴的那一晚,朦胧错觉中,她总觉着他灼热的目光一直凝视着她,炙烫无比。可当她看向他时,却只见他双眸无焦距,虽是望着她这边,却已是神游太虚,不知所想。如今再仔细想起来,当时梅澜影便是坐在了她的身侧,原来,他灼灼而望的,竟然是她!竟然还是她! 她想起了,御苑之中,那日他心神不宁,输了射箭比赛,后来她在回园子的路上与梅妃说了两句话,梅妃不知怎的突然就晕了过去。而他立即出现,不惊不慌道:“她只怕是晕症又犯了。”他替梅妃救治,手势熟稔,仿佛曾经做过数次一般。有没有可能,他原本就是跟随在了梅妃身后?原来真相竟是这样!他们以前曾是相识,他当然会知晓梅澜影是犯了晕症。那么会不会,他让她去寻薄荷草,也只是为了支开她,和梅澜影说上几句话?会不会是这样?毕竟,当她寻来了薄荷草时,梅澜影早已是醒转。当时,她便觉得他们软侬细语的缱绻样子特别刺眼。 如果,这一切,都如同她猜想的这般。 那么,她可不可以大胆做这样一个猜测!祭天台之上,那头豹子向先皇与梅妃张狂扑去,他却在那样的时候推了她一把,她可不可以这样猜测,他是为了保护他心爱之人?!保护梅澜影不受伤害,是以才将她推向风口浪尖? 不,她苦笑着摇一摇头。 他从来都是将自己推向风口浪尖,如果不是自己的聪慧,如果不是自己的狠绝,只怕现在早已是死无葬身之地。可是,他却将柔弱的她纳入保护的羽翼之下,不忍她受一点委屈,受一点苦痛。原来,人的命是有贵贱之分的,好命之人可以受到庇护,像自己这般贱命,只配被人利用。 原来,他所谓的要自己设计构陷她,废去她的封号,或是贬为庶人。原来只是利用自己而已,他只是想与她长相厮守罢了。而自己,竟然傻傻的为她人做嫁衣!竟然这样蠢! 愈想愈是气愤,她奋力将手中铜镜狠狠摔向地面。“哐啷”一声巨响,惊动了殿中所有的人,所有的宫女都噤若寒蝉,不敢作声,脸色白得瞧着她。镜角已是摔断,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如这殿中凝滞的气氛一般死沉。 她恨得牙齿都咬得酸。她楼烟落,可以没有爱情,却不能忍受如此被人利用与欺骗!她胸中激荡难平,腹中因着这激荡而隐隐疼痛,彷佛她的孩子亦是明白她这个为娘的委屈,为她鸣不平。 几乎要冷笑出声,姣好的芙蓉面似是扭曲了一般。她的一片真心,皆是错付给这样一个不值得之人了。而她的倾心付出,原不过给她的爹爹,她的哥哥自掘坟墓罢了。而她的手段,她的计谋,原不过是成全他们那一双璧人罢了。 柔弱如梅澜影,所以需要他的保护。相反,下贱如她,自然是要被他肆意利用了。她静静捏着拳头,每一瓣指甲都深深刺入自己的肉中,刻下一道道狰狞的血痕。 时候不早了,即便再是不解与害怕,红菱只得小心翼翼上前来问,“娘娘,您这是怎么了?该梳妆了。” 烟落心中恨得几乎要呕血,面上却平静如止水,摆摆手,只缓缓道:“本宫一时失手,打碎了镜子,再去拿一面来,本宫要亲自梳妆。” 红菱疑惑得瞧了烟落一眼,只“哦”了一声,旋即便取来了镜子,又是吩咐了其他的宫女将碎镜子一一捡了,以免一会皇上来了见了龙颜不悦。其他宫女一见烟落终于话,个个似松了一口气,忙将珠宝饰,凤冠凤袍呈了上来。 烟落举目示意红菱不许动手,径自拆散头上的髻,淋淋漓漓散下一头几欲及腰的青丝,拿着犀角碧玉慢慢疏通,散如墨缎。反手细细挽了朝凤髻,髻后左右累累一直碧玉鸳鸯长簪,再插上六支白玉响铃簪,走起路来会有细碎清灵的响声。再带上华美艳丽的凤冠。衬得她乌黑的髻似要溢出水来。颈上不戴任何项饰,只是用工笔细细描绘了缠枝海棠的纹样,绯红花朵碧绿枝叶,银粉勾边,缀以金粉。耳上再坠了长长的红玛瑙流苏。 画眉,脸上薄施胭脂,原本幽暗的苍白便成了淡淡的荔红,烟落此生从未如此细致的装扮过自已。望着镜中的绝色人儿,心下一颤,她复又执起笔,在眉心之间细致描绘了一朵梨花形状。她的肤色本是白如梨花,花落眉间不见其色。此番,她绘下梨花,自是比梅澜影眉间一点朱砂,更为美艳出挑。 她的画工极好,只是从不用在自己的身上,心中一恨,忍不住眼前一黑,手中的胭脂笔已是被丢弃在地。 再次凝眸向镜,镜中之人已经一扫黯淡荣光,遍体璀璨,明艳不可方物。 然而表面的光鲜不过是一张面具,寥寥掩盖住她此时晦暗的心情。 一众宫女垂身跪在两边,恭顺赞道:“娘娘容貌惊如天人,倾国倾城!” 真的倾国倾城么?烟落唇角冷嘲一笑,挥手摒退了一众宫人,连红菱都不许在内侍奉,端身站在了大殿之中。 而风离御步入朝阳殿之时,便是瞧见了她这般背身而立。她因着他的脚步声,徐徐转身,看他一眼,轻轻一笑,如同三月枝头盛放的桃花。 他的目光在见到她时,有一瞬间的凝滞,蕴满浓浓惊艳,仿佛盲眼之人突然见到了光明,不能适应那大红色日光的灼亮。 烟落淡淡扫过他一眼。 今日他身穿一袭明黄色斜领金地缂丝吉服龙袍,与平日里的龙袍不太相同,更为正式。乌黑的长全部高高的束起,头带纯金冕冠,一只翠玉笄穿插其间,以与髻拴结。笄的两侧系有黑色丝带,系结在他好看而又刚毅的下领之处。在丝带上的两端处,还各垂一颗罕见的海兰珠。 说不出的雍容华贵,道不尽的英俊潇洒。俊眉飞扬,一双凤眼此时正直勾勾的看着她。烟落明媚一笑,声音泠泠响起,彷佛不是她自已的声音,刻意柔婉问道:“皇上,臣妾美么?” 风离御彷佛整个人的灵魂被抽离一般,只是恍恍点头,情不自禁又是多瞧了她两眼,眸中有异色缓缓点燃。 烟落此刻的心中痛绞着,是那样痛,痛的几乎蒙住了呼吸,彷佛刀绞一般。她不知道,此时此刻,他眼中的她,究竟是谁。 缓缓垂下双手,她缓慢触向腰间,那里是一把弯刀匕,是那把风离澈相赠她的弯刀,那代表着风离澈待她的情真意切。和眼前之人的虚情假意相比起来,更教人痛彻心扉。 他站在朝阳殿门前,她站在朝阳殿深处,相隔甚远。 她的眸光迷离,他的眸光沉醉。 烟落唇角勾起冷嘲,语气如疏淡天气,突然道:“我和梅澜影,长的很像么?” 风离御仍是瞧着她出神,未曾细听她话中之意,只轻轻颔。猛然间一个激灵,他好似突然醒悟过来般,双眸陡然一亮,直直望向烟落,其间满是探寻之意,方才他在玉央宫时极是朦胧困倦,可是困顿之中,总是觉着玉央宫外有一阵动静,难道是她?她都看见了? 心下猛然一惊,俊眉一轩,他略略迟疑道:“你,知道了?” 烟落无所谓的笑一笑,只淡淡道:“皇上自有佳人在侧陪伴,又何曾记得臣妾昔日相助之情?” 顿时,他的俊颜沉了又沉,乌眸之中似闪过一丝难堪。 她的神情冷漠疏离,仅仅是十丈远,却好似远远站了天边,触手不可及。而那样的淡漠使他没来由的一阵心慌,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环顾四周,犹豫片刻后,他轻启薄唇道:“楼烟落,我封你做皇后,不过是给她策妃而已,难道这样都不行么?” 她轻笑,他甚至从未了解过她。 毫不犹豫,她自腰间抽出那把弯刀匕。 一阵明晃光闪,似能将整个大殿照亮。 “皇上小心!”,“护驾!”他的身周,只一瞬间便是围满了护驾的黑衣侍卫,将他围得严严实实,只余他震惊的双眸直愣愣地瞧着她。 她笑得明媚,笑得娇艳,笑得潦倒众生,轻叹道:“臣妾心仪皇上,怎会舍得皇上死呢?自然,臣妾也舍不得自己死。” 这把弯刀匕,是风离澈族人的定情圣物,名贵的犀角刀鞘,乌黑沉,刀刃薄如蝉翼,微微泛着青色的光泽,那青银的光泽宛若一轮明月一般晃上她的眼角。 锋利的刀刃,缓慢地划过她精致如玉的脸庞,点点妖红坠落,滴落在她艳丽无比的红色凤袍之上,瞬间便融为一色,滴落在了冷硬的青石地面上,瞬间便化作了一朵朵妖邪狰狞怒放的花。 一道,两道,三道…… 心底的痛,此时远远甚过身体的痛,全然无知觉,她只觉得麻木。 是了,她便是要将自己打扮的最美,然后再亲手毁去! 她从未如此憎恨自己的这张脸,她便是用这张美艳的脸,勾引了风离澈,害的他一败涂地。所以,今日她要用他相赠的匕,毁去自己这张令人憎恶的脸。她欠他的,此生都无法还清,她能做到的,能弥补的,也只有这般了。 同样也正是因为这张脸,自己才沦为风离御的棋子。原来自己不过是她的替身,他将自己推至风口浪尖,原来,都是保护那个柔弱的她。 红唇亲启,她释放出自己绝美最美的微笑,声音婉转如黄鹂翠鸣,莺莺道:“听闻臣妾的容颜与她有三分相似,是以才得皇上垂怜。只可惜,臣妾不屑做她人替身,今日自毁容貌,从此你我殊途陌路!” “烟儿……不要……“他慌乱了心神,伸出无力的一手,却只是僵滞在了半空中,语无伦次道。 一张俊颜在煞那间变得雪白没有人色,惊慌使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双腿沉重宛若灌了干金,再无法迈开一步。凤眸深处闪过一丝雪亮的哀凉之色,仿佛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 触目惊心的血痕,蜿蜒狰狞的伤痕,在场之人,无一不是惊呆了,一众侍卫们皆是愣愣散开,只余他们无语对视。 烟落缓缓在袖子之上将那匕沾染的血迹仔细擦拭干净了,仿佛其上曾经沾染了多么污秽之物一般,神情极是认真。 他们便这般无声地对立着,时间在指间一分一秒的悄悄流逝。过去的,终归是一去不复返。 远处传来了礼庆的长钟低鸣,一声又一声,催促着帝后同登正泰殿,举行大婚仪式。嵬嵬低糜之音,此时如同鬼手扼住喉口,直压得人无法喘息。 殿中沉寂,唯有她脸上不断滑落的鲜血滴落于地的声音,虽几乎不能闻,却能在人的心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大坑。 长钟之声,不断响起,反复催促着。 终于,红菱壮着胆子,小心翼翼上前问道:“娘娘,今日封后,娘娘还参加仪式么?” 烟落凉薄一笑,一字字咬牙道:“参加!为何不参加?!” 言罢,她轻轻提起凤袍一角,莲步轻移,背脊挺立,缓缓朝殿外走去,行至他的身边之时,已是面无表情。纤纤玉手伸向他,示意他引着自己前往正泰殿行册封之礼。 风离御已然彻底呆滞,只是僵硬握住她冰凉的手,任她将他缓缓拉离。 烟落心中冰冷一笑。皇后?!这是他给予她的殊荣,她为何不要?!这是她出卖了自己的灵魂,背叛了自己的感情,牺牲了自己的家人,而换来的殊荣,她为何要拒绝?! 皇宫之中,鼓乐齐鸣,金篷玉扇,绣幡长戈,气势不凡,排场之大,极尽奢华,极尽隆重。一众朝臣早已是悉数到齐,按位就列。 一旦礼仪结束,她恐怕将会成为风晋皇朝历史上最有争议的皇后,她曾经是庆元侯的未婚妻,宁王的侍妾,再是先皇册封的顺妃,又与太子频频传出暧昧,经历传奇,史前史后,只怕是无人可及。 而且,她也将会是风晋皇朝历史上,容貌最丑的一位皇后。 他与她并肩而立,一步一步踏上了正泰殿前的石级,向着那至高无上而去。 她小心翼翼的走着,僵硬刻板的微笑牵动着脸上的伤口仍在不停的淌血,时不时的滴落在了洁白的汉白玉的石阶之上,白与红相衬,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而她的每一步,都似踩在了鲜血与痛心之上。除了她脸上正蜿蜒滴落的血,还有她心中悲泣潺潺的血,还有她手上沾染的洗不去的血。 身旁频频传来了惊呼之声,众人的异样侧目,或是因为她毁去的左脸,或是因为她依旧美艳的右脸,或是因为她已然遮掩不住隆起的小腹。再多的惊异,她已是浑然不觉。 人人眼中,他与她应当是一对璧人,历经磨难,历经风雨,终于走到一起。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实不是。哪怕是璧人,也是有了裂痕的玉璧。 她可以没有爱情,但她还有权势。她的父兄,还得靠她自己去保全。 正泰殿最高的一层石阶,有朝一日,她终于站上。 然,心已是百孔千疮。 殿前一拜,金印奉于手中,礼成。 司礼监递上酒盏,她掩袖痛饮。风晋皇朝,至今日起,她便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天下也不会是他一人独大的天下。 侧眸,瞥了一眼仍是失魂落魄的风离御。 他的天下,亦有她的一半,究竟谁胜谁负,尚不知定数如何。 唇角,漫出了一缕无声无息的笑意。 卷三残颜皇后 第九章 梨妃 青州,是与南漠国接壤的一处偏僻小城,距离晋都约有千里。虽是小城,这里其实是一处兵家必争之地,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亦是一道如铁锁屏障的关隘。是以终年皆有重兵把守。 仰头望去高山几乎与天相接,连大雁亦难飞过。然而大雁是必须飞越此山才能到达温暖湿润的南漠国过冬。是以每至初冬,其山上往往闻得成群大雁盘旋天空,嘶嘶哀鸣,故此山名唤落雁山,青州又被人称作“落雁州”,取其名即可见此处的凄凉。 然,这里的百姓亦是备受苦楚。此处多灾,不是湖水泛滥便是地裂干旱,民不聊生。 九月初一,此时晋都的天,应当是有一分秋凉之意了。然而这远在南疆的边陲小城却仍是酷暑难当。 青砖泥瓦的小屋,布置十分简陋。门外几口蓄着湖水的大缸之中,倒映着蓝天白云,清澈见底。小屋的背后便是巍峨高耸的山,在碧海一般的晴空之下,如一条青龙腾跃起伏。 屋中窄小单薄的床榻之上,躺着一名黑衣锦服男子,他身形高俊,睡在塌上显得十分拥挤。剑眉飞扬,锐眸紧闭,薄唇有着失血的苍白。浑身数处剑伤,瞧着他眉宇之中已是青黑一片,显然是疲惫至极,连日都未能好好歇息 一名绿衣少女推开老旧吱嘎作响的木门,缓缓步入屋中,手中端着的铜盆已是有些年代,磨得光亮,她将铜盆搁在了案几之上,拧了条湿帕子擦拭着那名男子深刻的五官,小脸已是微微泛红。 眼前的这名男子生的极是英俊,在这种边陲小城的山野之间真真是少见呢。 风离澈半昏半醒,只觉得有人正在碰触自己,心中一惊,立即警觉得坐起身来,反手便是扣住来人的手腕。 “啊呀!”一声娇柔的痛呼。 风离澈陡然睁开鹰眸,已然瞧清楚了面前不过是一名寻常百姓女子,此时正替他擦拭着脸上的伤处而已,整个人不由神情一松,放开了她。瞧见那女子手腕处已是一片青紫,自己下手太重,不由心生愧意,尴尬道:“姑娘,对不住。” 那女子望一望他幽蓝的眼眸,俏丽的小脸益诡异的红,将帕子重新拧过,复递上前道:“公子,请擦把脸罢。” 偷偷觑他一眼,她含羞问道:“公子昏迷了一整日,可是饿了?山野小村,我家中只准备了一些清粥小菜,要不这就去给公子端来,还望公子不要嫌弃。”说着说着,她已是有些自卑,这般俊朗的男子,虽是受伤狼狈,然而眉眼间那股霸气与锋芒,犀利如剑光跃红,且那衣服的华贵料子,便是她从未曾见过的。想来,他一定是非富即贵。 风离澈接过她手中的帕子,摇一摇头,示意自己并不饿。一言不,只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长眉杏眼,五官小巧精致,白皙的皮肤难以想象竟是生在这穷乡僻壤。并不会特别美,却清丽如同山野间倔强生长的野菊花。 环顾四周,此间屋中似乎只有他们两人,心中总是有些怀疑与防备,他淡淡问道:“姑娘,这里是哪?你叫什么名字?家中还有什么人么?” 那女子手中执起绢帕,掩唇一笑道:“公子一下子问这么多的问题,我还真不知该先回答哪一个呢。” 风离澈一愣,一直僵硬的神情略略一松,也许是他多疑了,然这也不能怪他。自从离开晋都之后,他一路往南而去,本想纠集旧部,再谋打算,不想却处处都遭人伏击。一路以来,短短一月之间,他已是身经数百战,大大小小的追杀,不分黑夜白昼,即便他再是勇猛如虎,武艺高强,也总有倦怠疲惫之时。终于有一日他正在山间赶路,却突然眼前一黑,便不醒人事,再醒来时便已是在这。想来,便是眼前这名女子救了他。 那名女子羞答答的启唇道:“我名叫柳风雁,这里是青州落雁山的谢家村,我自小便出生在此。” “柳风雁……”风离澈剑眉微挑,念一遍,赞道:“挺别致的名字。” 柳风雁脸颊之上染上两朵石榴红的绯色,垂眉敛眼道:“据说娘亲生我那日,山间大风郊起,送了雁儿们一程,飞过了那落雁山去南漠过冬,是以便给我取名叫做柳风雁。” 语毕,她将手中帕子搅得更紧,缓缓道:“如今,家中唯有娘亲与我相依为命。今日起青州城内大摆三日市集,娘亲一早便赶去集市上去卖刺绣了,我们母女便是靠此营生。“言罢,她纤手一指,指向不远处摞在一起的绣箍,以及满篮子的各色丝线。 “偏远小城,大摆三日集市?在这样的时候?可是朝中有何喜庆之事么?”风离澈深深皱眉,凝眸问道。大掌已是按上胸口的剑伤,旧伤未愈,前日又添新伤,如今仍是隐隐作痛。 她摇一摇头,道:“我向来甚少出门,不知外事。那日也是出门去捡柴火,才遇到了昏倒在了路边的你。只听邻居说,好似州府张贴了什么皇榜,要大赦天下。” 他腾地自床上坐起,似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在身上不断地摸索起来,神色愈来愈凝重,似在找什么重要的东西。然而空落落的腰间,令他的心猛然一沉,浓重的失落感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 柳风雁怯生生瞧了他一眼,转身便取来了一枚香囊,双手递上问:“公子,你是在找这个么?” 风离澈刚一瞥见,立即抢入手中。忙将香囊打开,里面如墨缎般的乌用红绳细细绑了,正安静栖息于内,他陡然松一口气,依旧放回怀中。 柳风雁有些无措的瞧着他的紧张至极,仿佛那香囊是他最珍藏的至宝一般。急急解释道:“那日我带公子回来,见你掉落了这枚香囊,底下又有些破损,所以替你缝补了一下。公子,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拿的。” 风离澈觑她一眼,语调平和道:“这是我母亲的遗物。多谢你替我收好。”微微一笑,那笑如沐春风。顿时柳风雁只觉得眼前似荡漾起柔光无限,不由得瞧着他的俊颜失了神。 待到缓过神来时,只见他已是立于门口欲走,急急上前询问道:“公子,你伤势未愈,这要上哪去呢?” 风离澈整一整衣襟,理顺自己的墨,回眸淡淡道:“我去街上瞧一瞧那皇榜,写的是什么。” 她美眸之中蕴满了浓浓失望,小声道:“公子,此去青州,山路不好认,要不要我为你带路?” 他略一思付,如今他再孤身一人去人多之处,未免过于惹眼,带上她也好,是以略微颔,只吐出一字:“好。” 她喜出望外,忙欢喜道:“公子等我,我去换件衣裳就来。” 走了约半日,他们方才来到了青州城中,这里是一座漂亮的小城,半山而建,镶嵌在群山峰峦之中。天空一片蔚蓝,一座座白墙红瓦的小屋鳞次栉比,依着山势,环着一汪碧绿的湖泊,郁郁葱葱,鲜艳的奇花异卉环绕着屋宇的墙垣蔓延生长,此时恰逢接近傍晚时分,火红的太阳似乎就悬在小城的正上方,夕阳洒落,娇艳无比。 街市之上热闹非凡,尘土、花香、吆喝声混成一片。两边的沿街店铺前满是各种各样的筐筐篓篓的摊子,一段是卖的整绫碎缎,一段是卖的小儿杂耍,小枪刀,鬼脸儿之类,一段是卖一些罕见的邻国物什。浓重的异域风情充满小城。 柳风雁平日里极少出门,瞧着这许多新鲜玩意儿,自是看迷了眼,这个拿起来瞧瞧,那个摆弄一下。待到再瞧身边之人时,早已是不见了。心内一惊,她慌忙四处寻找着。瞧了周围几圈,方才现他已是定定站在了州府门前,背身直立。 她从不知晓,原来男子的背影也能如此苍凉孤寂,放佛有无限的悲伤。他只静静负手立着,出神瞧着那青砖墙上所张贴的一张皇榜,一言不。 她缓缓走上前,刚想说话,却被他眸中迸射出的犀利冷意深深震慑了。他的目光仿佛一把把钢刀直插入那皇榜之中,双拳握得死紧青,指节泛白。 柳风雁顺着他的目光,朝那皇榜瞧去,仔细看着上面的内容,原来这是帝后大婚,大赦天下的皇榜。只是,她不明,大赦天下,这应当是好事啊,为何他那般愤怒。忽的眼前只觉黑影闪晃,再定睛一瞧,原是他两步上前将那皇榜撕了个粉碎,明黄色的碎屑飘散空中,如腾起金黄的云雾。 她震惊得美目圆睁,撕皇榜这般大逆不道之事,他竟然也敢做! 冷不丁,身后已是有一群黑衣人围上前来,她诧异地望着那群黑衣人只一瞬间便将他们围得严严实实,再转眸瞧他,只见他大掌已是按上腰间的配剑,鹰眸黑沉,蓄势待。 风离澈的剑眉几乎拧成死结,究竟是何人如此卑鄙,非要取他性命,连日观察下来,他觉着并不像是官家追揖。他一路厮杀至此边陲小城,却仍是杀不尽,斩不绝。 然出乎意料的是,那群黑衣人却并不动手,只是恭敬拱手作揖道:“殿下,我们南漠国国主请殿下走一趟。” 南宫烈?!印象之中自己从未有过交涉,风离澈冷眸之中顿时生出几分凛冽之色。 晋都皇宫。 彼时天色尚早,湛蓝天际里彩霞满天,似琉璃盏,粉紫、宝蓝、翠绿、明黄,幻彩琉璃,交相辉映,变幻不定,长长铺开如五色织锦。 然而,再是美丽之景,此刻的朝阳殿中也无人顾及欣赏。 殿中气氛凝滞如死水,一众御医皆是跪着,双手紧张地垂在地上,周身微颤,额上已经泌出了黄豆大的汗珠。 烟落正懒懒斜靠着大红金线蟒纹枕,慢条斯理的抚弄着自个儿如水葱一般的指甲,褪去了白日里册封时的盛妆,此刻她的脸色已是因着失血过多而苍白,透着几分虚弱,眉间却气势不减。 风离御负手而立,脸色愈来愈凝重,凝眸看着她脸上皮开肉绽、狰狞无比的伤痕,再看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心中顿时只觉窒闷无比,似有大石压着令人喘不上气,上前一步,便抓起为的姜太医,大怒道:“你可曾瞧仔细了?究竟能不能治好?” 姜太医颤颤俯身,惶恐道:“娘娘脸上此伤下手极重,伤痕极深,臣等真的不能保证日后能复原如初,这疤痕恐怕还是要留的。” “废物!”他脸色生硬如铁,冷冷吐出两字。 姜太医再次俯身,颤声道“臣等医术拙劣,听闻先皇曾有一瓶西番进贡的绿玉舒痕粉,治伤有奇效,若是能取来……” 风离御凝眉厉声打断道:“早已经没有了,你还没有别的法子?”那瓶绿玉舒痕粉上次为了治她的手伤,已是尽数用完了,西番进贡,极是罕见,哪里还会再有。转眸看了看正在兀自打盹的她,那种淡漠迷离的神态教他彻底冷透了心。 “若是昔日的司天监莫寻大人还在,只怕会有办法……”姜太医颤颤道,已是冷汗涔涔。 “够了,滚,全部都给朕滚!”他怒极大吼道,语气森冷如冰雪。 一众御医,听得一个“滚”字,如获至宝,如获大赦,纷纷敛身恭敬退出。 烟落一手优雅撑起额头,美眸微阖,长又蜷曲的睫毛微颤,徐徐淡嘲道:“皇上且静一静气,终归是自个儿种的果,何故迁怒于御医。即便治好了又如何?要臣妾以色侍君么?况且皇上日后后宫美眷如云,瞧惯了娇艳鲜嫩的花,偶尔瞧上一瞧臣妾的丑容,有所对比,岂不是很好?况且臣妾尚且不在意,皇上介意什么?”她刻意着重了“丑”字。 他心中郁结,见她这般说,更是无话辩驳,当下只得忍气吞声。 夜色如墨水丝丝缕缕化开来,映得半边天色都晦暗了下来,半弯新月隐隐从东边天际深处爬上来,淡黄色的光晕洒落在烟落的眉眼间,极是柔和。 时间,一点一点在指缝间缓缓流逝。 她假寐片刻,突然徐徐起身。此时殿中一对龙凤花烛燃得正旺,烛泪垂垂凝结如一村珊瑚村。 缓缓靠近,她执起银簪,挑一挑烛心,将火焰挑得更旺,仿佛想挑亮自己的心。 转眸瞧着床榻之上金线鸳鸯被面铺得整整齐齐,其上洒满金光灿烂的铜钱和桂圆、红枣、莲子、花生等干果,取意早生贵子,祥瑞好合的意头。眸中凝过一丝冷光,寒声道:“听闻新婚之夜,当在洞房燃上一对红烛洞烧至天明,而且要一双烛火同时熄灭,以示夫妻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风离御瞧着她的神色阴冷,再听她语中之意,心中隐隐有着不好预感,刚想上前将她自红烛前拉回。 却只见烟落已是吹灭其中一盏红烛,轻轻拍了拍手。 她笑得明媚妖艳,叹一叹,又摇一摇头道:“臣妾瞧着这殿中太亮,过于刺眼,还是这样比较好。”侧眸瞧着黑沉如铁的脸色,假意疑感道:“想来皇上是不会介意的罢。” 滚滚怒意瞬间在眉间点燃,她吹灭一盏喜烛,端的是什么意思,不想与他白头偕老么?!心中气急,他正欲作。 不想,殿外刘公公却慌忙来报,“皇上,玉央宫的那位……”他瞧一眼烟落冷凝的神色,有些惶恐,断断续续道:“那位姑娘晕症又犯了。” 红菱似是极恼,上前便是驳斥道:“晕症犯了,找御医便是,找皇上又有何用?皇上又不会治病。今夜是皇上与皇后的洞房花烛夜,难不成还要去瞧别人么?” “这个……”刘公公面上大有难堪之意,再说不出半句话来,只小心翼翼的瞧着风离御。 红菱的一番话,倒是提醒了烟落。她冷冷一笑,心中几乎要恨得呕出血来,梅澜影什么时候不晕,此时突然又晕了过去,当真是作假之极。 然她面上却是平静如水,只淡淡道:“皇上心尖尖上的人,公公怎的姑娘姑娘的叫着。听着多别扭?!” 闻言,风离御面色稍霁,似浮起一个苍凉而了然的笑。 烟落只作不见,继续道:“皇上日理万机,政务繁忙,这后宫事宜便全权交由臣妾来打理罢。至于玉央宫的那位姑娘,本宫有幸见过一回,歌喉曼妙,姿容貌美,肤白似雪胜过梨花。皇上既然如此喜欢她,当然是要封妃的,这封号臣妾都已经替皇上想好了,就唤作‘梨妃’,如何?”心中恨极,离园,离园,只怕便是他与梅澜影分离之后,为了思念她所取得名字罢,满院子遍植的梅花,原来都是为了她。 顿一顿,她秀眉一扬,笑意不及眼底,继续道:“梨花的梨字,与离园的离字同音,这封号皇上应当是喜欢的紧罢。这冬去春来,凋谢了梅花,又盛开了梨花。当真是春色满园。” 烟落眸光一点点冷下来,既然他们分离那么久,今朝终于得以厮守,那她便要他们永远冠上这个“梨”字,音同“离”字。 风离御呆了片刻,只咬牙道:“那,便依皇后所言。” 烟落轻轻一笑,回身坐于软榻之上,抚一抚额头,状似一脸因倦道:“今日大婚折腾了一整日,想来皇上也已是累极,不如去梨妃那听听小曲,解解乏,缓缓神?臣妾身子困乏不已,便在此恭送皇上了!” 风离御一时愣住,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眸光犀利彷佛要在她身上挖出无限往昔的美好记忆来。良久才长笑出声,未置一词,便甩袖离去…… 卷三残颜皇后 第十章 威胁 接下来的几日,沉寂许久的丝竹管乐再度在宫廷的紫顶黄梁间响起。而梨妃的歌声日日回荡在了玉央宫中,无论风离御是否在,梨妃那穿云破月的歌声都会照旧泠泠响起。 因着梨妃的身份特殊,是以她的册封仪式极其简单,简单到只有一卷圣旨与金册,自然风离御是不想惹人注目罢了。毕竟梨妃曾经侍奉过先皇,与烟落的无宠大不相同。 时至九月,天气仍是反常的酷热。期盼已久的甘霖终于姗姗来临,一场密雨,连连下了两日,浇散了难言的苦热和干旱,给黎明苍生以无量福气,亦是冲淡了因着她的毁容而凝结在御医院及后宫之中的愁云惨雾。 殿中死寂一般的沉静,不复往日的生气,宫女内监走路都保持着小心翼翼的动作和声音,生怕惊扰了皇后。人人自危,皆是因着害怕无法治好皇后的脸,皇上突然降罪。 朝阳殿内混杂着草药苦涩的气味,是无处不在。甚至深深渗入她的肌肤之中,挥之不去。然而烟落却没有沉浸在悲伤之中,她只是独自处理着繁重的后宫事务。 阵雨过后,却并没有带来人们所期待的秋凉之意,仍一味炎热。 午后,阳光煦暖,她斜依在了紫檀交椅之上,伸手拧一拧眉心,抬眼看着垂珠帘帐白茫茫低垂散出熠熠柔光,不觉生出几分慵懒之意,倦意频频袭来。 红菱侍奉一旁,替她打扇,瞧着她萌生因倦,不由浅笑道“娘娘要是累了,便歇息一会儿罢。”瞧了一眼满桌的后宫用度账本与人事调度载册,那是只有统领六宫的皇后才享有的尊贵权利,心中不由得疑惑起来,嘴上已是问出:“娘娘,听闻皇上喜爱梨妃。既然如此喜爱梨妃,又为何要封娘娘您当皇后呢?为何不直接封了梨妃为后呢?可见,皇上的心中还是有您的位置的。” 烟落取过一旁茶盏,轻轻抿了一小口,提了提神,翻出最后一叠账本,玉手朝上一指道:“瞧见没,先皇在时,妃嫔甚多,宫中一月俸禄月例开销极大。织锦局的衣衫多用织金捻花的繁绣,开销更是不小。每月饮食供奉亦是浪费极大。宫中月月赤字,导致财政空虚。爹爹原是户部尚书,此等财政之事,我早有耳闻。且先皇在时,我曾经接手几日,如今更是全权由我来操持后宫。光这后宫开销,我必定能令其省下数十万两白银。” 放下手中茶盏,睡意已是散去几分,她勾唇幽幽一笑,继续道:“每月数十万两银子,可以供养一支为数庞大的军队。如此,戍守边疆则更是坚固。你说,梨妃?她有这样操持家底的能耐么?” 红菱继续打着扇,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啊,那娘娘的意思是,皇上封娘娘为皇后,便是看中了娘娘的才能?” 她握紧手中一杆玉笔,双眸微眯,似想将手中玉笔捏碎一般,寒声道:“梨妃那般柔弱娇贵之人,皇上怎舍得让她操持这等烦心之事。如是繁琐之事,自然由我这个命贱之人来忧心才是!”言罢,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恨意。他自然是要将她利用的彻彻底底,为他打理江山,为他操持后宫,然后再看着他与他心爱之人享受娴静安逸? 天底下,岂有这等便宜之事?! 随手甩了玉笔,“啪”的一声,清脆落地,上好的青玉瞬间断成两截,孤零零地各散一处。 红菱手中团扇一滞,不明所以地瞧着她突如其来的怒火。 突然,烟落腾地站起身,径自理一理裙摆,眉眼之间冷色顿现,寒声道:“红菱,着人通传,明日一早令所有宫嫔妃子集聚于朝阳殿听事。” 红菱不解,只木然“哦”了一声。正欲转身去通传。 烟落已是在她背后幽幽开口道:“自然,不要轻易打搅梨妃。这玉央宫,便明日一早再去通传!”言罢,眸中精光一轮,淡笑在唇边缓缓蔓延。 红菱立即顿悟,连连道:“好!奴婢一定办妥!”说着,便已是疾步跑出了朝阳殿。 次日一早,天气依旧是暑热难当。富丽堂皇的朝阳殿之中,供着极大的冰雕,清凉如水。因着烟落身怀龙裔,连这冰雕都是刻成了多子吉庆目案,极是奢华夺目。 紫金百合大鼎里焚着不知名的香料,香气甜滑绵软,直教人骨子里软酥酥的,说不出的舒服。 烟落端坐在主座之上,身着明黄色的九凤朝日袍,头裁凤冠,除却脸上依旧黑沉狰狞的疤痕,浑身上下无一不透出尊贵之气。红菱亦是装扮华贵,随侍在了一旁。 所谓皇上的妃嫔,也不过是梨妃和映月而已。 映月一早便是到了,只不明所以的瞧了瞧烟落,便轻轻饮啜着茶水,一言不。身后立的仍是景仁宫的掌事宫女青黛。而香墨已是被风离御调去了正泰殿当值。 时间一分一秒的缓缓流逝,寂静的殿中无一人说话,近乎死沉。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方才见到梨妃远远而来,在绘春的搀扶之下,拾阶而上,依礼跪拜在了烟落面前。俯恭顺道:“皇后娘娘金安。” 她打扮的极是清丽,淡粉色的金线绣裙,长长的珠络垂在面颊两侧,脸色白得近乎透明,身姿柔弱得仿佛一阵风便能吹跑。这般我见犹怜的模样,难怪招人怜爱。 烟落也不喊她起身,手中泥金芍药五彩团扇有一下,每一下的摇着,一双眼眸碧清深邃,淡淡瞥了红菱一眼。 红菱即刻会意,上前一步呵斥道:“怎的来得这般迟?” 绘春嬷嬷慌忙跪下,指着身后的一名小太监,回道:“皇后娘娘,我们玉央宫方才接到的通传,梨妃娘娘身子不适,起得晚了,再行梳妆觐见娘娘,是以耽误了时候。” 红菱冷冷一笑,瞧着那名小太监便大声呵斥道:“糊涂东西!让你请个梨妃娘娘也那么磨蹭,只会耽误,还不去自己领三十个嘴巴。”复又瞧向绘春,厉声道:“听着嬷嬷意思,梨妃娘娘来迟,感情还是我们朝阳殿的失误了?!” 绘春惶恐再次俯,恭敬跪拜道:“奴婢不敢。”其实,她何尝不明白,红菱明着骂的是小内监,暗里却是对梨妃娘娘指桑骂槐。抬眸瞧向高高在上的皇后,心中一慌,这皇后足够强势,豪不逊色于昔日皇贵妃,看来她们在这宫中的日子又要难熬了。 梅澜影见状,盈盈拜倒,柔顺道:“嫔妾来迟,还请娘娘降罪。” 烟落抚摸着自己水葱样光滑修长的指甲,又轻轻抚上自己受伤的脸颊,一阵尖锐而细微的疼痛划过。眸光一冷,厉色道:“今日本宫一次召宫嫔前来朝阳殿听事。梨妃你无端来迟,目无本宫,教本宫日后如何威震六宫?!”言罢,手中团扇啪嗒一声重重敲在座椅的扶手之上,吓得众人面面相觑。 映月只冷眸瞧着,有些幸灾乐祸,如看好戏般,并不话。 烟落直直注视着梅澜影完美无暇的容颜,眸中幽幽恨意隐如刀锋o逼视良久,终于一字一顿道:“女子以妇德为上,不敬本宫,罚你跪在殿外诵读宫现,已示教训,!” 绘春忙道:“皇后娘娘,外头烈日甚大,汉白玉石质地坚硬,梨妃娘娘怎能跪在那呢?”语中尽是哀求之意。 烟落冷眸扫过绘春,目光无声无息犀利地从她面上刮过,当即绘春已是吓得不敢再开口,只得砰砰叩。 梅澜影端然走至朝阳殿外,直直跪下,道:“嫔妾甘愿领罚。” 红菱将一本宫现抛至她的面前,道:“请梨妃娘娘诵读!” 日光灼烈逼人,热浪滚滚一扫,骤然向清凉宜人的朝阳殿扑来,令人心中一阵烦躁。 四处渐渐静下来,太阳白花花地照着殿前的白玉地面,光可见人。梅澜影诵读宫现的声音靡靡低沉,反反复复,如同魔音袭耳,久久听着,烟落竟是生了几分因倦,不由得单手支着扶手,寻了个舒适的位置,沉沉睡去。 日光那般盛,汗水涔涔地从脸上流下,梅澜影浑身已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本已是透明的脸色,益的苍白起来,无一丝血色,因着口中不停的诵读,嘴唇已是干裂起皮。 绘春心中焦苦难言,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可是皇后娘娘已然睡着,谁敢叫醒。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见远处有一抹明黄色正朝这边而来,绘春心中大石落地,这皇上要是再不来,梨妃娘娘恐再也受不住了。 风离御疾步来到朝阳殿前,一眼便瞧见了正跪在地上诵读的梅澜影,脸色立即沉了下来,上前便想将她拉起。 梅澜影惶恐一拜,盈盈水眸瞧着他,柔弱楚楚道:“臣妾失仪,皇后娘娘处罚的极是。臣妾是罪有应得,皇上断断不要维护,就让臣妾领了这责罚罢,臣妾心甘情愿。”说着,眸中已是含满珍珠般的泪花。 风离御两步闯入殿中,瞧着烟落已是斜靠着椅背睡得香甜,又看向仍在一旁打扇的红菱,凝眉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梨妃究竟是如何失仪了?” 映月一直冷漠如冰的眼神,在瞧见风离御之时,终于溢出了几许柔情。清丽的容颜蕴生光华,她适时开口,却是淡淡一嘲道:“皇后姐姐今日宣嫔妾们来朝阳殿听事,臣妾昨日便接到了旨意。不知缘何,这通传的太监去玉央宫晚了,是以梨妃娘娘来得迟了些。皇后姐姐自然不悦,便罚她下跪。” 风离御瞥一眼映月,眸光转向仍在熟睡的烟落,凤眸眯起,英俊的脸上渐渐覆上阴沉。 其实,风离御尚在殿外之时,烟落已是醒转,只是仍装作不知。映月的那一番话,她自然是听得清清楚楚,心中的酸楚之意四处蔓延侵蚀着,痛得无以复加。即便是风离御开罪于整个尚书府,映月依旧是对他痴心不改。目中从无她这个姐姐也就罢了,即便是此时,也是一心向着外人。想至此,不由得悲从中来。她与映月,原是亲姐妹,又同在这寂寥深宫之中,不能相伴便罢了,何至于此?! 片刻,她幽幽睁开眼眸,似是迷迷糊糊瞧了面前之人一眼,又眨了眨水眸,瞧清楚了是风离御,方才掩唇打着哈欠。又作势望一望身旁不远处檀木案几上计时的沙漏,底斛之中沙子未及三分一,是以美眸流转,故作疑惑,徐徐开口道:“这早朝尚未结束,皇上怎的竟是已是有空上臣妾这来?”转眸瞧一眼红菱,她微笑吩咐道:“红菱,皇上来了,还不奉茶?!” 红菱刚要转身去倒茶。 他已然挥一挥手,冷声道:“茶就不必了。朕若不来,这朝阳殿可就要闹出人命了!朕问你,她不过是来得迟了,何况还是内监通传失误,你至于这般严厉惩罚她么?” 烟落不疾不徐,丝毫不被他铁青的脸色所吓到,温然淡淡道:“臣妾贵为皇后,初掌六宫大权。所有后宫事宜,竟皆由臣妾为皇上打理。” 言罢,她玉手一横,指向不远处案几之上的卷宗。又道:“臣妾知皇上苦于国库亏空,然臣妾有办法使后宫之中每月节余数十万两白银,足够使皇上多养一支精锐之兵o是以才将宫嫔叫至朝阳殿听事,亦是为着国本着想。即便内监通传耽误,梨妃亦是可以便装觐见,何故让臣妾等了一个多时辰?” 唇角漫过一缕得意之色,她扬一扬眉,又道:“立威于后宫,福泽于朝廷。即便此事议至朝中,臣妾也无半分过错!” 风离御双眸陡然一亮,薄唇微动,似想说些什么。瞧一眼烟落身旁正在打扇的红菱,又回眸瞧了一眼正跪地反复诵读,几欲昏厥的梅澜影,神情渐渐冷凝了下来,寒声道:“皇后既然责罚过了,是否可以唤她起身?天气这般热,她身子怎的受的住?” 烟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双眸恍然一亮,觑一眼身旁的红菱,打趣笑道:“对哦,她的身子怎能受的住?听闻平日里这梨妃好似时时容易犯晕症,动辄昏厥。怎的今日心志这般坚韧,跪至此时尚且没有晕厥?” 抚一抚胸前浑圆的东珠,长长舒了一口气,她唇边勾起明媚如春的浅笑,道:“呵呵,也许烈日暴晒,能磨练人的意志,兴许能治好梨妃的晕症,也未尝可知。瞧御医院那些个庸医们,从来也治不好个病,兴许还是臣妾的法子管用些呢。”她“咯咯”笑起来,声音若银铃般清脆。 烟落说话的时候,一直以团扇遮住自己光滑美丽的右脸,只露出左边狰狞的伤痕。 风离御一拳紧握,瞧着她极为刺眼的笑容,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得转眸沉声吩咐绘春,冷道:“还不快去扶你家主子起来。” 绘春怯怯觑了烟落一眼,似十分忌惮。 风离御见状,不由寒声道:“朕的旨意,谁敢违抗?!” 然他话音刚落,也未待绘春上前搀扶,梅澜影终究是敌不过烈日暴晒,昏原了过去,如墨缎般的长散落了一地,瞧着极是凄楚。当即,周围一众宫女便围了上来,乱作了一团,七手八脚的便将梅妃抬了下去。 这梅澜影晕得可真是时候!烟落眸中精光一轮,心底冷笑连连,只勾唇道:“皇上的旨意,自然是没有人敢违抗。只是,皇上不在之时,内宫便是臣妾最大。自然,臣妾的旨意,也无人敢违抗!” 言罢,她直直瞧着风离御,眸中犀利如刻,仿佛想将他刺穿一般,唇边却是挂着一贯温和的笑意,徐徐道:“听闻北部久旱,皇上不日便要启程亲自巡视……” 他微微眯眸,“你什么意思?” 她畅笑,“皇上还能时时刻刻都守着她么?臣妾有的是机会,皇上心中明白。” 他咬牙,冷道:“你究竟想怎样?” 她松了松头上沉重的凤冠,状似感慨道:“想不到,这凤冠如此沉重华贵,还真真要多谢皇上的恩赐呢。没有皇上,哪有臣妾今日的荣华富贵?臣妾无所求,只想借皇上随身的金令牌一用。明日便还。臣妾得所求,这心神必然愉悦,这心神愉悦,臣妾便不会计较些许小事。自然,也不会为难皇上心尖上的人。”她要他的金令牌,自然是想入刑部天牢去瞧自个的父亲。 风离御不语,只定定瞧着她。 沉寂,无孔不入的侵入大殿之中,纠缠扼上他们的喉间。冷战,在他们彼此之间迅蔓延。 良久,他抿一抿薄唇,轻哼一声道:“楼烟落!你够狠!”言罢,便解了腰间可以通行无阻的金令牌,神情恨恨地向她丢去。 他丢的极为用力,似蕴含着满腔的愤怒。烟落一时没有接稳,只得任那令牌沉沉落至她已然隆起的小腹之上,才稳稳握牢。起初小腹并无甚异样的感觉,她只淡然回他道:“皇上何出此言?论起狠绝,臣妾只觉尚不及皇上十中之一呢。” 金令得手,他与她,再无话,只默默对视。 烟落虽是面色平静,然心底已是掀起了轩然大波。她没有料想到,他竟然那么轻易就妥协了。起初想拿梅澜影胁迫他之时,其实她的心中是极其矛盾的,担心着他为人素来不受威胁,如此她便不能见到自己的父亲。可是,眼下当他真的为梅澜影妥协之时,她的心中又是溢满了浓重的苦涩。 原来,他待梅澜影真真是不同的,与待自己是裁然不同的。昔日日月盟挟持自己之时,何曾见他妥协过半分? 窗外是云卷与舒,晴空万里,可她的心中却好似下着濛濛细雨。心中的剧痛,渐渐清晰起来,连带着身体亦是很酸很酸,有抽搐一样的疼痛如蛇一样开始蔓延。殿中闷热,她却只觉得冷,珠帘垂落间,透过了白色明亮的光,竟像是雪光一般寒冷彻骨。 身下似有一股粘稠溢出,她只是麻木伸手去触摸,一片湿滑的感觉。 近至眼前,夺目的鲜红瞬间如万道锋芒般直刺入她的眼中,脑中恍然一惊,是他的金令牌,方才落至她的小腹之上…… 血,竟然是血! “啊!” 她失声尖叫,尖锐的声音如利刃般刺穿了整个朝阳殿,直劈长空o 风离御有片刻的呆滞,回神赶忙上前将她纳入怀中,着急询问道:“烟儿,你怎么了?怎么了?”瞧见她手上的鲜血,脑中瞬间空白,脸色惨白如纸,全身竟是随着她一起颤抖得不能自已。 她茫然摇头,惊愕得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怔怔望着他。那一刻,她分明瞧见了他幽暗的黑眸之中,写满了哀恸与绝望,以及那来不及掩饰的情意。 是看错了么?再无暇多想,她眼前一黑,再无一丝意识…… 卷三残颜皇后 第十一章 噩耗 头那样的涨,涨痛得几乎蒙住了呼吸。口干舌燥,每一寸肌肤都像是要撕裂了一般。 昏沉中,无数人的声音在耳边回响。眼前彷佛有漫天的杏花,轻薄如俏的花瓣点点地飘落至她的身上,为了他,为了腹中的孩子,她才甘愿卷入这后宫争斗之中。 前尘如梦境在她的脑海中如流水划过,终成了一地霜雪,只余白茫茫的干净。 冗长的梦,梦里有无尽的往事,纷至沓来,琐碎而清晰。 孩子,她的孩子!她突然睁开双眸,已是光明的白日里,红菱含悲迎了上来,切切道:“娘娘,你终于醒啦。” 晨曦的金色,透过轻纱落至她的床畔,原是早上了。 脑中突然想起孩子,想起了那满手鲜红鲜红的血,她吓得几乎要跳起来。她的孩子呢?曾经,她便是这样瞧着自己的鲜血濡湿了下身,而她的孩子亦是不在人世。 急急摸至小腹,感觉到那里依旧是隆起。还在,孩子还在。 她激动得几乎要哭出来,还好,孩子没事。若是再没了这两个孩子,她必定不愿独活,一定追随着她的一双孩儿而去。突然,她又深深地恐惧起来,流了那么些血,对她的孩子会不会有什么影响,她又为何会流那么许多血? 腾地,她侧身紧紧抓住红菱的手,急切问道:“孩子,那孩子有没有事?” 红菱好言宽慰道:“具休情况奴婢不是很清楚。皇上正与卫大人在殿外说话,已有好一会儿了,瞧着神色平静,想来应该无甚大事。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且放心。” 说话间,但见卫风身着一袭藏蓝色官袍,缓步走了进来,他晒黑许多,原本是眉目清秀,皮肤白皙,如今已是呈现出麦色。 烟落瞧着他一阵错愣,只以为看花了眼。揉了一揉眉心,凝眸,轻声而诚恳:“卫大人,你回来了,真是辛苦了。” 卫风温目含笑,敛衣叩拜道:“为娘娘分忧,是微臣的本分。” “不知卫大人是何时回来的呢?“她温婉问着。红菱则扶她徐徐起身,在她身后小腰处垫了一个大红软枕,并且替她捻好被角。 卫风俯身一拜,恭敬答:“昨日中午时分方才回来,甫一进宫,就听说了娘娘这出了事,便直接赶了来。” 红菱突然凑至烟落耳边,轻声道:“皇上也来了呢,来看娘娘。” 她正色道:“就说我还没醒,寻个理由不见,你去打了。”抬头却见风离御已是踏了进来。他今日倒没有着龙袍,只穿了一袭清爽的青色寻常便服。 她别过头,只是不理。这个人,她再不想见了。 他看她一眼,缓声道:“你身子虚弱,方才醒来,就不要闹这样的意气了。” 她的目光平静得几乎没有感情,淡淡嘲道:“臣妾岂敢在皇上面前闹意气?臣妾别无所求,但求皇上离臣妾远些。别一个不慎,再是失手砸伤了臣妾腹中的孩子。那可是臣妾赖以生存的命。” 殿中紫金百合炉中,依旧徐徐袅袅缭绕着青烟,那样的香气闻着便教人头脑清醒,洋身舒适。 他英俊的容颜之上刊过一丝难堪与愧疚,很快隐去,轻叹道:“是我不好。” 虽然他声音细若蚊纳,可烟落却真真切切听见了。虽有些意外他的道歉,面上依旧是冰冷。 只是,气氛终于稍稍缓和了些,不似方才那般弦绷剑紧。 风离御缓缓走上前,靠近她坐下,家常的宁绸长衫上有着墨迹的馨香,想来他是日日勤勉政务。 抬眸觑一眼红菱,他吩咐道:“皇后刚醒,你去给她端碗燕窝粥来。要用那种上次南漠国进贡送来的极品血燕。” 烟落微微一怔,看来他似乎也有过问她的饮食起居,眸光定定,不由渐渐想出了神。她不明,既然他只是利用她,又为何要她的孩子。 红菱却并未领命,欠一欠身,迟疑道:“皇上,说到这事,奴婢便想多嘴一句。如有不妥之处,还望皇上不要怪罪。” “但说无妨。”风离御一脸平和,沉寂的面上无一丝波澜。 红菱微微垂下眼帘,似愤愤不平,道:“奴婢何尝不想去给皇后娘娘弄碗上好的血燕来补补身子呢。上次南漠国进贡来的极品血燕。原本还是有些剩的,可是昨日奴婢去要之时,御膳房里吩咐了,说是回过皇上的,梨妃娘娘身子亏虚,血燕这样滋补的东西要尽着她先用,所以剩下的全部送去了玉央宫。” 叹息一声,红菱幽幽道:“皇上,这贵重补品……” “红菱!你话多了!”红菱语未毕,已是被烟落厉声打断,强自压下心头的怒火,她只保持着最得体的微笑。 彼时窗外已是大亮,晴光如万匹柔软的丝绸飘散飞扬,映入窗棱缝隙之间,映入他们彼此之间,却好似隔着一层薄雾轻纱。 烟落别过脸,冷声道:“今日皇上不用早朝么?还请皇上移驾!”她毫不客气的下起逐客令。 风离御微微皱眉,眼底闪过一丝深沉的异色。一言不,只摆摆手,示意红菱先行退出。转眸看向烟落苍白的侧脸之中泛着铁青,叹息如蝶儿无声无息歇在她柔弱的肩头。 如此,他们二人之间方才稽有缓和的气氛,便因着红菱的一句话,而再度降至冰点。 心灰意冷的心痛夹杂着唇齿间的冷笑几乎要横溢而出,原来,他的心里,终归还是只有一个梅澜影,那般怜惜她。对她关怀备至,而对自己的关心,终究只是顺带的。而且,他惦念的,也只是自己腹中的孩子而已。 忽的身旁似有烛火的光焰幽幽跳动,殿中的光线亦是跟着闪动。白日里点什么蜡烛? 烟落侧眸,诧异看着身侧一直一言不的卫风,此时正打开了一盒细密的银针,一一取过在火上反复烘烤。 她一惊,直以为是自己的胎儿有何不妥,急问道:“卫大人,本宫的孩子可是有何不妥?” 卫风当即宽慰道:“已经保住了,应该无甚大碍。只是,娘娘不要再这般累心劳神了。”言罢,他有意无意的瞥了一眼尴尬的两人。又道:“微臣现在替娘娘解去封住之脉。” 烟落不由感慨,她早就被众多繁琐之事折腾得寝食难安,而腹中可怜的孩子,一直跟着她这个娘亲受累。劳心劳神,她要如何才能不劳心劳神?轻轻抚一抚冰凉的额头,她徐徐道:“原来卫大人能解去这被封住的脉息。卫大人可算是回来了,这样一来本宫腹中的孩子究竟是何时有的便能有个准数了。” 风离御闻言,俊眉益纠结,面色稍沉。 “对了,既然卫大人回来。本宫有一样东西要还你。”烟落似突然想起什么一般,自床头案几的小格之内,取出一枚寻常香囊,递了给卫风道:“昔日卫大人一共给了本宫三粒‘醉春欢’,本宫曾用去一粒,如今剩下的便都还了你。这件事,还要多谢你。” 卫风恭敬接过,垂道:“能帮上娘娘的忙,是微臣的荣幸。”他将香囊妥当收好,单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示意烟落抬手让他解脉。 风离御狐疑地瞧着那枚香囊,微微眯眸,目光最终落定在了烟落的浑圆隆起的小腹之上。眸光瞬间溢满柔和,如今才是四月余,她的小腹已是看起来有旁人六月般大,那里有着他的一双孩子。 烟落轻轻挽起素白柔软的锦袖,露出里边薄如蝉翼的蛟纱里衬,隐隐可见赛雪柔滑的肌肤凝如羊脂玉,她将手搁置在了软榻的扶手之上。 卫风取过银针,小心翼翼扎入一枚。他拧了俊眉道,“娘娘,忍着点,下面会很疼。” 烟落颔,银针刺入筋脉之中,还真是极疼。才扎了三针而已,她的手心已是泌出了一层薄汗,双鬓亦是微微染湿。 风离御伸出一手,想要去握住她,却被她冷凝的神情凝冻在了半空中,只得怏怏放下。 数十根银针一一扎入,再一一拔去,卫风搭上她的手腕,片刻后,才道:“封脉已解,微臣好奇,不知是何人替娘娘封脉?” 烟落答:“莫寻。” 卫风清俊的脸上闪过恍然,“原来是他,难怪才有这般好的医术。他不但封去了娘娘你的脉息,更是封住你的气血倒溢,换句话来说,那时娘娘胎相不安,极难固稳。便是莫寻施针替娘娘补救了。莫寻医术群,微臣自叹不如。” 她愕然,她从未想过,莫寻竟然会帮助自己保住胎儿,即便那是知道自己陷害于他之后。这个认知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卫风徐徐又道:“此次娘娘受了外力撞击,微臣已经尽力替娘娘保住了这胎。只是娘娘终归以前小产的亏虚尚未完全补回来,往后实在不宜心气躁动,五内郁结,受人与事的滋扰。且虽是保住了,还得时时刻刻关注是否会有异常。”他的唇边溢出温和的笑意,又道:“这次微臣回来,已是为娘娘寻得了那味极寒地带的催产圣药。如此可保娘娘母子平安。” 未待烟落说话,风离御已是喜不自胜道:“如此,真是有劳爱卿了。朕说爱卿怎的告假那般久,原是去寻药了。”突然,他喜滋滋地把手贴在烟落的小腹之上。 烟落一怔,心中极是恼他怨他,却忌惮着腹中孩子,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任他以温柔而爱护的姿势轻抚着她的小腹。 突然,他似浑身一僵,俊脸之上满是僵硬的喜极,语无伦次道:“你听……他们动了。”又瞧了烟落一眼,他欣喜连连:“他们竟然会动了。” 卫风微笑道:“皇上,怀孕四月余,自然会有胎动了。只是,应当是皇后娘娘自己才能感觉到呢。皇上定是欢喜过甚,心生错觉了。” 他喜滋滋地把脸贴在她的腹部,激动道:“哪能是错觉,朕感受得真切。”一手温柔抚摸着,他隔着肚子和孩子们说着话,“你们好好安分些,不要折腾你们的母后。等你出世了,父皇立即就封你为太子,好不好?” 孩子,如今是联系他们之间唯一的纽带。即便他们再是疏远,终归,他是她孩子的父亲啊。 烟落从未瞧见过他如此慈父之状,心底最柔软之处被轻轻触动了,他或许并不爱她,也许他从来都是利用她,可他却是一直守护着他们的孩子,那误掷金令牌之事,想他也不至于是故意为之。 彼时红菱自殿外进来,手中似端着一碗乌黑的汤药,“踢踏”脚步声渐行渐近。 风离御旋即正直身,面色已是由极喜瞬间回复平静,度之快,令烟落心中不由得闪过浓重的疑惑。他素来随性,不是忌讳甚多之人,又怎会在乎旁人如何看待? 只是,烟落没有细想,她的心思亦是被那频繁而至的胎动所吸引。小手小心翼翼地放在小腹上,生怕手的重量会压迫到他们。腹中一动,她突然愣在当地,一动也不敢动,过了良久,又是这样一下。 生命的迹象如此明显地搏动,她欣慰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满脸欢快和激动,眼角甚至泌出一滴晶莹的泪珠,在日光下光芒闪灼。 风离御缓缓站起身,只淡淡道:“朕还有政务尚未处理,卫爱卿再替皇后仔细瞧瞧。”言罢,他便缓步离去。 …… 午膳过后,烟落差人择了一小轿,朝皇宫正门而去。 高远的天际,皇城红墙高起的四方天空蓝澄澄的如一块碧玉,没有一丝云彩,似乎永远是那样明净。她秀眉微锁,心境寂寥而安静。 至了殿门,自有御前侍卫上循例上前阻拦。 烟落亮出手中的金令牌,灼亮的金色晃得人一阵刺眼,那名侍卫立即跪下恭送。 马车继续滚滚行驶着,碾踏着青石板咯咯作响,一路景色飞快地向后而去。 天,终于有了一分秋日的味道,暖阳似一朵芙尊盛开在身上。而刑部大牢的阴森寒冷,却是与这样暖煦的天气极不协调的。春夏是万物蓬勃滋生之际,不宜杀生,是以天晋皇朝贯来奉行在万物调落的秋季行刑。她要救她的父亲,已是时日不多。 再次出示手中的金令牌,她十分的顺利的进入了天牢之中,畅通无阻。 因着有过一次入慎刑司的经验,是以再入天牢之时,她已然没有上次那般畏惧与惴惴,要镇静许多。 明明外面是阳光明媚,这里面却是幽暗无光,唯有墙角之上如鬼火般幽幽跳动的火烛,燃烧的仿佛久病不愈的垂死之人般颤巍。 一个个铁栏杆围成的牢房,腐烂霉的味道混合着潮湿阴暗一齐扑鼻而来,直令人作呕。强忍住胃中一阵阵翻搅的难受,耳边回荡的皆是嘤嘤哀泣。 一名着官服的中年男子,迎了上来,见过烟落手中的金令牌后,躬身道:“皇后娘娘大驾光临,不知有何事吩咐?” 烟落冷觑他一眼,一副冠名堂皇之样,风晋皇朝还有人不知晓楼封贤是她爹么,真是明知故问。忍耐道:“本宫来瞧自个儿的父亲,尚书大人要阻拦么?”瞧着眼前这名男子着装与她爹爹相同的正二品服制,想必便是刑部尚书李文清李大人。 他的目光有些闪烁,似一旁的烛火般明灭不定:“皇后娘娘,实不相瞒,前段时间令尊在狱中感染疟疾热,如今已是送去狱台所诊治了。娘娘恐怕是见不到了。” 砰然心惊,烟落的舌尖咯咯而颤,牢狱潮湿,可是时至如今,怎会轻易有了疟疾,这可是要人性命的病啊。况且,所谓的狱台所,从来都是送人前去等死的。爹爹上了年纪,又怎能经受得住这样的罪。 当下,她凄然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日一早,臣已是奏请过皇上。是皇上亲自下得旨意,送楼尚书去狱台所诊治。”他拱手道。 什么?!烟落更是大惊。昨日一早,风离御便已是知晓了她的父亲得了疟疾之症,然这般大的事,他竟然没有告诉她。也难怪,他那般轻易的便将金令牌给了她。原来他一早便料到她会扑空。 他今日表现的那般喜爱孩子,可却处处要致这孩子的外父于死地,如此狠心薄情的男子,竟也能流露出那般慈父的神情,而她,竟然还有一丝触动。如今想来,她心中恨得几乎要溢出血来。 甩袖疾步出了刑部大牢,她正欲奔上马车返程回宫,今日不管怎样,她一定要向风离御讨个说法。 刚欲上车,却见慕容傲一脸沉痛地立于不远处,伫立良久,方才步履沉重地走上前来。 他略略迟疑了下,终于咬牙开口道:“烟儿,我刚才得到狱台所那边的消息,令尊……方才,……病重不治,已过世了。你且节哀。” 突闻噩耗! 她震惊,心瞬间坠入腊月的冰水之中,彻骨的寒冷彻底覆没了她,凝如冰雕…… …… ---------------------------------------------------------------- 卷三残颜皇后 第十二章 耳光 她几乎是呆了,面颊上不断有温热的液体滚落,酸涩难言。这叫她怎能够相信,她的爹爹竟然已经成为了一具冰凉没有生命的尸体。爹爹,半年多未能相见,如今却是得此噩耗。叫她怎能够相信?怎能够接受? 爹爹的音容笑貌仍历历在目。那慈祥的微笑,曾经看着她与映月一同写字,那样严厉的神色,曾经责罚她与映月的顽皮,那样无奈的眼神,曾经目送着她登上花轿,进入皇宫。 没想到,如今,那样淡淡的却充满着温情的注视,竟然成了永别。 慕容傲轻轻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叹息劝道:“烟儿,人已逝,你要节哀。”垂眸瞥了一眼她已是日渐隆起小腹,更是柔声道:“你怀着孩子,可千万不要再伤心了。这般情绪悲伤会对胎儿不利。” 她心中一酸,眼泪汩汩落下。即便是慕容傲,都知晓心气躁动,五内郁结会影响她的胎儿,她也想不受人与事的纷扰,可能么?风离御并不会因着自己有孕,从轻落爹爹,让她得以宽心,更可见他根本就不曾考虑过她的感受。 手中罗帕被泪水浸透,她勉强镇定下心神,哽咽道:“我想去见上爹爹最后一面,还望候爷相助。” 慕容傲凝眉摇一摇头,重重叹一口气道:“烟儿,这恐怕是办不到了。别说是狱台所任何人不让进入,且我得到消息之时,令尊的遗体已然送去焚化。令尊得的是疟疾,为了避免引时疫,是以只能焚化处理,且不能耽误片刻。所以,烟儿,我们还是终究是晚了一步。” “什么,怎可能……”她仿若不信般连连摇头,要她怎么相信,她不但见不到爹爹最后一面,爹爹甚至连尸骨都无,亦不能入土为安。想爹爹一生为风晋皇朝卖命,官居正二品要职。却最终落了个这般凄凉的下场。 慕容傲神色凝重道:“千真万确。”顿一顿,他冷声道:“罪臣原不准收尸入殓,我……寻个法子,想办法替你将令尊的骨灰偷偷运出,先立个衣冠冢,日后再另行打算罢。” 烟落木然听着,眼泪早已是凝结在了颊边,绷的肌肤生疼,整个人若灵魂抽离一般,只淡淡道:“有劳候爷费心了。” 秋风渐起,红了霜叶。无名秋虫唧唧做声,硕大的天地间,仿佛孤零零只剩下刑部大牢,黑墙冷脊,疏桐槐影。日光仿若在她眼前凝结着迷离不散的水雾,远处依稀可见几颗枫树鲜红如泣血。 她攥紧了衣裙一角,用力之极,几乎将其揉得粉碎。 风刮痛了她的双眼,她再不做声。平静得近乎可怕,冷静得近乎骇人。只缓缓登上马车,凄哑的声音泠泠响起,“起驾,回宫!” 慕容傲见她神色不对劲,忙上前阻拦,焦急道:“烟儿,你怎么了。可千万不要冲动!皇上绝不好惹的……烟儿……”他欲上前拽住烟落的衣袖,再劝劝她,不想却被她狠狠甩开。 她冷声道:“候爷多虑了,皇上是烟落的夫君,又是至高无上的君王,烟落区区女流又能耐他若何?” 马车徐徐启程,她回眸撇了一眼伫立于风中无措的他,心中涌起一分浓浓的感激与愧疚,道:“候爷倾力相助,日后烟落定当回报。家父之后事,做女儿的不便出宫,便有劳候爷了。此恩,烟落没齿难忘!” 马儿嘶鸣声刺穿长空,她绝尘而去,身后只余他焦切的疾呼,久久回荡于耳畔,“保重……” 再回到宫中时,夜幕已如轻纱般缓缓降落至人间,将世间万物都照得朦胧。 今日浑圆如冰盘的月儿,又如何能知晓人间的悲苦?只是一味明亮着。圆月象征着合家团圆,可她还有家么?如今她早就家破人亡了。 一路问了来来往往的宫人,方知晓今晚风离御已是去了玉央宫。 她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何感觉,只知脚下已是控制不住地向着玉央宫方向而去。夜来风过,冉冉在衣,拂过她益瘦削的脸庞,却有如薄薄刀刃缓缓划过。 未近玉央宫,已是闻得歌舞丝竹之声靡靡,隐隐可见宫灯辉煌,热闹的氛围与她心底的悲恸相去甚远。 轻微渺茫的琴声似一种似有若无的缠绵,悠悠隐隐,分外动人。三回九转,在静夜里如同一色春日和煦,合着庭院中夜莺间或一声的鸣叫,直如大珠小珠泻入玉盘般清脆。 然而此时再疏远悠扬的琴音,听在烟落的耳中都是无比尖锐刺耳的杂音。 走近玉央宫,“砰”地一声,她用力陡然推开了两扇宫门,晚凉的夜风瞬间便灌了一室,惊动了屋中正在惬意抚琴与聆听之人。她们一脸茫然地看向了神情阴冷郁结的烟落,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半响,才缓过神来,纷纷出席敛衣叩拜道:“皇后娘娘金安。” 烟落环顾四周,宝鼎香烟里徐徐袅袅着令人心旷神怡的青烟,满室烛火沉寂寂地跳动着。意外的是,她要找的人似乎并不在此处,而意想不到的人却正与梅澜影相聊甚欢。 梅澜影见烟落美眸微眯,神色阴晴不定,忙又是一拜道:“娘娘若是要寻皇上,请移尊驾至御书房,方才尉迟将军有要事来禀,皇上已是急着过去了。”语毕,她怯怯地望向烟落,双肩微颤。 烟落冷锐的眸光淡淡扫过紫檀桌上精致的金盘,数样精致的小菜错落摆放,碗筷皆是搁着,显然风离御是在此用完晚膳才走的。巡视一圈,最终她将眸光落定在了正挨着梅澜影而坐,方才正与梅澜影一同抚琴的映月。 此时的映月,穿着一身品红色细碎洒金缕桃花纹锦上衣,下面是银白闪珠的缎裙,头上绾一支长长的坠珠流苏金钗,娇怯中别有一番华丽风致,更衬得神色如醉。 相较自己方才回朝阳殿先行换过的一身素白,简直是天壤之别。 烟落喉头一紧,仿佛有些透不过气来。像有一双手狠狠抓住了她的心,探搓着,拧捏着。明知不用问,她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映月,你怎么会在这?” 映月展颜轻笑,道:“姐姐,为何妹妹不能来?梨妃姐姐邀映月一起与皇上共进晚膳,映月为何不能来?难不成,还是姐姐原本想邀映月与皇上一同用膳的么?”言语之中,全然是嘲讽之意。 梅澜影倒吸一口凉气,瞧了瞧烟落铁青的脸色,忙拉了拉映月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再多言。 烟落心中早已是麻木,茫茫然眼边已是无泪,心搜肠抖肺地疼着,空落落的难受,手足一阵阵冷。她秀眉紧皱,上前一步便是拽住映月,冷声道:“家道中落,爹爹获罪,你还穿的这般艳丽,简直不成体统。”说着,手中又用了几分力,紧紧扣住映月的手腕,寒声道:“赶紧跟我去景仁宫换下来!” 冷觑了一眼呆愣伫立于旁的青黛,烟落低喝道:“给本宫看好你家娘娘,下次再是穿的这样招摇,本宫唯你是问!” 凌厉的神色,冰冷的语调,吓的青黛立即颤颤跪下道:“奴婢知错,奴婢知错!” 映月本已是极度不满,见状不由得怒意更甚,用力甩开她,愤然道:“凭什么我要跟你回去?!”目光如钢刀,刀刀都刮得烟落脊背凉。 她被映月反手一推,一时难以站稳,踉跄了几步。绘春嬷嬷慌忙上前将她牢牢扶稳,眸中满是惶恐不安,若是皇后娘娘的龙嗣在玉央宫出了事,那可真真是有口难瓣。 烟落咬紧下唇,咬得一片青紫,眉间蕴满阴翳,盯着映月,只一字字道:“就凭我是你的姐姐!你究竟走是不走?!” 映月正一正衣襟,轻轻理了理额边有些散乱的长,执起玉腕在烟落面前得意一晃,一枚蝶形玉佩,晶莹剔透,华光四射。映月低头望一眼那玉佩,露出喜不自胜的神气,道:“瞧见没?这可是皇上赠我的。再者,梅姐姐待我照顾有加,我为何不能来玉央宫?” 烟落心内震惊不小,那蝶形玉佩不是此前被搜去慎刑司的那枚吗,怎的风离御又送给了映月?无暇细思,烟落心知映月恼自己,自己无法说动皇上前去景仁宫看望她。可是,即便如此,映月又怎能为了见到风离御而刻意去接近梅澜影。毕竟,自己是她的亲姐姐啊。 烟落痛心疾道:“爹爹获罪,你方才瞧见皇上之时,可曾有替爹爹说过半句好话?” 映月一怔,美眸流转,喃喃道:“爹爹的确是罪臣,皇上自有圣断,映月相信皇上绝不会无端冤枉了爹爹……” “啪”的一声,烟落甩手狠狠给了映月一个耳光,清脆打在映月的脸颊之上。低喝道:“给我闭嘴!” 心底的苦楚一点点蔓延出来,从唇齿间犀利迸而出,“你究竟还是不是爹爹那捧在手心里疼宠的女儿,竟然能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手,火辣辣地痛麻,渐渐无知觉。 那一刻,她几乎能清楚听到心内淌血的声音,缓慢地一滴,良久,又一滴。仿佛在穿肠噬骨一般。 映月一手捂住脸颊,不可置信的瞪着烟落,美眸几乎要瞪出火来,“你打我?!” 是啊,自己竟然动手打了映月,那个自己一直无比疼宠谦让的妹妹映月,竟然动手打了她。从小自大,自己从未和映月红过脸,更不用说动一根手指头了。 烟落眸色染上沉痛,怔怔瞧着自己的手,其实打在映月的脸上,痛却是在自己的心中。 映月不可置信的连连摇头,滚滚泪水夺眶而出,她尖声叫道,“你竟然打我?你真是太可怕了!你处处压制我,不让皇上与我亲近便罢了。我只想与梅姐姐交好,多多亲近皇上,难道有错么?” 映月哭的不能自己,冷眸盯着烟落,突然又畅笑一番,嗤道:“我一直以为皇上爱的是姐姐,原来竟不是。原来姐姐你不过是和映月一般孤寂的下场而已。怎么,你妒忌了?妒忌梨妃疯了?所以不能容忍了?那你终于体会到过去我的心情了么?”她笑得不能自己,满头的珠翠亦随之抖动。 烟落只麻木站立着,一言不,如此毒辣的话,映月轻易便说出了口,丝毫不惦念姐妹间的情分。 映月瞧了一眼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梅澜影,再看向烟落,眸中已满是轻蔑,“与其让姐姐独占宠爱,我宁可皇上爱的是别人。如今看来,皇上不过是将姐姐您当做替身啊。姐姐此前的一番心机,可真真是白费了。想必姐姐自己也是知晓的,不然又怎会毁去容貌呢?” 映月的话,无不是字字如钢刀一般戳至烟落心底的最痛之处,每一刀都戳得她鲜血淋璃。 原来映月,已是恨她至这般地步了。想来过了今日,映月只会更加恨她吧。 颓然垂下双手,她只觉得全身力气彷佛被抽干了一般。 神情缥缈,她颓然垂眸道:“爹爹在牢中,身染疟疾,方才已然过世了,尸骨都无……”她的语气极轻极轻,如棉絮飘忽不定,至最后已是哽咽不成声。 凄然转身,映月会是何种表情,她竟然已无勇气去看了,只怆然道:“如果,你还当自己是爹爹的女儿,就去把这一身的红色换下罢……” 麻木地走至殿外,踏上了平滑坚硬的玉石板。身后彷佛传来一阵阵干呕之声,心中直以为是映月,可待回身,却见原是梅澜影脸色苍白,捧腹呕吐不止。 自己是过来人,梅澜影那样子,瞧着像极了怀孕。 而梅澜影入宫不足一月,难道他们…… 殿外是深夜无尽的黑暗,一轮明月也不能照亮这浓重的黑夜与伤逝之悲,巨大的后宫此时像坟墓一样的安静,带着噬骨的寒意,渐渐吞覆了烟落的心。 脑中只觉一片空白,若是梅澜影再有身孕,这后宫,只怕将会更冷…… …… ---------------------------------------------------------------- 卷三残颜皇后 第十三章 流产之祸 步履颓丧地走回了朝阳殿,烟落经历了映月一事,再也无心思去质问风离御自己爹爹之事。她本想靠着自己想办法救爹爹出天牢,可如今看来,皆是多余之举。若论算得精明,她又怎会是风离御的对手,且她再算,亦是拗不过天意。 昏黄的朝阳殿内轻纱飞扬,在烟落眼中却似雪白灵幡飞扑飘舞,宝鼎香烟的气味沉寂寂地熏人,此刻于烟落闻起来却似香烛徐徐,再多的烛火,再明亮也只是多了阴森之气。 红菱立即迎了上来,一见烟落七魄丢了五魄之样,滞滞问道:“娘娘,你这是怎么了?见到老爷了么?”见她不语,竟是急了,连忙又问道:“究竟怎样了,你倒是说呀。”情急之下,已是连尊卑都忘却脑后。 “爹爹去了。”烟落颓然坐下,单手撑起沉重的额头,神态疲倦。 “什么……老爷他怎会?不是还没有到行刑的时候么……”红菱结结巴巴地问,面上写满诧异与不信,亦有无尽的哀痛。 “爹爹年迈体弱,经不起受罪,在狱中得病去逝了。”她长长叹一口气,神情极是疲惫,探了揉眉心又道:“天意难违。罢了,这样也好,化作烟尘一同去了,也免得日后落得个身异处,徒增悲凉。” 沉重的眼皮渐渐阖上,她太累太累了,累至无法再多去思考一分一毫。只是伸手探入怀中,取出那枚金令牌,她麻木吩咐道:“红菱,你替我跑一趟罢,将这金令牌还给皇上。现在便去,务必要送到。”她答应了他,今日便还,即便他再是无耻隐瞒她,她依旧得守信用。 红菱接过令牌,那明亮的金色刺得炫目,杏眸中闪过几抹异色,又瞧了一眼烟落此刻已然紧闭的眸子,她将金牌妥善收至怀中,沉声应道:“好的,奴婢即刻去办,娘娘请放心!” 烟落闭眼挥了挥手,便和衣躺倒在了软榻之上,不时便沉沉睡去。 二日醒来之时,她依旧是躺卧在了软榻之上,只是身上的外衣与鞋子已然有人替她褪去。初秋晚凉,一袭薄锦被搭在她的身上,替她抵去了所有的夜寒。 身周竟是缭绕一许淡淡地龙涎香,再闻便没有了,她猛然甩一甩头,自己真真是有些睡糊涂了。 方起身穿戴整齐,梳好妆容。突然,殿外一阵嘈杂声响动,似有人在说话。心下大为疑惑,方想唤了红菱前来询问。 却只见红菱已是挑了湘妃竹帘进入来,道:“娘娘,玉央宫的绘春嬷嬷求见。” 烟落轻轻摆一摆手,顺口道:“宣。” 绘春嬷嬷缓步入来,见着烟落便敛衣稳稳行下大礼去,姿势端庄而完美,叫人有刹那的目眩。烟落秀眉一挑,不动声色问:“何故行如此大礼?” 绘春嬷嬷的声音沉稳而略带喜悦,缓缓地贯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奴婢恭喜皇后娘娘,玉央宫梨妃娘娘已有月余身孕。皇上子嗣绵延,福泽天下,皇上之子皆是皇后娘娘之子,是以奴婢特前来恭贺娘娘。”言罢,她又是深深一拜。 一旁红菱已是奉上清凉润肺的菊花茶,烟落徐徐吞了一口,复又吐入金盆之中。面上平静无一丝波澜,微笑得体,婉言道:“绘春嬷嬷是宫中的老人了。既然有了此等喜事,自然要多叫上些御医好生照料便是。” 梅澜影有身孕,她昨日已是猜至一二,虽是心中有数,可甫一听别人这般确认了说出来。心底竟仍是酸涩难忍。怀孕月余,那便是风离御登基后,梅澜影入宫之前有的,原来他们早就暗通款曲。唯有她一人蠢笨不堪,被蒙在鼓里。 绘春眉眼皆是笑意道:“皇上已是指派了御医卫风一人单独照料梨妃娘娘的胎,不让其他御医假手。卫大人医术群,想必是可依。奴婢在此替梨妃娘娘谢过皇后娘娘关心。” 烟落闻言,不禁微微蹙眉,风离御竟然指派卫风一人独自照料梨妃,还不让其他御医假手。难道是不信任旁的御医么?还是害怕别的什么?难不成,他还怕自己会害了梅澜影的胎不成?! 愈想心中愈是郁结,强自压下心头怒火,她挥一挥手,示意绘春嬷嬷退下,“本宫稍后自会派人送上一份大礼至玉央宫,还请你回去关照你家主子,让她安心养胎便是。” 待到绘春走后,红菱终于忍不住上前来,嗤嘲道:“你瞧她那个得意劲,梨妃有了身孕,好似是她自己有了一般,教人看着刺眼。竟然还特地上朝阳殿来报喜,也不知安的哪门子心思。” 烟落端起茶水徐徐饮啜了几口,又是捡了一块雪花糕慢慢嚼了,徐徐道:“她好精明的心思。” 红菱挑眉,诧异地问:“此话怎讲?” 烟落轻哼一声,道:“她家主子有了身孕,她一早就把矛头指向了我。若以后梅澜影腹中胎儿有了什么变故,我一个脱不了干系。” 顿一顿,她随手取过身边的莲叶羹,吃了几勺,继续道:“绘春上门示好,意在让我日后也寻不出理由难为梨妃。到底是在宫中滚爬二十余年的人,做事确实周全。” 红菱眸子转一转,凝思片刻,不再言语。片刻,她略略思量后问:“那么,咱们朝阳殿要送些什么礼去呢?终归是梨妃娘娘有孕,若是我们失了体面,送的礼轻了,难免教人笑话。” 烟落点点头,红翡翠珠钗轻轻打在耳边,凉凉似小雨。仔细寻思了,她缓缓沉下脸,吩咐红菱道:“所有吃食衣料,皆不要送。一会儿,我自绘一幅画给她,再附上上次封后时皇上给的鸽血红宝石。如此一来,既表诚心,也不会失了体面。” “是!”红菱领命,正欲转身,烟落沉吟一思,忙叮嘱道:“还有,但凡梨妃来,一概不见。吩咐朝阳殿里的所有宫人内监,见她只避得远远的,不要碰她身上一分一毫。否则,万一有个什么事,届时翻转了整个朝阳殿也说不清。” 届于梅澜影数次无缘无故的晕倒,可见此人作假至极。对风离御,她早已是失望至极,而此番梅澜影怀了身孕,她已是无心计较,只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上身。 这万一梅澜影借怀孕之机,构陷于她,便真真是百口莫辩。如今,她没有旁的心思,爹爹已然离世,哥哥外放,一时半刻自然回不来。此时,她只想安心将两个孩子平安生下。 然,自从梅澜影有孕之后,后宫之中更是少有人走动,很是冷清。 西风透着新凉,不声不响地来到了人间。一阵风过,便凉一阵,更有无名秋虫唧唧做声,令人倍觉秋意更浓。 醉兰池边百花调落,仿佛是为了驱散这秋的清冷萧条。然而取而代之的开得正盛的清秋菊花、金芍药、一团雪、胭脂香等,锦绣盛开,各色都是极名贵的佳品,如此艳态,大有一种不似春光又胜似春花的美丽。 诚然,天地间永远是美的,梨花谢了,开了菊花,菊花谢了,还有梅花。自然风离御的身边总是鲜花盛开,有没有她自是无所谓的,更何况她的容貌已毁。 一个多月内,他仅来看望过自己两次,每次亦不过是稍坐片刻,问问孩子的情况而已。其余的时间,他总是陪着梅澜影软语安慰。 听闻梅澜影有孕之后心情总是抑郁,而身为养父的慕容成杰自然十分担心,风离御则更是应允了柳云若进宫陪伴她。 静静的夜晚,每一夜都无比漫长,烟落总是坐在朝阳殿后的花园之中,瞧着流萤飞舞周遭,明灿如流星划过,兀自出神。 她一次都未去过玉央宫,自然也没有碰到过柳云若。她所不明的是,柳云若入宫陪伴梨妃,与那风离御时时见着,岂不是十分尴尬?不过,与她无关之事,她亦是不想再操心。满心的期待都扑在了即将到来人世的孩子身上。 然而,躲不过的祸事,总是这般突然而至。 那一日,落霞脉脉自林梢垂下,红得如血泼彩绘一般,盈满半天,周围只是寂寂的无声寥落。偶有鸟雀飞起,很快便怪叫着嗖的一声飞得远了。 烟落的小腹已是隆起愈来愈高,双腿也有些浮肿,自湖边散步片刻,已是脚下虚浮无力。回到朝阳殿,迎面正碰上红菱满面焦灼地迎上来,见了她,便慌里慌张道:“娘娘,可不好了,梨妃娘娘小产了。” 她心内一惊,脸色微变,立即斥道:“小产便小产,你慌什么?” 红菱面色煞白,“娘娘,听闻皇上龙颜大怒,已是落了不少人。” 烟落心中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面上仍是维持着平静道:“先回朝阳殿,想来玉央宫此时一定炸开了锅,我们就不要去凑这个热闹。”语毕,她已是抬步直往朝阳殿中走去。 心内却直直打鼓起来,这梅澜影怎的会突然小产了,皇家子嗣有御医悉心照拂,如没有人暗害,是决计不可能出差池的。然而暗害,放眼后宫,唯有她与梅澜影有过节,甚至还曾令其下跪。她已是有所防范,万分小心,尽量远离玉央宫,也不知会不会…… 天,一分分的暗沉下来。正想着,只见刘公公一脸凝重,踏着月色而来,见了烟落,恭敬俯身道:“皇后娘娘,皇上请您移驾玉央宫一趟。” “何事?”红菱邪然问出口,声音竟是含了些许紧张。 刘公公斜觑了红菱一眼,冷声道:“皇上的吩咐,奴才怎知详细,还请娘娘即刻移驾。”语气中已有几分不容拒绝。 烟落心中一沉,心知不好。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她问心无愧,不能自乱阵脚。 是以当即跟随刘公公一同去了玉央宫。 此时的玉央宫已是一团乱糟。她踏入内殿,纵使心中已有准备,不免也大惊失色。殿中满是血腥之气和药草混合的浓郁气味。绘春跪在一旁哀哀哭泣不止。一名小宫女匆匆抱了几团被鲜血浸透的素云缎褥子,朝殿外奔去。 鲜红的血迹,红菱只瞧了一眼,惊得掩面,回头不敢去看。 殿中气氛有些沉闷,只见梅澜影蜷依在了九尺阔的沉香木大床之上,两颊蜡黄,双眼通红,不施粉黛,如云的丝乱蓬蓬散落在肩头,身上只着一件月白绣花寝衣,很是楚楚可怜的样子。妩媚的眼帘小心翼翼地垂着,唇边尽是哀伤受惊的委屈。 风离御此时正坐在榻前,与她嘤嘤私语,软语安慰。 刺目的缱绻温情,烟落早已是看得心中麻木,竟是无一丝感觉。 她的身子已是益笨重,只勉强屈膝请了一安:“皇上万福金安。” 风离御随口唤她起来,狭长的凤眸扫视过她日渐隆起的小腹。她瞧起来益的瘦了,瘦削的双颊只余一双乌溜浑圆的大眼,突出的锁骨掩映在了天青色的长衣里,唯有一双腿浮肿着。她怀着他的两个孩子,想来极是辛苦的,心中不忍,他竟是脱口而出道:“皇后最近胃口好些了么?” 她没有料想道,他劳师动众唤她前来,竟是这样温情的言语,意外之余却只是冰冷淡漠答道:“劳皇上挂心,臣妾一切都好,无甚大碍。” 风离御俊眉微蹙,难掩失望之色,只淡淡“哦”了一声。 倒是缩在塌上的梅澜影“哇”地一声,啜泣起来,“皇上,臣妾的孩子就这么没了,臣妾不甘心……臣妾……” 凄厉的哭声在玉央宫中左冲右突,撕心裂肺。 烟落揉一揉疼痛的眉心,梅澜影的失子之痛,她未必不是深有感触,毕竟她自己也曾亲身经历过。可此时此刻,同情对她来说原是奢侈,毕竟,她站在这,便意味着有可能已是踩入了别人的陷阱。 瞧着梅澜影的嘤嘤哭泣,她只觉得头疼无比,背脊之上泌出层层的汗来。她怔怔想着,这样苦热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想寻个宁静,都这般难。 而一场勿望之祸,即将来临。 梅澜影终于止了撕心裂肺的痛哭,只是小声的啜泣着,那绵绵的抽泣仿佛一支支银针,刺得烟落亦是一阵阵痛。 烟落正色道:“瞧着梨妃这般伤心,看来孩子失去的确实意外,皇上不能不还梨妃一个公道。”与其僵持着,还不如她主动先问,至少也能占去先机。剩下的,能否躲过,便是她的造化了。 风离御旋即覆上一脸冷色,道:“皇后果真不知么?” “臣妾应当知道什么?”她亭亭而立,面容不惊。 “绘春,给皇后过目!”他寒声道,眸中幽黑似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 绘春执起一卷画轴徐徐打开。两端紫檀卷轴,笔法精妙,以黑白浓墨写意梅林为背景,衬托出画中彩衣女子风致嫣然,肤白胜梨花,衣褶纹理清晰可见。此画甚至将梅澜影眉间那一点淡淡惘然与轻愁都描绘的惟妙惟肖。 “此画有何不妥?”烟落凝眉问道。 风离御淡淡瞥她一眼,“泼墨写意,宫中但凡只有皇后才有这般绝妙之笔” 烟落轻哼一声,回道:“此画出自臣妾之手,亦是臣妾相赠梨妃,这点无需隐瞒。” “啪“的一声,风离御手中肩柄已是重重击落在了床榻之上,吓得众人面面相觑。他冷冷盯着烟落,眼底似折射出冰冷的锋芒,厉声道:“皇后真是好巧的心机,好狠毒的心思!” 烟落淡淡扫过他一眼,眸中难掩失望与鄙夷。他,想栽赃她什么?在他的眼中,自己是这般不堪么? 而那鄙夷的一瞥,使得风离御原本阴沉的脸色瞬间铁青,握紧的拳头“咯咯”作响。 绘春嬷嬷且哭且道:“当日梨妃娘娘有孕,奴婢特地前去告知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亦是以礼相赠。更是亲自为梨妃娘娘绘了一幅画,画工精妙,堪称极品,梨妃娘娘亦是爱不释手,悬挂于玉央宫中,日日都要凝对着欣赏一番,谁知……” 梅澜影听至此,又是哭泣伏在风离御的肩头,整个人如海潮般一涨一落。 绘春将那画抖一抖,空心的紫檀木卷轴内立即滚落许多褐色的麝香,气味浓郁,又道:“皇后娘娘,您还怕这许多麝香不够,竟是连这泼墨处的墨汁都是浸染了麝香的,方才御医们已然鉴定过了,梨妃娘娘日日对着,难怪保不住胎……” 梅澜影哭得双眼如核桃般大,看了一眼烟落,抽泣道:“皇后娘娘,嫔妾并无意争宠,嫔妾知晓皇后娘娘容不下嫔妾,可嫔妾宁愿孤身一人,大可退居冷宫,也可以没有皇上的宠爱,嫔妾只想要这个孩子……”说着,又是失声痛哭。 瞧着眼上演前的一幕又一幕,烟落只觉得像是在看戏。可惜的是,她并不是戏外闲听之人,她已然在戏中。 树影透过轻薄如烟的蝉翼纱映入室内,枝叶纵横交错,迷茫而又诡异。秋晚深重的露意无处不在的侵蚀着整个玉央宫,入秋的寒意直教人背脊阵阵冷。 风离御自床榻上起身,疾步逼至烟落面前,寒声问:“朕只问你一句,究竟是不是你?” 她徐徐后退一步,一瞬间的眼波冷淡地拂过他的俊颜,复又瞧着梅澜影,安静垂目道:“本宫确实容不下她!” “啪”地一声,狠狠一掌打在了她的脸上。 极是突然,烟落痛得脸颊一阵阵麻,眼前金星乱晃,登时怔住在了当地。这么久以来,他强占过她,羞辱过她,抛弃过她,甚至无情利用过她,却独独没有打过她。如今,却是为了梅澜影,他竟然不惜动手打了她。 一颗心,已沉沉坠入冰雪之中,只觉遍体凉。 胶凝的气氛教人窒息,风离御微微眯起眼睛,眸中冷光似针尖。转眸看向刘公公,冷声吩咐道:“自今日起,晋月昭仪为月妃。掌协理六宫之权!”转眸看向烟落,寒声道:“皇后戕害龙嗣,本是罪不可赦!念其亦是身怀龙嗣,暂不处置,即刻迁飞燕宫禁足,无诏不得外出。”顿一顿,他冷道:“你且好好静心思过!” 她抚着脸颊**辣之处,忍着泪,喉间咽下的皆是带着淡淡血腥味的咸涩,唇角冷笑连连,道:“皇上要打臣妾,臣妾岂敢多言。只是皇上何以认定是臣妾戕害龙嗣?!”他要她去飞燕宫禁足,岂不是形同打入冷宫。 她淡淡又道:“且不说臣妾自己亦是怀有身孕,如用麝香绘画,岂不是伤了自己?再者,臣妾岂是神人,怎能料得梨妃是将此画束之高阁还是日日赏玩?此举岂不是过于蠢笨与冒险?” 心底愈平静寒冷,她千算万算,不与玉央宫来往,亦是不送吃食用料,如此大费心机避祸,却依旧是被人陷害。只是,这掺麝香于墨料,旁人又怎能得知她会送画于梅澜影?除非是…… 心中陡然一惊,她侧眸看向身侧不远处的红菱,只见红菱垂而立,身子似隐隐微颤。难道是?天,心内大震,红菱怎么如此糊涂?!如此一来,她这罪,是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 风离御突然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她的下巴,冷道:“皇后冰雪聪明,自然有办法教梨妃落胎,一计不成,还可有二计。以皇后深沉的心机,又有何难?” 有须臾的沉静,但听得窗外风声簌簌,撩拨着竹帘舞动,轻触有哗然声。 烟落突然莞尔一笑,道:“既然皇上认定是臣妾,那臣妾也只好领了这罪。” 冰凉的小手,缓缓上前握住风离御正捏住她下颌的大手,一点一点地剥去,眼底皆是深不见底的寒冰,直直地望入他的眼中。 突然,她屈膝一福,笑靥如花道:“臣妾在此谢过皇上圣恩!” 转眸看向红菱,淡淡吩咐道:“红菱,随本宫一同回去,收拾东西去飞燕宫。那边可要宁静许多,本宫亦是十分怀念。” 旋即转身,天青色的长裙瞬间如绽开的荷叶凄美飘落。 她头也不回地离去。 心,也许已经死了罢,所以才会这般没有感觉…… 卷三残颜皇后 第十四章 永生遗憾(一) 飞燕宫,是幽幽深宫的尽头,这里极是僻静。远远望去身后便是绵延的山丘,以及一脉赤色宫墙。时至金秋十月,飞燕宫中满眼望去皆是红枫,红于二月花。 秋风一起,吹起满地的落叶飘舞,阳光洒落,红中有黄,黄中映红,浑然天成,绝美一景 想不到兜来兜去,烟落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日日独自立于空荡荡的殿门前,驻足凝视,彼时空中传来了嘶鸣声阵阵,抬头仰望,皇城红墙高起的四方天空湛蓝如水晶,似乎永远是那样明净,只见成群的大雁扑腾着翅膀往层云浮白间飞去。 她微微一笑,心境寂寥而安静,那样好的天色,那样齐飞的自由,雁儿们是有地方可去的,也许,被因住的,只有她而已。 梨妃小产之事,原来红菱的确曾有参与其中,不过红菱只不过是在墨水之中混入少量的麝香,想来用量较小,绝无大碍,只是为了一时泄愤而已。而那卷轴之中致命的麝香却并非红菱所为。是以,即便没有红菱动手,自有人等着陷害于她。所以,她也没有过分苛责红菱的一时糊涂。 这件事,过去了便过去了。且真相究竟如何,她已无心无力去管。 而时光如流沙一般,在指尖匆匆而逝。飞燕宫身后的山丘,已是由郁郁葱葱的绿色,渐渐成了灿烂的金黄色,渐渐叶子掉落,只余漆漆的黑色,再到覆上一层新雪的白色。 她的身体越笨重,行走逐渐变得有些困难,时时须有人搀扶着,人清瘦而苍白,只有腹部滚圆而凸出,远远望来只见一个肚子。 许是自己情绪起伏太大,动的心思太多,或是怀这个孩子时她本就气虚,肚子日渐大了起来,她反倒益的不适。偶尔晨起或临睡前,她呕吐的次数总是特别多,伴随着的,更有小腹中难以忍耐的不适感受。 每每问及卫风,只是见他越来越深锁的两道浓眉和郑重的请求,“娘娘只宜静养,实在不能再费任何心思了。” 可以静养么?她凄凉一笑。 已经生过的事,历历在目,她的心思已经费尽。还未完结的事,连自己不愿去想都难以忘记。她渐渐被腹中越来越频繁的凉意折腾得寝食不安,卫风几乎日日来请平安脉,她却越来越不能接受他略显苍白无力的说辞,“安心静养即可”。 且安胎药中,当阿胶的甜香被越来越浓重的苦涩药味所掩盖时,她清晰无误的感受到这一点,也许她的胎并不安好。唯有每日频繁而至的胎动,让她稍稍宽心几许。 如果不是飞燕宫已是与外界隔离,卫风受了皇上旨意定是向她隐瞒了什么,她真是极想冲出这个牢笼,另外去寻御医问个究竟。 天一日日的冷,她的精神亦是一日日的不济,脸色愈苍白。 窗外纷纷扬扬的六棱雪花旋舞着轻盈落下,漫下无穷无尽的寒冷与阴沉。殿中,她伸手用黄铜挑子拨一拨暖炉的火势大小,顺手扔了几块炭火进去,煤黑触到暗红的炉火出“呲呲”轻声,随即焚出一缕缕的炭火清馨。 烟落裹着被子蜷缩于床上,却依旧是冷。 “扣扣”的敲门声响起,烟落与红菱不仅面面相觑。今日卫风走了没有多久,连月来,除了他以外从未有人踏足过飞燕宫半步,此刻已是天黑,会是谁来呢? 厚重的团福锦帘垂得严严实实,红菱上前掀起一角,冷风随着刘公公一同进入。 烟落虽是获罪禁足,可名分依旧是皇后,刘公公亦是恭敬行礼道:“娘娘,今夜除夕,皇上特破例让娘娘一同去朝阳殿共用团圆宴。” 除夕…… 烟落憔悴微黄的神色闪过片刻的恍惚,她只知今年的除夕会比往年推迟一月,却并未具体去细算。不想这日子糊涂过着,不知不觉已是除夕了。而她完全与世隔绝,竟然连日子都过得这般迷迷糊糊,连除夕至了,竟然都已忘却。不过,别人除夕过得是团圆,她这般家破人亡之人,自然是无所谓的。 是以她拉了拉被角,拢高被子,继续仵着软垫靠背,淡淡开口道:“刘公公难道没瞧见么,本宫已然歇下了。” 刘公公敛身道:“皇上请娘娘务必要到。还请娘娘不要为难奴才。” 烟落凝眉更深,无奈之下,只得慢慢起身,她离临盆生产尚有一月,能出来走动走动也是必要。 匆匆将头挽了个蝴蝶髻,裹了一件雪狐大袄,怀中抱了只紫金手炉,由映月搀扶着缓慢步出了飞燕宫。 到了外面,方知下了三日三夜的大雪已停,雪路难行,刘公公一早已是备下软轿,一路倒还算平稳,就这么着来到了朝阳殿。 此时朝阳殿外丛丛林木积着指余厚的冰棱凝成水晶柱,如冰晶琼林一般,在宫中艳红灯火下折射出格外雪亮的光芒。这是一个繁华之夜,亦是团圆之夜。 除夕设家宴,是皇宫中惯例。未至殿门,已是听得里边极热闹,调琴吹笙,闻声起舞,笙簧琴瑟之声悠扬不绝。 待入至其中,只见梅澜影与映月正坐于席下。梅澜影单手支撑着额头,难掩疲惫的倦意,而映月则半依着金丝靠背,打扮得极是华贵,映月的肚子亦是高高隆起,算日子应当已有七月余了,衣食优渥令她的脸庞绯红嫣紫如盛放牡丹。 殿内铺满了红绒锦毯,璀璨的灯光,如花朵一层层地演染开绚丽的浓彩,映照着每个人的神色皆有几分迷离。 甫一瞧见烟落进来,梅澜影与映月个个都变了脸色,红唇微张,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风离御微微阖眸,一袭家常青衣,手指随着音律缓缓叩击在几上,气度闲雅从容。 周遭异常的动静,令他陡然睁开一双锐眸,在瞧见烟落之时,秸稍怔了怔,旋即又抽离目光,并不说话。 刘公公引了烟落在风离御右侧的后位入座。因她怀着双生子,肚子极大,由红菱搀扶着她慢慢入座,瞧着极是辛苦一般。 风离御见状,忍不住问:“听卫风说,皇后不足一月便要生产了。近来寝食可好?” 烟落扯唇勉强一笑,只是略略颔,感受到他关切的目光落至她的小腹之上,她慌忙别过头去,亦是不说话。 除夕团圆之夜,他宽赦她出飞燕宫一聚,想必也只是想瞧瞧他的龙嗣是否安好而已。烟落心中不免有些闷闷,端起面前的甜茶连连喝了几口,却只觉得更渴。在飞燕宫禁足几个月,她以为自己早已是心如止水,可真真的见到他时,却仍是牵动着她的心湖波澜起伏。 随便吃了几口清淡的小菜,她随意的目光徐徐扫视过座下,却只见映月一脸冷漠地瞧着她,目光幽幽似定在她的小腹之上,凝思不知所想。 映月,是她的亲妹妹,如今见了面却似仇人一般,这亦是她心中拔不去的剧痛深刺。 歌舞弥漫至深夜,众人早已由最初的欢欣渐渐变得疲惫而倦怠,即便是风离御,俊颜之上也添了几分困倦。 就在众人呵欠连连之时,新年的钟声似自远处惊惋响起,一声接着一声,愈来愈清晰。这意味着风晋皇朝永定二年,开始了全新的一天。 众人彼此相敬最后一杯酒,散席。 烟落率先起身朝殿外走去,她原本就不想多逗留,行至殿门前,却突然听得身后一声娇唤甜甜响起,“姐姐。” 是映月!她心中腾然一软,这样温切的呼唤,带着几分小女孩家的娇气,她有多久没有听过了。那一瞬间,她的眼眶突的一热,慌忙转身去瞧。也许是她转身转得太急了,也许是她的肚子太大,行动笨拙,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总之,她一转身,便瞧见映月整个人竟是直直向后倒去。 映月倒下的度太快,她身子又是笨拙,根本来不及伸手去抓住映月,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映月倒地。 “啊!”最先失声尖叫起来的人,是梅澜影,那尖刺的喊叫声几乎将朝阳殿刺穿,震痛了每一个在场之人的耳膜。 “你……你……是你推了她!”梅澜影吓得花容失色,早已是语无伦次,甚至连尊卑称呼都全然忘却,只伸出一指颤抖着指向烟落。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空洞打开的深重殿门,冬日刺骨的冷风猛然肆意灌入,瞬间冰透了烟落的心,浅红色的灯光缓缓泄成温柔的霓裳,华彩之下是倒在了平金地砖上的一袭铁锈红宫装的映月,她身下流出的鲜血缓缓汇成一条长河,一点一点缓缓漫延着,如开出一朵惨烈妖艳的花。 浓重的血腥气弥漫整个殿中,梅澜影一瞧见满地的鲜血,登时便吓晕了过去。大殿之中更是一片混乱。 烟落的身后是后宫深夜无尽的黑暗,那么黑,像死亡一样可怕,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吞噬。脑中一片空白,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屈膝跪地,紧紧握住映月的手。 映月痛得脸都扭曲了,说不出话来。 风离御已是疾步跑上前来,一把抱起映月便直往朝阳殿偏殿跑去,怒吼道:“御医呢?御医?!” 灯火彻亮,皇宫之中所有的御医已是齐聚一堂。 映月已是送进内殿一个时辰了,除了偶尔听见几声痛苦的低吟,再无半点动静。稳婆手里的清水一盆盆端进去,端出来时已是成了一盆盆血水。看得烟落心惊肉跳。 无尽的后悔与自责不断地撕扯着她,似要将她碾成碎片。映月怎会突然摔倒呢,难道真的如梅澜影所说的那样,是自己不小心撞倒了映月?! 心中被恐惧寨填满满,她几次欲冲进去。皆被风离御拉住。 刘公公亦是在一旁劝道:“皇后娘娘不能进去,卫大人正在为月妃娘娘接生,等下就好了,就好了。” 烟落紧紧捂住自己的双唇,红了眼眶,双肩止不住地颤抖着,如风中即将飘零的落叶。风离御见状,情不自禁地将她紧紧搂在身侧,柔声宽慰道:“不会有事的。” 烟落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语无伦次道:“我真的没有……没有碰到妹妹,她好端端的,怎么会摔倒呢?都是我不好……”两行清泪终于克制不住缓缓躺下,若是映月有个三长两短,她要怎样向死去的大娘与爹爹交代。 少刻,只见卫风满脸大汗出来,深深吸一口气,道:“月妃娘娘跌倒早产,此刻已经不好。娘娘出血不止有血崩之势,一直没有醒来。且娘娘出血过多无力用劲,胎位还不正,脚朝外。都几碗催产汤灌下去了,一点用都无。 烟落愣了半响,一手已是将衣服椽得极皱。突然,她挣脱了风离御,上前便是拽住卫风的藏蓝色衣襟,狂吼道:“她是我唯一的妹妹,卫大人,你一定要救救她。我求你了,求你了……”说着便要直跪下去。 卫风惊惶拦住烟落,神色痛惜道:“娘娘,微臣当真受不起。微臣医术浅陋,实在是无力回天。微臣只怕月妃娘娘母子均难保住啊……” 烟落闻言,彻底呆住了,母子皆难保住!心底的伤痛与焦灼,侵蚀了她全身每一处,有着无法言语的剧痛。 突然,她的脑中似灵光乍现,苍白如同绵纸的脸庞泛起一点死灰复燃的鲜红,她挣扎着又是上前拽住卫风的衣袖,急道:“卫大人,你不是寻来那味极寒地带的催产圣药么?眼下都是什么时候了,还不赶紧拿出来用?!” 卫风跺一跺脚,急道:“此物难寻,若是给月妃娘娘用了,他日皇后娘娘的双生子要是有所差池,又该怎么办?” 风离御亦是出声劝阻道:“烟儿,你身怀双生子,日后形势只怕比今日映月更为险峻……” 烟落秀眉拧成死结,厉声打断道:“皇上!映月的母亲昔日曾因为皇上的一句话而自寻短剑!我们的父亲已是病逝于狱中,尸骨都无!难道,皇上还要臣妾再亲眼见着妹妹与孩子一尸两命么?!皇上教臣妾日后怎能独活? 句句犀利的话,堵得风离御是哑口无言。 烟落心急如焚,又是欲冲进房内,到底是卫风拼命拦住道:“产房血腥,娘娘如何没有半分忌讳?且娘娘也是有身子的人了!”他的语气带着些轻微的斥责,长叹一口气道:“罢了,那味药先给月妃娘娘用上,微臣上次寻药已有些经验,力保在半月之内,再寻来一味便是。只是请娘娘千万要保重身体,不要惊了胎气。” 烟落眼中一酸,一串清泪宛然无声隐没于华裳间,拼命颔道:“那就有劳卫大人了。” 卫风朝风离御拱手道:“皇上且看住皇后娘娘,微臣先命人用山参吊住月妃娘娘的精神,微臣这就去加几味药来。” 卫风去了又来,反复数次。 而焦灼的等待,又是过了两个时辰,终于有御医出来禀报,“月妃娘娘服了药,已是出血少了些,眼下已是好转了些。” 烟落手中紧紧绞着一块绢子,绞得久了手指生疼,一听说映月好些了,心中一松。连连道:“快去!快去再看!” 又过了片刻,有一稳婆出来道:“娘娘服了圣药,现下已是醒转,能用力了。” 烟落面色更喜,侧眸同风离御说道:“妃嫔产子,按例要晋封一级。皇上何不先晋妹妹为贵妃,以宽其心,令其安心生产呢?” 风离御面色稍霁,只勉强道:“就依皇后所言。” 那稳婆喜不自胜地应了一声,赶紧进去复命。 也不知过了多久,烟落几乎感觉自己僵立成了一块石头,突然只听内殿传来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彷佛宇宙洪荒之际忽然看见旭日初升一般,瞬间照亮了无望的等待。 青黛一个跑出来,喜极而泣,“恭喜皇上,恭喜皇后,月贵妃产下皇子。” 烟落心口一松,彷佛全身力气都用尽了般,软软倒在风离御的怀中,只问:“好!好!妹妹和孩子还好么?” 青黛勉强一笑,“贵妃娘娘累极了,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小皇子才七月余,身上有些青,身量也小,抱着亦是稍轻,御医们已是在悉心照拂了。 烟落眉梢眼角皆是笑意。 风离御瞧着她眼下一片乌青,精神不济,俊眉微皱道:“闹了一整晚,你也累了,赶紧回去歇息。这里自有御医和乳母照料,等你精神好些,再来看她罢。” 烟落摇一摇头,道:“臣妾想在这里守着妹妹。” 语毕,正待入内,只见又一名稳婆丢了魂魄一般跑出来,两手沾满鲜血,指尖血珠犹自滴着,恐怖骇人,惊惶喊道:“不好啦!贵妃娘娘出大红了!” …… ---------------------------------------------------------------- 卷三残颜皇后 第十五章 永生遗憾(二) 烟落闻言大惊,旋即与风离御一同奔了进去。偏殿之内,满是浓重的血腥气,烛火澈亮,却只是多了阴冷之意。 映月的脸色像新雪一样苍白至透明,气若游丝,仿佛一尾上岸太久脱水的游鱼,轻飘飘地蜷缩在重重锦被之中。 如此脆弱的映月,烟落从未见过,印象之中的映月,一直是天真娇俏的。而此刻,映月却如同一朵即将凋零、被雨水浇得颓败乌的菊花。 烟落上前轻轻揭开锦被,整床雪白的被褥全被鲜血浸透了。寒风自门缝间肆意钻入,宛若把把尖刀狠狠插入她的心口,痛得说不出话来。 她只觉得心中极是重要的东西,正一点一点地无情地被剥离,再也寻不回来。 卫风一边抹汗,搭着映月手腕的指尖不住地颤抖,似秋风中的落叶一般,突然厉声朝身侧的御医大叫道:“快不快去拿还魂散来!” 片刻,卫风搭在映月腕上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眉间尽是沉痛的哀寂。低低沮丧道:“不必了……” 空气中仿佛死水一般的静,周遭的一切都与殿外的冰天雪地一样,将每一个人的心仝然冻住。 烟落心中剧痛,失声痛哭道:“快去拿还魂散来啊!谁说不必了!谁说不必了……快去拿最好的药来!快去!” 青黛在一旁哀哀哭泣,哭声带着绝望,似粗壮的绳索般一圈一圈缠绕着烟落的脖颈,无法呼吸。烟落缓缓跪在映月的床前,握住她苍白无力的小手,紧紧握着,彷佛害怕着,一旦松手,她就会从此消失一般。 风离御眸色渐渐暗沉,俊颜紧绷,不忍烟落过于伤心,轻轻将手搭在她的肩上拍了拍,一言不。 映月一双美眸似恢复了些许往日的清澈晶莹,看了看一直站于烟落身后的风离御,绽放一朵如春日绝美的微笑,婉转道:“皇上……皇上,臣妾今日终于等到了皇上,来看臣妾。那么,臣妾此生都无憾了……” 风离御闻言,眉心一动,微微怔愣。其实映月对他的深情,他并不是不知晓,可自成年以来,倾慕他的女子太多太多了,他只是从未将映月放在心上过,那一夜根本就是个错误,他甚至根本就不想要这个孩子,若不是顾忌烟儿的感受。 虽是对映月无情,可人之将死,他的心内亦是有一分震动的,半晌才滞滞道:“你别乱想,养好了身子,日后朕会常去看你的。” 映月艰难喘息着,甜甜道:“能有皇上的这句话,映月就放心了……”她的目光贪恋地游移在了风离御英俊的容颜之上,再到他颀长俊朗的身形之上,恍惚的神色,似乎想起了无数往昔美好的初遇回忆一般,似乎永远也瞧不够他,似乎想将他的影子深深刻画在心中,永不忘却。也许,只有此时,她才能如此肆意的将他瞧个够。 良久,她终于收回痴恋目光,低眉顺目道:“皇上,映月有几句话,想同姐姐单独说说,好么?”一朵苍白而凄绝的笑容在她唇边无声绽放,瞧着便教人心中酸。 映月的身下似又源源不断地渗出鲜血,强忍着疼痛,她死死抓着云丝被,指节已是拧得白。气息愈来愈微弱。 风离御难堪的别过头去,轻轻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烟落早已是哭的不能自已,四肢百骸皆痛得麻木,即便映月与她已是隔阂如丝,可终究是她所刺无几的亲人。艰难地伸出一手,轻轻抚上映月的额,柔声宽慰道:“妹妹,你放心,你生下了皇子,现在已是贵妃了。你还年轻,今后的路还很长,你一定要坚持下去……” 映月产后无力,气息微薄的如同一缕牵着风筝的细线,时时便会断去。她轻轻摇一摇头道,叹道:“姐姐,我自己知道,我快要死了……” 烟落慌忙拭去眼泪,勉强扯出笑容,急道:“谁说的,很快就会好的。你看我,只是高兴坏了,才忍不住哭的……” 此时,青黛已是将孩子抱了过来,映月目光爱怜瞧着那孩子,那样小的孩子,小脸皱皱的,双眸紧闭,一点点大的小手蜷缩着,正睡得香甜。心中悲恸不已,只是可怜了这个孩子,这般小便要失了生母。 映月的目光似含有无限留恋,看也看不够一般。半晌才狠下心来,教青黛将孩子抱走。她不敢多看,她只怕多看几眼,自己会益舍不得走。 无力的伏倒在床头,映月的眸中飞快闪过一丝幽幽痛恨,盯着烟落,苦笑道:“姐姐,真想不到,我原是赌输了。姐姐眼看着就快要临盆了,姐姐是正宫皇后,皇上的结妻子,又比映月先有孕。映月心中只是想着无论如何不能让姐姐的孩子占去嫡皇长子的名分,又仗着自己腹中孩子将近八月,已是稳固,实在不得已才行此险招,不想竟是连自己的性命都搭上了,看来映月的命真真是没有姐姐的好……” 烟落心内惊恸无比,震惊的无以复加。原来,她真的没有失手撞到映月,原来,真的是映月自己故意掉倒的。其目的自然一来想嫁祸于她,二来是映月想让自己的孩子成为皇长子。可这样的豪赌,赔上的却是身家性命!值得么?! 四肢百骸皆是缝隙般裂开的疼痛,浑身渐渐冰凉。烟落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过,映月竟然为了争这个皇长子的名分,才故意摔倒。曾几何时,映月已是变成如此? 眼前仿佛涌上了朦胧飘渺的回忆,一簇簇粉红烂漫的桃花,人间四月芬芳尽。彷佛还是小时候在尚书府里的日子,她站在屋中习字,朝窗口望去,映月正在漫天满地粉色花雨之中翩身微笑。 “姐姐,你看映月戴这朵桃花,好看么?” “好看,妹妹总是最可爱的呢。” “姐姐最好了。” “……” 而那样纯真无邪的映月,与眼前的映月再也无法重叠在一起。 冷汗腻湿了头,烟落甩一甩头回神,柔软的掌心握住映月冰凉的指尖,并没有一句斥责,只柔声道:“傻瓜,你为什么要这么傻呢?” 映月轻轻一笑,露出雨洗桃花后的萧索容颜,羸弱的一手自腰间颤抖着摸出一枚蝶形玉佩,苍白的手指反复摩挲着,最后眷恋不已的放入烟落手中,缓缓道:“这枚玉佩,是他不小心掉落的。是我捡了起来。他曾经问过我,有没有瞧见,是我欺骗了他,隐瞒了他。我总以为,有了这枚他送给姐姐的定情玉佩,命运就会渐渐向我倾斜。可是……”她轻叹着,摇一摇头又道:“原来,是你的东西,别人是拿不走的。不是我的东西,终究是强求不来的……如今,我还给你……” 烟落僵硬的手,紧紧握住那枚玉佩,眸中落下的清泪沾染其上,只将那玉润得更明亮炫目。 “我是临死之人,也没有什么不怕告诉你的。”映月的眸光已如轻雾一般,随时都会飘散而去,徐徐道来:“先皇尚在时,曾派人来搜景仁宫,我打听到,说是寻你与他私情的证据。那时,我也不知怎的,就动了邪念。其实,那绣鸳鸯枕巾是我放在他的床头的……” 晃动的烛火幽幽暗暗,映月的脸在烛光里模糊不清,隐隐有热泪从她空洞的眼窝中缓缓流出,似烛泪一般滚烫滚烫,烫穿了烟落已是千疮百孔的身心。她不知道,映月那时就已如此恨她。只怕还是因着大娘枉死的缘故罢。 映月突然用力抓住烟落的手,直直盯着她,道:“其实,梅妃那个孩子,那卷轴之内的麝香也是我放的。本想一石二鸟,只是我低估了皇上对你的情意。映月瞧着皇上并不仅仅是将姐姐当做替身呢!即便是这样,也扳不倒姐姐你呢!”突然,映月又鬼魅般笑起来:“其实,姐姐你也深深憎恶着梅澜影罢,毕竟那画墨迹中的麝香并非映月所为。原来,姐姐也和映月一样狠毒呢,我们姐妹原是一样的……” 烟落从未见过映月如此扭曲的神情,彷佛一朵黑色狰狞的花盛开在了阴森的地府,吐露着猩红的花芯,她的面容被深深的哀痛浸透,不可自拔。她从不知道,为了一段不可能得到的爱情,一个原本天真纯洁的少女心灵能扭曲至此。 映月突然上前狠狠揪住烟落的衣领,问:“你恨我吗?姐姐?”她的气息渐渐急促而激烈。 烟落轻轻摇一摇头,“我只是替你惋惜,我们都是为了一个不值得之人,而付出这么多,真真是太傻太傻。” 映月陡然放开了烟落,眼神空洞而游离,只喃喃道:“不,他值得的,他永远都值得的……” “吱呀”地一声悠长,殿门缓缓敞开。 刺骨的冷风肆意闯入,横冲直撞,摇动满室烛焰纷乱。烟落愕然转,重重云锦帷幕垂落之后,站立着一抹高俊的身影,一袭黑色滚金边锦服。 再一细看,原是尉迟凌将军。烟落有些木然,尉迟凌,如何会在这新年的深夜来到这皇宫中呢,他与映月又有何关系? 不明所以,她只愣愣得看着尉迟凌踏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走上前来,落地声如惊雷。面无表情的他,此刻看着更是让人觉着心生冷意。 映月略显吃力的侧眸,看见是他来,只淡淡转眸,道:“姐姐,你先出去会罢。我想和他单独说几句话。” 烟落轻轻颔,疑惑的望了望他们,旋即转身退出。 尉迟凌的俊颜之上略显苍白与愎悴,他缓缓走至床榻前,屈膝跪在床边。幽深的黑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颓败惨白的脸。 映月微微皱眉,只淡淡问道:“你怎么来了?” 尉迟凌沉默片刻,注视着她的双眸,“是他让我来的,来见你最后一面。 映月的面容被惊愕吞覆,迟滞道:“他……皇上?!”她惊得直欲坐起身来:“什么?是皇上让你来的?难道你告诉了他那一夜的事?!你不是答应过我……” 尉迟凌沉重摇一摇头道:“我并没有告诉他,只是他一直都明白我对你的心思。不明白的人,从来都只有你而已。” 映月颓然伏在床边,喘息不已,神情显然一松,似放下心来。 尉迟凌不再压抑自己波澜起伏的情绪,他小心翼翼地抚了抚她微凉的面颊,轻声道:“月儿,到了现在这般地步,你依旧不能醒悟么?我真的不明白,你的姐姐并未待薄你,那样好的人,你为何如此恨她?” 映月漆黑的眸中已散失往日的光辉,彷佛只剩无穷无尽的空洞与绝望,缓缓道:“人人都以为,我嫡出一定是得尽宠爱,受尽重视。可是你不知道,我自小便生活在姐姐的光环之下。琴棋书画,吟诗作对,她样样都比我出色,爹爹虽是表面上不表露,可我知道,爹爹的心中其实极是喜爱姐姐的。从小,我就没少听娘亲抱怨。而他,他,更是不曾多看我一眼。” 尉迟凌轻轻吁出一口气,“论才艺美貌,你的确不如你的姐姐。” 映月轻笑,“所以,我就要承受失败,永远屈居她之下么?” 尉迟凌双眼明亮之极,深深凝视着她娇柔的脸庞,如待珍宝般轻轻摩挲着,叹道:“傻瓜,你自有你的独特之处。你就是你,何必总与别人去比较。 心底的哀凉似大雪纷飞,寒意彻骨,映月倾吐着积久的委屈,那么多的委屈,多少个深夜里,她忍得牙根都咬酸了。自娘亲因为姐姐的原因,撤手而去之后,哥哥甚至连句责怪姐姐的话都没有一句,就是爹爹也没有所表示。他们都护着姐姐! 她爱的人,从来都不曾多看她一眼。她有时甚至想,哪怕只要能分得他一丝一毫的宠爱,自己也就不会那么恨姐姐了。可是,笑语从来都与她无关,她只能蜷缩在景仁宫,忍受着“月昭仪”这一称呼的耻辱,忍受着宫人内监对她无宠的耻笑,思念着那一张俊朗的面孔,冷眼瞧着月光在自己的皮肤上一寸一寸爬过去,直到晨曦初露。夜夜如此,她的心,早就凝结成冰。 她茫然地望着华丽的金丝帐顶,一切都仿若烟云,悄然逝去,缓缓道:“我只希望你曾经答应我的事,不要反悔。” 尉迟凌心底一震,英俊的面容上覆满难堪,道:“月儿,那是我的儿子……” “不!”映月突然跃起,用尽全力拽住他的衣袖,拼命摇头道:“不是的,他永远都会是天晋皇朝的皇长子。我一定要这个孩子永远横亘在他们之间,让他们之间永远有着隔阂,永生遗憾!这是他们辜负了我,一同害死我的娘亲,所应当付出的代价。” 她最爱的娘亲啊,就这般去了。全都是因为他,因为他想要正姐姐的名分,即便姐姐现在的皇后宝冠,亦是踩踏着她娘亲的鲜血而上的。不然,以姐姐庶出的身份,如何能当得皇后?!所以,他们欠她的,一定要偿还。 “永生遗憾……”尉迟凌听她语意凉薄,哀叹一声。 “是的!”映月紧紧握住尉迟凌的双手,黯淡的星眸之中瞬间燃起了期盼,“你不会说出去的,是么?我快要死了,你不会不顾一个将死之人,临死前最后的愿望,对么?” 尉迟凌目光眷眷看着她,双臂瑟瑟抖,痛声道:“你知道的,我从来都拒绝不了你。只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让你如此放不下仇恨?难道我对你的爱,还不够么?” 她仿佛很倦,眸中多了一份沉静的空灵,无声地趴伏在他的肩头,温热的鲜血从她体内汩汩流出,逐渐带走她身体的温度。她叹息似微弱的烛光,“凌,对不起,我不能不去恨。长夜漫漫,黄泉路上,阴曹地府中更是不知会有多么的冷,我不敢去想,我也很害怕。而我总是一个人,如果没有恨,我如何能活得下去?我不知道要靠什么去支撑自己熬过那每一个阴冷的夜,唯有恨!也只有恨!” 尉迟凌微微皱眉,“你再冷,又何必拿别人的痛苦温暖你自己。” 记忆的恍惚中,他曾在街市上惊鸩一瞥,瞧见了粉衣翩翩,身姿纤纤的映月。每一次,他抬头凝望着明月,看得久了,那清澈的月儿上彷佛慢慢会出现映月天真婉顺的面容。 映月抬手抹去自己眼角的泪痕,露出一抹昔日天真婉转的笑容,静静道:“大约你从未见过这样的我罢。或者在你心里,我早就是一个蛇蝎妇人了。” 尉迟凌轻轻摇头,“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街市之上,那天真可人的月儿。” 她微微怔愣,“你还记得?” 他颔,“一直记得。” 她微微垂眸,“但愿你一直能记得,今日的我你一定要忘记。若以后你还愿想起,一定要是当日的我。” 他的脸色,有些透明的苍白,晚风吹进来,无数的纱帷被吹得翻飞扬起,似已支离破碎的人生,被命运的手随意翻腾。 映月静静依着他,如羽双睫缓缓垂下,“都是命运……弄人,如果,上天能让我先遇到你,必定不会有今日……凌……对不起……”,她的声音渐次低了下去,逐渐无声,安静的依着他,良久良久。 尉迟凌唇边含着浅浅的温柔的微笑,抚摸着她柔弱的双肩,察觉到怀中的人儿腾然软了下去,渐渐冰凉,两行清泪缓缓流下,他低低道:“你的心愿,我无法拒绝,明日我便请旨皇上,戍守边疆,再不回来……” 缓步踱出殿门,经过一直守在门口焦急等候的烟落,他只同情的瞧她一眼,轻声道:“日后小皇子,便拜托你照拂了。” 烟落不明所以,只轻轻点头。呆呆望着夜色朦胧,雪色苍茫,将他的身影缓缓覆没。 她麻木的站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远远传来云板的丧音,哀恸声四起,黎明前的夜最是寒冷,冷得彻骨。 尖锐的报丧声与天际间迸而出的金光,一同刺破了后宫沉寂的黑夜,“贵妃娘娘薨!” 而连日的雪天,终于在新年的的一天,放晴了。 她转身伫立,映月走了,自小一同长大的亲妹妹走了。这个世间,她再也没有妹妹了。犹记得上香那次,映月抽中的那支掉落的签,“凤去秦楼,云敛巫山,银九遥遥,天人两相隔”。 竟然,真的应验了…… 原来,命运,是不能抗拒的。不管你怎么努力去阻止,都不能抗拒。 阳光愈来愈刺眼,炫目的金色仿佛要将她彻底吞噬,她只觉得眼前愈来愈模糊。 卫风神情颓丧走至烟落身边,轻声道“娘娘请节哀,微臣这就去替娘娘寻药,逝者已逝,眼下娘娘还得先顾自己才是,切莫要过于伤心,惊了胎气,一定要等微臣半个月。”言罢,他急欲转身出宫去寻药,这是目前当务之急。 她麻木颔,却突然觉得身下涌出一大片潮湿的粘腻,她的手软弱地垂了下来,低头,只瞧见自己的裙角,已被蜿蜒如河的羊水浸湿。 “卫风……”她惊喊道,伸手抓住他藏蓝色的衣襟,一寸一寸的软倒下去,腹中急痛欲裂,“我,我,好像……好像……等不到那药了……” …… ---------------------------------------------------------------- 卷三残颜皇后 第十六章 难产 阳光极好,照着积雪折起晶莹剔透的光芒。日光和雪光交相辉映,映衬得烟落憔悴的面容益透亮。 卫风愣在当场,额头冒出晶亮如黄豆的汗珠,他顾不及去擦一擦,伏在烟落耳边道:“娘娘别害怕,一定会没有事的。”嘴上虽是这么说着,心中却是直直打鼓,一点底都没有。自己最担心的事,终究是生了,怎会偏偏是这个时候?皇后娘娘操劳贵妃娘娘生产之事,一夜未眠,本已是精力体力透支到了极限,又如何有力气自己生产呢?哪怕是晚一日都好啊。 烟落低头看向自己高耸的腹部,下坠般的疼痛一波一波席卷而来,让她越来越惊慌,她用力抓住卫风的手心,维持着仅剩的意识吃力地又吐出几字:“卫风……我好像……好像要生了……” 卫风急急将烟落送进了朝阳殿的正殿之内,由于偏殿之内方才已经是一片混乱,且贵妃娘娘刚刚薨逝,极不吉利。眼下情急,不能等待,也只能占用正殿生产了。 烟落辗转反复在了朝阳殿的床榻之上,剧烈的阵痛如森冷的铁环一层一层陷进她身体的骨骼之中,再一环一环收紧。她蜷缩在被褥之中,冬日冷天,她却热得如蒸锅上的蚂蚁,汗水涔涔浸湿了棉衣,眼前如蒙了一层白纱,看着皆是模糊一片,隐隐绰绰觉得有无数人影在身前晃动。 “究竟怎样了?”焦急的声音,是闻讯赶来的红菱。 烟落勉强瞧一眼大汗淋漓的卫风,硬是扯出一抹笑容道:“辛苦大人了。折腾了一晚上没得休息,眼下还要在操心我。” 卫风急得直跺脚,疼惜道:“娘娘说的是什么话,我只要娘娘平安便好,”心中不免一阵感动。方才贵妃娘娘已是没有保住,这皇后娘娘他即便拼劲性命也要保全。不然,他怎么对得起皇上昔日的救命之恩与今日的提携之恩。 下身一阵阵的收缩起来,那样奇异的感觉,逼得她喉咙紧,声音干涩,她故作轻松笑道:“你是御医,怎么急成这个样子?更叫我不安心呢。” 卫风闻言一怔,望一望他苍白憔悴的容颜,心内震撼无比,她一侧容颜绝美。一侧容颜尽毁,而那般的极不协调的反衬,此时于她确实融合的极其完美,临危不乱,没有人比她更当得起这天普皇朝的国母,他的嘴唇微微张合,只缓缓道:“皇上一听急得不得了,丢下早朝正往这边赶来。” 她腹中绞痛,一时无力说什么。 卫风回头,利落吩咐随侍的红菱道:“快去看看催产的汤药好了没?记得要煎得浓浓的才好让娘娘入口,另外,多备下几碗,一碗铁定无用。” 冷汗腻湿了头,那样的痛,痛得几乎蒙住了呼吸,仿佛又刀绞一般,又似尖刺带钩的刀刃在她的肠中抽刺。下身一片潮湿,源源不断的羊水破出,仿佛又无数洪流在她体内奔腾。 一时仍有一分清醒,隐约听得外头一阵喧哗,内殿的门腾然被打开,似有人疾奔而来,心中正诧异何人竟是闯入产房,却听得周遭人的惊呼声此起彼伏,不亚于她的惊诧。 “产房血腥,皇上万金之躯,断断不能入内。” 熟悉的龙涎香将她彻底笼罩,温柔的声音熟悉在耳畔,冰冷的指尖被柔软的掌心合住,“烟儿,是我来了。” 卫风滕然立起挡在风离御的面前,挡住一床的血腥狼狈,惊道:“皇上怎的没有一点忌讳?产房晦气,皇上撞入有损江山社稷!“他的口气轻而焦灼,对着当朝天子,这样的话,未免说重了几分。 也许是烟落的痛苦扭动牵动着床头的赤金帐钩在晃动仲轻微响着,她的耳朵嗡嗡做声,混乱中竟是觉得卫风的话语有着几分告诫的提醒。一定是她,疼痛过头,心生错觉了。 风离御的声音清冷如碎冰,“朕决定的事,觉不会改变。“ 烟落的脑中极是混沌,只觉得周遭的天仿佛又是暗了下来,再也没有阳光自湘妃珠帘仲洒落,似有冻雨冰珠的声音渐渐,“沙沙”打在窗棱之上,听着让人心中横生烦躁。 昏沉中,和煦如风的抚慰软语,腻在她耳边,搅乱了她的心,每一寸几乎都想是要撕裂一般,几乎能听到咯吱碎裂的声音。无数人的声音催促着她:“用力!用力!“ 朦胧中,仿佛又挥动啊了万灯节那夜,满天星斗如同钟罩般覆在澄净的湖面之上,他与她,从此结下了不解之缘。 脑中画面瞬间切换,仿佛又回到了那简陋不堪的暴室。他温柔的替她治着手伤,醉人的吻,狂野地占有着她,他渐渐吞噬了她整颗的心,让她萌生出为了他卷入皇位争斗的决心。 醉兰池边,令人脸红心跳,狂肆的那一夜,她的腹中有了他的骨肉。 突然间,盈月照雪,皎若琉璃,满园的梅花盛放,散出阵阵清冽的芬芳,他自梅林中穿花踏雪而来,温柔的微笑,向她伸出一手,“影儿……” 不!她拼命摇头,突然害怕起来:“不是,我是烟儿,不是什么影儿。不是……”几乎要哭出来。 他却只依旧神情望着她,依旧款款道:“影儿,再跳一支惊鸿舞给我看,好么?” 她头痛欲裂,心痛欲裂,她不要,不要做替身。即便自己再不愿承认,自己其实早就深深爱上了他,正因为爱,所以才不能忍受他的利用和欺骗,才会那般绝望的毁去容貌。 前尘如梦境在她脑海中如流水划过,她在梦中的迷镜之中,瞧见自己丑陋的脸,冷汗涔涔,终成一地冰珠,只余天地间的苍茫一片。 她挣扎着,用力着,终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周遭寂静如水,却听不到婴儿的哭啼之声,甚至连众人的喘息之声都不闻,一切的声音都仿佛被恐惧全然吞噬了。 她意识渐渐朦胧,只觉得腹中竟不是那么的痛了,渐渐麻木。 空寂的大殿之中,似能隐隐闻到炉中催产香里夹杂了薄荷的气味,清凉苦涩地刺激着她昏沉的头脑。而那双一直紧握着她的手,满是粘腻的汗水,渐渐用力收紧,{网}仿佛不收紧,便不能控制他那由心而生的剧烈颤抖。 朦胧间,听得卫风压低了声音问:“皇上,微臣有句话,此时不得不问,若有什么不测,是保娘娘还是保胎儿?” 那只手,握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入骨血之中一般。 周遭亮如白昼,仿佛又无数明亮的烛光闪烁,竟然已是到了晚上了么? 风离御不语。卫风越的急了,转头催促红菱道:“你没瞧见娘娘力尽昏厥么?快去拿最多的薄荷鼻烟来,还磨蹭什么?!”大声的斥责,于卫风这般温文尔雅的人。只怕是到了极限。 风离御依旧沉默不语,睁眼的缝隙间,只见他英俊的侧脸在烛火明媚中灰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 卫风更急,反复催到:“皇上可要拿定了主意,耽误不得!娘娘已经是力气耗尽,且胎儿位置不正,又是双生儿,微臣艺术浅陋,真真是无力回天了。” 风离御脸色铁青,木讷道:“能保住母子三人是最好不过!若……若真不能保全,就……舍子保母。” 烟落突的一惊,滕然睁开双眸,霎时面孔雪白,狠狠挣扎着仰起身要去抓住他的衣襟,可终究是一点力气可无,手掌只是软绵绵地触着他的衣服,牢牢盯着他大口喘息,拼劲最后的力气,哑声道:“风离御,你若伤了我的孩子,我必定不会放过你的!否则,你即便让我活下来,我必然会做出比自尽惨烈百倍的事情来,定教你后悔万分,你晓得我的性子,我说得出必然做得到!” 心力疲乏,她眼前一黑,再无一丝力气,又昏厥过去。 卫风见着她如果暴雨后软到的松泥一般瘫倒在了床榻之上,了无生气。触上她的鼻息,已是气若游丝,再抚上她依旧高耸的肚子,只觉得那抽搐的宫缩已是愈来愈弱,情况大为不好。 方才皇后娘娘的意思已然十分清楚,要不就一同去了,要不就母子三人均安。可眼下的情况,焦急跺一跺脚,卫风神情已经是疲惫至极,颓丧道:“皇上,娘娘的阵痛在减弱,羊水已是快流尽,胎儿在腹中只怕不时便要窒息。再这般耽误犹豫下去,只怕母子三人均是保不住了。皇上若是不狠下心,只怕……只怕……” 风离御颓丧地跌坐在了床前,要他狠心,要他狠心什么呢?他的心已经够狠了!还要他狠心什么呢?难道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么?他不想要的孩子,已然出生。他期盼已久的孩子,却要胎死腹中,要他狠心舍弃,那是他的一双孩儿啊。 面颊之上,不觉已是一片潮湿,会是什么呢?会是眼泪么?他这样冷心冷清之人也会有眼泪么?他一直以为是没有的,记忆中也是没有的。那也许就不是,也许只是汗水罢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瞧着她紧阖的双眸,虽是晕厥仍皱起的秀眉,还有那三道蜿蜒狰狞的疤痕,无意不深深刺痛着他的心。若是做出这般残忍的决定,只怕她永生都不会原谅他的。 伸手温柔去抚摸着她的脸庞,触到的却全是潮湿的冰凉,时间紧迫,终于,他咬牙摆一摆手,痛道:“罢了,舍了朕的皇儿们罢。”说出的话,霎时如无数尖刀插入他的心口间,麻木早已是胜过了疼痛。 卫风神色遽然一愣,凝声吩咐一旁的稳婆道:“快去,快去,准备几碗是最好的红花来,要最浓最烈性的!” 那稳婆一惊,忙道:“要是伤了身子,日后难以有孕,怎么办?” 卫风厉声斥道:“胡说什么!保命要紧,后面的事情自有我照料,你瞎操什么心?!”他的心里其实也没有底,若是真的伤了皇后娘娘的身子,即便拼劲此生,他也要为她治好。 那稳婆一听,连滚带爬地跑出殿外去。 大殿之中,恢复一片黑寂,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新年的一天,只放晴了半天,仿佛苍天亦知晓今日将生的惨剧一般,此时已是狂风席卷这罕见的冰雹,肆虐着大地。噼里啪啦的打在窗棂上,“轰轰”乱响,吵闹声渐渐覆盖了一切,令人头晕不已。 风离御大半个身子已是被汗水浸得湿透,明黄色的龙袍亦是成了焦土一般颓败的颜色,紧紧贴附在他坚硬的身体上。 伏在床头,他骤然狂叫起来,声音刹那间盖过了来自殿外的狂风暴雨。“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几乎是同时,他的鲜血从喉头涌出,喷在了烟落雪白的绣莲花被褥之上,那红,艳过了莲花的颜色。 卫风失控得惊喊起来:“皇上,皇上,你怎么了!” “扣扣”的敲门声骤然响起,急促的紧,仿佛是催命的阎罗。 风离御随意试了试唇边的血迹,眸中划过冷冽,不耐的狂吼道:“滚进来!”旋即懊恼的拧紧了俊眉,今日他失态了,只怕不好。 暴风夹杂着些许冰屑与刘公公一同入来。风离御一见是他,神色松了松,凝眉问:“这种时候,能有什么急事?” 刘公公颤颤叩道:“夏北国四皇子带着礼物觐见皇上,因白天耽误了路程,方才抵达。” 风离御不耐,连连摆手道:“深更半夜,他不去驿馆,来皇宫作甚?不见不见!” 刘公公再次叩道:“若是平时奴才自然会这么回复,可是那夏北国四皇子,名唤完颜寻,奴才瞧着竟是与昔日的司天监莫寻大人生的一模一样。奴才知晓皇上苦于娘娘难产,所以……所以……” 语未毕,风离御已是一步上前紧紧拽住刘公公的衣袖,本事灰败的眸中如倒映进了银河漫天的璀璨星辰,惊喜道:“真的是莫寻么?” 卫风亦是大喜,仿若久盲之人突然又重见光明一般,喜不自胜道:“若是莫寻在此,以他高深莫测的医术,必然能救娘娘母子三人。” 风离御喜归喜,到底还有几分冷静,转念一想,这莫寻怎会是夏北国的四皇子呢,且深夜前来,又有何目的?心急如焚,他急摆手道:“快宣,快宣!” 片刻后,一名高俊的男子缓步入内,一身枣红色金线密织的夏北王服。美艳的俊颜之上,一双黑沉沉眸子深邃如不见底。见了风离御,只不疾不徐地依礼节行礼。 风离御定定瞧着他,只觉得一股子凉气渐渐如寒冰利锥一般袭上心头,这人果然是莫寻无疑。因为天底下,要找出这般妖艳容颜之人,真真是难。只是,这隐隐透露的王者气势,与当日低眉顺眼的莫寻是截然不同的。 完颜寻,夏北国最默默无闻的四皇子,奉茶侍女所生,几乎从不曾听闻他的事迹,仿佛夏北国从未有过他这个皇子一般。 莫寻礼毕,便阔步入内,也不说话,直接越过风离御来到床榻边,眸光直直注视着面容惨白,已是力竭昏厥在了床榻之上的烟落,伸手便搭上她的脉息。 片刻后,他妖媚的容颜之上缓缓绽放了一朵舒心的笑容。 那笑容,仿佛是开在了春日的一朵花儿,瞬间便将那浓浓的初春之意袭遍了每一个人心中的阴冷角落。所有人的神情都为之一松。 卫风则更是长长舒一口气,有莫寻这样的笑容,证明事情一定还有转圜之地。 风离御尽量维持着镇定,声音却掩饰不住的紧张,问道:“你有办法令她平安生产么?” 莫寻目光冷冷巡视在烟落面上蜿蜒狰狞的疤痕处,口中之音不辨喜怒之情,“她脸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风离御不想他有此一问,一时语结。 莫寻轻哼一声,冷冷瞥过风离御,也不再问。双眸微眯,眸中凝起一缕精光,缓缓道:“本皇子自是有办法令她母子三人平安。只是本皇子尚有一条件。就看皇上舍不舍得了。” 风离御意味深长的看了看莫寻,容色平静无波。心中暗衬,此人昔日曾与日月盟牵连甚深,与风离澈,慕容傲等人合作。虽是被人入局,可他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凉州与灵州。且他素来知晓烟儿怀孕之事,更是曾封住她的经脉,止住了她的气血倒溢。由此判断,莫寻必定不会伤害烟儿。而此时此刻,莫寻突然以夏北国四皇子的身份鄹然在深夜出现,想必已是在这皇宫之中布了眼线,或是守候多时。而莫寻的目的,想来定是冲着收复昔日的失城,凉州与灵州而来。 俊眉一轩,风离御凝声道:“有什么条件,完颜皇子但讲无妨。朕一定满足。” 莫寻轻笑,如妖邪之花缓缓展开它赤黑的花瓣,缓缓道:“恭喜皇上即将有一子一女,择其一让本皇子带走,出质于夏北国,亦算是日后两国彼此互不侵犯的盟誓,如何?” 风离御倏然一惊,英俊的面容渐渐被不可置信缓缓吞覆,他以为莫寻所要,至多是凉灵二州,可事实与他所想,竟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方想开口说话。 莫寻已是挑了眉,补充道:“本皇子知皇上方才已得一子,本皇子只要皇上与皇后的幼子,天家贵胄,嫡出身份,以表示天晋皇朝的诚意,如何?” 风离御紧紧握住拳头,指关节因着他的大力而泛白,“咯咯”声清晰可闻,他的眸光犀利如剑,狠狠瞪着一脸无畏的莫寻,似要将他刺穿一般。心中恨的无以复加,让他与烟儿的亲子出质于夏北国,归期遥遥,生死难测,他怎能舍得,又怎能忍受? 此时,接生的稳婆已是端来了红花,瞧着殿中冷冷对视的几人,端着药呆站着不知所措。良久才问,“卫大人,还要不要给娘娘服用?” 莫寻的目光轻蔑的瞥过一眼那碗红花,浓烈酸涩的药气扑鼻而来,他嘲笑道:“红花?!这样一碗红花下去,想让她今后再不能生养么?” 风离御心头大震,几乎将薄唇咬出血来,终于一字字道:“就依你所言!”冷冽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朝阳殿中炸开。 莫寻似笑非笑,挑一挑眉,自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瓷瓶凑至烟落的鼻息之间,又取出一枚紫色的药丸,轻轻分开烟落苍白无血色的双唇,将药塞入她的舌下。取出十数枚银针,飞快地一一扎入烟落的头顶。接着又是在她头顶之上徐徐按上一掌,源源不断地输入热力。 垂眸凝视着她昏迷沉睡的容颜,如羽睫毛已是因着他施的银针,轻轻颤动起来。他缓缓俯身凑至她的耳边,小声喃喃道:“烟落,我曾说过,届时会向你索取一样心爱之物。你欠我的,我总会讨回来。” 烟落意识迷蒙,听不太真切。只觉得身体越来越热,似有千军万马拉着,她不停地扭动着,用力着,每一寸肌肤都像要撕裂了一般,似有什么在她身体里萌着想要突越。 用力着,用力着。 突然,有稳婆尖锐的惊喜之声,霎时响彻了这个那个朝阳殿。 “天啊,我看到孩子的头,快要出来了!” “出来了,出来了!” 似乎有巨大的喜悦环绕在她的周遭,还有婴儿响亮的哭啼和欢悦的笑声,继续痛着,继续用力着。挣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最终,疲惫地坠入黑沉沉的梦里…… ……… 卷三残颜皇后 第十七章 勿望之祸(一) 仿佛是过了一世那样久,久得都不愿睁开眼来。魂魄有一瞬间的游离,身体疲累得似不是自己的一般。殿外依旧是一片阴沉沉的昏暗,分不清白天与黑夜唯有烛火依旧燃得正旺,耀眼的光芒刺得她甫一睁开的双眼涩涩痛,下意识的要用手去遮挡。 但听得红菱的声音已是欢喜叫了起来,“娘娘醒来了!” 身周人影攒动,瞧在眼中皆是摸糊一片,她无心去细瞧,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肚子,肚子竟是平坦的,她吓得几乎要跳起来,她的孩子呢? 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似的,更像是脱了一层皮,耳中有嗡嗡的余音,她什么都顾不上了,惊喊道:“孩子,孩子呢?” 殿内放佛有无数人跪了下来,欢天喜地地磕头贺喜:“恭喜娘娘母子平安,喜得双生子。” 红菱忙扶了烟落坐起来,塞了几床软被让她靠着。唇舌间也不知残留着什么药,极是苦涩,舌尖阵阵麻。而红菱早是端了一碗红枣红糖汤盈然立于床前,而烟落却并不接过,只是焦急的四处张望,问道:“都是皇子还是都是公主?” 明黄一色耀目在她眼前靠近,炫丽的颜色刺得她眼睛憎,风离御欺身坐于床侧,将她拥入怀中,声音有着无尽的欢欣与满足,“是一位皇子和一位公主!烟儿,你给我生了一对龙凤呈祥。”清朗的语调,话至尾音,却带了几分涩意。 而这般细节,烟落自然是无心去注意。有无穷无尽的喜悦弥漫上心田,满满腾腾被初为人母亲的狂喜包裹住。她急切问道:“孩子呢?为什么不听见哭声?快抱来让我瞧一瞧!” 风离御目光有些闪烁,只轻笑道:“乳母已经抱去喂奶了,片刻就能过来。” 微微调匀自己微乱的呼吸,他甚至有些不敢去正视烟落的眼睛。要他如何开口告诉她,他们的女儿已是被莫寻抱走了呢。这样残忍的事实,他说不出口。 莫寻昨晚已是抱走了他们的女儿。奇怪的是,起先他一直以为莫寻会要带走他们的皇子。可莫寻瞧了一眼那两个软小的孩子之后,长眉深拧,只奇怪问了一句,“她怀孕中期,小腹曾经受过撞击么?”言罢,莫寻也没有再多问,只是抱过他们方出生的女儿,便转身离去。 他们的女儿,他只瞧了一眼,因为是双生,又早产了一月。那样小的孩子,小小的身子,纤细的手指,通体红润。额上稀疏几根柔软的毛,眼睛尚未睁开,本能得避着光线。眼睛鼻子,还有小小尖细的下巴,像极了烟儿的神情。 只看了一眼,已是令他心中酸涩直涌,四处泛滥。他实在不舍得,他的女儿,他只匆匆见了一面而已,从此便要骨肉分离。身在异国他乡,身为人质,没有父皇母后的照拂,那她会有多么的孤苦寂寞,会不会受尽冷眼歧视? 风离无忧,无忧公主。是的,临走之前,他给她起了这样的一个名字,只希望她能每日快乐,没有忧愁。这也是他唯一能替自己的女儿所做的了,且是唯一的寄愿了。 他不敢去细想,莫寻说的那句“烟儿怀孕中期是否小腹受过撞击”,究竟是什么意思。撞击,好似他的金令牌无心之中曾砸至烟儿的小腹,那会不会对无忧有什么影响?所以莫寻才会那样说?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岂不是失手伤了自己的女儿?如果真是这样,也许此时无忧跟随着莫寻会更好一些,毕竟莫寻的医术高深莫测。 他陷入了深思,不觉蹙眉,修长的一手撑着英挺的下颌,沉默不语。 烟落狐疑地瞧着风离御,只见他神色迷离,眼神似有闪躲。心中倏然一惊,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忙用力支起身,上前拽紧他的衣袖,惊惶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孩子呢,是不是不好了?”她产后体弱,加之心中紧张,手臂剧烈地颤动着。 风离御心中不忍,轻轻抚一抚她的眉心,柔声宽慰道:“胡说,都好得很。你才生产,且安心体养罢,孩子们自有乳母照料。” 欲盖弥彰!烟落又怎会轻易相信,当下便掀了被角!直欲起床。可是她哪来的力气?才要起身,整个人已似一朵被风吹落的花瓣,软软倒在了风离御的怀中。 风离御目光怔愣得瞧着她此时正死死依附着自己的手腕,那手腕因着她怀孕生产而憔悴瘦弱,一只翠玉镶金镯子,宝光灿烂,愈显得她手臂枯瘦如柴,了无生气。 脑中回响起了卫风瞧过小皇子后的敛眼低叹,“皇后娘娘怀孕之时,未曾一日省过心,家中又频频变故,致使五内郁结,加上后期又是禁足获罪,看起来这营养又是不周全。唉,小皇子胎内不足,身量较小,需要好好照拂了。所幸并无大碍,算是万幸了。” 她已是吃了这么多的苦。他又怎忍心告诉她事实真相?可是纸包不住火,瞒得住今日,还能瞒住明日么?无忧被莫寻抱走,她早晚都会知晓的。 挣扎良久,他别过头去,声线硬,吩咐道:“去把孩子抱来。” 红菱起先微微一愣,旋即去了。 烟落闻言,心下一松,见自己仍在他的怀中,忙推却了,径自软靠向了床背。期盼的目光时不时望向了朝阳殿门口。 不过片刻,但见乳娘怀抱一个大红色织金弹花襁褓,喜滋滋上前请了安,抱至跟前,先向风离御行礼,又向烟落叩礼道:“皇子给皇上,娘娘请安。”停一停才又俯身道:“奴婢给皇上、娘娘请安。” 话音未落,烟落已是忍不住一把抱在了怀中,目光无限温柔,停留在了孩子身上。她的孩子是那样的小、脸上的肌肤都有些皱皱的通红,软小的唇边还残留着奶渍,吃得饱饱得,此刻正睡得香甜。那样轻,那样温暖,那样柔软,她几乎不敢用力去抱,生怕自己手中的力用大了几分,会搁得他难受,会惊扰了他香甜的梦。 红菱在一旁凑趟,端视良久,笑吟吟道:“皇上请看小皇子那眼睛鼻子,子继父貌,简直和皇上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真真像极了。生得真是俊呢!” 风离御亦是喜不自胜,眼中有丝缕不绝的慈爱缠绕,嘴角已是不自觉的含了饱满的弧度。 乳娘亦是随声附和道:“有皇上这般丰神俊朗的父亲,自然是虎父无犬子了。” 红菱捂住唇“咯咯”笑起来,道:“皇子生的像皇上,公主生的像娘娘,可真是一双金音王女,龙凤呈祥呢。”话一出口,她慌忙捂住自己个的唇,杏眸圆睁,一副说错了话,痛惜不已的表情。 风离御的脸色当即沉了沉。 烟落并未察觉,只一味瞧着怀中孩子,又环顾四周,情切问道:“小公主呢?怎么还没抱来,是不是还没吃饱呢?”身为人母的巨大喜悦强烈地冲袭着她,她的一个孩子,她尚未来得及感受他的存在便生生被打落了。这一次,真真切切抱在手中才觉得真实。 “扑通”一声,红菱突然跪下,双肩颤拌道:“皇上,全怪奴婢说错了话。奴婢一时口误才……” 烟落有些不明所以的望着他们神色迷惘。 风离御俊眉渐渐拧成一个“川”字,神情不辩喜怒,只摆摆手道:“你们都下去罢。” 众人依言一一躬身离去。 他从烟落手中径自接过孩子,初为人父,他抱的姿势难免有些僵硬。修长的一指,轻轻逗弄起小婴儿的脖颈,惹得他幼小的眉毛轻轻一簇,打了个哈欠,偏头又是睡去了。而那般轻轻皱眉的动作,真真是和自己一模一样呢。 他的眸光一点一点黯淡下来,静静道:“我们的一双孩子。皇子,我起了个‘宸’字。公主,我起名叫做‘无忧’”。 突然,他抬眸,深深望入烟落幽黑清澈的眸中,痛声道:“烟儿,我们的女儿无忧,被莫寻抱走了。” 他的声音极轻极轻,听在她的耳中却如雷霆一般,她一时听不明白,只愣愣道:“什么……叫做被抱走了?莫寻?” 他唇角有惨淡的哀凉,道:“昨夜你难产,差点孩子不保。是莫寻及时出现,为你接生,才令你平安生产。可想不到的是,这莫寻竟是夏北国的四皇子,本名叫做完颜寻。当时他提出,要救你们母子三人,需得用其中一子作为交换,作为两国友好盟誓的人质,并由他带至夏北国……” 她怵然一惊,本就是松散绾着的长,随着她的震动而彻底散落,瞬间蓬乱如草,脸上青红交替,最后被愤怒与震惊取代,她厉声质问道:“那你答应了?” 风离御以自己的脸轻轻蹭一蹭宸儿柔腻的小手,静默半响,才颔道:“烟儿,那种情况之下,你已是昏厥,羊水又快流尽,孩子们不时便有窒息的危险。我只能答应他。总不能,让我亲眼瞧见你们母子三人均是不保罢。眼下这样……毕竟……还有你和宸儿在,至于无忧她,总有一日,我会将她讨回来的。” 烟落心中无比震怒,仿佛有无数雷电在她的情绪中砰然爆。莫寻,完颜寻!好极了,她怎么也想不到这莫寻竟会是夏北国的四皇子。 记忆苍凉的缝隙间,她辗转忆起,自己在半昏半醒之时,仿佛有人曾在她的耳边低喃细语,那低沉的声音悾悾仿若是警告一般,“烟落,我曾说过,届时会向你索取一样心爱之物。”如今再想起来,已是异常清晰。 原来,那不是梦,而是真实生过的。莫寻他真的来过!是他救了她,却带走了她的女儿。是的,他的确曾经这么说过,那夜她与他下完棋,他飞身离开飞燕宫时确确实实这么说过。原来,他要向她索取的心爱之物,竟然是指她的女儿。 原来莫寻竟是来向她讨回昔日她陷害他与梅妃有私情的这笔债的。梅妃?!梨妃?!她设计构陷莫寻与梅妃有私情,还不是最后戍全了风离御和梅澜影这一双痴心璧人么? 此刻,她恨!她好恨好恨!自己不但替他人做了嫁衣,最后还搭上了自己的女儿。可怜她的女儿,还那样小,就要去寒冷的北方受苦受罪,生死未卜。无忧长的像她么?她甚至都没有见过一眼,就这样与她硬生生地分离了。 而那个罪魁祸!她腾然一脸厌恶地望着风离御,眸中厉色毕露,冷声道:“皇上为何不用凉州与灵州去换回无忧?” 风离御望向烟落的眸中有着无尽的痛惜,“他要得便是两国友好盟誓的人质,我如何不想……” “你是天晋皇朝的皇上,区区一名公主又怎抵得上大好江山呢?我不信,在莫寻眼中,还会有什么比凉州与灵州更为重要?不然他又为何只身牵入日月盟呢?”她的语调淡漠而厌倦。心中痛得仿佛是被一只强劲的手用力生生拽至胸口,满心满肺都扯出痛楚来。 是的,他的无情,他的自私,他的利用,她早已是厌倦了。即便曾经有再深的情意,终究是要磨得一点不刺的,最后只余厌恶。 殿外一片阴沉,风雪依旧,夹杂着冰珠碎屑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之上,明明是白日里,瞧着却如近晚般昏暗。满室的烛火幽幽跳动,却再无法照亮他们彼此的心。 空若的大殿之中,炭火盆里时不时会传来爆裂声,而那飞溅的火星,仿佛落至他们彼此的心中,烫下一个个无法愈合的黑洞。 “烟儿,你怎么会这么说?难道那不是我的女儿么?我难道不心疼么?”虽是冬日极冷的天,他的额头却有涔涔的冷汗滑落,那样冰凉一滴,倏然滑落到颈中,竟不觉得凉,方知原来自己身上也早已骇得凉透了。 “你的女儿?若是你与梅澜影的孩子,只怕是双手奉上整个风晋皇朝,你都愿意!要不是当日为了构陷废黜梅澜影之事,我得罪了莫寻,他会至于恨我至此么?都怨你!都怨你!一切都怨你!你既要与她长相厮守,为什么不自己去想办法?!为什么要利用我?害得我今日痛失女儿?!”她的情绪在一瞬间爆,崩溃,朝他狂吼道。 一把从他怀中将孩子夺下,她紧紧将宸儿拥在怀中,害怕得不能自己,放佛只要一松手,宸儿便会从此消失了一般。妹妹丢下孩子,撤手走了。哥岢和娘亲配边疆,她的身边,再没有亲人,而她的一双孩儿,如今只余这一个在身边了,所以即便是拼尽了性命,她也要保全。 风离御面色微微白,眸光益黯然,瞧着烟落只一言不。能说的,他都说了。不能说的,他只能忍着。 时间似被缓缓地拉长了,拉的那样长,成了一条细细的线,缠绕在他们之间,渐渐勒得他们无法顺畅呼吸。 “哇”的一声,幼小的宸儿似乎也感受到了他们彼此之间的窒息,突然大哭了出来。 烟落极是心疼的抱着他,低低软语,哄了又哄。 风离御伸出一手,想要去抚触宸儿那哭的正伤心、皱巴巴的小脸,眸光却在碰触到烟落一脸小鹿般警觉的神色之时,怔在了原地。怏怏放下手,他不舍的瞧了一眼哭的可怜兮兮的宸儿,低叹道:“他许是饿了,我去叫乳娘来。” 言罢,便转身离去。而那背影,却有着说不出的孤寂与哀凉。 …… 风雨过后,会是平静么? 烟落苦笑着摇一摇头。她尚未来得及安心静养,恢复身子,显然又被卷入了风波之中,即便是生产后坐月子,都无片刻安宁。 此后的半月中,她虽是日日卧床体憩,每日只以逗弄宸儿为乐,尽量不受外界纷扰,可流言纷纷,她到底是有所耳闻。 她本是因着戕害梨妃小产而被禁足,而在外人眼中看来,映月又是无故跌倒,丢了性命,一个贵妃就这般平白无故薨逝了?总得有个交代。 自然,也是有心人利用映月的意外跌倒而大做文章,闹得整个朝中沸沸扬扬,而废后的呼声,亦是一日高过一日。 烟落只静静等待着,她知道,这火,总有一日要烧至她的身上。 卷三残颜皇后 第十八章 生死一线间 外头的雪已停,皇宫之中依旧是银妆素裹的世界,殿外丛丛林木积着指余厚的冰棱凝成水晶柱,如冰晶琼林一般,在艳红灯火下折射出格外雪亮的光芒仿若琉璃世界。 是夜,盈月照雪。 御花园之中,红白二色梅花开得极繁盛,暗香浮动扑面而来,梅枝舒展傲立,枝上承接了厚厚冰雪,与殷红欲燃的红梅相互辉映,更在冰雪洁白的世界呈出明媚风姿。 一双珠履秀鞋在积雪之上留下了两道蜿蜒的深浅不一的足印,驻足停在了梅花树前,身后的绘春嬷嬷紧紧跟随着。 伸出鹅黄色金线绢衣一臂,玉手轻折,几支白梅与几支红梅,便轻巧落入手中,再抖去些许积雪,梅澜影徐徐转身朝御书房莲步而去。 雪路难行,她走得极是小心。寒夜里,只觉得她罗衣紧裹,纤纤娇躯散出阵阵梅花的清馨,使人痴罔欲醉。 “咿呀”一声,丈高的朱漆金殿门徐徐打开,似一声嘶哑而悠长的叹息。亦是惊动了殿中之人。 一瞬间,仿佛有剪剪冷风贯入大殿,风吹过风离御身后不远处无数重幽寂垂地的帷幕,飘飘欲飞,更显得整个大殿幽深诡异。 他自堆积如小山的奏折中缓缓抬头,见是她来,眉心不觉微动。合上手中本子,轻轻放至一骡奏本的底层,俊眉一轩,他微笑着问:“都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她遥遥驻足,突然掩唇,极轻地咳了一声。身后的绘春毋嫉见状,忙上前轻轻抚顺着她的后背。 风离御微微蹙眉,和声道:“你既然身子不好,这般冷的天,往后便不要随意出门了,应当好生养着才是。” 她悠然偏转身,径自接过绘春手中的红漆雕花提篮,轻声吩咐道:“你去外边等本宫,片刻就好。” 绘春颔退出,顺手将殿门紧紧关阖上。 梅澜影提着手中篮子,莲步款款,踱至风离御身侧,先搁下篮子放在了书桌上。一旁案几之上琉璃瓶中以清水供养着的白梅,已然是盛放开过,雪白的花瓣上有几道暗黄的痕迹。她将近乎开过颓败的梅花换下,插入自己方才采摘的红白梅花。 她轻轻将它们抖一抖散开,顿时,一股子清冽的冷香芬芳沁人心肺。那红白相间的梅花,相互辉映盛放,清新娇艳,柔美自然。 梅澜影顺手将那些开过的梅花丢入一旁的篓子中。旋即徐徐转身,她身姿轻盈,如蝶舞灵动,带动满室芳香的云。径自取过提篮,轻轻打开篮子盒盖,自其中端出一碗仍是冒着热气的参汤,递至他的面前,柔声道:“皇上日夜操劳国事,想必一定是倦极累极,臣妾特地准备了上好的参汤,用梅花沁水煮过,一点都不会苦。皇上且尝一尝。” 风离御接过参汤,却并未去饮,只是搁在一边,目光轻柔地注视着她道:“你有心了。这么晚来瞧朕,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她有些迟疑,眉心微微蹙了起来,似光洁丝绸上微曲的折痕。又犹豫片刻,才道:“今日卫大人来替臣妾瞧过病,臣妾自上次小产后,身子一直点滴出血不止,是以不能侍寝。这臣妾的病皇上应有所耳闻吧。”她小心翼翼的瞧了他一眼,见他面色平静无波澜,方才一口气说完。 风离御轻轻抬手,替她将额边垂落的丝顺至耳后,目光中微有歉意和安慰,握一握她略显冰凉的手指,柔声道:“听卫风说起过,当真是委屈你了,那一病,竟是至今未见好。” “皇上……”她欲言又止,秀眉微簇,似有无限忧憨凝于其间。 “但讲无妨。”风离御低声道。 “皇上,臣妾不是病,而是**。是**才至此的。”她说着,唇齿间已是因寒冷而微微颤抖。而那样的轻颤,益显得她身姿清逸,楚楚可怜。 凤眸微微眯起,他微愕,凝眉略有所思。 梅澜影见他滞滞不语,眼中的泪盈盈于睫,将落未落,那样含泪的情态是最惹人心生怜爱的,她低语道:“皇上,卫大人今日说臣妾,也许……” “也许……什么?”风离御神色有一分迷茫,问。 “顽疾难治,也许,再不能有孩子了。”嚼不住的泪水,终于盈眶而落,幽幽一脉,她并不敢大声的哭泣,亦不敢惊动了他。只静静立着,眼泪汩汩地、默默地滑落下来,连绵成珠,满满浸湿了衣衫。 风离御蹙眉更深,心仿若被千年玄冰紧紧压着,只一味寒冷,寒冷,透不过气来。片刻,他抬手拭去她蜷曲羽睫旁仍不断滑落的泪痕,柔声宽慰道:“这件事,朕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她抬头,尽是怔仲悲伤的眸中闪迂希冀的光芒,盈盈问:“是真的么?” 他郑重点一点头。 梅澜影复又喜极而泣,软声道:“臣妾相信皇上英明决断,必不会纵容陷害臣妾之人,亦不会纵容害的月贵妃惨死之人,臣妾相信皇上一定能还臣妾早逝腹中的孩儿一个公道。”言罢,她撩起鹅黄色的织锦绣花裙,盈盈欠身道:“臣妾就不打扰皇上公务,先行回宫了。”语毕,抬眸间,目光悠悠在他身上一转,似含无限柔情的眷恋。 风离御浓密的睫毛微微覆下,口中更多了几许温柔怜意,“你先回去罢,雪路难行,要自己小心。” 她翩然欠身,徐徐离去。忽又转身叮嘱道:“皇上,参汤快凉了,请皇上早些服用。” 风离御微笑点头不意。 伊人离去,只余新摘下的梅花,芬芳沁人,绕梁不去。 随着朱漆刻金殿门再度沉沉阖上,一袭高俊的身影自内殿,转过十二扇的紫檀木雕嵌九龙腾云屏风,绕到风离御的身边,来人原是尉迟凌。 见风离御凝眉伫立,似郁结在心,也不说话。尉迟凌亦不言语,只是伸手取过方才梅澜影送来的参汤,一口饮尽,滋味甘甜沁凉,一点都不苦,他拍一拍手,赞道:“梨妃娘娘果然是好巧的心思,好巧的手艺,连略苦的参汤都能做的这般味道别致。” 风离御颇为讶异看着尉迟凌一口饮尽那参茶,薄唇微张,只愣愣道:“你竟然就这么喝了?就不怕有问题?” “这般明目张胆的给皇帝下毒,谅他们也不敢。若是不喝,倒掉着实可惜。”尉迟凌冷哼道。 风离御欺身又坐回龙椅之上,虽是靠着软枕,却只觉得后背愈僵硬难受,揉一揉眉心,神情极是疲惫道:“尉迟,朕最近很心烦。” 夜色深沉,窗外满天星光漏进零星几点,皆被红绸样的烛光绵柔化开了。 尉迟凌双手环胸,眸色渐渐冷却,徐徐道:“最近朝中掀起废后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自然,月贵妃失足摔倒,难产而死,梨妃娘娘恰巧瞧见是皇后娘娘所推。显然,这件事已是被他们大做文章。皇上你不能一拖再拖了,最近皇上频频失态,再这般下去,只怕要教他们瞧出端倪来了。” 回头一瞥,尉迟凌缓缓靠近那案几之上的琉璃瓶盏,望着那红白梅花,残余的积雪已是融化作珍珠般晶莹,指尖一弹,几滴晶润飞溅而出,他淡淡道:“这花真是美极。皇上,我瞧着你这定力,这演戏的本事是大不如从前了。” 风离御徐徐起身,缓步来到尉迟凌的身边,顺手便将那红白相间的梅花自琉璃瓶中拔出,随手便丢弃于一旁的篓子里,眸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厌弃。已然盛放过的梅花与含苞待放的梅花,丢弃在了一起,皆成了灰败死沉之色,了无生气。 风离御似笑非笑的神情越来越深,只冷冷道:“既是爱梅,那堪折?这句话我早就告诉过她。再美的花离了技头,也是枉然。” 尉迟凌说的极对,是的,他的戏,如今已是愈演愈差。戏子无情,没有心,没有情才能将自己的应该扮演的戏份演好,可如今的他已是牵念太多了 “你确定,不告诉她?”尉迟凌虽是侧眸而问,可眸光已是定定瞧着深远的大殿,茫然出神。再是富丽缠绵的雕刻攒花于他眼中也只是空洞和死寂,他的心,早已是随着月儿,一同死了,余下的仅仅只有推卸不去的责任而已。 风离御深深望了他一眼,摇一摇头,突然生出几许寂寥来。 他的眼神黯淡如天际零碎的星,灰败无神,只轻轻自嘲道:“这一次,我是真的没有把握。自己,究竟还有没有明天。” 这将是他人生最大的一场豪赌,也是最后一场豪赌,究竟能有几成胜算,他心中没有一点底。 况且,他摇头苦笑,她对他,只怕已是没有半分信任了。 尉迟凌自怀中取出一枚虎头银质令牌,郑重交至风离御的手中,沉声道:“我尉迟家族,代代为将,世世忠良。皇上,尉迟家族所有将士誓死效忠皇上。有这枚令牌,皇上可以随意调动我尉迟家族在风晋皇朝所有州县全部的军队与死士,一呼百应,绝无二话。” 言罢,他轻轻拍一拍风离御宽阔英挺的肩头,仿佛是往昔挚友一般,宽慰道:“御,能为你做的,我都做了。剩下的,也只能看你自己的了。” “你真的要走?”风离御俊眉微蹙,大有不舍之情。 尉迟凌的脸有一半落在烛火的阴影中,看不清表情,只道:“我意已决,明日便启程去青州。”扬一扬唇角,他抬道:“皇上,保重!” 再多的话别,也抵不上这一句话的千金。 “等等。”风离御伸出一手,搭住尉迟凌离去的肩头,面有愧色,简短道:“尉迟,映月的事,我真是无心的……” 尉迟凌高俊的身形明显一僵,双肩微微一震,亦是震落了风离御搭在他肩头的手,转眸哑声道:“皇上,别说了,一切都过去了。”再无言语,他只缓缓抽身离去。 风离御静静立着,面容沉静仿若一望无际的汪洋。有片刻失神,心内已是浪潮翻滚,其实尉迟凌时映月的情愫,他一早就明白,若是没有那一夜的错误,原本他是想等登基之后,成全他们的。尉迟凌为人一向迟滞不善表达自己,虽是郎有情、妾无意,可是他相信映月对他不过是一时迷恋,只要和尉迟凌相处时日久了,总会生出几分真意来。只可惜,一切都晚了。而他对不起的,又何止是烟儿? 行至门口,尉迟凌却突然回转身,挑眉道:“对了,皇上,我忘了告诉你。上次你让我去查的事,已经有了结果。风离澈一路遭数十路人马截杀,最后是在与南漠接壤的青州地带消失的,其后的行踪不明,再无音讯。” 青州…… 风离御一双狭长的眸子渐渐眯起。青州,尉迟凌此行也是去青州。突然:他眉间豁然开朗,一丝欣慰悄然爬上冷峻的唇角。 原来,尉迟凌还是惦念他们十几年兄弟之情的,此去青州,尉迟凌一定也有为他打算之意。 心中缓缓释然,他凝视着尉迟凌渐渐没入浓重夜色之中的背影,于风中伫立良久。 今日是月圆之夜,月光如白色羽缎覆在了一片苍茫的雪地之上,枝头已是空落落的,只余几片叶子,偶尔被风吹落一片,已是飘飘旋旋如寒雪飘絮,缓缓坠地。 今日尚且晴好,可也许明天,还会接着是暴风雪。 突然,他很想去看看她。也许迂了明日,想要见她一面就极难了。可欲抬出去的脚,终究是忍住了。前面的路,荆棘而坎柯,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月圆之夜,下一个月圆之夜,抑或是下下一个月圆之夜,他不知自己究竟还能否像现在这般仰望星空。生死,仅仅在一线间。 卷三残颜皇后 第十九章 玉碎(荐) 因在新年的喜庆中,映月的丧事便在这样的阴寒天气办得简单而极尽哀悼之情。新丧的白色融在漫天素色冰雪之中,尤叫人觉得心凉伤感。 雪连绵无尽地下着,周遭潮湿而黏腻。映月昨日入殓,烟落并没有去,她只是不想看着自己唯一的亲妹妹就这样永远的长睡地下。她甚至不愿去面时,也不愿相信,生命脆弱得仿佛被阳光一蒸便即刻化去的一片春雪。 她本想将映月的孩子抱至自己身边日夜照拂,可却听闻小皇子风离涵因着是不足八月出生,身子极弱,喂不进奶水,随时都会有突的危险状况,是以离不了御医时时照看,便一直由乳娘带着养在了御医院。 自她生产以后,之前的禁足令便不再有人提起,她依旧是宿在了朝阳殿。 今日一早,撩开厚重的团福锦帘,烟落瞧了瞧窗外,纷纷扬扬的六棱雪花旋舞着,轻盈落下,漫下无穷无尽的寒冷与阴沉。 天,不过睛了一日而已。 转眸吩咐红菱取过一件厚实的雪狐镶边红披风,将宸儿交给乳娘看顾,她裹着单薄的身子,冒雪朝御医院缓步而去。近半月了,她想去看看映月的孩子情况如何,究竟身子好些了没有。 雪路难行,一路之上,呵出的白腾腾的热气仿佛都能瞬间凝成冰,天气恶劣,又是极冷。 待近到御医院,远远便已是闻着一股子浓烈的酸涩药味,扑鼻而来。入了殿中,她顺手解下披风,银灰的狐毛尖端还有着融化的雪珠,亮晶晶的一颗一颗,似水晶珠儿似的。 卫风此时已是为御医院之,他最是眼尖,瞧见烟落前来,忙上前恭迎,道:“皇后娘娘万福。” 烟落微微露出一丝笑意,道:“我来瞧瞧涵儿可好。” 卫风扶烟落进了内殿,寻了一张宽敞的檀木凳,又是垫了好些软垫,方才让烟落坐下,抬眸觑了她一眼,语气微微带了些责怪道:“娘娘也真是的,自己生产尚且未出月,不好生养着,竟然还不辞风雪,跑到这么偏僻的御医院来。” 旋即有宫女奉上热腾腾的红糖红枣汤,烟落径自取过饮了一口,身子顿觉暖了,盈盈一笑,姿容妩媚,道:“涵儿早产,身子赢弱,离不开御医院。自然只有我亲自来探望了。”言罢,她环顾四周,疑问道:“咦,涵儿呢?怎的还不见乳娘抱来?” “正在喂药,一会儿就好。”卫风低声道。 “哦。”烟落如羽睫毛微微覆下,仔细瞧了瞧四周,这御医院之中,紧挨着墙处按着一顶巨大的药柜,上面密密麻麻的皆是小斗,每个小斗之上皆做好标签。地上、桌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药罐。看起来就像个药房一般。 扫视一遍,她突然注意到,其中有一个药罐之上,贴着玉央宫的标签。心中不由疑惑,口中已是问道:“这梨妃究竟又是得了什么病,竟还在服药?” 卫风敛眉,淡淡答道:“梨妃娘娘上次小产后伤了身子,下身一直出血不止。她原本底子就差,且顽疾难治,恐怕今后是再难有身孕了。”他也不隐瞒只如实相告。 烟落一愣,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不免觉得有些尴尬,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受,惊愕还是同情,只得别过眼去,不再说话。心中低叹,一个女人若是终其一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那会有多么遗憾,这映月造的孽,也是够大了。 片刻后,也许是外面几十个药罐同时在煎着药,冒腾的热气将内殿都熏蒸得极闷。烟落觉得背上已是覆了一层薄汗,渐渐竟是觉着左脸上的疤痕之处有些微痒,不觉伸手去轻轻抚触磨蹭。 似突然想起什么一般,烟落垂眸问道:“卫大人,这次我生产后,好似恢复得挺快。” 她展颜一笑,旋即又赞道:“卫大人的医术是益精进了。”她不过生产半月,现下已是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今日晨起照镜子之时,但见已是容色若三月桃花。就是之前那疤痕似乎也淡去了好些,不像原先那样蜿蜒狰狞凸于肌肤表面,只余三道浅粉色的痕迹,也不知究竟是为何。难道是因为她生产的缘故? 卫风伸手理一理袍摆,歉然一笑道:“微臣哪有这等好的医术,若是让微臣用药,娘娘的身子至少要半年以上才能全然恢复。这可是莫寻,哦,不,应当唤作完颜寻才是。是他,走时留下的一张药方,才保娘娘身子恢复如初的。” 烟落听着听着,眉心间闪过一丝惘然。这莫寻,她是一点也看不透,既然要报复她,又为何要救她?还照顾她?真真是让人一点也摸不明白。无忧,她的无忧,她尚未来得及见上一面便被莫寻带走了。此时此刻,她竟然不知自已是该恨他,还是该谢他。 卫风不察烟落神色渐渐迷惘,只一味说着:“还有,过了两日他还差人送来一味草药,名唤神仙王女草。这可是美容养颜的极品圣药,微臣此前只曾听闻,从不曾见过,这次还是托娘娘的福,得以一见。” 言罢,他仔细瞧一瞧烟落的左脸,见她此时正因着淡淡的痒意而轻轻磨蹭着疤痕,不觉微笑若三月春风抚柳,喜悦道:“瞧娘娘现在,这疤痕已是好却了许多。” 烟落腾然一惊,手狠狠一哆嗦,手腕上一时雕龙琢凤手镯硌在桌上“玲玲”乱响。霍然站起,她低喝道:“谁让你给我医治脸的?我才不要医治!” 她的声音急促如喘息一般,一浪逼着一浪。 莫寻,神仙玉女草,谁让他多事为她医治?她表情骤冷她才不屑医治,她极端憎恨自己这张与梅澜影有三分相似的脸。她就是楼烟落,独一无二的楼烟落。她宁可容貌极丑尽毁,也不屑做梅澜影的替身。 卫风一次瞧见烟落这般生气的样子,不觉震惊与诧异,侧眸柔声问道:“娘娘这是怎么了?”虽然她与皇上之间的事他多少知晓一些,可是他总以为她当日自毁容貌亦是一时冲动,毕竟天底下哪有女子不爱惜自己的容颜?想不到,她竟然性子刚烈至此。 烟落气急,险些打翻了手中的红枣汤,咬牙一字字道:“脸伤可治,心伤难愈!” 是的,不医治,是为了牢牢记住她所受过的耻辱,永生不忘记! 顿一顿,她寒声又道:“还请卫大人从现在起,不要再浪费那珍贵的药材了。”口气中全然是不容拒绝。 卫风顿时无语,心内暗自后悔自己一时嘴快,如果瞒着不告诉她,还是那般偷偷将神仙玉女草煎入药汁中,不出半月,她的脸便能复原如初了。可现在却…… 正在彼此尴尬中,只见一名乳娘抱着一个蓝青色的织银纹襁褓进入内殿,里边嚣出一张皱巴巴的小脸来,正兀自沉睡着。 那乳娘一见烟落暗沉铁青的脸色,竟是吓得脚一软,跌跪下去,而怀中本就是睡得不安稳的孩子,亦是被惊醒,不觉大哭起来。 烟落身子一震,慌忙抱稳孩子,口中“哦哦”地柔声哄着。而涵儿仿佛生来与她有缘一般,她一抱至手中后便立即乖了下来,小脸依偎着她,吮着手指又甜甜睡去。 样小的孩子,整整比她的宸儿小了一整圈,抱在手中丝毫没有重量,因着是早产,他的肌肤有一种近乎透明的粉红,满脸的褶皱尚未舒展开来。依稀能瞧出那孩子脸型的轮廓,以及唇形像极了映月,只是那阔眉,既不像映月,又与风离御截然不同。 她伸手抚了抚孩子熟睡中粉嫩的脸庞,小小唇边还残留着漆黑药汁的痕迹。心内顿时苦涩四溢,可怜还这样小的孩子,生来便没了母亲的疼爱。映月啊映月,你怎么会这般糊涂?只为了心中执念竟是一错再错,赔上了自己,也害苦了涵儿。 烟落神色怜惜的吻一吻孩子的额头,日后,她一定会待这个孩子如己出。长长叹了一口气,她幽幽问道:“涵儿现在的情况怎样了?何时本宫才能抱回去亲自抚养?” 乳娘福一福身答道:“皇后娘娘,小皇子眼下仍是体弱,吐奶极是严重,常阻塞呼吸,时时都有险情生,是以需有御医寸步不离,轮班照拂。” 卫风接过话道:“娘娘,大约还要照拂一月左右,等小皇子长大些,身体再强健些,微臣自会将小皇子抱去朝阳殿给娘娘抚养。请娘娘务必放心。” 烟落凝眉“哦”了一声,又低头温柔注视着那孩子,轻轻伸手抚着他熟睡的小脸,如同一个慈爱的母亲。享受着这难得的片刻平静。 可偏编就在此时,御医院外却突然响起一阵嘈杂,似有人焦急寻问道,“皇后娘娘可是在此么?杂家听说娘娘来了这里,便急着赶来了。” 烟落心内一阵疑感,她甫一出朝阳殿,就有人寻她,会是什么事?心内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右眼皮突突地直跳起来,难道是祸事来了? 忙将手中孩子交还给了乳娘,未待及起身,只见一名内监已是疾步撩帘入内,是常跟在刘公公身边的人,见了烟落便直直跪下去,俯躬身叩拜道:“皇后娘娘金安,奴才可找到您了。皇上请皇后娘娘去一趟正泰殿,眼下正急着呢,群臣正在正泰殿中等候。皇后娘娘赶紧的,过去瞧瞧罢。” 请她去正泰殿一趟?群臣等候?烟落森森冷笑起来,这受质询于朝堂,莫不是要给她定罪? 她慢条斯理地正一正衣襟,凉凉瞥过那名内监一眼,平声静气道:“好,且让本宫先行返回朝阳殿,换件衣裳再去。” 那小太监瞠目结舌,惊愕连连,结结巴巴道:“可……可……皇上……正等着呢……” 烟落徐徐起身,甩袖姿态优雅,慢慢系上来时所穿的披风,摆摆手道:“那就让他去等着!” 少刻,烟落换过一袭正统的皇后五凤朝日服,头戴紫金飞凤玉翅冠,细心描绘过了容颜,打扮得极是庄重与华贵,益显得整个人光芒四射。 待一切理毕之后,已然是接近正午,只怕正泰殿中的群臣早已是等得极不耐烦。 神色清冷凝重,她一步一步沉沉踏入了正泰殿中,步步如落地惊雷,衣装纹丝不动,行动间并无生出一丝多余的褶皱波澜,那样的姿态,高远沉着,那样的气度,稳如泰山。 本已是因着等待时久而颇有微词的一众群臣们,在瞧见烟落如此一步一步端庄入殿之时,瞬间变得鸦雀无声,皆被她冷冽正肃的神色所震撼。 正泰殿中,大而空阔,殿中墙壁栋梁与柱子皆饰以腾龙花纹,大气沆瀣。赤金九龙珠宝璀璨的宝座上方坐着的正是风晋皇朝当今的君王风离御。只见他头戴通天冠,白臣珠十二袭,垂在面前,遮住了他的表情。只是体态微斜,微微露出疲惫之色,想来亦是等得太久了。 烟落身姿轻盈,缓缓上前,低头福一福,沉声如磐钟,“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雍容华贵,端庄秀雅,完美无可挑剔。又毕恭毕敬问:“不知皇上唤臣妾前来朝堂,所谓何事?” 风离御微微直起身,他已是好些日子没有瞧见她了,此时不免多看了几眼,她的气色显然好了很多,甚至比以往益的红润,而且那疤痕似乎也好了许多,心中欣慰不已。面色却极力维持平静,呼吸都带着漫长而清冷的意味,只淡淡道:“方才,众爱卿不是众口烁烁,凿凿有词,怎的皇后来了,一个个都哑巴了?倒是说话呀,有什么不满,大可以当着皇后的面说,不必忌讳。今日朕一定会有公断。” 烨烨朝堂之上,百官肃立如泥胎木偶,唯有慕容成杰眉飞张,面色赤红,率先出列道:“皇上,臣以为,皇后心胸狭窄,不能容人,先是戕害妃嫔,害的梨妃小产。后又是推到月贵妃,致其难产而死。皇后本非善类,且德行有亏,心肠狠毒,这等阴毒之人,皇上断断不能留。”他说的是字字铿锵,落地有声。 刑部尚:“安邑郡王此言差已,掘我刑部目前所收集到的证据而言,并不能直接证明梨妃小产乃是皇后所为。更何况,月贵妃之枉死,只梨妃娘娘一人证词而已。仅仅据此不足以定罪。” 慕容成杰冷冷一笑,毫不退让,紧逼道:“那是皇后娘娘手段阴狠高明,做事不留痕迹。李大人请仔细想,这两桩事中,除了皇后以外,谁能从中获益最大?难不成,月贵妃还能自己跌倒,害死自己不成?而那时,分明只有皇后娘娘近在月贵妃跟前,这点有众多人证。臣实在想不明白其中缘由。”顿一顿,他斜觑了一眼李文清,又道:“不知李大人可有不是皇后所为的证据?” 李文清顿时哑然憋红了脸,不再言语。 慕容成杰一脸正色,震声道:“国有定例,我风晋皇朝一贯推行,有罪推定之制,皇后娘娘若是拿不出不是自己所为的证据,不能替自己辩解。按照我风晋皇朝的法制,便是罪名成立。”言罢,他双眸圆睁瞪若铜铃,冷锐阴森若秃鹫,俯视耽耽,直直瞧着烟落,寒声问道:“不知皇后娘娘,可有何辩解?” 烟落眸中神色平静得如冰冻三尺,不见丝毫波澜,唯有转眸的一瞬闪烁芒刺似的寒光,她喉底的语音晃出无数圄涟漪与波折,冷冷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臣妾一切但凭皇上圣裁,绝无一句怨言!” 心底亦是冷笑连连,她能分辩什么?自然不会有人相信映月是故意摔倒的,毕竟谁会愿意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况且,映月已然去世,她也不会此时说出真相,再连累了映月的名声。过去的事,就让它都过去了,至于映月在卷轴之中暗藏麝香之事,她更是不会说出。 大殿之外,寒雪如飞絮扯棉,而她,会让这样的秘密随着大雪一起被掩埋,永不提起。 况且即便说出真相,也无人会信,只会毁了映月名声而已。还不如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敷衍着,由她一人担下罢了。 风离御微微直起身,单手揉了揉微皱眉心,面容看似平静心中却是气急。他就知道,以她倨傲的性子,是断断不肯替自己解释的,大有一种该死的慷慨凛然、大义赴死之状。真教人气得牙根直痒,眼下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是这般倔强,闹这种意气。 心中极是无奈,他只得挥一挥手,费力咽下喉中压抑的薄怒,只淡淡问:“那以安邑郡王之见,又该如何处置皇后呢?” 慕容成杰上前,进言道:“自然是废后?” “废后?!”风离御轻笑一声,眼角余光冷冷扫向慕容成杰,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一下接着一下,沉寂的声音,回响在了大殿之中,教人猜不透他此刻如何所想。 右相易兆一见这等情由,不免急了,赶紧上前低声暗不道:“皇上,皇后失德,是断断不能纵容的。” 风离御眸色冰冷,出人意料道:“可朕属意立宸儿为太子,若是他的母后为废后,日后教他如何在宫中立足立威?此等难题,朕还真想请教安邑郡王一番。如何,才能既惩治了皇后,又不影响宸儿日后的威望呢?”转移话题,他将难题踢回给了慕容成杰。 这立太子之言一出,满朝皆是哗然,当下便议论纷纷。 慕容成杰脸色瞬间铁青,略一思村,旋即进言道:“皇上尚且年轻,日后还会有很多子嗣,现在就立太子,言之尚早罢。况且,即便要立,臣提议,两名皇子皆在襁褓之中,历来立太子不过是立长立贤,皇上为何不立皇长子为太子?” 刑部尚:“皇长子七月余早产出生,身子比旁人均弱,现下仍在御医院中看护救治着,这早产儿难免日后影响天资。立太子历朝来当立贤,且月贵妃资质平平,并无建树,其子实在不适宜立为太子。而皇后出身名门,资质聪慧,才情智慧望及风晋皇朝无人可比,其子必定是天资不凡。臣亦是赞同立嫡出的皇二子为太子。” “可,皇上毕竟年轻,此时立太子,实在太早。”慕容成杰不想话题竟是被轻易转移,皱眉分辩道。 风离御适时介入一句,道:“昔日朕与风离澈争夺皇位,明争暗斗,达数年之久,想必各位都是亲身经历。缘何至于此,皆是因先皇迟迟不立太子所致,前车之鉴,为了避免重蹈覆撤,祸起萧墙,朕作此决定,亦是断了日后皇子们之间的纷争,众爱卿以为如何?” 众臣纷纷出列,郑重拜倒,山呼道:“皇上圣明。“ 慕容成杰脸上飞快划过一丝凝冻的寒意,心念一转,眸中精光一轮,便计上心来,他敛衣叩道::既然皇上执意要立皇二子为太子,臣亦无异议,只是请皇上未雨绸缪。” 风离御微微眯眸,不解道:“如何未雨绸缪?” 慕容成杰朗朗大声,道:“前朝孝文帝欲立幼子为太子,又恐其生母淑妃正当壮龄,为了防止其牝鸡司晨,祸乱朝政。因此借故赐死淑妃,才立幼子。”他上前一步,震声道:“臣以为,前朝孝文帝决断于前,英明过人!” 风离御一惊,声音已是隐隐含了怒气,“你要朕赐死皇后” 慕容成杰毫无惧色,大声道:“是!” 忍无可忍,风离御紧紧握了拳头,指节寸寸白。 此时,搁在四处角落之中铜盆里的红罗碳“扑哧扑哧”地烧着正旺,偶尔扬起一星半点火星,那微弱的声音衬得殿内愈加静如积水,连窗外落雪着地的绵绵声响亦清晰可闻。 烟落只是含了极有分寸的微笑,端然站立,静默不语。 “臣以为不妥!” 就在此时,一缕清越的声音终于打破了一室的沉寂。那声音,宛若天籁,徐徐在人们耳边响起,那音调,更是有如魔音一般抚平了每一个人此时躁动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说话之人,正是一直端身立于左侧一列,沉默不语的左相慕容傲。 只见他徐徐出列,躬身双手微阖,缓缓道:“前朝孝文帝年近五十方立太子,且当时淑妃年方二十,前朝备受外戚专权之祸,孝文帝自然有所顾忌。而皇上与皇后年龄相当,以前朝孝文帝比当今皇上,差之千里,安邑郡王着实是多虑了。” 其实,方才一入正泰殿之时,烟落便已经留意到了慕容傲,依旧是清逸俊朗的他,穿戴一袭沉重的藏蓝色朝服,那气质还真真是有几分不相容。他,本应该是不沾染尘世的,可如今却身在这充满血腥争斗的朝堂之中。 慕容傲的话,无疑让她的心中划过一丝清甜的安慰,终究还是有人在乎她的,关心她的。她并不是孤独一个人,她的傲岢哥总是在背后默默帮助着她。为了她的安危,即便是与自己的父亲在朝堂相抗衡,也在所不惜。这样的情意,她错过了,忘却了,应当是她此生所为的最蠢笨之事。 略带感激的目光投向了他,而他亦是回了一抹清逸宽慰的微笑。 慕容傲的语出,使慕容成杰不禁愕然,呼吸渐渐急促,暗自捏紧了朝服一角,他气的直怵,伸出苍老干瘪的一指,横眉指向慕容傲,隐忍怒气道:“皇后心思歹毒,日后如何能教育好皇二子?戕害妃嫔,戕害龙嗣,如何能不处置?皇上若是今日不处置,如何教众朝臣心服口服?” 慕容傲突然敛衣拜倒,徐徐道:“皇后才思**,早年亦是悉心协助皇上登上御座,扫平原太子逆党叛乱,功在社稷。眼下皇后虽然有罪,可依刑部尚书李大人所言,其证掘亦不能算是铁证。如因此而草率轻易处死皇后,诛杀有功之人,岂不是行‘飞鸟尽,良弓藏’之事,日后难免寒了开国功臣之心。臣以为万万不妥。” 风离御益直起身,正襟而坐,凤眸微眯,挑眉问道:“那依左相之见,该如何处置皇后呢?” 慕容傲再次一拜道:“不若暂留皇后名分,遣皇家寺庙带修行,以观后效!” 风离御一听,旋即挥手道:“就这么定了,皇后楼氏,戕害妃嫔,有失后宫德仪,念其昔日助朕登基,暂留皇后名分,遣留华寺带修行,静心思过。无诏终身不得回宫。至于皇二子……” 顿一顿,他微微握拳,深吸一口气道:“皇二子,便交由梨妃抚养,澜影性情贞静,温柔婉顺,比皇后更适合抚养孩子。至于废后一事,朕为了宸儿日后威望考虑,众爱卿就不必再提了。” 如此折中的处置,群臣再无可争,纷纷赞同。 烟落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其实,她既然能来这正泰殿,便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她根本就不在乎这皇后的名分。可是她却万万没有料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梅澜影自小产后,身下一直出血不止,卫风言日后难以有孕,此事她方才已是听说。难道便是这样的原因,所以风离御才要残忍的夺去她的孩儿,还给梅澜影么?然后从此他们一家四口,再无旁人打搅,倒是日子过得无比惬意。 殿外是银妆素裹的冰雪琉璃天地,殿内却是暖意融融宛如春天,唯有人心,阴冷胜雪。 他侧是将她,利用的彻彻底底,利用她坐上皇位,还要她替他生下天资聪颖的皇子以继承皇位,又用她的女儿去换回边疆的和平。最后,再和自己心爱之人厮守? 他还算是人么? 不知缘何,在得知这样残忍的事实之后,她的心底却是出岢的平静,平静的近乎骇人的可怕。也许曾经有太多太多的残忍冲击过她的心,也许曾经有太多太多的意外历练过她的神经,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她此刻的感觉,除了平静还是平静,除了麻木还是麻木。从表情到内心,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起伏。 她端正敛衣,盈然拜例,凤袍之上真红缠金的凤凰有如绽开云釉般的华彩,仿佛要腾飞起来一般。紫金飞凤玉翅宝冠垂下银丝珠络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她盛妆后的容颜,和唇边,一缕鄙夷。 “臣妾谢皇上英明圣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抬眸的那一瞬间,她平静如止水的目光与风离御不期而遇。 轻轻一笑,她笑得那样浅淡,好像初秋阳光下恬然舒展的一片枝叶。 可冰冷不见底的眸中,却漏出一缕来不及掩饰的杀意,清晰无比。 他瞧得真切,微微怔愣收回目光,旋即起身,只狒袖道:“散朝!”平静的语调,不带一丝一毫情感,背身而立,正抬步欲离殿。 “啪”的一声,似是有物什清脆落地的声音那声音,更像是王佩落地。 风离御一惊,立即转身,却只见一枚蝶形玉佩,是那样的眼熟。蝶儿双翼,此刻已是碎成两半,静静躺落在冰冷的汉白玉石板之上。 烟落似长长吁一口气,状似疑感的瞧着自己的一双手,撇一撇唇,徐徐叹道,“啊呀,瞧臣妾的这一双手,还真是产后无力,竟然连个东西也拿不稳。”作势弯腰去捡,可伸出的手却停留在了半空之中,又缓缓收回。 望一望那碎成两半的蝶形玉佩,抬脚踢了一下,她惋惜道:“哎,既然碎了那也无用了,不必捡了。” 敛衣,她行了一个最是端正的大礼,宛然道:“臣妾告退。”转身离去,端庄的步伐,与来时无异。 风离御愕然望着她渐渐消失在重重宫阕中的背影,默默无语。 …… 卷三残颜皇后 第二十章 别离 烟落姿态端庄,缓缓步出正泰殿之后,脚下步子不免加快了几分。 殿前长街和台阶上的积雪已被宫人们打扫干净,只是路面冻得有些滑,走起来仍须加倍小心。铺面而来的刺骨冷风夹杂着几片六棱雪花,落至她精致的妆容之上,瞬间便化作了水珠。 风冷雪寒,可身上却早已是惊出一层薄汗。直至此时,她方才有了几分真实感,而此前总有些在云雾中缥缈的感受,脚下步子亦是虚浮。 不废后,却要将她的宸儿交给梅澜影抚养,这件事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而她忍耐的所有底线,已然被这样残忍的事实完全冲破。 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次,她绝不会坐以待毙。 空荡荡的皇宫之中,四周万籁俱静,只闻得风吹落枝上积雪的簌簌轻声,回荡着,半响也无一人回应。她紧紧用羽缎裹住身体,抬步落脚,一步一个脚印。 行至汉白玉石台阶之下,正待拐弯之时,听见身后有一串脚步声渐行渐近,侧目,隐约可见青色宝蓝蛟龙出海纹样的靴子停下了脚步,藏蓝色的朝服掀起内里银色的一角,而熟悉的清冽的气息霎时盖过了飘旋的雪花那清冷的意味。 她立住不动,双手蜷握,只觉得浑身开始冻得有些僵住。凝滞了片刻,她转身,回眸冲他勉强一笑,盈然道:“方才,还真是要谢过左相大人的救命之恩。” 她旋即转回了头,脚下步子愈行愈快,一颗心簌簌跳着仿佛要蹦出胸口,慌忙择了一条小径便直往朝阳殿而去,生怕他会追上来。 也许,她的心中,只是不愿让他瞧见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 她辜负了,背叛了他们之间的情意,换来的便是今日这样凄凉的结局么?家破人亡,母子离散,自己亦是靠着他的进言而捡回了一条性命。也许,这便是上天对她的惩罚而已。 烟落愈走愈急,眉心紧紧蹙了起来。不想却是与迎面一匆匆走来的宫女撞至一处,胸口被撞得生生的疼。 那小宫女一见自己竟是冲撞了当朝皇后,当即吓得七魄去了五魄,如惊弓之鸟的模样,面色惨白,颤颤巍巍跪下,俯身连连叩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竟是冲撞了皇后娘娘。奴婢真不是有心,还请娘娘饶恕奴婢的死罪……”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烟落径自将她扶起,只柔声问道:“你叫做什么名字?”心内不由感慨万分,身在宫中的人,活的都是这般小心翼翼罢,稍有差池,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那名宫女有些受宠若惊,不确定的眸光怯怯瞧着烟落,结结巴巴道:“奴婢……名唤雪蓉,皇后娘娘真的不怪罪奴婢么?” 烟落淡笑着摇一摇头,眼前这名宫女身量娇小,面容清丽婉约,瞧着她方才一脸慌慌张张奔跑的样子,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心中不由疑惑,她轻声问道:“看你刚才那般着急跑着,可是出了什么事?” 雪蓉轻轻点一点头,仍旧有些喘息道:“昨晚景和宫中失窃,头先有宫女经过时,现此事,是以差了我即刻去将具体情况回禀刘公公。奴婢一时心急,这才冒犯了皇后娘娘。” 烟落脸上渐渐浮起疑惑的神情,继而被一抹精锐替代,景和宫中失窃?!风离澈已是离开了这么久,这景和宫早已是被封,此时谁会要去景和宫中盗取物什?又能窃得什么呢? 想到这,烟落突然拽住那名宫女的衣襟,急急问道:“是何人最先现的?” 雪蓉一愣,不知皇后娘娘为何神情如此严肃,旋即躬身答道:“是正泰殿的当值大宫女青黛,最先现的。” 青黛,烟落慢慢嚼念着这两个字,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美丽的脸庞,一双丹凤眼似能勾人魂魄,我见犹怜。青黛,风离御身边的得力宫女,映月尚在世时,曾尽力照顾过映月,映月死后,她又被风离御调回正泰殿当值。一个位高的掌事宫女,一个貌美不寻常的宫女,在一个不合时宜的时机,恰好经过了景和宫,又恰好现了一桩极为的怪异罕见的事。巧合么? 烟落轻轻蹙眉,又仔细问道:“可曾现丢了什么?” 雪蓉摇一摇头道:“回娘娘的话,已是四处仔细检查过了,什么都没有丢。” 那可就更奇怪了!烟落挥一挥手,示意她先退下。 略略寻思了片刻,一时也想不出头绪。她提起裙角疾步离去,眼下的她,还没有心思去理会这些琐碎之事。她即刻便要被遣送去留华寺带修行,眼下还是自己的事最要紧。 回了朝阳殿,也不过是片刻功夫,只来得及让她换去一身深重的凤服凤冠,那边玉央宫竟已是派人来接宸儿去了,动作倒是极快,只怕夜长梦多似的。 烟落自乳娘手中抱过幼小的宸儿,只想再多抱一刻,将他的小脸紧紧贴在自己脸上。 宸儿只兀自睡着,什么都不知道,沉沉眯着眼,小脸通红。烟落神色渐渐悲戚,心内无止境的酸涩四处涌了上来,那样酸,将她的五脏六腑都一一腐蚀殆尽。 眼中一阵阵的酸涩,一阵阵的湿热,凝泪的眼眶之中有一点晶莹不停地打转。她极力克制着自己,终于只落下一滴泪,而宸儿无意识的撇一撇嘴,小小的眉毛皱起,也不知能否从这苦涩的泪中尝出一丝甜蜜来。 再无一滴泪落下。烟落紧紧咬牙克制,如果她今日恸哭流涕,那她便是懦弱之极。终有一日,她会将这一切全部讨回! 似有人撩帘而入,掀开的帘子带入刺骨的寒风,却益使人头脑清醒。 纹绣履鞋一步一步踏在光洁的玉石地面之上,原本是无声的。可来之人的裙摆似是缀有无数晶莹的珠翠,随着她的走动而悉悉作响,渐渐近了。 应该是玉央宫派来带走她孩子的人罢。会是谁呢?换做普通的宫女在进门时便已是行下大礼去了,即便是带修行,她依旧是皇后。 烟落心下疑惑,徐徐抬头,清冷幽远的目光在看见来人之时,不由深深怔住。 淡淡绿色的平罗衣裙,长及曳地,无一朵花纹,只在袖口用品红丝线绣了几朵半开未开的菊花,如此清爽简洁的打扮,愈显得她的身姿如柳,大有飞燕临风的娇媚。式亦是简单,只篷松松挽于脑后,插两支碎珠簪而已。想不到,来人竟是柳云若。 “怎么会是你?”烟落问的声音极轻,搂住襁褓中宸儿的手,不由自主的收紧了几分。而这样打扮的柳云若,她许久不曾见过了,时光又仿佛回到了两年多前,彼时她们还是知心相交的挚友,共论琴棋书画,亲密无比。 “为何不能是我?皇后娘娘,身为梨妃娘娘的小娘,我入宫来照料梨妃娘娘,眼下更是可以帮她照料孩子,有何不妥?”柳云若唇角含着宁静如秋水的淡薄笑意,缓缓道。 她一步一步走近烟落,仔细端视着烟落怀中的孩子,凝眉瞧了又瞧,突然伸手替烟落整一整孩子的襁褓,淡淡道:“你瞧这孩子,长的还真是像皇上,那眉眼,那英挺的鼻子,还有那轮廓,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真是让我羡慕的紧。”最后几字,仿佛是她咬牙嚼出一般。 烟落听出她语中颇有不善,不由更是紧紧环住襁褓中的宸儿,凛了神色。这柳云若虽是她昔日的好姐妹,可毕竟风离御曾经残忍的抛弃过云若,以云若刚烈的性子,心中怎能不恨?若是云若恨鸟及乌,失手伤了她与风离御的孩子,这可要怎好? 红菱默默入来,瞧见柳云若,面容也不惊讶,只是恭敬奉上了热茶,款款道:“郡王夫人,请慢用。”旋即退至不远处,垂而立。 柳云若择了一张烟落身侧的交椅坐下,慢条斯理的饮啜着盏中热茶,红茶滟滟如血的汤色似胭脂一般倒映上柳云若白皙粉嫩的面颊,为她添上一抹虚浮的艳色。见烟落并不说话,她径自幽叹道:“你可真是好福气,他竟是肯让你为他生儿育女。想当初,他对我就那般绝情。每每……从来都要服用避孕的汤药,一次也不能落下。” 顿一顿,她眸光森冷的觑了烟落一眼,“你可知,那药有多么的苦?多么涩?有多么的难以下咽?而你,恐怕是一次都没有喝过罢。”她的神色渐渐迷惘凄然,似是陷入了无限痛苦的回忆之中。仿若自己又回到了昔日那个空落孤寂的离园,那个她日日空等苦等,那个埋葬她一生幸福的离园。 她跟了他,整整一年又两月。她每一日都谨慎的过着,尽心尽力的讨着他的欢心。可是,这样的如狼似虎没有心的男人又岂是她能轻易碰触的,最终还是落了个身心俱焚。 她的爹爹也算是个不小的官,晋都府尹,正四品,她本可以风风光光的婚嫁,寻一门好亲事,嫁个如意郎君。可是她偏偏堕入他那邪气俊美气质的深潭之中,如飞蛾扑火般,无法自拔。罔顾父亲的反对,心甘情愿的在那晋都城郊他的“后院”之中,做一名见不得天日,甚至连侍妾都算不上的女人。最终却还是被他无情抛弃。 其实也都怨她自己,本来凭着她的美貌、她的妖娆风情,或许还能多留住他一些时日,她悔不该早就一颗真心相付,悔不该妄想侵入他如玄铁般冷硬的心。是她太痴,是她太傻,亦是她自己太贱。 可是…… 柳云若怨毒的眸光突然在烟落身上来回扫视,她办不到的事,可烟落却办到了。她想要的名分,她想要的孩子,如今烟落都有了。为什么?论容貌,论才情,她们原是相当。可为什么在风离御的心中,她们之间的差距竟是有这般大?究竟是为什么? “云若……我……”烟落迟滞着,云若冷毒的眼神让她的心中难免有些怵。只片刻,她凝眉轻嘲道:“云若,如今我亦是落至眼下这般地步,咱们皆不过是别人刀俎之上任人宰害的鱼肉罢了。” “鱼肉?”柳云若森森冷笑,露出雪白一口贝齿,如能噬人一般。 她突然自烟落手中抢过孩子,烟落大惊,却不敢大声呼喊,生怕惊动了熟睡中的宸儿,只得胆战心惊的瞧着柳云若抱着孩子。也不知她意欲为何。 朝阳殿中,炭火盆中劈里啪啦燃得正旺,偶尔有火星迸裂,溅了出来,落至地上却顷刻间成了颓败的死灰。 柳云若径自抱着孩子,伸出一手欲轻抚孩子稚嫩的小脸,而她素白的长指,那寸长的指甲瓣殷红如血,仿佛凝在指尖的五道血痕,离宸儿不过半毫间隙。 烟落仿若被人一掌掐住喉口般窒息,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柳云若一个不小心,那尖锐锋利的指甲便会划伤了宸儿稚嫩的肌肤。 终于,柳云若只是徐徐收回了手,淡淡瞥了烟落一眼,道:“皇后娘娘,小皇子云若这就抱去了,玉央宫的梨妃娘娘恐怕已是等急了,还等着我回话呢。”言罢,她将襁褓一角略略折起,裹紧了些,轻声道:“外边风雪未止,这样裹紧些才好呢,免得冻着。” 突然,襁褓之中的宸儿不知缘何竟是哭了起来,哭声极大,哭得声嘶力竭。仿佛他亦是知晓自己要离开母亲了一般 烟落伸出一手,欲抱过宸儿哄哄,焦急道:“他为什么哭了,你快让我瞧瞧,是哪里不舒服了。” 柳云若却抱着孩子,神色清冷,后退一步,寒声道:“娘娘不必看了,玉央宫中自有乳娘御医照拂,无需娘娘操心。娘娘即便是看了今日,还能再看明日么?”言罢,她冷冷一笑,抱着啼哭不止的宸儿,转身大步离去。 “等……”心中痛楚欲裂,此刻仿佛有锋利的刀刃,将她片片凌迟。烟落僵硬伸出的一手,却凝滞在了半空中,久久无法放下。只得看着那大红色的襁褓渐渐消失在殿前,最终凝成了一个小点,再也瞧不见。 柳云若其实说得极对,即便她此时再多抱宸儿半刻钟,又能如何呢?即便她瞧了今日,那明日呢? 她的宸儿,终究是被抱走了。心中空洞得似被蚕食过一般,再无凭依。她赖以生存的,最重要的东西,已是被人硬生生的夺走。 而情况,却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糟糕数倍。单单是一个梅澜影,并不足为惧,可若是再加上一个柳云若,情况便糟糕透了。 烟落眸中渐渐阴冷如窗外飞雪,闲闲拨弄着耳垂上虎睛石银线坠子,坠子上精光一闪,似折射出一道犀利森冷的光来。 他,太低估她了。她其实并不好惹,他逼她至绝境,她可真是什么样的事,都能做出来的! 红菱此时缓缓步上前来,瞧着她神色冷如寒冰,犹豫着问道,“娘娘,要开始收拾东西么?” 烟落默然沉思,片刻后道:“不用收拾太多,只需随身携带一些最必要的东西,其余一应衣物饰,皆留在朝阳殿即可。” 碟形玉佩已碎,那他与她之间,便再没有牵念。所有他赠与她的东西,所有他曾给予她的荣华富贵,她都将锁在大箱子中,皆是过去的东西,又何必再要留。 但是,慕容傲相赠她的白玉梅花簪,以及风离澈相赠的弯刀匕,她均会带走。这样纯净不含一丝杂质的物什,留在这样污秽不堪的朝阳殿,只会玷污了。 “红菱,你留下!”烟落整理着手中物什,忽然道。 红菱微愕,怔愣道:“为何?为何娘娘不带上我呢?” 烟落垂眉,将红菱拢至身边,附在她耳边小声道:“我希望你能留在宫中,一来替我留心宸儿的情况。还有……”她突然更压低了声音道:“每日早朝散朝后,不出意外的话,应当都能碰上左相慕容傲。我希望,你能替我从中传递消息。” 红菱一脸了然,重重跪下,沉声道:“红菱一定不负小姐所托!请小姐务必放心!” 烟落心中感慨万千,红菱称呼自己为小姐,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昔日的尚书府中。彼时她们亦是情同姐妹。 她渐渐握紧拳,步至窗前,沁凉的风随着雕花长窗的推开涌上她妆点得精致的脸颊,涌进她被龙涎香熏得有些晕眩的头脑。 风雪拂在脸上,吹散了鬓边的长,飘飘飞举在风中,头脑益清明起来。 所有他欠她的,她一定都会讨回来。 每一样都会! …… ---------------------------------------------------------------- 卷三残颜皇后 第二十一章 唯一的出路 次日,细雪纷纷。宫车自青石板上辘辘而过,缓缓离开朝阳殿,一路经过了云华宫。烟落转眸注视,昔日,她便是从这云华宫踏入飞燕宫,再踏入朝阳殿,从先皇的后宫踏入他的后宫。 那时的她,尚且是心如止水,天真婉顺。只是后来,经过那样多的纷争和风波。她已经变得再也找不回当初的自己。 轻蒙的细雪落至脸上,瞬间凝成冰凉的泪。 宫门巍峨高耸,远远望去,两个熟悉的身影撞入她的眼帘。白蒙蒙的雪雾中,红菱依依而立,而卫风则站在了红菱的身侧。 马车行的缓一些,嗒嗒声似敲在心上,烟落的热泪在眼眶中转动,终究是忍住了没有落下,她伸手探出车窗与红菱紧紧相握,卫风举手示意侍卫们退开几步。 而红菱早已是先哭了出来,烟落抬手将她颊边的泪轻轻拭去,含悲而笑:“傻瓜,你哭什么?”环顾四周,高墙耸立的皇宫是那般熟悉,又是那般陌生,烟落鼻中一阵酸涩,哑声道:“其实走了也好,总算是离了这里,得了解脱。” 言罢,烟落一脸恳切望向卫风,微笑道:“卫大人,多谢你来相送。”想不到,他竟是会来送她。 卫风低喃道:“娘娘……”伸手递过几捆用油纸扎好的药,交给烟落,清俊的脸上浮起一丝惋惜,微叹道:“娘娘产后方才半月,此一去,身子便无人照拂了。这些药,娘娘一定要记得按时服用,早一次晚一次,煎至沸腾时再放入里面小包里搁的药粉。可千万别忘了。” 她心内震动不已,僵滞的一手接过他手中的药,牢牢握紧,暖意缓缓流过心头,周身竟不再觉得寒冷。她低眉敛眼道:“你不用再叫我娘娘了,一入佛门,大人就是红尘中的人了,你我以后相隔着尘世,大人就不必再为烟落费心了。大人若是有心,就请为我看顾宸儿,这如今是我唯一的心愿。” 他的眼中,悲戚之色愈浓,点点头道:“你放心,我必日日看顾。” 马车在宫门前停留得太久,一旁的侍卫已是来催。 烟落缓缓点头,狠一狠心,扬手一挥,马车绝尘而去。身后,红菱与卫风依然立于风雪中,只是漫天的飞雪,使他们的身形愈来愈模糊。 宫门已出,熟悉的宫墙已然在身后。她终于走出了这囚笼般的后宫,可是心中却并不觉得轻松,她的宸儿啊,她唯一的牵念,还留在了那里,教她如何舍得? 所以,她一定要回去。 垂下马车的布帘,她缓缓阖上如羽双睫,唇边悲哀一笑。 留华寺,乃是晋都皇家一大寺庙,位于城郊空灵山。整座寺庙修建在了层岩秀石、峰豁万千的山腰,殿阁巍峨宏伟、飞檐斗拱,极是气宇辉煌。 这座皇家寺庙并不是日日都向黎民百姓开放的,只在每月的初一日。而上次烟落与映月一同去上香,便是此处。 因着风雪,路面凝冻马车不好走,山间则更是难行,是以抵达留华寺的时候,已是向晚黄昏,彼时雪已停。下得车来,被山风一扑,身上便更是觉得阴冷,烟落径自收拾了行装缓步跃下车来。 望向四周,苍茫的雾色,挥散不去的阴沉,四边的山色也跟着有些沉,苍郁大松掩映下的古刹,钟声悠悠,香烟袅袅,反而让她沉坠的心稍稍沉淀。 暮鼓晨钟,以后,她的日子便是这样了么? 正在观望间,有两个年轻的尼姑自寺外小径迎了出来,打量了烟落几眼,问道:“你可是从宫里出来的?住持师傅已经吩咐了我们带你进去。” 烟落略一施礼,跟随着她们,绕过留华寺的正殿和侧殿,一直绕至后山,走了许久方见几间低矮平房,原是留华寺后的庵堂。烟落来过留华寺数次,从未见过尼姑,原来是在这后山,平日里不面世的,倒也是个难得的清净之处。 那小尼姑引了烟落进去,合手道:“住持说,你以后就住这了。今日晚了,住持已是休息了,你明日再去拜会吧。今日可以先收拾下东西,休息片刻。” 烟落欠身笑道:“有劳了。” 入了平房,天已然全黑,这里点了火烛,香烟缭绕,且香油味极重,烟落微微蹙眉,这样刺鼻的味道,她略略有些受不了,也许日子长了习惯了便好。 环顾四周,这平房虽然低矮,里面倒也清爽,房中一张通榻大卧铺,一桌几椅,墙角一个大水瓮,摆设十分简单。 奔波一日,烟落也是十分累了,自己又是生产才半月而已,此刻不免觉得疲乏,随意吃了些自己一路带来的饼,勉强裹腹充饥。又脱去外衣鞋抹,便径自上了床榻,和衣而睡。 可愈是倦极,她却愈是辗转难眠。夜里风大,吹在绵纸窗户之上“噗噗”作响,呜咽如诉。她闭眸,静静听着风声,这山里的风,和宫里的是不一样。宫里的风到底是有股阴气太盛的森森凉意。山里的风虽是空旷更冷,可却是清新许多。 屋子里没有火炭,这般冷的天,又是潮湿。寺里的被子,自然无法与宫中轻软的云丝锦被相较,硬邦邦压在身上,一点也不觉得暖和。即便是自己在尚书府中,也未曾受过这般的苦。 烟落紧紧咬着被子,心中思念着自己的宸儿,百般忍耐,眼泪还是抑制不住地落了下来。 情爱错付,家破人亡,父亲含冤去了,哥哥娘亲流放,连宸儿也不能在身边。无忧,她的无忧,此时她突然觉着,也许无忧跟随着莫寻去了夏北国,就眼下情况来说,竟还是一桩令人欣慰之事。不然,她的无忧恐怕此时也要落入她们的手中了。不知缘何,她心中相信,莫寻既然救了她,便必定不会伤害她的女儿。 就这般,嚼着思念,烟落昏沉沉地睡去。 睡至半夜,她睡得浑身冷汗淋漓,梦魇不断。恍惚朦胧中总觉着似乎听见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似有一阵冷风夹杂着一抹黑影在她的眼前浮动。 眼皮沉重无比,好不容易睁开了眼,只见四周空荡荡的,半个人影也无,火烛已是燃至最后,蜿蜒的烛蜡仿佛一村泣血的珊瑚村。突然间,她瞥见墙角处似乎有一包东西,原来真的是有人来过呢。 她挣扎着起床,取了那包东西,打开一看,竟是一大包炭火,足足有十多斤呢。 心中疑惑,这也不知是谁送来的,竟然这么好心。这平房低矮,到了冬日的时候阴冷潮湿,没有炭火是万万挨不过冬日的。她取出一块,寻了个铜盆,借着最后的微弱烛火将那碳点燃。 屋子里渐渐暖和了起来,身上硬邦邦的棉被在炭火的熏烤下,终于也不再那么阴冷潮湿,生了几分暖意。烟落又是倦极睡去。 在寺中的日子,过得简单而平淡,每日的粗茶淡饭倒也不至于难以下咽。她依旧是皇后娘娘,自然也不敢有人为难于她。可带罪修行之身,自然也不会有人服侍她,少不了要做些粗活。烟落以前在尚书府中,虽是庶出,少不了受人冷眼,亦是常得罪了大娘,被关入柴房之中,不许吃饭。可纵然是这样,也是没有做过什么粗活的。 砍柴,挑水,这等事她勉强还能做得来,只是这在冬日里洗衣,却是极苦。大雪封住层层山峦,小溪井水亦是被冻住,往往要用化开了的雪水浸洗衣衫。寒冷的水侵骨而入,她只得看着自己一双纤纤玉手生满冻疮,红肿狼藉,饱受苦楚。 然而身体的苦楚总是能忍耐挺过去的,唯有心中的焦急是一日胜过一日。眼看着自己进入留华寺已是将近半月。 半月了,她的宸儿应该满月了罢,也不知眼下情况究竟如何。还有红菱,也不知有没有联系上慕容傲。 天一日日的放靖,可她焦急等待的心却丝毫没有因着好天气而减去半分。她的宸儿每待在宫中多一日,便多一日的危险。她如何能不急? 这日,她做完了所有的活,静静坐在了屋后的一处大石之上。彼时,正值黄昏,即将落下的夕阳半悬在对面陡峭的山壁上,血红一轮如要沁出血来,映得半边天色都如烧如灼一般,直叫人心里闷住了一般难受。 侧眸,她突然瞧见院中那口青瓦大缸尚且空着,便站起身去将破冰挑来的水一担一担吃力地灌进去。 “沙沙”的脚步声,突兀响起,她闻声转头,却见慕容傲立在门边,一袭蓝袍,身形清逸俊朗。见她正在担水,忙奔向她,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水桶,大为吃惊道:“烟儿,你怎么能做这样粗重的活呢!” 烟落瞧见是他来,心中有着释然的感动,她终于等来了他,眼眶突地一热,她垂道:“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千金小姐,现在更不是什么尊贵的皇后,只是一个带罪之人而已。不做这些又做什么呢?” 他急道:“无论怎样,你皇后的名分还在,怎可以如此屈尊降贵。” 她不以为然的一笑,“我只是做自己应做的那一份而已,正因为有这虚名在,无人敢苛责我,只是,我自己的事,总不能教旁人服侍罢。”缓缓抬眸,她殷切地望向他,突然伸出双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袖,神色焦急询问道:“既然你来了,那快告诉我,我的宸儿……宸儿他还好么?” 慕容傲轻轻颔,柔声道:“你放心,一切都好。红菱说小皇子吃得好,睡得香,已是长大许多。请你一定放心。”他垂下的目光,注视到她惨不忍睹的双手。当下又是吃了一惊,一时情急,他扳过她的手来看,竟早已不是昔日娇嫩模样,目光遍及之处,皆是薄茧水泡,还有些破了的,露出鲜红的皮肉来。甚至还有被柴火勒得一条条暗黑的划痕。 他大是心疼,握紧她的手竟是不自觉的颤抖着,声音亦是带了几分嘶哑道:“你的手,怎么会弄成这样?” 烟落甫一听宫中一切皆好,宸儿亦是平安,不由定下心来。见他正握住她的双手轻柔抚触着,不免觉着有几分尴尬,忙抽回手道:“不打紧的,以后都会是这样,习惯便好。” 慕容傲忙拉着她在一旁大石上坐下,叹了一口气道:“之前你初来留华寺,家父实在看顾得紧,我亦不敢轻举妄动,直至今日才得以抽身。烟儿,我不知你的手竟会成了这般。这样,明日我替你送一些冻疮膏来,药效极好的。” 她微微一愣,心口骤然被抽了起来。他待她,总是这般真心实意,处处为她着想,为了她,甚至不惜与自己的父亲反目。将双手掩入素色的衣袖之中,她并未接话,突然抬头看向他身后,凝眸扫视一圈,小声问道:“你来时,不曾被人瞧见罢。” 慕容傲轻微颔道:“这个自然,我行事素来小心,你只管放一百个心,绝不会有差池。” 烟落淡淡“哦”了一声,垂不再说话。 有一丝尴尬的气氛,在他们之间缓缓蔓延,仿佛不论再说什么,都十分多余一般。 慕容傲突然深深叹了一口气,从衣襟中取出一卷画轴,递给烟落道:“前几日,宫中大摆宴席,庆祝宸儿满月,一并册封太子。身为左相,我有幸入宫同享宴席,是以有幸见得一人。我想你一定很想看看,所以特意画了下来。”他轻笑了下,“我的笔法丹青,远在你之下,还望你不要见笑才是。” 烟落狐疑接过,径自解开画轴上紧搏着的红绳,画卷徐徐展开,她的眼神一瞬间被画面牢牢吸引住,再移不开半分。画卷之上,朵朵菊花盛开如云霞,两名衣着华贵的少*妇含笑立着,左边的是柳云若,她打扮得极是美艳,怀中抱着一个个婴儿,正在逗着他嬉笑,神情专注。那是她的宸儿,一身明黄色的小小龙服,脖子上挂着长命金锁,穿一双明黄色的小巧龙靴。每一样物什都是这般小巧精致。她贪恋的瞧着,刻意的忽略画中那面色红润,隐隐含笑的梅澜影。 她的宸儿,小嘴嘟起的神态,幼小的眉毛微皱,是那样的栩栩如生,仿佛她的宸儿触手可及一般。 几乎有热泪夺眶而出,温热地弥漫上她的双眼,她伸手欲去抚一抚宸儿稚嫩的小脸,可碰触到的,却是微凉的画卷。心中空落落的难受,方觉自己十分失态。 她悄悄拭去颊边眼泪,一个劲出神的瞧着画中的小小人儿。天色一分一分暗了下去,她睁大双眸努力瞧着,贪婪瞧着,手指轻轻摩挲着画上的宸儿,直至周遭一片漆黑,再也看不见,方才怏怏合上画卷,收入怀中。 彼时一轮新月悄悄挂上村梢,淡黄色的光晕静静洒落人间,倾泻至慕容傲清俊的身形之上,衬得他益朦胧似幻。背后皆是皑皑白雪所覆盖的深重山峦,影影绰绰,仿佛他是自天边缓缓走下来的谪仙一般。 气氛仿佛又恢复到先前的沉寂,烟落也不晓得再说些什么话好,只是随手折了近在身边的一枝菊花,毫无意识地一片一片摘去那盛放的花瓣,狭长的花茎,已是被她的无措探得拧出汁水来。 沉默片刻,到底还是慕容傲率先打破了彼此间的窒息,他转眸,一脸平静看向她,凝眉问道:“你不恨他?”他的声音清冷且带着一丝压迫,牢牢地迫住她的心口。 冷汗瞬间涔涔粘住了她的丝,烟落喉头一哽,脱口而出道:“当然恨!” 慕容傲突然一把抓住烟落的手,十指用力,清逸的俊颜之上染上几分暗沉,痛声道:“那你就这样心甘情愿的待在这里?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打算么?” 他似是生气,冷冷盯着她满是冻疮的双手,声音提高几分道:“玉央宫中日日歌舞升平,你却在这里受苦受罪,做这些低贱的粗活。烟儿,你就没有一点怨念么?”他抓住她的手,是那样的紧,抓得指节都泛白了。 烟落虽是吃痛,却也不出声。她怎会没有打算呢?她怎会不怨恨呢?让他们一家四口,每日其乐融融,她日日忍得牙根都酸。她自然是有所打算的。只是,对慕容傲,她有些难以启齿罢了。毕竟,自己有何理由要他一次次的无偿倾心帮助呢。 慕容傲的目光炯炯迫向她,眸中似有幽暗隐忍的光芒,寒声道:“梨妃有了你的孩子,宸儿更是被下旨正式册封为了太子,母凭子贵,这日后谁还能凌驾她之上?只怕册封皇贵妃便是指日可待了。” 一想到宸儿被人硬生生地夺去,她的心头瞬时大痛,仿佛一根雪亮的钢针,朝着本已是溃烂的伤处狠狠地扎了进去,扎得那样深,眼见暗红的血汩汩地滚出来。她恨得几乎要一口鲜血呕出来。 突然一把反握住他的手,她咬唇道:“傲,你帮帮我,帮帮我。”她的神色带着几分乞求,又凄声道:“你帮我想想法子,将宸儿偷偷送出宫来,我想带着他一起远走高飞……” 语未毕,已是被慕容傲硬生生打断,他痛心反问道:“若是这般简单,我何尝不想带出宸儿,再带上你一同远走高飞?隐匿于琼山碧水之间,会是何等惬意!可是,烟儿你想过没有,你想带走的,是当朝太子,我想带走的,是当朝皇后。扪心自问,你觉得可能么?但不说,我走后,皇上会开罪安邑郡王府。且说你的哥哥和母亲,还能活着见几日的太阳?刑部大牢之中,有上百种酷刑,只要皇上一句话,他们便可立即死无葬身之地,你又忍心么?” 他说的,她当然全都懂。 她紧紧咬着下唇,唇上的血腥味道浑然不觉。只觉得有液体热热地滑到衣襟上,一滴,又一滴,腥热的,落在素白色的衣袍上像是一朵一朵猩红色的小花,无声而柔软。 慕容傲慌忙自怀中取出一方绢帕来替她擦拭,烟落却挥手示意他不用。 她最后悔的事,便是亲手替风离御打下江山,构陷了风离澈。可是眼下,她即便寻回了风离澈,以风离澈狠绝行事的个性,是断断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自掘坟墓,如今她算是深刻体会到了。 进退两难,眼下便是她最好的写照了。 想要保住她的孩子,想要与宸儿团圆,想要夺回无忧,指望风离御不过是痴人说梦。 办法是有,确只有一个!也是唯一的出路! 良久,也许是过了很久很久,她若无其事抬手擦去嘴唇的血迹,声音有着自己也意外的沙哑,深吸一口气问道:“那依你的意思,可有什么好法子?” 语毕,她抬眸直直看向慕容傲,黑暗之中只见她一双美眸璀璨若星辰,光芒四射,耀在天边。交汇的四目中,彼此皆是了然于心。 慕容傲拉起她的双手,轻轻凑至微凉柔软的唇边,仔细亲吻着每一根红肿的手指,满含心疼的目光流连其上,仿佛想将那疼痛全部吻去般。低沉的声音自齿间迸出,字字入耳:“除非,宸儿即位,太后辅政!” 宸儿即位,太后辅政! 这八个字,有如平地惊雷滚过沉闷的天际,在烟落的心中邪然炸开。又如犀利的闪电劈开昏暗的长空,在一刹那间,将她的脸色映照得雪白雪白…… …… ---------------------------------------------------------------- 卷三残颜皇后 第二十二章 一剑穿心 沉默片刻…… “你说的,其实,我也曾想过。”烟落缓缓垂眸,语气轻盈而忧伤,似随时都会飘走的一缕轻烟。曾几何时,她已经恨他入骨,竟是恨至对他起了杀心。 “你会想过?可是烟儿,你却不会这么做。我知道,你对他余情未了,爱之深切,你早已是泥足深陷。所以,你不必当真,刚才我不过是随口说说,一时气愤不已罢了!”慕容傲兀自轻嘲一笑,依旧握着她的手。神色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情绪。 月明星朗,夜风刺骨,卷着山间淡薄的积雪清新缠绵送来,轻轻一浪一浪拂在身上,却似冰刀一刀一刀搁在肌肤之上,寒意无孔不入。 彼此凝视对方的目光,她在他的眼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已不复从前模样,情已不再是那份情,而人,却还是眼前这个人。点滴往昔忆起,千般感伤徘徊,寂静无声,是寒夜最好的解语花。 她知道,即便她心中恨极了风离御。她与他,也回不到过去了。 “我若对他还有情,如何对得起自已枉死的父亲,他日去了地下,我又有何颜面去面对爹爹?傲,是你多心了。对他,我早就死心了。”她微微抬眸,眼中含着迷蒙望着他。 他握一握她益冰凉的手指,拢在胸前,替她取着暖,柔声问道:“烟儿,那你为何……” 她的叹息若冬日了无生气的蝶儿,“我只是担心,自己会成为风晋皇朝千古的罪人。幼子登基,朝根不稳,万一祸及天下,为了我一人私利,而置天下万民于水深火热之中。我罪孽太深,只怕将来会永不生。” 他将她轻轻拥至怀中,清冽的气息渐渐笼罩着她,沉声道:“这天下,原本就有你的一半,以你的能力,垂帘听政,绝不会比他差!更何况宸儿必定天资不凡,不日便可独挡一面。” 烟落睫毛轻轻一颤,“傲,你觉得我有这能力么?” 他微微蹙眉,眸中有幽暗的火苗暗生,“烟儿,我会帮助你,你无需担心!” “可是……她仍是犹豫。 “你若不能狠下心来,我绝不会逼迫你,一切只待你自己所愿。只是,苦了宸儿而已,自小便离了亲生母亲……”他侧静静望着烟落,目光如朦胧月色轻笼在她的身上,竟是情不自禁伸手抚上她面颊之上那三道粉色的疤痕。 “傲。”烟落神情一怔,自他温暖的怀中缓缓挣脱,旋即正色道:“有一句话,我一直想问问他。如果……” 她突然沉了脸色,眸光灼灼亮,“我必不会心慈手软!”她的一字一句皆燃烧着滚烫的仇恨。 慕容傲徐徐起身,握一握她柔弱的肩头,认真道:“明日,我来给你送冻伤药。宫中那边,我会为你盯着,一有动静便会即刻来通知你。若我不来,便是无事,你一个人不要瞎想,只好好养好身子便是。”复又执起她的双手,轻轻按至他炙烫的心口,长长叹息一声,语带怜惜道:“烟儿,我会心疼,你别再折磨自己了,好么?” 她略有些尴尬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胡乱点了点头,旋即头埋得极低,呆滞的目光愣愣注视着他的鞋尖,那里已是被山间雪水浸湿了一片。慕容傲他,上山来寻她一趟,也着实不容易罢。 终于送走了慕容傲,烟落神情疲惫地跌坐在了床头,夜风从窗缝间贯入,带着潮湿阴寒的气息,似一口欲吐未吐的叹息,晃得原本微弱的烛火跳跃明灭。 眼看着那烛火便要熄灭,烟落忙伸手护住火苗。望着那渐渐稳住的火星,心内感慨万千,人生何尝不似这微弱跳动的烛火,顷刻间便会覆灭。 窗外风声萧萧,静寂一片。 这一夜,她彻夜未眠。 次日一早,她起身后,按例便去庵堂听讼晨经。其实,她觉得这般靡靡诵经于她是毫无意义的,她的心思,她的人,终究还是在红尘中。 尚未到前堂,一股子极浓的香油味已是扑鼻而来,今日殿中似乎比平日里人还要多。丛丛苦竹掩映,寒烟翠色的纱窗后,只见一袭单薄如纸的青衣背影,正跪在佛龛之前。 那背影,瞧着竟是十分的熟悉,烟落心下颇有些疑感,脚下已是加快步子走入殿中。 佛像打造得金身灿烂,在通明光亮的日光照耀下显得十分庄严肃穆。只见那女子满头青丝披垂下来,住持师太取过一盏宝瓶,以手蘸取了瓶中的露水点到那女子额头上。一旁另有小尼奉上一盏黑檀木托盘,里面赫然是一把剃刀,那森冷的光芒幽幽折射,直教人心寒。 住持师傅语气悲悯,神色和善,缓声道:“甘露能解世间悲愁,施主,了断青丝,你便在红尘外了,一切烦恼皆可尽抛,你可想好了?” 那女子轻轻颔道:“我意已决,还请忘尘师太为我剃度出家。” 那声音,竟是那般熟悉。 烟落心内大震,正欲上前,但见住持忘尘师太,已是手起刀落,长长一裁如缎青丝,便了无生气的躺落于地。 她两步并作一步,冲了上去,终于瞧清楚了那剃度出家的女子,原是琴书。也许是久不出门的缘故,琴书的脸色看起来是一种奇异的苍白的透明,不过是二十有七的年纪,可此时琴书憔悴的神色却是平静得如千年枯井一般,苍老仿若四十许人。 “宛琴……”她刚欲喊出声来,身旁一个小尼已是将她牢牢拉住,低声道:“不可打扰住持师太剃度。” 动弹不得,烟落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琴书层层青丝落地,最终一丝也不剩。住持忘尘师太为琴书柔细的脖颈间套上一串迦南佛珠,口中念念有词道:“贫尼为你取了一个法号,看你眉间隐有愁澜,积郁愧疚于心,便叫做‘静心’罢。” 顿一顿,忘尘师太环顾四周,凝声道:“众子弟,我欲与静心一同去南疆讲经,这里往后的具体事宜,便交由师妹忘忧掌管。” 烟落注目良久,犹不能相信自己所见,琴书的神情,仿佛已不留恋人世。忘尘师太说琴书眉间积郁,愧疚于心,那样深的愧疚,会是因为自己么? 的确,如果不是琴书蓄意陷害于她,她与风离御是万万走不到一处的。如果没有当初,自然也没有她今日凄凉的结局。不,不是结局,而是下场。因为一切还没有结束。 难道琴书便是因此而对她深深愧疚,积郁在心,以至于落出家,从此不再过问尘世么? 眼看着琴书已是扶着忘尘师太缓缓步出大殿,烟落突地挣脱了身边的小尼姑,上前便是拽住琴书的衣袖,双眸沉痛无比,轻声质问道:“宛琴?你这是作何?好端端的为何要出家?” 琴书脚步一滞,转眸看向烟落的眼神却已是平静如水,她缓缓拂落烟落拽住她的手,双手合十作揖道:“这位施主,贫尼静心,一心向佛,今日得忘尘师太指点一二,实是万幸。” 言罢,便与住持师太一同离去,没有半分留恋。 如此,寺中其余人等,也一应散去。只余烟落一人呆愣站立于前厅之中,久久不能回神。 琴书竟然出家了,她至今不能相信,恍如隔世。 不再惦念人世,只怕琴书对风离御也是寒了心,也许更多的则是对自己的愧疚。其实,自己并不是十分怨恨琴书,是她自己无用,深深陷入他的柔情陷阱之中,无法自拔。 若说恨,她从来只恨自己。对琴书,不过是有些心寒罢了,毕竟连身边最知心的人,都尚且不能相信,那偌大空寂的皇宫之中,她要相信谁?彼时的她,真的有一种孤立无援、四面楚歌的感受。可她怎么也想不到,琴书竟是愧疚至此,执意落出家了。 山里的风,呼啸而过,霍霍有声,带着森森冷意,她站得太久太久,只觉得浑身渐渐凝冻成冰,身上一阵紧过一阵的凉,心中也开始绞痛,像有一条小蛇蜿蜒肆虐。 终于,琴书也离她而去了。 空洞目光的尽头,只有一片枯叶自枝头缓缓坠落,飘至雪地,那是白与黑的分明。 此后,慕容傲几乎隔上数日便会来探望她一次,每次来总是带上些平日里这边没有的东西,日子渐渐倒也能过的去。 他送来的冻疮膏药效极好,手指虽仍是有些红肿,却已经没有原先那么疼痛难忍了。 转眼间,又是过去了大半个月。 进入三月间,天气终于不再那般冷了,山风化去了寒气,吹暖了融融绿色。 再次等到慕容傲的那日,寺中庭院芳菲初绽,她屋后挨着山崖边的老桃树绽出了一朵桃花。 山里的天,比外头还要冷些。只一朵桃花孤零零开在枝头,迎风而立。那花瓣红而单薄,瞧着竟是教烟落心中无端生出几分惆怅来。 慕容傲自进来后就一直闷声坐在大石之上,也不说话,脸色有些灰败。 烟落眼皮突地一跳,眉目间隐隐含忧,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慕容傲脸色不断地灰败下去,他用力闭一闭眼睛,突然硬声道:“宸儿……病得很重……” 他的话生冷地一字字的钻入她的耳中,像是无数只嘈杂的蜜蜂,在耳边嗡嗡直响,吵得她头昏眼花,她面容血色尽失,只愣愣道:“你说什么?”突然,她倏然跳了起来,似是不能相信一般,声音支离破碎道:“你在胡说些什么,那么小的孩子,能生什么重病,御医呢?不是有御医照拂么?” 慕容傲一把按住她的手,急切道:“你冷静点。烟儿,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烟儿,昨日我得到的消息,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你,听红菱说宸儿似是得了一种罕见的红疹,得全身都是,宫中御医皆是束手无策,说是从未见过的怪病。” 她怔怔听他说着,很安静的听,只觉得身上像被一把钝刀一刀一刀地狠狠锉磨着,磨得血肉模糊,疼到麻木。 胸腔的血气澎湃到无法抑制,她走的时候,宸儿还是好好的,皇宫之中尚且是锦衣玉食,又不是什么山野乡村,从哪里去得什么罕见的怪病,只怕是有人蓄意加害才是。会是梅澜影?还是柳云若? 呆了片刻,她突然失声尖叫起来,声音极是凄厉,仿佛是一块上好的衣料被狠狠撕裂的声音,听得人心神俱碎。 她的泪一滴一滴滑落下来,无声蜿蜒在苍白的面颊之上。 慕容傲上前一步,紧紧捂住她喊叫的微凉双唇,死命地摇晃着她的身体,低吼道:“烟儿,你清醒一点,清醒一点!又不是说不能治好,我这就去想办法,去将宸儿弄出宫来,咱们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将他治好,嗯?”他目光恳切,声音有着低迷与潮湿的暗哑。 将当朝太子弄出宫来,谈何容易?烟落的神志并没有晕去,她惶然地激烈地摇着头,冷汗涔涔落下,都怪她一时心软,犹豫不决,才会让她们得逞的。她不能再等下去,再忍下去了。她们不会放过她的孩子的,即便这次躲过了,还会有下一次的。 也许,梅澜影是恨极她的孩子,毕竟她以为是自已害她小产,让她不能再生育。柳云若也是恨她的,也恨极风离御。也许她们觉得她的孩子当了太子,日后对她们来说反而会是一种威胁,还不如扶持映月的孩子,一定是这样的。 心中的冤屈与愤恨如困兽一般左冲右突,几乎要在心上刺出一个口子爆裂开来,顿时化作毒蛇猩红冰冷的信子,牢牢地缠在她的胸前,蜿蜒其上。似乎是谁的手紧紧掐住她的脖子,那样用力,掐得她喘不过气来。 突然,她也不知浑身哪来的力气,猛然挥开了慕容傲,直欲往门外冲去。 他慌乱地将她的身子抱在怀里,满面痛悔,一张俊颜浑无人色,牢牢抓住她的胳膊道:“烟儿,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这样突然告诉你的,兴许宸儿过两天就好了,都是我太急了,都是我不好……” 她迷茫张口,心神剧痛之下声音粗哑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只喃喃问道:“那他呢?他都不闻不问的吗?啊?难道那不是他的孩子吗?” 慕容傲拼命制住她的挣扎,急道:“他又不是御医,又能有何良方?听闻他明日要来留华寺为太子上香祈福。”他握着她的手臂力气很大,声音却愈加温柔,那样的温柔,几乎想让人依靠下去。 她渐渐安静了下来,安静地站直了身子,安静的近乎可怕。 脑中像是有一根雪亮的钢针狠狠刺入又缓缓拔出。是那样的痛,可是越痛,她越是清醒。本是如死灰一般的眸光渐渐点燃一簇幽幽跳动的火苗。 他要来留华寺上香?为宸儿祈福上香?他真真是被蒙蔽了心智的愚蠢,**就在身边,他不去彻查,反而来寺庙之中求神仙。求神还不若求己,她从来都是这么认为的。 “啪嗒”一声,烟落硬生生地折断了自己的指甲,那断了的指甲狠狠抠进手掌里,刺痛得麻木。 他要来留华寺中,来得真好!那她的机会,不是终于来了么。 心中有犀利的痛楚翻涌不止,她平一平气息,缓缓问道:“那他会与谁一同前来?”语气微凉,如雨雪霏霏。 慕容傲伸手抚一抚她汗水涔涔而落的脸颊,眸中闪过一轮精光,低声道:“只他一人,应当会带上些许侍卫。” 她沉默着不再作声。 “烟儿?”慕容傲见她神色迷惘,小心翼翼唤道,接着又唤一声:“烟儿?” 她仿佛下定了决心,冷声又问道:“他明日什么时候来?” 慕容傲略略想一想,答道:“并没有通传取消早朝,想必他应当是午后再来” 烟落轻轻点点头,转身便要进屋。 慕容傲慌忙拉住她,柔声道:“烟儿,你到底是怎么了?你这样不说话的表情,真真是要急死我么?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倒是说一句话啊。” 烟落转微微一笑,然,唇齿间却没有丝毫温度,连同她的心,也是没有温度的,只淡淡说道:“我只想好好睡一觉,睡醒了要筹谋的事还多着呢。” 她没有再看慕容傲,只是木然回到了房中,欺身往床上一躺,天还没有黑,可她此时真的需要好好睡上一觉。 此觉醒来,恐怕以后再也不会有好觉睡了。 这一夜,她睡得极是香甜,美梦连连,梦中有她,还有她一双可爱的孩子。却,独独没有他。 次日,她默默起身,寺中众人念着经文的梵音无法压抑住她心底不断涌出的戾气,迎着山风站在空灵山上,凉劲的风拂面而来,她的头脑中有冰冷的情意。 山路崎岖,弯弯曲曲的从林间一路向上。经年无人走动的石板上长满了厚厚的青苔,一步一步走的甚是小心。这里庵堂后院的山顶上是一处少有人去的凉亭。身侧皆是诡异凌乱伸向天空的纵横枝桠,淡淡的影子斑驳落在地上,显得狰狞而可怕。 几株早开的野花,依稀自苍凉之中透出了几分春意,而那样凉薄的暖意,丝毫无法温暖她冰冷的心。 不远处,已是隐隐闻得礼乐之声,不用去想也知道是风离御上留华寺来的皇家仪仗了。 她缓缓站上庵堂后院高处的凉亭中,眸光淡淡向下扫视,远远望去,只见金银焕彩,珠宝争辉。他,当真是十分显赫。然而,那样的显赫,却是踩踏在她的痛苦之上的。 所以,今日,她便要一并向他索要回来。 她方才给了一个小尼姑一锭金子,让那个小尼姑去给风离御带个口信,便说是秋太妃在庵堂后院山峰上的小亭中等他。她相信琴书跟随住持忘尘师太一同南下讲经的事,他一定不会知道,而且,他一定会来。 等待的时光,在指缝间缓缓流逝。有不知名的鸟儿在枝桠深处凄厉的叫着,让这荒芜的后山更添一份森冷。 她静静站着,望向身后,对面是叠叠起伏的山峦,山峰之上尚有未融化的积雪,如玉龙横卧,阳光挥洒折射其上,如耀眼水晶光芒四射,令人神往不已。 山顶寒风凛冽,她端然站立其间。 渐渐已是向晚时分,日落西山。 而风离御自小径缓缓步上凉亭之时,便是瞧见了她正负手而立,一轮红日夕阳如一颗温软闪耀的红宝石,灼灼悬挂于蓝天之上,天际是纯净的湖水蓝,红日是夺目绚烂的红,而她,便是一身素白,浸润在了那样灿烂绚丽的霞色光影之中。 无心去欣赏那样好的霞光,因为她便是天边最美丽的一抹彤云,令人无比沉醉。 “烟儿。”他轻声唤道。 烟落徐徐转过身来,瞧见他时,面色波澜不惊,眸中只余一片沉静,略略勾唇道:“皇上果真是好眼力,相隔这么远,只是瞧着背影便知晓我不是秋宛琴了。” 他哑然失笑,走近几步,凝神仔细瞧着她。一身素服的她,青丝只是松散挽起,简洁素净,山风卷起她的衣袖飘扬若水,在无尽的霞色之中反耀出一点银灿的光泽,更显得她恍若在梦中一般。 凤眸轻轻扬起绝美的弧弯,他目光灼热地游移在她的身上,似永远也瞧不够一般。良久才开口问道:“烟儿,你寻我来此,可是有什么话想要问我?” 这样的相见,皆是在她的算计之中。烟落缓缓闭上双目,明明已经是无情了啊,而这样突然相见,心中竟还有一丝微微的抽痛。 她的手,紧紧按住背后腰间所暗藏的匕。默不作声。 风离御轩眉一扬,长臂一捞,便将她带入怀中,贴着她的耳边小声呢喃道:“你若是不说话,我便当你是想我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暗哑,含着蛊惑的暖昧之意。 他的怀抱中有龙涎香迷离的气味,令她有片刻的恍惚,然而,只一瞬间便立即清醒过来。 她双手抵住他,隔出些许距离,冷声问道:“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究竟是不是从来都只是利用我?你的心里,是不是从来都只有梅澜影?”这样的一句话,她想问了很久很久,却一直问不出口,而如今终于问了出来,心中只觉得松落一段,不再压抑窒闷的喘不过气来。 他却并不回答,唇边勾起一抹邪魅的笑,突然俯,只是顷刻间便覆上她柔软的双唇,辗转反复,肆意凌虐着她因着惊愕而微张的双唇,他的唇舌柔软而略带些许粗糙,腻在她的唇瓣上,渐渐滚烫起来,灵巧的舌已是攻城略地,如狂风暴雨般席卷了她。而她,总是一败涂地,轻易便被他俘获。 脑中完全停止了思考,她不知道,他这般亲密火热的行为算是对她的回答么? 他愈吻愈是动情,温热的大掌已是游移在了她柔细的腰间。她甚至清醒的意识到他的手正在解开她的小衣,那炙热的掌心已是探入其中,拂过她全身流畅弯曲的线条,而这样熟悉的接触,令她心中生出几分尖锐的抵抗。他,究竟把她当做了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她甫一开始挣扎,他温热潮湿的薄唇却突然离开了她,大掌已是摸出她腰间暗藏的弯刀匕。 明晃晃的银光一闪,只见伶俐一个旋转,匕已是在他手中连连打转,最终停了下来,凝成一道赤黑的弯弧。 他动作极其优雅的一松手,只听得“砰”的一声,那匕已是清脆落地。 一袭暗红色的衣袍,被一阵寒风荡漾起水面波澜似的褶皱,好似他整个人都这样忧伤地褶皱起来,在群山环绕的青灰色中,在这样绚烂的霞色里,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烟落神色一惊,旋即心中苦涩连连。唇角悄无声息地覆上一缕凄迷冷笑。 风离御,是何等精明的人,自己突然找他,他必定是有所防范。而自己竟然妄想对付他,真真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区区一个吻,便是教她隐藏的目的暴露无疑,便是教她慌乱了阵脚。她从前就不是他的对手,如今自然更不会是他的对手。 他与她之间的游戏,她,从来都是输的一方。 输的彻彻底底,输的连自己的心,都再也找不回来一分一毫。 他的凤眸之中仿佛被薄薄的痛意覆盖,神色迷蒙而幽暗,深深吸一口气道:“你不要总是用他的匕。”他口中的他,自然是指风离澈。 突然拔出自己腰间佩剑,凛冽的银光闪耀,散出强大的冷意,使她一阵眼错。待到回神时,他已是将佩剑的剑柄牢牢扣在了她的手心中,而那锋利冷冽的剑锋,已然由他一手紧紧握住,直指向他的心口。 剑锋抵得那样近,不是过半毫间隙。 他身子微微一颤,仿佛月下粼波一点,声音里掩不住的灰心与伤痛,“烟儿,你是不是想知道我心中究竟爱的是谁?” 牢牢看着她,他幽黑的眼眸几乎能看穿她所有的困感。而那样炙热,那样深情的眼神,却令她深深震撼了。 紧紧握住剑锋的手,指缝间已是缓缓淌下一缕鲜红,凝在他的指尖,仿若随手拈来一朵妖艳凄美的花。他握紧剑锋向心口更近一分,周遭静寂如水,她几乎能听见刀刃刺破衣帛的尖锐声音,霎时惊愕得不敢妄动一分一毫。 他微微蹙眉,绚丽的霞色映照上他英俊的脸,是那般妖美绝伦。他柔声诱哄着:“烟儿,你何不将我的心,掏出来看一看?来,就这样,用力再向前刺一分,你便能看到我的心了……” 说罢,他另一手已是上前握稳她止不住颤的手,全然不顾她惊惶无措的表情,握住她的手,将剑更向前进了一分。 “扑哧”一声响起,那声音如同一枚细小的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却是激起了无穷无尽的回响。 肌肤上透出一层一层的凉意,那凉意似从骨髓中漫出,不可遏制。她全身剧烈颤抖着,彻底懵住了,只拼命摇着头,泪水无可遏制地滚落下来,似乎在顷刻间将她整个人烫穿。 泪眼迷蒙中她瞥见他的胸口已是缓缓开出一朵鲜红的花,以一种热烈缠绵的姿态怒放着。 山风强劲,鼓鼓地贴着面颊划过去,似谁的手掌重重搁在脸上,打得她两颊**辣地痛。她突然情绪失控,不敢置信的哭叫起来:“御,快住手,你快住手!”她的气息仓促,似帘卷西风,又似落叶横扫。 她爱他,她是那样的爱他,即便是飞蛾扑火,即便会是粉身碎骨,她依旧是那样爱他。她早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她怎么忍心伤了他呢?她原本就是不忍心的。 他却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是那样清浅,如雪后初睛的明亮日色,一双凤眸明媚如三月桃花盛开,语中尽是慎怪之意,柔声道:“烟儿,我只爱你……” 心中霎时一暖,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是,几乎在同一瞬,他英挺的身子却狠狠一震,而那把锋利的来不及收回的剑已是直直没入他的心口。他的头,便这样,轻轻软倒在了她的肩头。 美眸圆睁,惊愕怔愣中,她清楚地瞧见,他的后背,赫然插入一支金色的羽箭,那样粗,那样坚硬森冷的金羽箭,就这样深深插入他的后背之中。而那样强大的箭气,震得胸前那把佩剑亦是同时刺中了他。 这样的情形,令她彻底惊呆了,忘了呼喊,也忘了动弹,只错愕得望着那鲜红的血汩汩喷涌流出。胸口似乎被鼓槌一下一下大力敲击着,是撕裂开来一般的疼痛。仿佛那流尽的血皆是自己的。 他的眉心因剧烈的痛楚而微微蜷曲,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将她一把挥开,厉声大喊道:“快走!” 而另一支急飞来的冷寒羽箭已是直朝他命门而去。 惊呼声似被人生生遏在喉口,声音却嘶哑得不出一丝半毫,她只眼睁睁地看着他避之不及,被那强大的箭气震落山崖…… 那样一抹暗红色的身影,就这般消失在了如泣如血、华丽浓醉的霞色之中。 “不要……”她终于冲破了涩哑的喉咙,惊喊出声,纵身扑至亭边,伸手触及的,却只是冰冷潮湿的空气。 “御……不要……”她凄厉的呼喊,久久在山间回荡着,却没有一人回应。泪水早已是漫涌上面颊,可咽落喉中的,却是咸涩夹杂着血腥的味道。 漫天红光泼洒蜿蜒似滚滚波涛,汹涌半天。 山峦孤烟,长河落日,繁丽人世皆在她的身周,苍茫天地间山山水水几乎可以盈握手中,却独独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卷三残颜皇后 第二十三章 寒月政变 幕晚天光,霞色渐退,天一分一分暗沉下去。 夜风甚大,鼓起她宽广的衣袖,翩翩如蝶,却是一只死了的,毫无生气的蝶。一朵粉色的桃花从枝头轻坠而下,花茎断处还不断涌出稀薄的汁液,飞舞落在她素白的衣襟之上,与他喷溅至她衣上的斑斑血点融在一处,难分彼此。 她随手拈起,只觉自己也如同这落花一般,再无可依。 耳边仿佛还是他的声音温柔徐徐,“烟儿,我只爱你。” 他会死么?从这么高的山崖跌落,又身负重伤,他还能活着么? 唇边还残留着他方才缱绻吻她的温热痕迹,却逐渐地,冰凉下去。 和她这颗心一样,渐渐失去了温热的温度。如果他走了,那以后,漫漫长夜,唯有相思催人心肝,正如一味慢性毒药,慢慢腐蚀她的心,将她的五脏六腑渐渐掏空,最后只余一具空洞的躯体,永生不得解脱。可是,即便相思是一剂甜美的毒药,她也甘之如饴。 身子冰凉,唇亦是冰凉,心痛到没有任何知觉。 她失魂落魄地站起来,缓缓拾起地上的匕。步履缓慢沉重,仿若系着千斤重锤,一步一步走出了凉亭。天边,升起一缕寥落的月光,无遮无拦洒落在她的身上,照得她整个人如冰霜冻结一般。 月儿明亮,却将她的苍凉与颓丧照耀得无处可避,清晰可见。 “呀一一呀一一”有昏鸦扑腾着翅膀飞过沉寂的天空,她清楚地知道,有一样东西,她已经永远地失去了。 寒冷的夜风刺骨如片片刀刃,划过她的肌肤,而那样的刺痛之意,却教她头脑之中愈的清醒畅明。不对劲!显然不对劲! 怎会有弓箭手伏击风离御呢?怎么可能呢?显然对方已是将他的行踪打探得清清楚楚,才会伏击于此,而这一定是个预谋已久的阴谋。 那么这样一个巨大阴谋的背后,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愈想愈是心惊,心中簌簌直跳,似有人一锤一锤大力直砸向她的心房,整个人如要裂开一般疼痛。如果是这样,那宸儿此刻的处境便极是危险了。 想着,她脚下的步子已是飞快,三步并作两步直往山下冲去,黑夜已是来临,下山的路并不好认,月儿又时时隐入惨淡的薄云之中,淡柔的光芒映照着山路两旁诡异纵横交错的树影,更显得阴森而可怕。 周遭静寂如水,唯有她的喘息之声此起彼伏,如同在暗夜之中奏起一曲激烈而急促琵琶。 她一味奔跑下山,有几次不甚跌倒,却勉强支撑着爬了起来,全然不顾自己擦伤的疼痛不已的膝盖以及被荆棘芒刺扯破的衣衫。满头青丝因着她的奔跑而散乱,倾泻下来,如同一袭飞溅而下的黑瀑。 也不知自己究竟跑了有多久,两腿早已是麻木不听使唤,只一味不停地动着,终于跑至了山下。她的运气极好,甫一至山下,便碰上一辆因着夜黑急急赶回城中的运药材的马车。那名车夫更是好心,顺路带了她一段。 即便是这样,当她匆忙赶至皇宫正门之时,已是临近天亮的时候,此时东方露出一丝鱼肚白,然后是渐渐的柔肤粉,似浅橘黄,又似虾子红,一抹一抹映照着澄澈的天,只是那蓝天瞧着甚是奇怪,是极其阴沉的颜色。 未待近至宫门,她已是觉不对劲,原来那根本就不是天明,而是被通天的火焰映照成那样。 只见皇宫高耸的城墙之上,已是插满了无数火把,一个挨着一个,浓烟滚滚将整个天都蒙上一层迷雾般的阴影。熊熊火光冲天,那颜色,似浅橘黄,又似虾子红,直教人错以为是天明。而那样的一片烽火连绵,灼痛了她的双眼,又如无数芒针刺入她的眼中,又带血生生拔出,她只恨犹恨,不能戳瞎她的双目。 喉头有些紧,烟落不自觉地收拢两臂,似要寻得一些让自己觉得安全的东西。皇宫的城墙之上一般不会轻易点燃烽火,除非是外敌来袭。可眼下南漠国与夏北国皆无所动作,更不可能这么快就兵临城下。 她倏然惊得身上出了一层又一层冷汗,黏腻地依附着身体。贴身的小衣全湿透了,冰凉地贴在背心里,好似一个阴恻恻的鬼魂附在背脊上。 这样的场景,难道会是:政变?! 突然,只听得“轰隆”一声,仿佛是天边滚过阵阵惊雷,轰轰直响,那声音沉闷低靡,几乎要刺穿她的鼓膜。 骤然打开的殿门似拉开了一天一地的明光,那样强烈的火焰的光芒,照的烟落一瞬间几乎睁不开眼睛。而“吱嘎”放下的引桥之上,似有无数黑点如蚁虫般蜂拥而出,密密匝匝。烟落惊愕得睁圆了眸子,无法言语。 仓促的脚步声在耳边隆隆如雷响起,连连惊呼之声凄厉划破长空。 一大群怀揣着大小包裹的太监宫女,个个蓬头垢面,飞奔而来,惊恐与无助写满了他们的脸。他们慌不择路,四处逃窜,互相踩踏,情状惨不忍睹。汹涌而来的人群们一下子便将她冲至一旁,茫茫人海中,皆是一张张陌生的脸,胆小之人的哭叫声,女人们的尖嚷声,沙沙的奔跑声,还有东西坠地的哐啷声,交错叠叠响起。 然而不过是眨眼的空隙间,城墙之上的禁卫军已是齐齐持弓箭对准了他们,无数利箭同时出,好似一阵乱雨,密密麻麻直射向这些手无寸铁的宫女太监身上。众人不防变故突生,吓得魂飞魄散,手足无力。 侥幸躲过之人,从此便逃出升天,亦有凄惨之人,被射得像只刺猬一般,哀吼一声,声动云霄,终于渐渐无力,抽搐几下,气绝而亡,死状极是凄惨,双眼满含不甘。浓烈的血腥气在皇宫门前迅弥漫开来。尚有不甚中箭落入护城河之中之人,那蜿蜒淌下的鲜血将河水亦是染得通红。 此时的天空才是真正破晓,沉寂昏暗的天际,骤然被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万丈红光自其间迸射而出,如一抹凄厉的鲜血凝在了天边。 烟落呆愣地注视着仓皇奔跑出来人群,突然一抹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竟是红菱。她一怔,慌忙冲入叠叠人群之中,拼尽了全身之力才将红菱自四处逃窜的人群中拽出,用力拽至一旁的大树下,急急问道:“红菱,这是怎么一回事?里边是怎么一回事?” 甫一见烟落,红菱一时愣得呆住,瞪着双眼连哭也哭不出来,只张着双唇说不出话。 烟落更急,上前便是死死拽住她的双臂,拼命的摇晃着,周遭的喊叫声哭闹声太吵,她只得大声狂吼道:“你快告诉我,皇宫里究竟生了什么事?” 红菱早已是鬓乱如草,满额皆是淋漓汗水,身上亦是脏污不堪,“哇”的一声,她放声大哭出来,“小姐,小姐,宫里出大事了。安邑郡王突然带兵占领了整个皇宫,皇上也不知去了哪儿,里面现在正乱着呢,到处……到处都在杀人。”她哭得凄厉哀怨,“小姐,我好不容易跟着大伙一起逃了出来,就想着去留华寺找你呢。” 安邑郡王?!竟是慕容成杰带兵占领皇宫,天啊!烟落瞬间惊得冷汗涔涔。心内的惊恸繁复如滚滚的惊雷,几乎想要失声尖叫。 政变!竟然真的是政变!那她,岂不是成了风晋皇朝的千古罪人?! 此时,她握住红菱的手腕,十指似僵住了的石雕,一动也不动。寒风呼啸而过,鼓鼓自她面上刮过,仿佛有人在重重掌捆着她的脸,两颊已是火辣辣地疼。 双眸陡然睁大,惊愕瞬间吞覆了她原已是苍白无血色的面容,她狠命地攀住红菱,急急问道:“那宸儿呢?宸儿呢?他怎样了?”声音有着自己想象不出来的害怕与嘶哑,几乎不能成声。 红菱神色愈悲戚,拼命摇头道:“小姐,我真的不知道。当时情况混乱无比,我上哪都没有打听到小皇子的下落。所以才急着出宫,想要去找你,小姐……”, 烟落闻言,陡然松开了红菱,神色凄惶地后退一步,似不能相信一般连连摇头,转身,她飞奔冲入汹涌奔出的人群之中,趺跌撞撞直往皇宫中闯去。 身后,红菱嘶声竭力的大喊道:“小姐,你不能去!不能去啊!去了,便是必死无疑!” 而那样的厉声呼喊,很快便被如浪潮般一**汹汹袭来的吵杂声淹没,不复听见。 惊慌逃窜的人群,不时的将烟落撞倒,她挣扎着爬起来,直朝那火焰冲天的死亡之地而去。拼命奔跑着,满头青丝在晨曦中四处飞扬,红色映衬着黑色,那是一种艳丽而残忍的色彩重合。 “嗖”的一声,一支羽箭,长长的箭尖直贯穿身旁一人的喉颈,那力道不偏不仵,剑尖正出喉管寸把长,银亮一点上缓缓滴下点点殷红血珠。 心中猛然迸出巨大的惊惧,而死亡的气息,已是重重笼罩在烟落身周,却丝毫不能阻止她脚下飞快的步子,脑海里有一瞬间的清明与空白,缓缓浮上宸儿那酷似风离御的小脸。 她不能失去宸儿,她绝不能! 一路小跑进了皇宫,她欺身躲至一无人处,自一名已然死去的小太监身上,褪下一身太监服饰换上,并将自己如缎青丝紧紧绑住,尽数掩藏在了翎帽之中。 前朝变故,她以前在尚书府中时曾听爹爹提起过数次。是以她明白,那些四处逃窜,扰乱人心的宫女太监,自然是要阻止并且处死的。然而,留在宫中不走的宫女太监,虽日后情况并不明朗,却暂时是无碍的。而方才那名死去的太监,手中还紧紧攥着包袱,想必也是跟随着大流逃跑的,只是时运不好,尚未踏出皇宫之门便已是枉死了。 她匆匆整好衣装,已是恢复如常神色,抹了一些泥灰在脸上,低着头,便直往玉央宫而去。 依旧是那条蜿蜒崎岖的鹅卵石小路,两旁梅林的梅花早已是开过了极致,尽数凋谢了,只落了满地的香片,却已是被凌乱不堪的脚印踩成泥。 近至玉央宫前,只见朱红色深重的雕花殿门微微敞开着,露出一线几指来宽的缝隙。 烟落蹑手蹑脚的小心靠近,却听得里边隐隐似有人在说话。低低靡靡,凄凄婉婉,她起初听得不太真切,于是再靠近一分。 渐渐能听得清晰了。 婉转清脆若黄鹂的声音低低响起,似带着一丝哭腔,“傲,我真的很担心。” “没事的,一切都有我。” 而那样清朗飘逸的声音,竟是这般耳熟,是慕容傲!烟落大惊,衣衫瞬间被冷汗浸透了,慌忙用手捂住自己白的双唇,她不敢惊动里面的人。 “傲,我们真的能在一起了么,我几乎不敢相信。” “影儿,这是真的,这是真的!影儿,我们终于能在一起了。我等这一天,等了这样久……” 他们似乎还在继续说着什么,可烟落却再也听不清了。 心内震惊到无以复加,一张脸在刹那间变得雪白没有人色。她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见到,也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听到的。头顶之上,宛若被人塞入无数腊月里的细碎冰屑,从头到脚冷彻至底,再无一丝一毫的温度。 错了,全错了,她竟然全错了! 如果说,全世界的人都在欺骗她,她也从来没有想过,那个人,竟然会是她的傲哥哥…… …… ---------------------------------------------------------------- 卷三残颜皇后 第二十四章 生死时速(一) 风簌簌吹过,树叶哗哗直作响,像落着一阵急促冰冷暴雨。寒风贴着她的脊背拂过,方才觉得冷,才知自己早已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深深吸了一口气,欲抚平自己狂乱的心跳,却只是徒劳。心中窒闷无比,那种闷仿佛是从心底逼出来的,一层一层薄薄裹上心间,令人无法透过气来 也许是她紊乱的呼吸之声,惊动了殿中正相依相诉之人。陡然拉开的殿门,将满室的昏暗,避无可避地逼了过来。 背光的阴影里,有一抹青色的颀长身影,依旧是那般儒雅清淡的气质,不用抬头,她已是清晰闻到自他身上散出来的清冽的梅花气息。此刻吸入鼻中却如细细的刀锋般凉冽,激出她满腔酸楚之意来。 鄹然抬眸,目光所及之处,只见他穿着月色底海水蓝锦袍,头戴青玉冠,眸色幽深而柔和,似饱染了梅花的清隽。 而他,就那么静静地凝立在大殿门前,神情微愕。 梅花,梅花,梅澜影,白玉梅花簪,还有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梅花气息,心中曾有的无数疑惑的小点,在一瞬间凝成细线。梅澜影,原来始终都是一个梅澜影。 慕容傲清润的眸中闪过片刻怔愣,烟落虽是穿着太监服饰,可是容颜却是清晰可辨,尤其是那三道显目的伤疤。在瞧清楚了站在殿门外的小太监装扮之人竟是烟落之后,他英俊的脸色一点一点黯然下来,似有意外,似有不信,迟滞问道:“烟儿……你怎么回来了?” 她怔怔站着,脸上的笑意淡而稀薄,像透过千年冰山漏出的一缕阳光,带着深重的寒气,又似在夜雾深重的林间飞过的几只萤火虫,微弱而辽远。她淡淡讪笑一声,似是自嘲:“烟儿?”他竟然还是如此唤她,可此时在她耳中听来,当真是要恶心得呕吐出来。 如果一个人能伪装至此,做戏至此,那他真是太可怕了。他的做戏,远远胜过风离御,将她骗的团团转。 玉央宫的大殿之内一片暗沉沉,然而那暗沉并非黯淡深晦的颜色,忽有晴丝光芒闪动。烟落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原是殿中铺天垂地落下的半透明纱帷,上面绣满了各色的梅花。而此时的梅澜影一身白衣素服,正静静立于千梅丛中,宛若一幅沉静的画卷。 银丝在光线下泛着晶莹的光泽,耀得人一时睁不开眼睛。那每一朵梅花皆是同一个形状,一朵挨着一朵。 这副震撼人心的“千梅图”,烟落自然是见过的,只是现下从偏殿移至正殿来了。一千朵梅花,代表着梅澜影在宫中凄冷度过的漫长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不同之处便在于,上次烟落所见,此卷幅下摆是无限延展的,而此时这卷幅已是折起以金线收边。 是了,梅澜影终于等到了自己想等之人,熬出了头,所以这幅千梅图亦可以收边完成了。 原来,这样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梅澜影都是靠着心中的思念一日一日熬过来的,只是,烟落没有想到,梅澜影心中所思念的人,原是慕容傲。 如今他们终于重逢了,可这样的重逢,却是建立在无情欺骗自己之上的。 烟落收回目光,只冷冷巡视在慕容傲的身上,面无表情。 “烟儿,是谁让你回皇宫的?”慕容傲终于自惊愕中缓过神来,他拉住烟落的胳膊,自怀中取出一枚白玉令牌,飞快地塞入她的手中,俊眉紧蹙,语气中含着十分焦虑道:“你快点离开这里,这里太危险了,要快!拿着这枚令牌从皇宫东门出去,那里都是我手下的人把守,见了令牌他们一定会放你出去的。” 冰凉的玉此时握在她的手中,竟觉得是温暖的。 原来,她的手已是比寒玉还要冰冷,没有丝毫温度。 呼吸的痛楚间几乎能闻到皮肉焦烂的味道,她紧紧握住手中的白玉令牌,饱含怆然的眸子直直瞪着他。他这是何意?欺骗了她,至她于死地,而后再给她一线生机,是他的同情?是他的内疚?还是他的怜悯施舍? 阳光正当强烈,照耀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面前似有滚热的白雾翻涌,而他的面孔渐渐模糊。施舍么?她最恨别人的施舍了。 见她依旧伫立着不动,慕容傲益急了,用力推一推烟落,语含焦灼道:“你快点走啊。再不离开皇宫,一会儿要是让我爹的人现了你,就是我也无计可施了。” 烟落的手,已是紧紧握成拳,指甲刺入掌心的痛感教她头脑清醒。没有再说一句话,她决然转身离去。 如果他从来都是欺骗她的,那她也不欠他什么了。此时此刻,她亦与他无话可说。将白玉令牌塞入腰间,无论他是同情也好,无论他是内疚也好,都与她无关。 若是平时,她必定会将这令牌狠狠砸至他的脸上,可眼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此时此刻,她的的确确需要用这枚令牌,去救出她的宸儿。 烟落步履走的稳当,脑中益清明起来。 不论慕容成杰以前在朝中势力有多大,如今突然动政变,这朝中根基必然是不稳的,且天下万民亦是不服。昔日风离天晋统治之时,是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并无暴政怨言,风离御即位之后,更是勤勉执政,大赦天下,得尽民心。 而这样一场没有缘由的政变与突然的改朝换代,必然会激起民众公愤。届时天下将群雄揭竿而起,讨伐新君,匡复旧国。 是以,烟落推断,慕容成杰是断断不敢即刻改朝换代,称帝继位的。那么,对于慕容成杰来说,眼下最好的选择,便是对外宣称皇帝暴毙,扶持太子登基。再由他一人摄政,假以时日,待到朝中稳固之时,便可顺理成章的当上皇帝。 所以,她必须想办法带走宸儿,还有映月的涵儿。虽然有太子在,涵儿对于慕容成杰来说并无多大用处,可是落入他人手中终究是夜长梦多,万一日后以此相要挟,便更是麻烦。 想着想着,她脚下快步小跑起来,行至玉央宫后殿之时,一抹熟悉的宝蓝色身影在眼前突地一闪,竟是绘春嬷嬷。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这绘春嬷嬷是梅澜影最为信任的宫女,先帝尚在时便一直跟随着梅澜影,她一定会知道宸儿的下落。 烟落心底由然而生一股狠厉的感觉,腰际的软银腰带内暗藏着一把弯刀匕。风离澈的这把弯刀匕,她之所以捡起来随身携带着,是因为这是一把极其锋利的匕,几乎吹刃断,而她,尚且需要用它来防身。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霍地拔出匕横上绘春嬷嬷柔细脆弱的脖颈,心志坚定,这一串动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生,那匕拔出时锋利的青锐寒气扑在脸上比霜雪还要冷。 此时,生命在她手中,原不过是烈日下的一抹春雪,旋即便会化去。 绘春嬷嬷大惊,侧目的余光,瞥见烟落左脸颊之上的三道疤痕,立即睁圆了双眼,面如死灰,双唇无丝毫血色,亦不敢挣扎,她颤着声道:“皇后……皇后娘娘,你……你……”, “少废话,快告诉我宸儿在哪里?”烟落在她耳边低声喝道,语气寒如霜雪。说着,她凝眉更深,手中的匕已是更贴近绘春一分,而锋利的刀刃之上,已是缓缓滑落一滴晶润的血珠,在日光的灼耀下,散出如同红宝石般璀璨的光芒。 绘春的身子激烈地抽搐了一下,整个人都抖了起来,直如秋风中一片被吹得直打转的叶子,可她愈是颤抖,脖间的痛意愈甚,她痛苦万分道:“皇后娘娘,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昨夜……太子殿下突然高烧,温度始终降不下来,群医无策,卫大人便急急将他抱了去宫去,说是去外边寻什么草药,还有什么寒潭的,给二皇子降温治病。这一去,眼下还没……没有回来呢……” “我怎知道,你不是在诓骗我?”烟落眸中闪过狠绝,手中益用力,厉声道。如果宸儿真的是被卫风抱了出宫去,那她倒是能略略放下心来,眼下的形势混乱,但愿卫风不要再贸然回宫了。 “皇后……娘娘……奴婢所说的……所说的,都是……真的,娘娘,眼下连安邑郡王都在四处寻找太子殿下……绘春嬷嬷结结巴巴说道,双眸之中盛满恐惧。见烟落一直横在她脖颈的匕终于有所松动,她急急分瓣道:“娘娘,奴婢知道的,真的都告诉娘娘了。眼下玉央宫中,只有皇长子在,由郡王夫人照拂着,太子殿下是真的不在啊。” 宸儿不在宫中。烟落心中的大石鄹然落地,整个人腾然松懈下来,缓缓移开手中匕。 绘春嬷嬷如获大赦般,刚欲抬步奔离,却只见一阵寒光闪耀,一把冷冽的匕已经迅地刺进她绵软而温热的血肉中去。“扑”地软软一声,淹没其间。那声音是十分温柔的,像情人低语间偶然的一句低喃。 而突如其来的疼痛,使绘春嬷嬷整个人痛苦得蜷缩成一圈,额头手上青筋暴起如青蛇横亘。最终,她的身体平静下来,仿佛不再飘零的一片落叶,彻底归于尘土。 烟落惊愕万分地望着此时正站在她面前的柳云若,只见她一手环抱着一个大红色襁褓,襁褓之中小小婴儿正在甜美熟睡,丝毫没有被这样的血腥场面所吓到。而另一手,正若无其事的甩了甩,仿佛手很酸,仿佛方才的杀戮不过是家常便饭一般。 愣愣片刻,烟落大惊失色,道:“云若,你在做什么?” 人杀完,柳云若却出奇的平静,淡淡道:“没瞧见么?我杀了她。” 烟落不敢置信地盯着她,低声喝道:“无缘无故,你为何要杀了她?” 柳云若一脸坦然望向烟落,将手中的大红襁褓腾地交至烟落怀中,一张粉嫩的小脸,阔眉,正是涵儿。烟落错愕地望着此时正在她怀中安睡的涵儿,涵儿,是映月唯一留下的一点血脉。所以即便是拼尽了生命,她也要去尽力保全。 柳云若冷冷一笑,只优雅挽一挽手臂上的翠玉手钏,慢条斯理道:“我若不杀了她,一会她若是前去向慕容成杰禀告,说自己曾在这皇宫大院之中见过皇后娘娘你,请问,你要如何脱身?” 有一瞬间的寂静,她几乎能听清风是如何冷冽穿过树叶的间隙,拂过她的面颊。 “云若……谢谢你!”瞧着此时安然在怀中的涵儿,一股暖流在心底某个深处汹涌喷出,烟落感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柳云若美艳的脸色微变,一阵青一阵白,如在上好的青瓷上烙出白印子,她修长的柳眉深深拧起来,一把狠狠将烟落推开,冷声斥责道:“你还不快走!” 烟落连连点头,眸中已是有温热在不停地打转,哑声道:“那你也要保重。” 毅然抬步,转身离去,她几乎奔跑起来,渐行渐远,却依稀听见柳云若轻渺的声音,似在她身后幽幽远远响起,仿佛一缕一吹即散的青烟,似有若无。 “烟落,你要……保护好他的子嗣,涵儿,就拜托你了。” 步履狠狠一震,烟落并没有回头去看,只是益抱紧怀中的孩子,一路抄小径跑入一处废弃已久的殿宇之中,这里极是隐蔽,一般不会有人轻易至此。 颤抖着双手,她将熟睡中的涵儿,重新用寻常的蓝色粗布细细包裹,留出些许空隙,尽量不会闷住他,涵儿早产,是以身量极小,包裹在蓝布背囊之中,看起来不过是提着一件寻常物什。 又是抹了一些泥灰在脸上,烟落将自己脸上三道显眼的疤痕尽量遮住,以免轻易被人认出。 心底有骤然而澎湃的感动,是对柳云若。心底的甜意一点点蔓延出来,从唇齿间缓缓溢出,最终在唇边凝成一道微笑的弧弯。 想不到柳云若竟是会出手帮助她,这么多年的姐妹情谊,云若她终究还是在乎的。可更想不到的是,柳云若对风离御竟然仍是情深如斯,即便是背叛慕容成杰也要保全他的子嗣。 今日,有太多太多的震动,她无暇去一一细想。因为眼下最为重要的事,便是如何带着涵儿安全地离开皇宫。 她徐徐起身,离开了废殿,手中抱着背囊,神情镇定自若的在皇宫之中走动。 来来往往的,皆是手持兵器,神情肃然的禁卫军,偶有上来盘查之人,她只淡然出示手中的白玉令牌,面容不改,尽量嘶哑压低了声音,道:“是庆元侯差奴才出宫办急事。” 只身向皇宫东门而去,果然一路是畅通无阻,看来慕容傲并没有欺骗她,守着皇宫东边的卫队,果然都是他手下的人。 巍峨高耸的红色宫墙已是近在眼前,仿若伸手便可触及一般。 愈是近了,烟落心中愈是簌簌直跳,难免有些许紧张,只要再走上十步,只要十步,她便可以带着涵儿离开皇宫了。 一步一步,近了,近了,更近了,她几乎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砰通”,“砰通”,震天地响,仿佛有无数器乐在耳边狂乱地喧嚣着,她再听不清周遭所有的声音。 三步,两步,一步,到了。 明晃晃地寒光一闪,一名黑衣侍卫见她来,立即横刀上前阻拦,横眉冷目,厉声喝斥道:“是哪宫的太监,要上哪里去?” 烟落镇定地微笑,递上手中的白玉令牌,柔美的轮廓因着她的平静而益自然,徐徐道:“奴才是玉央宫的执事,是庆元侯交代奴才出宫办事。” 那名侍卫浓粗的眉毛深深拧了起来,狐疑地接过令牌,掂来覆去仔细看了看,森冷的目光在烟落平静的面上仔细扫视过,终于收走手中的大刀,将玉佩交还了给她,寒声道:“好了,你可以走了。” 心中如有大石沉沉坠地,烟落不动声色地抬起脚步,正待离开。 可偏偏就在此时,她怀内蓝布包裹之中的涵儿,却不知缘何,突然大哭了起来。 那样嘶声力竭的哭声,清脆而又尖锐,瞬间响彻长空…… …… ---------------------------------------------------------------- 卷三残颜皇后 第二十五章 生死时速(二) “刷”,“刷”,“刷”,是刀剑出鞘的声音,齐齐震天响。 百步之内,明晃晃的刀刃之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略略转,四下皆是盔甲寒光。 心知大势已去,烟落反而益镇定,声音沉静得似乎不是自己的,只冷冷道:“诸位大人,这是何意?” 为一名黑衣侍卫,滚边镶金的衣领上不时迸射出几缕金光,日光太盛,将烟落孤身一人的绝境照耀得无处可逃。只见他双目炯炯,瞪若铜铃,横眉竖目道:“缘何会有婴儿啼哭之声?” 道道冷冽的目光如钢刀直直刺向她,刀刀刮得她脊背凉。冷汗涔涔,已是将她的衣衫浸得湿透。攥住蓝色包裹的一手紧紧握成拳。 周遭突然沉寂下去,那样静,几乎能听见她搅动衣料的“咯咯”声。 眸底冷色若秋露寒霜,烟落一手出示白玉令牌,口中缓缓道:“白玉令牌在此,我奉庆元侯之命出宫办事!”提起手中蓝布包裹,她坦然道:“难道庆元侯的东西,也要审核么?”有霍霍的风吹散了她话语的尾音,苍白无力的辩解原不过是如此。 穷途末路,烟落也不过是尽量拖些时间而已。慕容傲既然肯给她这枚白玉令牌,那么她万一落难,想必他也不至于坐视不理,眼下唯有赌上一赌。即便不能保全自己,至少也要保全涵儿。 为那人神色变得狰狞无比,目光如火如炬,直射向烟落,仿若是烧红的烙铁,落在她的身上,狠狠烙下去,有焦苦的白烟滚烫地升腾。 他仰天大笑,厉声喝斥道:“你当本将很好糊弄么?安邑郡王现下四处寻找太子。逆贼,还不将太子交出!庆元侯的白玉令牌,谁知你是不是偷来的?眼下皇宫中戒备森严,稍有可疑之人便是格杀勿论。是以我杀死你,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哈哈,待我先宰了你,再将太子献给安邑郡王领赏。哈哈哈!” 狠厉嚣张的话语,他森冷的大刀之上隐隐传来了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想必其上已不知沾染了多少无辜之人的鲜血。 烟落秀眉紧蹙,那人以为她手中带的是宸儿,如此便说明慕容成杰至今未寻到宸儿,这样,她更是宽心。即是宽心,那她也没什么好怕的。 可扬起的大刀,尚未落下。倏然有一阵金色光芒远远从天际飞快直射而来,烟落只觉得眼前一闪,本能地往后退开数步。 “哐啷”一声,大刀沉沉落地。那人双眸暴突圆睁,满是不信,却只张着唇再无法说出半句话。而他的眉心已是赫然自脑后直插入一支金羽箭,露出寸长森冷的箭尖,那犀利的银光,不沾染一丝一毫的血。 “砰”地一声,他重重倒地,激得尘土飞起,有凛冽的血腥气直冲入鼻中。 定睛一看,那人已是气绝而亡,额头太阳穴青筋暴起宛如青蛇横亘,整张脸如被墨汁浸透了一般,透出一层层死亡的黑来。 一众侍卫不防变故突生,个个面如土灰,面面相觑。 烟落尚无法从惊愕中回神,怔怔抬眸望向那支箭飞来的方向。 只见,皇宫东门的城墙之上,赫然迎风立着一抹颀长俊逸的身影,紫衣翩翩随风飘阙,扬起绝美的弧度。他的背后是东升的旭日,硕大的红日,漫天血红的朝霞尚未褪去,而他,便像是从天上走下来的日神星君。那身姿容貌,竟是九皇子风离清。 一袭棕红色的长在无边的霞色之中四处飞扬,闪耀着红宝石般璀璨的光芒,是那样的妖媚绝伦。他的手中正执着一展赤漆犀角长弓,动作缓慢而优雅,自身后取出数支金羽箭,不疾不徐地拉开弓。 底下一众侍卫呆愣地望着城墙之上那红飞扬之人,口中连连惊呼道“妖孽,是妖孽来了。”一时竟是吓的四散而去。 只闻得头顶呼一声,是利器刺破长空的锐响。 烟落仰头,只见数枚长箭直破云霄而来,箭势凌厉异常,好似一阵乱雨,那样强大的箭气比霜雪还冷。未待及她回神,金羽箭已是迅没入她身周侍卫绵软的身体之中,“扑哧”声此起彼伏,箭无虚,倒地一片,那是死亡的乐曲在低沉奏鸣。 “哇,哇,哇,……”包裹之中的涵儿仍在伤心的大哭着,烟落紧紧将他搂在怀中轻声哄着。 风离清甩手将手中弓箭丢弃,紫光一闪,施展轻功纵身飞离高耸的城楼,身姿翩翩,踏风而来,利落沉稳着地,是纹丝不动。他一把将烟落拉至身边,低声道:“你跟紧了我!” 烟落点点头,心头霍然一松,似一根紧绷的弦骤然弹开。 风离清缓缓抽出腰间的宝石配剑,剑锋直指地面,侧手一亮,初升的阳光耀上了那冰冷的剑刃,折射出强烈的幽森的光芒竟是让她一阵炫目。 她从不知晓,风离清的箭术竟是这般的好,犹记得那次在御苑之中的射箭比试中,他可是射偏的,现在想来也不过是隐去锋芒,故意为之罢了。 “啪啪啪”似有一阵掌声清晰响起,一声接着一声,如层层紧迫压抑覆上心头。 “好箭法!”荒芜空旷的嗓音徐徐响起,又冷冷哼道:“只可惜,再好的箭法,你又能带上多少支箭?又能杀得了多少人?九皇子,本王苦于到处找不到你,想不到你竟是自己送上门来了,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行!” 那声音,是慕容成杰。 侍卫纷纷让开,他缓缓现身,一张苍劲老辣的脸在日光照耀下显得格外阴沉,如草原凶猛秃鹫一般的双眸此时已是野心毕露,充满杀意。原来这样,才是他本来的面目。平日里的沉迷酒色,不过是他的伪装罢了。 那样冷如九天寒冰的眼神,令烟落心中一阵阵寒,寒得生出屡屡生疼意味,她不由自主地缓缓向风离清贴近一步。 不知缘何,慕容成杰的身边,柳云若竟也是跟了来,她显然已是换过一袭大红色绣金线牡丹华服,细心修饰过妆容,美艳绝伦,柔弱无骨的身子正软软侧依着慕容成杰,修长的纤纤玉手,指甲上涂满大红丹蔻,此时正轻轻抚着慕容成杰的胸口,软声细语劝慰道:“王爷,别生气呢。” 慕容成杰苍老干疼的手轻轻掐住她的水蛇细腰,目光猥琐,语气颇有抱怨道:“都叫你不要来了,等下若是场面血腥,可别吓坏了我的小心肝。”伸手捏一捏她娇俏的脸,慕容成杰旋即转回头,又恢复一脸阴沉,厉声大喝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我上。不要伤了那襁褓中的孩子!谁若是将他们拿下,不论死活,皆赏黄金千两,封百户侯!” 此语一出,风离清妖媚狭长的凤眸不由眯起,黄金千两,封百户侯,如此大的悬赏诱惑,无疑会使整个军队都热血沸腾,**高涨,那他们想要突围,便有些困难了。 他不动声色地搂过烟落,优雅伏身,一记漂亮的悬空扫腿,便袭上攻来之人的膝盖。暗含强大的内力将周遭十步之内围攻上来的侍卫皆是震退数步。 风离清并不恋战,出招狠绝,且招招致命,只见他拥着烟落踏风而行,气若长虹,手中冷剑闪耀着寒光,周身弥漫着肃杀之气,剑锋凌厉直扫,周围已是倒下一片又一片的侍卫。可强大的利益诱惑,驱使着更多的侍卫蜂拥而上,又是惨烈厮杀一片。 浓烈的血腥气弥漫着整个皇宫东门的上空,鼻息间吸入的皆是令人作呕的味道。连日光都不忍见这般残酷的杀戮,悄悄隐至薄云身后。 纵然风离清武功再好,可是毕竟还要带着烟落和涵儿,且对方人多势众,缠斗久了,难免会有些力不从心。烟落侧目,瞥见他俊逸的眉宇间已是隐隐含了几分疲惫。 突然,有一滴温热的液体缓缓自烟落面上滑落至脖颈,暖暖的一道滚落,那样骇人的暖意慢慢渗进她的肌肤里,激得她寒毛倒竖,毛骨悚然。 有清晰的意识划过她的头脑,他,受伤了。 层叠疯狂扑杀上来的侍卫中,不知有谁突然高喊了一声,破空响起,“他受伤了,就快撑不住了。兄弟们,一起上啊!” 随之而来的便是更汹涌疯狂的厮杀,明晃晃的刀光剑影几乎迷乱了她的眼,耳中皆是刀创碰撞的金属声音,嘈杂声若无数器乐在耳边狂乱地喧嚣着,几欲炸裂她的耳朵。 眼看着风离清已是渐渐寡不敌众。 “全部给我住手!” 突然一声厉喝,竟是来自慕容成杰。 众侍卫眼看着是即将得手,甫一听令,难免有些怏怏,却又不得不服从命令,只得满目不甘地退至两旁。 烟落美眸圆睁,惊异地望着眼前令人不可置信的一幕,竟是柳云若持匕扼住慕容成杰的喉颈,那样冰凉的锋利的匕,已是在慕容成杰的脖颈之上划出一道血痕,他脸色骇然,大气也不敢出。 柳云若眸中有厉光闪动,低声喝道:“快让你的人,放他们走!不然我现在便要了你的命!”说着,手中更是用力一分。 慕容成杰满脸阴沉,却是极其无奈,只得缓缓抬手示意,对着一众面面相觑的侍卫,艰难说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让开,放他们走!”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风离清见状,忙拽住烟落直往宫门外而去,全然不顾自己已是受伤淌血的手臂。 此时的柳云若,面带微笑,悠悠然如一朵出云丹芝,那样一朵美艳凄然的微笑瞬间照亮了所有人的眼眸。 如果他们就这样走了,那柳云若的下场会有多么惨?烟落简直不敢想象。 她心中剧痛,直欲回身,纤纤玉手直直伸向了柳云若的方向,拽了拽风离清的衣袖,语调凄惶道:“不能走,不能走,那云若,云若要怎么办?要走就带上她一起走……” 柳云若见烟落迟疑扭捏,不由得怒火中烧,大喝一声,“你还不快走!!”一双勾魂美眸直直凝视着烟落满含不舍眷恋的眸光,声音飘渺仿若高山天边的一抹美丽的浮云,只平平淡淡,缓缓吐出一字又一字,“烟落,我本就是活得行尸走肉。你,别让我……白白牺牲了……” 风离清心知情急,已是携着烟落纵身跃上城楼,侧眸,瞥见烟落仍是一脸凄然,不忍道:“快走吧!” “云若……”她凄哑大声唤道,泪水漫涌上面颊,日光白晕晕地,似一。狰狞的利齿,咬住她的喉咙,痛楚难当。 愈离愈远,疾步飞奔离去的瞬间,她忍不住心底的哀楚,回去看柳云若。 只见慕容成杰不知何时已是挣脱了柳云若的挟制。 而云若,已是倒在了冷硬的青石板地面上,仿佛一片随时会被稀薄阳光化去的春雪,轻飘飘失去生气,唇角含着一缕柔和的浅笑,眼波痴恋地投向无尽的远方,似在透过辽远的蓝天及纯净的白云,瞧着她所心爱之人。 那样一瞥,烟落恍惚中仿佛看见,一把森冷的大刀正向云若的后背劈去…… 风离清的眼角悄然弥漫出一层水雾,他伸手轻轻捂住烟落的双眼,柔声叹道:“别看了……” 施展轻功,他们飞纵在了红墙绿瓦的屋檐之上,渐渐远去,渐渐远离这充满血腥与杀戮的皇宫。 因为现在,不是伤心,更不是感慨的时候,他们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 风离清带着烟落几纵飞跃,辗转来到繁华街市的一处后院。 自小生长在晋都,是以晋都的大街小巷,烟落都较为熟悉。然而这样一处隐蔽的小路,她还真真是一次来,一时尚且想不起来究竟是何处。 心中不免有些疑感,眼下皇宫政变,只怕慕容成杰的人很快便会控制住整个晋都,风离清不带她旋即出城,却仍是在城中逗留,也不知是作何打算。 不过,他眼下已是受了伤,又马不停蹄地带着她赶路,失血过多令他的唇色看起来有一些苍白泛青,俊朗的眉间亦是难掩疲惫。 他上前轻轻叩门。少刻,有一红衣小姑娘上前来开门,一见是风离清,立即黑沉了脸色,便要关门,冷脸道:“我家姑娘不会见你的。” 风离清以一射抵住门边,凝眉道:“麻烦你去和婉柔说一声,我受了伤,想借住几日,她必定会肯。” 那小姑娘瞧一瞧风离清受伤的手臂,神色无奈,却也只得先让他们进了去,又狐疑的瞧了瞧烟落以及她怀中的孩子,冷眼上下打量了下她,只见烟落满脸脏污,长披散,身上的太监服饰已是灰败地几乎瞧不出颜色,那小姑娘瞥一瞥嘴,转身便进屋去了。 烟落四处打量着这座后院,雕漆红梁,绿帘芙蓉帐四处飘飞,隐隐可见屋内回廊九转,似几名女子正盈盈走动,风姿妖娆,穿得极是轻佻艳丽。心内一惊,瞧着这屋子的装饰,又突然想起方才后门那条小路的所在方位。 天,这该不会是名动晋都的烟花之地飘香院罢。花街柳巷,难怪自己没有来过了。 正想着,只见一名粉衣女子,莲步姗姗,拂袖撩帘出来,想来大约便是风离清口中的婉柔了。 一眼见到她,烟落几乎连呼吸都因为她的出现而微微凝滞了,也许是在青楼烟花之地混迹往来的缘故,她的美是有些风尘气的。但那风尘之气,却不是世俗里的污浊烟尘,却像是山风过处,晓雾初起的那种烟霞四散的迷蒙。 其实你说不上来她究竟有多美,只是那种淡淡惘然的神情,会在她顾盼间的艳媚姿态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来,仿佛是不经意流露出的一点心事。而那种柔弱的感觉,只瞧着便让人极是心疼。 她静静伫立在烟落面前,身后是疏朗微蓝的天色,两鬓长微垂,轻软如柳技,随风轻动。 风离清的妖美的眸色在瞧见她之时,显然轻微地震动了下,凤眸略略勾起,他柔声道:“柔儿,我想在你这里住上几日。” 玉婉柔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淡淡瞥了烟落一眼,心底略略闪过疑惑,这名女子虽是脸上脏污,可只那样一双灵动慑人的美眸,便能瞧出是一貌若天仙的女子。又抬眸觑了一眼烟落怀中抱的已然熟睡的孩子。 睫毛轻轻一颤,玉婉柔神情平和,转眸看向风离清,只冷冷嘲道:“你的新欢?呵,竟连孩子都有了。” “柔儿,你在胡说些什么。她是我的嫂子,那是我的侄儿。”风离清俊眉紧蹙,有些微恼,却也无可奈何。 玉婉柔淡淡一笑,那种清冷风骨似山际来烟,缓缓一处。她的目光停留在了风离清左臂之上,那里的紫色衣料已是被鲜血反复浸润得黑,不由深深蹙眉,神情僵滞道:“进来罢。” …… ---------------------------------------------------------------- 卷三残颜皇后 第二十六章 往事如云烟 入了飘香院,玉婉柔差了一名小丫鬟带烟落先行去沐浴更衣。 此刻,她身处飘香院的后院,这里的装饰并不怎的金碧辉煌,且以精雅舒适见长。名动天下的飘香院,烟落自然略有耳闻,据说这里的姑娘多是清倌,只弹琴歌舞,并不卖身。 烟落的心底原是对歌姬十分排斥的,原因自然是因为她的母亲李翠霞便是清倌歌伶出身,从小到大,她免不了因此而受人冷眼。是以眼下若不是情急,又是风离清带她来此,以她的性子,是断断不会踏入半步的。 沐浴之处,焚着大把宁神的香,白烟如雾。一缕静香细细,默然无声,只能闻得水波晃动的柔软声音。 烟落整个人缓缓沉入水中,水温软而舒和,似一双温柔的手安抚着她彷徨无措的心境。蒸汽热热地涌上身来,额上已是泌出细密的汗殊,那样的暖包裹着她冰凉透彻的心,却无法让她忘却心中的哀恸。 风离御跌落山崖,生死未卜。皇宫政变,天下已然将改朝换代。宸儿与卫风销声匿迹,她心中担心他们随时都会被慕容成杰的手下找到。还有云若……云若此刻只怕已是香消玉殒…… 她痛惜掩面,湿上的水淋漓滴在浴桶之中,渐起一个个小坑,指缝间似有温热的液体缓缓流出,迅与池水化作一潭。 她深深吸一口气,起身将一件素罗浴衣裹在身上,瞬息间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她平心静气下来,柳云若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换来她与涵儿的平安,绝不是让她在此忧愁苦恼,自怨自艾的。想到这,她已是拧干了长,换过一袭为她准备的淡粉色的少女服饰。白色底衬,绣满零落的桃花,修身裁量,做工十分精细。 烟落与方才那名唤作玉婉柔的姑娘身量相仿,想必这一定是那位玉婉柔姑娘的衣服。 心中暗忖,这九皇子风离清常年都不在宫中,记得以前在御苑之中,她曾听得琴书闲言碎语,说风离清极是专情,常年在外只为了寻一名女子。如今看来,也许传闻并不假,而那名姑娘一定便是玉婉柔了。至少她旁观看着,风离清与这玉婉柔之间是彼此皆有情愫的。 更衣完毕后,她心中惦念涵儿,便由领她来沐浴的小姑娘带路去了玉婉柔的闺房。 她低头慢慢走着,白玉砖堆砌成的走廊,极硬极细的质地,非常严密,一丝砖缝也不见,光平如镜。其奢华程度,堪比皇宫。看来这外界传言,飘香院日进斗金,果然不假。 既然名唤做飘香院,自然这走廊两旁都放满了她从未见过的叠瓣小花,才不过三月间,已是竞相盛放,真是极难得。随着她的徐徐走动,衣摆飘厥带出阵阵清风,将花香徐徐吹来,闻着竟是让人觉得心神宁静。 折向东头尽处是一朱红门槛,一脚跨进去,双足落地的感觉绵软而轻飘,竟是柔软厚密的地毯,幽蓝的颜色瞧着直教人心中顺畅。 而她的推门而入,惊动了室中正在上药的两人。 风离清褪去半臂衣衫,袖子亦是高高挽起,手臂之上除了狰狞剑伤以外,赫然还有一道刺青,那是一种图腾样式,一条蜿蜒的青蛇之上爬满了葱茏纠缠的绿色藤蔓和红色血痕,颜色鲜艳十分夺目。而玉婉柔的手中正执着一个小巧的瓷瓶为他仔细上药。 难以想象如此柔情的男子臂上竟会有这般狰狞可怕的刺青。甫一见风离清赤着胳膊,烟落脸色微红,双眸不自然的望向别处,低声对玉婉柔说道:“玉姑娘,我来瞧瞧孩子。” 屋子里尚有暖炉,洋洋生了几许暖意,将檀香的气味烘得有些绵软而热烈。 玉婉柔只将手中金疮药抖一抖,尽数倒在了风离清的刀伤处,又扯了一段纱布便是紧紧将他的伤处紧紧裹了,手中用力却不减半分,似在宣泄着心中的不满一般。 风离清不由因着她的愤然用力而痛得微微蹙眉,却也不哼一声,只是默默承受了。 玉婉柔为他上好药后,旋即起身,来到了通天垂落的乳白色鲛绡帐幔之后,自其间宽大的沉香檀木床上抱出一个蓝色锦缎襁褓,轻柔地递至烟落手中。她美目一扬,低低道:“方才我已唤了嬷嬷,给他喂了牛乳。小家伙可是饿极了呢,哭闹得十分厉害。这不,眼下已是吃饱睡着了。” 轻轻伸出一手,她蹭了蹭婴孩小小粉嫩的面颊,美眸温柔倾注着,颇有一脸慈爱之意。却又突然地黯然了神色,默默不再作声。若是她的孩子还在人世,此时应当会有三岁大了罢。 烟落不觉她的伤感,只是安静地搂过涵儿,仔细瞧着那张粉嫩嘟嘟的小脸,涵儿比起她一次见时,已是长大了许多,此刻睡得正香,吸吮着手指的模样更是惹人怜爱,小小唇边还残留着牛乳的痕迹。 心中顿觉暖意阵阵,终究映月的孩子还是保住了,这可是映月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啊。 “这是你的孩子?怎么瞧着与你一点也不像?”玉婉柔眉心微动,淡淡问道。 烟落神情一怔,缓缓低下头来,略一沉吟道:“这是我妹妹的孩子。” 玉婉柔微微惊愕,美眸一转,凝眉问道:“是你妹妹的孩子?”转眸又看了看风离清,突然微微一笑,艳光四射,然而那艳似春梅绽雪,总有些凄冷之意,又看回烟落,她道:“你是他的嫂子,这孩子又是他的侄儿。难道你们姐妹共侍一夫?” 烟落闻言,不免有些尴尬,只是难堪的点点头。 玉婉柔又是幽冷一笑,大有不屑之意,眸光犀利若片片刀刃层层划过,只瞧着风离清,含沙射影,寒声道:“原来,男人都是这般薄情如斯。亏你还如此护着他的孩子。” 一旁的风离清已是将衣服穿戴整齐,甫一听见她这般冷语说话,心中不免有些负气,脸色沉沉青,刚欲说话。 此时,“扣扣”的敲门声却急促响起,推门进来之人是头先为他们打开后院之门的红衣小姑娘。 那名小姑娘略略欠身,低眉顺目道:“婉柔姑娘,方才有官差来过,通知了城中近日要挨家挨户的盘查。而且晚上要宵禁。” 玉婉柔闻言,微微蹙眉,只摆一摆手道:“知道了,萍儿,你先去忙罢,这几日飘香院闭门不见客便是了。”迟滞了一下,她突然又出声道:“对了,给这位公子去前边收拾一间房,至于这位夫人,就安置在我隔壁的厢房罢。” 宵禁!看来慕容成杰已经控制住了整个晋都。 烟落缓缓回,对上风离清拢眉凝思的表情,心中不由得暗自佩服起他的才思敏捷起来。虽然他平日里看似是个闲散的皇子,并不过问政事,原来也只是韬光养晦,卧虎藏龙罢了。 原来他一早便料到慕容成杰已是有所动作,如果他们贸然出城,路途艰辛,难免会饿着涵儿,而她的一袭太监服饰更是碍眼,且惹人注目,况且他手臂之上的刀伤亦会是沉重的拖累。 大隐隐于市,他们躲在了这繁华的烟花柳巷之中,估计慕容成杰是断断料想不到的。 房门再次紧紧阖上,风离清缓缓坐回了大红软椅之中,身背斜斜依靠着金线蟒纹靠枕,修长的手指拧一拧疲惫的眉心,略略抬眸觑了烟落一眼,轻叹一声问道:“七哥呢?” 烟落眉心剧烈一颤,像被风惊动的火苗,是欲要熄灭前的惊跳。她咬一咬下唇,一字字道:“他在留华寺中遇刺,落……崖了。” “留华寺建在山腰之中,七哥如何会落崖?况且以他的武功修为,怎会那样容易让奸人得手?”风离清凝眉更深,颇为疑惑问道,修长的一手轻轻抚上自己微微泛青的下颌。 他的话,在一瞬间击中了她的心肺,更是令她痛得无以复加,仿佛方才止血的伤口又被硬生生地扯开,揭出血肉模糊的内里。要她怎么说得出口,风离御是因为自己而分心,一时不查才会中了箭簧,跌落山崖的。也更是因为自己落入慕容傲的圈套,受人利用,才会如此。 毕竟,她受慕容傲挑拨,欲刺杀风离御的事,只有慕容傲知晓。慕容傲必定是让人紧紧跟随了她,伺机再刺杀风离御。天,她怎会这般傻?脑中回想起了昔日在灵州岐山之上,慕容傲落崖之前也是这般想要风离御的性命的。而她,竟然帮助了慕容傲,这样的愚蠢,是不可原谅的。 她的眼前渐渐模糊涣散,双目通红,扬一扬头,极力忍住眼泪,并没有回答风离清的问题,只是挣了一张他身旁的位置缓缓坐下,错开话题问道:“那你呢?你不是总不在宫中,又缘何会来救我。” 风离清缓缓叙述道:“前一阵,我突然接到七哥派人暗传的消息,让我即刻返回皇宫,具体也没有说清楚是什么事,只说有要事见了面再谈。可等我匆匆赶回来时,才知道大事不好了,我在宫外抓了一名逃跑的小太监,细问之下,才知道七哥突然失踪,慕容成杰已是带兵政变,小太子亦是不见踪影。我正寻思着如何将涵儿救出,可是南门、北门与西门,重重把守的皆是宋祺手下的人,他们对我比较熟悉,不容易得手。是以我便想着上东门去碰碰运气,不想却在东门听见了那婴孩哭声,遇上了你。” 玉婉柔只是静静听着他们的谈话,也不言语,默默替他们泡上了一壶暖热的菊花茶,白腾腾的热气,霎时暖了一屋子,却无法温暖他们此刻凄冷彷徨的心。 而那样一朵朵微黄褶皱的菊花,在温水浸润之下,渐渐舒展开来,绽开成一朵朵美丽的白云,烟落低低注视着,眼中被热气熏蒸地微微涩,抿唇道:“我真想不到,慕容成杰父子竟是狼子野心,欲夺风晋皇朝的江山。” 她又略略想了一想,是宋祺的人把守着南门、北门与西门,双眸陡然一亮,有如一道强烈的电光直劈入脑中,瞬间照亮了她迷感的心,抬眸惊道:“如此说来,宋祺一直都是慕容成杰的人?!” 风离清略略颔道:“如此看来,应当是的。”冷哼一声,他又道:“藏得可真是深,连二哥都被他骗了。” 烟落用力闭一闭眼,深深叹一口气道:“想当初风离澈在避暑行宫带兵勤王,宋祺却突然临阵倒戈,帮助风离御一举夺得皇位。如此看来,宋祺那时便是受命于慕容成杰。” 难怪,她一直觉得十分奇怪,这宋祺一直是风离澈的心腹重臣,怎么会如此轻易就倒戈。即便是审时度势,也不能如此无耻罢。当日她曾亲眼瞧着风离澈与宋祺一道共谋大事。原来竟是与狼共谋,也难怪会输的彻彻底底。 转念一想,她觉得有些地方尚且想不明白,重重浓雾凝聚眉间,挥散不去,她疑惑问道:“可我始终都不明白,当初慕容成杰不是一直支持风离澈继承皇位么?既然如此,慕容成杰又为何要宋祺突然倒戈相向,令风离澈失去左膀右臂,使得风离御坐上皇位呢?这不是自相矛盾么?”她记得十分清楚,当日风离御黄雀在后,围剿风离澈,并不是十分有把握的。如果没有宋祺的倒戈,事情根本没有那么顺利。 心中如有人用大鼓一锤一锤砸下,碰碰直响,无边的冷意瞬间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整个人渐渐凝结成冰雕。该不会,这从一开始便是一个局罢,而风离澈一直被蒙在鼓中。 她突然想起了那天在御苑之中,风离澈生擒豹子之后。那铁笼的门,缘何会打开?难道说,这也是宋祺做的?毕竟宋祺是唯一能接近那铁笼之人。也对,之后宋祺因着不察失职而被降为御前侍卫副领,这样一桩于己无益的事,谁会怀疑是他做的?可也许,他们的计谋偏偏就是反其道行之。 风离清轻轻饮啜一口手中菊花茶,眸中苍茫的寒意看起来格外孤清,冷声道:“这便是慕容成杰高明之处。他先是假意支持二哥,且深得二哥的信任,是以当初二哥很多手下都是听命于慕容成杰的。后来,七哥因着你的缘故,在朝中渐渐失势。那时,二哥已是身为太子,二哥当太子的那段日子,已是将七哥手中的势力削去绝大部分,而自己在朝中的势力则是如日中天。可是,烟落你想,这样如日中天的势力,在二哥骤然倒台之后,会落入谁的手中?自然会是尽数落入慕容成杰的手中。” 他顿一顿,眸中含了几分暗沉,沉声道:“我想,七哥虽然当上了皇帝。可是以他手中所掌握的权势,也不过是个空壳皇帝罢了,七成以上的官员,上至朝廷,下至州县,恐怕都是听命于慕容成杰的。” 烟落凝神仔细听着,时至三月间,窗外已是有了一点锦绣春光,如织如画,仿佛凝了一天一地的明媚云霞,灿烂繁盛到了极点。可是屋中的空气,却渐渐冷凝成冰。 她暗自将衣角揉得极皱,原来慕容成杰的心思竟然深沉至此,就连慕容傲也是。 好一招先予之再夺之,连风离澈这般行事狠绝之人,也被他们蒙在鼓中。原来慕容傲不但欺骗了自己,也同样欺骗着风离澈,什么卧底于日月盟,恐怕也只是他们整个阴谋的一小部分而已。恐怕也只是打着正义的旗号,暗自将日月盟手中之人全部收编,增加自己的军事实力罢了,更是为他们今日的政变打下了深厚的基础。 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一个巨大滔天的阴谋。而自己,原不过是这样的巨大阴谋之中的一颗小小棋子罢了。烟落的心一丝一毫冷下去,似乎被千年玄冰紧紧压着。寒冷,令人透不过气来。 她难掩眸中鄙夷神色,心中只觉得厌恶难当。如果还能有以后,如果她还能与慕容傲再见面,她一定要好好问问他,究竟他是何时开始利用自己的。 她不相信,毕竟她在认识风离御之前,与慕容傲已是相识了一年,总不会那时慕容傲就开始利用自己罢。难道,慕容傲也是因为自己有着三分相像梅澜影,他自已又不能和梅澜影厮守,所以才将她当做了替身? 千丝万缕,错综复杂,没有一点头绪,这一切,只有慕容傲自己才能告诉她最后的答案。 风离清突然幽幽长叹了一口气,徐徐道:“想不到,七哥与慕容傲竟会反目成仇,到这般地步。” 烟落转眸注视他渐渐黯然下去的妖媚双眸,不解问道:“反目成仇?难道他们还曾经同盟过么?”心中大为疑惑,她印象之中,这慕容傲可是一直支持风离澈的啊。 回忆从尘埃轻烟中凸显,风离清迷蒙的眸光定定望向远处,神色舒展自然,仿若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微微一笑道:“你可能并不知晓,七哥与慕容傲曾是好友,一同打猎射箭,一同畅谈。我记得,彼时尉迟凌总是反对他们往来密切,且颇有微辞。而七哥并未顾忌这些,甚至在那段时间之中与自小亲厚的尉迟凌都疏远了几分。”愁眉深锁,他沉吟片刻,又道:“你可能不知道,那时慕容傲与他的父亲慕容成杰政见不同,是支持七哥继承皇位的。” 烟落听着听着,整个人仿佛僵滞了一般,渐渐凝成冰雕,只余寸把长的珍珠耳坠沙沙打在锦绣华服之上,像小雨一样,在空旷的屋子之中有轻浅的回音。菱唇微张,她几乎说不出话来。她从不知晓,风离御与慕容傲之间竟然还有过这样一段渊源。 心中“扑通”,“扑通”直跳,那样剧烈的跳动,心仿佛要跳出她的喉口一般。隐隐似知道了什么,她却有些害怕去知晓真相,他们,该不会是为了梅澜影而反目成仇的罢。 她迅回神,站起身,踱步至窗前,寒冷的风随着雕花长窗的推开涌上她略微有些惨白的脸颊,涌进她有些晕眩的头脑。风拂在脸上,亦吹起了她散在髻之后的长,飘飘飞举在空中。 身后是风离清淡然的声音徐徐响起,“我清楚的记得,那一日,我与七哥一同去安邑郡王府寻慕容傲。”他轻而无声地笑了笑,又道:“桃花纷飞,落了满地,梅澜影正在满树桃花之下翩翩起舞,那身姿宛若天边仙子,令人难以忘怀。”他的语气温柔缥缈,似山顶飘过的一抹彤云,渐渐散去。 烟落微微苦笑,径自接过话道:“所以,风离御从此便对她一见倾心了,是么?”她强压住自己有些凌乱的心跳,故作轻松。 风离清径自歪在靠枕之上,目光有些深沉琢磨不定,又有些惘然的飘忽,缓缓摇头道:“七哥有没有对她一见倾心,我并不清楚,七哥一向对女人不是很上心,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我只知道,原本慕容成杰已是应允了将府中歌姬梅澜影相赠七哥为侍妾的,彼时七哥也没有反对,只是欣然应允。可能,男人在没有明白真爱之前,总有些游戏人间。”说道这里,妖媚的眉心之间有一丝恍惚突然晃碎了他清冽的容颜。他狭长的凤眸若有若无地瞟向一旁的玉婉柔,在瞧见她依旧是一脸冷然淡漠时,不免有些失望,缓缓敛下如羽双睫。 “那后来呢?”烟落不由自主地问道,胸口微微有些透不过气来。可是,她突然很想知道他的一切。即便他真的爱过梅澜影,此时的她也不会再计较了。只要他心中尚有她的一席之地,那便足够了。 “后来,也很巧,那样的一日,我也在场。我记得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天际轰隆隆地响着雷声,雨水哗哗自天际抽落,十分突然。我与七哥一起在一颗大树之下避雨,不想却看见了梅澜影与慕容傲在敛翠湖边的亭中相拥相吻的一幕。我记得那时,七哥很生气,脸色铁青,当场便拂袖离去。”他徐徐坐直了身,妖媚的凤眸渐渐阖上,似有无尽疲惫,柔声道:“烟落,你也别太放在心上,我总觉着七哥不过是觉着面子上过不去而已。毕竟他未过门的侍妾与他的兄弟一起背叛了他,又教他亲眼瞧见,况且当时他要纳侍妾之事朝中许多人都知道,他觉得很是难堪。” “再后来呢?”烟落隐隐觉着后来一定生了什么事,绝不会如此简单,而那伴事一定是至关重要的。 风离清缓缓又是饮啜一口茶,语调有着清冷而萧疏的意味,徐徐道:“我本以为,不过是一个侍妾而已。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也许要不了一个月这件事便会过去。可是有这样一天,父皇在皇宫之中宴请百官,场面极是盛大热闹。也就是在那样的一天之后,一切都变了。” 他深深吸一口气,长长叹道:“那一日,有宫中舞姬献上惊鸿舞。父皇平日最爱歌舞,是以龙颜大悦,大为赞赏。也许那日七哥酒喝得有些多了,竟是嘲笑宫中的舞姬,舞姿无神韵,远远不如安邑都王府中的舞姬。我真的不知道,那时七哥说出这样的一句话究竟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一句话,使得父皇当下十分好奇,非要见识一下。后来,慕容成杰令梅澜影献舞于父皇面前,父皇一见惊为天人,当即便将她封作了梅妃,宠冠六宫。再后来的事,你大约应该都知道了。” 风离清缓缓睁开了双眸,眼底已是宁静如秋水,继续道:“不论七哥那句话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总是直接导致了梅澜影的入宫,是以慕容傲对他恨之入骨,从此更是在政途之上都背向而行。慕容傲转而与他的父亲一同支持二哥即位,而他与七哥曾经的友情便若江水东逝,从此化作了虚无。昔日的隔阂,是愈来愈深,才渐渐走至今日。唉,何不说是造化弄人。” 他的感慨如一抹淡淡的烟雾,缓缓飘散在了凝滞的空气之中,旋即不复存在,即便是你想伸手去挽留,也无法留住一分一毫。 惊愕缓缓吞没了烟落清丽的容颜,她不知道现下自己心中的感受,究竟还是不是震惊,亦或是过于震惊后的极度平静。她曾经想过一百种,一千种,风离御与梅澜影的过往。 可是,她就是没有想到过,竟是风离御亲手将梅澜影送进了皇宫,从此成了他父皇的妃妾。是有心也好,无心也罢,这个答案也许只有风离御自己心里清楚,旁人无论怎样,都只是猜测而已。 窗外,夜幕如轻纱般缓缓落下,屋内,风离清闭眸,似陷入无限幽远的回忆。玉婉柔正在一盏一盏地用桔梗点燃烛火,点点幽幽跳动,却无法拨亮人们的心。月色从蒙了素纱的窗格碎碎漏进,温柔抚摩上烟落的脸颊,愈加照得她的面孔如夕颜花一般洁白而单薄。 三个人的沉默,也许却是为了同一桩心事。 往事如云烟,已然如轻风飘逝,不复存在,只是究竟还能不能挽回? 卷三残颜皇后 第二十七章 似是故人来 是夜,周遭静谧如水,只能隐约闻得沙漏之中那点点沙子缓缓落下的细碎声音。 不远处的大殿回廊之内,仙鹤腾云灵芝烛台上的烛火燃烧了半夜,烛泪垂垂凝结如一树灿烂的珊瑚树,燃至夜半,已是有了暗淡之象。 烟落正和衣闭着眼沉睡,她睡得并不安稳,辗转反复,朦胧之中似听到“哐啷”一声,而那样尖刺破空的声音,似乎与这静谧的黑夜格格不入。倏然受惊,心下疑惑,她勉强挣扎着起身,半幅锦被光滑如璧,忽然滑了下去,夜里微凉的冷意令她立即清醒了几分,揉了揉困倦的双目,朦胧望向四周,却并未见丝毫异样。 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她刚欲躺下,不想又是听见一阵“劈里啪啦”声,这次,她听得真切清楚。 清脆的声音仿佛是青瓷被扫落地之声,听着声音的方向应当是来自隔壁。而她的隔壁便是玉婉柔的闺房。 倏然起身,她随手择了一件暖厚的外衣披上,心中一阵警觉,难道是玉,婉柔生了什么意外么?赤足套入绣花鞋中,她匆匆跑向门口。玉婉柔姑娘在危难时刻收留了他们,且前后打点得尽心尽力,如今她的房中有异动,烟落自然是要去瞧个究竟。万一有个什么,她也好及时喊人。 近至房门前,烟落隐隐似听见屋中传来嘤嘤哭泣声,似又伴随着一阵痛苦的低吟。她一惊,立即“豁”地推开门,陡然推开的房门,将屋外的夜凉顷刻吹满了一室,吹起层层轻柔的鲠纱浮动,像是蒙了重叠的雪和雾,仿佛是隔了另一个世界。 一点红烛幽幽燃着,将沉香檀木大床之上两人的狼狈与尴尬照耀得无处可逃。 烟落当即惊愣在了原地,仿佛有熊熊烈火自耳后燃烧,脸颊渐渐滚烫了起来,她还从未遇上过如此令人窘迫之事。 只见玉婉柔满头青丝散乱,轻软如柳枝,整个人都随着她的嘤嘤抽泣而轻轻颤动,隐约可见她已是衣衫尽褪,全身上下只着肚兜,有一条极艳丽的鲜红肚兜丝带,蜿蜒在了她如白雪般细腻的脖颈之上。 而欺身压制住玉婉柔的男子,一袭棕红色的丝亦是披散,在烛火的映照下格外炫目,浑身都散出那样的妖邪之气,除了风离清还会有谁? 烟落从未见过风离清这般强势的模样,更没有想过竟是会撞见这般香艳的场面。当下她尴尬地别开脸去,几乎找不到自己窘迫的声音,低声道:“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玉婉柔则更是羞红了脸,只恨不能寻个地洞将自己埋起来,盈盈水眸之中流露出混合着不安、羞怯、凄怨的眼波。豆大的晶莹不断地滚落,落至她莹白的肌肤之上,又落至她艳红的肚兜之上,与那艳丽的牡丹融为一色,而那样脆弱无助的感觉,直教风离清心中一阵连连懊悔,他竟然又是不能控制住自己。只怕这次后,柔儿更加不能原谅他了。 玉婉柔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然推开风离清,随手扯过一件寝衣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瞧了一眼呆滞伫立在门口的烟落,更是气急羞急,赤着足便夺门而出,飞奔离去。 “砰”地一声,烟落冷不防被玉婉柔的夺门而出撞的踉跄了几步,晃了几晃,好不容易才站稳。瞧见一脸抑郁暗沉的风离清,又瞧了一眼碎了满地的青瓷花瓶,她不免歉疚道:“不好意思,我在隔壁听见有东西坠地的声音,害怕玉姑娘会出什么意外,才过来瞧瞧的。我真不是有意打搅的……” 他的眸光定定望着玉婉柔匆匆奔离的方向,有些深沉得琢磨不定,又有些惘然的飘忽,最终却如死灰一般渐渐沉寂,他缓缓开口,声音却有着难以自持的支离破碎,道:“烟落,谢谢你。若不是你及时出现,我只怕……会伤她更深。” 他一手颓然地撑上额头,胸口起伏不定,气息不稳,神情极是疲惫,痛声道:“都怨我,太心急了。国难当前,我想着自己不知何时便会离开晋都,亦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只希望她能早日原谅我,没想到……” 烟落心中微微震动,她抬眸瞧着风离清以一手沉痛地捂住狭长的凤眸,似有一线清润的水珠自他修长的指缝间缓缓溢出。或许,那不是泪,只是即将来临的清晨偶然落下的露水,濡湿了她平静的心。原来,情至深处,竟是这般不能自持。 他的身后,透明至几近纯白的蛟俏帷幕被风吹得纠缠在一起,直欲飞卷。窗台之上一盆细碎的文竹被自房门间陡然灌入的冷风晃得摇摇欲坠,凄惶正如此时此刻颓败懊丧的风离清一般。 而那样的深情,即便是烟落旁观瞧着,心中都觉万分感动。虽然她不知道风离清和玉婉柔之间究竟曾经生过什么,可她即便再是眼盲,也瞧得出他们彼此之间的深情。也许玉婉柔只是当局者迷罢。 不忍见他如此痛苦,她缓缓开。劝慰道:“要不,我去劝劝她?”其实她对感情之事并不擅长,她自己何尝不是身在其中,无法自拔呢。会这么说,全然只是宽慰风离清。 他深深吸一口气,神色已是回复如常,缓缓起身,与烟落擦肩而过,语意含着清冷与萧索,只黯然道:“谢谢,真的不用了。也许,我不该逼她太紧。” 颓然离去,他清俊的身影愈来愈凝滞,渐渐消失在朱梁雕漆的九转回廊之中,只余一抹淡淡的哀伤萦绕在了偌大的房中,久久不能散去。 那一夜的事,就这样翻过去了,不再有人提起。 即便是不经意间生了这般令人窘迫之事,可他们终究是人在屋檐下,免不了时时照面,而气氛已是愈来愈诡异尴尬。 玉婉柔一见风离清总是低眉侧身避开,一句话也不曾说过。 飘香院外,已是连着宵禁了三日。据闻各个城门已是严加防守,别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即便是一只苍蝇都难以逃出升天。慕容成杰手下之人挨家挨户的反复排查,寻找可疑之人。整个晋都都笼罩在了诡异恐怖的气氛之中,弄得是人心惶惶。 飘香院因着是歌伶院,烟花之地,虽也是要接受排查,可终究只是过过场而已,官差来了几次,每次皆是小坐片刻,听听小曲,几锭金子便轻易打走了,一时倒也安全无事。 大隐隐于市,这里果然是最好的藏身之处。 涵儿亦是很好,虽是没有乳娘照拂,可是玉婉柔日日都会差人去买来新鲜的牛乳,倒也是将涵儿喂养的面色红润。 在飘香院中待了几日,烟落渐渐了解到,原来玉婉柔竟是这飘香院的幕后老板。一年前,自云州而来的玉婉柔将本已经濒临关门的原春红馆买下,更名为飘香院,并且重新打理装饰,短短时间内已是名动晋都。 玉婉柔自己更是这里的头牌歌伶,她一月不过只唱一曲,且每次皆用白纱蒙面,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可即便是这样,仍是场场爆满,日进斗金。 连续的宵禁排查,终于在五日后开释。飘香院自然得照常经营,不然也会招人注目,引人怀疑。 这晚,亦是玉婉柔登台献曲之日。彼时天尚未全黑,飘香院之中已是坐满了形形色色天南海北之人,鼎沸的人声,嘈杂的氛围,在这里你丝毫感受不到当下国难笼罩的阴郁。来到这里的人,都是些醉生梦死、沉迷酒色之人,自然不会是将家国天下事放在心中之人。 献曲的歌台之上垂落着通天的乳白色鲠纱,仿佛隔着层层朦胧,又仿佛隔着另一个世界,几乎瞧不清楚里面的状况。可即便是这般,玉婉柔仍以轻纱覆面,缓缓登台。翘期待的众人,只能隐约瞧见一抹淡粉色的婀娜身影。 她的出现,使得满场等待之人立即安静了下来,霎时鸦雀无声,众人皆因着她的出场而屏住呼吸,周遭静得连一根银针落地都能清晰而闻。 烟落自二楼雅间的贵宾观席处轻轻撩帘,自上而下望去,风离清则坐在她的身边,凝眉一语不。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竟也能令人们激动沸腾至此,烟落的心中不免开始期待起玉婉柔的歌声来,不知会是何等的动人心魄。 玉婉柔似清了清嗓子,幽幽唱了起来。 她的歌喉宛若塘中碧莲,郁郁青青,又似起于青萍之末的微风,清新醉人。婉转回肠,只觉五脏六腑都随着她每一个高低音跌宕不已,有击晶裂玉之美。又好似春日里柳絮绵绵,春蚕吐丝一般曲折绮丽,纠缠千里,道是曲中多情,又似是无情,热烈又冷静,令人温温凉凉地说不出的舒服惬意。 烟落在震惊之余不由感愧无比,这世间竟有这样好的歌声,夜莺般娇嫩、丝缎般柔美、泉水般清亮、情人般迤逦,直叫人**蚀骨,只愿溺在这歌声之中不愿再起来。 一曲三回,渐渐而止。那美妙的旋律似乎凝滞在空中回旋缠绕,久久不散。 歌曲毕罢,众人皆是哑声一片,待到回神之时,蛟纱帐内,哪里还有玉婉柔的身影,她早已是离去多时。众人方才恍然回神,可是如雷的掌声却不知要为谁而响起,只余一张空落落的座椅留在了迤逦缥缈的蛟沙帐幕之后。 烟落静静微笑不语,缓缓侧眸,只见身侧的风离清已是听得如痴如醉,如堕梦中一般。 忽然,对面雅间之中,似有银光一阵闪动,烟落微微眯眸,神情警觉,立即放下了手中的帘子,只余一条细碎的缝隙,露出几许微弱的光芒,偷偷向对面瞧去。 凝眉更深,她几乎以为自己眼错,那人瞧着侧面的轮廓,怎么看都像是一一莫寻! 南漠国,广凉州,国都。 …… 南漠国的春天要比风晋皇朝先一步到来,此时漫天的春光如同一只轻柔的手,缓缓拂过大地的每一处,所到之处,留下的皆是无边蔓延的绿色,夹杂着点点猩红的小花。是那样的明媚耀眼。 广凉州,是南漠国的都城所在,这里依山傍水,风景秀美。绵延的宫殿依山而建,环湖而围。低墙叠式错落的殿宇,廊转千回,虽不似晋都皇宫高墙红瓦的大气凉然,却也是别有一番风致清韵。 宫中遍布盛开的花朵,枝叶旖旎,舒展自然,带着蓬勃生机。远远望去,如一脉色彩斑斓的锦幛,绵延不绝。 此时,风离澈长眉紧蹙,面无表情,正凝神负手立于连绵的宫殿前。一任春风吹拂过他刚毅的脸庞,徐徐吹起他青蓝色的衣袍飘厥翩翩。 只见远方有一脉黄线渐渐近了,他渐渐眯起冷眸,细看之下竟是大队人马扬起一人多高的尘土,如一道屏障慢慢逼近,清晰闻得马蹄声如雷奔卷。 而他等了将近半月之人,终于来了。 大队人马在离宫殿百步前止住了步子。唯有为一人单骑飞奔前来,银甲白袍,于灰蓝天色下熠熠生辉。 近至风离澈的面前,他利落翻身下马,几步上前,自马上解下一个蓝色包裹,恭敬递给风离澈。又向着正立于风离澈身旁的南宫烈单膝跪下,拱手作揖道:“国主。” 风离澈将那蓝布包裹打开,里面露出一个精致的黑色檀木盒子,那是他母后藏在密格之中的盒子,他曾用尽了办法也不能将其打开,盒子底部赫然有一玉阙形状的凹陷。 南宫烈瞧了一眼,缓缓自腰间解下一枚玉阙,而那形状竟是与那凹陷之处完全吻合,他将玉阙递给了风离澈,平声静气道:“你自己试试看,能不能打开。” 风离澈蹙眉更深,狐疑接过,将那枚玉阙嵌入盒子的凹陷之中,只听得清晰的“咔哒”一声响起,似是机关启动的声音。少刻,黑檀木盒盖已是自动弹开。 他静默站立着,手中紧紧握着黑檀木盒子,目光愣愣注视着,神情逐渐恍惚了起来。 那里面,是厚厚一叠家书,那娟秀的字迹,每一字每一句皆是他的母后亲笔所书,慰问着南宫烈近况如何,身体可好,叮嘱他南地湿热,昔日征战腿上落下的旧伤容易复,一定要悉心料理,好生保养,千万不要过于操劳政事,一字一语,平淡而温和,都是些家常的体恤,更像是情人之间的蜜语。只是每封家书的最末,总是以最工整的小楷写着一行小字一一致最爱,筝。 那样厚厚一叠书信,只是从未曾寄出过。 那样厚厚一叠书信,一张又一张,散出经年沉香的味道,缓缓弥漫在了空气之中,闻之令人心神宁静,而那样年久泛黄的颜色,瞧着便令人的眼底蒙上一层舒适与舒心。 娟秀的落款,是漫漫十七年的春,夏,秋,冬。横亘四季朝夕。 十七年的想念,十七年的深情,都清晰写在了这样厚厚一叠家书之中。 风离澈呆滞站立着,无声哽咽,一层层的悲翻涌上心头,酸痛不可遏制,眼中不知缘何竟是蒙上淡淡雾气,迷迷蒙蒙地再也瞧不清楚手中的字迹。 终于,一滴泪珠灼热地滑落在他青蓝色华服之上,晕出一点斑驳的泪痕,转瞬便湮没于蓝丝绣纹之间。 南宫烈悄然站立于他的身后,轻声叹道:“澈儿,如今你总该相信了?” 紧紧握住拳,风离澈抿紧薄唇,“知道了。” 南宫烈缓缓退开一步,逆光之中他深刻英俊的五官在朝阳明光下格外分明,可细看之下,两鬓已是多了风霜侵染之意。只是依稀仍可以瞧出他年轻时的俊朗无双。他老了,时光的手如此公平,轻轻拂过每一个的脸,并不偏爱半分,而他早就不再年轻。 唇边缓缓溢出一缕苦笑,南宫烈口吻极其柔和,只轻轻拍一拍风离澈宽阔的肩头,道:“澈儿,我准备宣布退位。明日起,你便是这南漠国至高无上的国主。”明亮的天光一丝一丝照在他的面上,他的神色极沉静安详,只是眼角,缓缓爬上一缕疲惫。 风离澈静默站立,一言不,心底却如海潮般一浪接着一浪汹涌翻滚着。 他竟然,从不知晓,自己的名字,其实应该叫做一一南宫澈! …… ---------------------------------------------------------------- 卷三残颜皇后 第二十八章 冤家路窄 自那晚玉婉柔登台唱曲之后,烟落又在飘香院的雅间之内连连守了几个晚上,却始终没有再瞧见莫寻的身影。 会是她看错了么?毕竟夏北国的四皇子孤身一人来到晋都,还是在这般政治混乱的时候,莫寻他会有着什么样的目的? 烟落的心中原是十分焦灼的,毕竟她的女儿无忧还在莫寻手中,也不知此次有没有跟着莫寻一起来晋都,还是被留在了夏北国?她此时好想见一见自己的女儿,哪怕只是瞧上一眼也好。 风离清照例每日都会外出打探城中最新的消息与异动。有一日,他带来的消息令烟落冲动难耐的几乎再也坐不住。听闻皇宫之中慕容成杰已经对外宣称皇帝落崖失踪,已是正式扶持太子暂时即位,自己则是名正言顺的独揽大权,当上了摄政王。朝中有不服之大臣,皆是敢怒不敢言。 慕容成杰只是对外宣称风离御落崖失踪,却并不丧,想必一定是没有寻到他的尸。这样,是否说明风离御应当还活着呢?烟落的心中仍是惴惴不安,她每日每日的都在担心着,生怕会听到不好的消息。而这样的惶惶终日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来愈烈,折磨着她脆弱的神经,夜夜不能成眠,只要一闭上眼,就会看见风离御坠崖之前那最后痛惜深情的一瞥。 而另一桩令烟落焦急万分的事,便是慕容成杰扶持太子暂时即位。难道宸儿已是被慕容成杰寻到了么?烟落很是担心,可是静下心来与风离清一道仔细分析了当下形势,从种种细微的痕迹去揣摩,总觉得慕容成杰此举做的是遮遮掩掩。那么,极有可能慕容成杰并未找到宸儿,襁褓之中的婴儿容貌难辨,也许慕容成杰只是随便寻了一个婴儿暂时冒充代替。是以,他们绝对不能自乱阵脚,再去皇宫之中自投罗网。 连日的查探,风离清打探清楚了晋都南门眼下的城防最是松懈,且在午夜子时之时会有一轮换班,交接之时是防守最松懈之时,应当是有机可趁的。而他们便决定利用这样交替的换班之时,偷偷潜出晋都。南下至定州、云州、青州一带,纠集原属风离御的旧部,并顺带打探风离澈的消息。 毕竟现在慕容成杰的手下绝大部分是风离澈的旧部,想要讨伐慕容成杰,唯有风离澈能有这样一呼百应的威望。国难当头,相信兄弟之间的嫌隙过往,再也算不上什么。此时此刻,大家应当一致对敌才是。毕竟,总不能教外姓人氏占了风晋皇朝的江山。 而涵儿只不过三月大的婴儿,他们自然不方便带在身边,难免会束手束脚,多有受累。是以留在飘香院由玉婉柔照拂是最佳的选择。玉婉柔性子温和,又极是喜爱孩子,涵儿亦是很乖,飘香院地处又极是隐秘,多出一个孤儿之事,绝不会有人怀疑,是以交给她照料,烟落很是放心。 相聚短暂,终有离别之时。 这晚,夜幕缓缓降临,黑暗如同一层厚重的暗纱紧紧逼迫向大地,有着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玉婉柔静静伫立在飘香院的后门处,她的身后是纸醉金迷的灯火辉煌,而那样的热闹喧嚣原是不适合这样离别的黯然感伤的。 她双手交握,两鬓各垂下一缕及腰长的黑,如丝缎般缠绕她纤纤婀娜身姿,云髻堆耸,犹若山岚密雾,耳上缀着晶莹的流苏,随着她的轻颤微微摇晃。一轮明月悄悄爬上树梢,静静照耀着人间,叠叠柔和的光芒如水波微荡。 国破家亡,复国之路,漫漫遥遥无期。此一别,也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 风离清与烟落皆是穿了一身寻常百姓的布衣,且烟落更是作了男装打扮,玲珑妙曼的身姿全然掩藏在了宽松的常青色斜襟袍之中。 烟落上前一步,拽了一拽仍是僵滞站立风离清的胳膊,心中虽是不忍,可是不远处传来隐隐低低的更漏之声,一声接着一声,像是温柔而紧迫的催促。他们所剩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她狠一狠心,咬牙催促道:“清,我们真的要走了。” 风离清妖媚的凤眸中满是眷恋不舍,眉际逐渐生出一缕秋风般的幽凉,叹息道:“柔儿,我要走了,往后你自己要保重。”望着她一面漠然无表情,心中狠狠一滞,他难堪地别开眼去。自古多情伤离别,横下心来,他毅然转身,萧瑟的身影在冬日苍茫的寒意里看起来格外孤清。 “等等,清……”玉婉柔却终于出声,依旧寒凉的夜风一阵一阵扑到她的脸上,眼眶之中热热的,她突然脱口而出,迟滞问道:“清,你真的会娶我么?” 风离清倏然转回身,眸中似闪过一阵惊喜之色,一步上前将她紧紧拥在了怀中,温柔的话语萦绕在她的耳边,呢喃回响:“柔儿,只要我还能活着回来,此生必定不再负你。” 玉婉柔神色里似有着无尽的喜悦和动容,柔情几许,几乎能将他彻底淹没,低低喃道:“那你,一定要活着回来。若是你不能回来,若是你再骗我,我必定一头碰死,入了地下也永不原谅你。” 他温柔炙热的薄唇轻轻堵住她柔软的双唇,蜻蜓点水般一啄,眸光柔情而热切,微微斥道:“不许胡说,柔儿,等着我。” 她缓缓点头,柔婉的面上闪过一抹粉色红晕,似一朵合欢花徐徐绽放,声音低若蚊呐,只道出一字,“好。” 冷风中她伏在他宽阔而温暖的拥抱里。 烟落默默瞧着他们此时的相拥,这般温馨的场面,直教她的眼中微微有些涩意,几乎要落下泪来。 扑面而来的风中,已是有了几分春天的清新之意。 寒冬如斯,终于也会过去的。 只是不知道,她自己的寒冬,会不会过去? 终于离开了飘香院,他们疾步赶路,不再逗留。 长夜寂寂无声,偶尔听得远远一声更鼓,更能分明烟落此时明显略快的心跳。风离清的脚步既快又稳,落地的沙沙声如呜咽而过的山风。 渐渐近了城楼,只见眼前两道青色城墙似巨龙夹道蔓延,不见高处天色。那样的深锁重重,仿佛无法逾越的天堑一般。 烟落的心中不免有些沉重,更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滋味,只是一味觉得没有底。家国天下都如一脉在风雨中飘摇的黄叶,更如一吹即倒的寸草,他们完全身不由己。 她没有目标,也不知自己即便是出了晋都,究竟又能和风离清一同去做些什么,眼下这样的局势,慕容成杰霸占着朝廷,又该如何去挽回?千头万绪凝结,愈搅愈乱,只觉得有大石缠绕着重重丝线坠在她的心间,渐渐憋闷的无法呼吸。 “小心。”风离清突然拉过正一脸恍惚的烟落,将她拉至自己身后,低声道。 一丛丛明亮的火把在不远处幽幽燃起,渐渐清晰,一阵小跑步声渐渐逼近,烟落自风离清身后微微探出脑袋,偷偷觑了一眼,城防果然是子时换班。 此刻,风离清足下轻轻一跃,凌空腾起,已是携着烟落纵身飞上城楼,瞬间便隐入凸起的箭台之后,看准了那些巡防侍卫转身的间隙空挡,又是飞身一跃,贴着城墙向下而去。 呼呼的风声如鬼魅般在耳边森冷划过,一阵阵疼的紧。下坠的压迫感层层迫上心头。再待回神之时,烟落只觉自己已是落在了松软的草地之上。背后是高耸深重的城墙,而那样阴森压迫的感觉依旧没有散去,烟落几乎不敢相信他们便这样轻易出了城,看来这风离清时间掐算的极准,几乎分秒不差,才会这般顺利。 出了城门之后,他们飞快地隐匿于城外的松针密林间,他们一处目的地是临近晋都的定州,据风离清言,定州守城是他自小的把兄弟。 放眼如今整个风晋皇朝的形势,慕容成杰在短短不到一月间已是彻底占据了晋都,且周边北部的凉州、灵州、燕州以及东部的越州,城防军权已是牢牢控制在慕容成杰的手中。其实这也并不出人意料,想来此前慕容傲在凉州、灵州卧底于日月盟之时已是将势力根深蒂固,是以,这么快的地方兵变也不足为奇。 听风离清言,风晋皇朝南部的定州,云州,柳州,青州以及西部的凌城,慕容成杰目前尚且没有办法控制。而这几州暂时因着太子登基,亦没有所动作,也不知是观望还是作何。所以,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便是南部的定州。 九皇子与当朝皇后皆在,若是想在南部揭竿反扑,应当也是可行之计。毕竟,即便是年幼的太子即位,有皇叔与太后在,凭什么由慕容成杰摄政,他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朝臣不过是敢怒不敢言罢了。 烟落边赶路边琢磨着,冷不防却被风离清一下拽入草丛之中,他修长的一指轻轻凑向唇边,低声道:“不好,有动静。” 夜色如浓墨一般,远处似有无数火把燃出松木的清香,只听得马匹铁蹄“塔塔”声如奔雷席卷而来,震天地响,夹带着马儿铃铛直响,听着估算至少在千人以上。 他们静静伏于茂密的草丛之后,凝声屏息,似有一辆绛紫色涂金粉大帐车缓缓停在了他们身前十步之遥。里面出来一个身量魁梧的男子,一身铠甲在幽冷的月色下泛着粼粼波光。髯须之下掩映的面孔极富棱角,剑眉横张飞逸,整个人浑如一把利剑,寒光迫人。 烟落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那股凉气如寒冰利锥一般生生破开五脏六腑,切破心肺,是那样的惊骇。同样的,烟落亦能感受到身边近在咫尺的风离清亦是浑身一僵。 经历数次兵变,烟落早是将风晋皇朝将士三六九等的装束都瞧了个清清楚楚。而这样的打扮和装饰,无疑是夏北国的军队。 竟然会有夏北国的军队出现在晋都的南城门之外,那这意味着什么? 心内震惊到无以复加,她的目光不由自主望向风离清,只见他亦是脸色铁青。 烟落心下立即雪亮一片。看此情形,慕容成杰定是与夏北国联手了,欲借夏北国的兵力一举攻下风晋皇朝的南部州县。 正凝思想着,跟前那名男子已是破口抱怨道:“大汗也不知是怎的想的,就只派我们这点人来晋都,将大部队都留在了灵州城外的溱关和沛关。这一会儿要是开起战来,咱们就这么些兵力,哪能杀得爽快?” 另一名将军模样男子冷声道:“你叫嚷些什么,大汗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慕容成杰亦是一只老狐狸,谁知他安的是什么心!大汗自然是要观望一番了。况且只以区区贫瘠之地的燕州相换,大汗未必放在眼中。要知道大汗看中的可是凉州和灵州。” “凉州和灵州地势天险,慕容成杰是断断不会让出来的,给个燕州还真是聊胜于无。”髯须男子接过话,又道:“罢了,就当作是游山玩水了。听闻晋都南部云州多出美女,这倒是有几分诱惑力,但愿能不枉此行,抓个小妾回家暖床。” 另一名将军模样之人以肘狠狠击了他一记,瞪圆双目,微恼道:“脑子里都想些什么呢?正事要紧,赶紧地到定城外去驻扎罢。” 烟落听着听着,浑身已是冷汗涔涔,想不到慕容成杰真的与夏北国联手了,还用燕州相换。如此看来,慕容成杰兵临定州,扫平南部余郡便是指日可待了。兵贵神,在于出其不意,慕容成杰政变不过是短短一月,竟已是安排周密至此。 如此一来,她与风离清的的计划更是难如登天了。 随着夏北大军的渐行渐远,风离清一直阴郁的面色终于有了反应,死死扣紧的十指已是“咯咯”作响。烟落惶惑的视线正对上他清冷的眼神,轻声问道:“现在,要怎么办?” 他略略颔,轻轻握一握烟落的手,以示宽慰,道:“完颜老贼也未必是真心相助,我瞧着是观望的意思居多。只是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这样,烟落,你留在原地不要走开。他们人多,带上你打探容易被人现,我只身一人再去打探清楚,他们究竟此行有多少人,又要驻扎在定城外的何处。” 转眸看向烟落,他有着片刻迟疑,问:“烟落,你一个人,要不要紧?” 烟落轻柔一笑,推一推他道:“你放心,经历了这么多,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即便是有个万一,我们在定城州府相见便是了。”她重重颔,鼓励他道:“你去吧。” 风离清点点头,飞身一跃,修长清俊的身影消失在了浓浓夜色之中,不复可见。 静静地等待着,烟落掩身在了浓密的草丛之中,不敢轻举妄动。松林郁郁遮天,偶有稀疏月光从树枝的后隙里漏出来,似映照在千年寒冰之上,此时她已是渐渐手足生寒。 突然,身后不远处的一颗松林之后似有些许响动。烟落一惊,背心滑落的汗珠似一颗颗滚圆的冰珠滚过,激起一身寒栗。她徐徐站起身,蹑手摄脚欲离开这是非之地。 “是谁,在那里?!”一声男声的冷喝,在暗夜深重的露气之中邪然响起。 惊得烟落立即噤声,身形微微一晃,迅闪在一颗大树后边,四周万籁俱静,只闻得“沙沙”的树叶摩挲响声。星光隐隐,草地幽暗,重重花树乱影交杂纷错,像无数珊瑚枝丫的乱影,要现她也不容易。 烟落屏住呼吸,慢慢地落脚抬步,闪身轻轻挪动一步,生怕踩重了落叶出声响。而那人的脚步声却是渐渐地靠近,隐约可见豹纹长靴。她立住不动,只觉浑身渐渐僵硬,那样的豹纹长靴,瞧着便是夏北国人的装束,心中更是惊骇,一颗心狂跳得仿佛要蹦出喉咙。 过了须臾,听他的脚步声似渐渐往别处走了。她方才想松一口气,不想下一刻,她已是被一人顷刻间自树后抓起。 惊惶抬眸,不想却对入一双熟悉的幽冷桃花眼之中。惊愕缓缓覆上她略显苍白的面容,是他! 那日在飘香院,她果然没有看错,莫寻是真的来了晋都。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在这里遇上他,还真是冤家路窄。 温香软玉拥入怀中,莫寻美艳的俊颜之上划过一丝异样,瞧清楚是烟落之后,他唇边缓缓绽放一朵妖美的笑容,“你终于落入我的手中了。” 一臂紧紧搂住她,他缓缓低下头来,贴在她的耳边呢喃着,声音嘶哑而鬼魅,“烟落,我不想放你走了。” 卷三残颜皇后 第二十九章 围魏救赵(一) 一辆绛紫色涂金粉帐车急行驶在了略有些颠簸的山路之上。 一夜春风,天地间仿佛瞬间变了样,山间的四月,已是桃红柳绿,芳菲无垠。烟落随手撩起车窗帐帘,但见窗外锦绣如织如画,仿佛凝了一天一地的明媚云霞,灿烂繁盛到了极点。令她几乎不敢相信,只短短两天,春意已是拂遍了人间大地。 远远望去,山下平野漠漠,尽是青翠稻田与灿烂如金的油菜花,或青或黄交错其间,如一大块斑斓绚丽的锦幛,绵延不绝。只是,再美的景色,烟落也无心去仔细欣赏,她虽是方向感不甚强,可也知道他们此时正在往北赶路。这与她之前与风离清相约的定城见面,是背道而驰。 一路日夜兼程并无多些休息的时候,马车颠簸,日夜不得安枕,也是十分辛苦。此刻,清晨时分的山野仍有些寒意,她披了件披风在身仍不觉有些瑟瑟。 “呀”地一声响起,马车嘎然而止,突然停了下来。锦布门帘被人轻轻撩起,清晨深重的露气与莫寻一道入来,他惹目的丹凤眼中满是笑意盈盈,只身挤了进来,紧紧挨着烟落身侧坐下。 赶路用的轻便马车,原本里面空间就十分窄小,也只够烟落一人坐而已,莫寻这般身量高俊的男人也坐进来,一时间,马车之内更是拥挤得无法伸展分毫。 车夫扬鞭一挥,马车徐徐启动,又继续开始赶路。 烟落秀眉紧蹙,如羽睫毛微垂,清晰能听见她狠狠咬牙的声音,字字道:“莫寻,哦,不,是完颜皇子,你一个大男人怎的不去骑马?也学姑娘家坐马车?” 莫寻大刺刺地往后一躺,整个人慵懒舒展着,狭小的空间内,盈满了他身上所散出淡淡男子清爽的气息,而烟落已是被他挤至角落之中。 他转眸,勾起媚眼,语意轻佻道:“我骑马累了。咦,你干嘛坐在角落中?过来这里一些。”言罢,他竟还一脸邪邪地向烟落招一招手,指一指自己伸展平放的修长双腿,示意她坐在自己腿上。 烟落不由咋舌,神情微恼。骑马骑累了,这是什么理由,竟然还有男人耍赖至此,当真是无赖之极了。她嗤笑一声,眼角微微弯成一带新月,问:“无忧呢?”这句话,赶路的这两日她已是问过他数次了,他每次只是避而不答。 “到了凉州城内,很快你便能见到她了。”他微微阖眸,似是小憩片刻,仍是敷衍烟落道。 “我要去的是定州,不是凉州!”烟落心中一急,已是低吼出声,青蓝色斜锦袍上有着绵延的莲花纹,此时已是随着她的气息浮躁而似泛起粼粼水波。生气令她娇美的脸上荡漾出一圈又一圈的红晕,如窗外朝霞般灿烂。 莫寻陡然睁开双眸,对上烟落清澈的眼底。 她只觉眼前华光一闪,仿佛是一只小憩的豹子陡然睁开了它如金线一般的蓝眸,而那样的颜色湛蓝如水晶,却深沉不见底。她狠狠攥紧衣袍下摆,秋水般的眸子直直盯着他,心中却并不害怕。 莫寻却突然爽朗笑了,那样艳丽的笑胜过窗外的春光明媚,他徐徐道:“难道你不想见你的女儿了?” 烟落蓦地收紧手,不动声色的握紧拳,亦是笑了笑,心中却暗自将他骂了千遍万遍,莫寻手中握着她的软肋,她真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低头望着自己衣袍的下摆,只觉得那上面的金线仿佛正一丝一丝地缠绕上她纤柔的脖颈,渐渐令人窒息不已。 凉州,南辕北撤,那将离定州有多远啊。也不知风离清会有多着急,两日来,连连在山中,也不知慕容成杰是否出兵定州,外边情况究竟如何了。 深深叹了一口,烟落心念一转,目光一烁,突然灼灼盯着他,道:“完颜皇子,风晋皇朝已然变天,而我不过是一名慕容成杰四处通缉追杀之人。我真的不明白,你究竟要带上我这个累赘去做什么。该不会是?” 她顿一顿,扯下几缕门帘之上的金黄色流苏,层层细线绕在纤长的手指上,缓声又道:“该不会你是不想你的父汗与慕容老贼同盟,所以才带上我去游说罢?” 烟落的话,仿佛在平静的湖中投梆入一枚细小的石子,而那样轻轻的涟漪,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她撇一撇唇,似笑非笑的神情越来越深。 他似是一怔,只静默不语。她确实聪慧无双,他的确是不愿父汗与慕容成杰同盟,所以才急着赶回云瑶城。 眯起狭长的眸子,他的沉默仿若浩瀚的海,让人无法揣度下一秒是惊涛骇浪还是波平浪静。片刻之后,他突然伸出修长一手,只一瞬便擒住烟落的下颌,修长的手指有着略略粗糙的触感,摩挲着她左脸颊处的淡粉色的疤痕,微微皱眉,他疑问道:“难道那神仙玉女草没有用处?怎的你的脸伤还没有治好?” 长眉一轩,他低低的叹息萦绕在她的耳边,“这么美的脸袋,真真是可惜了。”突然将她拉近自己几许,炙烫的鼻息一浪一浪喷洒在了她的脸上,“为什么会毁了自己的容貌,是他,伤害了你么?” 烟落缓慢移开他钳制住她的手,摇一摇头道:“都过去了,我的事,无需你操心。” 莫寻缓缓向后靠去,反手枕住自己的后脑勺,眸光带着一丝玩味看向烟落,“女人之于男人,不仅是生儿育女,更要能有所助益,自然,能让这个男人喜欢就更好。烟落,你已是满足我后两个条件,至于一条么……”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一脸戏谑地瞧着烟落。 他的眸子如深邃的鸟潭,倒映出她娇美的容颜,又道:“况且,你在他身边实在太累太辛苦,他不能给你的幸福与专情,我自信都能给你。” 烟落屏息凝神,她未尝听不出他话中情意,只是听他这样突兀说出,心内难免震动不已,面容不改,她只作不解,轻轻别转头去,“完颜皇子说笑了,烟落是有夫之妇,还有一双儿女,又是残容陋颜,配不上的。” “残容陋颜?”莫寻见她并不正面回答他,隐隐有失望之色,忽又轻松一笑,道:“其实我瞧着这样挺好,省得旁人总惦记你的貌美,倒是省了不少事。” 烟落只是回以一抹讪笑,不再搭话。 各自再无言语,僵滞的气氛在狭小的马车之间渐渐蔓延,周遭静的只余马车行驶时偶尔碾过石子出的“咯噔”声。 愈往前走马车愈是颠簸,缓慢行驶在了群山峰峦的峡谷之中,两旁山势险峻,峰险林茂,景观雄奇。一直这般颠簸着,直到眼前出现了一条仅容一辆马车通过的窄路,路的两侧苍劲松苍翠,怪石嵯峨,呼啸的北风穿梭回响其间,不由令人觉着森冷可怕。 可想不到过了此峡口后,前方竟然是一大片的开阔草原。 烟落以前多在深闺之中,甚少出门,只是曾经与风离御一同去过灵州而已。同样是地势天险,凉州却与灵州大不相同,灵州是围绕在群山峰峦之中一处峡谷州县。而凉州却建在一片平原之上,它的北边屹立着高耸绵延、无法攀越的山脉。 夜色如轻扬的羽帐缓缓洒落,草原的夜是深深的蓝色,星垂平野,明亮地闪烁着银亮的光芒,仿佛银汉迢迢,伸手可及。 他们的马车却并未驶入凉州城中,只是走在了旷野之上。烟落出神地凝望着深蓝天野,前边隐隐看得见似有房舍的点点灯火。渐行渐止,他们停在了一处围屋之前,莫寻先下马车,而后又扶着烟落下来。 夜风渐渐大了,拂起她的衣角在深夜里如一双巨大的比翼的蝶儿。月色明澈如清霜,落在她的身上,莫寻只滞滞凝望着她,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她要自由地翩然飞起一般,而他,也许终究是留不住她的。 屋内之人似听到了外边的动静,有一名中年男子打开门出来迎接,见是莫寻,忙俯恭敬道:“盟主!” 莫寻摆一摆手,示意他噤声,旋即冷声吩咐道:“只宿一晚,替我收拾一间干净的屋子。还有我的马,替我喂饱,明日还要赶路。” 那人连连点头,转身便进屋去打点。 烟落缓步跟随在了莫寻身后,空旷的草原之夜,四处皆是透风,屋中并不怎么暖和。她轻轻搓了搓微凉的手脚,挑眉觑一眼他,似笑非笑道:“想不到,阁下竟是大名鼎鼎的日月盟盟主。”顿一顿,她笑意薄凉,似是微微嘲讽道:“不过,你多年苦心经营的日月盟已是落入他人的手中。眼下已是被慕容傲收编整饬,成了慕容成杰麾下的一支军队而已。引狼入室,为他人做嫁衣裳,恐怕便是指的你了。” 莫寻在前厅之中择了一张交椅坐下,面色稍霁,寒声道:“你这么聪明,还不是一样中了他的圈套。从慕容傲的落崖开始,这便是一个圈套。” 烟落微叹,“想来慕容傲的落崖,彻底博取了你们的信任。” 莫寻轻哼一声,“他算得可真是精,若不是我亲眼所见他不敌风离御,坠落山崖,也不会那么容易相信他。” “亲眼所见?”烟落微讶,记忆自尘埃中凸起,她忆起那日慕容傲坠崖之后,那群黑衣人是群龙无,便各自散去。当时好似有增援之人正在急靠近。莫非,当日便是莫寻率人前来增援。如此说来,慕容傲当时放出明绿色的信炮,其实便是召唤莫寻前来,亲眼见他演那样一出好戏罢了。如此说来,莫寻的确是在她入宫之前就见过她的,不然也不会在宫中他们一次见面时就说出,“果然是与众不同,难怪七皇子对你如此上心”这样的话来。毕竟风离御待她如何,他如何会知道,除非是亲眼见过,原来如此。莫寻一定是亲眼见到风离御那日携她飞快下山躲避冰雹了。 烟落凝重的神情陡然生出几分凛冽来,慕容傲,想不到他竟然连坠崖之事都是做戏的,极力压制住心中怒气。脑中似有电光一闪,照亮了她心底最幽暗之处,霎时一片雪亮。 记得慕容傲曾经说过,他并没有参与将自己送入宫中冲喜一事,因为彼时他坠崖昏迷了好长一段时间。如果慕容傲连坠崖一事都是在做戏,又怎会昏迷了好长一段时间呢?这显然是不合理的。如果是这样,那么…… 倏然自交椅之上起身,烟落眼皮突突跳动着,心狂乱得仿佛要跃出喉口,会吗?会吗?即便是慕容傲欺骗了她,诱使误导她与风离御反目,她也不曾怀疑过他会残忍地害她,毕竟,他们相识一年多,总会有些情分,不至于无情如斯罢。 双肩狠狠一颤,她惊望向莫寻,颤声道:“当日,构陷我入宫给先皇冲喜,那生辰八字!”美眸圆睁,她几乎说不下去,怔怔道:“难道这一切都是,慕容傲的主意?!”生辰八字,一般人不会轻易知晓,可她与慕容傲曾有过婚约,是合过八字的,所以慕容傲一定知晓。而她,竟然没有想到。 莫寻低,径自取过身侧茶盏,不疾不徐饮啜起来,难掩眸中鄙夷神色,“不妨告诉你,这确确实实就是他的提议。我只是调制了一味能令人昏睡不醒的药而已,其余的事皆是由他暗中使人打点。” 烟落纤弱的身形狠狠一怔,旋即不可遏制地笑起来,她起先只是轻笑,后来转为大笑,笑声凄厉不止,直震得整个人似枝头繁花簌簌掉落,如下着一场缤纷花雨,轻扬在了莫寻的眼前。 他从未见过烟落如此凄惶脆弱的一面,印象之中的她,一直都是那样的淡然与冷静。慌乱写满了他美艳的容颜,清晰可见。他上前紧紧拥住烟落,用力止住她的颤抖,声音有着自己难以想象的嘶哑与破碎,道:“烟落,你怎么了?怎么了?” 凉州偏僻贫瘠之地,自然是没有那许多蜡烛的,屋内只一盏油灯,颤颤巍巍地燃烧着,灯芯已是黑的颓败。她突然死死揪住莫寻的衣领,眸中饱含无尽的痛楚,厉声质问道:“你知不知道,那时我已经有了孩子。为了你们的计划,我的孩子,没有了……” 她陡然松开了他,双眸愣愣瞧着自己的双手,可眼中的光芒却像是熄灭了的烛火,渐渐黯淡了下来。早就没有了眼泪,她只是恍恍惚惚,低喃道:“血,好多好多的血……我只睡一觉醒来,孩子就不在了,不在了……”颓然垂落的双手,紧紧拥住自己的头,她缓缓屈膝蹲下,痛苦得将自己深深埋入其中。 慕容傲,那样一个清逸温润的男子,自万灯节相识以来,他们毕竟有过一年的迤逦时光,她无法想象他竟会残害她至此。 报复!他一定是在报复!他是那样爱着梅澜影,他这一定是报复风离御,当年将梅澜影送入宫中。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只是可惜了她那未成形的孩子,就这般夭折了。 莫寻默然无语,只得再度将她拥入怀中,这是他的错,的的确确是他的错,他的心中再清楚不过了。 如果不是自己轻易相信了慕容傲,又怎会生后面的一幕又一幕。只是当时,他确实不知道她已怀身孕。所以,入宫之后,她在宫中不小心撞到自己正在树下小憩的那次,他无意中探得她的脉息,竟是不日前曾经小产。那时,他便心知她必定是因为入宫冲喜而被迫落胎的。 对于她,他一直是愧疚的。他的野心,他的无心,才造就了她的悲剧。所以,他才替她封脉医治,在她难产之时出手救她。还有他最终选择抱走了无忧,其实,他一直不忍心告诉她,无忧生来便患有心悸之症,顽疾难治,恐怕终极此生他也未必能将无忧治好。他不忍带她去看无忧,只怕无忧那苍白的小脸会让她心神俱裂。 不忍见她如此哀伤,一直沉浸在过去的苦痛之中。 他轻轻扬起衣袖,袖间飞出无数细小的白色粉末,蒙蒙如香雾轻卷,很快便笼罩了烟落凄怨哀恸的面容,她缓缓闭上双眸,无力的头轻轻依偎入他的怀中,如羽双睫颤动着,沉沉睡去,眼角似有一滴晶莹,在微弱昏黄的光线之下闪耀着润泽的光芒。 温柔抚摸着她如丝缎般的长,为她一一理顺,指尖缓缓划过她面容的细腻线条,温热的唇在她冰凉的额上落下一吻。 也许,只有她这般恬静睡着了,他才能如此肆意,一亲芳泽罢。 屋外是广阔深远的天地,可是她却仿佛是那飘荡在茫茫大海中孤零零的一叶,无边无际的原野,彷佛永远都不能走到尽头。 他多么希望,能陪着她一起漫步之人,会是自己。 卷三残颜皇后 第三十章 围魏救赵(二) 她似在黑夜中独自走着,万盏明灯,人潮如海。 万灯节那夜,他目似朝阳,郎若星辰,穿一件银色长袍,举步优雅,成为灯节上一道美丽的风景,风流倜傥的样子引来不少女子爱慕的目光。 听到异动,她从琳琳朗朗的灯谜上抬起头,刚好对上一双清澈的眸子,他亦是看到了她,一笑春风拂面。 只一瞬,她就被这笑容里的温柔所吸引。 他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飘逸的音调仿佛是天边一抹清淡的薄云拂过他的脸颊,可下一瞬却又变幻成了无数把锋利的钢刀,朝她直刺而来…… 腾地坐起来,烟落突然惊醒了,她的心中突突地直跳着,浑身已是冷汗淋漓,濡湿了后背的衣襟。 她竟然,梦到了与慕容傲初初相识的那一幕场景。 月色明澈如清霜,自屋中旧旧的窗格里漏下来。只见莫寻躺在不远处的软榻之上,月色清晰地照出他睡梦中安稳的容颜,眉间轻轻皱着,似有几分倦意。 窗外有呼呼的风吹过,晃动着薄薄的窗纸,草原之上的风声到底是不同于晋都的,晋都的风怎么都是簌簌的威风,这里,连风都是刚硬无比的。 她极安静地起身,缓缓下床,轻轻掩上”嘎吱“作响的木门,屋外春寒,十分得冷,满地白霜凝结在柔软的草地之上,仿佛是一层雪白的落花,寂静无声。一轮明月那样圆,遥遥挂在西边的天空,只冷眼旁观。 寻了一处冷硬的大石,她静静地坐着,蜷缩着身子,呆滞凝望着冰冷的月儿,她的双眸,明亮胜过当空皓月,而她的神色却如月夜一般凄暗,瞧不见半分从容温润的光彩。 天际扑愣愣几声响,是晚归的昏鸦落定在了孤廖的枝头栖息,一分皓月又向西沉了一沉。天。就快亮了。 心中似有一股滚热的强力激荡汹涌,只觉得自己一直支撑着的那束坚冰被这样的滚烫冲击得即刻融化了。慕容傲对她的欺骗利用每每暴露出一分,便意味着她对风离御的误解更多了一分。 突然,心底越来越悲凉,凉的自己都不知究竟还有没有转圜之地,只怔怔出神,她又一次为了慕容傲背叛了风离御,还害得他受伤落崖。记得风离御有一次气急之下曾经说过,她能背叛他一次,谁知道会不会有二次。而她果然,是有二次的,他竟一点也没有料错。 望着迷蒙的天空,她极力克制着心中强烈的思念,可那样由心底四处泛滥的情感根本是无法遮掩的,她只得任由那哀戚的想念一浪又一浪的吞没自己,渐渐痛的无法呼吸。 东方的天,已是缓缓扯开了一道金色的口子,一缕红艳的朝霞破空而出,那样的明艳生辉降她的苍白照耀的无处可避。 微微闭眸,她的眼中流不出一滴泪来,唯有泪水干涸带来的灼热痛楚,提醒着她的失去和伤心。 其实,烟落甫一做起身时,那轻微的动静已是教莫寻瞬间醒来。只默不做声,他颀长高俊的身影安静地倚在老旧的木门一侧。微曲的一腿,似是一步始终没有迈出去的步子。 她的伤痛,他全然都看在眼中,疼在心里。突然间,他觉得自己过于自私了,竟是想要趁着风晋皇朝的混战之机带着她远走高飞,虽然初衷是想要带她远离是非之地,免受战争之苦,免受奔波之类。 可是,也许,他做错了。她有她的国家,她有她的想念,她有她的责任,她有她所牵挂的人。也许,对她来说,为了自己心爱之人付出,再苦再累也是甘之如饴。 这一刻,晨曦的曙光将他的自私与狭隘亦是照耀的无比清晰。他美若桃花的脸色一分一分黯淡下来,直至冷若灰寂。 昨日接待他们的中年男子已是一大早就起来喂马儿喝水,见着他们两人这般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前,一个后,满身皆是蒙着深重的晨露,心下不由十分疑惑,上前一步恭敬问道:“盟主,您是否要接着赶路。马车物什一切都准备好了。” 莫寻幽幽叹一口气,缓缓点点头,道:“嗯。”定定的眸光仍是直直注视着烟落,久久不愿移开。 烟落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只是漠然徐徐起身,默默一步一步走着,低垂着头,似是将眸光都倾注在了满地美丽晶莹的露珠之上,就这样,一步步走上了马车。 “烟落,这个给你。”莫寻自后面跟上,轻撩起那车布帘,将一个仍是冒着热气的饼递至烟落手中,一并给了她一个羊皮水袋,道:“草原贫瘠,只有这样的粗粮饼和马奶,你将就着吃一点罢,我们先去凉州城。” “哦。”她淡淡一笑道,呵出一口气如同一抹淡淡的云,薄薄的随时都会散去。 她的笑恻然且幽暗,瞧着便让莫寻心中更是泛起一阵酸楚。一时间也不知再说什么好,只是温柔细心的替她落下帘子,径自骑马去了。 烟落低,瞧了一眼手中干的裂的面饼,咬了一口,竟是硬如铁皮。马奶的酸腥味冲得刺鼻,并不似常吃的牛乳那种香醇甘甜,她皱眉,屏着呼吸艰难地咽下肚去。可即便再是不习惯,也许她终究是要慢慢适应的,莫寻此行的目的,一定是想带她去夏北国的都城云瑶。 扬鞭一挥,车子缓缓启动,旷野漠漠,塔塔的马蹄声踏碎了满地朝霞的柔光,一路向凉州奔驰而去。 甫一踏入凉州城,他们便立即感觉到了城中气氛十分的怪异,南门的城防盘查也不似他们想象中那般严厉,轻易就进城了,而空落落的街上更是寥寥无几人,偶尔有几个百姓走过,皆是神色匆匆,急赶着回家似的。 突然,“嘶嘶”的马儿嘶鸣声长鸣响起,随即而来的便是轰隆如雷声席卷本来的马蹄声。 抬,之间一队人马飞快地自闹市街上疾奔而去,如同一阵忽然而至的狂风,瞬间便将烟落扫至莫寻宽阔的怀中。莫寻下意识的抬起袖来,将那扬起的几乎一人高的尘土尽数替她挡下。 瞧着这一小队人马的服饰皆是夏北**队的装束,莫寻疑惑半响,不解其意。这些人骑马朝的是凉州城北门方向,而此一出北门,便是溱关了,过了溱关便是夏北国的国境。也不知作何? 烟落自莫寻怀中挣扎而出,亦是凝眉不解,口中已是问出,“这夏北国的可汗不是与慕容成杰立下盟约了么,听闻数十万大军已是在溱关和沛关等候,不就等着一举南下扫平定州,云州与青州了。怎的现在不往南去,反而向北而行,着实奇怪的紧,也不知是何意。” 莫寻脸色微变,心中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忙拉住烟落纤柔的手,沉声道:“你跟我来。”心中暗忖,她说的极对,父汗已是同慕容成杰立下盟约,虽然大军仍滞留在了溱关,以作观望。可一小部分在城中驻守的夏北军队没有理由此时向北疾驰奔去,莫非是王庭出了什么大事?! 此时,辽阔的天空似水晶般湛蓝宁和,有风吹过凉州独有的白桦树,如同吹皱了一池春水般,纵横交错落在地上的树影都泛起了碧波盈盈。 他紧紧拽住烟落,辗转疾步在了凉州城中的大街小巷之内,愈走愈快,且愈走愈急,隐隐能感觉到他的手中竟是渐渐生出了冷汗。 凉州的房屋布局与晋都的风貌完全不同,皆是围屋建筑,层层叠叠,高低错落,百转千回,几个回合走下来,烟落已是完全晕乎了,压根找不到东西南北。 走了许久,终于随着莫寻来至一处高墙大宅院的后门,之间两扇铜门深锁,兽门扣上散出阵阵幽幽冷光,轻轻扣起来,沉闷的地响,一声接着一声,似无边的紧迫层层迫上心头。 少刻,隔着深重厚实的铜门,似能听见有人莲步而来开门。 随着铜门的徐徐打开,漏出满园一缕明亮的春色。 烟落平静的容颜之上,有片刻的怔楞错愕,泛起一丝异动,她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会再见到骆莹莹。 此时的骆莹莹穿着一袭琵琶大襟滚银质黑袍,也许是日久的奔波,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她往日莹白可人的肌肤如今已是晒成亮烈健康的麦色,双眸冰冷濯然,如寒光四射,她双唇紧抿,笑意清冷疏落,眉宇间皆是淡淡的失意与寥落。 这样的骆莹莹,烟落从未见过,与她记忆之中的娇滴婉转的摸样相去甚远。此时的骆莹莹似只余一身孤绝冷傲的气息。 见到莫寻,骆莹莹拱一拱手,恭敬道:“盟主。”抬头斜覷了烟落一眼,她勾魂美艳的眸中瞬间闪过惊讶,却又旋即隐去,只是引了他们进入院中,并将门关得严严实实。 时不可待,莫寻开门见山,直切重点问道:“外边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我瞧着城中有异动,但百姓似仍不知晓一般,你可有收到什么密线?” 骆莹莹微微挑眉,沉声禀道:“盟主,方才收到溱关我旧部的内线消息,云瑶国都做完遭到突袭,。夜黑,对方来的又是汹涌突然,皆是精锐的轻骑兵,彼时夏北军队主力大多都滞留在溱关于沛关,没有丝毫防备,是以云瑶城一夜之间受到了重创,禁卫军大约损失八成左右。眼下,滞留在凉州、溱关和沛关的夏北军队已是被可汗召回,全部往回撤退,急救云瑶城。” “八成禁卫军损折?!”莫寻低呼道。几乎是睁圆了丹凤美眸,似是不可置信一般。八成的禁卫军折损,可想云瑶城受到了多么巨大的重创,而这样的原气损伤,不是一日两日便能复原的。怎么会这样?也难怪父汗要将溱关和沛关的兵力全部抽调回去。 他屏息凝神,浑身顿时生出几分凛冽之色,远远望向北方,只冷声问道:“对方究竟有多少人?又是何人所率领的军队,竟是如此骁勇善战?” 骆莹莹敛一敛如羽长睫,扬眉又道:“盟主,据内线报,当时天黑,无法分辨对方究竟有多少人马,只是今日一早已是全然撤退的无影无踪,也不知何时会再度攻来。据内线消息,抓住一名对方的士兵,可对方口风极紧,严加盘问后,竟是咬舌自尽而亡,极是忠烈,经过仔细搜索只在他的身上现了一枚刻有“尉迟”二字的铜牌。 莫寻恍然大悟道:“难道是尉迟家族的死士?难怪如此骁勇善战。只是这尉迟凌不是人在青州么,怎可能亲自带兵攻打云瑶城?”尉迟家族世代忠良之将,其善战与威望是人尽皆知的。 骆莹莹轻轻摇一摇头,敛声道:“属下不知。对了,盟主,这些轻骑兵似是自南部斜插直上,走的是废弃已久的官道,轻装上阵,没有带任何辎重,是以脚程极快。如此突袭,竟是无人察觉。” 言至此,骆莹莹似突然想起另一件重要之事。迟疑了一下,她略略抬眸斜觑了烟落一眼,欲言又止。 莫寻见状,只摆一摆手道:“但讲无妨。”侧眸瞧了一眼正陷入沉思之中的烟落,又到:“我要带着她去云瑶城,她不是外人。” 骆莹莹略略皱眉,不置可否,只是继续道:“盟主,其实属下以为,这突袭云瑶城对我们来说未必是坏事。毕竟这次是大皇子怂恿可汗与慕容成杰同盟,眼下云瑶城遭此突袭,等于是煽了大皇子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不论是谁突袭,相信可汗经此一事,是断断不愿再同慕容成杰合作了,毕竟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事,可汗完全没有必要出手。还不如静静等待风晋皇朝内部征战四起,届时再坐收渔翁利。是以,属下以为,静观其变,是我们伺机夺得汗位的大好机会。” 莫寻深深望了骆莹莹一眼,凝眉沉默不语。 听着骆莹莹的话,烟落早已是陷入了凝思,她的沉默如同浩瀚的大海,瞬息间,波涛汹涌已是自她秀美的眉间滚滚而过,瞬息间,却又是恬静平和。让你无法揣度下一刻是惊涛骇浪,还是风平浪静。 她暗自思忖着,好一招计谋,围魏救赵! 突袭之人自南都奇袭而来,又是尉迟凌的家将死士,想来一定是谁纠集了风离御的旧部,目的便是借着突袭重创夏北国的都城云瑶,一来可以使夏北国无暇顾及慕容成杰,二来亦是给夏北国可汗一个严厉的警告,如果夏北国的可汗贸然插手风晋王朝的家事,大家便是落个两败俱伤的下场。想来,经此一事,夏北国的可汗定时会慎重考虑将军队自定州尽数撤离。 如此一来,便等于解了定州的燃眉之急。 可是,这样周密而又精心的计划,会是谁在背后主宰呢?会是风离清么?烟落兀自摇一摇头,不可能的,自那夜她与风离清在晋都南门失散之后,她便与莫寻一路朝北日夜兼程的赶路。而风清离抵达定城,再纠集兵力赶往云瑶,绝不可能那么快。 显而易见,突袭云瑶城的人马一定是先她与莫寻一步出的。所以,绝不可能是风离清。那,会是谁呢?是谁呢? 窒息的感觉如海浪汹涌拍上了烟落的胸口,她几乎说不出话来,也忘却了呼吸,身子倚着院中一颗大树软软地靠去,渐渐再也站不住。 运筹于帷幄之中,决断于千里之外。是谁能有这般的才能?风离御,会是你么?会不会? 风吹过,庭中一树夹竹桃乱红纷飞,漫天漫地都是这样香艳的飞花轻雾,如梦似幻,如蛊似惑拂上她的身体,渐渐蒙住她的呼吸。 心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要跃至侯口。眸中似漾起晶莹一点,而那晶莹之中渐渐浮起一抹心底深深思念的俊颜。 莫寻侧眸注视着她的表情,丰富变幻着,从疑惑,到恍然,到不信,再到颤抖紧张,几乎身子站不稳。他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她究竟在紧张些什么。 只是,她那样凄惶的神色,却无端端让他觉着她已是渐渐离他远去,再无法挽留。 “哇哇……”似是婴儿的哭泣之声鄹然自里间传出。 烟落心底一震,自纷乱沉痛的思绪之中鄹然拔出。 响亮的哭声,瞬间刺破明媚的蓝天,而那样的哭声撕心裂肺,一声一声地纠缠着她的心。 这里怎会有婴儿的啼哭之声? 无忧,一定是她的无忧。想着,她心中一热,脚下已是朝着里屋飞奔而去…… ps:最近爬的很慢,明天,终于那个谁要出来了…… 卷三残颜皇后 第三十一章 男人的决斗(一) 推门进去,屋中虽不奢华,但摆设却也十分精致素雅。 一名模样端厚诚实的样子,年龄约摸在二十五六上下的女子,怀中正抱了一个弹花襁褓,跛步“哦哦”哄着,那女子因着突然的撞开门之声而惊愕转身,当下怔愣地站在原地,望着一脸焦灼的烟落,有些不知所措。 襁褓之中的女婴似益哭的厉害,哭的嘶声力竭。 “无忧!”烟落低低唤了一声,话音未落,她已是忍不住上前一把将孩子抢在怀里。她的无忧,自打出生她都没有抱在手上过,如今终于拥在怀中,她确是双臂微微颤,几乎要抱不住孩子,生怕自己多用一分力便会将无忧磕着碰着。 乳娘不知烟落究竟为何人,竟然进来抢过孩子,一时间急的不知所措,适逢莫寻与骆莹莹一道入来,莫寻微微抬起手,示意她先退下。那名乳娘方才惶惶点点头,恭敬福身退出房间。 烟落低仔细瞧着怀中软小的无忧,目光贪恋无比游移在了她的小脸上,那样小小的身子,纤细的手指,通体仍是红润的。额上稀疏几根柔软的毛,眼睛死死闭紧着,似避着光线。只是无忧面上似有着不同寻常的苍白,且这样的苍白正随着她渐渐凄厉的哭声,隐隐开始泛青泛紫。 这太不寻常了,这么会这样?烟落心中一滞,瞬间闪过重重疑惑。 “把无忧给我吧。”莫寻的神色平静如冰封的湖面,只余微微白的双唇出卖着他此刻的心疼,他的声音极低极轻柔。小心自烟落怀中接过无忧,他的动作温柔无比,仿佛此刻他怀中抱的是一只易碎的青瓷薄瓶一般。奇怪的是,无忧依在了莫寻的怀中,竟是奇迹般的止住了哭闹声,渐渐安静了下来 自腰间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倒出几粒细小如黑芝麻般的药丸,他轻轻启开无忧略显苍白的小嘴,将药丸塞入无忧的舌下,上等的用料配方,是入口即化。因着味苦,无忧小小的眉毛已经拧成结,嘟囔着小嘴,只是脸色却渐渐不再青紫,恢复了苍白。 烟落姣好的面容渐渐褪去血色,只余下如霜雪般的惨色,突然之间,她上前一步扯住莫寻宽大的衣袖,神情凄惶,痛声质问道:“莫寻,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带走了我的无忧,却将她折磨成这样瘦弱苍白。她方才吃的是什么药?又是得了什么病?小小婴孩能得什么样的病?你竟然如此对待一个无辜的孩子,你简直……” “你住口!”骆莹莹厉声喝断烟落尚未说完的话语,她的脸阴寒若冰冻三尺,胸口不停地起伏,似是极怒,大喝道:“楼烟落,你在胡说些什么!这孩子生来便有心悸之症,要不是盟主悉心照料,每日喂药,能活着长大到今天么?你知道些什么?盟主不忍心将你的孩子送去夏北国作人质,是以才留在了凉州照拂。为此,盟主还失信于可汗,才会导致如今更是被动!” “骆莹莹!”莫寻轩眉一扬,低声喝道,“你今日的话,太多了。” “盟主!”骆莹莹似是极不甘心,冷艳美眸直直盯住烟落,而那样滚烫的视线,仿佛想将烟落层层烧穿一般。 “去,马上将所有的日月盟旧部全部纠集起来,即刻启程,我们去那各废弃的官道周边,会一会那支风晋皇朝精锐的轻骑兵。快去!”莫寻寒声命令道。突然,他似是想起了什么重要之事一般,凝眉又问道:“等等,除了被慕容傲整饬收编的日宫属下以外,我们究竟还有多少人马?” 莫寻提到慕容傲之时,骆莹莹垂落至身侧的双手,拳头已是紧紧握住,指节寸寸白,手腕上一对雕龙琢凤翠玉镯子硌在一旁紫檀桌上“玲玲”乱响,她冷冷咬牙道:“加上我辖属之内的月宫女子,总共不到两千人。” 莫寻深深蹙眉,吸一口气,颈间喉结随着他的恼意而上下滚动着,他挥一挥手道:“快去准备,一炷香后出。届时你留下留神凉州的情况。” 骆莹莹恭敬道:“是,盟主。”旋即转身便去安排。 烟落仍是在惊愣之中无法回神,窗外已是春意无边,桃红柳绿,微波潋滟,屋中更是暖意融融,唯有她的心,冰冷胜雪。她轻轻吁出一口气,转眸看向莫寻,小声疑问道:“为何会有心悸之症呢?倘若是天生的,可宸儿并无此症啊,同样的一胎所生,无忧缘何会如此?” 莫寻眸含恻隐之意,深深凝望着她,疑问道:“你是否在怀孕中期腹部受过重物撞击,才导致无忧落下此后遗症的?” 他的话,令她深深一怔,心中豁然一亮,似有无数雪亮闪电劈开乌墨似的天空,顿时清明。腹部受过重物撞击,自然是有的,便是那次她向风离御索要金令牌之时,风离御神情恼怒地将令牌丢掷给她,结果却不慎砸至她的小腹,当时还流了不少血,吓坏了她。原来无忧就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她一直以为无碍,卫风也没有诊断出异样,可是没想到终究还是有这么大的影响。 心底的痛与酸楚仿佛一条条青色小蛇般自她的心底缓缓钻出,渐渐蚕食着她的五脏六腑,呼吸间尽是皮焦肉烂的痛楚。她与风离御之间的纠葛爱恨,她的无忧,竟然是替他们承受了这样多的无辜与苦难,这教她如何对得起无忧。 神情哀苦,烟落紧紧拽住莫寻的衣袖下摆,哑声道:“莫寻,你的医术那么好,那我的女儿究竟还能不能治好?你快告诉我啊!”期盼的眼神灼灼望向他,满是幽怨的请求。 心中不忍,莫寻将已是安然熟睡的无忧轻轻放回烟落的怀中,修长的手指温柔地替烟落将两缕垂落溢出的丝挽至耳后,柔声宽慰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尽我所能治好她的。只是苦了你,要与她分离好些日子。缓解她心悸之症的药,我每次只能制出十天左右的剂量,是以无忧不能离我太远,必须跟随在我的左右。烟落,真是难为你了。”平静说出的话,仿若是山涧冰凝不动的泉水,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欺骗竟能如此自然的说出口。 其实若说彻底治好无忧,他只不过有三成把握而已,无忧虽是能与一般孩子相同正常长大,可这病根也许会是终身落下。 烟落自觉自己错怪了他,低低垂下头来,一脸歉然道:“谢谢你。对不起,是我误会了……” 莫寻伸出一手,轻轻捂住她的唇,阻止了她即将说出口的感激之语。她的感激,是他最不想听的,更何况,自己亦是曾经害她没有了一个孩子。所以,当做是欠她的也好,当做是还债也好,当做是他对她的心意也好。总之,即便拼尽此生,他也会想办法治好照料好无忧。 烟落抱着无忧轻轻摇晃,柔声哄着,将自己的脸轻柔贴至无忧温热熟睡的小脸之上,感受着无忧均匀的呼吸,微弱细小的鼻息喷洒在她的脸上,那样的感觉真是奇妙无比。 恋恋不舍的又是瞧了无忧一眼,她亦是不敢多看,生怕自己会愈加舍不得。可是眼下,无忧跟随着莫寻会更好,因为天底下尚没有人的医术出莫寻左右。所以,无忧跟着他,她亦是宽心放心。即便心中有再多的舍不得,再多的思念,只要无忧安然无恙,她亦无憾了,否然,她必定会愧疚终身。 * 一炷香之后,莫寻率领两千日月盟旧部,与烟落一道朝燕州与灵州交界的方向出。那处废弃的官道其实位于灵州境内,荒凉至极,且山路难走,多有蛇虫出没,已是被人忽略了几十年。是以能择此道者必定会是出人意料。 只是,他料定那支轻骑兵轻装上阵,身上并未带辎重物什,是以回来之时一定不会从原路返回,而他们一定需要补充随身物资。且如果不是慕容成杰派人突袭,返回之时就一定不会再走慕容成杰的势力范围。 是以,他揣测率领那支轻骑兵的人必定会走燕州与灵州接壤处的官道,大摇大摆的回去。 先自暗处来袭,再自明处而回,同样皆会是出人意料。 山路并不难行,山洼之处遍长葱芜苍翠的大树,树木森森参天直立,叶子阔大清脆而柔软轻薄,十分好看。愈往深处走,树木愈是枝干道劲崎岖,有苍劲风骨,傲然独立其间。 翻过此山腰,他们便能抄捷径率先抵达灵州与燕州交接的官道。 山间寒风侵骨,阵阵袭来,烟落抬头仰望山顶,只见如碧海一般的晴空之下,远处经年不化雪山巍峨高耸,如一条玉龙腾跃起伏,灿如金粉的阳光照耀其上,那种洁白仿佛从天际垂下的圣洁,让她不由得屏住呼吸,心中竟是怀着隐隐一丝雀跃的期待,她不知道,山的那一边,会不会是她心中所想要等想要见的那个人。 好不容易抵达目的地,时下已是夜半时分,夜幕降临,月光如银倾洒,连远处的地平线也带了一缕淡淡的银光,恍若银河倾倒,连绵一线。 深蓝色的天,星垂平野,无数星辰明亮地闪烁着银光,近的仿佛伸手可及。 莫寻长身直立,一任夜风撩起他的袍摆,翩飞如同一只巨大的黑翼蝶儿。深深望了烟落一眼,正欲开口,却忽地生出几分凉冽之色,远远望向远方。 她知他为何会警觉起来,一定是那支轻骑兵正渐渐逼近,顺着他的方向望去,只见极远处的地平线上已是扬起一痕浅浅的灰黑色。身后的日月盟旧部已是突然骚动起来,渐渐聚拢。 莫寻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越来越深,一指前方,向她道:“来了!” 她屏息凝神,只听得马蹄声如奔雷席卷,扬起尘土丈余高,天黑,一时也难以分辨究竟有多少人,紧紧握住衣摆的手,感觉手心之中已是渐生冷汗 重重火把燃烧着,强烈的刺鼻的松香味弥漫了整个夜空。待奔到近处,轻骑兵们似早就现了异常。前面十二骑人马奔到日月盟黑衣人跟前三十余步,拉马向两旁一分,最后一骑从内中翩然驰出。 马上之人穿着一袭月色底海水蓝袍,银甲覆身,头戴青玉金翅冠,于暗沉的夜色、火光的灼耀之下显得是熠熠生辉,愈加衬得他眉目英俊,恍若绝美的月神自天际缓缓纵马而来。 月影疏落,落在他颀长身形之上是淡墨色的柔美弧度。而他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马上,独自占尽风流。 烟落颤抖的双手缓缓捂上自己冰凉的唇,有温热的雾气自心头涌起,凝成眼底一片白蒙蒙的氤氲,热泪盈眶。心中有一股暖流强力激荡汹涌,整个人欢喜得手足酸软,一动也动不得,几乎要委顿下来。 风离御,竟然真的是风离御。 莫寻挑眉,难掩眸中惊讶,怔愣片刻,只勾唇道:“幸会!只是我没有想到竟然会是你亲自带兵。”蹙眉望一望风离御身后的人马,他微微一笑道:“想不到你真是善用奇兵,只区区三五千人马便能重创我云瑶都城。不过你应当也料想不到,我会截堵你于此罢。以逸待劳,今晚你可并无胜算。” 风离御狭长的凤眸渐渐眯起,在瞧清楚莫寻身侧的烟落之后,倏然一惊,却旋即隐去渐渐凝重的神色,于马上拱手含笑道:“完颜皇子真是体贴入怀,知晓朕的皇后流落民间,特地在此等候送还。这份心意,朕日后自当加倍奉还。”言罢,他朝烟落招一招手,柔声唤道:“烟儿,过来这边。” 隔着三十步远,烟落无法瞧清楚他此刻面上的神情,她心急得想知道他的伤势究竟重不重,好没好些了。听着他轻软温柔的话语,直教她的心中柔软如一池春水。 正想挪动脚下步子,不想莫寻却是出手一臂阻拦。 他唇角缓缓拉开一抹邪狞的弧度,昂道:“我夏北国人的现矩,若要为了女人起了争执,那是两个男人的事。你想要带走她,先得问问我手中这把剑。” …… ---------------------------------------------------------------- 卷三残颜皇后 第三十二章 男人的决斗(二) 夏北国男儿崇尚武斗,是以莫寻的腰间总是配着一把弯刀。 他将弯刀缓缓拔出刀鞘,那青银色的光泽宛若一轮明月一般晃上烟落的眼角,令人一阵晕眩。那弯刀刀柄以黑麟玉铸成,通体乌黑沉,刀刃薄如蝉翼,微微泛着青色的光泽,一看便是吹即断的名器。 “嗒嗒”一串清脆的马蹄声,在暗夜之中清晰响起,似有一骑自干军万马之后急奔至风离御的身旁,“吁”地一声勒住马儿缰绳,他大声阻止道:“皇上,千万不要受他挑拨。他们不过两千人马左右,未必会是我们的对手。” 来人身穿一袭蓝色衣袍,身形健顾。一双犀利深邃的眸子,四方脸,阔眉,俊朗之中亦不乏凛然正气。 烟落甫一见他,当即愣在当场,虽是隔着三十步远,可那容貌,那声音,竟是她的哥哥楼征云。 兀自揉一揉自个儿微微涩的眼睛,烟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极度的惊讶只在瞬息间便笼罩住她全部的呼吸,喉间涩涩哑哑的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得低声唤道:“哥哥……” 心中仍是不解,疑惑万分,哥哥不是被风离御开罪,流放边陲之城青州了么。现在怎的又会跟随在了风离御的左右。 楼征云方才瞧清楚是烟落,亦是不小的吃了一惊,滞滞道:“妹妹,你怎会和完颜寻在一起?皇上,这……”他怔愣地望一眼风离御,显然有些不知所措。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妹妹竟然会落在完颜寻的手中,这样一来,即便他们想要突围血拼,也需得忌惮三分。只是眼下的情况,似乎完颜寻更想要与风离御单挑。 风离御缓缓抬起手,示意楼征云噤声,神色自若道:“征云,你率兵再后退五十步。”狭长的凤眸自上而下的冷冷扫视过莫寻,向身侧徐徐伸出修长一手,正声道:“征云,借你的佩剑一用。朕的佩剑不慎丢失了。” 楼征云无奈,只得抽出腰间青钢而制成的佩剑,交至风离御的手中,凝眸觑了他一眼,颇为不放心,又是叮嘱道:“皇上,他的那把弯刀,颇有些来头。名唤青龙弯月刀,此刀以蒙池玄铁在月下铸炼三百天以上,铸炼时必须用山顶最洁净的雪水所铸造,极是名贵锋利。皇上可要小心应付。” 风离御接过佩剑,侧手一亮,那剑立即泛起碧青冷光,剑锋映得他眉鬓角皆生凉意,执剑朝莫寻拱一拱手,他邪魅一笑道:“久闻日月盟盟主大名,武功绝顶,不想竟是完颜皇子本人。朕自当亲自会一会。” 一旁的楼征云已是调转马头,回头深深瞥了一眼烟落,眸中闪过一丝担忧之色。旋即便按风离御的命令使一众骑兵后退五十步,按兵不动,只远远观望。 莫寻扫一眼自己身后之人,眉心微曲,冷冷给身侧之人一个眼色,一众黑衣人立即会意,亦是迅后退长长的一段距离。 莫寻一臂揽过烟落,眸中温然含笑,俯身贴至她的耳边柔声道:“烟落,你站远一点,等一会刀剑无情,你可别伤着了。” 烟落整个人一直仿若置身云中雾中般,至今不敢相信他们竟然真的要为了自己决斗。 夜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像落着一阵急促的冰冷暴雨。月光透过浓密叶子细碎的间隙落下来,仿佛在天地间设下一道没有温度亦是无法攀越的高墙。她不要这样,她真的不要这样,风离御坠落山崖,好不容易九死一生,现下怎能又是为了她冒如此大的险呢?不可以的,不可以的,似有无数轰鸣之声在她的脑中响着,直欲炸裂开来。 适逢莫寻唤她退开远去,她方才回神反应过来。一时情急,她已是上前一步紧紧拽住莫寻的黑袍衣袖,双唇微微哆嗦,本能地摇着头,哑然凄声道:“莫寻,不要,不要,他受了重伤,又是落崖,不要,求你……” 语未毕,已是被风离御厉声喝断,幽冷的剑锋朝前方一指,他修长的眉毛飞扬挑起,怒火已是将他的凤眸燃烧得暗沉通红,咬牙隐怒道:“楼烟落!谁让你求他的!”他简直快要气炸了,他的女人竟然去求别的男人,这简直太可笑了,她也真真是太小看他了。 心中的怒气瞬间泛滥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他的神色变得厉害,一阵青一阵白,如青瓷之上烙出的白印子。 顷刻间,风离御已是足下用力一蹬,施展轻功飞身跃离坐下骏马,翩翩旋转着身姿,手中青锋剑寒光四射,剑锋直指莫寻。 莫寻挥臂一震,瞬间便将烟落扫退数步,身后的日月盟黑衣之人慌忙将她牢牢扶稳。执起手中弯刀便雷厉上前,迎上风离御这致命的一击。 “哐当”一声,是刀剑碰撞出的冷冽声音,似将整个暗夜皆冰冻凝滞起来。激起火花点点四射,绽放在了这个美丽的月夜。 有瞬间的沉默,那样寂静,几乎能听清楚刀与剑轻轻摩擦的尖锐刺耳之声,缓慢一下,又一下,仿佛在穿肠噬骨一般。 两名同样优秀,两名同样俊美无双的男子,两双同样凌厉的凤眸,四目冷冷对视,火花四射溅起,将周遭皆是点燃,仿佛有滚滚白烟滚烫地刺入他们的眼中。 荒芜空旷的嗓音徐徐响起,风离御寒声冷笑道:“完颜寻,我愿与你比试,并不是与你争夺什么女人。你最好给我记清楚了,她本就是我的女人。” 莫寻唇边缓缓绽开一朵妖媚的讪笑,冷声回道:“从前是,也许今后就不是了。” 风离御一听,更是恼怒,已是隐隐听得他将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自齿间字字迸出道:“你做梦!今日便让我教训下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言罢,手中已是猛一浑厚的内力。 强大的内力,如同狂风席卷过天地间,震得树叶沙沙直作响,瞬间便将他们两人皆震退数步。莫寻早有准备,已是稳稳站住。 只见莫寻背风而立,突然一跃而起,踏风而去,气若长虹,手中冷刀闪耀着寒光,周身弥漫着肃杀之气,剑锋直取风离御的咽喉。 风离御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青锋剑横在胸前便是一档,唇角勾起一缕似有若无的冷笑,只轻轻一弹,青锋剑便立即绷直硬如玄铁。只是那股冲力,将莫寻又是震的后退十步。 莫寻优雅浅浅一笑,突然飞跃十尺高,在树尖之上借力一弹,轻巧一个倒挂金钩,在空中伶俐翻了个身,身姿蝙跹如蝶,手中弯刀已是直朝风离御的头顶而下。风离御迅疾俯身,仰着身子紧贴着地面倒退十数步,方才躲过了那样致命的一击。 这样的惊心动魄,彼此皆是出招狠绝,招招皆是致命,看的烟落是心惊肉跳,分毫也不敢移开视线,喉咙之中仿佛被塞了一个毛栗,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堵得心慌,难受的紧。生怕自己一个眼错,他们便会有个什么闪失。她自然不希望他们中的任何一人有何闪失,毕竟无忧的病还得依赖莫寻,风离御又受过重伤,她更是担心。 电光火石间,他们两人便陷入了无比激烈的缠斗,斗的是群树狂舞,寒鸦散尽。月儿都好似隐在了乌云之后,一时间只觉的周身陡暗数分,狂风大作,沙尘漫天。一片阴暗灰蒙蒙之中,唯见刀锋、剑锋撞击的白花点点。 也不知这样缠斗了究竟有多久,烟落已是觉得自己的心跳剧烈得仿佛是一匹脱缰奔驰的野马,无法再控制一丝一毫。四周千军万马环伺候,风沙呜咽,偶尔响起一声战马的悲鸣,更觉得悲凉萧瑟。 春日的夜晚,终究是有几分寒意的,渐渐的,她手脚已是冻得麻木,没有知觉。可是仍在奋战的他们确是挥汗如雨。 渐渐星汉徐移,凝凝的细露,淡淡的晓色,长林丰草间吹过一阵一阵清风,夜色渐渐褪去,遥望远远的东方,紫赤光焰,愈转愈明,炎炎的云苗,莽然由天际直射,轰轰烈烈,光轮旋转,是朝霞来了! 却只见风离御优雅一个伏身,凌厉一个旋风扫退,已是袭上了莫寻的膝盖,莫寻则是一个后仰,已是翩然旋身,来到风离御的身侧。明亮的银光一闪,他手中的弯刀已是顷刻间架上了风离御的脖颈之间。 惊呼之声几乎脱口而出,似有一把极锋利的刀迅疾在烟落的心头狠狠划过,痛楚的睁大了双眼,方才瞧清楚了风离御的青锋剑已是抵上了莫寻的心口间,不偏一寸。 同样的致命,他们便这样僵滞凝立着,一任朝霞五彩绚烂的光芒将他们缓缓覆没,而那样美丽的霞光,带着鲜红的血色,炙热得几乎要将烟落烫穿一般。 风离御不疾不徐,缓缓开口道:“完颜寻,我打听过你的底细了。你的母亲生的貌美,可是出身寒微,一届医女,生下你后便被大皇子的生母西帐阏氏寻故赐死了。而你的父汗却是不闻不问,这些年你在王庭之中更是无人问津。你这么多年来苦心经营日月盟,不就是想拿下凉州与灵州,他日好在你的父汗心中居功占稳一席之地么?” 眸中精光一轮,轩眉一扬,风离御勾唇继续道:“如今你我一时难分胜负,与其这样耗着,不若做一笔交易。” 莫寻手中弯刀不曾松懈半分,饶有兴味地望着风离御,眸中折射出点点寒光,冷声问道:“什么交易?” 一缕霞光耀上他英俊的眉眼间,似凝成七彩的玉带丝绦,风离御只淡雅一笑道:“你将我的妻女还我,他日我扫平慕容逆贼叛党,便助你一臂之力,送你坐上汗位,如何?” 莫寻仰头狂笑一阵,面色却渐渐阴沉如铁,冷声道:“风晋皇朝的皇上真是好大的口气,如今慕容成杰稳居半壁江山,你自身难保,却在此诳语。不妨告诉你,汗位与她,两样我都想要。” “那你就是找死!”风离御双肩狠狠一震,凤眸陡然眯成一道狭长的细线,仿若一头弓起身欲扑向猎物的豹子,胸口随着他的气息不稳而剧烈地起伏着,显然已是怒极。 这样激烈地对峙,大家都怔愣在了原地,是以谁也没有现烟落已是一步一步向他们徐徐靠近。 待到风离御回神之时,方觉烟落已经近身在咫尺,心中猛然一滞,他大声喝道:“你快离远些,刀剑无眼,等下就是剑气都能将你震得五脏俱伤,赶快离开。”其实,他真的是撑不了多久了,莫寻的武功与他不相上下,本来他们大战上几日几夜也是不在话下的。只是他背后的箭伤此时恐怕已是裂开,一片暖黏黏的腻湿在了后背之上,那样的湿热的感觉一直顺滑至他的腰间。 听着他的话,烟落的心中柔软若一池春水,却并不说话,她只缓缓走近风离御,靠近他的身旁,那样淡淡的龙涎香,她曾今几乎要绝望的以为,自己再也不能清晰闻到了,如今他终于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她的心中是极欢喜的。 侧眸瞥见风离御右臂之上的衣服有一道裂痕,似有丝丝血迹隐隐泛出。其实,如此激烈的缠斗,这样一点小伤原本也算不上什么的。可是那一抹淡红色却无端端地如芒刺一般刺伤了她的双眸。她只知道,他又受伤了。 突然,她低头垂下双手,撕下自己衣摆一条长长的缎带,伸手便在他的手臂之上绕了一圈又一圈,柔声道:“你受伤了,我先替你包扎一下罢。” 转眸冲莫寻欠身一笑,她道:“麻烦你稍等片刻。” 风离御炙热的目光凝在她的脸上,不愿移开分毫,那样的容颜他已是想念了太久太久,可如今明明近在咫尺却不能伸手去触及,那样的无奈与痛更是令人撕心裂肺。 烟落仔细将伤处替他包才俯了,打了一个如意结,低声道:“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今日你若有事,我绝不独活。”眼角隐约有一点泪光,他眉宇之间的疲惫,他的脸色渐渐白泛青,她不是看不懂。 风离御微微凝眉,只低斥道:“你还不赶紧离远一点。”眼中却有着一丝动容,轻轻一笑,柔声宽慰道:“傻瓜,我们还有孩子。” 她亦笑了,泪水却依依滑落下来,沾湿了他的衣襟,“御,你就让我傻一次罢。” 风离御温柔凝视了烟落片刻,抬向莫寻冷声道:“完颜寻,我们这样耗着总不是办法,不若你我皆同时放开,再继续?”今日,他们是一定要分出胜负的,只是他不能拖得太久,再拖下去,他的这支轻骑兵恐怕就无法顺利抵达定州了。只怕会遭到慕容成杰的半路伏击。 莫寻怔怔望着风离御右臂之上的伤处,有着片刻的失神,那样细心的一层层包裹,仿佛包扎的并不仅仅是一处伤口,更是将她浓烈的心意尽数缠绕其上。其实,他自己亦是受了轻伤,可是在她的眼中,只怕是无法瞧见的罢。 莫寻暗吸一口气,很快便扬起头,目光冷冷从风离御面上划过。他突然将手中青龙弯月刀往地上一抛,神情颇为懊丧,仰天长啸一声,道:“不比了。你的确很爱她。”他侧眸瞧了烟落一眼,“你的心里,也许只会容得下他了。” 风离御没有想到莫寻竟是会先行松开弯刀,不觉一怔,手中青锋剑已是缓缓垂下,指向地面。他一臂揽过烟落,搂得极紧,仿佛想将她揉入自己的骨血中去一般,仿佛再下一刻她就会消失一般。他的双唇因着后背不断地渗出鲜血,渐渐泛白,望着一脸颓丧的莫寻,缓声道:“多谢!我言出必行,他日必定助你登上汗位。” 莫寻背身而立,晨曦深重的露水凝了他满身,而那样的背影看起来格外的孤寂冷清,他哑声道:“你们走罢。我不会再阻拦了。只是,风离御你听着,她于我的意义,绝不是一场交易。我尊重她的意思,不忍她伤心罢了。”其实,他的心中并没有妄想过能留下烟落,与风离御比试,他不过是想替自己的放手寻一个借口罢了,也许,这样,他的心中才能好受一些。 其实,一开始注意到烟落,他只是觉着她貌美。而他认为一个能让七皇子上心的女人,想来必有其独特之处,出于好奇,于是他便开始仔细留心了。他没有料到,即便是被残忍地送入宫中,她没有哭闹,亦没有绝望。而她的淡定,她的聪慧,她的坚毅,竟会令自己亦是逐渐深陷其中。可是他深深明白,爱一个人未必要拥有,只要她幸福,于他便是足够了。 扬手一挥,他冷声吩咐随同而来的黑衣人道:“撤退!”可跨出去的步子,每一步都是那般沉重,他知道自己今日一旦这样走了,他日与她便是永远都无可能了。 这样的每一步迈出,都好似重重踩痛了他的心,都好似踩踏着绝望而离开。可是,只要她能快乐,自己这点心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众黑衣人已是按着莫寻的指示迅消失在了浓密的山林之中,从哪里来,还回到哪里去。 最后一个转身时,莫寻美艳的脸上已是再无一丝一毫的悲痛之意,覆上的是满面春风,正如这山间四月的山花烂漫,桃红柳绿,芳菲无垠。 春光锦绣如织如画,仿佛在他的眉间凝了一天一地的明媚云霞。 莫寻看向正一脸沉沉阴郁的风离御,正声道:“慕容傲是你我共同的敌人,他日你若能能收复南部半壁江山,我自会助你攻打凉州、灵州。” 转眸又看向烟落,他的眸光,深情而又多情,直直瞧着烟落,只轻声道:“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 那样轻柔的声音,如同一阵徐徐清风抚上她的面颊之上,旋即飘散而去,消失的无影无踪。烟落菱唇微张,终究是一句话都没有能说出口。 言罢,莫寻转身离去,身影在盎然的春色之中却显得格外孤清,宽大黑色的衣袍被一阵风荡漾起水面波纹般的褶皱,好似他整个人都这般褶皱起来。 烟落定定伫立在风口,温热的风一阵阵扑到她的脸上,连眼眶都有些热热的。 只见莫寻纵马缓缓前行,尘土远扬中,他高俊颀长的身影缓缓掩去,不复可见…… 突然间,风离御的暴怒之声已是在她耳边陡然炸开,“楼烟落!我让凌云去空灵山接应你!你的人呢?究竟去了哪里?让我找了你这么久,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又怎会和莫寻在一起?!” 烟落只觉耳中一阵蒙蒙的痛,被他狂怒的叫嚣之声震得再无法听清周遭其他的声音。凌云曾经去空灵山接应她?脑中隐隐回忆起那日风离御落崖之后,她匆忙下山,不想正巧遇上了一辆运送药材的马车,便急急坐了上去,往皇宫中赶去。好似当时隐隐听见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之声,正飞快地朝山上奔去,她只隐约瞧见一道黑影闪过,那人该不会就是凌云罢。 她抬眸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风离御,只见他的脸色已是气的异常的红,不觉吞了吞口水,怯怯道:“我……我只是想去……救宸儿而已。” “你!你简直是!”风离御听罢,更是生气,颤颤举起一指直指向她,心中愤然,久久无法放下。这个笨女人,当下那种混乱情形,竟然还只身一人往火坑中跳,真真以为自己有九条命啊。虽然他没有料想到自己真的中了箭,假戏差一点就真做了,只是他都有安排,哪需要她瞎操那份闲心。害得他方才竟然还要与人比武争夺回自己的妻子,日后若是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烟落一时不知他为何那般生气,只得面带委屈地望着他,盈盈水眸,如羽双睫轻轻颤动,看着便惹人心疼。 风离御不由得长叹一声,正欲说话。 就在此时,不远处有单骑一人急飞奔而来,近至风离御时,旋即飞身下马,三步上前叩道:“皇上,楼尚书让我火加急来报,按照原定计划,慕容逆党已是全线暴露,昨晚我们在青州、云州、定州、燕州、越州、凌城的暗中部署均已是开始反扑夺权,十分顺利。请皇上回定州坐镇指挥,直攻回晋都。” 烟落仿若当顶被人劈下一道犀利的电光,眼前瞬间一亮。什么叫做慕容逆党暴露?什么叫做夺权?什么叫做反扑? 楼尚书,天底下哪会有几个楼尚书,该不会是指她的爹爹罢。可是爹爹明明不是? 那一刻,她整个人完全呆愣住了。 卷三残颜皇后 第三十三章 芙蓉帐暖春意深 迷人的夜景,天空蓝的黑,黑的深邃而又纯粹。 月亮还没有出来,暗夜如钟罩一般扣在了一望无际的大地之上,无数璀璨的明星点缀其上,繁密而又低矮,仿佛就挂在了群山的腰际,又像是散落在连绵起伏的山头,有些近的几乎伸手可及。 稍后,月亮才缓缓的升起,像一个巨大的玉盘,散出柔和的清辉,普照着群山原野。天空渐渐的白,星星开始隐退,天地间都好似披上了一层透明的轻纱,朦胧似幻。 自那日清晨得到急报之后,他们便加急赶路,两天一夜,眼下终于抵达了定城外的山峦密林处暂时驻扎。捷报频频,这两天一夜之中,风离御已是将定州、凌城、云州、柳州、越州以及燕州一并收复。 而她的爹爹果然还活着,眼下已是被派往凉州、灵州一带,执行下一步的计划。卫风与宸儿则在云州一脉,远离前线较为安全的地带,宸儿只是普通的婴儿红疹,并无大碍。 烟落此时正席地而坐,双臂拥环着膝盖,兀自抬头瞧着硕大浑圆的月儿怔怔愣,一路辛苦的赶路,日夜兼程,不眠不休,她几乎都没有和风离御再说上过一句话,有的只是他偶尔投来的一个关切的眼神而已。 心中有太多太多的疑问,她想要问他,有太多太多的地方,她理不明白,没有丝毫头绪,只觉脑中如一个凌乱的线团。 眼前,来来往往穿棱着忙碌的士兵们,此时正在搭建着露宿的营帐,收复晋都之前,他们都会驻扎在这里。士兵们聚拢着柴火,点燃起一堆又一堆的篝火。跳动的火苗映照得在场每一个的士兵的脸都是红彤彤的,他们的兴奋自然不言而喻,连连传来捷报,想必是大震军心罢。 楼征云依旧是一袭蓝色素锦长袍,于夜风之中更显得长身直立,他在营地之中巡视一圈,瞥见烟落正独自一人坐在了草地上,一脸惘然,怔怔愣。不由得长眉微微蹙起,抬步缓缓踱步至她的身边,挨着她的身侧小心坐下,递上一个羊皮水袋,还有一块玉米面饼,柔声道:“妹妹,你一定很是饿了吧,先将就着吃点,这里尚没有扎营安置妥当,军厨要过一会儿才煮晚膳。” 烟落转眸冲他柔和一笑,冷寂的风一阵一阵扑到她的脸上,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下,轻声唤道:“哥哥,谢谢你。”从小自大,哥哥总是十分照顾她,一直都是。 楼征云的温度和温软的披风一起裹到她的身上,抬手温柔替她将额前垂落的几缕丝挽起至耳后,轻轻感慨叹道:“自家兄妹,还谢什么,倒是显得生分了。” 烟落低轻轻咬了一口面饼,徐徐咽下,就着水袋饮啜了一口,略略迟疑了下,低声问道:“他呢?” 楼征云将烟落自冰冷的地上拉起,拉近至一处篝火堆前,复又拉着她一道坐下,一手执起一根树枝拨弄着火堆,另一手遥遥一指,指向不远处方才已是搭建好的皇帐,凝声道:“此刻几位将领正在里面,共商军情大事,商议着如何才能一举攻下晋都,永不留后患。” 烟落略略靠近了些温暖的篝火,暖着被夜寒冷烈的风吹凉的双手,缓声道:“哥哥,你怎会在此?你不是被他流放至青州了么?还有爹爹?爹爹不是在狱台所得了疟疾不治?这是我去刑部大牢之中,刑部尚书李文清大人亲口告诉我的,而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有些话,如果她直接去问风离御,只怕他又会生气,所以还是问哥哥比较妥当。 楼征云理一理衣袍下摆,收拢双腿,徐徐道:“其实,这原不过是皇上一招掩人耳目之计而已。其实爹爹早在你入宫为先皇冲喜之后,昔日太子带兵勤王逼宫之前,爹爹已经转而支持今日的皇上,昔日的七皇子了。身为皇上的岳丈,总归是自家人,爹爹自然是明事理的人。况且后来爹爹已是渐渐察觉出慕容成杰有谋反之心。” 他轻轻拍一拍她纤弱的肩头,如安慰自家小妹一般,轩眉一扬,柔声又道:“烟落,皇上假意将我流放至青州,其实是委我以重任,皇上交给我一本名册,上面有所有他衷心部下的名单。边陲之地,并不惹人注目。我也好在那里暗中纠集皇上部署兵力,让他们在慕容成杰叛变之后,先假意投靠慕容成杰,再等我们的指示进行下一步夺权行动。至于爹爹,皇上假意治罪于他,自然是做给慕容父子看的,慕容成杰为人十分精明,若是皇上表面上对他并不防范,他反倒会生了疑心,认为皇上已经有所部署。所以,皇上才假意赐罪爹爹,这样表面上看来是对慕容成杰不满,实则施展一招假死之计,好让爹爹暗中去各个州县一一部署,毕竟慕容成杰手中的势力,大多源自风离澈,自然也有相当一部分愿意听爹爹的号令,只有爹爹有那样的能力说服他们弃暗投明。眼下,爹爹更是去了凉州与灵州,执行更为重要的任务。” 烟落清明的眸底渐渐浮起了然,轻轻颔,接过话,叹道:“我明白了,所以你们想让慕容成杰先置于明处,自以为自己政变成功。这样一来,所有慕容成杰在各个州县的部署便会全线暴露出水面,而你们早在暗中准备好,只待他们的人一一浮出水面,再来一招黄雀在后,将他们彻底一网打尽,永无后患?” 楼征云轻轻笑一笑,点头道:“跟在皇上身边不少日子,妹妹果真是愈聪慧,难怪皇上心中总是惦念着你,一刻也放不下。慕容老贼政变之后,凌云并没有按计划寻到你,且四处都没有你的消息,皇上几乎都要急疯了,要不是我等执意阻拦,只怕他就这样只身闯入晋都去,将晋都兜底翻个遍寻找你了。” 烟落一手轻轻捂上自己的心口,指尖微微颤,唇边含着淡淡一缕笑意,可是那笑,却有着一丝苍凉哀伤。转眸注视着不远处重重叠叠交错的树影,只觉得枝叶繁复纵横,看着便令人心中窒息。 他待她,真是情真意切,可是自已却…… 楼征云不察烟落的神色失常,只一味继续说道:“原本皇上的计划是天衣无缝的,他一早便料到慕容成杰见时机成熟,早已是按耐不住,急于夺位。适逢宸儿患病,皇上便寻了为太子祈福这样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出宫去空灵山的留华寺,亦是给他们制造了这样一个行刺自己的机会。皇上便好假装落崖失踪,让慕容成杰自以为得逞,从而进一步的暴露他的余党。” 顿一顿,楼征云转眸瞧一眼烟落,徐徐又道:“那一日,我们早已是在山崖之下等着接应皇上,只是不知皇上缘何竟是胸口中剑,背后亦是中箭,落下山崖。当时皇上伤的极重,流了许多血,昏迷了好几日,将近半月才稍稍复原。而我们反扑的计划亦是因此而耽搁了近半月。”说道这里,楼征云不禁深深拧眉,冷声道:“若不是皇上受了伤,又怎会让慕容老贼有机可趁全线控制住凉州、灵州与晋都。兵贵神,我们本当早就一举反扑,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给了慕容老贼喘息之机。虽然此次爹爹暗中组织的各州郡反扑夺权十分顺利,可终究还是要与慕容老贼大战一场,再收复晋都、凉州与灵州,着实叫人心中憋闷抑郁。烟落,你那时尚在空灵山带修行,你可知皇上为何会中箭?他的武艺高强,照理不应该啊。” 楼征云见自己说话竟是无人应答,颇为疑惑,侧眸瞧着一脸怔忪的烟落,轻轻又唤了一声,“烟落?” 清冷的夜风将他的话一字一字吹入耳中,像是无数只灰色的小虫杂乱地扑打着翅膀,在烟落的耳中嗡嗡的嘈杂着,吵得她头炸欲裂。 她的思绪早已是沉浸入了飘渺如云烟的过往之中,而那样淡淡的惘然,好似在她略显苍白的面容之上蒙上了一层薄沙,唇边缓缓绽放出一朵若有若无的凄楚哀笑。 是她的错,原来一切都是她的错。 她揣测,其实慕容傲怂恿她行刺风离御,目的应当便是想分风离御的神,好让他们的计划万无一失,其实以她的能力是绝无可能真的行刺风离御的,所以慕容傲早就留有后招。 烟落缓缓低下头,几乎将自己的窘迫尽数埋入双膝之中,声音低若蚊呐道:“哥哥,是我,是我害得他中箭受伤的。我以为他夺我的宸儿,想与梅澜影双宿双飞,所以,那时的我……恨得想……杀了他。才会让他们有机可趁,伤到他的。” “什么?!是你?你竟然想杀了皇上?”楼征云惊讶地睁大了双眸,轩眉高高扬起,似是不可置信一般,薄唇微张,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突然间,烟落自膝盖间猛然抬头,情绪有些失控,胸口的剧痛撕扯之下,声音粗哑得连她自己也敢不相信,她一把拽住楼征云藏蓝色衣袖,大声质问道:“为何?为何?你们都知道,只瞒我一个人?”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告诉她真相,为什么要将她瞒得这样苦,为什么要让她做错那样多的事?她的自毁容貌原不过是一场误会,是慕容傲的蓄意挑拨。她为难梅澜影,向风离御索要金令牌却不慎伤到了无忧,可她的爹爹根本就没事,这样的愚蠢行为令她后悔终身。而她欲行刺风离御则更是笑话一桩。为什么不告诉她,为什么要让这一切错误生? 她凄惶地摇着头,强烈而痛楚的绝望,让她的身体如寒冬被吹落枝头的最后一片落叶,拼命地与宿命挣扎着。做错了这样多的事,教她如何原谅自己?教她如何去面对风离御。 “烟落!烟落!”楼征云牢牢抓住她的手,用力按住她失控的挣扎,急道:“烟落!你冷静一点!你早就身在慕容成杰父子的局中,若是告诉你真相,你有把握自己能冷静自持么?你能将这么难演的戏演得入木三分么?不让慕容傲起疑么?况且,你可知这是多么危险的一场豪赌么?若是输,便是粉身碎骨。你以为皇上能有几成胜算?我实话告诉你,兵行险招,皇上不过是三成胜算而已。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皇上这么做其实都是为了保护你!我曾私下问过他,他只道你已是深深陷入局中,他们便是拿你做饵,是以只要你有些许异动,以慕容傲对你的脾气秉性的熟悉,一时间你便会彻底暴露。你可知,那会是多么危险?所以皇上他宁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误会他,宁愿你不与他在一条同盟上,他说即便是你因着误会倒戈相向慕容傲,他也不会介意。因为万一,日后他若是死无葬身之地,皇上他……皇上说慕容傲其实本是个极念旧情之人,想来一定不会为难你,天下之大,总会有你的活路,不用跟着他一起去死。” 烟落的心中“咯咯”地响着,仿佛有什么东西狠狠地裂开了,那样的疼痛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她的眼眶之中,皆是酸涩之意。可是她却一点也哭不出来,也许,这样的她已经不配哭泣了。她哭什么呢?哭自己的愚蠢?竟是不能体会他的深情?哭他的傻气?竟是替她的今后想的那样远。 没有泪水的心原来竟可以如此空洞,她忽然觉着自己竟是如此心胸狭隘。 楼征云见烟落沉默不语,长长叹一口气,说出了至关重要的一句话,”烟落,我从小看着你长大。你的脾气秉性,我还能不了解么?你看似温和柔婉,实则浑身带刺,你用浑身的刺将自己保护起来,其实那样更容易受到伤害。况且你昔日对慕容傲有情,对皇上昔日的强取豪夺恐怕是一直惦念记恨于心罢。你实话告诉哥哥,即便是我们将慕容傲的狼子野心告诉于你,你会选择相信慕容傲还是选择相信皇上?” 有惨然的笑容在烟落清丽的面庞浮起,仿佛是一朵昙花收拢洁白花瓣,她缓缓垂下眸来,眼角徐徐落下一滴晶莹来,无尽的夜风扑到她的脸上,似也吹不干她的清泪成双。 她低,缓声道:“哥哥说的没有错,我会选择相信慕容傲。若不是亲眼瞧见,我至始至终都不相信他会是利用我。哥哥,我一直以为风离御,他对我只是利用,只是无情。”原来,风离御是这般的了解自己,他竟是知道自己宁可相信慕容傲,也不愿相信他的真情。 楼征云心底没来由的一阵郁结绞痛,脑中似焚烧着无数烈火,突然薄怒道:“我想慕容傲自一次接近你,也许便是想利用你了,他以为你有三分相似梅澜影,认为皇上必定会心仪于你,是以找你来入局也并不奇怪。可是我与皇上知交多年,我最是清楚了,皇上根本就不爱梅澜影。皇上心中气恼的始终都是当日慕容傲竟然为了区区一个女人而背叛他们之间的兄弟情谊。烟落,你自小就聪慧无双,怎的就是想不破其中缘故?你总是说‘你以为’,你总是以自己的感觉去钻牛角尖,何曾心平气和去思量一件事情?凡事都只将他往坏处揣度,你如何能体会他的用心?所以你只会活在痛苦仇恨之中!” 他的话,字宇如尖锐的钢刀,直插入烟落的心口,她只是安静地、安静地听着。 楼征云强自压下心中怒气,忽觉自己语气过重了,是以缓声又道:“你为何仔细不想想,皇上若是一直利用你,若是对你无情。当初又为何想尽办法娶你做他的侧妃?自从慕容傲为了梅澜影背弃兄弟情谊之后,我看着他心中极是恼恨,对女人则更是厌恶,平日只作玩物,何曾肯让哪一名女子为他生儿育女?若是他真的对你无情,只是利用,利用完了大可以丢弃不顾,他又为何执意要立你为皇后,再立你们的孩子为太子?即便是后来那样无奈的情况之下,他都不愿废去你的皇后名分。同为男人,他对你的心意,我怎会看不明白!是你自己不肯细想,才会铸成大错,我怎也料想不到你竟是想杀了他,烟落你真是……” 他不忍再说下去,只站起身,转过脸,拂袖道:“烟落,如今一切都过去了。希望你现在能好好珍惜。”言罢,他缓步离去。大战在即,他的责任和要做的事还很多很多,言尽于此,相信妹妹从今以后不会再意气用事,几事都能冷静下来去仔细思考。 山风入夜强劲,鼓鼓地贴着面颊划过去,似片片锋利的刀刃刮在她的脸上,两颊**辣地疼痛。不远处的山涧之中,似有溪水潺潺之声,呜咽如诉,正如她此刻曲折的心境。 她的泪水终于一滴一滴滑落下来,无声蜿蜒在了她的面颊之上。呼吸之间有锥心的焦痛,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害裂般的痛楚。 他对她,想来一定是失望之极了罢,所以在空灵山后山崖凉亭之上的那日,他才会那般痛不欲生地想要将心掏出来给她看罢。其实,她对自己,亦是很失望。只是,不知还能不能挽回? “烟儿,我只爱你。” 那日,他的话语甜蜜如斯,至今仍是久久萦绕在耳边,飘散不去。 风夹杂着荼靡的浅浅清香,那种香,是春日新开的山野小花,清新的味道,令她头脑愈清明起来。她的寒冬,终于也过去了。 山花烂漫,如今已是春意浓浓,抬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痕,转而轻柔一笑。她侧眸凝望着不远处的皇帐,厚重的青绿色帆布合围而成,华丽的金帐顶覆盖其上。青绿色的帆布,终究还是有些许透光的,隐隐可见重重叠叠黑影映照其上,随着光影的闪动而微微晃着。 突然间,似有人轻轻撩帘,漏出满室明亮的光线,而那样耀眼炫目的强光几乎刺得烟落睁不开眼。只见数名身穿铠甲,身形壮硕之人徐徐自里面一一出来,个个皆是神色凛凛,想必他们的军事商谈已是结束。 也不知过了多久,夜风吹亮了星子。 手中端着一碗参茶,烟落独自徘徊在了皇帐门口,几次欲抬步入内,却又硬生生地停住了脚步。风离御应当就在里面,也不知在忙什么公务,她究竟能不能进去打搅呢? 她缄默了,而这样的缄默,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她的眉心,已是笼上淡淡一层郁郁的神情。也许,哥哥的一番话,使她的心中,终究觉着自己无颜去面对他。 山中寂静,静得仿佛万籁都要一齐开口叹息一般,春暖之风掠过身旁一树一树的花开,似有花朵绵绵落地,出轻微的“扑嗒”“扑嗒”的柔软声响,似温柔的催促。 她终于屏住呼吸,横一横心,伸手撩开了厚重的布帘,抬步进入皇帐之中。 一脚踏入的是绵软的感觉,皇帐里面铺上了厚实的明黄色绒毯,其上一朵朵妖艳的莲花正无限伸展着它的花瓣,重重叠叠花瓣的尽头,只见风离御正盘腿坐在一个蒲团垫子之上,身前是一盏长长的檀木矮几,他正优雅半斜着身子,修长的一手撑着额头,另一手中正执了一卷羊皮地图,凝眸仔细瞧着。 抬眸见是烟落来了,他缓缓敛下如羽双睫,面色平静如三月间纹丝不动的湖水,声音清淡而悦耳,只道:“你来了,有事么?”随着烟落的撩帘,一同入来的夜风吹散了他额边散碎的头,他徐徐拨开,继续凝神瞧着手中的羊皮地图。 风离御面上虽是不动声色,可是心底却是将她怨了干遍万遍,明明在门口站了那样久,竟愣是不进来,害的他等了这样久,这微支斜着身子的姿势他维持了太久太久,以至于全身都快僵得麻了,酸痛无比,手中的羊皮地图早就快被他看滥了。 烟落微微一愣,见他一副淡淡的表情,心中猛然一滞,唇边掠过一丝涩涩的苦,缓缓跛步上前,近至他的身侧,将手中的参茶轻轻搁在他的身旁,小声道:“夜深了,喝杯参茶提提精神罢。” 风离御依旧是纹丝不动,略略勾起狭长的凤眸,瞟了一眼那参茶,乌糟糟的颜色,也没有冒着热气,看那个样子,只怕早已经是冷了。又偷偷觑了烟落一眼,故作一脸冷淡道:“知道了,先搁着,等会儿再饮。” 烟落淡淡“哦”了一声,容色却一分一分黯淡下去,再说不出一句话来。皇帐之中红烛轻摇,她的影子亦映在帐上轻轻晃着。依依望去,竟像是在颤抖一般。眼中有酸楚的雾气氤氲,渐渐浮起一片朦胧。 她的任性妄为,她的冲动行事,终于令他对她冷淡了么?自己曾经拥有的他的爱,难道也要如流沙一般在掌心一分一分消逝么?难道,这便是上天对她的惩罚么?惩罚她的无知么? 风离御不察她的深思,又是抬眸觑了一眼正一脸呆滞凝坐在他身边的烟落。望着她的一脸出神,暗自咬牙,这个笨女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呢,他们已是这么久没有见面了,这么久没能如此肆意在一起了,她也不知道主动些,与他亲热些,区区一碗冷的参茶就想将他打了,也没有那么容易。 此时此刻,他突然恨极了她的冷清淡然,总是那般不温不火的样子,她难道就不会温柔一些,主动一些,魅惑一些么?他们之间的情,从来都是他主动,而她,从来都是被动承受。 今日,他一定要将她埋藏在心底的全部热情尽数逼迫出来。赶路的这两天,从她时而向他投来的深切的眼神,他能体会到她亦是爱他的。只是,这个小妮子究竟还在矜持些什么? 心中哀叹数千次数万次,也许她就是上天派来惩罚他的妖精,从前他总是不屑主动送上门的女人,因为仰慕他的女子着实太多太多了。如今,他希望她主动靠近些他,确是这么的难。 一个不留神,他的目光已是流连在了她左脸颊的伤痕之处上。看起来,已是比他上次在正泰殿瞧见时又好了许多,如今只余三道淡淡的粉色印痕。心中感慨顿时如四海翻滚,各色的味道漫上心间。他的烟儿,是那般的倔强,令人可气又可恨。 烟落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她的左脸颊之上,略略低,左手不由自主的抚上自己受伤的面颊。其实,女子谁人不爱惜自己的容颜呢?当日她原不过是一时意气用事,不愿做梅澜影的替身罢了,可是如今她的意气用事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笑话。 一回,她的心中深深闪过害怕,她已经不再美丽了,那他会不会介意?会不会不要她了? 轻轻捂住脸颊,她垂眉敛眼,舌尖咯咯而颤,小声问道,声音之中却含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凄哑,“很丑么?我的脸,也不知还能不能治好……” 语未毕,已是被风离御冷声打断,他微恼道:“不用治了!” 风离御修长的眉毛紧紧拧成一个“川”字,脑中突然回想起了莫寻离开之前,最后那一句话,“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 愈想心中愈是气愤难耐,他的女人,竟然还要被人永远记住,还当着他的面大刺刺的说出来,这个完颜寻真是当他不存在,竟是一点也不将他放在眼中。 他想着,又是侧眸瞥了一眼她脸上的伤痕,再是瞧了一眼她完美的右脸。深深凝眉,白璧微瑕,连这样都有人惦记着他的女人,他气的牙根直痒。即便是她自己没有毁容,此刻的他都想替她再补划上一二刀,省的旁人总是惦记。 烟落不解他缘何会这般说,只当做他是怨恨自己昔日的莽撞,默默垂下头,不语。 风离御见她半日都没有反应,不由得更是泄了几分气,微恼沉声道:“我有些累了。” 心中暗骂,笨女人,就不知上来替他揉一揉肩么?他辛苦奔波了那么多日,还要与人比武争夺妻子,怎么此刻想抱个温香软玉在怀中,竟是这样的难。 烟落一听,直以为他下逐客令,不想见她。旋即站起身,她面色带着一分尴尬道:“那你早些休息罢,我就不打搅了。”说着,她脚下已是挪动步子,飞快地朝门口奔去。 风离御一双狭长的凤眸圆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到的,她竟然就这样走了,天底下有这么木的人么?他都暗示的这样明显,她都看不明白。仰天长叹,亏他以前怎会觉着她聪慧无双,如今看来,她简直就是十足的笨蛋一个,脑中装的都是稻草。 暗自捏紧的一拳,几乎将手中羊皮地图揉碎了都不自知,“砰”地一声,他重重一击在檀木案几之上,满腔的怨气怒气无处可泄,胸口不停地上下起伏着,有如汹涌的海潮一般一浪接着一浪,无法平息。 只是…… 突然,幽远的山间,宁静的夜空之中,似有一缕徐徐袅袅的箫音渐渐响起,那样的轻柔,那样的温柔,只一瞬间便平息了他心中所有的愤然不平。 箫音婉转,清旷得如同一缕断续的声音,悠长的音色在云影浅淡的重叠间往来穿梭,回肠荡气,只觉自己五内里都随着每一个高低音跌宕不已,仿佛全身原本闭塞的三百六十个毛孔全舒展了开来。 他的脚步已是控制不住地朝帐外走去,徐徐清凉的夜风,吹起他宽松的衣袖翩翩鼓起,如同一只巨大的蝶儿在暗夜之中飘旋震翅。他一步一步地朝着那箫音而去,如同着了庵一般。 清冽的溪水边,只见她独自一人跪坐在了柔软的草地之上,长长的头随意披散着,她的身侧,是潺潺流过的碧波,天际辽阔无尽,满天无数繁星倾倒在河中,颗颗明亮如碎钻,青青水草摇曳水中,有郁郁的河水蓬勃气息。 她浑然不觉他的靠近,只一味动情地吹奏着,一曲如丝缎般柔美,泉水般清亮,情人般温柔,曲折迤逦不尽,纠缠千里,她的思念,她的柔情,她的多情,尽数融在了这样的绵绵一曲之中。 风离御只静静依靠在了一颗粗壮的大树之上,心底的柔情缓缓四溢,此情此景,不禁教他想起了万灯节那日,他在画舫那日强占她的情景。那时,坚韧如她,没有在他的面前落下一滴泪水。 而如今,她亦是这般,将所有的苦痛,将所有的情感都化作了这样一曲夜箫。 他真的不知道,是不是就在那样一个星垂湖面、碧波荡漾的夜晚,她的箫声,她倔强而又凄然的身影从此已是深深植入他的心中,再也无法挥去。 而他所有的挣扎,只是如坠蛛网之中,愈缚愈紧,而他所有的抵抗,只是令他愈陷愈深,无法自拔。 也许她从来都是这般不善表达自己的情感。 长叹一声,罢了,哪怕终其一生都是他主动去爱她,他也只能认了,谁教他已是爱惨了她呢。 一曲三回,渐渐而止。那美妙的旋律似乎还凝滞在了空中回旋缠绕,久久不散。而他,已是半晌痴痴凝神,如堕梦中。 烟落徐徐站起身,宽大的蝶袖被风带起飘飘若流雪回风之态,转身却看见风离御正立于她的身后,不由倏然一惊,一双秋水盈盈的眸子里流露出混合着不安的眼波,轻声唤道:“我,打搅你休息了么?” 见他凝神不语,她又唤了他好几声,“御?” 夜渐凉,有栖在树上的寒鸦偶然怪叫一声,惊破这寂静。 风离御如梦初醒,突然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十指紧紧相扣,一根根地交错。这样牵手的姿势,赫然是“同心扣”的姿势,十指交握,永不分离。 朝着皇帐而去…… 回去的路长而冷清,两侧重重树影遮挡,依稀可以听见凉风送来树叶摩挲单调的声音。他们走得并不快,两个人长长的影子映在山间的碎石子上几乎交叠在一起,如同一个人般。 皇帐之中,一盏铜底仙鹤烛台,烛火已是燃得太久太久,蜿蜒凝下了一树美丽的珊瑚,烟落执起锡铜挑轻轻拨了拨烛焰,将那幽幽跳动的烛火挑燃得更旺,明耀的火光清晰照亮了一室。 她小心翼翼端起烛台,缓缓绕过了案几之后的九转屏风,屏风之后,是一袭宽大的软榻,其上铺着光滑的锦衾。 转眸,看向此时正斜躺在了软榻之上的风离御。搁下烛台,她极缓慢极缓慢地走向他,他英俊的容颜在烛火的映照之下,似散出淡淡柔和的光晕,俊朗的眉间略有倦色。心下一软,她纤柔的手指已是眷眷抚上他的英挺的眉,他的面庞。 风离御怔在当场,不知她意欲为何,薄唇微张,全身渐渐绷紧,无法动弹一分一毫。 她的手,极是轻柔,缓缓向下,轻轻抚过他微微凸起的喉结,感受着他喉间的上下滚动,而那样的温热触感,似乎能安定她狂乱的心。 弯下身,她抚上他品蓝色银边的衣领,缓缓解开他脖颈之间的金线盘扣,一颗,再一颗,再一颗。 忽觉手上一紧,风离御已是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他几乎不敢相信,她,这是在诱惑他么? 原来,自己的自持力竟是这样的差,只是她如此细微的一个挑逗,已是令他整个人彻底崩溃,瞬间便被难耐的欲火狂潮覆没,而他自己不过是沉溺其间,无法自拔。 方才,他的心中还在抱怨,他的小女人过于冷情,不懂得主动亲近他。可是如今,备受折磨的人却是他。天,他要彻底疯了。 烟落缓缓抬眸,对上了他一双渐渐暗红的凤眸,只低低绽出温柔笑意,道:“御,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伤口。” 橘红的烛火照在一旁,灯火一跳一跳,漾漾的晕散开如行云流水一般的暖光,照耀在他们的脸上,隐约透着灯光的温暖橙红,亦添了一抹暧昧之色。 烟落双颊绯红,如染上一抹石榴红色,她一一解开他品蓝色锦袍的金丝盘扣,缓缓褪去他的衣衫,愈来愈浓烈的龙涎香,飘散在了周遭的空气之中,近在咫尺,离得那样近,她几乎能清晰地听见他的心正在猛烈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又一下。 精壮而又光滑的肌肤,一寸又一寸,暴露在她的眼前,她平生从未做过如此大胆之事。只是,当那样一道短窄的剑伤,赤黑赤黑的颜色,赫然呈现在她的面前之时。那样的狰狞之色,瞬间便有如芒刺一般刺入她的双眸之间,仿佛是她永远也拔除不去的痛。 泪水缓缓滑下,有着击晶裂玉之美,点点晶莹在烛火之中闪耀出无限润泽的光芒。那样的剑伤,她真的不知道,当时的他,会有多么的痛,不知是身体更痛,还是心底更痛。 俯,她微凉的唇轻轻覆上他精壮挺拔的身躯,辗转流连在了他的伤处之上,仔细亲吻着,一遍又一遍。炙烫的泪,如奔腾不息的小溪流淌,每一滴,每一道泪痕皆是烫痛了他的身躯。 帐外天色暗如墨汁化成,似下起了小雨,愈下愈大,扑扑地打在了帐顶之上,沙沙声安静入耳,和着他急促的呼吸。烛火燃得更旺,室内愈暖洋,春意无边。 风离御只觉脑中“轰”地一声,全身瞬间僵硬绷直如玄铁,熟悉的**狂潮一波又一波地向他袭来,他的喉间已是干裂嘶哑,再无法说出一个字来。有豆大的汗珠自他的额际不断地滑落,点点都滴落在了光滑柔软的床榻之上,瞬间便被吸附殆尽,如同他残存的理智一般,消失殆尽。 如此煽情,如此魅惑。她,简直就是妖精之中的妖精。 只听他闷吼一声,似是痛苦异常。一个利落翻身,度之快,仿佛只是一眨眼间,衣角忽忽生风,她已然置身在了他的身下。 烟落微惊,刚欲开口,樱唇已是被他俘获。她毫无防备,不由得睁大了双眼,却被他攻城略地地更深的侵入,他的双唇辗转吸吮,由浅至深,挑逗着她的丁香,她忍不住叮咛出声,娇小的身躯下意识地贴紧他,只觉得身体滚烫,渐渐被熟悉的热浪淹没,那样的难耐,几乎不能承受,仿佛只有他才是解渴之药一般。 那种熟悉的情愫由他的双唇,一点一点灌入她的体内,他一寸一寸收紧对她的钳制,温热而略略粗糙的大掌,狂野地游移在了她玲珑有致的身段之上,她腹中最后一点空气都被他吸吮殆尽,理智渐渐丧失,全身瘫软若一汪春泥,化在了他的手中,一任他欲所欲求。 随之,胸前一凉,内里贴身的小衣已是被他揭去,未及她反应过来,他的大掌已是握住她胸前的柔软。她开始难耐的挣扎,但随着她的挣扎,他的唇舌更深地挺入她的檀口,而他的手一次又比一次猛烈地肆虐着她娇柔的身躯。 腰带轻分,罗裙半裢,她的上方,是他挺拔俊美的身躯,他的满头黑,随着他衣袖的轻挥,飘然而落,如潺潺飞瀑倾泻而下,那样的邪魅无比,只一瞬间便掠夺了她的呼吸。 勾起如玉藕臂,她紧紧环住他的脖颈,一任他们彼此的长死死纠缠在一起,难分难解。她爱他,此刻她几乎不敢相信,这般绝美、这般优秀的男子竟会是她的丈夫,是她的天,是她的地,是她一生的依靠。 他一声叹息,俯下身来,辗转缱绻。再一次,以吻封住她的双唇。双腿被他轻轻分开,她有着片刻的羞怯,最私密之处,已是被他挺身长驱直入,满满地占据。久未曾欢好,又是生产过后,她痛得身形一缩,无形之中却更紧地将他包裹。 他倒吸一口凉气,努力压制着自己的闷哼,自己亦是太久太久不曾尝**滋味,她的美好,她的紧致,几乎令他在进入的那一瞬间,几乎就达到了高氵朝。天,他的妖女,她究竟是如何办到的,至今每一次都宛若处*女初次一般,青涩并着紧致,纯净并着柔媚,令人如饮美酒,似摄甘露,醺然欲醉。 她渐渐适应了他的侵占,控制不住地一阵阵轻颤,忍不住挪动了下,而这样细微的动作立刻引他丧失了所有残存的理智,宛如一匹烈马般,在她的身上纵情驰骋,浑身燥热,他一寸一寸地占有着她,直到她被他折磨得欲生不能、欲死不能,也不愿停止。 欢爱,原不过就是,世间最甜蜜的折磨。 她早已是忘却了羞怯,忘却了矜持,只是紧紧拥住他,仿佛想要将他揉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突然之间,她睁圆了美眸,因为那种极致的折磨与痛苦中竟是生出了最蚀骨**的快感,一浪高过一浪地彻底将她淹没,止不住的颤抖令她整个人蜷缩起来,喉间终于克制不住的低吟出声,酥软媚骨,“御,我受不了了……” 他看着她,柔软的烛火,映照在了那副俊颜上,晕出淡淡的阴影,如此邪魅,如此桀骜,如此动容。 她的脸色已是潮红一片,亦是直勾勾地瞧着他,突然间,她如同受了蛊惑一般,缓缓支起身,徐徐贴近她,温热的唇瓣,青涩地吻上他的薄唇。 在肌肤相接的瞬间,她,明显感觉到他的一震。 “妖女……”他邪气的笑了,双眸一亮,再这样下去,他只怕很快便要丢盔卸甲。突然,他将她翻转过来,湿热的吻沿着她柔美的背脊一路向下,双手钳住她纤柔的腰肢,低吼一声,自身后,贯穿而入,彻底的占有了她。 她的身子被他牢牢箍于身前,涨痛得一阵阵战栗,似有大滴的汗珠自他如玉的脸庞滑落而下,滴滴垂落至她柔美纤细的腰间,那样炙热的温度几乎要将她烫穿,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更为激烈的快感。 纵情,复沉醉,直至再入生死难离的极乐地。到后来,她已然不支,但每一次,均被他一寸一寸,重又唤醒。哀求,讨饶,难抑的娇呼,辗转往复,永无止境。 一次又一次,他带着她共赴**巫山,她随着他,沉沦,再沉沦,直至漆黑不及处。欢爱后得到的满足,不过是深可蚀骨的毒瘾,而他们只是饮鸩止渴,愈饮愈渴,于饮愈难离,直至不能胜,渐渐夺去了他们所有的心力与神智。 那一夜,他一次又一次要她,直至丑时鸡鸣的军鼓已是遥遥悾悾响起,她依稀察觉到他似披衣坐起,却没有力气睁开双目,只沉沉睡去。 风离御回眸,温柔凝视着她熟睡中的容颜,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她光洁却又黏湿的脸颊,仿若轻轻抚触着自己最珍爱之物,仿佛永远也瞧不够一般。 轻轻为她掖好被角,遮住她那赛雪肌肤之上满身欢爱的痕迹。 起身,他缓缓走出了皇帐,一阵清新的山风,徐徐吹了进来,似想吹散一室绮丽甜腻的欢好气息,却无法将它们尽数吹去。 天,灰蒙蒙地有些阴沉,雨点绵密,随风飘来,丝丝落在了他的面颊之上,如花针般轻轻地刺着、灼痛着,可心中有的,只余甜蜜。 原本一直等候在了皇帐之外的楼征云,甫一见风离御终于自内中出来,立即拱手迎上,神色微凛,低声道:“皇上。” 风离御见他似被一身雨水沾湿,仿佛已是在帐外候了很久一般,不由得疑惑问道:“你等了朕很久?” 楼征云微愣一下,有些赧然,道:“皇上,昨夜子时有最新的军情送来,情况似乎不太好。”他的确在皇帐之外等候了很久,一直不愿入内打搅。 风离御转眸,俊眉微蹙,凝声道:“快讲。” 楼征云沉声道:“南漠国新国主登基了有段日子了,听说竟是原太子风离澈,不知这事皇上是否知晓?” 风离御略一颔道:“朕知晓一些,可个中缘由不是很清楚。” 楼征云继续道:“昨夜,青州驻守派人加急火来报,说是南漠国大军突然压境,青州情况十分危急。眼下我们是腹背受敌,形势恐怕真的不好。” 风离御扬一扬眉,修长的手指用力拧了拧眉心,神情略显疲惫,只问道:“我让你派使者,转达给他的意思,你差人转送到了没有?毕竟是自家兄弟,如今又是外敌当前。” 楼征云低叹一声道:“送达了。只是,他的回复是:他如今,不姓风离!而且……”他欲言又止。 风离御轩眉一扬,“而且什么?”心中似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 楼征云眉心剧烈一颤,沉声道:“而且,他说,你应该很清楚他想要的是什么。” 深深吸了一口山间清冷的空气,顿时只觉五脏六腑都被冻住一般。风离御暗自捏紧拳,眼中已是无声漫上一层凉薄如霜的清冷,清冷之中似有火焰灼灼燃烧,转眸望一望皇帐,此时的她,应当正睡的香甜罢。 这样的动荡争斗日子,也不知何时才能结束。如果风离澈执意出兵干涉,那他的复国之路,将会走的更是艰难。看来,情况并不似他想象的那样顺利。 轻轻拍一拍楼征云的肩头,他的眸光不由自主地又朝皇帐望去,俊颜沉静如一泊清水,只低叹道:“别让她知道。” “这是自然。”楼征云略一颔,应声道。 风离御徐徐转身,颀长的身影,缓缓没入细密的山雨之中,直至朦胧不复可见…… 卷三残颜皇后 第三十四章 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日傍晚,风离御自蒙蒙细雨之中策马而来。 天尚未全黑,只一味暗沉,皇帐之中,烟落已是早早点上了蜡烛,一双红烛如双如对,明媚如情人含情相视的剪水双瞳,幽幽跳动着。 他甫一踏入皇帐之中,她已是温然迎上,微微一笑,便伸手替他解下肩处的黑锦披风,仿若等候自己丈夫回家的小妻子一般。轻轻推一推他的手臂,低语如呢喃,“御,前线军情如何?情况好不好?” 他一臂勾过她,话语裹在绵密如雨的亲吻里,清凉如同此刻帐外小雨,“一切都很顺利,你不要担心。”愈吻愈是动情,他逐渐加深了这个吻。 她羞怯闪躲着,小脸已是飞上石榴色,瞬间涨得通红,低哑着声道:“御,天还亮着呢,你别这样。”愈说声音愈是低了下去,到最后,已是低不可闻。 她这样的神情,脉脉的娇靥,含羞的风情,令他的心中极是惬意。只邪肆一笑,他轻轻咬着她小巧玲珑的耳垂,低声暖昧道:“那你的意思是,要等晚上了?” 一缕滚烫的绯红倏地窜至耳根,几乎要焚烧起来,她尴尬地娇嗔道:“你胡说些什么呢,我才不是那个意思。” 今日的他穿一袭黑色滚雀金边锦袍,低头突然瞥见他的袖口似不慎勾破一处,拉过他的手,她微微蹙眉,忙问道:“怎么了,你怎的这般不小心,好好的袍子勾破了这样一处,手有没有受伤?” 他背过身去,徐徐脱下外衣,随手扯过一件家常的淡青色袍子穿了,回眸浅笑道:“没事。许是今日去山谷亲视地形时,不慎被灌木荆棘丛勾破了。一件衣裳而已,不值什么。” 烟落只抱着他的黑色锦袍,站立着,仔细翻了翻袖口,颇为心疼道:“这样好的一件雀金袍子,价值千金呢。我先替你缝一下罢,看看还能不能补好。” 坐回软榻边,挑了一盏烛火放在床榻边的案几之上,她取出针簪,自他黑袍袖口反抽出一缕雀金丝线,绕了一绕再穿进去,照着原先的六和凤尾云纹,挑起针脚仔细缝了起来。 帐外的天渐渐黑了,衬得室内烛火益显得清亮起来,将她凝认真的影子长长拖曳至青绿色的帐壁之上,更添一抹温馨之意。 风离御挨着她的身侧徐徐坐下,只看着她一针一线的缝着,那样细密的针脚,用的尚且是衣裳原来的丝线,缝过之处,再也瞧不出一丝一毫破损的痕迹,吻合得天衣无缝,仿若天生就是这样一般。 如此精湛的绣针之术,她的女红,比宫中织锦局的掌制宫女都要远远胜出数倍,她是如此的心灵手巧,教人欣赏。她的乱针绣法,她的双面绣,她的微型刺绣,他都一一见识过,无一不令他惊叹。 此刻,瞧着她像个小妻子一般替他缝补着衣服,甜蜜的滋味如三月里的蔷薇之花般缓缓爬上墙头,他心中一暖,不由自主的一臂将她揽入怀中,柔声问道:“烟儿,你的刺绣,是谁教你的?是你娘么?” 烟落侧眸瞧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摇摇头道:“我娘并不擅长女红,只会绣些寻常家用而已。” “哦。”他应声道,在她的额际梢处轻轻落下一吻,想一想又问道:“那你这一手技艺炉火纯青的吹箫呢?还有琵琶,还有跳舞,书画又是何人所授?是你娘么?”她的多才多艺,他皆一一领教过,心中突然很感兴趣,她的娘亲出身云州歌伶院,琴棋书画应当会一些罢,不知是不是她的娘亲亲自所授。 烟落想一想,答道:“娘亲其实只善歌唱,歌喉细腻无比,宛若天籁,听之令人忘俗。至于琴棋书画只是略略所通罢了,并不精通。” 烛火映照得人的心境温润如白玉华泽,风离御的声音亦是温柔如春水,“那你一定也会唱了,我还从没有听你唱过一曲,不如,你现在唱上一曲让我听听。”他突然来了些许兴致,她的针线刺绣巧夺天工,她的琵琶声声如珠玉落盘,她的舞姿蝙跹如蝶儿在花丛中尽情欢悦,她的画大气沆瀣如行云流水一般,只是他还从未听过她的歌喉,她说起话来声音若三月间风铃轻摇,泠泠轻响,不知唱起来会是何等的甜美醉人。 烟落低低垂,摇一摇头,只歉然一笑道:“御,我不会唱。小的时候,娘亲曾经想教我唱歌,只是试了一两个音后,娘亲说我的嗓子没有天分,此后便没有再学了。” 手中的衣裳已是缝补完,她将针脚绕成一个如意结,低头用力咬断线头,黑色雀金锦袍递至风离御的手中之时,已是再看不出丝毫破损痕迹。 他的手怜惜地按在她的手上,轻柔道:“你是我所见过的,最有天分的女子。”他的声音清淡而悦耳,徐徐缭绕在了烟落的耳畔。 其实,若说心中没有半分疑惑,亦是假话。听闻烟落的娘亲在她两岁之时自云州来到晋都,后楼封贤认下烟落她这个女儿。只是,这么多年来,她的身份总是备受争议。 他疑惑的是,烟儿的娘亲不善女红,亦不善琴棋书画,只会唱歌,可烟儿却与她的娘亲恰恰相反,大相径庭。难道,烟儿的多才多艺,皆是承袭于楼封贤?可这似乎也说不过去。烟儿的娘亲李翠霞他不是没有见过,美是美矣,却美的媚俗,丝毫无气质可言,性子亦是俗不可耐。很难想象,这样庸俗的母亲竟能生出性子如此淡雅、气质如此清新的女儿来。 他的烟儿,淡雅之中透着一分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清冷之中透着一分坚韧,温婉之中透着一分小女人的柔媚,美的惊艳,美的清新,宛若一朵桅子花缓缓绽放,令人见之忘俗。而她,便是这样多矛盾的完美结合,令他深深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转眸,瞥向身旁搁着的已是缝补好的衣服,他轻柔的笑了,如果日子,每一天都是这般平淡而又温馨,那该有多好。 烟落缓缓伏身于他的膝上,长长的头随意披散着,半点妆饰也无。他淡青色的衣衫有柔软伏贴的质感,紧紧贴在了她的皮肤之上。 安静地相对,时间都仿佛停滞了一般,不愿前行。 他将她拢于怀中,手指怜惜地穿过她的如流波一般微有光泽的青丝,徐徐开口问道:“烟儿,你此次和莫寻在一处,可有见到无忧?”战事纷乱,他们的一双儿女皆不能在身边,这恐怕是此时此刻最大的遗憾了。 只是,如今慕容成杰固守天险,牢牢占据着晋都,这样苦热的战争,也不知何时才能结束。远处天边悬挂着的月儿,已是圆了一次又一次,只是不知何时,他们才能真正的合家团圆。 她仰起头看着他,他的下巴有新划过的青郁的色泽,像是清晨日出之前那抹微亮的晨光,略略迟疑了下,她开口道:“见到了,莫寻其实并没有将无忧送去夏北王庭,而是将她留在了凉州。无忧她,很是可爱呢。”她有些犹豫,不知无忧患有先天性心悸的事,她该不该告诉他呢?如今前线战事逼紧,是否不应当再分他的神了。 风离御轻轻叹一口气道:“无忧,生下来时,我只匆匆见了一面而已,那孩子长得像极了你,很美。也不知如今长大些了没有,也不知莫寻是否会好好照顾她。那日与他决斗,当时我背后的箭伤又是复裂,加上战事临近,不能久留,否然我一定会将无忧要回来。” 她的身子微微一震,唇边依旧是浅浅笑得温婉,可却难掩心底的酸涩苦楚四溢,像是含了一枚极青的梅子在口中,吐亦吐不出,吞亦吞不下,只得任它酸在口中,涩到心里。她真的不知道,她的无忧,还能和他们团聚么?又何时才能团聚? 他似感受到了她的异常,俊眉紧蹙,轻轻托起她的下颖,温润如水的凤眸深深凝视入她的眼底,她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那样的凄然无助写的是清清楚楚,心内一震,他颤颤开口问道:“无忧,可是有什么事?” 烟落转眸,望向微微颤动的烛火,那样的轻颤仿佛能映照出人生的无奈,他是无忧的父亲,如何能瞒得了他呢。即便此刻瞒住他,又能瞒得了他多久呢? 再次缓缓伏身,她紧紧拥住他颀长挺拔的身躯,低声叹道:“无忧患有心悸之症,是先天之症,这世上也许只有莫寻才能治好她。”略略抬起头,她强自扯出一抹宽慰的笑容,轻声道:“所以,御,你不要过于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先天的心悸之症?怎会这样?”他似是一惊,突然将烟落自膝盖上拉起,复又望着她,眉心突突一跳,似是风熄灭烛火前的惊动,颤着声疑问道:“难道是那一次,我不慎用金令牌砸中了你的腹部,那日你流了那样多的血,会不会是这个缘故……” 她急忙捂住他的薄唇,摇一摇头,极力压住心头的忐忑与惊动,柔声道:“胡说,不是的,莫寻说不是的,你别径自胡思乱想。”事已至此,虽然无忧之事他们都有责任,可她不愿他再如此自责了。眼下,于他最要紧的事,是收复晋都。至于其他事,日后再从长计议。 风离御顺势环拥住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涩哑,低叹道:“终究是我令你受苦了,你怀着咱们的孩子是那样的辛苦,我不能陪在你的身边,也没有让你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 轻轻叹息一声,他抚着她的背脊,声音似柔软展开的一匹绢绸,道:“烟儿,跟着我,你过得很辛苦么?”终究,是他将她拉入这样一场暗无天日的皇位争斗之中,是他的私心,想要彻底占有她,才会令她深深陷入局中。 她缓缓滑下一寸,头抵在他的胸前,静静道:“御,若真有辛苦,如今我已是甘之如饴。只是,我希望,你不要再瞒我这般辛苦了,我不要独活,只想与你同生死,共进退。”他是那风晋皇朝高高在上的皇帝,而她是他的皇后,他身负的沉重责任,亦是她不可推卸的责任。不论会有多么辛苦,她都希望能与他一同分担。 他的下颌抵在她的额上,胡渣硌在肌肤之间,刺得她酥酥地麻痒,只听他柔声道:“烟儿,就快结束了。再不会辛苦了。” 她不语,只是安静闭上眼眸,颔回应,风风雨雨,经历了那样久,湛蓝的天空,终于要见彩虹了么? 她的手停留在他的手心之中,默默感受他手心传来的温度。他的肩膀坚实而稳固,她依依靠着他,听着他的心跳声沉沉入耳,舒心而又安适。 “烟儿,不要离开我……”突然,他似轻声低喃了一句,缥缈若云烟,一吹即散。 烟落没有听得十分真切,复抬,看向风离御,柔声问道:“御,你刚才说什么?” 他的目光带着一丝忧郁的色彩,旋即却被清润取代,她清晰地看到他眼中自己的身影,即便帐外漫天星光再璀璨,亦璀璨不过他眼中执着的明光。他微笑着,摇一摇头,道:“没什么。” 烛火摇曳周遭,偶尔迸出一点火星,却明灿如流星划过。她微微侧,他温暖洁净的气息裹着他的吻铺天盖地覆盖了下来。 锦衾太光滑,仿佛是不真实一般,贴在肌肤之上激起一层奇异的麻麻的粟粒,雪白轻软的罗裳委委安静垂地,周遭里静得如同不在人世,那样静,静得只余细雨绵绵打落在青帐之上的潺潺低吟。 一声,又一声,像是要惊破缠绵中的绮色欢梦般。 她的身体渐次滚烫起来,仿佛有熊熊烈火自心间燃烧,他的吻越深越缠绵,正在难分难舍之际,忽有冷风带着雨后清新的芳草气息徐徐灌入皇帐之中,烟落自迷醉之中艰难分出一缕神,自屏风后的缝隙间隐约瞧见竟是风离清撩帘踏入了皇帐之中。 “轰”的一声,她的脑中瞬间一热,双颊立即烧红如熟透了的虾子般,用力推一推正欺压在她身上犹不自知的风离御,而他邪恶的手掌已是探入她的小衣之内,肆意游移着。 用尽全身的力气,好不容易才挣脱了他,她低声道:“御,是九王来了呢,你快放开我。” 风离御神情极是懊丧,蹙眉猛地甩一甩头,深深吸一口气,抚平着自己凌乱急促的呼吸,正了正自己微乱褶皱的衣襟,徐徐起身,步出屏风。 烟落亦是慌忙理一理微乱的长,将小腰间被他解开的扣子一一系好。 听起来,风离清的脚步似是愈来愈近,杂乱错综,仿佛还不止一人。她的心中难免有些尴尬紧张,最后一粒扣子竟是扣了三次方才扣上。 终于将自已打理好,她自九转屏风后低垂着头缓缓步出,只见湖绿的轻绉裙边银光一闪,应当是一名女子,惊讶抬眸,只见竟是玉婉柔跟随着风离清一同入来,怀中尚且抱着一个蓝色襁褓,看来玉婉柔连涵儿也一同带来了。 玉婉柔似是没有想到烟落竟会在此,一时间怔怔站在那里,瞧着烟落的脸色潮红未退,又是与皇上一同自屏风后出来,她是过来人,怎会看不明白,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是尴尬地拉一拉风离清的袖摆,给了他一个暗示的眼神。 风离清今日只穿了件寻常的淡紫色的软绸长衣,更显温和,浅笑一声,打破了这略为尴尬的沉寂,一臂揽过立于身侧的玉婉柔,喜不自胜道:“皇兄,这是我未过门的妻子玉婉柔。眼下,攻下晋都恐怕非一朝一夕之事,所以我让柔儿想办法将涵儿一道带出了晋都,与我们的大军会和,也好相互有个照应,免得涵儿滞留在城中,在慕容老贼的眼皮底下,总是危险。” 风离御英挺的双眉间晃过一丝恍惚。涵儿,是他在御苑之中那一夜醉酒后所犯下的错误,他至今不知要如何去面对涵儿,这个横亘在他与烟儿之间的孩子。他甚至从未曾仔细去看过一眼。虽然将涵儿留在皇宫,他其实也作了细致的打算,可终究是没有像对宸儿和无忧那样的在乎。他更是没有想到,烟儿竟会只身闯入皇宫中将涵儿救出。其实,烟儿大可不必多此一举,他虽再是不喜涵儿,也不会放任涵儿自生自灭。 风离御怔愣片刻后,方才回神,只淡淡“哦“了一声。旋即又上下打量了下玉婉柔,最终将目光落定在了风离清的身上,挑了挑俊眉,打趣道:“看来九弟你终于找到她了,也不枉你这三年来的痴情,苦苦寻觅那么久。” 玉婉柔听得,只把头深深地低下去,道:“民女玉婉柔,见过皇上。”说着便要直直跪下去。 风离御一臂抬手阻拦,温和一笑道:“都是自家人,何必那样多礼,九弟与朕的情分匪浅,你如今可是朕的弟妹。” 烟落上前一步,将涵儿自玉婉柔手中接过来,瞧着尚在熟睡中的小小婴儿,唇角不由自主的逸出一缕浅笑,如今涵儿也在身边了,映月唯一留下的一点血脉总算是保住了,相信此刻长眠于地下的映月也该安心了。 适逢楼征云闻讯赶来,入了皇帐,他脱去一身带着些许绵密雨珠的斗篷,喜不自胜道:“皇上,方才听闻九王将涵儿自晋都内迎了来,我这才赶着来看上一眼。” 风离御略一颔,想一想,突然道:“征云,将烟儿的娘亲也从青州接过来罢。” 楼征云一愣,旋即明白,眸中闪过一丝感激,道:“多谢皇上休恤。”如今南漠国大军压境青州,青州危在旦夕,皇上这么做无非是想保全他们一家,其用心不得不教人动容。 风离清侧眸打量了下楼征云,多日不见,他黑了,亦瘦了,素昔温润的面庞被边境的罡风刮得棱角分明,双眸似凝聚了边地如钩冷月的精锐寒气,更添几许刚毅,与自己印象之中的文官样子相去甚远。见楼征云仍是一脸动容,呆呆站立着不知所措,他不禁出声唤回楼征云的神志,眉眼间皆是浓浓笑意,道:“征云,想来你应该还没有瞧过自己的外甥罢,还不赶紧去抱一抱。” 烟落含笑将襁褓递向楼征云,手中微微一松,楼征云已是将涵儿自然而然接在怀中,他似抱着瑰宝一般,小心翼翼的,口中温柔地哄着。爱怜地伸出一手抚摩着涵儿如苹果般红润的面颊,仔细瞧了瞧,语调温暖而平静,道:“涵儿的脸型轮廓,以及唇形都像极了映月小时候。”他的妹妹映月因难产而死,可他竟是连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这一直是他心中抹不去的一处剧痛。毕竟,映月是他自小就一直捧在手心之中疼宠的妹妹啊。就这样香消玉损了,不过还好,还有涵儿,总算是他心中仅剩的一点寄托。 许是感知到楼征云爱怜的目光,涵儿安静地睁开眼来,转动着黑葡萄般的瞳仁好奇地看着他,须臾,露出一个极甜美的笑容。 玉婉柔见着这般温馨的场面,心中不禁生出无限温暖缱绻之意,凑上前道:“到底是外甥见了自家舅舅,格外的亲厚呢。我瞧着这孩子长的并不像皇上,倒是有几分舅舅相呢。尤其是那阔眉,许就是像舅舅。” 风离清亦是好奇地凑了上来,仔细瞧了一眼涵儿,又是瞧了一眼楼征云,兀自摇一摇头,摆摆手道:“不像不像,征云虽是阔眉如刀斧,可是这涵儿的阔眉却是狭长,尾角略略带稍,飞舞浓密如剑,还不若说是剑眉来得贴切呢。”说罢,又是仔细觑了一眼,他呵呵一笑道:“这样的眉毛,倒是让我想起了尉迟凌那个家伙,剑眉飞舞,就是这个模样。七哥,看来你的皇长子日后颇有成大将的风范呢,自当好好培育才是。”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风离御闻言狠狠一怔,目光倏然看向楼征云怀中的孩子,眸中灼灼似有探寻之意。他一次如此仔细去瞧涵儿,狭长的阔眉,尾角带稍勾起,飞舞浓密如双剑横亘,简直与尉迟凌如出一辙。 以前,他从未仔细看过,所以他竟是从未现,今日风离清一句无心之语,令他顿时恍然口如今仔细看起来,涵儿不但是眉毛,连那宽边的耳垂也是十足十的像尉迟凌,难道是? 烟落似察觉出风离御的异样,见他神色异常凝重,不由担心地出声询问道:“御,你怎么了?” 风离御微微失神,怔怔道:“我在想,涵儿会不会不是我的孩子,而本就是尉迟凌的孩子。所以才会如此的像。” 语出,四下所有之人皆是一片震惊。 楼征云双眸圆睁,仿佛不可置信一般,愣愣道:“皇上,此事事关妹妹名节,皇上可不能戏言,这日后要教涵儿如何在皇宫立足?” 风离御突然紧紧握住烟落的手,他的指尖略略有些冰凉,轻轻碰到她的手腕,感受着她单薄皮肤下正跳动着的温热脉息,似渐渐急促起来。 一阵朦胧的记忆在烟落脑中徐徐升起,她犹记得,映月去的那一晚,陡然打开的空洞的殿门,目光的尽头,是踏着沉重步子而来的尉迟凌,那样的每一步,都好似平地生惊雷,而那样哀恸的神情,每一步皆是重重踩踏在了她的心中,至今回想起来,呼吸之间都满是焦灼的痛楚。 这尉迟凌与映月,会是什么样的关系?为何尉迟凌会去见映月最后一面?他们又都说了些什么? 若不是经旁人提醒,她也许永远都不会去怀疑映月,可是涵儿长的的确与风离御无半分相似之处。她原一直以为涵儿生的像母亲而已,如今看来,也许真的是另有隐情也未尝可知。 风离御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声道:“其实,尉迟凌一直心仪映月。旁观者清,我自然是知晓的。昔日司凝霜为了拉拢楼封贤,非要我纳映月为妃,我心中本是不愿,无奈又不能拂逆父皇之意。权宜之计,我只想着暂时先这么着,等日后我登基即位,再将映月完璧归赵于尉迟凌,这样也不会伤了我们多年来兄弟之间的情谊。” 顿一顿,他的眉眼略略低垂下来,似白鸟收拢了洁白的翅膀,道:“如果不是在御苑之中,那夜我喝多了酒,误将映月当做了烟儿,也不至于会有今日,害的映月难产而死,尉迟凌则是心碎离开。可是,我心中其实一直怀疑,那夜我虽是喝多了酒,但应当不至于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罢。我是男人,怎可能自己做过什么着实没有半分记忆?当时我早上起来之时,只觉得整个人头涨欲裂,昏沉沉地什么都想不起来。” 楼征云清俊的神色闪过一缕深深的失望,他竟从不知映月之事,个中有如此多的曲折,而映月的性子,其实他是清楚了解的,虽看似开朗活泼,可这样的性子其实更容易钻牛角尖。 玉婉柔缓缓启口道:“皇上,会不会是被下了药?其实只要区区一点点的蒙*汗*药,便能有这样的效果。”她在风月场中沉浮多年,这样的事见了太多太多,不足为奇。 “蒙*汗*药?”风离御缓缓闭上狭长的凤眸,凝神仔细寻思起那一晚仅剩的点滴记忆,突然道:“当时,我记得酒都喝完了,是映月去隔壁房中取来一壶青梅酒,我喝了几杯之后,便再无印象了。” 玉婉柔轻轻笑一笑,颔道:“就是这样了,有一种蒙*汗*药是无色无味,混在酒中,片刻便起作用,且很难被察觉,更何况皇上当时已是喝多了。” 楼征云听罢,已是一脸惨白,想不到映月真会做这样的事,她怎会这样糊涂。 帐中烛火微微跳动着,有温淡柔和的光芒明媚地拂过烟落清爽的眉眼,她凝神瞧着涵儿,神情专注,似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她竟不知此时心中如何作想,映月的事其实始终如一块大石压制在她的心中,如今,她仿佛觉着整个人轻松一段。 风离御轻轻拍一拍楼征云的肩,正色道:“我不会怪罪映月,若不是那夜的误会,我本就想成全她与尉迟凌。其中缘由相信只有尉迟凌心中清楚,我即刻修书一封给他,问清楚个中缘由。若果真如此,我便向天下昭告涵儿因病离世,再改名换姓,将他归入尉迟宗室。这样,一来不会折损了映月的名声,二来也能使尉迟家族一脉香火得以承嗣。尉迟凌为人极是痴情,想来此生是不会再娶了,如果真是这样,也能令我心中宽慰些许。” 顿一顿,风离御突然生了几分感叹道:“只是可惜映月无法入尉迟家的宗室了,总不能……” 烟落轻轻摇一摇他的衣袖,柔声道:“御,妹妹一心系于你,若是再没了这身后的名分,只怕她在地下也无法安寝呢。” 楼征云又是瞧了一眼怀中的婴孩,几个月大的孩子,轮廓容貌已是极易分辨,他素来与尉迟凌交往频繁,今日风离清真是无心一语道醒梦中人,眼下再细瞧,真是愈看愈像。他神情极是懊丧,又感念风离御的大度,只拱手道:“多谢皇上不怪罪舍妹之恩,征云没齿难忘。” 风离御一臂紧紧揽住烟落,只挥一挥手,语调十分轻松,道:“今日晚了,大家先各自回去歇息罢,明日还要共商军情。” 转眸又看向玉婉柔,道:“弟妹,涵儿便先交由你暂为照顾了。” 玉婉柔忙点了点头,便抱着涵儿随同风离清与楼征云一同出了皇帐。 帐外连绵的春日小雨似是终于停了,雨后的湿冷清新似是吹散了满室凝滞的气息,嗅入鼻息之间的皆是令人神清气爽的味道。烟落静静伫立门口,目送着他们离开。 涵儿有可能是尉迟凌的孩子,有了这样的认知,她的心中竟是轻松无比的。他曾经允诺过她,将映月完璧归赵,也许他是真的做到了。 风离御将烟落拽入帐中,神情颇为不满道:“人都走远了,你还瞧什么?方才你欠我的亲热,眼下已然天黑。我好不容易将他们都打了,你总该偿还了罢,我已是等了那样久。” 帐帘尚未放下,守卫的士兵就站在不远处,他竟是说得这般大刺刺,也不怕教旁人听见口她又窘又急,低声道:“有人在外边呢。” 风离御一把将她抱起来,笑道:“怕什么,咱们可是夫妻,如今再没有旁人搁在咱们中间了。今后,便只有我们一家四口。”他亲一亲她的脸颊,忽又摇头道:“嗯,不对,不是一家四口,应是更多才是。什么时候你再为我生一个皇子才好呢。” 她自是明白,他所谓的没有旁人搁在他们中间,是什么意思。如果映月的孩子真是尉迟凌的,那她与风离御之间便再也没有旁人了。只是,她真的可以独占他一人么?他可是一朝皇上,怎可能不纳妃? 风离御瞧着她原本是欣喜的神色突然黯淡下去,不解道:“怎么了?” 她环搂住他的脖颈,轻轻道:“你是皇上,等战事平定了,终究要选秀纳妃的。”愈说她愈是将头埋入他的脖颈之间,淡淡的龙涎香味瞬间盈了满鼻,是那样的令人舒心。自古以来,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了,即便爹爹也是一妻一妾,她从不知自己竟是心胸狭窄,如此不能容人,以前即便自己的妹妹是他的妃妾,她都难免吃心,更不用说梅澜影了。 他似是明白了她的心事,只望着她,眼眸中牢牢固定住她的身影,仿佛有滟滟无尽的刻骨柔情在流转生波,连她的身影亦被映照得流光宛转了。 突然,他邪气的笑了起来,微屈起两指夹住她娇俏的鼻子,她本就置身在他的怀中,更是无处可躲,只得被他掐的俏脸憋得通红,好不容易才挣脱,忙大口大口地吸着新鲜的空气。 他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轻笑道:“你是在吃醋么?小东西。”言罢,已是在她的额间落下一吻。他的嘴唇,有细腻而饱满的纹路,贴着她的额际是那般温润柔软。 烟落大窘,竟是有些不知所猎。 风离御只轻轻托起她光洁的下顼,目光温暖而坚定,字字郑重道:“男儿一言九鼎,三千弱水,我只要烟儿一人。我允诺你,一生一世一双人。”他的语气肯定如山顶悬崖置放千年的磐石。他的十指与她的十指牢牢交握,仿佛有无尽的承诺都被握在这双手心中了。 他的语言字字在耳边回荡,轻缓如时下暮春四月的风,徐徐贯入她的耳中,来不及细细品味他话中含义,一滴晶莹已是徐徐滚落下来,温热地流到脖颈里,却暖遍了全身,心上有蓬勃的喜悦轰然开放,就如春日里一树一树的花树在她眼前勃然开放,开出无数圣洁的雪白花朵。 一生一世一双人,他们真的可以么? 她知道,他说的,一言九鼎,一定能做到口昔日他承诺她,“我为皇,你为后。我为匪,你为寇。”他便是做到了,即便当时慕容成杰百般刁难于她,他亦没有废去她的皇后名分。 动情地搂着他的脖颈,她低声抽泣起来,自从跟了他以后,她变得特别爱哭,几乎要将她自小十几年来没有哭去忍下的泪水一并补回来。 “好好的,又哭什么?傻瓜。”风离御一脸怜惜地瞧着她,双眸一亮,突然似想起了什么一般,道:“对了,梅澜影……” 烟落顷刻间抬手,紧紧覆盖住他的薄唇,堵住他下面的话,摇一摇头道:“你对我情意如斯,我已是知足,不论从前如何,我都不会计较于心的。只是她的孩子,真不是我害的。你要相信我。” 风离御一听,双眸圆睁,当即翻一翻白眼,几乎要昏厥过去,愤然移开她正捂住他唇的手,凝眉正色道:“我要告诉你的便是,那不是我的孩子,我也从没有碰过她。他们要我入局,我不过是假意配合罢了。”他就知道,有些事,如果他想不起来去解释,也许他可恶的小女人就会永远憋在心中,一辈子都不会开口问他。从前,他是极其不屑为自己的行为去解释的,可如今,他不愿她一直误会。 烟落微微愕然,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不争气的泪水又是不断滑落,点点都融进他的衣衫之中,仿佛在他的胸前开了一朵又一朵明媚的小花,逐一绽放开来。 他亲一亲她的脸颊,突然凑至她的耳边,邪魅地低喃道:“你不知自己有多迷人,你以为有了你以后,我还会想要别人么?你让我禁欲了这么久,如今总该好好补偿下我罢。” 他的气息近在咫尺,烟落俏脸涨得通红,微微挣扎了下,不想肩头轻薄的衣衫已是松松滑落了半边,直露出半截雪白的肩膀,而他滚烫的嘴唇,已是贴上了她,密密的热。 “皇上!”帐外似有人很不识趣的突然打搅。 烟落大窘,低声道:“御,有人在外边呢。” 他嗯了一声,嘴唇已是蜿蜒在了她清冽的锁骨上,闷哼了一声,朝帐外大吼一声,“滚!”是谁这么愚蠢,现在还来打搅,简直是活的腻烦了,让他知晓了是谁,明日一定连降他两级,以泄心中之愤恨。 话音未落,他的手亦是没有停过,她衫上的纽子已经被他解开大半,烟落只觉得心跳越来越急,渐渐无法呼吸。 帐外之人,似是焦急异常,什么也顾不上了,连连又是唤了两声,“皇上”。 烟落自眩晕般的迷堕中微微举眸,用力挣脱了他,劝道:“御,许是要紧的事呢。”言罢,她已是自他怀中跳跃落地,飞快地躲入九转屏风之后,她这般衣衫不整的样子,要是再教人瞧见了,可不想活了呢。 隔着九转屏风,她隐隐听见风离御恼怒的低喝声。 “傅将军,你最好是真有急事,不然朕一定将你大卸八块。” 男子低沉而又焦急的声音,字字传入她的耳中,“皇上,大事不好了,南漠国已是挥兵北上,青州全线烽火告急!” 烟落倏然一惊,这南漠国在此时出兵,令他们腹背受敌,也不知是何意? 卷三残颜皇后 第三十五章 挽断罗衣留不住 青州,是与南漠国接壤的一处偏僻小城,这里是一处兵家必争之地,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且有落雁山天然横亘于天地之间,亦是一道如铁锁屏隙的关隘。 只是,如果落雁山一旦被南漠国攻破,风晋皇朝的城防便如铁齿被断,南边门户等于彻底暴露在南漠国铁骑的骁勇之下。原本风离莹出嫁至南漠国,听闻嫁的是南漠国主胞弟的世子,如今已是封了诚王,很是尊贵。有着联姻这样一层关系,按理南漠国不应当在此时出兵才是。 且风离御前一阵子一直把精力放在围攻晋都战事之上,力图收复疆土,亦是因着夏北国与慕容成杰的合作而费了不少精力与兵力,难免对南漠国有所松懈,不想南漠国竟是趁着暮春万木复苏,粮草充足之时,挥兵北上,直攻青州。 军营之中,似处处弥漫着滚滚战场硝烟,戒严巡防比平日增加了数倍,通天的火把总是彻夜燃烧着,整个空气之中满是令人焦灼的松香味道,人人脸上都有着抹不去的凝重与深深的忧惧。而风离御已是另行搭建了一顶军帐,与烟落所宿的皇帐,相隔不远,专供商议军情大事所用。 战事吃紧,南漠国突然来袭,风离御只得临时改变策略,对晋都围而不攻,分出一部分兵力死守青州。这样一来,无疑又是给了慕容成杰喘息之机。可是形势所迫,不得不如此。 他愈来愈忙,长长昼夜不眠不休。 烟落每每立在皇帐前,瞧着风离御在不远处的军帐之中,与众位将士彻夜商谈。自晨曦初露到日光当顶,再看着金乌坠地,彩霞满天,直至渐渐夜幕降临,夜风吹亮了星子。她总是静静的等待着他,瞧着他忙碌的身影,看着月光自她白净的肌肤之上缓缓一寸一寸爬过。她不懂军事打仗,自己也帮不上他什么忙,只能看着他日渐心焦却无能为力。 这日,她终于等到了一众将领商议过后离开了军帐,便端着一碗煎了半日的莲心薄荷汤往他的营帐中去。 入内,只见他正盘腿坐在一个蒲团垫子上,案头堆积满了如山的卷宗,身侧不远处的帐帘卷起,有阵阵晚春的夜风带着草木的清新自他面上拂过,那种郁结之气便如山雨欲来时的重重乌云凝在了他眉心,久久不肯散去。 他的声音有无限疲倦与疏懒,略略抬了抬眼皮,见是烟落,凤眸微微亮,一臂将她搂入怀中,勉强扯出一抹笑容,道:“烟儿,你来啦。” 她款款温言道:“御,炖了些凉茶,与你静心平气的。” 他清爽温润的气息包裹着细碎的吻缓缓覆盖上她,低声呢喃道:“烟儿,只要你在我身边,如何会心浮气躁。我很好,你放心。” 她环一环他的脖颈,温婉一笑道:“御,茶快凉了,快些喝了罢。”瞥一眼他案几之上堆积如山的卷本,不禁微微蹙眉,他一定累极了,却还如此不愿她担心。 轻轻凑近,伸手为他轻轻揉搓着太阳穴,她又缓缓道:“我只陪你一小会儿,不会说话打搅,你且忙正事要紧。” 他轻轻“嗯”了一声,取过凉茶一饮而尽,搁下白玉茶杯,他一手撑起额头,继续低头钻研手中的卷本,看起来似是地形兵法之类的书藉。 烟落自身后凝视着他颀长挺拔的背影,久久不能移开视线。心内五味翻滚,心疼之意在身体四处缓缓游移,他身在帝王家,才会这般辛苦罢,要操心天下苍生之事,外人只知道身为皇上尊贵无比,能呼风唤雨,可谁人知这万丈荣光背后的操劳与无奈。 她转而轻柔地替他揉捏着两肩,隔着薄薄的衣料,他的肌肤有着温热的温度,渐渐暖了她的心。他的身上有着熟悉地令她迷醉的龙涎香,那样的香气似随着她的抚触渐渐融入自己的肌肤之中,满心满肺皆是舒心的喜悦。 也不知过了多久,烛火幽幽跳动,蜿蜒的烛泪那暗红的颜色浓郁地似要流淌下来,只是那光影已是渐渐淡了下去,将他们的身影依依投映在了青色的帐壁之上,交叠一处,仿若同一个人般。 烟落见风离御长久保持着一种姿势,没有动静,不由好奇地探出身去瞧,旋即唇边绽放轻柔一笑,只是这样的浅笑之中带着几分心疼之意。 原来,不知何时,他竟已是睡着了。狭长的凤眸紧紧闭合着,如羽双睫轻轻颤动,安稳恬然仿若一只白鸟安静收拢双翼,正栖身小憩。他的脸色不甚好,俊朗的面容之上有着微青的倦容。 她将他的手轻轻平放搁置在了案几之上,他的头便顺势枕在了臂弯之处。俯身去仔细看他的脸,心下一软,手指眷眷抚上他的眉,他的面庞。忽觉手上一紧,风离御已是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可依旧是闭眸沉睡。 她一时不敢动弹,只低低绽出温柔的笑意,娇声道:“哎,睡觉都这般不老实……”却见他略略调整了下姿势,似枕得更舒适,断断续续道:“烟儿……别离开我……” 她怔在那里,慢慢伏于他肩头,感觉着他身上的无尽温暖,似能安定她的身心。 恍惚是过了良久,窗外有呼呼的风吹过,晃动着薄薄的帐帘。山野的风终究不是簌簌的微风,带着几分夜深的冷意。 她缓缓松开他的手,起身取了一床锦被,仔细替他盖好,替他放下帐帘。又徐徐起身踱步,正欲去替他熄灭烛火,身子的转动间,不想却触到了烛台旁边临时而设的卷宗书架,“啪”地一声,似有一本书籍掉落于地。 她心中一惊,生怕吵醒了他,慌忙去捡,却见一张明黄色的纸笺自书中轻飘飘地晃落至地,缓缓坠地。她本无心,只是随意一目扫到纸笺上,整个人顿时僵在了那里,浑身如卧冰上。 这是一张南漠国向风晋皇朝开战的战书,那样苍劲有力、笔锋厉辣的字迹,她怎般瞧着都觉着有些眼熟,仿佛曾经在哪里见过一般。底下是南漠国国主南宫澈的签书。 烟落眉心突突地跳动着,心中有奇怪的感觉滋生。南宫澈,澈,这样的一个字,仿佛自她记忆久远的烟尘之中陡然凸起。风离澈,也不知他如今是否仍是下落不明,也不知在做着什么?即便她与风离御之间全然没有误会,可是她终究还欠着风离澈的深情,毕竟她曾经欺骗了他。现下想起来,仍觉着心中万分愧疚。 没有细想,她缓缓合上书卷,悄悄放回书架之上,熄灭了烛火,陡然一室黑暗,令她的眼前一片潦黑,只得凭着记忆之中的方向缓缓摸索着步出军帐。 帐外清爽的空气混杂着深重的夜露铺面而来,一轮冷月高高悬挂于天边,明亮的月光柔和洒落,隔着重重树影斑驳落在地上,是淡淡昏黄的影子。她细心地替他将军帐的门帘顺好围实,不愿凉风侵入冻着熟睡中的他。 守在帐门前的士兵们一见烟落出来,忙收拢双腿,正声道:“皇后娘娘。” 烟落将一指轻轻凑向唇边,示意他们噤声道:“皇上已然就寝,你们仔细守着便是。” “是。”四名侍卫颔恭敬道。 她微笑着离去,随意走在了小径之上,或者折几枝开白花的野山樱,或者采几朵小小的二月蓝,或者折一脉修长的碧绿鸢草,捧在怀中缓缓走着,心情也是愉悦的。 她与风离御,何曾能这般肆意在一起呢,从前她是先帝妃妾,他们只得私下偷偷会面,后来他虽是登基为帝,可是他们之间隔着重重阴谋,相望却不能相守。 如今,虽是战争苦热,可是每一日醒来,看见微薄的晨曦在帐帘缝隙里细细地筛进来,而他,虽已是早起,或者是在军帐之中彻夜筹谋,或者是去前线巡视。可只要想着能隔着寥寥几步,就能看见他俊美挺拔的身影,以及他自百忙之中偶尔投来的一缕关切的眼神,她的整个人,便沉浸在了巨大的喜悦和甜蜜里。 是怎样的甜蜜呢?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心都是蓬蓬的胀开着,唯觉轻松喜悦,这世间什么烦恼也不会来寻她。 她低头默默走着,今日的她了无睡意,只想出来透一口新鲜空气。 走了有一会,她便转身欲往回而去,眼下是非常之时,虽然驻防皆设有一人半高的围篱,她不会因着迷路而不慎走出布防区,只是漏夜已更深,万一风离御突然醒来不见她人,难免又要担心。 正想着,忽然听得似有人说话,心下一动,她下意识地便闪在一颗粗壮的大树后。眼前走来的人不正是风离清与玉婉柔么?这么晚了,他们怎的还没有安寝,还在此山间长谈。 但见玉婉柔虽是与风离清保持着一步的距离,确是垂娇怯,一身浅粉色细碎闪珠罗裙,在月夜之下折射出点点荧光,更衬得她神色如醉。她言语温婉道:“清,此次多亏了你派人将我接出了晋都。眼下晋都被团团围城,想要出城已然不可能,听闻慕容成杰加大了在城中搜索的力度,而涵儿留在晋都也只会更加危险。” 他握一握她的指尖,柔声道:“当时我与皇后自晋都出来,不想却在南城门外失散,我遍寻她不着。心中愈的着急起来,深深感慨人生分分合合实在瞬息之间,而我实在不能承受再一次失去你,亦或是寻不到你。所以,一到定城我便安排人手混入城中,去将你们接应出来,终究是你在身边我才能安心。只是连累了你跟随着我在军中受这样的苦。哎,与烟落失散,还好她没事,不然我可要郁悔终身了。七哥指不定要多伤心。” 玉婉柔展颜一笑,她的笑轻快而娇嫩:“嗯,她吉人自有天相,是呢,看起来皇上真是喜爱极了皇后,如此佳偶天成,苍天都不忍拆散,真真是教人羡慕得紧。” 风离清突然露出一抹呢笑,捏一捏她小巧的耳垂道:“难道你我不是佳偶天成么?难道我待你不够情深么?”突然,他站直了身,正色道:“柔儿,我待你的心意,绝不会比七哥待烟落少一分一毫。” 玉婉柔面色似喜还羞,片刻,容色却黯一黯,低低叹道:“可我终究出身歌伶院,这样的身份永远也洗不去。你若是娶我,只怕会连累了你的名声。况且,你以前不是最介意我的出身……” 语未毕,已是被风离清坚厚的一掌紧紧捂住,喉头一紧,仿佛有些透不过气来,从前是自己眼高无知,差点错过了今生的挚爱,他凝眉正色道:“柔儿,过去都是我不好,是我不该心存偏见,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误会于你,伤害你。可是,如今你我成婚,皇兄都无异议,你就不要再担心了。”言罢,他缓缓移开手掌,在她的唇上轻轻落下一吻。 玉婉柔大窘,脸色红得如要沁血一般,忙环顾四周,见无人方低声娇嗔道:“就不怕被人瞧见,我可不依呢。” 风离清只笑一笑,环搂着她的肩,似突然生了几分感慨道:“此次南漠国兵临青州,想不到竟是二哥亲自率军。兄弟嫌隙,于战场之上兵戎相见,真真是教人扼腕。” 玉婉柔眉心微低,亦是摇一摇,叹道:“只是缘何你的二哥,竟会是南漠国的新任国主?我实在理不明。” 风离清待要再说,却连连咳嗽了两三声。玉婉柔忙去抚他的胸,关切道:“清,你这些日子来操劳国事战事辛苦了,我取了枇杷叶已经叫人拿冰糖炖了,等会喝下便能镇咳止痰,而且味道也不苦呢。” 风离清微微颔道:“给皇兄也备下一份,我见他如此辛苦,心中着实不忍,自己长久不理政事,也委实帮不了多少忙。”顿一顿,他又轻叹道:“二哥竟是南漠国新任的国主,此事着实令人震惊。听闻如今他已是正式改名为南宫澈。我只大约知晓,昔年父皇与慕容成杰以及南宫烈一同打拼天下,所向披靡,无往不胜。后来平定天下之后,却渐生嫌隙,南宫烈率兵谋反,挥兵南下,占据了一席之地,自立为王。昔年父皇的皇后叶玄筝,一代女将,与他们兄弟三人一道出生入死打拼天下,也许其间会与南宫烈互生情愫,也未尝可知。总之,我相信,南宫烈至今一直未娶,膝下又无子,会认下二哥这个儿子,必定是有真凭实据的。” 烟落在树后听着听着,渐渐凝滞在了原地。风离澈?南宫澈?那一张签书南宫澈的战书,难怪字迹竟是那样眼熟,原来便是出自风离澈,风离澈的字迹她自然是见过的,就是那样笔锋厉辣,苍劲有力。 她一直觉着南漠国此次出兵委实奇怪,也几次问过风离御,而他总是轻巧一带而过,糊弄着她。所有的真相,原本只是一些零碎而清晰的话语,而当这些话语真切落在她的耳中之时,她的心已是渐渐灼痛起来。风离澈一定是记恨他们当年欺骗、构陷于他之事,才会执意在此时出兵,教他们腹背受敌。 但听见风离清继续说道:“我常年不在宫中,不太知晓二哥、七哥与烟落之间的爱恨纠葛。那次我只是偶尔听征云提了一次,似乎此次二哥出兵青州,意在迫使七哥交出烟落。哎,二哥为人一身孤傲冷清,竟也逃不过一个‘情’字。只是苦了天下苍生。” 脉搏的跳动渐渐急促,怦怦直击着心脏,烟落的胸口像是有什么即将要迸开来,心如同坠入腊月的湖水中,那样彻骨寒冷激得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竟是克制不下去,直抖得如秋风中残留枝头的枯叶一般。 她竟不知道,原来风离澈已是痛恨自己至此,定要报当日她欺骗他之仇,甚至不惜出兵逼迫风离御交出自己。“楼烟落,我绝不会放过你。”他狠厉的话语,至今想起来,仍在她的耳畔森森回旋,飘散不去。她的神志已是渐渐飘忽迷离,再也无法集中精神,隐隐依稀之间,似听见他们仍在继续说着话。 “清,那皇上呢,他准备怎么办?眼下晋都久攻不下,若是再失了青州,使南漠国兵临定州城下,这可要如何是好?” “是啊。其实我也不瞒你,二哥向来骁勇善战,青州虽是依仗天险,可是我们又要顾及围城晋都,终究是兵力不足。如今是傅将军正在固守青州,只是情况十分的不好,只怕青州失守也不过是在这一两日了。” “天啊,毕竟是自家兄弟,终究眼下是外敌为患,他怎会如此不顾念旧情?” “他说了,他如今不姓风离。” “那真是,为难皇上了。” “嗯,对了柔儿,切忌不能让烟落知晓个中缘由,她聪慧而又敏感,哪怕是言语之间亦是不能有丝毫表露。皇兄特地上下关照了所有的人,要牢牢瞒住她,决计不能教她知晓。” 他们幽幽的叹息之声,似惊起了林梢休憩的鸟雀,亦是惊起了她的心。只觉得,是这样的麻木…… 良久,风离清与玉婉柔已是去得远了,再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她麻木地走着,茫茫然已是面无表情,心只隐隐抽痛着,空落落的难受,手足一阵阵冷。 抬头只见天上月色极美,十五的月亮团团如一轮冰盘,高高的悬在那黑蓝绒底般的夜空之上,明亮皎洁。听着身侧溪水潺潺而过的清冷之声,不觉生了孤凉之感。那皎洁月色也成了一抹漂浮在水中的黯淡浮萍的影子。 脚下虚浮无力,似乎是踩在厚重的棉花堆上,慢慢走了好半晌,才回到了风离御所在的军帐之中。 天,此刻已是灰蒙蒙地亮,却不见朝阳东升,似隐在重重乌云之后。 她莲步缓缓踱至风离御的身边,只见他仍是沉沉安然睡着,伸手轻轻拂过他英挺的眉眼。他的眉心微微蜷曲,她轻轻为他舒展着。只静静坐着,安静无语地看着他的睡容,心底无限宁静。只觉得,这样安静,静静的,就很好。 渐渐地,她的双眸已是定定无神,思绪已是缥缈起来。她的手带着些许露水的凉意,冰冰的冷,只无意识的抚触着他。 风离御眉心微微一动,已是幽幽醒转过来,抬眸间只见自己仍是伏身在案几之上,而烟落此刻正出神愣愣望着他,神情恍惚,似是目无焦距。转眸再看向自己肩头,暖暖融融地正盖着一袭锦被,心中一暖,眸中闪过一丝惊喜,他已是出声唤她回神道:“烟儿,你在这里陪了我一夜么?” 烟落微微一怔,方回神,只温柔凝视着他,点一点头道:“嗯,看着你累极睡着,不忍打搅你。” 他心中感动,已是将她一臂楼入怀中,温言道:“傻瓜,你为何不自己去休息?” 她垂轻笑,自他怀中抬起头,缓声道:“行军打仗,我不懂得,也帮不上你什么,只能这样陪着你而已。何况你平日那么忙,总不见身影,我只是想多瞧你一会儿。” 他似无限动容,只紧紧拥着他,唯有渐渐收拢的双臂与轻微的颤抖透露出他此剂的激动。低低的语气如温柔明亮的光线,“烟儿……” 突然,远方似有阵阵号角声在低沉的长鸣着。浑厚而又苍劲的声音,有着十足的穿透力,带着深深的沉重,似是来自亘古的阴暗的地府之中的召唤,又似千军万马奔腾一般的汹涌。 这似乎不是普通的号角之声,这更像是来自不远处定州城防之中的号角声。 烟落大惊,已是先风离御一步跑出了营帐,他们的军队扎营在了山脚处,而定州建城于峡谷山腰之中,站在山脚处,遥遥远眺便可以依稀望见定州绵延的青色城墙之上已是点燃了熊熊灼烧的烽火。 连绵的烽火,一丛一丛地依次点燃起来,仿若幽暗的地狱之中一盏一盏的点亮着鬼火,无限延伸着,直至很远很远。 那样明耀灼亮的颜色,刺目仿若初升的朝阳,映照着此刻灰蒙暗沉的天。 身周的人愈聚愈多,愈聚愈拢,所有的人,都从营帐之中跑出来,直愣愣地望向远方。风离御只身站于烟落身后,一言不,神色愈凝重,眉心深深纠结起来,似再也无法舒展。 天光渐亮,白日里渐渐看不清熊熊的火焰,只有那浓滚滚的黑烟至冲云霄。 烽火连天,号角沉沉吹响。 烟落知晓,这是青州沦陷,定州告急的征兆。 转,看向风离御,只见他整个人渐渐凝滞成冰雕。 周遭是死寂一般的苍凉,今晨的风自耳边呼啸而过,仍是有些涩涩的冷。头顶之上,不知何时已是旭日东升,朝阳终于刺破了乌云,蹦跃而出,只是阳光无论怎样灿烂照耀,总是照不暖人心的。 风晋皇朝,永定二年五月初三,青州沦陷。 时光潺潺而去,到了初夏时分,蝉鸣鼓噪,天气越来越燥热,风离御的脸色亦是一日比一日沉重。 围而不攻,晋都之内,慕容成杰已是得以喘息,休养生息,等待一举伺机反击。 腹背受敌,定州之中陷入了苦热的持久战之中。风离澈与风离御的交兵,强强对峙,自是一时难分胜负。 蝉鸣一声接着一声喧闹着,仿佛落着暴雨般嘈杂,又仿佛要刺破人的耳膜。有留守军营的士兵用粘竿将那些蝉都粘走,以免吵闹到风离御。只是,如何可以不烦忧呢?战况不佳,军中难免人心惶惶。 风晋皇朝,永定二年七月十八,定州沦陷。 这日,烟落怔怔立于皇帐门口,炎夏的晚风有些闷闷的水汽,扑到她的面上有着润泽的清凉。夕阳如醉,不远处有夕颜花一朵一朵似纤巧纯白的蝴蝶,有含蓄温婉的形状,缓缓吐露令人忘忧的香气。只是,如何能忘忧呢?慕容成杰已是开始全线反击,丢了定州,又被慕容成杰自晋都反攻,他们还能退守何处呢? 晚霞之中,风离御迎战归来,夕阳的余光落在他的侧脸,似蒙上了一层浅红色的光晕,却与他此刻的神情格格不入。近了皇帐,他利落翻身下马,后面有医官旋即紧紧跟上。 烟落心中一紧,他该不会又是受伤了罢,她立即跟随着医官一同入了皇帐之中,只见风离御徐徐挽起薄薄的衣袖,还好手臂之上不过是较轻的擦伤而已,医官很快便替他上好了药,包扎好。 烟落挨着他身侧徐徐坐下,拉过他受伤的手臂,心疼反复瞧着,哑声道:“御,你怎的又受了伤?”见他满身是汗,她旋即起身替他打了一盆凉水,缓缓松开他的衣襟,替他仔细擦拭着。 风离御浅浅一笑,松了松头上金冠,令一袭如瀑长肆意披散。顺势脱去早已是被汗水浸透的外衣,只着贴身里衫,接过烟落手中的帕子,拭了拭额头的汗水,柔声宽慰道:“烟儿,没事的,我有你的护身符,自是有天运相罩,无人能伤得了我。” 烟落疑惑抬眸,愣愣问道:“护身符?” 他扬一扬眉毛,自胸口的暗袋处取出一枚小小香囊,那是一枚极小的荷包坠子,铜板般大小,中间一块翠玉玉阙更是只有指瓣大小。 这枚荷包坠子,烟落自然认得,这是她绣给风离御的微型刺绣,想不到他竟是一直带在了身上。 风离御一手执着香囊,比一比心口的剑伤,笑然又紧紧握住她的手,眼中闪过一丝动容,似山顶浅红的浮云,柔声道:“烟儿,我其实一直没有告诉你。上次心口那一剑,多亏有这枚香囊中间的玉阙挡住几分,是以如今我才能安然在你的面前。所以,烟儿,你要明白,这是我的护身符,你亦是我的定心丸。只有你在我的身边,才能令我安心。” 他的眼中有荡漾四溢的浓浓情意,令烟落心头狠狠一怔,一颗心“砰砰”直跳着,他该不会是察觉到她的异常了,所以才会说出这样感性的话来? 屏住呼吸,不动声色,她仔细小心地看着他,半晌见他并无异样之状,方才放下心来。娇羞一笑,依依靠入他的怀中,他的肩膀坚实而稳固,她靠着他,听着他的心跳声沉沉入耳,只柔声道:“御,我爱你。” 他浑身一震,突然俯身捧起她的面庞,眸中闪过一丝惊喜,几乎不可置信。他以为,她即便是爱着他的,以她滞纳的性子是断断不会说出口的,可如今…… 他轻颤着问道:“烟儿,你方才说什么?”连声音都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与暗哑。 烟落伸出如藕一臂,环住他纤长的脖颈,将他徐徐拉低,温热的唇并着绵绵的情意,轻轻吐出四孛,“御,我爱你。”旋即,她已是覆上他柔软的薄唇。有那么一瞬间,心念激荡,忽然觉得自己竟然是这样深深爱着他的。这样恍惚的一瞬间,所有的悲欢,辛酸,失落与不舍一起涌上她的心头。 一次,她如此主动,逐渐加深了这个吻,生涩小巧的舌尖探入他的口中,感受着他唇齿间的炙烫。 风离御并未察觉她的反常,而他的理智早已是被她突如其来的热情彻底焚烧殆尽。反客为主,他已是深深摄入她的檀口之中,辗转反复,品尝着她口中的香茗,渐渐沉醉其中,再无法自拔。灼热的唇舌,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力道之深重,比以往更胜三分。 她的身子簌簌直抖,却是情动难以自持,只得跟随着他婉转承之。忽觉身子一轻,已是被他打横抱起,穿过了九转屏风,来至软榻之前。 只觉身子一松,人,已是被他置于一张温润如白玉的象牙细编席子之上。她的身子在单薄的罗裳之中不住的轻颤,全然不再镇定。 他俯身,动情望着她,“烟儿,让我好好看看你。” 话音未落,已是欺身而上,俊美无比的身躯,已然霞盖上她娇小的身子。俯身,复又覆上她的唇,只是不知缘何,她的唇竟是有着一丝冰凉之意。 为待及他细思,整个人已是被她热情激烈的回吻所席卷,她略显生涩的双手,已是解开他腰间的绳结,褪去他的里衫,抚上他光洁健壮的身躯,一路向下,拂过他身体每一处的轮廓,所到之处,似在他身上点燃了一丛又一丛的熊熊烈火。 起初,他圆睁的眸中满是不信,他的小女人,竟也有如此热情的一面,复,眸中已满是赤红的**与邪魅。低吼一声,再也无法自持,猛然占有她,却又以唇封住她的嘤嘤低喊。 沉沦,欢愉,原不过皆是世间最甜蜜的折磨,纠缠,快感,此刻如万千蚁虫般啃噬着他们残存的理智,引出阵阵难舍难分的战栗。 夜幕徐徐降临,漫天缀着无数繁星,颗颗都如碎钻镶嵌,晶亮无比。 帐内,那样的欢喜,漫天铺地,交颈相偎,不复春光。她纤秀莹白的足尖笔直地伸挺着,几乎无法承受他的漏*点。低喘**,仿若这世间最美妙动听的乐曲,一次又一次在月夜之中吹奏起来,久久方才归于平息…… 烟落徐徐起身,捡起散落一地的衣裳缓缓一一穿好。 月色明澈如清霜,自皇帐挽帘的缝隙中漏下来,清晰地映照出他梦中安稳沉睡的容颜。他的脸色有着淡淡漏*点过后的潮红,以及难以掩饰的疲倦。她缓缓抚摸着他英俊的脸庞,不舍,久久方才肯离开,那一刹那,眼中忽然沁出了模糊的泪光。 他们,终于能相守,可是自己,却不得不离开。 这样的命数,也许是永远不能摆脱的。 她极安静地起身,取出一卷细细的安神香,点燃的一瞬,双手有些微的颤抖,像是被烫到了一般。她静一静神,眼见点燃的安神香冒出一缕幽细的白烟,方才撩帘出去。这一卷安神香,是自己向军医谎称无法安寝要来的,足够令他好睡至明日。 退身掩帘的刹那,看见他的身影掩映在如霜月色中,是那样的静谧,唇角还带了一丝笑意,许是梦到了什么甜蜜之事。 逼迫自己转身,但见山野空旷,举目皆是开过了极致的细小白花,满地雪白落花簌簌,似燕山寒雪,寂寂无声。 一轮明月那样圆,遥遥挂在天空,冷眼旁观。 原来,所谓的花好月圆,不过是花终要谢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永远只冷静而自知地挂在天涯那头。 她终于,落下泪来。 翻身上马,手中紧紧握住方才自他衣服间寻出的通行令牌,青铜制成的令牌,是那样的冷,那样的硬,直教她的手心中亦是没有丝毫温度。 回,帐帘重重垂落,此时此刻,他一定还沉浸在梦中的宁和与快乐。如果,这样的梦永远不醒该会有多好。 他是她最爱的男人,她可以拼尽所有去和他在一起。可是,愈是深爱,她面临的选择确是不得不放开他的手。 她知道,风离澈攻下青州,复又攻下定州,她知道,他要的是什么。所有欠的债,就让她一人去偿还。 心中一痛,挥鞭策马而去。 山野漠漠,嗒嗒的马蹄声踏碎满地银光,踏得人黯然**,唯别而已矣。 卷三 第三十六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定州,州府。 月光晦暗不明,淡淡地似一林灰影,照在空寥寥无人的城中,更觉森森凄冷。 两列士兵威严伫立,守在州府门前,手中各执着熊熊燃烧的火把,徐徐白烟缭饶在了州府上空,更添一分肃然之意。 一名黑衣银甲荷卫于暗夜之中疾步飞奔而来,进入州府之中,便直奔南漠国国主所在的正厅,此时房门紧闭,唯有薄纸糊戍的窗棱格乎间偶尔漏出几分烛光。那名黑衣男乎躬身上前轻轻叩门,一声楼着一声,渐渐有些急促的紧迫。 少刻,里面传来低沉而富才磁性的嗓音,“进来”。 那名黑衣男乎应声雅门而入,朝着里边背光而立的高俊尊贵男乎单膝直跪下去,恭敬道:“国主,有一名女子此刻在定州城外,自称要见你,还奉上此物。”他自腰间取出一把弯刀匕,高举齐眉恭敬递上。 风离澈徐徐转身,他背直挺立,衣着不凡,穿一袭墨黑色滚金边长袍,配一双金边虎皮靴,腰系蟒皮玉带,头带一顶金丝嵌玉冠,冠顶之上是一颗硕大的正红色东珠,在烛火的灼焰映照之下是熠熠生样,散出眸眸血色的光芒。 冷蝉微眯,他淡淡瞥一眼那把弯刀,唇角缓缓拉高一林诡异的弧度,伸手楼过那把弯刀,名贵的犀角刀鞘,乌黑沉,刀刃薄如蝉翼,撒撒泛着青色的光泽。“嗖”的一声,只见银光一闪,弯刀已是自他手中出鞘,急飞出,牢牢钉在了雕漆刻花鸟纹的窗棱之上,纹丝不动。细瞧之下,原来那刀竟是刺中一只雀儿的眼珠,分毫不差。 那名黑衣男乎依旧是跪地芋候王命,神色不改。 风离澈只样一挥手,冷声道:“带她来。”“是!”那名黑衣男乎双手柞拱,应声退下。 定州北城门距离州府尚且有一段距离,若是步行要费上不少时间。随着“嘶“的一声长鸣,件随着车轮咕噜的滚动声,吱吱嘎嘎的行过了那城门的木板桥,一辆窄小的行军马车裁着烟落缓缓驶进了定州城中。 进入定州城中,马车缓缓驶过老旧的青石板路,路久未修葺,“嘎吱”直作响,在静寂的暗夜之中凝戍了最单调的一曲。 定州是一个蚜有些年代的城镇,如今街上虽是因着沦陷而冷冷请请,可依稀能瞧出平日里的繁华与辉煌。几处老旧的宅乎青灰色的墙壁之上显然有着火烧过后焦黑的痕迹。 放眼所及,偶尔能见的断壁残垣,无一不昭显出这里曾经展开过激烈的战斗。王者之争,争霸一方,原不过是天下百姓、黎民苍生受苦罢了。只是,看起来风离澈占领定州之后,并没才蓄意刁难百姓,除了部分房屋毁损之外,这里仍是一片祥和之状。 月儿渐渐西沉,漏夜更深。 烟落白日里小心翼翼地在山林小道间走着,花了整整一日方才来到定州,此时难免有些疲倦,伸手捏一捏自个儿撒皱的眉心,她深深吸了一。气,抑止自己心中没来由的紧张,既然来了,她便不能退缩。 马车徐徐走着,约一柱香的功夫,嘎然而止,停在了州府门前。她撩裙款款下了马车,抬头仰望,此时的州府已是会然没有了原本应有的威严气势,刻才描金龙飞凤舞的“定州”二宇的匾牌已然被摘下,随意的丢弃在了门外,一任夏日里的强光暴晒,如今到了晚上已是干裂戍两半。 领她进入定州城中的是一名着黑衣银甲之人,他领着她来到了州府的前厅殿门前,便只身退下,身影瞬间隐匿在了浓浓夜色的黑暗之中。 此时的天,异常的黑沉,仿佛是谁把饱蘸墨汁的笔无意在请水里搅了搅,那种昏暗便避无可避地逼了过来。烟落的心中不免有些窒闷,那种窒闷仿佛是从心底逼出般,一层一层薄薄地裹上心间,渐渐无法呼吸。 屏气凝神,她抿一抿唇,伸手雅开那两扇虚掩着的雕花橱门,一室明亮的烛光刻那间耀上她的眉眼间,那样的强烈光残今她一时无法适应,下意识地抬手去遮挡。依稀间只见背光的阴影里,有一林墨色颀长高俊的身影正负手而立。 他并不转身,只是这样直直站立便徐人无穷无尽的压迫感,偶尔似有流光一转,折在他的衣衫上滚金边之处,迸闪出几缕金光。烟落从未这样注视过他的背影,风离澈,亦或是南宫澈,总之,似乎与她记忆之中的他是那样格格不入。 她扰豫着,不知该如何唤他,思量再三,轻轻唤出。道:“澈。” 这样一声恬淡的呼唤,似乎勾起无数美好的往昔来,他浑身很很一怔,猛然转身,。气却是淡淡的,“你终于来了。”他只是那样云淡风轻的。吻,淡的听不出任何喜怒的特绪。 她听他语气似不太好,便不敢再说话,亦不敢挪动,只是静静立着。 周遭一片静寂,这样的静让人觉得可怕。似乎在记忆朦胧的尘埃之中,她从未觉得与他之间的沉静是这样的今人不可捉摸,尴尬难言。 她只得低着头,仿佛除了低着头也再无事可做。怔怔瞧着自己的裙摆,上面才着精心刺绣的缠技莲云花纹,此刻看起来,那样的金残仿佛一丝一丝飞扬起来,根根缠饶上她的脖颈之间,渐渐勒得她窒息无比。 他突然出声,伸手招她,“过来。”语气简短而冷淡。 她愣愣凝望着他深刻的五官,只觉自己已是被他深邃眼牌中的漩涡深深吸入,心内紧张着,脚下却已是缓步移过去,站定在了他的身前。 他霍地伸手扳住她的颧骨死死卡住,俯身便吻了下来。 这样的突然,她有些不知所惜,慌乱之中本能地伸手挡了一下,他手上更是用劲,像是要用力将什么东西按下去一般,掀得她两颊火辣辣的疼……中渐渐有淡淡血腥味四散弥漫开来,咸咸地涩。 良久,他缓缓放开了她,轻轻拭了拭带血的唇角,表特依旧淡漠,只冷冷看着她,道:“反抗?你忘了自已是来定州做什么么?” 一瞬间,他冷牌眯戍一道精锐的细残,复又攥住她纤柔细腻的下巴,目光停留在了她左脸颊之上的伤痕处,凝声问道:“这伤,是怎么回事?” 她缓缓吸气,平静说道:“只是不小心损伤了,能治好的~要不了多少时候。”前一眸乎,玉婉柔为她精心调制了一支舒痕胶,修复容颜有奇效,再加上原先莫寻的神仙玉女草,至今仍有余效,双管齐下,如今疤痕已是渐渐淡了,不仔细瞧很难分瓣。相信不出半月,她的容颜便能复原如初。 他轻轻地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其实他并不在意她的容颜是否受损,只是她至今仍是在欺骗着他,教他心中愤愤不平。而那样三道笔直的伤疲,明显是利刃戈过所致,而且明显不是他人所伤,因为从伤痕的方向和力度来判断,应该是她自己毁容才是。至于个中原因,想来她是不会愿意主动告诉他的。不过没关系,她不说,他自然也有办法查到。 瞧着他如猛鹰一般锐利的牌乎直直摄住她,烟落喉。都然有些紧,不自觉地收了收臀间的银残流苏,似要寻到一些让自已觉得安全的东西。 不知缘何,此次见到风离澈,她竟是如此紧张,而她从未这样紧张过,竟是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 抬眸,她请晰地分辫出他眼底那林犀利,幽暗若列光。轻轻倒吸一口气,迟疑了下,她终究是开。问道:“如今我来了,你可以退兵了么?”她此行的目的,便是想说服他退兵,而且越快越好,只才这样,风离御才能分出精力攻下晋都。 他的唇角扬起冷冽的弧度,长眉邪狞挑起,寒声道:“既然你人已在此,我的目的已然达到。既然如此,我又为何要退兵?不妨告诉你,江山与美人,我如今都想要,你们昔日不就是这般对持我的么?” 她牌色黯一黯,心中惴惴如大鼓一锤锤用力击落,只觉得。干舌燥,再说不出话来。他的拈责原是无错,昔日她构陷于他,不但今他失了江山,也未曾得到过自己。终究是她欠着他的深特,可自己,毕竟也是落入慕容傲的圈套之中,身不由己。可不知为何,望着他略带受伤的幽蓝锐牌,解释的话竟是一句都说不出口。因为,再多的解释,也只是苍白无力的瓣解,也不能弥补他一分一毫。 他死死盯着她,突煞轻轻一吁,伸手怜惜地抚上她受伤的面颊,一一拂过,仿若疼惜着最爱的珍宝般,语调放缓,却宇宇重复道:“江山美人,我都要!” 她本能一个激灵,不知他意欲为何,只得僵立在原地,强自镇定特绪,抚平狂乱的心跳,缓缓道:“你不会的。我明白,你只是想要逼我来而已。”可是,微颤的声音已是透露出她的特特与紧张。 “哦?”他挑起修长列眉,声音似带着一丝玩味,“何以见得?” 她正声道:“我知晓,你痛恨当日我欺骗于你,势要报此仇。但我相信你一定更痛恨欺骗于你的慕容戍杰与慕容傲,自然还有你的亲信宋棋。你一定欲将他们杀之而后快,所以你是断断不会做今他们渔翁碍利之事。此其一。 她顿一顿,又道:“你若是才意于风晋皇朝的江山,攻下青州之后,大可以顺势攻下云州、御州一脉,那里平野之地,兵力相对又弱,你欲得手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而你选择孤军深入,久战两月攻下定州,不过是想逼得风离御走得无路,交出我罢了,此为二。再来,你为人素来光明磊落,即便是才意于争夺江山,必不屑为此芋趁人之危之事,此其三。不知我说对了没? “你很聪明。”他突然恨恨道,齿间似咬得咯咯直响,“你轴导一个人来,想来是瞒着他了?”事恃其实已然远远出了他的想象之中,他本不想样兵北上,只想压境青州,形戍压迫之势罢了。没想到,风离御如此在乎烟落,迟迟不肯交出她。难道,风离御对她,亦是真心的? 烟落的脸色微微白,眉心微皱,低声道:“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已轻来了o还请尊贵的南漠国国主退兵。“此时姓到,风离御一定知晓了她失踪之事,以他的睿智,必定明白她的意目,这也是她择偏僻山路轶转来到定州的缘故,就是不愿被他寻到。 风离澈不再言语,唯以幽若暗火的目光直直汪视着她,宙外衣色似巨大而轻柔的乌纱轻缓拂于黯然的殿中。烛火惭渐黯淡下去,幽幽暗暗摇曳着,似两颗虚弱而空茫的跳动着的心。 想舍了那样久,憎恨了那样久的容颜,如个活生生地站在他的眼前,他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他不是恨极了她么?他不是想将她俘获,然后好好羞辱她一番,以泄当年他们两人联合起来欺骗他之仇的么? 可是如个,他又在做什么呢?她的三言两语竟然已是煮他无话可说。曾轻想过敷种析磨她的方式,竟然在见到她之时全然忘却脑后。不,不应当是这样的。他怎能依旧对她有情?他应当恨她才是! 烟落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她瞧着他,只见风云在他深刻的佐颜之上瞬息变幻,他的脸一眸青一眸白,也不知作何想,但见他的神色在烛火下显得格外阴沉骇人。心,惭惭跌落谷底,无比沉重。他恨极了她,想来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须尖,他英挺的剑眉似是扬起恬恕之气,只谷笑道:“可惜你想错了,我为何要退兵?如今你已然在我的面前,量你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才一瞬间的寂静,她几乎能听请窗外风是如何轻柔抛穿过树叶的间隙,拂过屋中烛火,荡出一圈一圈的波澜。可是心里却一点点萌出寒意来。他该不会是真的如此想罢。 几乎是本能她,她脱。而出,道:“如果是这样,烟落方辱使命,不能今天下芥生得益。只才一死以谢罪。” 话音未落,她忽觉身手邪然一轻,耳边似才风声呼呼而过,银光闪动,眼角的余光惊见自己裙角如蝶儿翩飞。下一瞬,她整个人已是放置 身于长长的秦台之上,他的大掌死死抽住她歼柔的手腕,丝毫不能动弹。 而他,已是砷色洽绞,置身于她的悬前,欺身压制着。 顽爽,他缓缓笑起来,目光却渐渐变给,脊得像丸天玄冰一般,激起无欺锋芒碎冰,寒声道:“威胁我?烟落,你恐怕弄钳了对象。以你一人换青州、定州两城。量价而估的道理相信你应该懂,你总要让栽先验验货,看看你究竟值不值得。如果,你能令哉满意,我自当慎重考虑。” 寒眸凝视着她,他颇为满意地看着她的脸上升起无桔与惊惶,以及一种被羞辱后的惨白。如个的她,不过是刀姐之上的鱼肉,任他宰害,这不就是他想要的么?可是,豫何如此做,她凄惶无助的眼神竟是令他心中隐隐抽痛。 烟落紧紧咬住下唇,这样的风离澈,她从未见过。如个,他只当她是物品。强烈的羞辱感一寸一寸地积过她的心头,此刻的她突觉自己没才分毫尊严。而他,不过离她尺余距离,可是那样强大的压迫感已是迫使她不敢轻易呼吸。 突然,他援缓抽出了那把犀利的弯刀匕,剑锋直拈她的咽喉处。轻轻一挑,便桃开了她领口的盘抽,一路向下滑去,所到之处,衣秩微敞,露出了些许雪白莹润的肌肤。 她亦是不敢喘息,额头之上有涔涔冷汗滑落,那样冰凉一消,候然滑落颈中,竟不觉得凉,方知原来自己身上也早已是骇得凉透了。唇色白,手拈已是紧紧抽在和中,她极力保持着镇静。 她明白的,她只身一人前来,应当明白他要的是什么,亦知他会做些什么。所以,她不应当害怕,更不应当反杭才是。如果这样,能换回风离御的江山稳妥,那牺牲她一人又才何关系。 他火热的眼神灼灼投射在了她的身上,肆无忌憎的来回扫视着,带着十足的侵畴与占才,不曾移开分毫。一时间竟让她才种未着寸缕般的羞窘与无桔。 烟落缓缓闭上似水合敢双蝉,只余如羽双睫轻轻颤动着,在她俏丽的容颜之上况成一莲艳美的弧弯。她只静静的感受着,夏日里轻薄的丝料自她肩头徐徐褪去,默默承受着他略带粗糙的手掌抚上她的锁骨,顺着她修长的手臂,再一路向下。却突然停住…… 半响也再无动静,良久,烟落疑感地睁开双眸。只见他的目光已是久久凝滞在了她的胸前。不解其意,她只得楞楞注视着他,依旧是不敢妄动。 风离澈锐眸微眯,她,穿着浅白色月季花玫的肚兜,那样请爽的颜色,与她胸前一串细碎的青紫色吻痕是那样格格不入,那样一串细碎的吻痕坑蜒在她的肌肤之上,惫显得露出的一小块皮肤异常白嫩,几乎想让人拄制不住地伸手去抚上一抚。而那样的吻痕随着钻骨懒懒蔓延下去,让人不其遁想,究竟会延伸至何处。 他的眸光,一分一分的黯淡下去,他的热精,如烛火般一分一分熄灭o 他的双手自她身上缓缓移开,撑在了冰芬而又光滑的书桌之上,只觉背心上一眸凉一眸烫,可是头脑中,确是冰凉冰凉的。那样的凉,仿佛是将手掌浸在冬日的冰雪之中,凉列针刺一般的麻木。 那样的吻痕,是她与风离御欢好的痕迹,青紫未褪,想来也不过是这一两日。 烟落终于注意到他办寂的昨光似是注视着自己胸的吻痕,不由大窘,猛然桩开他,忙将外衣紧紧裹在了身上,用力别过头不去看他。心兼簇跳动着,益枉乱,她怎能忘记,昨衣,御是如何温柔万千地待她,而那样的噬骨竹魂,令人永生难忘。 他的呼吸急促着,渐渐沉重起来,那样一呼一吸间的沉重与滞缓,才如绝塑冲击在他的心间。她与风离御,他们,应当是两惜相悦的罢,否然,如何能留才如北缠绵辗转的痕迹,那样的炙热,那样的柔恃,毕露无疑,点点青繁殷红都如芒针一般深深扎痛了他的眼。 突然,他直起身,夺门而出。 “砰”地一声,烟落的心中根根一震,不知他缘何突然放开了她u转蝉塑着紧紧关国上的房门,心依旧是狂乱址跳着,难以平息。只差一点,她慎真的要**于他了。 风离澈凝滞站于借大的前庭之中,铺面而来的是夏日湿热的晚风,却丝毫不能教他的头脑给静,只是更添烦闷而已。 得不到她的心,他要她的躯壳用来作甚? 看着方才她那样闭眸默默承受的表情,几乎令他帧怒到极致,为了风离御,她竟是能牺牲至此,而且从来都是。她,当真如此爱风离御么? 头先那名黑衣银甲之人,一直隐身于暗处,始见风离澈出来,立即现身,恭敬单膝跪弛道:“国主,可才何吩咐?” “退兵!“风离澈颓然吐出两宇,尾音已是琼渺散在亥空之中o “什么?“那人似是不敢相信,万分疑惑她抬,却只见他凌厉的双脾已是凝冻成冰。 “退兵!”风离澈大声狂吼道。 “是。“那人立即应声退下。 满目的鲜花,此时开的正威,夜风将如醉香气一浪接着一浪扑至他的脸上,可是那样的香气,吸入鼻中却如细细的刀锋般凛测,激出他满腔酸楚之意,再不能自拣”… 火 定州城外驻防,皇帐之中。 衣色层层逼迫而来,笼草着整个山野,胶洁月儿与谩天星光皆躲在了薄云之后,格面不愿出来,似是惧帕此刻如胶凝般的气氛。 早已是过了掌灯时分,因着没才风离御的旨意,并无一人敢进来掌上烛火,只余帐中几人面面相彪,默然湘对。 一名军医跪他伏身,吓得不敢多言。 良久,风离御脸色隐隐青,一双眼里,似燃烧着两麓幽暗火苗般的怒意,瞥一眼一旁秦几之上的安神香,细长的香早已是燃尽,只余一片灰末。他大恕,语带嘲讽道:“安神香?真是才奇效,竟是让联一觉睡至中午,日上三竿?!” 那名军医萍身激灵灵一抖,根命抽了两下头,复又颤颤抬起头来道:”是皇后娘娘称连日来睡眠不好,无法安寝入睡,是以微臣才斗胆给了娘娘一些。” 风离御勃然大怒,“她要,你就给她?!朕日日与她月寝,她睡得好不好联会不知道么?” 风离沂眼见风离御已是动了大怒,轻轻样一样手示意军医先行退下,又眸了一盏茶到他手中,劝慰道:“七哥,着实不是他的错,算了,你即便责罚于他也无法挽回了,烟落终究是走了。” “砰“她一声,风离御根根一掌击在了案几之上,声音里透着森森的寒意,道:“楼烟落!你很好!“都是他大意了,他说怎的他的小女人突然转性了,如此娇媚,还主动引诱他,原来竟是才这样的后扫等着他,真真是让他白欢喜了一场。 那一句“御,我爱你。”着实能今他迷醉至今。只是,若不是她笃定了自己要走,想来是断断不肯说出这样的话来罢。他怎的就没亦现她的异常呢,怎的就如此轻易湘信她了呢?如个看来,那样深精的告白竟成了她的诀别之语。真是可恶之极! “去点蜡烛。”风离请轻轻附在玉婉柔耳侧,小声吩咐道,总是这样一片漆黑也不是办法。 玉婉柔微微领,接起一枚火折手,缓缓点上一盏钥鹤阶芝的灯火。幽幽烛火跳动起来,仿若屋内三人交错跳动着的心,烟落的骤然离去,且没才留下只言片语,这是谁都没才料想到的。 “她究竟是怎么知道的?我不是吩咐了合军上下皆要牢牢瞒住她的么?“风离御眉心紧皱,顿觉心中烦闷无比,候地站起身来,撩起皇帐门帘,直楞楞地立在门。”一双凤眸遥逞望向远方,却是目无焦距。如个,她已是远去…… 凤离请凝带立于身后,低声叹道:“军中人多口杂,难免会有疏漏。我们即便瞒住她一日,即便瞒住她一月,还能永远都瞒住她么?七哥,也许当初我们就不该隐瞒她,兴许她就不会去自投罗冈。” “她会!她该死的一定会!”风离御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檬成一拳,暗夜静寂,几乎能听见他指节骨骼轻微的“咯咯“之声”他的烟儿,他再了解她不过了,如果早早的就让她知晓,只怕青州尚未汝6时,这笨女人便已轻走了,哪还能等到几日。 只是,她也未免太小看他了,她以为只是这样,他便是走投无路了么?其实,他早已是分出部分兵力自云州x洼城一脉上前包抄定州。风离澈孤军深入,想来也撑不过半年。 等!一切只要等!他项才把握能将定州收回,另外,他已是与尉迟凌取得了联系,不但怔实了涵儿的身世,确确实实是尉迟渍的亲手。而且尉迟渍还允诺他见机自青州内部起兵,届时孤军深入,前后无极之人,将会是风离澈! 至于慕容老贼,眼下更是不敢轻举妄动,一残牵则动全局。凉州与灵州楼封贤均已是部署好,且才莫寻的出兵相助,牧复两城不过是拈日 可待。夏北国才了上次血的教训,如个是安守本分,不敢再括手风晋皇朝的家事。 一切,原只雷要时间,只雷要静静地等待。 可是,这一切,他祁没才来得及告诉她,她已然离开了他。 伸手自胸。取出那枚她蹭与他的微型荷包,摊在掌心,夜风呼呼作响刮过,吹起荷包之上繁复的银残流苏在风里沥沥作响,釜属碰撞之时出刺耳的声音。 才那么一刹那,他几乎只听见这样的声音,而不愿再听见周围的动静。 仿佛还是她悦耳的声音徐徐来自耳侧,“御,我爱你。” 她再不会这样说了。 此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胸前还留才昨日与她缠绵的温热糙倦气息,都逐惭他,冰凉下去。 和他的这颗心一样,渐渐失去了温热的温度。 风离澈对她的执着,他不是不明白。 伸出一手,轻轻捂住薄唇,方觉自己的手竟是与薄唇一般冰凉,心痛到没才任何知觉。 一缕寥落的月光终于跃出薄云,无遮无拦汪落在他身上,照的他整个人如冰雷冻秸一般。 暗衣过后,明日又将是旭日东升,只是她,再不会陪在他的身边了。 风晋皇朝,永定二年,七月二十一日,南摸国自定州、青洲撒兵,持续近三月的腹背受敌之急,锋于缓解o 三日后,因着南慎国的撒兵,楼征云派去青州将李章霞接来军中的人,终于辗转回来了。 这晚,衣色随着薄簿的雾气蔓延于层层叠樟的山峦之间,仿佛一双最**的手,在黑衣里探寻这人间每一个阴绦或是繁华之她的私密,随时随她,教人不知所措。 军帐之中,楼征云正在宽慰着自个儿的二娘,亲自倒了一杯凉茶于她解解眼下难耐的暑热。 李翠霞看似十分狼狈,在边疆流放的那些日手,她亦是受了些苦,老得才些厉害,仔细看去,即便是再好的脂释也已径遮杯不住她下垂的唇角,眼角的细坟,龚边的几许白以及私弛的脸容。一身蓝布百姓服饰,如个已是勾破数处,丝毫无尚书夫人昔日优涯的样手。 她接迂茶水,一饮而尽,似是十分口渴。一壁哭,一壁执着绢帕袜着眼泪,朝梭征云哀泣道:“征云,你派人来青州接我,邮知他刚到,南漠国竟是出兵攻打青州,战火纷飞,城中人心惶惶,哉们四处躲藏,吃的才一顿没一顿的,没睡过一晚安生觉。”颊一顿,她又是泣道:“栽们整整放因住近两个月,好不容易才从青州逃了出来,谁知才入定州城,南漠国竟又是攻打定州,呜呜。要不是南慎国突然撤兵,我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与你们团聚呢。” 哭着哭着,她突然抬悻问一句道:“啧,怎的不见烟落?她人呢?那样久不见了,她可还好么?” 楼征云一时语常,只得快秧答道:“皇上将她送去了更为安全之地,二娘就不用操心了。如个,我们一家貉是团圆,再不会受苦了。二娘,你先格身衣服,好好休息一晚罢。” 李翠霞没才多想,只是点点头,正欲起身。 却见军帐门帘一臂舔起,一名黑袍锦服男手和着浩爽的夜风,一步跨入其间。那样的容颜,俊美无双,那样的气势,尊贵无比。身后似还跟着另外两人。 来者是当朝的皇上,烟落的夫君。圣上天颜,李单霞曾径在尚书府中时,才幸见过一次,彼时他还是七皇乎,如个已是九五之尊。心中难免才些紧张,李苹霞桥规矩低着头,直直便要跪下去,毕竟是才年纪的人了,夏日里衣裙的裙楞极小,跪下去才些不大方便。 风离御一臂伸手扶住,。中十分客气,“楼夫人不必行礼了。” 依旧是心烦意乱,风离御并未多看李单霞几眼,他本来想将烟儿的娘亲自青州接来,好让烟儿放心,让他们全家田聚,亦是想博她一悦,可如今,功夫都是白费了…”, 跟随着风离涛一道前来的玉婉柔,视栈恰恰落在李单霞微微抬起的面庞上,她神色颇为疑惑,肩膀微微一震,整个人凝在了当场。最后, 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惊喜万分她呼唤道:“翠姨?幸姨?真的是你么?”她的震动与惊喜难以格饰,一别十几年,想不到竟然会在此遇见故人。更想不到翠姨竟是烟落的母亲。 李翠霞疑2她望着虽婉柔,盯着她的脸看了良久,只满面疑惑的问道:“这位好娘,你是?你如何认识我?” 玉婉柔十分欣喜,上前便是握住李苹霞的双手,激动道:“我是西婉柔啊,昔日云州醉云坊之中的玉婉柔啊。”她边说边感慨着,“也难怪翠姨记不得我了,当时苹姨离开醉云坊之时,我才七岁而已” 风离请见玉婉柔高兴,亦是情不自禁她楼一楼她的肩,柔声问道:“你认识烟落的娘亲?“云州醉云坊,这个他与她相识,亦是他伤她,逼迫得她鼎然离去的地方,至个回想起来,心中仍是感慨万分,人生沉沉浮浮,不过尔尔?” 玉婉柔兴奋点一点头,道:“翠姨可喜爱我了,待我极好,我的歌喉便是她启蒙相授的呢o”她复又亲热她揽过尊翠霞才些僵滞的胳脖,甜甜唤道:“翠姨,十几年不见,原来你竟是嫁了楼尚书。”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坏顿四周,问道:“小蝶呢?如今是不是还跟着你?你带她一起走时,她才两岁而已,如个也应当是十八的亭亭少女了罢,可是嫁人了么?我可想念她了,也不知她如个长什么样手,不过一定很美,我只记得她一双眼睛乌溜滚圆,如黑葡萄般,可漂亮呢。” 玉婉柔滔滔不绝地说着,全然没才注意到季翠霞的额边已是落下界谅汗水,坑蜒至她上汇成一瘫汗迹,析射着帐内通明的烛光莹莹亮~她上前拉住亚婉柔道:“柔儿,真是好久不见了,女大十八变,卓姨真是认不出你来了。柔儿,你瞧我这一身狼狈,先陪我去换件衣裳罢。”言罢,她便急欲拉着亚婉柔离去。 两岁!如此敏感的宇眼听入楼征云的耳中,自然是另才深意的o两岁,如果他没才记钳的话,昔年李苹霞带着一个两岁的小女孩上门寻爹爹,后来爹爹认下这个女儿,取名为校烟落。烟落,烟落,自烟花尘御之地落叶生根于尚书府中,当时爹爹取名的深意便是如此。 深深吸一口凉气,楼征云长眉紧紧锁成“川”宇,他不是没才怀疑过烟落的身世,毕竟烟落不伶才恃还是气质都与李幸霞相去甚远。也许玉婉柔会知道些什么内恃,也未尝可知。郁结在心中多年的疑感,他如个只是想略略试探一下。 楼征云面上不动声色,只是故作轻私地阻止了她们的脚步,笑着问道:“小蝶?也是你们醉云坊中之人么?” 玉婉柔温婉笑着,回头道:“不是,小蝶是可漂亮的一个刁女孩呢。不过不是醉云坊的人,而是截和苹姨自外头检回来的孤儿。因着腰间才一枚花瓣形的印记,翠姨说取名为花太庸俗,而蝶舞翩翘花丛中,是以唤作小蝶。” 语出,李翠震已是全身一加,整个人瘫软过去,双眼一翻,昏厥于地。 风离御眉心倏地一跳,脸色已是隐隐沉了下来。 腰问一枚花瓣形印记,不正是他的烟儿么… 卷三丑颜皇后 第三十七章 兄妹(荐) 李翠霞的突然昏厥,引起了军帐之中一阵慌乱,事情生得突然,风离清与玉婉柔并不知情,直以为李翠霞是过于疲累致使昏厥,王婉柔当即上前扶住了李翠霞,风离清亦是帮忙,将李翠霞徐徐安置在了军帐之中的软榻上。 王婉柔轻拭额上泌出的香汗,转看向默然而立,脸色生硬如铁的风离御与楼征云,不由疑惑问道:“皇上,征云?楼夫人昏过去了呢。要不叫上军医来瞧瞧罢。” 风离御陡然回神,与楼征云交换一个眼神,方才他已是听出楼征云语中的刻意试探,看来楼征云与他有着同样的怀疑。 楼征云会意颔,出了军帐,吩咐了士兵去唤军医前来,复又入了军帐。 帐外的天,异常闷热,夜晚的铅云似是压得极低,深重几乎触手可及。盛夏的季节里,这样的暴雨在山中往往是不期而至的。 暴雨惊雷,带着水汽的风阵阵袭来,从半开的窗扇间卷入。风离清连忙上前合上帘幕,仔细抚好,见风离御与楼征云脸色皆是有异,终于察觉到不时劲,妖媚披长的眸子微敛,凝声问道:“七哥,怎么了?楼夫人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楼征云略略勾唇,轩眉一挑,直截了当道:“她根本不是烟落的生母。十几年来她一直欺骗了我爹。”复又看向因着自己的话而一脸骇然震惊的玉婉柔冷声道:“玉姑娘,今日若不是你无心一语,也讦烟落的身世永远都会是个不解之迷。” 王婉柔转眸疑惑地瞧着楼征云,红唇微张,滞滞道:“翠姨她?我的无心之语?” 楼征云颔,道:“你方才口中的小蝶,其实便是烟落。是不是李翠霞亲生的,想来你再清楚不过了。” 玉婉柔水波般柔和的双眸里隐隐凝聚出几分冰凉的光泽,渐渐如冬日素雪般冷,转眸看向正躺在软榻之上的李翠霞,只见李翠霞双眸紧闭,惊惧与慌乱似依日笼罩在眉心,无法摒去。自己从未曾想过,翠姨竟然会做这样的事,带着小蝶冒认是楼尚书的女儿,怎么会这样?在自己印象之中,翠姨原是一个很好的人,对自己颇为照顾。 半响,玉婉柔方才回神,不由自主的搅动着自个儿裙上杏色的如意结丝绦,望一望风离御,突然笔直跪下,求道:“皇上,翠姨欺君罔上,婉柔不敢多言。只请皇上格外开恩,想必翠姨只是一时糊涂,她为人其实不坏,当日救得小蝶回来,其实小蝶本已是奄奄一息,还多亏……” 语未毕,风离御已是上前一步将她自地上扶起,正声道:“罢了,都过去这么久的事了,我自然不会计较。毕竟她曾经救下烟儿,亦算是有功。带着烟儿入尚书府,总算是为烟儿寻了一处安身立命之地,总好过留在醉云坊种。我不会降罪于她,如今我只想知晓究竟烟落的身世如何?你可知巨细?”其实,如果不是李翠霞将烟儿带离风尘之地,恐怕他与烟儿也无缘相识他自然不会怪罪李翠霞了。 玉婉柔甫一听风离御不会迁怒翠姨,神色一喜,忙道:“其实翠姨是个热心肠的人。带我们极好,捡到小蝶那年,我只有五岁而已,具休记不清楚了。后来七岁左右的事还能记得一些,其实翠姨一直将小蝶,不,是烟落,自小养就在了醉云坊附近的一处宅院,请了奶娘,且并不让醉云坊的嬷嬷知晓。每每翠姨总是带着我一起去看烟落。后来,翠姨与醉云坊的嬷嬷不知缘何起了争执,翠姨一气之下,将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替自己赎了身,便带着小蝶一块走了。再后来的事,我就不知晓了。” 风离御眼底浓重的疑惑密密织成一张天罗地网,兜头兜脸向李翠霞扑去,看来只有她,或许能知晓一些什么。 适逢,士兵领着军医撩帘入来。 帐外滂沱暴雨如注,沉沉挥落在天地之间,尘土的腥气,被如鞭的暴雨“哗哗”抽起,随着撩动的帐帘一同钻入军帐之中。劈里啪啦的雨,打落在军帐穹顶之上,嘈杂声不绝于耳,仿佛一卷鞭炮在头顶之上鄹然炸响。 军医颤颤行礼,忙脱去一身湿透的蓑衣,上前便为软榻之上的李翠霞把脉,侧头凝神搭了半天,山羊胡子微微一抖,躬身道:“皇上,尚书夫人并无大碍,只是惊惧过度,郁结在心,一时气短昏厥而已。”言罢,他低自手中药箱里取出一个蓝色小瓷瓶,拔了盖子,一股清凉的薄荷脑味缓缓溢出,飘散在了空气之中,令人头脑一阵清醒。轻轻凑近至李翠霞的鼻尖,放置片刻。 须臾,但见李翠霞双睫微微颤动,徐徐睁开眼眸。她起先仍有此优比惚惚,瞧清楚了四周之人,目光接触到风离御之时,便是一种死寂的无望。她小心翼翼守了十几年的秘密,如今终于再也瞒不住了。 楼征云上前一步,尽量缓声平和道:“二娘,事关当今皇后的身世,希望你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仔细说清楚。皇上自是会时你问开一面。” 风离御伸手不意他停止只眯眸望着李翠霞,轻声道:“你自己说。” 偌大的军帐之中,静寂无声,空气胶凝得似乎化不开的乳胶。突然有轰然雷声滚过深重黑暗的天际,轰得人耳根麻。 李翠霞的心里也仿佛正滚着惊雷一般,许是人多气暖,许是天气闷热,她的脸上已是落下涔涔汗水。心知大势已去,她的目光已是平静如死水,看不见一丝涟漪,僵硬自软榻下来,敛衣叩拜,道:“既有当初,我早当料想到今日。不知皇上可否听一听罪妇的故事。” 风离御凝声,道,“你且讲。” 李翠霞又是一拜,轻轻一笑,似一朵即将调零的花开在唇边,目光一一环视过众人的面孔,最终凝滞在了冰凉的地面之上,徐徐道:“我自幼便在醉云坊,彼时嬷嬷待我极好,吃穿用度不逊于名门千金,更是差人悉心教习我歌唱。自登台献唱以来,场场客满,醉云坊更是日进斗金。然而我看惯风月,自知欢场无真情,早不将男女之情当真,也不把任何男子放在眼中。直到有一日,云州知府管大人一梆千金见我,还带了一个人来,便是楼封贤。” 她停一停,睫毛安静垂落,“他待我极是有礼,碰都不曾碰我一下,不似旁的男子总是心怀不轨,调侃戏弄。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男子,他让我心生倾慕。我想着,这样的男人,即便是为妾为婢,我也心甘情愿。” 楼征云蹙一蹙眉,“所以,你便设计了爹爹?”心中仍是有此疑惑,印象之中,爹爹从不涉入风月场所。 李翠霞摇一摇头道:我爱他敬他,怎会如此?我知他不过是来云州公差,不会逗留多久,于是数次见面时我都暗示于他,醉云坊是清伶院,大部分女子只卖艺不卖身,我尚且是清倌,只要他愿意为我赎身。我愿意端茶奉水,待奉他一辈子。” 回忆从尘埃轻烟中凸起,徐徐聚拢在她的眉间,她缓和神情,继续道:“那一日,他喝多了几杯,有些神志不清,我不知他错将我当作了谁,于是半推半就应承了他。我满心以为,他会娶我做妾室,可不曾料想,他愧疚自责只余,只是给了我一大笔银两而已,只字未提纳妾之事。我在醉云坊多年,又何曾将金银看在眼中。失望之余,我渐渐绝望。” 玉婉柔静静听着,眉际逐渐生出一缕秋风般的幽凉,如此际遇,与自己当年与风离清真真是有几分相似,心中哀婉辗转,竟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风离清见她如此,情不自禁地将她环搂在胸前,坚硬的下颚轻轻磨蹭着她柔软的顶。他知道,柔儿是触景生情,心生感慨。当日,他占了她的身子,亦是不曾想负责,亦是给了她一笔银两的羞辱,后来,则更是怀疑她欲借怀孕之机攀上他。愚蠢,几乎令他错失挚爱。直到那夜,王婉柔当着他的面,饮下红花,以示清白。痛悔之余,而她已是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一别,就是漫漫三年的春,夏,秋冬。 李翠霞继续说道:“其实,那一夜,我本是有了孩子的。”说罢,她抬眸瞧了一眼神色凝重的楼征云,又道:“我曾经的确有过你的弟弟或是妹妹。只是自楼封贤走后,我因着悲伤过度,积郁沉积,受了风寒侵染久不能愈,好好的嗓子便从此熬坏了,不能再登台歌唱,嬷嬷自是弃我于不顾,彼时我身处醉云坊最偏僻的角落,无人问津。而我的孩子,也因着那样一场大病,终没能保住。” 顿一顿,她又道:“世间炎凉,伤心之余,我几次欲投河自尽。然,也许是上天眷顾我,那一日我与柔儿一同去衡市,回来的路上却让我在云州湖边遇到一名奄奄一息的女子,当时她已是身染恶疾,病重不治将不久于人世,临终之前只将怀中孩子托付给我,让我一定要好好照顾。触景生情,我想若是我的孩子还在,应当也是这般大了。所以,我是自真心里将烟落当做自己的女儿。当时,我瞧着襁褓之中的女孩轮廓生的极美,肤色凝白晶莹如月下聚雪,生怕抱回去嬷嬷会生异心,将来难保不是二个我,于是我变卖饰,将烟落寄养在了离醉云坊不远处的一户人家中,又请了奶娘照拂。那时烟落的身子极是单薄,胎里不足,请了多少郎中都治不好她先天的弱症,都道是娘胎里受了太多的苦,补不回来,养不大。后来,我日日用小米白燕熬了粥,一勺一勺将她喂养大,好不容易才养到了两岁。” 风离御听着听着,心念一动,面色已是柔缓温和,微有不忍道:“楼夫人起来说话罢,上了年纪,别跪坏了身子。”他对李翠霞原本的鄙夷,如今已是消失殆尽,毕竟,没有李翠霞的悉心照料,便没有如今的楼烟落。 李翠霞并不敢起身,又是伏叩拜,缓缓道:“渐渐地,我觉着总是待在醉云坊也不是办法,且当时我亦不再能唱,嬷嬷亦是不留我,就这样,除去喂养烟落用去一半积蓄,我将另一半积蓄尽数取出,交与嬷嬷赎身。便带着烟落只身上路。可是,天下之大,我又身无分文,又能去哪呢?总不能再沦落风尘。那时,我又想起了楼封贤,想着许是能碰碰运气,便带着烟落来到了晋都寻他。其实,我也没有想到,他对当日之事其实亦是深深傀疚,并未多言,便纳了我为妾。” 楼征云面色稍霁,只是疑惑道:“二娘,烟落并不是你亲生,你果真待她如此真心么?为何我总觉你逼迫她习琴棋书画,只为替你长脸呢?”印象之中,李翠霞平日总是以烟落为傲,处处与自己的娘亲方静娴一争高下,很难想象她会是如此心疼烟落。 李翠霞微微一笑,那样的艳光四射,依稀能瞧出她年轻时的绝代风华,口中有着此凄冷之意,道:“征云,你的娘亲出身名门,心高气傲,如何能容得下我?我本以为嫁于自己心仪之人为妾,此生无忧,哪知你的娘亲处处苦苦相逼。世态炎凉,原是不分身处风尘亦或是身处官宦人家,都是一样。我深感自己出身卑贱,受人冷眼。这样的一口气,我如何能咽得下去,世间男子多薄幸,如果我不紧紧逼迫烟落,日后她这样的身份如何能生存,嫁人去了夫家亦是受气。且嫁人无非两种,要么便嫁慕容傲那样,为人正室,日后不受人欺辱。可这终究是不能长久,红颜如花又如何?时光之手如此公平,拂过每个女子的脸,并不偏爱半分。世间能有几个白头偕老的,即便为人正室,难免日后迟暮之年受如花似玉小妾的欺辱,老来受气,更是不值。所以,当知晓烟落与皇上往来之时,我犹是振奋,因为这世间,唯有一件东西是亘古不变的,不会随着你的青春貌美而逝去,那便是权势。女子可以无情无爱,只要有权势,便能生存下去。这亦是我时烟落寄予的期望,我不希望她一生再受我这样的气。” 她的话,让所有的人都沉默了。 帐外的雨,似是小了些许,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溅出清脆的声音。烛火微微颤动着,逆光之中,但见李翠霞置身明光下,若一朵芙蕖,不过已是盛极调零,芳华刹那,红颜弹指老,细看之下,她已是多了风霜侵染之意。 玉婉柔早已是红了眼眶,终于忍不住上前将李翠霞扶起,哑声唤道:“翠姨……”难怪翠姨总是告诫她人间险恶,要守身自持。她一直牢牢秉承着翠姨的训诫,只是,当时那妖媚俊美,邪肆狂放如九皇子风离清,她如何能自持,一早便是丢了心,丢了身,直至一无所有。不过,所幸的是,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天明,她三年来的漂泊凄苦,总算是有了所依。 楼征云亦是神色黯然,他的娘亲为人骄纵跋扈,不能容人,他自然清楚,将李翠霞逼迫至此,他自小也是看在眼中,所以总是暗中照顾着烟落。 风离御静默片刻,不语。他终于知晓他的小女人为何多才多艺,以及那样坚韧的性子是怎样来的了。其实她看似坚韧,原是极易受伤的。突然想起自己从前,不肯承认自己的心思,蓄意折磨她。如今,他更是懊悔连连。如果此时此刻她能在身边,他一定会加倍补偿她。只可惜…… 惋叹良久,风离御轻启薄唇,问道:“当年那名托竹烟儿给你的女子,可有透露些许有关烟儿身世的话或是交与你什么信物?”如今,他更想知道的是,究竟谁才是烟儿的父母。 李翠霞默默垂,自腕上褪下一枚金镶珠翠软手镯,中嵌翠环,环中有莲瓣式金托,每瓣嵌南珠一颗,样式十分精巧,缓缓道来:“那名女子称烟落是从宫中抱出,给了我一管精致的短玉萧以及这样的一个镯子还有烟落的生辰八字。她嘱咐我这枚镯子一定不能轻易让人瞧见,要仔细收好。后来,烟落长大了,学会了吹箫,我便将玉萧交给了她。这枚镯子因着烟落进宫,我一直不敢给她,因为毕竟她是自宫中抱出,我怕会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上身,是以一直留在自己身边。多年来,我一直猜测,也许烟落是哪个宫女与人偷情生下的孩子,不敢声张,只得送出宫去。” 皇宫!烟落竟然与皇宫有所牵连!此话一出,楼征云、风离御与风离清皆是一愣。 没有那么简单,一定没有那么简单,宫女所生?会么?可能么?风离御直觉不好,上前便是一把夺过那枚金镶珠翠软手镯,掂在手中反复仔细看着。 一抹强烈的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熟悉,为何会这般熟悉?这样的镯子他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又好似经常见到一般,那样的眼熟令他没来由的一阵心慌意乱。 帐外,依日是风雨,强烈的闪电劈下,照耀得整个旱帐陡然亮了几分,亮的他整个人几乎透明一般。接着又是轰隆隆的雷声碾过沉沉天地间。雨方才小了会,此刻又是倾盆如注。 风离御只僵滞凝立着,手中紧紧攥着那枚玉镯,渐渐双手竟是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见过的他一定见过的,究竟是在哪见过呢?心头震动,心血滚滚涌上,只反反复复想着,究竟在哪里见过?在哪里? 静寂,一片静寂,众人只屏住呼吸,直愣愣瞧着风离御陷入深思,不敢轻易出声打搅。 突然,仿佛有蓝紫色的闪电明亮戈划过天际,他心头鄹然分明。倏然挺直的脊背,他在一瞬间整个人几乎凝成冰雪。 …… 记忆自尘埃间轻缓凸起,徐徐袅袅萦绕在眼前。 时光仿若回到了年幼之时,那一年他方才六岁,闷热夏日里,蝉鸣的鼓噪之声嘈杂欲刺破耳膜,景春殿中,金盆之中所供的取凉的冰已是一分分化开,细小的水珠一溜滑下去,落在盆中,叮咚一声脆响,整个景春殿都因着这一滴的安静而弥漫着莫名的阴凉。 烛火摇曳,司凝霜正低缝补着他的礼服。 因着白日里贪玩,他明日参加父皇寿宴的衣服已是不小心被勾破一处,正式晚宴的礼服形同御赐,怎可有一丝毁损。若是被父皇瞧见难免责骂,他不免急了。 良久,司凝霜搁下手中针线。 “好了,拿去罢。”她柔和微笑着,伸出双手按住他尚且幼小的肩头,“御儿,你已经长大了,可别再贪玩了,记住了?” “嗯。”他颔应声道,低瞧着手中的礼服,已是完好如初,天衣无缝。他由衷赞道:“母妃的针绣手艺真是好呢,比织锦局的掌制都要好上数倍呢。” 司凝霜只是柔婉恬淡的笑着,并不语。 …… 风离御整个人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仿佛一盆冰雪兜头而下,骨子里皆是冰凉的。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当时司凝霜的手上便是戴了这样一双镯子。 再后来,司凝霜从冷宫中被放出来,他已然十四岁,似乎也常常见到这样的镯子,不过好似只孤零零地剩下一只而已,带在司凝霜的左腕之上。至于另外一只,如今正在他的手中! 难道说,烟落是司凝霜的女儿? 这样的认知,教他整个人当即石化在了原地,无法动弹。手中的镯子几乎被他直愣愣得瞧出血来,那绯红如血的颜色刺痛了他的眼。脉搏的跳动渐渐急促,砰砰直击着心脏,胸口像是有什么要迸开来。 司凝霜,楼烟落。 两张熟悉的面容渐渐合二为一,他怎会从来都没有察觉到呢,烟儿与司凝霜是那样的像,眉眼之间的妩媚风情,一样看似温婉实则坚韧的性子,甚至是一样的淡漠疏离的气质,仿若一朵远远开在天际的花,遥遥不可及。 他忆起了,烟落一手刺绣技艺精湛绝伦,曾为他缝补雀金袍子,丝毫不留针脚痕迹,宛若天生,司凝霜亦是。 他忆起了,烟落在南漠国使臣面前献上一曲画舞,舞姿翩翩灵动,画栩栩如生,若行云流水。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听闻昔日的司凝霜便是亦一曲画舞得到父皇钟爱,受封为妃。 他记得,乾元十一年初,司凝霜不知何故得罪父皇,致使龙颜大怒,被打入冷宫之中,一入便是漫漫七年。而烟落的生辰八字,当年因着她被构陷送入宫中为妃妾,自己曾经彻夜翻查户部档案,早已是烂熟于心,便是乾元十一年的夏日出生。 太多的巧合,往往不是巧合,而是事实。 如果,烟儿真是司凝霜的女儿,会不会是当年司凝霜入了冷宫之中,势单力薄,害怕叶玄筝伺机迫害,生下孩子亦是不敢声张,所以才偷偷送出宫去?会不会是这样的? 心如同坠入腊月的湖水之中,那彻骨的寒冷激得他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竟是克制不下去,直抖得如秋风中残留枝头的枯叶一般。 如果真是这样,烟儿岂不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 心中有声音极力狂呼,不是的!妹妹!妹妹!烟儿竟然是他的妹妹!怎么可能?!他突然紧紧捂住胸口,那样痛,痛得几乎蒙住了呼吸,仿佛刀绞一般,苦索在他的肠中抽刺。好痛好痛,每一寸肌肤都像是要撕裂了一般,几乎能听见咯吱碎裂的声音。 他的意识渐渐涣散,原本睿利的凤眸早已是黯淡无光。他都做了此什么?**!他与烟儿竟然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苍天,他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风离清察觉他的极不对劲,已是上前死死按住他的肩膀,急急问道:“七哥,你这是怎么了?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隐情?烟落究竟是谁的女儿,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快告诉我们啊?” 风离御颓然的一手轻轻捂住自己的薄唇,灰败如同枯枝,吐出三字,“司凝霜!” 有片刻的沉寂,周遭静的似乎只能听见彼此交错迭起的呼吸之声,是那样清晰。 风离清与楼征云当即愣在原地,对视一眼,几乎是异口同声道:“皇贵妃?!那你们,你们岂不是……”兄妹二字,他们几乎同时都说不出口。被冷汗濡湿的鬓贴在脸颊有黏腻的触感,像一条冰凉的小蛇游移在他们的肌肤之上,那种汗毛倒竖的恐惧是如此真切。 风离御木然片刻,旋即,他大笑了起来,笑得不可遏制,连自己都难以想象,他的喉咙之中竟然会有这样轻快的笑声迸出来。 耳边犹自回响起烟儿娇怯的笑容,温婉醉人的声音,“御,我爱你。” 他爱的女人,竟然是他的妹妹。是他作孽么?他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这般惩罚于他? 楼征云依日无比惊愕,王婉柔与李翠霞不解其意,面面相觑。倒是风离清最先回神,他死死制住风离御的渐渐疯狂,大声喝道:“七哥,你冷静一点,或讦其中有什么误会也不一定。司凝霜如今不是被封宫了么?等我们攻下晋都,问一问她便是了,也许是另有隐情呢,毕竟你与烟落连孩子都有了。如果真是……真是……听说孩子多半有先天性疾病,极少能存活的,你们已经安然有了孩子,所以你不要胡思乱想,没事的。” 先天性疾病! 这五个字如同犀利的电光直直劈向了风离御,呼吸间都似能闻到皮焦肉烂痛楚的味道。如果说,方才他还抱有一丝侥幸的想法,虽然他一直跟在司凝霜身边,从未察觉她有任何对父皇不忠,可是他的心中终究是犹存一线希冀,毕竟无人知晓当年司凝霜究竟是因何得罪父皇,入了冷宫。可如今,连这点希冀都不复存在了。 他清楚记得,烟落曾经告诉他,无忧生来就患有先天性心悸之症,看烟落一副闪烁其词的样子,只怕是难以治好。而宸儿,那样小就全身出怪异的红疹,眼下由卫风悉心照料着。 是巧合么?不是的! 残酷的事实告诉他,这根本就不是巧合,他与烟儿的的确确是**,所以他们的孩子才会这般异于常人,才会有先天性疾病。 长远的天际,传来轰隆的雷声,寒凉的雨水又一次哗哗抽落,似无数把利刃直插入大地之腹,仿佛亦是在宣泄着无尽的悲戚。 他铁青到失去人色的脸上泛起妖艳儿凄厉的酡红,似一点如血欲泣的残阳,艳到可怖。 众人从未见过他如此表情,一时愣住,不敢说话。 突然,风离御一步冲出了军帐整个身子已是奔入暴雨之中,大雨哗哗如注,仿佛鞭子般抽在他的身上,一记又一记,麻木地疼。身上的衣裳已是成了焦土一样颓败的颜色,紧紧地贴附在了他飘摇若浮萍的身体之上。 雨水迷蒙了他的眼睛,打散了他的长,风雨阻绊着他的脚步,几个焦雷堪堪自天际轰隆滚过,轰断了村顶的枝条,他全然不顾,只一味奔跑着。 要他如何相信,烟儿竟是他的妹妹。是苍天惩罚他曾经的无情么,惩罚他从来只将女人作玩物,再无情地抛弃么?所以,苍天才要这般惩罚于他? 风离清已是疾步跟了出来,一把将他拉住,迭声惊呼道:“七哥,你这是怎么了?事情还没有定论,你这又是何苦?” 风离御神情只恍优惚惚,没有定论,谁说没有定论?无忧的先天心悸之症便是最好的证据。他骤然狂叫起来,那声音在刹那间盖过来自殿外的电闪雷鸣,“为什么?为什么?!” 风离清用尽全力将他往回拽,却突觉脸色温温一热,那样的热顺着雨水滑落至脖颈间,黏腻得令人毛骨悚然,伸手一抹,只见那暗黑鲜明的红色,直刺双目。 血,是血,他失控地大喊起来,“七哥……你怎么了……军医……军医……在哪里?” …… 卷三丑颜皇后 第三十八章 长相思,短相守 一个半月后,南漠国,广凉州,国都。 这里依山傍水,风景秀美。绵延的宫殿依山而建,环湖而围。低墙叠式错落的殿宇,廊转千回,虽不似晋都皇宫高墙红瓦的大气凛然,却也是别有一番风致清韵。 随着风离澈自定州、青州退兵,烟落跟随着他一路来到了南漠国的都城广凉州。 风离澈将她安置在了自己寝宫的偏殿之中,虽是日日得以相见,甚至是日日共用晚膳,可是两人之间缓缓蔓延的尴尬是不言而喻的。风离澈本就是寡言少语之人,而她亦是滞滞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日子便这么一日日的挨过去。 在广凉州的这段日子中,她渐渐听说了一些关于风离澈离哥身世的故事,宫中女婢女官们互相传言,据称当年天下纷争不断之时,南宫烈、风离天晋与慕容成杰三人一同打天下,而南宫烈与风离天晋的妻叶玄筝在行军打仗的过程之中渐生情愫,彼此倾心,暗通款曲。后来更是因着叶玄筝而兄弟反目,南宫烈起兵南下,占据南部各州郡,花了六年的时间始建立了南漠国。 甚至有女婢将南宫烈与叶玄筝如何相爱,又是如何私会,传绘的是惟妙惟肖,仿若亲眼所见般。烟落听过后,不由轻笑,宫中女子素来空寂无事,长夜漫漫,只靠捕风捉影打无聊时光,难免会以讹传讹。叶玄筝的私情瞒得这样好,想来连风离天晋都不曾知晓,不然如何能坐稳这皇后宝座,其间曲折细节恐怕只有当事人才知晓,更遑论是远在南漠的深宫? 不过,烟落以前从未注意过这样的细节,如今仔细推算了下。 风晋皇朝乾元元年于冬日建立,风离澈的生辰乃是乾元二年的春天,如此计算,叶玄筝应当是昔日与南宫烈及风离天晋携手打天下,尚未建立皇朝的时候怀有的身孕,而并非是在建立皇朝之后。也许是战场之上的同心同力使得南宫烈与叶玄筝互生情愫亦有可能。 总之,风离澈应当姓南宫是千真万确,南宫烈不可能贸然认下,必是有真凭实据。这样一来,烟落的心中自是宽慰些许,毕竟如此,风离御的皇位坐的是名正言顺。而风离澈如今贵为南漠国主,苍天亦不算是待薄了他。如是,她心中的负罪感略略减轻些许。 这晚,新月如钩,秋日的夜色随着轻薄的雾气蔓延于层层殿宇与宫室之中,拂过深宫之中每一个角落,夜色缓慢行走着,生怕飞檐椽角勾破了它的宁静般。 烟落所居住的寝宫之中只燃了一点如豆烛火,与从王色窗纱里漏进来的清凉月华交织成浅浅的明暗色泽。她静静坐着塌上,只闲闲拨弄着手中的银带流苏,打着时间。 似有人轻轻推门,抬眸间,但见风离澈衣袍带风,大步地走了进来,近至她的塌前,方停住脚步。轩眉一扬,他突然道:“烟落,下个月初,我要娶你为王后。时间有些紧,不过巨细我已是差人在着手安排,这几日会有人来给你量制服饰。” 烟落一愣,惊愕抬眸,秋风初凉,随着他的推门而入,徐徐灌了进来,她一袭轻薄单衣不能阻止青瑟的凉意侵入,浑身克制不住轻轻颤动着,菱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不可置信道:王后?!娶我?!” 他深邃的眸中似跳跃着幽幽蓝火,直直盯住她,挑眉问道:“你有异议?还是你仍想着回去?”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他想的很清楚,他不想放她走,他要她光明正大的成为他的妻子,陪伴他一生一世,以此来偿还他们所欠他的债。 烟落神情一阵恍惚,有些迷茫,只愣愣问道:“我的身份如此特殊,如何能嫁你?所有的人都知晓我是风晋皇朝的皇后。”风离澈果然行事独树一帜,不做刑已,一做便一鸣惊人,大出人意料之外。她原以为风离澈会报复她,让她生不如死,亦或是羞辱她,令她无颜芶活。可是,她等了那样久,担心了那样久,他竟然只是幽禁她而已,日日来与她共进晚膳,却并不多说一句话用罢便走,真真是奇怪之极。 他近前一步,伸出修长一臂,将她自床塌上拉起,凝声道:“这些就不用你操心了,今晚我安排了晚宴,刚才我已是向众人宣布了此事,现在你也一起去参加,我是特地过来接你的。烟落你,没有异议罢?”他追问了一句。 烟落怔怔“哦”了一声,瞧了一眼他黑沉刻板的脸色,不觉吞了吞口水,世上哪有这样霸道的人,做任何事只是做完了通知下而已,还冠冕堂皇的问她有没有异议,真真是多此一举。 她站直了身,正了正衣襟,宛然道:“好了。” 风离澈斜眸觑了一眼她的月白色长衫,素雅无一件装饰,不由拧了眉心,冷声道:“去换件像样的衣裳。”说罢,他凝眉更深,大步走向不远处的檀木衣橱,陡然打开了橱门,便翻找了起来。 烟落睁圆了双眸,不可置信地瞧着他将她的衣物一件件的从衣橱之中丢了出来,外衫,披风,甚至内衫里裙都被他丢了满地。最后,他自衣橱之中翻出一件芙蓉色广袖长裙,暗金花纹遍绣,点缀在每羽凤毛上的细小而又浑圆的虎睛石,碎珠流苏如星光闪烁,光艳如流霞,透着奢华繁糜的皇家贵气。 他似颇为满意的点点头,甩手一丢,将衣服抛至她的手中吩咐道:“去换上!” 烟落不免张口结舌,不过是参加晚宴而已,还要更衣这样麻烦,可到嘴的话语在瞧见他一脸生硬刻板之后,终究是咽了回去。 他似是有些不耐,催促道:快去,难不成你是在等我亲自替你换上?”说着便是抬步靠近,一臂拉住她纤柔的手臂。 烟落一惊之下大是羞窘,猛的挣脱他,自己亦是往后一个踉跄,几乎站不稳。慌忙掩身至九转屏风后,悉悉索索开始换起衣裳来。暗自咋舌,风离澈为人真是霸道,根本不容你说半个“不”字。以前,她从未与他深交来往过,这回才是休验得真真切切。 匆忙换好华裳,她反手为自己抚了个简单的桃花髻,挑了几支小巧的玉钗插上,又配了一对银线流苏耳坠,自屏风之后连步出来之时,整个人已是遍体璀璨,明艳不可方物。 风离澈正神情慵懒闲适的斜绮在门边,看见她出来,怔了怔,微微眯了眼,闪过一抹惊艳,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目光忽然停留在她精致如玉的脸上,她脸上的伤痕果然已是复原如初,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痕迹,又是打量了下她婀娜纤柔的身姿,唇角浮起一缕浮光掠影的笑,曼声道:“曾有诗赞佳人肤白‘缥色玉柔擎’,所言果然不虚。只是我看还不若‘缥色身纤纤’更是妙。” 这件衣裳极紧且极贴身,几乎将她身姿的完美尽数勾勒出来,自她来了南漠国,他为她送来了无数珠宝衣裳,她从未仔细翻看,这件今日还是一次穿。瞧见他的目光落定在她的楚楚蜂腰之上,又是出言轻薄。 她又羞又急,忙扯过裙摆,聊胜于无地遮了遮,俏丽的容颜之上不免添了几分尴尬,两抹石榴红色早已是悄悄飞上。想不到,风离澈原也有这般不拘狂野的一面。 风离澈轻轻一笑,一臂将她揽过,便是朝外带去,软声道:“走罢,别让群臣等急了。”他便是爱看她这般羞怯无助的样子,心情突然十分愉悦,日久生情,相信时间一定能令他渐渐侵蚀她的心,风离御能给她的,他都能给。 晚宴筵席开在王宫上林苑的永华殿前。 风离澈拉着她,疾步穿过重重阔叶林,因着秋日,落了一地的叶子,踩上去轻软如棉,只出轻轻的“沙沙”声。 她缓缓抬眸,只见他昂长挺立的身影近在眼前,几缕长随晚风而飘扬,如洒向春日的黑缎般,不时有几出拂过她的脸,一阵阵酥麻的痒。 永华殿,殿阁辉煌,风景宜人,背后是茫茫碧波荡漾的湖水,彼时月色凝如水,粼粼波光万丈折射,好似挂在天边的一卷银色幕帘。 席中,案上名酒佳肴,鲜蔬野味,微风拂过宫灯,悾悾悠悠,曲声荡荡,令人心旷神怡。 随着风离澈坐上主席,底下群臣已是齐齐出列,口中高呼“万岁。”风离澈神情略显不耐,只摆一摆手,示意他们起身,便拉着烟落在自己的身侧坐下。 琴瑟清逸奏起,舞姬翩然起舞,歌姬击节而唱,众人则开始享受起佳肴美酒,只是不时的有人向烟落投去疑惑与探寻的目光。毕竟,他们的国主要娶风晋皇朝的皇后为王后,此等做法,无疑是与风晋皇朝公然为敌,这自然是他们这些安逸惯了的闲散臣们所不愿意瞧见的,谁也不愿惹战祸上身。 烟落自是能感受到那些异样的目光,片片如薄刃般锦利地戈上她的肌肤,激起冰凉的疼意来。风离澈一意孤行,想必席下不少官员定是心有怨言罢。 果然,须臾,南漠国相敛衣出列,他眉皆张,面色赤红叩拜道:“国主,臣以为国主大婚一事,着实不妥。如今南漠国疆土绵延,百姓安居乐业,而我朝又与风晋皇朝联姻,永结秦晋之好。上次国主贸然出兵,群臣已是多有微辞,如今国主又是夺风晋皇朝皇后为妻,万一因此引两国战事,祸及百姓,致使生灵涂炭。孰轻孰重,相信国主心中定有分明。若是太上王在此,想必定是会赞同微臣的意见。” 南漠国相语涉联姻,令烟落鄹然想起一人,目光巡巡朝座下望去,瞧见风离莹果然是在座列,身侧坐着一名温婉清润,眉清目秀的男子,想来便是风离莹的夫君,南宫烈胞弟的世子,瞧衣着打扮也知在这南漠国是一等一的尊贵。 自从来了南漠国,她在风离澈寝宫的偏殿之中,几乎是足不出户,这还是一次见到风离莹。只见风离莹身穿华贵窄领宫装,长长裙摆拖曳及地。巧笑请兮,风姿盎然,整个人明艳光彩。烟落一个错眼恍惚,依稀她还是以前那个天真骄纵,没有受过任何波折,一路坦荡荡的十公主。 风离莹似是察觉到烟落徐徐注视的目光,转向烟落投来一抹轻快的笑容,复又低,与她的夫君暖融耳语,一脸娇羞之状。 烟落唇角微微勾起,略过一抹释然轻松的微笑,看起来风离莹如今在南漠国过的很好,与夫君亦是琴瑟和弦,如今又有风离澈的照拂,想来更是春风如意。 身旁的风离澈只冷冷觑着底下的国相,徐徐端起身前案几之上的青玉酒盏,轻轻饮啜一口,抬眸微讽道:“如今孤当政,国相以为比起太上王,如何?” 国相略略想一想,如实答道:“国主行事果断分明,雷厉风行,谋略深远,缘毫不逊于太上王。” 风离澈侧身,懒懒道:既然如此,由孤执政,自当保尔等国泰民安。至于孤的家事,就无需尔等操心了。” 虽是懒懒闲语,可是他的语气却丝毫不容拒绝。 国相脸色微变,却毫无惧色,力争道:“可是,若是因此两国嫌隙,兵戎相见,又当如何是好?风晋皇朝的皇上亦是一代明君。” 风离澈不屑,轻嗤道,“他能来,孤便教他有去无回。” 闻言,烟落不由得深深吸一口气,眉宇间暗含着迷茫与忧思,垂手扯一扯他衣袖下摆,小声道:“澈,如今我身已在南漠国,就没有想过再回去。你大可不必如此费周章娶我,我不会逃走的。” 国相赤胆衷肠,分毫不让,目光灼灼,上前又是进言道:“如此大事,臣以为当请太上王的旨意。” 风离澈淡淡扫了烟落一眼,以眼神制止了她的劝阻,大掌已是将她牢牢按在身边。回眸冷觑国相,寒声道:“国相以为太上王会出言反对么?国相,你可是忘了,孤便是风晋皇朝叶皇后所出。”想用南宫烈来压制他,真真是可笑之极。 一语既出,国相不免愕然,无可瓣驳,脸憋得通红,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得怏怏回席。 众人继续饮酒欢会,一边欣赏歌舞,南漠国的舞姬不似北方,个个身量单薄,面乳娇小单纯,且并无妖艳之态。七彩绢衣的少女们来回舞动着丝绦欢唱舞蹈,格外地赏心悦目。 风离澈只环楼着烟落,斜侍在金丝嵌宝的王座之上,闭眸小憩,并不留心歌舞。少刻,似有一名将军模样之人上前议事,风离澈起身离席,随之于不远处商谈。 风离澈方才走,不过片刻功夫,风离莹已是执着青玉酒盏上前来敬酒,盈盈出列,一袭粉白衣衫像一株凌水而出的俏丽水仙,她温声道:“嫂嫂,我敬你一杯。”言罢,已是径自幽幽饮了一口。 那样一声“嫂嫂”的呼唤,令烟落的心中轻轻震动了一下,忧虑与悲凉齐齐涌上来,似十二月冰水漫过全身,终究只化作喟然一声叹息,勉强笑道:“公主看起来过得很好,那我就放心了。”嫂嫂,的确,对于风离莹来说,不论自己嫁给风离御还是风离澈,都是她的嫂嫂。 可是如此尴尬的身份,令烟落无法自处,她不知风离莹是否知晓自己与他们两人的纠葛,又会如何看待她。无处可避的目光,突然注视到风离莹已是微微隆起的小腹,心中一暖,原来风离莹已是有了身孕,难怪此次见到她,她已是全然无昔日的骄纵跋扈,整个人温婉成熟许多。 烟落不觉微微一笑,道:“恭喜你,要当娘亲了,想来你的夫君很是疼你。” 风离莹面上添了几分娇怯,垂道:“嗯,他待我极好。”沉默片刻,她突然抬眸,眉际似生了一丝感慨道:“嫂嫂,以前是我懵懂无知。我不知慕容傲竟是那般心机深沉之人,真真是想不到,就是二哥都被他骗去了。” 烟落伸出一手,轻轻按一按她柔弱的肩头,沉吟道:“你还怪昔日你七哥将你送来和亲么?其实他是一片苦心,当时他自身难保,也不知是否能扳倒慕容父子,为了不让你落入慕容氏手中,成为日后钳制他的棋子,为了你的安虞才不得不如此。如今,你能理解么?” 风离莹缓缓点头道:“嫂嫂,我明白的。从小自大,七哥都待我极好,处处为我着想,以前是我不懂事,总是令他们操心。”缓缓抬眸,她如水双眸幽幽瞧着烟落,良久才启唇道:“嫂嫂,我会找机会劝劝二哥,让你回风晋皇朝。我知道,七哥是真心喜爱你的。” 烟落面色一僵,缓缓吸了一口气,耳垂之上的银线流苏沙沙打在两颊边,泛起清冷的光泽,眸色更添几分黯然,只低叹道:“公主,真的不用了,你二哥他为人独断独行,谁也劝阻不了的。更何况……”她没有继续说下去,更何况自己终究是欠着他的。 适逢风离澈已是商议完毕,侧身回席,觑一眼座下的风离莹,他的面色平静若一汪清澈的湖水,淡淡勾唇道:“都聊些什么呢?” 烟落朝风离莹使了个眼色,风离莹立即会意,只盈盈笑道:“许久不见嫂嫂了,闲话家常了几句而已。既然哥哥来了,我且先告退。”说罢,她已是端起酒盏,起身离去。 风离澈冷锐的眸光停留在了风离莹翩然离去的背影之上,须臾,他转瞧着烟落,突然问道:“这妮子如今愈的机灵,都要当娘亲的人了,也不知收敛些。你们该不会是背着我商议什么事罢。” 烟落闭一闭眸,心中哀叹一声,无语应答。 风离澈自觉有些失言多疑,不免轻咳了两声,目光落定在桌面上几乎未动筷的佳肴之上,不由蹙眉更深,冷声问道:“你怎的也不多吃一点,如此纤瘦。” 烟落瞧一眼那些油腻腻的菜肴,多半是鱼肉野味,不免觉着胃中泛起酸水,有些不适,忙摆摆手道:“最近几日秋后湿热,我没什么胃口,不想吃。” 他剑眉深拧,眉间似是蕴满薄怒,微恼道:“你这样怎么能行?!身子这样轻,实在不像话。”说罢,他已是夹了一筷白玉蹄花,塞入她的口中。 烟落无奈,只得细细嚼了,可含在口中迟迟不肯咽下去,像是含着苦药一般,终究在他锐利的双眸冷冷盯视下,不得不吞了下去。不想心中却一阵反胃恶心,一个撑不住她慌忙转吐在了柔软的红毯之上。 风离澈脸色铁青,连忙去抚她的背,神情难掩焦虑,急问道:“烟落,你怎么了?好端端的怎的恶心起来?”南地多有瘴气,即便是夏日过后,亦是暑热湿气难耐,想来烟落还是有些水土不服,难以适应。前段时间,正当夏日酷暑,他不敢轻易唤她出门,生怕她染了瘴气,患了暑热之症。眼下稍稍天凉,想不到她竟还是无法适应。 烟落径自取出一袭绢帕轻拭唇角,指一指不远处的桂花,曼声道:“桂花开得正浓,香气清甜香馥,只是闻久了教人心中腻烦,有些不适,许是这个原因。” 风离澈听罢,扬手一挥,便召宫人前来,冷声吩咐道:“去唤章太医来给娘娘瞧病。”纤长一指,指向身侧不远处方才烟落手指的桂花树,道:“还有那些桂花树,一起都砍了。”他眉宇间的霸气与锋芒,有如剑光跃红,语气冷硬,丝毫不容旁人拒绝。 烟落一迭惊呼,慌忙便出声阻止,道:“澈,你别这样,我不过是无心一语。”她不过是无心随口说了一句,那样好的桂花树,少说也有二十余载的年头,实在是可惜了。 烟落微微支起的身子却刚好落入他宽阔的怀抱之中,风离澈顺势环搂住她,轻轻在她际额间落下一吻,如蜻蜒点水般,轻触即止,不会过于唐突她。此次,他决心要多花些心思与耐心,慢慢令她接受他。 她的双手轻轻抵在他的胸前,隔着薄薄丝料他炙热的体温徐徐传递至她的掌心。心跳微微有些慌乱,她明显感觉到他与以往的不同,并不强占或是逼迫她。她知晓,他是在等她心甘情愿。可惜,她的心原是狭小的,再也容不下旁人。而他的深情,她终究是要辜负了。 只是,他如此待她,心中不是不感动的。 旋,夜风徐徐而过,空气中清霜般的凉意已透在秋寒之中,身子微微冷颤,而他已是解下肩头披风将她紧紧包裹,那样的呵护,如同白鸟归林,张开如羽双翼守护着自己心爱的伴侣。 而那样的缱绻情意,鹣鲽情深,令席下之众人莫不是唏嘘不已。毕竟,他们何曾见过自己孤傲冷清的国主如此多情而又深情的一面。即便是风离莹,亦是悄然侧,轻轻拭去眼角缓缓滑落的一滴晶莹。 烟落心内暗自叹息一声,双眸微涩,目光已是越过他的肩头望向远方。不远处,几颗羽扇枫叶在明明灭灭如星子的宫灯映照之下,凝聚成一抹酒醉似的浓重的红,再远,便是望不透的星夜碧湖。一名白衣女子正迎风立于枫叶林处,身影萧萧,神情寥寥。 远远瞧着,只觉那名女子整个人似笼罩在了烟波寂寂之中,神情仿若湖上一缕青烟,缥缈若无。其实,这名女子,烟落已是见过数次,每每她都是远远立在偏殿百步之外,幽幽望向自己。 伸手推一推风离澈,烟落轻声寻问道:“她是谁?” 顺着烟落的目光望过去,风离澈终于注意到了柳风雁,收回目光,他只淡淡答道:“她名唤柳风雁,青州人。昔日我离开皇宫后,一路遭到慕容成杰的人马追杀,穷追不舍,我厉经数百战,身负重伤,终于不支昏倒在了青州山中。是她救了我一命,将我带回了村庄。事后,我感激她的相助,便将她带至南漠国,准备过段日子认作义妹,为她寻个好人家嫁了,免得她与她母亲两人在青州孤苦相依,靠着卖刺绣,聊以度日。” 烟落复又仔细瞧了瞧柳风雁,长眉杏眼,五官小巧精致,并不会特别美,却清丽如同山野间倔强生长的野菊花。而那样的眼神,温柔含水,似有情意万千凝聚其间。幽婉一叹,同为女人,她怎会不明白柳风雁的心思,转眸望向风离澈,她略略正色道:“替她寻户好人家?澈,可她喜欢的是你,难道你瞧不出来么?” 风离澈微微一愣,侧身绮着王座,头顶金冠之上两颗明珠在月光下散出清冷的淡淡光泽,他敛了敛神色道:“那就早些将她嫁出去。”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烟落一愣,想不到他竟是如此曲解她的话中之意,刚欲辩解。可到了喉口的话愣生生被他阴沉警告的眼神给制止住了。 适逢请脉的章太医前来,烟落微微蹙眉,有些推拒道:“不用了,我只是一点不适而已,不用如此大费周章。” 风离澈似充耳不闻,只正色吩咐道:“章太医,你好好替她瞧瞧,可别落了暑热的病根。” 章太医躬身领命,坐下请脉,月光落在他微微花白的胡子上有着哥异明媚的光影,他忽地起身含笑道:“恭喜国主,恭喜娘娘。” 烟落怔了一怔,隐约明白些什么,情不自禁地从心底弥漫出欢喜来,旋即又似被一卷冰浪迎头痛击拍下,一颗心已是惴惴不安跳动起来。 风离澈并未多想,只是疑问道:“何喜之有?” 章太医一揖到底,道:“恭喜国主,恭喜娘娘,娘娘已是近两月身孕了。也许娘娘平日里忧思过重,胎相有些不稳,待臣开几副安胎的方子让娘娘用着,再静静养着应该就无大碍了。” 章太医话音一落,周遭瞬间安静下来,隐隐只听见出竹管弦之乐,听在耳中越清朗缠绵。可交叠错落起伏的呼吸声,却是愈来愈沉重。 风离澈身形微僵,神色冷寂,目光梭巡在了她的身上,淡淡不言。月光朦胧,却将他深刻的五官映衬得愈清冷,他的眸色愈来愈深邃,幽若暗火,却渐渐如燃尽的死灰一般,冷彻底,冷到无望,冷到与尘土无异。 他以指尖摩挲着她滑腻雪白的脸颊,头也不抬,只是语气淡漠道:“果然是大喜,赏!”心中如同重重地受了一击,沉沉密密的痛,像是冰封的湖面裂开无数条细碎的冰纹,那样无止尽地裂开去,斑驳难抑。 章太医甫听闻有赏,面色一喜,旋即俯身,叩谢恩典离去。 烟落的心中有如无数人正在击打着小鼓,那样的嘈杂声渐渐淹没了她的理智,再无法细细思考。脸在他微微粗糙的手指的抚触之下,几乎要沁出冷汗来了。将近两月的身孕,仔细算起来竟是那夜她离开御时怀上的。下意识地伸手抚上小腹,感慨万千,这个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她不知风离澈究竟会如何处置自己。他,会让她生下这个孩子么。 倏然,“霍“地一声,她只觉眼前一阵冷风晃过,吹起她额边碎翩翩飞扬起来。转眸,只见他已是起身离席,身影寥寥,踏着满地细碎落叶而去,一袭黑袍渐渐与暗夜融为一色,不复可见。 她知道,他生气了。心内有此不知所措,她徐徐低下头,却见自己的宫装素裙之上,似有一抹黄色,轻软落于裙上,经年泛黄的颜色,在月光之下散出柔和的光泽。 这枚香囊,十分眼熟,她曾经见过,是叶皇后的遗物,当时她与风离澈一同触动机关寻到此物。想来是方才他鄹然起身之时掉落的,正要收起还他,却突然见似有一片乌黑收于袋底,她直以为是脏污,欲伸手去掸,却觉不是,随手摸出来对着月光一看,几乎要惊得呆在原地。一缕如墨缎般的乌用红绳细细绑了,正安静栖息于内。那是她的头,她怎会忘却,他曾挥刀斩断她的青丝,竟是细心收藏在此。一枚香囊,那样的柔软,那样的轻若无物,可是却装载着他满腔的绵绵情意。记得风离御曾经说过,叶玄筝族人的习俗,男子赠女子弯刀,女子断相赠,便视为夫妻。他待她,原是爱多过恨罢。 瞧着那枚香囊,她痴痴惘惘地出神,这样的深情,教她如何还得起,今日教她瞧得这般真真切切,又教她日后如何去面对他,还能装作不知么? 内心有莫名的哀伤与感动,仿佛冬日里一朝醒来,满园冰雪已是化作了百花盛开,只是那样的美好与盛大,却是错了季节。 她不敢接受,亦是不能接受。 抬眸,明月如钩,风离御,此时此刻,你也正抬头仰望着明月么?我们又有孩子了,你知道么? 月有阴睛圆缺,而属于她的分分合合,究竟何时才能结束? 心痛如斯,心乱如斯,此刻,她真的好想念他…… 散席之后,烟落凭着记忆,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欲走回自己的寝宫,自从来到这南漠王宫,她极少出门,是以四下里皆是不熟悉,远远望过去重重叠叠的殿宇绵延不绝,万重灯火,在暗夜之中鳞次栉比点燃起来,陌生的国都,陌生的王宫,她已然寻不到自己可去可依之处。 心思低迷,愈走愈偏,她只得沿着湖边缓缓踱步,淡淡的惘然如轻烟般拢聚在她的眉间,无法挥散而去。 湖水清澈,如玉如碧,望之生凉。 鄹然停下脚步,她缓缓取出腰间短玉萧,席地而坐,徐徐吹了半阕,曲调悠扬婉转,低低徘徊,相思于心,下阕却是无力为继了。 正待收音,远远隐隐传来了一阵笛声,吹得正是下半阕。 隔得远了,这样轻微渺茫的笛声似一种若有若无的缠绵,悠悠隐隐,分外动人。自己所吹奏的上半阕过于凄婉彷徨,已是失去了原本刻骨的相思之情。此刻听那人吹来,笛中情思却是十倍在她之上了。 她站立着听了一会,那笛音幽远清朗,袅袅摇曳,三回九转,在静夜里如一色春日和煦,只觉得心里的滞郁已然舒畅许多。 凭声去寻吹笛之人,所凭的只是那清旷得如同幽泉一缕般断续的声音,也只是那样轻微的一缕罢了。究竟是何人,相思之意,如此绵绵,已是教她深深感动。 那样的缠绵,那样的想念,仿佛数千数万个日日夜夜,皆化作了笛声中的相思,只在他的手中,徐徐舒展出来。却渐渐止住,不复能闻。 烟落踏着一地浅浅清辉,早已是渐行渐远,忽地听闻笛声止了,心中难免有些失望。又是漫无目的的走了好一会儿,也不知自己走至了何处,忽地脚下软绵绵一滑,似乎踏在了一个温热的物事上,她大惊之下几乎叫不出声来,那物事却哎呦大唤一声。 是个男人的声音,烟落一惊,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怦怦狂窜着。此刻夜已深,怎会有男人在这王宫偏僻之处。 黑暗之中似有清亮的眸光闪过,似是惊讶又似意外,月色朦胧,她瞧得不太真切,只听得他的声音有些嘶哑,突然紧紧攥住她的手,攥得那样紧,仿佛失去已久的珍宝复又获得了一般,唤道:“凝霜……” 他的语中用情如斯,令烟落珲身一颤,突地反应过来,她忙甩开他的手,一字一字道:“你认错人了。”凝霜?会是指司凝霜么?好似这是二次有人这般唤她,记忆之中,从前风离天晋也曾这般唤过她。 他仿佛没有听清一般,身子一颤,渐渐松开了她,他用力仔细看着她,眼神有些怅然,旋即有此失望,最终只是凝成一句低叹,道:“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她早不再是你这般如花年纪了。” 借着朦胧月光,烟落瞧清楚了眼前是一名中年男子,五官深刻英俊,棱角在疏落月影之下格外分明,可细看之下,两鬓已是多了风霜侵染之意。只是依稀仍可以瞧出他年轻时的俊朗无双,目光陡然注意到他手中所执的一管长玉笛,质地温润,光滑无比。 原来是他,烟落微讶,已是脱口问出,“方才吹奏下半阕之人,是你?” 南宫烈颀长的身影萧萧立于清冷洁白的月色中,英挺的轮廓更添了几分温润的宁和,他垂下双睫道:“曲通人心,想来姑娘便是吹那上半阕之人罢。你的萧声泄露你的心事,看来咱们有着同样的想念。今日有幸,我手中这‘相思’已是很久没能寻到与它合音之人了,姑娘的技艺绝,令我想起了故人,不免附和了半阕……” 烟落垂,仔细瞧着那支玉笛,夜风来过,冉冉在衣,宽大的蝶袖被风带起翩飞之态,心中一动,口中已是呢喃问道:“相思?是这支王笛的名字么?真美……” 他凝神瞧着她,眸中流光滑溢,大有伤神之态,面前这名女子,真真是有几分相像,他轻叹道:“是的,相思与相守,一笛一萧,长相思,短相守,只可惜,如今的我,只余相思,而相守……”他突然止住了话语,抬眸望向深远的夜空。 月儿西沉,已是不怎么明亮…… …… 卷三丑颜皇后 第三十九章 一吻 南宫烈眸色黯一黯,仿佛是明亮的烛火被劲风一扑,徐徐隐去。 不语,他只是复又执起手中的长笛‘相思’,几乎是同一瞬,笛声悠悠轻扬而起,清旷如幽泉一缕,尾音绵绵,纠缠千里,脉脉沁入人的心房。 这样哀婉迷惘的曲子,笛声幽幽缕缕,荡气回肠,烟落只觉自己慌乱躁动的心已是被他的笛声无声无息地安抚了下去,侧耳倾听,十分入神。渐渐竟是如鬼使神差般取出自己随身所带的短萧附和起来。 笛萧合奏,声音清亮而别透,仿若睁眸便是一望无际澄碧的浩瀚蓝天,只是这样的合奏,弹奏者虽是功力深厚与技巧娴熟,可是毕竟彼此心境相去甚远,一个相思,一个迷惘,总是缺了一分相思与相守默契的情致。 一曲毕罢,烟落含笑谦道:“我技艺浅薄,让您见笑了,合音不上,倒反而破坏了你曲中浓烈的思念之情。” 南宫烈爱怜地轻轻抚摸过手中的长笛“相思”,低声道:“姑娘吹箭技艺高绝伦,绝不输于我,只是合奏原是需要彼此间的默契,有情才有默契,情深情切才能融入其中。这世上,终究只有她与我心意相通啊。” 感慨长叹一声,他又道:“今日姑娘肯与我合奏,原是想一解我心中思念的凄苦。我在此谢过姑娘的良苦用心。”说罢,他已是有礼地朝烟落一揖。微敛的目光,突然注意到烟落手中的短玉箫,那温润的质地,那形状,他突然惊呼起来,“这玉箫,便是‘相守’!怎会在你的手中?我说怎的那萧声的音色如此相似。” “‘相守‘?”烟落娟秀的眉心因着浓浓的疑惑而拧成深结,她将玉箫摊在手中,递至他的跟前,疑问道:“你是说,我手中的臣箫便是‘相守’?” 南宫烈自烟落手中接过玉箫,那样的短小精致,是他们南宫世家代代家传的宝物,他凝视良久,深邃的黑眸之中已是盈然可见点点泪光,他略微粗糙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玉箫每一弯细腻的弧度,目光眷眷纠缠其上,神情如熏如醉,仿佛失去很久的珍宝一夕之间又回到自己的身边般,哑声问道:“姑娘,这玉箫,你是从何而来?” 烟落微一凝神,想一想道:“这是我娘亲给我的,大约是我七八岁上下的事了,彼时我方学会吹箫,娘亲便将这玉箫交给了我,让我好好收着。这管玉箫短小精致,音色珠圆玉润,我十分喜爱,便一直随身携带着,几乎不曾离身。”她娓娓道来,心中不免疑惑万分,眼前的男子衣着华贵,气质相貌不凡,想来定不是池中之物。听他所言,这玉笛“相思”与玉箫“相守”原是一对,又怎会玉笛在他的手中,而玉箫却在自己的娘亲李翠霞手中,这中间也不知有什么曲折缘故。 南宫烈猛一抬头,复又仔细瞧着她,仿佛想从她的脸上望出无限美好的往昔回忆来,声音里似有着极大的震动,颤颤道:“你娘亲……是谁?你……又是谁?” 烟落如实答道:“我是风晋皇朝原户部尚书楼封贤之长女,楼烟落。我娘亲便是尚书府的二夫人,名唤李翠霞。”她亦是想知晓个中缘由,是以如实告知。 此时,一分皓月又向西沉了一沉,天际之中扑棱棱几声响,有几只晚归的昏鸦籁籁略过清澈的湖面,带出一脉清爽的水雾,落定在枝头栖息,夜色已是渐渐裢去。 他神色一变,双肩微微一颤,原本几乎要跃出喉口的一颗心鄹然落回胸腔,难掩眸中失望。楼封贤,他自然很熟,从小一道长大的情分。可是李翠霞?这是一个他从未曾听过的名字。兀自讪笑一声,却有着难掩的沙哑,他究竟在期待着什么呢?原本就是不可能的。 可转念一想,他便觉得还是有些不对劲,双唇紧紧抿住,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姑娘。 月光仿若昏黄黯淡的影子,落在她姣好的面容之上,她眉眼之间的风情,甚至是那淡漠静雅的气质,几乎便活脱脱是司凝霜少女时的影子,临水照花,如倒影般相似。天底下会有这般巧合之事么? 楼烟落,他脑中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双眸突然一亮,似一道蓝色电光瞬间劈下,照亮的周遭,令他猛然忆起一桩久远的事来,他惊诧道:“原来是你,澈儿自定州带回来的风晋皇朝的皇后。我说这名字怎是听起来这般耳熟。” 其实,澈儿的所作所为,他不是不知晓,却并未加以阻止,毕竟相爱却不能相守,这般的苦楚他自己已是前熬了二十余年,他不愿澈儿再赴他的后尘,任性也好,执着也罢,人总得为自己活一次。而旁人在他耳旁提起此事之时,总是以风晋皇朝皇后相称呼,甚少提及她的闺名,是以方才他一时未曾明白过来。 他问的话有些突兀,烟落的脸色微微一变,却仍是得宜大方的答道:“不错,便是我。” “你可曾经是风晋皇朝先帝风离天晋的楼婉仪?”南宫烈又追问一句。 楼婉仪…… 晚风徐徐吹过,荡起湖面之上层层涟漪,破碎的月影,泛起阵阵疏冷粼光,激起她眉间亦是微微荡漾。记忆自轻渺的尘埃中凸显,楼婉仪,这是多么久远的称呼了,久到她几乎都快忘却自己曾经是风离天晋的妃妾。而婉仪,那还是她初初入宫时的称谓了。 声音有着几分优惚,她颔答道:“是的,我原本是风晋皇朝先皇的妃妾,初初入宫之时名位便是婉仪。”心中着实不解,这样久远之事,面前的他,又是如何得知? 南宫烈凝神思索片刻,又问道:“曾经,风晋皇朝回赠南漠国一副画,听使者回来描述,称献画之人便是当时的楼婉仪。听闻楼婉仪边画边舞,舞姿精湛,画工绝,一柱香内毕罢,不知是否如此,亦不知是否是姑娘本人?” 烟落讶异他竟是知晓得如此清楚,心中不免怀疑起他的身份来,口中仍是谦虚道:“雕虫小技而已,不植一提。风晋皇朝才女辈出,会此雕虫小技之人比比皆是,不足为奇。” “雕虫小技……”南宫烈轻喃道,眸中原本暗沉的辉色,突然如星波浩浩流转。一曲画舞,怎会是雕虫小技呢,普天之下,他只见过司凝霜作此一舞。一舞如惊鸿,惊破当空皓月的辉映,他犹记得,那时的她秀飞扬,裙摆如旋开的花,舞于那冰凉的万人台之上,一任秋露侵染她月白的罗抹。玉绫罩纱,如烟雾一般,婉如游龙,翩若惊鸿,待舞毕,脚下一幅巨大的牡丹百花图已是成就。惊艳全场,震惊全场。而楼婉仪相赠南漠国的山河落日图,他亲眼见过,那行云流水般的大气,精湛绝伦的技艺,他几乎能想象出当时的盛况,会是多么令人震惊。 夜色渐渐褪去,似一分分紧迫的催促,天,就快亮了。 烟落敛一敛衣裙,含着得体大方的微笑福身道:“月亮西沉,再过一个时辰,天都要亮了。我先告辞了,烦请告知东仪殿如何走。” 南宫烈怔怔自回忆之中回神,轻轻一笑,遥遥一指指向西南方向道:“你顺着湖边一直往前走,在一处岔口左拐,再穿过落叶林,便到了。这个还你。”他将手中玉箫交还至烟落手中,神色已然是恢复身侧潺潺湖水般的宁静。 烟落浅笑着转身,随着她的走动,衣裙飘摆纷飞,在夜风之中,翩翩如一只晶莹亮翼的蝶儿,静夜里落花芬芳簌然,那样的婉转委地,轻扬飘逸,偶尔落下一片至她纤弱的肩头,却又立即翩飞而起,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南宫烈久久站立,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直至不复可见。心中却有一念愈强烈,那样清晰的强烈使得他的心簌簌跳动着,几乎克制不住要跃出喉。 关于风晋皇朝这位传哥皇后的来历,他自是听过不少,自从澈儿将她从风晋皇朝带回,各种流言纷飞,传的是沸佛扬扬。好似听闻她的母亲是歌伶出身,一名风尘歌姬能生出这般不凡的女儿来么? 她长的这般像司凝霜,甚至连那淡漠疏离的气质也十分相似,同样的多才多艺,同样的画舞,会是巧合么?还有那支玉萧“相守”,又怎会在她手中,当如何解释呢?她会不会根本就不是那名歌伶的女儿?她,会不会是司凝霜的女儿?会么? 长眉深深拧起来,有些事,他需要去确认清楚,方才他忘了问她的年龄,澈儿要娶她为王后,应当会知晓她的生辰八字。 转身离去,波光潋滟的湖水流光之中清晰地倒影着他略显沧桑的浮影…… 数日后的一夜,天空中正下着泠泠细雨,秋衣更浓。 深广的殿宇之中有清冷的寒香,似乎是远远廊下的玉蕊菊花开了,疏冷的香气被冷风冷雨一浸,愈加有冷艳的气息。 烟落静静坐于长窗之下,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手中早已是凉透了的茶水,心神不宁,神情怔忪,昨天她听宫女私下议论,道是风晋皇朝那边,风离御已是兵临晋都城下,展开了一轮又一轮的进攻,凉州与灵州亦是兵起,一时间是战火纷飞,异常激烈,成败皆在此一举。身处南漠的深宫,她不知外边的战况巨细,心中难免有些着急。 怔忪的瞬间,只听得“吱呀”一声悠长,殿门似被缓缓推开,死深而来,风离澈不过是着家常青缎锦袍,绣着缠绕延伸的云龙纹,他一步一步走进来,落地声声闷如惊雷,他便是带着殿外那样疏冷的香气缓步踏进。 那样凝重暗沉的脸色,令烟落的心中没来由的一阵紧张。 风离澈轻轻“嗯”了一声,侧,冷眸向身后的宫女一觑,身后一名随侍的宫女立即毕恭毕敬地端上一盏玉盘,玉盘之中似是盛放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汁。那名宫女将药端至烟落的面前的案几之上,随即敛衣福身退出了殿外,并将殿门轻轻合上,可那样轻合而上的搭扣声,却令烟落的心中根狠一震。 她的心,一分,一分,冷了下去。 面前的白玉瓷碗,玲珑剔透,黑白分明,里面的药汁,漆黑不见底,偶尔有一两点尚未过滤去的渣滓漂浮其上,刺鼻浓郁的气息,几欲另人作呕。 隐隐知道他要做什么,烟落缓缓垂下双手,紧紧绞住衣摆下角,呼吸渐渐沉重而急促起来,那声音如一击接着一击的鼓拍,绝望地敲打在耳边,晃得她耳上银线流苏的耳坠亦是轻微晃动,细看之下,整个人竟是止不住地轻颤起来。 风离澈在她对面座椅之上坐定,深刻的五官此刻已是平静如止水,激不起一丝一毫涟漪,他淡淡道:“这是一碗堕胎药,你喝下它。下个月初,我们大婚,你还是我的王后。” 四周静谧下来,静的只能听见他的呼吸之声,似是带着清冷而漫长的意味。 烟落望着他,哀戚一笑,微微侧身,徐徐推开身侧的长窗,一瞬间,仿佛有剪剪风贯入大殿,风吹过窗边幽寂垂地的帷幕,像有只无形的大手,一路汹涌直逼上前,逼上她的心间,沁凉的风随着窗子的推开涌上她渐渐惨白的脸颊,涌进她渐渐涨痛空白的头脑。 瞧着她低眉不语他突然沉声开。道:“今日是风离御四次攻城了,看起来他似乎很着急,急于拿下晋都。可是战争这种事,愈急愈是难以如愿,其实照他目前的实力,将晋都再围城个一年两载的,不攻而破也未尝不可能,而不会像现下这般元气大伤。” 顿一顿,他微微冷笑起来,笑意似雪白犀利的电光,慢慢延上眼角,又道:“据我的内线密报,风离御好似病重亦或是伤重,连月来经常呕血不止。看来,他似乎是等不及要攻下晋都了。” 烟落不动声色,暗暗屏住呼吸,尽量掩饰着自己的担忧,只问道:“怎么会?他一向行事稳重小心,为何此次如此急躁?”风离御素来深谋远虑,不应当这样才对,会不会是与自己有关,急欲恢复政权,再挥兵南下,夺回自己?会么?他会做这般傻的事么? 他伸出手,突然擒住她的一只纤纤素手,握在掌心之中仔细椽捏着,他的目光有些深沉得捉摸不定,又有些惘然的飘忽,静静道:“我对他为何如此行兵打仗,并不感兴趟。我只知道,他如果这样五次、六次都攻不下晋都,必将士气大减,届时只会更加不利,更加久久攻不下晋都。” “不过……”他欲言又止,眸中似笑非笑的意味更加浓了,放开她的手,却是慢慢抚上了她的髻,慢慢,一点点抚摸着。凝视着她,深邃的眸子令人看不出他究竟作何想,只缓缓道:“我不想替他养着孩子,若是让你生下再送还给他,只怕你更是不舍,长痛不如短痛,你只要喝下这碗药,我就当什么事都没有生过,你仍日是我的王后。而且,我可以派精兵十万,相助他攻下晋都。亦算是替我自己收拾下那几个叛徒。怎样?你可要好好考虑。” 落胎…… 烟落双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柔软的丝料,有着亲切的质感,可手却慢慢僵硬起来。心头几乎是被利刃凌乱地戳着,她的孩子,为何都这般命苦。渐渐地,她只觉胸口都要透不过气来,眼中酸涩,几乎要泛出泪来。她的孩子来到这世间尚且不及两月,可他们的母子情分却要尽了。 窗外细雨绵绵,夜风肆意穿行而过,满园花树被风携过,轻触声激荡盖过了细雨潺潺,听在耳中已是异常烦躁。 风离澈说的极时,如果她此生都不能再回风晋皇朝,那么长痛不如短痛。而且,风离澈为人言出必行,允诺出兵相助,那风离御的复国更是指日可待。 抬眸,时上他一双深邃不可测的眸子,她明白,他在等她的答复。 深深吸一口气,她起身复又关上长窗,晃动的烛火幽幽暗暗,她的面容在烛光里摸糊不清,像沾水化了的墨迹一般。坐定,她缓缓端起面前的药碗,鸟黑的汤药,排斥那令人作呕的味道,她一口一口小心的喝着,徐徐咽下。每一口,都带着无尽的苦涩与锥心刺骨的痛,可她就要这般牢牢记住,永生不忘。 饮毕,搁下手中药碗,她径自取出腰间绢帕,仔细拭去嘴角残余的药汁。 随着她喝尽那碗药汁,每一滴的咽下,都仿佛将血色自风离澈深刻英俊的面容之上缓缓刻离,整个人似被深深的哀痛浸透,不可自拨。他几乎不敢相信她就这般轻易妥协了,为了风离御的江山,她就这般轻易的妥协了,甚至连一句恳求拒绝的话都没有,亦是没有绝望哭泣。 其实,他给她的不过是一碗普通的安胎药而已,他只是想试探一下,究竟她时风离御,用情有几深。 他的胸口仿佛被巨石堵住,说不出的窒闷,那样的窒闷渐渐被绝望取代。他突然后悔了,他不应该试探的,那样的试探,只会令他更加的无望。 试问,如此的深情,如此的义无反顾,又岂是区区时间可以磨灭抚平的?只怕这样的爱早已是深深刻入她的骨髓之中。 这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她的心,却绝不是建立在她的苦痛之上。他们情深如斯,他突然觉着自己仿若是多余的,而他所做的一切,没有丝毫意义。 烟落的面颊渐渐苍白如秋日碧湖之中已是调尽的残荷,隐隐有热泪从她干涸而空洞的眼窝中缓缓流出,似烛泪一般滚烫滚烫连珠般落下,烫穿了她早已是受伤的身心。 轻轻一笑,那样的笑凄绝楚楚,她缓缓道来:“澈,你知道么?其实,他也曾经这般端了一碗红花给我。那是我们的一个孩子,就这样自我的身体之中流逝了。” 风离澈微微回神,有些意外,有些怔仲道:“他?你是指风离御?为何会这样?”他不明白,风离御不是极喜爱烟落,又为何要打落他们的孩子。 烟落轻轻拭去眼角颓然的泪痕,静静道:“因为那时,先皇被奸人所害,昏迷不醒。后来的司天监莫寻言需要一名生辰入字相符之女子入宫冲喜。自然那名女子便是我,其实那时的我已然怀有身孕,抗旨不尊便是一个‘死’字,会连累他,亦会连累尚书府,所以只能牺牲我腹中的孩子。” 风离澈微眯了眸子,忆起当日他带兵宫变时她痛心质问他的一幕,脸色渐渐铁青,极力平息着胸中的怒气,克制着反问道,“所以,你一直认为是我害你入宫的,认为是我害死你腹中的孩子,才那样陷害报复于我么?” 长窗似乎没有关紧,突地被风又吹开,落地帷幕被风吹得纠缠在一起,轻抚上来,惹得烟落一阵瑟缩,她黯然垂道:“是的,我一直以为是你,毕竟当时从表面上看来,从此事能获益最多之人,莫过于你。” 风离澈冷哼一声,只道:“此等下作之事,我才不屑为之,风离御未免太小看我了,昔日我虽于他争夺皇位,只是不想令母后在天之灵失望罢了,亦是不愿让司凝霜如意。” 她低低垂,轻轻搅动着裙摆的金线流苏,徐徐道:“你受封太子的那日,晚上宴席之后,我在醉兰池边一处极偏僻之地,见到你与莫寻一道,似在商议着什么,当时我听到你问他,让他去办的事,有没有办妥。而我的入宫显然是一场阴谋,身为当时进言的司天监莫寻,脱不了干系。” “所以,你就更加认定我与莫寻是一路之人,认定了我参与构陷你入宫一事。”他挑眉,冷声问道。 烟落颔,蒙蒙细雨从窗间洒落,有清冷萧疏的意味,和她的头脑一样冷静而清醒。她娓娓道:“是的,入慎刑司一事令我不愿再坐以待毙。而那日听见你与莫寻谈话更是坚定了我要助他登上皇位,从此不再任人宰害。所以,我才假意接近你,故意教你以为我的手已是因着杜进的用刑废去,令你内疚。当时,我只是想着,以彼之道,还治彼身。让你同样是因为我的缘故,失去先皇的信任,仅此而已。” 他突然紧紧握住她的手,手指那样凉,像是寒冬腊月在冰水里浸过一般,深深吸一口气,平静道:“那日,我与莫寻商谈的是,如何借天象之说,重翻我母后冤死一案。所以是你误会了。” 烟落点点头,抬眸觑了他一眼,似水秋眸之中有着无尽的后悔歉意,道:“澈,对不起。是我太肤浅,太冲动,没有深思熟虑,才会铸成今日之大错。其实,莫寻名唤完颜寻,是夏北国的四皇子,亦是日月盟的盟主。其实,我入宫冲喜一事,这一切原是慕容傲隔岸观火,坐山观虎斗,坐收渔利的计谋而已。而我们,皆不过是落入他的圈套之中。” 他一言不,双眸微阖,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他素来最恨别人的欺骗,慕容傲,他亦不会轻易放过他的,将他玩弄于鼓掌之中,这一口气,他亦是咽不下去。 烟落见他不语,又瞧了瞧他的脸色,终于决定将所有的事实都告诉他,不再隐瞒,她轻咬下唇,有些尴尬道:“其实,在山中洞穴的那夜,我们并没有……我只是在你的羊皮水袋之中下了一种迷幻剂‘醉春欢’,令你产生错觉而已。对不起,我一直都在欺骗你。” 烛火明亮,一丝一丝照在他的面上,他的神色极沉静安然,只是眼角,缓缓生出一缕疲惫,渐渐不能自己,那样的疲惫不堪最终凝成一抹凄然的笑容在唇边。 缓缓依向身后冷硬的椅背,他苦笑道:“其实,我也曾经怀疑过。毕竟你对风离御一往情深,如何肯轻易**于我。而且个中细节,我也没有片刻巨细印象。只是……”他突然止了话语,不再继续。只是,他不愿她告诉他真相,他宁可抱着那样美好的一夜回忆,长日漫漫,如果没有了那样一夜的回忆,他要如何打寂寂时光?所以,他宁可犹自在梦中,也不愿轻易醒来,可如今,却连这样做梦的权利,都不复存在了。 烟落将真相说出之后,心头霍然一松,却似一根紧硼的弦鄹然崩断,反而空落落的更是难受,伸手捂住自己的小腹,预想之中的疼痛感似乎尚未到来,她不由哀凉一笑,道:“澈,话已至此,该做的我都做了,该说的我也都说了,只希望你能遵守自己的承诺,尽快出兵增援风离御。” 他的脸色在烛火之下显得格外阴沉,寒声道:“这是自然,我亦不会放过慕容父子那对叛徒。昔日我离开晋都,他们一路派人追杀我,穷追不舍,不就是想阻止我纠集旧部么?将原本我的权势尽数落至他们自己手中,他们打得如意算盘,也该是到算总账的时候了。”其实,他早已经集结大军,不日便准备挥兵北上。 烟落轻轻吁出一口气,如是,她便放心了。眉心微皱,她低声道:“你的药,尚未起效。能否请你离开,我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再多陪陪我的孩子一会儿,这也是……我这个无用的母亲……唯一能做的了。”她的话语嚼着无尽的心酸,话音最终湮没在蜿蜒漫至唇边的泪水中,涩涩的苦,直渗入心肺。 他突然支起身,一臂揽过她,将她拥入怀中,搂得那样紧,坚硬的下巴抵着她的额头,似想将她楼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一般,心中的软弱与温情在一瞬间喷薄而出,他颤声道:“烟落,那只是一碗普通的安胎药罢了,我,怎忍心伤害你呢……我……”他突然卡住,那句,‘我爱你’,他说不出。,亦是不能说出口,说出来亦是徒增彼此间的烦恼罢了。 心中无望,一次,他觉得这般无望。她一心爱着风离御,满心皆是,如何能再有他的一席之地?即便他可以用时间去换来与她之间的脉脉温情,可是她与风离御之间刻骨铭心的爱情,要如何消减一分? 也许,他能得到她的感动,也许他能得到她的相守,可是那要她付出多大多沉重的代价?与心爱之人两地相隔,与自己的儿女永生不得相见。那于她,会是何等的剧痛?她如此娇柔纤弱,命运已是令她承受了这么多苦痛,还要再承受几多? 如果此前,是命运苛待她,可如今却是他一手造就的。 也许,是他过于执着了。也许,是他过于残忍了。也许,是他为难她了。 他爱她,所以他不希望她痛苦,不希望她挣扎,不希望她绝望。通 瞧着她精致如玉的脸庞,似有尘埃般的轻烟在眼前飘过,脑中突然回忆起,初次见她之时,茫茫人海,琳琳琅琅灯影晃动,她身姿翩翩,穿梭在了潮潮人流之中,月色如银,落至她的身上,恍若一只小小白狐,逼落人间。 是他,错过了。 当时收到内线密报,他知晓七弟在临仙画舫之上定是布下了天罗地网,他明明知道,她会是那扑向灯火的飞蛾,他明明知道的,却没有加以阻止。他的一贯孤清,令他总是冷眼旁观。不想,那样的冷眼旁观,竟是令他痛失挚爱。 黯然垂,他更紧地拥住她,反复呢喃道:“烟落……我好后悔……”他的声音支离破碎,皆是掩饰不住的灰心与伤痛。原来,人生便是这般,不容你后悔,亦是没有二次机会,错过了便是错过了,命运不可逆转。 烟落甫一听见风离澈给她饮下的竟是安胎药,不免愣了又愣,心口有错落的感觉,仿佛纵身跃入大海之中,渐起庞大而跳跃的雪白水花,一如她此刻震荡的心绪,优若梦中。他没有要伤害她的孩子,他竟然没有,是的,他待她那样好,从来只有自己欠着他的,而他何尝真正忍心伤害过自己? 侧眸望入他幽深的眼眸之中,感动在心底缓慢延伸,一分一分浸透她的全身,她的眸中已是满含氤氲雾气,盈盈欲落,哑声唤道:“澈,我……” 他以唇封缄住她的话语,感受到她并未反抗,他逐渐加深了这个吻,曾经无数个夜晚,他在梦中想起这样一张容颜,无论是在被围堵追杀的日子,还是在南漠国寂寥而又清净的日子,还是坐上了冷硬高高在上的王座之上,他的眼前,总是会时时清晰浮现出这样的一张容颜。 突然,他不是那样恨她的欺骗了,只因若是没有她那样的蓄意接近,他如何知晓自己也是有着七情六欲的,他如何能切身感受这样缠绵怵侧的爱情,他几乎一直以为自己是冷血的。 此刻,一个吻而已,他只想要一个吻而已。 他只想要一个缠绵悱恻的吻,从今以后,年复一年,横亘四季朝夕,无数个漫长的日日夜夜,温暖的,寒冷的,阳光的,黑暗的,暴雨的,风雪的,总有能令他怀念的人,总有能令他怀念的事。 他只得放手,他不得不放手。她是别人的妻子,她是别人的娘亲,他留不住,留不住她的心,留住她的人,也是毫无意义的,又何必教她伤心呢…… 双眸睁开,他辗转缠绵的吻着她,十指已是深深插入她如黑缎般垂落的长之中,目光流连地瞧着她容颜的每一处,只想将她深深刻入自己的心中,永不抹去。 以此一吻,与她作别,心,再无所求。 半分清醒,半分迷醉,烟落已是渐渐无法思考,只能默默承受着他的温情,感受着他的轻颤,她不知他为何会那样震颤到不能自己,直牵动着她亦是颤抖若风雨中飘零无依的一片树叶。 一吻结束于他的轻喘离开,他拥住她,久久不愿放开。 只是突然,殿门似是陡然敞开。 吹进一室雨后的清新的空气,夹杂着几分秋凉之意,而那样一声陡然撞开殿门的“砰”的一声巨响,惊动了屋中相拥的两人。 风离澈蹙眉转,但见是南宫烈正立于殿门之前,一脸焦急之色,直接道:“澈儿,你暂时不能与她大婚,我必须去风晋皇朝晋都一趟,有件很重要的事,我必须要亲自去确认一下。” 卷三丑颜皇后 第四十章 爱是两败俱伤(往事必看) 殿外细雨方停,南宫烈似是冒雨十万火急地赶来,额前鬓边皆是染了豪蒙晶亮的雨珠,在烛火的映照之下是熠熠生辉,随着他的气喘不已而闪动着妖异的阵阵光芒。 烟落轻轻推一推身侧风离澈的胳膊,示意他放开自己,谁知他竟是更紧地将自己环在身侧,只冷眸瞧着突然闯入殿中的南宫烈,英挺的眉毛扬起恼怒之气,似是极为不满道:“父王,难道你要干涉我的私事么?” 这一声“父王”的称呼令烟落心中微微惊起涟漪,神情中闪过了然,原来那天在湖边遇到的中年男子便是南宫烈,风离澈的生父。长辈在前,礼不可废,想到这里,烟落慌忙挣脱了风离澈,自他身下一跃及地,跪地福身道:“烟落见过太上王。” 那日在湖边偶然碰到他时,当时她便觉得此人并非池中之物。想不到他竟然会是南漠国的太上王。也是,那般的丰神俊朗,那般的英挺贵气,浑然天成也只有这样的尊荣身份才能与他匹配。 南宫烈心下柔软一触,一步上前,慌忙将她自地上扶起,缓声道:“楼姑娘,快快请起。自家人,不必多礼。”鉴于她的身份特殊,怎般叫着都不合适,是以只得暂且称一声“姑娘”。 风离澈眉心微皱,已是一把将烟落揽回怀中,他素来不喜旁人插手他的事。即便是要放手,也是他自个儿的决定,不需要旁人加以置词。是以,他口中已是不客气道:“父王夜深露寒,还请你早些回去休息。” 南宫烈轻轻吁出一口气,这澈儿桀骜不逊的性子,真真是与自己年轻时一摸一样,当年自己不顾家中反时,率领家族部队,毅然揭竿举旗讨伐昏君,也是这般不听任何人劝阻的桀骜性子,结果气的他的父亲不日便病重沉疴,驾鹤西去。 南宫烈脸色僵一僵,透出一分焦虑,只叹道:“澈儿,楼姑娘来我南漠国已有一个多月,为父若是真有心阻止你,又何必等到现在?” 风离澈唇角略略勾起,轻轻握住烟落的手,他的手势那样轻,好像绵软无力轻哼一声,寒声道:“既然如此,父王此时又是在作甚?深夜来此,教我与烟落不要成婚,又是何意?不是干涉,又是什么?” 南宫烈双眸渐渐黯淡了下去,仿若将要熄灭前的烛火,犹豫再三,道“澈儿,具体的事,我暂且无法说明,我自己也不是十分有把握。只是你们真的暂时不能成婚,你们且在这里等我的消息,我要亲自去一趟晋都,将事情问清楚了再回来。只是在此之前,你们万万不能成婚。可好?” 风离澈“嗤”的一笑,扶着烟落在檀木椅上徐徐坐下,一手抚弄着自己手上的墨玉板指,冷冷曼声道:“父王,你是在同我说笑么?还是你觉着我是这般容易打之人?没有明确的缘由,我为何要听?” 南宫烈伸手柠一拧眉心,有些头疼,澈儿这般倔强的性子还真真是难办,他就知道直接同澈儿说会是这般的结果,可是自己亦不是有十足的把握,如何能告诉他缘由?这两日中,他终于打听清楚了楼烟落的生辰八字,如此按时间算起来,又多了几分可能。只是,这样难以启齿的事,他又该如何司澈儿说呢。 此刻,东仪殿的殿门仍是敞开着,徐徐灌入的冷风倏地吹灭了一盏宫灯,殿中陡然暗了几分。微黄的烛光里,南宫烈与风离澈皆是不语,沉默时峙,有一缘冷意在他们之间缓缓蔓延。 压抑的气氛,仿若胶凝一般,渐渐令人无法喘息。烟落默然起身,轻轻摇起一枚火折子,引了烛火,缓缓地点上一盏铜鹤衔芝的灯火,随即又将殿门紧紧关阖而上。顿时,殿中温暖不少。 南宫烈转,望着那幽幽暗暗的烛光摇曳,仿若他此刻空茫跳动着的心,良久,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沉声道:“澈儿,有件事,我知晓你感许很难接受。但是,如今我有充足的理由怀疑你与烟落是兄妹。”深深吸一口气,他又道:“我怀疑烟落其实是我的女儿。” 一语既出,如落地惊雷,如明亮闪电劈空而下,将面前两人几乎照成透明人一般。 适逢风离澈转看向烟落,甫一听闻南宫烈的话,他微微一愣,旋即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修长一指指向南宫烈,长久说不出话来。他的笑声过于冷厉,直震得深广的大殿之中烛火簌籁抖。 烟落亦是不明所以的望着南宫烈,心簌籁跳动着,下意识地攥紧了衣摆一角,连揉得极皱都尚不自知。 良久,风离澈止了笑声,指着南宫烈道:“父王,你是膝下子嗣单薄,想多认几个子女么?你先是认下我是你的儿子,此事有我母后的书信为证便也罢了。现在你又要认烟落为你的女儿?这也未免太可笑了!”他直直盯着南宫烈,目光灼灼,几欲将南宫烈烧穿,宽松的袖摆如瀑垂落,却隐隐有着一丝轻颤。 南宫烈低叹一声,熠熠目光看向烟落,问道:“听闻你的母亲原是云州歌伶,两岁上下时带着你去晋都寻找你的父亲楼封贤,难道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怀疑过你的身世么?会不会你并不是你娘亲生的只是从外边抱回来的?” “怎会?我娘亲怎会做这等事……”烟落急急分辩,可是话至尾音,已是绵软无力。真的没有人怀疑过么?自然是有人怀疑过的。莫说是府中上下的婢女小厮时常议论。即便是自己的亲哥哥楼征云,尚且套过她的话,想知晓自己的娘亲曾经在云州的事,有否可疑之处,或者她的娘亲李翠霞是否无疑中说漏什么。自小她聪慧敏感,他们的怀疑,她看在眼中,并不是不知道,只是刻意去忽略罢了,她相信自己娘亲的清白,断断不会做这种事。如今,南宫烈突然这样一问,又有那一笛一萧,“相思”与“相守”为证。她自己已是全然没有了底气。 南宫烈见她一日怔仲难言的表情,知晓定是有人怀疑过,于是更加确定了心中的猜测,追问道:“烟落,确实是有人怀疑过的是么?” “够了!”一声厉喝,鄹然打断了南宫烈的问话,只见风离澈已是双眸通红,盛怒几乎令他每一根毛都愤然竖立起来,“南宫烈,你究竟在胡诌些什么。烟落出生时,你人尚且在南漠国,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还有,我的母后,我日日守在她的身边,她只有诞下莹妹而已,再无其他。莫不是……”奋力一把扯过烟落,将她拢于自己身后。眼底的愤怒与疑惑密密织成一张天罗地网,兜头兜脸向南宫烈扑去。 “澈儿,烟落不是我与玄筝的,而是……烟落的母亲是另有其人。”话至尾音,已是难掩颤声,南宫烈俊朗的神色不免添了几分尴尬。他知晓澈儿一向爱重敬重自己的母后,若是知晓自己并不爱他的母后,不知要有多么的失望与气愤。可是,事到如今,他不得不将真相说出。 “什么!”风离澈果然气急,深刻的五官在烛火映照之下显得格外阴沉,眸光若幽暗的地狱之火簇簇跳动着,厉声质问道:“当真是可恶之极!我自小在母后身边,只知母后一心惦念着一人,原本我以为那人是风离天晋,不想那人竟是你。罢了,可为何?风离天晋辜负我的母后便罢了,为何连你,也不是真心待她?是谁?究竟是谁?我的母后难道不够优秀么?巾帼不让须眉!一代女将!为何你们都要辜负于她?莘负她的一片真情?” “澈儿,其实我真心爱的人,从来都是司凝霜。我知晓你不喜她,甚至是极度憎恨她。所以,即便是认下你之后,我亦一直不敢向你提起。如今,我便是怀疑烟落是我与司凝霜的女儿。”南宫烈淡淡陈述着,绵绵忧思似轻柔的乌纱轻缓拂于他的眉间,挥散不去。 烟落只怔怔站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觉有冰凉的冷意漫上她的背脊,仿若一条小蛇蜿蜒游移着,几乎能感觉到贴身小衣被汗湿了紧紧吸附在背上的黏腻感觉。 司凝霜,竟然是司凝霜,南宫烈竟然怀疑她是司凝霜的女儿。会么,有可能么? 记忆的深远之处,如尘埃如青烟般徐徐袅袅,她隐约忆起了一些零星片段。 那日,南漠国使者来访,她献上一曲画舞,震惊四座,先皇妃嫔私下议论着:通 “事隔二十多年,想不到臣妾还能再见到这独特的画舞。皇贵妃,楼婉仪这翩然舞姿,这精湛的画工,可一点都不输于娘娘当年的风采呵。” “咦,其实细瞧之下,这楼婉仪与梅妃眉眼间有几分相似呢,看来都是有福之人,他日必然能得圣颜眷顾。” “谁说呢,臣妾看婉仪倒是与皇贵妃神情间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画舞时的神韵,像极了当年的皇贵妃。” 当时的她,只是听得懵懵懂懂,不解其意。 犹记得,宫变那日,她在御前服侍先皇。“霜儿……”,鲛纱帐中似传来一声枯哑的声音,微微颤拌如同带着一丝喜悦的兴奋,是风离天晋。 当时,风离天晋亦是将自己错认戍了司凝霜。 那日,他拼命瞧着自己的脸庞,仿佛要从自己的脸上挖出无数昔年记忆中的影子来,她记得,风离天晋这般喟叹道:“朕宠幸了那么多的女子,有神似的,有形似的,有舞姿相似的,可终究都不是她,想不到竟是你与她最为相似,不论容貌还是舞姿从形似到神似。若不是你这般横亘于朕的两个皇儿之间,朕一定会待你极为优渥。你知道么?就是现在这般,疏离淡漠,端庄淡雅,明明是微笑的瞧着朕,可是那笑却出毫不及眼底。这般样子,真真是像极了她。” 真的是像极了么?为何这么多人都这般说?为何? 再后来,月夜之中,笛萧合奏,初初见面时,南宫烈亦是将她错认作司凝霜。 自己与司凝霜,真的这般像么?烟落自问,心中不得不承认,现下想起来,仔细比较一番,其实是像的,三分容貌,五分性情。 过多的巧合,往往不是巧合,而是事实。那南宫烈的猜测,会不会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 突然,她的心底越来越凉,凉得仿佛一盆冰冷雪水兜头而下,骨子里皆是冰凉冰凉的。整个人几乎瘫软过去,一张娇俏的脸庞在刑那间变得雪白没有人色,脑中嗡嗡直响,嘈杂的声音愈来愈烈,几乎要盖过了周遭的一切。 如果,她是司凝霜的女儿,那她,岂不是亲手将自己的娘亲封宫? 如果,她是司凝霜的女儿,那她,岂不是风离御杀母仇人的女儿? 杀母之仇,仇深似海,不共戴天,那风离御他,又会如何看待自己? 烟落滞滞凝坐着,水波般柔和的双眸里隐隐含着氤氲雾气,眼前似有滚热的白雾翻滚,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渐渐模糊起来。 风离澈不查烟落的异常,呼吸已是急促万分,不复平静,目光渐渐变冷,幽寒若千年寒冰,似利刃一般刀刀刺向南宫烈的胸膛,横眉厉声道:“司凝霜?!怎么又是司凝霜江?!父王,连你爱的也是司凝霜么?那样一个心如蛇蝎的女子,究竟有什么好?只得你们如此痴狂?风离天晋是,你亦是!” “澈儿!”南宫烈神色一凛,少有的怒气喷薄而出,冷声道:“什么心如蛇蝎,休得胡言乱语!她本是多么纯洁善良的女子,若不是你的母亲苦苦相逼,屡次要置她于死地,又何至于此!澈儿,个中缘由,你什么都不知道!”一口气吼完,胸前已是气喘不已,起伏不定。他自觉失言,不免伸手掩住薄唇,整个人颓然跌坐在了楠木圈椅之上,神情满是懊丧。其实有些事,他原本不想说出来,只是眼下的情况,是再也瞒不住了。 风离澈从未见过南宫烈如此生气,不免有片刻的怔愣,印象之中,父王一直是待他极温和的。他的手掌有黏腻潮湿的冰凉,心中有一股滚热的强力激荡汹涌,只觉得心中堵得慌。自小他见惯他的母后为情所因,深深痛在心中。重重的疑惑与痛楚不停地翻叠交错,仿佛曾经愈合的伤。又被硬生生地撕开,撒上盐痛的麻木,他的母后,他那样崇敬之人,为何这般的命苦?他原以为风离天晋莘负了他的母后,想不到他的母后另有所爱,可如今,南宫烈亦是辜负于她,这教他情何以堪? 南宫烈目光稍稍温和了些,只是语气依日冷峻,指一指面前的座椅,道:“澈儿,烟落,如今你们都在这里,我便与你们说一说很久之前的事。” 风离澈面色似风雪冰冻,有凄冷的寒意,只身僵滞站立着,并不入座。 南宫烈却并不在意,缥缈的神色仿佛沉浸入如轻烟如尘埃般的回忆之中。 很久很久以前了,那时他还是那样的年轻,意气风,年少气盛,性子桀骜不驯宛若一匹脱缰野马,便是如澈儿这般孤傲冷清。 他缓缓道来:“南宫世家本是前朝贵族,爵位代代世袭,享尽尊荣,我则更是前朝大长公主的亲外孙,是贵中之贵。彼时,前朝日臣之中,颇有些地位的,除了我们南宫世家,莫过于当时的宰相司家,翰林秋家。而我们南宫世家当时与宰相司正德交往亲厚,这一点,我心中极不情愿,只因我觉得司正德为人并不光明磊落,只知百般讨好昏君,巩固自己的权势,置天下苍生悲苦于不顾,不明大义。那时,我渐渐与为人刚正不阿的秋之衍往来密切。” 烟落静静听着,偶尔拨一拨垂落的髻,拉着仍是僵硬站立的风离澈坐下,轻轻拍一拍他的手背,以示宽慰。不管真相如何,且先听南宫烈说完。至于秋之衍,烟落略有耳闻,想来便是风离御的外祖,母妃秋宛颐的父亲了,听闻当时他自内部起兵,栓住昏君,开城投降,功在社稷。 南宫烈略略折一折袍摆,继续道:“其实,原本我并未见过司凝霜,直到有一日,司正德带着年方十六的她来到了南宫府中。我当即便明白了司正德的意思,他想将自己的女儿许配于我,从而更加巩圄自己在朝中的地位。”往事浮沉的瞬息间,南宫烈的神情益缥缈起来,幽幽感叹道:“其实她真的很美,美的那样灵动。一次见她之时,我的呼吸几乎都因为她的出现而微微凝滞了。其实那时我便被她深深迷住了。她的美仿若不沾染世俗里的污浊烟尘,眉间似有一点淡淡惘然的一点轻愁,就好似烟落现在这般。” 语毕,南宫烈深深望了烟落一眼,微微含笑。临水照花,仿佛照镜子一般,看着烟落,就仿佛眼前正坐着亭亭玉立少女时的她一般,时光似乎停滞在了二十多年前,不愿前行。如果一切,可以定格在初见的那一刻,就不会生后面那令人痛心的一幕又一幕。 风离澈听罢,亦是转眸看着烟落,烟落确实有几分相似司凝霜,这点他一直注意到过,只是他从未想过烟落会是司凝霜的女儿,毕竟宫中相似司凝霜的女子甚多,那都是风离天晋所宠幸的替身罢了。不过,若说美,他承认,司凝霜与烟落,的确都有一种山风过处,晓雾初起的那种烟霞四散的朦胧之美。那种看似柔弱实刑坚韧的感觉,的确像极。 南宫烈轻声阑述道:“后来,司正德6续又带着凝霜来过南宫家两次。有一次,我正在府中舞剑,突地察觉到隐在雕花小窗后看着自己的淡淡粉色身影。这样一留神,笔直出击的剑铎便偏了几寸。她的心意,我也明白。只可惜,那时的我,年少气盛看不惯前朝昏君暴政,荒淫无度,更不屑司正德的趋炎附势,阿谀奉承,我不愿自己因着一名女子而受制于他。所以,这桩婚事我没有应允,却也没有反对,只是这样闲闲晾着。而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昏君益地变本加厉,克扣百姓,供自己享乐。彼时天下已是危如累卵,民生调敝,纷争起义不断,我不顾父亲反对带上家中三万卫队,连夜潜伏出城,毅然加入揭竿起义,讨伐昏君的行列。” 无声的叹息漫上心头,南宫烈眸光渐渐涣散,徐徐道来:“可我自小养尊处优,未曾受过一丝一毫的苦,加入起义之后,方知打仗并非纸上谈兵,也不比在家中舞剑射箭。初初我受了不少挫折,带着家将一路厮杀至凌城,正待出关喘息之时,却遭到了前朝军队的困堵。生死一线间,眼看着,我拼死带出的人马即将全军覆没,我自己亦是受了很重的腿伤。这时,有一名女子率两万铁骑踏雪而来,直攻关隘。彼时正植冬日,茫茫大雪纷飞,那女子一袭樱桃红色裘服,如一团烈火般,头上戴一顶貂绒毡帽,一身异族打扮。纷飞的雪花落于她充满英气的双眉之间,更添一份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气。女儿带兵,驰骋沙场,我从未见过,当下颇为震惊,心中钦佩不已。那女子,便是你的母后,叶玄筝。” 说罢,他转眸觑一眼风离澈,风离澈这英挺的例眉与叶玄筝如出一撤,转过脸去,抚一抚额头,手势疲倦而苍凉,继续道:“当日我受因于凌城,无疑是你的母后于危难之中救了我。我对她,心中既是钦佩又是感激。出了凌城之后,我跟随着她与她的夫君风离天晋,以及当时的羌族族长慕容成杰会合一处。彼时我们年少,血气方刚,又有着相司的抱负,意气相投,是以我们三人结为了异性兄弟,共打天下。我们养兵蓄锐,共商战略,一路所向披靡。因着相互调兵配合,我时常与玄筝一道配合攻城,其实,我心中一直当她是男儿,是敬佩的兄弟,我岂知日久生情,她时我竟是渐渐生了莫名的情愫。可是,我自己知道,我对她决计不是爱。自从离开晋都之后,我时时会想起一人,边塞的夜是深沉的墨蓝色,星子的亮亦是惨白惨白,风裹着胡沙呼呼地吹,马儿低头啜饮着清冽湖水,看的久了,那清澈的湖水里慢慢会出现凝霜的面容。”他的眸光幽幽远远望向远处,多了几分迷茫。其实,不可否认,凝霜早就在他的心中深深种下了。 复又看向风离澈,南宫烈幽幽长叹一口气,道:“草原女子不似中原女子构谨有礼,你的母后数次向我暗不她的心意。尴尬之余,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装作不知,刻意远远避着她。直至有一日,那一天,我记得十分清楚,我们已经拿下了凌城,以及周边余郡,大军囤积驻扎,直逼晋都。彼时风离天晋与慕容傲正在东边越州奋战,不日便能齐聚会师于晋都。胜利在望,废去旧朝,是指日可待。合军上下,振奋不已,砸酒畅饮。那一日,玄筝亦是喝了许多,她嘤嘤而泣,向我诉苦,道是自己如何迫于无奈嫁于风离天晋,皆是由族长父亲作主,又道风离天晋曾经还有一妻一子,她不过是续弦而已,十分委屈。我柔声宽慰她,风离天晋勇猛无双,草原雄鹰,亦是男儿中豪杰。而且若是将来废黜旧朝,当了皇上,她更是尊贵为皇后。玄筝只是笑笑,并不语,让我陪她多喝几杯。无奈之下,我只得依了她,只是喝着喝着便觉着自己有些异常,浑身燥热无比,意识渐渐混沌。可等我恢复清明意识之时,错误已然生,玄筝她是我兄弟的妻子,心中虽是隐隐明白也许是她对我下了药,可我的心中依旧是懊悔万分,我明知她的心意,她的执着,就不应该靠她那般近,以致于她欲罢不能。从此我见了玄筝,更是退避三分。我不知该如何自处,我对不起自己的兄弟,对不起自己心爱之人,也对不起玄筝。” 他顿一顿,偌大的殿中随着他的嘎然而止,半点人声也无,只听得远处更漏缓缓,“叮咚”一声落在莲花铜盘之中,余音袅袅。 南宫烈又道:“彼时,我联系了在晋都之中一直往来密切的秋之衍,相约由他擒住暴君,自内打开晋都城门,投降于我们。而秋之衍果然不负众望,联合当时的楼封贤等明锐明义之人一道起兵,那次政变十分顺利。就这样,我们便不费一兵一率攻入晋都,彼时,天下尽在我们手中。令我不可置信的是,那时的叶玄筝便怂恿我,因着风离天晋与慕容成杰尚在东边奋战,而我们先入晋都,大可以引风离天晋与慕容成杰入晋都,圈剿杀之。如此一来,天下便是我为主。其实,以我在旧朝的威望,若是想取而代之,是易如反掌。可我南宫烈岂是那种背信弃义的小人?我自然是不肯的,于是我开城恭迎风离天晋入了晋都,更是拥戴他建立了风晋皇朝,当了开国皇帝。风离天晋感念我的忠诚,极是厚待我,彼时我们兄弟同享江山,十分惬意。可是玄筝心中并不这样想,她虽被策为皇后,却是不屑风离天晋,她总是暗自对说,这天下本就应当是我们的。她说,总有一天她会将她应得的全部夺回。那时,我尚且不明白她话中的深意。” 此时的殿中,青铜九蠡百合大鼎里透出洋洋淡白烟缕,那样的香气淡淡的,透过毛孔几乎能渗进人的骨髓深处,整个人都想懒懒地舒展开来,不想动弹。 殿外,似有晚风阵阵吹过,尚未关紧的雕花长窗微微颤动着,出“吱吱”声,与一室的沉寂格格不入。 南宫烈深深吸一口气,似是忆起了极痛苦之事,心内绞痛不已,脑中似焚烧着无数烈焰,紧紧捏住拳头道:“我自入晋都城后,便去寻司正德,复又与他谈起当时与凝霜的婚约,哪知司正德言辞闪躲,也没有让我见凝霜,起初我并不以为意,想着如今我人在晋都,权势又盛,凝霜终归会是我的妻子,司正德那老狐狸必定是拿娇。哪知,当我再次见到司凝霜之时,竟是在风晋皇朝庆典那日,那日她献舞于万人台前,一舞如惊鸿,玉绫草纱,婉如游龙,翩若惊鸿,待舞毕,脚下一幅巨大的牡丹百花图已是成就。当下惊艳全场,可我的心中却是闪过深深的害怕,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果然,我瞧见了风离天晋如痴如醉的神情,心知不好,可是一切已经太晚了。风离天晋当即连连击掌,立即下旨册封她为如妃。我的未婚妻一夕之间成了我兄弟的妃嫔。那时,我才知晓,什么叫做绝望,什么叫做心碎。我怎会没有想到呢,以司正德的为人,他是前朝宰相彼时并不支持起义叛乱,如今换了新主,他怎会不去巴结呢。是我太迟钝,过于自信,以至于铸成大错。” 大约是情绪过于激动,南宫烈的脸色有些透明的苍白,未关紧的长窗突然被风吹开,吹起落地纱帷翻飞扬起,好似他支离破碎的人生,被命运的手随意翻腾拨弄,格外凄凉。 烟落徐徐起身将窗子关紧,又倒了一杯菊花茶水,恭敬递给了南宫烈,心内五味陈杂,翻滚若海潮,人生的错过,缘起缘灭,原来都是这般的无奈。相爱却不能相守,是何其痛苦之事。 南宫烈冲她微微一笑,端着茶水凑至唇边,徐徐咽下一口茶水,又道:“我后悔,我后悔,我悔的肠子都青了。我总是不停地想着,如果不是我当时敷衍司正德的态度,她早就是我的妻子了,又何止于此?都是我错了,我在矜持着什么,她与她的父亲是截然不同的人。我介怀什么?我应当带着她,一道出城起义的。可是,一切都太晚了,说什么都太晚了。也许,上天便是惩罚我的蠢笨,才教我如此孤寂在南漠国渡过了凄冷二十余载。” 手中茶杯因着他的激动,轻轻颤着,偶尔溢出几滴茶水在他的手背之上,可他却浑然不觉,只继续道:“那时,苦痛之余,我犹不甘心,此后的一年多时间之中,我经常寻机入宫,为的便是见到凝霜,宫宴之时我远远望着她瞧着我的眼神,我益认定她亦是一心惦着我的。可是后宫一般人不得檀入,几经周转,我终于联系上凝霜的陪嫁宫女绿萝,暗中传递消息,约下时间相会。见面之后,我以为她会恨我,会痛骂我一顿,以泄心中愤恨,可是她都没有,她只是柔弱地伏身在我的怀中痛哭着,她的泪水在那一夜流了个畅快,寒冷料峭的夜里,我的衣襟皆被她的泪水染作了潮湿的冰凉。我始知她亦是深深爱着我。我的心,从剧烈的痛到滚热,再到一摊冷寂的死灰。自从那次相会之后,情思泛滥我便一不可收栓,魂不守舍,时时惦念着她,伺机入宫与她相会,情难自持,我终于克制不住自己要了她的身子。我深知自己不可以,可是我依旧那样做了,其实我并不后悔。彼时,风离天晋已是坐稳了江山,我察觉到他渐渐开始有些忌惮我手中的兵权。我便想着,以手中的兵权交换自己心爱的女人……” 风离澈淡淡“哼”了一声,插入一句话道:“父王,即便当初是我的母后设计于你,可是终究她是一片痴心,你这么做,又将她置于何地?” 南宫烈目光有些怔忪,有些歉然,颔道:“的确,彼时的我,深深沉浸在了相思的痛苦之中。忽略了玄筝的感受,才会导致她后来那般痛恨司凝霜,几次非要置她于死地。毕竟,同样是风离天晋的女人,你的母后叶玄筝,我总是躲避着,声称不愿意因她破坏了兄弟情谊。而对凝霜,却是我一而再再而三的主动接近,我数次与凝霜私会,终究是教你的母后察觉到了异常,彼时,她已是生下了你。只是,那时的我并不知晓其实你是我的亲生儿子。更加不知晓,原来玄筝口中时常提起的,所谓的天下应该是我们的,原就是指想让我们的孩子坐上风晋皇朝的皇位。自然这是后话。” 顿一顿,他复又饮啜了一口手中的茶水,低低道来:“彼时你的母后在后宫之中截堵我,怒在心中,可她依旧是好言提醒我,我想以兵权去换司凝霜是痴心妄想。她言,风离天晋对待凝霜是出自真心,虽然宠她爱她,却是极其尊重她,很少临幸。她提醒我,风离天晋不愿强迫司凝霜,他是在等凝霜慢慢接受他,慢慢倾心于他,所以,他并不急于一时的得到。作为一个男人,尊贵为皇帝,能做到此等地步,原是难能可贵的,可见其用情之深。可当时的我,气血上涌,再加上从不听人劝解的性子,已是全然不顾后果,我坚持进谏了风离天晋将司凝霜原是我未婚妻之事的缘由和盘托出,并且表不愿以手中半壁军权交换自己心爱之人。哪知,风离天晋听罢是勃然大怒,当下便存了杀我之心。是我的冲动毁了一切,前无去路,后无可退,只得当夜带兵匆匆离去,自南门而出,出得晋都,始知风离天晋已是下令围剿追杀于我。无奈之下,我只得一路带兵来到了多山荒芜的南漠地带,牢牢占据了天险,自守一方。” 语毕,他抬环顾深广奢华的殿宇,烛火太刺目,那样的金碧挥煌仿佛令他有片刻的怔愣,眼底无尽的沧桑无法掩饰,独自叹息道:“南漠疆土湿热,多山多有痒气,民风彪悍,我整整用了七年的时间,才建立起如今的南漠国,其间的辛酸,其间的苦楚,一言难以道尽。”说着,他突然微微墨眉,仿佛有些不适,伸出一手,轻轻掭搓着右腿。 烟落不妨关切一句,道:“你怎么了?” 南宫烈轻轻摇一摇头,摆摆手道:“入秋了,旧时凌城征战时的腿伤总是会复,没事的,忍一忍便好了。”轻咳一声,他继续道:“这七年之间我不眠不休的打拼着江山,心中只惦念着那样一张楚楚容颜,我只想着定要自立一席之地,再想办法将她接至身边,这样强烈的执念令我坚持了下来,才有了今日之就。乾元十年年末的时候,就快要过新年了,我安顿好南漠国的一切,只身来到了晋都,自小在晋都久待,七年来变化不甚大,还是那般繁华奢靡,而宫中的路我更是熟稔,没多久我便寻到了门路混入皇宫之中,当夜我便寻到了凝霜,她还是记忆之中那般娇柔似水的样子几乎没有变化,只是益清瘦了。深夜见到她,那时她的手中正持着那一支‘相守’,抬头望着明月。我始知,七年来,她亦是时时刻刻想念着我。”言至此,他略略抬手示意烟落拿出玉箫,又是自腰间解下玉笛,齐齐递至风离澈的手中,缓声道:“澈儿,这一笛一萧,名唤‘相思’与‘相守’,是我们南宫世家代代相传的宝物。‘相思’尚在我的身边,陪伴着我度过戚戚寂寥年岁,而‘相守’如今却在烟落的手中。你说,我如何能不怀疑?我问清楚了烟落的生辰八字,算算时间,她差不多便是乾元十年年末时有的你。这教我如何能不怀疑?” 烟落脉搏的跳动渐渐急促,怦怦直击着心脏胸。像是有什么即将要迸开来,竟是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她愣愣问着,“你怀疑我是你与司凝霜的女儿,那有没有可能,我是先皇风离天晋的……”四肢百骸皆是被无边的冷意浸的骇透,她几乎快要说不下去,司凝霜是那般的得宠,若是自己是先皇的女儿,那和风离御岂不是……岂不是……兄妹? 南宫烈当即否定,摇头道:“不会,亦不可能!她不愿怀有风离天晋的子嗣,身上常备一枚香囊,内有一味麝香,那枚香囊,我曾亲眼见过,她亦是同我说过。” “那司凝霜以前曾经怀过孩子,乾元四年时,其实生下的是死胎,后来是司凝霜偷天换日,杀母夺子,夺了德妃秋宛颐的孩子,便是现在风晋皇朝的皇上风离御,此事巨细你可知晓?”烟落心中陡然一松,突然又想起一事,连忙问道。 南宫烈轻轻颔道:“我知道,乾元十年年末时,我潜入宫中寻她,她便将此事原委尽数告知于我了。其实,那个苦命的未能出生的孩子,是我与她的骨肉,凝霜说那是一个很漂亮男孩,生下来的时候已是气绝,小小双眸紧闭,身上青紫一片,我无法想象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却没有气息,凝霜的心究竟有多么痛,又会扭曲成如何?我不知道原来玄筝爱我至深,便是恨凝霜入骨,日日差人在她的安胎药之中放入些微毒药,久而久之,孩子便保不住了。凝霜亦是一时怨恨难当,再迁害于旁人。哎,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知道,我离开的这七年之中,她们两人为了我竟是相斗至此,彼此非要置对方于死地。以至于我欲带走凝霜时,她竟是执意不肯,只言尚未报得昔日杀子之仇,她不能走,此生她定要手刃玄筝。劝阻不得,无奈之下,我只得暂且出宫等候,此后月余之间又伺机入宫一两次,过于频繁的动作,最先起疑之人,便是当时全权管理后宫的叶玄筝。那一晚我终于被她截堵在宫中,我从未见过她那样的生气,仿佛每一根毛都要竖立起来,七年的时光无情拂过,她亦是老了些许,眼角有了细纹,目光也不再如当初的清澈,更多的是冷然的犀利。她只告诉我,她心中恨极了我,同样是风离天晋的女人,为何我能爱司凝霜却独独不爱她,我无言以对,爱情原是这般不可捉摸,谁也无法弄清个中缘由。那日她厉声警告于我,若是我再去寻司凝霜,亦或是妄想将她带走。她手握后宫大权,定会教凝霜死无葬身之地,再牵连凝霜所有族人。我彼时已是另建南漠国,在晋都再没有半分势力,若是玄筝真的是动了杀心,我真真是无能为力。万般无奈之下,我被她逼出皇宫。只是那时,我心中尚且抱有一线希望,不愿离开晋都,又是逗留了几日。直到新年的有一日,我自宫中打探到不好的消息,凝霜不知因何故,竟是得罪于风离天晋,被打入冷宫。我心知,事情定不是那般简单,这一定是玄筝给我的警告,教我离开晋都,返回南漠国中。” 言至此,南宫烈突然端起手中茶杯,一饮而尽,早已是冰凉冷透的茶水,徐徐灌入腹中,令人有着瞬间的清醒,他双眸迷茫地望向风离澈,缓缓道:“澈儿,是我对不起你的母亲。是我,辜负了她的情意,我既不能回报她的深情却又屡屡深深伤害着她。我总是想,当时的凝霜已是入宫,如果我能克制住自己的情思,不去打扰她,也许不会落至那般两难的地步。” 风离澈只是静静坐着,久久不能言语,长久的积郁与不可诉之于口的哀痛最终化作了一声长长叹息,冷道:“母后对你用情至深,我自小便看在眼中。我自小总见母后神情呆滞,望着墙上悬性着的昔年征战沙场所用的弯弓,弯柄已是磨得光滑白,兀自出神良久。” 南宫烈长长叹息道,“那柄弯弓,便是她入凌城之中,救我于危难之中所持的。当时是我过于懵懂,不明白她的心意,只当她作一道出生入死的弟兄。彼时,我并不避讳她的接近,总是与她爽朗聊天,谈古论今,谈论军事,才令她愈陷愈深,无法自拔。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烟落的低叹声如潺潺而去的溪水,轻声道:“叶皇后用情至深,着实令人感动,我曾见过她绣了一枚香囊,绣工虽是粗劣,却十分的用心。看得出来,每一针每一线都极下功夫,时常反复折了重来,是以满是针眼。香囊之上绣的是缠枝状的柳叶,‘柳’字同‘留’字,想来必是有留住君心的意思,背面,是一对比翼鸟。其实对于叶皇后那般草原女儿,骑马射箭不在话下,中原女红确实难为她了,那样一枚香囊,最终她却没有送出手,只是永远留在了宫中,直到她香消玉损。”如今看来,叶玄筝绣那枚香囊,必定是想送给南宫烈的,风离天晋同样是草原男子,应当不喜针绣之物,不似南宫烈出身中原贵族,温文儒雅。 风离澈似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出声问道:“母后宫中照五行设计的博古架,还有那样一个要王阕打开的盒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南宫烈沉默片刻,他并没有直接回答风离澈的疑问,只是继续道:“自凝霜入了冷宫之后,玄筝曾出得皇宫一次,她给我看了一眼那黑色盒子,并且交给我一枚玉阕,告诉我那盒子放在她宫中的博古架之中,照着五行走势,便能打开。五行之术,是我亲自教授她的,彼时一道打江山之时,我见她十分感兴趣,便悉心相授。她很聪明,很快便掌握了其中要诀,当真是女中豪杰,那样的博古架我没有见过,只是看这个盒子,便知她已是钻研深刻。” 长长吁出一口气,南宫烈又道:“当时我不知她的用意,她只道她有一个极为重要的秘密,只待他日澈儿你继承风晋皇朝皇位之后,再告诉我。除此以外,她严词警告于我,凝霜如今已是获罪,命若蝼蚁,她不许我再踏入晋都半步,否刑,她便要将凝霜碎尸万段,永世不得生。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得离开晋都。即便是这样,不知缘何,仍是教风离天晋现了我的行踪,一路派人追杀,十分狼狈。就这样,我回到了南漠国又度过了漫漫七年,南漠虽然地偏,可不时仍有晋都消息传来,听闻凝霜终于自冷宫中放出,又听闻玄筝投水自尽。不管旁人如何不明,可我心中却如明镜一般,我知晓,都是因为我,才让她们两人彼此不能相容,她们之间的战争,总要有一人置对方于死地,才算真正结束。而这一切,终于结束于玄筝的死。我的心中原是有说不出来的滋味,对玄筝,我的心中只余慨疚,她的悲剧是我一手造成的。是以,因着心中傀疚,虽然玄筝不在了,再也没有人能威胁到凝霜的安危,可是因着心中对玄筝的这样的傀疚,我也一直没有去找过凝霜。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过去,四季朝夕,春夏秋冬皆在我的指缝间缓缓流逝。” 殿中静寂的过分,不知不觉,竟已是临近天亮的时候,烟落徐徐起身,打开了长窗,鄹然打开的窗子似涌进一天一地的明光,照的殿中的人一瞬间几乎睁不开眼睛。风离澈亦是微眯了双眸,不说一句话。 此时,东方露出一丝鱼肚白,然后是渐渐的柔肤粉,浅橘黄,虾子红,一抹一抹映照着澄澈的蓝天,清凉的晨风徐徐透进,似一出半缕的呜咽之声。 南宫烈深深吸一口窗外雨后的清新空气,温然道:“渐渐地,风晋皇朝陷入了皇位之争中,我知晓凝霜必定是不愿让澈儿你登上皇位,遂了玄筝的遗愿,必定百般加以阻扰。白热化的争斗,远在南漠国的我亦是略有所闻,渐渐地,我自你的处事手段之中竟是依稀瞧出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其实,早在你出生之时,我便问过玄筝,是不是我们那一夜错误时有的孩子,玄筝当即否决了我,说是绝无可能。如今想起来,她那样坚定的否认更是可疑的。况且,她总是说,天下应该是我们两人的天下。我不禁深深怀疑起她的用意来,又联想起她告诉我,等澈儿你登上皇位再告诉的秘密,我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她会不会一早就准备着,想要我与她的孩子继承天下大统?日复一日,这样的想法益痛苦纠缠着我的神经,我夜夜不能安寝,只想弄清楚真相,是以我派出了使臣出访风晋皇朝,实则是暗中派他入皇宫之中查探昔年一直跟随着叶玄筝的贴身宫女的去向。而他不负所托,终于打探到了,那名一直跟随着叶玄筝的宫女,在玄筝去逝之后,已是被凝霜潜回老家凌城。我费了好一番功夫,四处派人打探,才找到了那名宫女如今的所踪,自那名宫女回忆玄筝的只言片语之中,我益肯定,你就是我的亲子,而那盒子之中的秘密,定是有关你的身世。可不想,待我真正弄清楚一切之时,风晋皇朝已然变天,你已是带兵勤王,随后落败,被迫离开晋都,于是我四处打探你的行踪,终于在青州附近现了你的踪迹,遂差人将你带回。澈儿,你的母后,我万欠她的情,可我亦不愿白白占据风晋皇朝的江山,你母后的遗愿不能遂,我也只能以这南漠江山寥寥弥补你们母子了。” 他轻轻按住风离澈宽阔的肩头静默片刻道:“澈儿,对不起。我眼看着你对烟落用情之深,又担心她的身世,万一你们真的是兄妹,这真真是上天对我的惩罚。突然,他用力抱住自己的头,眼神如痴如狂,恍恍惚惚地低吼道:“苍天!你惩罚我的执念,惩罚我的错误,孤苦相思二十余年便罢了,为何还要如此折磨他们,为什么?” 风离澈冷冷注视,突然一臂阻拦南宫烈的自责,僵硬寒声道:“父王,从方才你的话语之中推断,可见你并没有半分确实的证据,证明烟落是我妹妹,仅仅凭着这玉箫与玉笛,还有你推算的可笑的时间么?父王你既不能证明烟落是司凝霜的女儿,也不能证明烟落是你的女儿!” 南宫烈眸中略略恢复清明一片,颔道:“的确,此事不同于你的身世,我没有半分把握,一切都是我的推断,所以我必须亲自去一趟晋都,我要去寻凝霜问个清楚。你们……”他顿一顿,眸光自他们身上幽幽掠过,沉声道:“你们,在此等候我的消息,暂且不要成婚,可好?” 风离澈微微挑眉,难得没有异议,只是点点头道:“好!” 南宫烈如释重负,陡然松一口气,定一定神道:“事不宜迟,我即刻出。”方言罢,他整个人已是衣袍带风,匆匆离去,孤凉的身影没入晨曦初升的无边金色之中,过于耀眼的强光照耀,渐渐看不见他的身影,直至凝成了一个亮点。 空寂的大殿之中,只余烟落与风离澈两人,面面相觑,不言而喻的尴尬气氛缓缓蔓延,天光渐亮,映衬得殿中烛火益微弱无光,几乎不可见。 寂静,令烟落几乎能听到殿外的清风是如何温柔地穿过村叶的间隙,徐徐吹入殿中,再抚上她光洁的脸庞。她大气也不敢出,只是滞滞望着风离澈,眼前的他,会是她的哥哥么?有可能么? 脑中轰然鼓噪着无数哥怪的声响,仿佛是无数器乐在耳边狂乱的唁嚣着,所有的思想一扫而空,只余混乱。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心慌意乱过,自然,她并不希望自己是司凝霜的女儿这样一来,她不就成了风离御杀母仇人的女儿?不论当年叶玄筝与司凝霜有着什么样的纠葛,不论谁对谁错,终归是牵连了无辜的秋宛颐,如果让风离御知晓了她的身世,那他还能接受她么?更何况,如果司凝霜真是她的娘亲,那她岂不是亲手置自己的娘亲于绝境之地,又逼死了绿萝,这又让她情何以堪? 额上有涔涔汗水滑落,那样冰凉的一滴,倏然滑落至她的纤长的脖颈之中,只觉全身都凉透了。如今,她似乎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如果南宫烈是她的父亲,那风离澈无疑就是她的哥哥,那澈的心中会有多么痛苦?可若是南宫烈不是她的父亲,那会不会是风离天晋?那就更糟了,转念一想,又隐隐觉着不对,自己与风离御已是有了一双孩子,如今她又是有孕,不可能是兄妹的。应该便如南宫烈所说的,司凝霜从来都不愿生下风离天晋的孩子,一直以麝香避孕。只是…… 她伸手拧一拧眉心,无法再继续想下去了,头痛欲裂,目前似乎只有找到司凝霜,才能弄清楚这一切的真相。 风离澈一臂揽过她,径自替她掭起眉心来,动作极是小心轻柔。 烟落心内一震,下意识地闪躲了下,如果他们真是兄妹,实在不宜有这样亲密的举动了。 风离澈却徐徐笑了,笑得那样浅淡,好像初秋阳光下恬然舒展的一片村叶,长眉一轩,他依日是霸气地将她揽入怀中,柔声道:“烟落,你在担心着什么?你不会是我的妹妹。” “为何?”烟落惊疑地望向他一脸的镇定,除了平静还是平静,没有丝毫波澜起伏。他就一点都不担心么? “因为,我说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他嗤笑一声,靠她更近一些,肆无忌惮地卷起她额边一缕垂落的长,一圈一圈地缠绕在了手指上。 烟落姣好的面容不由一黑,世间哪有这般霸道的人,这样严肃的事都可以由着性子而来,心中有些微恼,她刻意将他隔离得远此,只闷闷不语。 风离澈厚实的大掌轻轻拂过她瘦削的肩头,柔声劝慰道:“你一整晚没睡,赶紧去休憩一会罢,起来之后别忘了赶紧收拾东西。” “收拾东西?”烟落抬眸望入他深邃不见底的眼眸之中,益地疑惑不解,“要去哪?” 他轻轻抚顺自己微皱的袖。,翻起内里的金边,那样华贵的光芒四射,令人一阵眼晕目眩,他勾一勾唇,入鬓长眉轻轻一挑,道:“自然是去晋都,难道你不想回到他的身边么?” 言罢,风离澈已是大步离去。 “晋都……他……”烟落当即怔忪在了原地,久久无法言语,霍然向前跑动了两步,大声向着他的背影喊道:“澈……”看他猛然回,有温暖的神色,心中忽然生了一缕宽慰的微笑,柔婉道:“谢谢你!” 他颔,旋即转离去。 飞快的转回头,只在一瞬间恰到好处地遮掩了他唇边泛起的一点黯淡的笑意,逐渐苍凉而哀伤。 哪怕心中的痛楚已是泛滥,哪怕那样的剧痛已是腐蚀了他的四肢百骸,痛不可言。他也不愿在她的面前表现出来,他已是深陷其中,又何必徒增她的伤悲与因扰呢? 他坚信,她不会是他的妹妹,因为他对她从未有过亲人般的感觉,有的从来只是爱。不论结果如何在他的心中,她永远都是楼烟落,永远都不会是他的妹妹。即便是,在他的心中,也永远不是。 他已经决定,带着烟落一同出征晋都。因为他只能放手,三个人的痛苦,总有一人要退出。昔年南宫烈便是放不下心中的执念,不愿放手,才致母后与司凝霜那般非要致对方于死地,往事如镜,明鉴于心,难道,他还要重蹈覆撤么? 也许,终其一身,他只会孤凉高高端坐于那冷硬的王位之上,可是,只要她快乐,于他便是足矣,别无所求。 所有的苦痛,就请结束于他的退出。 风离御,还君明珠。 如今的他,也只能这样做了…… …… 卷三残颜皇后 第四十一章 同心同力 风晋皇朝,永定二年,十月初一。 早晨,整个天地还是平静的。当太阳从白色的山峦间腾跃出来,将耀眼的光芒射向大地的时候,突然间,百门西番火炮怒吼起来。霎时间,闪电轰鸣,天崩地裂,大地都似在剧烈的爆炸声中颤抖了。 风离御的五次攻城,便在这样一个日光晴好的早上拉开了帷幕。等待攻城的消息,是异常焦灼的,烦躁的,他已是在晋都城外临时搭建的皇帐之中来回踱步,不自觉的,英挺的眉毛已是拧成死结。 如今,已是五次攻城了,想不到慕容成杰固守天险狭关,竟是如此难破城。想当初,父皇风离天晋是自内部瓦解晋都,攻入城中未费得一兵一卒,而如今他收复都城,竟是这么难。时至今日,用上了西番的火炮,他已是倾囊而出,若是再强攻不下,只怕半年之内也缓不过气来,将再也无力兵攻城。 成败在此一举,他如何能不急? 巨大的爆炸声,不绝于耳。神情益焦灼,心念不宁,他疾步步出皇帐,凝眉向不远处的被滚滚浓烟所覆盖住的晋都南城门望去,大量曲射的火炮,密集得就像一群群抱起翅膀的黑色鸟儿,在空中划出千百道黑色的弧线,继后就朝城里一头扎了下去,接着又是一阵连珠炮的爆炸声。 银牙暗咬,他已是将拳头捏的“咯咯”直响,从天亮便开始攻城,这么久了,还是没有攻破城门的消息,慕容成杰行兵打仗多年,十分老辣,果然很有一套。 一串“嗒嗒”的马蹄声,自身后急奔来,转间,但见楼征云已是飞身下马,疾步上前,面色带喜,躬身道:“皇上,南漠国出兵相助,由尉迟凌在青州接应,十万大军如今已是抵达晋都城下。” “南漠国,风离澈?”风离御几乎是不可置信的望向楼征云,确认道:“征云,你确定他是相助我们攻城的么?那他的大军是如何入关的?这么重要的事边关城防怎么现在才来报?!” 楼征云拱一拱手,挑眉道:“皇上,事出紧急,此事由尉迟将军于边关青州亲办,兵贵神,南漠大军他们未带任何辎重,与前哨轻骑兵同,日夜兼程,是以没有前哨先行通传,如今已是一同抵达,因着今日皇上攻城,便直接奔了晋都城下,我特赶回来通禀一声。” 秋凉的风夹杂着浓烈的火药味,冷冽的拂过风离御微微凝滞的脸庞,竟是温热的感觉,风离澈竟然肯出兵相助他收复疆土,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在此之前,风离澈还出兵压境,令他腹背受敌,此刻却是大相径庭。 少刻,但听得身后马蹄声如奔雷席卷,扬起尘土丈余高,一时也难以分辫究竟有多少人,前面十二骑人马奔到风离御所在的皇帐跟前三十余步,拉马向两旁一分,最后两骑从内中翩然驰出。 为一名男子黑袍随风飘厥,如一只鼓起翅膀的巨大黑蝶,神情孤冷如掠过冬日山顶的寒风,令人望而生畏。身旁一骑之似坐着一名白衣女子,南漠国特有的纱质衣料,贴身而又飘逸,微微有些透明的纱质,几乎看不出颜色的银线绣了疏疏的莲花,在猛烈的阳光下反射出一点清灵的光泽,令她整人人恍若置身梦幻之中,正是烟落。 风离御神情闪过一丝恍惚,秋风卷起他青色的素袖飘扬若水,转,朝身边的楼征云微微一笑,凄凄道:“征云,我又在做梦了,总好像烟儿就在我的面前。” 楼征云眼中看的真切,旋即背向风离澈与烟落,伸手扣一扣他的衣襟,揪心道:“皇上,的确是烟落,是她,是真的。” 此情此景,烟落已是心如刀绞,什么都顾不上了,翻身下马便奔入他的怀中,微凉的小脸贴上他温热的胸口之时,方才有了几分真切的感觉,心中的思念与难以诉之于口浓烈的爱意化作近乎撕心的哭声,涟涟泪水已是克制不住地奔腾而下,瞬间便染湿了他的衣襟,晕化开去,凝成了朵朵白莲。 风离御依旧难以回神,如置身梦中般,薄唇微启,伸手去抚她精致如玉的脸庞,眸光似没有焦距一般,缓缓道:“烟儿,真的是你么?我每日都要在梦中见上许多次呢。”这样的重逢,过于突然,令他一时间无法分清楚是梦境还是现实。他原以为风离澈那般固执孤傲之人,是绝不可能轻易放手的,而他与她,今生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 烟落见他一脸怔仲,痛在心中,如无数芒针深刺,一别两月,他清瘦许多,脸色也有些微苍白,一双勾魂摄魄的凤眸更深地凹陷在眼窝之中。 泪水更是无声无息的滑落,落在他的手背上有着灼热的温度溅起,她低低泣道:“御,真的是我,是我回来了。”柔细纤白的小手,轻轻覆盖上他微凉的手背,感受着他的怔愣与僵硬。他是这样的惦念着她,心中有一丝甜蜜缓缓蔓延,渐渐覆盖了唇边的涩意。 他伸手,温柔地拭去她的泪珠,轻怜蜜爱,将她拥入怀中。此时此刻,她置身在他的怀中,那样熟悉的香味,那样熟悉的触感,才终于有了几分真实感。 抬眸间,却瞧见风离澈正端坐在高俊的马背之上,一脸漠然地瞧着他们,看似面无表情,只有那勒紧马儿缰绳的手愈收愈紧,轻轻颤动,昭显出他此刻的窒闷与压抑。他们情深如斯,而他真真是多余的,他的放手,原是再正确不过了。 风离御自觉有些失态,忙松开烟落,轩一轩眉毛,目光倏地温软下去,轻声唤道:“二哥,谢谢你……” 语未毕,只见风离澈已是利落翻身下马,衣袍卷起无尽秋风,带着几许枯黄的落叶,扑至他们的面上,微微的涩,微微的凉。 那样一声亲切的“二哥”的称呼,令他心中微微一动,有说不出的温情四溢。 有多久,没有听到过风离御这般唤他了,时光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彼时司凝霜尚且身处冷宫,他们则是一宫之中长大的兄弟,朝夕相处,一道习字,一道射箭。而这样的兄弟情分,终是随着他的母后去逝而不复存在。 而他们,亦是愈走愈远,直至彼此不能相容,直至朝堂争斗,直至兵戎相见。即便是见了面,他从来也是一声冠冕堂皇的称呼“二皇兄”。 如今,他们已是没有了血缘关系,风离御却仍旧称他一声“二哥”,他冷硬如玄铁的心中,其实不是不动容的,仿佛昔年一切点点滴滴的怨恨,皆融在了这样一声至亲至切的呼唤之中。是了,毕竟他们曾经是一同长大的兄弟。 可长久以来的一贯清冷,令风离澈依旧是面容僵硬,他只寒声道:“你不必言谢,我只是替自己收拾叛徒罢了。”言罢,他深深瞥了一眼烟落,俊颜浮过一缕涩然,开口道:“至于她,爱你至深,我只是不忍她伤心落泪罢了。” 风离御轻轻扶着烟落素白的肩膀,半是无奈半是感慨,“二哥,无论如何,谢谢你将她送回我的身边,亦是感谢你出兵相助我攻城。” 风离澈径自解下肩头黑色披风,朝马上一甩,也不看向他,冷哼道:“风离御,你给我听好了!好好待她,若是再教她伤心,亦或是再令她愤然毁容之类,我定率兵踏平你风晋皇朝的疆土。” 风离御听闻,全身似是一僵,脸色一点一点地惨白,心底长久以来积压的痛苦与重重疑惑几乎要铺天盖地的涌上来,将他彻底覆灭,他深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住自己狂潮般的情绪。即便是烟儿回到了他的身边,又能如何?万一她真的是他妹妹,又当如何,他如何能不教她伤心?不敢继续往下想,如今他已是愈来愈心急,只待攻破晋都,入得皇宫,寻司凝霜将事情原委问得清清楚楚。 烟落不查风离御的神色异样,闻言只面色稍霁,轻咬下唇,尴尬不语。看来风离澈已经将她此前宫中受的委屈都打听得一清二楚,才会有此一说罢。 风离御好不容易敛下心神,正待开口说话,却见凌云自远处纵马飞奔而来,马快如风,凌云疾步上前,一时间顾不得礼仪周全,直接拱手回禀道:“皇上,攻城情况不甚好。慕容成杰已是抵住我们今日两番进攻了,再拖下去,恐怕……皇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们损失过重,日后难以恢复元气,那些仅剩的火炮还是……” 风离御略略抬手,将凌云一臂扶起,指了指身侧的风离澈,温言道:“凌云,你不必担心,相信此刻二哥的援军定是到了晋都城下。凌云,你去传我的旨意,火炮再上,掩护二哥的人马攻入城中。相信,黄昏时刻便有分晓。” 凌云一张俊朗的脸,早已满是血污,迥然有神的双眼,在瞧见风离澈时,难掩眸中惊讶,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张口结舌的站着,半响才道:“国主……” 风离澈挥一挥手,剑眉一扬,冷声道:“凌云,你快去罢,我的人马已经到了,你可别被抢了头功。” 凌云微微愕然,旋即一笑,端正行了躬身的军礼,依依退下。于危难之中伸出援手,昔日的兄弟,如今联手共御外敌,他敬重的是风离澈的深明大义。转身纵马离去,复又投入滚滚战火的硝烟之中。 远处皆被烟尘笼盖了,秋风吹动着昏沉沉的烟雾,在晋都上空翻卷飞腾。在游云般的烟雾缝隙里忽隐忽现的太阳,战战兢兢地瑟缩着,不敢去瞧那战斗的惨烈。 烟落如柳枝一般柔软待在风离御的怀中,目光亦是灼灼望向远方,原本心中的惴惴不安,此刻已是平静下来。今日,一切都将有分晓。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太阳从东边晨曦之中慢慢爬升,直至头顶当空耀目,又渐渐西移,在密集的炮火掩护之下,云梯直架,登城的部队蜂拥而上,捷报频频,言晋都守城的主帅宋祺,亦是战死。 风离澈听闻之后,不过是阴冷一嗤,寒声道:“叛徒,可惜等不及我亲自手刃,算是上天厚待你,若是落入我的手中,必将你碎尸万段。” 临近向晚时分,突然闻得一声声低靡的号角之声悾悾幽幽响起,早已是等候多时的风离御立即冲出皇帐,携烟落一道翻身上马,亦是朝楼征云大声唤道:“征云,晋都拿下,先锋部队依命直杀皇城,事不宜迟,你赶紧率所有余部,拔营火攻入皇宫,不得有误!” 烟落定定坐于他的身前,心扑朔扑朔的猛烈跳动着,不远处,但见乱云似的烽烟之中,似闪动着无数面红色的旌旗,在耀眼的夕阳之下,在滚动的烟云中,那猎猎红旗显得分外的鲜艳夺目。那是象征着胜利的旗帜,大军果然已是攻下晋都。 集结余部后,风离御突然勒住缰绳,回看向正凝立不动的风离澈,挑眉疑问道:“二哥,你不亲入皇宫,手刃叛徒么?” 风离澈轩一轩眉毛,目光之中含了一丝清冷之色,摇头道:“不了,你既已攻破晋都,相信你定不会放过慕容父子。至于那十万大军,我早已下令,破城之后,原地待命,未带粮草辎重,不便久留,当即刻返回。” 言罢,他足下轻轻一跃,整个人若凌波一闪,再定睛时,已是牢牢坐于来时高俊的黑马之上,他的目光巡巡扫过风离御,最终落定在了烟落纤纤的身姿之上,牢牢盯着她,眸光深邃得仿佛要将她钻透一般,久久不愿离去,而那样专注的眼神,仿佛想将她刻入骨血之中一般。 炙热的眼神,令烟落有些不知所措,鼻翼微动,莹白如薄玉的皮肤下沁出如血的红晕来。片刻,她咬一咬唇,一双眸子晶莹乌沉,定定望着风离澈,万千感念与柔肠皆化作四字,徐徐道出齿间,“澈,你保重。” 风离澈深刻英俊的面容微微一僵,突然勒紧缰绳,调转马头,瞬间掩去眸底不舍之色,凝声道:“你我,就此别过!”抬手一扬,一道黑线在空中弯成绝美的弧度,他似是将一件物什丢给烟落,背身,只听闻,“留个纪念罢。” 纵马而去,他的身后是奔腾飞跃渐起的漫天尘土,仿若一抹淡黄色的浅浅浮云,渐渐遮盖了他英挺高俊的身影,迷迷蒙蒙,直至化作了一个小点,不复可见,此一去南漠路遥遥,再见无期,唯余夕阳如血,染红天际…… 烟落只觉眼前一阵黑光闪耀,定睛看清楚时,竟然还是那把弯刀匕,名贵的黑犀角制成,刀刃薄如蝉翼,几乎吹刃断,此刻已是稳稳落于她的手中。 他,终究还是将这把匕留给了她,就好似她,还是将那枚放置着她长的香囊偷偷放回他的寝室中一般。 也许,他们之间,仅剩的,也就是这点纪念了,再无其他。 风离御遥遥望着他远去的方向,心中亦是感念万千,紧紧按住烟落的手,唇边泛起一丝真切的笑意,扬声道:“回宫!” 是的,他离宫已经半年多,如今也该回去了,能有兄弟齐心协力,相助攻下晋都,这般同心的感觉真好。 卷三 第四十二章 不是出路的出路(傲与影结局) 一路顺畅无阻,先箭部队已是枉平叛党余部,兵败如山倒,暮容成杰不过是因兽扰斗,加上手下兵将许多原是风离澈的手下,会日见日圭亦是前来相助攻城,心知大势已去,顿时是倒戈一片。 他们纵马直斧皇宫,一路之上,偶有缠斗,对阵搏杀,杀得是震惊天地,吓落人胆。 晋都之中,处处笼罩着战争的炽烈气氛,到处被炸得面目会非,遍地是七零八落的尸体,谩天的硝烟徐徐泗落下来,如灰雾般蒙蔽了日光,空中充满着焦糊味。 一切,都在燃烧。 烟落从未亲眼见过这样惨烈的战争场面,只觉满眼皆是鲜血的世界。一张张士兵淌满鲜血的脸吼在她眼前飞快地略过,那鲜血融进了天空,连天空都似子成了红色。那一轻红日,似也在血色的光轻中颤动。 似是寡觉到她的害帕,风离御自快马荷绳之中腾出一手轻轻遮住她的双眼,柔声道:“别看!”旋耶,将她的头轻轻接入自己宽阔的怀中,直奔皇城。 他不忍心让她瞧见这样惨烈血腥的一幕,却也不放心将她滞留城外,还是与他同乘一椅,一起入皇城来的妥当。 箭及皇城械门之下,只见城门已是大敞,无数特满龙飞凤舞的“风晋”二宇旌旗枫扬在了城腰上空,锦延的烽火点燃,侬烈的枉香味直冲鼻间,这是顺刑翕下皇械的胎告。 此时的天,已是暗沉,夜色沉沉如密帐汩落,会日无同无星辰,天空竟是下起了篆蒙狄雨,极细极密,如白毫一般轻辙泗蒂,带来了些许湿润之气,冲淡了硝烟弥没的窒息。 密窑细雨,消满落至风离御随风飞扬的黑之上,凝成了点点闪耀的晶莹,在蜂火连棉之中是熠熠生样,他勾唇浅浅一笑,扬鞭一样,已是纵马直入皇宫,疾驰而过,踏绊了零落一地的蓝色旌旗,上面隐隐可见支离破绊的“慕容”二宇。 巍峨耸立的宫殿,层层叠叠,熟悉的景家再次出现在了眼前,明明灭灭的宫灯宛若星子般徐徐依次点亮,那样的星星点点之中,却夹杂着无数枉香火把灼灼燃烧。 烟落与他共乘一骑,信马由僵,风离御已是放慢了度,缓缓前纤。 他的身体是温热的,以保护的姿势在她身后,不离不弃。她抬手,轻轻为他拭去颊边消落的雨珠,复又低一低头,偎入他的怀中,闻着他身上熟悉的龙涎香味,只觉得心中一点一点的温暖起来,耶侦此刻下着小雨,耶侦此刻已是入教,她却丝毫感觉不到教凉之意。 如会,她已是回到了他的身边,而他也如愿复国了,他们之间的风风雨雨终于会都煞过去了,守得云开,终于可以见天明。 纵马近至正泰殿前,已是处理妥当一切的凌云飞身来报,躬身道:“回慕皇上,皇宫禁卫队已是会枉在我们控制之下,目前已是安会无虞,只是遍及皇宫都未寻得暮容成杰的身影,想来他早已是逃出皇宫。” 风离御手臂不由自生的一收紧,更拥紧了烟落,后颜沉了沉,祟上几分薄恕道,甩下手中疆绳道:“可很,竟然还是让他跑了!那慕容傲呢?” 凌云拱手,拈一拈身后的正泰殿,凝声道:“回享皇上,慕容傲此刻受困于正泰殿中,秩照您先的旨意,我们是围而不攻。” 风离御刺落翻身下马,再是将烟落小心扶下,略略拂去额之上沾染的雨水,傲眉傲挑,眼间隐隐有着复杂难懂的特荷,只颔道:“朕知道了,你派人把守着殿门,朕有几旬话要亲自问一问他。”一臂揽过身侧烟落,他柔声道:“烟儿,你也一同去罢,相信你也一定有话要亲自问问他。” 烟落心内一动,唇边撒撒一颤,露出一林涩然的笑容,那样的笑意在没天的雨水之中显得硌外淡滇而阴呤,她确实有韶要亲自同一问他,伸手扼触着腰间的暗袋,里面还安静地躺着他赠送徐她的白玉梅花簪。 想当轫被迫离开皇宫去留华寺带修行,蠢笨如她,竟还是随身带着,她感舍他至真至切的特意,不想竟从来都是默骗。如今,这教白函接花簪,也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雨渐渐大了,雨声如注,渐起几许教寒,无数水泡在珲浊的水潭里浮起五彩浊光,旋耶又被新的雨水打破沉灭。 天,还是那样的天。 皇宫,依日还是那样的皇宫。 不同的,也许只有每一个人的心桅而已,风离御拉着烟落一步一步走上了正泰殿,自下而上,莓一个白函铺成的台阶之上,两侧皆是站满了头裁毡帽的卫队,熊熊火把被雨水反夏浇着,出“嗤嗤”的响声,跳动着火炳,欲灭未灭,只是舍来翕虚弱。 伸手雅开通天落地深广的殿门,那样缓缓的雅开,仿佛徐徐打开了命运之门一般,风离御的翻边龙靴,一步一步地踏入正泰殿中,声声落地如惊雷,神特高这沉着,道不尽的王者高贵气韵,是了,他本就是这正泰殿的主人,而眼前之人,不过是鸠占旭慕。 早就过了掌灯时分,借大的殿中却只燃烧着一支烛火,周遭的暗沉今烟落觉得茫然而麻木,她自殿门。的卫队手中取过一教火把,挨个将宫灯一一点燃。 辙黄的烛光里,但见慕慕傲一袭银白色长吝,背身负手而立,如锻墨披泄而下,一直垂至腰间,只用几缕银残枉枉扼住。那样的背影,朦胧而又幽远,仿佛隔着几重山,几重水。明明是近在眼前,却又伸手无法触及。 梅谰影此刻正静静荷在他的身旁,教香色云傲长裙无声娄曳于地,压裙的两带锦心流苏下垂的残条平缓而笔直,如此镇定淡然的气韵,丝毫不惊不惧,不由今烟落心内暗自惊叹。 她从未见过梅谰影如此静雅的气韵,仿佛是山风徐徐吹起哝液雾气一般,如此镇定的气韵,须得有历尽风霜后看淡世事的请远有能撑得住。 兼容傲缓缓转身,看句风离御与烟落之时,已是一脸平静,如冰封的湖面,没有一丝波谰,仿若耶侦是枉风井虐,也吹不起湖面之上的半点涟漪。 深广的大殿宇中有着请呤的寒香,似子是殿中这这廊下的亟蕊柱心称花开了,琉呤的香气被呤风呤雨一浸,愈加有呤艳的气息。 风离绑闲闲翻了翻会边柚。,轻轻甩去在殿外活染水珠,傲撒一笑道:“慕容傲,如会戏已然落幕,想不到你也有会天,怎样?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兼容傲长身直立,请逸如兰的气质依旧,对风离御淡淡嘲讽的话,他仿佛置若罔闻,只是平心静气道:“风离御,你来,想必是有话要同我,就靖直腰问罢,不必饶因子。” 烟落已是先风离绑一步上,脸上的笑意淡而稀薄,像透过千年冰山漏出的一缕阳光,带着深重的寒气,她徐徐递上手中的白亟接花簪,平静道:“傲哥哥,烟落从前一直这般唤你。如今最后再唤你一次,这支白玉接花簪,也该物归原主了。” 莱容傲牌色黯一黯,伸手接过,抬眼望向身侧的接谰影,笑意请浅而温柔,依依为她裁上,轻轻抚膜着她椽得整齐的头,道:“影儿,这支簪子,你一直裁着,别再捎下,好么?” 梅澜影面容沉静,勉力一笑,轻轻颔。 烟落滞滞望着眼前温馨的一暮,眼中有着难将的酸涩之意,这是多么似曾相识的一暮呵。扰记得,那日她m府去为鸳鸯枕巾配上箭边,慕容傲去尚书府中寻自己,那晚他送了她这支白玉梅花簪,亦是说过相同的话。 原来,那时他那飘忽惶惶的神特,侦是透过自己惦舍着心中的接谰影。“别再摘下,”原来,那一个她一直不解的“再”宇,必定是接谰影曾经捎下玉簪还侩了簌容傲。原来,在慕容傲的心中,自已有一直是将谰影的影子。 涩然一笑,烟落其实并不介怀,也许自己亦是对他没有了从前那般的脉脉温特,有会如此不在子。 风离绑辙傲程住烟落的手,似是安慰,后眉撒桃,沉声道:“慕容傲,我有一事问你。自从你失踪归来,我一直在想一件事,烟儿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你设下的局,一步一步诱我入圈套?” 烟落的手,尚停留在他的手心中,默默感受着他手心之中传来的暖暖温度,不语。其实,这亦是她长久以来一直想知道的同题。究竟慕容傲是将她当做替身,慰藉心中的思念,还是从来只是刺用她。如会,耶将知晓答秦,她的心中竟是没来由的有一丝紧张。 簌容傲望一望身旁的接谰影,眼光眷眷,直又望向烟落,缓缓启唇,声音仿若三同檐间的风铃,泠泠轻响,极是悦耳,“烟落,对不起,我从来都是在刺用你。” 烟落面容撒白,却只是徐徐笑一笑,又同道:“从万灯节我们相识那夜,就开始了么?”原来,残酷的现实,侦是连这点钝浩美好的回忆都要无特地玷污。 慕容傲也不否认,只是颔道:“那夜,我自万灯节上遇到了你。轫初我只是觉得你有几分相似影儿,心中侦留意下了。后来,随着与你的几次接触,我渐渐萌生了一种想法,我知道,风离御一直记很我曾为了影儿甘弃兄弟特谊之事,所以一……”晚风自窗棂的继隙间无乳不入地吹了进来,獠起他翼边丝辙艇浮动。 风离绑呤呤接过话,道:“所以,你了解我,但凡是你看上的女人,我一定会想尽办法去破坏去阻止?对么?”他深深吸一。道,吸入满心满肺的凉意,呤哼一声道:“到底是兄弟一场,相支相知多年,你侧是十分请楚我的阵气秉性。你一直对梅谰影一往特深,为了这样的一往特深,你甚至不惜甘弃我们兄弟间的特谊。如果,短短三年,你竟是移特别恋于烟落,甚至不惜一切代价,要娶她为妻。你知道的,我定会百般阻扰。如果我不阻扰,那当轫你为了梅谰影的背弈于我,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教我特何以堪?” 某慕傲的笑慕极是浅淡,仿若天边浮云将过,轻轻道:“是的,所以,一年来,我一直隐瞒得很好,只在耶箭大婚之时,有突然地让你知晓。而你,必定以为我是刻意隐瞒,益地相信整桩事的真实性。” 风离御长眉一轩,亦是邢气笑道:“该不会,我与烟儿的相遇,也在你的设计之中罢。那你当真是谋虑深这。我与烟儿相遇那日,我去酒腰,原本就是想查将你近来的诣息。” 慕容傲低低垂眼,拐一拐头道,“人生巧合,姻荷天定,你们的相遇并非我刻意安排,不过是遂了我的愿,不用我再假手安排罢了,倒也省事。” 风离御眼中有着淡淡的不可捉膜,只呤声道:“想不到,我设局在画舫之上强占烟儿,故意教你瞧见,竟是落了你的圈套,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你的戏,演的极好,扰胜过我,真是入木三分。我说,为何差人弄个,安邑,的印茎这般容易,原来,是你早就候着我了。” 殿中静静的,过于寂静,显得时间接外悠长,簌簌的,竟能听请楚殿外有细雨打蒂的声音,雨,还在棉锦下着,无止无尽地下着。 暮容傲目光定定落在烟落身上,心中微撒一揪,凝声道:“风离掷,有一点你错了,与烟落相处得久了,心中总是有几分不忍的。看到你如此残忍地对箭她,我亦是接外愤恕,只是,一切都不能回头了。然,我亦非神机妙算,只是走一步看一步,是你自已渐入佳境,比我预想之中,特况还要好上数倍。” 风离御无渭地耸一耸肩,哇笑道:“想不到,竟然还是你戕对了人,投对了我的喜好。我本想借着羞辱你的未婚妻,今你自乱阵脚,教我捉住破按除去你的势力。”其实,他自己也不曾料想到,那一夜的相处,竟是今他渐渐深6其中。 侧眼,望一望身侧的烟落,他更紧地攥住她的手心,眼中合着几分恍疚道:“烟儿,我对慕慕傲有所防范。所以,我有会在收了你为荷妄之后,又无特地将你遣离,目的只是为了残椽暮容傲,究竟他对你是真心还是假意。烟儿,对不起,教你受了那样多的娄屈,都是我不好。”他轻轻执起她纤弱的手,凑至唇边,印下一吻。那次无特地将她遣离,并不是他的本意。 烟蒂咬一咬唇,水波般柔和双眼里隐隐闪着动慕。原来,那时他箭她,也并不是会然无特无心的。 慕容傲眼色撒默,叹息一声,若蝶儿轻轻收桅双挝,落于肩上,缓缓道:“所以,那时我对烟落提出了要纳她为妄室。我知晓,我这般的举动,你一定不能慕忍,而你的性子,必定会将她收做荷妄。而我,畴对了。” 烟落心头很很一震,只觉嘴唇已是夫去湿度的冰凉与麻木。原来,慕容傲,他连伯她为妄一事都是算计着的,并不是她所以为的爱之深切,竟然连同特都尚且不是。 风离绑面容秸霁,眼底渐渐生出幽暗若刻光的寒意,似合着犀刺杀机,呤笑道:“所以,自我如你所愿,纳了烟儿为荷妄之后,侦一步一步落入你的圈套之中。于是,有有了后来那样的一出好戏,你与日同盟早有牵连,将烟儿送进宫中为父皇冲喜,侦是你为了枉三年前的仇么?以彼之道,还沼彼身?” 烛火撒弱跳动着,折射在慕容傲钝白浩净的不袂之上,偶尔折射出几缕银光,流光刺眼,将他请隽琉落的影子,淡淡投射在了地上,凝成一弯柔美的弧度。而他,就这般静静地凝立在那里,枉自占尽风流。几子不能想家,这样请润飘逸的男子,竟也有如此很厉深这的心计。 慕容傲略略勾唇,只颔,齿间道出一宇:“是。” 风离御一直隐忍的极好的特荷突然失去控制,上前一把侦是揪住他颉。的衣袂,眼底侬重的帧恕与请晰的痛楚,密密织成一张天罗地网,兜头兜脸朝慕容傲扑去,厉声道:“混蛋,你究竟知不知道,那时她怀了我的孩子。是你!逼我手刀亲子,这笔账,要如何算?!” 慕容傲请润如水的眼中,闪过片刻的惊讶,旋耶被深深的愧疚取代,他枉开了风离御的钳制,一壁望向脸色渐渐茶白的烟落,歉然道:“烟落,对不起,我并不知道,六 “够了!”风离御很很喝止道:“你不必假惺惺,慕容傲,究竟还有多少事,是我所不知道的?嗯?我设宴枉箭风离澈,同宫袭击一事,还有灵州赈灾一事,皆是你的计中计么?” 暮容傲转回头,眼光渐渐涣散,似定定瞧向这方出神,只哺哺道:“是的,是我,都是我。是我让骆莹莹习惊鸿舞,接近于你,投你所好。若是烟落一事不成,还有骆莹莹可以代替。那次同宫的龚击,亦是我让骆莹莹着手安排,只是为了诫将你们,另你们彼此间起疑。至于,灵州赈灾一事,是我让烟落获取你运送银半的路残,目的并不是为了截取银丰,而是为了今自己在这样一场傲烈的交箭之中,名正言顺的诣失,亦是为了获得日同盟盟主莫寻的信任,从而可以轻而易举的获取日同盟在凉州与灵州的势力。” 风离御傲脸渐渐涨青,涨得泛紫,神色呤峻,他陡然看向不这处的接谰影,一拈拈向了她,薄恕道:“哼,那日见骆莹莹跳惊鸿舞,我侦凝思在想,究竟是诈?如此费尽心机,看似投我所好,背后却不知有何目的?!慕容傲,你做了这么多,就是为了她么?!值得么?她不过是挑檄我们兄弟间的感特,你没下这么多计谍,如此精明,如此周密,难道这么简单的局,你竟是看不出来么?“他的长因着极度愤恕,丝丝飞扬起来,满箭满璧的恕火烧得整间殿宇要灰飞烟灭一般。 “不许你这般说影儿!”某容傲厉声喝道,“眉心曲析成,”声音请呤如塞外罡风。 四目相望,对峙。 呤意,在他们之间缓缓蔓延,渐渐凝成丸天玄冰。 少刻,慕慕傲半先打破沉寂,桃眉仙笑一声,道:“风离御,终究还是你棋高一着,好一个反刺用之计。我不明,你究竟是何时看穿整个局的?是在我失踪回朝之后么?” 风离掷徐徐转过脸来,阴晴未定的神色照映着无数流年往昔在他的肚海中上下沉浮,他与慕慕傲之间,会日的确该将话说得请请楚楚了,多年以来,一直横亘在心间的疙瘩,是时候解开,他恢复泠寂的神特,徐徐道:“自我登上绑座以来,我开始反思,自己的皇位得来的实在是太容易了。风离澈当了大子以后,我手中的杈势被大大刖弱,不过列下三分之一。登上御座之后朝堂之中却无异声,耶侦是你的父亲桌容成杰,亦是假意逢迎,你不觉得这一切,过于诡异么?” 他顿一顿,缓缓吸一口气,目光呤呤自梅澜影纤弱的身上巡过,声音如溥在水面泠泠相触的碎冰,道:“其实,我一早侦寡觉到你失踪是荷由不明,其中必定大有文章。所以我一早便将目光放在了接谰影身上,只要接谰影尚在我的手中,不帕你不出来。所以,我几次刻意接近她,更是教烟落设计构陷于她,废她出宫,为的侦是日后能以她为饵,诱你出现。你慕容傲耶侦再是精明厉辣,但凡遇上接谰影的事,总会失算,露出马脚。” 策容傲后逸的容额渐渐冰呤若数丸寒天,凄呤而又萧瑟,转眼,对上烟 些许沧桑之意侦如流水一般,从心间谩生而出,他缓缓道:“的确,你很请楚如何箭住我的要害,自从在宫外打听到你竟是去见过影儿,还欲接她入宫,更是派人严加守卫。我侦迫不及箭地现身了。我一直认为,这么多年来,你其实一直还是爱着影儿的,耶侦不是那种刻骨铭心的爱,你亦是想得到她的。所以,那时,我是真的急了。之后,我更是将计戈步步捉前,有致使露出点点破按。不过,风离御,你真的是棋高一着,腰封贤父子的事,你竟是瞒得这样好,连我都完会相信了。可怜我自诩设计的天吝无缝,我一步一步扯唆着烟落与你翻脸,一来是试椽你是否真的不知特,二来亦是想惜烟落之手,制造空拈,伺机迫害于你。所以,我在你与烟落大婚的前一夜,拈引她看见了你与谰影在击央宫相会的一暮,后来更是将你想隐瞒的接封贤的死讯告知于烟落,我一步一步深入诫椽,你究竟是在演戏,还是真的被我蒙在鼓中。不得不承认,风离御,你的定力真是好极,欺骗了自己心爱之人,今自已心爱之人很自己入骨,直至想亲手杀了你,这么难忍,你也能煞过来。所以,我信了你,我被你骗过了。我派人在留华寺伏击你,我以为自已是真的玫变成功了,哪知这竟是你的计谋,为的只是引我们的人浮出水面。一败徐地,不过,我轿的是心服。服。若裕演戏,我尚不及你的三分一。” 风离御眼色冰凉,唾笑一声道:“棋高一枉?哼,我只很自己知晓的大晚大晚了。你真是高明,自己失踪不明,让我将祝残与怨气都转嫁于风离澈的身上,我一直怀疑是风离澈6害于我,想不到竟然还是你。手刃亲子,这样的剧痛,每一个日日衣衣当我想起之时,你可知?我的心有多么痛?慕容傲,枉我们兄弟一场,你竟是如此构6与我?!将我与风离澈,还有烟儿玩弄于鼓掌之中。” 烟落惫听翕是皱眉,心中有重重疑云浮过,适时抽入一旬,道:“慕容傲,我有一事不明。“眼光直直望向慕容傲,眼中有着万千的疑虑,“我不明,你要如何掌程我的纤踪,又是如何将莓件事都计算得如此准确?!” “因为有红菱!” “因为有我!” 几子是同时出声,烟落讶异的望一望突然徐笑出声的风离御,又是望一望自正泰大殿后堂缓缓步出的一林红影,翩舶而出,烛影拐曳,一时晃荡着殿中光残明明灭灭,一个眼错,烟落几子不能请晰瓣认出徐徐自暗光之中走来的人,竟是自己熟悉的红菱。 那样艳丽的红色宫装,此刻穿在红菱的身上,竟不觉得刺目。只见红菱盈盈然曼步上前,绯红色的裙裙一旋,似一朵开到极咸的花,极尽靡艳。 宝鼎香烟,轻缓吐出百合香乳白的烟雾,随着扑入室众的几缕寒风,袅娜如絮弥谩在了华殿之中。 心思的迷茫散失间,烟落已是低低呼出,“红菱御” 红菱轻轻一笑,笑得那样请浅却又艳丽,若按放的一朵艳色赤芍,徐徐道:“如今,我叫做慕容菱。” 烟落纤弱的身形很很一怔,似是不能相信般,重复道:“慕慕菱?暮容?那你是慕容傲的…,六 红菱容色不变,声音虽轻,却是一宇一宇请晰如雪地碾痕,道:“我是暮慕傲的妹妹,只不过,不被人承认罢了。” 烟落张。结舌,楞楞道:“怎可能?从小你侦在尚书府中,你我一同长大的特分,怎会突然有此身世一说,红菱,会不会是你被有心人刺用了?尚且不自知?” 红菱略略抬头,转眼看向暮容傲,幽幽道来:“自小,我侦与娘亲相依为命,我生来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我的娘亲在我八岁上下时,病重不沼去世了,当时好心的都居将我娘安葬,并替我寻了个好去处,侦是入尚书府重为婢。我很幸运,因为我遇到了小姐你,虽然名义上我是你的婢女,可你却箭我如同亲姐妹一般,吃穿用度皆比旁人要好上许多,亦是没有受过斥贵。, 风离御面色不变,只是慢条斯理地扼一扼柚。,觇一眼红菱,神特闪过不屑道:“既然如此,既然她箭你这般的好,你又为何要替慕容父子从中传递诣息?屡屡6害于她?并且出言扯拨我们的关系?实在难以想家,你天真爽朗的面庞之下藏着一颗阴萎呤酷的心。”转眼看向烟落,他腰一接她疲弱的肩头,眼中闪过一丝悲戚道:“烟儿,你总是太容易相信人。” 红菱自嘲地笑一笑,糙撒握起双拳,拈节寸寸白,呤声道:“我又何尝想这样?我又何尝不知小姐箭我思重如山呢?我原本是不知晓自己身世的,自从同蛆与慕容傲相识后,我时常替他们从中传递书信,安邑郡王府跑得多了,渐渐侦有人说我长得像从前郡王府中一名被出去的洗吝婢如…” 慕慕傲接过红菱的话,径自叙迷道:“这件事,原本是我最先现的。那名被出府的婢女之事,我当时已有八岁,是以印家深刻,我爹似是一时兴起,强占了她,事后又不闻不问,听闻昔日那名婢女还是怀了身孕被当时的二大人出了门。我爹妻妄甚多,这般事会然不会放在心上。后来,我经多方打听,又寻至当年认识那名婢女之人,以及椽访了那名婢女旧府后住所的都居,几多雅算,我证实了,红菱应当是我的妹妹。所以,我侦同爹爹说起此事,并将红菱私下带至府中,哪知川 “哪知,我爹很本不愿认我,更是嫌我出身半贱。”红菱眼中神色平静得如同冰冻三尺的湖面,唯底的语音晃出无数圈涟漪与披折,“耶侦是消血认亲之后,爹爹亦是不屑我的存在。我娘狐苦受罪一辈子,未婚生下了我,没有名分,让她一生受人泠眼与嘲笑。自小我是看在眼中,疼在心里。所以,我秤下又去见了一次我爹,并且答应他,替他做事,事成之后,他侦光明正大的认我,而我娘的灵位也可以名正言顺的进慕容家的祠堂。我只是想着,从此我娘侦不会孤坟一世,漂泊无依,无裕怎样也算是有了个归宿。” 烟落双手紧紧捏住柚。,额上的呤汗依依滑落,双唇撒艇哆暖着。她从不知道,原来红菱亦是有这样一段凄苦的身世,一时间伫立在了原地,不知该说些什么。很红菱么?自然不是的,从来她都当红菱是自已小妹一般,耶侦红菱真的是做错了,又教她如何能很的起来。心中有的,也许只是感慨万千。 红菱神特哀苦,似是沉浸在了无边无际痛苦的回忆之中,突然抬眼,看向一脸漠然的风离御,道:“看来皇上好像并不惊讶我的背叛?” 风离御眼皮也不动一下,只是淡淡道:“我不是圣人,不可能什么事都能箭得到,我若是早知你的很子野心,从中桃拨我与烟儿之间的关系,是断断不会差人教习于你,再送你入宫陪件烟儿的。这岂非是辙石砸脚?我也是后来登基之后,渐渐觉不对,我总在想,暮容傲当初与烟落的联系,很多都过于巧合,尤其是烟儿替他将知故山残路的那次,不可能没有人从中穿针引残,烟儿身边仅剩的人,唯有你。所以,我侦开始有意识的防范着你,不在你的面前表露出自己的真实特荷,又碍着你是烟儿身边最亲近的人,我只得苦苦忍着,有致使烟儿对我的误会翕来愈深。你几次刻意的言语挑拨,今我翕确认,你肯定是某容父子手中的一教棋子。所以,如会你的出现,我丝毫不惊奇。” 烟落深深吸一。气,扰记得,一日狄宛寒无心之语,今风离御疑心自己是何时怀孕的,而红菱明明知晓自已用生绢柬腹,隐瞒了怀孕一事,却没有出言替她澄请事实,这并不符合红菱心直。快的性子。原来,那时红菱侦是有意的。 如会想来,红菱后来的确是数次言语挑拨她与风离御的关系,今她益地憎很他。包拈自己与慕容傲在宫中的见面,以及后来自己去了留华寺,更是枉付红菱与暮容傲暗中联系,真真是所枉非人,入了他们的圈套。 再往深处去想,似子有这样一日,骆莹莹告知自己慕慕傲失踪一事,红菱听闾后,天手打碎了瓷瓶,原来,那时候红菱侦已经替慕容父子做事。 红菱眼中似合了隐隐泪光,缓缓吸一。气道:“小姐,让我再叫你一声小姐罢。其实,在我的心中,你始终都是那个善良的小姐,都是我对不起你,都是我被执念紊蔽了心智。当时,万灯节次日的请晨,你价价自后门潜回尚书府中,其实是我一早侦放出风去,道是你彻衣未归,使得她们截堵于你。你在离目之中时,也是我,通风传信,使得幕慕傲在街上适时与你会面。更是我,你侩我的余今牌,让我交还侩皇上,其实我并没有还,而是侩了菜容傲,方侦他后来时常出入皇宫暗中部署玫变之事。还有,也是我,在你相赠接谰影的画的墨水之中放入庸香,欲构6于你。我并不忍伤害哥哥的心爱之人,所以那些许的用量是撒不足道的。我三番五次地在言语之中机拨你与皇上之间的关系。呵呵,都是我。你不知道,这么做,我的心中其实有多么的痛!每一次,陷害你之后,我总是会流泪整整一衣,直至天明。也许只有这样,有能今我的心中秸秸好受一些。” 顿一顿,她凄然一笑,又继续道:“我平生只做对了一件事,就是在玫变之后,我无意之中听到了爹爹竟是要派人去杀你,我当时真的急了,耶侦再是屡屡6害于你,我从不曾想过我爹会真的要了你的性命。我怎忍心?所以,我连任收栓了一些细软,欲去留华寺找你,让你跑得这这的,不要再回来。不想你却是自投罗同,跑回皇宫。你不知道,当时我无法阻拦,又不敢同你道出真相,只得看着你纤弱的身影,就这样没入重重辙乱的人群以及那茫茫箭雨之中,我只觉得自己的心,亦是一同碎了,碎成千片万片。还好你平安无事,否然,我真的会内疚一辈子。” 晃动的烛光幽幽暗暗,红菱的脸在烛光里膜糊不渍,像沾水化了的墨迹一般,隐隐有热泪从她空洞无神的眼窝中缓缓流出。 那样滚烫的泪水,烫痛了烟落的心,心下侧然,她只哺哺道:“红菱……” 风离御轩眉辙挑,并不为红菱的忏恢所动,唇角扬起呤冽的弧度,寒声道“烟落,至于红菱,侦交由你处置,我不会过问。” 烟落低眉,缓缓吸气,闭一闭眼道:“御,放她走罢,终究是姐妹一场,我不忍心。” 红菱俏丽的慕色一分分暗淡下去,说不出半旬话来。红烛轻拐,她的影子亦是映在墙上轻晃,一时眼错,看着竟像是在颤抖一般。抬头望向烟落,眼中有酸楚感愧的雾气氤氲,溥起雪白的泪花,哭的不能自己。 风离绑已是转身唤来外头御前荷卫,沉声吩咐道:“带她出去,责今未生不得再回晋都。” 箭卫一步上前来拉红菱,红菱早已是泪流满面,失声痛哭道:“小姐,小姐……”心中都然害柏了起来,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恐惧一起吞没了她,小姐她,终究没有回头再看自己一眼,如果,小姐她未迄都不会原谅自己,那要怎么办…… 烟蒂双眼紧闭,直至红菱不断呼喊的声音不复听见,惶没在了殿外侬密的教雨之中,化为一缕烟雾,她有缓缓睁开如羽双睫。 她经历了寒书的背辙,再是慕容傲,如会又添一个红菱。心,早已是百孔干疮。 突然,她枉软依向了风离御,难掩眉宇之间的疫惫,他的怀中温暖且有着今人心安的香气,心中略略有所宽慰,耶侦会世界都无所依靠,至少,她还有他。 风离御感受到烟落的颤抖,不自觉的伸出一手,想要去安抚她,却直愕愣地凝滞在了半空中,久久没有落下,最后颓然的收回放置身侧。他心中的担忧,始终无法放下。如会,当务之急,侦是解决慕容傲一事,再去寻司凝霭问个靖请楚楚,自然,要先瞒着烟儿。 风离御呤眼瞟向长身直立的慕容傲,眼中泛着冰呤的光泽,寒声道:”某容傲,如会你已是穷途末路,你可后将自已的所柞所为么?会日我命御前荷卫围而不攻,留你一条性命,只是为了同你一旬话,就为了接澜影,这样做,你值得么?又后接么?” 慕慕傲的神色依旧是平静,如同冰封的湖面,缓缓道:“风离御,诈说我是穷途未路?你知道的,仅仅是这样,是无法因住我的。你不就是用西番的火抱攻下晋都么?别忘了,西番火药,我也有,如会这个正泰殿中,已是火药遍布。若是你不想与我同归于尽…六 语未毕,将谰影已是一步上前,拽了拽他的衣袂下接,拐一拐头道:”傲,别这样,算了。” 莱容傲辙撒程一程接谰影傲凉的拈尖,柔声宽慰道:“影儿,你放心,没事的。我在宫外尚有不少乓力暗中布置,他奈何不了我们的,我一定能带你走,一定能名正言顺的娶你,与你厩守一生。” “不要,不耍!傲,你收手罢,真的不要了。“接谰影头拐得似拨浪鼓一般,一壁哭泣,一璧衷求,神特衷苦无比。 一扇长窗尚未关紧,窗棂的开合瞬间,有呤风肆意闯入,横冲直捶,带来了入骨请寒,拐动着满窒烛火扮乱。 “为什么?为什么?”慕容傲凝眉质同道:“影儿,我们经历了那样多的苦难,如个好不容易有能相守在一起,你为什么要轻易放弃?告诉你,我不可能放弃,至多我与他同归于尽!” 他的眉心满是枉曲的痛苦,其实,诈天生愿意去6害别人,诈愿意背弄自已的兄弟,诈又愿意去默骗一个善良无辜的女子?他亦是被逼的,他有多么无荼,有多么的苦,诈会知道?他都做锚了那样多的事,如会却教他轻言放弃,怎可能?他已经不能收手了。 “因为我不值得,从来都不值得!”梅谰影突然似特荷彻底崩渍,她一把雅开了慕容傲,神色凄绝袁苦,眉心一点艳丽的朱砂撒弱跳动着,似渍乱在疾风之中的一缕花魂,“傲,你别再执着了。”她纤细的手拈突然触了融腰间,拈尖辙撒一颤,已是举柚往。中送去。 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她想自尽!”电光火石间,烟落忽地大呼,而慕容傲一步上前,一掌柏落梅谰影的手,用力掰开她的手,只见她的手心之中尚且余一些没有化去的黑色粉末,而那绝大部分,憨怕接谰影已是尽数吝入腹中。一切都,大晚了…… 菜容傲惊惧地接住她,神特如痴如枉,傲眉因剧烈的心痛而深深蜷曲着,“影儿,你究竟吃下了什么?快吐出来!快啊!”拼命的拐晃着她,抽住她的喉咙,可一切只是无济于事,那黑色粉末入。耶化,已是无影无踪。 接谰影已是泪眼迷蒙,那样美丽的一消晶莹,缓缓滑下,滴滴落至暮容傲的手背之上,溅出几许凄凉,她极力按出柔媚的辙笑,道:“傲,你放手罢,我们真的是,没有荷分。只有我死了,你有能放下执分六她伸出一手,缓缓抚上兼慕傲请傲的眉眼之间,慢慢游走着,满是不合的眷恋。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如今,莱慕傲沉痛的双眼之中已是蓄满了泪水,止不住地滑落下来,哑声道:“影儿,你究竟吃下了什么?快告诉我啊,我带你去医沼,兴许还来得如…” 他的泪水,是温热的,渐渐滚烫,自他的下颔潸落,一消又一谪,缓缓坠上她疲削的锁骨,渗进她薄簿的衣料之中,接谰影缓缓伸手去替他擦械,柔声道:“傻瓜,你哭什么。” 她缓缓支起身,半荷在了某慕傲宽阔的怀中,手,紧紧握住他的,平静道:“傲,我已服下了断肠散,还有半个时辰侦会柞,所以,我的时间不多了。这断肠散,天下无解,是义父慕容成杰交至我的手中,贵今我想办法麦害皇上用的,想不到还是我自已服用了。傲,有些事,我必须说出来,否则,入了地下我亦不会安心。” “咳咳。”她轻轻咳了两声,缓缓道:“我自同狐苦无依,是义父收养了我,他悉心靖人教习我寒棋书画,唱歌跳寿,生活优渥,我无以为报,心中十分感傲。滔水之思,尚且涌泉相报,更何况义父如此大思。彼时你与七皇子往来密切,义父心中着实不满,奈何你性子桀骜,并不听劝,义父苦恼于心中,侦让我惜机接近你们,再想办法今你们反目成仇。” 她顿一顿,玉手缓缓垂落,只以一种安静娑态停驻在了艇凉的地面之上,像一脉浩白的耶将枯萎的夕颜花,她转牌看向风离御,神色凄婉哀糜道:“皇上,那日,我在安逸郡王府中跳寿,原是慕容成杰刻意安排的。其实那时候,我已是与傲暗自私会数次,是两特相悦。那时的我,并不懂其中刺害,只知遵照义父所说的去做,义父放言,要将我许配于皇上你为绛妄。可是那时的我,已然倾心于傲,心中十分枉忧,是以我将自己的心事说于义父听,本以为必会遭到一番贵骂,想不到义父非但没有责怪我,反而一。应允我,日后定将我嫁于傲为妻,只是需要我再帮他做些许小事,只需今他们反目成仇耶可。我懵懂无知,侦欣然应允,是以,有有了后来我与傲在敛翠湖边柏拥拥吻,教你亲眼瞧见的一暮。那也是义父精心设计的局,他一早侦打椽好了皇上你的行踪,又今我于敛单湖边等候你。事特进展十分顺刺,义父说,皇上你若是瞧见了我与傲的私特,碍于颜面,必定不会再纳我为妄,而他们兄弟特谊必然遭到破坏,让我只管放心,日后定能如愿嫁侩傲,我亦是相信了。” 感受到了某慕傲渐渐收紧的手臀,以及他的轻颤,接谰影唇角泛起一林哀凉的笑意,好似一江刚丹被诣融冰雪的未水,原本晶亮的双眼已是渐渐黯淡下来,她合泪道:“皇上,入宫为先皇妃妄,其实我的心中从未怨很过你,因为,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一念之差,以致于铸成大错,痛失所爱。宫中长衣寂寂,我常常对着明同,枉身坐至天亮,看着惨淡的同光一寸一寸k过我的肌肤,直至晨暖初露。我默默数着每一个谩长而又痛苦的日子,日日绣一朵梅花,梅心皆是用针扎了我的鲜血点染。”她缓缓低,恒粹支离的目光汪视着自己满是针眼的十拈,拐头轻轻笑了。 合着一缕恬静的笑容,梅谰影静静地瞧着烟落,平静道:“你很幸运,皇上是真心喜爱你,我看的出来。其实,自那件事过后,我渐渐心如明镜,看破了一切,亦是看破了男女之间的相思耕缠。他看着你的眼神,瞒不过我的眼睛,那是看着自己心爱之人有有的眼神,我都能看得懂。只可惜,人在戏中,我无法置身其外。” 她仿佛有些倦了,眼中多了一分空灵,撒撒侧,埋入慕慕傲的颈窝之中,汲取着他身上徐徐散出的请香,神特展足,抬眼看向风离御,继续道:“皇上,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很请楚,你并不爱我。我记得,南漠国使者来访的那夜晚宴后,你突然去玉央宫寻我,将我唤至醉兰池边,同我说起过去的往事,说你心中仍是惦念着我,其实那时我侦明白是假的,你不过是想惜情荷傲动之机,雅我落水罢了。事后,我有知眈,你原是不想让烟落荷寝于先皇,有玫意同我那样说的,你故意雅我落水,制造出温乱,今先皇分神,不能临幸烟蒂。皇上,彼时,皇贵妃因着被封宫,先皇总是留宿我处,义父更是频频入宫,他屡次暗示于我,时机将至,要我配合他接近你。后来,在御苑之中,我突然晕倒,醒来却见是你及时教沼了我,我侦顺水雅箭,对你暗示了爱慕之心,你果然相信了。但我知晓,你为人精明,未必是真的信我,必然会有所行动表示。果然,我在祭天台上看到了那样一暮,我看见你亲手将烟落雅至豹子面前,那样细撒的动柞,你本可以隐藏的极好,又何必做的那样明显?这分明是想教我看的真真切切,一来恐柏是想让我明白你并不爱烟落,二来是想让我明白你是爱我护着我的,好教我渐渐入了你的局中。其实,你忽略了,雅了她,你的双手隐在了吝柚之中是那般的颤抖不已,而那样的颤抖亦是深深震动了我的心,那时起,我侦明白了,你有多么地爱她,却又是多么地无奈。” 风离御的眉心渐渐蹙成“川“宇,有难言的旭披在他英傲的面容之上缓缓乐过,想不到,聪慧如梅谰影,早已是将他的特感看的极透,枉费他日日费心与她演戏,原来皆是白费功大,他神色僵滞,只凝声问道:“既然如此,你既然早就明白了我的刻意接近与刺用,又何必陪着我一道演戏?” 某容傲亦是痛心疾,紧紧握住将谰影的手,低声泣道:“影儿,你为何要这般傻。你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制于我爹,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把事特原委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傻?只是为了报养育之思么?你可知道,我爹收养了那样多的歌姬舞姬,都是为了拉拢朝臣,都是刺用,只有你那样傻,当做是思特。” 烟落愕楞听着,一缕自缝隙中透入的风沁上肌肤,傲辙的凉,她亦是不知晓,原来接谰影看得比诈都透彻,风离御对自己的特,看不懂的人,只有自己。 接谰影袁戚地拐一拐头,突然会身止不住地痉挛起来,鲜红的伤花从她柔美的唇角一朵一朵以热烈缠棉的姿态恕放而下,潸落至慕容傲浩白纯净的衣棣之上,最终凝成一片。 莱容傲惊惧地瞧着,拈尖沾祟着那鲜红,只觉似有一把极箭刑的刀迅疾在他心头很很划过,彻骨的寒呤似将他拉入地狱,声音几子不是自己的,厉声大呼道:“影心…影心…” 将谰影如羽双睫一低,一滴请凉的泪自目中请落,沁入慕容傲的肌肤之中,眉心剧烈一颤,像被风惊动的火苗,直欲熄灭,她突然用尽会力紧紧攀村着慕容傲,横一横心道:“傲,你收手罢,别傻了,别再帮你的父亲了,不值得的。” 她的气息愈来愈喘,极力舒展着自己因痛楚而枉曲的容额,“告诉你一件事,也许你无法接受,但这确实干真万确,你的父亲,我的义父,他……也竟然强暴了我……,就在西央宫中毗后来……,我被废出宫后,他更是变本加厉强暴祈磨我,逼着我喝下有助于受孕的汤药,还让我设计迷醉皇上,日后好让我腹中的孩子,名正言顺的接替皇位……他咸胁我……若是我敢对你透露半旬……便将我昔日骗你之事告诉你……让你知如……我是多么无耻的女人……” “什么!我爹你…”慕容傲清逸的面容渐渐被惊愕吞覆,双眼圆睁,再说不出一旬话来。 接谰影不断地痉挛着,嘴唇已是一片青紫,安一次痉李都件随着止不住的鲜血呕出,烛火幽幽映熊着,温柔抚靡上她的脸颊,却愈加照得她的面乳如夕额花一般浩白而单薄,死亡的气息笼罩上她的肌肤。 烟落伸手橙住双唇,心中反复滚动着震械于惊恸,几子不能相信自己所斤到的,自已一直心中憎很的女子,上天竟是如此不公平的箭她,竟是如此苛刻她,此时此刻又要无特地带走她的生命。 殿内烛火翕来翕暗,接谰影的身后是无尽的黑暗,那样黑,如死亡一般约黑,直要吞没她柔软的身躯。 风离御亦是垂眉,深深吸一口,神色悲悯地看向慕容傲,道:“我一直以为,那是你的孩子。” 接谰影突然笑了,笑得温婉,笑得凄凉,她轻轻拭一械唇角的血迹,拐一拐头道:“你错了,傲是正人君子,他从未碰过我。他一直在芋,芋着名正言顺娶我那日,有是只属于我们两人的洞房花烛,可是,我这样的肮脏,知何能配的上他…… 兼容傲辙忧一手捂住她的唇,痛心拐头道:“影儿,不要胡说,在我的心中,你始终如仙子一般钝浩无暇,你永这是我心中枉一无二的影儿,无人可以替代…… 接谰影缓缓移开他的手,眼神渐渐涣散,神色亦是痛苦万分,勉力道:“傲,你不要很皇上,他从未碰过我,在宫外是,在宫内亦是。那一夜,我对他下药,他对我亦是下药,他惜。玫务繁忙,无暇拓我荷寝。小产之后我刻意服药,今自已出血不止,借此理由免受括幸。他演他的戏,我亦是棺演好自己的角色,虽然我们不是在同一个戏台之上,我们却都演得尽心尽力… 慕慕傲紧紧腰住她的肩头,哭泣道:“傻孩子,你为何不告诉我?为何” 她柔婉笑了,仿佛是雪后轫升的一林阳光,请灵淡雅,轻轻道:“傲,因为我不忍心,不忍心…告诉你…你的父亲是那样无耻的人,不忍心告诉你,这么多年来,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样无耻的一个人,这样残酷的事实,你如何能接受的了毗我不忍心毗告诉你…你做咖…从来都是荷的……所以…靖你原谅我…”,我只能一错再错了…我私心里希望义父能玫变成咖…如愿当上皇屯”,那……这样肮脏的私密侦会承这埋藏在我约心底毗不被你知蜘川 连渐地,她低下头去,安静地瞧着烟落,声音轻缓而矾渺,仿佛一触耶敝的青烟,道:“烟落,你送我的画,里面合有庸香,我知道不会是你做的可是,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感傲那放入庸香之人,我如此感傲你…是以我日日衣衣瞧着那画”,…不愿离去,…没有人知道…我是多么憎恶…腹中约孩子…” 源源不断的鲜血自她喉间溢出,耷诵如小溪,缓缓汇成长河,生命已是至了尽头,她伸出双臂,紧紧环住他纤长的脖颈,软软靠在了他的胸前,声音渐次低下去,“傲,我真的累了,会生你放手罢……只愿来生…川连渐无声,安静地依靠着慕容傲,良久,良知” “叮当“一声,是请跪的声音落地,一枚白她接花簪静静躺落于地,再也扼不住她的如缎长,断成两截毗 她终究,是不能再佩裁了…”, 桌容傲出奇的安静,只是接着她,坚硬的下已轻轻抵住她的额头,不说一旬话。 仿佛还是四年前,夏日的午后,郡王府中院子的村叶似被请水洗过,碌的能沁出水来,百花咸放,烂谩到了极致,她穿着粉色浅薄的衣裳,如一翼翱飞的蝴蝶在花丛中起舞。墨黑的丝齐齐披散在身前,偶尔,浅粉色的柚子滑下一裁,直露出她一段雪白的藕臀,他撒笑着将她拉过,替她将柚子理仔。 湿然一笑,他突然在她的间接上一教白玉接花簪,温言道:“影儿,这个送你!” 她的脸,红的娇艳,徐徐垂下头来,声音几子低不可闻,又若黄鸳卓啼 “傲,我喜欢你。” 她,再不会这样说了… 良久,也不知是过了多久,直至抱在怀中的她的身躯已是彻底冰凉。他水凉的嘴唇劝在了她同样冰凉的额头之上,心痛到没有任何知觉。莆辛本站四址删删耿阳…。 失瑰落魄地站起身来,他抱着她,缓缓打开殿门。 原来,不知不觉中,殿外已是天亮,狄雨已停,周遭静寂一片,偶尔有几消雨水自殿糖的棱角之上沧蒂,那是饯存的雨珠,迅没入湘湿的大地,不复可见。 从东方辙紫的晨暖中,有高贵的明黄如灿日光无遮无拦地照入暗沉的大殿之中。百步之内,明晃晃的刀刃齐齐拈向了他,那样强烈的银光刺得他几子睁不开眼。 风离御长身凝立,只淡淡样一样手道:“让他走!” 慕容傲面无表特的砚一眼四下里的盔甲寒光,转,望向风离御,“我有一旬韶想同你。” 风离御凝眉,“你同罢。” 他敛眼,看向怀中恬静安然沉睡中的接谰影,日光将她的肌肤照耀的益芥白赛雪,唯有唇边,寥寥一缕刺目的鲜红,格外分明。半响,他呤呤道 “那次先皇宴靖百官,那旬话,究竟你是无心还是有意?” 风离御眉心一拧,答道:“我是的故意的。” 慕容傲缓缓吸一。气,转身,抱着接谰影已是冰凉的身躯,一步一步走下了正泰殿,不再回头…… 烟落疑感地觐一眼风离御,丹想说话,风离御已是徐徐开。,语气寂寥妆落,眉间一丝隐憨,低叹道:“四年前的一天,父皇宴靖百官,有宫中舞锤献上惊鸿寿,当时我嘲笑了一旬,道是宫中寿姬舞娑还不如安邑郡王府。只是那样的一旬话,不想却毁了梅谰影与慕容傲的一生。其实,那天,我真约是喝多了。那旬话,我真的是无心的御只可枷六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整个人已是沉浸入淡淡的忧伤之中。 “那方有,你为何那样回答?”烟蒂不解。 无声埂咽,风离御瞧着慕容傲的身影渐渐诣失,一层层的悲翻涌上心头酸痛不可遏制,他深深吸气道:“就让他一直很我罢,没有了很,他会活不下去…” 再无语,他还能说什么呢?从前的他,不懂得真爱,有会那样的很慕容敷,很他为了一个女人与他翻脸成仇。可如会,自己亦是体会到了这样至真至切爱特,对慕容傲,更是多了一分理解。 可惜,一切都大晚了。 火 慕容傲抱着接谰影一步一步地走着,如竹尸走肉一般,慢慢走出了深宫走过了喧哗热闹的大街,走过了满目念黄的田野,走进了邢都葱葱的山林之间。 天,亦是从朝霞没天,行至日光当须,再是缓缓西移。 晴空万里,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大阳将地面熏烤的渐渐烫了起来,那样的气息今人窒息,阳光无遮无拦地照耀在他的身上,可他整个人却依旧是如水霜冻佶一般,无法温暖半分。 一阵西风杳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层层枫飞,偶尔落了一片至他颓然的肩头,那样枯黄颓败的颜色,与他此时的面容无异,只觉自己也如这蒂叶一般再无可依,只得枉自枫零。 渐渐地,这处有一带青山,斗大的大阳正向着山边慢慢地落下去,方有瞧耀得人睁不开眼的会色光芒已经渐渐褪去,变成了血红,瞬间浸梁了整个天边。 “站住!“一声女子的厉喝之声,在空旷的山野之中都然响起。 弟慕傲闻声,脚步艇傲一滞,徐徐转身,山间寒风凛冽,只见是骆莹莹着一袭宽大的黑吝,站立其间,凉风鼓起她的衣袍,翘飞若一只黑蝶~她的手中正执着一柄长长的念色弯弓,一支寒光四射的念羽箭已是满弓拉上,舞锋直拈向他的心…… 骆莹莹定定瞧着慕容傲,他的眼中,只余一片深不见底的茫然,那样的合桑之意,那样的凄楚之意,竟是今她的心中如同被万很芒刺刺中一般,瞬间痛不可言。 其实,她已经跟了他很久很久,她早就一路潜伙在了晋都之中,只等着风离御攻破晋都。而日同盟与慕容傲之间的帐,也到了该请算的时候了。 灿烂徇烂繁复的霞色光影之中,他的身后是蜿蜒无尽的者山碌色,此刻亦是梁上了这样华丽浓醉的颜色,迷离四散。 念光阵阵闪动,她硼紧了弦,拉满了弓,泠声道:“慕慕傲,我同宫上下,死在你手上的姐妹,总共两百条人命,这样一笔血债,你唯备怎样偿还…… 昔日,暮慕傲为了夺下日同盟大枉,曾经血洗同宫,她一道出生入死多年的姐妹,平白无故断送了这么多,这么多的冤魂,长衣没谩,她总是梦见她的姐妹们向她哭泣不已。这。气,她如何能咽下。 慕容傲怔仲的神特,没有一丝涟漪的披动,他的身体,他的心,早已是随着怀中冰凉的身体一道呤彻,呤成死灰,承远的失去了温度。 此时此刻,他不知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自已该去哪里,又有哪里可去。 他与影儿,天人两隔,终究是水世不能相守。痛,如一剂鸩毒,慢慢腐蚀了他的心,浸润了他的四肢百骸,直至肠穿肚烂。 缓缓转身,他没有回答骆莹莹的韶,只是继续抱着怀中恬静安睡的人儿浸无目的的走着,身影渐渐没入无边无际血红的夕阳之中。他做错的事,又何止这一桩,他一错再错,早已是无可挽回。 骆莹莹静默无语,手中的会弦弓已是撒撒颤动。她早已是打听请楚,原来,慕容傲所做的一切,竟然会是为了他怀中的那名已是死去的女子。 山风吹过,似将那样一段痛彻心扉却又干回百转,缠锦绯侧的爱特徐徐吹入她的心间,他的痛,她感同身受。而她的爱,她的痴心错竹,与之相比顿时显得渺小而又可笑。 覆灭的爱特,带着鲜血的印记,倦极了此刻霞光的颜色,凄美而又绝望。 闭上眼睛,她轻轻枉开手中的会羽箭,耳中回荡着“嗖”的一声,愈来愈远,直至远远再也听不见,只余一声沉重的缓缓的倒地声。 她不忍去看,她的箭上淬有刷毒,一种柞极快的毒,见血封喉。 她不想去看,他是否中箭,她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死。她只知道,他这般行尸走肉的活着,是她所不愿看到的。 所以,她为他寻了一个出路,一个不是出路的出踟…… 转身,她毅然离去,至始至终都没有再回头看上一眼。 抬头,霞光壮烈,她的姐妹们,终于能安息了么? 卷三残颜皇后 第四十三章 各怀心思 时下已是入夜,一望无际的空中,月儿有如一面冰魄镜子,折射出万丈幽寒的冷光,今日是月圆之夜,而风晋皇朝终于清除了叛贼逆党,拨乱反正。 宝鼎香烟,轻缓吐纳出百合乳白的烟雾,随着扑入窒的几缕寒风,萦绕弥漫在华殿之中。此时唯有御书房中仍是灯火通明,只见风离御正凝眉伏于案前,桌上堆积着如小山一般的红色布帛卷宗,很是精致的样子。而他,正凝眉仔细翻阅着。 底下是内务府两名掌制执事,此时正低侍立,时不时的抹了下额头,冷汗涔涔。皇上已经翻阅先皇的“彤史”将近一个时辰了。”彤史”乃是记载皇帝临幸妃嫔的详细记录,以便日后怀有子嗣时翻阅或是记上一笔。一般下任皇帝接替皇位之后,之前的“彤史”便要尽数封存内务府库中。今日皇上不知怎的突奇想,竟是要翻看先皇的“彤史”记录,害得他们在府库之中翻找了数个时辰,近黄昏时才寻得。眼看着皇上神色益的不对,又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们个个心中空落落的没底,生怕被迁怒。 烛火摇曳,点点如豆。风离御捧起其中一本,仔细翻了几页,手势越来越凝滞,几乎要僵在了那里,神情渐渐冷寂下去,冷寂到和殿外浓黑的夜一般,锐眸扫向底下僵立的两人,一字一字问道:“你们,都侍奉过先皇。自朕登基以来,已是废去‘彤史’记载,是以巨细朕不明白。你们确定先皇的彤史确实是按日记载,绝不会有误?” 内务府掌制见风离御问话奇怪,两人是面面相觑,只得俯叩拜,道:“启禀皇上,先皇在世之时,十分重视‘彤史’,是以日日记载,绝无错误。” 适逢楼征云踏着月色而来,束的铜扣上沾了一点夜来的露水,步履微急。 风离御瞧见楼征云一步踏入御书房,俊眉微拧,挥手摒退了底下两名执事,一臂将楼征云拉过近前,焦急问道:“征云,怎样?可有司凝霜的下落?” 楼征云轻轻摇一摇头,哀叹道:“没有,问遍所有门房值守,晋都城中亦是自早晨起就带兵仔细搜索了一遍,城防也重兵加守,不论是司凝霜还是慕容成杰,皆是毫无消息。” 风离御邪然变色,“哗啦”一声把“彤史”砸在桌上,惊得青釉茶盏“砰”地一震,翠色茶叶和着绿润茶水泼洒出来,冒着氤氲热气,溢了一室茶香。他英俊的面容微微扭曲,一脸抑郁,道:“为何会这样?慕容成杰逃了便罢了,丧家之犬,谅他也无处容身。只是,为何连司凝霜都不见了?!” 楼征云微微握一握拳,缓缓吸一口气道:“我们频频攻城,皇宫之内早已是闹的是人心惶惶,这一乱,门禁便松了,竟然连景春宫中司凝霜消失了三天都无人知晓。哎,三天,足够她逃出晋都了,天下这么大,真不知要上哪去找。”说罢,他觑一眼方才风离御甩至桌上的“彤史”,蹙眉问道:“皇上这边,可查到什么巨细?” 缕缕轻烟,徐徐袅袅,一圈一圈似无形的枷锁缠绕上风离御的脖颈,窒息的感觉令他的脸色铁青到失去人色,渐渐泛起一点妖异而凄厉的紫红,他闭一闭眸,恍比惚惚喃喃道:“征云,我……该怎么办……烟落的生辰八字,仔细反推,那段时间父皇‘彤史’上的记录,满满的写的都是司凝霜!都是司凝霜!所以……没别的可能了……再没有希望…………” 突然,他猛的冲至长窗下,奋力推开那两扇紧闭的窗,一任秋夜的冷风灌入他的头脑中,却无法浇熄那熊熊焦苦的烈火。 楼征云忙不迭冲至他身后,一把拽住他的衣袍,劝慰道:“皇上,你冷静点,冷静点!” 风离御陡然回身,揪住楼征云的双臂,眼神如痴如狂,满是绝望之色,邪然狂叫起来,“征云,怎么冷静?你教我怎么冷静?!她真是司凝霜的女儿,真的是父皇的……天啊,我都做了些什么?!竟然和自己的……” 楼征云一时情急,顾不得君臣之礼,慌忙捂住风离御颤抖冰冷的薄唇,凝声道:“皇上,宫中人多口杂,不比军中,当心被人听见。只要……”横一横心,他望入风离御绝望暗红的双眸之中,复又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皇上,这件事没有多少人知道!只要你我不说,九王不说,无人能知晓。烟落名义上永远都会是我的妹妹,而不是皇上的妹妹,永远!” 听罢,风离御一双狭长的凤眸渐渐恢复人色,夜空静谧,月色寂寥洒入重重宫阙殿宇,连他银灰色的衣袍也仿佛被月光染就了莹润通透的色泽,晚风吹带起他的衣角,飘飘若举。 秋日,落叶纷飞,或许,他该让这样的秘密随着重重厚重的落叶一同被掩埋,永远掩埋。 楼征云深深吸一口气,复又道:“我二娘李翠霞那边,我会同她说,相信她自己也不想让我爹知晓真相。至于九王人尚且在定州善后,可以差人同他说皇上翻阅了‘彤史’,那段时间司凝霜并没有侍寝,蒙混过去。至于司凝霜,既然已经让她逃了出去,相信她不会再回来。更何况烟落身世的信物如今在我们手中,司凝霜她永远都不会知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雕花窗棱被晚风撞得开开合合,有冷风肆意闯入,横冲直撞,摇动满室烛焰纷乱。晃动的烛光幽幽暗暗,风离御英俊的面容在烛光里渐渐模糊不清,伸手,取过桌上的彤史,满满的两页,记载的皆是司凝霜昔日的盛宠。 “撕拉”一声,他用力扯下那两页布帛,凑近晃动着的微弱烛火。秋风干燥,布帛易燃,“轰”的一声,只见火苗窜起,瞬间吞噬了那红色丝线,连同这样惊天的秘密,一起焚烧殆尽。 望着火焰瞬间凶猛,后又越来越微弱,最后只刹下点点火星与一片灰烬,热气与烟雾蒸腾得前方的视线是一片模糊,望着这一切,风离御俊逸的面孔被深深的哀痛浸透了,不可自拔。 如今他只得向天祈求,无忧命薄,先天不足,宸儿是万幸之幸,只希望宸儿今后能健康平安的长大。而他与烟儿,只要不再生养孩子,他,应该能瞒住她一辈子。 告诉她真相,只会是两个人的痛苦。如今,也只有瞒住她。私心里,他亦是不愿意失去她,哪怕她是他的亲妹妹,这样一段不伦的爱恋,他也只能认了。 也许,上天便是要惩罚他的时常演戏,而如今,他却要将这样难演的戏,这样难演的角色,扮演终身了。 片刻,风离御缓步走近楼征云的身旁,与他近在咫尺,炙热的呼吸拂在楼征云亦是凝重的面乳之上,他的气息渐渐变得急促而激烈,“征云,如今凉州与灵州已是收复,就任命楼封贤为两州督抚,就地任职。而李翠霞即日便送她去凉州。免得日日在朝中相见,早晚会出差错。至于九王那边,你亲自去跑一趟,现在便去。另外,全皇朝通缉慕容成杰,拿下者,封千户侯,赏黄金万两。即刻去办!”他极力维持着平静,吩咐完每一件事。 楼征云拱一拱手,颔道:“是,皇上!”环顾四周,他问一句,“怎么不见烟落?可万万不要让她起疑。” 风离御轻捋梢,道:“她连日奔波累了。早晨时,我哄她去了朝阳殿休息,这才出来查司凝霜之事。她不会知道的。” 再无疑问,楼征云躬身告退,领命直奔定州。 风离御转身开始收拾着檀木书桌之上的“彤史”记录,全神贯注,忽的听闻身后一阵响动,他慌忙转,却见是烟落正立于御书房门口。心,一下子窜至喉口,那样的砰砰直跳,几乎令他说不出话来,竟是泌出一身冷汗来。 她似是踏月而来,皎洁的脸庞被如乳如烟的月光映照着,似敷上了一层鲛绡轻纱,无比光润柔和。身上满是深重的秋夜露水,连髻、袖口和袍角也沾湿了不少,想必是行走时在草叶上沾到的。 风离御半是心虚半是关切,将身后的“彤史”记录略略推远一些,取出一块绢帕,递到她的手中,柔声道:“烟儿,你睡醒了?怎么也不唤我一声,站那有多久了?” 烟落伸手取过,擦拭着,静静笑道:“哪有,我甫一进门时你就瞧见我了,哪有站多久。”目光已是巡巡落在御书房青石地上的一抹焦黑的痕迹,以及些许灰末,不由蹙眉疑惑道:“御,你在烧东西么?”难怪,她方才一入来,便闻到殿中一股子淡淡的焦味和着百合香,味道甚是奇怪。 风离御一臂将她揽过,便朝殿外带去,表情有些僵硬,搪塞道:“哦,是一些慕容成杰的伪诏罢了。”顿一顿,他又问道:“你是从朝阳殿过来么?怎么身上这么重的露气?!倒像是走了很久一般。”他轻笑一声,有些心神不宁,随口问道。 烟落柔美的眉心微微一滞,神情闪过片刻的心虚,旋即掩饰道:“御,怎会?我方才睡醒了,不见你人,便从朝阳殿过来御书房了。”一手悄悄捏住袖口,她极力克制着自己的轻颤。其实,她撒谎了,她已经醒来多时,方才她已经去了一趟景春宫。 算算时间,南宫烈已是将司凝霜带走了,当初南宫烈离开南漠国之时,并不知晓自己会与风离澈一同带兵来到了晋都,想必此刻南宫烈定是将司凝霜带去了南漠国。得知此消息,她的心中却是松落一大段。出自私心,她不希望风离御知晓自己是司凝霜的女儿,毕竟,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不知到时他会如何看待她。历经磨难,他们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日,她不想再横生枝节。所以,思量再三,她决定隐瞒他。 去朝阳殿的路并不长,她徐徐跟在了他的身后,偶尔抬眸,觑一眼他英俊的侧脸。不知缘何,也不知是否自己多心,这次回来,她总觉着风离御与她疏远了几分。 入了寝宫,因着连番攻城,风离御已极是疲惫,脱去外衣、靴子便躺了下去,长臂一捞,他顺势便将烟落揽入怀中,嗅着她间沐浴过后的清香,顿觉心神宁静许多。怀中的人儿是温热的,那样的温热透过他的肌肤一点点渗透到他的心里,此前茫然慌乱的情绪渐渐缓和下来。 烟落自他怀中微微抬起头,目光清澈似一掬秋水盈然,眷眷停留在他的脸上,伸手拂过他英挺的眉心,径自舒展着那蜷曲,心中暖暖的。 如今,风浪已然过去,有什么比能日日守在他的身边,相依相偎更好呢。心中安慰,不觉面上已是酒窝圆了起来,笑得柔媚。 风离御突然捉住她不安分的小手,头略略一低,密密匝匝的细吻已是铺天盖地覆了上来。 熟悉的龙诞香令人迷醉,而烟落早已是双臂环上,紧紧贴着他炙烫的身躯,感受着他的心跳声沉沉入耳,今日他的缠吻,若即若离,似有些分神,不甚专心,也许是方才复国,政务烦心所致,烟落不疑有他,只是一味生涩地回应着。 殿中绮丽如画,摇曳的烛火,泄落了一室明光,似拂了风离御鲜艳锦绣一身,只是帐中再暖,他的唇却始终有些冰凉。 情,愈来愈浓烈。 鲛绡纱帐如青烟般徐徐落下,烟落肩头的衣衫亦是如流水一般缓缓从他的手中滑落,他的唇舌腻在她的颈中,辗转反复。烟落满心皆被喜悦霍没,感受到他愈来愈炙热的激狂,手中动作已是渐渐粗重急切,她娇俏的面容红透了,宛若能沁出血来一般。双手抵上他的肩头,她将他稍稍推离,望入他已然被暗红**覆没的双眸之中。 她低低颔,将红唇咬出一道青白的印子来力身旁烛泪蜿蜒如一树灿烂绽放的珊瑚,她羞怯的几乎不敢去瞧彼此间香艳的春色,小声道:“御,你要轻些。我又有孩子了。”声音低若蚁呐,几乎不可闻。 风离御本已是如痴如醉,忘却了一切,整个人沉浸入她的美好之中。甫一听她的话,愣在了当场,薄唇微颤,确认问道:“烟儿,你说什么?” 她脸更红,含情望着他,柔婉道:“御,我又有孩子了。” 宛若被人当头灌下一桶寒冬腊月的冰水,将他的热情与迷醉在一瞬间彻底浇灭,浇成死灰一般。他突然如触电一般松开了她,陡然坐起身,一把扯过床头的衣衫,径自穿戴起来,再是套上靴子,口中只含糊说道:“烟儿,我突然想起还有很重要的政事,必须要去处理,你再多睡一会儿。”不自觉的,说话已是瑟瑟齿冷,心头瞬时如被冰雪覆住一般。 他极力忍耐着自己的情绪,头脑中痛的几乎要裂开一般。他方才在御书房中时还想着,若是要永远瞒着烟儿,他们不宜再有孩子了,可想不到的是,她竟然又怀了身孕。一时间,教他的脑中一片混乱,再无法思考。若是再生,万一又是先天弱症,不,他再也承受不了这般沉重的打击了。 起身,他急欲离开,只有这样才能掩饰他的无措与慌乱,他需要好好静静的思考下,究竟该怎么办。 烟落不明所以,只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强忍住心底滋生的涩然,咬唇问道:“御,我有孩子,你……好像……不高兴?” 他回身揽住她,唇一点一点沿着她的脸颊滑落至香肩,声音逐渐低迷下去,心痛与茫然的感觉化到脸颊之上却成了淡然的微笑,一字一字说得轻缓:“怎会?别胡思乱想,我已经差人去将涵儿接了回来,算路程明日便能到。烟儿,甫回宫中,事情繁杂,人心尚且不稳,明日我再来陪你。”说罢,复又在她唇上印上一吻,他起身匆匆离去。 “御!”烟落急急唤道,突兀伸出的一手,却尚未来得及触到他的衣袍一角。开了又合的殿门,“啪嗒”一声搭上,仿佛是重锤狠狠击落在她的心间,说不上来的感觉四处蔓延着,皆是酸酸的涩。 他这是怎么了?她直觉不对劲,微凉的小手轻轻触上自己的小腹,两个月的身孕尚未显露山水,不明白他前一刻还是柔情蜜意,为何在听闻她有了孩子后,他的反应却是如此? 自己与他分别了这样久,又是一直身在南漠国,风离澈曾经要娶她,这件事闹得南漠国满朝皆知。御他不可能没有耳闻,而如今她突然又有了孩子。那御他,该不会,仍是不信她与风离澈之间的清白罢。 她安静举眸,床头案几之上铜镜的光泽昏黄而冰冷,镜中的人儿面若桃花,方才漏*点缠吻的潮红尚未诞去,可眸中,却是疑惑重重…… 卷三残颜皇后 第四十四章 人生,若如从前 次日清晨,朝阳殿外远远传来了平嘟的“悾悾”声,连着九声,回音绵延不绝,低低入耳,象征着风晋皇朝终于匡复正统,群臣聚于正泰殿中,早朝恢复。 烟落已是起身,由青黛上前服侍。她的双手浸在了玫瑰汁里润润,红艳艳的颜色,愈加衬得纤手明白如玉。青黛拧了一把浸透了热水的毛巾给她敷脸,淡淡的菊花芬芳教人身心轻松。她整个脸闷在了毛巾里,眼前雾气腾腾,瞧着青黛,突然问道:“青黛,你什么时候开始在景仁宫中当值的?” 烟落颇为凌厉的目光巡巡投射在了青黛的身上。 青黛,这是一个极是美丽的名字,不由的教人遐想连篇,于这后宫之中,这样的名字未免过于显眼。更何况眼前的女子是人如其名,青丝顺柔,眉如远黛,一双丹凤眼勾人心魄,尖细的下巴,蜂腰楚楚,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 青黛见烟落有此一问,突然有些紧张起来,端着铜盆的手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下,旋即恭敬答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奴婢乾元二十四年时调入景仁宫中服侍皇上。” 烟落轻轻抚过自己如葱白般的指尖,将毛巾丢回盆中,挑眉道:“那你在皇上跟前也有四、五年了。”她徐徐笑了起来,只以一指略略勾起青黛尖细的下巴,望入那一双怯怯的双眸之中,口气淡淡道:“长的挺漂亮的,可满二十五了么?” 青黛且惊且惧,慌忙搁下手中铜盆,膝下一软,整个人已是软软跪了下去,似一朵被风吹落的花瓣,急急分辨道:“皇后娘娘,奴婢对皇上忠心不二,半分遐想都没有。” 烟落含笑,挑眉,道:“哦?忠心不二?” 青黛面色微微白,有些虚弱道:“娘娘明鉴,奴婢跟在皇上身边近前侍奉有四五年之久,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烟落也不理她,只是冷冷盯着她,青黛不自觉地身子微微一动,一双丹凤眼眸直直盯着地面,大气也不敢出。 片刻,烟落倏然收回目光,忽而展颜一笑道:“本宫可没有说你对皇上有非分之想,本宫是另有所指,难道你心中半分数也没?”风离御对青黛自然是没有什么,这点她心中很清楚。 青黛娇弱美丽的面容浮起惊惶的表情,血色一点一点诞尽,愣了半晌才道:“娘娘……奴婢不明白娘娘的意思,还请娘娘明示。” 烟落的视线横扫过她的面容,一字一字道:“听闻,景和宫中曾经失窃了一个檀木盒子,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青黛,听闻是你最先现了景和宫失窃。你可知道那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么?” 青黛面色一凛,勉强笑道:“皇后娘娘,奴婢怎会知晓那黑盒子中装的是什么,奴婢不过是一名小小的宫女,怎会知晓内务府查案的个中巨细。” 烟落逼视她片刻,青黛微微低下头,更是心虚不敢看她,烟落忽然“咯咯”一笑道:“看来,你对景和宫中失窃之物是一只黑檀木盒子,似乎一点也不惊奇,而且,本宫方才也没有说是黑色的,莫不是你亲眼见过?要知道,内务府至今都不知道,景和宫中究竟丢了什么!”渐凉的语气,似是激起了一池秋水的冷意。 青黛倒吸一口凉气,自觉露出破绽,汗涔涔落下来,双唇微微哆嗦,俯拜了又拜,颤声道:“皇后娘娘,奴婢从未害过皇上,娘娘……”抬间,盈盈水眸已是泛起点点泪光。 此时,尚是天亮的时分,因着殿中深阔,光线依旧有些晦暗不明。近旁的案几之上供着绽开的秋菊,香气清远,淡淡萦绕在人侧。 烟落一臂将青黛自地上拉起,也不再为难她,只是淡淡问道:“你替风离澈做事,有多久了?”也不再兜圈子,她开门见山的问道。 地上印着镂花窗格子的影子缓缓移动着,渐渐爬上了青黛惨白的脸侧,她垂下头,自知再无法隐瞒,只得低低道:“娘娘,奴婢本是宫中莳花宫女,五年前曾有一次去景和宫中侍奉兰花,一时失手折损了数颗,当时的掌事嬷嬷十分恼怒,几乎要将我杖责致死,犹剩一口气时,是当时的二殿下,宽赦一语,救了我。青黛命薄,自入宫后备受欺凌,从未有人照拂过……” 烟落接过话,问道:“所以,出于感激,你便开始效力于他?慕容成杰尚未政变前,景和宫中失窃,那黑檀木盒子,可是你盗出传递给他的罢。还有,后来他是不是向你打听本宫的事?”她逐一问道。 风离澈似乎对她的事了如指掌,且消息颇快,是以不可能在宫中没有内线。当时风离澈兵败自避暑行宫远走青州,那只盒子一定是后来自宫中送出的。顺藤摸瓜,烟落仔细想过,可疑的人唯有青黛。想来此前风离澈掌握风离御的行踪,皆可能是通过青黛。 青黛复又跪下,徐徐抬头,眸中已是含了氤氲雾气,如梨蕊含雨,颔默认,凄声道:“娘娘,奴婢真的没有害过皇上……” 烟落突然抬起一手,示意她噤声,瞥了她一眼,只问道:“本宫想知道,你用何方式与风离澈联络?” 青黛闻言,眉心微微一动,喉头邪然紧,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跪地不语。 瞧着她一脸忠心之样,烟落不由轻笑出声,柔缓道:“你别紧张,我不过是想托你送一封书信给他罢了。只是不知你的渠道是否可靠,才有此一问。”其实,她想给风离澈书信一封,告知他司凝霜与南宫烈已是离开皇宫,并且希望他能将自己最终的身世通过秘密渠道转达给自己。皇宫现在正是严查时刻,即便是她的书信也要接受重重检查,而她不想让风离御知晓,便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了。 青黛愕然抬,眸中闪过惊疑,菱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愣了半晌,最终吐露真言道:“娘娘,我每每都是将消息送至宫外,晋都街市上的一间酒楼之中,名唤‘客来酒楼’,仅此而已。” “可信么?本宫的信件,颇为重要。”烟落正一正衣襟,复又凝眉问道。 青黛颔,道:“娘娘,从未有过差错。” 烟落笑笑,“好,那本宫就拜托你了。”自怀中取出一封盖好印戳的黄色信笺,这是昨晚风离御走后,她仔细斟酌写下的。 将信笺交至青黛手中,烟落正声道:“请务必交至他的手中,要快些,回信也由你送至本宫手中。不,或者本宫亲自去取。另外……”她顿一顿,看向青黛的神色多了几分凛冽,平声道:“另外,本宫不希望再有三人知晓。至于你曾为风离澈效力之事,也只有本宫知晓,如何?” 青黛颤着手,接过烟落的信笺,轻轻抬袖拭一拭额上涔涔而落的汗水,似松了一口气,温婉道:“娘娘请放心,青黛必定不负重托。” “起来罢,别一直跪着,教旁人见了,还以为本宫罚你呢。”烟落和颜悦色道。她本不想为难青黛,即便青黛曾经背叛了风离御,但现在已是没有了威胁,过去的事便过去了,她也不想再追究。 青黛见烟落神色温和,心间郁然有大石沉沉落下,以至于起身时几乎不能站稳,扶了身旁案几一把,方觉自己的双腿已是酸软麻木。欺君罔上,这可是夷灭九族的死罪,好在皇后娘娘不予追究。恭敬行礼,她依依退下。 到了傍晚时分,空中忽然飘起了轻蒙的细雨,冰凉如玉,簌簌打落在精致的窗棱上。宫殿巍峨高耸,远远望去,一抹浅绿色的身影撞入烟落的眼帘。 白蒙蒙的雨雾之中,烟落渐渐瞧清楚了,是香墨。 如今的香墨在正泰殿当值,她来,必定是通传风离御的旨意。 烟落见了香墨入来,不由得齿间含笑,忙问道:“香墨,可是皇上唤本宫?” 香墨福身,笑道:“就知道娘娘等的急了。御医卫大人已是带着太子小殿下回朝了,此刻正在御书房中等候呢,皇上还在正泰殿忙着政务,等一下便过去,特让奴婢先过来唤娘娘一声。” 宸儿回来了!烟落的唇边悄悄漫过一缕明丽以及期待的笑容,自她去留华寺带修行以来,可有半年多没有见过宸儿了,如今应该长大许多了罢,也不知还是否是自个儿记忆中的样子。 脑中想着,脚下已是急切着,不知不觉中人已是来到了御书房,尚未入殿中,她已是听到一个小小童稚的声音正甜甜软软的“依依呀呀”着。 声音软绵绵入耳,她的身子陡地一震,所有的心力魂魄都被那小小的声音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便向御书房里看去。目光所及之处,卫风正抱着宸儿端身而立,小小人儿长大许多,一身粉蓝色的水锦弹花薄袄,细白的小脸上,俊眉斜飞入鬓,像极了风离御,乌溜溜一双大眼睛,黑亮如两丸黑水银球儿,像极了自己。 只看了一眼,烟落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心口,难掩激动,一步上前便将宸儿抱入怀中。她离开他时,宸儿尚未足月,如今已是近十个月大了,抱在手中沉甸甸的,不似方出生时的轻若无物。她想念了那样久,如今终于抱在了怀中,那分真切感,教她顿时心头一热,几乎要哭了出来,死死咬出自己的菱唇,她极力克制着自己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 宸儿十分乖巧,许是母子连心,他手舞足蹈着,很是高兴,口中不停地“呀呀”着,到底只有十月大,小腰仍是不硬朗,舞弄了一会儿,便软软一头裁在了烟落的颈窝之中,更像是大大亲了烟落脸颊一口。 此情此情,卫风亦是神色动容,笑盈盈道:“皇后娘娘,到底是亲生,我带了这么久,宸儿都没有这般与我亲厚呢。” 烟落亦是高兴,见宸儿生龙活虎,面色红润,不由感激道:“多谢卫大人悉心照料……”微微侧,烟落突然止住了话语,眸光越过卫风俊朗的身后,停留在了一抹艳丽的容颜之上,淡淡浅绿色的平罗衣裙,无一朵花纹装饰,只在袖口用丝线绣了几朵菊花,如此清爽简洁的打扮,依稀还是自己遥遥记忆之中的她,只是她原本一双顾盼神飞的勾魂美眸,此刻却透着几分茫然与恍惚。 “云若……”烟落惊呼一声,方才与宸儿重逢时忍住的泪水,却在顷刻间奔泻而下。 她以为,此生再也看不到云若了,她以为,云若定是死于慕容成杰之手,想不到她竟然还活着。 她怎能忘记,云若,倒在了冷硬的青石板地面上,仿佛一片随时会被稀薄阳光化去的春雪,轻飘飘地失去生气,唇角含着一缕柔和的浅笑,眼波痴恋地投向无尽的远方。 那样锥心的最后一瞥,她怎能忘记。 只是,云若此刻看向自己的眼神为何这般陌生与空茫?而且,云若更是一直坐在了檀木交椅之上,也不曾起身,一动也不动,只是一脸柔婉的看向她,淡淡的微笑着。 那样疏离的微笑,仿佛她们从不相识一般,怎么会这样?烟落大为震惊,探寻的目光已是投向了卫风。 卫风徐徐开口道:“我带着宸儿出得皇宫之后,在深山中的猎人小屋里逗留了两日,欲避开慕容成杰的搜捕。不想却让我瞧见了一群黑衣男子将她丢弃于山间野兽时常出没的地方,我将她带回屋中之时,她背后中了两刀,眼睛被人毒瞎,双腿亦是被人残忍的打断。最要紧的是,她似乎完全丧失了记忆,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可是,我却知道她是谁,听那群黑衣人私下议论,好似她背叛了慕容成杰,救了娘娘,所以才被他们弃之荒野,任野兽蚕食。” 烟落一手轻缓捂住自己微凉的唇,环抱着宸儿的双手已是瑟瑟抖,眸中雾气更甚,哽咽道:“是的,若是没有云若,我恐怕早就被慕容成杰捉住了。云若她……救了我……”几乎泣不成声,她哑然道:“都是我害了云若,卫风,她真的谁都不认识了么?” 柳云若狐疑地抬头,望着烟落,清明的美眸中闪过讶异,动一动身子,扯了扯卫风藏蓝衣袍的一角,似是寻求能让自己安心的慰藉般,怯怯问道:“卫风,她是谁?”突然,她抱紧了自己的头,神情闪过一丝痛苦,艰难道:“风,我好像有些头疼。” 卫风眸色温柔地瞧了云若一眼,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宽慰道:“没事的,你慢慢想,想不起来也没有关系,不要着急。”回身,他看向烟落,缓缓道:“当时,我带着她一起,按着皇上暗中部署的接应,躲入了云州城中。我治好了她的背伤,治好了她的眼睛。可我只恨自己医术浅薄,她那一双腿,恐怕永远都废去了。云若她意志坚定,一定要想起过去的事,所以,我带着她来见你,也无非是想借着往日熟悉的人或事物来唤起她的记忆。” “云若……”烟落喉间嘶哑难言,方想说些什么,身后似有人袍摆带风,熟悉的龙涎香和着清润的秋风一道入来。 未见人,声已至。 “宸儿!让父皇抱抱。”风离御爽声笑道,伸手便是将宸儿自烟落手中抱过去,亲昵的戳了戳宸儿小小的鼻尖,逗得宸儿“咯咯”直笑起来。看着宸儿健康聪慧的样儿,他放下心来,朝卫风一壁笑道:“卫爱卿辛苦了,你不在,这御医院之可是空缺了许久啊,让你司女子乳娘之责,真真是委屈了你。” 卫风亦是笑道:“蒙皇上重托,能亲自照料太子殿下,是微臣的荣幸。” 突然,“啊”的一声尖叫,声音极细极利,瞬间刺破长空,是柳云若。 甫一瞧见风离御入来,她只觉得自己脑中仿佛有无数重锤狠狠砸下,每一下都似砸在了她的心尖之上。头痛欲裂,头涨欲裂。痛,几乎蒙住了她的呼吸,脑中仿佛刀绞一般,拼命地戳刺着,又仿佛有无数东西拥挤着,要冲撞出来一般。 似有无数声音在催促着她,“用力想”,“用力想”,她挣扎着,挣脱了卫风的钳制,整个人软倒在了地上。脑中直欲炸裂开来,她见过的,眼前这名方才入来的俊美邪肆的男子,那样一双深邃的凤眸,慑人心魄,她一定见过的。 风离御始才注意到柳云若的存在,一脸茫然地望向正极力制住柳云若的卫风,俊眉微蹙,不明所以。 卫风额上已是泌出涔涔汗水,大颗大颗的滑落下来,急急喊道:“云若,你要是想不起来就不要去想了,来日方长,何必急于一时。” 柳云若神情痛苦地伏在地上,若柳的身子不断挣扎着,扭动着。沉重而又急促的呼吸像汹涌的潮水般一波又一波袭来,无法停息。 渐渐地,她痛苦低吟的声音略略低了下去,不复可闻,周遭逐渐恢复了平静。 夜色,如轻缓的纱帐般徐徐洒落,殿中逐渐暗了下来,窒闷的气息,仿佛自每个人的心底逼出一般,一层一层薄薄覆上了空茫的御书房。 自冰凉冷硬的地上微微支起身,柳云若缓缓抬眸,望向了风离御,眼中有着片刻的惊喜与娇怯,轻轻唤道:“七皇子……” 风离御愣在当场,烟落与卫风则是面面相觑。 七皇子?!这是多么久以前的称呼了?! 难道,柳云若恢复了部分记忆?只是,这记忆却是停留在了从前?! 卷三残颜皇后 第四十五章 大结局(上) 月华如水,四下沉寂,朝阳殿中,烛火幽幽,烟落静静伏于风离御身上。www.26dd.cn书友整_理*提~供 更漏声声自深远的大殿之中隐隐传来,一滴,又一滴,滴滴都仿佛砸在了他们的心上。此刻,静默无语,原是最适合不过的。 方才,因着柳云若突然恢复部分记忆,不宜过于受刺激。是以卫风呈请风离御先行离开,烟落则与卫风一道照顾柳云若,好不容易才将云若安顿下来 “她……” “她……” 几乎是异口同声,又止于同时。 烟落抬眸望一眼风离御,清浅一勾唇,道:“御,你先说吧。” 昏黄的烛光透过鲠纱将一片霞红色的暗影投射在了风离御的身上,伸出一指,他缓缓抚上烟落如白瓷般精致的脸庞,平声道:“关于柳云若,其实,当时我真的是因为经历慕容傲一事,才会那样……” 烟落若柳身姿轻轻一滞,依旧伏身在他膝上,出言打断道:“御,云若她救了我,当时我冒险返回皇宫去寻宸儿,不想却让我撞见了慕容傲与梅澜影正在玉央宫中。彼时慕容傲给了我一块白玉令牌,放我出宫。是柳云若将涵儿交至我的手中,后来我在东城门不幸被守卫现,虽风离清出手相救,可他带着我与涵儿,亦是难突围。当时是柳云若以匕挟持了慕容成杰,放我们逃出生天。” 烟落略略支起身,一双盈盈美眸之中含了氤氲雾气,抬头望入风离御深邃的眸中,叹道:“御,我欠她的恩情,欠着她的命。方才云若的样子你也瞧见了,她被慕容成杰毒瞎了双眼,又是被打断了双腿。云若她是那样才华横溢,美貌无双的女子,可如今却是这般凄凉的下场……教我情何以堪?” 风离御揽住烟落的手微微一滞,无言以对,他也没有想到柳云若原是这样有情有义的女子。烛火微弱跳动着,如梦如幻的光芒覆上他英俊的侧脸,却只是添了一分黯然。 烟落轻咬菱唇,低声问道:“御,我有一事不明。为何柳云若当初会入宫照拂梅澜影,这是慕容成杰的主意吗?让柳云若盯住梅澜影的一举一动?” 风离御缓缓吸一口气,眸光迷离,徐徐摇头,道:“不,烟儿。其实是我,是我去找过柳云若,让她帮助照看宸儿,免得慕容成杰从中作梗,暗下毒手。人心险恶,防不胜防,而我毕竟不能日日守在宸儿身边,所以……” 烟落倏地自他膝上起身,眸中满是惊讶与难以置信,低呼道:“什么,云若她竟然肯?怎么可能?她不是恨极了你么?”她一直以为柳云若恨极了风离御,才会委身慕容成杰,想要与风离御对衡到底。难道说,恨之深切,亦是爱之深切么? 风离御紧紧握住烟落的手,逐渐加重了力道,缓缓道:“我也不晓得她如此深明大义,本只是抱着侥幸一试,想不到她竟是欣然应允。所以,你欠着她的恩,我却欠着她的情。如今,她又是这般状况。烟儿,她的记忆是不是停留在了从前?” 烟落轻轻颔道:“方才我与卫风一同照料她,她的记忆只停留在了‘离园’之中的日子里,至于被你遣离之后一切的事,她依旧没有丝毫印象。”说到这,烟落手心不由得涔涔出汗,连呼吸都在颤抖,她紧紧握住衣襟一角,寻求着一丝平静。微叹道:“云若她以为自己还是你的侍妾,更是意外我们已是成婚,还有了孩子。我瞧着她脸色青,似是不能接受一般,也不敢再多说些什么。” 风离御徐徐起身,伸手推开了雕花长窗,窗外薄凉的月色,映照得他英俊的脸庞轮廓渐渐模糊,一双眸子在黑夜里闪动着幽幽的光。带着几分困窘,他抬头望向明月,思绪飘渺起来。这是苍天在惩罚他过去的游戏人间么?才教他此刻陷入如此两难的境地? 回身,他的眸光定定落在了烟落的小腹之上,她又有了他们的孩子,只是这一次,还会像宸儿那般幸运么?若是再像无忧那般的先天弱症,又要怎么办?长痛不如短痛,这个孩子,他能要么? 烟落似是注意到他的目光巡巡落在了自己的小腹之上,素颜无暇的脸上,苍白之中泛起了一丝石榴红晕,她低低道:“御,今日我让御医瞧过了,孩子很好。” 风离御怔仲的神情闪过一阵恍惚,只淡淡“哦”了一声。 心口有错落低靡的感觉,一刹那的空虚令烟落的眸中闪过浓浓失望,他对她的孩子还是这般不冷不热的态度,轻咬下唇,她突然问道:“对了,涵儿呢?” 风从长窗之间徐徐吹入,掀起他纯白的衣襟飘飘若飞,他轻声道:“涵儿,我已着人护送着青州,交由尉迟凌亲自抚育。至于内宫这边,我已经宣布涵儿早产,身量不足,不治弱症而亡。这世上从今以后,只有尉迟涵,而再无风离涵。” 一想起映月的惨死,烟落内心的伤怀纠缠郁结,如蚕丝一般绞在心间,勒得那样紧,她叹息道:“想不到涵儿真是妹妹与尉迟将军的孩子,想不到映月真会那样做。”其实,也应当是在意料之内的,映月因着爱情,心灵早是扭曲不堪,陷害自己,又害了梅澜影的孩子,兵行险招,欲让自己的孩子成为皇长子。所以,苍天才会那样早就收回她的簿命罢。 风离御微微握拳,瞧着屋中一盆半开未开的菊花,淡淡道:“那日在御苑之中,我喝多了酒,本就有些神志不清。映月更是在后来拿来的青梅酒中下了蒙*汗*药,不想这一幕却被当时同样在御苑之中的尉迟凌瞧见。” 烟落蹙眉,疑感道:“那为何尉迟凌他不阻止,反而……” 风离御微微挑眉,道:“其实在你离开军营的那一天,尉迟凌来信,将事情原委说的很清楚,只是我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你便已自作聪明的跑去定州了。其实,尉迟凌他本想阻止,只可惜映月自己亦是服下媚药,情急之下,他只得替映月解了媚毒。事后,映月怨他气他破坏了她的计划,而尉迟凌又因着心中内疚,便由着映月蒙骗我了。”言罢,他深深叹一口气道:“尉迟凌,我最是了解他了,极是痴情,又是一根肠子到底。后来想必是映月不想让我们知晓真相,而他也傻傻替她隐瞒,若不是涵儿愈长愈像他,我想恐怕终其一生,他都不会说出真相。” 烟落默默垂,只觉眼眶有些微热,如若不是昔年司凝霜为了拉拢自己的父亲,执意要风离御纳映月为妃,又何至于有今日,也许映月此刻会是最惬意的将军夫人,尉迟凌待她情深,日久生情,届时再添个孩子,生活总是会和睦融融。 司凝霜,她的娘亲,她至今都有些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而司凝霜更是教她恨不起来,也爱不起来,心间只如打翻了五味瓶,酸酸涩涩的,不知是何滋味。 沉默良久,她方才启口道:“御,那云若,你准备怎么办?除却映月,她是我最要好的姐妹。”该面对的,总是躲不掉,还是由她主动询问比较妥当。心中乱得如一团麻绪,怎样也理不出线头,只觉繁杂。 记忆的缝隙间,依依露出几许昏黄的影子,淡淡弥漫在眼前。犹记得那夜,他轻轻托起她光洁的下顼,目光温暖而坚定,字字郑重道:“男儿一言九鼎,三千弱水,我只要烟儿一人。我允诺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如今,这样郑重的誓言,还能继续维持么?他欠着柳云若的情,她欠着柳云若的恩,此生都难以还清。如今,柳云若又是恢复了从前的记忆,满心满肺之中只有风离御一人。看来云若似乎很难接受自己已是皇后的事实。 她不知道,除了名分,风离御还能补偿云若些什么。 风离御的心神,在听到烟落这般问话时,不禁灰冷下去,冷彻底,脸色渐渐铁青,凝眉道:“你想让我纳她为妃么?烟儿,你别忘了,她曾经是慕容成杰的妾室。” 烟落抬手将一缕垂落的长顺至鬓后,只是一脸平静道:“若是真想,只消说云若是你昔年安插在慕容成杰身边的内线,忍辱负重,助你收复江山。说辞又有何难?相信天下人都不会介怀,只会称颂皇上你的英明。”天知道,说出这样的一番话,她的心中有多么疼痛,仿佛被冷硬的车辙狠狠碾过,碾碎一般。 他神色急剧一冷,眸中掠过一丝雪亮的痛意,且退一步,痛声道:“我娶了位贤内助,如此替我着想,真是万幸之幸。”他恨她的深明大义,三番五次将他推向旁人,有时他真心希望她自私一点。 烟落心中剧恸,情不自禁站起身来,胸口一阵郁结,反问道:“那敢问,还能怎样呢?你告诉我?还能怎样呢?昔日你抛弃她的时候,可有想过会有今天?”其实她也不想的,可是一个是她最爱的人,一个是救了她性命的挚友,如今的柳云若已是残疾,此生本已是无望,这教她心中如何过意的去? 太安静,空气中的清冷逼得他头脑中异常清醒而深刻,目光巡巡注视着烟落的小腹。千回百转的思绪在脑中滚过,烟儿是他的妹妹,他的妹妹,心跳得厉害,这样一声高过一声鬼魅的呼喊瞬间覆没了他的神智。 突然,他上前紧紧拥住烟落瘦削的双臂,脱口而出道:“烟儿,我们不要这个孩子了,好么?”他的薄唇因着齿冷而瑟瑟颤抖着。 她惊惧抬眸,几乎不敢置信他所说的,对入他幽深却又空茫的凤眸之中,却找不到一丝答案,声音几乎不是自己的,她颤颤道:“风离御,你方才说什么?” 突然,她笑了起来,笑声在秋风的呜咽中显得格外刺耳,一滴泪水悄然滑落,却顷刻间凝成冰凉的干涩。视线缓缓自他英挺的身形上抽离,一分一分挣脱了他的钳制,自嘲一笑道:“风离御,你该不会还是怀疑我与风离澈的清白罢,手刃亲子的事,难道你还想再做二次?!” “烟儿……”风离御陡然回神,自知失言,却已是无可挽回。他怎会怀疑她与风离澈的清白呢?可是他的理由,却不能说出口,此刻,他犹恨自己方才的冲动,更是害怕烟儿因此疏远他,忙解释道:“不是的……其实我…… 无力的辩解与空茫的害怕令他突然将她拥入怀中,冰冷的薄唇覆上了她,温柔万千,辗转反复。 周遭静的只余呼吸之声,交错起伏。 烟落只是缓缓承受,承受着他急切的温情,只是心,却开始渐渐游离。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本以为此次复国,他们已是守得云开见天日,不想却依旧是如此,仿佛他们之间始终隔着几重山,几重水,无法僭越。 良久,风离御见始终无法获得她的回应,只得怏怏放开了手,神色难掩疲倦,且叹一声,道:“烟儿,柳云若的事便依你所言,择一好日子,策为云贵妃。至于方才我说的话,只是一时口误,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眸光眷眷扫过她尚且平坦的小腹,他狠狠闭一闭眸,难掩伤痛之意,转身匆匆离去,飘厥的衣摆卷起苍凉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手刃亲子,他怎忍心?可 如今,可他只能企盼苍天庇佑,这会是一个健康的孩子。纳柳云若为妃,亦算是弥补他昔日的错误,希望苍天亦能宽赦于他,眷顾宸儿、无忧、以及这尚未出生的孩子。 而他,也只能做到如此了。 烟落望着他凄冷离去的背影,静默不言,殿外几许干枯黄的树叶被风卷在空中打着卷儿,偶尔一只昏鸦,出“嘎”一声的怪叫声。 微微眯眸,她的神色渐渐冷寂下来,她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究竟是为什么呢?究竟回到了皇宫之后,生了什么变故呢? 看来,真相,要靠她自己去寻找。 数日后的傍晚。 柳云若自入了皇宫之后,被安顿住在了景秀宫,那里地处偏僻宁静,重重的枫叶成林,正值秋季,红黄相接,鳞次栉比,分外美丽。 这一日,皇上的旨意传遍六宫,十日后册封柳云若为云贵妃,位份之高,仅次于皇后。 宫人来传此消息之时,卫风尚且在替柳云若施金针治腿,他手中微微一颤,银光闪动,因着心神不宁,金针已是硬生生偏了几寸。 缓缓抬眸,他望着柳云若美艳的脸庞,对入那一双顾盼神飞的勾魂美眸之中,徐徐微笑起来,恭喜道:“微臣提前恭贺娘娘。”话至尾音,却难掩一分涩意。 近半年的朝夕相处,悉心照料,似乎每日为她诊治已成为了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不能否认,她除了美貌之外,还有无比坚定的心智与毅力。自然,她的深明大义与宽容更是教他由衷钦佩。 柳云若狭长的美眸在听到了这样喜讯之后,如羽双睫轻轻颤了颤,神色依旧是平静如水。她的记忆,似乎停留在了两年前,彼时她已是在离园之中住了有半年之久,邪肆俊美的风离御,剑眉飞舞,锐眼魅离,薄唇微抿,狂放不羁的气质早就勾去了她的魂魄。 其实,她并不是不能感受到他的冷酷与漫不经心,她清楚地知晓他根本不爱自己,甚至连宠都算不上。可是她偏偏堕入他那邪气俊美气质的深潭之中,如飞蛾扑火般,无法自拔。罔顾父亲的反对,心甘情愿的在那晋都城郊他的“后院”之中,做一名见不得天日,甚至连侍妾都算不上的女人,她每日都谨慎小心的过着,尽心尽力的讨着他的欢心。 其实,她早知道他一定会抛弃自己的,因为这样如狼似虎的男人又岂是她能轻易碰触?虽然之后的事,她已然没有了印象,可是听旁人点点滴滴说起,也皆在她意料之中,并无太大的感触,只是略略有些诧异,自己竟然会委身于慕容成杰为妾。 想到这,她秀眉微辇,神色中闪过浓重的厌恶,自己这是怎么了?即便再是恨他的无情抛弃,也不应当如此无知。不知缘何,此次见到风离御,她的心中竟已是平静如水,激不起半分涟漪,即便是在听闻他终于要给自己正名分之时,也无半分喜悦。这不应当是她长久以来的期待么? 微微侧眸,似水如缎的目光注视着卫风乌黑的顶,看惯了他穿家常的青衣,这般藏蓝色的官服与他清俊的面庞是如此格格不入。柔软的目光,缓慢自他的脸上拂过,俊眉斜飞,乌眸清澈如水,鼻若远山,薄唇弯弯的弧度极是好看。 他那一声“微臣”的自称,那一句恭贺,无端端地教她心中一阵窒闷。半年来,一直都是他悉心照料着她,不分昼夜,不辞辛苦。她双腿不能行走,双眸无法视物,每每都是他亲自将药端至她的面前,再一口一口地用勺子喂她喝下,日复一日。 她永远也忘不了,当他为自己拆下蒙住眼睛的纱布,日光照耀进她久已黑暗的双眸之中,那样兴奋难耐的感觉,以及当眼前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瞧清楚了面前之人曾在脑海之中幻想过无数次的容颜之时,那一分激动。而那样振奋的感觉,她永生难忘。 一百多个日日夜夜的朝夕相处,一百多个日日夜夜的相持相扶,他早就在她的心中深深扎根,无法拔去。一次,她现,自己对风离御的执着竟是不再那么强烈。只是,如今的她,只是废人,又是残花败柳之身,如何能配得上眼前的他?想到这,她美丽的双眸蒙上一层浅浅薄雾,有些茫然。 卫风似是注意到她的目光一直定定落在他的身上,他虽是仔细为她施针扎穴,却难免分神,不经意间额头已是汗水涔涔。勉强才俯了最后一针,适逢有宫人端药入来,他一壁接过,如往常一般,凑至唇边徐徐吹了一下,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行为过于亲昵,早已是远远出了身为一名御医的本分。他柔声道:“云若,你趁热喝了吧。” 柳云若见他因着辛苦,额上落汗,心中不忍,手中已是取过一袭绢帕,想替他仔细擦拭,刚刚触至他微凉的肌肤之时,他却有如触电一般,浑身猛然一震。 手中的药碗与柳云若陡然收回的手不期而遇。一个不稳,只听得“哗啦”一声,浓黑的药汁已是尽数翻倒在了柳云若双腿之上。接着又是“哐啷”一声,上好的白玉瓷碎了一地,黑与白的颜色,是交错分明,格外炫目。 “啊,好烫!”柳云若惊呼一声,嗓音婉转却又含着几分绵软,如夜莺啼唱。 “对不起。”卫风已是急的满头大汗,取过绢帕手忙脚乱的替她擦拭起来 正擦着擦着,他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惊愕抬头,清润的双眸之中若瞬间点亮的星子,满是惊喜与不信,语调激动道:“云若,你的腿,有感觉了?” 柳云若起先是一脸茫然,点了点头,又是仔细体会了一会儿,方才觉得自己一直麻木的双腿,竟是有了疼痛的感觉。一时喜上心来,她什么也不顾不得了,上前便环搂住他的脖颈,难掩兴奋地喊道:“是的,风,竟然有感觉了呢。天,我几乎不敢相信。”最亲昵的称呼,源自内心,就这样脱口而出。 卫风眉角眼角皆是笑意,亦是忘情,一臂拥住她,感慨万千道:“云若,我以为自己医术浅薄,此生都治不好你的腿。有感觉便好,便好,有感觉便有希望了。”他心中极是兴奋,不枉他日日为她揉捏双腿,施用金针,本以为无望,不想还有今日。只要恢复了神经的痛觉,那治好她的腿,便是指日可待。 相拥良久,彼此皆是忘情,沉浸在了无尽的喜悦之中。直至他感觉自己肩头竟是濡湿了一片,温热的潮意缓缓透过丝料渗入肌肤之中,撼动了他的心。 神色一惊,他慌忙将她扶正,抬眼望去,只见几滴晶莹的珍珠盈盈于睫,将落未落,那样含泪的情态极是惹人心生怜爱。 他握着她的手,语气心疼道:“怎么了,好好的,为什么哭了?”印象之中,他从未见过柳云若掉过一滴眼泪,哪怕是她九死一生醒来,觉自己双目失明,不能视物;哪怕是她觉自己双腿残废,不能走动;哪怕是她记不起自己姓甚名谁,他也从未见过她掉落一滴眼泪。 记忆之中,她唇边总是挂着浅浅的笑,声音轻微柔和,“风,不要急,治不好也没关系。” 他从未见过如此爱憎分明的女子,他亦是从未见过如此心智坚韧的女子,哪怕她曾经走错过路,哪怕她曾经执迷不悟,却是瑕不掩瑜。 可如今,她却落泪了。她的泪水肆意滑落,一滴一滴滴落在了他的手背之上,有灼热的温度溅起,似烫痛了他的心。他不会哄女人,亦没有经验,此对已是手足无措,慌乱地拿起手中的绢帕拼命替她抹着,急声道:“云若,你别哭啊,云若。” 柳云若突然止住了泪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瞧你,用刚才擦药的绢帕替我擦脸,想要将我的脸都抹黑么?肯定难看死了。” 卫风低头看向自己手中乌糟糟的帕子,亦是尴尬笑起来,伸手温柔地拭去她的泪殊,轻怜蜜爱道:“云若,你就要册封贵妃了,在此之前,我一定争取让你站起来。”话至最后,已是带了几分萧索之意。也许,与云若的相处渐渐地已是成了习惯,一想到以后她不再需要自己的照拂,那空茫的失落感令他一时难以承受。 彼时正值日落时分,绚烂的霞光自窗棂的格子里细细照了进来,落在柳云若白皙的脸上,如同晕开了点点霞红色的胭脂,她低低道:“我才不想当什么贵妃,烟落与皇上双双对对,连孩子都有了,我可不想去横插一杠。我瞧着,烟落虽是嘴上不说,心中很是伤心呢。” 这几天,她已经想的很清楚。她的心情犹如投入潮潮大海之中,经历了几起几落。从恢复部分记忆时见到风离御的惊喜,以及听闻烟落竟是与风离御两情相悦时的震惊,再到听闻自己曾是慕容成杰小妾之时的厌恶,渐渐归于深海般的平静。 然而,恢复平静之后,她的心中只余那样一袭青色的身影,总是在山间竹屋外替她熬着药,那样的背影,每看一次,就在她心上深深刻入一分。她永远都不会忘记,眼前这名温婉清逸的男子,是如何日日夜夜悉心照拂她的。 只是,她不确定的是,他是否会嫌弃她,毕竟她曾经那样不堪。 卫风甫一听云若的话,愣了又愣,半晌才回神。惊疑地望向云若,睁大双眸问道:“可是,圣意已下,如何能改?” 柳云若轻轻一嗤,道:“那就抗旨呗,是你不敢。还是说,是你嫌弃我?” 卫风薄唇微张,似是不能相信般,又是愣了半晌。嫌弃?怎会呢?他从未嫌弃过她,有的也只是欣赏与钦佩。听云若话中的意思,难道她也有意?有可能吗? 云若见卫风久久不答,直以为他并无此意。顿觉尴尬万分,更是觉得自己的主动十分难堪,当下又是落泪,掩面赌气道:“算了,你也别治好我的腿了,就让我独身孤老在宫中罢了,反正我也是残花败柳,自然是配不上你的……” 他的手掌是温暖的,紧紧覆盖在她的唇上,堵住了她下面的话,突然用力抱住了她,颤声道:“在我心中,你就是最好的。云若,你要相信我。” 她的微笑徐徐展开,喜极而泣的泪水再次融进了他的衣衫之中,仿佛一朵又一朵明媚的小花,明媚鲜艳的绽放开来。 他的怀抱宽阔而温暖,令人安心。对她来说,余下的事,此生想得起来,亦或是想不起来,都不再重要。 因为有他,一切足矣。 殿外,天色一点一点暗沉了下来,渐渐地周遭昏暗起来,愈来愈暗,直至不能视物。然,不用点灯,他们的心中已然点亮了一双红烛,灿烂耀至天明…… 这厢柳云若正与卫风商量着如何私奔,那厢烟落却在着手筹备着册封贵妃事宜,以及处理内务琐碎杂事,一时间忙得不可开交。 待到册封那日,天正下着小雨,异常阴沉,直显得深广的朝阳殿之中益的空旷和寂静。 烟落长身凝立,抬眸望一眼徐徐袅袅自青铜麟兽口中缓缓吐出的香烟,看着那白烟缠绕,心中益的奇怪起来。时辰已到,这风离御迟迟不来便罢了,想必他定是心中不情不愿。可为何连柳云若都不来? 又等了片刻,只见景秀宫的执事宫女雪蓉飞快跑来,已是急黄了脸,尚未入得殿中已是高声急呼道:“娘娘,不好了,不好了。贵妃娘娘,不,是柳姑娘不见了。” 心中一怔,惶急只是片刻,很快烟落便镇定下来,皱眉问道:“云若不见了,怎可能?她腿脚不好,对对需有人搀扶,能跑去哪里?” 雪蓉早已是急得团团转,汗如雨下,似想起什么一般,慌忙自怀中取出一封:“娘娘,此事干真万确,昨晚奴婢服侍柳姑娘入睡之后,并未现任何异常。只是今日一早起来,便不见了柳姑娘的踪影,奴婢遍寻不着,只在她枕下现了这样一封书信。还请娘娘过目。” 烟落蹙眉更深,重重疑感迫上心头,接过书信,自小几之中取过一把剪子径自拆开,轻轻一抖,沉香墨迹的清香便徐徐沁入心肺之中,令人心旷神怡。 轻柔地展开宣纸,一幅清新隽永的画映入眼中。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点点人家两三户,细草孤云斜日,一向弄睛天色。帘外落花飞不得,双双黄鹂枝头相伴。底下是娟秀的字迹,小小的落款----柳云若。 一缕欣慰的笑意情无声息地漫上她的唇角,眸光盈盈看着纸上一汪如翡翠的颜色,烟落不自觉地眼中竟又是浮起了氤氲雾气。云若,你这般心意,教我此生如何偿还的清? 雪蓉一脸茫然,不知烟落为何微笑,亦是凑上脸,瞧着画,看了许久,不解其意,只木讷问道:“娘娘,这幅画有何意义么?” 烟落笑笑,轻轻摇摇头,拍一拍她瘦小的肩膀道:“雪蓉,没什么,云若的事由本宫自会处理,皇上那边亦由本宫去回,你无需担心。” 她仔细将手中的画叠好,收起来。旁人看不明白,她自是能懂的。 江南水乡,清风眷眷,应当是指卫风罢,黄鹂鸟儿双双对对,原来柳云若的心在不知不觉中已是另有所属。 微笑依旧桂在唇边,原来,前两日柳云若问她要了出宫的手偷,说是想抽时间回去看看自己的爹爹柳正言,不想这手偷竟是派这个用处,只怕此刻连卫风也一道消失了。 烟落止不住轻笑着摇头,想不到连卫风那般忠心不二之人亦能作出此等有违君命之事,可见他对云若定是真心喜爱的。 而云若刻意瞒着,不让自己知晓,直至册封前才消失,想必一来是不想让自己误认她是成全与推却,二来则是想试探卫风对她到底用情几许。这个柳云若,还是那般狡黠聪慧,还是那般了解自己。 唇边笑意更浓,像是初夏的蔷薇花爬满了枝头,开的正艳。 想不到,原本三个人的死结,就这般轻易打开了。而云若她,一定会很幸福,烟落由衷的高兴着。 转眸看向空落落的身侧,风离御,竟是到了现在还没有来,看来他根本就不打算参加柳云若的册封仪式。虽是面上暗沉了几分,心中却是暖暖的,他曾经允诺她,一生一世一双人,想必他亦是不愿轻易打破誓言。 起身,她踱步至长窗边,殿外秋雨连绵,细细密密斜织着,整个皇宫似笼罩上了一层薄烟,树叶儿绿的亮,湛青的颜色直逼她的眼。不远处,似有一抹绿色小点,打着一把碧色小伞,朝朝阳殿这边缓缓而来,与殿外清新的绿色融为一处,难分彼此。 走得近了,烟落方才看清楚,竟是青黛。略略勾唇,她心内一凛,神色凝重了几分,看来她等的人,等的事,终于有了消息。 少刻,青黛已是入来,拂去一身沾染上的细密雨珠,顾不得行礼,凑至烟落身边小声道:“娘娘交代奴婢的事,奴婢已是全部办妥。皇上自回宫以来,并无任何反常,奴婢只查到了一件事,便是皇上曾经问过内务府两名执事,还翻阅了先皇的‘敬事录’。不知这里边有何缘故。” “敬事录”?!烟落缓缓倒吸一口冷气,神色与外边秋雨一般阴郁下来,心中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风离御怎会在回宫之后,突然想起来去翻阅先皇的‘敬事录’呢?这太不寻常了。”敬事录“乃是记载先皇宠幸妃嫔的日志,这其中会有什么问题?会不会与他对自己这般不冷不热的态度有关呢? 重重疑惑如密云一般织上她的心头,顷刻间,秀眉间已是风云略过,变幻无穷。 青黛近前一步,凑至烟落耳边,低声道:“娘娘,还有,你让我送出的信,一去已是近半月。今日奴婢出宫一趟,问得南漠国那边已是来了回复,并且有一件东西要转交娘娘,希望娘娘可以亲自去取。” 烟落脑中想着风离御的事,心思正烦忧,只摆摆手道:“青黛,你再跑一趟便是,本宫想去趟内务府,将事情原委弄清楚。”她轻轻扯动着绣金线袖口,神色又是凛了几分。抬眸间望见青黛面有难色,不由疑问道:“青黛,怎么,有问题么?你不是可以随意出宫的么?有困难么?” 青黛略略颔,平声道:“娘娘,奴婢虽是掌事宫女,可以随意出入皇宫,只是这若要带物什进宫。娘娘……“她面有难色,垂眉敛眼,继续道:“娘娘,方才经历了宫变,眼下皇宫门禁盘查十分严格。恐怕只有皇后娘娘亲自出入,您的东西才可以免于排查。” 烟落静默半晌,觑一眼殿外阴沉的天,如铅垂云挂满了天边,秋风吹过她的丝,酥酥地凉。抬头仰望,仿佛自己都染上了暗沉的郁色,她闭一闭眸,想了一想道:“眼下正值午后,本宫先去趟内务府,再去‘客来酒楼’,只是去了那边,要如何联系他们?” 青黛欠身,附于烟落耳边小声言语了几句。 烟落旋即了然颔,想一想,又吩咐道:“青黛,如果皇上问起来,你就说本宫出宫去寻柳云若了,明白么?”眼下,柳云若的失踪倒是给她留了个出宫的极好借口。 青黛闻言,旋即恭敬道:“娘娘请放心。” 烟落摆摆手,示意青黛先退下,自己则是去内殿更衣,方才她等着给云若觐册封仪式,是以穿了最正式的明黄色凤袍口如今,她要换过一身常服,先去内务府一趟,再行出宫。 只是,烟落的过于匆忙与心思烦忧。忽略了青黛一直安静注视着她的背影,以及眸中那一分闪纵即逝的悲悯与愧疚。 天色愈来愈暗,明明此刻应是下午,可那般的暗沉几乎教人以为是晚上,层层压抑迫上心来。天昏地暗,突然,仿佛有蓝紫色的闪电明亮划过天际,将周围的一切照的森冷可怖。 烟落已是只身来到了宫外,独自走在了晋都的大街之上。神色凝重忧郁,她尽力握稳手中的雨伞,目光所及之处,只见落花一朵一朵,无声无息地在狂风中扫落至地。 方才,她已是去过了内务府,在她的追问之下,内务府的两名执事捧出了风离御曾经翻找过的“敬事录”,缺失的两页上,究竟记载了什么呢?她不得而知,只是联想起了那夜,她瞧见御书房中地上一片焦黑烧过的痕迹,还有那一股淡淡的烟呛味。很显然,风离御是烧了那两页纸,只是,他究竟想掩盖什么呢? 在她的严词逼问之下,内务府的其中一名执事提到,他们当时被风离御遣离御书房,走得远时,似乎听见风离御大声喊了一句,隐约听着像是提到了司凝霜。 司凝霜,这三个字,无一不在烟落的心中深深扎刺着。她长久以来的担忧,如今真的要成为现实了么?风离御为何会在回宫的一日便翻找先皇的“敬事录”,还撕去烧毁了两页,又在言语之中提到了司凝霜。再是联想起了,自己的爹爹和娘亲都远去了凉州。虽是加官进爵,可这其中,又会有什么别的原因。 会不会,是他知晓了自己的身世? 心,愈来愈乱,她无法理清头绪,心酸窒闷到无以复加,阵阵绞痛,似小蛇一样蜿蜒着爬上来,冰凉滑腻的感觉,令人恶心。 雨越下越大,街上行人寥寥,青石小路被雨水洗得分外明净。大雨织成一张密匝匝的水网,漫天漫地覆盖下来,将整个晋都都笼苹在了水气氤氲之下。一柄小伞,难当风雨,她的儒裙已是溅湿了不少。 无边秋意冰凉若霜,她只觉得自己握住伞柄的手已是凝如玄冰。杀母之仇,不共戴天。风离御会是知晓自己是司凝霜的女儿,才对自己刻意疏远的么? 头昏沉沉的,心中凄凉若下着冰凉的小雨,她无法再继续想下去,脚下步子已是加快,直朝“客来酒楼“而去。 烟落平日常处深闺,甚少去酒楼之地,一路问了三两个人,方才寻至客来酒楼。近至跟前,抬头只见大幅金漆门牌,龙飞凤舞的题字,果然是好气派。再细一瞧对面,竟是绣庄。 竟然是这里!这里便是自己初初与风离御相遇之地。 犹记得那日雪停,她出门为与慕容傲成婚用的鸳鸯枕巾配上绣边,迈出此间绣庄大门之时,狂风吹落了她手中之物,而他正巧自一辆朱漆红轮的奢华马车上下来,一脚便踏在了她的枕巾之上。 那一日,撕毁她的枕巾之后,他便是进了这间酒楼。想不到,这里竟是风离澈的地盘。脑中隐隐想起,风离御似乎说过,那一日他便是来这间酒楼打探慕容傲的消息,慕容傲…… 烟落没有闲暇去仔细揣摩,心中唯想着自己的身世,以及风离御是否知晓了自已是司凝霜的女儿。虽是心中亦有着一层狐疑,仿佛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揣度了。 一脚踏入其间,里面比外边的门头更加奢华。楼上楼下共两层。楼上似是雅间,楼下是大堂,堂中摆上的全是上等的红木桌椅,甚是奢华,酒楼之中已然满座,是人声鼎沸。 一名小二见烟落穿着不凡,极有眼力,忙殷切上前迎接,一壁替烟落取过手中的伞,搁置在一旁的伞架之上,一壁陪笑道:“这位夫人,您是自己用膳呢?还是已经有预定之位?” 烟落微微一笑,扬声道:“我是来寻你们掌柜的。” 小二将热毛巾往身后一搭,遥遥一指,指向不远处的柜台,躬身道:“夫人这边请。” 烟落跟随着小二,徐徐来至柜台前,只见一名长者正凝身立于柜台之后,轮廓深刻,胡子已是半白,略带着沧桑与皱纹的手正在忙碌地打着算盘。见有人前来,他忙停下手中的帐,瞧向烟落,客气问道:“夫人,不知有何需要?”他腰微微屈着,颧骨高高突起,眼里有着一道谄笑的光彩。 烟落眸光转一转,素白纤手搁置在了黑檀木拒台之上,屈起两指轻轻扣着台面,一脸闲雅之状,曼声道:“家父极好饮酒,掌拒的可有七年陈的杏花酒,我想取上两坛回去孝敬他老人家。” 掌柜闻言,苍老的手微微一颤,旋即掩去情绪,老辣笑道:“夫人一听便是外行了,小店逢双才取酒,没有七年陈的,只有八年陈的。夫人要不要?” 烟落轻轻抬手,掩袖一笑,摆手道:“自然是要的,便有劳掌柜了。” 掌柜的忙自柜后出来,单手引了烟落,恭敬道:“还请夫人随我去后堂亲取。”说罢,已是躬身走在了前头。烟落忙跟在他的身后,她便是按着青黛告诉她的暗语,如今已是对上。 廊转几回,风声似乎大了些,乌云蔽了日色,掌拒的已是掌上一柄烛火在手中,昏黄的火光,微弱的跳动着,点点如幽幽鬼火,没来由的教人心中一阵惧怕。 风卷雨丝过,屋檐下雨滴如织。 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他们来到了酒楼之后的一处小屋,老旧的木门之上横着一柄生锈的铜锁,正无力的耷拉着脑袋。掌拒的上前将锁打开,径自引了烛火先行进入。 在跨过那一道门槛之时,烟落有着片刻的迟疑。敛了敛神,她仍是一步跨入,屋外凉风习习,屋内确是异常闷热,这里看起来像是个酒窖,陈年的酒香飘飘而来,几乎能将人熏醉。 烟落撩一撩自己如缎的长,直截了当问道:“掌柜的,还请将东西交给我罢。” 掌柜的轻笑了一声,拿笑声在窄小闷热的屋中四处回荡着,听起来有几分森森恐怖。他自酒窖的稻草堆中摸出一封黄色信笺,交至烟落手中,斜眼觑了她一眼,尖声怪气道:“夫人,请看。” 烟落一壁接过,屋外的天,又黑了几分,她将手中的信笺打开,接着烛火的光芒,她在瞧清楚信笺之上的字迹时,双眸陡然睁圆,仿若在暗夜之中陡然点亮的星辰,不可置信地望向掌柜的。 心,剧烈加,砰砰直跳,只在一瞬间便跃至了喉口。即便她此刻再是镇定,拿着信笺的手已是颤抖若秋风中摇曳的枯枝。 她自己的字迹,又岂会不识?她给风离澈的信,根本就没有送出去,又何来回信? 她清楚地知晓,自己已是落入了因套之中。强自镇定,她握紧了双拳,勉力一笑,不动声色地敷衍道:“光线太暗,瞧不清楚。我还是拿回去仔细看罢,谢过掌柜的。” 抬步,她急欲离去。 身后,却传来掌柜的尖刺鬼魅的笑声,一阵高过一阵,仿若来自地狱的召唤,令人毛骨悚然,他露出森森白齿,寒声鬼魅道:“夫人,老夫还有东西尚未转交给你,难道夫人不要了么?” 烟落且惊且惧,回眸间只见他已是高高举起一杆黑漆漆的木棍,朝自己用力劈来。 背后一阵剧痛,全身似要迸裂开一般。她尚未来得及跨出屋门之外,整个人已是软倒在了斑驳虫蛀的门槛之上。 秋意冰凉若霜,露从今夜白,夜色惨白似一张鬼脸,朝她张牙舞爪扑来。 手,软弱地垂了下去,最后一眼,她的眸光略过了远处的拐角,对入了一双微凸凌厉,阴鸷如塞外凶猛秃鹫的眼眸之中。 不好,是慕容成杰! 是她大意了,可是,太晚了。 再无意识,她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卷三残颜皇后大结局(下) 夜无月,深远的天际只蒙着淡淡的惨白,清冷的夜色,自帘间透入,落在御书房中书案之前的织金毯上,似霜如雪,正如此刻风离御阴沉不语的面容一般。 香炉里龙涎香散着袅娜的白烟,如丝如缕,微扬着缓缓四散开去,却只是使人蒙上一层浓密的窒息。 风离御的目光有些森冷有些萧索,似不定的流光,望着跪了一地的宫人内监,冷冷开口道:“有谁可以告诉朕,朕的皇后去了哪儿?” 香墨跪着近前一步,伏叩拜道:“皇上,听朝阳殿宫人言,今日册封云贵妃,可是那位柳姑娘却是不见了。听闻皇后娘娘便是自己出宫去寻了。” “啪”的一声,风离御陡然捏碎了手中的白玉茶盏,缕缕鲜红自指缝间缓缓渗出,滴滴落至地上,展开朵朵妖艳的花。 他浑然不觉,俊眉拧成死结,复一掌击至:“无稽之谈!天下之大,她要上哪去找柳云若!即便去找了,又为何迟迟不归?这么晚了,她又要宿在何处?” 香墨从未见过风离御如此生气,早已是吓得瑟瑟抖,连连叩拜道:“皇上,如今奴婢在正泰殿当值,奴婢是真的不知巨细啊。时下已是入夜,事不宜迟,还请皇上赶紧派禁卫军出宫细寻。” 风离御面色稍缓,冷声道:“朕早就着凌云率军去寻了,朕问你,朝阳殿的掌事青黛呢?怎么到现在都不见人?” 众人相互望了一眼,方才现四下里确实皆无青黛的身影,不由得面面相觑。 就在此时,已是晋升为掌事宫女的雪蓉,匆匆忙忙跑入殿中,她似是走得十分急,殿外下着绵密细雨,淋了她一身湿,长散乱浸透,也全然顾不上了,她一入殿中便跪地,颤声道:“皇上,大事不好了。青黛,青黛她……”急喘令她语无伦次,话,生生卡在了喉口。惊惧尚且停留在她的眼中,挥散不去。 香墨神色一凛,赶忙推一推她道:“你倒是快说啊!急死人了!” 雪蓉终于缓过起来,额上落下大颗的水珠,也不知是汗还是雨,大声道:“皇上,青黛她投湖自尽了!方才……内监已是将她的尸打捞上来,说是……已有一个时辰了。” “什么!”风离御陡然站起身,手中方才捏碎的白玉茶盏,碎片“叮叮当当”落了满地,光洁的白,沾染着刺目的红,分外惹眼。 心中,仿佛被人用重锤狠狠击落,一下,又一下。如果说,方才他的心中只是焦灼,那此刻,他的心中已然被深深的恐惧填满。直觉告诉他,烟落定是出了大事。 青黛,他怎会从未注意到过她的异常。青黛的自杀,不同寻常,她会不会是受了要挟之类,害了烟儿,是以羞愧投水自尽。会不会是这样的?他不敢往下深入细想。 袍摆带起,卷起片片凛冽的寒风。他一个箭步冲出御书房外,不想却与殿外匆忙而来的人撞至一处。 “哎呦。”刘公公哀叫一声,抬眸间看清楚自己竟是冲撞了皇帝之后,血色瞬间自他的脸上褪得干干净净,只余惨白,他跪地将头磕得“砰砰”直响,惶恐道:“皇上,老奴该死,老奴瞎了眼,老奴……” 风离御早已是心烦意乱,哪有心思与他计较,摆一摆手,神色极是不耐道:“何事?如此莽撞?” 刘公公哆嗦着身子,回答道:“皇上,南漠国太上王南宫烈此刻正在宫外候着,说是有急事求见皇上。” 风离御轩眉一扬,颇为疑感,喃喃自语道:“南宫烈,朕与他素无往来。”他一心惦念着烟落的安危,青黛自尽,会不会意味着烟落已是身处险境。他的心完全全乱了,只匆匆摆手道:“不见不见。”言罢,已是甩袍,大步离去。 刘公公自他身后高喊道:“皇上,南宫烈还带来一人,一同在宫外候着呢。老奴看着,是太皇贵妃司凝霜。” 风离御已是跨出的脚步猛然收回,迅疾转身,细密的雨珠落在他淡青色的衣袍之上,晕开了一个又一个湿润的圆晕,他俊眉一轩,惊问:“你说,是谁?” 刘公公抹一抹额头之上涔涔落下的汗水,再次俯叩拜道:“是司凝霜!” 司凝霜!这三个字深深震撼了风离御。他一言不,额头之上青筋隐隐可见,微微握拳,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紧张。他长久以来想知道的真相,如今真的即将知晓,他的心竟是有些克制不住地簌簌直跳着。 心底竟是萌生出了一点希冀的光芒,逐渐地照亮了他心中本已是绝望死彻的角落。南宫烈,司凝霜,这两个人为何会在一处,会不会烟落根本就不是父皇的女儿呢?会不会? 他邪然抬起一手,松开紧握的拳,舒展开来,伸直的一指止不住的颤抖着,朝刘公公正声道:“快宣!还有,着令加派五倍人手出宫寻皇后下落,下旨即刻起封城。”如此一来,他相信烟落应当暂时无法离开晋都。对他而言,此刻最急切之事,便是弄清楚烟落的身世。 稍刻,刘公公已是通传了风离御的旨意,并领着南宫烈与司凝霜来到了御书房之中。 风离御已是换过一袭正式的明黄色龙袍,满身的金线在烛火的炫耀之下熠熠生辉,端坐于正殿之中的主位之上。 司凝霜随着南宫烈一步踏入御书房,抬眸间但见风离御已是龙袍加身,不免微微怔愣。她处心积虑做了那样多事,无非就是想排挤风离澈,让风离御继承皇位。可当她亲眼瞧见自己一手带大的御儿坐上了龙椅时,心中长久以来的期待,竟是不复存在,只余平静。 风离御瞧着司凝霜,她还是记忆中的那般样子,高贵之中透着一分冷漠,姣好的容貌并未随着她的年岁日增而消逝,还是那样的精致绝伦。不同的是,卸去一身华贵的宫装,只着浅色素衣的她,愈看愈觉得烟落的气质与她如出一辙。 巡巡注视片刻,他淡淡开口道:“母妃,别来无恙?”看在烟落的面子上,他自然肯再叫她一声“母妃“。即便自己恨毒了司凝霜昔年的构陷,使得他的娘亲秋宛颐蒙冤那么多年,外父枉死,家道从此中落。自己则更是受了“月亏之盅”折磨长达十年之久。 这样的恨,原是当深入骨髓的。可不知缘何,当知晓烟落是司凝霜的女儿之时,这样强烈的恨意竟是逐渐淡去,直至波澜不惊。此刻,这般静静瞧着她,无数往昔的记忆若浮光掠影在他的脑海中翻滚过去,毕竟,这么多年来的养育之情,总是还在的。 司凝霜美眸圆睁,似是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一般,双唇微微颤抖,“御儿,我……”浓浓的愧意令她说不出话来,只得尴尬地环顾四周,不见烟落人影,疑问道:“烟落呢?” 风离御轻抬一手,礼节性地示意南宫烈入座,转眸看向司凝霜,他缓缓吸气道:“她出宫去了,应该很快便会回来。有件事,朕想问问你。” 起身,他自书拒博古架之中的暗格之内,取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打开后取出一枚金镶珠翠软手镯,中嵌翠环,环中有莲瓣式金托,每瓣嵌南珠一颗,样式极为精巧。鼻中轻轻一哼,他递至司凝霜面前,冷声问道:“这可是你的?” 司凝霜双手接过,自右腕之上褪下一枚相同的镯子,一同搁置在一旁的案几之上。两个一模一样的镯子,分别了十八年之后,如今又是重聚一处,在烛火之中灼灼闪亮,彼此交映生辉。 缓缓抬眸,她看向风离御,凝声问道:“你知道了?你知道烟落是我的女儿了?这个镯子,你又是从何而来?”半个多月前,南宫烈偷偷潜入废宫之中寻到自己,当时他们以为烟落还在南漠国,便急匆匆赶回了南漠,想不到烟落竟是已经返回了晋都。无奈之下,他们只得再次踏上路途,又重返晋都。她想见自己的女儿,她迫切地想要见到自己的女儿,分别了十八年之久,她从未好好仔细看过烟落,更没有亲手碰触过她。她至今都不知晓亲生骨肉抱在怀中,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她期待了那样久,几乎一刻都不能等下去了。是以虽是天黑时抵达皇宫,她也急着连夜觐见风离御。 此刻,风离御的心口如同绷紧的弦,丝毫不敢放松半分。强压下喉头汹涌的狂潮,他极力维持着镇定,看着司凝霜似是并未出言阻止他与烟落在一起,想来一定是另有隐情,他颤声问道:“烟落她,不是父皇的女儿罢。”最难启齿的话终是问出了口,他只觉自己三魂五魄都提至了喉咙口,四处狂窜着。 司凝霜微微一愣,方想起许是风离御误会与烟落是兄妹了,连忙摆手否认道:“不是,不是。御儿,烟落不是先皇的女儿。你们不是兄妹。” 心中陡然一松,似有千金重担沉沉落至地上,一阵酸软的感觉袭遍全身,几乎将他覆没冲倒。他振奋得不能自持,几乎站立不稳,如果不是伸手扶住了身侧的檀木案几,只怕他此刻已是瘫软在地。 无尽的喜悦如汹涌的海潮般一浪一浪将他覆没,他亦随着那海潮一浪一浪起伏着。 原来,上天还是厚待他的。 原来,这世上还是有奇迹的。 原来,烟落不是他的妹妹。 原来,他可以光明正大的拥有她。 眸中迸出火烧般的惊喜,瞬间照亮了他英俊的容颜,犹是有着一分担忧,他确认问道:“你确定么?我翻阅了父皇的‘敬事录’,那段时间的承宠,记载的皆是你的名字。”说到这,他的容色陡然黯淡了一分,生怕自己空欢喜一场,生怕是司凝霜弄错了。 司凝霜语气低低且温柔如明亮光线,沉静道:“御儿,你可记得每次先皇来时,我总是随身带着一枚香囊?”她伸手比一比那香囊的形状。 风离御略略回想了一下,点一点头。那枚香囊,他却是有些印象,总是见司凝霜佩戴在身上。 司凝霜继续道:“其实,那是一枚装有麝香的香囊,我以百合香蜜的浓郁香气将麝香的味道掩盖,是以先皇从未觉。我不愿怀有先皇的子嗣,是以一直刻意避孕。” 风离御挑眉,神情闪过了然,又问道:“那会不会不可靠,或者……”他犹是不放心,因为父皇已经不在人世,就是想滴血认亲也不能了。 司凝霜缓缓摇头,打断了他的话,摇头道:“绝无可能!其实,当我觉自己怀有烟落之时,我已入冷宫,当时病魇缠身,又无人照料,是以烟落不足八月便出生,而那段时间,我并未承宠,你可以去翻阅‘敬事录’。” 听罢,风离御终于放下心来,坐回了主位之上,端起头先香墨为他们泡上的白菊茶,徐徐饮了一口,嘴角已是含了浅浅笑容,目光巡巡落至南宫烈的身上。 这南宫烈昔年的往事,他略略知晓一些,前朝贵族,丰神俊朗。即便是此刻,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姿。而风离澈竟是南宫烈的亲子,事涉叶玄筝,看起来这上一代的纠葛很是复杂。叶玄筝,司凝霜,南宫烈,还有他的父皇,这中间究竟有着怎样的故事? 轻轻咳了两声,风离御挑眉问道:“看起来,烟落也是你的女儿了?”一想到南宫烈有可能是烟落的父亲,他的语气中多了几分客气。 南宫烈英俊的容颜上浮起一丝尴尬,坐直了身,勉强道:“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我也以为烟落是我的女儿,毕竟她随身携带的短箫便是我南宫家世代相传的宝物。一笛一箫,玉箫当年我送给了凝霜,如今却在烟落身上再现,我自然怀疑她是我的女儿。彼时澈儿又想娶烟落为妻,我心中担心他们会是兄妹,便加急赶往晋都寻找凝霜,问清了当日的真相。才知,烟落其实并不是我的女儿。” 当时,他带着凝霜日夜兼程赶回了南漠国。不想,澈儿竟已是带着烟落去了晋都。阴差阳错,无奈之下,他只得在广凉州逗留了几日,好不容易等到了澈儿回来,同澈儿说明了一切,方才又启程再次赶往晋都。往返折腾,耗费了十几日。自己至今难以忘却,当澈儿知晓与烟落并非兄妹之时,澈儿那淡然无波澜的表情,仿佛他从未认为烟落会是他的妹妹一般。 风离御英挺的眉间划过淡淡的惘然,看起来事情远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复杂许多。烟落的玉箫,他常常见到,原来竟是南宫家的宝物。他说怎的,烟落会有如此罕见精致之物。原来是这样。 御书房的殿门并未关阖紧闭,偶尔有秋凉的冷风徐徐灌了进来,吹起司凝霜额边几缕碎,根根青丝飘飞起来,横亘于眼前,似勾起她心底一丝一丝的最痛。 她静静垂下双手,手指攥紧如雪的衣裙,仿佛手心里握着一块坚硬的寒冰,深深吸一口气道:“其实,烟落是我与楼封贤的女儿。” 此语一出,风离御狭长的凤眸之中被浓浓惊愕覆盖,几乎不能相信。 司凝霜凄然一笑道:“你可能有所不知,我与南宫烈本是订了亲,其实也算不上是定亲。”她自嘲一笑,笑中有几分哀凉之意。 南宫烈在听到她这般沮丧的语气之时,眉心深深纠结起来,上前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欲施以安慰。过去的事,都是他的错,若是他一早应允下婚事,也许便不会有后来的种种。 司凝霜漠然将手抽出,内心的苦楚与软弱,一丝一丝纠缠在心间,几乎透不过气来,她哑声,继续道:“其实,我与楼封贤本是青梅竹马。只是当时我家宰相门,较他家门楣略高,爹爹一直看不上他的官阶。后来,更是想借我攀上南宫世家。彼时,南宫烈将婚事一拖再拖,又正巧赶上了天下纷争四起,群雄逐鹿中原。南宫烈则自己带兵反出晋都,毅然投入义军之中。当时,我记得,前朝皇帝大为震怒,爹爹害怕受到牵连,从此便绝口不提昔日婚约之事。” 她收起一旁案几之上的一对镯子,仔细用绢帕包好,徐徐起身将这一对镯子放至风离御的手中,软声道:“这对镯子,是我们司家代代相传的宝物,如今也是该传给烟落了。”顿一顿,她纤长的秀眉紧紧蹙着,无法舒展半分,只徐徐继续道:“再后来,风离天晋率兵攻入晋都,改了年号,自立为帝。彼时爹爹因着没有参与开城投降,害怕自己日后的权势地位没有保障,便将我献于风离天晋为妃。万般无奈下,我亦只有忍了。” “可是,即便是这样。父皇宠你爱你,宫人皆看在眼中,明在心里。我实在不明,你为何要陷害我的母妃?”风离御略略迟疑,终于将长久以来的疑感问出了口。 夜色更浓,无穷无尽的昏黑自天际缓缓蔓延至整个御书房中,香墨已是入来一次,重新点上了一支又一支的蜡烛。 烛火的明亮一点一点染上司凝霜娴静的面容,似是在她渐渐惨白的容颜之上熨上一层层橘红色的光芒,她闭一闭眸,叹道:“御儿,对不起。那是我毕生所做的,最错的事。当时,我被迫嫁于风离天晋为妃,南宫烈几番悄悄入宫,与我私自相会。我又一直对风离天晋避孕,所以,当我怀上孩子之时,心中十分的清楚,那是南宫烈的孩子。深宫戚戚,长夜漫漫,可是我的心却是满心欢喜的。能与自己心爱之人有一个孩子,即便是日后,皇宫的夜再冷再长,我都不会觉得难熬。因为没有人知道,我是多么期盼着那个孩子的出生。” 突然,她狠狠抓紧了自己衣摆一角,美眸微眯,冷厉望向身侧的南宫烈,突然含了一丝怨恨道:“彼时,皇后叶玄筝屡屡刁难于我,我只当她是嫉恨风离天晋对我宠渥有加。初初并不为意,我岂知她与南宫烈竟亦是有过一段情,甚至还有了孩子。叶玄筝她隐藏的那样好,我一直以为那是风离天晋的孩子,岂知竟是……”她无法继续说下去,只觉得心口起伏激荡难平,如海潮般一浪接着一浪,永不平静。 南宫烈高俊的身形微微一滞,光影勾勒出他侧脸深刻的弧度,渐渐僵硬,他伸出一手,想要去碰触司凝霜。 司凝霜本能一避,唇边漫过涩涩苦笑,伸出双手,她茫然瞧着,眸中撕裂般的痛楚难以掩饰,仿佛能沁出血来一般,凄声道:“你知道么?那个孩子,生出来的时候便没了气息。他还那样小,那样软,他的头无力的垂落在我的臂弯之中,他不会哭,也不会笑。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么?比胎死腹中尚要痛上千倍万倍。叶玄筝毁掉的,是我活着唯一的期望。你说,我怎能放过她?” 痛失亲子,风离御亦是深有感触,且不说生下便没有气息,他的无忧,出生时便被莫寻抱走,他只匆匆瞧上了一眼。而那样噬骨的痛,至今回想起来,仍如万千蚁虫啃咬。他的心中漫过无尽冷意,寒声道:“即便是这样,你也不应该陷害我的母妃,害的我秋家家破人亡。” 昔日的错,司凝霜亦不否认,声音沉寂了下去,渐渐无望,道:“所以,因果报应,人总是会有报应的。所以,才会让我与自己的女儿十八年不能相见,生不如死口一步错,步步错,我早已是不能拖回。” 风离御眼中清冷之色微融,缓声道:“我不明白,既然你与南宫烈两情相悦,为何烟儿却是楼封贤的女儿?” 南宫烈正一正身子,接过话道:“大约是乾元十年的时候,我安顿好南漠国的一切,只身来到了晋都。长达七年之久的相思之情,在见到凝霜的那一刻彻底迸。我想要带她走,带她远离皇宫,只可惜她却并不愿意。她放不下心中的仇恨,不愿跟我走。”他的眸光有些悲悯,有些遗憾,望着司凝霜,心中五味陈杂。人生没有如果,亦没有后悔,有的只是事后无尽的感慨。 回忆起往昔重逢的美好,司凝霜眼中柔缓几分,似春水伏波,却旋即冷下去,冷如九天玄冰,寒声道:“走?我一错再错,手染鲜血,我夜夜梦靥缠身,不得安寝。谁愿意天生去害人?谁愿意生来便是心狠手辣?如果不能手刃叶玄筝,那我所做的一切,岂不是都白费了?我怎能一走了之?那样小的孩子,何其无辜?长夜漫漫,我总梦见自己的孩子向我啼哭。当时,我将他抱在怀中,那样冰冷的感觉,永生难忘!也不能忘!” 南宫烈神情亦是悲痛无比,长长叹了一口气,转眸看向风离御,道:“当时,凝霜不肯同我一起走,我犹不死心,暂且出宫等候。此后月余之间又伺机入宫一两次。过于频繁的动作,最先起疑之人,便是当时全权管理后宫的叶玄筝。” 眸中冷意更甚,似燃烧起熊熊火焰,司凝霜已是将银牙咬得“咯咯”直响,寒声道:“正因为你的频频入宫,叶玄筝更是恨我入骨。彼时新年刚过,风离天晋宴请百官,而叶玄筝买通我身边的掌灯宫女,在我的莲子羹中下了媚药。又拿着模仿你笔迹的信笺,诱我去了一处废宫,更是从宫外寻了一名猥亵男子欲行强暴我。当时,是楼封贤觉得不对劲,一路尾随我来到了废宫之中,将那名男子杀死,投入废井之中。彼时媚毒已是作,他只得……”话至此,司凝霜胸口已是剧烈激荡起伏,身子颤抖如风中落叶,几乎不能自持。 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愤怒,她继续道:“事后,我不辨是非,狠狠煽了楼封贤一个耳光。自小青梅竹马的情分,他对我的情意,我自然懂。只是,他怎能如此趁人之危?他且愧且气,当下便甩袖离去了,哪知这时叶玄筝已是带着风离天晋前来‘捉奸’。这一切,原不过是她设下的局,欲让那名男子强暴我之后离开,再让我衣衫不整的被风离天晋逮个正着。她更是告诉风离天晋,说我与南宫烈私下幽会,让风离天晋下旨全城去拨寻南宫烈的行踪。 南宫烈恍然道:“我说为何当时一路返回南漠国时,遭到了风离天晋不断地追杀,原来竟是玄筝告诉他的。” 风离御端起手中茶杯,一饮而尽,早已是冰凉冷透的茶水,徐徐灌入腹中,令人有着瞬间的清醒,他转而望向司凝霜,凝声道:“所以,那一夜你没有丝毫准备,是以没有带避孕的香囊。所以,烟落肯定是楼封贤的女儿。而你也因着与南宫烈的私情曝光,被父皇打入冷宫?是这样么?” 司凝霜微微挑眉,垂理一理自己的衣襟,低低道:“其实,风离天晋一直都知晓我心仪南宫烈。真正让他极为震怒,不能容忍的是,他派人在我的景春宫中搜出了‘醉春欢’。” “醉春欢!”风离御腾然站起身,英俊的面容被惊愕徐徐吞没,如果他没有记错,烟落曾经也用过“醉春欢”,他亲眼瞧见烟落将剩余的“醉春欢”还给了卫风。事后,他也找过卫风,将“醉春欢”的功用及缘由问了清清楚楚,始知自己一直都误会了烟落。 窗外树影婆娑,泠泠有风吹过,冲淡了一室窒闷的气息,司凝霜嘴角扬成一个无奈而干涩的笑容,缓缓道:“‘醉春欢’是一种江湖邪物,不似媚药,其实是一种迷幻剂,掺在酒中,男子饮下之后,全身汗不止,周身有舒畅的感觉,仿若欢好过一般。其实风离天晋并不是时常临幸我,他对我极是尊重,不愿罔顾我的意愿。而我却不愿侍寝,常常对他用‘醉春欢’,蒙蔽着他。我不知叶玄筝是如何得知这一切的,总之当时风离天晋大怒,觉得颜面俱损,不能忍受,一气之下便将我打入冷宫之中。墙倒众人推,我自入冷宫后,备受凌辱与冷眼,所供吃食,皆是霉冷硬之物,彼时我已有身孕,就这样,烟落才因着营养不足,未足八月便出生。绿萝说那孩子哭声微弱,身量不足,恐怕活不了几日。且宫中皆是叶玄筝的势力,若是被她现,我与烟落只怕皆是死无葬身之地。所以,用尽了我们全部的积蓄,绿萝买通了门房值守。连夜便将烟落送出了冷宫。当时,我给了绿萝自己的一只镯子,还有那管玉箫,本是希望如果我的女儿能侥幸存活,以玉箫为凭证,希望那名逃出去的宫女能将她送至南漠国,希望南宫烈能收留抚养她。可惜天不遂人愿,从此我再没有了她的消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心早已是死彻底,冷成灰烬。我以为自己的女儿定是早不在人世。哪知却在封宫那日,绿萝临死前扯下烟落的衣衫,教我看见了那枚花瓣型的胎记。那样的形状,出生时我便看过一眼,只一眼深深刻入我的骨髓之中,又怎会忘记?她是我的女儿无疑。只可惜,我被封宫,与外界再无联系。”封宫的漫漫长日之中,她一直深深后悔着,自己为何没有早些现烟落与她的相似,她屡次刁难烟落,还差点让风离天晋临幸了烟落。如今想起来,她悔的肠子都青了。还好,没有酿成大错,否然,她便是杀了自己千次万次也不足以消弭心间的痛悔。 殿中沉香袅袅,余灰已是燃至最后,香炉之中残渣时时出爆裂之声,与这满屋子的静寂是格格不入。 风离御陷入了短暂的深思中,那时司凝霜因罪入了冷宫,无人知晓缘由,想不到竟是这个缘故。事关父皇脸面,难怪瞒得这样好。犹记得,当时自己亦是被带入长乐殿中,由叶玄筝抚养,长达七年之久。寄人篱下,总没有在自己宫中来得自在。 只可惜,司凝霜自冷宫中放出来之后,没多久他便从琴书口中证实了自己的身世。 风离御深深叹息着,都说战场之上硝烟弥漫,充满血腥,这后宫何尝不是这样的一处残酷之地,杀人不见血,只有更加残忍。远眺着皇宫殿宇飞檐高啄,廊腰迂回,不正似勾心斗角,曲折迂回的人心? 大殿之中,静的恍若一池宁静的秋水,风离御突然凝眉问道:“那你为何在我身上下‘月亏之蛊’?” 司凝霜低低垂,心中一痛,双颊渐渐白如烟霞,她的叹息之声有如扑腾着落地的枯叶蝶,哑声道:“一子一女,七年漫漫冷宫之苦,皆是为叶玄筝所害,我如何能不恨?在冷宫之中的每一个凄冷的夜晚,我恨的几乎将牙齿都咬得粉碎,恨不得生食其肉。我处心积虑,在河水之中放入莲花灯,随波而去,引起风离天晋的注意,终于重获隆宠,出了冷宫。这一切,只为手刃叶玄筝。” 顿一顿,她望向风离御,眸中含了几分愧疚道:“御儿,彼时我被仇恨蒙蔽了心智。只能借你,栽赃叶玄筝戕害龙嗣,所以才对你下了‘月亏之蛊’。后来,我渐渐察觉你对我的日渐生疏,生怕你性子桀骜,日后不好控制,便一直没有替你解去这蛊毒。我没有别的心思,一心只想你登上御座,而绝不能让叶玄筝得逞。”她渐渐收拢了双拳,唇色苍白无血色,冷道:“我以自己的鲜血养着‘月亏之蛊’,每一次你作时,我亦会作,你的痛,我感同身受,甚至痛更甚于你。再难熬,我一次一次都熬了过来。我便是要这般月月都忍受着剧痛折磨,只有这样的剧痛折磨,才能时时刻刻清醒地提醒着我,丧子失女之痛,刻骨铭心!” 南宫烈突然颓然向后软软一靠,只觉全身无力瘫软,是他,都都是他一手造孽,致使凝霜与玄筝将彼此视为死敌。定要争个你死我活。 风离御微微蹙眉,过去的事,再计较也无意义,他岔开话题问道:“那这一切,楼封贤知情么?他可知晓烟落是他的女儿么?” 司凝霜摇一摇头,双眸中却如突然点亮的星辰一般,熠熠生辉,半是感慨半是激动道:“不,他并不知情。自从见到烟落腰间的胎记之后,我总在想,上天还是眷顾我的女儿的,竟是能让她阴差阳错的遇上自己的亲生父亲。在尚书府中长大,总好过沦落在外。这也真是天神庇佑了。” 风离御轩眉一扬,眸光转一转,似有点点困感浮上心来,问道:“我有一事不明。既然楼封贤与你青梅竹马,又是心仪于你。可为何他初初在皇位之争中向着风离澈,这不是明显说不通么?” 忧思如浮光掠影般自司凝霜的眉间徐徐飘过,她低叹道:“他那是怨我恨我。他曾偷偷潜入冷宫之中来探望过我,他怨我气我将女儿送出了宫外,却又不去寻他。他以为我不屑要他的孩子,所以一直耿耿于心。后来,我自冷宫中放出,设计害死了叶玄筝,又欲让你与风离澈争太子之位。他屡屡劝我,劝我不要如此执迷不悟。被仇恨与权势蒙蔽了心智,那时的我,如何还能收住手?三番五次劝阻不了,一气之下,他便转而协助风离澈,处处与我对着干。便是这个缘故。” 风离御适时打断她的话,道:“所以,为了拉拢楼封贤,让他一心向着你。你才非要我纳映月而妃?”此时,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也许昔日的楼封贤,见着李翠霞带着烟落上门寻他,许是想起了自己不知流落何处的女儿,才二话不说,收留了她们。想不到,兜了一圈,他的亲生女儿竟是阴差阳错又回到了他自己身边。 人生之巧合,让人不得不喟叹。 司凝霜一愣,旋即点点头。 “砰“地一声,风离御一掌击在了黑檀木案几之上,惊得白玉茶盏震了三震,薄怒道:“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等于间接害死了映月!你如何对得起楼封贤?”如果映月从来都不是他的妃,也许,根本不会生后面的一幕幕,尉迟凌也不会抱憾终身,这一切,都源自司凝霜的执念。 司凝霜倒吸一口凉气“惶惶摇了摇头,眸中顿时盈满愧疚,哑声道:“我……我并不知道……” 殿外,细雨已停,不知不觉中,竟已是临近天亮的时候。南宫烈徐徐起身,打开了殿门,邪然的打开,似涌进一天一地的明光,照的殿中的人一瞬间几乎睁不开眼睛,烛火的光芒亦是在一瞬间黯淡了下去。 雨后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直令人神清气爽。 司凝霜转眸,见天色已亮,不由疑上心来,她已经来了皇宫这么久,怎的也不见烟落回来,心中有些焦急,刚想开口询问。 但见一抹黑点自东方初初泛起的鱼肚白之中,急朝这边奔驰而来。 风离御神色一凛,立即生了几分警觉,忙奔至大殿门口。 “嗒嗒”的马蹄声,一声接着一声,如同紧迫的战鼓,在皇宫之中纵马,除非有十万火急之事。当下风离御的心中便升起了不好的预感,直觉出了大事。 奔到近处之时,一人飞身下马,足尖一点,便施展轻功朝这边飞跃而来,一袭黑色锦袍已然全部湿透。是凌云!只见他的长凌乱披散着,如同刚刚自水中捞起一般,不断地滴落着晶莹的水珠,颓败的神情瞬间便令风离御的心跌落至谷底。 不好,一定是烟落出事了。 凌云也顾不得君臣之礼,直接上前,回禀道:“皇上,不好了。皇后娘娘已是落入慕容成杰的手中。”说罢,他自衣襟之中掏出一封信,以及一管精致的短玉箫。信微微沾染了些秋雨的湿意,有些冰凉,他恭敬递至风离御手中。 那是烟儿的玉箫! 风离御只觉心“怦怦”直跳,脸色若千年冰封的山,带着深重的寒意。几乎克制不住自己双手的颤抖,他打开了那封书信,刺目的红色,是以鲜血书写成的信,一字一字,一句一句,都如同千万根芒针深刺,刺痛了他的双眼。 他的烟儿,果然出事了。 凌云凑近一步,看一眼那封血:“皇上,信中都说了写什么?” 风离御紧紧捏住那团纸,几乎要将它揉的粉碎,神情恨恨道:“可恶!是慕容成杰!他提出三个条件,一是交出燕州与越州两城金印;二是下御诏一卷。封他为两州郡王,世袭罔替;三则是赐他免死金牌。” “什么?!”凌云大惊道:“慕容老贼,区区逆贼反臣,简直痴心妄想,口出狂言。” 风离御唇边漫出一缕凄凉的苦笑,“可是……烟儿在他的手中……” 凌云双目圆睁,“皇上,你不会真的答应他罢……事关重大……” 风离御抬起一手,制止了凌云说下去,只问道:“皇后怎会落入慕容成杰的手中?不是下令封城了么?会不会他们还没出城?” 凌云拱一拱手道:“皇上,慕容成杰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定是已经出了这晋都。这封信便是在城门口现的。还有,似有人看见皇后娘娘去了客来酒楼。” “客来酒楼!”风离御几乎是惊喊出声,天,是他大意了,收复晋都之后,他政务繁忙,竟没有在一时间铲除昔日慕容傲的暗藏据点,锦绣坊以及客来酒楼。他本盘算着,按兵不动,借此两个据点查探慕容成杰的下落,不想招来今日之患。 悔之晚矣…… 风离御俊脸一点一点的惨白,直至丝毫无血色。 周遭凉风徐徐吹起,落叶簌簌,凄凉委地,扑簌簌如折了翅膀的鸟,了无生气。 他好不容易才知晓了她不是自己的妹妹。 可她却又,不在身边…… 半月后,按照慕容成杰一步一步派人送来的联系书信,最终约定在了越州城外怒云江上的铁索桥交换人质与城印。 怒云江横亘整个风晋皇朝的东部,源自夏北国境内的高原雪山,汇合了急湍飞奔的大小金川,自北而南,千回百转,水流如箭。 到了越州境内已有劈山裂岸之势。怒浪声震十里,像群山呐喊,更像大地狂拨刚劲的琴弦。 河流最窄之处,两旁是山隘,悬崖陡壁,怪石蹉跎,一架铁索桥横亘怒云江上,名唤“天桥”。真真是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此桥桥身约有一里光景长,是用粗的铁索挽成,铁索上面铺着一块一块的木板,由于年久未修,木板铺得并不整齐,中间还露缝。 自从兵败之后,慕容成杰一直暗中纠集原是慕容傲的残部,悄悄会集于越州城郊,而此刻更是守候在了天桥东侧。 慕容成杰已是带着烟落先一步走上了铁索桥,行至桥中,方才止住了脚步。 十一月的天,已是有了几分冬意的萧索,江面之上更是狂风猛作,烟落略显单薄的衣衫禁不住在冷冽的寒风中瑟瑟抖。 彼时正值夕阳西下,巨大的落日仿佛就在身侧,触手可及。一片斜晖,映照河面,有如将河水镀了一层黄金,落潮正一阵一阵的迅退去,一滚一滚的浪头都被夕阳镶上了一层金鳞。 滔滔浪声,震耳欲聋,烟落低自桥缝中望去,只见底下江潮怒卷,如擎天猛兽,从天而降,只是瞧着便让人觉得腿脚麻,头昏眼花。 转眸望向身侧的慕容成杰,烟落在心中将自己怨了千遍万遍,无尽的痛悔燃烧着她的心,焚至灰末,犹嫌不够。 都怨她自作聪明,害怕风离御知晓她是司凝霜的女儿,轻信了青黛,进而落入了慕容成杰的圈套之中。也都怨她没有细想,慕容成杰曾经效力于风离澈,后来更是掌握了风离澈手中绝大部分的权势,那这些联络点,慕容成杰不可能不知晓。 可如今,说什么都太迟了。 如果真的让慕容成杰得逞,占了越州与燕州,那她,便是风晋皇朝的千古罪人。 正想着,只见眼前白光闪动,窄小的铁索桥已是轻微晃动起来。烟落猛然抬眸,不由怔住。 是风离御! 修长俊美的身躯之上,一袭白色蟒袍,在夕阳的映照下,熠熠闪动着银光。彩玉织就的腰带,绚烂夺目,墨玉为冠口那样的美,在一瞬间便夺去了她的呼吸。 是的,他是天生的王者。他可以不着龙袍,不着铠甲,只是这般闲散的姿态便能散出强大的冷冽的气势。明明生的是玉面芙蓉,行事却雷厉狠绝。明明是清润恬淡的嗓音,却蕴含着千军万马奔腾驰纵的杀气。 不知缘何,看见了他,烟落的心中却没有半分的喜悦。 他的沉静,反衬着她的冲动。他的睿智,反衬着她的蠢笨。他是一国之君,他的纵横天下,运筹帷幄,反衬着她这徒有虚名的一国之母的狭隘。 那一刻,明明是近在眼前,可她却觉得他已是远在天边。是她配不上他,是她总是拖他的后腿,她,从来只是他的负担而已。 风离御在离慕容成杰十步远处停了下来,负手而立,眸光自烟落身上巡巡扫过,平静如寒冬冰封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旋即望向慕容成杰,淡淡开口道:“朕来了。” 慕容成杰阴鸷的双眸中幽幽跳动着两簇火焰,突然高高举起右手。 只见,刺眼的夕阳下,一阵金光,划破长空。即刻,战鼓雷雷,号角连天。刹那间,数百支银箭齐,铺天盖地,席卷而下,瞬间便没入滔滔汹涌江水的暗潮之中。其气势,有如千军万马,齐头并进。 风离御却只是闲散一笑,并不将慕容成杰放在眼中。转眸看向身后的凌云,开口道:“慕容成杰,朕是守信之人。你要的东西,朕都带来了。朕知晓你必定在江东暗藏部署,你无须提醒朕。” 凌云近前一步,凑在风离御耳边小声道:“皇上,这慕容成杰真是一只老狐狸,我们身处江西,悬崖峭壁无法部署兵力,即便是埋伏,羽箭射程也不够远。他倒好,径自在江东布下人马。皇上,这其中会不会有诈?” 风离御神色一凛,蹙眉示意凌云不要多言。今日,哪怕是阴曹地府,他也只能闯上一闯了。 凌云颔会意,一步上前,将手中明黄色的包裹徐徐打开,露出两枚硕大的虎头金印,以及一枚金色令牌,朝慕容成杰大声喊道:“慕容成杰,这是你要的越州与燕州的城印以及免死金牌。”言罢,他又“刷”地一声,展开手中一卷明黄色诏:“还有你要的世袭罔替的诏书!东西全在这里,你且先放人!” 慕容成杰满是深刻皱纹的脸,闪过老辣阴险的笑容,声音犹如鬼魅,道:“人,我已经带来。这条铁索桥只这么长,近在咫尺,你还怕她跑了不成?”说话间,他已是屈起两指,抵上烟落的背脊。 凌云一见慕容成杰还是不放人,不由得怒火中烧,大怒道:“慕容老贼,皇上一言九鼎,你还要耍什么花招。”正一步欲上前,却被风离御一臂挡下。 风离御冷锐的双眸微微眯起,直射出欲要噬人的寒光,几乎是咬牙切齿,喝道:“不可轻举妄动,慕容成杰身经百战,武功不容小觑。且你没见他以两指擒住烟儿背后致命椎骨么,只消轻轻用力,便会命丧黄泉。” 凌云陡然收紧双拳,双目满含不甘,向后且退一步,犹剩一双长眸,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几欲将慕容成杰烧穿。 风呼啸着,自耳边穿梭而过,冷冽若片片薄薄的刀刃,刮得风离御英俊的脸颊生生疼痛。晚霞映照着底下的江流,仿佛是一条宽阔逝去的火的长带。 他屏住呼吸,强自敛下心神,寒声道:“慕容成杰,你的三个条件,如今朕都满足了你。你还想怎样?” 慕容成杰仰天长笑,喉咙里满是撕裂般的沙哑,冷声道:“风离御,这天下本就该有我的一半。当初你的父亲风离天晋不过一介草民游勇,空有一身蛮力而已。我贵为草原羌族族长,论兵力,论实力,哪一点输于他?凭什么由他坐得皇位?他坐得皇位便罢了,还要分释我手中的兵权。我忍气吞声这么多年,我佯装浸淫酒色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等着推翻风晋皇朝的一天。你!都是你!破坏了我二十多年来的苦心经营!”愈说愈是激动,他神色变得厉害,一阵青一阵白。不断阴沉冷笑着,一股子戾气从他的胸腔之中喷薄而出。 他一手揪住烟落背部的脊骨,另一手突然扯住烟落长长如瀑的黑,手中极是用力,几乎能硬生生扯落一片。 烟落疼的钻心,痛的睁不开眼睛。只是死死咬住下唇,咬得白,咬得紫,却并不哼一声。这样的对候,她不能再让他担心了。 风离御俊脸之上肌肉微微一跳,双拳已是握得“咯咯”直响。哪怕心中再是清楚,他越是表现的在乎烟落,烟落便更多一分危险,可他已然无法再自持下去,苍白的容颜早就出卖了他心中无尽的恐慌与担忧。 “哈哈……”慕容成杰直笑起来,那笑声在空旷的山谷间,在飘渺汹涌的长河之上不断旋回着,仿佛四面八方皆有着这样阴鸷可怖的笑声。他松开了烟落的长,陡然捏住她纤细柔嫩的手腕,眸中凶光毕露,道:“风离御,你看她的手多细多白嫩?只消轻轻一捏,就会‘啪嗒’一声断了。” 慕容成杰猥琐的眼神,徐徐在烟落身上打转,直欲教她恶心的要吐出来。 烟落勉力看向风离御,咬牙说道:“御,你别管我。慕容老贼出尔反尔,必定不会守信。都是我不好,自已跑去客来酒楼,落了他的圈套。若是你拿江山去换我的性命,即便他放了我,我也无颜苟活于世……啊……”突然,一阵锥心刺骨的痛袭遍全身,冷得她齿间瑟瑟抖,再说不出一个字。 空气之中,格外宁静,似能听见骨骼碎裂的声音。她的右腕被硬生生地拧断了。 “轰”的一声,风离御一直隐忍掩藏的情绪在一瞬间彻底崩溃,原本犀利的眸光已是被满满的惊惶代替。滔滔江水滚过,渐起无数细碎的泡沫,越显得他容色惨白。颤着声,他急道:“慕容成杰,你放开她,你究竟还想怎样?” 慕容成杰一双黑沉沉的眸子深沉如赝,一道眼光流转,闪过阴狠道:“风离御,你挺会演戏。枉我一直以为你心仪梅澜影,哪知你竟是设下局中局,害我兵败,落至此等地步。”他恨得齿间咯咯直响,觑一眼已是容色惨白的烟落,冷笑道:“想不到,你真正的软肋在这!怎样,她和她腹中的孩子,两条人命。我手中的筹码还不小罢!” 风离御心中万分着急,早已不复冷静,示意凌云赶快将三件东西运内力送至慕容成杰的面前,忍气吞声道:“你要的东西已经给你了,还有什么条件,你只管开。” 慕容成杰看也不看地上的东西,只甩手丢给风离御一枚襄袋,另一手仍是钳制住烟落,并未松开半分。 风离御凝眉打开,但见一枚乌黑的药丸赫然躺在了锦囊之中。 凌云一眼瞥见,顿时勃然大怒道:“慕容成杰,你竟想毒害皇上,居心何在?” 慕容成杰阴鸷一笑,冷声道:“放心,这不是毒药。若是毒死了他,那我要的这三样东西岂不是成了废物?这只是一种蛊毒,你放心,不会很痛,只需每年服一次解药。风离御你为人狡诈,我怎能不防?若是你耍什么花招,复又出兵攻占燕州与越州,我岂非白忙一场?你放心,只要你保证我的荣华富贵与权势,解药我自会年年准时奉上。” “混蛋!”凌云已是暴怒,额上青筋毕露,震声大吼道:“堂堂风晋皇朝天子,怎能受制于尔等小人?岂非天大的笑话?!” 风离御俊眉已是拧成“川”,一双锐眸直愣愣地瞧着那枚乌黑的药丸,一言不。 烟落疼痛难忍,原本清丽的脸庞扭曲得厉害,拼尽最后的力气朝风离御大吼道:“不准,我不准你服下那蛊毒。风离御,我死不足惜!”眸中盛满了晶莹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奔腾而下,滴滴皆透过铁索桥的缝隙,瞬间便没入汹涌的潮水中,不复可见。 她拼命摇着头,泪水早已是模糊了她的双眼,再无法看清他英俊的容颜,她低喊道:“不值得,不值得的,我是你杀母仇人司凝霜的女儿,你应当恨我才是!你恨我罢!是我的娘亲害的你家破人亡。而我竟是蒙蔽了心智,只想着隐瞒你。御,我就是想着要隐瞒你,才会去客来酒楼与风离澈联系的。”顿一顿,她抬头望着他,眸中满是痛悔与绝望,凄声摇头道:“落入圈套,是我咎由自取。真的不值得,你别再管我了……” 风离御一听,顿时黑了脸,大声吼道:“楼烟落!你的脑子中装的都是稻草么?!你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世,竟然还苦苦隐瞒着我,害我一直以为你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害我不敢要你生下我们的孩子!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会计较你的身世么?会因为上一代的恩怨迁怒于你么?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不相信我的真心?!” “兄妹……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世了……”烟落怔然,她不晓得风离御竟会误会他们是兄妹,难怪他的表现如此不正常,难怪他不敢与自己亲近,竟是这个缘故。而她从没有想到过,总是愚蠢可笑地拘泥在了杀母之仇上。 “你!”风离御愤然举起一指,眉宇间似蕴满了强大的雷电,气恼道:“你瞒得我好苦,我也是你失踪后才知晓你竟是司凝霜和楼封贤所生。你让我饱受了那么久的心的折磨。我真是……”胸口的剧烈起伏,令他呼吸不匀,对烟儿,他真是又爱又气。 也许,不对的是他。从前都是他苛待了她,才会令她这般患得患失,不敢让自己知晓真相,总是害怕失去自己,都是他不好。想到这,他的眼神不由自主的柔缓下来,再无气恼,只余怜惜。 楼封贤?!烟落眉心划过一丝怔仲,原来她竟不是南宫烈的女儿,只是她也没有想到自己竟是司凝霜与楼封贤的女儿,兜了一大圈,她还是随着李翠霞回到了自己亲生父亲身边。如此巧合,难道,这一切皆是天意? 突然,一阵阴鸷的冷笑打断了她的思绪。 烟落只觉一阵剧痛袭来,原是慕容成杰一脚踹在了她的小腿之上,强迫她跪倒在地。满是老茧的大掌已是擒住她另一只纤细的手腕,正在逐渐加大用力,他阴森冷酷道:“我可没功夫听你们在这里互诉衷肠。风离御,你若是再不服下那蛊毒,我可就要捏碎她另外一只手腕了。”他徐徐俯身,靠近烟落的耳边,一股子腐朽难闻的气味直令人作呕,鬼魅说道:“哈哈,先是手腕,再接下来,便是你的脚腕。你说再接下来呢?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因为我要一点一点的折磨你,让你比死都痛苦。” 慕容成杰逐渐加大手中的力量,烟落痛得全身激烈地抽搐了一下,整个人直如秋风中一片被吹得直打转的叶子,破碎而凛冽。渐渐缩成一团,精致如玉的脸庞透出一层层青紫来。 风离御连连惊呼,“不要!你住手!快住手!朕服下便是,你不要伤害她……”心痛得仿佛被人用无数戟枪不断地戳刺着一般,直至坠入万劫不复的苦寒之地。她是那般的娇弱,怎能经得起如此折磨。他宁可此刻受尽折磨的人是他,也不愿她如此痛苦。 颤抖的双手,几乎不能自持,他从锦袋之中取出了那枚药丸,便要往口中送去。 “风离御!你敢!”烟落自剧痛之中猛然抬,凄厉的呼喊,带着喉间嘶哑的血腥一道弥漫至空中,迅扩散开来。她只以坚定的眼神告诉着他,若是他敢服了那药,受小人钳制,她必定咬舌自尽。 心中,澎湃汹涌,犹胜过底下的狂猛波涛。 他竟是不知道么?他愈是表现的在乎,慕容成杰便愈是得寸进尺。 他不应当是镇定的么?犹记得在灵州山间,他向自己掷出拧弯了的飞镖。此刻,她真的希望,他,还是那样的他,不要顾忌自己。 就在这千钧一之时,整个铁索桥突然晃动了起来,似有人自东边上桥,急朝这边跑来。步履之急切,似使得天地间都在颤抖着。 慕容成杰凛冽的余光瞟向身后,但见一抹水红色的身影近至身前,来人竟是红菱。初初他并不以为意,只是冷声吩咐道:“你来的正好,快将那城印、诏书和令牌都收起来。”见红菱仍是伫立着不动,不由得怒火中烧,口中大骂道:“我说的话,你听见没?蠢货!” 红菱神色悲怆地望向烟落,只见她痛得全身已是被汗水濡湿,面如死灰,禁不住出言劝阻道:“爹爹,你放过她罢。她对我有恩。哥哥已经不在了,你不要再执着了……” 语未毕,红菱已是被慕容成杰全身迸而出的强大内力震退三步,硬生生地撞上铁索护栏。 慕容成杰大骂道:“快把东西收好,不然回去抽你的筋,扒你的皮!” 红菱清明的眸中闪过深深的失望,她默默上前捡起地上的城印、诏书以及金令。侧身过去,腰带之上系着一把锋利无比的匕。只见幽冥的寒光一闪,一连串的动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生,顷刻间已是“扑哧”一声,没入慕容成杰的心口。 又是“哧”的一声拔出,温热的鲜血瞬间扑了红菱满面,却比霜雪还要冷。刀锋之上,殷红的血迹,滴滴答答落在了铁索桥老旧的木板之上,如开了一朵朵诡异惨烈的红花。 红菱从未杀过人,连踩死一只蚂蚁尚且不忍心,此番却刺杀了自己的爹爹。当下自个儿亦是愣在当场,全身颤抖得不能自已,恍若寒冬中即将调零的树叶。 慕容成杰极度神色痛楚,一手捂上自己的心口,另一手却仍是紧紧擒住烟落背脊的要害之处,眸中凶光毕露,几乎不能相信地垂眸看着汩汩鲜血自他的胸口淌下。 不,他不能相信,自己竟会死在自己的女儿手中。不,他不甘心,即便是死,他也不会让风离御好过,他要他痛苦生生世世。 风离御眼见慕容成杰受了致命之伤,且手中的力道亦是渐渐涣散,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正待飞身上前救下烟落。 不想,一阵强劲的内力之风,几乎在瞬间将他扫落至地。那是慕容成杰用尽全身最后的内力,出的致命一击。而那样强劲的内力之风,掀起无数块木板,层层递递,在空中激碰碎裂,铁索桥剧烈地摇晃着,出骇人的“嘎吱嘎吱”声,激起桥下浪沙滔天。天地间都似灰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瞧不见。 只听得“啊”的一声惨叫,是烟落。 风离御心中一紧,只觉身体之中最重要的东西被硬生生的抽离般,拽住森冷的铁索,他只瞧见慕容成杰拽住烟落,自铁索桥的缝隙之间,直直坠入那滔天滚滚的怒云江中…… 水波飞溅十尺,迅吞没了她娇小的身躯,怒浪声震十里,瞬间湮没了那撕心裂肺的呼喊,不复听见。 不,他不相信。 他不能相信自己眼睛所见到,所听到的。 他的双眸,睁大,朝着江中望去,却无一丝一毫的神采。 “烟儿……烟儿……”衷戚的呼喊,一声高过一声,一声凄厉过一声,盖过了怒云江上的滔滔水声,在两岸青山间来回穿梭着,久久回荡,挥散不去。 几乎是想也未想,他直欲纵身跃入江中,却腾地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眼前,只余黑暗一片。 心内,只余无尽疼痛。 再无知觉…… 是凌云,一掌劈向了他的背脊,“皇上,得罪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望向滚滚而逝的江水,他的心中亦是闪过沉重的悲恸。抬手,朝天空之中出了一枚明绿色的信号弹。刹那间,怒云江的西倒是鼓声滔天,震耳欲聋。 慕容成杰已死,该是全歼叛军的时候了! 半年后。 这日,烟落徐徐醒来,望着面前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象,不由得怔愣良久。 这里是一间开窗面山的屋子,屋里除了她睡的这张竹制的板床以外,没有一件家具。其余全是大的缸,小的瓮,还有好多竹篓子,一直堆到门口,还有番薯、玉米、花生,墙上挂着几张兽皮和一张看起来有些老旧的弓,还有竹编斗笠之类的东西。 自从她掉落怒云江之后,幸运地被一对老夫妇所救。当时,这对老夫妇似是正巧出门打鱼,以备下过冬的食物。救下她之后,他们便将她带入深山之中自己的家中,悉心照料。 她腹中胎儿脉象极是不稳,日日落红不止,只得卧床休息。日子便这么一天一天的挨过去,横亘四季朝夕。 枫叶红了,大雁南飞,细雪纷飞,万物凋零,再到桃花盛开,燕子飞来筑巢。 只是,每每醒来,烟落总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恍若仍在梦中一般。 望着窗外,日落山间如红河倾倒,漫天殷红无边无际,仿佛要将人吞没一般。心一点一点寂寥下来,寂寥到了极致。 她与风离御,不知为何总是聚少离多。 月儿,圆了一次又一次。 每一日,每一刻,她都心心牵念着,能与他重逢。 微微动一动身子,她惊喜的现,自己的双腿竟是能灵活动了,不再僵硬,不由喜上心来。落江之后,水流湍急,暗礁丛生,万幸的是,她只是左腿撞伤。江水刺骨寒冷,而她腹中的孩子亦是奇迹般的保住了。自然,这也离不开这对老夫妇的神医妙手。靠着自深山雪峰之上中寻来的罕见的益母草,再加上从前莫寻为她调理的身子底子,眼下她的肚子已是越来越大,且胎动频繁,小家伙看起来很是健康。 她又努力地挪动了一下,缓慢移至床边,为了保住腹中胎儿,她一直躺在床上静养,不敢妄动分毫,若是再保不住他们的孩子,她真真是无颜再见他了。长久不着地,双腿在落地的那一刹那,异常酸麻。她咬牙忍住,一步一步地艰难挪至门口。 自从落江受伤后,她还从未走出过这间屋子,不知外边的世界究竟是何样。 她好奇地撩开门帘,朝屋外望去。外面看起来像一个山谷,两面的山峰并不高,却郁郁葱葱,山脚处一条小溪自门前流过。溪流两岸,满是野花,红、黄、蓝、白、紫,五彩缤纷,像织锦般绵延,夕阳洒落,小溪上水波粼粼,俨然是人间仙境。 原来,不知不觉中,春意已浓。 伸手抚上自己的小腹,如今,他们的孩子已经快九个月了,再不会有危险。 那名救她的老妇,此刻正坐在溪边编着竹蓝,看到她正件在门口,忙放下手中的活,疾步跑了过来。双手比划着,做了一个碗状的姿势,又用两指比了比吃饭的样子。目光巡巡落在烟落能下地走路的双腿之上,面露喜色,喉中兴奋的“呀呀”着,举起大拇指,在烟落面前,晃了又晃。 烟落会意一笑,摆摆手,又指一指自己小腹,示意自己并不饿。心中有一股暖流缓缓蔓延,润遍全身。是的,就是这样一对老夫妇,耳不能听,口不能言,救了她的性命,并且日复一日悉心照料着她。 想当初,一开始醒来的时候,她几乎要急疯了,手不能写,也不会比划手势,说的话他们又听不见,亦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她完全与外界隔绝了,如何能不着急? 渐渐地,她才慢慢静下心来,养着伤,保着胎。亦是渐渐地,她才学会了如何与这对聋哑夫妇去沟通。 眼光低低垂落,落在老妇人一双长满老茧的手上。一件洗的挺干净的褪了色的蓝布褂子,一张饱经风霜布满皱纹的脸,再纯朴不过的山中村妇。眸中那一分清澈的真切之情,几欲让她落下泪来。 他们的恩情,她定当涌泉相报。 人生缘分,分离聚散,终有一别。三日后,烟落推却了他们的深情挽留,在他们不舍的眸光之中挥泪而别。 她必须离开,也是时候离开了,将近半年的分别,风离御一定是急疯了。 而她,亦是深深想念着他,一百多个绵思的日日夜夜,只得在梦中依依相见。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对她来说,这半年却像是几个世纪那般漫长。 脚下的山路,深远而又漫长,按照那对老夫妇在沙石之上比画出的地图,她需要翻过眼前的这座山头,才能抵达云州城中亦或是官道之上。原来,那日,水流湍急,她竟是被冲离了那样远。 山间四月,春光锦绣,芳菲无垠,青山含翠,流莺飞舞。 独自走在了干净清爽的小径之上,随手折过几枝新开的紫薇,捧在怀中缓缓走着,衣阙间都沾染了春花的气味。心情愉悦而又轻松。 渐渐地,她的心,又是沉沉突突跳着,**辣的。等了这样久,盼了这样久,她终于要回去了。如何能不兴奋? 因为怀着身孕,她不敢走得太快,是以走走停停,一路极是谨慎小心。 眼看着渐渐天的另一端逐渐泛红,山腰之中偶有几缕炊烟袅袅升起。她舒心一笑,按照那两名老夫妇的指示,山腰间有一座天清寺,她需在天黑之前赶到,稍作休憩,待到明日再继续赶路。 抵达天清寺时,已是乌金坠地。寺中小僧见她怀有身孕,十分客气,忙替她整理了一间干净的厢房,又是备上清淡饭菜,热情招待。苍郁大松掩映着古刹,钟声悠悠,沉香袅袅,令人一夜好眠。 次日,烟落却在一阵人声鼎沸的嘈杂声中幽幽醒转,起身时方才现屋外竟已是人山人海。 再一问,才知今日竟是天清寺的上香日。天清寺是除却留华寺外颇有些名气的大寺庙,远近往来的香客是络绎不绝,极是热闹。 春日的早晨,缥缈的雾霭为这半山之上的庙宇增添了几分神奇的色彩。盘盘虬虬的松柏,色泽深沉的樟木,显得古庙更加幽静,深邃。 她缓缓朝寺外走着,擦肩而过的,是一张张虔诚殷切的脸,满是期待。 一名小僧笑吟吟地迎了上来,双手合十道:“这位施主身怀六甲,可要为腹中孩子求上一签?” 烟落面上微笑着,方想拒绝,却猛然想起了自己曾经在留华寺与映月一道求过一签。心内感慨万千,映月的签文已是一语成谶,那她自己的呢?她本是不信命,可自映月的事后,她不得不信命。 口中客气的朝小僧回礼,她亦是双手合十道:“小师傅,我曾经在留华寺中求过一支姻缘签,只可惜是断签,没有下文。不知这再次求签,可准?” 小僧笑道:“那夫人今儿个真是来对了,留华寺中的慧远住持云游四海,南下讲经,如今正在鄙寺之中讲经。夫人大可以去问上一问。” 慧远住持?烟落略略思索了下,好似当日自已撞签后去解签之时,那名解签的长者曾经如是说过,“施主,你看。这支签已是断裂,后来又重新补上的。只是补签之人,可能忘了将签上内容填补齐全。老衲阅历尚浅,确实不曾见过。鄙寺慧远主持见多识广,或许他见过此签,也未曾可知。只可惜,慧远主持已南下游历讲经,行踪飘忽不定,归期尚且不知。” 说的便是指慧远住持,既然今日如此巧,撞上了慧远住持在天清寺中讲经,她便去问上一问。 随着小僧的指引,她转过一处高大雅伟的九龙壁,走过几处略有些斑驳的古墙壁,来到了天王殿后的一处禅房中,门口松柏成荫,看起来极是静谧。 推门而入,只见一名老者身穿佛衣,盘腿而坐。古铜色的脸孔之上,满是深刻的皱纹,许是常年游历讲经所致。一双亮光闪闪的眼睛,下巴之上飘拂着一把苍白的络腮大胡须。 瞧见烟落入来,他温和问道:“施主,有何所求?”声音如洪钟一般响亮。 烟落走近一步,双手合十,诚心的拜了拜,因着身形臃肿,不便多礼,她便直接问道:“慧远住持,信女曾在留华寺中无意撞得一签,无奈只有半支签文,不得其解。今日慧远住持在此,特来相问。” 慧远住持和颜悦色道:“哦,原是这样,施主请讲。” 烟落道:“断签上阙为‘隔牗风惊竹,开门雪满山。’” 慧远住持凝神仔细想一想,伸手抚一抚自个儿花白的胡须,颔道:“恩,老衲的确见过此签。不知施主当时所求的是什么?” 烟落眸光定定,心中念及风离御,似有万千柔情的流光一转,唇边已是含笑,道:“当时,求的是姻缘。” 慧远住持微微一笑,道:“施主,此签全文为,‘隔牗风惊竹,开门雪满山。阖目听风暖,始知春已来。’若是求姻缘,可以是上签,也可以是下签,但看施主的智慧与心境了。此签从未有人抽中,看来与施主十分有缘啊。” 烟落听得仍是懵懵懂懂,初升的阳光透过菱格状的香樟木窗棱,耀上了她的眉眼间,她浓密又蜷曲的睫毛微微颤动着,满面疑惑地问道:“但请慧远住持详解。” 慧远住持意味深长地看了烟落一眼,徐徐才道:“窗外吹动的风惊动了室内的竹子,打开门,外面已满山遍野皆是雪。闭上你的眼睛,用心去倾听风温暖的声音,你会现其实春天已经来临。意在指施主凡事不要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要用心去聆听,大雪覆盖只是蒙蔽的假象,其实属于你的春天早就来临。而这一分春意,能否把握得住,便在于施主您的智慧与心境了,如果您始终看不清真相,这姻缘便是下签。若是施主心若明镜,那这姻缘便是上签。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言罢,慧远住持阖上双目,双手合十,低拨动着手中的佛珠,口中念念有词。 烟落福身致谢,缓缓退出禅房。 然,心中却是激荡起伏,难以平复。 原来,她的命运,也早就寓意在此签文之中了。“阖目听风暖,始知春已来。”不要相信眼睛所见到的,要用心去聆听。若不是她总不相信风离御的真心,害怕他介怀上一代的恩怨,又何至于落入慕容成杰的圈套之中?又何至于现在的分离? 她与他,几经波折,几次失之交臂。 原来,她与他的命运,始终是掌握在她自己手中的,按着慧远住持所说的那般,可以是上签,也可以是下签。 她应该庆幸的,因为她的命运犹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她应该庆幸的,因为她现在知晓还不算太晚。 她应该庆幸的,因为风离御始终对她执着如一。 徐徐走下山,回,是潮潮汹涌的信男信女们,攒动的人头,黑压压的一片,一直延伸至半山腰。他们的脸上满满皆是对未来的憧憬与希望。正如她此刻一般。 伸手抚上自己蒙了些许朝露微凉的面颊,春日的阳光暖洋洋地晒在了身上,仿佛有一股春水蜿蜒滋润上心田,整颗心就这样柔软了下去,滋生出了最柔嫩而鲜艳的三春花瓣。 陌上花开,姹紫嫣红。 你是否还在那山花烂漫之处,等着我? 淡淡的相思,淡淡的期待,淡淡的寂寞,交杂在了心间,最终化为了急切。 她迫不及待地向山下赶去,想不到天清寺的山脚之下,竟是绵长的官道,官道两旁是高大的柳树,一路延伸至看不见的尽头。 她寻思着,若是去云州州府差人通传,很难证实自己皇后的身份,难免生出事端。且经历慕容成杰圈套一事,她亦不敢再轻易相信外人,万一还有叛逆余党,或者反皇朝组织,再落入圈套便不好了。所以,只有寻到官道,一路载车前往晋都,晋都府尹是柳云若的父亲柳正言,自小相识,必定不会有差错,可确保万无一失。 想着想着,只见一辆满载着布匹的马车徐徐经过。她一臂拦下,才知这辆马车是去越州的,赶车的大婶见她身怀六甲,二话不说,便愿意载她一程,先到了越州附近的岔道口再作打算。 日光渐盛,半暖半凉的风慵懒无力地吹拂着,炫目的阳光隔着树影斑驳洒下,渐渐晒得烟落有些虚脱口渴。她忍不住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扇着自己,有细蒙蒙地染着金色的尘灰随着她的扇动细细飞扬。 赶车的大婶回过头来,露出一丝至真淳扑的笑容,关切问道:“闺女,你是不是口渴了?前面有个凉茶铺子,到了那我们停下马车,歇一会。” 烟落颔笑道:“谢谢你,大婶。” 赶车的大婶望一眼烟落凸显的肚子,面露忧色道:“你就叫我庆嫂罢。闺女,你快要生了罢?你的夫君呢?” 烟落低看着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心中暖意融融,伸手轻轻抚摸着那凸起,柔声道:“还有一个月才生呢,小家伙其实挺乖的,总是在肚子中翻滚着,可有意思了。” 庆嫂笑道:“那九成是个闺女。我呀,生了五个,经验丰富着呢,但几到了这个时候,不折腾娘亲,只是翻滚着的,多半是个闺女。” 春光锦绣如织如画,仿佛凝了一天一地的明媚云霞。 烟落美丽的脸上洋溢起了幸福的微笑,烂漫有如身周无边的春色。女儿么?那真好,无忧有先天性心悸之症,需要莫寻的照拂,不能常常伴在她的身边,所以上天又赐给了她一个女儿,慰藉她的思念之苦。抬眸远远望去,不远处,满是青翠稻田与灿烂如金的油菜花,如一道天然的锦画,绵延不绝,无限延伸着。 看来今年,定是个丰收之年。风晋皇朝,定会越来越繁盛。 庆嫂一边赶着马车,一边转问道:“闺女,路上有些颠簸,你可受得了?” 烟落轻轻颔。她回家心切,一刻都等不了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