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佩令》 一 母亲无子。父亲将我交给她抚养。父亲说,这样她不会太寂寞。 第一次见到母亲是在仲春时节。漫天柳絮乱舞,似极腊月飞雪,然触碰之下却没有冰冷的感觉。母亲和父亲一起来到我生母居住的小院。我生母罗氏为妾室,却一向独得父亲喜爱,共生育了四个子女。我是长子。在我出生后数年,又有了弟弟宝光,妹妹宝锦、宝仪。 母亲来时,我正抽了柳条玩耍。一条湖绿襦裙飘然到了我身边,引起了我的注意。裙摆轻飘飘的在风中微扬,一双葱绿平头小花履于裙下若隐若现。我顺着裙裥抬头,迎上了母亲温柔的眼波。 母亲头上只插了一支碧玉簪,束住满头青丝,身着嫩黄小袖,胸间浅粉丝绦垂至裙摆,似早春里随风摇曳的柔嫩柳条,平添几分飘逸。并非倾国倾城的容颜,却有着绝佳的气度。年幼的我尚不知优雅为何物,只觉她似一道柔风,吹皱了一池春水。见我看她,她微微一笑。 她将我带回了她住的精致院落,而我很自然的接受了这一改变。父亲说,这就叫投缘。我慢慢长大,府里为我请了蒙师,我却仍喜欢和母亲待在一起。在我眼里,母亲永远是睿智和雍容的代名词:举止从容,谈吐优雅,总是轻易让人沉醉。在她身边,连肆意的风都仿佛安静了下来。我尤其喜欢她淡定清柔的目光,光华内敛,不经意的扫过,让人如沐春风。然她眼中偶然的精光乍现,亦可让人遍体生寒。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哎呀,这人莫不是见过母亲?”母亲教我读诗词时我不禁惊呼,这分明是我第一次见到母亲时的写照。 “你这孩子,”母亲淡淡一笑,“愈的油嘴滑舌了。” “这分明是写的母亲嘛。”我申辩道。 “净说傻话。”母亲轻点我额头。“今天就学到这儿,去玩吧。” 我高兴的放下书本,跑去院中玩耍。 夏日里,母亲院中满是深深浅浅的绿。阳光透过叶间缝隙,在房前青砖上投下一片斑驳。墙角的阴凉处,唐妈妈养的小白猫懒洋洋的躺着打盹。我悄悄靠近,猛然揪住了她的尾巴。小猫“喵呜”一声惨叫,窜到了树上,睁大了惊恐的眼睛瞪着我。 “盛宝华!小兔崽子!那猫儿招你惹你了,净去欺负她!”唐妈妈闻声冲出来,气急败坏的挥舞着抹布追打我。 我大笑着翻窗逃走,躲进了屋里。唐妈妈是母亲的贴身侍女,最是疼我。我知道她不会认真和我生气。果然,唐妈妈骂了一会儿,悻悻的走开了。我偷笑着待她走远,这才直起身伸展筋骨,一伸一展间便在屋里扬起一阵灰尘。这时我注意到,这间屋子我从未进来过。 我站在屋子中央四下打量。屋里颇为阴暗,到处堆了东西,大约是母亲放置杂物的地方。门边柳条筐里密密麻麻插了不少画轴;靠墙的架子上堆着我叫不出名字的古物,地上则散放着灯台、风炉等物;近窗的矮几上摆了一张琴和一个红漆描金匣子。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已蒙尘,像一些失落的记忆。 我胡乱翻看了一会儿,最终向矮几上的描金匣子走去。打开匣子,里面有一把角梳,一柄团扇和厚厚一本册子。角梳断了几根梳齿,周身散布着黯淡而柔和的光泽,显是用旧之物。团扇上的细白绢布微微泛黄。有人在扇面上用墨笔题了几句诗:“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 字迹清丽洒脱,与母亲的字依稀有些相似,却又多了几分浑厚的力道。放下扇子,我翻开那本书细看,书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我看不懂的符号。过了很久,我才知道那是本乐谱----那已是后话。彼时不通音律的我只认出这乐谱和在扇上的题诗是同一个人的笔迹。书页的空白处不时出现一些朱笔批注。批注的字体清秀工整,正是母亲的字。 看完匣子,我开始摆弄几上那把古旧的琴。这琴想来年代久远,拭去琴身上的灰尘,黯淡的色泽在阴暗的光线下隐隐流转,似有灵气。琴身上隐约可见梅花状的断纹。手指在琴弦上一拂,琴弦微颤,尘埃微扬,出嘤嘤嗡嗡的声响。我从未听过如此空灵圆润的音色。我断定此琴绝非俗物。我忽的记起父亲说过,母亲的琴技天下无双。不知为何,我从未听过母亲抚琴。 我抱起琴去找母亲。母亲看到我怀中的琴,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又跑哪儿捣乱去了。” 说话时她神色如常,可我却捕捉到她平静外表下的一丝慌乱。我拉着母亲的手问:“母亲为什么不弹琴了?” “太久没碰,都已经忘了。”母亲淡淡道。 “怎么会忘呢?都说母亲弹得极好呢。” “你听谁说的?” “父亲说的。” “他懂什么,就知道胡说八道。”母亲抚过琴身上的梅花断,神色忡怔。好一会儿,她开始微笑:“宝华想学吗?” 我点头。 母亲调好了琴,握住我的手,轻轻替我把手指放在该放的位置。各归各位后,母亲微笑着示意我尝试。我指尖一动,一串清亮的琴音流淌。母亲满含笑意的问我:“喜欢吗?” “喜欢。”我回答。 从那以后,我便跟着母亲学琴。可惜,母亲从不肯为我示范。有一次我忍不住报怨:你不给我示范一次,我怎么知道应该是什么样的风格?回答我的是母亲长时间的沉默。我有些不安,我说错话了么?我惹她生气了么?但她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我去母亲那里,见母亲面前是大大小小数十个盛了水的淡青色瓷碗。母亲手执乌木镶银的筷子。见我来了,她微微一笑,低头用筷子在碗上敲击起来,声音清脆。每个碗中的水量不同,音色也不同,敲打之下,竟可成调,正是昨天教我的那支曲子。她一曲奏完,轻声笑问:“现在可知道了?” 我点头。以后母亲便用这种方式示范。我终在母亲的固执前败下阵来。我想母亲的技艺大约真的已成绝响。 我疑惑于母亲的执拗。她为何要对这项才艺如此抗拒?后来偶然去翻母亲的藏书,无意中看到一个故事,长久以来的疑问终于让我窥出了端倪。有位很有名的琴师因为一位知音死去便誓不碰琴。那位琴师以此表示对知音的敬意。毕竟,知音难求。我怅然抛书,心里掠过一丝恍然:母亲是否也用这种方式缅怀她的知音? 我学得很快,乐谱上的不少曲目我都会了。这天按乐谱的顺序,母亲该教我《清平调》。谁知母亲只扫了一眼乐谱,淡然道:“我有些累了,今天到此为止罢。” 次日我去,母亲教的却是写在《清平调》后面那《落雁》。学完《落雁》,母亲开始教我《醉渔》。之后是《催马》……母亲似是忘记了那《清平调》。或者,表面的淡忘是因为心底有着过于深刻的烙印,所以不能有任何触碰? 习琴之余,我偶而会一页页的翻阅那本乐谱,仿佛那些纸张间藏有母亲记忆深处的隐秘。写乐谱的人可是母亲的知音?他是谁? 在我又一次翻看乐谱时,一张纸片从书里飘落。我拾起来一看,认出是乐谱撰写者的字迹。他在纸片上写了一行草书:“吾今方知,对牛弹琴尚未足悲。可悲者,牛对琴弹是也。” 纸的下方是寥寥数笔勾出的一个简单却形象的牛头。牛头旁注四个小字:“戏赠吾徒”。这张纸上同样有母亲的批注。那行字旁是母亲用朱笔写就的三个龙飞凤舞的张扬大字:“大狗屁!” 这张纸已经泛黄脆,算来应是母亲少年时所有。我不敢相信母亲会写下这样三个粗俗的字眼;但我却可以想象,少女时代的母亲是如何浅笑着看完这张条子,又是以何种顽皮的神情提笔写下了那三个字。原来一向娴静高贵的母亲亦曾有过嬉笑怒骂的恣意年华。 二 父亲与母亲并不相爱。 年岁稍长,我便了解到这一事实。 父亲的个性与母亲大相径庭。父亲出身草莽,文才平平,又是极喜欢热闹的人。要是高兴起来,他会扯着嗓门大声嚷嚷。我总是不明白,这样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怎么可以相处那么多年? 母亲与父亲有同门之谊。她十九岁嫁与父亲,从此风雨同舟,陪伴父亲从一个无名小卒到现在名震天下的定南王。父亲能有今天,母亲功不可没。且不说父亲的不少肱股之臣都曾是跟随母亲的旧人,母亲自己亦随父亲四处征战。母亲的智计世间难有匹敌。没有母亲运筹帷幄,父亲的许多战役绝难如此轻易取胜。母亲医术高,父亲手下的不少将士都在母亲医治下死里逃生。不过若没有父亲,母亲亦不可能成功。战场上瞬息万变,母亲再聪明绝顶也无法计算每一个细微的变化。这时就需要父亲的灵活应变。父亲总是冲锋在前,为母亲挡去一切险恶。听父亲的心腹部将计叔叔说,有好几次母亲险些在乱军中丧命,全靠父亲不顾凶险,浴血奋战才护得母亲周全。计叔叔说,他们的配合堪称天衣无缝,珠联壁合。 他们互相信赖,彼此依存,但也仅止于此。父亲常来探望母亲,有时谈军国之事,有时闲话家常,却从不留宿。他们像合作伙伴,像知心密友,却绝不像夫妻。 父亲与我生母在一起时却不是这样。他会和我生母说笑,会用大手揉乱她鬓边的头,高兴时还会一把抱起她转圈。父亲对母亲从无这样的举动。他对母亲更多的是客气,兴许还有几分敬畏。母亲与我生母不常见面,但相互间客气友好,从无别家妻妾间争风吃醋的事。她也甚少过问家事,由我生母全权打理。母亲总是给予我生母极大的尊重,甚至让家人们待以正室的礼遇。 听唐妈妈说,当年还是母亲主动下嫁给父亲这个没有背景又不识字的年轻人。我不知道是什么促使母亲做出这个决定,肯定不是爱情。人们都说定南王妃慧眼识英雄,可我觉得她并不幸福。夜凉如水时,母亲会对着一轮冷月呆。这时我总想问她,是否会为当初的决定后悔? 夜空中的冰轮似极了母亲置于匣中的旧团扇。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母亲可是思念在扇上题诗的人?他与母亲有过怎样的故事? ***************** 我的生母在我九岁那年过世。她把我的弟妹都托付给了母亲。 那天晚上,父亲一人抱头蹲在我生母的院中一言不。母亲走上前,把手轻轻放在父亲肩上。父亲抓着母亲的衣袖失声痛哭。母亲由他扯着衣袖,任他把眼泪鼻涕抹在了青白色的织锦缎上。她另一只手柔柔的抚摸他的头顶,轻声唤:“师兄。” 他们在一起很多年了,母亲却还是只叫他师兄。 父亲哭了大半夜,终于平静下来。他对母亲说:“谢谢。” 母亲仅仅点了一下头:“孩子们都等着师兄呢。” 我的三个弟妹都搬来与母亲同住。父亲却仍住在与我生母住过的小院。母亲体弱,同时要顾及四个孩子不免吃力。尤其是弟弟光顽劣异常,常对照顾他的人恶言相向。母亲罕见的遇到了智慧无法解决的问题。为此父亲不得不常往母亲处走动。虽然他所能做的,只是把宝光从树上揪下来揍上一顿。 父亲算得上长情的人。他在我生母过世后的几年里没有纳任何新人。无事之际,他也只是来母亲这里呆上一整天,到日落时才回自己住处。 只要我们不淘气得过份,父亲其实是喜欢和我们玩闹的。他常站在院中,任我们在他身上摸爬扭打也不移动半寸。母亲显然不欣赏他的做法,不会多说什么。这时,父亲总是摸摸鼻子,摆上一脸讨好的笑容。母亲也只好一笑置之。他们就这样相敬如宾,井水不犯河水。 我十二岁那年的上元节,父亲见母亲终年辛劳,颇有些过意不去,提出陪母亲上街观灯。母亲是不喜热闹的。可父亲说母亲应该多出去沾些人气。他还说,不带孩子的话,并不会太吵。母亲见父亲坚持,只得接受了他的好意,两人换了衣服便出府去了。 两人直到夜深犹未回来。唐妈妈先还打趣说这两人莫不是呆王八看绿豆,总算对上眼了?可到三更仍不见两人踪影,唐妈妈不由慌了神。父亲母亲都不是任性妄为的人,这时灯会早该散了却还不见回来,定是出事了。 府中的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唐妈妈让人连夜去请父亲的心腹大将。计叔叔马上带人在城里找人。柳婶婶则着手加强府中戒备,随时待命。大家的担心并非空穴来风。因为父亲母亲有一个强劲的敌人,济北王吴放。 济北王雄踞北方,父亲母亲曾有数次被他逼入险境。平时只要有个风吹草动,便会有人怀疑是否是济北王谋害父亲母亲的另一个阴谋。 到了第二天中午,父亲母亲才有了消息。父亲和计叔叔是在一连串的高声喧哗中带着母亲回来的。父亲一进门就开始怒吼:“请大夫!快请大夫!快去找冷凝!” 冷叔叔的医术不在母亲之下,曾多次救回母亲性命。 父亲大步走进,怀中抱着母亲。母亲脸色乌青,竟是中了剧毒。在计叔叔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们终于弄清了事情始末。有人竟然行刺微服的定南王夫妇!父亲护着母亲逃进了一间小楼困了一整夜。直到今晨天亮,父亲才冒险突围。我们以为刺客对母亲用了毒,父亲却苦笑说,若是刺客干的只怕还少些麻烦。毒是母亲自己下的。母亲多病,身上总带着药。谁也没留意过母亲随身带的药品中混有如此猛烈的毒药。 其实我们早该想到的。母亲屡经战阵,绝不会让人有机会挟持她威胁父亲。父亲说,他带着母亲突围时有人击了母亲一掌。母亲一口毒血喷在了那人脸上,那人立时便痛得在地上打滚。一张脸一会儿便烂出几个窟窿。 父亲说完,气急败坏的一拍桌子:“这女人疯了,哪有这样玩命的!” 冷叔叔早已赶来,却也束手无策。母亲的医术或许不及他,可她配制的奇门毒药却极是厉害,不是一时半会能够解的。父亲焦急的在屋里踱来踱去,一遍又一遍的问:“真的没法解吗?” 唐妈妈自作主张带来了我三个弟妹,说也许是见母亲最后一面。宝锦、宝仪见着母亲的脸色已吓呆了,嘤嘤嗡嗡的哭了起来。宝光抓着我的手问:“母亲会死吗?我不要母亲死。” 我埋头苦思,忽的灵光一现,大声道:“我知道母亲把解药放在哪里!” 我冲进母亲存放秘药的暗室,找到放各种解毒药的那只箱子。打开箱子,里面有二十来个形状各异,颜色不一的瓶子。母亲没有贴标签的习惯,所有的提示,都在这些瓶子上。我努力回想母亲平日的做法:“慢性毒的解药是圆形瓶子,作快的是方瓶装;立蚀人肌肤,毒性相当猛烈,应是深青色瓶子;母亲为了保存药性及随身携带方便,定是制成丸药,解药瓶用红色塞子标记……”谢天谢地,我迅找到了要找的那瓶药。 我捧了药,飞奔回母亲床前要让母亲服药。一只手攫住了我,是父亲。父亲还保持着基本的冷静。他哑着嗓子道:“宝华,你肯定是这瓶么?用错了,害的是你母亲的性命。” “这是唯一的机会!”我急道,“用错了,我给母亲抵命!” 父亲闻言,沉默片刻后决然道:“好,就赌这一次。” 父亲扶着母亲肩膀,我小心喂母亲服下。然后,是漫长的等待。解药的效果比毒药来得慢多了,我们只能不安的守着母亲,祈祷那是正确的解药。父亲十分担心,不住摩娑母亲的手,或是为母亲擦去额上汗水。 三 我们赌对了。母亲脸上的乌青渐渐褪去。她脸色苍白,双眉紧皱,额上不时沁出冷汗,似乎很痛苦,但总算脱离了危险。我、父亲还有冷叔叔俱松了口气。冷叔叔说:“毒是解了。不过她挨了一掌,伤势不轻,还不算完全脱离危险。” “早知道这女人脑袋不正常,只是没想到她疯得这么厉害。这是往自己身上招呼的东西么?也怪我大意,竟没留意到她什么时候服的毒。”父亲叹息了一会儿又问:“她的伤要紧么?” “你该谢谢打她那掌的人。那人掌力甚重,逼得她一口血急喷出来,否则毒血在口中积留,现在脸上有窟窿的恐怕就是尊夫人了。”冷叔叔道。 “还谢他?***,老婆都快给我打没了。我呸!”父亲狠狠啐了一口,多年不用的粗话也溜了出来。“没把他们千刀万剐已经很客气了。” “那些人怎么处理是你们的事,我不管。”冷叔叔温言笑道。“不过提醒你一声。这毒对身体损害极大。她那个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样颠来倒去的折腾,也不知会不会造成什么不良后果。你以后多留意些。” 父亲看着床上的母亲,坚决道:“以后绝不许这女人再去搞什么毒药!” 母亲昏睡了几天才完全清醒。这在期间,我与父亲一直守在她床前。有天夜里,我正坐在床边读书,她身子轻轻动了一下。大约是牵动了伤处,她眉心微蹙。 “母亲?”我唤道。 她嘴唇微动,滑出一声低喃:“师父。” 我心一震,见母亲眼角似有一点晶莹落下。 父亲从桌旁直起身来问:“她是不是想要什么?” 我摇摇头:“没听清楚。” 父亲坐了回去,出了一会神,轻声对我道:“不早了,宝华你先去休息罢。” “可是……” “一切有我。”父亲用他粗大的手胡乱揉着我的头顶。“小孩子应该早点睡,不然不长个子。” “那父亲呢?”我小声问。他也很久没休息了。 “我没关系。”父亲简单道。他一边说,一边替母亲掖了掖被子。 我不再说什么,默默退了出去。在回廊上遇上了送参汤来的唐妈妈。唐妈妈问:“你父亲还守在那儿?” 我点头。 “我只道这两人一个没心,一个没肺,原来……”唐妈妈轻轻叹了一声,没有说下去。 我回过头,与唐妈妈一起静默的观望窗上父亲的剪影。良久,我也轻轻一叹。 “小兔崽子,你又叹什么?”唐妈妈笑了。 “没什么。”我往自己房间走去。情也好,义也罢,都不与旁人相干。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寂寞从来只属于自己。 ********************* 母亲后来告诉我说,她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父亲趴在床沿酣睡的脸。父亲额前的乱覆盖了他微皱的眉。父亲长得不怎么好看,趴在床边时睡觉时更是一塌糊涂。母亲却说,那天看着父亲,觉得心里忽的就安定了下来。 我没有告诉母亲,她醒来时我正站在门外。我看见母亲的手缓慢的为父亲拂开了额前的乱。父亲含糊的低语了一句,睁开了眼。他惺松的眼迎上了母亲明澈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笑。 父亲揉着眼睛道:“醒了?” 母亲轻轻点头:“辛苦师兄了。” “跟我客气什么。”父亲笑道。 他见母亲挣扎着想起身,连忙扶了她靠在床头软垫上。父亲说:“胸口还痛么?我看你睡着觉都在哭鼻子,枕上湿了一大片,想来够呛。” 母亲回避着父亲的目光,微笑道:“让你们担心了。” “女人,你差点吓死我们。几个孩子生怕你又出状况,压根不让冷凝回家。”父亲道,“唐糖煮了粥,你先吃点?” 母亲不语,只是抬头一笑。 父亲端过粥碗,见母亲活动不便,便一勺一勺的喂母亲喝粥。母亲显然不习惯父亲的举动,全身紧绷,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张嘴。见母亲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父亲笑出了声,似乎很喜欢母亲的窘迫。 母亲看看父亲,又看看他手里的勺子,也不由一笑。她不再扭捏,低头就着父亲手中的勺子慢慢喝粥。 我站在门外看了许久,轻轻掩上了房门。历过一场生死,父亲母亲之间似乎有了些微妙的变化。那一刻,我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 这次事件令母亲元气大伤,堪堪过了半载才基本恢复。 仲夏的夜里总是闷热的。我图凉快,央唐妈妈在院里大树下面张了凉榻。院中凉风习习,树上蝉鸣声声,半空中不时有一两只流萤晃过。我躺在榻上,听母亲一边轻摇扇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故事。母亲总是知道怎样把一个平淡的故事讲得引人入胜,让人愈的不忍入睡。那天一连听母亲讲了七、八个故事,我才迷糊着睡去。朦胧中,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接着是母亲的含笑的话语:“师兄怎么过来了?” 我已然模糊的意识里一个念头昏昏沉沉的闪过,父亲怎么这么晚还过来? 次日清早,我起身时看见晨光熹微中父亲自母亲房里走出。看到我,父亲愣了一下,随后搔搔头,嘿嘿笑着走开。回廊上,唐妈妈惊讶的咣当一声摔了铜盆。我转过头,见母亲倚窗而立,神色安详的目送父亲远去。 **************** “宝华,你看见我平日用的那支笔了么?”母亲秀眉微蹙,低头看着手中崭新的紫毫笔。 “那支笔太旧,我已替母亲换成新的了。”我回答说。母亲那支三紫七羊兼毫笔的毫毛早脱落了不少,她却一直没有更换。 “原来如此。”母亲笑笑,用温水泡开笔锋。她醮了墨,把那支笔翻来复去看了半晌,却未在纸上落下一字。 “母亲不喜欢这支笔?”我不安的问。我精心挑选的紫毫难道不如母亲那支旧笔? “这笔很好。不过原先那支用顺了手,新的反而有点不习惯了。”母亲回过神,微笑着提笔,开始在铺开的白纸上写字。 “母亲对父亲也是如此吗?”鬼使神差的,我脱口问出埋在心底许久的疑问。 母亲手一抖,笔尖上一滴墨汁滴落在白纸上。一点浓黑在雪白里突兀的蔓延。她抬头看我,难以置信的问:“你说什么?” “母亲对父亲是不是也如对那支旧笔?不见得喜欢,只是习惯了,所以不愿更换?” “啪!”母亲的脸沉了下来,把笔重重往桌上一搁:“你出去。” “母亲……” “我叫你出去。”母亲冷冷道。 母亲对我一向和蔼,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过,却为我一句无心的问话大脾气。她的行为激起了我的怒气。愤愤中,我摔门而出。 四 之后的半个月,我赌气不理母亲。而母亲亦拒绝与我说话。我故意不念书,不修边幅,欺负几个弟妹……我在等,等待母亲看不顺眼,指责我,向我认输。但母亲没有。她对我视而不见。她不再过问我的课业,不再教我弹琴,更不再对我嘘寒问暖。甚至我当着她的面剪断那把梅花断古琴的一根琴弦时她也无动于衷。那样珍贵的古琴,她却可以无视它的存在!她的漠视让我出离愤怒。我恨她冷漠的态度,更恨她不肯正视自己的真心。 没人能停止我与母亲之间无声的战斗。除了父亲…… 父亲把我带到城里一家酒楼谈话。酒楼不大,也不怎么干净。来来往往的都是不怎么富裕的平民。我坐在里面只觉得浑身不自在。父亲却怡然自乐,仿佛他本就是其中的一员。他叫了一壶酒,一碟炙牛肉,一碟盐水煮蚕豆。他倒了两杯酒,一杯推给我,自己端起另一杯一口饮尽。之后,他满意的咂咂嘴:“痛快。” 见他笑吟吟的看着我,我不服输的抓起酒杯猛灌一口。入口是一片火辣,直烧得胸口痛。我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父亲对着我的狼狈模样哈哈大笑:“还是个孩子呢。” “我不是孩子了。”我对着他大叫。 “好好好,不是孩子不是孩子。”父亲忍着笑摆手道,“来来来,咱们说正事。你和你母亲闹什么别扭?” 我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了父亲。我想父亲听了定会生气。不料父亲只是爽朗一笑:“搞出这么大动静,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这么点子事也能吵得翻天动地。你们还真是母子,脾气一般的倔。” “你不生气?”我有点惊奇。父亲是胸襟广博如大海还是神经比水桶粗? “有什么可气的?你说的未必不是事实。只有你母亲那死心眼才会跟你认真。”父亲抓了一把豆子丢入口中,满不在乎道。 “可是……你不在意母亲心里还有别人?”我更为惊讶,父亲竟一直是知道的。 父亲沉吟片刻,慢慢道:“傻孩子,你觉得你母亲心里还装个谁很重要么?我和你母亲,不止一次把性命交到彼此的手上,这样的情谊还不够么?我们都曾经失去了很多,不想失去更多。所以,我们懂得体谅,懂得宽容。” “那母亲……” 父亲慢慢剥着已煮得软的蚕豆外皮,悠悠道:“唔,你母亲曾经爱过一个人。” 夕阳斜斜映在父亲脸上,他眯起眼睛,似乎沉浸在一个久远的世界里。我按捺下紧张,无声的等待着他的解释。酒楼喧闹如故,却有一股静谧在我们之间流淌。良久,父亲才开始讲述已被母亲尘封许久的往事。从父亲口中,我知道了母亲的过去,我一直寻觅的故事…… 确如我所猜测,母亲当年曾对一个人相思入骨。那人于母亲,是师长,如父兄。曾经,他是母亲生命中的全部主题。他生性淡泊,母亲便学着然世外;他希望母亲有一颗仁心,母亲便勤习医术,治病救人;他擅音律,母亲刻苦练琴,只为博他一顾…… 然师徒名分是两人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何况那人已有妻室。母亲的所有努力都只是徒然,注定等不到结果。最终母亲黯然退出,远走未南。 或许为了停止思念,母亲不断的追逐权力。因为在无尽的纷争中,便再没有空隙烦恼心伤。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那人不能理解为何原先恬淡安详的女子会变得如此热衷名利?于是渐行渐远,形同陌路成了必然的结局。 那人终究没有忘记母亲。当母亲身处险境时,他出手相救。母亲得救,他却身死,化作母亲心上永久的伤痛。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母亲封闭了关于他的一切,他送的角梳,他题过诗的团扇,以及他教给母亲的那曲《清平调》…… 余辉散尽,父亲饮尽杯中残酒,结束了母亲的故事。我静默的回味着这并不复杂的故事中所蕴含的深刻感情。 起身时,父亲说:“回去了,向你母亲赔个不是,别再让她伤心。” 我点头。 看见我与父亲一同回府,母亲便似洞察了一切。我向她道歉时,她只是轻轻摇,止住了我将要说出的话。 每年清明,父亲会单独陪母亲去南方扫墓。我试探着问母亲,是否我可以同去?母亲轻轻一叹,没有反对。 我们一路行了许多天,一直到了颖州定县。那人的墓就在定县城外。父亲说,多年前他们曾在那里有过一场激战。 墓建得并不华丽,朴实得近乎寒酸,白色石碑上篆刻“白池之墓”四字。墓碑周围竹影婆娑,坟头上山花烂漫,已看不出当年的惨烈。 竹树是父母每年来种下的,经过这许多年已成了一片葱茏竹林。父亲拔去了坟前一些杂草,清理出一片空地。母亲带了一壶清酒,倾在坟前。然后两人静静坐着,各自想着心事。 母亲平日甚少饮酒,这天却会一杯接一杯的喝闷酒。父亲并不阻止,只在母亲喝得过多时才夺过她的酒壶。母亲并不反抗,只是沉默。 黄昏将近时,母亲终于起身:“回去罢。” 父亲点头,默默去牵马。我陪着母亲步出竹林。竹林外是乡野的详和景致。一片又一片的梯田,一缕又一缕的炊烟。远处几个孩子嬉笑着在放风筝。母亲仰望着天际的风筝,忽然道:“宝华,你还记得唐妈妈以前教你的那歌谣么?” 我点头。六岁那年春天,父亲做了架风车给我。我高兴的拿了风车在树下转圈子,边跑边唱着歌。我唱的是偶然从唐妈妈那里听来的歌谣。那天母亲手中拿着父亲的一叠公文,缓步从游廊经过。 她走过小院时,唐妈妈的笑脸僵硬起来。她忐忑唤了声:“夫人。”母亲漫不经心的点点头,目光仍停留在手中的文件上,匆匆消失在回廊的尽头。我原以为母亲根本没注意我那天唱了什么,不想隔了那么多年,母亲还记得那么清楚。 “唱给母亲听听好吗?”母亲轻轻道。 我答应着,和着轻柔的晚风扬声唱了起来: “春晴也好, 春阴也好, 著些儿、春雨越好。 春雨如丝, 绣出花枝红袅, 怎奈他、孟婆合皂。 梅花风小, 杏花风小, 海棠风、蓦的寒峭。 岁岁春光, 被二十四风吹老。 楝花风、尔且慢到。” 母亲安静的听着,良久幽幽叹了口气。父亲牵来了马。母亲走上前,对他淡淡一笑。父亲握住母亲的手,扶她上马。二人骑马,绝尘而去。 轻挽缰绳,我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竹林。墓碑已隐在了竹枝深处,再也寻不见。我轻轻一叹,循着父母的马蹄声远去。 岁岁春光,已被二十四风吹老。 (完) 第一章 良辰美景奈何天 林远第一次见到白殊华是在唐家,那个传说中美艳无双的女人。 那年,林远刚满十五岁,与父亲一道为唐家主人贺寿。 桃李纷飞的时节,雕梁画栋的背景,风华绝代的女子分花拂柳而来。乌如云,明眸皓齿,衣袂生风,掠过他身侧时眼波微转,含笑施礼。面对这如玉容颜,林远只觉今日今时的春光竟是黯淡如许。 唐、林两家本为世交,世兄唐傲也不避人,面带温柔笑意携了那美丽女子的手向他介绍:“这是内子。” 林远恍然,这就是白殊华----唐傲放弃一切也要娶的女子。他忙起身见礼:“嫂夫人。” 唐家的少夫人微笑却腼腆的还礼,温顺的在唐傲身侧坐下。林远也随即重新入座,神色如常的与唐傲谈天说地,装作不经意的,偶尔淡淡扫过依在唐傲身旁的白殊华。他们夫妇成婚已一载,眉宇间却仍是化不开的情意。 当然,这并不是指两人在林远面前如何亲热。事实上,殊华只是陪坐在侧,并不参与两个男人的谈话,更无任何亲密动作。她只是将满含笑意的注视着侃侃而谈的丈夫。她清亮的双眸亦会时而转去追逐亭外纷落的桃花。偶尔,她与林远目光相碰,便微笑着略略垂头以示敬意。 粉红的桃花飘落在她雪白的衣衫上,她素手微伸,轻柔拂落,姿态优雅动人。而后落花不断飞落,拂之又满,她遂温柔一笑,不再拂了。 人面桃花相映红。 林远这才知道,原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并非文人的夸张之辞。再看唐傲,眼中柔情荡漾,视那环绕周身的姹紫嫣红有如无物。所谓的举案齐眉,所谓的神仙美眷,所谓的只羡鸳鸯不羡仙,大抵如是……这便构成了林远对他们夫妇的初次印象。 虽然唐傲与林远相谈甚欢,但林远自知林家旁支的身份,也不甚热衷于和唐家诸人交往。他再一次见到唐傲夫妇时,已是两年之后。 两年间,林远俨然已在族中独挡一面。这时唐傲受命掌管唐家在未南的生意,携妻赴职。未南向来是林远经营的根基所在,少不得要登门拜访。唐傲夫妇在未南并无其他亲友,故对林远的来访颇为高兴,坚持要他多留几日。 林远推辞不得,只得留下小住。 他素有择床的毛病,夜来难以入眠。他索性起来一个人独自散步。经过唐傲夫妇居处,却见房内灯还亮着。林远一喜,原来唐傲也还没睡,于是回房提了酒去敲门,邀他共饮。 唐傲开门时眉头深锁,似乎心事重重。见是林远,他露出讶异之色,然后瞬间换了表情,似乎刚才的不快只是错觉。林远透过半掩的门,看见内室的白殊华于屏风后微露的衣袖,并不能看清她在做什么。只是偶尔传来低低一声饮泣让林远知道自己来得恐怕不是时候,正想找个借口走开,唐傲却笑嘻嘻的看了眼林远提来的酒壶,说自己正想小酌,他来得正是时候。林远尴尬之下不便拒绝,只得硬着头皮携酒,于院中凉亭与唐傲对饮。 这晚月色正好,恬静铺于地上,照着亭中二人,拉出长长两道影子。林远到底年轻,轻易为这月色所惑,忘呼所以的举杯吟咏:“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不想回头间却见唐傲神色仲怔,于是问:“世兄莫不是和嫂夫人吵架了?” 唐傲闻言一笑:“有点口嘴而已,倒让贤弟见笑了。” 林远想了想,小心道:“夫妻嘛,床头打架床尾和,虽然世兄与嫂夫人恩爱非常,偶尔拌嘴也属平常。” 唐傲笑笑,简单应了声“是”。 林远见唐傲如此态度,有些不安起来,客气道:“小弟糊涂,不该这么晚还来打扰世兄。待会世兄回去,还请代小弟向嫂子赔个不是。” “无妨。” “小弟真的是无心……”林远却仍不住的解释。 “我说无妨就无妨,哪来这么多话。”唐傲反而笑了,上前拉林远,“来来来,喝酒喝酒。” 林远见唐傲兴致甚高的样子不似作伪,略略释然。他到底年轻,酒到酣处,舌头也大了,开始管不住自己的嘴:“老实说,小弟真是羡煞世兄。” “哦?”唐傲转着酒杯,漫不经心的应道。 “世兄当年为嫂子冲冠一怒,甘愿放弃唐家族长之位,实实让小弟佩服。”林远悠然神往,那是何等的魄力与胆气,才肯下这决心,以前程换得爱妻的名份。 唐傲久久不答,醉眼迷离的仰头望天。旧年往事仿佛在脑中幕幕回放,他脸上再度浮起一个复杂的表情。 “世兄?”林远留意到唐傲的神色,轻唤出声。 “啊?”唐傲回过神,“我有些醉了。” 林远起身:“时候也不早了,世兄回去吧,不用陪我了。” “没事没事,我一介闲人,回去也闷得慌。” “怎么会,嫂子还在等世兄呢。”林远说着抬头一望,忽的在唐傲腿上拍了一掌,“正说呢,嫂子就来了。” 唐傲听见,丢开酒壶翻身起来。果见妻子手提细竹灯笼,自临水的回廊缓步走来。她一头青丝用碧玉簪轻挽,不施粉黛却仍然眉目如画,唇若含丹,比白日更多了几分楚楚动人之色。虽然哭过,双眼却依旧清明动人。那一身白色的广袖衣裙在夜风的吹拂下微微浮动,越衬得她步态优美,仿若仙人凌波而来。 林远先迎了上去:“嫂子辛苦,还特意过来接世兄。” 白殊华微微颔算是回礼,目光却轻轻拂过唐傲。唐傲已经起身道:“你来了。” 她只是沉默。林远看着气氛似乎有些微妙起来,便插话道:“留了世兄这许久,是我的不是。小弟这厢给兄嫂赔礼了。” 白殊华闻言眼光微转,温言向林远道:“不妨事。” 这是她第一次对林远说话。语声娇柔,千回百转,温婉到人心底去了。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古人的一句形容竟真的在此时生动了起来。 林远愣在当地,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唐傲却已起身,解下外袍给妻子披上:“晚上天凉,记得添衣。” 白殊华依旧未说什么,盈盈的眼波忽的幽深起来。唐傲伸手握住柔荑,轻声说:“回去吧。” 她低头,默默转身。林远与二人道别,眼见着他们夫妻离去。灯笼的微光只够罩住两个人。那一团小小的光晕中,唐傲揽住妻子,忽的低声说:“殊华,我今天真不是那个意思。” 白殊华按住他的嘴唇,轻轻摇。夫妻俩对视片刻,然后唐傲小心的护着她继续前行,仿佛那是他的珍宝。二人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林远忽觉茫然若失。良久,悠悠一叹,弯腰拾起酒壶,独自离开。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第二章 一见知君即断肠 三年前的早春,百花犹染残霜。 墙头高枝上早开的玉兰却已经含羞绽放。莹白的花瓣沾着露水,在那初春景致里愈的妩媚动人。 十六岁的白殊华站在矮梯上,想剪下几枝玉兰用以插瓶。如花初绽的年纪,最大的烦恼不过是选哪一朵花插瓶才好看。 她拿着剪子犹豫来犹豫去,最后挑中了远远伸到高墙外的那朵。她踮起脚尖,极力伸长手去够那朵花。 喀嚓一声,她剪到了花枝,手却差了一寸。她眼睁睁看着整棵树上开得最好的花枝掉到墙外,沦落尘土,却只能懊恼的跺脚。谁知墙外竟有名年青人骑马路过。他见花枝掉落,下意识的抬头向墙内看来。 就这么一眼,便决定了两人的命运。 他鲜衣怒马,少年翩翩;她豆蒄年华,宛转娥眉。白殊华知道,自己不应与陌生男子如此相望。可这男子生得如此俊美,竟让她转不开眼。而那男子眼中亦闪过一丝惊艳之色。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男子微微一笑,下马拾起花枝,重又上马,拂去花上所沾尘土,高举过头顶,依旧递还与她。白殊华怔怔接过花枝,方才想起这是极不合礼仪的,脸色绯红的低下头。想了片刻,她却抬手,将那花枝掷与那男子。男子微露惊异之色,似想开口说话,她却盈盈一笑,消失在了高墙之内…… 数日后,有人上门求亲。一打听,才知竟是唐家嫡长子唐傲。唐家为天下财富之,眼高于顶,又与白家素无交往,怎会无缘无故来求亲?且既是求亲,却不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反倒是那位唐家公子亲自上门。 听闻是这样一位求婚者,白殊华颇为好奇,隐于帘后偷窥,只一眼便认出他是拾起花枝的那名男子。她于是留神倾听父亲和唐傲的应答。 虽然唐傲态度恳切,表示自己此举虽然莽撞冒昧,却并非儿戏,稍后自会遣媒登门,正式求亲。他还道,若得允诺,必三书六礼,风风光光迎娶小娘子过门。 父亲言辞客气,但拒绝之意却毫不含糊----齐大非偶,白家小门小户,高攀不起。 唐傲无法,只得黯然离去。 午后,白殊华独自坐在秋千架上,手里拿着书本,却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兄长白殊同自外面回来,路经小园,见她神思恍惚,哧的一笑:“小妮子今天怎么这么安静?莫不是春心动了?” 白殊华气结,将手中书册扔了过去。白殊同接住,接着笑道:“我可听说了啊,唐家有人来求亲了。” “那又怎样?”白殊华没好气道,“阿爹又没答应。” “阿爹会答应才怪。哪有人自己上门求亲的?传出去还不笑掉人大牙?咱们白家虽非高门,总也是诗礼传家……” 白殊华笑出声:“一家子盗墓贼,还诗礼传家呢。” 白殊同脸色微沉:“骂谁呢?咱们祖上是干过这营生没错,可不早就洗手上岸了么?咱们这三四代人,又有谁干过这勾当了?” 白殊华捂着嘴笑:“那你前几天晚上每天都背着一大包东西出去干什么了?” 白殊同涨红了脸:“我只是下去看看,又没拿什么,不算。”似觉这话题继续下去对己不利,他转而说道:“我看阿爹的意思,还是希望你嫁进冷家,毕竟知根知底。冷先生也赞成。” “我就不信,除了冷家,我还就嫁不出去了。”白殊华噘嘴。 白殊同哭笑不得:“你一个女孩家,怎么就这么不知羞呢?我有事要找阿爹,不跟你说了。” 说罢,白殊同沿着园中石径去了。 园子沉闷下来,白殊华叹息一声,也准备起身回房。这时只听墙外一声轻响,不知一件什么物事被人抛过墙,落在她的脚边。她定睛一看,却是一个纸包。她暗觉奇异,拾起打开,内中却是一块莹白的玉,剔透纯净。 她自幼见过不少名贵之物,自然识得这玉不是等闲货色,心下不由一惊,急忙把之拢入袖中。转头见四下无人,才又展开细看。那玉看似未经雕琢,只中间穿了一孔,似是系穗用的。对光一看,才可见玉中阴刻着的一个“傲”字。再看包玉的纸,上书数行挺拔字迹:“投我以木瓜,抱之以琼琚。赠花之情,以此物相谢。” 她又是惊喜又是恐惧,还隐约有一点兴奋。她提裙爬到园内假山上,向墙外探出头。唐傲温润如玉的脸映入眼帘。见她露面,唐傲展露笑意。两人怕被人撞见,皆不说话,只是悄然对望。相望间,她只觉他眼中情意深切,仿佛要将她溺毙其中。 她匆匆跳下假山,跑回房中写了答言,附在杏花枝上抛过了墙。扔出后,她爬上墙头细观。唐傲俯身拾起了答信,内中以女子娟秀的笔迹写着:“感君厚意,此花为赠。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唐傲眼睛一亮,含笑向她望来。 她回以一笑,再度从墙头隐去了。 一连十数日,两人都以如此方式交流。这次唐傲抛来的是一个金跳脱,信上则写:“昨日蒙赠山茶,心喜不尽。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她览信愈喜,复又探出墙头。唐傲见她露面,十分心喜,打着手势问她考虑得如何? 她深深吸了口气,点了点头。唐傲顿时满面笑容,向着西山下的松树一指。她会意颔。然后两人匆忙别过。 入夜,白殊华避开侍女,悄悄一个人携了包裹至院中。寂夜无人,她将小包扔出墙外,再拿出一早准备好的绳索抛过墙,一路攀爬。她刚上墙头,便听见墙外一声轻响,不由吃了一惊,低声喝问:“谁?” 只见围墙拐一人骑马而出,正是唐傲。她又惊又喜。唐傲含笑向她伸手,不甚用力的一带便将她拉到了马上。她坐在唐傲怀中,有些兴奋的问:“不是约好在西山见面么?你怎么来了?” “我不放心你。”他轻轻答。 她心里一甜,环抱唐傲:“走罢。” 唐傲微微一笑,策马前行。马蹄包了布,行进起来悄然无声。暗淡微光中,只有两颗年轻人的心一起跳动…… 第三章 短歌微吟不能长 转眼又是四年过去了。 林远当林家事务打理得风声水起,相比之下唐傲的前途黯淡了许多。他只在未南待了半年,然后回归本家。从未南回来,他依旧鲜有起色,只奉命打理些无关紧要的事务。 这年初夏,林远因生意上的事来访。不期然遇见了白殊华。 白殊华带着一个小女孩,从小径上迎面走来。转眸间,她已看见林远。 林远也就不回避,上前揖手:“阿嫂。” 白殊华客气回礼,俯身对那小女孩道:“叫世叔。” 林远知道唐傲夫妇于两年前生女唐无双。方才已猜知这小女孩的身份。这时见白殊华如此说,便笑道:“这便是无双罢?竟生得如此俊秀,当得起‘无双’二字。” 这女孩是唐傲夫妇膝下唯一的孩子,唐老先生对这孙女更是疼爱到骨子里,特意起了“无双”这个名字。 女孩圆圆一双眼睛在林远的脸上滴溜溜的转了一转,奶声奶气的叫了声“世叔”。林远蹲下身逗她:“这个么粉扑玉琢的女儿,世兄定是爱如珍宝。” 白殊华闻言一怔,随即笑了一声,没有答话。 林远几年历练,敏锐远胜以往,立刻捕捉到白殊华异样的神色,于是小心带过话题:“今天怎么不见世兄?” 白殊华低头道:“你世兄和兄弟们喝酒去了,不在家。不过算时辰也快回来了。若是不嫌弃,就随我去屋里坐会儿罢。” 林远答应了,陪她步行。一边走他一边又笑道:“嫂子在家,世兄哪里敢去太久。” 白殊华抱起女儿,淡漠道:“久不久又有什么所谓?他在家也不过喝闷酒罢了。” 林远心念一转,问:“世兄是不是最近有什么事,所以不太痛快?” 白殊华淡淡一笑:“大概吧,他不怎么跟我说外间事。十四郎可是听到了什么?” 林远当然不会去乱嚼舌头,只道:“我听说世兄有意打理东都的商行,不过似乎……”他没有说下去,但白殊华已经猜到了。今时今日的唐傲,空有才干却不得施展。她理了理女儿的散,慢慢说:“原来如此。” 林远安慰她:“阿嫂别太担心。世兄虽然无缘做唐氏一族之长,但毕竟是老先生嫡子。老先生当年再怎么生气,也不会对世兄置之不理的。何况老先生现在如此疼爱无双,应是大有转机的。” 当年唐傲与白殊华当初私订终身,唐老先生见自己一向重视的嫡长子居然做出让唐家颜面无光的事,气得不轻,放了狠话说“骋则为妻奔是妾”,绝不承认这个媳妇。唐傲见不得妻子受委屈,当面顶撞了几句,老先生勃然大怒,责骂他身为唐家未来主人,竟为女色所惑。老先生说,唐家的女主人不能是位不贞静的女人。唐傲当时回应:“如此,这唐家主人不做也罢。” 唐傲是嫡长子,又颇有才干,原本大有希望成为下一代的唐家之主。然而,为了给妻子一个名份,他顿时被排除在了核心之外。这么多年来唐傲此举一直毁誉参半,贬的人说他傻气,为一个女人放弃大好前程;赞的人却说这才是有担当的男子所为。 林远知道唐傲素来心高气傲,听多了闲言碎语,心里难免介怀。如今见白殊华淡淡的样子,只道他们夫妇因此闹得不太愉快,故出言安慰。 谁想白殊华却毫不在意的一笑:“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个了。如今这事也轮不到**心。” 林远赔笑道:“是小弟扫兴了,给阿嫂赔个不是。” 两人刚坐下,唐傲便回来了。见到林远,他又打起笑脸,硬拉着林远要喝上两杯。谁料酒刚烫上,便有婢女来报少夫人忽然晕倒了。 二人听了顾不得喝酒,连忙一齐来探究竟。却见唐傲的父亲,现今的唐氏族主唐宣已闻讯赶来了。一见唐傲,唐宣的脸就沉了下来:“混帐东西!新妇病在床上,你还有脸出去喝酒!” 唐傲一声冷笑:“家中自有父亲大人照料,儿子操什么心。” 唐宣闻言大怒,操起手杖就要向唐傲打来。林远连忙夹在中间拉住唐宣,劝道:“伯父息怒,不关世兄的事,是侄儿的不是,强拉着世兄喝酒。侄儿年轻不懂事,还请伯父原谅。” 唐宣到底素有涵养,也不便再当着外人作,手杖往地上一跺:“还不进去!” 唐傲一掀帘子,进里屋去了。刚进屋,便见大夫快步上前:“给郎君道喜了。” “喜?”唐傲愣住。 “少夫人有喜了。”大夫接着笑道,“让我给老先生道贺去,让他老人家也高兴高兴。” 唐傲呆立当地许久,方一步一步向床边挪动。白殊华已经醒了,看他表情木然的在床沿坐下,却一直默不作声。外面唐宣爽朗的笑声传来,又有林远不失时机的恭贺之声,听来格外刺耳。 “多久了?”白殊华听到丈夫低沉的问。 “两个月了。”她答。 “唔。”唐傲呆呆应了一声。 白殊华见他如此神情,心内已经明白,将头转向内侧,疲倦道:“如果你不想要,我会处理。” 唐傲看不见她的表情,也就无从推测她的心情。 三月后,林远偶然从家人那里听到消息,唐少夫人不慎坠楼,打下了一个成形的男胎。 唐傲再怎么说也是唐家嫡系血脉,此番出事,林家自然要有人前去慰问。最终林远被选为林家的使者前来。唐家诸人都还比较平静,只是唐宣仿佛一夜间苍老了许多,拉着林远老泪纵横,连声叹气:“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世伯别难过,世兄和阿嫂都还年轻,还会再有孩子的。” “唉,”唐宣长叹一声,“你世兄是长子嫡孙,老夫总盼着他们能尽早添个男孩续我唐家香烟。谁知新妇好容易怀上了,又出这种事。造孽啊。” 见唐宣如此,林远随即想到唐傲夫妇膝下只有一个女儿,盼这孩子也不知盼了多久,出事后还还不知如何伤心呢。他安抚了老先生后便来见唐傲夫妇。 婢女们说夫人仍然卧床,林远便先来看唐傲。 唐傲喝得大醉,一个人伏在书案上,身边散落了无数的酒壶。林远上前扶起他,唤道:“世兄。” 唐傲睁开迷离醉眼,对着林远盯了半天方才认出他,以林远行第呼之:“原来是十四郎。你来得正好,陪愚兄喝两杯。” 林远劝道:“小弟知道世兄心里难过,可世兄也该保重自己身子才是。” “嘿嘿嘿,”唐傲吃吃笑起来,“难过?我不难过!我有什么资格难过?我自己的妻子,我却不能保全。十四郎,你说天下还有我这样窝囊的男人吗?” 林远觉得唐傲笑得有些古怪,没敢多想,好言续道:“世兄别自责了,这只是意外。” “意外?哈哈哈,”唐傲放声大笑,“对,意外。好一场意外,哈哈哈……” 唐傲一直笑,可那笑声听不出一点快意。他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却仍然止不住。听在林远耳里,只觉说不出的刺耳。虽然不情愿,他却不得不承认,这对恩爱夫妻似乎出了点问题。 第四章 今日悲羞归不得(上) 那年暮春,私奔的白殊华和唐傲终于回到了唐家。 这日白殊华紧张的跟着唐傲去见唐傲之父,亦即唐氏族长唐宣。这是她第一次拜见家翁。唐傲看出她的忐忑,温柔的在她手背上一拍:“别怕,凡事有我。” 白殊华一笑,放下心来。是,只要他在身边,还有什么可怕的?她已听说唐傲在父亲面前据理力争,甚至表示放弃家主的继承权,终于为她争到了妻子的名份。 唐傲从未没对她说过他放弃了什么,可她却明白,这需要多大的决心。想到此处,她满心满心都是甜,连与家人的分离也变得不那么让人伤感了。 她低头,细声道:“名份不名份,我并不在乎。我就怕你为难……” 唐傲摆手打断她:“我知道你不看重,可身为丈夫,连自己的妻子也庇护不了,又算什么男人?” 殊华脸红了,声如蚊蚋:“只要你待我好……” “我自然要待你好。你为我抛下父母,辞别家人。我不待你好谁待你好?”唐傲在心里叹息,他与白殊华这一走,白家上下都引为奇耻,表示与白殊华断绝关系。就算向来疼爱妹妹的白殊同,也不敢与他们夫妻往来。 殊华清丽的眼在他梭巡身上许久,羞涩却甜密的一笑。这是她的良人呵,她放弃一切也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她终没有错看了他。唐傲见她笑了,一揽她的纤腰:“走,我带你见我阿爹。” 唐家主人唐宣对儿子突然娶回的女人着实没有好感。虽然看在儿子的面上勉强接受了,但心里总觉有什么东西堵着,让他连日来都觉得不痛快。新妇今日拜见翁姑,唐宣一早打定了主意,对这媳妇能冷就冷,能淡就淡,让她知道唐家的门并不是那么容易进的。 唐宣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儿子身侧的女子。她低着头,一进门便以手加额向唐宣郑重行礼。唐宣只能看见她头上梳得整整齐齐的同心髻和鬓边斜插的一支银步摇。藕色衫裙轻盈如烟,上用同色丝线绣了几朵纹饰,除了头上一支步摇钗便再无其他饰,素淡得竟不似刚过门的新妇。唐宣心里暗忖,这女子的举止倒也有几分娴静之态。 行过礼,她该向家中长辈奉茶。看得出她很紧张,可端着茶盘的一双手却还稳当。她莲步轻移,到了唐宣身前,盈盈跪了下去,将茶盘举过头顶,恭敬道:“父亲大人用茶。” 唐宣冷眼看着,手笼在袖子里,丝毫没有接茶的意思。堂上一众唐家亲友,暗自摇头者有之,隔岸观火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却没有人敢说一句话。大堂里异乎寻常的安静。时间长了,气氛滞重起来。白殊华久端茶盘,只觉双臂酸软,却仍勉力不让捧着茶盘的手有分毫擅抖。良久,她终于忍不住抬头一探究竟。 唐宣只见那双目幽然,犹如浸着的两丸黑水银,又像深夜里的孤灯,散着微光。唐宣有些失神。这眼睛,竟无端的让人沉迷。她未曾想到唐宣亦在注视她,目光和唐宣一触即慌乱的又埋下头去,弄得间步摇上的垂饰一阵轻晃。 见父亲久不接茶,唐傲嘴角微沉,旋即起身,接过茶碗,送至唐宣面前:“父亲用茶。” 唐宣将目光转到儿子身上,目沉如水,让人看不出喜怒。终于,他缓缓抬手,接过茶在唇边轻碰了一下。 唐傲如释重负,扶起了白殊华。 “既然入了我唐家的门,”唐宣不紧不慢的开口,“就要守我唐家的规矩,夫妻俩好好过日子。知道了么?” 殊华连忙回答:“谨遵父亲大人教诲。” “家里其他长辈也须去拜会一下,别让人说我唐家长子长媳没规矩。”唐宣语气稍缓。 夫妻二人答应了。二人又陪唐宣闲话了一阵方告辞回去。走出门,夫妇俩相视一笑,几经波折,终于得到唐宣的认可,二人俱是满心畅快,只觉这世间已再无可为难之事。 接下来的两年多是两人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釜内碧色翻滚。白殊华顾不得擦汗,轻快的捞起煮好的面片。 与唐傲成婚后,她俨然心满意足。唐傲喜食汤饼,她便日日不辞辛苦,亲自为他调制。入夏之后天气渐热,唐傲便说想吃冷淘消暑,白殊华便立刻张罗着做。 嫩槐叶取汁和面,煮熟后过冷水放凉,再配以香饭、苞芦。一道清爽可口的槐叶冷淘很快做好。想着唐傲见到这道槐叶冷淘胃口大开的场景,白殊华不由微笑。她将备好的饭食装入食盒,亲自为唐傲送去。 这时候,唐傲多半在书房。她一路脚步轻快来到书房。刚走到门口,便听见书房里传来说话声。她认出这是唐傲堂弟唐信。她怕扰了他们谈正事,便在门口稍驻。 屋内,唐傲的声音先传出来:“东都为重要之地,愚兄先恭喜贤弟了。” 唐信自得的笑声隐隐传来:“岂敢。说来小弟还有谢谢贤兄,若不是当初贤兄一意娶了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小弟如何能得到这样的美差?” 唐傲淡淡答:“是吗?” 屋内几声轻响,唐信起身道:“时候也不早了,小弟比不得贤兄,是个闲人,先回去了。” “贤弟慢走。”唐傲的声音仍然平静,但熟知他习惯的白殊华却知道他生气了。 他当然生气。他从小就被视为唐家未来的族长倍受关注。以他的才干和心气,如今反要屈居人下,怎能不生气? 唐信出来,看见白殊华,连招呼也懒得招呼,点了点头算是礼貌,然后扬长而去。他从来不掩饰他对白殊华的轻蔑。 白殊华在门外又等了片刻,才轻轻推门入内。 唐傲看见她时已经神色如常,起身接过食盒,温和道:“其实这些事你不必亲自做。” 白殊华微微一笑:“为人妻子,自当行中馈之职。” 唐傲淡淡一笑,夫妇二人一同坐下。她见唐傲不提刚才之事,也就聪明的不提。可她怎么也没料到,这一时的不快会成为横在他们夫妻间的巨大阴影…… 第四章 今日悲羞归不得(下) 大约又过了一年,唐傲受命前往未南。 虽然未南被视为偏远之地,但毕竟是几年来唐傲第一次有了实实在在的差事,不再是仅仅是挂着闲职,打理些无关紧要的事务。白殊华很为丈夫高兴。但她不放心他独自一人去那么远,坚持同去。两人乘舟南下,先行水路,再转走6路。 这是她自嫁入唐家以来的第一次远行,因此极是兴奋。一出门,她便兴致勃勃拉着丈夫的手观望路上景致。可唐傲这一路上却沉默寡言,偶尔答话也显得心不在焉。白殊华很快察觉到丈夫的敷衍,也沉默了。 一路无事行至未南。刚刚安顿下来,负责林氏未南诸事的林远便到访。两年不见,当初的稚嫩少年已出落得长身玉立,气宇非凡。 白殊华对这个懂事的少年颇有好感,觉得他的来访也许能改变唐傲低落的情绪。所以她很客气的接待了林远。那日唐傲与林远把酒言欢,似乎确实达到了她的预期。于是,她坚持让林远留下多住几日。唐傲也随声附和挽留林远。林远只得答应再住几日。 入夜,白殊华一边为唐傲修面一边道:“咱们现在所居宅邸东西倒都齐备,只少了几架屏风。明天我想差人去东买两架素屏先用着,再慢慢留意着添置。” “反正我们也不打算在未南久住,何必费那事?” “可听父亲大人的口气,未南商行之事恐怕耗时甚久。我猜两年内,咱们是回不去的。” 唐傲拍拍妻子的手:“先忍耐数月,到时咱们随便找个借口回去就是了。” 白殊华闻言一愣,不由停手:“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实差吗?怎么现在又想放弃?” “我是想要实差不错,可未南是什么地方?这种蛮荒偏辟之地,我一刻也不想多留。” 白殊华用布轻轻擦拭修面的小刀,斟酌道:“我倒觉得未南没什么不好。你看林家十四郎,不也管着未南的事么?我看他做得也挺好的。” 唐傲猛的扯下颈上所围白布,怒斥道:“我堂堂唐家嫡子长孙,难道你要将我和林家旁支的儿子相提交论么?” 白殊华从未见丈夫过这么大脾气,一时愣住。 唐傲的怒气却仍在继续:“还是说我娶了你,就连旁支的黄毛小儿都不如了?” 听见这句话,白殊华惊讶的睁大了眼睛,手中小刀铮的一声落地。她仍然没有说话,可是泪水已经溢了出来,顺着她清丽的脸庞滑下。 唐傲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竟然将一切的责任都推给了妻子。他上前似想解释,她却转过身不看他。他只好坐在她身旁不住叹息。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敲门声。唐傲见白殊华仍在哭泣,只得起身开门。来的却是林远。 林远手里提着酒壶,显然是来找他喝酒。然他很快意识到他们夫妇的异状,尴尬立于门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唐傲故作轻松的一笑,出言邀他喝酒。其实喝酒只是借口,他只是怕了妻子的眼泪。 两人于亭中痛饮,林远言辞之间对他极是羡慕,也很佩服他当年的魄力。唐傲苦笑,若不是林远提醒,他几乎忘了当年他曾下过的决心。这一生,他要让他的妻幸福快乐,绝不受半点委屈。可他做到了吗?自她从嫁入唐家,处处受人轻视,她却从来不向他诉苦。可他今天却狠狠的伤了她。 夜渐深沉,她来接他。她衣袂轻飞,仿佛踏着微风而来。她并不怪他。虽然他伤了她的心,她却仍肯这样周到细致的待他。他心里一松,在她走到身前时解衣为她披上。 她回避他的目光,却任他携手同行。行至半路,他幽幽一叹:“殊华,我今天真不是那个意思。” 她两指轻点他的嘴唇,摇了摇头,意为不必解释。她全都明白。他们,是夫妻啊。 自那以后,夫妻俩似乎又恢复了平静的生活。两人都小心的不再提这件事,处处相敬如宾,看来恩爱如初。可他们心里都明白,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再也回不去了。 唐傲果然在半年后以水土不服的理由提出回归唐家。唐宣答应了,但对儿子半路撂担子的行为显然深为不满,回来后的一年,未有任何事务交派给他。 唐傲不得志的时间一久,愈消沉,却不敢对妻子吐露分毫。然而,他时常感到胸中一股闷气游走,却不得泄。这股怨气越积越久,终于让他铸成大错。 这日唐傲说想尝尝妻子亲手做的雕胡饭,白殊华自然如往日一样,即刻入厨烹制。 她将饭食做好,如往常一般装入食盒送到书室。 书室里寂静无声,她却不以为意的推门进去。房里一片晦暗,她微觉诧异。这时一个背影隐约现于那是丈夫,将食盒放在桌上,走近了柔声道:“已经做好了,快趁热吃罢。” 那个身影却迅转身拥她入怀,在她面上颈间留下一串热吻。白殊华一惊,立刻意识到不妥----这根本不是丈夫的怀抱! 她慌忙挣脱,向门外跑去。食盒被打翻,盒中饭菜撒了一地。那人追上,抓住了她的衣袖。殊华一急,奋力一挣,衣袖嗤的一声撕裂…… 殊华慌乱至极,凭着本能跌跌撞撞的回到居所。这一路上,她只有一个念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他?那人牵住她衣袖的一瞬,她看清了他的面目。他正是唐傲的父亲,自己的公公,唐宣。 她与唐宣见面不多,只觉唐宣虽然不与她亲近,却还算客气。她知道他看自己的目光时有异样,她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他不喜自己和唐傲私订终身的缘故……家门就在眼前,她却忽然想到,生了这样的事,她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她唐傲,她深自敬爱的夫? 她支撑不住身心的重量,一只手无助的扶着墙。唐宣怎么能做出如此有违伦常的事?唐傲为什么不在书房?她的丈夫去了哪里? 门吱呀一声,似乎屋里有人听见了响动,出来查看。那人正是唐傲。见着白殊华,他的惊呼脱口而出:“你怎么回来了?” 白殊华心底涌起一阵彻骨的寒意。原来如此,所有的事情都在瞬那间得到了解释。她的丈夫,正是将她推入火坑的罪魁祸。 她捂住心口,缓缓闭上眼睛。原来让一个人心碎的办法是如此简单。 唐傲很快醒悟,奔至她身边,一声声的轻唤:“殊华,殊华……” 殊华,殊华,这样亲密的称呼,却为何让她觉得如此遥远?见她神情恍惚,他眉尖紧蹙,满面心疼,哽咽道:“对不起,殊华,对不起……” 她奋起全身力气,扬手,向他脸上掴去。她像是了疯,在他身上又踢又咬。他不身不闪,只用双手环着她,任她踢打。他口中喃喃,翻来覆去只有对不起三个字。最后,却是两人抱头痛哭。 良久,她冷静下来,推开他想一走了之。他急忙又将她抱住:“殊华别走。” 她试图掰开他的手,他却抱得更紧:“殊华,别走。原谅我好吗?原谅我。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她累了,瘫坐在地上,疲倦的听他不断重复:“我错了,我错了……” 那晚,他极为温柔的对她。他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仿佛一不留神就会失去她。她的反应却极为冷淡,漠然看着他在她身上施为。完事后,她翻过身,把光洁的脊背留给他。 他数次伸手,想轻抚她的背部,最终却都缩了回来。两人就这样一夜无眠的躺了一夜。 第二天清早,白殊华先起身,坐于镜前梳妆。唐傲仍躺在床上想着心事。不料白殊华忽道:“你想要唐家主人的位置,是吗?” 唐傲惊异于她肯同他说话,一时没有立刻回答。但他的表情已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了向往之色。 “如果你没娶我,这本不是问题。”她冷冷道。 唐傲还是沉默,却下意识的移开了目光。 虽然用了一夜的时间作足心理准备,此时白殊华心里还是忍不住微微一痛。是的,他后悔了,为当初的一时冲动后悔。即使,他从不提起。她于是淡淡道:“既然如此,我就助你达成这心愿罢。” 唐傲与她对视,许久不曾说话。 她转头对镜,凄然一笑,说不出的悲伤哀婉:“你为我失去的,我替你拿回。” 第五章 比翼连枝当日愿 东都为大兴都城,又兼四通八达的交通之便,向为繁华之所。东都的优美景色也历来为人所称道,虽然前人评论东都景致处处透着人为痕迹,失之自然,但苛责之余,那位挑剔的前人也不得不承认,东都山水之美兼具南北,既有北方的雄浑大气,又有南方的精巧细致。 城东柳湖上画舫偏偏,不时漂荡着歌伎的软糯咏唱。 一只游船绣帘低垂,悠悠浮荡舟中。游船装饰并不华丽,却在绣帘掀起的那一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垂帘半开中,一张绝美的女子容颜于帘后隐现。那女子已过了最娇艳的年纪,又未施粉黛、容色苍白,颇显憔悴。可即便如此,也难掩她脱俗清丽之气。又兼她神色冷淡,似有凛然不可犯之意,生出一股难言的独特韵致。一时间歌舞俱休,湖面上一阵安静,似乎连时间也为之惊艳,从而停滞了下来。 这座举世闻名的都城似乎并没有给她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她漠然观望了一会,便匆匆放下了帘子。虽只是惊鸿一瞥,却足以为成为东都街头巷尾的话题。 帘子刚放下,船内便有女子轻笑:“嫂子这一露面可不得了,看来以后这几天,上至王公,下至黎明,都会大伤脑筋,猜测湖上美人的身份。” 白殊华只是淡然一笑:“都到我这年纪,还美什么?” “也不见得美人就要年轻。”同舟的年轻女子一边轻声说笑一边以扇掩面,姿态优雅。 “妹子就别笑话我了,”白殊华低微笑,“你和十四郎新婚燕尔,却来陪我游湖,还不知十四郎怎么怨我呢?” 那女子却把扇子一扔,颇有怨气的说:“他忙得一天到晚不着家,哪有空管我?我每天闲在家也是闷得慌。” “哦?”白殊华愣了一下,复又笑道:“林家也有不少人长驻东都,若是闷了,妹子不妨多与她们走动。” 女子噘着嘴道:“他不喜欢我跟林家人来往,好像娶了我,他有多见不得人似的。” 白殊华闻言,拾起团扇若有所思。 早在白殊华怀孕之初便向唐宣恳求让唐傲打理东都事务。按常理,白殊华必随丈夫同往,故唐宣本不欲答应。可白殊华的情求,他最终没法拒绝,最后仍答应了下来。虽然随后白殊华小产让唐宣甚为伤心,却也并未因此反悔。白殊华身体恢复,夫妻俩便打点行装前往东都。 适逢林远新婚,携妻同游东都,与唐傲夫妇重逢。奈何林远近年升迁极快,事务繁忙,虽是新婚,也不得不分身处理林家在东都的柜坊。林远新婚的夫人年少气盛,见丈夫关心生意多过关心自己,心内不满,便拉白殊华同游。游玩之后她也不回家,与白殊华一起来到唐傲夫妇在东都的宅邸。不料林远已提前在宅中等候了,见二人同归,忙迎了出来。 林夫人见着林远,气不打一处来,手上扇子狠狠摔到林远怀中:“你来干什么?” 林远好脾气的接了扇,赔笑道:“在下来接夫人回家。” “你守着你的生意就行了,接我做什么?” “生意是生意,夫人是夫人。”林远一揖,“夫人,饶了我罢。” 林夫人哧的一声笑出来,轻砸林远一记:“这次饶了你。” 白殊华跟在林夫人身后,唐傲则在门口,两人都将小夫妻俩调笑之言尽收眼底,皆垂下眼帘也不知作何想法。林远安抚了妻子,这才看见白殊华,恭敬叫了声“嫂夫人”。 白殊华应了,走到唐傲身边。唐傲淡淡招呼了一声,但再没了声息。 唐傲坚持林远夫妇留下吃饭,白殊华亲自下厨,宾主尽欢。其间乳母曾带唐无双入席。唐无双年方五岁,生得极是可爱。因白殊华正在厨内忙碌,她便直奔唐傲。 她摇摇晃晃走到唐傲身前,张开双臂要父亲抱,可唐傲却不耐烦的挥挥手,似乎并不想见到女儿。唐无双却不肯就此摆休,纠着唐傲衣摆不肯放手。林夫人全无心机,只是觉得有趣,林远却似察觉到了什么,低眉没有说话。唐傲似是被缠得烦了,手一挥,唐无双没防备,一个分化趔趄,摔倒在地。乳母和林夫人同时惊呼一声,上前扶起唐无双。唐无双呆了一会,终于反应过来,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声惊动了白殊华,从厨房出来。乳母絮絮说明了情况,林远看见白殊华神色一冷,目光如刀剐过唐傲。唐傲别开头,不与她目光相接。白殊华并未说什么,接过唐无双柔声哄劝。 唐无双哭声渐渐止住,只时不时的抽噎一声。白殊华这才把她交给乳母,淡淡道:“带她下去罢,别在这里惹人嫌了。” 乳母唯唯诺诺抱着唐无双出去了。因这一段插曲,几人都觉索然,草草散了。林远夫妇回家前,因唐无双不肯睡觉,白殊华便抱着她在院中走动。林远上前逗弄唐无双,却低声道:“东都事务繁杂,世兄或许因此有些心烦意乱,阿嫂多多海涵也就是了。” 白殊华笑言:“他一字未言,倒要你替他说好话。” “小弟冒昧,不该对二位家务事胡言乱语。”林远一笑。 “无妨。说到家务事,我亦有件事要问十四郎。今日我听弟妹说起,十四郎不愿让她与林家亲族多接触,听来颇有怨言。我想既然十四郎与弟妹已经成亲,便是一家人,亲戚之间有些往来也属平常。不知其中是否有些缘故呢?” 林远一笑:“家大了,人也杂。内子生性单纯,恐怕应付不来,不如少来往些,彼此倒还能客气几分。嫂子在唐家多年,想必对此亦有体会。” 白殊华目光一闪,打量林远的目光深了些,末了才道:“到底是十四郎,想得确实周到。只是依我看,十四郎志气不小。弟妹终有一天要应对族中事。弟妹一味天真,只怕到时头疼的还是十四郎。” 林远抬短暂凝视白殊华,淡淡道:“多谢嫂夫人提醒。不过此事言之尚早,何况若真有那一日,小弟必尽全力回护内子,不让她受任何委屈。” 白殊华一笑,退开一步道:“若真有那一天,但愿十四郎能记得今日之言。” 林远微微低头致意,携妻离宅回家。 夜间,唐傲似是不经意的问:“今天你和林远说了什么吗?” 白殊华对镜晚妆,冷冷道:“不过是提醒十四郎,有一天莫要步你后尘。” 唐傲不悦道:“你说话就一定要夹枪带棒的么?” 白殊华笑出声来:“我据实而言,又夹什么枪,带什么棒了?是你自己多心。” 唐傲起身:“我去书房过夜。” 白殊华指尖轻沾面药抹匀,轻声笑道:“你去书房也好,以后就不用疑心我的孩儿是谁的种了。” “你……”唐傲怒指她道,“白殊华,我的容忍是有限度的。” 白殊华冷笑:“哦,原来你的容忍是有限度的。自己的妻室都拱手让人了,人前却还要故作恩爱。倒要请教阁下,为了唐家家主之位,你有什么是不能忍的?” 唐傲抬手,却见白殊华起身仰,目光灼灼的直视他。她流着白家的血液,温和的外表下藏的是白家桀骜不驯的烈性。她目含讽刺:“打,怎么不打?是念着夫妻旧情不忍下手还是怕得罪了我所以不敢?” 唐傲收手,拂袖而去:“不可理喻。” 白殊华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可抑制的笑了起来,直笑到眼泪滑落也不曾停下。 第六章 天长地久有时尽 两年后,林远因为唐宣送葬,再次来到唐家。 这两年来,唐傲再度受到重用,在唐家的地位一路攀升,隐隐有继任族长之势。唐家人都说,到底是老先生亲子,当年唐傲夫妇之事虽然生气,终究是舍不得,才过几年就心软了。 林远不喜欢凑热闹,于傍晚时分才去灵堂。灵前一人抱着一个六、七岁的孩子,默然伫立。闻得声响,那人转身,正是白殊华。她服齐衰,素面无妆,却更显清丽。她秀美的面容上并不见多少悲戚之色,倒显得颇为麻木。林远与她互相见礼,祭奠之后默然与她一道立于灵前。 良久,林远出声:“这样下去,嫂夫人身体恐怕受不住,先回去罢。” 白殊华依旧神色木然,没头没尾的说了句:“他死了。” 林远愣了一下,随即道:“嫂夫人节哀。” 白殊华眼珠动了动,淡漠一笑:“我无哀可节。” 林远垂不语。 白殊华冷然扫视灵堂,继续冷笑:“六年了,他死了,而他终于如愿了。” 林远听她语声异常,又不知尾,故仍然没有答话。 白殊华的自言自语仍在继续:“他成功了。他还是将这族长之位传给了他儿子。” 最后一句话终于让林远有所了悟。唐宣留下遗命,由唐傲继任族长之位。唐傲是嫡子,本人也有才干,名正言顺----除了他娶了白殊华。林远猜测她可能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所以有些精神恍惚,便道:“世兄接任为唐家之主,必有人心中不服,忌妒中伤,嫂夫人不必在意。” 白殊华微笑:“我不在意。”她转凝望堂前,轻声说:“他已经死了,我只是在想,什么时候轮到我?” 林远大惊,失声道:“嫂子?!” 白殊华安静道:“我挑了一些平日用的饰,十四郎替我转交给弟妹,算是念想。除了她,我也想不出这些东西该给谁了。” 林远压下心中不详之感,勉强笑道:“嫂夫人和世兄的日子还长着呢。” 白殊华目光灼灼凝视林远:“十四郎,我素知你是个聪明人,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曾看出来?” 林远默不作声。清官难断家务事,就算看出什么,他也不能插手。 白殊华缓和语气,说:“十四郎,我求你两件事,你可愿答应?” 林远沉吟片刻后道:“只要我能办到,我一定为嫂夫人做到。” “第一件事,”白殊华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道,“你可否将此信交与家兄?” 林远接了,听白殊华续道:“父兄恨我让家人颜面扫地,与我断绝往来多年。家父去世,我亦未曾稍尽孝道。如十四郎愿为我转交,我感激不尽。” “在下一定不辱使命,亲手交给白先生。”林远点头答应。 “如若家兄问起,只说这信中是我最后的请求。” 林远见她总是把话题引向不详的方向,微微皱眉,最后只是应道:“是。” “第二件事,”白殊华紧了紧在她怀中熟睡的唐无双,“若我有一天身遭不测,还请十四郎替我看顾这孩子……” 林远考虑许久,最终点头:“我答应嫂夫人,尽我全力护这孩子周全。” “那我便放心了。”白殊华展颜一笑,仿佛旧日容光重返。 林远见天时已晚,便与白殊华作别,步出灵堂。他本想先与唐傲先打声招呼,可见唐傲门前车水马龙,料想他刚接手唐家,正是事务繁忙的时候,便不去打扰了。 辞别唐家,林远先往白家送信。白殊同很快与他见了面。白殊同和白殊华长得不太像,但神色举止却时有相似之处。他面无表情的看完了信,回头吩咐:“把小郎君抱出来罢。” 说完,他转向林远:“这些年,她在唐家可好?” 林远淡淡一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足为外人道。” 白殊同低低叹息,颇有伤感之色。 侍女很快抱出一个熟睡的男孩,和唐无双差不多年纪,眉目清秀。白殊同道:“这是犬子。” 林远困惑的点头。白殊同叹息一声道:“你回去替我转告她,就说亲事我答允了。” 林远微微吃惊,随即醒悟白殊华必是在信中恳求兄长让这对中表之亲日后结为夫妻。照理说唐无双年纪尚小,原没必要这么早订亲。联系之前白殊华的反常行为,林远不详之感越来越强烈。 他匆匆向白殊同作别,赶回唐家。他还是迟了。刚到唐家,便有人告知,唐夫人突染重疾,已然去世。 这个消息犹如惊雷在林远耳边滚过,几乎站立不稳。 白殊华问,你难道真的一点也不曾看出?他看出来了,他很早就已注意到他们夫妻间的反常,但他以为不过是小问题。毕竟……他们相爱。他以为只要他们的感情足够深厚,问题总是可以解决的,却不想,却不想…… 林远很快在人群中找到唐傲,快步上前问:“怎会这样?” 唐傲形容憔悴,哀痛难以自持,答不出话来。半晌后才吐出一句话,却是问旁人:“无双呢?” 很快有人将唐无双找来。七岁的孩子,按理应已渐渐晓事,可她被人推到唐傲面前时却面露惊恐之色,往后退了两三步。唐家人自不敢对已是族长的唐傲说三道四,皆道小女孩骤失慈母,行为反常亦在情理之中。也不知谁在唐无双身后推了一把,将她再度推到唐傲身前。唐傲一反平日的态度,上前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仿佛那是他唯一的珍宝。 唐无双却异常激烈的挣扎起来。唐傲对她的反应感到错愕,这么一瞬间的失神,唐无双已挣脱了他的怀抱,向门外跑去。林远见机跟了出去,又适时回头,以人多恐会吓到孩子的理由拦下了其他欲跟来的唐家人。 他一路跟着奔跑的唐无双来到她的卧房。唐无双进房后用被子包头,缩在角落里抖。林远上前,刚一触碰被角,唐无双已经尖叫了起来。 林远连忙道:“无双,是我,林叔叔。我们见过的,还记得吗?” 唐无双停止了叫喊,怯怯的把被子从头上移开一眼,露出的两只充满戒备的眼睛。 林远努力让自己的微笑显得温和:“你母亲让我照顾你……” 不等林远说完,唐无双已猛然扑到他怀中,号啕大哭:“林叔叔。” 林远尚无子女,平日也甚少和小孩打交道,一时不知所措。愣了一会,他才轻轻拍打唐无双的背,柔声安慰:“不哭,不哭。” 唐无双抬起小脸,带着哭音道:“林叔叔,我怕。” 林远心一软,轻轻抱她入怀:“不怕,林叔叔在这里。” 唐无双趴上他肩头,在他耳边说:“林叔叔,我阿娘不是病死的……” 林远一震,下意识的问:“那她是……” “我躲在桌子下面,全都看见了。”唐无双两只大眼睛空洞的望着林远,“他们吵架了,然后……他杀了我阿娘……” “他是谁?” 唐无双不答。 林远试探着问:“唐傲?” 唐无双看了林远半天,缓缓点头。 林远震惊之下,也没了主意。各种思绪纷杂涌来,这对以恩爱闻名的夫妻如何走到了这一步?许久,他勉强平复自己的情绪,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唐无双身上。 这孩子仿佛一夜间长大了许多,林远思考的这段时间,她一直目光炯炯的审视着他,将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收入眼底。 林远将手轻放在她肩上,说:“这件事可还有其他人知道?” 唐无双摇头。 林远点头:“这件事,万不可对第三个人说。” “为什么?” “你阿娘希望你平安长大。我虽答应你阿娘照顾你,但毕竟是外人。我现在没法将你名正言顺的带离唐家。名义上是你父亲的那个人,也不会同意。” 唐无双垂头不语。林远温柔抚摸她的头,一个字一个字道:“无双,你要记得。现在,他还是你父亲。” 唐无双猛然抬头,怒视林远的目光仿佛有火焰燃烧。 林远叹息:“不管你想做什么,先要有保护自己的实力。” 唐无双胸口急剧的起伏,显然情绪激动,但她却以平和而谨慎的语气说:“阿娘说,林叔叔是好人。我听林叔叔的。” 林远拍了拍她的肩,说不出话。这个年幼的孩子,却要独自面对唐家生活了。 这世道,如此无情。 尾声 此恨绵绵无绝期 最后一章初稿,等下修改后再把定稿放上来^_^ ************************************************** 斗室阴暗,林远弯腰迈进房门。 风光了二十余年的唐氏族长,此时悄无声息的躺于榻上。林远叹息一声,坐到旁边的胡床上,轻声唤:“唐兄。” 唐傲呻吟一声,吃力的睁开眼睛。他费劲的盯了林远半天,终于认出他来,哑声道:“你……来干什么……” 林远淡淡道:“我来看看你。你和无双毕竟是父女一场。她不肯来,却未必表示她一点都不在乎。” 唐傲一阵剧烈的喘息。林远上前为他顺气。他略微平静下来后苦笑道:“我一个将死之人……” “正是,”林远出声打断,“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不觉得欠那孩子一个解释么?就算她亲眼所见,可当年她毕竟还小。我想到现在,她也未必能想明白,为何当年要杀她……嫂夫人……” “上次我去求她……”唐傲咳了两声,“我想跟她说,她不肯听。” “我可以转告她,”林远俯视他,“但你必须告诉我真相。” 唐傲努力平稳了呼吸,断续道:“那天我们生了口角。自从她……和我父亲在一起,她无时无刻都在讽刺我。那天我被她逼急了……就……” “就杀了她?” 唐傲闭上眼,良久之后点头。 那天的情景,他永不会忘记。她漫不经心往手上涂着凤仙花汁,目光像是在看他,又像是透过他,看向不知名的某个去处。她涂完了指甲,懒散的审视着自己的双手,然后蓦的出一声短促笑声:“你要纳妾生子,只管做便是。现在老头子死了,你族长也当了,我不过是你的下堂妻,又没有娘家人替我撑腰,我能说什么?” “我说了多少次,这不是我的意思。”他强忍怒气解释,“是他们的主意。” “他们?”她冷笑,“他们是谁?他们不过是你养的狗,最会湍摸你的心思。哦,我明白了,你是舍不得恩爱夫妻这个幌子,所以要我来扮贤德,出面替你纳妾。” “白殊华!”他猛拍桌子。 她却笑得愈悠然:“啧啧啧,族长没当两天,脾气倒真涨了不少,真是威风八面。不过我却想问一句,你说什么样的男人会让他的妻子去勾引他的父亲?” 她三番五次触及他的痛处,令他狂怒起来。他完全失去理智,暴怒之下只想杀了她。等他意识到做了什么时,她已被他勒得只有出的气,没有进得气。饶是如此,她仍是笑着的。虽然濒临死亡,她却仍透着一股妖异的美。 他慌忙松手,将她抱在怀中。他都干了些什么?这是他曾经誓要爱护一辈子的女人。他怎么能,他怎么能如此对她? “对不起,殊华,对不起。”他抱着她渐失温度的身体,不住喃喃道。 她冰凉的手缓缓抚上他的面宠,温柔一如当年。她艰难转头,用尽所有力气对他微笑。最后,她嘶哑着吐出一句话:“知道么……打掉的那个孩子……是你的……” 说完,她在他怀中嫣然气绝。 唐傲混乱的脑中,一个声音不住的嗡嗡作响,他杀了她,而她杀了他们的孩子。她明知那是他样的亲骨肉,却还是打掉了那个孩子。而她临死前,又将这秘密告诉他,轻易的给予他致命一击。 他忽的惨叫一声,丢下妻子的尸身,跌跌撞撞的跑出门去。他身后,白殊华歪倒在地,睁着眼,依旧保持着微笑的神情。那曾经温婉的笑容此时却是说不出的诡异。 “我……不知道……无双看见了……”唐傲吃力的说。 林远点头。事实与他猜测的相去不远。 “我……并不想杀她……”唐傲喃喃自语。 林远轻轻一叹:“可事实是,你杀了她。” 唐傲的手微微向前伸:“玉兰,玉兰花……开了……” 林远轻咦一声:“唐兄?” 唐傲的脸上竟有笑容绽开:“你看……墙头上……那朵……玉兰……” 他的手渐渐垂了下去,再无声息。 日暮,林远走出低矮房舍。一辆牛车悄无声息的停在柴扉前。林远缓步上前:“既然来了,为何不进去?” 车帘打开,唐无双的面容出现:“他……” 林远摇头:“你来晚了。” 唐无双的表情悲喜莫辨,只是呆坐于车内。 林远叹息一声:“无论如何,他也抚养你长大。进去看看他吧。” 唐无双木然下车,犹豫了半晌,最终走了进去。 林远立于门外,对着天边斜阳出神。 不知何时,一阵晚风拂过,吹动墙外玉兰。墙头上几片花瓣飘散,跌落于尘土之中。旧日芳华,亦如这落花,随风逝去了。 (番外完) 序章 先贤有云:“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更迭之繁,莫有于兴;历代之盛,莫过于宁。风云之会,豪杰倍出,世皆以为传奇。昔博古之士,号竹间馆主者,十五年总二朝旧事而成《竹节编》。庙堂之高,江湖之远,莫不集之;贤臣雅士,侠客隐者,莫不传之。世人皆以竹公妙笔,当世奇甚,莫不争而阅之。后十年,竹馆主人西游,遗史札数十。此遗篇竹书未录,不见传世,或曰伪作也。余未敢妄言其真伪,然阅其稿凡四,虽荒诞不经,亦有合情之处。前人心血,不忍湮于尘土,特补于竹书之后。信与不信,诸君自辨。史海浩瀚,终有遗珠,故以《拾遗》名之。 显德十一年七月壬午痴闲散人 第一章 阿师苾力 元和长乐公主,懿献皇后女,宁太宗胞妹也。初封无忧县主,太宗受禅,封长乐长公主。主幼失恃,与诸兄姊同抚于慧端皇后。后以主类己,甚怜之。及长,通文史,聪敏多智,光艳动天下。荣德中,北狄颉摩多罗部来朝,请尚公主。太宗择宗女许之。翌年,其主阿师苾力亲来,请曰:“必尚真公主。”不许,阿师苾力再请,复不许。如是者三,太宗按剑怒曰:“昔尔大可汗昏,亦只得娶宫女。汝胡奴耳,安尚公主耶?”大可汗者,戎主社尔那也。阿师苾力乃答:“天子者,兵强马壮者得之,况公主乎?”主于帘后闻之甚异,谓左右曰:“此伟男子也。”遂出帘曰:“与尔公主。”太宗乃许之。 《竹书拾遗·贤媛·元和长乐公主》 **************** 阿师苾力 **************** 草原上的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了。 在这阔得没有边的草原上,那个红红的大火球分外的明亮,像要把人点着似的。我骑在马上,对着那个大红球呆。身下的骏马打着嘟噜,不安分的用前蹄刨土。我知道,它和我一样对漫长的等待感到不耐。 终于,一队人马自远处飞驰而来。当先一骑一身红色劲装,和太阳混为一色,可我还是看见了。她回来了!她回来了!我高兴的在马上翻身,快活的开怀大笑。对,就是她教我的那个词,欣喜若狂。 草原上好像突然升起了不落的太阳。 她稳稳坐在马上向我驰来。她头上的白羽被风吹得歪到一边,像是在跳舞。我忍不住放声大笑,迎了上去。她也看见了我,马不停蹄奔过来,手里的鞭子干干脆脆的向我抽来。哦,别担心,我要是被她抽中了,我就不是阿师苾力。我伸手抓住鞭梢一扯,鞭子从她手里脱落。我揪着鞭子,冲她吼道:“女人,你真是越来越野蛮了!” 她在草原上住得太久,说话做事越来越不像中原女人,倒和我们这的女人差不多了。听说他们中原人管我们的女人叫蛮婆。对,她就是个小蛮婆。 她回头看我,笑了。两颗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她说,***。我也笑。这女人,真***漂亮。我看了许多年,还是看不够。听说中原有句话说,女人是水做的。她可不就像水?温柔起来时像宁静的河流,起火却像草原上最猛烈的暴风雪。我不知道中原的女人是否都这样迷人,可这个妖精,真把我的骨头都给迷酥了。 我下马向她走去。她犹豫了一下,也下马了。我狠狠把她拽进怀里,粗声粗气道:“女人,以后不准跑这么远。” 她一拳向我捶来,恶狠狠道:“我就跑!” 我呵呵笑着,她的小粉拳一点都不痛。我抓住她的手:“柯科罗的女儿我不要了。” 她笑了,伏在我肩头,狠咬我一口:“你下次再敢娶别的女人,我就跑到你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去,永远不回来。” “不会再有下次了。”我说。而且我也没想要柯科罗的女儿,是柯科罗硬塞给我的。她比我怀里的这个差得远呐。 她不再说话,趴在我怀里,像一只乖巧的猫。 见了面,我们当然要亲热一下。用中原的话说,这叫小别胜新婚。亲热过后,我抱她到小丘上看星星。这天星星不多,东一颗西一颗,像是胡乱散的银钉。星光下的她总是特别安静,抱膝面南而坐,漫不经心的仰望。我手指绕着她散落肩上的梢,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女人,你为什么嫁我呢?” 虽然当年我赌着一口气向中原的大皇帝求娶公主,可心里其实没底。知道大皇帝答应把她----唯一的长公主嫁给我时我真是吃了一惊。这么多年,我还是想不透这女人到底看上了我哪一点?虽说我这人的优点……也不算太少…… ************ 盛宝仪 ************ 荣德七年,北狄阿师芯力来朝。那一年,我已二十六岁。 二十六岁,寻常女子早该嫁人生子了。我却仍待字闺中,拒绝成婚。 做为当今皇帝的胞妹,堂堂长公主,这是十分不寻常的。我那位皇帝长兄对此十分忧心,让皇后和已出嫁的姐姐轮番劝我,又几次三番为我物色夫婿,却皆让我用各色理由搪塞了。 “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听姐姐说皇帝有一次这样对皇后诉苦。 姐姐告诉我,当时皇后嫂嫂微微一笑:“我看小妹心性最像阿家,凡事自有主见。咱们急也没用。” 嫂嫂嫁过来时,兄长还未称帝,母亲也还在世。虽然那时家中已显贵,母亲却极讨厌繁琐的礼节,所以直到现在,皇后提到母亲时仍沿用民间对婆婆的称呼。 姐姐对我转述皇后的话时,神情略有些不自然。我知道,嫂嫂说我肖象母亲,让她有些耿耿于怀。虽然母亲已故去多年,可在我们兄妹数人的心目中仍占据着极重要的位置。 母亲并非我的生母,却是她一手抚养我们长大。 我曾听父亲和他那帮老兄弟讲过许多母亲年轻时的事。他们说,母亲为父亲运筹帷幄,打过不少胜仗。可我从来不能把她和一个智计百出的巾帼英雄联系起来。在我看来,除了无事时喜欢端着茶碗在窗边出神,她与平常妇人无异。就连小时候哄劝我睡觉时,口气也与其他人的母亲相同。 记得有一次我在临睡前问她,幸福是什么?母亲笑了,对我说每个人对幸福的定义都不同,这个人的幸福也许就是另一个人的不幸。 她的回答显然出了我当时的理解能力,于是我又问,我怎么知道我幸不幸福呢?母亲回答,如果你知道自己要什么样的生活,你就知道你幸福与否。 我对母亲这个含糊的回答不甚满意。兄长对我说过,母亲睿智过人。可聪敏如她为什么不肯给我一个清楚的回答? 当我长大到足以理解母亲的话时,我开始思考,我要的幸福是什么? 留在宫中,像姐姐一样,嫁人,相夫,教子……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么?虽然兄长姐妹都待我极好,可这样的生活就如皇兄殿前漫长的回廊,雕刻得再精美也掩盖不了它的无趣。我不想永久生活在这样的地方。 我想要自由,想要一片广阔的天空。如果嫁人可以换来自由,我想我不会有任何犹豫。可如果婚姻只是换来另一座牢笼,那么不嫁也罢。 久而久之,我的婚事便成了宫中人议论的话题。有人猜测我是否有某种隐疾,所以不愿嫁人;也有人认为我性情古怪,因而嫁不出去。 皇兄虽下了严令宫人禁止议论此事,他内心深处恐怕对此也不无想法。我明白,做为皇帝,兄长各方面都应为天下表率,有个嫁不出去的妹妹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一件美事。所以他把我的婚事当成了他执政生涯中的一次重大挑战,甚至动了众皇室亲贵为我寻觅一个丈夫。 虽然我理解他,可不代表我不会厌烦。于是我在众人眼里变得喜怒无常,越来越古怪,只有二哥对我表示同情。当然,我们兄妹投缘的另一原因,或许在于他是除了我之外宫里的另一个异类。 及冠以后,二哥便开府独居。他每天正事不干,光领着一帮少年子弟胡闹,行些荒唐之事----比如上次打猎碰上野猪,他要所有人不许放箭,不停换着马在野猪后面追,直到那头野猪力尽而死。宫中人都觉得我二哥脑子有毛病,毕竟追野猪这种事,显然不是正常人的爱好。而我二哥带领下的贵族子弟们居然乐此不疲。 兄长对二哥显然比对我宽容多了,很少指责他那些莫名其妙的行为。对此我很不满。二哥说:“没办法,女孩家总要贞静些。何况你本来就嫁不出去了,再做些粗野的事还怎么得了?小妹,你要理解大哥啊。” 我把手里的团扇扔在他脑门上:“我理解他,他有没有理解过我?这宫里闷得要命。早知如此,我就该跟父亲母亲一样,一早躲得远远的,才不当这劳什子长公主。” 二哥无法,只得冲着我笑。我眼珠一转,对他说:“这日子太无聊了,不如二哥你谋反吧,这样大家也有点事情做。” 二哥呸呸呸三声:“你不怕大哥找你麻烦,我还怕呢。再说当皇帝有什么好,你看大哥每天劳心劳力的。真不知道他当这皇帝是为什么?他就是把我帝位让给我我也不会干。为了看戏就把你二哥推进火坑,你是不是人啊?” 我叹气:“真不知道当年母亲对你的教育是太成功还是太失败。”这许多年,二哥就没表露过一丝一毫对至尊之位的野心。 更可怕的是,大哥似乎有意承袭母亲的教育方式。那天我们兄妹几人一起吃饭,席间谈起大哥几位小皇子的教育问题。大哥说,大郎自然是要做太子;二郎让他专研算学,以后可以去户部管钱;三郎学点兵法军略,以后可以带带兵;四郎……大哥犹豫了一下,对二哥说,就让他以后接你的班,做个纨绔子弟吧…… 如此分化,我可以想见未来的几十年,宫里都会太太平平,没有一丝动荡。我无奈,难道我的生活就要一直这样无趣下去么? 在怀疑与等待中,我在荣德七年遇上了那个傻子。 第二章 盛宝仪(上) 盛宝仪 ************* 荣德六年,北狄颉摩多罗部请婚。皇兄答应以宗女许之,但由于我们父母皆是孤儿,鲜有亲属,以致至今皇室宗族人丁稀少,所以皇兄精心挑选了了一名功臣女,认为御妹,赐与公主之号,预备下降。皇后将她带来,让我和那女子做伴,顺便也让她熟悉宫中礼仪。 那是个十分安静美丽、温婉贤淑的女子,名唤符妤。她寡言少语,目光柔和,总是羞怯而专注的听别人说话。若有人和她说话,她便腼腆的微笑着低头,小声的附合一句。她几乎从未在人前表达过自己的意见。有时我不禁想,柔弱如她,是否经受得住北狄迅猛的风霜? 一日,已出嫁的姐姐送来帖子,请我过府一聚。我知道,必是她又安排了一场相亲宴。 虽然我无意相亲,但能出宫走走总是不错。见符妤亦无事,我亦邀她同往。有人说说笑笑,就算相亲不成也不至扫兴。 一进府便见到一个身穿白袍的年轻人故作姿态的向我行礼。姐姐微笑着介绍,这位某某是有名的才子,少年有为云云。介绍完后姐姐便遣散了众人,自己也借故离开,让我们少些拘谨。我对自命风流的人没有丝毫兴趣,倒是符妤似乎颇为仰慕他的才名,竟鼓起勇气他请教了几句诗词。那人十分高兴能得美人青眼,更喜有机会卖弄他的学问,十分详细的回答了她的问题。见符妤似未完全明白他的回答,又不厌其烦的解释起来。 我见他们二人聊得忘我,姐姐又不在,便一人悄悄走开了。偶然经过公主府的一处角门,竟无人把守,我见机心喜,竟自己偷溜了出来。 从角门出来,穿过几条小巷,眼前陡然一亮,已是正街。这日是亥日,集市比平时更加热闹。街上人来人往,接蹱摩肩。我已多年没逛过集市,觉得十分新鲜。 记得小时候,父亲虽已有权有势,却仍喜欢热闹,常带我赶集。我骑在他脖子上,总是一眼就能看到卖各色杂果子的小贩,还有绿荷包子、青精饭、杂糕、百岁羹,杏酪、松花饼……可兄长称帝以后,我便再没了去市集的机会。虽然宫里有各种各样的精致吃食,且都美味十足,但我总是怀念集市上的吃食。 记起儿时旧事,我童心大,拿身上价值不菲的佩玉去换了一碗清水馄饨。这清水馄饨以其汤清可以煎茶而闻名都中,以前父亲也会带我来。可惜事隔多年,以前的摊主已看不见。现今做馄饨的是老摊主的侄子,味道马虎了些,生意也不比以前了。不过能略尝旧味,也不枉我今天相亲一场。 摊主眉开眼笑,要把一摊子的馄饨都给我。我正要推辞,却见大队人马往这边来了。我心内一紧,知道必是姐姐现我不见了,派人寻来了。我好不容易出来,可不想这么快就回去。眼看就要搜到我这条街上了,我灵机一动,和摊主换了衣服。摊主一身寻常布衣换了一套精美服饰,自然又惊又喜,捧着我的五晕罗银泥衫和霞纱千褶裙美滋滋的走了。 我穿好衣服,又用煤灰薄薄在手脸上抹了一层,学着其他商贩粗着嗓子吆喝起来。官兵走过我身前时,我极力忍住笑,尽量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竟这样就把他们瞒了过去。 “腻、折、甚摸?”就在搜查过去,我正想撂下摊子走人时,忽然有人问。 这口音一听就不是都中人。我回头一看,一个壮汉牵着一匹高头大马,大山一样耸立在我面前。他一头乱,满脸胡子,大鹰钩鼻,看不出年纪,但相貌明显有些狄人的特征。许是入乡随俗,他也穿着中原式的衣服。可衣裳却不合适。他块头太大,本该飘逸的样式套在他身上紧绷绷的,有些滑稽。他脚下仍登着北狄的尖头鹿皮靴,耳朵上戴一只硕大的金环,显得不伦不类。 他见我只盯着他看,以为我没听懂他的话,便指指碗里的馄饨。我明白了,笑嘻嘻伸出三个手指比了一比。他想了想,摇摇头,大约是觉得贵。 “不贵不贵,我做生意一向公道,童叟无欺。”我努力学着商人的口吻,正色道。 他一脸疑惑,显然没听明白。我于是用北狄的语言说:“不信你往边上问问,有哪家是我这个价?就算同样的价,也定不是我这味道。”我本已打算走人了,自然不会叫高价,三钱一碗,够便宜了。 他却不知怎么,忽然激动起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哎呀小兄弟,你会说我们的话啊。” 废话,母亲在世时一直很重视我们兄妹的教育,还特地请人教过我大哥、二哥狄人的语言。只是我那倒霉二哥从小不爱读书,他狄语的课业一向都推给我做。这么多年,我倒也基本掌握了北狄的语言。他把我的手握得很紧,让我觉得疼,所以我不高兴的挣开他。他尴尬的搓着手,对着我傻乐。 “你,干什么来了?”他是他乡遇故知,我却是一时好奇。我们俩便攀谈起来。 “我来谢谢你们大皇帝。”他说。 “哦,你是来求亲的。”我问出了原委,点头道。原来他就是颉摩多罗的领,来朝见我的皇帝兄长。 他嘿嘿笑着:“你们大皇帝人真好,还给我娶媳妇,让我怪不好意思的,特意来谢谢他。” 我笑:“大哥,这可不是单纯的给你娶媳妇。我们陛下是想跟你结盟哪。” 我告诉他,中原曾经有一阵分裂成很多国家,大家谁也不服谁,打来打去的。有些国家会联合起来打其他的国家。这些国家常常以联姻的方式结盟。这次也是如此。 他显然以前没想过这点,听了一个劲的搔头,最后说:“结盟倒是没什么,但我得娶个真公主才成,不然可做不得准。” 我大笑:“你可真聪明。” 他嘿嘿傻笑,末了说:“小兄弟,你人真好。你这什么,我买一碗。” 我盛了一碗馄饨给他,他三下两下就消灭干净,并且赞不绝口,不由分说往我手上放了三百钱,边走边嘀咕:“好吃是好吃,就是太贵了……” 我看着手里老大一堆钱,怔了老半天才回过神。他却已经牵马迈着八字大步走远了。真是个傻子,怪道直说贵呢。一碗清水馄饨哪值得了三百钱? 第二章 盛宝仪(下) 阿师苾力 ************* 记得那时我还很年轻。我喝最烈的酒,骑脾气最暴的马,找最猛的勇士打架。草原上的男人见了我都要竖拇指。 我大部分青年时代,北狄的大可汗都是社尔那。 大可汗社尔那长得不好看,矮矮的,有点胖,可他是我们草原上最厉害的战士。有他在,我们从没打过败仗。他那时还没当上大可汗,但他已经是我最崇拜的人了。当我成了颉摩多罗部的领,我就跟着社尔那四处打仗。我想,如果是这样一个英雄统一我们草原,那可真是天大的幸运。 可谁也没想到后来社尔那去了一次中原,回来后就变了个人,跟着了魔一样拼了老命要攻打中原。我们一起喝酒时,他对我说,中原那边有好多好多粮食,有好多好多闪着光的丝绸,有好多好多黄金,还有好多好多漂亮的女人。他最后大手一挥,说他要征服中原。 我不以为然。中原有什么好,比得过咱们草原么?传说北狄人是狼的子孙。狼是不可以圈养的。我们去中原抢东西可以,却不可能生活在那里。狼就是狼,永远成不了老实的耕牛。 我这么劝过他很多回,他不听。后来他真的带兵进攻中原了。我不是很了解中原的情况,听社尔那手下人说,中原那时还很动荡,不想和社尔那久战。他们答应互市,让我们北狄用皮毛和药材去换他们的粮食和绢布。过了两三年,中原统一,新王朝建立。新王朝的皇帝把个宫女封了公主赐给社尔那。 粮食、布匹、美人,社尔那想要的他都得到了,我以为他该对这样的结果满意了。可他没有。他想的是打到中原去,永远占有他们的财富。照理说,中原送来的女人应该想让北狄和中原和平共处才对,可她反像和那边的新王朝有仇似的,极力的挑唆社尔那打到中原去。社尔那和她简直一拍即合。我真想不明白,中原的大皇帝怎么糊涂到送这样一个女人来? 社尔那很快统一了草原,决定向中原进兵。他派人来征调我们颉摩多罗部的马----因为我们颉摩多罗部是北狄七十二部里最善养马的。我没同意。我说,我们的马是给真正的勇士的,不能送给贪婪的狼。 社尔那大怒,带兵来找我们。我把他赶跑了。但他是大可汗,他可以联合北狄其他部族来打我们。我没把握打败他们。虽然我们颉摩多罗不缺勇士,但我们的人不够。我的女人后来教我,这叫寡不敌众,双拳难敌四手。于是我想,好吧,让我找中原的大皇帝商量一下。 中原的大皇帝真是个爽快的人,一口答应帮忙。他当然不希望社尔那打到中原来。但很丢脸的是,我派去的那些人在中原的宫殿里看傻了眼。他们说,大皇帝的皇宫里有好多好多漂亮的女人。他们想起社尔那就娶了中原的公主,于是问大皇帝,我们颉摩多罗部可不可以也像社尔那那样娶个公主回去?大皇帝笑了,说,好,下回我赐个宗女给你们领。 他们回来时我那个气啊,这几个混蛋,尽想着女人去了。虽然他们辩解说为我讨的媳妇,可我还是揍了他们一顿。现在是玩女人的时候么?!再说了,社尔那娶回来的公主他们又不是没见过,难伺候得紧。我又不是社尔那,吃饱了撑的,给自己找罪受。我本想回绝了这门亲事,可这时我遇到了中原来的士人李成。 李成是被社尔那抢来的。社尔那要他教他和他的部下们说中原话。他不愿意,瞅准机会逃了出来。他知道社尔那很快会追来,他在草原上人生地不熟,肯定没机会逃回中原。他听说我和社尔那对着干,就跑来投奔我了。我觉得他这人挺机灵,就留下他了。他说,中原的大皇帝是个顶厉害的人,不会轻易许婚的。他答应嫁公主,那可是千载难逢的好事。我想了想,反正是送上门的,不要白不要。大不了我把公主原封不动的退回去呗。 事情就定下来了,我手下的人欢天喜地开始准备迎接公主。我想想,却又觉得不对。人家大皇帝给我娶媳妇,我总得去谢人家一声啊。而且李成这小子也要回家去,干脆把事情一起办了。于是第二年开春,我带着李成亲自来中原了。 哎呀,中原还真是个好地方啊。中原的帐篷又大又漂亮,朱的绿的,黑的白的,木头的青砖的,上面还有鱼鳞片片盖着。李成说,那不叫帐篷,那叫房子,那上面盖的也不是鱼鳞,那叫瓦。中原的菜也好吃,一盘菜切得跟头丝似的。中原的方城里到处开着巴掌大的花儿,跟画上一样好看。还有很多漂亮女人,站在两层高的……李成说那叫什么来着?哦,房子。那些女人个个长得细皮嫩肉,站在房子上面,靠着栏杆冲人招手,我看我手下的几个人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我想,怪道社尔那死都要打到中原来呢。这骚劲,还真能让人迷糊成这傻样。 不过中原的人都特狡猾,我一到那儿就让人给骗了。我琢磨着,社尔那如果真要征服中原,可有得苦头吃了。 话说那天我在驿馆里吃了睡,睡了吃,实在无聊得很,听到街上好生热闹,就一个人出来看看。嗬,街上人可真多,在卖好多好多我不认得的东西。我看见一小个子在驿馆门口摆摊卖一碗碗的东西。我仔细看了会,见碗里清水似的,浮着几个什么东西。也不知这清汤寡水的有什么好吃,那么多人抢着买。我琢磨了半天还是猜不出来,于是上前问:“你这是什么?” 我只会一句半句中原语,说得也不好,他没听明白。于是我指指他碗里的玩意儿。他笑了,伸出三个手指。我一跳,什么?三百钱?你怎么不去抢呢!可我不知道中原话怎么说,只得摇了摇头。他见我不买,忽然用狄语说:“不信你往边上问问,有哪家是我这个价?就算同样的价,也定不是我这味道。” 我高兴起来,在这么远的地方竟还有会说狄语的人!我立刻觉得他是自己人,我们聊了起来。我现这小子人真不错。我告拆他我是来谢谢大皇帝给我娶老婆的,听说还是公主呢。他却说,你以为让你白娶呢。我们陛下这是要跟你结盟。还说,你以为我们陛下舍得嫁亲女儿,亲妹妹给你?指不定从哪家选个什么人,封个公主就充数了。就说你们大可汗娶的那个吧,本来只是个宫女,被陛下挑出来,一下子飞上枝头,就成了你们的大可贺敦。反正不是亲生的,赔了也没事,反正陛下不心疼。 我一拍大腿:“原来是这样。结盟倒是没什么,可我得娶个真公主才成,不然可做不得准。” 他忽然笑了,露出白白两排牙齿:“本朝没有嫁皇女的先例。再说我们陛下的女儿都还没长成*人,就只一个妹妹没嫁,你以为他会答应?” “这话我可不同意。你别欺负我是外乡人。我早听说大皇帝的妹妹年纪一大把了还没找着婆家,准是个丑八怪。你说我又不丑又不老,身子骨还这么壮,我都肯吃亏娶她了,他有什么不乐意的?”我不服气的反驳。 他哈哈大笑,直笑得喘不过气来。最后他说:“那就祝君好运。娶上了公主别忘了请兄弟喝杯喜酒。” 我一听乐了,决定买一碗他那玩意儿。贵就贵点,谁让他人好。嘿,还真别说,看着清水似的玩意,还真是香啊,比我们最好的酥酪都好吃。 可我一回来,李成就跟我说我被人骗了。他说大哥你被人讹了,一碗馄饨哪能要这么多钱啊?我那个气啊,中原的人怎么这么滑头!我狠狠嚼着李成买的素饼,心想下次要逮到那小子,我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第三章 今上(上) 盛宝仪 ************ 荣德七年六月初七,阿师苾力面见皇兄。 小小颉摩多罗部竟在朝堂上公然向皇兄提出求娶长公主,引起殿上一片哗然。皇帝兄长没料到这个北狄野人会如此大胆,机敏睿智如他,竟然愣在当场,不知如何应答才算得体。大臣们见皇兄不说话,无从揣测圣意,亦未敢擅自出言,所以那天的气氛据说颇为尴尬。 消息通过内侍传到后宫时,我和符妤正陪皇后莳花。除了我们,也有几位嫔妃和命妇作陪。听得消息,那些自命高贵的妇人一边故作优雅的品尝皇后殿的各色杂果子,一边掩面而笑。她们不时将探询的目光转向符妤,想看她作何反应。阿师苾力脑子一根筋,哪里想得到他这个请求无异于扇了符妤一记响亮的耳光。 符妤在众人注视下涨红了脸,努力不去注意众人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表情。如果只是些异样目光也就罢了,偏有两位兄长的嫔妃言辞之间却指桑骂槐,让人生厌。符妤进宫以来从未对她们有任何冲撞,至于如此刻薄么? 我抬眼望了望皇后,皇后微微皱眉,却没说什么。皇兄与我这位皇后嫂嫂情谊甚好,并不常往其他嫔妃处走动,宫中早盛传皇后善妒,不许皇帝亲近后宫。若她为点小事处罚兄长的嫔妃,只怕又生波折。于是,我将手里团扇“啪”一声掷于案上,冷冷对皇后宫的内侍道:“去告诉陛下,张婕妤和王充容自请出家修道,为已故懿献皇后祈求冥福,孝心可嘉,当予以褒奖。” 那两位针对符妤的嫔妃顿时吓白了脸色,急向我道:“长主息怒,长主息怒……” 我闭目不答,她二人竟然跪下求我。我转目请皇后嫂嫂示下。皇后微微一笑:“张婕妤和王充容素为陛下爱重,虽然她们二位孝感动天,我却要委屈她们继续代我侍奉陛下。长主以为呢?” 皇后转顾我,我只好起身屈膝:“中宫有言,安敢不从?” 有皇后解围,她二人松了口气,连声称谢。 皇后含笑扶起她二人,温和道:“长主此举,并非有意为难二位,而是要给二位娘子提个醒。女子贞静贤淑方是正道。两位身为陛下妃妾,更应谨言慎行。” 两人被皇后说得抬不起头来,连忙称是。经此一事,两人不敢多留,很快告辞。等她二人一走,我便笑向皇后道:“阿嫂不愧是母仪天下的人,刚才一番话,恩威并施,小妹佩服。” 皇后却拿眼瞪我:“你还有脸说。她二人乃开国功臣之女,平日里便是陛下也要卖几分薄面,你倒好,动辄就要让她们出家修道……” 我厚着脸皮笑:“她二人看不惯符妤,不就是因为勋贵子弟中只有符妤的兄长领了实职,而不是挂名的散骑常侍么?且不说陛下任人唯贤,单说前朝的事,几时轮到她们来指手划脚?我是看她们实在蠢得没救了,才替阿嫂出这口气。谁料阿嫂不领情,反帮她们挤兑我。其实嫂嫂不必对她们这么客气。阿兄本是为了安抚那几个有功之臣才允许功臣们送女进宫。过两年阿兄收了他们权柄,一定狡兔死,走狗烹,把这些没脑子的狐狸精统统放出宫,嫂嫂你就再忍几天罢。” 皇后指着我鼻子笑骂:“好你个小妹,平日我们纵着你,倒越没规矩了,连陛下也敢打趣,看我不拿家法治你。” 我大笑,拉着符妤往外跑:“刚才内侍说阿兄要宴请那北狄呆子,我瞧瞧去,回来再陪阿嫂种花……” 宴席设于偏殿,我悄悄拉着符妤进入殿中,隐于帘后细听。兄长和阿师苾力已分别就座。不知道皇兄是不是想转移注意力,席上菜肴异常精美,那北狄呆子看得眼都直了,不住的往嘴里塞,都顾不上和皇兄说话。我转顾符妤,只见她脸色苍白。显然阿师苾力并非她心目中的良人。我安慰符妤:“别急,事情还有转机。” 符妤望了我一眼,摇道:“符妤虽愚钝,却也知国家之义,为我大宁边疆安宁,符妤愿终身与牛羊为伴。” 我转着手中团扇,轻笑道:“愿与牛羊为伴?也就是说,你宁愿与畜牲在一起,也不愿陪伴夫婿?陛下将你许配给他,是希望永结两邦之好,难道是让你放羊去的?” 符妤脸色大变,急道:“长主,符妤不是这个意思。” 我笑着止住她:“我跟你说笑呢。你且别嚷,不然可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了。” 符妤急忙噤声,我转头继续倾听皇兄与那呆子说话。两人吃得差不多,重新回归正题。那北狄傻瓜虽然反应不快,却很固执,不管皇兄怎么绕开话题,他总是一句,他要娶真公主。 皇兄初时好言相劝,最后终于忍不住火了,手按佩剑,怒气冲冲道:“昔年你们北狄大可汗求亲,所娶也不过一宫人。你小小颉摩多罗部算什么东西?竟妄想娶我中原公主?!” 阿师苾力也火了,不甘示弱的嚷道:“我们颉摩多罗怎么了?我们的勇士名扬草原,养的马跑遍大漠。要不是看在你这个大皇帝讲义气,我才懒得废话,早动手抢了。” 阿兄怒极,几乎就要拔剑出鞘:“你还敢动手抢?” 阿师苾力拍案而起:“我们草原上的人才不像你们中原人这么啰嗦,只要我们还有拳头、刀剑和马,就什么都不怕!别说一个公主,就是皇帝我们也照抢不误!” 这最后一句话,反把阿兄逗笑了:“你倒是抢啊。” 那傻子没想到阿兄忽然会在剑拔弩张的时候笑,更没料到阿兄会这么回答,倒有些愣了。他摸摸鼻子,讪讪的笑:“讲义气的都是好朋友,你大皇帝现在跟我们是朋友。我们颉摩多罗人,不抢朋友。” 符妤所知狄语有限,对他们的话听得不甚明白。我却已经忍不住笑出声来。大约我笑得过于明显,殿中两人立刻察觉到了。皇兄尚未说话,那呆子已拔刀,跳上前对着帘子一划。布帘猛然掉落,在我来得及掩去脸上笑意之前,我们已经毫无阻隔的见面了。 第三章 今上(中) 阿师苾力 ******* 虽然那混蛋中原人骗了我,但我还是觉得他说的话很有道理,所以与大皇帝见面时我还是提出了娶真公主的要求。李成把我的话翻译完,大皇帝半晌没出声,我捅捅李成:“你把话说明白了吗?” 李成莫名其妙的看着我:“说明白了呀。” “那大皇帝怎么不说话?” 李成哭笑不得:“嫁公主是多大的事,总要给人家点时间考虑下吧?” “有什么好考虑的,”我不满的嘀咕,“男婚女嫁,这不挺简单的事么。就是你们中原人搞得太麻烦,那公主才一大把年纪都嫁不出去。” 李成嫌我嗓门太大,扯我衣袖,小声说:“大哥,你小声点成不成?公主娶不娶得到,你是拍拍屁股就走人,我可还是中原子民,你得罪的人,不得找我秋后算帐啊。” “反正他们又听不懂咱们说什么,怕啥?”我话音刚落,就听见大皇帝用狄语说:“公主千金之体,不可草率,容后再议。阁下远道而来,朕当尽地主之谊,今晚宫中设宴,扫洒以待,还望阁下赏光。” 我愣了,这几句狄语字正腔圆,竟是纯正得很。我转头问李成:“大皇帝会说我们的话?”那我之前的话,他不是都听见了? 李成无限同情的看着我,点了点头,还极为谄媚的大声加了句:“我们陛下才华出众,就没听说过他不会的事。”他用狄语说完,还用中原话又说了一遍。这臭小子,一回中原就只顾着拍他家皇帝的马屁,也不提醒我一声!想到这,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小声怒道:“那你还翻译个头啊!害我以为大皇帝不懂我们的话。” 李成无辜的说:“陛下是懂狄语没错,可在场诸位大人不懂,我是翻译给他们听啊。” 要不是周围还有那么多人,我真想揍这小子一顿,耍我哪?!这小子却一点眼色也不会看,还凑过来问:“今晚陛下设宴招待你,你去不去?” “为什么不去?” 李成拍我肩膀:“大哥,我实在低估了你脸皮的厚度。” 大皇帝家的饭又漂亮又好吃。前几天吃的馄饨我已经觉得是美味了,没想到还有比那个更好吃的东西。唯一一点不好就是一盘子只有那么一点,不够吃。大皇帝对人倒是很亲切,没架子,不住的叫人上菜。等我酒足饭饱时,殿上面的盘子、碗已经堆得山那么高了。我看看大皇帝面前几盘菜却还没怎么动,便问:“大皇帝你怎么不吃啊?” 大皇帝笑着说:“看你吃得这么香,我就饱了。” 那时我不知道大皇帝其实是个爱开玩笑的人,拍着肚子,有点不好意思道:“难道是我吃太多,把你那份都吃了?所以你只好饿肚子?” 大皇帝哈哈大笑:“怎么会?我们中原再穷,还不至于要皇帝饿肚子。” 说笑间,有宫女送上茶来。大皇帝很细心,让人在我的茶里加了乳酪,入口便是浓浓的奶香。 虽然大皇帝是个很不错的人,但我对公主的事还是不能就这么算了。吃完饭我就又和大皇帝说起这事。大皇帝很不愿意谈这事,老想扯废话,我却不容他回避,反正就一句话,我颉摩多罗部要娶就娶真公主。 大皇帝后来就脾气了,还拿社尔那说事。哼,你以为只有你大皇帝有脾气?我们颉摩多罗人上不怕天,下不怕地,中间更不怕你大皇帝!我就跟他吵起来了,放话说,他要不答应,我们就直接抢。反正我们草原上,抢女人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大皇帝气得手抖:“你还敢动手抢?” 我拍了下桌子,叉着腰道:“我们草原上的人才不像你们中原人这么啰嗦,只要我们还有拳头、刀剑和马,就什么都不怕!别说一个公主,就是皇帝我们也照抢不误!” 大皇帝看了我半晌,忽然笑起来了。这大皇帝,刚才还满脸怒气呢,现在又笑得这么诡异,真让我摸不着头脑。大皇帝笑了会,斜睨着我说:“你倒是抢啊。” 我傻了,话是这么说,我可真没想过抢皇帝。大皇帝在中原才是大皇帝,抢回去就什么都不是了,我才没这么傻抢他呢。于是我不好意思的笑着说:“讲义气的都是好朋友,你大皇帝现在跟我们是朋友。我们颉摩多罗人,不抢朋友。”当然,他要是坚持不嫁我真公主,我们就不算朋友了,那还是可以抢的。 大皇帝还没说话,他身后的帘子里却有人笑了一声。 “谁?”我喝问一声,本能的拔刀划向帘子。帘子掉下来,一个美得不得了的女人站在了我面前。 她乌黑的头披散于身后,耳旁簪着的绢制金色花朵。因为她用扇子遮了半张脸,让人看得不是特别清楚,但肯定是个很漂亮的人。她穿着中原的白色长裙子,腰上系了条金色的带子。打扮还不如大皇帝的一些宫人有贵气,但就是让人移不开眼。她脸上带着笑容,显然刚才那声轻笑是她出来的。 我看傻了眼,连大皇帝说了句什么我也没听清。 那女人上前一步,款款向我走来。我怕冲撞了她,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她走到近前,缓缓移开团扇。看着她露出的漂亮面孔,我有些疑惑,怎么好像在哪见过似的? 大皇帝用中原话问了一句,那女子微笑答了一句,然后对我说了句话。她说的是中原话,我听不懂,所以还是愣愣看着她。倒是大皇帝吃了一惊,又用中原话追问了一句。她再用中原话答了一句。虽然听不懂她说什么,但我能听出她肯定的语气。大皇帝不响了。 那女人这才又转头看我,见我仍是一片茫然,她轻笑着用狄语问了句:“宫中美食比之清水馄饨何如?” 她一提馄饨,我便想起来了。她长得可不就像那个卖馄饨的混蛋小子么?我一拍大腿,指着她刚想说话,她却对我甜甜一笑,转入内堂去了。 我呆呆站在原地,忽觉鼻子里有一股清淡的香气。那是她的气息么? 第三章 今上(下) 盛宝仪 ********* “与尔公主。”这几个字我是对着那北狄傻子说的,可听我这话的人却是皇兄。 果然阿兄一震,失声叫道:“小妹,你胡闹什么?!” 我转头,对阿兄一笑:“恭喜阿兄,终于不用再为妹婿人选愁了。” 阿兄显然还没反应过来,一时没有言语。我转过头,见那呆子还在愣,于是笑问:“宫中美食比之清水馄饨何如?” 他恍然大悟,指着我想说话。我却掩扇一笑,转身回内堂了。 回来的路上,符妤沉默不语。我用扇子轻敲她一记:“怎么不说话?” “长主,”符妤转头已是泪眼盈盈,“长主应下亲事是因符妤之故么?” “哎?” “嫁与狄人本是符妤的使命,可刚才长主分明是要代符妤出嫁。长主的恩德,符妤没齿不忘。可北狄去国千里,长主,长主……”说到此处,她已泣不成声。 从我对自己一贯的了解……我应该不是这么伟大的人…… 我扶起符妤,尽量不笑出来:“我并不是为了你……” “虽然符妤并不愿离家去国,但若长主因此远嫁戎狄,符妤又于心何安?求长主请陛下收回成命。”她盈盈下拜。 “符妤,我答应嫁他真不是因为你。”除了这句话,我真不知还能怎么解释。 “长主不必安慰符妤,符妤知道,若不是因为符妤,长主何需嫁给那样一个粗人?” “符妤啊,”我语重心长的叹一声,“在你心里,我的眼光就真的这么差吗?” 看来觉得我挑花了眼以至头脑不清的并不只有符妤一个,我的兄嫂深夜光临,听他们吩咐侍女烹茶,我明白他们是打算长谈了。我无奈的放下正在看的书册,正坐在他二位面前,且看他们怎么说。 皇帝兄长先开口了:“小妹,你今天那句话是玩笑呢还是认真的?” “怎么?”我挑眉。 “若是玩笑,今天在场的人不多,尚有回寰的余地。” “看来是我态度不够端正,让阿兄觉得我在开玩笑。”我轻笑答言,“阿兄应该了解,我并非轻易许婚之人,否则也不至等到今天还是待嫁之身。” 兄长方要说话,皇后嫂嫂已经插了进来:“小妹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人,所以我们今天来并不是要反对你的决定。但做兄嫂的,不弄明白个中缘由,总是会担心。所以,小妹是否肯给我们一个明确的解释呢?” 我这嫂子真不愧是兄长的贤内助,一番话说出来,让人没有拒绝的余地。侍女已将热茶烹好送上,我挥手屏退了她们,才轻声道:“北狄社尔那对中原虎视眈眈已非一日两日。如今我们虽然不必再惧怕于他,但战事若起,中原好不容易恢复的元气必有损伤。阿兄着意笼络颉摩多罗,不就是想分化他们的阵营,以期将损害减小么?正因如此,阿兄赐给社尔那的不过是一个宫人,却答应赐给阿师苾力贵戚之女。试想社尔那堂堂大可汗,若知阿兄厚赐颉摩多罗领甚于他,又怎会不生嫌隙?阿兄此计,自是极妙,只有一点不妥。” “哪里不妥?”阿兄问。 “嫁给社尔那的并不是普通宫人,”我目视阿兄一字一句道,“她是已故济北王的女儿。” 阿兄面色微变,没有说话。我看了眼嫂子,见她若有所思,却也没有说话的意思。事关国事,她不便多言,何况还涉及可能让阿兄敏感的人物。于是我续道:“虽然她已被虢夺了县主封号,但她终是那样一个身世,也有阿兄敕封的身份,又贵为大可贺敦,符妤的家世、性情,未必压得住她。所以小妹以为,最佳选择莫过于以真正的皇女下降,这样才会对社尔那形成足够的刺激。另外一方面,社尔那为进兵中原,在草原上强行征调,已引起许多部族不满。如今颉摩多罗部已高举反抗大旗,若中原再以公主下降表明立场,其他部族必会前来投靠。如此一来,中原无须多费兵力便可扳倒社尔那。” “小妹多虑了,”阿兄神色如常的一笑,“今非昔比,现在我没有必要为了这点小事牺牲小妹的幸福。” “小事?国家民生,岂是小事?再说了,自己亲妹子牺牲不得,牺牲符妤就无妨了?”我轻笑道。 “小妹。”阿嫂出声喝止。 我把玩手中杯盏,淡淡一笑:“小妹造次了,望兄嫂海涵。我之所以答应亲事,于公,便是我之前的理由了。于私,我也自有我的判断。阿兄怎么就不相信我的眼光呢?” “这么说来……”阿兄无奈摇头,“你到底看上他哪点啊?” 我微微一笑:“我看中他来自草原,无拘无束;我看中他傻得有趣,跟他一块永远不会无聊;我还看中他说话直爽,行事坦荡像个男人。这样的理由可已足够?” 阿兄还想说什么,却被阿嫂阻止。阿嫂笑着道:“既然小妹都这么说了,我们就照她的意思办罢。” “你可想好了?”阿兄再三确认。 “我的决定,我不会后悔。” 阿兄不再反对,只是喃喃道:“你这品味……” 我正色道:“我这品味怎么了?当年母亲还嫁给父亲这样的大老粗呢,我也没觉得母亲的品味差。” 阿兄道:“母亲那是因为……” 嫂嫂及时打圆场:“小妹都表明心意了,我们做兄嫂的除了尊重她的意见,还能怎样?不过……小妹这么一说,我倒真觉得那阿师苾力有些像阿翁呢。” “阿嫂也这么觉得么?”听阿嫂提到故去的父亲,我不由也笑了。 阿兄叹口气,半开玩笑的接话:“小妹,难道你缺少父爱?” 说笑间,亲事就这么订下来了。 朝中自然又是一片哗然,众说纷纭。有人说国朝公主望尊位隆,怎能许嫁戎狄?又有人私底下说,皇帝陛下行事不择手段,为此不惜把亲妹妹推进火坑。不过阿兄向来一言九鼎,既然答应了我,就会压制所有反对声音。在阿师苾力不断催促下,我在荣德八年的春天出塞,成了颉摩多罗一部之长的妻子。 第四章 颉罗可汗(上) 毗伽颉罗可汗,本名阿师苾力,荣德初年为颉摩多罗主,居燕凉山北。少勇武,尝从大可汗西征。社尔那不礼其众,而独重其勇,引为叶护。荣德中,遣使贡方物。太宗赐鼓纛。至长公主下降,册小可汗以壮其势。 ************* 《竹书拾遗·戎狄·颉罗可汗》 ************* 盛宝仪 ************* 一天又一天,我已记不清这一路走了多少天,只知道我们一路向北。若在京中,此时正应是牡丹盛放、举城若狂的时节。可在北方,却才见娇嫩的花枝破冰而出。 我懒懒掀开车帘,问符建:“还要走几天才到原平?” 以长公主许嫁外邦在国朝还是头一遭,所以姿态上绝不能低。阿兄命阿师苾力备齐聘礼,亲至翰州治所原平迎娶。 “大约还有两三天就到了,”符建恭敬回答,“道上恐有旁人窥探,臣斗胆请长主放下帘子。” 我白他一眼:“别说人,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就是一只耗子也被仪仗撵到十里外去了,能有什么人窥探?我现在只希望草原上不会这么无聊。” “长主莫不是后悔了?”符建含笑问。 “谁说我后悔了?我着急见我夫君行不行?” 符建愣了一下,答道:“臣还从来没见如哪个女子如长主一样直爽。” “你不如直说我不知廉耻。” “臣不敢。”符建低头。 “跟你说话真是没劲透了。”我没了兴致,吐出这句话后放下了车帘。 符妤得阿兄封为公主,却又不必远嫁,最后由阿兄做主嫁给了之前在姐姐家见过的某才子。在符家人看来,这固然是符妤福泽深厚,也是我“舍生成仁”之故。总之符家上下对我感恩戴德,符建更是自请为我送嫁。一路上,符建对我细致周到,毕恭毕敬,以致我连和人斗嘴的乐趣也没有了。 两日后,我们抵达原平府。翰州大都督、魏国公邢尚率其亲族迎接我们于城外。 魏国公被北疆的风沙吹了一辈子,连脸上的皱纹都这么棱角分明,像是刀刻出来的。他虽年事已高,但无论是依旧槐梧的身躯还是眉间犹存的英气,都显示着这位重臣宝刀未老。 邢氏一族在前朝时受封白王,世镇北方。国朝初立之时,阿兄去其白王号,封延平郡王,后朝臣奏请异姓不王,遂改封魏国公,授司徒,许开府,领翰州大都督,知翰、燕、乾三州事。我因在翰州出嫁,故一应嫁娶事宜都由这位魏国公安排。 晚间我留居魏国公邸。魏公本为我安排了宴饮,但我并不想让一位老者操劳太多,遂以旅途劳累为由婉拒了。夜间无事,我遣退众人,独自在国公府中闲逛。 魏国公府其实就是前白王府,华丽不足,雄伟有余,十分合其身份。信步至园中,但见梨树满园。枝上疏疏几朵梨花初绽,色白如雪。一株梨树下,两名女子的身影静静伫立。我猜到这两人是魏公家眷,却不知是否今日见过。其中一名女子听见响动回头,并不是任何我日间所见的人。她已渐入迟暮之年,但体态仍显轻盈,容颜也尚可见几分年轻时的秀丽。对她,我是生面孔,又只着便服,让她难以从服饰上确定我的身份。虽然如此,我想她仍从中窥出些许端倪,恭敬向我施礼。我微微曲身算作还礼,上前与她们一同观花。 另一位女子一直不曾回头,只是仰着头,似乎很专注的看着枝上梨花。我悄声问向我施礼的女子:“这位是?” 她微微犹豫之后低声回答:“这位……是魏国公的妹妹。”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已故济北王的王妃。母亲在世时曾对我说起过,对她的美貌与人品都颇多赞赏。可惜,可惜……当时母亲惆怅的叹息两声,没有说下去。后来我辗转听说了一些这名女子的事,她在前朝受封清源郡主,嫁给了济北王,却最终与他反目。恩恩怨怨,兜兜转转,济北王临死前最后的愿望却是再见她一面。 或许好奇是女人的天性,我和姐姐一直很有兴趣探究令一代枭雄倾心之人会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可惜她与济北王决裂后便一直深居简出,以致她后来的命运我无法详知,只依稀听母亲说魏公,亦即当时的白王将她接回了北庭。没想到今日却让我遇上了她。 因她一直只顾着看花,我犹豫是不是要绕到前面去看看她的样貌。可与我对答的女子却状似无意的插到我与她的中间。 我心内叹息,这倒是个很机灵的女子。她或许意识到我和下降的长公主有些关系,所以刚才我询问王妃身份时,她仅以魏国公之妹回答,对她已故济北王正室的身份只字不提。 在她们看来,济北王吴放是大宁皇室的禁忌。其实不然。至少阿兄是不在意的。虽然阿兄亲口承认,济北王是个很强的敌手。但那又如何?最终的胜者是阿兄,不是济北王。阿兄说,成王败寇,根本不需忌讳。 “长主?”一声轻唤,却是魏国公不知何时来到园中。 这一声长主立刻让先前答话的女子获悉了我的身份,惶惶下拜:“奴婢不知长主驾临,有失礼数,长主恕罪。” “不知者不罪。”我扶起她,眼睛却移向另一位。她却仍抬着头,定定望着梨树,没有任何反应。 “舍妹自从以前头部受创,一直有些反常……还请长主见谅。”魏公见我注意她,苦笑着上前解释。 最初的震惊之后,我又看了一眼那个背影,不由苦笑,这样子,岂止是反常?难怪母亲会那样叹息了。至善之人,必难容于世。 魏国公将我的神情落入眼中,缓缓道:“她这样,身为兄长的我固然心疼。但她这些年对外界之事一无所知,也就不会有任何伤心难过。或许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我默然。幸与不幸,岂是我等外人可知? 魏国公见我沉思,微微一笑:“公主可有兴趣听舍妹的故事?” 我亦一笑:“愿闻其详。” 他领我至园中一处凉亭,命人温了酒,与我小酌,娓娓将故事道来。他并非当事人,自然也不可能说得详尽,但已足够让我推断出其中曲折,让我唏嘘不已。 旧事说完,盏中的酒也尽了。 魏公放下酒盏,幽幽叹息一声:“老臣听说这门亲事是长主自己的意愿。回想当年,舍妹亦是为了北庭,自愿嫁往安西。联姻固然能保两邦平安,可若有差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便是长主、舍妹这样的人了。” “明公担心我的丈夫会和中原起冲突?”我问。 魏公一笑,眼角堆起深深皱纹:“我和社尔那也打过不少交道了。此人一直野心勃勃谋夺中原。长主下降,他必然不服。颉摩多罗部得我中原支持,与之必有一番争斗。这期间大宁当无虞。可那之后呢?如果阿师苾力取胜,他是会安于现状?还是和社尔那一样,觊觑我中原大好河山?” 我起身,对他敛衽一礼。他连忙避开。我微笑道:“明公深谋远虑,理当受我一拜。敢问明公,若真有那一日,我当如何自处?” 魏公不再多礼,拈着胡须笑道:“当年臣对舍妹说的话,今日亦同样适用于长主。若真有那一日,长主就听从自己的心罢。” “我的心?” 他点头:“若真到了那一日,无论长主站那边都是对,也都是错。所以,长主依从自己的心意即可。”停顿片刻后,他又道:“公主懂得变通之道,又聪慧机智,必不会生和舍妹相同的事。只是臣老了,看见长主不免啰嗦两句,还请长主勿怪。” “哪里,”我含笑道,“陛下常赞明公目光深远,能得明公教诲,是宝仪之幸。” “长主谬赞。”魏公爽朗一笑,豪迈之情恰似旧时。 五天后,阿师苾力抵达原平,行亲迎之礼。我端然立于城上,遥遥望见他健硕的身影。很多人或许觉得我的人生态度过于儿戏,但此刻,我却是极为郑重的。 我等待着,等待着他策马来到我的面前。 第四章 颉罗可汗(下) 阿师苾力 ************ 今天是个大日子。因为今天我就要迎娶中原的长公主啦。 说起来,我对那个长公主不是没有疑虑的。先,我听说中原女人都很娇气,反正比不上我们北狄的女人能吃苦;其次,那家伙第一次见面时就狠狠耍了我一次。所以,我严重怀疑她的人品有问题。但是李成后来找内侍打听,跟我说是长公主亲自应下了这门亲事,大皇帝才松了口。也就是说,没有她,我就娶不到长公主,也不可能和大皇帝这么顺利的结盟。再说那天她出现时,我现她其实长得还挺漂亮,不是我之前想象中的丑八怪。所以呢,我今天早上起床时心情还是很好的。 可惜我刚一起来,李成就在我耳朵边上啰嗦个没完:“大哥,我们今天去魏国公府亲迎,然后至行馆行礼。催妆诗和却扇诗,小弟都做好了,到时由小弟代劳,你就不用背了。哦,还有还有,催妆后,长公主上车,你要记得骑马绕着车走三圈,这是规矩。公主车驾行进时你们这边可以障车,但是要告诉你的手下,这是长公主的车驾,不可以闹得太过份,更不可以冲撞。还有……” “你烦不烦啊?!”我把洗牙用的杨柳枝冲他扔了过去。 他躲开,然后不屈不挠的继续在我耳边聒嗓:“婚礼时不可以打哈欠,不可以用袖子擦嘴,更不可以挖鼻孔……” “你他妈想死啊!”我忍无可忍的冲他怒吼,一把就把他扔了出去。 什么?你问李成不是被我送回中原了?怎么还在这儿?你以为我想带着这么个话唠啊。还不是因为我临走前,大皇帝说了话,颉摩多罗人可能不知中原礼仪,李成你不错,去指导下。大皇帝的命令比山还大,李成只好一脸晦气的跟我又回到了草原上。 李成跟我走着走着,忽的从马背上跳起来:“陛下说我很不错,而且长公主下降又是这么重要的一件事,陛下把这差使给我是不是代表他很欣赏我?” 虽然我觉得这家伙真够自作多情的,但还是答:“是啊是啊,不然为啥不派别人,就挑了你呢?” 李成转忧为喜,一脸热血的向天大叫以示决心:“我一定不辱使命,誓死效忠皇帝陛下!” 该书呆从那时开始就每天对着我念叨,跟我说了一大堆中原的礼仪。我的娘哎,中原人订这么多规矩,是不是有病啊? “中原礼仪之邦,诗书传世,博大精深,岂是尔等所能知之?”李成一脸自豪的斜视我,被我一掌拍了回去:“去!明明很简单的事,非搞得这么复杂,根本就是瞎折腾嘛!” 不过最后我还是照李成的意思换上了中原的衣服排练婚礼。中原的衣服和中原的人一样折腾,袖子几尺长,下摆都拖到地了,走起路就跟扫地一样。我穿着衣服才走了两步就摔了一跤。结果我每次穿那衣服,李成就情不自禁的跟在我屁股后面牵我的衣摆:“大哥你小心点,要是你在婚礼上把衣服踩裂了,或者摔个跤啥的,可就不得了了!” 我搔头:“你说的也对,这衣服挺贵的吧?弄坏了多可惜。” 李成捶胸:“谁管衣服,我说的是面子,我大宁的面子啊!堂堂皇帝陛下的妹婿,怎么可以在大庭广众下出丑?!” 我被他横飞的口水浇了一脸,只得说:“老大我怕了你了,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别再喷我了。” 婚礼十分的折腾,什么催妆,障车,转毡,却扇,撒帐,同牢,结……最可气的是到了结婚的地方,我刚要进堂,他们就冲上来要打我!我愤怒了!我,草原上最勇猛的阿师苾力!从我生下来起就没人敢这么欺负我!新娘子都不让我看清就要揍我,这什么道理?!我一把夺过了打向我的木棍,对着那帮中原女人瞪眼。 见我瞪她们,那些女人都吓了一跳,站在那里不敢动。 我站在那里,叉着腰嚷开了:“不想嫁就明说,公主了不起啊?玩这手?!卑鄙!无耻!没义气!” 李成颠颠的跑过来:“大哥,你别误会。这是中原的习俗,叫下婿……” 我很气愤:“屁!打死打伤了,喜事变丧事,你们就高兴了是吧?!” “大哥大哥,”李成慌忙拉我,“这真的是我们中原的传统,没别的意思。” “打人不好,这传统也不好,要改!”我挥手。 周围一片安静,气氛好像一下子冷了下来。这时,我听见堂内有人笑了一声,先说了一句中原话,然后朗声用狄语说:“那就改了罢。” 这声音有点耳熟,也很好听。接着一个人匆忙跑出来说:“长主说了,既然驸马觉得下婿不妥,这一项就略过罢。” 我乐了,这个长公主还挺明白事理的嘛。 于是他们继续折腾婚礼。却扇是李成代我念的诗,文绉绉的,反正我没听懂。还有一个什么同牢,要我和长公主一起吃东西。一个碗里只有那么一点点菜,还不够我一口吞的。不过只要不过份,我也就忍了。这期间,我偷偷打量了一下公主,她也穿着一身长长的袍子,绿色的,一看就是很贵的料子。她头上插得跟个树杈似的,脸上也化了浓妆,贴了好些花儿朵儿的。不过……这么一打扮也挺好看的。这时李成在后面拍我:“我说大哥你合适点,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好容易等到主持婚礼的老头宣布礼成,我马上站起身,大声说:“都完了?那我去撒尿了。妈的快把我憋死了。” 周围先是静默,然后哗的一声炸开了锅,叽叽喳喳响个不停。我莫名其妙,回头看李成,李成已经捂着脸哭开了:“陛下,李成有负皇恩,我对不起你啊陛下……” 我看他哭得这么凄惨,自然不好再问,只得转向对面表情相对还算正常的长公主:“我说错什么了吗?” 公主很镇定的看了我一眼,说:“没有啊。”说完她就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用手捂肚子。 我关切的问:“你怎么了?肚子疼?” 她听了我的话,笑得更厉害了,上气不接下气,还在榻上滚来滚去,最后连眼泪都出来了。 很多年后,我都还会纳闷,到底什么事这么好笑呢?中原人也要撒尿的啊。 **** 注:下婿源于北朝,后沿至隋唐,应始于胡俗。这里为了娱乐性,所以写成是中原习俗。 第五章 社尔那(上) 盛宝仪 ******* 托阿师苾力那呆子的福,整个婚礼精彩纷呈。我想每一个参加过我婚礼的人都会对此终身难忘。 当房内只剩下我们两人独对之时,他很拘谨的坐着,挺胸抬头,平视前方。于是我道:“我说,你就打算整晚这么无视我?” “李成说了,”他一本正经的回答,“要站如松,坐如钟。不然会唐突长公主。” “他说你就信?”我尽量忍着不笑出声。 “李成说了,他是大皇帝派来指导我们中原礼仪的,所以要听他的。”他大声回答。 我笑得直捶地,这人怎么这么可爱呢。他很不解的看着我,显然不明白我因何笑。笑够了,我对他说:“下次李成再啰嗦,你就把直接把他拍飞,让他少拿着鸡毛当令箭。” “哎?”他很惊异,“我本来也是这样打算的。看不出你也这么厉害。” 我白他一眼:“我当然厉害,不然怎么会答应嫁给你?” 他大笑:“是啊,你挺有眼光的。” 我暗笑,脸上却不露出来,正色道:“那是自然。” 因为我这样说了,他不再做端庄状,靠在几上捶自己的背:“妈呀,累死我了。” 我笑:“要不要我给你按摩一下?” 他却嘿嘿一笑:“不用。我听说中原有句话说,春天的晚上等于一千黄金……” 我用团扇拍他:“笨,是**一刻值千金。” 他拥我入怀,在我耳边小声说:“那我们就不要浪费了。” 于是,一夜**。 婚后三日,我们启程回北狄。符建命人备了车驾,我却说:“我骑马就好。” 阿师苾力回头道:“骑马?你会么?还是坐车吧,骑马可累人。” 我白他一眼:“可别小瞧我们中原女人。” 想我六七岁起就跟着两位阿兄狩猎,骑马算什么?我褪去累赘华服,换上轻便的窄袖胡服,又命符建牵马过来。我踩着马蹬一个翻身,轻松上马。我挑的马,性子略有些烈,嘶鸣一声,人立起来。我稳稳坐在马上,一收缰绳,它便乖乖落了地。阿师苾力冲我竖拇指,喝了声彩:“好!不愧是我的女人!” 我轻笑:“还指不定咱俩谁强呢。” 他有时倒也聪明,不跟我争这嘴上便宜,笑着道:“等会跑起来,自然见真章。” “那好,咱俩比一场,看谁先跑城门。”我话音未落,已经轻打马身跑了起来。 他在我身后笑骂:“你这混帐女人,怎么这么赖皮!” 甩掉了累赘的车驾,我们行进的度快了许多。没过多久,我们就到了颉摩多罗部聚居的燕凉山下。我们到达的当天,颉摩多罗举族欢庆。先是叼羊大会,只见阿师苾力一马当先,一路冲杀,顺利抢得做为彩头的肥羊。男人们在场中拼杀,女人们则支起架子,只待叼羊一结束便可烤全羊。我深觉有趣,叫人把我从中原带的五云浆、石冻春都拿出来宴请族人。 草原上的羊肉做法亦曾传入中原,而屡有损益。上次阿兄大宴外邦使节时所进浑羊殁忽,即是改胡法而来。不过中原的羊到底不及草原上的肥美,所以那道浑羊殁忽,虽是烹羊,吃的却是鹅。 全族的人聚在一起喝酒吃肉,又有人围着火堆载歌载舞,十分热闹。在中原时我就喜欢胡食,见今天的烤全羊肉质细嫩,肥而不腻,自然不会客气,一边看他们唱歌跳舞,一边自己用刀切羊肉,十分惬意。 大约看我吃得汁水淋淋,阿师苾力笑问:“你真的是中原皇帝的妹妹?” “如假包换。”我头也不抬的说,“怎么,你怀疑我不是真公主?” 他只是骇笑:“那倒不是。只是你和我们那位大可敦太不一样了。她从来不吃带血的羊肉,更不用说和我们一起喝酒唱歌。” 我用丝帕擦擦嘴,说:“她是她,我是我。你再扫我的兴,我只当你对大可敦有意思,晚上就等着挨抽吧你!” 他哈哈大笑,未再提起社尔那夫妇一个字。 这样的欢乐气氛大约持续了十天。第十天上,大可汗社尔那派人送信,邀我们夫妇去他大帐一叙。我、李成等人都猜测,长公主下降一部之主,身为大可汗的社尔那肯定心有不满。这时召见,恐怕不是好意思。阿师苾力回帐中问我:“大可汗叫我,我肯定要去。你去不去?” “你去,我自然也去。而且我和那位大可贺敦也很多年不见了,倒想看看她。”我答。 他猛拍我肩膀,拿酒碗往我面前一送:“你好样的!” 我拿起酒碗和他一碰:“你也好样的!” 我们俩一起哈哈大笑,胸中阴霾烟消云散。 次日我们启程去社尔那的大帐。五天后,抵达社尔那位于格尔河畔的大帐。远远望去,大帐金光灿烂,虽不及中原精致,却也有一番豪华气象。入得帐中,只见一个胖子和一个女人端坐上位。那胖子不用说,肯定是社尔那。那女人我更是熟悉。她便是阿兄赐与社尔那为妻的宫人,如今的大可贺敦吴佳。 许多年不见,吴佳倒是没有多少变化。她身着昂贵衣料裁制的中原服饰,妆容精致,姿色依旧动人。草原上的风霜对她没有丝毫影响,可见社尔那对她着实不错。或许她因此而底气十足,以致望向我的眼神充满了嘲讽与挑衅。 阿师苾力进帐后便下拜行礼,我跟着他按北狄习俗向大可汗夫妇行礼,又奉上梨花春、朗宫清等数坛中原名酒为礼。 社尔那下座,拉起阿师苾力,与他大力的拥抱了一下:“兄弟。”假惺惺的亲切之后,他完全无视我的存在,故做疑惑张望之态:“听说兄弟你也娶了中原公主,怎不见她人影?” 我微微一笑,随即以狄语答道:“妾在此。” 社尔那仿佛刚看见我一般,皱着眉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慢慢用中原话道:“中原礼仪之邦,怎么公主却一身胡服?” 社尔那初入中原时,曾与尚是少年的阿兄相交。据阿兄说,当时社尔那不过粗通中原语音可现在他虽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却已可见其纯熟,这些年必然下过不少苦功。由此可知他对中原的渴望有多么狂热。 既然他爱说中原话,我便以中原语相答:“听闻可汗熟读我中原诗书,想必听过入乡随俗这样的中原俗语。嫁鸡随鸡,妾既为北狄人之妻,自当从北狄之俗。” 他斜扫我一眼,悠然道:“昔年我在中原,有幸结识先皇后与当今皇帝,对他二人风骨极为钦佩。尤其是先皇后,气度高雅,机敏过人,凡事皆有主见。而公主你……”说到此处,他再度扫视我身上的胡服,轻蔑一笑:“似乎并未承袭他二人之韵。” 我微笑不改:“妾只得其神。” 社尔那没料到我如此作答,不由一愣。我浅笑着,以似是谦卑的语气续道:“家母生前有言,人不可有傲气,不可无傲骨。看人当看本质,而非表象。家母教诲,妾未敢有片刻忘怀。” 社尔那语塞,倒是一直不曾言语的吴佳轻笑一声插话:“长乐公主向以言辞犀利闻名,可汗又岂是她的对手?” 第五章 社尔那(下) 阿师苾力 ********** 我看看社尔那,看看我的女人,再看看社尔那的婆娘,只觉得很憋气。他们为什么要一直讲中原话啊?这不存心为难我么?社尔那的女人我倒是可以不管,反正自她嫁过来,就没说过一句狄语。不单如此,她老是嫌我们身上有膻气,要我们每次进入社尔那的大帐前都要用香粉扑过手脸,免得薰坏了她。反正我们都不喜欢她,只要她在帐中,我们就尽量不去见社尔那。看她的眼神,似乎很不喜欢我的女人。而且她和我女人说话时,语气一句比一句严厉。虽然我听不懂,但我也猜得到肯定不是什么好话。我听不明白,又帮不了腔,只好密切注意我的女人。只要她露出一点委屈的样子,我就跟和那个女人没完!就算是大可贺敦,也不能欺负我阿师苾力的女人! 可我的女人却一直笑嘻嘻的,好像全没当回事。后来我的女人轻飘飘的说了句什么话,社尔那的女人脸都青了。社尔那和他的女人一唱一和搭台子演戏,居然还是我的女人占了上风?我乐了,我真是捡到个宝啊。 社尔那显摆完了他的中原话,臭着脸对我说:“你们的帐篷已备好,先去休息吧。晚上再和你喝酒。” 我和女人相视一笑,退出了社尔那的大帐。 到了我们的帐子里,我瞧着四下无人,问我的女人:“你刚刚说什么了,把他们俩气成那个样子?” 我的女人咯咯直笑,说:“我对那女人说,既然大可贺敦对中原矢志不忘,理应记得我中原向来尊卑有序。尔虽有公主之号,终不过宫婢之身。我为天子御妹,身份高你百倍,怎不见大可贺敦依中原礼制向我下拜行礼呢?”说到此处,她停了一下,又笑道:“虽然我一直觉得长公主的身份很麻烦,不过用来压人还是挺好使的。” 我笑得在地上打滚:“算你狠。难怪他们脸都绿了。” 社尔那叫我来是商议明年八月盟会的事情。其实没有多少好商量的,基本没我的事。他在我女人那里又讨不到便宜,没多久便放我们回去了。临行前,他和我们喝酒,对我们说什么大可敦思乡情切,想让我的女人多留一会。我当时就想作,社尔那摆明了是想我让我的女人做人质。哼,虽然我不聪明,可不代表你可以把我当猴耍。 我刚要说话,我的女人按住了我,微笑道:“大可贺敦有命,妾安敢不从?只是妾与夫君心心相印,不忍有片刻分离。而夫君身为颉摩多罗一部之主,又不能长久离开族人。若大可贺敦不介意我二人家舍寒酸,愿大可贺敦随我夫妇往燕凉山一游。” 社尔那干笑一声:“你们新婚燕尔,我们又怎好意思打扰?倒是我们不是了。”后来他就装醉,再没提这事。 三天后我们顺利回程。路上,我猛拍女人的肩:“女人,你真聪明!” 女人却微微一笑:“不是我聪明,是社尔那脸皮太薄。你们草原上的人,到底比中原人厚道。我们这次带的人不多,又在他的地头上。他若要强留,我们必然走不了。要真那样,我再怎么伶牙俐齿也没法脱身。不过吃一堑,长一智。你以后要多提防社尔那。我打听到他对左右说,他为大可汗,尚不得娶真公主,一个小小颉摩多罗,竟可以尚主,置他这大可汗于何地?可见他对你我极为不满。” 我想想,还真是,便说:“我也看出来了。这次来,他对我倒比以往更热情,可我总觉得他像藏着什么似的。不像以前,我们一块喝酒骂娘,什么话都可以说。” 女人点头:“他嫌隙已生,对付你是迟早的事,我们还是及早打算为妙。中原虽然兵多将广,到底鞭长莫及。要对抗他,仅和中原联合恐怕不够。我听说西方阿波可汗与社尔那不和,我们应该和他们加强联系。北边的延陀部向社尔那求亲未果,还被羞辱一顿,必对社尔那有所怨恨。还有之前社尔那强行征调过的部族,定有不少也对他不满。如果我们秘密联络、集合他们的力量,就不必惧怕社尔那了。” 我一拍大腿:“好,都听你的。” 第二年四月,长公主,也就是我女人生了一个儿子。中原皇帝听说后,赐了大批礼物给远嫁的长公主。长公主欣喜之余,打算依中原习俗,在百日时宴请许多部族领至燕凉山庆祝。七月里,各部领齐至,连西方的阿波和延陀的摄图都闻讯而至。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实际上,各领是为了结盟共抗社尔那而来。 一切都是我女人安排的。 那天的燕凉山下,宰杀肥羊无数,美酒香飘十里。白天有赛马之会,晚上是歌舞欢腾,人们十分尽兴。夜深时,诸领秘会于我的帐内,决定大家联合起来,反抗社尔那的专横。我女人命人杀了一匹白马,与会所有人,皆用白马之血涂抹在嘴唇上,以示绝不会违背今日誓约。 因为这次会盟是我们颉摩多罗组织的,我们理所当然的成为了盟主。 盟会之后的那个冬天,我总算可以歇口气,有时间坐在大帐里逗我儿子玩。这是个很健康的男孩,卷卷的头像我,大大的眼睛像我女人。我一边抱他玩一边喝酒。那小子就盯着我的酒皮囊目不转睛,还不时匝嘴,似乎很想尝尝。我一乐,就用手指沾了一点酒放在他小嘴上。好个小家伙,马上就抓着我的手指不放,三下两下就把我指上的酒液吮干净了。我乐了:“好小子,才一百多天就喜欢喝烈酒,以后肯定跟你爹一样,是条好汉!” “也未见得就是好汉,说不定是个转世的酒鬼。”我女人进帐听见,冲我直笑。 “我儿子我知道,绝对不是孬种。”我拉她在我旁边坐下,“你才生完孩子没多久,别太累了。” “我有分寸,”她面露忧色,“有人将我们会盟之事漏了出去,让社尔那知道了。听说社尔那为此大雷霆。我们或许要提前与社尔那正面交锋了。” 我搂着她的肩:“打就打。社尔那已经不是从前的社尔那,我也不是从前的阿师苾力。谁怕谁?女人,你好好歇着,别瞎操心。” 她笑了,说:“也是,该来的总是要来。” 她起身掀帘看帐外,草原上阴云满天,狂风呼啸,似乎又有一场风雪要来了…… 第六章 吴佳(上) 盛宝仪 ********* 荣德十年初夏,社尔那宣布讨伐颉摩多罗。草原七十二部,半数听从社尔那号令。其余三十多部中约有二十余部是我们的盟友。剩下的部族则在观望。虽然从表面数字看来我们处于劣势,可我们的背后还有中原的实力与威望支持,所以胜负尚未可知。 我抱着儿子,掀开帘子,只见草原的天空湛蓝如洗。战事一起,阿师苾力就和阿波、摄图等人合兵出战了。这一去,已多日没有消息。我听着原野上的风声,对儿子轻语:“也不知你阿爹带兵到了哪里?” 儿子咿咿呀呀,对着草原的广阔天地手舞足蹈,没有片刻安静。 我微笑安抚他:“阿娘知道,阿娘知道,你想去帮你阿爹对不对?等你再长大点,阿爹阿娘就教你骑马射箭。等你长到十岁,就可以跟着阿爹打仗去了。你是我们的儿子,将来一定是纵横草原的勇士。” 儿子搂着我的脖子,咯咯的笑了。 我放下儿子,慢慢在草原上漫步。听说社尔那宣战时,吴佳刚刚产子,不知她现在的心情是否和我一样? 记得两年前初次拜会社尔那的那个晚上,社尔那把阿师苾力叫去喝酒,余我一人独在帐中。而闲时喜欢翻书,这次来得急,为了简便,一本未带,一人独处顿觉时光难耐。 “长主在里面吗?”一个带着中原南方软糯的女声在帐外响起。 “在。”我掀帘而出。 帐外站着一名女子,着汉家衣饰,想是吴佳侍女。果然她见到我,恭敬道:“大可贺敦请长主往她帐中一叙。” 闲着也是闲着,有人说说话也是好事,于是我跟她一路行至吴佳帐中。 掀帘进帐,帐内所用皆中原之物,不过地上依胡俗铺了柔软厚实的毡毯,踩上去连脚被也被毯上绒毛没过。吴佳白衣青裙、乌轻挽做家常打扮,手抚一扇织金连地屏风出神。屏风上的楼阁亭台以金线和孔雀羽线织成,流光溢彩,精美异常。这屏风世上仅此一件,由我阿兄在她出塞前亲自赐与她的。听得侍女通报,她转头,对我微微一笑,竟不似日间满目仇视。 我微笑屈膝:“可贺敦。” 吴佳行至案旁,拿起案上两本:“我记得长主以前手不释卷。此行仓促,也不知长主有没有带够书本。赠书两部,以供长主消遣。” 我如获至宝,几乎是扑了上去。拿到手一看,一册《建德遗事》,一册《东阳国志》,不由眉开眼笑:“多谢多谢。不过……可贺敦叫我来应该不止送书这么简单罢?” “何以见得?” 我笑言:“如要取之,必先与之。我与可贺敦没什么交情,可贺敦卖我这个好,当然是有所求了。” 吴佳轻言慢语:“你多疑了。我不过难得见到其他中原人,何况你我还是旧识?不过想找你叙叙旧罢了。” “我虽愚钝,却也知道可贺敦想叙旧的人并不是我。”我一边循她指示在矮几前坐下一边道,“我阿兄身体康健,年轻有为,与我阿嫂也极为恩爱,两人已育有数名子女。可贺敦想知道的,是不是这个?” 吴佳不语,良久才轻轻叹了一声:“这么多年,长主倒是一点没变,从不给人留半分余地……” 我亦报以一笑:“你不也没变么?这些年,你从未停止恨我,或是家母。” 吴佳脸色微变,过了一会,她重露笑意:“恨与不恨,如今已不重要了。令堂都已经不在了,你也落到和我相同的田地,甚至还不如我……” “家慈去世时安详满足,不劳可贺敦挂怀。”我轻笑,“我与可贺敦亦有所不同。至少,远嫁是我自己的选择。阿兄绝不会逼我做我不愿做的事。” 吴佳脸色白,恨声道:“如果不是你和你母亲从中做梗,我又怎会被逼嫁给,嫁给……” 我平静的说:“我想可贺敦有所误会。当年我确实向家母说过应对可贺敦多加警惕,以免阿兄误入歧途。所以可贺敦要恨我,我无话可说。可当年,家慈并未对可贺敦出手。阿兄不是糊涂人,完全知道怎么处理。倒是我年轻不懂事,多此一举。” “你是说……”吴佳愕然,神色惶惶的望着我。 我点头:“让你远嫁是阿兄的决定。” “不可能!”吴佳断然道,“他不可能这么对我!” 我摇头:“请可贺敦细想,以家母的手段,若她想对付可贺敦,可贺敦现在哪里还有机会挑唆社尔那入主中原?须知家母决心要除去谁,绝不会让那人有机会翻盘。事实是我阿兄看在往日情份,用远嫁的方式对可贺敦网开一面罢了。” 吴佳指着我的手微颤,最后终于忍不住掩面:“他怎能……” 我直视她,越说越快:“他为何不能?当年你对我阿兄虚以委蛇,他为何不能将你远嫁塞外?你那时纵对我阿兄有一点点真情,也被仇恨替代了。你心心念念想的,不过是报仇二字!为此你不惜把中原的大好河山送与胡奴!我家或许对不起你,但是中原的百姓没有对不起你!他们的钱粮养大了你,你却要害他们家破人亡!济北王虽然心狠手辣,却不曾有亏大节。你吴佳根本不配做济北王的女儿,更配不上我阿兄。” 她嚯然起身,直指我怒斥:“够了!盛宝仪,我不信!我不信你说的每一个字!你以前就喜欢挑拨离间,现在你又故技重施!我不会让你得逞!” 我本来说得激昂,闻她言语却不禁叹息:“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你们的关系已不需我挑拨。我对你说这些,并没有恶意。” 吴佳低声哭起来:“没有恶意?没有恶意为什么还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 我轻按她肩,恳切道:“我只是觉得让你一直蒙在鼓里对你不公平。另外我也希望你能看清你的处境。我们都是离家去国的人,我并不想与你为敌。” 她却一把打开我的手,狠狠抹去眼泪冷笑道:“算了吧,盛宝仪。你和你母亲一样阴险,我根本不信你会有这么好心。你瞧着吧,你们一家欠我的,我会一一讨回来。” 我心里叹息,吴佳啊吴佳,我是真不想为难你。你定要玩火**,就怪不得我了,以后各凭本事吧。我起身,微笑施礼:“如此,乐意奉陪。” 回忆淡去,我慢慢把思绪收拢,回到战事上来。皇兄尽可能的给予我们支援,又命符建领兵与我们一同出战,算得上仁至义尽。可是……我把目光慢慢移向我旁边的大帐。帐内鼾声如雷,让我知道帐中之人现在一定以四仰八叉的姿态睡得正香。我十分纳闷,我那深谋远虑的长兄把这只知享乐好吃懒做的混蛋二哥派出来干什么? 第六章 吴佳(下) 阿师苾力 ******* 延陀的摄图最先与社尔那交手,结果输得很惨。他回来告诉我们,社尔那训练他的人抢先下马,射死了延陀的马。我们草原上的人,差不多生下来就在马上过活,被人射死了马,还打个屁啊。得知这个消息,我们都很沮丧。 我、阿波还有摄图坐在帐里商量怎么对付社尔那,商量来商量去,什么也没商量出来。我看看他们,他们俩则看着我。我叹气,这时候,要是我女人在就好了。 正想着,我一个手下突然闯了进来,哆嗦着说:“可可可……” 我不耐烦:“可你妈呀,有话说有屁放,少在这里叽叽歪歪。” 他咽了下口水,终于说了句完整的话:“可贺敦……来了……” 我愣了一会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谁,不由一阵狂喜,冲到帐外。果然看见一路人马正向我们驰来,而当先穿着红色衣服的正是我女人。 跑得近了,女人干净利落的勒马下地。我早已经冲了上去,又惊又喜的抱住她:“你怎么来了?” 女人却推开我:“小心点,别挤到儿子。” 我一看,她背在身后大包裹里的可不就是我们儿子?好小子,跟着他娘跑了这么远,居然还这么精神,小脸红扑扑的,眼睛滴溜溜的转,真不愧是我们草原上的孩子。 我一边笑着解下儿子抱在怀里一边数落女人:“这里这么危险,你带儿子来做什么?” 女人笑得跟朵花似的:“咱们一家三口,什么时候都要在一起!” 我心里一暖,大声道:“好,咱们一家三口,什么时候都在一起!” “喂喂,肉麻话等着没人时再说,也不怕我们掉一地的鸡皮疙瘩。”我们身后有人操着半生不熟的狄语插话。 回头一看,是我女人的兄弟,我二舅子。我对二舅子印象不错,好玩又直爽,比皇帝大舅子对我胃口,所以我和他经常开玩笑,相处得很不错。不过今天二舅子却臭着一张脸,我上前拍他肩膀:“二舅子,怎么了?” 二舅子没好气道:“管好你女人,别没事整我玩。” 我问女人:“怎么?” 女人给儿子整了整衣服,对我一笑:“我们兄妹的事,你别管。”她斜眼看我大舅子,嗤笑道:“玩不过就找我男人出头,算什么好汉?” 二舅子叉腰做斗鸡状:“老子什么时候说过老子是好汉了?老子就是个小人,怎么样怎么样?” 他们俩一边斗嘴一边往帐篷里去,我就抱着儿子笑着看他们吵。 阿波和摄图见我女人来了,打过招呼就先回去了。女人不爱别人伺候,自己很快就张罗好了马**酒、干肉、酥酪还有烤饼。我们一家人围在一起边吃边说。说到正事,我女人和二舅子也不斗嘴了,条理都清晰得很。 “我听说之前的战况对我们很不利?”女人问。 我点头:“输了头阵,而且现在我们还没想出怎么应对他这招。” “步兵射程比骑兵远,也更为稳定。社尔那也不知从多早以前就开始训练他的人来这手,要破解只怕不易。” 二舅子谈到正事,狄语就不利索,只能说中原话,让我女人翻译。 我女人翻译完了,又白了他一眼,对我道:“下次你们和社尔那交战,我二哥会带着中原兵马和你们一起去。” 二舅子嚷起来:“什么什么?你还真让我上阵啊?我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女人冷笑:“是啊,我就是知道你才让你去。你倒说说,咱们兄妹几人,除了我姐,有谁是省油的灯?” “小妹,你不能这么对你二哥……”二舅子哭天抢地。 “装,你接着装。我倒要看你装到什么时候。”我女人对他怒目而视,“自己亲妹妹、亲妹夫被人欺负,你也袖手旁观。二哥你可真仗义!你不答应,我就接着整你,今天火烧,明天土埋,整到你答应为止。你自个瞧着办吧!” 二舅子半晌没有说话,不过表情一点也不像平时里没个正形的样。好一会儿,他叹气:“说吧,要我怎么做?” 我女人也平静下来,慢慢道:“符建虽然奉陛下之命出战,但出兵以来,他一直游离在外围,没有交战之意。我要的,就是二哥手书一封,告诉符建与我们合兵一处,共同进退。” 二舅子皱眉,刚要开口便被我女人打断:“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主帅是符建没错,但阿兄既然派你出塞,定有密敕给你节制专任之权。” 二舅子无奈的说:“好吧,我写信给符建。但你要答应我,中原兵马在后面压阵,非必要时不得出战。” 女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在帐中来回踱步。二舅子也不催她,自己喝酒吃肉。我小声对女人说:“二舅子答应出战,已经很不错了。你也别太斤斤计较了。” 女人摇头:“我不是要跟他计较,而是……”她叹了一声,没说下去。她想了很久,又讨价还价了半天,最终和二舅子达成了协议。 写完信,二舅子嘟囔:“女生向外,这嫁出去的妹子……” 我女人一笑,接口:“手心手背都是肉,咱们一家人,小妹不会让两位兄长吃亏的。” 二舅子的话果然好使,符建很快就带了几千兵马过来。虽然只有几千人,但我二舅子和女人似乎都很有信心。 符建当年送我女人出嫁,我们见过。当年的符建看着就一中原书生,现在一见,他一身战甲,皮肤也晒黑了不少,倒真是像个武夫了。我照草原的习惯和他抱了一下,他转身向我二舅子和女人行礼。 我二舅子一副爱理不理的懒散模样,我女人对符建倒很客气。我、我女人、符建三人讨论作战方案,二舅子不乐意听,倒在一边呼呼大睡。 符建说:“末将已打听清楚,社尔那在对阵东鞨时用过同样的战法。归结起来其实很简单:五人一组,列阵时,四人下马张弓,一人掌马。待把对方马匹射死,再各自上马冲阵。但社尔那的人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即便知道他的战法,也不容易破解。” “中原装备先进……”我女人开口,目视符建。 符建淡淡接话:“长主应该不会忘了与英王的约定吧?” 我女人一笑:“我和二哥的约定我自然不会忘。不过阁下有此一言,想必已明白了我的意思,抑或,阁下其实早有准备?” 符建低头:“末将惶恐。” 我一头雾水,只好继续看他们打机锋。 女人叹了口气,轻声唤:“符建。” “末将在。” “你要做什么,我不拦你。但我希望你记住一句话。” “长主请讲。” “北狄人的血同样是红色的,他们的命也是命。” 符建沉默半晌,起身,单腿向我女人下拜:“末将谨记。” 第七章 英王(上) 英王光,太宗母弟也,始封平良县公。太宗践祚,进英王,拜安州刺史,赐实封千户。荣德九年,领乾州都督。少无行而善骑射,好游猎,往往累月不归。喜奢华,尝造器物服玩百车,为有司劾奏。十年,太宗诏伐北狄,请从军。社尔那兵败,亲率兵士追击千里直至漠北。十二年以功累迁成州大都督,赠司空。 《竹书拾遗·高祖太宗子·英王光》 ********** 盛宝仪 ********** 爱欲之人,有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记忆中,母亲并不信佛。但吴佳当年出塞前,母亲却召她来,亲自对她说了这佛经中的句子。母亲说话向来点到即止。我想吴佳并没有领会母亲的意思,否则不可能今时今日,她仍执着于和我阿兄的爱恨。想到这里,我不由一声叹息。 “哎,我没听错吧?你居然会叹气?”睡在毡上的二哥拿开盖在脸上的书册,诧异的探头。 “睡你的觉。”我没好气的把书按回他脸上。 过了一会,我问:“二哥,你对吴佳就没有一丝欠疚么?毕竟……”她走到如今这步,我们的父母、兄长都有责任。 二哥手枕在头后,一改平日的玩世之态,淡淡说:“那又如何?当年我们父兄不出手,只怕现在我们的景况还不如她。现今我们与她隔着家国之恨,又能如何?”他转顾我:“还是你心软了?” 我微笑回答:“有了孩子以后,变得有些多愁善感了。不过心软不代表我会手软。任何人要对我夫我子不利,都得先过我这关。” 二哥看着我,没说话。我知道他在想什么,续道:“二哥,你放心。我再怎么吃里扒外,也不至出于卖自己兄长。明天出战,声名远扬的会是中原。” “你……”二哥苦笑,“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我微笑看他,“二哥,我们都是同一个人教出来的。你和大哥的心思,我就算不能全知,五六成总也猜得到的。大哥想的是一劳永逸解决北边的问题,而不是数年后出现第二个社尔那来统一北狄。所以大哥一定曾对你面授机宜,除了对付社尔那,还需制衡各部势力。之前符建之所以不出战,就是为了让摄图他们先吃个大亏,知道社尔那的厉害。明天社尔那还会用同样的战法。摄图、阿波必输无疑。这时中原兵马才会真正挥作用,一举打垮社尔那。这样,中原不但扳倒了社尔那,同时也威震草原。我说的可对?” 二哥默然,良久方无奈一笑:“难怪兄嫂说,论心性,小妹你最肖似母亲。你和母亲都是心思缜密、算无遗策的人。” 我亦无奈笑答:“我怎及得上母亲?若我真有母亲一半聪明,今日也不用左右为难。中原是我故土,我从来不忘。所以你要中原兵马压阵,我没有反对。可二哥,这茫茫草原已是我家,我和这里的人一同生活。他们于我,是亲人,而不是棋子。” 二哥眉目舒展,温和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和阿师苾力说,明天他们只要诱敌即可。撤退时让你男人长个心眼,尽量引着他们往两边散开,别冲散我们的阵形。我会尽力将损失减到最小。” 我起身,用久违的中原礼节对他敛衽一礼:“如此,就多谢二哥了。” 二哥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搔头道:“当然,头阵还是让摄图和阿波去打。阿师苾力带他们撤退后,从侧面奔袭,别让社尔那他们跑了。自己亲妹夫我信得过,别人嘛……” 我掩口而笑:“二哥,你真是阴险到家了。” 二哥大笑:“彼此彼此。” 这场仗如同我和二哥预料的那样,中原一举震慑了草原各部。有时我会想,史书会怎样记录荣德十年的这场战役呢?想必是精彩纷呈吧。 中原出兵,社尔那不会不知。但中原兵马加起来不过八千余人,社尔那号称控弦二十万,想必不会放在心上。摄图是他手下败将,阿波和阿师苾力他只当是乌合之众,轻易可以击溃。所以这个结果,想必他相当错愕吧。 那天的情况我没有亲见,听人说社尔那果然故技重施,摄图和阿波与他一对阵就被人射死了马。 阿师苾力跟在他们身后,虽没被射死这么多马匹,但也不可避免起了一阵混乱。好在阿师苾力及时应变,组织各部有序退散。社尔那的人马追过来,惊异的现还有一阵兵马并未随阿师苾力他们退散。 那是中原的兵马。 相对于北狄各部轻装上阵,中原无论是军士还是战马,皆是一身重甲。社尔那现不妙,急令布阵,但为时已晚。符建和二哥岂会让他们故技重施?令旗所向,数千铁甲骑士举起长矛齐齐向社尔那阵营冲锋。中原也许不像狄人一样,自幼便在马上过活,但中原兵器、战甲之精,又岂是狄人可比?这是我两位阿兄及中原数位名将反复演练的结果。重甲骑兵正是克制社尔那的法宝。铁甲厚重,可以抵御敌人射来的利箭。而重甲骑士的冲击力亦非北狄轻骑所比。重甲无法长途奔袭的劣势也因因为摄图和阿波诱敌的缘故而有所弥补。阿师苾力又随后赶到,与中原兵马前后夹击。大可汗社尔那遭遇到了他平生第一次,也是最严重的一次惨败。 一招错,满盘皆输。 中原以八千兵马生生击败了社尔那数万人,草原各部都被中原显示的实力所慑。 社尔那在几名心腹的护卫下逃走了。我二哥亲自带兵追击直至漠北。这次追击行程千里,二哥却能死咬着社尔那不放。社尔那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得逃进沙漠。大漠凶险,主帅符建担心二哥有虞,连放十二只信鸽,让二哥切莫再追。二哥看了信,问众位军士要不要撤兵,得到的答案却是一致的否定。据说在大漠中,他们一度断水断粮,二哥指挥他们杀死部分战马,以马血为饮,生肉为食。 社尔那及其残部在这样的追击下终于承受不住。数日后的清晨,追击的士兵现了社尔那的驻扎之地。社尔那及其余部二十三人,悉数自尽。 几乎是在得到社尔那身亡消息的同一天,我找到了吴佳。 北狄人会在草原上石块垒出石山。我找到吴佳时,她正抱着幼子躲在石山后面。因为她从不曾习得狄语,所以根本不知外间状况,更不敢找人求助乞食。曾经是草原上最尊贵的大可敦,现在却衣衫褴褛,食不果腹。 我轻叹一声下马,从囊中拿出干肉和素胡饼给她。她先将干肉和饼咬碎,喂了孩子,才狼吞虎咽的将肉、饼吃下去。她本是最厌恶胡食的,现在却吃得那样急切。我将水袋递给她。她狼狈的接过,喝了两口,方用嘶哑的声音问:“可汗他……” 我摇头:“我二哥找到时,他已经死了。” 她呆了半晌,突然开始放声大哭。我坐在石山旁,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问:“你有什么打算?” 她似乎才想起我这个人,狠狠瞪我:“你们不是说我挑唆可汗入主中原么?我这样的妖妇,难道你们还能容我活在这世上?” “吴佳,”我慢慢道,“我与你隔着国仇家恨,我们永远成不了朋友。但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对你个人没有任何怨恨。我没有非置你于死的地必要。你现在有这么三条路可选:一,你当个贞洁烈女,随社尔那而去;二,由我二哥遣送回中原;三,你留在草原上,受我和阿师苾力庇护。” 她盯着我,没有答话。我续道:“你若选第一条路,我没什么好说的。若选第二条路,我阿兄看在往日情份,必不会杀你,你可以平平安安在中原生活,但你儿子是社尔那的种,我阿兄必不会留他。第三条,你留在草原。我可以让你儿子不死,但你必须受我们监管,并且你不可以抚养你的儿子。你们母子永远不会有机会再见。这三条路对你都很残忍,但我们这次胜利来得太辛苦,所有我不能给你任何机会,对不起……” 她哭了。这次不同刚才,不像之前那样号啕,只是怔怔流泪。她的泪水不断涌出,仿佛一生的泪都在此时流得尽了。 第七章 英王(下) 阿师苾力 ********* 社尔那死了。 不管后来怎么样,他毕竟曾是我敬仰的英雄。所以我和女人好好安葬了她。我女人把社尔那的婆娘带了回来。女人说,那女人希望留在我们这里,而不是回中原。 我觉得奇怪,那个女人一直不喜欢草原,为什么会想要留在这里?难道是因为她喜欢社尔那?不过我以前和社尔那的交情总算是不浅,也不想为难他的女人。既然她这样说了,我就照她的意思办,把这事交给我女人处理。 我女人和二舅子为这事又吵了一架。两个人说着汉话,也不知都吵了些什么。 完了我拍女人肩膀:“你和二舅子吵什么?” 女人说:“我二哥不答应让吴佳留在这。” 我笑:“原来是这事。二舅子挺和气一人,你跟他好好说,没事的。” 女人摇头:“你不了解我二哥。别看他平时嘻嘻哈哈尽干些荒唐事,其实心里明镜似的,什么都清楚。只说这次追击社尔那吧,他带去的都是多数是在我长兄卫所任职的贵族子弟,也就是平日里跟着他胡闹的人。我二哥交游广阔,在都中时动不动就带着这些人跑去游猎,数月不归。这些贵族子弟因为我二哥的缘故,都以擅长骑射为荣。你看平日里我二哥追野猪,玩赛马,行事荒唐得很。可就因为他老这么干,搞得那些人长途奔袭都成了习惯,所以这次千里追击,他们明明不如社尔那熟悉地形,却还能能紧咬着社尔那不放。再回头一想,这些年轻人本是靠着父荫领了虚职,在京中游手好闲,又年少气盛,本来必会生出不少事端。可有我二哥带着他们玩乐,虽有所耗费,却不曾让他们扰民滋事,这些年省了我大哥不少麻烦。同时二哥又借着这些由头,反把这些少年子弟培养成了弓马娴熟的将才。这些人,你现在说他们刚勇也好,轻狂也罢,可他们确确实实为中原立下了奇功。将来稍加历练,必是中原的中流砥柱。我大哥一定是猜到了二哥的想法,才对他不闻不问。” 女人一口气说的这大篇话听得我目瞪口呆,这二舅子看来嘻嘻哈哈的,心思之深居然不输于我女人和那皇帝大舅子。于是我问:“如果二舅子不松口,你打算怎么办?” 女人想了想,忽的笑出声来:“我二哥最服的便是陛下。我不能叫二哥松口,大哥总该可以。” 女人给皇帝大舅子写了封信说明一切,大舅子亲自给二舅子写了封信,二舅子才无可奈何的答应让吴佳和她儿子留在北狄。吴佳十分感激我女人,亲手把儿子交到我女人手上。我让人另外拨了一间帐篷供她居住。我没法像社尔那一样,搞到那么多中原器物,但我也把能找到的中原的东西一股脑全送到她帐子,让她挑喜欢的用。谁知那女人居然把东西都退了回来。她让我女人传话,她已经誓,这辈子都当北狄人了。北狄人吃什么穿什么,她也一样。我就由她去了。 战事结束,中原撤军,二舅子临走时对我女人说:“你留下那女人,以后就自求多福吧,小心别被人算计了去。” 我女人抱着儿子,自信一笑:“二哥放心,小妹不会那么容易被人算计。” 接下来的三年,草原上渐渐恢复了往日生机。因为打倒社尔那,我们颉摩多罗部声名大振,很多部落都在其间表示效忠。女人和我又添了一个孩子。这次是个女孩,女人每天抱着女儿念叨:“乖女儿,其他什么都好,就是千万别长得像你阿爹。” 我气愤:“像我怎么了?我的女儿不该像我么?” 我女人瞅着我笑:“咱女儿要像你,将来嫁不出去怎么办啊?” 我怒目,女人笑着拍我的头:“没事没事,如果咱女儿真长得像你,咱就去抢个美男给她。大不了让阿兄嫁个儿子过来。” 我憋不住笑了:“你这女人。”真是人见人怕,鬼见鬼愁,连我两个舅子都拿她没办法。 女人把女儿放到摇篮里,对我说:“行了,说正事吧。康居领施遂加和阿波不睦,前来投奔,你打算怎么办?” 我说:“先跟阿波说一声,看在我面上,别跟他们计较了。阿波要是不听,我也只好出手。康居投奔我是信得过我,我不能不管。” 女人皱眉:“我知道你讲义气。可是,中原刚册封阿波为小可汗……” “那又如何?” “你记得我刚嫁你时,我阿兄也曾册封你为小可汗吧?” “那又怎么了?中原册封阿波是中原的事。中原再强,也不能不讲道理。” 女人欲言又止,最后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由我出面约阿波和施遂加见面,帮他两个调解。可是阿波不买我的帐,扬言一定要施遂加好看。我生气了,对阿波说施遂加是我朋友,欺负我朋友就是欺负我阿师苾力,让阿波看着办。 阿波冷笑:“与你为敌又如何?你以为你有中原支持,你就能取代社尔那成大可汗?告诉你,中原未必就看得起你!” 我大怒:“你敢再说一遍?!” 阿波冷笑回答:“为什么不敢?” 我一拳打在阿波鼻子上,然后阿波就和我扭打一起。会面自然是不欢而散。我鼻青脸肿的回来,女人给我上药,心疼道:“怎么弄成这样?” 我把经过说了一遍,见女人面露忧色,安慰她道:“没事,阿波比我鼻更青,脸更肿,惨多了。” 女人摇头:“我不是担心这个。听阿波的意思,中原可能给了他某种承诺。” 阿师苾力说:“我还是那句话,中原再强也要讲道理。他们要是不讲道理,我也不怕跟他们干架,杀到中原去,让他们知道我们颉摩多罗不是好惹的。” 女人沉默了一会,道:“我阿兄寿诞快到了,自我嫁过来,也很多年没和他们庆生了。要不今年咱们回中原去看看?” “等我把阿波的事……” “阿波那里我会跟他说,”女人毫不犹豫的打断我,“他若和中原有什么往来,不会不顾及我。就算不给我面子,难道还敢不给我阿兄面子?” 于是那年春天,我们一起再度踏上了中原的土地。 *****我是注解的分割线***** 貌似这几章有点文不对题了哈。番外人物少,不该用人物名做题目的。 第八章 光宁可敦(上) 盛宝仪 ******* 转眼已是荣德十三年了。从战胜社尔那,除了柯科罗嫁女事件,我们的生活基本算得上平静。只是越来越多的部族归顺颉摩多罗,让我隐隐有些不安。中原不久后册封阿波为小可汗。中原不会允许第二个社尔那出现,此举无疑是想借阿波之势对抗阿师苾力。而阿师苾力认死理,轻易不肯退让。似乎我曾经担心的事正在步步成真。 适逢阿兄千秋节将至,我说服阿师苾力与我一同回中原为阿兄贺寿。阿师苾力对中原有些心结,初时颇不乐意,但最终被我说服,同往中原。我将族中事安排妥当,便和阿师苾力带着一双儿女出了。快马加鞭,终在二十日内抵达原平。 我是在这原平府出嫁的,故地重游,见原平府繁华大胜当年,不由感慨万千。多年不见的魏国公已是须皆白。见着我,他慈祥一笑:“长主别来无恙?” 我微笑应答:“明公倒是越来越健朗了。” 魏公抚须大笑:“老了老了。” 他邀我在府中小住,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不顾阿师苾力满脸不自在,一口答应下来。阿师苾力最怕中原繁琐的礼节,后来现魏公是极好相处的人,便也释然了。这日饭后,我告诉阿师苾力魏国公府的梨花极好,现在正是季节。这呆子果然有兴趣,立马便要去看。我与他一同出来。他不熟中原格局,没走两步便迷路了。国公府内静谧一片,连可以问路的人都不见一个,直把他急得上窜下跳。我暗笑,却不点破,一味跟着他闲逛。 后来经过一处回廊,但见一名头罩白纱、着深青衣衫的女子背对我们迎风而立。虽然只见过那瘦小背影一次,我仍然一眼认了出来。她就是我之前我曾遇见过的前济北王妃。阿师苾力一喜,远远用憋脚的汉话喊道:“喂,看梨花的地方怎么走?” 那女子面向廊外,对阿师苾力的问话充耳不闻。阿师苾力一脸莫名其妙的回头看我:“难道我中原话真的这么差劲?” 我慢慢道:“她听不见的。” “聋子?”阿师苾力问。 我摇头:“不是。她只是……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罢了……” “哎?” 我轻声将魏国公告诉我的故事转述给他听。末了,我道:“身为女子,便有许多身不由己。她便是其中一例罢,一边是夫妻之情,一边是家国之义,只恨不能将自己掰成两瓣……” 转目瞥见阿师苾力若有所思,我微笑打住,对他道:“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你以前来中原可有逛过中原的市坊?那里可热闹呢。” 在魏国公府停留数日后,我们再度启程前往都中。因我久不见中原风光,便放慢度,一路徐行。许多日行来,但见市井繁华如织,百姓安居乐业,可知阿兄这几年治理中原卓有成效。至于都中,我们刚到驿馆,符妤已闻讯赶来。她这些年养尊处优,又育有三子,故颇见丰腴。见我一身胡服,又不曾佩戴任何饰,她立刻热泪盈眶,说:“长主受苦了。” 见她要哭,我连忙解释:“你误会了,我不是穷得没饰,是嫌带了累赘。且我怕戴了这些,抱孩子时会硌着他们。” 符妤收了泪,笑道:“长主许多年不曾回来,我不该扫长主的兴。陛下多年未见长主,甚是挂念。我这次是奉陛下之命来迎长主入宫的。” 我只得随她入宫。符妤周到,来时连衣服都已齐备。我挑了一件朱红诃子裙换上,外罩淡黄大袖纱衣,云髻半偏,插戴金步摇。多年不着中原衣饰,我有些不习惯,在屋里来来往往走了两圈,总算找到点旧年感觉。我行至镜前略略端详,衣服可以换,但草原上的日晒风吹却是换不了的。我脸上、颈间的皮肤明显比胸口要黑上一圈。虽然我薄施一层脂粉将其掩住,但颈间终有一抹淡淡的痕迹。我从奁中挑出一个镶满各色宝石的项圈戴上,正好盖住,点好圆靥、描过颊黄,又往眉心贴一枚菱花金钿。我再度审视自己,满意的看见昔年长公主的形象重新回到镜中。 车驾直入禁中,我执扇而出,眼前除了我兄嫂,几乎所有皇室宗亲全部到齐。当先一人服紫袍,戴远游冠,见我下车,上前一揖:“姑母。” 我微笑上前,左手贴上他胸膛,语带笑意:“大郎,几年不见,胸肌又长结实了嘛。” 我皇兄的长子,如今的太子殿下面不改色,微笑以对:“多谢姑母夸奖。” 我放开他,笑道:“以前我要这么调戏你,你一定满面通红。如今你脸皮厚了,居然都不着恼了。” “姑母难得回来,侄儿彩衣娱亲也是应该的。”大郎笑容不改。 我叹气:“大郎啊,你现在一点都不可爱了。”以前那个动不动就吵吵闹闹的小孩多好玩啊。 “姑母谬赞。”大郎好脾气的回答。 和各位亲眷见过面,大郎引我前去面见帝后。入得殿中,不待我下拜行礼,阿嫂已经将我扶起:“自家人,不必多礼。” 我顺势起身,兄嫂的变化倒是不大,不过阿兄是越来越有帝王威仪了。阿兄含笑对我说:“来来来,让阿兄好好看看你这北狄蛮婆。” 阿嫂含笑看向阿兄,嗔怪道:“小妹好不容易回来,你这做长兄的没什么表示就罢了,倒还说风凉话取笑。” 我挽着阿嫂笑说:“还是阿嫂最疼我。我从北狄带回的白狐皮一定给你,没阿兄的份。”一边说我一边向阿兄做鬼脸。 阿兄指着我,对阿嫂道:“你看她这没脸没皮的样,还怕我取笑?” 我陪兄嫂说了会闲话,后有内侍来请示皇兄千秋节事宜,阿嫂便借故出去,留我兄妹二人单独说话。阿嫂一走,阿兄便道:“小妹这次回来,怕不是为我庆生这么简单罢?” 我笑容不改:“阿兄以为呢?” “我收到线报,说你来之前给阿波写了信。真不愧是小妹,尽得母亲真传,把阿波吓得魂不附体。好得很啊。”阿兄笑意敛去,面色沉郁道。 我直视阿兄:“既然阿兄提到母亲,小妹就不敬说一句。母亲在世时严禁一家人自相残杀。敢问阿兄,你西连阿波压制颉摩多罗,到底还认不认我们为你妹妹、妹夫?” 阿兄沉默片刻后道:“小妹,我们兄妹并非生来就是天家子弟,不像前朝皇室宗族们,从幼年便习惯争权夺利、自相残杀。你们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妹,我没有片刻忘记这一事实。所以你要中原兵马助你对阵社尔那我答应了;你逼符建出战我没有怪你;甚至你要求不杀社尔那的儿子我也同意了。因为我是你兄长,我愿意纵容你。可是小妹,我除了是你长兄,更是中原的皇帝,不可能无限的容忍你们。如果阿师苾力执意同中原做对,我将不得不对他有所行动。” 我闻言,微露笑容:“原来如此。小妹今天来,不过是想问阿兄一个答案。现在我已经知道阿兄的回答了。阿兄没让小妹失望,终究念着旧情。小妹并非不识抬举之人,知道该怎么做了。” 阿兄讶然:“你要怎么做?” 我微笑:“我早已料到,阿兄不会容忍草原上再出现能一统北狄的势力。无论阿师苾力有没有心思南侵中原,只要他在北狄还有号召力,阿兄就不会对他放心,是吗?” 阿兄沉吟片刻后道:“没错。当年社尔那对我说过,最初他看到中原的沃土,深为震憾,再想到北狄的严苛,觉得十分不平。凭什么中原人可以风调雨顺,安居乐业,北狄人却要在风雪里讨生活?阿师苾力也见过中原物华,难免会有些想法。即使你可以保证现在阿师苾力没有野心,但你能保证他永远不生异心,不凯觑我中原河山么?” “我不能……”我慢慢道,“所以我路上同阿师苾力商量过了。我们已决意西征,到远离中原的地方去生活。” 阿兄一震:“西征?” 我颔:“阿兄分析得没错,就算阿师苾力无心,归属于他的这么多人里总不缺有心的,保不准哪一天就会与中原冲突。中原是我故土,难道我愿意我的家国遭此劫难?何况阿兄也说了,我们并非生来就是皇族中人,做不到罔顾亲情。兄妹相争,我更做不出。阿师苾力听说阿波辖地以西,越沙漠,复行五百里,有大片富庶之地,有草场可以牧羊,亦有良田可以安居,所以我们决定去那里开拓新的天地。” 阿兄狐疑:“你此话当真?举族迁袭是何等大事,不可草率。” “绝无虚言,”我恢复笑容,“阿师苾力说了,咱们颉摩多罗人是喜欢抢东西,但从不抢兄弟。这事虽然难,但总有办法。我们要去的地方与中土相隔千里,断不可能危及大宁。阿兄可以放心了罢?” 阿兄上前,轻拍我的肩,半晌却只挤出一声“小妹”。 以我的了解,阿兄应已放下了所有芥蒂,于是笑道:“行了,废话阿兄就别说了,来点实际的,快想法子让阿波那讨厌鬼滚蛋吧。” 阿兄“哧”的一笑,骂道:“去,你们北狄的事,你们自己想办法,别老拿我当冤大头。” 是夜,阿师苾力偕子女入宫见驾,阿兄设宴,宗亲皆至,众人尽欢。阿兄更是和我们说了一车的话,从行军路线到怎么酿制蒲桃酒,事无巨细的一一交待。我一边嫌他啰嗦,一边心里又为阿兄的关心感动不已。我知道,阿兄这么做是因为过了这一日,或许我们兄妹就再无团圆的机会了。 第八章 光宁可敦(下) 阿师苾力 ******** 我女人来北狄这么多年,并不经常提及中原,这次她去执意要回中原拜寿,不免让我觉得奇怪。我这女人,从来不做多余的事,她这么坚持一定有她的想法。所以我最后答应和她回中原,还把我们的俩孩子一块带上,让他们看看他们阿娘以前生活的地方。俩小家伙还没见过中原啥样呢。 到了中原,先去什么魏国公府。原来魏国公就是原来给我们主持婚礼的老头。老头一定要留我们住几天,我女人一口答应,我只好也跟着住下。住了两天,女人跟我说,她出嫁前最喜欢魏国公府的梨花,现在赏梨花正是季节。我见女人很想看的样子,便提议一起去看。谁想中原的房子修得七拐八拐的,我很快就迷路了。经过廊上时,见有个穿青衣服的女人站在哪里,便用中原话冲她喊:“喂,看梨花的地方怎么走?” 她不理我。我回头问女人:“难道我中原话真的这么差劲?” 一直笑嘻嘻的女人却忽然不笑了,说:“她听不见的。” 我恍然:“聋子?” 女人摇头,神情居然很惆怅:“不是。她只是……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罢了……” 女人给我说了一个故事,另一个女人被自己家族嫁给另一家族。中原的家族关系向来复杂得很,免不了有利益冲突,反正那个女人和她丈夫闹翻了。后面一段女人叙述中用了不少中原的语句,我听得不是很明白。闹翻了就闹翻了,怎么她会变傻呢? 女人讲完故事,叹了口气说:“身为女子,便有许多身不由己。她便是其中一例罢,一边是夫妻之情,一边是家国之义,只恨不能将自己掰成两瓣……” 我听了一震,看向女人。女人看着回廊上的女人,似乎很是悲伤。下一刻,她却笑了起来:“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你以前来中原可有逛过中原的市坊?那里可热闹呢。” 哎?不是说去看梨花么,怎么改逛集市了?我心里奇怪。不过算了,她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因为和北狄接壤,翰州人倒是很喜欢胡风,所以我和女人虽然穿着胡服,走在街上并不奇怪。女人走着走着,忽然一指:“你看那是什么?”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是个卖馄饨的小摊。我不由笑了,想起了我和女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她靠一碗馄饨讹了我一大笔钱。不过后来说起这事,女人却哼一声,说:“三百钱让你拐个长公主回来,还不知道是谁占便宜呢。” 我和女人相视一笑,上前买了两碗馄饨,坐在街边吃了起来。正吃着,一队孩子跑了过来,我女人叫住他们,说要请他们吃馄饨。我乖乖掏钱买了,分给那几个小孩。几个小孩高兴得都跳了起来。我看着这几个小孩,想到我和女人的孩子,也开心的笑了。 女人偎依着我,说:“过两年,咱女儿也可以跟他们一样满地跑了。” 我说:“是啊,咱家那俩孩子,以后还不知道怎么翻天呢。小孩子就是好玩啊。” 女人虽然笑着,神色却有几分沉郁:“也就是现在吧,以后战事若起,年纪大点的会被征召从军,小点的也要开始为生活奔波了。这样无忧无虑的笑脸,那时怕是看不到了。” 我嘿嘿笑了两声,说:“女人,有话就直说,绕弯子可不像你的性子。” 女人有点吃惊的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接着说:“你不想我和中原起冲突,对吧?我要是和中原开战,你和故事里那个女人的处境就一样了,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是不是这样?” 女人握着我的手,回答:“是。当年我从魏国公府出嫁,魏公就曾提醒过我,也许会有这么一天。我问魏公,如果真有这一天,我该怎么办?” “他怎么说?” 女人微微一笑:“他说,让我照着自己心意行事。” 我有点紧张的问:“那……你的心意是什么?选我,还是选你哥哥?” 女人拉着我的手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换了你,你怎么选?”她顿了顿,缓缓摇头:“我不想选。我很贪心,丈夫想要,哥哥也想要。” 我笑了,揽着她的肩膀:“我明白了,我不会跟两个舅子过不去的。” 女人略显忧色:“有时候,不是你想就可以的。再说好男儿本就该志在四方,让你缩头缩尾,对中原唯唯诺诺,我也心疼。” 我大笑:“不怕。大舅子担心的不过是我统一北狄,和中原作对。那咱们就找一个中原管不着的地方住去。那时,咱们想征服哪里就征服哪里,才不会憋屈。” 女人吃惊的瞪着我:“你此话当真?” 我拍她肩膀:“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不要我的女人落得跟魏国公的妹妹一样,老是夹在中间为难。这世界大得很,总有我们可以开辟的天地是不是?你告诉大舅子,我们颉摩多罗的男人,都是好汉,不会抢自己兄弟。” 女人的眉头一下子就舒展了,也不管我们还在街上,抱了我一下。然后她问:“那你说,咱们以后往哪里去?” 我揽着女人,摇头晃脑的说:“我早想过了,阿波的领土以西有大片沙漠。沙漠以西是水草丰美的地方,可以放羊,又有绿洲适合耕织,是块好地方。不过因为沙漠凶险,很少有人肯往那边去。那里虽然有几个小国,但是人口都不多。只要咱们能穿过沙漠,他们都不是我们对手。女人,你愿不愿意跟我去?” 女人头一扬,说:“我以前怎么说的,咱们一家人什么时候都要在一起。你去哪里,我自然也要跟着去。” 我哈哈大笑。女人心结一去,马上高兴起来,拉着我把中原各种好玩的东西指给我看。往京城的路虽然远,但我们一家人走得很开心,一点都不觉得累。到了中原的都城,我女人先进宫见我大舅子,然后大舅子请我们一家去吃饭。 我儿子和大舅子的两小儿子玩得很开心,我女儿被大嫂子和大姑子轮流抱在怀里,也很欢喜。大舅子则拉着我女人的手,絮叨个不停。以前咋没现我这大舅子是个这么婆妈的人呐?我闲着没事,便和二舅子拼酒。正喝得高兴,突然有个声音说:“大哥,好久不见啊。” 我抬头,嘿,这不李成么?好几年不见,越来越人模狗样了。我拍他:“你小子现在混出头了?” 李成不好意思的笑:“小弟刚被提拔成了中书舍人。” 我问二舅子:“那个什么舍人是什么官?大么?” 二舅子说:“官倒不大,不过中书舍人向来被视为预备宰相的人选。” 我猛拍李成的背:“臭小子不错啊。” 李成抚着背笑:“惭愧惭愧,都是陛下隆恩。当然,也多亏英王举荐之力。” 我二舅子白眼一翻:“马屁拍完了吗?拍完了就喝酒,不喝就滚蛋。” 李成大笑起来,举杯道:“来来来,醉笑陪君三万场!” 大约过了一个月,我们启程回北狄。我和女人商量好了,一回北狄就着手准备,先打阿波,然后带着所有人马西行。不愿意跟我们走的,就继续留在草原生活。大舅子也说了,他只是不愿意看见另一个社尔那出现。这些部族只要安份守己,中原不会为难他们,并愿意以互市的形式向草原提供粮食。 出那天,女人和大舅子拜别,两个人眼圈都红红的。我拍拍女人的肩以示安慰。女人擦了擦眼睛,对我一笑:“走吧。” 马鞭一扬,皇城在我们身后迅的远离。风声呼啸,我对女人说:“这一走,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女人扬起头,让奔跑的风吹拂她的额,然后郎声笑道:“没关系,前面还有更广阔的天地等着我们。” 是啊,远方还有山水广阔,大地苍茫…… 终章 十三年,主随颉罗可汗入朝贡方物。十四年颉罗可汗西征,逐阿波于黑水。十七年克吐火罗、挹怛、乌那曷三国,建延罗汗国。二十年筑城都兰,可汗岁驻城内六月以定国事,余月逐水草而居,示其不忘本也。二十一年,太宗手书“光宁”二字赐主。三十八年,颉罗可汗卒,子迭罗施立,号始波可汗。庆昌元年,高宗嗣位,进主元和大长公主。九年薨,谥曰“定”。 竹馆主人赞曰:自颉罗可汗开疆拓土,立国西陲,延罗历八代十三世,传国二百四十余载。其创文字、设百官,行教化之道,实主之力也。其国初定,军国事主悉参决,禀国政三年而治。戎俗,可汗卒,停尸帐中,牛马为殉,其亲披赤足,以刀划面,围帐号呼以招魂。颉罗可汗方卒,从人皆云,主贵也,勿从其俗。主不言。临丧,自以刃加面,绕帐三匝,血泪交下,哀恸无以悲号,见者动容。时吐尔勒为乱,主密定大计,始波可汗率三军击吐尔勒于播密川,主率轻骑绕石河,以袭其后,共斩吐尔勒于阵前。各部慑服,会于呼勒,杀白马以奉始波可汗。其后,延罗外无强敌,内无叛臣,百姓安居,享太平三十年余。 呜呼!长乐主不让须眉,质迈寒松,以公主之尊下降戎狄,事父母以孝,事兄以忠,事国以节,事夫以敬,以慈待子女,以仁爱百姓,佐定中原,泽被戎夷,延罗百姓以录母呼之。录母者,戎语天降之女也。宁高宗尝叹:为女子而若姑母,不亦壮哉! 《竹书拾遗·贤媛·元和长乐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