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魂调》 楔子·紫雾 大雨滂沱。 泥泞的乡间,两名青年书生正相扶前行。两人全身都已湿透,雨伞蓑衣根本抵挡不住倾盆大雨的侵袭和狂风的肆虐,早被吹打得破落不堪。雨水从面上流下,几乎睁不开双眼。四野一片漆黑,只有藉着划破天际的闪电才能稍稍看清道路。狭窄的土路被雨水一打,全是烂泥,双足陷入其中,每走一步都艰辛万分。 “啊!”身条薄弱的小个儿书生鞋子陷在泥里,一使力竟把脚从鞋里拔了出来,身子一个不稳,另一只脚一滑,跌了一跤,摔进烂泥团中,一身白衣尽染污浊。 “云儿!”另一名身形稍魁伟的青衣书生急忙拉住他,泥湿地滑,费了好大劲才帮他站起来,却已弄得满身是泥,“你怎么样,没事罢?摔痛了没有?” “我没事。”小个儿白衣书生用袖子擦了擦脸上成股流下的雨水,“此处荒僻,又逢大雨,实在危险。我们还是快点赶路,早些找个地方避雨栖身才好。” 高个子的青衣书生道:“我方才看见那边有一点亮光,许是山村农户,我们朝那边去罢。” 白衣书生朝他指的方向一看,果然有一点跳跃的火光,看来并不很远,只是隔着雨帘模模糊糊的,刚刚才一直没有注意到。当下便有了力气,两人相扶相携,一同朝那火光行去。 到了近处才现那并非农户,而是一座废弃的小山神庙,已经很有些年头,梁椽朽烂,墙垣倾颓,只有中间神像前一小块地方勉强还能挡雨。此刻那里已经有人捷足先登,生了一堆火,两人在荒野中所见的亮光就是由此而来。 火堆旁盘腿席地而坐的是一名年轻女子,看来二十来岁,一身黑衣劲装,式简单利落,佩剑解了放在地上。听见有人进来,迅提剑,见是两名淋成落汤鸡的书生,才消了警惕之心,把剑放回原处。 书生却被她的兵器和装束骇住,驻足在破庙门口,面面相觑,犹豫着不敢靠近。 黑衣女子抬头看了他俩一眼,开口道:“门口漏雨,两位请进来罢。”语气全然不若外表那般肃杀,听来温和可亲。 两书生心下一喜,对视一眼,一齐步入庙中,走到火堆旁,一时却还不敢冒昧地坐下烤火,只是拧去袖子衣摆等处的水,擦干脸面。刚才在雨中只顾赶路还不觉得,这会儿湿衣服全贴在身上,偶尔有冷风吹进来,冻得瑟瑟抖。青衣书生身体还壮实些,白衣的小个子早抖成一团,肌肤都变成了青紫色。青衣书生拥着他,正踌躇着要不要请求那女子让他们也烤火取暖,她却先话了:“这位公子,你自己不怕受冻倒也罢了,怎么能让小娘子也跟着一块儿受罪呢?” 两人闻言一惊,白衣书生急忙从青衣书生怀中挣脱开来,拉开距离,眼睛却还不停地瞄他,自己全没了主意。 青衣书生倒还沉着,向黑衣女子拱手道:“女侠明鉴,外头兵荒马乱,内子女扮男装,也是为了行走方便。” 黑衣女子笑道:“这是应当的。只是这种天气,狂风暴雨的,又是荒山野岭,小娘子娇体,恐怕承受不住呢。” 两人面上又是一僵。他二人是趁乱私奔出逃,只顾往那荒郊野地里走,好避开追兵。这话当然没法跟外人说。 黑衣女子倒也不在意,拎过自己的包袱翻了翻,拿出一套素色中衣来:“在外行走,随身的也就这么几件衣服,小娘子若是不嫌弃,先将就换上,免得着凉。” 两人对她心生惧意在先,未料到她如此古道热肠,此刻就着火光,只见她面容清丽端秀,英气中不乏温婉,神色和蔼,不由放下心来。 “多谢女侠相助。”扮作书生的女子向她福身行礼,接过她的衣服,换下身上湿衣,除去湿透的书生帽。火光掩映下,只见青丝如瀑,娇颜如玉,身姿如柳,果然是一位美貌佳人。 黑衣女子帮他们支起架子用以烘干衣服,又拿出自己的干粮和水让二人充饥果腹。两人感激万分,自己身世来历,便也不再隐瞒。 “云儿本是睢阳太守许远之女,在下为许公诸子西席。许公不愿叛国降贼,力战经年,城破被俘。云儿流落贼手,受尽欺凌。在下几经辗转才寻到她,将她从贼营救出。为避追兵,才逃入山野,冒雨赶路。若不是女侠出手相救,只怕要葬身于此了。” “原来是许公之女,失敬失敬。”黑衣女子抱拳,“张公、许公等苦战睢阳,力保江淮,忠义信直,人人敬佩。不知许公身陷敌手之后……” 许娘子垂泪回答:“家父被囚东都,誓死不降,七日后便被害了……贼人贪奴容貌,才得以苟活至今……” 书生拥住她安慰道:“云儿,都怪我不好,让你受了这么多苦。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听许公之言,带你走的……” 许娘子摇头:“王郎,我是自愿与父亲同进退的。我不怨你,也不怨父亲。要怪只怪胡贼虎狼野心,以下犯上,害国殃民!” 书生也咬牙:“云儿,胡贼固然可恶,但并非祸起根源。若非上皇沉迷美色,宠幸佞臣,闭目塞听,听信谗言,又怎会养虎为患,祸起樊篱?” 这等大不敬的言辞,在数年之前,可是杀头抄家的大罪,谁敢出来?但如今百姓受尽兵乱之苦,民不聊生,对朝廷帝王将相早失去了信任和敬畏,敢将不满宣于口。 “王郎,不可对上皇不敬,污损爹爹节义。” 书生只是冷哼一声,神色却是不平。 黑衣女子不置可否,拨了拨火堆,加进几根柴。外头雨声渐歇,风息雷止,趋于平静。她将庙中的破蒲团分与两人歇息,三人正要睡下,忽听得屋后传来一声奇怪的声响,像是野兽的低吼,似狼非狼,似虎非虎,夜半听来十分可怖。 黑衣女子霎时变了脸色,握剑一跃而起。许娘子不知那是什么声音,见她紧张,也心生恐惧,往书生怀里靠去。 “你们俩留在火堆旁,千万不要离开。我去外面看看。”黑衣女子嘱咐道,拔剑出鞘,出外去察看。 屋外一片漆黑,她小心翼翼地转了一圈,未现有任何异样。正要归剑入鞘,庙内突然爆出一声惊惧的尖叫,紧接着是如狼如虎的低吼。 “糟了!”她惊呼出声,急忙奔回庙中。书生撕心裂肺的喊声震痛了她的耳鼓。 “云儿----” 许娘子已虚软地倒进书生怀里,一缕淡蓝的人形光雾从她身上逸出,被上方一团深紫色的浓雾吸取。那紫雾有两人高,深郁浓艳,蠕动翻腾,好似有许多人被包在其中,挣扎又无法挣脱,混合着出如野兽般的吼声。 “是怨灵!”黑衣女子跃到书生面前,挥剑斩断紫红浓雾伸向书生的触手。那一小团紫雾脱离了本体,很快消散于无形,但本体只是小了一块,并无受伤负痛的迹象。 “王公子,快到火堆旁去,这里我来对付!”她连斩三剑,逼退怨灵,吩咐身后的书生。 书生充耳不闻,只是抱着许娘子的尸体,呆立在原地,一双如火的怒眸看向上方的紫雾,满是愤怒怨毒。 紫雾出低沉的笑声,仿佛许多人在同时笑的混响:“你怨不怨?怨不怨?” “不能怨!”黑衣女子大喝一声,长剑斩入紫雾中,又切下几段边角来。紫雾眼看美食当前,也不在乎这一点点损失,只是闪躲,并不还击,一边煽动书生。 “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你……我们历经那么多磨难才终于能在一起了,难道结果就是这样?”书生抚摸着心上人的尸体,眼神空幻迷离,“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千万不可以……”黑衣女子尚未说完,就被书生打断:“不!我不甘心!为什么不能怨?老天这样苛待我,难道我还要感激它不成?”他怒向天啸,双眼鲜红,目眦俱裂,“我一怨老天无眼,二怨君王无道,三怨叛臣无伦!此生若有力,宁可逆天犯地,也要弑昏君,诛逆臣,为我云儿、为枉死的千万黎民讨个公道!” 啸声撼天动地,冲天的赤红焰气从书生身上喷薄而出,弥漫了整座庙宇。黑衣女子以袖掩面,抵挡扑面而来的强烈怨气,心知已经阻止不了,剑护胸前,急退到破庙十丈之外。 轰然巨响,破庙的残窗断瓦四散崩飞,倒塌成一片粉碎的废墟。废墟的烟灰中,一团紫色的浓雾急剧膨胀,瞬间长至两丈多高,足有方才的两倍大。 黑衣女子心叫不妙。怨灵形体越庞大,力量越惊人。书生怨气极重,为怨灵所吸,力量增为双倍。如此成倍增长,哪是人力所能当。 “吼----”紫雾低咆,蠕动着向她移过来,“你怨不怨?怨不怨?” 黑衣女子眼见书生二人陈尸废墟堆中,思及先前所见怨灵伤人之状,不由心中又是愤慨,又是伤怀,眼前忽然一红。怨灵感知到她心绪波动,有怨气生出,狞笑着伸出触手向她袭来,欲摄她魂魄。 她急忙闪身避开,收敛心神。然而怨意已起,虽然强力克制,在此紧急状况下也无法做到心如止水。怨灵觉察出面前这人所蓄之力比先前两人都强,是难得一见的美味,更不肯放过她,步步紧逼。 “到我这里来吧,所有心存不平的人----”怨灵的声音低而沉郁,如同很多人齐声呼喊,那是众多因怨集结的人同声所唱。 黑衣女子拼力挥剑,但此刻眼前的怨灵已非方才的所能比,一剑砍下去甚至不能断其分毫。而且怨灵打定主意要吞食她,不在乎那一点点损伤,逼得更严。她力渐不支,险象环生。 莫非今日就要葬身于此?她心中生出不甘,身上红气又重了几分,更诱得怨灵垂诞不已。 罢了!只怪自己行走多年,斩杀怨灵无数,仍不能做到心静如水,波澜不兴。最后死于怨灵之手,也是命数。 正心灰意冷,欲放弃抵抗引颈就戮时,忽闻旷野中传来一阵悠扬的笛音。那笛声宛转迂回,仿佛能绕尽人心底深处,将所有杂念怨尤尽数荡涤抽出,顷刻心境为之一明。 黑衣女子一阵心喜,知道有高人出手相助,救她一命。笛音不仅消除她心中怨念,更是怨灵克星。音声虽绵软,遇到怨灵,却如一柄利刃将紫色浓雾一劈为二,再分为四,四分为八,倾刻已成细小雾团。黑衣女子趁机挥剑而上,在雾团重新聚拢之前,将它们一一斩杀。 一场灭顶之灾,终于消弥于无形。 她舒了一口气,把剑**剑鞘,擦了擦额上汗水。背上衣物早已湿透,不知是惊吓紧张出的冷汗,还是杀敌疲累所致。 此刻雷雨已完全停了,雨霁云收,一弯如钩新月从乌云后露出脸来。借着淡淡月光,她隐约看见前方大石上有个吹笛的人影。 “恩公?”她试探地唤了一声,往前挪了几步。 月下,只见一条颀长的黑影,黑色斗篷围住全身上下,面目都不可见,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他手中那支碧玉短笛,映着朦胧月色,散出荧荧的光华。 〇一·莲静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唐明皇李隆基,早年励精图治,勤俭克己,创开元盛世,与太宗贞观并称于后世。但到天宝年间,渐生享乐之心,由俭入奢,尤好声色。杨妃貌美绝世,聪敏通音律,得皇帝欢心,宠冠六宫。后人白居易所作《长恨歌》诗,讲的就是他二人的风流情事。 杨妃本是寿王李瑁妃子,也就是皇帝儿媳。皇帝原宠爱武惠妃,惠妃薨逝后,后宫佳丽三千,皆不称皇帝心意,无人能代惠妃,皇帝一直沉浸在对惠妃的怀念中,愁闷不乐。左右有人进言,说寿王妃杨氏玉环美艳非常,并引见给皇帝。皇帝对杨妃一见倾心,杨妃也属意君王。于是令杨妃自己请求出为女道士,弃了寿王。皇帝赐号太真,在道观中佯修了几日,接入禁中。又册韦昭训之女为寿王新妃,堵了寿王之口,寿王也无可奈何。一出翁占儿媳的丑剧,就此落定。 杨太真不但艳冠群芳,而且精于音律乐舞,可说是皇帝同道知音,于是宠遇无人能出其右,比武惠妃有过之而无不及。宫中都称呼她为“娘子”,就差一个正正当当的名份了。 天宝四载八月,皇帝下诏册杨玉环为贵妃,礼制与皇后相同。贵妃父亲杨玄琰已故,追赠兵部尚书;贵妃出阁前寄居叔父杨玄珪府中,叔父因受封光禄卿;两个堂兄杨铦、杨锜,也加官进爵,各封殿中少监、驸马都尉,以武惠妃女太华公主赐婚杨锜;贵妃三个姐姐,都赐京师宅第,宠贵赫然;连贵妃从祖兄杨昭,亲缘已远,也因杨家众人的引见,擢升金吾兵曹参军,出入禁中。真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午后,换班休息时间,两名金吾卫将领坐在树下小憩,看着一队轮值上岗的士兵从不远处走过去。 “韦参军,那个衣冠簇新领头的就是贵妃族兄杨昭?油头粉面的,哪有武人的样子,如何保卫宫禁皇城?” 韦参军冷哼一声,扯下一根草茎来放在口中嚼着:“司阶有所不知,杨昭此人不学无术,连族中亲党都不屑与他来往。贵妃初入宫时,根本没有想到他这个人。都是因为他原来结识的蜀中富人想通过他和贵妃交结,托给他巨资春彩,贿赂杨氏众人。杨家众人得了好处,替他在陛下面前美言,屡赞他善于樗蒲,才分得这个差事。” “樗蒲?这等市井鄙陋恶习,陛下怎会欣赏?”武司阶讶道。樗蒲即赌博,本是富贵人的乐子,时长安富庶,市井小民家有闲资,也聚集赌钱,贪图小利,常有人欲罢不能而导致家庭不睦,因此渐为大家所鄙弃。 “杨昭樗蒲,非同市井小民,只为图利。其手法精妙,颇多算计,陛下以为他必精于度支理财,所以喜爱。” 武司阶撇嘴:“子曰:宁有盗臣,而无聚敛之臣。”这句话是孔子所说,极言聚敛之害。开元天宝年间,先后有宇文融、杨慎矜,都善于聚敛财富,民为所苦。武司阶听说杨昭又是以度支取悦于皇帝,料想他若有宇文、杨二人的地位,必然也一样为害,因而这样说。 “什么盗臣?”忽有一人插进话来,打断了两人的私语,“两位是在议论朝政吗?京城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不但文臣,小小武将亦有参政之悟,让我好生惭愧!” 韦参军和武司阶转头去看,只见一银甲武将,不到三十岁的年纪,甲胄崭新,身条昂扬,相貌甚好,只是神态倨傲,面带狡黠,令人不喜。 正任的金吾兵曹参军杨昭。 韦参军听他阴阳怪气,知道自己方才所说的话已被他听去,哼了一声,不加理睬。他原本在朔方充役,劳苦数十年,才调回京师,升到骑曹参军之位。杨昭非真材实料,就凭卖乖讨巧,瞬时与他平起平坐,实权比他还大些,心中当然不平。 武司阶却为人谨慎,不想与这位后台颇硬的新任参军交恶,陪笑道:“食君之禄,担君之事,小小武将,也希望能替陛下分忧。只不过位卑力微,也只能随口谈论几句,哪称得上议政呢。”一边说,一边捅了捅韦参军。韦参军只是不理。 “原来两位是胸有韬略,却苦于无法上达天听。不如由我托请贵妃代为引见,让二位一展抱负,如何呀?” 武司阶连忙摆手:“多谢杨参军美意,卑职随口说说罢了,哪能算什么抱负,更不敢惊动贵妃。” “武司阶过谦了,我这般不学无行的愚钝之人,犹能得陛下爱重,有今日地位。二位才能,不比我强上百倍千倍?若陛下知晓,必能委以重任,得展长才,哪至于屈就于此,与我同列呢?”杨昭皮笑肉不笑,对武司阶说话,眼睛却瞄着韦参军。 武司阶明白他是与韦参军对上了,暗暗拉韦参军的袖子,示意他低个头,好声陪个礼也就算了。韦参军却是刚直不阿之人,才不愿向小人低头,见杨昭语气诡异,更是厌恶不已,冷哼道:“既然有自知之明,为何还在此弄乖卖丑,徒惹笑柄,真是面目可憎。” 武司阶大惊失色,不想韦参军会如此直言不讳。杨昭却面不改色,笑容愈深:“原来韦参军是不喜欢我这张脸面。参军请宽心,过不了多久,参军便不必再忍受我的可憎面目了。” 韦参军嗤道:“我身正不怕影斜,还会怕你使阴招不成。”说罢,拂袖而去。 武司阶暗叫不好,追上他低声劝道:“参军!杨昭善于迎合陛下心意,又有椒房之亲,将来必定达。参军何必与他为敌,平白给自己找绊呢?” 韦参军道:“要我向此小人低声下气,办不到!要向他献媚取宠,你自己去罢了!”加快步子,将武司阶甩下,自己一个人走了。 还是这副牛脾气,却不知宫中不比军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武司阶无奈,回头见杨昭还站在原处,似笑非笑,面色阴郁,忙又折回去:“杨参军,韦参军他年事已高,冥顽不化,见杨参军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作为,擢升兵曹参军,位在他之上,所以心生嫌隙。参军可别与那老儿一般计较啊。” 杨昭换了脸色,拍拍武司阶肩膀,笑道:“武司阶哪里话,韦参军是前辈,资历深厚,我又岂会不知尊老敬贤,以后让着他便是。倒是武司阶你,与我年纪相若,应多共语。我新来乍到,还望司阶多多指点提携呀。” 武司阶连忙抱拳:“岂敢岂敢,应该是参军多多指点提携卑职才是。” 杨昭道:“好说好说,他日若有余力,必不忘司阶抬爱。” 武司阶脸上陪着笑,心里暗暗叫苦。这些话若被韦参军听到,必要认为他见风转舵,趋炎附势,投靠杨昭了。 这时,恰逢小兵来报道巡视时间了,杨昭便邀武司阶同去巡查,并请为他介绍禁中人事。武司阶无法拒绝,只得暗中祈求莫被熟人撞见。 两人带了一队金吾卫士兵,一路巡查而去。每到一处,杨昭若是不识,武司阶便为他解说。如此便走边说,不多时,巡至一处宫苑。 “集贤院?”杨昭念出匾额上的御笔题书,“可是集贤学士会馆?”当今皇帝重学崇文,世人对读书人都十分尊敬,能晋位集贤学士,是人人称羡的殊荣,有人说比六部侍郎更难得。杨昭却甚倨傲,只是弹了弹衣袖,以示已整衣冠。 刚入院中,迎面正殿名为讲文馆,是学士讲学之处。此时馆中无人,只有侍卫守在门口。绕过讲文馆到后院,是与宫舍相类的居所,庭中遍植秀树,隐隐飘着檀香,清幽静谧。 武司阶解释道:“集贤学士多亦有官爵,只在为陛下和皇子公主们讲学时才来此处,平时并不居于宫中。如今集贤院中所住多为奇人方士,可是什么样的异能都有。” “方士?能通鬼神么?”杨昭淡道,颇为不屑,“今日倒是要长见识了呢。” 武司阶压低声音:“参军且莫大声,以免扰山人清修。” 杨昭嗤笑:“既然都归附了陛下,还敢摆隐士的架子,给我朝廷命官脸色看?” 话音刚落,正好有两名道士打扮的中年人从馆舍中走出,见杨昭服冕披戴,忙过来拜见。杨昭愈不屑。 武司阶讨个没趣,勉强介绍道:“这两位是邢如璞、师夜光道长。邢道长妙算天机,知人寿数……” “算命的?” 邢如璞脸色一黑。他常随皇帝左右,怎会不知杨昭乃贵妃族兄,明白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取宠机会,趋上一步道:“参军此言差矣。平常算命相士,只能算出命理大致,贫道虽只算寿数,却可详细到日到时。杨参军若是不信,不妨让贫道算上一算,便知真伪。” 杨昭道:“那你便算算看,本官生于何年何月,何日何时?” 邢如璞掐指一算,冥想片刻,回答:“参军生于开元四年六月十四午时四刻,日当天中之时。贫道可有算错?” 杨昭扯动嘴角一笑:“道长果然神算。那本官寿可及几?” 邢如璞再掐算,忽然脸色一变。杨昭只是笑着看他,也不开口。倒是武司阶出言询问:“道长,如何?” 邢如璞支吾一下:“呃……参军可与贵妃同寿。” 贵妃人呼千岁,与贵妃同寿,听来是福泽绵长。然而如果真有长寿,为何不直言,想来是不长命。但贵妃命数,谁敢轻言,自然也就不用说了。杨昭心中冷笑,并不说话。 武司阶道:“道长,为何语焉不详?莫叫参军以为你算得不准呢。” 邢如璞连连摇头:“贵妃千岁,贫道不敢妄言。” 杨昭轻笑一声,转向另一名道士:“那这位道长呢?又善什么奇术?” 那道人深深一躬:“贫道师夜光,学无所长,只是一双眼生得与旁人不同,可看到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哦?道长是指鬼神么?” 师夜光答道:“贫道无行,不能上窥神意,唯与小鬼打些交道。” 这话本是自谦之语,但对一个正与他打交道的人说“唯与小鬼打些交道”,只怕要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了。杨昭笑容转冷:“本官虚度二十余载,莫说神仙,小鬼也未曾见过半个,今日多亏道长让本官多长见识。那就劳烦道长,抓个小鬼来让本官开开眼界罢。” 师夜光大窘:“贫道只擅视鬼,并非抓鬼术士。” 杨昭道:“道长法力高深,能视鬼魂,但不抓来让它现了形,我等凡夫俗子怎看得到?本官当然相信道长异能,但眼见为实,不然难免叫人质疑。” 师夜光支吾不能答,邢如璞为他解围:“若四周有鬼,师道长定能让杨参军眼见为实。但天子脚下,真龙居所,魑魅魍魉莫敢靠近。再加上又有杨参军镇守卫护,哪里还有什么小鬼呢?” 杨昭冷笑道:“既然宫中无鬼,能视鬼者在此有何用?既不敢言陛下贵妃寿数,能知人寿限又有何益?还不如到市集上摆个小摊,看相算命,捉鬼降妖,还能有助于民。” 邢如璞师夜光这才明白此番是巴结错了人,马屁拍到了马蹄上,唯唯诺诺不敢多话。杨昭哼了一声,丢下两人继续巡查去。 武司阶直道自己不该让这两个术士来见杨昭,正愁闷着,忽闻一阵沁鼻馨香,顿时喜上眉梢,心中叫好。 杨昭也闻见了那香气,停下脚步嗅了嗅,诧异道:“武司阶,你可有闻见有荷花香气?”见武司阶点头,又自语:“时下已近深秋,怎还会有荷香?莫非集贤院中此时,还植有莲荷?” 武司阶答道:“非也,此乃心之所至,自然香。”说着向树丛中一指。只见秀树掩映中,有一影影绰绰的素服人影,正好就枝缝中露出一个侧面,映着树下的细碎日光,眉目如画,肌肤如玉,宛若林中仙子。 杨昭眯眼看了半晌,转头问武司阶:“这美人是谁?怎会在此处?” 武司阶一愣,随即讪笑道:“杨参军真会说笑,集贤院中怎会有女子。这位是莲静居士,因修得至纯至净之身,肌肤若水,貌似女子。他多年倚莲而居,吸取莲花灵气,身上自然而莲荷香气,经年不断。有人因说他是荷花精所化哩。” 至纯至净?世上哪会有这样的人。杨昭吸一口那莲花清香,感觉它绕在鼻间,沁入心脾,丝丝缕缕地缠在心头,在心尖上若即若离地轻轻绕着拨着,非但不让人心气平静,反而心绪有些浮动起来。肌肤如水,自然香……他的唇角微微勾起:“这位莲静居士,想必是陛下面前的红人。” “是啊,居士入宫不久,进献灵丹妙药,陛下龙颜大悦,赏赐无数呀!” 莲静居士听到动静,从树丛中探出身来。方才杨昭只见他侧面容貌,乍看以为是美女,此时他站直身子,身架高瘦,长身玉立,虽不若多数男子雄武,但也清削潇洒,绝非女子蒲柳体态。他看来年纪尚轻,面容温润如玉,眼神却带凌厉,肤色浅淡透明,也没有女子芙蓉粉面的娇柔。总之,说是男子,则容貌太美;说是女子,又颜色欠媚。 莲静居士认识武司阶,杨昭虽是初见,也能从服装上看出官阶,他却不上前见礼,只是站在原地弯腰行礼。“武司阶,我算命并不准,也不是每个鬼魂都愿意搭理我,你可别又让我在人前丢丑。还是邢道长神算高明,师道长道行精深。”他浅笑道,声音清越,腔调有些奇怪。 故意压低声音呢,若不然,只怕更像女人了。杨昭打量他全身上下,见他肩宽胸平,宽袖中露出的双手骨节粗大,喉间有节,的确是阳刚男儿。 “居士何须如此自谦,居士料事如神,陛下都赞赏有加,连回纥契丹战事都能算准,何况个人命数?”武司阶回头看了看,确认邢师二道长已经离开,“不瞒居士,杨参军刚从邢道长那边过来。” “杨参军?” “哦,忘了说,这位是新任兵曹参军杨昭杨参军。”武司阶向他介绍。 “杨昭?!可是贵妃从祖兄那个杨昭?” 杨昭略有不悦。这莲静居士初见面就直呼他的姓名,真是无礼。“正是本官。” 居士面容顿时转冷:“参军也是来算命数的么?” 杨昭眯起眼:“请居士赐教。” 居士冷冷道:“参军日后必将大富大贵,尽享荣华,位极人臣,权势滔天,但命不久长,只有十余年阳寿了。” “居士!”武司阶惊呼出口,冲他直挤眼睛,一面觑着杨昭。 “居士所言当真?那我岂不是活不过五十岁了。”杨昭笑道。 “害国之臣,少活一天,都是百姓之福。”莲静居士无视武司阶的眼色,“十余年并非确数,准确来说,参军是活不过四十岁。” “是吗?”杨昭毫无愠色,不怒反笑,“既然我是害国之臣,怎会如此短命?居士没听说过么,俗谚有云: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呢。” 居士道:“参军应当也听说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冥冥中自有定数。” “我倒忘了,居士能与鬼话谈,见多了鬼怪,自然相信因果报应。可惜我孤陋寡闻,只有耳闻,从未亲见,总要质疑鬼神之说。除非真见鬼怪,不然真难以相信呢。” 居士也不相让:“参军要见鬼怪,有何难处,只需往自己心里,便知世上自有小鬼存在。” 杨昭仍未怒,笑意不减,向前跨了一步。“多谢居士指点。居士可否再点拨一二,让我明了将受何报应?” 居士向后退开两步,不愿与他为伍。“参军真想知道,可莫怪我言语不祥。” “但说无妨。” “参军将毙于乱刀之下,死无全尸。” 武司阶大惊失色,心中后悔不迭。怎么今日尽叫杨昭碰到这些宁折不弯的人呢?得罪了他,以后只怕不会有好日子过呀。尤其是莲静居士,可是他把杨昭带来的,岂不相当于他给居士引了灾祸? 杨昭仍是笑,那笑容清浅得仿佛一挥即会消失不见,但又始终挂在他的唇边。 “活不过四十岁是吗?那就是还有十年。我倒想看看,十年之后,我是怎么样位极人臣,权势滔天,又是怎么样毙于乱刀之下,死无全尸。” 〇二·莲宴 十月丁酉,皇帝率领后妃、百官、禁卫等,驾幸骊山温泉宫。 骊山风景秀丽,有温泉,冬日也温暖如春,因而于开元二十一年在此建温泉行宫。每年冬季十月,皇帝都要来此地越冬,年前才回长安。有时正月气候尚寒,甚至会在温泉宫过年。 这日皇帝方驾幸温泉宫,诸王、后妃、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大小官员大半相随。杨昭领金吾卫护驾开道,一路平安,百姓夹道,皇帝龙心大悦,当日即赐宴温泉畔,以飨群臣。参宴者足有数百人,上水6珍货数千盘,玉液佳酿随便取用,席间有让皇帝开心展颜的,更多赏赐。用费无以计数,真可谓一场豪宴。 明皇初即位时,年仅廿八,励精图治,刻厉节俭,曾令销毁乘舆服御金银器玩以供军国之用,撤销皇家贵戚专用的织锦坊,命后妃以下不得服珠玉锦绣,以正奢靡风气。然人之立事,常锐始而工于初,至其半则怠,及末,已散漫不振。明皇开元年号历二十九载,海内承平,盛赛贞观,皇帝志满意骄,宠佞臣,好声色,消费日增,早年节俭之风消失殆尽。 内侍高力士侍于皇帝身侧,见此豪奢场面,不禁面有忧色。他随侍皇帝多年,目睹皇帝由俭入奢,朝政由清而浊,常进言劝诫。但伴君如伴虎,他虽得皇帝信爱,也不敢太过逾越。 “陛下,这道鱼肚海参,原料产自南海,快骑送至长安,烹制时还鲜活如初。陛下为何不尝上一尝?” 皇帝已微有酒意,挥了挥手:“朕方才尝过了,太过粘腻,撤下罢,叫御膳房以后别做这道了。” 高力士撤下海参,问:“赏与哪位臣下呢?” 皇帝略有不悦:“此等货色,赐给臣子,叫朕怎么拿得出手?倒掉倒掉!” 高力士道:“陛下,这海参不但珍奇,由南海至长安,驿路所花费用更增加其价值,这一盘可抵十户中等人家的资产呢!陛下这一倒,可是倒掉了十户人家的生计呀。” 皇帝这时已听出他话外之音,习惯了他这种旁敲侧击的进谏,不以为忤,只说:“卿怎可以平常人家的标准论皇室。” 高力士道:“臣不敢。臣只是回想起开元初年,臣随陛下微服出巡,路过长安广德善堂。善堂内收容孤寡贫困无家可归的贫民,入不敷出,十分窘困,每人每日只能吃一两块糠饼果腹。陛下自舍银钱,为众人买了一顿饭食,人人欣喜若狂,直说好比过了第二次年。臣看这盘海参珍肴,价值比当日百来人的饭食多十倍都不止。如此算来,陛下今日一场宴席,可供全长安善堂好几年的资费了。” 皇帝笑道:“爱卿也知道那是开元初年的事情了,如今已是天宝,四海升平,百姓安乐,怎可与当时相比。现今长安城内,哪里还有吃糠饼的?善堂都供应米面了。民生优于当日,朕自然也可略加调养。” 现今长安城里也有贫困不堪者呀,只不过陛下您已经很多年不曾出巡,不知道罢了。高力士心里这么想,却不敢说出来,只道:“陛下为天下百姓操劳,与民同乐,与民同苦。百姓纳赋税供养朝廷,若知陛下心喜,必也会心喜。” 皇帝闻言不悦:“卿言下之意是朕挥霍民脂民膏么?” 高力士惶遽,拜伏于地,连称:“臣不敢!臣绝无此意!臣万死不敢对陛下不敬!” 皇帝叹道:“朕知道卿是爱护朕,平身罢。”又问左右侍卫:“王鉷何在?” 内侍忙召户部郎中王鉷到御前见驾。王鉷此时兼任户口色役使,掌管租庸税役,左右藏库及内库都属于他管辖。此人善于巧立名目,多加征收赋税。皇帝曾下旨赐百姓复除,王鉷却改征辇运车船之费,过往商旅都强迫购买本郡帛绢等轻货,百姓所输赋税比不复除时更多。唐初旧制,戍守边关者可免租庸,六年一换。但边关将领耻于言败,战死的士卒都不予申报,不除籍贯。王鉷为敛财,称这些有籍无人的都是逃避租赋,在六年外对戍边兵卒强征租庸,最多的有并征三十年之久。皇帝以为他善理财,能富国,委以重任,世人却说他“割剥以求媚”,朝野中外都有怨言。 王鉷拜过皇帝贵妃,皇帝问:“今日朕飨宴群臣,花费多少?出于何处?” 王鉷避重就轻,答道:“陛下赏宴之资,都是出自内库,并非租庸所得,与国家经费无关。今日宴席,所费不过内库每年收入的千之一二,九牛一毛。” 皇帝欢喜,对高力士道:“爱卿听到没有?内库非出租庸调,无害于民,而且库藏丰富,一日宴席也花不了多少费用。”又对王鉷说:“王卿富国有道,财物难赏功劳,待朕仔细想来,再为王卿定赏赐。” 王鉷明白皇帝是要替他加官晋爵,大喜过望,连拜呼万岁谢恩。 高力士不敢多说,垂不语,尽职伺候。酒过三巡,皇帝命群臣不要拘泥,尽情为乐。撤下珍馐佳肴,换上果品点心,伶人献歌舞曲艺,君臣同欢。 席间皇帝纵观群臣,人人欢畅,只有荣王李琬意气消沉,时而皱眉思索,时而长吁短叹。皇帝疑惑,召过荣王来询问:“我儿为何闷闷不乐?是飨宴不够周到么?” 荣王回答:“臣并非对宴席不满意,只是方才与杨参军樗蒲,输他一着,因此不乐。” 皇帝大笑:“杨昭精于樗蒲,皇儿要是赢了他,才是稀奇事哩。” 荣王皱眉道:“臣明明觉得有必胜把握,实不该输的,却还被他赢去,百思不得其解,好叫费神。” 皇帝被他引起了兴致:“说来听听呢,玩的什么,如何有必胜把握,反被他赢了?” 荣王一一叙来:“倒也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就是掷骰子,谁先掷得两点相加得六便算赢。杨参军说他常玩骰子,应当让着臣,因而他掷得三三方为赢。如果第一子不是三,则重掷。” 皇帝道:“三三岂不比相加得六更难,如此说来,皇儿胜算是要大他许多。” “臣也是这么想,因此所下注彩比杨参军重五倍。谁知玩了不过一刻钟,身上所带财物就都被他赢去了。臣如今可是身无分文、一钱不名了!”思及此,荣王不禁心痛。他身上带的东西,能平常得了么?都是稀世珍宝。 “皇儿不必吝惜区区财物,朕赐你钱万缗,再与杨昭樗蒲。朕倒要看看,杨昭他用的什么手段,能反败为胜?” 杨昭正侍宴近旁,便召他过来,再与荣王樗蒲,规则如前。中间有输有赢,但杨昭胜的居多,荣王又出五倍赌注,没过多久,皇帝赐的万缗钱也尽数输给了杨昭。 皇帝思来想去,也寻不出根底,只得说:“杨卿手法果然高明如有神助,屡次掷得三三,技巧非荣王所能敌。”吩咐樗蒲所得全部归杨昭所有,另外再加赏赐。 杨昭拜谢,但笑不语。 荣王仍不甘心,凝眉苦思,百官也议论纷纷。忽听人群外有一人高声呼道:“杨昭使诈欺主!” 众人回头去看,见是同与杨昭领金吾卫侍宴的骑曹参军。皇帝命人带他上前,问:“韦卿为何说杨昭欺主?可是能解他必胜之谜?” 韦参军回道:“正是。杨昭此戏看似必输,其实胜券在握。骰子有六面,掷两颗可得一一、一二、一三……总共六六三十六种。其中能相加得六的,有一五、二四、三三、四二、五一,共五种。因此荣王掷一次,得六者三十六之五。而杨昭第一子不是三可以重掷,若已有一颗为三,第二颗也为三者,六之一。三十六之五与六之一相比,荣王胜数本来就低,何况资彩比杨昭多出五倍,再加上杨昭精于此道,手法非同常人,怎能没有必胜把握?” 荣王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皇帝倒对揭穿杨昭把戏的人更有兴趣:“金吾卫中除杨昭外,还有如此钩校精密之人,朕竟不知!若非韦卿今日自告奋勇,只怕要埋没军中了。” 韦参军拜道:“臣不敢欺瞒陛下,臣也是受他人指点,才明白其中曲直。” “哦?是何方高人指点?韦卿请代为引见。” 韦参军答:“乃太卜丞吉镇安。” “原来是莲静,也只有他有这般玲珑心思。”皇帝朝韦参军刚才所站之处看去,果见莲静居士席。上个月皇帝见他长于卜算,先见灵验,令他到太常寺太卜署任职。 内侍左右引莲静入见,皇帝赞赏有加,笑问杨昭:“杨卿,莲静他已看穿你个中手法,卿服是不服呀?” 杨昭睨一眼莲静,后者低眉顺目,侧对着他,只见面庞轮廓秀美如塑,却瞧不清他神色。他泰然一拜,对答:“居士竟能看破臣手法,臣叹服。诚如韦参军所言,荣王胜数三十六之五,臣六之一,两者相差,不过三十六分之一。但臣所计较,就在这三十六分之一。今日若不是樗蒲这等小数目,而是万亿巨资,臣能为陛下多生三十六分之一,也是百万之数!” “好!”皇帝不由拍掌称赞。这话是说到皇帝心坎里去了,他所宠幸重用的,不就是王鉷这样善于敛聚财富之人么?若无聚敛之臣,何来日日豪宴,夜夜笙歌? 贵妃随皇帝身侧,见族兄受皇帝夸奖,也进言道:“如此说来,杨参军策略,比居士还要略高一筹。参军既善理财,陛下何不改委他职,使其得展长才?” 皇帝道:“妃子所言甚是,杨卿实不该居武职。但委他何职好呢?” 一旁王鉷趁机进言:“京畿道巡按尚缺一判官相佐,察户口流散,籍帐隐没,赋役不均,杨参军正适合此职。” 皇帝道:“判官一职,实在是屈杨卿之才。朕先以委任,日后若有合适职位,再为卿安排。”巡按判官位阶从八品下,却是个肥缺,由金吾兵曹参军改判官,似是贬职,却多掌实权。王鉷杨昭当即谢恩,皇帝另给器物钱帛赏赐。 韦参军和莲静已悄然退下。杨昭回头,韦参军与他视线相交,气哼哼地转过脸去;而莲静仍坐原来的座位上,双目低垂,神情无波,仿佛不曾经历方才的变动。 皇帝重赏王鉷杨昭,无疑是对聚敛财富的鼓励,群臣见如此轻易便能得到皇帝赏识,加官进爵,封赏有加,不由也蠢蠢欲动。 左相李适之趁机上言:“陛下富有海内,每年贡钱绢亿万缗匹。然而铸钱绢帛价值低廉,不如金银高值,贮存不便。臣听闻华山有金矿,未曾开采,储量丰富,采之必可富国。” 当时中国少产金银,黄金白银十分罕见,国库也没有多少储存,价格极其高昂,民间市场交易都以铸钱绢帛为钱币。皇帝闻言大喜:“真有此事?如能采得金矿,国力将大增。”转问右相李林甫:“右相以为如何呢?” 李林甫毫不讶异,整整衣冠回道:“华山金矿,臣早就知道了。金矿虽能富国,但华山乃陛下本命,王气所在,开凿恐怕不太合宜,所以一直不敢奏请开采。” 皇帝听左右相两人这一番话,其意立成对比。李林甫虽知有金矿而不奏,只为维护皇帝本命王气,是爱护君王,李适之则只见其利,思虑欠妥。皇帝心中已偏向李林甫,但金矿诱惑难挡,仍存犹疑,召来随行术士邢如璞师夜光等及太常寺诸人,问:“朕王气是否在华山?” 李林甫时任右相,位在李适之之上,李适之权柄手段远不如李林甫,凡事都要看李林甫的脸色,这时见求媚不成反弄巧成拙,早喏喏不敢言。众人也都知道朝中李林甫权势滔天,谁敢拂逆他,纷纷附和,称赞李林甫爱护陛下。 李适之见状,连忙伏地叩拜请罪:“臣愚鲁疏率,实不知华山乃陛下本命,如果早知道,纵然是金山银山,也不敢动其分毫!” 皇帝道:“卿不知不罪,日后再有奏议,宜先与右相商议,莫再蹈今日覆辙。”对两人态度昭然可判。李适之连连称是。 皇帝环顾群臣,忽瞅见一人默然立于阙下,方才似乎并未开口,遂问:“莲静居士可是有异议?” 莲静上前回道:“臣非有异议,只是有点疑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唐天下,皆是陛下本命,怎会局限于华山弹丸之地?” 皇帝闻言心喜:“居士所言亦有理。” 李林甫见有人不附和他,已有不悦,又不能说莲静所言不是,于是改口道:“天下自然是陛下的天下,是我大唐之本。但天下如此之大,也有统御之。华山位在关中,宏伟峻奇,如果把九州四海比为龙,华山就是龙。正如全国十道三百郡,推长安、洛阳两京为;天下黎民五千万,陛下领而王之。华山突出于神州大地,正如东西两京不比平常郡县,陛下又安能与庶民百姓同日而语?” 莲静欲再争辩,皇帝制止道:“两位卿家不必争执了,各人所说皆有道理。华山金矿暂且不采,日后再作打算。” 李林甫见皇帝最终采纳自己进言,斜睨莲静,轻哼一声,也不再纠缠。莲静拜过皇帝,退回角落的席位。群臣对这位胆敢公然冒犯右相的太卜署从八品小官颇多惊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皇帝打个圆场,召入梨园弟子奏乐献舞,霎时又恢复成之前的热闹场面,觥筹交错,酒酣耳热,只当没生任何事般。 莲静独坐席间,默然垂,举杯浅酌。杨昭从他身后经过,笑道:“居士好胆色!我原以为居士只对我这等庸碌之辈不屑,却不想连右相也敢顶撞。” 莲静放下酒杯,并不看他。“你与他,还不是一丘之貉。” “在下何德何能,竟与右相并称,居士太过抬举了,令我好生惭愧呀。” 莲静转过头去,看向温泉中石雕的莲花,不予理睬。 杨昭又道:“莲花出于污秽而保清洁,姿态娇怯却有傲骨,无怪乎居士以莲为号呢,实是相称。” 莲静淡然回应,又好似自言自语:“既出污秽,必有所染;茎叶娇弱,其傲有限。莲高洁输与菊,风骨不比梅,惟心素淡,虽苦犹清。” 杨昭顺着他视线望入池中,只见石雕莲花探出水面,形态栩栩如生。莲静侧面美如雕琢,玲珑清透,眉目间神色清冷,确乎容易让人想起那“至清至纯”的形容。世上哪来至清至纯之人?他再一次在心中嗤笑。惟心素淡,虽苦犹清,人心乃污浊之处,素净容貌可求,素净之心,谁有? 〇三·莲构 华山金矿一事后,李适之渐失皇恩。此前,李适之与刑部尚书韦坚过从甚密。韦坚之妻姜氏,父姜皎,与李林甫有姑表亲,李林甫本与韦坚甚亲昵。韦坚初为陕郡太守、江淮租庸转运使,掌有实权,因兴修水利、疏通漕运而受到皇帝宠信,既而有入朝为相之志。李林甫见他想和自己平起平坐,渐生厌恶。天宝四年九月,李林甫奏请迁韦坚为刑部尚书,其诸使职务则由他的亲信御史中丞杨慎矜代替,看似升官,其实夺取了韦坚实权。 皇帝议立太子时,李林甫与武惠妃勾结,互为表里,欲立惠妃子寿王李瑁为太子,未能成功,长子忠王得立,即为当今太子。李林甫因而与太子有过节,韦坚又是太子妃兄,也为李林甫所恶。 至此,韦坚李适之二人,一个失权,一个失恩,又都是受李林甫之害,愈相亲密,结为一党,共与李林甫为难。 天宝五月正月,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因破吐蕃,入朝献捷,见李林甫把持朝政,意有不平,入宫见驾时,劝皇帝削减宰相权势。太子为忠王时,与皇甫惟明友善,韦坚李适之等趁机交结皇甫惟明,共排李林甫。 正月十五,元宵灯会,太子携太子妃同出游赏灯会,韦坚趁机同往。太子常年居住禁中,鲜少游这等民间集会,韦坚为他导引,太子游玩甚欢。 “韦卿,这盏灯好稀奇,四周图案旋转,但灯座似乎未动。”太子又看见一盏未曾见识过的灯,很是好奇。 韦坚回道:“此灯灯座与灯纱不连,内部以轮轴构造,摇柄可以自转,不必围绕一周便可见八方图案,因此名为‘走马灯’。” 太子定睛一看,果然见灯旁有一小童在摇手柄,每摇一周,灯可转三四圈,不由赞叹:“果然构造精密!”又见灯架雕刻精细,图案栩栩如生,心中喜爱,于是让仆人将此灯买下,递给韦妃,喜道:“爱妃,你看这灯,甚是精巧,你可喜欢?” 韦妃却兴致不高,看了一眼,敷衍道:“殿下好眼力。”一边举手按着额头,蛾眉轻蹙。 太子忙问:“爱妃为何怏怏不乐?可是玉体违和?” 韦妃答道:“或许是刚才吹了冷风,头有些疼,不想扰了殿下兴致。”说着起身欲拜,刚站起来,身子一晃,几欲跌到。太子连忙扶住韦妃:“爱妃说的哪里话,是我贪玩,竟忘了照顾爱妃身体。”一边就要随侍整队回宫。 韦妃制止道:“妾只是略感不适,车内休息片刻即可。时辰还早,殿下不必为妾而废行。” 太子忧道:“爱妃身子要紧,灯会明年再看也罢。” 韦妃坚持不肯回宫,韦坚建议:“此处离宫禁已远,与其劳顿回宫,不如就近找一处幽静之所让妃子休息将养,殿下也不必错过美景良辰。” 太子道:“韦卿之计甚好,只是附近可有合适之处?” 韦坚答:“此去往西有一处景龙观,是道家清修之所,十分僻静,不过半里之遥,可作暂休之所。” 太子道:“好,就去景龙观。” 行人往景龙观而去,不过片刻即抵达,安排韦妃歇下,韦坚陪同太子于观内饮茶。太子刚出韦妃休息屋舍,于天井内碰见两人,其中一人着素色衣袍,飘然有仙骨,却是莲静。莲静也见太子,过来参拜。 太子讶问:“居士怎会在此?” 莲静答道:“此间有几位道友,应邀前来拜访。”又对他身边年长老者道:“阿翁,这便是当今太子。” 那老者忙屈膝跪拜,口称:“草民史敬忠,叩见太子千岁。” 太子令其平身,又与莲静寒暄几句,别后便往茶室饮茶。刚走进茶室,室内却已有一人候着。太子惊道:“皇甫将军,你怎么也在这里?”正是皇甫惟明。 皇甫惟明拜过太子:“惟明在此等候殿下多时了。” 太子讶异,看向韦坚,后者与皇甫惟明相视而笑。太子恍然大悟:“韦卿,原来你……” 韦坚拜道:“臣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以避老贼耳目。” 太子佯做不知:“韦卿,老贼是谁?为何要避他耳目?” 韦坚笑道:“殿下别戏弄臣了。老贼当初欲立寿王不成,如今大权在握,早有动摇东宫之心。殿下若不先制人,迟早要为他所害。皇甫将军曾劝陛下削老贼权位,陛下不听,于是与臣商量谋划。有将军兵力相助,大事必成。殿下以为如何?” 太子迟疑道:“此事须从长计议。”正犹豫不决,忽闻敲门声,三人立刻噤声。韦坚问:“是谁?”门外人回答:“臣莲静,请为殿下奉茶。” 太子应了一声。莲静奉茶入内,关闭门窗,先高声道:“太子妃休整已毕,请求回宫,殿下可要摆驾?”见太子疑惑,又以低声:“殿下,请离开。” 韦坚问:“居士可是察知有变?” 莲静道:“隔墙已有耳。” 韦坚大惊,没想到自己如此安排仍会被人窥伺,急忙与太子离去。皇甫惟明留在景龙观中,天亮后才离开,以避嫌疑。然而饶是如此,也已落下把柄。 第二日,杨慎矜揭此事,称韦坚既为外戚,便不该与边将亲密狎昵。李林甫趁机告韦坚与皇甫惟明结谋,欲共立太子。皇帝恼怒,将太子禁足,韦坚皇甫惟明下狱,令李林甫鞫查。原来李林甫听说皇甫惟明进言皇帝削宰相权职,怀疑他另有谋划,便令杨慎矜密伺之,竟揪出太子韦坚等,正中下怀,趁机向皇帝告,欲一网打尽。景龙观一干人等,也一并收监审问。 莲静与史敬忠两人不过是恰好应邀往景龙观访友,不想碰上这等事,也受牵连,与众道士一同押往京兆府受审。好在莲静有官职在身,并未当犯人一般关押。 “莲静,我们这一去,能否安然脱身?”史敬忠一介布衣,从未进过官府衙门,不由有些惴惴不安,“谋立太子指斥乘舆,可是不小的罪名呀。人说京兆府里法曹严苛,你我若是证词不当,恐怕会酷刑加身啊。” 莲静安抚道:“阿翁不必惊慌,你我与韦尚书等并无来往,只恰巧路过,就推说不知详情,京兆府总不至于叫人作伪证。况且审查此案的法曹与阿翁有故,必不会多加为难。” “与我有故?”史敬忠讶问,“我并没有亲朋在京兆府中任职呀。” “是……”莲静顿了一顿,“吉温。阿翁可还记得?” 史敬忠想了想:“哦,原来是七郎,他如今在衙门里当差了?他父亲是我故交,小时候我还常抱他哩。许多年不见,可要好好与他叙叙旧了。”这才放下心来,面露喜色。 两人正说着话,转眼已到京兆府衙,押送官差喝道:“衙门前头不许喧哗!肃静了!”一边指使众人绕过正门,往监牢而去。莲静质问:“我们只是证人,为何不在正堂证供,去牢里作什么?” 官差见他一身素白布衣,以为只是平民,斥道:“叫你走便走,少废话!主犯都在牢里关着审呢,不去那边去哪儿?” 莲静正色道:“审案不在公堂而在监牢,难道是要动用私刑,不能公之于众?” 史敬忠及众道士闻言色变,全都驻足不敢向前,唯恐进去了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得屈打成招任人摆布。 “大胆!”官差怒喝,拔出佩刀来要挟,“御史台与京兆府合审此案,两位中丞都是秉公执法,你这大胆刁民,竟敢诬蔑御史公正!我看你是心里有鬼不敢受审,说不定就是犯人合谋!”说着就要过来拉扯莲静。 “住手!不可对太卜丞无礼。”忽有一人出言制止,官差急忙收刀退后。莲静抬头,见杨昭站在台阶上,看他的眼光颇具玩味。 那官差忙对莲静行礼:“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太卜丞,千万不要怪罪!” 莲静冷然不语。杨昭下了台阶,面带笑意:“居士喜穿素衣,的确容易让人误会。既是朝廷命官,怎可与庶民一般对待?这位军爷,太卜丞可是本案的重要证人,可否让我带他直入内堂?” 官差连应:“应该应该,有劳杨判官。” 史敬忠舒了口气,莲静却屹立原地不动:“府衙公堂在此,还要去什么内堂?” 杨昭笑道:“居士有所不知,此案关系太子、韦尚书、皇甫将军等人,都是陛下爱臣。陛下不相信韦尚书等谋反,若公开审理,即使韦尚书等人清白,也有损名声。三品大员、镇边大吏,又是谋反的重罪,怎可与市民百姓一般开堂审理,让街坊都来观看指点?所以只在内堂审案。” 莲静冷声道:“右相告,审案者杨、王,不敢公开,是否顾惜韦尚书皇甫将军名声,还不好说呢。”李林甫告韦坚,皇帝竟让李林甫审查,而审案的两位御史中丞杨慎矜、王鉷,又都依附于李林甫。此番关门审案,门内搞些什么名堂,外人谁管得着。莲静担心也不无道理。 杨昭道:“杨王二位中丞,职位皆在韦尚书之下,韦尚书如今仍是朝廷正三品官员,谁敢对他无礼?皇甫将军手握重兵,更不用说。何况此番会审,还有京兆尹参与,并非杨王二人专决。再说了,审案场所都已定下,也不会因为居士三言两语就换到大堂来,居士这般阻挠,只会使本案少一个证人呀。” 杨昭最后这句话,可是吃准了莲静心思。如果杨王要成冤狱,少了莲静证词,凭其他证人也一样能成;莲静入内,还有机会为韦坚等作证辩诬。莲静思索片刻,举步随杨昭进入内堂。 进去大门一关,莲静立刻后悔了。所谓内堂,不过是狱中一片空地,四周挂满各式刑具。审案者只有杨慎矜王鉷,京兆尹不知去向。韦坚皇甫惟明二人关在狱中,虽看不出有用过刑的迹象,但精神萎顿,容色憔悴不堪。 莲静怒问:“京兆尹何在?” 杨昭浅笑:“哦我都忘了,京兆尹抱恙,今日不能审案,因此全权委托吉法曹审理。居士尽管放心,有两位御史中丞监督,法曹定会秉公办案,令真相水落石出。吉法曹,可是如此?”他转向站在杨慎矜王鉷身后、乍看颇不显眼的吉温。 吉温却好似没听到他的话,双目圆睁,直瞪着莲静,极其惊异,又仿佛怀着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杨昭心生疑窦,转去看莲静,见他竟已低下头,不复方才的正气凛然气焰高涨,好像也怀了心事。他身旁的史敬忠迟疑着开口:“七郎……” 吉温回神,打断史敬忠言语,对杨慎矜王鉷道:“二位中丞,既然证人已经传到,那就继续审案罢。”说完退到一旁,任凭杨王二人决断。 杨昭料想莲静必然出言阻止,谁知莲静只是目随吉温,并不开口制止,神色间还有几分凄然难言,而吉温也时不时瞅他,不由大为疑惑。 等到杨慎矜开始问话,莲静神情犹不自若,答非所以,锐气全失。 杨慎矜问道:“如居士所言,事当日,居士确在景龙观中,那可有见韦尚书与皇甫将军私会?” 莲静只答:“不知。” 杨慎矜道:“太子乘舆到景龙观,此等大事,居士竟会不知?” 莲静颓然道:“杨中丞该问众道长才是。” 杨慎矜转而问史敬忠:“事当日,你可是与太卜丞吉镇安同在景龙观?” 吉?杨昭耳尖地捕捉到这个字。他也姓吉? 史敬忠不敢随便开口,将目光投向吉温。吉温正色道:“杨中丞问话,你只管以实相告,莫有半点隐瞒,中丞自会审度。” 史敬忠遂答:“是,那日是正月十五,草民随太卜丞吉镇安访景龙观道友,直至今日都一直在观中。” “那你可曾见太子、韦尚书会见皇甫将军?” 史敬忠又看吉温一眼,答道:“韦尚书曾引太子与皇甫将军同室饮茶。” “阿翁!”莲静低呼一声,瞪视史敬忠,却与吉温视线相遇,连忙把头转开,对杨慎矜道:“太子来景龙观,只因为夜游时太子妃受寒不适,到观中暂歇,也是临时起意,偶遇皇甫将军,于是闲聊叙旧,前后不过片刻功夫。” 杨慎矜对他所言不置可否,只问史敬忠:“太卜丞所言可属实?” 史敬忠迟疑道:“确是如此……”话音未落,有京兆府小吏入报:“景龙观众道士都已招认,韦尚书事先嘱咐正月十五将与皇甫将军会面,令肃清观内以保机密。正月十五当晚,皇甫将军在观中等候,韦尚书引太子前来,三人同室密语一个时辰之久,并命众道人不得入内打扰。” 杨慎矜闻言怒目史敬忠:“太卜丞忘记当日详情,你也没记清楚吗?” 史敬忠吓得屈膝跪倒:“草民年高忘事,草民记错了!那天韦尚书等三人是同室相处了许久,草民从旁经过,还听到韦尚书说‘有将军兵力相助,大事必成’!” 莲静骇道:“阿翁,你……”话到嘴边,又生生吞下。史敬忠既已招认,再说无益,只会为难他,身为后辈又怎可如此。况且他所说又确是实情,而且…… 杨昭看莲静欲言又止,吉温心事重重,史敬忠惶恐不安,心中瞬间掠过千百种思量,却没有哪一种能让他解开心头疑惑。 有众道士和史敬忠的证词,杨慎矜王鉷就此定案,韦坚皇甫惟明再辩驳也无用,上报二人共谋坐实。韦坚二人向来得皇帝宠信,皇帝虽怀疑其有谋,但不显其罪,只将二人贬官。正月癸酉,下制书责韦坚野心谋求官职,贬缙云太守,皇甫惟明离间君臣关系,贬为播川太守,并另下制书让百官引以为戒。太子软禁宫中,因为向来深居简出,不与朝臣结党,又有高力士等力保,才未被牵连。 韦坚遭贬,太子束手,李适之孤立无援,惧怕李林甫接下来对他下手,自己上表请求改任散官。天宝五年四月,任命李适之为太子少保,免去参知政事,李林甫一举除去两名政敌。新任宰相陈希烈,只是因为善于讲老庄道家学说而受到重用,又用神仙符瑞等道法求得皇帝的欢心,柔顺易制,完全听命于李林甫,仅仅起个在署名的作用,朝政大事完全由李林甫一手把持。 〇四·莲谏 此后韦坚党羽虽然仍有残喘挣扎,但已无法与李林甫相抗衡,不过是以卵击石。韦坚贬黜后半年,其弟将作少匠韦兰、兵部员外郎韦芝为兄诉冤,并援引太子言为证,触怒龙颜。太子惧怕连累自身,上表请求与太子妃韦氏离婚,以表示要与韦家人划清界限,不以亲而废法。七月丙子,再贬韦坚为江夏别驾,韦兰韦芝皆贬往岭南荒蛮之地。皇帝素知太子孝顺,处事谨慎,因而不曾迁怒责怪,太子逃过一劫。 李林甫趁机进言说韦兰韦芝有人支持,才敢翻案上诉,必是韦坚与太子少师李适之等人结为朋党,李适之相助韦氏兄弟。数日后,韦坚流放临封,李适之贬为宜春太守。太常少卿韦斌、嗣薛王李琄、睢阳太守裴宽、河南尹李齐物等人素来与韦坚亲善,都贬官降职。韦坚亲党因此而被流放、贬官者达数十人,凡有些权位的都被李林甫拔除。 然而李林甫并未就此罢手,非斩草除根不可。天宝六年初,又奏请赐死皇甫惟明及韦坚兄弟。派遣出京执行的官员罗希奭是有名的酷吏,又受李林甫暗托,一路从青州至岭南,途中杀贬谪官员,地方郡县官员皆惊骇恐慌。罗希奭尚未到宜春,排马牒先到,李适之忧心恐惧,担心自己落于罗希奭之手要多受苦处,竟先服毒自杀。江华司马王琚,也是因李林甫嫌恶而遭贬,听闻罗希奭来临,也服毒自尽,未死,又自缢。罗希奭绕道至安6,安6别驾裴宽向罗希奭叩头求生,才免于一死。一时人人自危。 李适之子李適迎父丧至东京洛阳,李林甫使人诬告他,将李適杖死于河南府。李林甫还不解恨,因韦坚以通漕水利有宠,遂派遣使臣沿黄河及江、淮州县搜集韦坚罪状,逮捕漕运官吏及船夫,牢狱充满,冤者无数。 莲静望着遥远的天幕,叹了一口气。韦坚李适之等,虽为李林甫所恶而惹祸上身,身死则事罢,但这些无辜臣民,株连灾祸,恐怕李林甫有生之年也不会穷尽。 史敬忠为证而成韦坚皇甫惟明之狱,称了杨慎矜心意,又见他精于术道,因此两人往来甚密。史敬忠屡为莲静美言,太常少卿韦斌贬谪后,杨慎矜荐莲静补缺。此时正是天宝六年正月,丁亥,皇帝祭祀太庙;第二日,又合祭天地于南郊,大赦天下。莲静为太常少卿,祭祀大典都要参与。 另一边杨贵妃正当受宠,每次骑马,高力士都为她牵马执鞭。专供贵妃的织绣工匠有七百人之多,朝野内外争相进献器服珍玩以取宠求媚。岭南经略使张九章、广陵长史王翼,因为所献器物精美,得贵妃喜爱,张九章加三品官,王翼入朝为户部侍郎,百官纷纷效仿。贵妃亲属家人受贵妃泽被,荣华富贵享之不及。民间有歌谣唱道:“生男勿喜女勿悲,君今看女作门楣。”向来重男轻女的习俗甚至因此而改变。 贵妃爱吃荔枝,荔枝产于岭南,距长安数千里之遥,皇帝命岭南驿马飞驰入贡,送达长安时荔枝尚新鲜,色味不变。后人杜牧有《过华清宫》绝句诗道:“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说的正是千里飞骑送荔枝的故事。 贵妃从祖兄杨昭虽不如贵妃堂兄杨铦、杨锜关系亲近,但善迎上意,日渐有宠。百官因他有掖庭之亲,常出入禁中,多加笼络,权重如李林甫者也对他十分友善。此人日后也将是一名位势滔天、权动朝野的人物啊。 思及此处,莲静忽然有些恼怒。杨昭这等祸国佞臣,才干不如李林甫,为害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有余力,剪除这个祸害也不足惜。怎会忽然想到他呢? 罢了罢了,李林甫杨昭都不是当务之急,最迫切的,就在眼前哪! “吉卿夜观天象,可有所获?” 莲静双眉紧锁,面带忧虑,几欲泣下,对皇帝拜倒:“臣无才无德,不能为陛下、为社稷驱除祸端,臣万死!” 皇帝讶道:“吉卿何出此言?快快平身!” 莲静起身回答:“臣观天象,见北极五星,勾陈六星,皆在紫宫之中。北极,北辰最尊者,其纽星,天之枢也。第一星主月,示太子;第二星主日,示帝王,亦太乙之坐谓最赤明也;第三星主五星,示庶子。中星不明,主不用事;右星不明,太子碍。勾陈者,示后宫,大帝之后妃、常居。大帝上九星曰华盖,覆蔽大帝之坐,盖下九星曰华盖之柄,华盖下五星曰五帝内坐,设叙顺帝所居。客星犯紫宫坐,大臣犯主。傅舍九星在华盖上近河,宾客之馆,主胡人入中国。客星守之,备奸使,亦曰胡兵起。几年之内必有战事。” 皇帝听得稀里糊涂,只弄明白最后几句意思:“吉卿的意思是将有胡人乱中国?这怎么可能?” 莲静道:“臣也不愿见战乱纷争,生灵涂炭,但天象如此,是为陛下示警。” 皇帝沉思:“北方奚和契丹等势力分散,不成气候,应当不至于对中国构成危害;吐蕃兵力强盛,地域广阔,恐怕会生变数。皇甫惟明之后王忠嗣替代,朕当增强陇右军备,派遣能将协助王卿。” 莲静道:“陛下不必担忧吐蕃,天象显示此乱出于东北,与吐蕃无关。” 皇帝疑问:“东北?北方诸胡,同罗、奚、契丹、室韦等,都是弹丸小国,对我天朝臣服,又互不协同,怎会为害中原?” 莲静垂:“臣愚鲁,未能尽解天机,但愿苍天再加明示,预昭祸患。臣一旦有所领悟,定立告陛下,只望陛下居安思危,莫失警惕。” 皇帝哈哈大笑:“如今四海升平,诸胡部落受我天朝恩泽,哪会无故起事。即使真有来犯,朕有范阳、平卢节度据守,何愁关中不安!” 莲静心知当前无凭无据,多说无益,只劝道:“上天示警,是为陛下安天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陛下请慎思。” 皇帝道:“也罢,既然天佑我大唐,预示祸端,朕自当顺应天意,叮嘱边将警惕,加防增备。”心中计划却非莲静以为那般。 正月戊寅,以范阳、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兼御史大夫,安禄山入朝谢恩。 安禄山本营州杂胡,形貌痴肥,内心狡黠,屡屡在皇帝面前装傻卖乖而得到宠信。自任范阳平卢二镇节度使后,常兴起战事以邀功,侵犯奚和契丹,诸胡多有怨声,不敬中国。安禄山每岁献俘虏、珍玩、奇禽异兽入长安,不绝于路,沿途郡县疲于输运。 此番安禄山入朝,又献上无数战利珍宝,皇帝龙心大悦,赐宴勤政楼,飨宴群臣。皇帝不复当年节俭之风,此种筵席三天两头有,宫中已司空见惯。 宴前集结群臣,安禄山比多数人都先到,皇帝看他谨慎聪敏,愈喜爱,休息时于偏殿召见。偏殿门槛有一尺来高,安禄山体形肥胖,腹垂过膝腰大成围,过此门槛颇为不便,须靠左右护卫协助,扶着他那大肚子才跨得过来,情景十分滑稽。 皇帝见状大笑,指着他肚子戏道:“你肚子里究竟藏了什么东西,怎么如此庞大?” 安禄山过了门槛,直奔皇帝面前,拍拍肚子回答:“别无他物,只有对陛下的一颗赤诚红心!” 皇帝十分高兴,恰巧太子在身边,便令太子与安禄山相见。安禄山只向太子颔,并不跪拜。太子微恼,左右内侍怒喝:“见太子殿下,为何不拜?” 安禄山惊道:“臣是胡人,不识朝廷礼仪,敢问太子殿下是什么官?” 皇帝道:“太子就是储君,朕千秋万岁之后将传他帝位,他就是你的君主。” 安禄山惶恐:“臣愚钝,向来只知道有陛下,不知道还有储君,太子殿下勿怪!”说罢,才以君臣之礼向太子拜了几拜。 皇帝责道:“卿既然来到京师,可要多多学习朝仪。”心中却很是欢喜。 安禄山回道:“愚臣必多加学习,以免再出洋相。”形态憨直,又逗得皇帝欢笑连连。 正当此时,忽闻一柔媚女声问道:“陛下有何喜事,如此开心?可否说给臣妾听听,让臣妾也和陛下同乐?”话音未落,一群宫女鱼贯而入,拥着一名绝世丽人进来,香风阵阵,环佩叮当。内侍高唱:“贵妃鸾驾到!”正是杨贵妃。 皇帝揽过贵妃:“妃子这么早就来了?何不在院中歇着,百官尚未集结完毕呢。” 贵妃道:“还不是三位姐姐催着要过来。陛下比臣妾还要早呢,臣妾实在有愧,未能伴陛下左右。” 皇帝道:“妃子陪伴三姨,也是应该的。”想起安禄山还在近旁,正要引见,安禄山已趋上前来,对贵妃拜道:“臣安禄山,叩见贵妃。” 皇帝笑问:“卿可知贵妃为何官?” 安禄山答道:“臣虽是愚胡,受陛下指点,也开了一二窍。贵妃必陛下所爱,与陛下是夫妻,百年好合。” 皇帝闻言心悦。贵妃善妒,有专房之宠,皇帝偶尔临幸其他妃嫔便吵闹不休,听安禄山说她与皇帝是百年好合的夫妻,为皇帝所爱,也十分受用,当即对安禄山心生好感。 这时内侍来报,百官集毕,筵席已陈,请皇帝贵妃太子等入席。皇帝携贵妃登勤政楼,安禄山随其后。又宣杨铦杨锜杨昭及贵妃三姐上楼,杨氏一门荣宠无比,权重如右相李林甫也仅得以领群臣列坐楼下。 皇帝令在御座东间设金鸡幛,幛内置榻,备瓜果佳肴。群臣都以为定是为杨氏三姐妹设置,谁料三姐与皇帝同席而坐,金鸡幛赐与安禄山。安禄山喜出望外,谢恩就座,居高临下,群臣举动一览无余。 宴席既开,除美酒佳肴之外,更有梨园歌舞佐兴。贵妃长于音律,请求为陛下奏乐,执一管白玉笛子,吹奏雅乐,清音曼妙,悦耳动听。贵妃三姐也晓音韵,各取管弦丝竹为贵妃伴奏,皇帝赞不绝口。 安禄山见状也起身离座,走到御前请奏:“贵妃雅奏,臣虽蛮愚不识音韵,仍觉清妙盈耳,久久不去。有乐不可无舞,臣胡人,略识胡旋舞,愿献丑为陛下一舞。” 皇帝也曾听说过胡旋舞之名,见胡姬跳舞,旋转飞,不像长安盛行的轻歌曼舞那样轻缓。安禄山体肥,过门槛尚且不能自如,如何能跳舞?道:“你形体这般肥胖,能跳起胡旋舞么?” 安禄山自信满满:“陛下请拭目以待、”说罢退后数尺,到歌舞场地,踩着节拍旋转舞将起来。贵妃见状,命伶官为他奏乐。安禄山越舞越快,如同陀螺一般呼呼生风,叫人看都看不真切。直转了百余周,倏地停住,站定不动,面不改色。 皇帝连声赞好,杨铦杨锜也称美:“禄山真是奇男儿,雄武如山,迅捷如风!” 皇帝趁兴让安禄山与杨铦杨锜叙为兄弟。安禄山乐得攀附贵妃一家,杨氏兄弟见安禄山有宠,也愿意与他结交,安禄山年岁。 安禄山道:“年四十有五。” 杨锜道:“为兄不才,虚长几岁。” 贵妃插嘴:“既然如此,禄儿该为弟。” 安禄山却不呼杨锜为兄,反趋拜贵妃裙下,称贵妃为母,又以舅称呼杨氏兄弟。皇帝讶问:“卿比贵妃年长,为何称贵妃为母?” 安禄山伏地回答:“贵妃呼臣‘儿’,臣自当拜谢母亲。陛下是百姓之父,天下子民莫不是贵妃儿女,臣也在其中。” 贵妃方才兴致所起,叫他一声“禄儿”,他倒懂得把握机会。皇帝年过花甲,贵妃宠冠六宫却无子嗣,见安禄山自愿为儿,起了玩闹心思,对皇帝戏道:“禄儿甚得我心意,求陛下体恤臣妾母子。” 皇帝也极喜爱安禄山,便随贵妃意愿认安禄山为子。安禄山大喜,对贵妃拜倒,连呼“母妃千岁”。皇帝责怪道:“禄儿,你礼数倒了。朕为父,贵妃为母,你该先拜朕才对。” 安禄山急忙改拜皇帝:“愚胡不知天朝礼仪,只按胡俗,先母而后父。” 皇帝不以为忤,反对贵妃道:“由此可见他诚朴。”贵妃点头称是,当即要携禄儿同席,并请求道:“民间认义子尚有仪式,臣妾既认禄儿为子,合该找一个黄道吉日为禄儿行仪礼,以正名分。” 皇帝准许,命内侍召太常寺官吏上楼为贵妃认儿卜定良辰吉日。顷刻,内侍领太常少卿到。楼上众人只闻到一股清冽的荷花香气,明白来人是颇得皇帝宠信的奇人方士莲静居士,以前只听说其名,没想到他身上真带荷香,不由暗暗称奇。 莲静早就瞥见安禄山,趋上前叩拜皇帝贵妃:“臣太常少卿吉镇安,参见陛下万岁,贵妃千岁。” 皇帝令他平身:“贵妃欲认禄儿为子,吉卿给卜个吉日罢。” 莲静道:“既是母子天伦,需要生辰八字。臣斗胆请示贵妃生辰。” 皇帝命内侍书贵妃及安禄山八字,授予莲静。莲静看到安禄山生辰八字,大惊失色,双手颤抖,拜伏于地,连声呼道:“陛下!天意已明!” 皇帝疑惑不知所以:“吉卿,什么天意?” 莲静道:“陛下可还记得数日前臣于南郊夜观天象,天意示警,将有胡人乱中国。臣一直不解其意,今日方茅塞顿开!” 皇帝若有所悟:“卿家意思是……” 莲静道:“陛下,此乱华之胡非吐蕃,非同罗,更非契丹、室韦,而是近在眼前!” 众人一片哗然。安禄山大怒,指着莲静斥道:“我与你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你为何这般诋毁我!”又向皇帝泣诉:“陛下明鉴,臣本蕃戎,承蒙陛下恩泽,方有今日荣宠,报答陛下都来不及,哪里会有二心!” 贵妃也娇颜带怒:“吉少卿好大胆,空口无凭,为何诬陷禄儿谋反!” 皇帝连忙安抚贵妃及安禄山,斥责莲静:“禄儿忠心为国,卿不可妄言!” 莲静上前陈述:“天意显示安禄山有轻中国之象,并非臣妄言!安禄山命犯华阙,且蓄兵雄武城,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陛下切勿轻信他!” 安禄山号哭流涕:“臣北拒奚、契丹,强兵足用,筑城御寇,竟被诬陷心存异志!难道臣要松懈边防,眼看北狄侵略中国,将大好河山拱手让人,才算忠心吗?” 莲静还想再辩,皇帝脸色一沉:“吉少卿!朕今日是让你来卜定贵妃认儿吉日,既然你无法胜任,就退下罢,朕可不究你卜算谬误之失。若还在这里胡言乱语,冒犯乘舆,朕只有令武卫护驾了!” 莲静心急,还想上前力谏,杨昭从一旁席上飞奔而出,拉住莲静,暗中往他后背捅了一指。莲静只觉身子一麻,张口竟说不出话来,四肢无力,被杨昭紧紧攥着,挣脱不得。 “陛下,吉少卿有酒了,让臣带他下去休息罢。”杨昭扶住莲静,一边轻责他道:“酒量不行就不要勉强喝太多,实在贪杯,求陛下赏你几坛佳酿就是了。” 莲静双眼酸涩,连瞪他的力气都没有。杨昭不容他反抗,拖着他就下了楼,到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才放开他。 “你……对我做了什么手脚?为什么要拉我下来!”莲静怒不可遏。 杨昭一把将他推到墙角:“居士本是聪明人,怎么突然犯起糊涂来了?你这样冲动进谏,除了让陛下厌恶,又能有什么作用?” “我……”莲静一时语塞,“要你多管!今日不谏,日后再难有机会!”勉强能站起来,又要上楼。 杨昭招来几名金吾卫士兵:“吉少卿醉得不轻,送他退席休息。” 金吾卫士兵原都是他的手下,听他吩咐,两个人一人一边,架起莲静就把他拖出勤政楼。莲静被杨昭暗中捅了一下,手脚酸麻无力反抗,只能任由他们架走。 另一名士兵看着莲静离开的背影,轻声咕哝道:“居士怎会如此冲动?不像他的为人呀。”这士兵以前常巡视集贤院一带,和莲静相熟。 的确不像他行事作风。杨昭暗忖,手指抚着下巴,闻到一丝轻微幽香。是刚才拉着莲静,手上沾染了他的气息。他把手指凑到鼻前,这香气…… “他叫什么来着?” 士兵一愣:“您是说莲静居士吗?” “我是问他的名字。” “居士的名字……”从来都是叫他“居士”或者“莲静居士”,姓名倒还真不常提起呢。士兵想了一想,回答:“镇安,居士名叫吉镇安。” 吉镇安,这名字还真有趣。杨昭轻笑,贪闻那丝幽微的香气,手指在鼻前流连不去。 就像他身上的香味一样----有趣。 〇五·莲袭 “杨御史,我一个小小的太常少卿,你亲自带这么多金吾卫兵护送我回去,是不是太抬举我了?” 莲静停住脚步回头,看向身后跟随着他的杨昭和十来名金吾卫士兵。宴席已毕,安禄山早随皇帝一同退席,就算不想让他再进谏生事,也不许要如此大张旗鼓罢?席间他惹恼了皇帝,这会儿要见圣驾可也不那么容易了,还能闹出什么事来?杨昭此举,也未免太过小心了。 杨昭笑容和煦:“太常少卿正四品上,怎么能算‘小小’的官职。此刻天色已晚,吉少卿独自行走夜路,无人同行,如果出了什么意外,叫下官如何向陛下交代呢。” 原来是怕出了漏子皇帝怪罪。“杨御史昔日为兵曹参军时统领金吾卫年余,京师治安井然,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宵小之辈哪还敢在天子脚下为非作歹。” “吉少卿如此夸奖,真让下官汗颜。不瞒少卿,下官无能无德,掌管金吾卫一年有余,仍不能让京城百姓安居无忧,实在有负陛下期望,所以才改任文职。最近京师有盗贼出没,其中不乏穷凶极恶之徒,吉少卿如此人品,正是盗贼觊觎对象。为保吉少卿安全无虞,下官还是护送少卿到太常寺才能安心。”莲静没有自己私邸,暂时居住在太常寺近旁公舍中。 莲静听他讽刺自己容貌,心中恼怒,甩袖道:“莲静虽然不如杨御史行伍出身,壮健矫捷,但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自保还是可以的,您多虑了。” 杨昭立刻接口:“吉少卿莫误会,如果是平常当然不须担心。但是最近京城匪徒凶险不法,下官碰见也不敢说一定能全身而退。这不,才带了十余位兵士一同行走,以策安全。” 莲静说不过他,知道这人牙尖嘴利,说什么都有理由应对,今日又是铁了心要盯着他,甩是甩不掉了。心想自己反正也不会再去面圣,就让他盯着,最多心里不舒坦,快点走完这段路就行了。于是瞪他一眼:“那就多谢杨御史照顾了。” 杨昭道:“好说好说,吉少卿不必客气。如果少卿喜欢独行,那下官离远一些在后面护卫,不打扰少卿。” 还算知趣。莲静只顾走自己的路,杨昭就带着十来个人在后头远远地跟着,不去想他,倒也不受什么影响。 不多时走到一处窄巷。巷子里黑漆漆的看不真切,七弯八折,拐过几个弯就把杨昭等人甩在了后头。莲静正心喜,忽听一声破空声响迎面而来,急忙闪头躲避。只听“笃”的一声闷响,有什么东西打到了他身边的墙壁上,又落下来掉到墙角。 莲静顿时生出警惕,手下意识地往腰间探去,扑了个空,才想起自己身上没有带兵刃。这一闪神的当儿,巷子上方已有两条黑影从两旁的屋顶上跳下来,只看到穿着夜行衣,身架魁梧彪悍,并未蒙面,手中白乎乎的一条,又不像刀剑。 其中一名大汉对同伴道:“这小子身上还真香,一定是他了。真没见过男人这么香的,听说这小子脸蛋长得比女人还要漂亮……” 另一名大汉打断同伴,喝问:“可是太常少卿吉镇安?” 莲静心无畏惧,朗声回答:“正是。阁下想要怎样?” 那大汉狞笑一声:“不怎么样,就是给你小子点颜色瞧瞧,以后知道话不可以乱说,名字也不可以乱起。”说着扬起手中武器向莲静挥过来,呼呼作响。莲静侧身避过,那条状武器便打到他身侧屋墙,砸下一片沙土。听声音应该是木棍,刚才偷袭的暗器也就是石块之类。看来这两名凶徒并不想要他的性命。 莲静心中冷笑,手下却不含糊,知道大汉手里的是木棍,也不避忌了,趁木棍被墙壁涩住,伸手抓住一带,挡住另一名大汉挥过来的棍子。二棍相格,两名凶徒双手高举,下盘都露出空当,莲静飞起一脚,把后来的那人先踢得倒退几步,腾出手来和武器被他握住的大汉缠斗。这两人显然是被人收买了来教训他的,买凶之人以为他文弱单薄,也没请什么高手,只是一般的凶徒。没交几下手,便将大汉武器夺下。 后面杨昭听到动静赶来,正见莲静被人袭击,忙指挥金吾卫兵上去对付被莲静踢开的大汉。两名凶徒见有卫兵,情况不妙,撒出一把石灰,趁众人眼前迷茫时逃之夭夭。 杨昭也不追赶,只过来问莲静:“你有没有伤到?”一手搭上莲静肩膀。 莲静避开他触碰,冷然道:“这等宵小,还伤不到我。”一边思忖,杨昭坚持要带兵送他回来,莫非是预料到他会受袭?那他一定也猜到是谁指使了。心下有一点感激,但仍抵消不了对他的厌恶。 杨昭讨个没趣,也不气恼,仍是微笑:“没想到少卿有如此身手,真是人不可貌相。”心里却存疑惑,刚才碰到他肩,那触感似乎有些奇怪…… 莲静道:“那杨御史可放心我一个人回去了?” 杨昭道:“那怎么行!吉少卿路遇匪徒,下官更不能让少卿独自行路了,一定要把少卿安全送归才能放心呀。” 莲静道:“杨御史,这会儿你的要任务应该是捉拿匪徒,而不是保护我罢?” “捉拿匪徒重要,保护吉少卿更重要啊。”杨昭说着,指派两名金吾卫兵向凶徒逃跑的方向追赶,其他人仍留下随他护送莲静。 莲静暗哼一声,任他跟着。反正捉拿凶犯也只是做做样子,捉到了又能怎样?杨昭这等小小官吏,哪里敢真动他们,也就是当一般劫匪惩罚了事。 杨昭等一直跟到太常寺公舍门前才停下脚步。莲静随口说道:“有劳杨御史一路照顾,日后再表谢意。”说完举步就要进门。 杨昭在他身后叮嘱道:“匪徒猖獗,吉少卿可要小心,夜里别擅自出门啊。” 莲静边走边说:“谢御史提点,我自然有数,难道还会半夜里跑大街上去,等着恶徒来袭击我不成。” 杨昭看着他身影消失在门内,站在原地不走,若有所思。身边士兵问道:“杨御史,可要打道回府?索性让卑职等也护送您回去罢。” “还不是休息的时候呢。”杨昭摆摆手,转身往另一条路上走去,“先去节度使驿馆。” 士兵不解,这么晚了,去节度使驿馆做什么。人家位居范阳、平卢两镇节度使,又新拜御史大夫,手下强兵能将无数,哪用得着他们保护?但杨昭这么吩咐,他们也只好遵命跟着,往安禄山下榻的驿馆而去。 到驿馆门前时,恰好碰见安禄山刚从皇宫回来,满面红光,喜不自禁,想来是又在皇帝面前讨了宠。安禄山见了杨昭,笑呵呵地过来打招呼,还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舅舅是带兵巡值么?真是操劳辛苦。不如到馆内坐一坐,喝上一杯热茶暖暖身子,让甥儿也尽一尽心意呀。” 杨昭这个远房堂舅,虽然和贵妃亲缘较远,但取悦皇帝的手段比杨铦杨锜都要高竿,只一年多便升到御史台侍御史之位,日后必前途无量。安禄山刚任御史大夫一职,但他不能长留京师,多多笼络御史台的官员自然有好处。所以尽管杨昭小他十多岁,还客客气气地叫他一声“舅舅”。贵妃比杨昭还小三岁,安禄山尚能认她为母,叫杨昭一声舅舅,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为难事。 杨昭道:“下官早不任武职了,只不过正好遇见这几位金吾卫的旧日兄弟,执意要送下官回府。最近京师有盗贼出没,大夫远道来京,可不能受了惊扰,不如让他们留下为大夫守门,保护大夫安全。”说罢就要把带来的十来个人安插到驿馆守卫中去。 “不用了,我们这里有的是武艺高强的勇士,不需要别人插手。”一个不甚友善的雄浑声音从门口传来。是安禄山的次子安庆绪出来迎接父亲,他也生得一副胡人的魁梧体魄,不像他父亲那般痴肥,十分壮实,相貌也甚英伟,只是不够圆融,看上去不好亲近。 这安庆绪的武艺只怕不弱。杨昭暗暗估量,跺了跺脚搓一搓手,对安禄山道:“天气还怪冷的,大夫还是快些进屋罢,以免受寒。” 安禄山朗声笑道:“这点寒冷与北狄严冬比起来,真是不值一提。倒是舅舅你来自蜀地,必不适严寒,快快进来烤火取暖。” 杨昭也笑道:“下官的确是受不住冻,那我就不客气啦。”与安禄山一同走进驿馆。安庆绪不敢拂逆父亲,只得让杨昭进门。 走到院中,忽然见屋顶上有什么东西的影子一闪,安庆绪喝道什么人?”就要飞身上屋檐去追赶。 杨昭惊道:“是盗贼吗?好大的胆子,居然潜入安大夫驿馆行窃,当大夫手下这么多勇士都是吃干饭的不成!来啊,你们几个,去把盗贼抓回来;你们几个,到四处去守着,保护大夫!” 安庆绪吃个闷亏,见杨昭带来的人真要散布到院子各处去,连忙制止:“杨御史且慢,是我刚才没看仔细,误将树影当**影,没有盗贼。” 杨昭道:“原来如此,我就说呢,大夫手下个个勇武,又有安公子这等武艺高手镇护,怎么也不会让贼人混进来。” 安庆绪哑巴吃黄连,只能称是。三人进了内堂暖阁,安禄山吩咐摆上茶点,与杨昭两人坐下闲聊,安庆绪侍立一旁。杨昭倒自在,谈笑风生,眼看夜渐深,一点都没有要走的意思。安庆绪不耐烦了,开口说道:“父亲,杨御史明早还要早朝,可别耽误了他的正事。” 安禄山还没回答,杨昭抢先接口:“不妨事不妨事,下官难得有机会和大夫畅谈,彻夜也不嫌晚啊。” 安禄山笑道:“是极是极,舅舅若不嫌弃,不如今晚就在驿馆歇息,甥儿明早正好也要入宫面圣。甥儿还有很多事要请教舅舅,真想和舅舅秉烛夜谈,只嫌时间不够长呢。” 杨昭看到屋内坐榻上有一副棋盘,走到榻前坐下:“不如我们边下棋边畅谈,大夫觉得怎样?” 安禄山赧道:“舅舅别取笑甥儿了,甥儿是胡人,哪里会下棋。” 杨昭道:“棋法其实很简单,个中奥妙全凭自己领悟。大夫如此才智,下官等虽然笨鸟先飞,也未必能一直占先。不瞒大夫,陛下十分喜爱下棋,且棋艺高,朝中几乎无人能胜陛下。陛下苦于没有敌手,一直不太高兴,下官又无能为力。这回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有潜力的人物,还指望您让陛下展颜呢!” 安禄山听说下棋能讨皇帝欢心,当即表示要向杨昭学习棋艺。杨昭于是仔细给安禄山讲解棋法规则,安禄山听得津津有味。安庆绪却耐不住性子了,向父亲告退离开。 杨昭暗叹,看一眼窗外的婆娑树影。就快等不及了罢,安庆绪这一走,凭他一个人,不知道能不能镇住? 安庆绪离开不过片刻,杨昭安禄山第一盘棋还没练完,呼啦一声,窗子被人撞破,一个手持长剑的蒙面黑衣人闯进屋来,体形纤细,身手敏捷,二话不说,剑尖直取安禄山。 安禄山大惊,迅四顾寻找兵器。杨昭眼明手快,掀起棋盘向蒙面人撒去,玉石棋子劈头盖脸地砸过去,让蒙面人行动一滞,挥剑将棋子荡开。趁这机会安禄山已跑到墙边,拔出墙上挂着的弯刀。杨昭就拿着一张空棋盘,权作护身武器。 蒙面人失了先机,犹不甘心,挥剑往安禄山袭去。杨昭喊道:“大夫快逃,这里有我挡着!”举着沉木棋盘迎上去阻挡蒙面刺客。 有杨昭挡着,蒙面人一时无法接近安禄山,安禄山得以跑到门边,一边跑一边大喊:“来人哪!有刺客!来人!” 蒙面人情知救兵一到,刺杀安禄山就毫无胜算,加快攻势,对杨昭喝道:“我目标只是安禄山,让开,不然我连你一起杀!”声音清脆。 杨昭道:“今日有我杨昭在,谁也休想伤大夫一根寒毛。刺杀朝廷命官可是杀头大罪,我劝你还束手就擒。否则,就算你今日侥幸逃脱,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别想躲得过朝廷天罗地网。” 刺客却不领情,冷声道:“找死!”扬剑向他劈来。杨昭举起棋盘格挡,剑锋过处,棋盘一分为二,落下的剑刃扫到他左肩,立刻割破衣裳划出一条血痕。刺客不由一愣。 杨昭没想到他真下手伤自己,心中瞬间百味陈杂,而后才感觉到肩膀伤处火辣辣地痛楚,直想破口大骂。 外头听见安禄山呼救,护卫兵士迅围过来。安庆绪本未走远,听到父亲呼喊,即刻回头赶了过来,进门就见杨昭赤手空拳和刺客斗在一处,急忙过来助阵。刺客在杨昭手下就讨不到便宜,加上勇武的安庆绪,立刻落了下风。 杨昭受了伤,行动有些不利落,不但帮不了安庆绪的忙,还碍手碍脚,叫他施展不开。安庆绪道:“杨御史,你受伤了,这个小毛贼还是交给我罢。” 杨昭却不答应,一脸怒容:“大胆刺客,竟然妄图刺杀御史大夫,还伤了本官。今日我要是不将他擒下碎尸万段,难消我心头之恨!”冲上去和刺客、安庆绪缠斗。 一个回身不及,刺客被安庆绪大刀砍中右胳膊,长剑脱手飞出。他连退数步,直到墙边,左手按住右边伤处。安庆绪见他兵刃脱手,举刀就要上去砍杀,被杨昭拦住:“刺客必有主谋,要留活口。” 安庆绪道:“那就先将他擒住,好好审问。” 杨昭捡起地上刺客的长剑:“审当然要审的,但是在此之前,本官要先让他还我一剑,小郎不介意罢?” 安庆绪看他神色愤恨,让开到一边:“京城贼匪,但凭杨御史落处置。” 杨昭走到刺客面前,那刺客与两人斗了数十个回合,又挨了一刀,体力不支,气喘吁吁,一双翦水瞳眸却只满是不甘,瞪视杨昭。杨昭狠一狠心,手起剑落,剑柄砸中他肩背,将刺客砸倒在脚下,口中骂道:“敢伤本官?叫你知道厉害!”刺客正倒在他脚边,他又飞起一脚,将刺客踢飞,撞到背后墙壁,正好从刺客进来的破窗里飞了出去。 安庆绪喊道:“外面的快围住,别让刺客跑了!”杨昭也捂着肩膀伤处,要出去追赶刺客。安禄山出言制止:“舅舅伤势要紧,别追了!” 杨昭道:“被刺客跑了,可是后患无穷。”仍要去追。 安禄山上来拉住他:“舅舅别着急,刺客的身份已经明白了。他又中了庆绪一刀,罪证确凿,量他也插翅难飞。” 杨昭讶异,问:“大夫已经知道刺客是谁了?” 安禄山道:“舅舅可闻到这荷花香气?” 杨昭嗅了嗅:“果然有香气!原来是他!这家伙真是不知好歹,白天席上胡言乱语污蔑大夫不成,居然还不死心,妄想行刺。可惜自不量力,又生得这一身浓郁香气,想赖都赖不掉。” 安禄山道:“无能鼠辈,也就会这些手段。明日我进宫面见圣驾,告与陛下,看他还能有什么作为。到时候舅舅可要为甥儿作证。” 杨昭道:“那是自然,鼠辈伤我一剑,还没讨回来,就算大夫不追究,下官还要去向陛下申诉,讨个说法呢。”解开衣服一看,肩膀上剑伤深可见骨,血肉模糊,安禄山连忙召唤医官来为杨昭治伤。 〇六·莲香 第二日安禄山进宫面圣,向皇帝哭诉自己遇刺经过,并以杨昭、安庆绪等为证人,指证太常少卿吉镇安谋刺朝廷命官。 “陛下,吉镇安一定是嫉妒臣受到陛下爱重,有损他的地位,昨日诬陷臣谋反被陛下看破,愤恨之余竟想将臣暗杀,实在是凶狠不法!望陛下为臣作主!不然,臣往后的日子都过不安生了!” 皇帝忖道:“吉少卿昨日举动是有些反常,刺杀更不像他作为。他身条单薄,不像会武呀,怎么能潜入驿馆谋刺?” 安禄山道:“刺客身带异香,除吉镇安外不作第二人想。昨日杨御史恰好在馆中做客,还与刺客交过手,被刺客斩了一剑,可以为臣作证!” 皇帝连忙问杨昭:“杨卿被刺客伤了?要不要紧?来人,快宣太医!” 杨昭拜谢:“多谢陛下关爱,只是一点皮外伤,已经找大夫看过了,不碍事,休养几日便可痊愈,不敢再劳动太医。” 皇帝吩咐:“给杨卿看座。”待杨昭坐下,才又问:“杨卿昨日和刺客交手,可能确认刺客确如安卿所料,就是吉镇安?” 杨昭迟疑了一下:“臣不敢妄言欺瞒陛下。刚与刺客碰面时,臣见那人骨架细瘦,声音清脆,身手敏捷但力道不足,以为是个女子。后来经御史大夫提醒,才觉得像吉少卿。刺客身上异香浓郁,应该就是吉少卿了。” 皇帝有些犹豫:“这么说来,众卿也只是凭香气判定刺客乃吉镇安,朕就这样下令逮捕,似乎不太妥当啊。卿可还有其他证据?” 安庆绪奏道:“臣曾将刺客右臂砍伤,陛下召吉镇安前来,一验便知。” 皇帝准奏,立刻派内侍召莲静进宫问话。莲静刚下朝,尚未离开皇城,不多久便召至御前。他看一眼安禄山杨昭等人,拜过皇帝,问:“不知陛下急召臣进宫,是否有要事相商?” 安庆绪这是第一次见莲静,看他体型,有些吃惊。他分明比昨晚的刺客要魁梧许多。 皇帝道:“不瞒吉卿,朕就直说了罢。昨晚有刺客潜入节度使驿馆行刺安卿,此事重大,所以朕召几位卿家来商议。听说昨天夜里吉卿很晚才回太常寺,可有此事啊?” 莲静答道:“昨日臣在宫中逗留许久,天黑才出宫,回到住舍时刚刚戌时。承蒙杨御史一路护送,杨御史可以为臣作证。” 皇帝道:“原来杨卿曾与吉卿同行。杨卿,吉少卿所言属不属实?” 杨昭回道:“昨天臣的确一路将吉少卿送回太常寺公舍,回返途中路过驿馆,顺道拜访了御史大夫。” 皇帝明白他一路护送所为何故,也不再问,只道:“那安卿遇刺是在吉卿回公舍之后。” 安禄山急了,质问莲静:“那你和杨御史分别后,可有外出?” 莲静冷然道:“原来大夫是怀疑我就是刺客。昨日杨御史说京师有盗贼出没,辛苦护送我回去,我谨遵杨御史劝告,不曾外出,一直在屋,直到亥时。” 安禄山追问:“谁能作证?” 莲静道:“我独居一屋,哪来证人?” 安禄山对皇帝道:“陛下,吉镇安夜间独处,无人作证,难保他不会夜潜驿馆行刺微臣!刺客定是他无疑!” 莲静面有怒色:“大夫!昨晚长安城里夜间有空、无人作证的人多了去了,你怎能单凭这个就断定我是刺客!虽然昨日席间我对你多有冒犯,你也不能因此就对我存了偏见,认定我刺杀你!” “刺客身带荷花香气,不是你还能是谁?” “仅凭一点香气就下定论,大夫未免太过武断!” 安禄山不和他争辩,转向皇帝奏道:“刺客右臂被我儿砍伤,臣见吉镇安入殿至今,右臂始终不曾抬起,惹人疑惑!陛下请让吉镇安现出右臂,一看便知真相!” 皇帝迟疑着对莲静道:“吉卿,你看这……” 莲静对皇帝一拜:“陛下不必为难,既然御史大夫如此说,臣不让大夫亲眼验证一下,恐怕难消他疑虑。臣问心无愧,看就看罢!”说完,捋起袖子,露出完好无损的右臂。 安禄山、杨昭、安庆绪都吃了一惊。莲静右臂光滑如玉,哪里有半点刀伤的影子?任谁也不能在一夜之间养好那么大一道伤口,莲静嫌疑登时洗脱。皇帝道:“这……”拖长了语调,看着安禄山等。 安禄山正疑惑,杨昭抢上前道:“陛下,这只是一场误会。御史大夫夜间遭袭受了惊吓,一时气急,望陛下体恤。臣早就怀疑,刺客形貌纤秀,身上又带香气,恐怕是个女子,实不该不对大夫言明,误了审案方向。” 安庆绪也急忙奏道:“陛下,臣也可以作证,刺客的确体态与吉少卿相去甚远,恐怕真是女子。父亲当时惊惶没有看清,臣有罪,事后未向父亲禀明,以致父亲误下判断,罪责在臣!请陛下降罪于臣,勿怪父亲!” 皇帝道:“诸位卿家都情有可原,切勿自责。当务之急还是得把刺客捉拿归案。” 正在这时,一名宫女进来奏报:“陛下,贵妃新排了一曲歌舞,邀陛下移驾贵妃院中观赏。” 皇帝虽然想见贵妃,但这时也不好撇下案子去看歌舞,挥挥手道:“朕知道了,回去告诉贵妃,就说朕稍后便去。” 宫女应声退下,杨昭却突然怒声喝道:“大胆女贼,行刺御史大夫未果,还敢大摇大摆,到这里来放肆!” 那宫女不知所以,吓得扑通一声跪倒,浑身颤抖。皇帝诧异道:“杨卿,这是贵妃院中的宫女,你怎么说她是女贼?” 杨昭道:“陛下,这宫女身上有荷花香气,又是女子,不正好和刺客相符?” 众人仔细一嗅,果然闻到那宫女身上有浓郁的荷花香气。宫女大骇,连忙分辩:“陛下,奴婢冤枉!这香粉是贵妃赐给奴婢的,奴婢真不知道什么刺客!” “贵妃?” 宫女止住惊骇,回答:“荷花香粉本是南蛮进贡的珍品,贵妃十分喜爱。贵妃美貌绝世,仪态万方,天下女子莫不以贵妃为楷模。贵妃一举一行,都有万千女子跟随学习,只盼能学到贵妃仪容之万一。自从贵妃冬月里用这荷花香粉,民间也纷纷效仿,甚至很多坊间青楼女子都用荷花香味的脂粉,粗制滥造,流于庸俗。贵妃因而不再喜爱,将这些香粉赐给了奴婢等几人。奴婢一直在贵妃跟前尽职伺候,绝无二心,陛下明察!” 皇帝道:“贵妃院中宫女,怎么会是刺客,你平身退下罢。看来荷花香粉流行于长安,随处可见,是无法凭此断案了。” 杨昭惶恐拜倒,额际流汗:“臣疏率鲁钝,只想快些为大夫找出真凶,急于求成,竟然说出如此荒唐之语冒犯贵妃,请陛下降罪!” 皇帝令他平身:“杨卿也是偶尔糊涂。” 杨昭于是请求:“陛下,刺客真人唯有臣和大夫父子见过,臣请将功补过,调查此案,定会为大夫拿回真凶,讨还公道。” 皇帝见他愿意接手查案,乐得丢掉这个麻烦,好快些去见贵妃,便准了。 杨昭又道:“大夫与吉少卿一场误会,臣斗胆请求陛下准许吉少卿与臣一同追查,真相大白之际,也是安、吉二位冰释前嫌之时。” 皇帝喜道:“杨卿提议非常好,朕准奏!就委托杨卿负责调查此案,吉卿辅助,所需人力只管向金吾卫调度,也是杨卿旧部,熟悉好办事。” 安禄山略有不悦,皇帝又道:“驿馆鄙陋之所,又不安全,禄儿就进宫来住些时日,正好陪伴你母妃。” 安禄山大喜,连忙谢恩,方才不满一扫而空。皇帝正要去贵妃院里欣赏新排歌舞,便让安禄山随驾前去观赏。 杨昭带了一队金吾卫兵,和莲静一起往驿馆去“查案”。皇帝体恤他身上负伤,赐他暖轿代步。 “吉少卿是准备和士兵轿夫们一同步行吗?他们都腿脚健捷,吉少卿恐怕跟不上呢。这天寒地冻的,不如与下官同乘一轿,也好暖和暖和。”杨昭站在轿前,笑着邀莲静与他同轿。 莲静拒绝:“杨御史身上有伤,还要辛劳查案,还轿,免得受寒。我腿脚还算麻利,必不会拖累御史行程。” “可是下官对于此案的疑点,还有很多事要和少卿商量,这样一个轿里一个轿外,说话颇不方便呀。” 莲静看向他,杨昭右手放在肩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脸上笑意叫人捉摸不透。他低下头来,轻声道:“多谢御史照顾,您请先上轿。” 轿子里烧了炭,暖烘烘地热。两个人坐着略有些挤,莲静靠紧了轿厢壁,还是和杨昭身体相触,他不悦地暗暗皱眉。炭烧得很旺,不一会儿后背颈间就烘出了汗,蒸得他身上莲香愈浓郁,弥漫在轿子的狭小空间里,隐隐浮动。莲静有点尴尬,后悔自己进了轿子,和另外一个人同处这样狭窄密闭的地方,挨得这么近,而那人还是杨昭。 “咳……还真有些热呢。”杨昭似乎一时不适应这种干热,声音略带喑哑,他清了清嗓子,“下官左手行动不便,吉少卿帮一帮我,把外头衣服脱下来好么?” 莲静坐在杨昭左侧,轿子狭窄不能转圜,杨昭又比他稍高,他微微站起,双手绕过杨昭肩膀去脱他右半边的衣服。 杨昭看着眼前素白的颈项,有片刻的怔忡。如此细腻柔美的肌肤,连女子也要羡慕。这样靠近,能闻到莲静身上的香气不同于远处所感,除了莲花香味以外,还别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在鼻尖上缭绕着,让他心绪有些浮动。圆润的喉结,像丝缎包覆的珠子,随着吞咽的动作而上下滚动。不知为何,这景象看在他眼中却很是碍眼。他眯起眼,冲莲静喉间呼了一口气。 “你干什么!”莲静大惊,放开他往后退开,撞到轿厢壁。他一手捂住自己脖子,瞪大双眼,惊骇地看着杨昭。 杨昭笑问:“怎么,你脖子里有什么东西么,碰不得的?” 莲静把手放开,缓缓坐下,不搭理他。 杨昭甩一甩右手,把脱了一半的大氅甩下,挂到厢壁挂钩上。“吉少卿好筋骨,冬日里还穿这么少,也不怕冻着。”他把手搁在莲静肩上,“不过,轿子里这么暖和,少卿穿得好像还是厚了一点,不嫌热么?”手捏了一把莲静肩上衣物。 “你别碰我!”莲静怒道,肩一抬把他搁在自己肩上的右手甩了出去,撞到他左肩的伤口,绯色官服立刻洇出暗红的血迹。 杨昭倒吸一口冷气,痛得五官扭曲,居然还笑得出来:“不就是穿得厚一点,又不是藏着什么东西,怕什么?” 莲静只当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别过头去:“你伤口裂了。” 杨昭看了看肩上血迹:“是啊,好深的一道口子呢,是昨夜那个刺客留下的。都怪我太自信,还以为他不会忍心真下手伤我……” “他要刺安禄山,你挡着,没连你一并杀了已是手下留情。”莲静冷冷说道,从衣兜里掏出一瓶药来,“这是伤药,效果还好,你先敷上。” 杨昭接过,并不使用,放在手里把玩,又闻了一闻:“是一夜就能让伤势痊愈的灵丹妙药么?” 莲静正色道:“杨御史如此反复试探,难道还怀疑我是刺客?” 杨昭道:“下官不敢,只是觉得那刺客十分眼熟。”他盯着莲静双眼,“那双眼睛,任何人看过都不会忘记。” 莲静避开他眼光:“方才殿上御史也看到了,我臂上并无安庆绪所说的伤口,陛下也赦我无罪,杨御史怎可单凭蒙面刺客的眼睛就妄加揣测。” “你又没看见过那个刺客,怎知他蒙面?” 莲静话语一滞:“我……刺客若没有蒙面,还不早被抓起来了。” “如果是陌生面孔,被他逃了也未必能立刻抓回来。难道你知道这人我们都认识?” 莲静一再被他抓住口风,索性闭口不说话。 杨昭笑了一笑:“其实除了臂上那道伤口,刺客身上还有一处伤痕,只是安氏父子未曾留意,不知那刺客回去之后有没有想起来。” 莲静神色突然一变,身子不由僵住。 “我用剑柄砸了刺客一下,未伤筋骨,过一会儿就不疼了,又是背后看不到的地方,他逃脱之后一定只想着臂上刀伤,忘了背上还有一块淤青。”他笑如春风,瞥一眼莲静后领,“吉少卿,如果你真与此事无干,应该不介意让下官看一下你的后背罢?” 莲静沉默半晌,方低声道:“没错,是我。只管绑了我去交给安禄山罢。” 杨昭叹道:“我要是想把你交给安禄山,昨晚就不会放你走。我是想帮你。” 莲静道:“如果你当时没挡着安禄山,就是帮了我最大的忙了。” “就算我不阻挠,你杀了他,自己也难逃脱。安庆绪武艺高强,昨日要不是我牵制着他,你早就身异处了,哪会是挨一刀这么简单?” 莲静倔强道:“如果用我这条命,能换安禄山的命,我情愿!” 杨昭道:“你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非得以命相拼?命都没了,他是死是活对你还有什么意义?” “这你管不着,我只要他死。”莲静扭过头,盯着面前几尺方圆的地面。 杨昭无奈地看着他:“要他死可以有很多种方法,不见得非得行刺。” “很多种方法?爬上高位,和他比手段,栽赃、陷害、斗权、兵变么?我没有那个本事。刺杀是最可行最直接的办法。”莲静语中渐露忿意,“我原也以为,只要我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告安禄山,就一定能让陛下醒悟,除去这个祸害。但是结果呢?昨天你也看到了,即使我已经辛辛苦苦讨得陛下欢心,爬到太常少卿这个位置,即使我借天象大做文章,也抵不过安禄山三言两语。他对我已有了敌意,如果我不动手,只会让他心生戒备,失却机会。如今只后悔早些怎么没有想到,这样大费周折,还不如精练武艺,一剑刺了他了事!” 杨昭轻叹:“莲静,诚如陛下所言,这真不像你的性情。” 莲静一愣,还是头一次从杨昭嘴里听到“莲静”这个称呼。他旋即回过神,冷笑道:“我的性情?你以为我的性情该是怎样?凡脱俗、宛如谪仙吗?杨昭,第一次见面时你就已经看穿,我也不过是和你一样靠些不入流的小把戏媚上取宠的人物。陛下这样说也就罢了,这话由你说出来,真是可笑!” 杨昭看他半晌,突然笑了出来:“吉镇安,亏你还取这样一个名字!这么一点小挫折,就让你心灰意冷、斗志全无了?看看你这一副垂头丧气、怨天尤人的样子!一次不成,难道不能有下次?进谏刺杀不行,难道你就不会想其它办法?说起来你对安禄山恨入骨髓,为了让他死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现在你命还留着,人还好好的没缺手断脚,就想放弃了?” 莲静讶异地抬头,只见他神色狠厉,眼神阴冷,有点跟不上他的突然转变。这时轿子停下,外面轿夫唱道:“落轿----”轿子刚停稳,杨昭抓起大氅往身上一披,撇下他大步跨出轿去。 “你的……”莲静喊了一声,轿门打开吹进的冷风让他打了个寒颤。他…… 昨日刺杀事件后,杨昭已让金吾卫将驿馆封锁。此刻他快步走进驿馆,吩咐手下士兵:“把昨晚在这里伺候、来过这里的女仆、女伶、艺伎通通带过来,本官要审问。” 莲静疾步跟上他:“杨……御史,你要怎么审她们?” 杨昭冷声道:“吉少卿,陛下将此案交由本官负责,如果你没有异议,就先听由本官安排。” 莲静疑惑,想看他伤势,但大氅厚重,遮得严严实实。昨天那一剑有多重,他心里清楚得很;刚刚伤口裂开,流了多少血他也都看见了。照那伤势,如果不包扎上药,会血流不止。 片刻,馆内女眷尽数集结到杨昭面前,包括从倡馆请来的女伎。杨昭扫视一周,也不问话,只吩咐士兵道:“她们可都是从昨晚开始未曾离开、一直看管着的?查查谁身上有莲花香粉气味,拎出来站到一边。” 士兵一一照办,从十余名女子中找出身带莲花香味的五名,单独出列。五名女子中,有三名是外面请来的倡伎,另两名是馆中侍女,都长得有几分姿色。 杨昭命令:“把右臂伸出来。” 几个女子还不太清楚究竟要审什么,只大概知道和安禄山遇刺一事有关,期期艾艾地挽起袖子。其中一名身穿粉色衣裳的年轻侍女,胳膊上正有一道狰狞的伤痕,血痂新结。杨昭喝道:“原来是你!拿下!” 粉衣侍女花容失色,争辩道:“奴婢没有作奸犯科!这道伤口是今……” 杨昭喝断她:“本官问你话了吗?掌嘴!” 士兵不由分说,举起刀鞘,打了粉衣侍女十个耳光,当即让她唇角破裂,面颊青肿,齿落血喷,说不出话来。 杨昭这才问其他侍女:“犯妇与御史大夫有甚过节,知晓的尽数招来,若有隐瞒,与犯妇同罪!” 几个女子吓得瑟瑟抖,嘤嘤哭泣,其中一名年纪较大的回答:“启禀御史,犯妇吴茵儿,曾经向奴婢等求助,要奴婢帮助她……帮助她毒害御史大夫!” 吴茵儿连连摇头,口中呜呜有声,被士兵摁住,动弹不得。 杨昭问:“御史大夫不久前刚进京,和她有什么仇怨,她要杀大夫?” 年长侍女道:“因为……大夫见她貌美,曾让她伴寝。吴茵儿已定了亲事,听说后退了婚约。奴婢猜想吴茵儿是因此对大夫怀恨在心。” 杨昭问:“吴茵儿一介女流,也敢有害御史大夫之心?” 侍女回答:“吴茵儿本是武人之女,会些拳脚功夫,胆子比一般女子都要大。她曾向奴婢诉说想刀杀大夫,怕把握不够,才想出毒杀之计,但被奴婢拒绝。” 杨昭又问其他侍女:“她所说是否全部属实?”侍女都连连点头,话也说不完全。 杨昭宣道:“犯妇吴茵儿,刺杀范阳平卢节度使、御史大夫安禄山,罪证确凿。先拉下去打一百大板以示惩戒,再送刑部落。” 莲静再也看不下去了,怒而制止:“杨御史,你如此断案,也未免太过草率!” 杨昭冷眼看他:“吉少卿,我是此案主审,你若有意见,可以向陛下申诉。但今日还是我说了算!” 莲静气急:“杨昭,你……” 杨昭不理睬他,对士兵道:“先拖下去,打。其余闲杂人等带下去好生看守,等候刑部传唤。” “住手!杨昭,你这是滥杀无辜,草菅人命!”莲静欲制止士兵带走吴茵儿,被杨昭拉住。他回身一掌劈向杨昭,杨昭仍不放手,只头一偏,那掌便落在他受了伤的左肩上。他闷哼一声,右手牢牢握住莲静胳膊,硬不松开。 “一百大板会要了她的命!” 他眼神冰冷:“不要了她的命,难道留着活口去翻案?” “可是她根本没有……” “我当然知道她没有,你想站出来认罪,替她洗脱冤屈吗?” 莲静顿时失了锐气,哑口无言。刺杀安禄山的是他,他能挺身而出,揽过罪名么?安禄山还没死,他还没有…… “可是,我不能让别人做我的替罪羊而枉死……” “莲静,你该知道,不杀一个人,安禄山不会善罢甘休。而你,你还不能死,我也不会让你死。漏子捅了出来,就要有人承担后果。要得到,就必须失去,必须付出代价。吴茵儿的命,我的手臂,都是如此。”杨昭放开他,左臂软软地垂在身侧,鲜血顺着他的指尖滴到青砖地面上,“正如你曾预言,我将位极人臣权势滔天,但我也必须付出性命为代价,命不长久,死无全尸,都是一样的道理。” 〇七·莲异 安禄山返回范阳,朝中掌握大权说一不二的人依然是李林甫。李林甫此人妒贤嫉能心胸狭窄,无容人之量,虽位居右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仍时时担忧着会不会有人越他的地位,夺了他的权势。因此凡朝臣功高名胜、有可能为宰相的都会加以阻挠,甚至诬陷迫害。先前有裴宽、卢绚、韦坚等,都是因此而被李林甫所害。 皇甫惟明获罪,王忠嗣接替其任,治军有方功名日盛,兼任河东、河西、陇右、朔方四镇节度使,是西部镇守边陲的重将。李林甫怕他入朝为相,屡进谗言。 安禄山筑雄武城,大贮兵器,假借讨伐契丹之名请王忠嗣带兵助役,想从他手下夺取兵力。王忠嗣先于安禄山约定之期到,查探兵情,未见安禄山面就离开,并以所见进言安禄山潜蓄异志意图谋反。皇帝哪里听得进去,反对王忠嗣生出不满。李林甫更趁机进谗,让皇帝疏远王忠嗣。王忠嗣心知自己功高受李林甫猜忌,四月自请解除河东、朔方节度使之职,皇帝准许了。王忠嗣于是专心经营河西、陇右两镇,抗拒吐蕃。 李林甫仍不放心,又撺掇皇帝下令王忠嗣攻吐蕃石堡城。石堡城险固,易守难攻,吐蕃又派重兵把守,王忠嗣认为攻石堡必会损伤大批兵马,得不偿失,不愿攻城,让皇帝心有不快。将军董延光为立战功自请领兵攻石堡,皇帝命王忠嗣分兵相助。王忠嗣不得已而派兵,但并未尽遂董延光心意,董延光心有怨言。 过了预定期限,董延光仍未能攻下石堡,便归罪王忠嗣,说他不尽力协助,阻挠军计,皇帝大怒。李林甫趁机令济阳别驾魏林告王忠嗣,说王忠嗣幼年养在宫中,与忠王交情甚密,欲拥兵尊奉太子。皇帝愈怒,征王忠嗣入朝,令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鞫查。王忠嗣因而下狱,其陇右、朔方两镇节度使之职也分别由哥舒翰、安思顺取代。 哥舒翰本是王忠嗣部将,有勇略,王忠嗣爱重。屡败吐蕃,威名传于外,皇帝听闻,于骊山华清宫----此时温泉宫已改名华清宫----召见,十分欣赏他的才干。十一月,以哥舒翰为西平太守,充陇右节度使。 二师兄论忠论勇论谋都不在哥舒翰之下,只可惜时运未到。莲静一边想着,一边擦拭手中长剑,手腕一抖,银亮剑光晃眼欲花。许久未见,二师兄武艺定然又精进不少,以后想要胜他是更无指望了。 想起当年师兄弟几人在山中的时光,不由感慨。自从他下山进京,转眼已过去两年多了,时光荏苒,离别匆匆,许多人都已经年不见。就连杨昭,自行刺安禄山一案了结后也再未当面接触过,只在朝堂上远远地看到。 莲静一怔,不意自己竟突然想到杨昭,有些懊恼。这时听身后有人唤道:“莲静,准备好了么?”是史敬忠。 “已经好了。”莲静应一声,收起长剑,“阿翁呢?杨侍郎那边如何了?” 史敬忠道:“杨侍郎那边已经全准备妥当了。”两人便一同去见杨慎矜。 史敬忠与杨慎矜私交甚好,这回杨慎矜父亲墓园中突生异象,草木流血,杨慎矜害怕,向史敬忠求助。史敬忠以为必有鬼怪作祟,而莲静能与鬼魂交谈,因而让他也来帮忙。史敬忠比莲静长两辈,莲静升任太常少卿又是蒙杨慎矜荐举,当然不能拒绝。 两人来到杨父墓园前,杨慎矜已命手下按史敬忠的要求布好道场。天色有些阴沉,墓园中迷雾缭绕,阴风阵阵,血腥味扑鼻而来。 史敬忠道:“杨侍郎,园中恐怕有恶鬼欲对杨家不利。侍郎还是离远些,站到祖宗墓旁风水脉,以策安全。” 杨慎矜依言带着家丁尽数远离。史敬忠在道场内作法,莲静则步入墓园中查看。 史敬忠叮嘱道:“鬼怪不知什么来路,你可要小心,贴一道符防身。”说罢画了一道符贴在莲静后背。 莲静笑笑,扬起手中长剑:“阿翁不必担心,我带了兵器。” 墓园内植有松柏,高大蔽日,树干树叶上附着粘稠的红色液体。因为无人敢来打理,院子里杂草丛生,草茎上也挂有血滴。莲静皱眉,感觉到一股久违而又熟悉的气息。现在就有了吗?不应该啊…… 墓园最深处是杨慎矜父母坟茔,周围有家族其他人丁的墓**。隔着迷雾,莲静隐隐约约看到石砌的主墓上有一个模糊的人影。走近了才看清是个女子,衣衫褴褛,披头散,坐在墓顶上敲打着墓石,口中骂着:“贱人,你出来!竟敢占我的位置,我杀了你!把我的杨郎还来!”虽然十分凶恶,却丝毫损伤不了墓石----她的手半透明,往墓上敲过去,穿石而过,根本触碰不到实物。 是个鬼魂,而且几乎没有什么法力。能力高强的鬼魂可以碰到阳世的实物,才会伤人。莲静走到她面前,劝道:“你碰不到的,别白费力气了。” 女鬼吃了一惊,停下来看看四周,确认没有其他人或鬼,才问:“你看得到我?” 莲静笑道:“看不见你,怎么和你说话呢?” 女鬼盯着他上上下下打量:“可你不是鬼,怎么能看见我……你也不是人!你是什么东西?想怎么样?”她往后缩了缩。 莲静站住,柔声劝慰:“你别怕,我不是来收你,只是听说这墓园中有异象,草木流血,所以进来看看。你没有伤人,我不会对你不利。” 女鬼连连摆手:“不是我干的!我也不知道那些血是怎么回事!我没有干坏事,没干坏事,大仙饶命!”她从墓顶上飘下来,跪下连连磕头,额头嵌进了地面的石板中。 莲静也心想这样一个普通女鬼不应该有这么强的力量,便问她:“那你可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异象的?” 女鬼想了一想:“我刚来时好像没有,第二天就有了……大仙,真的不是我!我不知道!”又是连连磕头。 莲静说:“我知道非你之过,你先起来。那你想想,在那之前,你可有遇到或做过什么特殊的事?” 女鬼站起来飘在空中:“没有,我只想挖开这坟,可是使不上力,想见我的杨郎一面都不能……”她想到了伤心事,嘤嘤哭泣起来。 “你为何要挖先人坟墓?” 女鬼泣道:“杨郎,我的杨郎在里面呀……还有那个贱人!她占了我的位置,和杨郎生同衾死同**的人应该是我!” 莲静道:“杨公已经过世多年了。” “我知道,他死了很多年了,一定早去投胎转世,我赶不上他了……”女鬼幽幽哭泣,“赶不上他了……都是这个贱人!把我害死还不够,还用符咒压住我的尸身,死后也无法和杨郎相会!我被困在地下,日日和蛇虫为伍,不见天日,符烂透了才得以脱身,而她早已和杨郎双双转世。这辈子霸着他,还妄想下辈子、下下辈子都霸着他!这个狠毒的贱人,再让我见到她,定要将她千刀万剐、锉骨扬灰,让她永世不得生!”女鬼怒急攻心,仰天长啸,阴风随之而起,树木摇撼,涌出更多鲜血。 莲静以袖掩面,避开扑面阴风,正看到身侧草木血流如注,直到女鬼力竭声歇,才渐渐止住。难道……这女鬼不能让她留在人世。 莲静走上前去说:“杨公去世不过十多年,你现在去转世投胎还来得及的。”嘴上这样劝那女鬼,心里却感叹,转世之后,就是陌生人,何苦如此执着呢? 女鬼无助地望他:“我被压在地下数十年,阴间名册上还有我吗?我从地下出来四处游荡,鬼差都不来抓我。大仙有办法让我去转世吗?” 莲静道:“我并不是仙,没有灵通的本事,只是能和鬼魂交谈。如果看到鬼差,可以帮你请求。” “可是,到哪里去找鬼差呢?” “鬼差拘魂魄去阴间,只要找一个弥留之人,候在他近旁,必能等到。” “这也是个办法,我竟先没有想到,多谢大仙指点!”女鬼欣喜,不再惧怕他,飘过来要向他道谢。近到他身前五六尺处,莲静背上突然金光大作,金光中伸出一把桃木剑,向女鬼急刺而去,当即将女鬼虚无的身子刺穿。 莲静想要制止已来不及。女鬼怒吼一声:“你骗我!”面目扭曲,在桃木剑下消散分解,化为乌有。园中树木花草霎时喷出血雨,仿佛刺破心脉一般地汹涌而出,片刻便枯竭。血流满地,积起一层血泊,没至脚背。 史敬忠提着桃木剑跑进来,被这满眼血红吓了一跳。“恶鬼已被我打得魂飞魄散。莲静,你没事罢?” 莲静摇摇头:“只是普通的鬼魂,不是恶鬼。” 史敬忠道:“不是恶鬼,怎会满地鲜血?这鬼蕴力深厚,留着只会造成祸害。” 莲静不想再争辩,趟着血泊走出墓园。那血慢慢渗入泥中,泥地变成一片红土,又逐渐淡去,树木也恢复了常态。一个普通的女鬼就能生出这么强的力量,那要是千千万万的怨魂集结到一起……他握起了拳,让自己镇定一些。 杨慎矜从远处高地看到墓园中血流暴涨,又逐渐消失,最后恢复正常,也带了家丁赶过来,握住史敬忠手称赞:“史先生果然法术高明!” 史敬忠谢道:“多亏莲静深入虎**,引出恶鬼现身靠近,老朽才得以一举将它击杀。” 杨慎矜转对莲静道:“吉少卿真好胆色。” 莲静怏怏谢过。杨慎矜感激二人帮他解决了这件麻烦事,又和史敬忠向来友好,便邀请他们到府中,备宴招待。一行人坐马车回到杨府,刚下车便看到门口翘盼望的一名素装丽人,急匆匆地跑过来,娇嗔抱怨道:“老爷!你怎么自己去做那么危险的事,都不带着明珠呢!”这丽人是杨慎矜的侍婢明珠,颇有几分姿色,杨慎矜十分宠爱,所以才敢这样撒娇。她拉住杨慎矜袖子,眼睛却瞄着莲静。莲静不自在地把脸别开。 杨慎矜笑道:“明珠,你一介女流,看到血流满地还不吓晕过去。” 明珠突然惊呼一声:“吉公子,你受伤了!”放开杨慎矜转而奔向莲静,执起他的手就要察看。 莲静轻咳一声,把手抽开:“谢明珠姑娘关心,只是沾到墓园中的血迹罢了。” 明珠忧心道:“吉公子进墓园了?可有哪里伤到?”盈盈美目满是关切。 杨慎矜史敬忠都暗笑。自莲静来杨府作了几次客,明珠便对他格外关心起来。少女心思,情窦初开,吉少卿潇洒倜傥,风度翩翩,又年轻有为,也难怪明珠会心仪于他。 杨慎矜止住笑,问明珠:“史先生与吉少卿劳累奔波,明珠,你可按我吩咐备好筵席了?” 明珠回道:“早就备好了,老爷!”又对莲静说:“吉公子衣袍染血,请随明珠来换一套干净衣裳罢。” 史敬忠也说:“莲静,你还是跟明珠姑娘去换上干净衣服罢,莫对杨侍郎失礼。” 莲静无奈,只得跟明珠去后院换衣。明珠取来一套素色外袍,动手为莲静宽衣解带。莲静急忙制止:“明珠姑娘,这我自己来就好。” 明珠道:“公子是贵客,怎么能让公子自己动手呢?老爷知道,可要怪明珠待客不周的。”抓住莲静衣带就是不放手。 莲静皱眉道:“男女有别,怎么好让姑娘为我宽衣。” 明珠不依:“明珠是奴婢,伺候公子是应该的,说什么男女有别呢。” 莲静颇觉头痛:“姑娘尽心尽责,吉某感怀于心。只是我从来都是自己穿衣,实在不习惯外人帮忙。姑娘若执意不避,我只好穿着这件血袍去见杨侍郎了。” 明珠嘟着嘴,不情不愿地出了房间。莲静换过衣裳,这才到前厅入席。 杨慎矜史敬忠都已坐定,只等他了。史敬忠见莲静换上新衣,愈丰神俊朗,笑道:“莲静,这套衣裳好似为你量身定做的一般。” 杨慎矜说:“可不是!这衣裳是明珠她特意为吉少卿做的,没想到今日真的用上了。一针一线都是心意呀!” 明珠粉面飞红:“才不是呢,正好有一件合吉公子身条的衣裳罢了。” 杨慎矜谑道:“还狡辩呢,以为我不知道你每天夜里偷偷地挑灯夜作呀?” “老爷!”明珠羞得满面通红,偷偷觑向莲静,莲静却只是低着头喝茶,一言不。 杨慎矜见讲得这样明白,莲静还未有所表示,只得摆开来说了:“老夫记得吉少卿今年有……二十五六了罢?” 莲静回答:“虚度二十六载。” “是不小的年纪了呀。”杨慎矜捋捋胡须,“合该娶亲成家了。” 杨昭都已经三十二了,不也还未娶妻么。莲静直觉想道,又是一怔。回杨慎矜道:“大丈夫当以国家社稷为重。” 杨慎矜道:“先成家后立业,国与家并非不能两全。再说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吉少卿顾了‘忠’,可别忘了‘孝’啊。” 莲静硬着头皮应答:“下官脚下无寸地,头上无片瓦,难以供养妻儿。与其让妻儿受苦,不如独善其身。” 杨慎矜道:“堂堂太常少卿,正四品上,怎么能说无力供养妻儿呢?吉少卿两袖清风,清贫持俭,不欲购置私产。明日我就向陛下禀明,赐少卿宅第以为安身之所。” 莲静只觉头皮麻:“侍郎,这……万贯家财易得,知心一人难求。” “原来吉少卿是要觅一位红颜知己共度一生。老夫正好识得几位同僚,都有千金待字闺中,必为少卿寻觅一位知书达理的名门闺秀匹配。” 莲静谢道:“来日方长,下官在此先谢过侍郎美意。” “是啊,要找到一位足以匹配吉少卿人品的闺秀,真不是一天两天能办到的。少卿孤身居太常寺公舍,无人照料可不行哪。”杨慎矜不等莲静反对,自行说道,“正好我这侍婢明珠,乖巧伶俐,体贴周到,还有几分姿色。少卿若不嫌弃,不如让明珠跟随少卿,也好为少卿打点饮食起居,让少卿可以专心为国效命呀。” 明珠闻言喜形于色。莲静想要拒绝,又被史敬忠打断:“如此甚好!老朽一直想为莲静找个贴身的人侍候,明珠姑娘秀外慧中,又对莲静关怀备至,可不比外人强上万倍。老朽先代莲静谢过侍郎!” “阿翁!”莲静向史敬忠使眼色,史敬忠视而不见,和杨慎矜杯来盏往,饮得正酣。他又看一眼明珠,后者正偷瞧他,两人视线相触,明珠娇羞地低下头去。 糟糕,这可怎么办好? 〇八·莲争 什么叫一个头两个大,莲静这回可是体会到了。也许是独来独往惯了,他真不习惯被人这样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地关怀,而且那人还是……一个对他有意的女子。 咳!最难消受美人恩。 “公子,外头寒冷风又大,你坐在窗边可是会受寒的。” 他假装看外头的景物看得津津有味:“不打紧,我不畏寒的,这点冷风算不了什么。你坐里头去一些,别吹到就好。” “谢谢公子关心,我也不怕冷的。”语气带着欣喜,身子向他这边靠了靠。 “明珠姑娘,你一个姑娘家,还是……” 纤手一挥,把他面前的窗帘拉上,阻隔了他的视线。明珠脸上笑眯眯的:“公子筋骨好不怕冷,明珠也愿意伴随公子,但是……”纤手向后一指,“阿翁年迈,还是不要吹风受冻的好。” 史敬忠附和:“是啊是啊,你们两个年轻人都身强体壮,老朽我可不行哦!莲静,这会儿外头市面都快打烊了,有什么好看的,你还不如陪明珠姑娘说说话,别冷落了人家。” 明珠道:“是啊,公子的生活习性明珠都还不甚了解呢,笨手笨脚的,真怕伺候不好公子,还请公子多多提点包涵。” 莲静支支吾吾:“这个……我也没什么特殊的习惯,以后慢慢就会知道……前面将有夜市,我去跟车夫大哥说一声,绕道行走。”逃也似的出了车厢。 “吉少卿,要绕过‘夜市’么?这条路可是最近的呀,别的都要绕远很多呢。”马车夫听到了里面的谈话,调侃地问他。 莲静在车夫旁边的车板上坐下,双脚悬在空中。“既然有夜市,还是绕路罢,远就远一些,总比堵在路上进退不得好。” 马车夫应声“好”,扬起马鞭,左转到另一条大道上。天寒阴沉,湿气又重,街上几乎没有行人,马车一路畅行无阻。 车夫道:“吉少卿穿得这么单薄,还是进车里去罢,外头可冷呢。” 莲静笑道:“我天生不怕冷,三九天里也只穿这么多,就是喜欢这份利落爽净。车厢里不如外头开阔,还是坐在这里好。” 车夫也笑,看了看四周,手下挥鞭的动作忽然缓了下来,让马徐徐小跑。 莲静问:“是车马出了问题么?还是我在这里妨碍大哥赶马了?” 车夫答道:“不是不是,少卿只管坐。前面是柳夫人的宅第,杨氏奴凶悍,我们轻车缓行,别扰了柳夫人清静。”柳夫人乃是贵妃三姐,嫁于柳姓人家,因为贵妃缘故而受皇帝恩宠,赐予豪第。贵妃二兄三姐,杨氏五家隆宠无比,朝中谁也不敢得罪,争相巴结讨好。杨家人豪荡骄横,连家奴也仗势欺人,凶悍非常。 莲静虽有不平,但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依了车夫,准备静悄悄地从柳宅旁过去了就算。到柳宅前,见临街的高楼上已经把起灯盏,亮如白昼,时不时可见来来往往的人影。其中最前方的栏杆旁站了一人,居高临下地向街上观望。 是柳夫人吗?又不太像,看姿态身形应该是个男子。莲静也不知自己为何,并无心探究,却眯了眼去细瞧那人,正巧那人也向他看过来。 杨昭? 莲静心里顿时一慌,转身就要进车厢,不料明珠正好出来,手里拿着件披风,不由分说从后头为他披上,抱怨道:“外头寒冷,公子出来怎么也不加件衣裳呢。”双手绕过他颈项到身前为他系上带子,莲静整个人都落进她怀抱中。 莲静愈窘迫,不知该推开她还是不推开,眼睛却不由地往远处楼上看去。杨昭身边多了一名女子,妆容繁复,手握团扇,应是柳夫人。两人说着话,一同向这边看来。柳夫人面带笑容,杨昭却神情莫测,说不上是和悦还是凌厉。 这时马车停了,莲静明珠都停下手,见有人拦车不让通行,却是柳夫人家奴。车夫有些慌张,正要去赔礼,那家奴却问:“车上是太常少卿吉镇安么?我家夫人有请,望少卿赏脸,携眷上楼一聚。” 莲静抬头,楼上栏杆边的人已不见了。他犹豫着想拒绝,车夫悄悄对他耳语:“吉少卿,柳夫人骄纵蛮横,颐指气使,稍有不称心便生气怒,挟怨报复。少卿若无不便,还是不要拂逆她心意了。” 莲静吃不准柳夫人为何邀他,先前与她也未接触过。听车夫这么说,还是决定上楼去弄个明白。无冤无仇,柳夫人又是客气邀请,当不至于是鸿门宴。于是把史敬忠也叫出来,三个人一起进了柳家大门,往柳夫人所在的高楼上而去。 楼上四面无墙,屋檐下挂轻纱为幕,夏日里必是个乘凉的好去处。时下是冬月,楼四周摆了数十个炭盆,烧得正旺,冷风吹进来时被炭火一熏,到屋里已是悠悠暖风。楼里摆了宴席,柳夫人和杨昭都在席中坐着。夫人打量明珠,杨昭半眯着眼,神情慵懒,辨不出他在看谁。 莲静上前见礼,柳夫人招呼他入座。柳夫人居主位,杨昭坐右,莲静便在左就座,史敬忠坐他下,明珠侍立莲静身后。 柳夫人含笑瞧着明珠,问道:“这位美人是谁?好生俏丽。” 莲静回答:“是下官侍女。” 柳夫人道:“这样娇滴滴的美人儿,怎么能叫她站着呢。那边还有一个座位,姑娘也坐下罢。”她指了指杨昭下的空位。 明珠迟疑,看向莲静。莲静谢道:“主仆有别,礼制不可逾越。下官蒙夫人厚爱得来拜访,犹觉惴惴,明珠乃下官侍女,又怎能与夫人、杨御史同坐一席。” “原来叫明珠,真是人如其名,珠圆玉润,让人忍不住想捧在手心里爱护。”柳夫人笑道,“如此陋宴吉少卿还谨守礼制,倒让妾惭愧了。” 莲静见柳夫人如此看重明珠,便对明珠道:“既然柳夫人抬爱,你便遵命罢。” 明珠谢过柳夫人,到杨昭身旁席位坐下。柳夫人频频看明珠,笑容满面,像是十分喜欢。明珠惴惴不安,莲静也不解,正要开口询问柳夫人邀请他们的目的,柳夫人却先道:“吉少卿一定在疑惑妾怎会突然起意邀请少卿上楼,不瞒少卿,”她看了看明珠和杨昭,许久才缓缓开口,“妾是想为我兄长求少卿割爱。” 莲静吃了一惊,抬头看向对面的杨昭,后者还是懒懒地握着酒杯,眼睛半眯着,不知在看何处。莲静低下头去:“下官愚鲁,夫人可否明示?” 柳夫人笑道:“说白了也不怕少卿笑话。方才我兄长在楼前观景,正好看见吉少卿车中美人,一见倾心,因此让妾身出面邀请少卿上楼求此美人。不知少卿能否割爱,成全一段良缘?” 明珠大惊失色,又不敢妄自开口,焦急地望着莲静,指望他为自己做主拒绝。莲静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低头看自己面前的酒杯,只觉对面投来两道如炬的目光,让他如芒在背,又喉头涩,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他刚才在楼上看的是明珠,而明珠为自己披衣,状态亲密,惹得他心生醋意,所以才会觉得他眼光分外凌厉,远远地都像要把人刺穿一般。 柳夫人催促道:“吉少卿意下如何呢?” 莲静仍然低头不语,明珠急了,出席对柳夫人拜道:“夫人,明珠只是一个小小的奴婢,身份卑微,实在无法匹配杨御史!” 柳夫人道:“傻丫头,有什么配不配得上,我兄长看中你,就是你的福气呀。” “但是、但是……奴婢已经是公子的人了,奴婢对公子心意坚决,今生今世都愿跟随公子,请杨御史体恤成全!”她向杨昭跪下,磕头请求。 杨昭并不看她,身体前倾盯住莲静,眼中怒意一盛:“吉少卿,你怎么说?” 莲静心中百折千回,许久才得开口对明珠道:“明珠姑娘,我身无立锥之地,你跟着我只会受苦。杨御史他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且对你倾心,你跟了他,不比我强上百倍……” 柳夫人喜道:“吉少卿这样说,我便当少卿答应了。来人,带明珠姑娘去厢房安置。” 两名侍女上前来拉明珠,明珠甩开,对莲静喊道:“公子!”莲静却别开脸,面上毫无表情。她心道吉公子一则迫于柳夫人和杨昭的权势,不得不答应;二则本就不喜欢她,勉强收下了,心里却十分不情愿。这会儿杨昭向他要人,说不定正暗自高兴。她又怒又伤心,泪流不止,哀哀泣道:“公子,你志在四海,心怀天下,难道还容不下我区区一个女子安身之所吗?” 莲静一震,抬头见明珠悲痛欲绝,杨昭阴沉莫测,心中猛然闪过一丝不安和疑虑,起身制止:“且慢!” 明珠泪眼婆娑:“公子……” 杨昭缓缓开口:“吉少卿,你是想反悔么?” 莲静直面他道:“杨御史,明珠是我妾侍,实际已是夫妻,我正准备娶她过门。以杨御史权位,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何必棒打鸳鸯,夺他人之妻?” 杨昭瞳眸紧缩,怒而站起,跨过面前的案几走到明珠面前,一手捏住她的下巴,硬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呢,怪不得吉少卿要拼力相护。”他扫了一眼明珠的脸,重又转过去面对莲静,“你可知道要取回这颗明珠,需要拿什么样来交换吗?” 莲静凛然道:“在所不惜。” “即使赔上你自己?”手上力道又加重几分。 明珠痛得落下泪来。杨昭扣住她下巴的手青筋毕露,如铁钳一般几乎要把她的骨头捏碎。近在咫尺,虽然看不见他的面容,仍能感觉到他身上勃张的怒气。她忽然明白自己根本就不是这场争夺的中心,只不过是一个借口,一个幌子,而他究竟想要什么,她隐隐有所察觉,又无法明确地在脑中成形。但无论如何,公子和他杠上,只会对公子不利。她打断莲静将说出口的话:“杨御史,明珠愿意追随御史,尽心伺候,请御史不要为难我家公子!” 莲静惊愕:“明珠……” 明珠泪如雨下:“公子,杨御史英伟不凡,明珠也一见倾心。公子就当明珠趋炎附势喜新厌旧,莫再惦着明珠了!” 柳夫人笑着插话:“如此说来明珠与我兄长是两情相悦,佳偶天成。” 杨昭未见欢喜,脸上怒气愈盛。 莲静对明珠满怀歉疚,真不知该说什么安慰她,见杨昭始终握着明珠下颌,白玉肌肤上已映出青紫瘀痕,不由怒道:“杨御史,既然你属意明珠,今日得了她,就该对她体贴怜爱,怎还施以暴力?你这样不怜香惜玉,叫我怎么放心把她交给你?” 杨昭回看明珠,哼了一声,撒手放开她。明珠虚弱地摔倒在地,心中一片透凉。一旁的两个侍女将她扶起,半搀半拖地将她带下楼去。 莲静眼看她从面前消失,怒视杨昭道:“杨御史,希望你得了这颗明珠,日后好好珍视对待。明珠若是过得不好,我决不会善罢甘休!” 杨昭瞪着他,一言不。柳夫人打圆场道:“吉少卿尽管放心,明珠是妾开口向少卿讨的,妾也算半个媒人,明珠又甚得我心。兄长若不善待明珠,我还不答应哩!吉少卿,以后咱们也算亲家了,来来来,坐下坐下,妾敬少卿一杯,就当是我兄长与明珠的喜酒。” 莲静谢过:“多谢夫人美意,下官还有事在身,日后再回敬夫人,告辞。”说罢离席。走过杨昭身边时顿了一顿,冷冷地看他一眼,大步离去。一旁始终不敢说话的史敬忠也连忙告辞跟着莲静离开。 两人下楼出了柳宅,车夫还在门旁候着,见三人进两人出,讶道:“吉少卿,这么快就出来啦?那位姑娘呢?” 莲静神色颓丧,史敬忠在他身后朝车夫连连使眼色,车夫会意,不再多问。两人上了车,史敬忠长呼一口气,想把窗帘拉开,被莲静制止。 莲静颓然道:“阿翁,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胆小懦弱了?” 史敬忠安慰他道:“莲静,杨家有权有势,正当得宠,后台又硬,你争不过他们的。与其不自量力以卵击石,不如韬光养晦。说什么胆小懦弱呢,你方才顶撞杨昭,阿翁着实为你捏了把汗。要说懦弱,老朽连句话也不敢帮你说,才叫懦弱呢。” 莲静道:“民不与官斗,阿翁并无不是。杨昭不过是个侍御史,从六品下,而我太常少卿正四品上,居然要任他欺凌,才是懦夫行径。” 史敬忠道:“民不与官斗,官也不以阶论,太常寺怎能和御史台抗衡。莲静,你何时得罪了杨昭,他要故意与你为难?” 莲静微感讶异:“故意与我为难?” “你还看不出来吗?杨昭意不在明珠。” 莲静想了想,终于明白自己那份隐约的不安和疑虑是从何而来。“明珠只是他虚晃一枪,但是他意欲为何呢?你我二人,还有什么可以谋图的不成?” 史敬忠自嘲道:“也是,你、我和明珠三人,若要说有一人令人起意,那也必然是明珠。暂且走一步是一步,你近日小心一些就是。” 莲静点头,两人不再说话,马车疾驰而去。 一旁高楼上,站在围栏前的人目睹马车离开他的视野,双手握紧了栏杆。 柳夫人款款地走到他身边,看一眼街道尽头的马车,凉凉地开口:“三哥,方才你可是有些失态呀,不是都说好了的么?” 他望着远处漆黑的夜幕,闭口不言。 柳夫人又问:“那个明珠,你准备怎么处置?” “明天带她进宫。”他转身下楼,“以后,随你。” 〇九·莲祸 在御花园里迎面碰上柳夫人和杨昭时,莲静正陪同皇帝游园。皇帝示意他上次进献的丹药效力非凡,再多炼些奉上。 老远的他就看见了杨昭,以及……杨昭身边的明珠。她也看见了他,深深地低下头去,紧随柳夫人。今日她盛妆打扮,换上了亮丽华贵的绫罗绸衣,看起来艳丽逼人。如果不是跟了杨昭而是他,此时她应该还是那身布衣裳,哪能有这样的富贵。莲静一时怔忡,呆呆地望着她娇艳的面容,直到旁边两道凌厉的目光将他逼回。 今昔已非昨日,她是别人的妾室了。莲静收回视线,装作没有看到他们,就要告退。还没来得及开口,皇帝倒先看见柳夫人和杨昭了,撇下他向他们那边走去。没有皇帝的允许,莲静又不能擅自离开,只得跟过去。 柳夫人和杨昭过来参见皇帝,行了君臣大礼。皇帝果然注意到了明珠,问:“三姨,这名美人是你新收的侍女么?好像以前不曾见过。” 柳夫人道:“陛下好记性。她以前是杨侍郎府里的侍女,昨天才跟了臣妾的。” 莲静暗暗皱眉。明珠明明是被杨昭要去做妾,柳夫人怎说她是自己的侍女?难道是明珠不得杨昭心意,才过了一天杨昭就把她转赠给柳夫人为奴了? “杨侍郎?”皇帝看了看杨昭。 柳夫人道:“是户部侍郎、御史中丞杨慎矜杨侍郎。” 莲静心中惊疑。柳夫人怎会知道明珠原是杨慎矜婢女?是明珠自己说出来的么?他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妙。 皇帝讶异:“三姨与杨卿交情甚好,竟得杨卿以此美人相赠。” 柳夫人道:“臣妾哪有福分结交杨侍郎呢,是杨侍郎将此女赠与术士史敬忠,臣妾恰巧碰见,十分喜欢,便厚颜讨过来带在身旁。” “术士?”皇帝显出不悦,“杨慎矜为何要以美人馈赠?” “这……臣妾也不太清楚。”柳夫人转对身后的明珠道,“明珠,你且将前后因果对陛下道来,莫有隐瞒。” 明珠也不知道其中利害关系,只见皇帝似乎不太高兴,便草草地将杨慎矜父亲墓园流血,史敬忠设道场克制解除,杨慎矜将她送给史敬忠,路过柳夫人楼下等事叙述一遍,只略去莲静,未曾提及。她也能大致明白这不是一件好事,但柳夫人瞒去莲静,也是对她的威胁,若她不予配合,柳夫人必会把莲静抖出来。 皇帝听完,眉已深皱,道:“杨慎矜竟私下与方士往来,弄些怪力乱神之事!” 柳夫人劝道:“先人墓园中草木流血,实在可怖。换作是臣妾,也会当是祖宗显灵,有夙愿未成,心中有怨,找个道士来设坛作法了却祖宗心愿。杨侍郎此举也是合情合理。” 皇帝听她这样说,非但不展眉,反而郁色更深。旁人的祖宗有什么夙愿都不要紧,偏偏这杨慎矜,有传言说他是前朝遗脉、隋炀帝杨广的子孙。隋被大唐所灭,隋朝皇帝的愿望还能是什么?皇帝心中恼怒,但隐而未。 柳夫人陪皇帝转了一会儿,提议去见贵妃,正中皇帝心意,便摆驾贵妃院去。莲静非同杨昭有椒房之亲,当然不能跟随,便告退离开。明珠欲行又止,期期艾艾,无奈杨昭在她身后,想回头看一眼也不能。莲静望着她背影,不由惑从心生,又有些惋惜愧疚,说来说去,还是要怪杨昭。 他呆立在原地,出神许久,皇帝一行人的身影早没在梅树丛中,直到身旁小黄门提醒才回转过神来。一个人徐徐而行,慢慢踱着。御花园里不似宫院东西南北横平竖直,都是弯弯曲曲的小道,他神飞天外,不知怎么竟走错了路,从一个偏门出来。 走过一道宫墙,忽闻墙那边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好像是两名男子在低声交谈。莲静耳力较好,又听这声音似乎有私密,便听了一耳朵。 其中一人问道:“杨御史,你所言当真?”声音压得极低,听来有些耳熟,又辨不真切。 另一人回答:“王中丞,下官怎么敢有所欺瞒。这是刚刚才生的事,这会儿陛下还没从御花园走到贵妃院里呢,下官可是立马就赶来告诉中丞了。”这个声音莲静再熟悉不过,正是杨昭。听他称另一人为“王中丞”,莲静倒分辨出另外那人是御史中丞王鉷。听杨昭这口气,说的难道是…… 王鉷笑道:“杨御史告诉本官这个又有何用呢?” 杨昭道:“坊间飞语杨侍郎乃隋炀帝之孙,此番陛下听闻杨侍郎与术士往来,动及祖墓,心有不悦。下官听说王中丞与杨侍郎私交甚密,告与中丞,也好提醒杨侍郎啊。” 王鉷道:“是极是极,杨侍郎与我父乃表兄弟,我少时与表叔甚亲狎,得入御史台也多亏表叔引荐。多谢杨御史提点,本官必会提醒表叔注意言行。” 王鉷父亲的确和杨慎矜是表兄弟,以前交情不错,杨慎矜也对王鉷有荐举之恩。但是杨慎矜自恃是王鉷长辈,王鉷升至与杨慎矜同样的官位,杨慎矜见了他仍然直呼其名,王鉷因而不满。杨慎矜曾夺王鉷职田,并屡次向旁人提起王鉷母亲身份卑贱之事,贬低嘲弄,王鉷早就对他心存怨恨。这回杨昭弄出明珠的事端来,还故意告诉王鉷,难道杨慎矜就是因此…… 莲静猛然醒悟,心中暗叫声糟,转身就要离开。转了一个弯,却差点和迎面来的人撞上。他急顿住脚步,抬头就见杨昭似笑非笑的脸。 “吉少卿不是还有事要办,怎么有心情在这种偏僻的地方闲逛呀?” 莲静道:“杨御史任职御史台,事务不比我太常寺繁忙许多,都有心情在此处溜达闲聊,我又为何不可?” 杨昭笑着摸摸自己耳朵:“我说呢,刚刚怎么耳根子一直痒,原来是隔墙有耳,更没想到还是吉少卿。” 莲静见他说破,也不和他打哈哈了,沉下脸道:“杨御史,我只道你是真心喜爱明珠,所以才忍痛将她让给你,没想到你是别有用心。御史台要查办弹劾谁我无权过问,但你如此也未免太不光明磊落,把主意打到一个弱女子头上,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杨昭笑问:“吉少卿何出此言呢?我不图明珠美色,还能图她什么?吉少卿也知道她只是区区一个弱质女流,和查办弹劾云云有何关系?” 莲静冷笑:“杨侍郎往来术士谋复祖业,明珠可是重要证人,又对陛下当面抖出此事,一般的证人还做不到呢。” “吉少卿,”杨昭缓缓向他靠近,“无凭无据,你可不能这样诬蔑杨侍郎。” “你也知道这是诬蔑?既然知道,还做得出来?”莲静哼道,向后退了一步,却触到背后的院墙。 “吉少卿真是敏锐先见,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眼睛。”杨昭轻笑,又逼近一步,“人说少卿预算神准,那可否帮杨侍郎算一下,看他能否吉人天相化险为夷呢?” 莲静道:“那还不一定。” 杨昭眯起眼,左手撑住他身边的墙壁:“是靠天意,还是人力?” 莲静被他逼得无路可退,整个人落入他的圈围中。莲静一弯腰,从他抬起的左臂下倏得钻了过去。杨昭也不慢,左手就势一伸,抓住了莲静胳膊,将他拽了回来。 莲静斥道:“杨御史,你这是什么意思?” “吉少卿,明人不说暗话,你也知道杨侍郎将有一劫。你与他素来友善,未免牵连,不如先找个隐秘的地方避一避风头。” 莲静怒道:“杨昭,就算你们有铁证在手,未经陛下批准就擅自囚禁朝廷命官,也是越权重罪!” 杨昭仍要狡辩,莲静趁他开口猛一转身,未受制的那只手握成拳直向他面门袭去。杨昭到底武艺要比他强些,一扭头便避过,身子后仰,拉住他左手让他右手够不着自己,同时换另一只手抓住他,用力一扭,就将莲静左手扭到背后。只听“咯”的一声脆响,莲静左手肩膀被他扭脱了臼。 莲静吃痛,闷哼一声。杨昭不意自己手上刚使了这点力气就叫他胳膊脱臼,一时愣怔,力道放松,更没料到莲静一手已脱臼居然还能飞身而起,旋身一脚踢中他面颊,把他踢倒在地,手也松开。待他爬起身时,莲静已跑得不见踪影。 他摸了摸受创的脸颊,一碰便钻心地疼,嘴里也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看来伤得不轻。他望着莲静消失的方向,不由苦笑。 莲静逃出皇宫,直奔长安东郊史敬忠寓所。史敬忠正在庭院中悠闲地给花草浇水,见莲静急匆匆地跑进来,模样十分惊惶,放下水壶来问:“莲静,你这是怎么啦?是刚下朝么?朝堂上出什么大事了?” 莲静沉声道:“阿翁,赶行装,离开长安罢。” 史敬忠讶道:“怎么了?”走近了现莲静左臂软绵绵地垂在身侧,大惊:“莲静,你的手!” 莲静这才想起左胳膊被杨昭拉折了,瞥了一眼,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声:“没事,脱臼了而已。”说罢自己右手握住左臂往上一送,嘎嘎两声,便将断臂接好。 史敬忠惊讶地张大嘴。他早知道莲静体质非同常人,意志也十分强忍,但手臂脱臼还能一路跑来而不知觉,自己摆弄摆弄接回去,眉头也不皱一下,当真要让他怀疑莲静是不是人了! 莲静催促:“阿翁快去收拾行装,我去安排马车。” 史敬忠回过神,边走边问:“到底出什么事了?要离京避难么?” 莲静眉头紧皱,加快脚步:“一时我也说不清楚,是朝中官员将有异动,会牵连阿翁。阿翁且听我言,远离长安以避灾祸。” 史敬忠知道莲静神算,预见十分灵验,当下加快动作,回屋去收拾细软。打了个包裹,出来见莲静已备好马车,车上只他一人。史敬忠召过仆人来想安排善后,被莲静制止,遣开仆从:“阿翁,事关身家性命,行踪还是不要透露给他人知晓的好。” 史敬忠心想也是,莲静连车夫都不敢雇,何况是向仆人交待,便上了车,问莲静:“你呢,也要出京么?你有官职在身,这样擅自离开,要不要紧?” 莲静一抖缰绳,驱马上路,才说:“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已经被他们盯上,如不赶紧逃命,只怕要遭毒手。阿翁若不怕被我连累,就让莲静一路护送阿翁罢。” 史敬忠这才意识到事情严重,莲静那只脱臼的胳膊,怕是与敌手纠缠时弄伤的。“莲静,你本与此事无关罢?定是阿翁连累了你。” 莲静道:“我也脱不了干系,一会儿再详细说与阿翁听。” 史敬忠住处在郊外,此时又是晌午,路上关卡并未遇阻,顺利离开长安。出了长安数十里,看暂时安全了,莲静才将杨慎矜之事给史敬忠听。史敬忠听得惶惶不安,问莲静:“莲静,你预见向来神准,杨侍郎这回是不是……在劫难逃了?” 莲静坦陈:“不瞒阿翁,正是知道杨侍郎大厦将倾,必累及阿翁,我才急着回来催促阿翁离开。谁知被杨昭察觉,欲将我灭口,我与他争斗,伤了一臂。” 史敬忠动容道:“莲静,自从来京遇见你,一直蒙你照顾,这回弄得你把官职也丢了,跟着我亡命天涯。我究竟何德何能,你要处处为我着想呢?” 莲静笑答:“家父曾与阿翁有故,我小时候常听家父提起,阿翁对他颇多照顾。莲静如今无亲无故,阿翁就是我的亲人了。” 史敬忠问:“令尊是?以前怎从未听你提起?” 莲静一笑带过:“说来话长,以后再与阿翁叙旧罢。我今晨才得的消息,出行匆忙未作任何准备,不知该往何处去躲避。阿翁以为往哪里去好呢?” 史敬忠想了一想:“汴州是我故乡,尚有族人,离京又远,不如前去投奔。” 莲静自己也没有亲党,无处投奔,总不能叫老人家四处流离,而两人正好东出长安,汴州在长安向东千里外,便依了他的建议。 两人这样乘车而行,第一日中午莲静悄悄去途中小镇买了粮食,因怕泄露行踪,此后便一直未停留市镇,日间赶路,夜里就在车上眠宿。莲静身子骨好,白天整日赶车也不觉劳累,但史敬忠已有年岁,经不起旅途颠簸,每日也就行百余里。第五天时接近东都洛阳,干粮所剩无几,史敬忠又突然患病。莲静无奈,只得在东都近郊停留,购买粮食并替史敬忠求医。 刚到城前就看到城门口贴了大幅的告示,百姓围观。原来是杨慎矜案,查出他乃前朝隋炀帝玄孙,家中私藏谶书供奉隋帝,与凶人往来,谋复祖业,罪名坐实。杨慎矜兄杨慎名本是洛阳令,这会儿也革职下狱。告示旁还有通缉令,是与杨慎矜往来交构而未曾落网的“凶人”,史敬忠画像赫然在列。 莲静急忙护住史敬忠脸面,干粮也不买,病也不医了,上了马车掉头离开。史敬忠未能及时就医,这个消息后忧惧攻心,病情愈严重。莲静只粗通医理,采些草药来医治,效果甚微。 通缉令上有书,史敬忠祖籍汴州,有可能往东边逃窜,要沿途郡县加强搜捕。汴州是去不得了,改道南行,一日后到达洛阳南一百六十里的汝州。史敬忠高烧不退,食物吃进去尽数吐出来,神志已不清醒,实在是撑不下去了。莲静无法可想,冒着暴露的危险趁夜进了汝州城,寻了一家小医馆为史敬忠治病。 史敬忠服下药睡了一觉,略有好转,但身子仍然十分虚弱。莲静不顾大夫劝阻,取了几副药便着急离去。 天光渐亮,城门却未打开,门内外百姓聚集,守卫严把关卡,牌楼前戍守的官兵比平时多了两倍不止。通缉杨慎矜党羽的急令已下到汝州,洛阳、汝州都有人证言曾看到史敬忠出现,于是封锁城门加以搜捕。莲静若躲在城中还未必逃不过,他急于出城,正好撞上官兵,两人当即被捕。 一〇·莲刑 北风呼啸,铅云密布,黑沉沉地压在头顶。时下已是十一月中,天寒地冻,又碰上这样的天气,一场风雪眼看就要到来,避无可避了。 莲静坐在窗边,马车的颠簸让他视野晃荡,天色又阴沉,看不真切远处的景物。这一队押解钦犯回京的士兵大约有百来人,拉出数十丈长的队伍,马车在中后段,探出头去才能看到最前面骑马领头的军官。莲静倚窗坐着,看不到尾,只在转弯的时候,前头已经转过去了,方可见前方的兵士。 最前头一群骑马的戎装将领中夹杂着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影,身穿官服,是七品以下的服色,隔着阴晦的雾气,灰蒙蒙的,与周围昂藏的武官身条相比显得格外萧索落寞。莲静痴痴地遥望着,那身影渐渐与他遥远的记忆中另一个模糊的背影重叠,眼前便好似这湿冷的天候,聚拢起薄薄的雾气。 一只手忽然伸到他面前,扯下马车的帘子,将他视线隔断。神思被打断,他微恼地转过头来,瞪着近在面前的那张脸。那张脸蓄着隐忍的不悦,面颊上一块青紫瘀痕,眼神恶狠狠地盯着他,让他对视一眼便失去了所有的勇气。他并不畏惧那眼神中的怒气,然而这怒气中蕴藏的别样意味却让他莫名地害怕退缩。 前面骑马的背影和近在眼前的怒容,一里一外,这两个人,扰乱了他的心绪。在汝州城门口若不是因为这两个人,他也许不会失了先机,落入士兵捕快的包围。 他同时看见了他们,并肩站在城楼上审视楼下拥挤的百姓;他们也同时看见了他,目光一齐向他投来。瞬间他觉得那两张完全不同的面庞竟有着同一种复杂难言的神情。吉温,和杨昭,是因为他们都心狠手辣,都阴险狠厉,所以看到追捕的犯人时才会有相同表情? 他自嘲地笑,不愿去深究那复杂神情的深层意味。吉温的心思他可以想象得出,但是杨昭…… 史敬忠是通缉要犯,刑具加身;莲静却并非钦犯,通缉令上没有他的名字,只能算包庇窝藏钦犯。他又还有官职在身,所以并未上枷锁,只同缉往京城候审。 其实以吉温杨昭的做派,大可把他和史敬忠一样当犯人锁起来了事。然而吉温杨昭两人对莲静的微妙态度却是说也说不清楚,士兵们不了解官场内里千丝万缕的关系,都睁一眼闭一眼,权当是给他这个太常少卿脸面。 吉温本让莲静骑马,杨昭言称莲静身怀武艺,刑不加身、自由来去恐生变数,要求和他同乘一车加以防备监视。这一路走来,莲静日日和他同处一厢,几尺见方的斗室,面对面无处可避,尴尬之余还牵挂着外头的人,又忧心史敬忠,心情当真是和这天气一样压抑憋闷。 “杨御史,天气阴沉,车厢里气闷,我开一下窗透透气也不可以么?” 杨昭沉着一张脸:“吉少卿要透气,开了窗便可,何必凑到窗前去观望?少卿如今牵涉重案,下官也是奉命行事小心提防,得罪少卿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莲静冷笑:“既然怕我逃跑,何必还要这般优待,索性锁了装进囚车,杨御史也可高枕无忧,省得如此小心翼翼担惊受怕。” “吉少卿说的哪里话,少卿到底还是朝廷命官,陛下一日不宣少卿有罪,少卿便还是位居下官之上的正四品太常少卿。下官怎敢以下犯上,让少卿坐囚车呢?” 莲静冷哼:“囚车虽鄙,好歹是四面通透,好过这金丝牢笼,郁抑难捱!” 杨昭掩不住怒色,冷冷道:“你是嫌这马车帘子挡风不透气,还是嫌它阻了你的视线?” 莲静一怔,杨昭随即说道:“你也知道右相严格,锱铢必较,这回不仅和杨慎矜有交情的都进了监牢,连那史敬忠平素往来较多的官员也牵扯进来。少卿不喜结党又无亲眷,独善其身也就罢了,还要搭上无关的人么?” 莲静一急,失声道:“杨御史,凡事要有凭有据,别随便猜测揣度冤枉他人!” 杨昭见他失状,知道自己试探成真,更是恼怒:“只要你行得正坐得直,自然不怕别人猜测揣度!” 莲静愤愤转身,坐正身子面朝车壁,再不与他说话。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前面有人喊道:“停步休整!”时值中午用饭时间,领头军官下令休息,生火做饭。 莲静遵照杨昭嘱咐,寸步不离马车,由杨昭下车去取了饭菜上来给他。莲静正吃了两口,远远听见外头传来一声哀求:“军爷,请给我一张……”后面的话听不清了,只分辨出是史敬忠声音。 莲静顿时怒由心生,摔下筷子就要下车。杨昭阻拦,莲静怒道:“阿翁是本案重要证人,你们不好好对待,是想瞒天过海死无对证吗?杨御史要是不放心我去探望,把我双手双脚锁上镣铐便是!”不由分说跳下车去。杨昭只得跟上。 老远就看见史敬忠坐在一棵桑树下,手脚颈项上锁着铁镣,头脸用布蒙着不能视物,逢人经过便苦苦哀求。一名士兵走得近些,被他抱住双腿,连声哀求道:“军爷,请给我一张纸吧,求求你!” 那士兵被他纠缠住,挣脱不得,无可奈何道:“你别管我要了,我哪里来的纸?就算有,我也不敢违抗吉法曹的命令啊。” 史敬忠抓紧他的裤管:“那你叫吉法曹过来,就说我向他求纸。” 士兵无奈,托同伴把吉温请过来,史敬忠转而抱住他的双腿,求道:“七郎,给我纸笔罢,我一定照实陈述,穷我所知!” 吉温先是不应,史敬忠又哀求许久,才吩咐下属摘去史敬忠头上蒙布,取纸笔来给他。史敬忠立刻把纸摊在自己膝上,刷刷地书写起来。 莲静忙奔过去,只见史敬忠所写都是与杨慎矜往来、帮助他谋划恢复祖业之事,许多都是添油加醋凭空捏造。莲静握住他手不让他写下去:“阿翁,杨侍郎并无此等行径,你为何要假作证供诬陷他?” 史敬忠推开他,笔又被他抢去,哭求道:“莲静,你就给阿翁一条活路罢!” 莲静讶问:“此话怎讲?” 史敬忠道:“七郎跟我说杨慎矜已经伏认罪了,不过缺我一句证词定案。若到前方温汤,过了时候,就算愿意招供也没有用了。此处距离温汤只有十里,时间不多,你快把纸笔还我,不然我只有死路一条!”趁莲静愣劈手夺过毫笔,继续书写供词。 莲静大怒,站起身来大喝一声:“吉法曹!” 周围人等都被他这一吼吸引过来。吉温就在不远处,听到有人喊自己名字,回头见是莲静,脸上一阵青白。莲静大步走到吉温面前,指着他怒斥道:“吉七郎,你就是这么对待长辈的吗?你幼年时多得阿翁照顾,他时常抱你玩耍,待你如同亲生,你却以怨报德!冬夜里他抱你入睡,你生病他为你奔波求医,这些你都不记得了?亏你还拿他教育后辈,口口声声说受人点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与阿翁一别经年不再见,不能侍奉报答,引以为憾,原来全是惺惺作态!如今阿翁有难,你非但不帮还落井下石,恶待威逼恩将仇报,如此行径,令人不齿!” 吉温脸色难看至极,却不加辩驳。众人都道他被人当众揭穿心虚气短,吉少卿又与他同姓,说不定有什么亲缘,所以知道他底细,看来所言非虚。一时私语议论声四起。 杨昭看这情形,明白莲静与吉温有故是必然的了。莲静如此当众指责,吉温却还不言语,不知是畏他,还是……越想心头越是烦闷。 这时史敬忠已写完三张纸,跑过来递给吉温,又劝莲静道:“七郎他也是情非得已,你不要怪他了……” “阿翁,到这时你还护着他,也不想想他刚才怎么对你!”莲静怒目瞪着吉温。 史敬忠拍拍他的肩,摇头叹气。吉温收起供状,对史敬忠拜道:“七郎多有得罪,丈人勿怪!”说罢掉头而去。 莲静气恼不过,史敬忠拉住他道:“莲静,你莫再为我抱不平了,老儿只求活命,别的都不管啦。你与七郎也相熟么?若是他因此怀恨在心,不是阿翁又连累你。” 莲静一愣,支吾道:“也算相熟……我一向敬爱他,没想到他竟然……竟然……” 史敬忠叹道:“七郎为官严酷,与罗希奭并称‘罗钳吉网’,你没听说过么?他如此待我已是顾念往日情份。你既然与他相熟,该明白他的为人,还有什么好气愤的呢。” 莲静道:“我与他……多年未见,一直挂念,不想再见面时却已变成这般情形……”他心里委屈感伤,眼中竟浮起泪光,强忍着,声音却不由哽咽,“阿翁,这其中曲折外人是无法明白的……” 史敬忠愣怔。刚才听莲静指斥吉温,说起吉温少时故事,又见两人姓氏相同年纪相近,他以为莲静是吉温故友或者亲戚弟兄。现在看莲静这副黯然神伤、泪盈于睫的模样,忽得让他冒出一个念头,觉得他这情状仿佛遇人不淑、伤透芳心的女儿家一般。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随即将之抛到脑后。莲静是个堂堂男儿,有泪不轻弹,纵然为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而伤怀,又怎么能和女子相比?拍一拍莲静手背,他指指不远处一直观望着、面色不豫的杨昭:“你出来好些时候了,快点回去罢,免受嫌疑。” 莲静这才现杨昭就在近旁,刚才经过想必全都落入他眼中,想起他在车上的警告,收神敛容走回车上。杨昭跟着他上车,神情阴郁,却一言未。 史敬忠已给证供,尽遂吉温心愿,又或许是莲静一席指责,之后史敬忠便未再受恶遇。回京之后也不再审讯,只关在大理寺监牢里等待落。杨慎矜、杨慎名、杨慎馀三兄弟及党羽均已入狱,责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同为鞫查,御史台出侍御史杨昭、殿中侍御史卢铉等人参与会审。 有了史敬忠等一干“凶人”证词,不由得杨慎矜兄弟不认,再加上严刑逼供,杨慎矜也只得服罪。可是杨慎矜罪名是“妄称图谶,谋复祖业”,众人的证词也都有杨慎矜与之论谶书的事项,这最重要的一样证物----谶书,却一直没有找到。没有这样证物如何定案?李林甫有些着急,催促审案诸人严加审问,要尽快找出谶书来。 要招的都招了,还能再问出什么?问不出又不能就此罢了,当然只有上刑。有人屈打成招,但又不知道谶书何在,随口捏造一个地方,搜查不得,官吏恼怒,更受皮肉之苦;有些人实在没有法子,便嫁祸给他人,说曾听某某人与杨慎矜论谶,那人必然知道。于是辗转诬陷指摘,最后矛头都指向一个人:莲静。别人都招了,再供不出什么东西来,就他安然无恙,不指他指谁?何况他和头号凶犯史敬忠亲密,就算不知道谶书在哪里也必然知道些别的,赖给他总没错。 吉温是名酷吏,下手狠毒,犯人落在他手里没一个熬得过去的,最后没招供的都是半途便送了性命。去年底有太子良娣姐夫柳勣诬其泰山杜有邻交构东宫一案,交吉温审办,吉温加以酷刑,竟将杜有邻柳勣翁婿两个都杖死在京兆府狱中。此次杨慎矜案的犯人也大都是被他挖出的证供。但是轮到莲静,吉温却迟迟不动手,多加袒护,一直没有拿到莲静的供词。 “吉法曹,今日相爷又催审案结果,说陛下也颇为焦急。再这样拖下去,迟迟不决,惹怒相爷事小,触怒龙颜事大啊。”卢铉在李林甫那里吃了责骂,回头来压吉温。 吉温面有难色,推脱道:“卑职已经多次审问吉少卿,但他确实不知有谶书,更不用说藏在何处。他不知道的事,卑职也没法无中生有地问出来呀。” “他说不知道,你就信了?” 吉温回道:“吉少卿为人刚直诚朴,从不虚言,朝中有目共睹。” 卢铉嗤道:“吉法曹审案多年,还会被一句刚直诚朴迷惑?不给点苦头尝尝,谁会自己承认自己犯法有罪?正是因为你对吉镇安屡屡纵容,才让他有恃无恐,不肯从实招来。” 一旁杨昭也问:“吉法曹向来法不容情铁面无私,怎么这回对吉镇安手下留情,久不严审呢?莫不是顾念他和你同姓,家,因此不忍对他用刑?” 吉温顺水推舟道:“杨御史明鉴,卑职实不该因私废法,卑职知罪。” 杨昭冷笑道:“如此说来,杨慎矜他与本官还是同姓呢,本官是不是也该放他一马?” 吉温无言以对,杨昭又道:“既然吉法曹顾念同宗之谊拉不下这个面子,那不如就由本官和卢御史来做这个恶人审问吉镇安。法曹但作壁上观,既不用愧对吉镇安,也不必延误审案,如何呀?” 卢铉附议,不等吉温答应便支使狱卒提出莲静来。吉温眼看莲静被狱卒架着从他面前过去,却无法阻止。 卢铉单刀直入:“有证人证实杨慎矜曾与你论谶书,你可知他将谶书藏于何处?” 莲静一口否认:“决无此事。” 卢铉厉色道:“多位证人证言,杨慎矜自己也认了,不容你不承认!快快招来,免受皮肉之苦。” 莲静直视他:“那些证人的证言,卢御史就是这样问出来的么?” 卢铉大怒:“大胆!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上刑具!” 杨昭始终冷眼旁观闭口不言,任卢铉审问。吉温暗自心急如焚,面上又不能拂逆杨昭卢铉二人,看到抬上来的刑具才大惊失色,对卢铉道:“卢御史,吉少卿他骨轻体弱,恐怕经不起这等大刑,不如……不如改用拶子,不伤性命,也一样能惩戒。”原来卢铉命人抬上的刑具是以木枷夹住犯人头脚反向拉伸,若不是身骨强健之人,骨节碎裂事小,说不定还会被生生拉成两半。而吉温提议用的拶子是用来夹手指的,常对女子使用,十指连心剧痛非常,但不会危及性命。杨昭见吉温竟提议对莲静用对付女犯的刑具,眉头微蹙。 莲静本是无畏无惧,见此刑具也变了脸色。他身子单薄,痛楚可以忍耐,却不一定抵得过这刑具拉伸的力道。 卢铉看他神色,心想自己这回是找准了他的命门,喝道:“不给他点颜色瞧瞧,怎么知道厉害。上刑!” 吉温见劝说卢铉无效,转向一旁的杨昭:“杨御史,吉少卿只是证人,目前还未定他的罪。他一直深受陛下信爱,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无法向陛下交代啊!” 杨昭与卢铉同在御史台任职,位阶比卢铉高,卢铉也停下指令,向杨昭投以询问的眼光。杨昭盯着莲静,后者惨白着一张脸,目光却盈盈地落在吉温身上。他心头突生一股无名之火,沉声道:“用刑!” 莲静这才猛地转头,讶异而惊惶地看他,但很快被狱卒拉起送上刑具。杨昭心中翻腾,既有不忍,又夹着报复的快意,更多是莫名的酸苦,搅在一起,百味陈杂。 刑具拉起,莲静身子抬到半空,手脚被木枷缚住。狱卒摇动木棒绞起绳索,绳子拉紧,将莲静身子拉得笔直。莲静咬住牙关,哼都不哼一声。 吉温急道:“……吉少卿,你就招了罢,平白受苦,也于事无补啊!” 莲静咬住下唇,极力忍耐支撑,唇上渗出血丝,就是不开口。 卢铉道:“我倒要你的嘴硬还是棍子硬。再收!”狱卒又转了几圈木棒,绳索收得更紧,竹木与绳子间绞紧,咯吱有声。莲静终抵不过木绳的力道,只听嘎嘎几声脆响,手足各处关节尽数破碎脱臼。经此酷刑,他居然仍旧清醒,不肯开口。 狱卒见状也不敢再加力了。平素用这刑具对待犯人,都要加到第四第五圈时才会断骨,有时碰到身强体壮的,六七圈兴许都没事。这吉少卿外表柔弱,身子骨比女人还不经折腾,两圈就骨节全断了。 吉温急忙对杨昭道:“杨御史,吉少卿已不堪负荷,再用大刑,怕是要闹出人命了!” 杨昭急对狱卒道:“快放他下来!” 狱卒撤去刑具,莲静手足不能使力,软绵绵如同破碎的布偶瘫倒在地。杨昭上前一步,却被吉温抢了先,他怒喝一声:“吉法曹!” 吉温生生顿住脚步,对狱卒吩咐:“吉少卿不能答话了,把他……把他拖下去,好生看管,容后再审。”一面又对杨昭卢铉道:“卑职奉命掌管牢狱,若有差池,卑职难辞其咎。卑职先告退,巡视牢狱处理善后。”说罢匆匆追随狱卒而去。 杨昭立在原地,眼神幽暗,看着吉温追上拖走莲静的狱卒,换过来自己背扶着,消失在走道尽头。卢铉疑惑地看他一眼,不敢多话。 一一·莲困 天刚蒙蒙亮,大理寺衙门的正门还没有开,后院侧门悄悄开了一道缝,一名衙役探出头来,将门外久候多时的人放进去。 “武四哥,让你久等了,可有冻着?快进屋来暖暖。” 武司阶举袖拭去眉上白霜。“不了,趁着天色尚早人都还未到赶紧进去罢。一会儿要是叫人看见,怕又给兄弟你惹麻烦。” “也好。”衙役道,带武司阶往关押人犯处走去,“官爷们还要个把时辰才会来,四哥莫着急,多说会儿话无妨。” 大理寺审的人都不是一般的人物,牢房造得也与寻常的不同。牢内桌椅床凳一应俱全,收拾得干干净净,唯恐怠慢了这些搁浅游龙、平原猛虎;门墙却又全用精铁锻铸,以防越狱劫狱;相邻牢房之间隔以厚重石墙,禁止人犯交谈,以免串供。 “就是这里了。”衙役带他到最东边的牢舍,向那裹紧被子睡在床上的人轻轻喊了一声:“韦参军,武司阶来看你了!” 床上之人闻声动了一动,看见武司阶,吃了一惊,急忙起身下床,两人隔着铁栏,不胜唏嘘。韦参军叹道:“自我落难,往日旧友纷纷断交与我划清界限,唯恐受了连累。四郎却还来探望,这才是患难见真情呀!愚兄先前是错怪你了!” 武司阶道:“参军刚直,卑职委曲以求苟全,才叫惭愧哩!”边说边握起韦参军手,觉他双手冰凉,惊问:“参军可是身体有恙?怎会手足如冰?” “还不是杨昭那厮!”韦参军恨道,“如今他已升任侍御史,与大理寺、刑部会审杨慎矜一案。不巧我此时下狱,正好落入他手中,尽报私怨。他用苇絮作被,看似厚实却不保暖,狱中又阴冷,是以双手似冰。” 武司阶低声道:“我早说杨昭必会挟私报复,参军却不听卑职言,屡与他交恶。幸而他此时未及高位,只是让参军受皮肉之苦了。”他想了一想,脱下自己外衣,“正好我今日穿了一件新羊皮袄,贴身短小又颇暖和。参军若不嫌弃,请与参军护身,也不易被人现。”将贴身新袄脱下,递与韦参军。 韦参军感激莫名:“今日才知四郎高义,愚兄永铭于心。但这皮袄愚兄不能收,劳烦四郎送与隔壁王公用。”他所说之王公,乃是指朔方、河东两镇节度使王忠嗣,此刻也身陷囹圄。他本在杨慎矜之前受李林甫构陷入狱,但案子悬而未决,人也就关在牢里等候审讯落。 武司阶大惊:“杨昭如此大胆,连王公也敢恶待?” “杨昭此人桀骜不驯,他有何不敢?王公受李林甫构陷,危在旦夕,他自然却王公而附林甫,恶待王公以取宠。” 李林甫诬告王忠嗣拥兵欲尊奉太子,可谓一箭双雕,若是成功,一来可以除去王忠嗣这个有能力可以入朝为相的对手,二来可以动摇东宫,最好扳倒太子,他就能安枕无忧了。韦参军因是王忠嗣旧部,王公入京后与他颇多往来,也受牵连而下狱。 武司阶摇头叹气,转到隔壁,见王忠嗣仰面躺在空无一物的床上,厚重的苇絮被子扔于墙角,正呼呼大睡。武司阶不由心中叹道:“好一个壮烈男儿!”回头说与韦参军听,韦参军也赞叹不已。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武司阶问:“听说莲静居士被杨慎矜牵累,也进了大理寺监牢,参军可有见到他?”莲静以前住集贤院时和他交情不错,出宫任职后仍常往来。武司阶有什么疑难常请莲静为他占卜解疑,虽然莲静总是推托,武司阶却对他坚信不疑。这回来探望韦参军,想顺便也探一探居士。 韦参军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忙指着斜对面较远处一间牢房道:“居士就在那间,你快去看看他。昨日杨昭等对他动了大刑,听说手足都断了,是被人拖着回来的。” 武司阶恨声道:“杨昭真是狠毒!”心想莲静初遇杨昭时说了那般不吉利的话,杨昭定是一直怀恨在心,这回公报私仇把居士整去半条命了。连忙顺着韦参军所指方向来到莲静牢房前,只见床上被子裹成一团高高耸起,里面似乎有人,但头脸都叫被子蒙住,不知是否是居士。 “居士,是你吗?”武司阶小心地探问,见床上人不动又加了一句,“我是武四郎呀。” 床上的人这才掀开被子露出脸来,正是莲静。他看见武司阶,喜形于色,急忙掀被下床奔到牢门前来,笑道:“原来是武司阶,好久不见。现在鲜少听人叫我居士,都不太习惯了。” 武司阶看他行动利落安然无恙,没有半点刚受过大刑的样子,问:“我听韦参军说昨日……他们对居士用刑了,居士可还好啊?” 莲静笑着揉一揉肩膀,说:“还好,不妨事。” 武司阶听他这么说,确认是受了大刑,但韦参军说他手足皆断,怎么一晚上就恢复了?难道居士果然不是凡人,有神力护体?他见莲静一直揉肩膀,想起自己的皮袄,取出来递上:“居士身上有伤,这里阴寒湿冷,被子又不保暖。这是我随身穿来的皮袄,居士若不嫌弃就穿上御寒,也好护住肩背。”看莲静床上的被褥比韦参军的还要薄,杨昭果真狠毒。 莲静道:“这里虽是牢狱,器具倒还不错,被子也很暖和。我天生抗寒,冬日里也穿得单薄,武司阶都是知道的。这皮袄还是给韦参军罢,他年事已高,才受不得寒冷。” 转来转去,最后这件皮袄还是留给了韦参军。武司阶回到韦参军门前,告诉他莲静无恙,康健如初。韦参军讶道:“怎么可能!昨日他被狱卒和法曹驮回来,手足断裂不能支撑,拖在地上从我面前过去的,我亲眼所见!” 武司阶道:“方才他谈笑自如毫无异状,也是我亲眼所见呀。” 旁边突然有人插话道:“吉少卿果真无恙么?”声音雄浑爽朗,乃是隔壁的王忠嗣。 武司阶过去见过王忠嗣,回道:“千真万确。要不是这里守卫森严,距离又远,大夫还可以和他说句话哩。” 王忠嗣哈哈大笑,放开嗓门朝对面喊道:“吉少卿,在下王忠嗣,久闻少卿高义,直言进谏指斥奸贼,早有心结交,不知少卿可愿赏脸?”王忠嗣从范阳归来便进言安禄山有反意,而莲静早有此先见,也曾进谏,因此对他存有好感。 那边莲静也朗声回道:“大夫忠义仁厚爱护士卒,师兄屡次提起,在下也一直敬佩仰慕。今日能与大夫交谈,实是三生有幸。” 王忠嗣问:“哦?令师兄是?” 莲静回答:“是大夫麾下小将李光弼。” 王忠嗣大笑:“原来是光弼!光弼谋略过人,勇猛非常,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啊!你们师兄弟俩果然都出类拔萃,与众不同。光弼他如今可不是小将啦,已是河西兵马使了。” 莲静道:“师兄得展长才,全仰仗大夫慧眼提拔。在下不过一名卜算小吏,哪能与师兄相比。” 王忠嗣顺口问道:“听说少卿以前在山中修习道术,却不曾听闻光弼也好此道。不知师从何人?” 莲静道:“师父是山中隐士,云游与师兄偶遇,曾与论用兵之道,并切磋指点了几招武艺。师兄执意要拜为师,每年都到师父庐中拜会求教,并与我等叙为兄弟。” 王忠嗣道:“原来如此,江湖当真是历历有人,令师必也是位惊才绝艳的人物,竟能令光弼心折拜师,我禁不住也想见一见了!” 这时有狱卒过来喝止:“牢狱中不得往来交互私相授受!” 王忠嗣怒道:“我们明里说话,讲得都是堂堂正正的言语,哪里有私?随便谁来听我也不惧惮,你只管向你顶头上司报告去!” 狱卒被他气势震慑,不敢阻止,韦参军见状也热血沸腾,参与进来,三人相谈甚欢。只有武司阶是来探监的,不像他三人无所畏惧,又生性谨慎,只在一旁观听。 正说着话,引武司阶进来的衙役忽然跑过来道:“四哥,外头有人来了,似乎是御史台的人,四哥赶紧避一避,叫他们撞见就不好了。” 御史台此番掌势的是杨昭,武司阶也有些惊慌,便向王忠嗣、韦参军等告辞:“杨昭与几位有隙,卑职还是离开,免得被他撞见又生事端。日后再来探望大夫和参军。” 韦参军讶道:“没想到这些苛官酷吏也如此勤勉,这么早就来衙门办事了。”催促武司阶赶紧离开。三人听说是御史台的人,都道是杨昭卢铉,虽然不畏他们,但知道这两人都苛刻刁钻得很,要是话语间又被他们抠到什么把柄,危及自身事小,再把他人连累了可不好,何况他三人牵涉的都是谋反的案子。 牢里顿时静了下来,就听门房外一阵响动,官差们说了几句话,狱卒引进几个外人来。其一是个老翁,须皆白,背佝偻着,身后跟一背药箱的小童,老远就闻见药膏的气味,看来是大夫。周围几个则是带他来的官差。 一行人从韦参军王忠嗣牢门前走过去,韦参军倚着墙嘀咕道:“这不是回春堂的张大夫吗?治跌打损伤是一绝呢,就是为人有些乖张。” 王忠嗣在墙的另一边,听到他的自言自语,心想把治跌打损伤的大夫请进来,难道是给吉少卿治伤?想想又不太可能,施刑的人哪会这么好心。 狱卒将张大夫带往西面牢舍,一边对张大夫道:“昨天刚用的刑,双手双脚都拉断了,这还能治好么?” 张大夫道:“要看了才能下定论。这些官爷们也真是,既然是重要的人物,干嘛动大刑呢,动了刑还叫大夫来治。老朽活这么大把年纪,还是第一次听说给受了刑的犯人治伤的呢。” 旁边官差提醒他道:“张大夫莫多言朝廷命官的是非。” 张大夫笑道:“小老儿随口调笑,哪算是非,官爷们又怎会和我一个老头子斤斤计较。”这时已走到莲静门前,大夫诧异道:“咦?就是这个人犯么?差大哥可别拿老儿寻开心。” 狱卒往牢里一看,莲静正盘腿坐在床上打坐。狱卒瞪大了双眼,口中讷讷说不出话来。 张大夫哈哈大笑:“看来没老朽的事了,今天白拿一份赏金。回头交差领钱去!”说罢就要打道回府。 韦参军开口叫住他,走到门前来问:“张大夫,敢问是哪位官员让您来给居士治伤的?” 大夫认出了他:“韦参军,怎么你也……”他止住话头,摆摆手道:“哎,这我可不能说,那位官爷特意叮嘱了,不可透露他的姓名。” 韦参军道:“我也是想知道是谁如此侠义,心中钦佩,望老先生告知。” 张大夫捋捋胡须,朗声笑道:“可是杨御史叮嘱了的,让老朽千万不要说出他来,老朽怎么敢违抗呢?” 莲静也听到了他的话,眉头一皱。杨御史……他原以为会是吉温。 韦参军不敢置信,追问:“哪个杨御史?” 张大夫打个哈哈:“老朽要去领赏金了,参军保重,后会有期啊!”说罢不理韦参军如何挽留追问,径自离开。 韦参军怄道:“杨御史?装什么好人!前脚动刑后脚救人,安的什么心呢!” 张大夫已出了监牢大门,老远还听到他和官差的对话。官差埋怨道:“张大夫,杨御史特意叮嘱不可透露他姓名,你怎不听?惹恼了御史,可有你好看的!”张大夫笑答:“差大哥,这你可就曲解杨御史的心思了。他嘴上说不许让别人知道是他叫我来治那位貌美的小哥儿,其实心里头巴不得他知道哩!你且看着,我这回去不但不会受罚,肯定还要多拿赏金呢!” 韦参军闻言,心里一阵说不出的别扭。什么貌美的小哥儿,什么心里头巴不得他知道,这大夫说得还真是……咳。他觑向莲静那边,见莲静双手抓着铁栏朝外观望,神情十分尴尬,扭头避进牢内。 这时天光大亮,差吏渐渐多起来,下朝的官员带回了皇帝对杨慎矜等人处决的圣旨。据说昨晚卢铉自杨慎矜府中搜出了谶书,罪证确凿,皇帝赐杨慎矜、杨慎名、杨慎馀三兄弟自尽,史敬忠杖一百,流放岭南。其余从犯党羽,流放的流放,贬谪的贬谪,总共有数十人因此而获罪。莲静也被夺去官职,却未判何处安置。 王忠嗣韦参军等听到宣判,不免想到自身,唏嘘感叹。韦参军道:“前几日杨慎矜受刑不过,什么罪名都认了,唯独这谶书供不出来,可见根本是子虚乌有,这回又怎么搜出来了?还不知道是耍了什么手段呢!李林甫为除政敌,真是不择手段!”又感叹道:“大夫爱护士卒,不愿无谓征战以将士性命换取战功官爵,却被说成阻挠军计;与太子友善,竟也成了谋反的借口。吐蕃正虎视眈眈,可叹我西陲又少一良将!” 王忠嗣道:“参军不必担忧,西陲良将如云,哥舒翰、李光弼等皆有勇有谋,他日定非池中之物,没有我也一样能抵抗吐蕃。” 韦参军仍是忧心忡忡:“朝廷纵然不缺良将,但是大夫一心为国,却落得……”思及韦坚杨慎矜下场,不免为王忠嗣担忧。李林甫心狠手辣,他想要除去的人,谁逃得过? 那头莲静突然开口:“参军且宽心,大夫吉人自有天相,命中有贵人相助,此番有惊无险。” 韦参军常听人说莲静居士预见精准,他这么说,定是卜出王忠嗣能化险为夷了。“居士能否明示,是哪位贵人相助?” 莲静推辞道:“这……我能力低微,只知道有吉相,是谁可就算不出来了。” 韦参军也不逼问,心情欢畅起来。王忠嗣却不太相信莲静所说,只是一笑置之。 果然如莲静所料,两日后王忠嗣即出狱,贬为汉阳太守,性命却是无虞了。原来是王忠嗣部将哥舒翰正受皇帝器重,只身轻装入朝向皇帝立陈王忠嗣冤屈,并请求以自己官爵赎王忠嗣罪责,声泪俱下,感动皇帝。另一边太子谨慎事主,高力士、翰林张垍等在皇帝面前力保太子,皇帝也感悟太子深居禁中,从不结交朝中官员,为人又谨慎仁孝,不会与镇守边陲的将领谋乱,所以只将王忠嗣贬官了事。 两件大案几乎同时了结,史敬忠流放岭南,王忠嗣、韦参军贬去汉阳,其余人犯也都6续遣出京师。然而不知怎么回事,莲静罢职之后却好像被遗忘了似的,再没有处置落下来,就一直关在大理寺监牢里,之后又迁往推事院关押,长困狱中。 一二·莲释 李林甫连续制造冤狱,所陷者都是他看不顺眼、欲除之而后快的人物,先后有韦坚、杨慎矜、王忠嗣等,或死或贬,都一一驱出他的视野。然而最让他睡不安枕的人物----东宫太子,却始终没有动摇得了。李林甫遂以肃清吏治为名在长安专设推事院,又见杨昭有掖庭之亲,出入宫禁,皇帝多纳其言,曾多次为他办事称他心意,便举荐为御史,同时重用酷吏罗希奭和吉温等共谋事。杨昭等人当然感激李林甫知遇之恩,案件凡是和太子略有关系的都要大做文章,苛酷审查,半年之间有上百人家因此而家破人亡。但是太子本人谨慎小心,皇帝面前又有说得上话的人帮他,杨昭等所的案子都是琐碎小事,才能安然度过。 莲静玩着手中的石头,抛起又接住,眉梢微微扬起。杨昭这年余里不断加官进爵,度支如给事中,刑劾如御史中丞,据说已经身兼十五个职务之多。一方面以聚敛取悦皇帝,另一方面以兴狱讨好李林甫,才会升迁得这么快,哪一边都是少不了的。 石子在手里翻来覆去。其实以自己所知所见所闻,早能断定杨昭是什么样的人物了,他这样的行径一点都不意外。纵然他曾经救过自己,也未必是出于好意----实际上莲静始终没有弄明白杨昭救他有什么目的,就像他现在也不明白,杨昭这样把他关在牢里不上报处置,一年多了,他到底要做什么?如果说他是忘了这回事,又不太像,偶尔他还是会过来转转,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做些莫名其妙的事。 比如昨天他就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一直这样关着你也未尝不好,只是无趣得很,等得人着急。”然后故意与他为难,找着一个借口,蛮横地将他打了二十大棍。 莲静倒不怕杖刑,也不会觉得无趣,只前年年末着急了一下,但那时新入狱未久,眼看着木已成舟挽救不及,只好罢了。这两年之内,都几乎不会有什么大事了。 那是在年底任命高仙芝为安西四镇节度使、征原安西节度使夫蒙灵察入朝之后,李林甫为杜绝边帅功高者入相,上奏称胡人比文臣勇猛善战,又出身低贱难结成党羽,略加恩惠便可为朝廷卖命,因而请以胡人为边将。从此边陲各镇节度使都开始任用胡人,安禄山尤其受到皇帝器重,拥兵在手雄霸一方,必成外重内轻、尾大不掉之势,后患无穷。 莲静皱起眉,扔了手中石子。纵然不在狱中,以己之力,如何与李林甫抗衡?皇帝对安禄山深信不疑,再加上李林甫撺掇,谁能说得上话? 他忽然感觉有些疲惫,心想真如杨昭所说,就这样一直关在狱中未必不好,就不必去想这些非自己力所能及、却不得不面对的烦心事了。 他往床上一躺,正想小睡一下,忽然听到外头街上一阵嘈杂喧闹,有官兵凶悍的呼喝道:“相爷路过,快快让道!”街上人群纷纷收拾东西避让,鸡飞狗跳。这是李林甫要从此经过,金吾卫为他肃清道路。 在李林甫之前,宰相都以德行处事,辅佐君王,不因位高权重而骄矜炫耀,出行时扈从不过寥寥数人,民众也不必特意回避让道。李林甫与人结怨无数,出外怕遇刺客,每次必带百余名士兵保护,并让金吾卫提前肃清街道,前后百步之内不许旁人靠近。 不一会儿街上便静悄悄不闻人声,只听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响和轿子晃动的咯吱声,到近处时停了下来,几个人模模糊糊地说了些话,便往推事院中来。 李林甫么?他来这里做什么? 片刻之后,就看到几名侍卫拥簇着李林甫进了后院牢狱,陪在李林甫身旁的是杨昭,边走边向李林甫诉说着什么,脸上表情似乎是十分为难。莲静眼尖,看到他左手活动不甚自如,僵直地垂在身侧。 他受伤了?昨天明明还好好的,指挥狱卒杖责他时就是用的那只手扔下的令牌。 还想凑出去看清楚一点,李林甫一行人却往他这边走来,莲静刚来得及退回去坐到床上,众人已到跟前。李林甫盯着莲静上下打量,莲静顿了一下,还是起身对他行了礼。 杨昭道:“相爷你看,他昨日刚受二十大板,今早便康健如初,定是有神明护佑。” 李林甫观察一阵,守的狱卒:“夜间你也在此看守么?他如何在一夜之间伤愈的?” 狱卒回答:“禀相爷,他昨夜一直睡在牢中,被褥覆面,今晨出来便是这副模样了。” 李林甫扬眉:“蒙于被中不敢示人,必定暗里做了什么手脚。我倒要看看他是用了什么妖法能屡杖不死!”说罢命令杨昭:“把他拖出来再打二十大板,就陈在外头,看他怎么化伤愈合!” 杨昭犹豫着不动,李林甫催道:“杨中丞,怎不行动?” 杨昭回道:“回相爷,下官是……不敢。” “不敢?” 杨昭勉力举起受伤的左手:“不瞒相爷,自从现吉镇安不死不伤,下官一直心有不安。昨日吉镇安对下官出言不逊,下官将他杖打二十。说出来不怕相爷耻笑,夜里下官梦见有神人示警,说吉镇安乃半仙之体,交流人仙两界,有神明庇护,下官不但不予尊奉,还屡次恶待,仙人不满,要对下官施以惩戒。” 李林甫道:“不过是个梦而已,杨中丞怎会因此而畏畏尾。” 杨昭道:“当时下官告饶未果,仙人劈了一道雷电将下官手臂灼伤,醒来后现左臂果然有焦痕。下官这才忆起昨日下令行刑时,下官正是用左手掷的令牌,吉镇安还怒目瞪视下官左臂许久,一定是因此而触怒神灵。”说罢挽起左边袖子,只见臂上尺余长一段焦黑痕迹,皮肉焦烂,正如被雷电劈中而烧毁的树木一般。 莲静大吃一惊。他当然不会相信什么神人惩戒之说,但这灼伤又是从何而来? 李林甫也是大惊,心中忐忑起来。他年事已高,为迎合上意多与道士接触,自己也渴慕起长生之道,对神仙鬼怪之说相信得很。莲静以术法而有宠,先前便传得玄乎玄乎,这回见他屡杖不死,杨昭臂上伤痕可怖,心下也打起小鼓。 杨昭又道:“仙人明示,若再冒犯居士,定严惩不贷。下官此番伤一手臂,再对居士不敬,惹怒仙人,只怕性命堪虞!” 李林甫问:“那依杨中丞之见,该如何处置吉镇安呢?” 杨昭惶恐低:“下官位份低微,若处置不当,仙人仍要怪罪。还请相爷指示。” 李林甫大骇,连连摆手:“这这这、这怎么使得!”他看了莲静一眼,强自镇定,“吉……莲静居士所涉案件一直由杨中丞一手操持,还是你自己拿主意罢,别亏待了他,仙人自然不会怪罪。”说完,借口有事务要办匆忙离去。 杨昭追道:“相爷,这难题可叫下官怎么办好?”挽留不及,李林甫已上轿离开。 莲静看他左手伤重不得稍动,行走不便,心里颇不是滋味。 此时正逢群臣为皇帝上尊号,因李林甫没点头,迟迟未呈上。第二日李林甫便会同群臣拟定尊号,闰六月丙寅,上尊号为开元天地大宝圣文神武应道皇帝,大赦天下。李林甫暗示杨昭消了莲静案卷,借大赦之机将他放了出来。 一年半不出来,外头的街面都变了样子。原本这条街附近十分繁华,自从置了推事院,平民百姓从此经过的便少了。晌午时分本应是最热闹的时候,却冷冷清清,只三两个过路人。 推事院门前是个丁字路口,左中右三条大道。莲静出了大门,忽地茫然起来,不知该往哪条路走。如今他可算是举目无亲,自己又没有私宅,出了监狱连个去处都没有了。这会儿是身无分文,中午饭还不知道在哪里。 他自嘲地一笑。 “居士怎么驻步不前了?难道是在这里住了一年多,临别竟还有些留恋此中人物?还是太久闭门不出,忘了该往哪里走?”杨昭的谑语从身后传来。他的胳膊用绷带包扎了,藏在袖子里。 莲静愣愣地看着面前三条岔路,默不做声。杨昭走到莲静身侧,右手指向正中的道路:“居士,你该走这边。” 莲静他:“为何我要走这条?” “从中间走,去皇城最近。” 莲静挑眉:“杨中丞怎知我要去宫禁皇城?我现在可是无官无职,一介布衣。” 杨昭也转过来盯着他,不答反问:“难道居士想去的不是宫禁皇城么?” 两人对视片刻,杨昭忽然一笑,打破僵持:“纵使居士想去的不是皇城,今日也要劳烦居士走一趟。陛下有口谕,让下官带居士进宫面圣。” 莲静诧异:“陛下?要见我?”早该把他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就算记得,他也是杨慎矜案的人犯,皇帝必然不喜,怎么还特意召见? 杨昭道:“陛下也听闻居士异能,不死不伤,神明庇佑,以为奇罕,所以特命召见。” 莲静心中疑惑,不过圣命难违,便对杨昭道:“有劳杨中丞引见。”便要举步往中间那条大道上走。 杨昭制止:“居士乃陛下亲邀的贵客,怎么能徒步行走呢?”叫过亲随把他的轿子唤出来,“居士请上轿。” 莲静推辞道:“杨中丞是朝廷命官,草民不过庶子百姓,怎么能坐杨中丞的轿子?何况杨中丞身上还有伤,草民万万担待不起。” 杨昭顺水推舟:“这顶八抬大轿足够宽敞,居士不如与下官同坐。下官对居士也敬佩仰慕得很,正有很多疑惑要请居士指点解答呢!”他挥了挥受伤的左臂。 莲静本不愿意,看到他的伤臂忽地心软下来,竟点头答应了。两人一同上轿,并排坐着,果然还很宽敞。莲静不由想起去年正月里也曾和他一同乘轿,那回他左肩吃了一剑,这回左臂又灼伤,都是因为救自己。不管杨昭此人与自己是否投契,他救命的恩德却是抹煞不了的。莲静低头看他搁在膝盖上的伤臂,轻声道:“……多谢。” “谢我什么?”杨昭明知故问。 莲静不答,抓过他的手臂来卷起袖子,却见绷带裹得很粗糙,上头血迹斑斑。他皱起眉,小心地解开绷带,只见伤口焦灰与血水混在一起,狰狞可怖。“你没看大夫吗?怎么弄成这样?” 杨昭抽回胳膊,胡乱绑起绷带,放下袖子挡住:“一点皮外伤,大夫一诊便知缘由。李林甫狡诈奸猾,疑心又重,还是谨慎些好。” “可是你不加医治,这么大片的烫伤若是腐烂化脓就难以收拾了!你不想要这条胳膊了吗?” 杨昭静静地看着他。“你这是在担心我么?” 莲静不自在地扭过头去:“你为救我出此下策,实在是……犯不着。若是因此让你残废,我岂不是要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负疚终身。” “值得的。” 莲静一时未弄明白他这句答非所问的话,随即醒悟过来,心下略一浮动,杨昭却又笑了:“一条胳膊换一条人命,还是很划得来呀,何况只是伤一点皮肉。”他的语气轻松得好似在说笑,“而且,莲静,你忘了么,你可是曾经差点把我这整条胳膊都砍下来。那时我也是为了救你,可没见你有半点内疚。” 莲静默然不语。外头有些喧闹,他掀开轿帘看了看,问轿夫:“这位大哥,我们是要从西市穿过去么?” 轿夫答道:“从西市走要省许多路,就是人多嘈杂。您若不喜吵闹,改道绕行便是。” 莲静忙说:“不用不用,就从西市里头穿行罢。劳烦在松韵居门前停一下。” 轿夫应下,莲静放下帘子坐定。杨昭问:“松韵居,我记得是卖古玩的?你现在去那里做什么?” 莲静道:“也卖花鸟盆景。”却不回答去松韵居的目的。 不一会儿进了西市,轿夫在松韵居门口停了轿子。莲静对杨昭道:“我去去就来,你稍等我片刻。”说完下轿进松韵居去,也就一盏茶的功夫便回来了,手里抱了一盆绿色的盆栽。盆是粗糙简陋的瓦盆,可见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盆内种了一棵尺把高的碧绿植株,形状有些像未开的兰花,颜色较浅,叶子尖长且异常肥厚。 杨昭失笑道:“你特意来松韵居,就是为了买这个?不会是想献给陛下的罢?” 莲静道:“不是买,是赊的,老板和我相熟。我现在身上半文钱都没有,连个烧饼都买不起。”他折下那不知名盆栽的一段叶片,撕开表面,肥厚的叶子里蓄着浓稠的汁液。“把胳膊伸出来,解开包扎的布条。” 杨昭头一次听他这般和颜悦色地和自己说话,语中还带着几分顽意,看他唇角微弯,眉梢含笑,不由失了神。莲静连唤数声,他才神思回转,挽起袖子露出左臂伤处。莲静小心地将那叶中汁液涂在他伤口上,清清凉凉的十分舒服。 “这东西的汁水治烫伤烧伤很有效,以后你每天涂一遍,兴许还能不留疤痕。”难得他有玩笑的心思,“我听说西方的女子还用它来养护肌肤呢。” 他低垂着头仔细涂抹。杨昭居高临下,正看到他颈后柔软的绒从冠巾中漏了出来,顽皮地打着卷儿。下是细致如瓷的肌肤,散着幽幽的荷花香气,延伸进微敞的衣领中。杨昭清了清嗓子,戏谑道:“莫非你这一身光滑细腻如羊脂白玉的肌肤就是靠它养出来的?啧啧,连女子也鲜少有人比得上。” 莲静放开他退后些许,神情有些尴尬:“中丞莫拿草民开玩笑了。”称呼也变了。 杨昭见他不悦,心想若是别人拿自己取笑说像女子,自己定然也会不高兴。一时有些懊悔,便转开话题:“对了,说到治伤,我倒想起陛下召你进宫之事了。这东西真能治疤么?”他指了指那盆怪草。 莲静道:“伤时用可以防留疤痕,旧伤就不知道了。怎么,这和陛下召见我有何关联?” 杨昭顿了一顿:“不瞒你说,其实这回……不是陛下要见你,而是贵妃。” “贵妃?”莲静愈诧异。 杨昭也觉难以启齿:“贵妃她……也听说了你的奇事,在狱半年受刑无数竟然毫无损。贵妃前些时日游园时不慎摔倒,划伤玉臂,留了一道浅疤。你也知道……贵妃丽质天生艳冠群芳,哪能容忍自己身上有这样丑陋的地方,为此连舞衣也不肯穿了,让陛下十分忧闷。这时听到你的传闻,贵妃料你必有疗伤秘术,便下令进宫觐见。” 莲静愣住,脸上表情不知是无奈苦笑还是愤怒不满。 杨昭劝道:“莲静,这是你的好机会。你讨得贵妃欢心,陛下必有重赏,届时官复原职也不是难事。” 莲静讷讷道:“这样的机会,不要也罢。” 杨昭道:“这又不是头一回了,你以前……”话一出口,立觉后悔。 莲静伏下身:“是啊,我以前又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三年前初入宫廷不就是靠进献灵丹求媚取宠。那时都做得出来,现在反倒做不出来了?” 杨昭右手覆上他后背,轻道:“莲静,凡事有得必有失,得的越多,失的自然也越多。你当初下山入京时早该想到会是这样,那又何必要下山来呢?必定是你想要得到的东西让你觉得失去一些其他也是值得的。现在如果你依然认为值得,就打起精神随我一同进宫见贵妃;如果你觉得不值了,趁早回你的深山老林继续清修去。” 莲静起身,呆呆望着他。还值得么?当然是值得的,花了那么多的心思,费了那么大的力气,甚至……连自己也舍弃了,还有什么放不开、舍不了的?只是他不知道这样努力会不会有结果,以后是不是还会继续像这四年一样。四年了,绕来绕去,还是绕回原处,徒劳无功一事无成。想要改变的没有变成,还是原来的样子,甚至更糟糕;而不想改变的,却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流失了,再也回不到当初的模样。 轿子在宫墙外停下,两人下轿步行入宫门。朱漆的大门,高耸的宫墙,还和四年前第一次见时一模一样。那时他独自一人跨进这道高高的门槛,前途未卜,心里忐忑不安;如今他跨过这道门槛时依然忐忑迷惘,未来依然难以预料,但是身边,却多了一个人。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杨昭,后者回以微笑:“你随我来。” 他低下头:“好。” 如果能就这样一直跟着他走,也未尝不好。这个似曾相识的念头在莲静脑中闪了一瞬,随即湮灭。纵然偶有交会,他和他,也始终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一三·莲浮 杨贵妃得宠,不仅父母受封、兄弟得官,连姐妹也跟着受惠。之前贵妃的三个姐姐崔氏、裴氏和柳氏就各自在京城繁华的地段获得皇帝赏赐的豪宅,出入禁中如同自家后院,荣宠无比,皇帝也称呼她们为姨。到天宝七年十一月更册封三人为国夫人,分别赐号韩国夫人、虢国夫人、秦国夫人。杨氏姐妹的宠遇至此可算是达到了顶峰,势倾天下。 然而常言道伴君如伴虎,杨贵妃纵然是三千宠爱在一身、春从春游夜专夜,也毕竟要看皇帝的脸色行事。偶尔撒撒娇脾气,皇帝还能宠着哄着;脾气大了,惹恼了皇帝,一样要受罚。天宝九年二月,杨贵妃因忤逆皇帝,皇帝一怒之下把她遣出皇宫,送回堂兄的宅第。 之前贵妃已有一次这样的教训。那是天宝五年七月,贵妃妒悍,撞破皇帝与其他妃子幽会,大吵大闹冒犯了皇帝,被送回杨铦家中。当日皇帝闷闷不乐,食不下咽,动辄鞭打左右。到夜晚时再也忍耐不住,打开宫门把贵妃迎了回来。从此贵妃愈受宠,皇帝甚至为了她不再接近后宫其他妃嫔。 这回贵妃又因忤旨被谴出宫,前脚刚走,后脚皇帝便后悔了,百般思念,无奈没有个台阶下。这时户部郎中吉温托宦官进言,道是贵妃乃妇道人家,见识短浅,忤逆了圣上心意,陛下何必吝惜宫中一席之地,不把她在宫中赐死,反而要让她在宫外忍受屈辱、丢人现眼呢?皇帝听后立即派宦官将御膳送到杨府赐给贵妃,以示情义。贵妃此时也追悔莫及,痛哭流涕,对宦官道:“妾罪当死,陛下宽宏大量,不杀而归妾于家。而今要永离宫廷,金玉珍玩都是陛下所赐,不能献与陛下以为纪念。只有头是受之父母,可以将它献给陛下,以表诚心。”于是剪了自己一缕青丝让宦官带给皇帝。皇帝见贵妃青丝,潸然泪下,当即派高力士迎回贵妃,恩宠愈深。 两人经这一番折腾愈情浓。皇帝赐膳,贵妃剪,一时传为美谈。既是美谈,又是关于皇帝和贵妃的,自然有人附会。剪不能随随便便地学,这珍馐美味倒可以照搬一番。皇帝在观过左藏库之后,生活更加奢靡,吃的东西比以前更多更珍奇。王公贵戚便投其所好,争相进食取悦皇帝。因进食过多过频,皇帝应付不来,甚至专门任命宦官姚思艺为检校进食使。每次进食都是数千盘珍品,一盘抵数十户人家的资产。 这日莲静下朝有事耽搁了一会儿,出来时正逢秦国夫人进食,远远的就见上千人的队伍列队于天街中央,将几丈宽的天街都堵得严严实实。队伍前方及四周有数百名手举棍棒的宫苑小儿护卫,以防外人冲撞;中间是捧持珍馐佳酿的宫女和运送的车马,来来往往出入其间。因为人多拥挤,姚思艺只能骑在马上指挥。 莲静本只想从旁边过去,刚靠近进食队伍,那最前面的持杖护卫便喝道:“何人如此大胆,敢冲撞陛下珍馔?还不快快让道!”一边还举起手中长棍指着莲静。莲静身穿紫色官服,一看便知是三品以上官员,这护卫竟无礼地对他吆喝,杨氏奴仗势欺人至此。 莲静皱眉道:“此处本是皇宫前的主道,百官都从这里出入,你们在此阻塞交通玷污庄严,反倒要我让道?” 那护卫怒道:“献给陛下的食物若有差池,你担待得起吗?叫你让开就让开,啰里啰唆的,想干什么呢?” 另一名护卫道:“我看他是别有居心,故意来搅局,想趁乱造事。兄弟们别听他胡言乱语,他要是再赖着不走,就乱棒把他轰出去。” 莲静气急,正要斥责,那两名护卫已伙同近旁的几人举杖向他招呼过来。莲静举手格挡,众人一拥而上,顿时就将他团团围住。莲静被围在人群中,棍棒交错摩肩接踵,挤来挤去的施展不开手脚,眼看就要吃一顿棍子。 “住手!这位是太仆卿,你们竟敢对他无礼?”一声怒喝止住了众人动作。护卫们抬头一看,见是秦国夫人的兄长,纷纷让开。 莲静被人群一挤一扯,冠带歪斜衣衫凌乱,十分狼狈。他踉踉跄跄地挤出人堆,整了整衣裳,对马上人谢道:“多谢杨侍郎解围。” 杨昭新近兼任了兵部侍郎,一手握财政,一手握刑狱,又开始涉足兵权,权势益重。他下得马来,笑道:“他们也是心系陛下安危,过于谨慎了些,冒犯了太仆卿,你可别见怪啊。” 莲静道:“不敢。”神色颇是不豫,心中气愤不平。 杨昭看了看前方人群:“进食刚开始,一时半会儿恐怕不会结束,你若急着出宫,还是从旁门绕道罢。下官正要进宫面圣,吉卿若不嫌弃,下官请与同行。” 莲静婉拒道:“杨侍郎是入宫面圣,下官则要出宫,即使同行也不过片刻即要分道扬镳,还不如各自行走,也免耽搁侍郎见驾。” 杨昭笑道:“即使片刻,吉卿也不愿与下官同行么?”莲静低着头不答,他顿了一顿,又道,“我又不是洪水猛兽,你何必避我唯恐不及。” 莲静举手一揖:“杨侍郎说的哪里话,下官怎会故意躲避侍郎?能与侍郎同行,下官与有荣焉,只是怕耽误了侍郎见驾让陛下久等,下官可担待不起呀。” “如此就好了,我早来了些时候,不会让陛下等的。”杨昭笑着,虚虚挽起莲静手臂,莲静连忙抽身退开。杨昭也不勉强,举步往宫门先行而去。 莲静跟在他身后,距他一步之遥。过宫门时杨昭打了个哈欠,这让莲静略感诧异,似乎从来没有见杨昭露出疲态,而且是在皇宫大门口这种地方。他快走几步追上杨昭,悄悄打量了他两眼,见他面色暗淡眼窝深陷,眼下有黑色的暗影,整张脸看起来有些浮肿,似乎是没睡好觉。进了宫门,才走了不到百步的距离,杨昭又连打了三个哈欠。莲静忍不住问道:“杨侍郎,昨夜没睡好么?” 杨昭打起精神来,笑答:“熬了点夜。年纪一上身,精力就大不如前了。” 莲静正要开口,突然听见远远的一人喊道:“哎呀杨侍郎,可让我把你等到了!”声音尖锐如同女子,原来是个小黄门。杨昭认出那是高力士身边的小太监,便停了和莲静的谈话,转向来人。那小黄门飞快地跑到面前,气喘吁吁地道:“还好高将军让小的在这里等着杨侍郎,总算在见驾之前把杨侍郎给截住了!”高力士除了知内侍省事外,还有左监门大将军的封号,天宝七年又加骠骑大将军,号令飞龙禁军,连皇帝都以“将军”称呼之。 秦国夫人进食,高力士此刻必是随侍圣驾近旁。杨昭问:“将军让大官在此等候,是否有要事嘱咐?” 小黄门道:“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是要侍郎担待照顾。昨日陛下赏赐侍郎美人数名,是将军宣的旨,同时一并赏了这个,也是陛下体恤侍郎。”他拿出一个锦盒来,“可将军年迈忘性大,竟把这东西给忘了,听说侍郎今日中午要入宫面圣,特地让小人在此守候,把这个盒子交给侍郎。万一陛下问起,侍郎可要为将军兜着呀!” 杨昭诧异,接过那锦盒来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只白瓷方盒,盒子里装着六粒如米粒般大小的东西,颜色鲜红,隐隐有香气飘出,竟是杨昭生平未见。他凑近闻了一闻,那香气若有若无,撩人心弦,就这么一闻,心旌便有些摇荡起来。他急忙把盒子盖上,依稀又觉得那香味有些熟悉,好似在哪里闻到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这是……” “这可是好东西哪!”小黄门嘿嘿一笑,打量杨昭脸庞,“要是昨天就把它给了侍郎,侍郎今日就不会如此疲累了。” 莲静闻言脸色一变。杨昭也约摸猜到这东西是做什么的了,笑着辩解:“下官昨日熬夜办公,可不是因为……”他瞥一眼莲静,见他神色怪异,心想自己这么说只会越描越黑,便不再辩解,把那盒子收起,随口问小黄门:“这东西叫什么名字?” 小黄门道:“这个嘛……好像是叫……叫……叫慎什么胶!对了,叫慎恤胶,慎恤胶!” 杨昭道:“慎恤胶?就是汉成帝与赵氏姐妹……”慎恤胶是汉代的一种媚药,相传汉成帝便是多吃了此药,一夜风流耗损过度,把命都搭上了。 小黄门改口道:“不对不对,看我这记性,这个不是慎恤胶,而是陛下……”他凑近了压低声音,笑得暧昧,“盛赞此物可比汉之慎恤胶呢!” 莲静在一旁看他俩明目张胆地谈论媚药,尴尬无比,用力咳了两声。那小黄门本没有在意他,这一咳倒把他的注意引过来了。他指着莲静道:“哎哎太仆卿,这东西不是你献给陛下的么?我一时还真想不起来叫什么了,你告诉杨侍郎罢!” 莲静大窘,满面飞红,急急地瞥向杨昭,见杨昭正强忍着笑看他,更加羞愤,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好,只狠狠地瞪那小黄门一眼。 原来他骤然由太常少卿迁升太仆卿是这个缘故。杨昭忍住笑意,戏谑地问道:“吉卿,这东西到底叫什么?” 莲静满脸通红,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硬着头皮回答:“叫做……助、助情花。” “助情花?倒是很贴切的名字呢。”杨昭重打开瓷盒细看,现那米粒大小的红珠果然是一个极小的花苞。花香飘进他鼻间,他恍然想起,这香味曾在莲静身上闻到,那丝掩在莲花浓香之下、若有若无的气息。怪不得当时心神摇荡,原来是媚香……他在身上放媚香做什么? 他看一眼莲静,后者脸上羞红还未褪去。他微微凑近些,敏锐地捕捉到荷花香味中隐藏的助情花香气。靠近了,从上方往下看,能明显地看出莲静胸膛急剧地起伏,昭示着主人心中的不平静。大概是先前在人群中拉扯的缘故,一缕丝从冠帽中漏了出来,垂在耳边,随着他的呼吸微微飘荡。杨昭轻轻一笑,伸手撩起那缕头,手不经意地划过他细致的耳廓。 莲静一震,急退开,喝道:“你干什么!”本已退下的红潮重又袭上面庞,脸上强作镇定,脖颈处却是一片绯红。 杨昭笑答:“吉卿的头乱了,有损仪容,下官好心提醒而已,并无冒犯之意。”他中的锦盒,收进囊中,“这助情花效力果然不同凡响,只是这么一打开,吉卿身上好像就沾上了它的气味了。” 莲静一惊,闭口不言,眼神闪烁不定。小黄门道:“那杨侍郎还是赶紧收好,这大白天里的……嘿嘿,把它拿出来的确不太恰当。” 这时又听背后有人唤道:“杨侍郎!”三人回头去看,只见兵部侍郎、翰林院供奉张垍也从宫门进来,看见杨昭,急匆匆地小跑过来。到杨昭面前,张垍问:“杨侍郎可是要去见驾?也是为东平郡王一事而来么?” 莲静本想离开,听到“东平郡王”四个字,心头一震,停住了脚步。 杨昭道:“正是,张侍郎的诏书拟得如何了?”张垍与其兄张均都为翰林院供奉,又称“待诏”,常为皇帝拟写制书。 张垍为难道:“还没动笔呢。陛下此举前所未有,必会引起轩然大波,我也不敢妄自拟定啊。正好遇见杨侍郎,帮忙劝劝陛下收回成命罢。” 杨昭道:“这……下官恐怕也是无能为力。” 张垍道:“杨侍郎与贵妃是兄妹,但请贵妃劝一劝陛下,陛下必定依允。” 杨昭道:“难的是这事本来就是贵妃的起的头。” 张垍皱眉道:“那依杨侍郎之见,此事该如何是好?” 一旁莲静突然插话,声音冷厉:“安禄山边将封王,万万不可。” 张垍道:“但是陛下心意已决,劝诫无用……”说了一半忽然愣住。这太仆卿怎知陛下要封安禄山为王?此事尚未公开,方才他和杨侍郎说话也从未提到安禄山呀! “官以任能,爵以赏功,陛下此举未必不好……”杨昭说道,突然现莲静已不在身旁,回头去看,他已疾步走出老远,朝着承天门方向而去。 “莲静,你去干什么?快站住!”杨昭喊了几声,莲静充耳不闻,脚不停步。杨昭无奈,只得追上去。张垍不知他二人搞的什么名堂,也跟着杨昭追进承天门。 莲静脚程极快,杨昭一路奔跑也没追上他,眼看着他闯进两仪殿去。两仪殿位于太极宫正殿太极殿之北,是皇帝朝下另外召见朝臣议事之所,杨昭和张垍这回应召入宫正是在两仪殿面见圣驾。 说巧不巧,皇帝这会儿正好用完午膳移驾到两仪殿来。杨昭张垍赶到时莲静已见过皇帝,跪伏在御座前,而座上的皇帝脸色明显不太高兴。两人拜见皇帝,皇帝只抬了抬手让两人平身,又慢吞吞地对莲静说道:“太仆卿,你平身罢,此事以后不必再奏了。” 莲静伏地不起:“陛下,天象屡屡示警,安禄山图谋中国居心险恶,陛下莫要被他蒙蔽了!” 皇帝懒洋洋地看着他:“到底是天象屡屡示警,还是你屡屡示警呀?” 莲静连忙拜道:“臣句句属实,绝不敢欺瞒陛下,的确是天象有此征兆。臣最近夜夜观星,凶兆日益明显,望陛下明察!” 杨昭见皇帝面有不耐,上前进言:“陛下,太仆卿心系国家运势,夜夜观星,心力交瘁,偶有失误也在所难免。请陛下体恤其辛劳,莫追究他失算之责!” 莲静却不领情,斥道:“杨侍郎,我句句都是实言,安禄山心存异志,不早日铲除,将来也必定祸乱中国。你为何诬我失算?” 皇帝微愠,沉声道:“太仆卿,你当真是夜夜观测天象,看出安禄山有谋反之兆?” 莲静凛然回答:“绝无虚言!” 皇帝一甩袖:“既然你这么爱观天看星,那就别当什么太仆卿了,去太史监守着天文塔,观你的星去罢。” 杨昭想为莲静求情,皇帝挥挥手示意他勿再多言,也没心情议事了,摆驾回甘露殿休息。张垍见出了这样的变故,识趣地告退。莲静默然叩拜谢皇恩,直到圣驾出了两仪殿许久,才慢慢站起身来走出殿去。 杨昭追着他出来:“莲静,你为何如此冲动?直言冲撞陛下,吃亏的只会是你。” 莲静沉声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一定要除去安禄山!” 杨昭无奈地摇头:“莲静,怎么到现在你还如此固执?要除去他,难道就凭你几句‘天象示警’就行了么?安禄山深得陛下信任,你说他谋反,无凭无据,陛下怎会相信?你这样不顾后果率意行事,只会陷自己于不利之地。结果你也看到了?他还好好地在范阳当他的节度使,一根毫毛也没少,你却被贬去太史监做守塔小吏了!你这等行为,还不如行刺暗杀来得高明呢!” “就算丢官贬职,就算劝诫无用,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坐大!” 杨昭按住他肩:“莲静,你冷静地想一想好不好?陛下赐爵虽是破除先例,对安禄山宠遇有加,但总好过再赏他兵马权职。” 莲静默不作声。 杨昭叹一口气放开他:“我还道这两年你已经养成了耐心,怎么一碰到安禄山的事就耐不住性子,冲动误事!你倒,你和他究竟是什么仇怨,让你这样不顾一切?” 莲静沉默良久,脸上渐露颓丧倦怠之态,双肩垮下,好像有什么沉重的担子让他不堪负荷。他用手支住额,摇了摇头:“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 “我不明白……不要紧,你自己明白就好。”杨昭看他把自己拒之心门外,苦笑一声,“到太史监去守塔也未尝不好,让你好好地静下心来想一想,以后究竟该怎么做。什么时候想好了,再回来不迟。” 莲静颓然道:“还能回来么?” 杨昭笑得勉强:“只要你想回来,总能做到的,办法多的是。” 莲静无力地扫他一眼:“谢侍郎提点教诲。”转身走向宫门,步子沉重而拖沓,好似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 杨昭看着他的背影,脑中忽然闪过一句话。 莲浮于水,人浮于世。 当年那个有着一身傲骨、一腔正气,对着池中石莲说“莲高洁输与菊,风骨不比梅,惟心素淡,虽苦犹清”的淡定青年,已经一去不复还了。 天宝五月乙卯,皇帝下旨赐范阳平卢节度使、御史大夫安禄山爵东平郡王,唐朝将帅封王由此开始。同日,太仆卿吉镇安因冒犯阙下,左迁太史监夏官灵台郎,贬去守太史监的观天塔。 十月,吉镇安上言见神人,金星洞有玉板石记圣主福寿之符,皇帝命御史中丞王鉷入仙游谷求而获之;吉镇安复上言见玄元皇帝,宝仙洞有妙宝真符,皇帝又命刑部尚书张均等前往寻求而得之。皇帝尊奉道教,慕长生之道,兵部侍郎杨昭趁机领群臣奏请出自家宅院为道观以祝圣寿,皇帝龙心大悦。 皇帝见符瑞相继,皆祖宗休烈,上圣祖号为大道玄元皇帝,高祖谥神尧大圣皇帝,太宗谥文武大圣皇帝,高宗谥天皇大圣皇帝,中宗谥孝和大圣皇帝,睿宗谥玄真大圣皇帝,窦太后以下皆加谥号顺圣皇后,大赦天下。吉镇安求符有功,归太仆寺任职。时太仆卿已由安禄山长子安庆宗但任,吉镇安暂任太仆少卿。 一四·莲默 “吉少卿,叫了这么多年,还是‘少卿’这两个字叫起来最顺口啊。”杨昭骑着马,慢慢悠悠地踱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晃缰绳,十分悠闲,仿佛他是出外踏青游玩,而不是在执行公务。 莲静直视前方,只顾走自己的路,不开口答话。 “吉少卿似乎不太喜欢这趟行程呀。今日天光明媚,秋高气爽,景色怡人,正是出游的好时节,少卿怎还闷闷不乐呢?” 莲静乜他一眼:“杨侍郎,我们是奉陛下之命出迎东平郡王,不是来郊游的。” 杨昭点头:“是呀,出京远道来迎接东平郡王,也难怪少卿不乐。可惜陛下未准许太仆卿亲迎,不然少卿也不必受此委屈。” 此番安禄山进京,其子太仆卿安庆宗请求出京迎接父亲,杨昭以“安庆宗为圣驾伺服,不宜礼于臣子,且安庆宗在京实为质子,不该离去京畿”为由,让皇帝驳回了安庆宗之请;又说太仆卿虽不宜出迎,太仆少卿却未为不可,以示陛下恩宠殊荣。皇帝竟允了他的提议,派莲静领仪仗出京迎接安禄山,并让杨昭及与安禄山叙了亲戚的杨氏诸人同行。 杨昭打的什么主意,莲静岂会不知。自从他从太史监守塔归来,收敛锋芒,韬光养晦,沉默少言,人人都道他吃了苦头知道其中利害了。偏偏这杨昭还处处与他为难,百般试探,非探出他的破绽不可。这回安禄山进京,杨照料他与安禄山仇怨深重欲除之而后快,故意让他出京来迎接安禄山,便是有意要探他的底线。 莲静淡然回答:“能奉陛下之命与杨侍郎等同迎东平郡王是下官之幸,怎能说是委屈呢?下官只怕礼数不周怠慢了郡王,折损陛下颜面,所以心有惴惴无心赏景。哪像杨侍郎见多了大场面,又与郡王有甥舅之亲,成竹在胸,当然心中畅悦。届时还望侍郎提点照顾,莫叫下官失礼于郡王啊。” 杨昭笑道:“不敢当不敢当,下官自当全力协助少卿。只是这事能不能顺顺当当地办成,还要看少卿自己的分寸。” 莲静略一颔:“下官必定小心谨慎,仍有疏漏,就要靠杨侍郎指教帮忙了。” “好说好说,吉少卿不必客气。”杨昭边说边打量他,但他只是一贯的淡然表情,既瞧不出暗藏心思惺惺作态,也瞧不出真心实意并无虚言。 迎接的队伍行至骊山东面十余里的戏水,前方驿路来报安禄山就在数里之外,遂止于戏水西岸,等待安禄山一行。半个时辰之后安禄山也到了戏水,随行不过百来人,安庆绪这次并未跟随。 莲静暗暗舒了口气。 安禄山初见莲静略显不悦,大概是还记着上回的不快。但莲静礼数周全态度恭谨,又有杨昭、杨锜、虢国秦国夫人等在场,不好作,也客套地虚应了几句。在戏水逗留片刻,略加休整,便往皇帝所在的望春宫前行。 安禄山此次进京,名目是像皇帝献战利俘虏。安禄山屡与奚、契丹作战,得俘虏甚多,数献酋长级,前后已有四次,因而这回请求进京献捷。但有传言说安禄山这些战果并非正正当当地打仗得来,而是欺骗奚和契丹的部落领,先假意示好,诱骗各部领相会,设宴款待,却在酒中动手脚,趁来宾醉倒将头领斩士兵坑杀,奚和契丹各部因此对中原大唐多有恶声怨言。 皇帝哪管这些,只看到安禄山战功卓著,更加欢喜,不但亲自驾幸东郊望春宫等候安禄山到来,还命有司在昭应、京都亲仁坊分别为他建造新第。杨氏众人至戏水迎接,冠盖蔽野,隆宠逾制。一时朝中无人能比安禄山更得帝心,恩幸冠绝朝野,百官纷纷巴结讨好,与安禄山结交,连原来屡次进言安禄山有反心的太仆少卿吉镇安也借着太仆卿安庆宗的关系和安禄山冰释前嫌。安禄山在亲仁坊的新宅第,从砌房到布置,吉镇安出了不少力气。 “果然是天家手笔,华丽非凡,可与皇宫比肩,咱们寻常人家的陋舍小院哪里能比哟!”秦国夫人隔着马车上的轻纱帘子看向已初具规模的安禄山新第,不无羡慕地赞叹。此时新宅尚未完全竣工,宅内工匠来往穿梭,忙着趁天色未黑透之前收拾停当。院门大开,院子里还堆着木材砖瓦和家什器皿,一名奉命监工的宦官扯着尖利的嗓子吆喝:“喂,你们两个!怎么把这两座金银平脱屏风也搬到院子里来了?这可是陛下御赐的宝贝!还不快搬回屋里去,要是有半点污损破坏,你们谁担得起呀!” 所谓金银平脱,就是在漆器上镶嵌金银薄片装饰,当时金银及其珍贵,以金银装饰的器物都十分贵重,少有人能用得起。秦国夫人远远瞅一眼那两架金银平脱屏风,长宽都足有两人多长,不由赞道:“哎呀,这屏风少说也有一丈五六尺见方,镶满金银,真是价值连城!陛下一下子就赐了两座,一金一银,这安禄山好大的气派,令人望尘莫及呀!” 一旁虢国夫人不悦道:“三妹,一个蛮夷胡人,不过靠陛下一时欢心得了几件赏赐,有什么好羡慕的?你要是喜欢这金银平脱的屏风,明儿个我买两架送你。” 秦国夫人微微一笑:“二姐出手果然大方,只是……我记得你家里那架银平脱屏风,也不过----”她抬手在自己头顶处比了比,“这么高罢?” 虢国夫人正要怒,被坐在两人之间的韩国夫人止住:“你们俩做什么呢?亲姐妹俩还为了一个胡人斗气呀?还不快坐下!这马车帘子薄,叫外头的人听见看见,岂不嘲笑我们杨家?” 韩国夫人身为长姐,两个妹子当然都不能不卖她面子,于是各自哼了一声,坐下不再争吵。这时只见纱帘外头出现一个骑马的人影,问道:“前头有一棵大灯树,三位夫人要出来观看么?”正是与她们一同出游的杨昭。 三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远远一棵十来丈高的大灯树,缀满各式彩灯,远看火树银花,十分绚丽。秦国夫人嫌纱帘妨碍,索性掀开帘子去看,无奈那灯树还在远处,被亭台楼阁阻挡,只能看到树梢一点。她问杨昭:“三哥,那灯树在哪里?我们走近些去看罢,此处看不全哪。” 杨昭道:“灯树搭在西市南面,我们正朝哪边去呢,但人多路挤,行走缓慢,三位夫人先观赏远景,也别有一番情趣。” 秦国夫人道:“远远地看个树梢有什么意思!”她探出头看了看前方拥挤的车马人潮,不由皱眉,“今儿个都十六了,怎么还这么多人?”就是怕人多拥挤,五家才避开元宵选正月十六夜游,没想到还是人山人海。 杨昭笑道:“人说十六的月亮比十五圆,昨日灯会隆盛,今日余热未了,仍然这般热闹,足见京师繁盛兴平。三位夫人只管在车上坐着看景,这开路的任务就交给小弟和二位兄长罢。” 前方杨铦杨锜策马并行,杨昭便在后护着马车。除了三位国夫人乘坐的车外,后头还有杨铦杨锜的家眷,再加上随行的奴仆护卫,队伍足足有近十丈长,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西市行进。虽然人多,但平常人看这阵仗知道是达官贵人,纷纷避让,倒也行得顺利。到了西市东口却突然受了阻碍,迟迟不得进。 秦国夫人等得不耐烦了,探出头去张望,只见前面一大群人围在一起,把西市门都堵住了,隔得太远看不清,只听到有争吵声传来。秦国夫人问车旁的杨昭:“三哥,前面出什么事了?怎么停滞不前?” 杨昭答道:“是两路人马同时要过西市门,谁也不让,争抢起来了。” 车内虢国夫人撇嘴道:“谁这么大胆子敢和咱们家抢道?赶到一边去就是了。” 杨昭笑道:“若是平常人家的车马,当然不敢和三位夫人争抢,但这车队是广平公主鸾驾,不好冒犯。” 虢国夫人嗤道:“广平公主?前几日还托我帮她表妹说话,这会儿倒逞起威风来了。叫前头的人让一让,把车赶过去,让我来会会这个公主。” 虢国夫人一向盛气凌人说一不二,前方随从立刻向两边退开给马车让开一条道,直行到最前头西市门前和广平公主扈从相遇。那一边广平公主也从后头上来了,和驸马等人骑着马,怒气冲冲地要来理论。 杨昭远远看见对面广平公主一行四人四马,左边领头的两骑是公主和驸马程昌裔,右边跟随着两名年轻男女。杨昭望着那衣着鲜亮的一男一女,蹙起双眉。 车里秦国夫人轻声问韩国夫人:“广平公主身后那年轻姑娘是谁?好生俊俏哩!” 韩国夫人道:“你就知道看俊俏的小姑娘!那是广平公主的舅家表妹,也是陛下赐了封号的县主呢。” 虢国夫人冷声道:“想来广平公主求我帮她说话的就是这位县主表妹了。事情还没办成就忘了根本,耀武扬威起来,她还真当这个仪宾是十拿九稳了?” “仪宾?”秦国夫人仔细看公主身后的那名年轻男子,“那不是吉少卿么?难道广平公主相中的妹夫就是他?” 虢国夫人冷笑:“可惜只是一头热,要不然也不需求我向陛下请命,就是想借陛下之手强扭这根瓜呢。” “看不出吉少卿这么有桃花运呢,到哪里都有美人倾心于他。上回还只是个侍婢,这回就来了个县主了,不知下回是不是要郡主啊公主啊的都来了?”秦国夫人玩笑道,转头去看杨昭,却现他面色阴沉,十分不悦。 秦国夫人想起上回强夺吉镇安侍婢明珠一事,又见杨昭这般神色,心里咯噔一下,戏道:“三哥,这回你是不是又想把人家的妻室夺过来?妹妹我可没有那个本事帮你求到一名县主呀!” 韩国夫人和虢国夫人也见过明珠,从秦国夫人那里听说了杨昭夺人妾侍之事,听秦国夫人这么说,韩国夫人只是一笑:“三弟,你和那吉少卿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成?非得夺人家妻室?”虢国夫人则沉着一张俏脸,一言不。 秦国夫人见虢国夫人模样,添油加醋道:“三哥,上回只是个侍婢,县主怎么着也能当吉少卿的正妻。三哥若是中意她,小妹去向陛下说说,反正三哥现在也正室虚悬,陛下必定答允,如何呀?” 虢国夫人丽颜冰冷:“吉少卿本就不愿结这门亲事,三弟夺过来不正好称了他的心意?” 韩国夫人见两个妹子又较上了劲,忙打圆场:“你们俩胡说什么呢!说得好像三弟真要故意和吉少卿过不去、强抢他的妻妾似的!三弟,你别理她们俩的胡言乱语。” 杨昭却不说话,神色镇定下来,策马往前走了几步。那边公主亲自出马,杨氏仆从仍不肯让道,公主大怒,挥鞭打马就要硬闯,鞭子扫到好几名杨氏家奴。虢国夫人见状也怒由心生,指使车夫道:“跟我用强?我们也冲过去,她一匹马厉害,还是我四匹马厉害!”她们乘坐的马车套了四匹高头骏马,冲撞起来力道定比公主单人单马强上许多。 那车夫也是个有恃无恐的主儿,听虢国夫人这么吩咐,当即响起马鞭赶着四马大车往前冲,前方人员纷纷避让。公主金枝玉叶,哪容得人对自己这般无礼,不顾身旁驸马县主劝阻,策马往西市门内直奔,驸马等只得紧随其后护着公主。眼看马车和那边的四人四骑就一同到了西市门前,堵着门进不去了。公主挥鞭直打,好几下打在拉车骏马的头上,打得马惊叫连连向后退却。车夫毕竟是下人,不敢以牙还牙鞭打公主坐骑,回头想请示主人,正看到杨昭骑马与自己并行,便问:“三老爷,这可如何是好?” 杨昭抬手,冲公主身后的县主指了指。 车夫会意,扬起鞭子朝县主的马招呼过去。那马挨了一鞭,脑袋一晃,马上县主身子不稳向右侧倒去,她身旁的莲静急忙伸手搀扶,县主正倒在他怀中。 杨昭怒骂道:“蠢货!往那边打!”又指了指左侧的公主。 车夫得了主人命令,肆无忌惮,鞭子向左横扫过去,把县主的马打得撞上左侧驸马。驸马侧身保护公主,又被县主的马一撞,两人双双跌下马去。马受了惊又叫又跳,几乎踢到公主驸马。两人在马蹄下连连闪躲,好不狼狈,驸马还挨了几下鞭子,直到周围随从赶过来制住惊马才得以脱险,被仆从扶到一旁。公主一让,杨家的车马便占得西市门,扬长而去。 莲静一开始便看到了杨昭指使车夫鞭打县主坐骑,杨昭从他面前经过时眼光似乎并不是看他,而是含着恶意盯着他身边的县主。莲静心里忐忑,下意识地护住县主,低头不看面前趾高气扬的杨氏诸人。直到队伍全过去了才抬起头来,老远还看见杨昭似乎回头朝县主这边观望。 公主驸马从马蹄下逃生,早已狼狈不堪,衣衫不整,面染脏污,驸马还被鞭打。公主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当下掉头直奔兴庆宫皇帝居处,向皇帝哭诉杨家仗势欺人以下犯上。 公主毕竟是皇帝的亲生女儿,皇帝立即传唤杨氏众人入宫觐见。杨氏五家及杨昭一干人等都同在西市夜游,听到传唤,一同来到兴庆宫见驾,一人不缺。 皇帝一见三位夫人,立即展开笑容,令内侍为其赐座,公主驸马等人却一直立在阙下。公主见这阵仗不由心虚,还未开始问话,皇帝对两方的态度便有了差别。 与三夫人寒暄一阵,皇帝才开始问话:“二姨,方才广平公主夜游过西市门,与你们的车马冲撞,是否有此事?” 虢国夫人惊道:“原来刚才在西市门口与我们撞到一起的是广平公主鸾驾,我还以为是哪家小门小户,争了一阵便给我们让开道了。哎呀公主,你这是……难道是我家手下家奴不知轻重,混乱中冒犯了公主?真是罪该万死,虢国给公主赔罪!”说着就要起身拜公主。 皇帝制止道:“既是家奴冒犯,二姨何罪?不必行此大礼。” 虢国夫人转向皇帝拜了一拜:“家奴失礼也是臣妾等管教无方,罪在臣妾。” 皇帝道:“家奴也有桀骜不服管教之人,犯错怎能都算在主人头上?如此说来,天下百姓皆朕子民,百姓犯罪,岂不都要算朕一份?” 虢国夫人拜道:“臣妾失言,陛下勿怪。” 皇帝微微一笑,不计其过,令虢国夫人回座。公主见皇帝如此袒护虢国夫人,想起先前听到关于他二人的一些风言风语,心想流言多半不是空**来风,自己这回是白吃一个哑巴亏,别指望出这口气了。 皇帝虽然帮虢国夫人撇清了关系,但也不能不给公主一个说法,便说道:“公主千金之体,小小家奴竟也敢冒犯,这样的不驯之人留在二姨身边也只会给二姨添乱,二姨就将他交由公主处置罢。” 虢国夫人道:“当然当然,胆敢冒犯公主,该治他一个死罪!就算公主不处罚,臣妾也要杖毙那大胆恶奴给公主出出气!臣妾回头就把那恶奴绑缚公主府上,要杀要剐,听凭公主处置!” 公主心有不服,但知道父亲偏袒,也不好多说。倒是那县主新来京城,见识不多,不知虢国夫人权势隆宠,气愤道:“陛下!公主受惊堕马,驸马挨鞭,就拿一个小小的家奴问罪,臣妾不服!” 皇帝道:“家奴冒犯公主,他也只有一条命,难道还要为此株连其他人不成?” 县主愤愤地一指杨昭:“家奴斗胆,也是有主人撑腰!妾随公主出游,伴随公主身侧,亲眼看到这恶人指使家奴鞭打臣妾坐骑,意图袭击公主。一击不成,又来一击,臣妾坐骑受惊撞到驸马,驸马牵连公主坠下马去,险些被马蹄所伤!” 皇帝道:“县主莫妄自猜测,这位是当朝兵部侍郎,不是什么恶人。依卿所言,原来是驸马未保护公主周全,反而将公主拉下马,并非杨氏奴鞭及公主。” 县主见皇帝对她的话避重就轻,非但不责怪杨昭,还挑她的话头怪罪驸马,气愤不过,上前一步道:“陛下!妾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是诬蔑这个兵部侍郎!他、他指使家奴行凶,这、这……”她忽地指向莲静,“吉少卿一直在妾近旁,也是亲眼目睹的,可以作证!” 莲静本是默默地低着头不说话,被她一指,人人都向他看来。他一抬头,正看到杨昭眯着眼看自己,冷冷的眼神,夹杂着恼怒、威胁、等待和观望。他心里一沉,又低下头去。 皇帝问:“杨卿怎会指使家奴鞭及公主。吉少卿,你当时在场,就把所闻所见说出来,好为杨卿洗清冤屈。” 莲静讷讷不言,县主拉着他催促道:“少卿,你快说呀!这侍郎目无尊上,冒犯公主,一定要治他的罪!” 莲静沉默良久,终于低着头回答道:“县主,你一定是看错了,杨侍郎堂堂四品命官,与公主又无冤无仇,怎么会意图对公主不利?侍郎定是指挥家奴赶马,家奴失手才伤及县主坐骑。至于波及公主驸马,更是意料之外。” 此言一出,不但为杨昭说了话,连那家奴的罪责也减轻了一等。县主又惊又怒,指着他道:“少卿!你、你……”话没说完,便委屈地落下泪来,感慨自己识人不清,竟将一腔真情托付此等趋炎附势、见风转舵的势利小人。 皇帝道:“杨氏家奴纵然是失手伤了公主,也是罪无可恕。驸马守护不利,致使公主堕马受伤,也有责任。驸马都尉,以后你可要好生照顾公主,莫再失职。” 驸马程昌裔战战兢兢地叩领旨。事后,虢国夫人把那车夫绑缚公主府,公主一口恶气全出在这家奴身上,将他活活杖毙平愤。第二日,皇帝竟下旨罢免了程昌裔的官职,让他闭门在家“好好照看公主”。对杨氏一门的宠幸偏爱竟到如此地步。而太仆少卿吉镇安与公主表妹的婚事,当然也就此作罢了。 一五·莲击 皇帝为安禄山在亲仁坊建造新第,穷极壮丽,不限花费。新宅落成后又斥资购置诸多豪华器具,充塞屋舍。其中有帖白檀香木床两张,长一丈,宽六尺,是皇帝为身材高大肥胖的安禄山特制的;金银平脱屏风各一架,长宽一丈六尺,就是那日秦国夫人所见之物。连厨房、马厩中用的物品也都饰以金银,金饭罂两个,银淘盆两个,能装五斗粮之多,还有织银丝筐和笊篱各一个。其余贵重器物数不胜数,就是宫禁中皇帝御用之物大概都比不上。饶是如此皇帝还怕自己出手不够大方,常告诫监工的宦官说:“胡人眼大,可别让他笑我小气。” 安禄山搬入新宅,设置酒宴宴请群臣,宰相也赴宴庆贺。大宴之后又有诸多游乐,接连几日,安禄山与亲近的臣僚日日游宴,夜夜笙歌,好不快活。其中又以杨氏五家来往最为密切,虢国夫人等自己也是玩乐的行家,或赴安禄山宅做客,或引安禄山四处观景,与安禄山打得火热。而杨氏这几人中,杨铦杨锜已年过五十,经不起这样日夜狂欢;三位夫人又是女流,喜欢的东西和安禄山不尽一致;只有杨昭与安禄山臭味相投,玩得十分起劲。几日下来,其他几人都渐感不支无趣,退回休养,只有杨昭还和安禄山昼夜酒宴不歇。没有老者女子在侧,他二人便大胆起来,什么花样都想出来了。 莲静瞪大眼看着一列款款步入厅中的华服美女,心中大叫不妙。那些女子个个浓妆艳抹,衣着暴露,袒胸露乳,媚态横生,一看就知道不是良家妇女。 外头天色渐暗,这列美女进来时手里各执两盏七彩琉璃宫灯,在大厅中央翩翩起舞。琉璃宫灯流光溢彩,五颜六色,幻彩交叠,十分绚丽。一曲舞毕,天也暗透了,领头的舞娘吩咐将门窗关起,宫灯高挂,梁柱上垂下纱帐,屋内彩光缭绕,朦朦胧胧,很是旖旎绮丽。宴中众人皆是男子,除了杨昭和少数几名朝官,大都是安禄山手下将领,矫健壮硕的胡人,又喝了不少酒,在此氛围之下纷纷露出异样神色来。 莲静见此阵仗,叫苦不迭,直后悔自己不该挑今日赴宴。一听说安禄山今日不在府中设宴而外出款待宾客,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又不好中途就走,便被这一大群人同着上了花楼。之前还安慰自己说,这么多人,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一定会寻花问柳,等见了这些美人后悔也来不及了。他寻思着进来的这一列美人也不过十来个,不够在场人手一名,自己又不如那些胡人雄壮,应该不至于轮到他,便埋只顾吃菜。 美人们却不急着对众人投怀送抱,各自在宫灯下站着。莲静正松了一口气,忽然身后一阵响动,那些梁上垂下的重重轻纱中竟又走出数名美人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偷偷进来了躲在纱帐中的。席间每位身后都有纱帘,各走出两三名美人,总共有三四十人,纷纷往自己身前的官员身边偎过去。莲静一口酒菜还未咽下去,突然被两名美人一左一右地抱住,让他登时呛得咳嗽连连。 “公子,着什么急呢?来,奴家帮你揉揉。”左侧的美人娇声道,伸手便要往他胸口揉去。莲静大骇,惊跳起来避开那美人的触摸,又撞到右侧的美人,把桌子也撞翻了,呼啦啦地倒了一片。 其他人见他这副狼狈模样,明显是个没见过世面的雏儿,都哈哈大笑。坐在莲静右侧邻座的杨昭笑道:“吉少卿这些日子以来为了东平郡王的新宅劳神劳力,前几日还忙得连筵席都无暇参加,心力疲惫。两位美人可要温柔些待他。” 那两名美人柔声道:“遵命。”遂收拾好面前残局,重新摆上案几蔬果。莲静镇定心神,重又坐回去,那两名美人倒也温顺,只依在他身侧,不再动手动脚,还帮他剥了水果递到面前。莲静心知自己方才失态,隐约感觉有人在注意着自己,便微微搂住那两名美人,学着其他人的模样跟她们**逗笑。 “公子是第一次来喝花酒么?”左边的美人剥了一片桔子送入他口中,轻声笑问,惹得右边的美人也忍俊不禁,噗哧一笑。 莲静赧然不答,那美人又问:“难道被奴家猜中了?公子人品风流,又年少有为,居然连花楼也没来过?” 莲静尴尬无比,右侧的美人挥手拍了一下她,娇斥道:“这年月如此洁身自好的少年郎去哪里找?你还笑话人家!”神色间颇有些倾慕,柔声对莲静道:“公子莫惊慌,各人自有各人的品格坚持,公子洁身自爱,此次必是身不由己,我姐妹俩绝不会为难公子。” 莲静心下感激,对那美人道:“姑娘深明大义,下官感怀在心。” 左侧的美人道:“那是她说的,我可没答应!难得有如此俊俏的公子,还守身如玉,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运道!我可不会说放过就放过的,哦,公子?”说着玉臂就向他伸过来,吓得莲静连连闪躲,那美人则笑得花枝乱颤。莲静这才明白她是故意逗弄自己,双颊飞红,两名美人看他羞涩的可爱模样,更加忍俊不禁。一时三人倒也处得融洽。 安禄山身为主人,虽然也是左拥右抱,却不像其他人那般把持不住。他环视厅中,见人人迷醉,只有杨昭心不在焉,被三名美人环绕眼睛却还看着别处,脸上表情阴晴不定。道:“舅舅,是这些美人不合您心意么?怎么软玉温香在怀,却还无动于衷呢?” 杨昭收回视线,笑答:“不怕郡王爷笑话,见多了……自然就迟钝一些。” 安禄山脸色一沉,对旁边伺候着的鸨母斥道:“我听闻你这群芳阁艳名远播,京师屈一指,才花大价钱把全场包下来招待各位贵宾。没想到却是这般不济,无法让客人满意,还敢夸口是京城第一?” 鸨母急忙赔笑:“王爷息怒,这不是才开场么,好戏还在后头呢!”说着招呼过几个人来,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几人领命下去安排。 莲静与两位美人说说笑笑,那二人身在青楼却有着侠义心肠,见识不凡,三人相谈甚欢。可是说着说着,两名美人动作却渐渐迟缓慵懒,身子也坐不稳了,软绵绵地贴在他身上,媚眼如丝,脸泛潮红。 莲静一手扶住一个,问道:“两位姑娘是劳累了么?” 左侧美人抱住他胳膊,声音柔媚惑人:“公子……奴家知道公子品格高洁不染污秽,但奴家自沦落风尘,从未见过公子这般俊美出尘的人儿,着实仰慕得紧。公子也说与我二人一见如故,就怜惜怜惜我们这些浮世飘萍,赐予片刻温存罢……”说着一手抚上他面颊。 莲静道:“姑娘,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一边往右闪躲,却碰上右边美人的胳膊,柔软如水蛇一般缠上他的颈项。莲静急忙掰开她双手,连声道:“两位不要这样……”却抵不过两人左右夹击,这边脱了身,那边又被缠住。 莲静心下疑惑这两人怎么突然变了模样,眼光扫向周围,大吃一惊,现四周早已一片狼藉,**浪语充斥耳际。有些人已经离开大厅,另觅佳处寻欢作乐;有些猴急的忍耐不住,当场就欲动手,一边纠缠着一边被龟公扶走,衣衫不整仪态尽失。他凝神一闻,嗅到空气中漂浮的异样香味。 这么一分神的当儿,身旁的两名美人把他的腰带解开了,手向他衣内伸去。莲静大惊失色,也顾不得怜香惜玉了,手忙脚乱地把那两人打开。二位美人还不罢休,又向他纠缠过来,逼得他连忙后退,脚下一绊向后跌倒,正砸在一人身上。 “又来一个美人儿对我投怀送抱么?”身后那人低低笑着,喑哑的声音里带着浓烈的欲念。 这个声音是……莲静一愣,未及起身,就被他搂在怀中。身子一翻,那人抓住他肩膀往面前桌几上一摁,高大的身躯向他身上压过来,张口咬住了他的脖子! “杨昭!”莲静痛得大叫,“你干什么!快放开我!”手足乱舞,试图推开身上的沉重身躯,心中霎时被恐慌占据。这样无助地被人压在身下,是他从未体验过的脆弱,而且那人是…… 鸨母没想到会出这样的意外,吓得脸都白了,带着几个龟奴冲上来把杨昭拉开。杨昭被媚香迷得失了神智,硬扯着莲静的衣裳不肯松手。鸨母拿出醒脑的解药给他闻了,才渐渐清醒过来。 安禄山急忙离座过来收拾。杨昭半昏半醒,眼神迷离地盯着莲静;莲静又羞又怒,胡乱整了整衣衫,对安禄山道:“王爷,恕下官不能奉陪,日后再向王爷请罪!”说罢恨恨地拂袖而去。 杨昭死死盯着他的背影,眼中仍带狂热的余迹。鸨母讨好地凑过来赔礼,被他恶狠狠地推到一边:“滚开!谁要你过来拉的!” 鸨母讨个没趣。安禄山却听出了杨昭话外之音,凑近了试探道:“吉少卿容貌秀美赛过女子,也难怪舅舅把他误当作美人儿一亲芳泽。” 杨昭微露懊恼之色。安禄山又道:“怪不得舅舅对那些庸脂俗粉不屑一顾,吉少卿若是生作女子,她们哪一个能比得上?” 杨昭抬头看他,却不反驳。安禄山笑道:“舅舅难道还对甥儿见外么?”见杨昭仍不答话,指了指外头,“吉少卿刚离开,想必还没走出多远呢。现在派人去追他还来得及。” 杨昭这才展颜一笑:“王爷若能让我得偿宿愿,必定感激不尽。” 安禄山叫过下属来,又对鸨母低声吩咐了几句话。两人得令而去,不过半刻钟便办妥了回来,向安禄山汇报。杨昭倚着柱子坐着,半眯着眼,懒洋洋的没什么精神,却又时不时地挪动身子,显得焦躁不安,是刚才中的媚香劲头还没有过去。安禄山笑着对杨昭道:“舅舅一定是累了,到厢房去歇息罢。东厢房第三间,甥儿让下人备好了软褥温床,请舅舅移步东厢房。” 杨昭霍地站起,身子晃了一晃才站稳。“东厢房第三间么?我记住了。”他忽然有了精神,大步朝外走去,急匆匆地甚至忘了向安禄山告别。 出了门,迎着寒冷的夜风,他深吸一口气,摇一摇头让自己清醒一些。“东厢房第三间……”他喃喃自语着,穿过挂满红纱灯笼的走廊来到东厢房。 路上碰到一人,是群芳阁里打杂的小厮,杨昭走得摇摇晃晃,差一点和他撞上。那小厮扶住他,问道:“官爷,您这是要往哪里去?小的送您过去。” 杨昭模模糊糊地道:“王爷……王爷……” “您找东平郡王么?他在西厢房头间,往那边去就是。”小厮扶着他欲往西厢房走。 杨昭却又道:“东厢房第三间……第三间……” “东厢房?这里就是啊,回头转个弯就是第三间了。您到底是要去东厢房还是要去找东平郡王?” 杨昭推他一把:“东厢房第三间,王爷给我准备了好东西呢……我这就过去……”说着踉踉跄跄几个大步,直往西边而去。 “官爷你走错方向了,东厢房在这边呢!”小厮追上他拉住,把他扶到东厢房第三间前,“就是这间,官爷请进。” 杨昭止住他道:“你不许进去,去,给我拿点热水来。”末了又神神秘秘地对小厮一笑,“一会儿我要是关了门了,就放在门口,离开,可别趁机偷看!” 我在这里这么多年,看得眼睛都生疔了,谁稀罕!小厮心想,应声退下。 杨昭推门进去,迎面而来是扑鼻的浓郁香气。他掩住口鼻,关了门来到床前,见红纱帐内被子高高地隆起,似乎有人躺在里面,掀开来却是两只枕头。他四处看了看,未现有什么异样,蹲下身在桌底床底下搜寻了一番,从床下拉出一团衣物来,正是莲静的官服。他把衣服凑到鼻前一闻,那浓烈到几乎刺鼻的香气让他急忙转过脸去,把衣服重又塞回床下。 “下了这么重的药还能动得了,莲静啊莲静,你究竟是定力常,还是根本就不是寻常人?”他想起刚才厅中媚香弥漫时莲静镇定自若的模样,摇头自嘲地苦笑。转身察看了一下这间屋的门窗,把门从里面闩住,从窗子里跳出去,将那窗子虚掩着,借着夜色悄悄往西边而去。 藏身围墙旁的树丛中,远远地看见西厢房一排房屋中灯光或明或灭,隐约有暧昧的声响传出,这么远仍能听到。“这么慢,还没下手?”他心中暗道,盯紧了那排厢房,念头还没转完,就听到那边人声忽起,一片嘈杂,周围几间屋的人全都跑了出来,护卫士兵也呼啦啦地赶过来了,就听到乱糟糟的“抓刺客”“保护王爷”的呼喊声。身后不远处的围墙外也很快有士兵聚集起来,未燃火把,动作有序。 安禄山果然谨慎,随身也带这么多卫兵。他从树丛中站起,跑前去一段,眼见一条纤细的黑影从西厢房那边飞奔过来欲翻墙逃走。他中途将那黑影截住,昏暗中看不清彼此,黑影扬手一剑便向他刺来。 “住手,是我!”杨昭闪身避开,低声道。那黑影停了手,却不说话。杨昭又道:“墙外有士兵守卫,从这里出去只会自投罗网,回东边去!” 黑影握着剑,既不说话也不移动。 他不由气恼:“你还怕我认出你?我要是不知道你是谁,还会在这里候着你么?还不快跟我走!” 黑影这才开口问道:“墙外有多少人?”正是莲静的声音。 “拿下你绰绰有余了。”杨昭不由分说,拉着他便从北边绕道沿来路往东厢房那边回撤。追兵眼看刺客往西墙逃窜,未料到会回头东走,一时还没有人到东厢房这边来。莲静似乎受了伤,行动不太利落,杨昭半扶半抱着他潜回东厢房,从窗子里跃进房内,又把窗也闩好。 进了屋里,借着烛光才现莲静左肩挨了一刀,穿着黑衣看不清流了多少血,但从黑衣开的那条一尺多长的口子可以想象出伤口有多深。杨昭皱眉道:“这么重的刀伤,必须先止血。”上前欲察看伤口,却被莲静避开:“不碍事,我自己来。” 杨昭手举在半空,伸也不是收也不是。莲静撕下衣角草草包扎了一下,提起剑道:“这里非久留之处,西边找不到刺客,迟早会搜到这头来的。还是趁现在人都在西面赶紧出了这个院子。” “出这个院子?难道你刚才出去的时候没看到四周全有士兵把守么?安禄山把这家花楼整个包下来了,四面全有守卫。” 莲静一愣:“我……还没出去就被掳回来了。” “是你根本就没想要离开罢!”杨昭气他不过,“连退路都不想好就贸贸然地来行刺?” 莲静咬牙:“我本没打算要逃脱的。” “你本来打算一击成功,死生都置之度外,可是没想到安禄山的武艺比安庆绪还要高出许多,随身还带着兵器,你非但没能成功,反被他所伤,是不是?” 莲静被他说得无言以对。杨昭叹道:“你只道这回安庆绪未随他来京,必能成功,也不想想安禄山是什么出身,怎会连这点自保之力都没有?他权势日盛,疑心也重,听说平时睡觉也在枕头下藏着刀,离了他的地盘当然更加小心谨慎。” 莲静道:“是我太过轻敌大意,这会儿说什么也没用了,当务之急是赶紧想个法子脱身。” 正说着就听见外面有了响动,刀兵碰撞,火光摇晃,向这边移过来。必是西边没有抓到刺客,往东面搜过来了! 一六·莲露 莲静持剑起身,被杨昭按住:“你现在有伤在身,突不出去的。” 莲静道:“难道在这里坐以待毙么?” 杨昭道:“这里是我的厢房,你就留在其中,我自会保你无恙。” 莲静本以为他有妙法,听他这么说,仍要起身:“你与此事无干,我不能无端牵累你。” “什么牵累,谁说我会被你牵累?”杨昭按住她不让她动,“你记住,我们俩原本就在这房中,从未离开过,也不知道西边生了什么事。你依我说的去办,自然可以化险为夷,好过硬拼硬闯白白送命。” 莲静问道:“你有什么办法么?” 杨昭拿过他手中之剑塞进床下角落里藏好,把他藏在床下官服拉出来,一边撕一边吩咐他:“把你那身夜行衣脱下藏起来。” 莲静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黑衣,依言脱下,团起来也扔到床下角落里。他仅着一件白色中衣,左肩处还开了口子,淡红的血水洇湿染红了白衣。 杨昭把他的官服撕得七七八八,零零碎碎地抛在床前地下,又把自己的外衣也脱下来扔在床前。莲静跟在他身后问:“到底是什么办法?我要怎麽做?” 杨昭道:“原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一指挂着红纱帐的大床,“到床上去,把衣服脱了。” 莲静一惊,下意识地护住胸前:“什么叫原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想怎么样?” 杨昭挑眉看他:“你被下了药,送到我房里,你说我们俩这会儿原本应该在做什么?” 莲静惊呼:“不行!”想起方才在大厅里被他“非礼”的经历,仍觉心有余悸。虽然现在想想,那时他定已有所察觉,故意在安禄山面前演了那出戏,现在一应一合瞒天过海。但是……就算是演戏假装,也不能用这种方法! “你小声点!”杨昭伸手来拉他,“只是装装样子,不会真的那样的……噢!”他手腕上被劈了一掌,吃痛地缩回,怒瞪莲静。“我是在想办法救你的命,不是跟玩闹!” 莲静见他气势汹汹地向自己逼近,后退几步,竟转身想要逃跑。杨昭伸手一抓,正抓住他受伤的肩膀,莲静痛得身子一软,就被他抓了回去,硬拽着往床上拖。莲静拼命挣扎,一边大叫:“不行!放开我!” “不许叫!有人来了!”杨昭一手紧紧攥住他的胳膊,一手捂着他的嘴,把他倒着拖到床前,任凭他手舞脚蹬就是不放。莲静手碰到床沿,死死扒住不肯上床。可他身子单薄轻飘,杨昭双手一提就把他举了起来,面朝下往床上一扔,摁住他肩背,腿往他后腰上一压,更是动弹不得,只余手脚凌空乱挥。 “我这张脸是别想要了!”杨昭也累得气喘吁吁,气急败坏地骂道。莲静身子左摇右晃,单腿压着立不稳,他索性也爬上床去,两腿一跨坐在他身上,把他压得严严实实。这才一手按住他肩膀,一手抓了他后领,欲将他上衣扒下来。 杨昭怔了怔,忽然察觉他们正以多么亲密的姿态紧贴着。此刻被他坐在身下的是仅隔一层薄布的纤细腰身,再往后,那微微凸起的柔软……他有片刻的心神恍惚。 屋外走廊上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莲静是真的慌了,完全失了平时的镇定,话也说不利落:“杨昭,杨昭,这不行,求求你放开我,不要这样,你住手……” 嘶啦一声,单薄的中衣从中间一分为二,露出其下的雪白肌肤和---- 两人同时僵住。 那圈缠住他身子的白布,缠得那么紧,边缘都陷进肌肤中。虽然莲静此刻面朝下趴着,但任谁也能看出那圈布是干什么用的。 莲静闭上眼,四肢无力地垂下。六年了,他----不,应该说是“她”----苦苦保守了六年的秘密,竟然就这样,被一个她最不愿意让他知道的人,揭穿了。 身后的人忽然轻笑了一声。接着,一根手指伸进了她背心的凹陷与布的缝隙中,轻轻向上一挑,带起的疼痛让她身子一颤。然后,两只手同时伸了进去,用力一扯,短暂的紧绷之后是无比的轻松畅快。久被束缚的胸腔乍一解缚,仿佛周围的空气都争相往胸中涌入。她深吸一口气。 外头有人敲门:“杨侍郎!杨侍郎在里面么?是否安然无恙?” 杨昭俯下身,在她耳边低声道:“记住你现在还是个男人,千万别转过身去。一会儿我……我开始了之后,你配合着我些。” 莲静未及答应,他的身子便覆了下来。她闭紧了双眼,双手紧紧抓住床单,试图忽略背上那滚烫湿热的触感。然而这触觉向来迟钝的身子,此时却分外地敏锐,每一下触碰、每一丝轻拂都带来她身体最深处的战栗,越想忽视,就越清晰。 这具用助情花撑起来的身子,终究还是有这样的缺陷啊…… 也许只是片刻,对她而言却仿佛永恒一般的难忍煎熬。她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却可以清楚地听到他刻意隐忍的喘息。覆在她背上的身躯传来惊人的热度,她想起席上他的失状,那迷蒙的眼中深浓的欲念,让她退缩害怕,她害怕如果就这样下去他是不是会真的假戏真做,更害怕他一手引导的这场戏中有几分真、几分假。她甚至希望门外的人能快些闯进来,好尽早结束这蚀心蚀骨的折磨。 砰的一声,门外持刀拿剑的卫兵撞开门闯了进来。杨昭忽然咬住她背上一片肌肤,莲静吃痛,咬住下唇,仍忍不住逸出一声呻吟。闯进来的人见一地撕碎的衣裳扔得到处都是,又隔着纱帐看到床上纠缠的身影,这声呻吟听在他们耳中自然万分暧昧,不用想也知道床上那两人在做什么。闯又闯进来了,一时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 杨昭披衣起身,拉过锦被盖住莲静身子,掀开纱帐走出来,脸色阴沉得像要把这群不之客吞下去。 这个时候被人打扰,任谁也不会有好心情。带兵搜查的护卫长官自知理亏,心虚地低头对杨昭道:“杨侍郎,卑职并非有意冒犯,只是方才突现刺客谋刺王爷,潜伏未获,恐伤及无辜。卑职敲门不见侍郎回应,怕侍郎遭遇危险才斗胆闯进来,扰了侍郎兴致,还望恕罪!” 杨昭怒道:“我这里没有什么刺客,只有一群惹人厌的不之客!” 护卫道:“侍郎息怒,卑职也是例行公事。事关王爷安危,卑职不敢疏忽!” 杨昭道:“那你现在看清楚了?看清楚了就快滚。” 这房间里家具简单,只有一张床和一副桌椅,一目了然。护卫迟疑了一下,问:“那床上躺着的人是……” 杨昭大怒:“多管闲事!问你家郡王去!” 护卫还要再问,身旁一人却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对他连使眼色护卫不明就里,仍道:“刺客身形纤细,恐怕是名女子,为了妥当起见,对女子要严加盘查。卑职如此也是为了侍郎安危着想,若刺客乔装混在这青楼中,甚至与侍郎同床共枕,侍郎岂不危险?” 杨昭脸色铁青:“你是怀疑我窝藏刺客么?” 护卫忙道:“卑职不敢,卑职只是提醒侍郎,那刺客吃了王爷一刀,左肩受伤,若侍郎碰到这样的女子一定要避开,以策安全。”一边说一边眼睛朝帐内瞄去,正巧床上之人翻了个身,锦被滑落,露出左边香肩。隔着红纱仍能看出那半边肩膀光滑细腻,哪有半点伤痕的影子? 护卫连忙后退,抱拳道:“不打扰侍郎了,卑职这就往别处去巡查,侍郎请多小心。” 杨昭冷哼一声,众人退出后重重地把门撞上。走出几步,先前拉护卫袖子的人才低声对他道:“你这下可和杨侍郎的梁子结深了,我一直提醒你,你还追着他问。他那床上的,不是女人!” 护卫大吃一惊:“不是女人?!那难道是……”禁不住额上冷汗直下,心中懊悔不已。 杨昭听外面人声远了,回到床边。莲静已经起身,无衣可穿,只得用锦被裹住身子,左手扯着被子,那左边半个肩膀还未盖牢,春光乍泄。杨昭方才也看到她当众露出左肩,这会儿真切地看见这边肩上果然光滑无瑕,不由疑惑,问道:“你的伤……”一边伸手往她肩上探去,想试一试是否果真如所见的一般完好无损。 莲静往后一退避开,杨昭伸出的手只碰到她裹身的锦被。那薄被本就是松松垮垮地搭在她肩上,被他力道一带更滑落下来,不但左肩挡不住,半边身子都露了出来。莲静双颊通红,咬住嘴唇,左手死死按住盖在右肩上的被子护在胸前,神色间除了窘迫还有些许忍耐克制。 杨昭不由笑道:“你莫怕,他们已经走了,暂时不会回来。”他拾起垂在她身侧的薄被替她盖好,一边笑说:“早知道你有瞬时伤合的异能,我就不需费那么多心思,还……”他清清嗓子,止住不说了,搁在莲静肩上的手紧了紧薄被,莲静却脸色白,痛得闷哼一声,身子向下垮去。 杨昭连忙抱住她虚软的身子,掀开被子来,只见右边肩上一道尺余长的刀伤,从肩膀上延至胸前,深可见骨,皮肉翻卷,伤口处肌理都看得清清楚楚,分外可怖。他心下疑惑,明明听那护卫说刺客伤在左肩,回想起带莲静回来的途中,她的确是左肩受伤,握着兵器的右手还曾对他挥剑相向,怎么这会儿就变到右边去了? 莲静此时还挣扎着不让他碰,揪着那被子不肯放,努力掩住胸前春光,一边扭动身子欲挣脱他的怀抱。杨昭被她闹得心头火起,一把扯开那罗嗦麻烦的被子扔到床里边,吼道:“别动了,是你的伤重要还是不被我看见重要?反正刚才我们都……”后半句话生生地吞回肚里。 莲静此时身无寸缕,虽然怒火填膺,也不敢正视杨昭,把脸侧向一边,咬牙道:“你……你出去!我既然能把伤口从左边移到右边,就有办法把它弄掉!” 杨昭气得七窍生烟,心想两人如此生死与共了一回,才脱险却又被她当作陌生人一般生疏地避开,这女人还真会过河拆桥!瞪着她怒骂道:“这种紧要关头你还拘泥成见,脑子里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呢?就你那干巴巴没几两肉的身子,别说是这会儿性命交关的紧急时刻,就算是平日有兴致的时候送到我面前,我也不会多瞄一眼……” 莲静脸色红一阵青一阵,羞怒交加,反驳不得,只闭紧了双眼,眼不见为净。杨昭骂着骂着,自己脸上也烧了起来。眼前这纤弱女体无所覆蔽,一览无余,也许是因为天生细瘦,也许是被束缚得太久,她比起时下的大多数女子是没有那么丰腴艳丽,但仍然……娇媚得很……咳! 他转开视线,背过身去坐于床沿,定定心神:“你真有把握在他们搜完所有的房间之前把伤口除去么?上回你手臂上那道一夜即愈合的刀伤,花了多久?” 身后莲静却冷冷回答:“我自有分寸。杨侍郎,恕我疗伤时不欢迎他人观看。” 杨昭强压下心头被她挑起的火气,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说:“这边就这几间房子,撑不了多久,抓不到刺客,他们定会卷土重来。我出去应付,你只管在屋里呆着,若他们回头来这里,我会替你抵挡。万一出了意外有人闯进门来,你就用刚才那招,注意小心应对,右肩上的伤口能瞒着就尽量瞒。” 莲静也稍稍冷静,勉强道:“我知道。” 杨昭整好衣冠走到门口,莲静忽然开口叫住他:“杨……侍郎,你有短刀匕之类的利器么?” 杨昭问:“你要匕做什么?防身?” 莲静却不回答,只道:“请借一用。” 杨昭摸了摸外衣的袖中暗袋,掏出匕来给她,又追问了一句,莲静仍不回答。他虽然疑惑,也未多问。出了门,看见远处有大队人马举着火把灯笼往这边过来,领头的正是安禄山,急忙迎过去。 莲静左手握着匕,侧着脸只能勉强看到右肩上的伤口,皮肉都翻在外头。她咬紧牙关,挥刀割了下去。 片刻收拾停当,却听见门外脚步声至,夹杂模糊不清的说话声,恰恰在门口停下。咣当一声,好像踢翻了什么东西,接着听安禄山问道:“这是什么?怎么会有个水壶在这里?” 一个怯懦颤抖的声音回答:“回禀王爷,这是杨侍郎吩咐小人送来的,小人动作慢了些,拿来时侍郎已经……已经歇下了,小人便放在了门口。” 另一人气势汹汹地问:“你怎知他歇下了?他叫你放门口了么?”莲静听出那是安禄山之子、太仆卿安庆宗的嗓音。 那怯懦的下人回道:“是杨侍郎吩咐小人放在门口莫要打搅的。小人见房门都闩上了,不敢打扰,就把水壶放在门口,先行退下了。” 安禄山道:“那杨侍郎应该是一直在房中未曾离开了。” 安庆宗急道:“父亲!我的确在西厢房那边看见杨侍郎了,肯定是他,不会有错!” 杨昭道:“安卿难道是怀疑下官行刺王爷么?” 安禄山斥责儿子道:“休要胡说,舅舅怎么会对我不利?就算舅舅去了西厢房,也和刺客搭不上干系。舅舅身形高大英武,与那形貌猥琐的小贼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父子两个一唱一和,想必是故意冲着她来了。莲静把杨昭的匕藏起,静候其变。 果然,安庆宗接口道:“孩儿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杨侍郎怎么会是刺客。刺客藏匿院中,熟门熟路,可见是内贼,但凡刚才在这院中之人都有嫌疑。侍郎虽然身正不怕影斜,但人心难测,也未必能料到身边是否有人欲对父亲不利。侍郎一离房间,难保不会有人趁机潜入西厢房行刺父亲!” 杨昭提高声音道:“说来说去,安卿就是怀疑我房内藏了刺客!” 安庆宗咄咄逼人:“侍郎无心,不见得别人就无意!” “方才护卫已来搜查过,屋内并无与刺客特征相符之人!” “隔着纱帘,烛光昏暗,一时看岔也有可能!” 杨昭语中已带上怒意:“安卿的意思是要再搜一次,亲眼见证才肯相信么?” 安庆宗毫不示弱:“为了父亲及各位同僚的安危,下官不得不小心谨慎,得罪之处,来日再向各位赔礼!” 杨昭道:“你带着这么多人闯进我房间搜查,把里头的人揪出来,后果你担得起么?” 安庆宗一口应下:“任何后果都由下官一力承担!” 杨昭对安禄山道:“郡王,你以为呢?”莲静好歹也是堂堂太仆少卿,被人从兵部侍郎的床上找出来实在有损体面,何况那牵线搭桥的还是安禄山。 安禄山迟疑道:“这恐怕不太妥当罢,舅舅识人甚准,有他担保决不会出差错。我们还是到别处搜查……” 安庆宗道:“父亲!你顾念诸位同僚的情谊,罔顾自身安危,孩儿却不能眼看着刺客潜伏父亲近旁,让父亲再受威胁!今日就算开罪各位也要一一搜查清楚,宁可错判,不可疏漏放过!”说着竟不顾安禄山阻拦,撞开房门冲了进去。 安禄山连忙喝道:“逆子!竟敢对长辈如此无礼!”又无奈地对杨昭道:“舅舅,你看这……”父子俩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倒还配合得一丝不差。 杨昭只得说:“既然进去了,就让他看个仔细,免得一直心存疑虑。”一个箭步跟着安庆宗进了屋,半挡在安庆宗前面,不让他再往前。 安庆宗看到床上纱帐内有人,正想越过杨昭前去一探究竟,床上那人却开口问道:“昭,是你么?外头都安置妥当了?”众人都是一惊,那声音语带柔媚,但清朗沉稳,显然是出自一名男子。 杨昭也略一愣怔。乍听那称呼,很不习惯。昭…… 床前红纱帘子一掀,走出一人来,头上髻松散,身上只围一条薄薄的被单,肩颈手臂和两条修长的双腿都露在外头,但见肌肤胜雪,白璧无瑕,若不是身量高挑肌理结实,又梳着男子的式,还真会让人以为是个绝代佳人。不是太仆少卿吉镇安又是谁? 一七·莲失 安庆宗见她这副模样出来,当即傻了眼,她两边肩膀都好好的,更让他哑口无言。他得父亲授意,认定了莲静就是刺客,才唱了这出双簧,不顾杨昭颜面硬闯了进来,却现莲静根本不是凶手,这可怎么下台才好? 莲静一看进来的人不止杨昭,还有安禄山父子及后头的一大帮人,呆在当场,半晌才回过神来,低呼一声,急忙后退躲进纱帐中的阴暗角落里。不过这么会儿的功夫,谁都看清了她肩上的确是完好无损。 杨昭面有怒色,瞪着安庆宗:“安卿,你看清楚了?我这里有刺客么?” 安庆宗白着一张脸不知所措。安禄山屏退随从,才笑着对杨昭道:“舅舅,一场误会,一场误会。小儿冲动鲁莽,不听舅舅劝告,真是该罚,回头甥儿一定好好教训他!甥儿早就说了,舅舅房中哪会有刺客;不仅没有刺客,连半个人影都看不见哩!为了甥儿这点事让舅舅烦心劳力,实在是甥儿的过错。舅舅就在此休息,这捉拿刺客的事还是甥儿自己来罢。”说着沉下脸对安庆宗道:“无知小儿!还不过来给舅公赔礼!” 安庆宗对杨昭弯腰一躬:“小子冲动,只知父亲安危,冒犯了舅公,还望舅公恕罪!外头那些人都是家丁奴仆,我一定会严加叮嘱,不让他们出去乱说,舅公请放心。” 杨昭哼了一声:“郡王家教严格,希望不会再出意外。” 安庆宗脸色一变,不好反驳,唯唯应下,与安禄山一同出了厢房,再到别处搜查。 杨昭等他二人走开了才松了一口气,步入帐中,又盯着莲静肩膀看了许久,才相信她肩上刀伤的确是没了,不由叹道:“莲静,你果真不是凡人之体!” 莲静从床褥下抽出匕递给他:“这个还你。” 杨昭接过匕,正要收起,想想不放心,拔出来看了一看。刀上并无血迹,刃口处却留着一点浅色的丝缕粉末,用手摸一摸,还带着点潮湿。他把刀凑到鼻前闻了一闻,只觉得隐约有一丝清爽的气味,但被院中弥漫的浓郁香气盖住,辨不出是什么。还好这家花楼里到处熏了**的浓香,不然莲静身上的香气就瞒不住了。 他用力嗅了嗅。青楼里的熏香多少都有点额外的效力,闻多了甚至会让人慵懒乏力,只想缠绵床榻。如此……他心中有了主意。 正在想找谁去办这件事比较合适,莲静却讷讷道:“杨……侍郎,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杨侍郎,又是杨侍郎啊,刚才她叫的那声……杨昭露出笑容,回身问道:“要我帮什么?” 莲静微窘,低头看了看自己围在身上的被单。杨昭会意,笑道:“我把你的衣裳弄坏了,合该赔你一件。你稍等片刻,我去找一身衣服来。”说着转身往外走,脚下却是一滑,险些摔倒。他低头一看,见床前地面上有一片白乎乎的东西,被他这么一踩一滑,留下一道摩擦的痕迹。他俯下身去察看,那也是些浅色的粉末丝缕,带着潮湿和清爽的气味,和刀刃上的正是同一种东西,看来是用刀子刮什么东西而落下的,但又不像木屑。 莲静见他俯身去看脚下的东西,脸色一变。 杨昭站起身,指尖沾着那白色粉末:“这是什么?” 莲静眼神闪烁:“我怎知道……” “那这把刀上为什么也会有?只有你碰过它。”杨昭举起匕,却突然觉得莲静有些不太对劲。这样从侧面看她,总觉得有些和平时不太一样,是因为她身上只有一条被单,肩臂都暴露在外,显得特别单薄么…… 他突然跨上一步,伸手扣住莲静右肩。那里刚刚还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此刻已恢复如初……不对,没有恢复如初!和左边肩膀相比,右边明显要细瘦得多,都能看出两边的厚度不一样! 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在他脑中一闪而过。“莲静,你究竟用了什么方法,把这里的伤口消去的?你的身子……” 莲静吃了一惊,推开他欲挣脱他掌握,向后退了一步,杨昭随即跟上,手仍不离她右肩。“你说你体质异于常人,怎么个异常法?你是不是……” 莲静大惊失色,连连掰他的手,口中道:“你放开我,我没有什么特……”杨昭却硬不放手,眉头深蹙,忽然举起匕,刀刃平着向她肩上划下! 锋利的刀刃划过娇嫩的肌肤,立刻留下一道血痕,淡红的血珠从伤口渗了出来。莲静倒抽一口冷气,斥道:“你做什么!” 杨昭见自己预料失误,反而弄伤了她,大是后悔,连忙扔了匕,想也未想,头一低便吮住了那道细微的伤口。 莲静身子一震,想要挣脱,无奈整个人都被他牢牢地抱在怀中,脱身不得。她僵硬着身子,刀伤的疼痛竟渐渐隐去,被那柔软而灼热的触感掩盖,就像刚才他在她背上留下的一般……她咬住牙强自忍耐,身子却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许久,杨昭才将她放开,那浅浅的刀伤早止住了血流,却留下一片微红的痕迹。杨昭微赧,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急忙放开她转过身去说:“对不起,我失手了……这就去给你找衣服。” 失手么?他分明是故意试探,还对她……莲静气恼地瞪着肩上那片微红的痕迹。这一晚,短短不到一个时辰就生了这么多事。这个她向来不愿与之过多接触的男人,已经和她有了太多太深的纠葛。他戳穿了她的伪装,扰乱了她的心境,还对她做出那些……背上,肩上,那些被他触碰过的肌肤仿佛还残留着他触碰时的感觉。这身子,这具不听使唤的身子,该敏锐的时候迟钝得像木头,该迟钝时却又敏感得让她心惊……莲静越想越恼,愤愤地举起匕。 杨昭从下人那里找回一套简单的衣物,走进帐中把衣服递给莲静时,见她冷着一张脸坐在床边,双肩微露,刀伤和红痕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心下一落,手伸到一半停住,竟忘了递上前去。 莲静劈手夺过衣物,见他还站在自己面前不动,冷冷道:“我要换衣服,请你回避。” 杨昭回神,见她这副冷淡模样,不由气郁:“需要回避么?反正我刚才全都看……” “杨侍郎!”她抬高声音,“请自重!” 杨昭一甩袖,转身跨出纱帐之外。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穿衣声,明明是极轻微的,听在他耳中却仿佛裂帛声一般刺耳。 “杨侍郎,我已经换好了,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杨昭松开衣袖遮掩下紧握的拳,睁眼只见面前的人衣冠整齐,全身都被衣裳遮住,只 “杨侍郎?”莲静又叫了一声。方才冷言冷语地对他,穿好衣服过来却看到他背着身也把眼睛闭着,想起之前那样恶意揣测他,不禁有些悔意。他只是为有脖子还露着,从衣领里隐约可见秀美的锁骨。救她而不得不演戏假装,在那种情形下,他的表现已经算是非常镇定自持了罢,是她自己多想了。 杨昭轻咳一声:“那我们尽早离开这里罢。” 莲静道:“我们现在离开不会引起安禄山疑心么?这件事怎么了结?” “你还顾虑到怎么了结呀?”杨昭讥道,让莲静一窘,“早一刻离开就少一分担忧,继续留在这里难保会不会再出什么漏子。刚才安庆宗那一闹,我们正好可以借此告辞离开。至于以后的事,我不好再直接出面,会安排人处理的,你就别插手了。”说着把床下藏着的凶器和撕碎的夜行衣翻出来,又仔细检查了一下床被上有无可疑痕迹,对莲静道:“你等我一起走,我去把这些东西处理了。” 莲静心知这会儿外头全是搜寻的守卫,若被现他百口莫辩,叮嘱道:“小心!” 杨昭看她一眼,点一点头,打开后窗确认屋后无人,侧身一蹿,手搭屋檐借力上了屋顶。莲静先前只知道他出身行伍,武艺力气都比自己强,没想到他轻身功夫也了得,的确有几分本领。眼看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看着院子里四处的火光,不由心里惴惴不安,当真是度时如年。忧心忡忡地等了片刻,杨昭又从窗内进来了,手里空空如也。他拍一拍手道:“行了,我们走罢。” 莲静跟着他,忍不住追问:“你究竟准备怎么办?” 杨昭道:“还能怎么办?你闯下的祸端,总要有人去扛。莲静,每次你捅了漏子,都要我来为你善后,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莲静想起上次行刺侍女吴茵儿惨遭冤死之事:“难道你……又想找人来替罪么?” 杨昭轻描淡写道:“这里这么多女人,找个替死鬼还不容易。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安排好了,你只当什么都不知道,别掺和进来就成。” “你安排好了?”莲静想起那凶器和血衣,“刚才你把那些东西扔到哪里去了?这回你又想害谁?” 杨昭斜睨她一眼:“就沉到池子里去了而已。这里的人值得我费心思去害么?我只是想帮你脱身,至于谁倒霉摊上了,只能怪她自己运道不好。” 莲静脸色大变:“不行!我不能再无故连累他人!”举步就要往外走。 杨昭一把拉住她:“你想去哪儿?去向安禄山自么?我为救你,帮你隐瞒假装,你就不怕连累我?” 莲静语塞,只道:“叫我再眼看着无辜含冤遭罪,却是万万不能!”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杨昭凝眉,“莲静,难道你决心去行刺时,就没有多想想后果?就算你行刺成功杀了安禄山,不管逃脱与否,都免不了有一大干人受牵连。你怎么早些没想着要担心无辜,这会儿失败了才想起要担心他们?” 莲静无言以对,良久才道:“若是能杀了安禄山,拼上几条人命我也认了。但是现在……” 杨昭叹气:“上回我就警告过你,不想你还是执迷不悟,不知反省。吃一堑长一智,这回你是明白了?单凭你一人之力,不但杀不了安禄山,只会让无辜的人因此枉死。如果你真的为达成此事不顾一切,就更应该好好想想,别总做些没脑子的傻事。” 莲静愣愣道:“除了这样我还有什么办法?以前也不是没有尝试过,但是就凭我,在朝堂上哪是他的对手……” “你斗不过他,不代表别人也不行。” 莲静抬头看他:“你、你是让我借刀杀人么?” 杨昭淡然道:“这不叫借刀杀人,只是各为其利。安禄山手中有重兵,在朝又得到陛下隆宠,破例封爵,冠绝朝野。一个胡人竟有如此待遇,朝中看他不过的人必不止你一个。你如今身为太仆少卿,与陛下接触甚多,又懂奇门之术,想要结交这些人易如反掌。而朝中有实力与安禄山一较高下的,说少也不少,必定会……有人愿意帮你。” 借刀杀人,各为其利,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好像家常便饭一般。莲静颓然,低着头只是不语。杨昭道:“先不说这个了,日后再从长计议,还是先离开这里要紧。” 莲静也不说话,只低垂着头任他带着出去。杨昭向安禄山辞行,安禄山小心赔礼,不敢多留,而莲静这副瑟缩的模样,正像极了被人现私密、颜面丢尽的情态。不多时,两人便安然出了那家花楼,在外面才看见里三层外三层,铁桶似的围满了士兵。 忙了一夜,毫无所获。第二天,正月甲辰,是安禄山生日,皇帝和贵妃为这个“儿子”大庆寿诞,赏赐锦绣华服、珍宝器玩及珍馐佳肴,不计其数。安禄山逢此喜事,又屡屡进宫见皇帝贵妃,一时无暇管那刺客之事,便全交给京师官吏查办。过了三日,贵妃又奇想,召安禄山入宫,用锦绣丝绸做了个大襁褓,把安禄山裹在里面,当作婴儿似的进行“洗儿”仪式。宫中从未听说过有这等稀奇事,安禄山又会卖乖讨巧,惹得贵妃欢笑连连,后宫满是喧声笑语。皇帝在前殿也听到喧闹,赶回后宫去,也觉得新鲜有趣,赐贵妃洗儿钱,安禄山更是得了不少赏赐。从此安禄山出入宫掖无需通报,自由进出,常与贵妃同席而食,甚至通宵不出居留宫中。有这样的机会讨好皇帝和贵妃,那小小刺客早被他抛诸脑后,听说惩处了一干人等,也未细问,就此了结了。 他那边随手一挥,事情就算完了,对牵涉其中的人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此次负责调查此事的是户部郎中吉温,按理说以吉温现在的职务是不该去审理这案子,但他以前为法曹时苛酷之名传于外,与罗希奭并称“罗钳吉网”,这回又得了杨昭暗中授意此案关乎莲静,当即把案子接了下来。 吉温判断刺客为院中女子,而当夜满院熏香,护卫疲乏,才出了疏漏,让刺客有机可趁,刺杀未遂后也因此逃脱,便说是这家花楼的人做的手脚。又从离客人厢房较远的池塘里搜出刺客凶器血衣,以为铁证,把一干女流尽数捉拿,严刑逼供。那些青楼女子哪里吃得住大刑,纷纷屈打成招,死在狱中的也不在少数,其他的或判杖刑,或流放偏远荒蛮之地。花楼的房屋资产也都查抄没收。偏偏那老板鸨母是个烈性之人,听说苦心经营的财产要被查抄充公,竟迷倒狱卒越狱而出,一把火把群芳阁烧成灰烬,自己也葬身火海,和她那资财同去了。昔日艳名冠绝京城的群芳阁,就这样成了一堆废墟。 一八·莲附 天宝十年正月月末,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入朝献捷,献上与西域诸国作战俘虏的突骑施可汗、吐蕃酋长、石国王和师王。皇帝大悦,加高仙芝开府仪同三司,不久又任命其取代安思顺为河西节度使。安思顺暗中使胡人部将割耳血谏,方得以暂时保住自己地位,但高仙芝受皇帝看重已是不争的事实。 安禄山见高仙芝差点身兼安西五镇节度使,又加开府仪同三司,权势荣耀几乎与他比肩,不甘落后,向皇帝请求兼领河东节度。二月丙辰,皇帝下制任命原河东节度使韩休珉为左羽林将军,由安禄山代任河东节度使。此时,安禄山不仅爵封东平郡王,兼任朝中御史大夫等要职,更同时领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雄霸一方。 安禄山如此受宠,百官更是争相与他结交,凡能取悦安禄山者便在皇帝面前代为美言,因而得到重用升官的不在少数。任命河东节度使时,因安禄山屡次称赞,同时以户部郎中吉温为节度副使、知留后事,大理司直张通儒为留后判官,河东政事悉数委托他们代管。虽然明着没有见到安禄山和这两人来往,但大家都猜测他们私底下和安禄山结交,不然怎会骤然升迁,得到这样掌握大权的差事。 “听说那张通儒,不过是在东平郡王过门槛时扶了他一把,就此和郡王结交,攀上了这棵大树。我怎么就没有这样的好机会呢?”朝前,一名六品文官候在太极宫大殿前,看着远处宫门外停下的东平郡王车马,忍不住感叹道。 “东平郡王如此炙手可热,自那张通儒之后,每次过门槛都有人抢着上去给他垫梯凳,哪里还轮得到你!”一名同僚不无讥讽地朝安禄山来处努努嘴,“东平郡王正要上台阶,垫不了门槛,垫台阶也是一样。” “垫台阶也轮不上我。”六品文官遗憾地摇摇头。 同僚道:“这不是还没人拥过去的么,就一个人扶着他。大好机会,千万莫错过。” 六品文官道:“虽然只是一个人,却比一帮人分量还要重。我哪敢去和他抢?” 同僚仔细一看,只见扶着安禄山上台阶的人正是兵部侍郎杨昭。杨昭身为贵妃族兄,也很得陛下赏识,连安禄山自己也叫他一声“舅舅”,连他也对安禄山如此谄媚,安禄山在朝中地位只怕连右相也及不上啊。 六品文官眼看杨昭扶着安禄山上了殿前台阶转向供朝臣上朝前等候休息的偏殿去了,口中啧啧感叹。同僚道:“还看什么看?那里是四品以上才能进的地方,多看两眼也不会让你进去的,还是快些到廊檐下占一个暖和点的好地方罢!” “郡王,小心脚下!”杨昭和安禄山并肩走入偏殿,过门槛时见安禄山只看前方,脚抬得不够高,险些碰上门槛,忙拉住他扶了一把。安禄山三百多斤重的肥胖身躯往他身上一靠,差点把他也撞倒下去。 “多谢舅舅提醒,瞧我这一身痴肉,过个门槛也要舅舅帮扶。”安禄山嘴上这么说着,却未谢绝杨昭搀扶,倚着他进了殿去。 殿中已有几人在等候休息,见安禄山进来,纷纷起身向他问好行礼。安禄山也不客气,大剌剌地走到正中位置坐下。杨昭只坐他下,安禄山身旁另一张座位无人敢坐,还空着。安禄山道:“舅舅,何不来坐这边?” 杨昭道:“郡王抬爱,下官品阶不过正四品下,在场诸位大都在下官之上,怎敢造次。” 安禄山道:“说起来舅舅还是堂堂的国舅爷呢,皇亲国戚,这还坐不得么?”颇有些不可一世的骄横。 众人虽不言语,心里却不由想道:“果然是不识礼仪的蛮子!” 正当此时,外头又来了一群人,是右相李林甫到了。众人纷纷又起身迎接,唯独安禄山坐在位一动不动。李林甫走到殿中,安禄山也不搭理。 李林甫道:“安大夫近来安好?新近升迁,可喜可贺。”别人都叫安禄山为东平郡王,李林甫却已大夫称之。李林甫虽然身居右相权势滔天,毕竟是臣子,还是要排在王公之下;但论起官职,安禄山这个御史大夫就在右相之下了。 安禄山这才道:“托相爷洪福,安然无恙。”又指了指身旁座位,“相爷请坐。” 李林甫也未多说什么,就在他身旁坐下。 杨昭眼光在随李林甫进来的人群中一扫,却现莲静也赫然在列。他本以为跟随李林甫进来的都是他的亲党,那莲静是……正好碰到这个时候,才一同进来的么?正疑惑思索着,莲静却与李林甫门生亲党坐在了一处,离他颇远,低垂着头,看不清她的神色。 坐了一会儿,李林甫举目四顾,皱眉问近旁官员道:“王鉷呢?这么晚了怎还不见他?干什么去了!” 安禄山听他此言,暗暗吃惊。王鉷此时与他同为御史大夫,因他难得在京,御史台大权实际是王鉷一手掌控的,权势地位除了李林甫几乎无人能出其右。现在李林甫却直呼他的名字,那语气就像在找一个没有尽心伺候的下人。 旁边官员道:“王大夫今日恐怕是在路上耽搁了,平时他都是早早进宫的。相爷息怒,下官这就去瞧瞧。”说着急忙出殿去,不一会儿就有急促的脚步声往偏殿这边来,还听到那名官员的催促声:“王大夫快走两步,相爷生气得很,赶紧去向他赔个不是。” 王鉷急匆匆地走进殿内,面带焦虑,对李林甫连连致歉赔礼,解释说自己是因为路遇泥泞车马难行,步行赶进宫,所以晚了片刻。李林甫道:“开春天暖,冰冻融化,哪里不是泥泞难行?怎么就你晚了,别人没晚?知道路不好走就早些出门,要是误了早朝,陛下升殿了你还没来,还要我帮你推托吗?” 王鉷连连赔罪,李林甫仍不消气,安禄山起身站到王鉷身旁,道:“相爷,王大夫并非有心,经此一回必定引以为戒,以后再也不敢了。好在陛下还未到,没有误了大事,相爷就饶过他这回罢。” 李林甫也站起身,扶着安禄山手臂道:“既然大夫都为他求情,我也就不再计较了。其实咱们都是同僚,我这般苛责他,不也是怕他御前失仪触怒龙颜么。” 安禄山道:“那是那是,相爷有心了。” 李林甫对王鉷道:“切记日后莫再犯!坐下罢。”指了指自己下的位置让王鉷坐下,又对安禄山道:“大夫请坐。” 安禄山忙谢道:“相爷先请。”后退一步,站到王鉷对面的座位旁。 李林甫见他如此识趣,很是满意,不再客气,在主位坐下。等他坐定,安禄山王鉷才分别在下的位置坐了。 这时群臣才开始三三两两地议论起朝上将要上奏的事宜。王鉷坐在李林甫身旁,把今日要上奏的诸项事宜都一一向李林甫报上。李林甫点头了,才敢上奏;李林甫说不行的,都划去不议。安禄山在一边看王鉷对李林甫如此惟命是从,想起自己之前对他的傲慢,更加不安。 李林甫听完王鉷奏报,转头问安禄山:“安大夫今日除了向陛下谢恩辞行,还有什么其它事么?” 安禄山一听,心想王鉷把奏议巨细都跟李林甫汇报过了,看来自己也应该如此。李林甫又开了口问他,不敢隐瞒,据实回答道:“要当然是谢陛下厚爱隆恩,顺便有一些人事调度求陛下恩准。” 李林甫问:“哦?什么人事调度?” 安禄山回道:“河东还有一些职务未曾指派,陛下让下官自己拿主意。下官怎敢自作主张,就选了几个强明能干的官吏暂时兼任,奏与陛下。” “是吉温么?” 安禄山见他一语中的,心中暗惊,只道:“相爷也觉得吉温此人能担重任?” 李林甫道:“吉七郎颇有才干,只可惜先前陛下曾谓之不良人,埋没不得重用。如今得到大夫赏识是他的福分呀,此去河东必能一展长才。若是在朝也能担任如此要职,以他的干练,拜相也不足为过啊!” 安禄山心中大惊。吉温先附李林甫,后去之而攀诸杨,李林甫对他怀恨在心,一直不予重用,现在却对他称赞有加,还说他才能足以拜相。李林甫此人心胸狭窄,之前不知迫害过多少有入相之志的臣僚,最忌有人与他分庭抗礼,怎会说出这等话来?吉温和安禄山相交时就说,李林甫虽然目前与他交好,但必然不会容他升至宰相之位,而吉温自己受李林甫驱使,也迟迟得不到擢升,若两人结为同盟,安禄山在皇帝面前为提拔吉温委付重任,一旦吉温有了地位,也会为安禄山美言,推荐他为相,二人互惠互利。安禄山觉得有理,便答应了他,两人叙为兄弟。李林甫这些话,正说中了两人的私密,让安禄山不由地忐忑不安。想着想着,背上冷汗淋淋,这二月寒晨,内里衣裳竟都湿透了。 到上朝时,安禄山只向皇帝谢恩拜辞,不敢再提为吉温加职一事。奏完退下时还忍不住看了李林甫一眼,见他面带微笑,才稍稍放心了些。 杨昭一直在注意莲静。他二人一个正四品下,一个从四品上,都站在朝臣中列,离得很近。不知是因为被他识穿了身份还是别有原因,莲静始终不曾看他,连进殿时迎面碰到,她也飞快地低下头去,只当没有看见他。她以前从来不站那个位置的,被一群李林甫党羽围着…… 正在寻思,忽听王鉷奏道:“监察御史孟汉告老辞官,所督河北道无人接管,臣荐太仆少卿吉镇安替之。” 杨昭有些惊讶,没料到王鉷会突然举荐莲静。监察御史隶属御史台,掌分察百寮巡按州县,虽然只有正八品下,却是监督地方的实差。河北道,那不正是安禄山的地面? 皇帝疑道:“吉镇安乃太仆少卿,掌管宫城辇舆厩牧,怎么让他去监察地方呢?” 李林甫进言道:“吉镇安公正严明,有监察之才,内为陛下伺服周全,外亦可监督地方,司法严正。让他兼任此职,可使人尽其用。” 皇帝见宰相也为吉镇安说话,担任的不过是个小小的八品监察御史,也就准了。 莲静出列领旨谢恩,感觉到人群中有一道凌厉的目光投在她脸上,让她背上一凉。她并不回头,只是平静地走到列中,对皇帝叩拜谢恩。 议毕退朝,莲静别过道喜的同僚,独自一人回公舍去。刚出宫门,穿过朱雀大街,忽然一顶八抬大轿飞快地从她身边经过,轿子一横,把她挡在路边。轿帘掀开,传出一声低喝:“上来!” 莲静早料到他会找上自己,看着轿中紫色官服下的皂靴,一言不,乖乖地上了轿。朝前就现他看自己的眼光不对了,跪下谢恩时,背后那双眼睛里的愤怒几乎将她的背烧出一个洞来。 被紫色官服覆着的手狠狠一甩,将轿帘甩下。密闭的狭小空间里又只剩他们两人。轿子抬起,吱嘎吱嘎的晃动声掩住了身旁人因怒而急促的呼吸。莲静只是低头坐着,无目的地看着面前虚无的某一处,等待他的指责质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 莲静讷讷道:“不是你教我这么做的么,杨侍郎。” “我是教你……教你不要一个人孤军奋战,找一……一些同路的、有能力帮助你的人合力而为,不是要你去攀附那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 莲静无暇无理会他对李林甫语出不逊,只道:“难道杨侍郎说的那人不是右相么?朝中除了右相,还有谁有能力帮我,有能力和安禄山匹敌?” 杨昭一顿:“现在虽然没有,但是……有的人只要愿意,也可以的。” 莲静只当听不懂他的暗示:“既是潜龙未出,我哪知道是谁。右相权势隆盛,安禄山又颇为忌惮,哪还有比他更好的人选。” 杨昭恼怒,不愿再跟她多费唇舌绕弯,索性挑明了直说:“莲静,你曾说我四十岁之前我位极人臣权势倾天。如今我已三十有六,我可以帮你。” 莲静摇头:“你纵然位极人臣,也不过就到右相今日地位。如今既有右相忌安禄山之宠,有心削之,又何必再假他人之手?你不用趟这趟浑水,不是乐得置身事外,免受牵连。你且听我一言,能与安禄山交好,就不要和他作对,否则……” 话未说完被他打断:“我为何要趟这浑水,莲静,先前你不明白也就算了,如今,你还不明白么?” 莲静心中一颤,忍不住抬头去看他,触到他炽热的目光,急忙心虚地躲开。杨昭也意识到自己失言,沉默片刻,转而问道:“你让我不要和安禄山作对,否则如何?” “否则……”莲静想了一想,又摇头,“如果我办成了,就没有这个否则……我也不知道,总之对你不好,你还是……远离这场是非罢。” “可是我已经卷进来了。”杨昭拉住她的手,“莲静,自那次在群芳阁之后,我以为我们已经是……生死之交了。你不肯放手,非要坚持,我又怎能置身事外?” 莲静挣开他,往边上缩了缩:“你完全不必的……我这也是为你好,你就听我一次……” “为我好?”杨昭提高了声音,倾身向前,“说得真是冠冕堂皇!在你眼里我就是那洪水猛兽么,非得离我远远的,你才能安心?” 莲静不语,更往后缩,竟是默认了。 杨昭怒火中烧,狠狠瞪着她,而她只是低着头。一拳捶在她身侧的轿厢壁上:“我最后问你一句,你是跟定了李林甫,真不回头了么?” 莲静只说:“右相已荐我为监察御史,督察河北道。” 许久都不闻头顶上方的人说话,因愤怒而紊乱的呼吸也恢复平静,细微不可闻。她微感诧异,正想抬头,抵着她身侧厢壁的手却突然收回,从她腮边一滑而过,勾住了她的下巴:“吉少卿,认识你这么久,我竟从未怀疑过你实是女儿身。如花似玉的一个美娇娘,我却一直认作堂堂男儿汉,真是识人不清啊!自从知道了你的身份之后,越看你,就越觉得美艳不可方物,让我真有些期待,你换回女装,会是怎样的倾国倾城呢。” 莲静皱眉问:“你想怎么样?” 勾着她下巴的手在她腮边流连,面前的俊容依然微笑,却带上阴狠:“本朝有则天武后、上官昭容在先,就算陛下知道了你女扮男装入朝为官,也不会取你性命的。”手指在她颈间画着圈,在那凸起的喉结周围盘桓不去,“不过,你这个监察御史是别想当了,回闺阁弹琴绣花或是相夫教子,都不错啊。” “杨昭!”她急道,“你别逼人太甚!” “到底是谁逼人太甚?”画圈的手指忽然一收,拈住那枚假喉结,将它整个提起捏在手中。莲静痛得皱眉,颈部受迫,脸不得不抬高,后脑抵住了身后的厢壁。他的脸近在咫尺,怒眸直直地盯着她,让她无处可避。那其中熊熊燃烧的,不知是怒火,还是其他莫名的复杂情绪。 莲静鼓起勇气看着他:“杨侍郎,你就只会用我的身份来要挟?这就是你所谓的手段么?如果你仅仅是这点分量,与右相实在无法相提并论,就不能怪我弃暗投明择木而栖。” “李林甫那老儿已是风烛残年,活不了多久了。当初他好歹也提拔过我,原本我不打算和他为难的。”杨昭眯起眼,缓缓松手,“莲静,是你逼我。” 莲静回过气来,捂住脖子连连咳嗽,并未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若论权谋才略,杨昭未必及得上李林甫,只要能赶在右相灯枯油尽之前…… 咯噔一声,轿子重重地落下地面,紫色官服袖子覆着的手猛地掀开轿帘,接着是一声低喝:“下去!” 然后,那顶八抬大轿像来时一般,从她面前扬长而去。 一九·莲固 天宝十年六月,因兵部侍郎杨昭告上奏,刑部尚书、京兆尹萧炅,御史中丞宋浑赃污事,分别左迁汝阴太守、流放潮阳。萧炅宋浑都受李林甫看重,是李林甫党羽中的重要人物,杨昭暗中使人伺探,求得其罪,奏而逐之,剪李林甫心腹。李林甫眼见下属贬谪流放而不能救,始与杨昭有隙。 同年十月,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自陈能力低微,有负重任,表请杨昭遥领剑南节度使。 这鲜于仲通正是当初资助杨昭的蜀地富商。杨昭入京迹后,感念鲜于仲通旧日之恩,荐举他为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性子急躁,不懂安抚,对待南蛮态度失当,与南蛮失和。 以往,南诏国向大唐称臣,南诏国王带妻儿家人拜谒都督,经过云南,云南太守张虔陀淫其妻女,多加征求。南诏国王忍无可忍,于天宝九年末兵攻陷云南,杀死张虔陀,占领原归附大唐的西南三十二州。 十年四月,鲜于仲通率剑南军讨伐南诏,南诏国王遣使谢罪求和,并说,西南方吐蕃大军压境,若不和好,南诏将归附吐蕃,云南就不再是大唐的国土。鲜于仲通不答应讲和条件,与之战于泸南,大败,八万剑南军死伤泰半。杨昭掩盖剑南败绩,仍叙战功,并于两京、河南河北募兵再击南诏。人闻云南多瘴疠,士卒未上战场十有**便病死了,都不肯应募。御史便强制征兵,逮捕壮丁囚送军所,去云南。每次兵,士卒皆以为一去无还,亲属送行,哭声振野。 鲜于仲通再讨南诏,屡战屡败,到十月时败状已掩盖不住,不得不引咎辞官,并表请杨昭代己。 十一月丙午,杨昭在京遥领剑南节度使。 在此之前已有京官遥领节度的先例,李林甫就于年初遥领朔方节度使。此时杨昭遥领剑南,与李林甫一南一北遥遥相对,恰如两人之间隐约浮动的敌对之势。 朝臣们已经能觉察出右相和国舅爷之间的不对劲了,都犹疑着若他二人当真决裂自己该站哪一边好。右相权势虽大,但年岁已高,最近又一直抱恙,不知哪天就会驾鹤西去,届时可不就树倒猢狲散;杨昭正当盛年,又有贵妃掖庭之亲,深得陛下宠信,一日胜过一日,将来取右相而代之也不是不可能。但右相心胸狭窄,动不了贵妃之兄,却动得了他的下属,若投靠杨昭惹怒右相,只怕要成出气的靶子。一时摇摆不定,都作壁上观。天宝十一年正月年初,李林甫与杨氏诸家都盛馔召客,所赴者几乎等同,不分高下。 杨昭,他是真与李林甫对上了么? 莲静策马缓行,在街口处远远望见杨昭于金仁坊新起的宅第,与虢国夫人宅并排相邻。杨氏五家富豪,杨昭少与之为伍。如今他日趋显贵,也更明白贵妃、三国夫人是他最可靠的倚仗,是李林甫也不能撼动的后台,与她们来往渐密切,也附从她们豪奢的习惯作风。 晨雾中,新宅迷迷朦朦的看不真切,浮华都被雾气掩盖,竟有几分肃穆庄严。 正观望着,那豪宅门前有了响动,开了大门,有人从里头出来。莲静急忙调转马头离开,不料因她在此来回逡巡,把渐融的冻土踏烂了,马蹄陷在烂泥里,一时回转不便。烂泥底下的土块依然坚硬,那马被她驱赶,着急地直蹬蹄子,蹄下一滑险些摔倒。 莲静稳住马匹,却听到旁边街上传来一阵呼喊:“那边有位骑马的官爷,穿深绯官服的,是四品大官!快去拦他!” 骑马穿深绯官服,是说她么? 还没想完,那呼喊的人已到了跟前,呼啦啦的一大群人把她团团围在中央,拉住她的马辔头不让她走,眼看是脱身不得了。莲静见那些人衣着整齐,有些还衣锦着绣,不像拦路抢劫的恶人,便勒住马问:“诸位乡亲,拦下官马所为何事?” 拉着她马辔头、离她最近的那人回答道:“草民斗胆冒犯官爷,是请求官爷为我等庶民百姓上言!” 莲静心想莫非是百姓有怨言或是冤情,忙道:“请说,下官必尽力而为。” 那人道:“我等是长安的商贾小贩,做的都生意,养家度日,承陛下恩泽,尚能温饱安康。这回朝廷下令禁恶钱,限期将恶钱全部兑换成官家出的良钱。一来良钱不如恶钱便利,二来此次时期紧迫,恶钱价值遽贬,以往一枚良钱可换五枚恶钱,如今大家急着将恶钱脱手,市上以二十易一也在所不惜。我们都是小商小贩,手头大多是零散恶钱,如此一来,只怕是要蚀尽老本、倾家荡产了呀!” 所谓恶钱,就是民间私铸的劣质钱币。恶钱本流于江淮,贵戚大商载入长安,流通于市,市井不胜其弊,朝廷也大受损失,故李林甫奏请禁之。皇帝命国库出粟帛库钱数十万缗于东西两市兑换恶钱,限期一月,私藏恶钱不输官者将要问罪。这的确会给商贾带来损失和不便,但是李林甫起,又是为朝廷利益着想,莲静一个下属实在不便出头。她想起刚才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不由懊悔赧然。 众商贾见她面露难色迟疑不言,知道她是不愿帮这个忙了,更围拢过来,死死揪住她的马匹。这些天里他们不知拦了多少官员,但无人敢说右相的不是,纷纷避走,凶悍者甚至命家奴鞭打驱赶众人。今天好不容易碰到个落单的,怎么能放他离开,逼也要逼得他点头不可! 莲静的马被这人揪一把马鬃,那人揪一把马尾,咴咴直叫,转又转不开,左右摇晃。莲静衣角又被底下的人抓住,几次都差点摔下马去,险象环生。 “诸位乡亲,下官、下官真的是力有不歹,请乡亲们让一条路,下官还要上朝……” “哼,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还上什么朝!”人群中有人愤愤道。其余人也喊道:“对!别想上朝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把她围得动弹不得。 莲静满头大汗,又不好强行催马突围。这样僵持下去只怕是真赶不上早朝了。 正当此时,人群外有人喝道:“大胆刁民,当街阻拦朝廷命官,是想造反吗?”几名身强体壮的护卫家奴手持棍棒,气势汹汹地朝他们逼过来。众人一看,只见一名身穿紫色官服的官员,骑高头大马,带着数名家奴,威风凛凛地过来帮这独身的官员解围。众商贾见家奴凶悍,有些害怕,但仗着己方人多,只是噤声缩手,却不散开。 那紫衣官员居高临下,道:“他只是内务官员,说不上话。你们有什么事,禀呈上来,本官为你们上言。” 这时有家住近旁的商贾认出他来,惊喜道:“这位是国舅爷啊!国舅爷要为咱们做主,咱们有救了!” 众人大喜,纷纷放开莲静,奔到杨昭马前诉苦。 莲静这才终于脱了身,不敢多留,急忙驱马离开。 朝上,杨昭果然言之于上,请求停易恶钱。 皇帝今日精神不大好,扫了一眼殿中群臣,问道:“右相呢?怎么又未来上朝?” 身旁高力士道:“右相抱恙,已经三日不得下床了。昨日他遣子向陛下告假,陛下已赐他珍贵药材,想必右相不日即可痊愈。” 皇帝“哦”了一声,又问:“杨卿之议,众卿可有什么看法?”李林甫不在,这事可以不必议了,依了杨昭就是。 谁知有人没和皇帝想到一块儿,还出来反对。御史大夫王鉷出列奏道:“陛下,恶钱为祸市井,不胜其弊,右相多方考察,权衡得弊大于利,才奏请禁之。如今方实施却又停行,是舍利而取弊也。” 杨昭反驳道:“恶钱虽弊大于利,但流通已久,禁用未必能除其弊而得其利。禁令一出,两市动荡,人心惶惶,米价等纷纷上涨,岂不是更大的弊端?” 王鉷道:“恶钱流通,良钱无人使用,恶钱又入不得国库,左右藏每年因此要少收多少租庸?” 杨昭道:“东西两市多少小本经营的商贩都是依赖恶钱而活,经此一变,血本无回,轻者关张倒闭,重者倾家荡产。如今国用富饶,全国十道岁纳亿万,东西两市那点税收真是不值一提。就因此而让商贾破产无以为生,不仅损害百姓,多收的那点赋税还不够安置救助流离失所的商人呢!” 这两人不愧都是聚敛度支的行家,争论起来句句不离一个“钱”字。 皇帝道:“二位卿家不必争了。授人与鱼不如授之以渔,还是百姓安居乐业要紧,这恶钱就由它去罢。” 群臣同呼:“陛下仁爱,实百姓社稷之福!” 皇帝也乏了,便下令退朝。 莲静出了大殿,正看到李林甫之子将作监李岫走在她前头,追上去问:“右相又抱恙卧床了么?情况如何?” 李岫与她私交甚好,也知道她是为右相办事,据实相告:“并不是什么大病,但父亲年高体虚,偶染风寒也需卧床数日。”叹了一口气,又说:“父亲实在是年纪大了。” 莲静道:“子由兄何须担忧,右相自会吉人天相。” 李岫道:“菡玉,你我是什么交情,还用这样的话来安慰我。不只一位大夫跟我说过了,父亲心境不宽,放在心头的事太多太重,身体又虚,不堪重负,只怕……只怕春秋不长了。” 李林甫心胸狭窄,的确是太多计较,心力交瘁,偏偏晚年还沉迷声色,身体日不如一日。莲静劝道:“右相想必自己也有所察觉,常常忧懑不已。子由兄更该心宽畅悦,坚信右相必能康复。不然右相为疾病所苦,见周遭人都面带忧愁,岂不更郁郁不得痊愈?” 李岫道:“你言之有理。父亲本就是为心事所累,我若能让他心情畅快,病情必能好转。”这才展开笑颜。 莲静虽然这么劝他,自己心里却也是惴惴。李林甫的寿数也就这年把年了,如果还不能除去安禄山,李林甫一倒,谁还有此能耐?杨昭,是决计不能让他和安禄山作对的…… 两人这一番说话,朝臣大都出宫了,便也一同大步朝宫门而去。走到一半,又听身后有人喊道:“子由,菡玉,等等我们两个!” 李岫和莲静回头去看,只见是驸马都尉王繇和王府司马韦会。王繇和韦会都是安定公主所出,同母异父,十分亲近,和李岫也意气相投,三人时常往来。莲静出入相府,因李岫之故也和两人相熟,当即过去招呼。 四人谈笑风生,一同走出宫门去。韦会突然问道:“菡玉,你为何总称子由为兄?我记得论年纪子由似乎要比你小一些?” 莲静一想,如今是天宝十一年,她该是三十一岁,而李岫不过才二十九岁,的确不该称他为兄。正想如何解释,李岫却笑道:“还不是我面老,有为兄之相。”见莲静想要辩解,又道:“不过菡玉,你面相实在显嫩。要说你有三十一岁,光看容貌谁会相信?你哪像比我大两岁的样子,分明像二十出头的模样!” 韦会也戏她:“回头你不准跟我们一起称驸马为兄了,该叫他叔伯!”王繇年过不惑,莲静比他的确像小了一辈。 莲静笑道:“三位见笑了,生得这副模样也不是我自己愿意的呀。明明都已到而立之年,人人却都道我方及弱冠。俗语道: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啊!” 三人都哈哈大笑。韦会谑道:“菡玉,听说你以前曾在深山中清修,师从高人,是否有什么常葆青春的养生之道?也传授我们一些呀!” 莲静正要回答,忽然身后有人插话进来,不冷不热地说:“韦司马,吉少卿这是天生丽质,哪是一般人说学就能学到的?” 四人回头一看,是御史大夫王鉷之子卫尉少卿王准。这王准仗着父亲权盛,目中无人横行霸道,对同阶官员颇多侮慢。众人虽有怨言,但王准之父掌控御史台大权,督察官吏,王准又好记仇,手段毒辣,得罪了他的官员有的甚至赔上了身家性命,因此都对他能忍让就忍让。 一时四人都闭口不言。王准眼珠一转,先拿王繇戏笑:“驸马,这回换了根金簪子了嘛。金簪就是比玉簪结实,想必不会轻易折断了。” 王准曾路遇王繇,用弹弓打折王繇束的玉簪来取乐,这次又拿这件事来取笑他。王繇受惯了他的欺侮,本人也是忠厚老实不善与人争强,尴尬地一笑,就是不开口。 王准摸摸肚子,又说:“今日朝上陪父亲议了多项大事,眼看巳时将过,肚子都饿了。”王鉷身为御史大夫,兼户部侍郎、京兆尹等,同时领二十余使,事情当然多,但关他在禁中供职的卫尉少卿什么事,不过是搬他父亲出来压人。“可惜家里的厨子手艺太差,想着就没有胃口。对了驸马,公主今日有没有空?上回尝了一下公主的手艺,让我一直怀念至今,真想再试一回!” 王繇所尚永穆公主是皇帝爱女,王准到王繇府上,竟要公主亲自为他下厨。这事要是被皇帝知道,王繇少不得要被责罚,但也就是骂他两句;然而得罪王准可就不知道要惹什么祸端上身,因此忍气吞声让公主亲为王准执刀匕。 王繇仍是忍耐,一旁韦会却按捺不住了,上前一步要斥责王准,被他兄长死死拉住,向他连使眼色。 王准见王繇是个任他捏圆搓扁的软柿子,欺负他太多次也厌烦了,着实无趣,又转向李岫道:“听说你老婆死了两年多了,一直没有续弦,是不是真的呀?”语气言辞无礼之至。 李岫面不改色,只道:“下官家事,不劳王少卿费心。” 李林甫与王鉷一个骄横跋扈,一个谨慎小心,偏偏两人的儿子性子与其父恰恰相反,李岫谦和收敛,王准却气焰嚣张。 王准道:“也是,这哪需要**心哪!你爹养了那么多美人,个个都年轻貌美,等他一蹬腿,可不就随你选了,哈哈!” 这王准真是无法无天,戏弄同辈也就算了,右相李林甫,连他父亲都要谨慎事之,居然也敢取笑,还不是吃准了李岫性子平和不会搬弄是非,定然不会去说给李林甫知道。 莲静本也不想多事,见他侮慢右相,才沉下脸道:“王少卿,右相当朝辅,不可轻慢无礼。” 王准笑道:“怎么,吉少卿生气啦?你是气我对右相无礼,还是气我给你的子由兄安排了那么多个美人呀?” 李岫莲静脸色都是一变,相视一眼,又觉尴尬,急忙转开。王准又道:“许久不见,吉少卿愈出落得亭亭玉立、娇美可人了。你尽管放心,右相的那些美人,能和你相比的恐怕也找不出几个……” 李岫终于忍无可忍,开口斥道:“王少卿!吉少卿他堂堂男儿,顶天立地,你如此形容作比,置他于何地?” 王准啧啧叹道:“平时我说你十句百句,你也不会回一句话,怎么一说到吉少卿你就忍耐不住了?我说他天生丽质、亭亭玉立、娇美可人,难道你不爱听么?” 李岫面带怒色,既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莲静面色铁青,偏偏王准还火上浇油:“吉少卿这般容貌人品当真是世间少有,怪不得李子由他有了你在身边其他美人全都不要了。换了是我,也看不上啊……”说着,竟轻佻地去摸莲静脸蛋。 就在王准毛手即将碰到莲静面颊时,凌空突然甩过来一条马鞭,“啪”的一声抽中王准手背。王准痛得缩回手,那手背上被粗糙的鞭子蹭破了一层皮,很快红肿起来,泛出血丝。王准哪受过这样的对待,回头看马上挥鞭打他的人,怒吼道:“杨昭!你竟敢用马鞭抽我?!” 杨昭横眉怒目,喝道:“无能鼠辈!你那靠山老爹也不敢当面直呼我名讳,你竟然放肆!”回手又是一鞭,比刚才那下狠,抽中王准脸面,将他打翻在地。 王准唇角流血面颊高肿,恼羞成怒,狠狠瞪着杨昭。杨昭目光如冰,居高临下,冷冷地睨着他。杨昭虽然只比王准大十来岁,却是和他父亲王鉷平起平坐的人物,也不是李岫王繇那样好欺负的善类。王准终不敢和他直面冲撞,愤愤地低骂一声,啐出一口血水,恨声道:“你等着瞧!”夹起尾巴灰溜溜地走了。 王繇等人这才回过神来。李岫拉过莲静问道:“菡玉,方才鞭子有没有扫到你的脸?”手欲碰她面颊察看。 莲静瞥一眼杨昭,急忙避开李岫,垂下眼道:“我没事,没有碰到。” 韦会本对王准十分不满,见杨昭鞭打斥骂王准,替他们出了一口恶气,上前对杨昭抱拳一揖:“多谢杨侍郎仗义相助!” 杨昭却不理会他,只看着莲静,问:“他叫你什么?菡玉?”手中马鞭指着李岫,声音隐约透出不悦。 莲静低头不答,李岫有些不明所以,韦会则笑道:“菡玉是吉少卿表字,杨侍郎不知道的么?”他本是无意地随口一说,不料杨昭向他扫来一眼,目光森冷,让他不由一噤,笑容也收了起来。 杨昭又看向莲静:“你从来没告诉过我。”语气是淡淡的陈述,却带着责难,好似他不知道莲静的字还是她的错一般。 莲静低着头道:“下官表字只为亲近友人称呼,杨侍郎何须知道呢?” 杨昭唇角一抽,眯起双眼;莲静愈低垂脑袋,看着地面;李岫看着两人模样,皱起双眉,若有所思;王繇韦会则面面相觑,不知他二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个……气氛有些不对哪…… 许久,只听杨昭冷哼一声,掉头打马绝尘而去。韦会这才舒了一口气,打趣道:“无能鼠辈,杨侍郎骂得真是贴切,大快人心哪!看那鼠辈以后还怎么耀武扬威!哈哈!”他自己哈哈大笑,却无人接他的话。 二〇·莲涌 王繇少时颇具文名,才博得永穆公主青睐,皇帝将爱女下嫁于他。当了驸马之后还时常举办游园诗会,汇集京师才子,切磋诗书文才。 春分这日王繇又在家中举行诗会,延请友人文士参加,李岫当然也在宾客之列。莲静正好到相府办事,被李岫拉着也一同去游玩。她自认文采平平,只在一旁观听。李岫见她对诗会不甚热心,而人又是他拉来的,也退出人群陪着她说话。 人群中爆出一阵掌声,大概是哪位才子又作出了妙句,博得众人喝彩。李岫笑道:“今日韦司马不在,气氛冷清了许多。平时每次都是他最有劲头,老远也能听到他的声音压过旁人。” 莲静问:“怎么韦司马今日没来?”韦会与王繇关系密切,为人又豪放,最喜欢这种诗酒集会,按理说他不该不来。 李岫也道:“我也觉得奇怪,以前他可是每有诗会必来的。刚才问过驸马了,他说韦司马前日还答应了要来的,不知为何爽约。” 刚说到这里,就见韦会急匆匆地赶来了,见他两人在人群外坐着,凑近来对李岫说:“子由,你去帮我把驸马叫出来,我有事找他。切莫惊动其他人。”一边就着树丛掩住身形,不让那边的人看到。 李岫讶道:“为什么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是什么要紧事?” 韦会神色有些焦急:“我还有急事,被他们看见就脱不了身了。” 李岫依言到人群中去把王繇叫来。王繇看到韦会,问:“二弟,你有什么要紧事?连为兄的诗会也不来参加了!” 韦会把王繇拉到一边,急道:“大哥,听说你在西郊新置了一座别院,十分隐蔽,还没有几人知道,可不可以借我暂住几天?” 王繇诧异道:“你要去京郊住做什么?” 韦会道:“不是我要去住,是我的一个友人无处安身。只是暂住几天,等过了风头他就会另觅他处居住……” “过了风头?”王繇捉住他话头,“过了什么风头?” 韦会支支吾吾:“他……犯了点事……避过这阵就好了……” 王繇正色道:“二弟你倒是古道热肠,你可知道这是窝藏人犯,严重者可是要与犯人同罪的!你那友人是谁?他犯的什么事?” 韦会急忙解释:“他不是犯案,只是得罪了权贵,怕有人要害他,所以找个地方先避一避。窝藏逃犯,我怎么会干出这样有违法纪的事呢?” 王繇脸色略有缓和,问道:“那你这位友人到底是谁?” 韦会小声回答:“是任、任山人……” 王繇顿时勃然大怒:“又是那个任海川,你还和他往来!我不是告诫过你很多次了,陛下自杨慎矜一案后,更加厌恶朝臣与术士来往,你怎么总不听?那任海川多与朝臣交游,居心不良,这回又生出事端,你还是别跟他有牵扯为好!” 莲静听到任海川的名字也吃了一惊。这任海川本是史敬忠弟子,杨慎矜案后,任海川怕受牵连,逃离京城不知所踪。这回他竟又回京师来,还结识多名朝臣,想来是想谋取富贵,却一不小心得罪了权贵。 韦会急道:“我毕竟和他交识一场,怎能眼看他有难而不出手相助?” 王繇道:“你光顾着义气,万一惹祸上身可怎么办?这等术士凶人,还不知道犯了什么事情,你千万别多管闲事!”王繇生性胆小不愿多事,对术士又无好感,是不会帮这个忙了。 韦会咬牙道:“既然驸马不肯帮忙,那我还是自己想办法罢!”说完一顿足,转身离去。王繇连声唤他,他也不回头,径自走了。 王繇摇头道:“瞧他这冲动的性子,迟早得吃亏!” 莲静起身对王繇道:“驸马,我去劝劝他。” 李岫讶道:“菡玉,你怎么……”菡玉与韦会的交情哪比得上他们兄弟情深,驸马都说不动韦会,他能劝得动? 莲静说着就向韦会离开的方向追去。追出大门见韦会正要上一辆马车,急忙喊住他。韦会停住脚步,拉好马车帘子,问:“菡玉,你出来做什么?” 莲静也不回答,只问:“车上坐的就是任山人么?” 韦会不说话,莲静又解释道:“山人师父是我长辈,也算旧识了。” 这时只听车内一人道:“是莲静么?” 韦会见莲静所言不虚,才道:“菡玉,上车说话。” 两人上了马车。车内已坐了一名五十来岁的青衣术士,正是史敬忠的徒弟任海川。莲静问:“山人这回究竟遇上了什么事,如此着急?” 任海川叹道:“莲静,不瞒你说,我这回是碰到大麻烦了,”他压低声音,“恐怕会有杀身之祸。” 莲静问:“什么事这么严重?” 任海川道:“和师父上回那事……差不多。” 莲静脱口而出:“王鉷?” 任海川有些惊讶:“莲静,你怎么知道?难道王氏兄弟真的……有反相?” “我也是随口一猜。”莲静支吾道,“如今朝中地位可比当日杨慎矜者唯有王大夫。怎么,王大夫他……” 任海川道:“王大夫为人谨慎,不至于会有这样大逆不道的念头。但他的弟弟王銲和儿子王准都是蛮横凶险之徒。日前王銲他竟问我……问我他是否有王者之相……” 莲静大惊:“这、这可是谋逆的大罪啊!” 任海川道:“是啊,我怎么能为虎作伥?但王銲既然已经这么对我说了,我不帮他,只怕要被他灭口。” 韦会插话道:“山人尽管放心,我一定会为山人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避。王大夫既无反心,就凭王銲一个小小的户部郎中,能成什么气候?” 任海川道:“韦司马太小看王銲了。他伙同故鸿胪少卿刑璹之子刑縡妄图谋杀右龙武将军,夺其兵作乱,杀左右相及杨昭。这样的事他都敢做,又有龙武军内应和刑縡一干凶徒帮助,要杀我还不是小菜一碟?” “杨昭?”莲静惊道,“他还要杀杨昭?”杀李林甫陈希烈二相还可说是为其兄夺权,杨昭此时权势还不如王鉷,王銲为何要杀他? 任海川道:“王銲本只想除左右二相,杨昭是王准加上的。” 难道是因为上次杨昭当众鞭打他的事?王鉷这一弟一子果然是凶险不法心狠手辣之徒,为了一鞭之怨竟要伤害人命来报复。如果任海川落到王銲手上,必然只有死路一条。 任海川又道:“莲静,我已经把我所知道的全数相告了,这回我只怕是凶多吉少。你可一定要救救我这条老命啊!”说着竟欲对莲静下拜。 莲静急忙托住他:“山人请勿多礼,我绝不会见死不救。只是我权薄势微,不能保护山人周全,唯有送山人出京避祸了。” 任海川道:“出京也未必能逃得过王銲捕杀。莲静,你虽然敌不过王氏兄弟,但我听说……你在右相手下做事……王銲妄图谋害右相,只要让右相提前知道这件事,以右相的权势定可以拿下凶徒,保我安然无恙。” 莲静一口回绝:“此事绝不可让右相知道。” 王鉷权宠日盛,以李林甫的心胸,早就对他心存忌恨。但王鉷对李林甫恭谨顺从,处事小心翼翼,才没有步韦坚、杨慎矜后尘。要是被李林甫知道王鉷之弟竟想起兵杀他,恐怕到时候遭殃的就不只王銲一个人,而是王氏一门上下了。 任海川问:“为何不能让右相知道?王銲意图加害右相,就是为了右相安危也该揭。” 莲静答道:“这……右相如今久病在床,王大夫是他得力臂膀。若没有了王大夫,以右相病体,难保朝中权势地位。这种时候右相怎会听信对王大夫的不利之辞?说不定还会将举报者压下,息事宁人。” 任海川并不清楚李林甫和王鉷之间的关系,忧道:“那依你之见,该如何是好?” 莲静道:“王銲图谋自然不能让他得逞,但朝中局势错综复杂,山人绝不可站到明处成为有心人的靶子。以我来看,王銲所谋是成败系于一线,拼此一击出其不意。若事先走漏消息,他必不敢再有动作。不如悄悄放出风声去,让他有所顾忌束手不前,则此事休矣。为保万无一失,山人还是离开京师远避他乡,京师这边就由我和韦司马来打点。” 韦会也说:“对,山人还是离开的好。我和吉少卿与此事本无干系,王銲等人也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 任海川犹豫道:“真不能密告右相么?或者左相和杨侍郎……” 莲静明白他的思量。他到京城来多方结交官员,就是想图个荣华富贵,此次若得到右相信任,必能一步登天。她劝道:“左相凡事都随右相,杨侍郎权势又不如王大夫,都不能保万全。山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是身家性命要紧。” 任海川权衡再三,终是放下富贵先求保命,依了她的计策。 为避人耳目,莲静和韦会在一处偏僻无人的街角下了车,目送任海川坐车离开。 韦会问:“菡玉,这风声怎么放出去,你可有什么想法?” 莲静看着马车远影,淡淡道:“不用放什么风声,王銲这事成不了。”说完,掉头往驸马府方向走去。 “成不了?那刚刚跟山人说的那些……”韦会有些摸不着头脑,赶上她追问,“菡玉,我都被你弄糊涂了!你怎么知道这件事一定成不了?” 莲静笑道:“你忘了我原本也是个术士?左右二相和杨侍郎命中寿数都不止于此,王銲怎么可能图谋成功呢?刚才对山人说的,只是为了让他放心离开。” 韦会与术士往来甚密,对相术相信得很,听她这么说也就放宽了心。 莲静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接下来的一段时日朝中风平浪静,她都几乎把这事给忘了。直到有一天,韦会突然怒气冲冲地找上她,才让她重又拾起警惕。 “菡玉!你不是说姓王的那事成不了,山人不会有事吗?”韦会满面怒容,拦住她责问。 王繇正跟在韦会后头,见韦会这模样,急忙过来劝解:“二弟,出什么事了?怎么对菡玉怒呢?有话好好说。” 韦会不理他,只怒视莲静。莲静看他怒容中带着伤悲,情知不妙,问:“难道山人他……” “他被王鉷抓了回去,说他以巫术行骗,在狱中杖毙了!” 莲静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王繇道:“二弟,你怎么还惦着那个术士?我早说了,别和这样的人来往。看罢,这不是犯了事,被王大夫正法了……” “什么正法,根本是杀人灭口!”韦会怒道,“还不是因为山人知道了他们的逆状!” 王繇大惊失色,冲上去捂住弟弟的嘴:“别胡说!”一边看四下有无人在附近。 韦会挣开王繇的手,直言道:“山人都跟我说了,王銲包藏祸心,妄图夺龙武将军兵作乱,还问山人他有无王者之相。王鉷包庇他弟弟,怕事情走漏,竟然托以他事把山人杖杀了!王氏一家果然歹毒狠辣!” 王繇沉下脸低声斥道:“你这样大叫大嚷,是想让王家兄弟知道,任海川把他们的底细都告诉你了,好让他们也来对付你么?” 韦会执拗道:“我就不信他御史大夫能一手遮天,杀了山人,还能再杀我王府司马!你怕他们,我可不怕!” 王繇怒斥:“你当然不怕了,这么一喊,不但是你一个王府司马,还有个太仆少卿和驸马都尉给你垫背,谁也不能一下把这三个人都除掉灭口啊!” 韦会这才闭了嘴,但仍心存气愤,神色很是不平。 王繇回头对莲静道:“菡玉,这小子脾气就是这样,冲动起来口不择言,你可别放在心上啊。” 莲静道:“当然不会。不过驸马,最近你还是……小心些为好。尤其是韦司马他……” 王繇连忙说:“我一定会看好他的。” 接下来又过了几日,果然不见韦会再生事。大概是被王繇牢牢地管着看着,有几天竟告假在家,连上朝都不来了。 一次两次不出现,还可说是王繇的小心谨慎,但总也不来就有点不对了。莲静偶然看到王繇,见他总是低眉顺目,行色匆匆,迫不及待地赶回家去,想要问他一句都找不着机会。 接连十多天没看到韦会,莲静心里也有些惴惴。一日候在王繇回府必经的路上,趁他经过时将他拦下,问他道:“好久不见韦司马了,他近况如何?” 王繇垮着一张脸,哀求道:“菡玉,你就别管这件事了,让我过点安生日子吧。” 莲静心里一落,追问:“又出了什么事?” 王繇连连摆手,神情惊惶如同惊弓之鸟:“没有没有,什么事都没有,好得很!” 莲静还想再问,王繇已拨开她夺路而逃,不一会儿就跑得不见了人影。莲静心中疑惑,觉得事情不妙,转头就往韦会家去。 韦府门口挂着白纸灯笼,匾额上缀黑绢,竟是刚办过丧事。门童报太仆少卿吉镇安来访,韦家人竟紧闭大门,推说守丧期间不便待客,不肯见她。 莲静问门童:“贵府这是……哪位高寿白喜?” 门童黯然道:“哪算得白喜,是我家少爷,年纪轻轻地就去了,英年早逝,膝下连个送终的儿女都还没有呢。”说着,悲从中来,抬起袖子抹泪。 “韦司马!他……”莲静大惊,强自镇定,“他一向身体健朗,怎么突然就撒手去了?” 门童泣道:“是少爷自己想不开,寻了短见。” 韦会性子豪放,怎么会轻生?“他为何……如此想不开?可有留下什么遗言?” 门童抹了抹眼泪:“那天长安尉突然带了官差来抓少爷,说他犯了案,要索去审问。少爷拒捕,被官兵强行抓走,当天夜里就在狱中……畏罪悬梁自尽了。第二天早上送回来的时候,早就断了气。可怜老夫人少夫人她们,平白就没了孩儿良人,最后连句诀别的话都没说上。”说着说着,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 好一个畏罪自尽!王鉷这回是铁了心要把事情给强压下来?杀一个术士也就罢了,连公主之子、王府司马也敢下毒手? 任海川和韦会之死居然都是王鉷下的手,让她颇感意外。如果是王銲怕事情泄露而杀人灭口,也许他也就此作罢了;偏偏是他这个作为靠山倚仗的哥哥帮他把知情的人解决了,王銲还会不会就此束手,不再图谋作乱? 如果当时她听了任海川的建议把他引见给右相,密告王銲所谋,那任海川就决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韦会也不会因此枉死。现在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她和王繇,看王繇那模样是决计不敢再多说话了。如果她也不说,王銲是不是还会依计划行事,那左右相和……杨昭,岂不是有危险? 光凭“寿数”二字,能保他安全么?如果能够,那她对安禄山…… 突然而生的不安让她心头猛地一落。 杨昭,他现在只是她身边一个真实存在的普通人,**凡胎,他随时都可能生病、受伤,甚至----死亡。 二一·莲护 “菡玉。” 莲静猛一抬头,正看到一顶八抬大轿停在自己面前,轿帘掀开,露出一张冷冰冰的面庞,双眉微蹙,眼光却带着与表情不协调的柔和。 “上来罢。”杨昭向她伸出手。 “呃?”她驻足原地,没有挪动。 “难道你这这里来回逡巡,不是在等我么?”他冷冷道,“上来说话。” 莲静脸一红,低下头道:“只是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几句话就好。你最近……” “上来再说。”杨昭突然站起身往前一探,抓住她的手,不由分说把她拉上了轿子。莲静还未来得及推辞,轿子已经起来了。她只得坐下。 她瑟缩地靠紧厢壁坐着,仍免不了半边身子和他紧密相触。怎么他官越升越高,权势越来越大,轿子却始终这么狭小? 沉默片刻,他突然问:“菡玉是你的本名?”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怪不得你喜欢你的‘亲近友人’们这么叫你呢。”他不无尖酸地说道。 莲静嗫嚅道:“你要是觉得这样叫着顺口,也可以……” “哼!”他打断她,嗤之以鼻,“你的‘亲近友人’才叫的名号,让他们只管去叫好了,你以为我稀罕?” 她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他口气稍缓:“那你的家人叫你什么?是直呼名字,还是叫小名?玉儿,小玉?” 她心里一震,低声道:“我很小的时候……就没有亲人了。” 杨昭一手按上她的肩,语气变柔:“以后会有的。”不容她多想,又说:“那你希望亲近的人叫你什么?莲静,菡玉,还是玉儿?你喜欢哪个?” 莲静低着头往后一退:“杨侍郎,既然你不喜欢下官的表字,那我们还是以同僚之礼相处好了,下官还是习惯杨侍郎称呼我为‘吉少卿’。” 搭在她肩上的手一紧,扣住了她肩头的衣裳。明明隔着衣服,那与他相碰触的地方却平白要比别处热上许多,炙着衣下的肌肤。 她定定心神,打破沉默:“我找你是想提醒你一下,最近这段时日,你出入往来多带些护卫,小心防范。” 杨昭拿开手,问道:“难道有人想害我么?是谁?”语气恢复平素的肃然。 莲静道:“反正……你多加小心就是。” “是王准么?” 她吃了一惊,抬头却看到他脸上带着不屑的笑容。“你已经知道了?” “我不知道,只不过我上次因为你而和他起了冲突,使他对我怀恨在心。菡玉,”杨昭敛起笑容看着她,“若不是害我的人和你有关、因你而与我生隙,你怎么会来好意提醒我当心呢?我想想自己得罪过的人,和你有关的也就这一个,不是他还能是谁?” 莲静直觉地想要反驳,但终究没有说出口,只道:“王准集结了一干凶徒,目标不只在你,并非宵小乌合,你别掉以轻心。” “目标不只在我,听起来似乎还有比我更大的鱼?既然有王准,当然不会对他爹下手,那朝中的大鱼……就是宰相了?” 莲静暗暗吃惊,又不好否认。杨昭继续道:“凶徒并非宵小乌合,那就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了。王准不过是个靠斗鸡得宠的卫尉少卿,他哪来的兵力。莫非是结交了什么军营中人,或者,想要夺兵作乱?” 莲静讶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菡玉,明明是你自己透露话风给我,我侥幸猜对而已。” 莲静道:“不管你是猜到还是事先察觉,只要你有所警惕,我便放……我也就不枉今日之行了。” 他笑得轻蔑:“区区一个王准,我还不放在眼里。” 莲静正色道:“杨侍郎,此事非同儿戏,王准不过是个跟班,切不可因他而轻敌。” 杨昭止住笑,但那轻蔑还挂在眼梢唇角:“菡玉,你是又要给我提示让我猜么?那我就继续猜一猜。我听说王大夫有一弟一子,王銲王准,都是蛮横凶险,时常一同捣乱生事,让王大夫十分头疼。这回的事情不小,肯定少不了王銲一份。这王銲交游甚广,与军中将士、官府衙役、地头混混都有交情,定然是他出谋划策牵线搭桥找的人。只要去查一查最近他和什么人往来密切,就知道都有哪些人参与了。” 莲静皱起眉:“你真的事先一点都不知道?” 杨昭斜睨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性。我要是事先知道,还能优哉游哉地坐在这里等他上门来杀我?” 莲静盯着他:“那你对王大夫的家事知道得还真不少啊。” “怎么说王大夫也是如今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我多留心一些他的事情,不是应该的么?”杨昭轻描淡写地带过。 是这样么?她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但又理不出个头绪来。 这时候轿子一顿,落了地,是杨昭府邸到了。莲静道:“既然杨侍郎如此神机妙算,什么都了然于胸了,那下官也就不再多言。侍郎小心,下官告辞。”说着想要退出轿门。 杨昭拉住她手:“都到了大门口了,不进去坐坐么?时候也不早了,不如吃顿便饭再走。” 他的手大而有力,将她一只手完全包覆在内,热力从他掌心传来,让她心头动。莲静急忙挣脱他:“都是杨侍郎自己妙算推断出来,下官怎敢居功。侍郎太客气了,下官受之有愧。” 杨昭就势松了手,淡淡道:“那你请便罢,不送。” 莲静先他一步出了轿子,沿来路走回去。 杨昭也走出轿子来,远远看着她的背影,唇角慢慢勾出一丝微笑。 仆人杨昌过来扶他:“侍郎今日有什么开心事么?瞧您一脸喜气。” “杨昌,今儿个连你也这么关心起我来了。”他笑着摆摆手,把帽子脱下给杨昌拿着,自己大踏步走进大门去。步履轻盈,可见心情十分畅快。 杨昌回头瞧一眼那已走远的人影,快步跟上他进门去。 莲静感觉背后有人看着她,一直不敢回头,心里却觉得这事情有些不太对。就算杨昭他脑力过人推测精准,也不能知道得如此分毫不差罢?而且他听说有人要杀他,好像一点也不担心着急,他这么胸有成竹么? 她揉了揉脑袋。那种不祥的预感,究竟是从何而来? 很快,杨昭就让她知道了。 第二天朝上,难得下了病榻的右相李林甫多日来第一次上朝,便苦滴滴地向皇帝哭诉,说自己为国操劳,积劳成疾,命不久已,居然还有凶徒想要取他性命,连这最后一段日子都不让他好好过。 皇帝见右相摆出如此可怜的模样,而李林甫所说的凶徒刑縡等人,妄想谋害的人中更有左相陈希烈、武部侍郎杨昭在列,当然不能坐视,当即下令逮捕刑縡。 杨昭奏道:“刑縡为故鸿胪少卿之子,有功名在身,当由御史台拘捕鞫查。”一面看向一旁的御史大夫王鉷。 王鉷还未说话,莲静抢上前奏道:“刑縡勾结市井凶人妄图作乱行凶,该由地方官捉拿查办才是。” 杨昭侧过脸看她:“王大夫兼任京兆尹,不管是御史台还是长安地方,都在王大夫权职之内。” 莲静瞪着他:“若只是一干市井凶徒,何须京兆尹亲自出马?由长安尉逮捕归案即可。” 皇帝对王鉷道:“既都在王卿职权之内,那就由王卿派人去捉拿罢。” 王鉷却道:“凶徒目无法纪胆大包天,居然妄想对宰相和武部侍郎不利,定要严加处置。臣请亲自带兵捉拿凶徒,保宰相和侍郎周全!” 王鉷自己都请求亲自出马,莲静还能说什么,只怒瞪杨昭一眼,退回列中。 王鉷遂召长安尉贾季邻、侍御史裴冕、监察御史吉镇安等人,带百名金吾卫士兵前往金城坊刑氏府第捉拿刑縡等人。 时制规定,调兵十人以上须经武部批准。武部即原兵部,三月乙巳,刚改吏部为文部,兵部为武部,刑部为宪部。莲静跟着杨昭到武部领许可调兵的牒文,看左右无人,关了门问他:“你又想干什么?” 杨昭慢腾腾地拿出笔墨:“有人要杀我,我先制人以求自保,有什么不对?” “求自保,求自保为什么要告诉右相,把事情闹到朝堂上?” 杨昭抬头看她:“刑縡想谋害的先是右相和左相,加上我不过是王准想挟私报复而已。这等关乎性命的大事,难道不该如实禀告右相?” 莲静气急败坏:“禀告右相,要是能禀告右相还需要你去禀告么?我不去告诉右相而只告诉你,为了什么,难道你还不明白?” “息事宁人,大事化小,那是你的作风,”他眉头一挑,“不是我的。” 莲静气结:“就算你不想息事宁人大事化小,也不必借题挥大做文章呀!” “我哪有借题挥,我说了,只是求自保而已。” 莲静质问:“那你把王大夫牵扯进来又是何用意?右相只道刑縡勾结凶徒图谋不轨,并未提到王銲王准,你却非得扯上王大夫,难道你……” 杨昭嗤地一笑:“菡玉,你当右相是傻子么?他故意不提王銲王准二人,不就是要看王鉷如何反应。而王鉷他,你也看到了,是他自己自告奋勇地要亲自去捉拿贼人,还不是知道他弟弟和儿子必然和刑縡在一起,只有他一手接管这件事才能压下来?” 莲静无言以对,垂下头道:“原本知道这件事的人就只剩我一个了,我若不是担心……担心刑縡万一真会得逞,伤害左右相和你的性命,根本不必向你告密。你就念在我也是一片好意,不要把这件事闹大。不然,我这算……算什么呢!” 杨昭放下手中的笔,绕过案几走到她面前:“菡玉,你一片好意,到底是对左右相的好意,还是对我的好意?” 莲静心里暗暗叫苦,后悔自己进来的时候不该把门关上。她打个马虎眼:“凶徒欲加害你三人,是对左右相的好意,还是对你的好意,不都是一回事么?” “这不一样,菡玉,对我来说,这两者的意义可是天差地别的。” “不是一样的么……”她喃喃道,装傻逃避,探过头看他身后的案几,“调兵令写好了么?外头还等着呢。” “非得要我直说不可么?那我问你,现在让你二选其一,你是选我死,还是选左右相死?” 她看着自己脚尖:“左右相身为当朝宰辅,如有差池,必会引起轩然大波,令朝野动荡……” 他冷笑出声:“那你是宁可让我死了?吉菡玉,你对我不仁,就不要怪我对别人不义。你既然不在乎我的死活,以后我做些什么,你都别再来摆出一幅义正词严的模样,斥责教训我。” 莲静敛容问道:“你想做什么?” 他冷冷地转身,走回案前:“接下来你自然会知道。” 莲静跟过去,隔着桌案与他相对:“右相年事已高,没有多少日子了,他之后自然就是你的天下,你还想怎么样?” 杨昭语气森冷:“照现在的形势,在他之后,还轮不到我。” 愤怒袭上她心头:“你这么做,难道就为了一句气话么?为着你的一时意气,你竟要去害人?” 杨昭盯着她眼睛,放缓语调:“菡玉,既然你时意气,只要你抚平了我这口气,我当然会就此束手,不再为难。” “我只是不想让你……”莲静还想再劝解,他举手一挥:“不必多说了,除非是你回心转意,否则别再向我提起这个话题。” 说罢,他低下头,一心一意地写调兵的指令文书。不一会儿书写完毕,盖上武部的官印,他把调兵令收起,纳入袖中。 莲静道:“请杨侍郎将调兵令交与下官,下官好去向大夫复命,调遣兵卒。” 杨昭回道:“我会亲自去调遣金吾卫兵来交给他的,你这么回复他就是。” “你也要去?” 杨昭扬眉扫她一眼:“这么重大的事,怎么能少得了武部?我当然要去。” “你去干什么?” 杨昭冷冷道:“当然不是去看热闹。” “你想趁乱搞什么……” “吉少卿!”杨昭站起抬高声音,“京师之内调动百名士兵,我身为武部侍郎前去坐镇以防变动,是无可非议之事!你无凭无据,可别妄自揣测,臆想断言!” 莲静辩驳的话还未出口,又被他打断话头:“大夫还在等少卿的回音,我已经给了你交代,你是不是该去向大夫复命了?” 莲静看他没有离开的意思,责问道:“大夫等着兵力到手前去捉拿凶犯,杨侍郎只催我去复命,怎么自己倒不行动呢?没有侍郎调来的金吾卫兵,我空给一个回复有何用?” 杨昭冷笑道:“总得给王大夫一点时间把准备做好了呀。这会儿就算我立刻给了他士兵,他也不能立刻出,何不给他个台阶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昭乜她一眼,不作回答。 莲静无奈,只得空着手回去向王鉷复命。王鉷听说杨昭前去调兵,一时半刻无法立达,反倒松了一口气似的。等了半个多时辰,百余名士兵才调集完毕,由王鉷杨昭带领着,前往金城坊的刑縡住所捉拿凶人。 二二·莲逐 贾季邻与莲静带衙门官差先行,王鉷杨昭领金吾卫兵在后。走到半路碰见王銲,想必是从他兄长那里得了消息,刚从刑縡家回来。 王銲见到贾季邻,有恃无恐,笑着对他说:“我和刑縡有故交,今日我兄长前去缉拿他,他必然对我怀恨在心。到时候要是他胡说八道污蔑我兄弟,您可别听信他啊!” 贾季邻道:“王郎中只管放心,下官当然不会听信贼人妄语。若他敢污蔑王大夫,只会罪加一等。” 贾季邻是王鉷亲信,韦会就是由他捉拿并在狱中缢杀,当然会全力帮王氏兄弟隐瞒。莲静看他两人一眼,也不多话。 不多时到达金城坊刑縡住所。刑縡大概是刚刚才得到的消息,还没来得及逃跑,只把大门紧闭。贾季邻所带人手不多,不敢轻举妄动,先将刑府四周出路看住,等候王鉷杨昭的金吾卫兵到来。 莲静勒住马,越过围墙向院内楼台观望,不期然看到围墙上隐蔽的一角有人躲在树丛中向外张望,好像在观察贾季邻人马的布置。他看到莲静向他藏身之处望去,脑袋一缩,退了回去。 莲静心叫不好。贾季邻带的衙门官差不过三四十人,对付这批亡命凶徒未必能有胜算。后头的金吾卫兵怎么行动如此缓慢,还不见踪影。如此安排,打草惊蛇,主力却迟迟不至,不是给了刑縡大好的机会逃跑么? 正在焦急地引颈盼望后头的金吾卫兵,就听守在前面大门口的官差几声惨叫,倒下一片。原来是院内的人爬上围墙开始向外放箭。 紧接着一阵乒零乓啷的声音,大门洞开,刑縡带着二十多名凶徒,手持刀剑兵刃,在墙头弓箭手的掩护下,企图冲出突围。 贾季邻的人手布置,虽然每处出口都有人把守,却分散了人力,大门口的官差又被弓箭手所创,难与刑縡对抗。刑縡等人边战边走,转眼就突出了数丈。 贾季邻一看凶徒都持刀拿剑,见人就砍,凶狠非常,吓得掉头就走。 莲静拔出佩剑,策马冲上去阻拦刑縡。刑縡等人都是徒步,莲静快马奔入人群,把众人冲散开来,但也因此落入凶徒包围中。她仗着马上的优势,左突右奔,连连砍翻几人。 墙头的弓箭有人骑马冲过来,纷纷对她放箭。莲静也不管自己会不会中箭,只顾对付身旁的人,不让刑縡逃脱。右臂上中了一箭,她也不去理会,把剑换到左手,催马向着已跑到门前大街上的刑縡冲去。 乱箭从背后追来,呼啸着从她身旁飞过。一支羽箭射中马腹,马吃痛受惊,长嘶一声,前蹄抬起。莲静单手握着缰绳,手臂又受了伤,当即被马甩了下来。 周围凶徒见她落马,纷纷举刀向她砍来。莲静连滚数下,躲开攻击,无奈自己落在贼圈中,四周全是人,避无可避,眼看就要被乱刀砍中。 正当此时,突闻数声骏马长嘶,一黑一红两匹矫健的骏马从斜里直冲过来,打乱了众凶徒的阵势。骑黑马之人身穿盔甲,手执一杆银枪,粗如手臂,舞起来虎虎生风。他以枪为棍向众凶徒扫来,力道之猛,当即把几名凶徒扫飞了出去。其后红马立即跟上,轻衣便装,手中一双流星锤上下翻飞,将前面银枪未扫开的漏网之鱼一一击退。莲静本倒在地下,周围的人都站着,这么两轮一扫便把莲静身旁的人全都扫开,而她却安然无恙。 莲静认出先前骑黑马那人是金吾卫左翊中郎将,以骁勇著称;骑红马者则是杨昭的贴身护卫杨宁,武艺高强。 众凶徒被中郎将扫开,又有几人被杨宁流星锤所创,一时无心再顾莲静,纷纷避走。另一匹马趁机突入人群,从莲静身旁掠过时,骑马人弯腰向下探出手。莲静抓住,脚下使力,纵身一跃跳上马背。骏马几下奔突,跑出混战圈子,直到后方安全之处方才停下。 “你不要命了吗!”身后传来隐忍的怒吼。一双手从她腰侧伸过来,握住她中箭的手臂查看伤势,几乎将她整个人圈在怀中。 莲静一赧,企图掰开他的手:“一点小伤,不要紧的,我自己来……” “这还叫一点小伤?”杨昭按住她不让她乱动,又不敢下手去碰她伤处。那支箭力道极强,又是射中她手臂侧方,竟把她右臂射了个对穿,箭头从另一面透了出来!想起刚才的惊险之状,他还心有余悸。如果他晚到一步,是不是就只能看到她被乱刀砍得支离破碎的尸了?“你当你是铜头铁臂刀枪不入吗?一个文官跑去乱逞什么强!刀剑无眼,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差点没命了?” “被砍几下有什么大不了……”她嘟囔道,看了看手臂上的箭,“我单手使不上力,你帮我把这箭尾折断好么?” 杨昭抓住那箭,现箭杆还很硬实,强行用力掰断难免会牵动伤口,有些下不了手去。莲静笑道:“你只管折罢,我不怕疼的。” 杨昭咬一咬牙,猛一使劲,把羽箭的后半段折了下来,只剩半截光杆留在外头。莲静翻过手臂,抓住另一边的箭头把穿在她手臂里的断箭抽了出来。她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仿佛只是挑出了肉里的一根刺。 杨昭倒吸一口冷气,连忙握住她的右臂,只见中箭处留下一个血窟窿,有少量淡红的血水从里面泛出。“你……”他心中又怒又痛,偏偏又不知该骂她什么,只狠狠瞪着她。 “我说了我不怕疼的,这点小伤真不算什么。你又不是没见我中过刀,明天就会好了。”她胡乱撸了撸袖子把伤口遮住,“好了杨侍郎,现在你能放我下去了么?” 这时侍御史裴冕骑马靠近过来,焦急地问:“吉少卿,你刚刚被贼人围住了?可有受伤?” 莲静道:“还好,多亏杨侍郎及时赶到打退凶人,就是马中箭受伤而已。” 裴冕转头对一旁骑马的官差道:“给吉少卿重找一匹马来。” 那官差立刻把自己的马让出来。杨昭无奈,只得放开莲静。 刑縡手下,连墙内的弓箭手一共大约四五十人,金吾卫兵百余人,还要留一些在后头保护官员,人数上优势并不明显。刑縡等人只想立刻突围逃命,铤而走险,都是狠下杀手,见人便砍,而金吾卫奉命捉拿人犯,力求活捉,出手未免有所顾忌。一时无法将凶人拿下,刑縡等也突不出去,双方僵持着。 这时忽听另一条街道上传来隆隆的马蹄声,先头一骑飞奔而至,手执令旗,边跑边高声喊道:“骠骑大将军带飞龙禁军前来增援!” 一听这消息,双方都是大惊。这时正巧有一名弓箭手失手将箭射到后头,落到王鉷身旁。王鉷急忙大喊:“凶徒狗急跳墙,要杀朝廷命官!负隅顽抗者,就地格杀正法!” 莲静看那羽箭到王鉷这里已是末势,根本不可能伤得到他。王鉷如此命令,就是想趁高力士的飞龙禁军到来之前把刑縡杀了灭口了?霎那间种种思量转过心头,让她不知该上前阻止还是驻足观望。心思纷乱之间,不由看向身边的杨昭。他亲自前来不就是想盯着王鉷,理应不会眼看着王鉷将刑縡灭口的罢? 谁知杨昭安然坐在马上一动不动,也不开口。 金吾卫兵畏畏尾,伤亡远比凶徒严重,听王鉷如此吩咐,立刻放开手脚格杀凶徒。刑縡大怒,遥指王鉷骂道:“姓王的混蛋!我念在和你弟弟的情分让手下不要伤你,你却落井下石妄想杀我!” 这时高力士带四百飞龙禁军赶到,将凶徒团团围住,插翅难飞。圈中金吾卫兵有了增援,反而更加痛下杀手,连连砍杀凶徒。不一会儿四五十名凶徒就死伤大半。 刑縡这时已杀红了眼,知道自己今日是在劫难逃了,当真狗急跳墙,指挥弓箭手道:“给我杀了那个姓王的!杀了那个忘恩负义的混蛋!” 弓箭手听他指挥,纷纷向王鉷放箭,但哪里伤得到远处的王鉷?刑縡等人没有弓箭手辅助掩护,形势更加恶劣,刑縡周围只剩几个人保护他。 金吾卫中郎将策马冲向刑縡,银枪到处又撂倒两人。刑縡敌不过中郎将骁勇,被他枪尖扫到腿脚,血如泉涌,跪倒在地。他仰天长啸:“我犯了什么罪,竟要对我下此杀手!” 莲静心里咯噔一下,脱口喊道:“留他性命!” 但为时已晚,中郎将反手一枪刺中刑縡心口,旁边一名士兵手起刀落,斩下了刑縡级。 众凶徒见刑縡毙命,顿时树倒猢狲散,乱作一团。飞龙禁军得令而上,将一干人等尽数擒下。此时刑縡的这些人马也就剩十多人了,其余都在混战中被击毙。 王鉷见刑縡已死,稍稍松了口气,令贾季邻绑了被擒的凶徒,就近送往县衙大牢关押。杨昭却道:“刑縡妄图刺杀大夫,当然不能当作一般凶徒处置,其党羽该送往宪部候审。” 高力士也道:“如此穷凶极恶之徒,聚众作乱,拒捕生事,居心叵测,的确该由宪部落。” 高力士带了四百飞龙禁军,局势完全由他掌控,凶犯又被禁军逮捕,王鉷无可奈何,只得把凶犯交由禁军押往宪部。 金吾卫中郎将收起银枪退回杨昭身边,杨昭朝他微微点了点头。这个动作旁人没有看见,却落入一直盯着他的莲静眼中。 一连串的事件在她脑中霎时全部串连起来。杨昭当众鞭打王准,使王准对他怀恨在心;任海川亡匿,向她透露王銲野心及刑縡密谋;任海川韦会被王鉷灭口;她向杨昭示警,杨昭仿佛早就知道,毫不在意,却透露给右相,让右相对王鉷难;王鉷欲杀刑縡,刑縡恼羞成怒,临死呼冤……种种迹象无不指向同一个真相。 怒意一点一点袭上心头,她不由咬住牙关,瞪着不远处那泰然自若、仿佛一切尽在他掌握中的人。从头到尾都是他在捣鬼,而她担忧他的安危、透露风声让他小心防范,竟也成了他诡计中的一环。 凶犯已经带走,禁军慢慢撤退,金吾卫兵留下清理善后。杨昭策马四处巡视,却见莲静不曾随王鉷一同离开,正骑马立在街角无人处,一双眼含着怒焰,狠狠瞪着他。他心中有数,缓缓踱到莲静面前,笑道:“菡玉,你怎么还不走?是等我一起么?” 莲静怒瞪他。 “瞧你,干嘛这么看着我,想要把我吃了似的。别忘了,我还刚救了你一命呢。” 莲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卑鄙!” 杨昭微笑,好似她不是在骂他,而是夸了他一句似的。“看来你是都想明白了。菡玉,你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憨傻呀。” 对,她就是憨傻,明明是个圈套,还一头往里钻。他哪需要她来关心她来提醒?整件事根本就是他在一手操纵。他满不在乎,是因为他根本不会有危险,根本没有人要杀他! 她越想越气,气自己一片心意,却被他当作棋子摆布。“早知如此,我真不该去提醒你!管它有没有人要杀你呢,死了活该!”她气得口不择言。 杨昭笑容一收:“活该?说得好。” 莲静顿了一顿,心中愤怒却是不减:“你在乎我是出于什么心思去提醒你的么?你不就是等着一个人来告密,好有凭据去向右相挑起事端么?而我这个憨傻的笨蛋,正好当了你的一步棋!” 想自己当时心中百般挣扎,在救他和不救他之间摇摆取舍,最终抵不过对他的担忧,宁可做一回小人,去向他告密示警。而这一切,对他来说根本毫无意义。他只是在等一个告密者,让他可以在李林甫面前援引其言,不必由他自己把事情揭露出来,让他可以没有嫌疑,扮成一个无关的事外者。她想着想着,不由红了眼眶:“还说什么我是对你的好意,还是对左右相的好意,对你来说是天差地别的,根本就是骗人,都是骗人的……” 杨昭见她泪盈于睫,心中不舍,却碍于两人都骑着马,无法接近。“菡玉,我并没有……”他语气柔缓,“我事先并没有料到会是你来告诉我。我本来是计划让任海川去告……” 莲静用力睁大眼,把泪意吞回肚里。“山人他……是你授意他去散播王銲刑縡谣言的?他既然帮你做事,你为何还见死不救,任他被王鉷灭口?” 杨昭道:“他没有帮我做事,要怪只能怪他自己利令智昏,听到几句风言风语就想去告密求荣。王鉷杀他灭口,与我何干?” 他出此计策本来就是想害人,难道还能指望他大慈悲不成?莲静心道,反唇相讥:“是啊,不出点杀人灭口的事儿来,哪有那么像真的呢?” 杨昭道:“王銲问任海川自己有无王者之相也是事实。有道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若不是王銲刑縡的确凶险不法,王鉷自己心虚,怎么会弄出这些事来?” 明明是他自己设下圈套谋害王氏兄弟,说得倒好像是他们自己自作自受一样。莲静怒极反笑,讥讽道:“对,这些人心存不轨,的确该死。杨侍郎这回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替天行道了!” 杨昭听她如此冷语嘲讽,心里极不是滋味,倒宁可她义正词严地怒斥自己。他低声道:“菡玉,我早说过,我本不想和谁为难,只要你……” “你做出如此卑鄙无耻的行径,还指望我回心转意,和你一路么?”莲静怒道,“杨昭,我真是看错了你!” 杨昭也生出恼意:“看错了我?难道在你眼里,我还是什么光明磊落、刚正不阿的人不成?我做这点事,你就要和我划清界限,那李林甫做了那么多缺德事,你怎么还甘心依附于他?裴宽、卢绚、韦坚、李邕、王忠嗣、杨慎矜,他做的哪件不比我更卑鄙无耻?你对我倒是要求严苛!” 莲静无言以对。他怎么能和李林甫相提并论?她可以容忍李林甫作恶千万,只要他能除去安禄山;但是杨昭,明明早知道他非善类,却无法忍受他真的做出这等行径……他和李林甫,和其他的人,毕竟是不同的啊…… 她不再多说,转开话题:“事已至此,我也无话可说了,只希望你能就此罢手,不要再打什么歪主意。否则,我……” “否则怎么样?”杨昭追问,“事已至此,难道你还指望我临阵退缩功亏一篑?我当然不会放过这样好的机会。你说,否则,你会怎样?” “你!”莲静怒视他,“你要是还想害人,我就……我就……” “就如何?” 莲静说不出来,只好怒目瞪着他。 “你就去告我,是不是?”他冷笑一声,“反正你都知道了,你可以去告的呀,说这一切都是我的预谋。到时候我被砍头问罪,其他人自然就能安然无事。你只管去说罢了!” 莲静咬牙:“你……你料定我……料定我没有真凭实据,揭了也没人会相信我是不是?好,你有本事,你智计过人,我斗不过你,也管不了你,这样你满意了?”她越咬越紧,面颊微微**。都怪自己没用,偏偏还…… 她愤而转身,打马飞驰而去。 杨昭立在原地,看着她飞奔而去的身影,不禁苦笑。 二三·莲伤 刑縡等人妄图谋害左右相及武部侍郎,持械拒捕,临场又出现刺杀御史大夫之事,可谓罪大恶极,连皇帝都亲自过问此案。但是第二日皇帝召朝臣入两仪殿密议,却没有召入王鉷,只因朝上左相陈希烈参了王鉷一本,说他必定也参与此次谋乱。 虽然有刑縡党羽的证词证实王鉷之弟王銲与刑縡过从甚密,言行多有犯上不敬之处,但并无证人见过王鉷与刑縡有直接来往。皇帝素来信爱王鉷,王鉷处事又以谨慎著称,皇帝不相信他会有谋逆犯上之举。 李林甫生性猜忌多疑,这回王鉷之弟参与谋杀他,让他对王鉷的信任大打折扣,但又拿捏不准,怕自己要是误杀了王鉷,少了这个得力助手,以后在朝中的势力恐怕要大减。 他看了一眼一旁的杨昭和左相陈希烈。 当初韦坚倒台,李林甫起用陈希烈为相,就是看在陈希烈柔顺易制,朝中大事都听李林甫决断。谁知最近以来,因为李林甫身体欠佳,时常不能理事,陈希烈做主多了,对李林甫渐渐不顺从起来,还屡次和他作对。 而武部侍郎杨昭,当初和王鉷一样都是由他提拔起来的。杨昭在宫中有贵妃这个后台,不像王鉷那般对他百依百顺,李林甫当然偏爱王鉷。两人同为御史中丞,李林甫举王鉷为御史大夫,那时就听说杨昭十分不满,与王鉷生隙。从去年开始,杨昭就多次与他作对,除去了他的两个心腹爱将,后来更是和陈希烈一个鼻孔出气,处处和他为难。这回若是再没了王鉷,凭自己这把老骨头,只怕要被他们两个取而代之。 于是他上前奏道:“王銲,嫡母所出,而王鉷为庶出,王銲自幼受父母宠爱远甚众兄弟。而如今王鉷身任要职,陛下信爱宠遇有加,王銲只不过因为兄长的缘故才得了一个户部郎中的职位,对王鉷心存嫉恨。王銲凶险不法,屡次被兄长责罚,还曾闹出要分家的事来,王鉷怎会和他同谋,与那些凶人来往呢?” 杨昭趁机奏道:“王銲往来凶人图谋不轨已是罪证确凿。不如让大夫亲自治王銲的罪,若大夫不曾与谋,必能大义灭亲。” 李林甫一想,这样正能测验出王鉷是否对自己有二心,于是也同意杨昭提议。陈希烈当然附议。 皇帝不信王鉷有逆心,但他三人都这么说,只好同意。于是令杨昭私下授意王鉷,让他自己上表请求治王銲之罪,则可饶他免受株连。 其实王鉷与他这个不争气的弟弟王銲兄弟感情却是很好。王鉷自幼失恃,由嫡母养大,对嫡母十分孝顺。而王銲为嫡母独子,自然宠溺爱护有加,不然以王銲的横行无忌哪能安然活到现在。任海川韦会,都是王鉷为保弟弟安全,动用自己权势灭口平事。 这回皇帝朝下令召左右相等入两仪殿密议,王鉷明白他们是商量如何处置自己,也十分焦急,候在殿外等消息。杨昭一出来,就看见他匆忙地跑过来问:“陛下怎么说?” 杨昭直言相告:“陛下的意思……是要大夫大义灭亲。” 王鉷沉默不语,凝眉思索。 杨昭又道:“大夫,这次虽然主谋刑縡已被禁军正法,证据不足,但陛下亲自过问,令弟的罪名是不可能洗脱了。若大夫表情罪之,尽归其咎,大夫就可安然度过,不必被他牵连;否则陛下必以为大夫知情不报,故意隐瞒,大夫就要替令弟担下罪责,因此丢了大好前程,何其不值!” 王鉷本来还有些犹豫,听他这么一说,立刻正色道:“弟为先人所爱,先母临终时以幼弟托付于我。如今他犯下这等大逆不道之罪,都是我这为兄的管教不严,本已有愧先人嘱托;若再为了保住自己荣华富贵,竟要反咬一口加罪于弟,日后到了泉下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先人呢?” 杨昭劝道:“先人已去,哪管得了那么多?弟弟的命,毕竟是别人的命,哪有自己来得重要?” 王鉷被他一激,怒道:“杨侍郎,如此不孝不义的话你竟也说得出来!卖弟求存,我是决计不会做的!” 杨昭道:“大夫如此固执,可就别怪下官没有相劝。”说罢,回两仪殿向皇帝复命。 果然,皇帝一听说王鉷居然不知好歹,不肯治他弟弟的罪,龙颜大怒。李林甫本来对王鉷就存了芥蒂,听到这个消息愈怀疑,也不帮他说话了。 王鉷向杨昭一番慷慨陈词后,自知必会惹怒皇帝,准备回家等候降罪的旨意。还没走出宫门,就见陈希烈带了一队禁军,从后头追赶上来,将他团团包围。几名禁军上前摘了他的官帽,将他五花大绑拿下。 王鉷惊问:“陈相公,这是何意?” 陈希烈道:“罪臣王鉷,与凶人合谋造反,大逆当诛。陛下已下令撤去你一切职务,即日交由三司问罪。” 王鉷一听他说自己的罪名是合谋造反,和杨昭说的不同,大呼:“冤枉!陛下,臣没有谋逆造反!”但此时身处后宫的皇帝哪里还听得到。王鉷见跟在陈希烈之后,李林甫和杨昭也一同出来了,急忙对李林甫喊道:“右相!右相救我!我有话要对陛下申诉,请右相代为传达!” 李林甫摇头道:“晚了。”说罢,头也不回,出宫回府。 隔日,皇帝正式下了诏书,撤去王鉷所有职务,由陈希烈杨昭共同审问查办。王鉷原任京兆尹一职由杨昭替代。 刑縡一干党羽早就尽供所知,接下来要审问的就只有王鉷王銲兄弟了。第一天升堂,先审王銲。除了陈希烈、杨昭和宪部、大理寺的官员,侍御史裴冕、监察御史吉镇安和长安尉贾季邻因为当日曾参与缉拿凶犯也一同在列。 王銲此时身陷囹圄,吃了点苦头,靠山又倒了,早不复平日的气焰,垂头丧气跪在堂前。杨昭问道:“凶人刑縡聚众作乱,听说你和他私交甚密,你可知道此事?” 王銲低着头,模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杨昭一拍桌子,喝道:“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王銲身子一抖,抬起头来,清清楚楚地回答:“知、知道!” “知道为何隐而不报?莫非你也是他同谋?” 这事早就是众所周知的了,刑縡党羽都予证实,王銲也不否认,又低下头不说话。 杨昭又问:“除你之外,还有哪些同谋?” 王銲回道:“就我二人,没有其它同谋了。” 杨昭喝问:“单凭你二人集结一帮乌合之众就想谋逆作乱?是谁在背后支持你们?供出主谋,你作为从犯可从轻落。” 王銲明白他是想让自己供出他哥哥王鉷,只一口咬定再无同谋。 此时忽闻外头有人击鼓喊冤。大理寺不同县衙,不受理民间诉讼,怎么会有人到这里来鸣冤。大理寺卿眉头一皱,就要派人去驱赶。杨昭耳尖,听到外头喊冤的人在叫“王氏兄弟”,吩咐将喊冤者带进来问话。 竟是驸马都尉王繇,一身缟素,带着几个披麻戴孝的妇人,手持大鼓边敲边喊。被衙役带进来,跪了一地,又是哭又是闹的,直喊冤枉,要左相为他们申冤。 陈希烈问:“驸马,你有什么冤屈,为何要到大理寺来鸣冤?” 王繇道:“我二弟王府司马韦会被人害死,含冤莫白,非大理寺不能缉此凶徒!” 一旁的长安尉贾季邻一听他说出韦会的名字,脸色一白。这韦会正是他奉王鉷之命暗中处死的,本来他就在担心王鉷此案会不会牵连自己,这时王繇又出来揭韦会之事,更让他心惊胆战。 陈希烈杨昭对望一眼,还是顺着他的话问下去:“是谁害死韦司马?” 王繇咬牙切齿道:“御史大夫王鉷!” 陈希烈道:“驸马请讲!” 王繇指着跪在地上的王銲道:“都是因为这个逆贼!他往来术士意图不轨,问术士任海川自己是否有王者之相,术士惧而亡匿。王鉷怕事情泄露,将术士杖杀灭口。我二弟与此术士有私交,见友人枉死,心有不平,私下抱怨,不想隔墙有耳,又被王鉷知道,竟诬我二弟犯案,逮入狱中将其缢杀!” 一旁的妇人哭着插嘴:“我夫君不曾犯案,都是长安尉陷害我夫君,还说我夫君是畏罪自杀!”她抬起头来,怒指贾季邻,“就是你!就是你害死我夫君的!你说,我夫君到底犯了什么案?你说清楚!” 陈希烈和杨昭一同看向贾季邻。贾季邻吓得满头冷汗,扑通一声跪下:“下官……下官也是听命于人,身不由己!是王大夫……是王鉷他怕韦司马把王銲之事泄露出去,才诬陷韦司马,杀他灭口的!” 王銲大惊失色,指着贾季邻骂道:“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杨昭怒喝:“铁证如山,由不得你狡辩!你与术士往来,妄语图谶,欲为王者,还敢说没有主谋?” 王銲辩道:“我能招的都招了,就是我和刑縡共谋,哪里还有主谋!” “没有主谋?”杨昭站起身来,厉声道,“你欲为王,谁人为帝?” 陈希烈一听此言,也吃了一惊,随即问王銲:“王鉷可曾参与你们的阴谋?” 王銲呆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没想到他们居然给哥哥扣上这么大的罪名。这罪要是认了,可是要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 杨昭上前一步,再次逼问:“王鉷参与否?说!” 这时一旁莲静冲上前来,对王銲喝道:“陛下因为大夫之故加你五品户部郎中,你不但不思大夫恩惠,还与凶人往来行凶作恶。大夫为保你性命,不得不做出不义之事。你为臣不忠,为弟不谊,难道现在还要陷害大夫,让他做你的替罪羊吗?” 杨昭转头看向她,莲静满面怒容,双眼直直地盯着他,怒火仿佛随时都会从眼中喷出来。杨昭收回视线,对王銲缓缓道:“王鉷若是参与阴谋,不可隐瞒;若未参与,也不可诬赖他。” 王銲急忙道:“我兄长不曾参与!都是我自己想要谋求高位,酒醉妄言,意图……意图像东平郡王、陈相公一般封王拜相、位极人臣!”东平郡王安禄山是以将帅封王,王銲以他作比,意欲为王就算不得谋逆了。 那句“如东平郡王、陈相公一般”说得陈希烈很是受用。王銲刑縡谋杀宰相,王鉷包庇其弟,杀术士任海川、王府司马韦会灭口,这些罪名已经够要王氏兄弟的命了。他看了一眼杨昭,问道:“杨侍郎,你看这……” 杨昭道:“但凭左相做主。” 陈希烈于是命衙役锁了贾季邻,与王銲一同带下去画押,王繇等人也领去写下供词。王鉷一案,就如此定案了。 陈希烈上表奏与皇帝,不多日,皇帝下诏将王銲杖死,王鉷赐自尽,其子王准、王偁流放岭南,家产抄没充公。 王鉷以聚敛起家,曾任各种掌管财务的肥差,家中也敛财千万,豪华奢靡。有司抄没其屋舍家当,历经数日才全部理清。 王鉷之前深得皇帝宠爱,皇帝命三卫公厨为他准备了一顿丰盛的食物,让他吃饱喝足,黄泉路上做个饱鬼,以示恩典。王鉷吃完皇帝所赐饭食,就在三卫厨饮下毒酒自尽身亡。王鉷昔日友朋怕受他牵连,纷纷与他断绝关系。尸体留在三卫厨中,数日都没有人来移动。 侍御史裴冕不忍,向左相陈希烈请求收回王鉷尸体入土为安,陈希烈许他收王鉷尸归还家属安葬。 裴冕前去三卫厨,平日门庭若市的公厨此时却空无一人。王鉷尸体陈放了数日,已经开始腐坏,尸臭传出屋外。裴冕到的时候,就听到王鉷陈尸的房内传出女子呜呜的哭泣声,进去一看,原来是王鉷妻女,全都披麻戴孝,正把王鉷尸体收入一口薄棺内。陪在一旁的有王鉷旧日部下的一名判官,还有太仆少卿兼监察御史吉镇安。 裴冕走过去拜了王鉷,才问莲静:“吉少卿,这……都是你安排的?”王鉷妻女都已配流放,这时该上路了才是。 莲静道:“杨侍郎准许了,让大夫家属领回安葬,办完后事再离京。” 裴冕叹道:“杨侍郎此举也够得上一个‘义’字了,不枉大夫与他共事一场。” 莲静别过头,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义?”人都是他害死的,还说什么“义”?后半句话她吞回肚里没有说出来。若不是她去恳求,他会管王鉷尸身如何处置? 裴冕却不知内情,以为她是气愤杨昭成王鉷之狱,使王鉷遭杀身之祸,拍拍她肩道:“左相和杨侍郎也是奉命查案。幸得少卿为大夫辩解,使大夫最后未蒙上谋反的罪名,得一个全尸入土。大夫泉下有知,也会感激少卿的。” 他不说到还罢了,这么一说,莲静想起前因后果,愈觉得有愧。她明明知道王鉷是被杨昭构陷却不能开口说话,只是因为……因为自己的私心,宁可让王鉷枉死,也不愿杨昭涉险。但是他……种种行径让她心寒,偏又无可奈何。 莲静闭口不说话,裴冕又道:“大夫这一去,朝中顿失一根顶梁柱,右相又年迈体虚不胜重荷。还好杨侍郎年富力强,才能挑得下大夫撂下的重担。” 莲静一愣,问道:“裴御史何出此言?杨……侍郎他挑什么重担?” 裴冕讶道:“吉少卿没有听说么?陛下已有口谕,王大夫生前所领的各项职务如御史大夫、京畿关内采访使等,都由杨侍郎接任。大概过不了几天制书就要下来了。” “是吗?”莲静淡淡道,神情有些呆滞,“那看来杨侍郎这个称呼也叫不了几天了,马上就得改口,叫杨大夫了。” 裴冕未觉她语气中的讥讽之意,继续道:“杨侍郎原本就一人兼领十多个职务,这回王大夫的二十余使又全都归给他,一人同时领三十多个职位,怎么忙得过来?” 莲静问:“王大夫的职务全都归给杨侍郎,右相不曾有异议么?”以李林甫的心胸,哪能眼看着杨昭坐大。 裴冕知她话中之意,说道:“右相年事已高,一日不如一日,无心也无力再多管事了。这回王大夫之狱由左相和杨侍郎所成,左相又坚辞不受兼职,自然全归杨侍郎。” 陈希烈倒是识趣,见好就收。莲静道:“如此说来,如今杨侍郎的权势岂不是倾动朝野?” 裴冕叹道:“是啊,也只有右相能与之匹敌,但右相不如杨侍郎年盛啊。”换句话说,等李林甫撒手一去,这朝中可就没人能和杨昭匹敌了。大权握于一人手中毕竟不是什么好事,何况杨昭还是个外戚。 莲静冷笑道:“只怕过不了多久,就连右相也无法匹敌了。杨大夫这个称呼,还不知道能叫几天呢。” “吉少卿,你这话是……”裴冕惊讶地望着她,一句话憋在喉咙口,终究还是没有问出来。 二四·莲诫 “菡玉,你意下如何?” 莲静充耳不闻,眼神涣散,不知在想什么,直直地往前走去。 “菡玉!” 她回过神来,现身边无人,回头一看,李岫已被她甩下一丈多远。她奇道:“子由,你怎么不走了?叫我何事?” 李岫皱眉,赶过来与她并肩:“菡玉,你最近是怎么了?总是心不在焉的。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莲静一窘,现脑中空白一片,根本不知道李岫说过些什么。 “是不是身子不适?我看你脸色似乎不太好。”李岫说着,伸手来探她额头。 莲静扭过头避开:“没事,最近气候不好,所以有些疲乏。到了夏天就好了。” 李岫抬头看看天,这时正好刮来一阵风,沙子迷了眼睛。他急忙闭眼,喊道:“菡玉,我眼里进沙了,你来帮我吹吹。” 莲静却不动,语气颇有些为难不情愿:“这……你拎住眼睫抖一抖,让眼泪流出来,沙子自然就会冲掉了。” 李岫依她所言,果然不一会儿就弄出了沙子。他眨眨眼睛,拭去眼泪,说:“菡玉,你这个法子还真管用,也不必求助他人。”口中如此说,心里却有些奇怪,菡玉刚才怎么那般见外,连帮他吹吹沙子都不肯。要说交情,两人的情份也不浅了,怎么菡玉待他总像隔着层隔膜似的。对其他友人也是,热络之余仍保留几分疏离,从不与人亲近,除了…… 李岫想起很久以前在路上偶尔所见的情景,以及韦会偷偷告诉他的一些传言,眉头悄悄皱了起来。这么一会儿没说话,她的眼神又开始迷离了。 “菡玉,”李岫突然喊了一声,“杨昭他……” 莲静猛地回头,见李岫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才惊觉自己的失态,低下头去:“子由,你怎么突然提起杨侍郎呢?” 李岫缓缓道:“没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今早我在宫内听到陛下已下制加杨侍郎为御史大夫、京畿采访使、关内采访使等职。如今他可不只是个武部侍郎了。” 莲静道:“这我已知道了,一时没改过口来。” 李岫迟疑道:“菡玉,你和杨大夫他……” 莲静突然打断他,正色问:“这件事右相知道了么?” 李岫道:“回来时听说父亲正在歇息,还没有去拜见。不过这事是早就众所周知的,父亲也不意外了。” 莲静凝眉道:“这回王大夫的职务要紧的几乎都归了杨昭。右相又一直抱病,难理政事,这……时局可是很不利啊。” 李岫见她严肃起来,话语间显然把杨昭归于对手一方,便不再想刚才的疑惑,说:“我刚才就是想问问你的意见,眼下这等形势,我们该如何是好?” 莲静赧道:“一时走神了……子由,咱们俩也不用说暗话了。杨昭陈希烈不服右相,咄咄逼人,屡次挑右相的刺,摆明了是要和右相为难作对,夺他权势。以右相现在的状况,实在不能再让他费心费力去和他们争夺。咱们也只有……以退为进,力求稳妥了。” 李岫问:“怎么个退法?” “哪里有对右相不利、会让杨陈二人抓的把柄,就退哪里。” 李岫道:“你说的是……朔方?” 李林甫遥领朔方节度使,朔方以北就是北方诸胡。其中突厥领阿布思降唐,皇帝加其官爵,累迁至朔方节度副使,封奉信王,并赐名李献忠,以为诸胡表率。李献忠自负有才,不服东北方的安禄山,安禄山因而嫉恨。今年三月,安禄山兵讨契丹报去岁兵败之仇,奏请李献忠带骑兵助役。李献忠怕安禄山趁机害他,向朔方留后李元纮请求不往,未得准许,于是率领部下大肆掠夺后叛逃回漠北老家。这李献忠当初能得到提拔升至朔方节度副使,李林甫为他说了不少好话,无非是想用他来牵制东北的安禄山。李献忠感念李林甫提拔之恩,和李林甫也很要好。这次他公开叛唐,李林甫若不和他撇清关系,免不了又要被杨昭陈希烈等抓住机会大做文章。 莲静微微点了点头。 李岫急道:“朔方是父亲手中惟有的兵力,杨昭也遥领剑南,放了朔方,拿什么和杨昭抗衡?” 莲静苦笑:“以右相现在状况,就算有百万雄兵在手,又能如何?” 李岫沉默不言。 莲静道:“杨陈二人现在唯恐右相不出错,李献忠与右相的关系足够让他们趁机难了。右相现在是……经不起折腾了,就让他过几天安稳日子罢。” 李岫心里一沉,也明白父亲的身体状况的确是大限不远,能不能撑到今年过年都不好说了。他自己其实一直以满盈为惧,早在当初杨慎矜出事后就曾警示过父亲,但父亲不听。“我找机会劝劝父亲罢,就怕他不肯啊。” 莲静道:“若是换作三四年前,右相是铁定听不进去的。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李岫点点头。这时李林甫在仆人搀扶下从屋里出来了,往两人身处的廊檐下走来。两人急忙迎上前去。 李林甫是真的老了,五月的天里,穿着夹袄,外头还披了披风,却仍畏寒地抖抖索索。他许久不下病榻,身子骨都不利落,佝偻着蹒跚而行。一头灰白的头,虽然仔细梳过,但因为干枯还是乱蓬蓬的。下的面庞泛着蜡黄,不见血色,皮肉松松垮垮的,颧骨高耸,瘦得一双眼凸显出来,乍看有几分可怖。任谁都可以看出,这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条腿已经跨进棺材里了。 他一手拄着拐杖,另一边由仆人扶着。李岫过去搀扶,一边担忧道:“今日风大,父亲怎么出来了?小心吹风着凉,还是回房歇着罢。” 李林甫丢开仆人,摆了摆手就势扶住儿子:“在这间房住太久了,得换一间。老是闷在屋里,没病也闷出病来。陪我到园子里走走透透气。” 李林甫为相十九载,自知多行不义广结仇怨,晚年愈近大限愈是怕死,唯恐有刺客上门寻仇杀他。因此除了出行盛置驺从士兵静街,在家时也如防大敌,步步为营。他所住的地方以厚石铺地,墙中置板,重关复壁,夜晚守卫彻夜巡逻保护。饶是如此他还不放心,经常换着地方住,有时连家人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李岫扶着父亲沿长廊往后园中走去,莲静也跟随其后。 自从李林甫抱病,因他体虚不能吹风受寒,园中各处廊阁都以鲛绡薄纱遮挡。这鲛绡薄如蝉翼,几乎透明,因而在廊内也能看到园中景色。鲛绡产于南海,因其轻薄胜纸仿若仙品,便以传说中海市蜃楼鲛人所售的鲛绡命名,十分珍贵,连宫中的妃嫔也鲜少能得到这样的赏赐。李林甫居然用它来挡风,可见其富豪奢靡。 莲静看着这遍遮薄纱的长廊,每一段都可让一名普通百姓一生衣食无虞,不由又想到王鉷。王鉷家藏万金,富可敌国,花园中有一眼井泉,以宝钿饰井栏,井中洒满珠玉,泉水落到珠玉上清泠有声,其上筑亭,号为“自雨亭”。有司抄其第舍,光这自雨亭中拆下来的珠宝就装了五大箱。李林甫这鲛绡廊上所用的绡纱,只怕五大箱都装不下罢。 她止住念头,觉得这样想未免对右相有些不敬。 李岫问:“父亲接下来要搬去何处居住呢?” 李林甫却不回答,突然停住脚步,指着空无一人的花园问道:“人呢?院子里怎么没人巡查?”语气很是惊骇。 花园里本是清幽静谧,他这么一喊,立刻有多名带刀佩剑的护卫从树丛中钻出来,利索地在他面前列成整齐的队伍,齐刷刷地见礼。 李林甫这才放下心来,挥挥手,那些护院又立刻钻回树丛中,不见了踪影。花园中依然静谧无声,若不是亲眼看到,谁也不会想到这院子里竟藏了那么多手持兵器的护院。 李岫皱眉,走了几步,正看到园中树下草地上躺着一名园丁,锄头剪子扔在一边,悠闲地晒着太阳睡着了。李岫指着他对李林甫道:“父亲久居高位要地,呼风唤雨,但也结了数不清的仇怨。一朝祸至,想要像这役夫一般闲适地晒晒太阳也不能够啊!” 李林甫略感不悦,只道:“只要小心行事,哪会有什么祸端。” 李岫道:“要说小心行事,王大夫够小心谨慎了,不还是落得如此下场?” 李林甫瞥了儿子一眼,良久才道:“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还能怎么样?只可进,不可退。” 李岫道:“退一万步固然不能,退一步却未尝不可。” 李林甫道:“退一步?退哪一步?” 李岫正想说,莲静却插话道:“今日朝上生了两桩大事,相爷可都听说了?” 李林甫暂且放下儿子这边,转过头问:“哪两件事?” 莲静回道:“其一是陛下下了制书,加武部侍郎、京兆尹杨昭为御史大夫、京畿关内采访等使。” 李林甫眉毛一动:“什么时候的事?” 莲静道:“制书是辰时从翰林院拿出来的,陛下又看了一眼,就宣了。” 李林甫道:“那为时已晚,来不及了。”其实皇帝意欲将王鉷生前官职尽付杨昭早就人所共知,李林甫阻止不得,这会儿不过放放马后炮、随口一说罢了。 过了一会儿,李林甫又问:“那还有一件呢?” 莲静迟疑了一下,回道:“另一件是……杨大夫他上表奏请出兵讨伐叛臣李献忠。” 李林甫大怒,拐杖往石板地面上重重一顿:“姓杨的小子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他不就仗着有贵妃给他撑腰么!市井小民,算什么东西!”一口气喘不上来,两眼瞪直,几乎就要厥过去。李岫莲静连忙一人一边扶住他,又是拍又是揉,好不容易才让他顺过气来。 李岫道:“父亲莫动怒,身体要紧。” 李林甫连连咳嗽,半晌,气息渐稳,才问莲静:“陛下怎么说?” “陛下说无良将可派,暂且按下不提。” 诺大一个朝廷,要讨他区区一个只有几万兵马的李献忠,还会无将可派?单就朔方也有数十万雄师镇边,不乏能征善战的勇将。 李林甫皱眉问:“那杨昭又怎么说?” 莲静道:“陛下这么一说,杨大夫也就作罢了。” 杨昭当然明白皇帝的意思,皇帝的态度,不就是他想要的态度么?李献忠叛唐,先需要表示表示的,不是他杨昭,不是皇帝,也不是朝廷,而应该是朔方节度使李林甫。 李林甫紧皱眉头,思来想去,实在是舍不得朔方这块肥肉。 李岫小声劝道:“父亲,朔方北拒诸胡,担着护卫疆土的重任。您遥领朔方节度,人在京师鞭长莫及,劳心劳力却事倍功半。如今又身体欠佳,不如先放了朔方,养好身体再作打算。” 李林甫一瞪眼道:“杨昭他有剑南道壮他的声势,我丢了朔方,他岂不是更要爬到我头上来撒野?”嘴上说得凶悍,眉头却一直皱着,忧懑不消。 “但若不放,只怕会……更不利于父亲……”李岫劝道,“钱财名利都是身外之物,没有什么比您安度晚年更重要。” 这句话可犯了李林甫的大忌讳,他勃然大怒,举起拐杖就往李岫身上打去:“不肖儿!你说什么?你是想咒你爹死吗?” 李岫扑通一声跪下。莲静见李林甫拐杖一离地,身子摇摇晃晃几乎站立不稳,急忙伸手扶他,又不敢去阻止他责打李岫。李林甫举着拐杖,对李岫背上打下去,无奈他身体实在太虚,手上没有力气,拐杖都拿不稳,打了数下,只有一两下碰到李岫,根本不痛不痒。 李岫跪着泣道:“父亲息怒,请保重身体!孩儿不孝,惹父亲生气,孩儿愿自罚谢罪!”说完拿起李林甫的拐杖就往自己头上敲去。拐杖头上雕着龙,杂角敲中额头,当即流下鲜血来。 莲静惊呼:“子由!住手!”想要阻拦李岫,又不能放开手里的李林甫。 李林甫却突然有了力气,一推莲静,竟自己站直了,劈手夺过李岫的拐杖。莲静蹲到李岫身边察看他的伤势,还好拐杖不沉,只碰破了表皮。 李林甫怒道:“你真当我行将就木,连教训自己儿子的力气都没了?”他挺直身子,两只手都撑在拐杖上,那拐杖却怎么也离不了地了。 李岫只跪在地上,连声恳求父亲保重身体。 李林甫怒瞪儿子半晌,手脚颤抖,终于支撑不住,一个踉跄向后倒去。李岫起身相扶不及,竟急中生智,就地一滚,滚到父亲身后,用自己身体给父亲垫着。李林甫正跌在李岫身上,莲静上前扶他,李岫在后头推助一把,把李林甫搀到廊边矮栏上坐下。 李岫连问:“父亲,有没有哪里撞疼跌伤?” 李岫以身为父作垫,如此孝心,李林甫哪里还说得出斥骂的话,呆愣愣地坐了一会儿,长叹一声道:“老了,我的确是老了啊。” 李岫道:“父亲老当益壮,康复之后必然健捷如初。” 李林甫苦笑:“我自欺欺人也就罢了,小八是明白人,怎么也学起你爹我来了呢?” 李岫一震,乍然从父亲口中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让他一时有些恍惚。 李林甫晚年好声色,多姬妾,一共有二十五个儿子,女儿更是不计其数。李岫虽年仅二十九,排行却不靠后,是李林甫第八子,幼年时甚得父亲宠爱,戏谓之“小八”。长大之后,又有了许许多多的幼弟,父亲的繁忙、意见的分歧都使父子二人越走越远。时隔多年又听到父亲这么亲切地唤自己,李岫眼眶不由红了。 “我也知道自己大限不远了。”李林甫看着园中花草,轻叹道。不等李岫开口,又说:“小八,昨儿个夜里,我梦见你十九妹妹了。” 李岫一怔。他有个嫡亲的妹妹,在女儿里排行十九,是父亲最宠爱的孩子,可惜命短福薄,很小便夭亡了,连个名字还没来得及起,爹娘就随口叫她九儿。 “十九她跟我说,爹爹呀,你怎么现在才来看九儿呢?九儿好想你的呀。还有你娘,搀着九儿,笑盈盈的,说等我回家……”他收回视线,深吸了一口气,用衣袖揉了揉眼角。 李岫蹲在父亲面前,早就热泪盈眶:“父亲千万别说丧气话,朝中还有那么多事情等着父亲去处理,国不可一日无相。父亲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李林甫摆摆手道:“我哪还有那个本事管啊。”转过头来,唤了一声:“菡玉。” 莲静一愣。李林甫虽然也知道她表字菡玉,但从来没有这么叫过。忙上前几步,恭恭敬敬地垂道:“下官在。” 李林甫缓缓道:“你帮我拟一道折子,把李元纮提上来,明天递上去罢。” 李林甫在京遥领朔方节度,以李元纮知留后事,可说是李林甫的亲信了。李元纮在朔方多年,朔方的大权都在他手里,把他提上来也是无可非议之事。莲静应声记下。 二五·莲近 李林甫以年老多病、力有不逮为由,上表请求解除朔方节度使之职,皇帝立刻就准了。不过李林甫举荐接替自己的朔方留后李元纮皇帝却没有受纳。批复是:李元纮失胡心,致李献忠叛逃,难辞其咎,不宜领朔方节度,以免诸胡愤怨。 李林甫自那日与子李岫游园,心中郁结有所纾解,病情倒渐渐好转,歇了几日,能出来行走了。见皇帝驳回了他的表请,急忙又重拟了一份表书,举荐河西节度使安思顺兼领朔方。 安思顺河西节度使之职曾险些被高仙芝取代,他让下属诸胡割耳血谏才保住自己职位。李林甫当时曾帮他说过两句话,因而安思顺感怀在心。 皇帝驳回李元纮,一时拿不定主意,这朔方到底是给东边的安禄山,还是给西边的哥舒翰。哥舒翰与安禄山素来不协,他二人一东一西,中间隔着朔方,本也相安无事。一旦朔方被其中一人得到,这种势力的平衡就会被打破。但不给他们吧,又想不到合适的人选。朔方这样的地方,北面是突厥的诸胡部落,混乱复杂,东西各有安禄山和哥舒翰两个藩镇大吏。处理得好,四方平和,以一制全;处理得不好,就一团乱糟。也只有李林甫这老狐狸能摆得平,他一退下,还有谁能顶上? 李林甫也不愿意这两人中任何一个取得朔方。安禄山表面对李林甫是恭恭敬敬,但是他兵力强盛,野心勃勃,李林甫对他也有所忌惮,所以先前一直笼络北方诸胡加以牵制;而哥舒翰原是王忠嗣的部下,王忠嗣被贬,李林甫是罪魁祸,哥舒翰对他颇有微词,而且最近听说哥舒翰和杨昭陈希烈二人往来密切,李林甫是决计不能让他再坐大的。 安思顺此人比起哥舒翰、高仙芝、安禄山等,将兵之才明显要低一等,但他不失为调谐哥舒翰、安禄山的一个很好的缓冲。安思顺与哥舒翰有隙,也曾进言安禄山有反心而使安禄山对其生恨,让他夹在中间,两不相帮,也不失为缓和之计。而且安思顺曾担任过朔方节度,对朔方也比较熟悉。皇帝思量一阵,便准了。 李林甫深感自己抱病这段时日朝局越来越脱离他的掌控,杨陈二人得志更让他倍感危机重重。好不容易能下床走动了,就坚持要上朝。谁知轿子走到宫门口被高力士挡了回来,说陛下念在右相年迈体弱,大病初愈,特恩准一月内不必上朝,好生歇息将养。 不久罢免李林甫、任命安思顺的制书下来,李林甫借口进宫谢恩,请求再见皇帝。这次皇帝又未准许,高力士还不冷不热地刺了他几句。这样一拖再拖,皇帝总也不肯见他,李林甫竟接连两月多不曾见到皇帝的面了。 李林甫越想越不对劲。以往他抱病在床,皇帝三天两头赏赐他各种珍贵药材补品,不绝于路,还曾特许太医前来为他诊治;如今他病有好转,却一反以往宠遇,连见他一面都不肯。于是使人查探,才知道又是杨昭搞的鬼。王鉷一案已经了解,他却仍然追究不休,又逢李献忠叛逃,便密奏右相李林甫与王鉷兄弟、李献忠都有私交,哥舒翰陈希烈从而证之。皇帝虽然不信李林甫和这些人有私交就会有什么逆思,但是也不由地对李林甫疏远了。又有术士进谗言,说李林甫年纪与皇帝相若,身染恶疾,皇帝见他会沾染晦气,因此连面也不许李林甫见了。 李林甫听到这个消息,心中憋了一口气,病情又有所恶化。原本皇帝只让他在家休息一月,一月之后他却下不了病榻,还是没法见皇帝。 而另一边,杨昭正值春风得意,如日中天。皇帝疏远李林甫,李林甫自己的身体又不争气,杨昭虽不是宰相,权势却胜过左相陈希烈,再加上内有贵妃相助,上有皇帝隆宠,可谓贵震天下。杨昭与右相不协,朝臣早有察觉,到李献忠一事才确认他二人真是为仇为敌了。李林甫原有亲党无数,这时候看情势不妙,也纷纷见风转舵脱离李林甫,有些自命中立,有些索性直接投奔杨昭去了。 六月,剑南留后李宓遣使入朝献捷。剑南节度使杨昭上奏,说吐蕃兵六十万增援南诏,在云南与剑南军邂逅,剑南军大败之,并攻下了隰州等三城,俘敌六千三百名。因为道路遥远,仅挑选其中年青力壮的一千多名俘虏以及兵败投降的酋长献给朝廷。 云南距京师千里之遥,蜀道难行,谁也不知道那边战况如何,一千多名俘虏也说明不了任何问题。但杨昭这么说,谁也不敢质疑,纷纷附会其言上表祝贺。皇帝当然是喜笑颜开,重加赏赐,愈信任杨昭。 早在李林甫当政时,皇帝就自恃天下承平,无复可忧,政事几乎全都托给李林甫,自己深居禁中纵情声色。杨昭本就善于揣摩迎合皇帝心意,内有贵妃提点帮助,总能想皇帝之所想,令皇帝对他十分满意。时皇帝春秋已高,年近古稀精力不济,每旬例行的朝参常常匆忙结束。杨昭就提前私下将需要处理的政事全都议好,朝上只向皇帝报备,皇帝根本不需费神,更以为他精明强干是栋梁之材,朝政几乎都交由他来处理。杨昭同时身兼三十余使,势力遍布朝中各个角落。 莲静觉得自己兼任太仆少卿和监察御史,又为李林甫办事,就有些分身乏术了;一人兼三十多个职务,又都是大权在握的重职,他真能忙得过来么? 她望着数丈之外百官列的杨昭,他满脸堆笑,远看去神采飞扬。她已有三四个月不曾近见他,刚看了一眼,他就好似侧里也长着眼睛,把目光投向她,一面就向这边走来。从她身边经过时,突然说了一声:“陛下----” 莲静本是低着头不看他,听他喊陛下,以为皇帝到了,不由翘去看。这么一闪神的功夫,杨昭就转了身,在她身边站定,转过脸来冲她笑了一笑:“----怎么还没来。” 莲静懊恼地抬头看他,蓦然现他和几个月之前相比有了一点变化,眼角出现了细密的纹路,一笑起来,就像刀刻似的掩也掩不住。那凤目的尾梢本是飞扬跋扈地向上斜掠而起,如今却显出了倦意,眼下透出淡淡的青黑色。他今年好像有……三十七了? “岁月不饶人。”他好像知道她的心思似的,突然开口,“吉少卿看我是不是老了很多?哪像少卿,虽然劳心劳力,这些年来还是一点都没变化。”他转盯着莲静面庞细瞧,眼光在他脸上一圈一圈地打转,看得莲静浑身不自如起来。 杨昭自顾自地说着:“我记得初见你时,看来就比你实际的年龄小,二十刚出头的模样;而今又过七年,竟然还是没有变样。吉少卿,你实话实说,是不是有什么养生秘方能使青春永驻?也说来让我学学呀。” 莲静瞥他一眼:“怎么大夫很怕老么?” “我不怕老,我只是怕……比你老这么多。”杨昭轻道,莲静正闻言忐忑,他又笑了出来,“原本以我的年纪样貌,群臣中也找不出几个比我年轻的,还小小得意了一回。但是吉少卿你一出来,可不立刻就把我给比下去了。我明明只大你六岁,看起来却像相差十多岁似的,亏我还一向自负相貌不差。吉少卿,你说我这心里头能安稳么?” 莲静道:“大夫是太操劳了。” 杨昭道:“我也不想如此,可是没有办法。王鉷现在不在了,我一个人要忙以前两个人的事,真是焦头烂额。” 莲静听他说起王鉷,心中微恼,道:“大夫如此不甘不愿,难道是谁逼你的?” 他侧过身来,声音近在耳边:“你说,是谁逼的?” 她明知该气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心下却莫名地虚慌,只别过脸去,看着远处渐近的皇帝仪仗銮舆,轻声道:“陛下到了。” 他淡淡地瞅她一眼,站直身子,出列上前去迎接。 天宝八年二月时皇帝就参观过一次左藏库,盛赞杨昭富国有术,逾制赐其三品紫衣金鱼。如今他身为御史大夫,名正言顺的正三品大员,一身簇新的紫色官服,腰间鱼袋金光闪闪,无不昭示着他在朝中无与伦比的权势地位。 莲静垂目看着他腰间的金鱼袋,不期然被旁边一块玉佩吸引住视线。那是一块质地上乘的羊脂白玉,晶莹通透,不见一丝杂色,只是形状有些奇怪。一般的佩玉都是琢成环状,好穿丝线;或者雕出鱼纹水纹,以求吉祥。杨昭腰里缀的那枚玉佩却是半圆的形状,平口朝上,圆弧朝下,如同一只碗的侧影,还有些不圆润的凸角。但实在隔得远,看不见上头的花纹,不知是何造型。 这时皇帝突然指着一间库房的屋顶诧异地问:“杨卿,那是什么?为何与别处不同?” 百官顺着皇帝所指看去,只见那库房的顶上一角用锦绣丝缎搭了一个小棚子,十分华贵,锦棚外更加盖了亭檐遮挡,好像那小棚子底下有什么了不得的事物似的。 杨昭回道:“陛下,前日左藏库中忽现凤凰,盘旋三周,栖于此屋之顶,留下印痕。臣以为这是难得的祥瑞,因此命人于屋顶筑亭,以免凤凰遗迹被风雨吹打。正想奏告陛下呢。” 皇帝一听大为惊异,命内侍取梯爬上屋顶,果然见那锦棚之下有一个巴掌大的鸟爪印,不像平常鸟类所能留下的。群臣顿时议论纷纷。 这时出纳判官魏仲犀上前禀奏,说他也于日前看到一群凤凰聚集在左藏库西的通训门上。皇帝大喜,群臣也趁机恭贺,人人都得了不少赏赐,满载而归。 杨昭当然是最多的那个,皇帝赏了他新绢千匹,他手下几个随从都拿不回去。皇帝给的赏赐又不能不要,只得再去调派人手来取。 皇帝圣舆已远,百官渐渐退走。杨昭守着一堆绢帛,百无聊赖打了个哈欠。几千匹绢对他来说实在算不上是大数目。他家后院的库房里堆满了这种东西,让他一看见就厌烦。人一旦有了权势,钱财便滚滚而来,挡都挡不住。他并不爱财,反正以他现在的身份,要什么不是伸手即来,囤那么多财帛做什么呢?还得多造房子去存储。 他倚在绢堆上,一手无意识地抓起腰间的玉佩来把玩,倦意慢慢地袭上眼睑。昨晚终于难得地早早睡下,却做了一晚的梦,醒来后梦里那人那情景还总在眼前晃动,让他一天脑子都不清明。 他朝库门瞥了一眼,正看到最后几个官员将要出门去,莲静就在最后,两只手空空如也,候着前面的人一步一步慢慢挪着。他忽地来了精神,让人去把她叫过来。 “大夫叫下官来所为何事?”莲静毕恭毕敬,垂手而立。 杨昭屏退左右,也不解释,笑问:“陛下赏赐群臣,人人有份,怎么吉少卿却是两手空空呢?” 莲静低头不语。杨昭恍然道:“哦,陛下并非每人都赏,只是逢恭贺道喜者便赐绢帛。想来吉少卿是不曾向陛下道贺了?凤凰现身,如此祥瑞,吉少卿不是最应该欣喜的么?” 莲静淡淡道:“我已不是太常少卿了。” 杨昭道:“吉少卿虽然不当太常少卿了,但是陛下可没忘少卿的异能。如今集贤院、通玄馆等地缺乏能人,陛下还有些怀念少卿呢。” 莲静道:“下官能力低微,天资有限,不是习法的料,不如当个九品芝麻官,还能为民谋福。” “吉少卿太过自谦了。”杨昭笑道,“陛下前几日还说呢,以吉少卿的禀赋,在御史台做监察御史,天天做些弹劾地方官的差事,实在是有损仙风呢。少卿不以为鄙,还似甘之如饴,真不知少卿怎么舍得下的。” 莲静听他话中带着蹊跷,低声道:“我为何来做监察御史,你是知道的。” 杨昭笑容不减:“我是知道,但那原因,我能对陛下说么?陛下只会以为你是……” 莲静脸色一变:“陛下以为我什么?” “以为你……”他俯下身来,凑到她耳边,“别有所图啊。” 莲静不以为然:“我能有什么图谋?” 他的笑容有丝诡异:“你身正不怕影斜,别人可未必。你还记不记得史敬忠、任海川……” 莲静先是心惊,继而心生恼怒。她还道他怎么突然有心情找她来谈心话家常呢,绕来绕去,还不就是要对右相不利!她皱起眉来,正色道:“我已不行术士之能,右相提拔我是看在我有心为国效命,你休得无端生事!” 杨昭嗤笑:“为国效命?如果你真对他说你的目的是为国效命,他会提拔你?” 莲静语塞,争道:“无论如何,你……你休想故技重施!” 杨昭仰起头,靠在一人多高的绢堆上:“可是,这个法子实在是太好使了,又是现成的契机,我还真懒得去想别的方法呢!” “现成的契机?”莲静气极,“难道你为了达到目的,连我也要利用么?你是准备让我像阿翁一样流放岭南,还是像山人一样叫人灭口?我从不知道在你眼里我原只有这样的作用,我还以为你……”她突然止住,没有脱口说出不该说的话。 杨昭倚着绢堆,绢帛的丝光映着他的眼眸,那眸中便有了一点晶亮。“菡玉,原来你也是知道的。”他语调轻缓,“你知道我定然舍不得你,那你为何还要与我作对?” 莲静心头一颤,竟不敢再看他双眼,后退一步,心中纷乱一片,不知如何是好,索性转身就跑。前脚刚跨出,身后的人突然欺身上来,抓住了她的胳膊。她手足无措,慌乱中回头推了他一把,想把他推开。杨昭脚下一个不稳,被她推倒,撞在背后绢堆上。那绢堆本是临时堆成,有一人多高,这么一撞,哗啦啦一下全塌了下来。 莲静眼看绢匹从杨昭头顶上方砸下,情急之中飞身扑过去相挡。一块绢砸中她后背,力道让她闷哼一声,身子向下一顿,贴到身下的人。忽地天旋地转,他一个翻身,竟反过来把她压住,那些绢匹便乒乒乓乓地全砸在他身上。 “杨昭!”莲静惊呼,“我不怕外伤,你……”话没说完,就看到上方接连四五块绢匹一同掉下来,正对着他后腰。她抬起右脚一蹬,脚底抵住那最下面的一块绢,后头的便都被那绢匹挡住,横七竖八地架在他俩上方。 两人下躺在一堆乱绢中,夹在中间一点点空隙里,动弹不得。 黑压压的一大片绢匹,密密麻麻的只有些微空隙可以看见上方的天空,全都靠她一条腿撑着。她咬紧牙关,脸涨得通红,那条腿还是忍不住打起颤来。 杨昭看她满面通红,表情扭曲,才回过神来,忙问:“菡玉,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 莲静从牙缝里憋出一句:“我快要撑不住了……”右腿一软,又是一片响动,上方互相支撑着的绢匹失去平衡,再次向两人压下来。 杨昭也明白了怎么回事,双手撑直,用背架住下落的绢匹。莲静腿也伸不直了,只能抬起双手,帮他承担一部分重量。两人就这样你撑着我两耳侧的地面,我撑着你两耳侧的绢板,面对面地僵持着。 莲静这才意识到两人的姿势有多尴尬,又见他直直地盯着自己,脸不由红了,把眼光挪向别处,看到他额角青了一块,嗔怪道:“你怎么那么不自量力,反倒来给我挡。我是不怕被砸,可你是**凡胎,会受伤的呀!” 杨昭反问:“难道你不是**凡胎?” 莲静含糊地答道:“反正我不怕的……” 杨昭叹了一口气:“菡玉,当时我看到那绢砸中了你,哪还想得到你怕不怕外伤,只知道绝不可让它再砸到你……” “我真不要紧……”莲静不敢看他,眼睛盯着自己鼻尖,双颊上两片绯红,映着白玉似的面庞,娇艳欲滴。气氛有些微妙,近在咫尺,连对方的呼吸中的每一丝悸动都听得清清楚楚。她咳了一声,伸出舌尖来舔了舔干的嘴唇。 他的身子突然向下一沉,上头那一大串绢帛便出嘎嘎的警告。莲静“哎”地惊呼了一声,只觉得两只手臂上的重量突然加倍,差点让她支持不住。但他很快又直起腰来,顶住那些绢帛。 这时外头传来了人声,是被杨昭屏退的随从听到响动赶过来了,七手八脚地清理绢堆。有人喊道:“大夫在下面!小心别弄塌了,伤到大夫!” “还好有人及时现,要不然咱们俩就这样被一堆绢活埋在一起,还真冤枉呢。”莲静看到上方的空隙越来越大,天光越来越亮,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出去了。” 杨昭的脸背着光,看不清他神色。 杨昌现大夫被从绢堆里挖出来时脸色十分难看,大概是被他额头上那个肿包映的,整张脸都泛着青黑。直到回了府邸,就诊之后,杨昌小心翼翼地给他上药时,那青黑色还未完全褪去。 二六·莲忧 秋风一起,天气便一日渐一日地凉了。十月中飘了一次雪花,其后没再下雪,天气却干冷干冷的。深吸一口气,那冷意就顺着鼻子直钻进肺里,沿路的水分都好像被它冻住了,干得疼。 莲静乍吸了一口凉气,连咳数声才慢慢缓过劲来。她抬头看到廊檐的另一端,李林甫的居处,仆人正端着各种物什进进出出。 这样的天气,李林甫的病愈地重,心肺都出了毛病。今天比昨日乍然变冷,他肺疾加重,呼吸困难,十几个京师名医会诊也没诊出个所以然来。这间屋他连住了十多天都没有搬,只因为他的身体已经受不起搬动的劳累。 这条走廊边有一间是李林甫的书房,莲静往那头走时,李岫和司勋员外郎崔圆一同从书房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份奏折。崔圆在李林甫的众多党羽中本排不上号,但如今李林甫旧部纷纷作墙头草,剩下的里头崔圆就算是职位较高的一个了。李岫和他说了几句话,把手里的奏折递给他,崔圆点点头,拿着奏折从另一边走了。 莲静疑惑,走过去想要询问。李岫看见莲静,也朝她迎过来,问她:“菡玉,你是来找父亲的么?他今日恐怕不能见你了。” 莲静见他愁眉不展,也不好问崔圆之事,遂道:“右相现在如何了?” 李岫道:“大夫正在里头看着呢,只说是天候关系,也没有什么办法。” 病入膏肓,命数到了,华佗再世也回春乏术啊,请大夫来看也只能聊作安慰了。莲静拍拍李岫肩膀道:“子由,你不必担心,右相他……”想说几句话安慰李岫,却实在不知再说什么好。李林甫的状况,大家都已经心知肚明了。 李岫摇头道:“你不必安慰我了,我自己心里有数。大夫也私下跟我说过,今年这个新春……怕是危险了。” 莲静勉强安慰他道:“尽人事,听天命罢。尽了自己心意,也就无愧了。” “唉,只怪我们这些为人子的没本事,要不然,何至于让父亲落到这般田地呢?”李岫悲从中来,“三个多月前父亲本有所好转,可他不顾自己病体,坚持要上朝理事,又受气郁郁,这才病情加重,一不可收拾。若是我们兄弟有经世之才,能帮父亲分忧,他就不会积劳郁结成疾了。” 莲静道:“这也不是你的责任,右相权势隆盛,朝中早就有人虎视眈眈,便是右相本人也难以应付,何况是你呢?” 李岫神色忽然变得凌厉:“都是那个杨昭!” 莲静手一抖,急忙从他肩上拿开。 李岫怒道:“都是杨昭!若不是他想夺父亲的权,哪会有后来这诸多事端?父亲病情转坏,也是被他气的!朝中要是没有他,父亲何至于此?”他怒到极处,狠狠一拳捶在廊柱上。 争权夺利,谁说得上对,谁又说得上错呢?而且杨昭他……莲静软语劝道:“子由,杨昭如今权势倾天已成事实,你我也无法扭转乾坤了。” 李岫道:“我不管他权势多大,只要能让父亲好起来,做什么我都在所不惜!有权有势又如何?我才不惧他!” 莲静道:“杨昭此人精于权术,连右相都被他挤兑,何况是你呢?千万不要意气用事以卵击石呀。”李岫向来不好争强,性子也软善,就算为了父亲憋了一口气,又哪会是杨昭的对手? 李岫道:“我当然没那个本事跟他斗,而且父亲现在这样……就算我斗得过他,父亲也回不来了。我只希望父亲这最后几个月的日子能过得舒心些……” 莲静忙问:“子由,你意欲何为?” 李岫抹了抹脸,说:“菡玉,南诏寇边,剑南军屡击不退。杨昭领剑南节度,蜀人已多次要求他赴蜀督战了。如果我们借机奏请遣他赴边,定能将他赶到蜀地去……” 莲静脸色大变:“不可!” 李岫看她如此着急,讶道:“为何不可?杨昭离开京师,父亲眼不见为净,不是可以不必再为他而气郁?而且,”他狠狠地咬了咬牙,“南边战乱,杨昭他到了战场上,若是……正好一举除去这个祸害!” 莲静稳住心神,劝他道:“杨昭正当得宠,他岂不知道战场危险,哪这么容易说走就走?到时候倒打一耙,只会对右相更不利。子由,你听我一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杨昭不来找我们的麻烦就是万幸了,千万别去招惹他!” 李岫道:“他既然是剑南节度使,剑南有战乱,他自然应该前去平乱退敌,无可非议,如何倒打一耙?我刚才和崔员外商量过了,他也赞同我的做法。” 莲静想起刚才看到崔圆拿走了一本奏折,心中大叫不好,连忙问:“刚才崔员外拿走的就是奏请遣杨昭入蜀的奏章?” 李岫道:“是啊,崔员外说他正要进宫,所以就让他代为传达了。” “代为传达?难道不是崔员外上的奏章,是你的?” 李岫道:“我不过是个内廷将作监,哪能上这样的奏章。崔员外也说以我们的地位,言轻力微,陛下必不会当回事,还是以父亲的名义上奏才有效。” 这个崔圆,他到底是给右相办事,还是给杨昭办事啊?莲静心理暗暗骂了崔圆一句,忙道:“这奏章千万不可递上去,快去把崔员外追回来!” 李岫道:“崔员外刚刚就是往宫里去的,这会儿只怕已经进宫了。” 李林甫宅第离皇宫很近,算算时间,崔圆已经见到皇帝也说不定。莲静低咒一声,拔腿就往外跑。 赶到皇宫见着皇帝,果然晚了一步,崔圆已经把署着李林甫名字的奏折递给皇帝了。要巧不巧的是,奏章里想要赶到蜀地去的人,也正好在皇帝身边。 莲静瞥了崔圆一眼,后者脑袋低垂,毕恭毕敬地立在阶下,一言不。 皇帝对崔圆道:“南诏区区弹丸小国,何足为惧,不过就是仗着吐蕃给它撑腰。剑南有留后李宓领军,六月里刚击退吐蕃六十万大军。杨卿在朝中担任要职,是朕的左右手,让他去剑南领兵打仗不是大材小用么?” 崔圆唯唯诺诺,不作回应。 杨昭却上前奏请道:“陛下,南诏欺我剑南远离京师,重兵不达,屡次寇边,更与吐蕃勾结,无视我天朝圣威!都怪臣身在京城管理不力,才会使南诏如此猖狂!臣请赴蜀,亲自领兵作战,击退南诏,杀一杀吐蕃的气焰,为陛下扬威南疆!”说罢单膝跪地,请求皇帝准许。 皇帝讶道:“杨卿,你真愿意亲自去剑南领兵打仗,对抗南诏?云南那边距京千里,路途遥远,穷山恶水,又有战乱,实在是凶险之地啊!” 杨昭道:“剑南是臣所领,南诏犯边,侵略剑南,抗击南诏臣义不容辞!臣若是因为凶险便畏缩不前,任凭大好河山落于敌手,岂不成了大唐的千古罪人?臣还有何颜面再见陛下呢!” 皇帝犹豫道:“卿一片赤心为国,朕都知道。但是云南实在险恶,朕怎么放心让卿孤身前去呢?” 莲静趁机奏道:“陛下,杨大夫只是一名文官,这领兵打仗冲锋陷阵之事,理应由武将去做。大夫精于朝事,若让他解下朝中职务,反去带兵打仗,不是扬短避长么?” 杨昭看她一眼,驳道:“吉少卿此言差矣。我虽然现任文职,却是行伍出身,早年一直在蜀地军中任职,对南疆也熟悉。而且我身为剑南节度使,亲自入蜀必然能使剑南军士气大振。试问朝中还有谁比我更适合呢?” 皇帝道:“杨卿文武双全,领兵打仗自不在话下。只是卿身负朝廷重任,这么一走,朝事如何处置?朕只是担心朝中少了卿这样一根顶梁之柱,无人能接下卿的重担啊!” 杨昭道:“朝中有左右二相辅佐陛下,少了臣一个小小的御史大夫,哪会有半点影响?” 皇帝道:“右相久病不能理朝,左相双拳难当四手,多亏了卿帮他分担,朕才能高枕无忧。卿虽不是宰相,却胜似宰相,只不过比他们少这个名头罢了!” 此话一出,莲静崔圆都吃了一惊。皇帝这么说,分明就是把杨昭当作宰相对待了。 杨昭道:“陛下太抬举微臣了。右相抱病,臣才斗胆逾越,暂时替右相料理朝政。等右相康复,臣定当还政于右相。” 皇帝道:“右相年事已高,就算能康复也没有以前的力气了,哪比得上卿春秋正盛呢?右相也真是,自己身体不好不能理事,卿为他担下重责,他却非要把卿遣到千里之外的剑南去。也不想想,没有了杨卿,谁来接他撂下的烂摊子?” 杨昭道:“右相也是以国家荣辱为重,才会让臣前去剑南。有右相十数年打下的底子在,臣哪需要花什么力气,坐享其成罢了。陛下请放心,臣此去剑南必竭尽所能,尽早击退南诏,返朝继续为陛下分忧解劳。朝事若因臣而有半分耽误,都由臣一力担下,不叫陛下多劳心力!” 皇帝叹道:“若朝中官员都有卿这份心,朕哪还需要费心,早就可以颐养天年了。卿所务不过御史大夫之名,所行却是宰辅之实啊!卿暂且去蜀中料理一下军务,朕屈指待卿回朝,还当入相。” 皇帝亲口允诺将以杨昭为相,莲静闻言心头大落,崔圆却是欲忧还喜。杨昭大喜过望,连忙伏地拜谢道:“臣先行谢过陛下恩典!臣此去剑南必不负陛下厚望!” 皇帝令他平身,又道:“卿远行在即,家里又没个主事的帮你张罗,这几日就进宫和贵妃、三夫人见见面,说说家常话罢。” 杨昭道:“陛下,臣孤身一人,贵妃与三夫人又不便出城相送。臣斗胆请求陛下遣人以亲属之礼送臣一程。” 他是皇帝舅子,皇帝又宠信他,如此要求皇帝也不会拒绝。 皇帝道:“这是当然。朕本来想让力士为卿饯行,但他年岁也大了,这几日身子又不爽快……”正想着派谁去好,忽见杨昭看着一旁的莲静,灵光一现,“太仆少卿是朕左右,不如就由他送卿出城,卿以为如何呀?” 杨昭道:“太仆寺掌陛下乘舆,太仆少卿至则如陛下亲至。陛下如此恩待微臣,臣身死亦难酬陛下隆恩!”说着连连拜谢。 皇帝道:“卿切勿说这样的话,朕还等着卿回来入相呢。”站起身来亲自将杨昭扶起。 莲静暗中乜一眼杨昭,无奈地叩领旨。 杨昭此次赴蜀并非大军出征,身边随行不过数百人,也没有什么隆重的仪式。他将要前往蜀地督阵的消息一传开,立刻有无数官员请求为他送行,但都被他一一谢绝。他尚未成婚,也没有家眷,到出城的时候竟只有太仆少卿吉镇安一人带了少许仪仗,奉皇帝之命前去送行。 “菡玉,再饮一杯。”杨昭执起白瓷酒壶,把莲静刚刚饮毕的酒盅重又斟满。 所谓“亲属之礼”,就是像他的亲人一样,一张桌子陪他吃饭吗?莲静端起酒杯,浅抿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滚入喉间,烧得胸口从内而外泛出一团热气,伴随着烈酒的气味从鼻子里透出来。她打了个酒嗝,皱起眉头,不太喜欢这酒的味道。 呼啦啦一阵北风吹来,扬起满地尘沙。亭子四面没有遮挡,风沙便吹进席间,桌上毫无热气的菜肴上都覆了一层薄薄的沙土。莲静低头看自己喝了一半的酒杯,几粒灰尘落进杯中,沙粒沉淀下去,薄灰便飘在液面上荡漾。 菜都凉透了,他准备吃到什么时候?饯行而已,不过就是举杯意思一下,他还真当筵席似的吃了? 她放下酒杯,看了看远远避开的随从,大概是在冷风中站得太久,身姿都僵硬了。“杨大夫,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他右手握着空杯,玩了一阵,放下来去拿酒壶,另一只手却始终放在桌下不曾拿上来。“时候还早呢,你急着回去么?再陪我喝两杯。”说着又要往莲静杯中斟酒。 莲静用手盖住杯口:“大夫,下官已不胜酒力了。” “是吗?”他笑着抬头,看到她脸颊上两片淡淡的红晕,“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与你把酒共酌了。” 莲静道:“大夫文武全才,智勇双全,蜀军有大夫坐镇指挥,不日便可制胜退敌。陛下不都说了么,要屈指等待大夫还朝呢。” 杨昭笑问:“回来之后,还能这样与你共坐一席,开怀畅饮么?” 莲静恭恭正正地回答:“大夫得胜班师回朝时,庆功宴上,下官必也会与诸位同僚一道敬大夫一杯。” 眸光一闪,他放下酒壶,突然问道:“吉少卿既有报国之志,又正当年盛,想不想在沙场上一展抱负,建功立业,成就一番作为?” 莲静一愣,说:“若是为社稷民生,下官义不容辞。” 杨昭盯着她,眼中有一丝异样的亮彩:“既然如此,不如你跟我一同赴蜀罢。” 莲静惊愕地望着他:“大夫,这……”蜀地边陲战事正开,没有皇帝的任命,哪是说去就去的?何况她还只是个给皇帝管厩牧辇舆的太仆少卿。他怎么突然起了这种荒诞不经的念头? 还没说完,他就笑了出来:“说个玩笑,少卿不必惊慌。南疆蛮荒之地,又有战事,哪是少卿这样的人去的地方呢?” 莲静含糊道:“南疆的确混乱……”然后便不知该怎么接续下去,索性低了头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听到他轻轻唤了一声:“菡玉。”她抬起头来,见他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光晶亮如夜光杯中琼浆玉液的流彩。她心里一慌,急忙又低下头去。 “我就要远行,去那蛮荒战乱之地,难道你没有话要跟我说么?” 她心中更加纷乱,如同沙子落进酒中,轻的慢慢地漾开,重的慢慢地沉下去。她喃喃道:“你快去快回罢。”想了一想,又补上一句:“如今朝事全靠大夫挑着。” “就这样?没别的了?”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没别的话,那我可走了。”他忽然站起,对守在远处的随从大喊一声,“时候到了,启程!” 莲静抬头,他已从她面前疾步走出亭阁。随从听到他的命令迅集结过来,牵来他的马。莲静追出亭去,他正好跨上马背,双腿一夹就要纵马跃出。莲静急忙喊道:“等一等!” 杨昭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吉少卿,你还有什么事?” 莲静没料到他突兀地说走就走,脱口而出叫他停下,现在他问起来,又真没有什么话可以说。她愣愣地盯着他的坐骑。马背几乎有一人来高,她站在马前,平视只能看到他深紫官服下玄色的裤腿和长靴。腰间的金鱼袋正垂在他左手侧旁,一根丝绦穿进他掌中,又从下方穿出来,那丝绦上系的佩玉,便被他牢牢握在掌心。 她小声说:“万事小心……早点回来。”话一出口,只觉脸上烫,腹中烈酒仿佛又烧了起来,腾起一团一团的热气。 “菡玉,你终于说了一句我想听的话。”他看着她低垂的脑袋,脸上寒霜渐渐化开,融成一泓春水。他突然一旋身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拉起她便往回走。走出十余丈远处的人听不见他们说话了,他才停了下来。 莲静匆匆一抬眼,瞥到他眉眼间尽是笑意。她想要抽回手来,却被他紧紧握着,挣脱不得。 “我不会有事的。”他掰开她的手,把一样东西放到她掌中,“等我回来,很快。” 说完转身大步走回原处,上马离去。 玉石还带着他手上的温热,润润地熨着她的手心,上头的花纹因为长久的摩挲而变得光滑。她紧紧地攥着,紧紧地攥着,凸起的尖角硌痛了她的手掌。手心里出了一层薄汗,她的手臂僵在身侧,竟没有勇气抬起来。远处的背影越来越不清晰,奔马扬起的尘灰终将它掩盖。而那模模糊糊的烟尘中,似乎还能看到他盈笑的眉眼,让她不敢眺望。 “吉少卿,大夫已经走了,我们也回头罢。”随行的差役撤去酒肴,收拾好东西,向她请示。 “走了……”她睁一睁眼,长路的尽头,扬起的尘土也平息下去,人已远走,不见踪影,但耳边分明还听到他轻柔却笃定的语调:“等我回来,很快。” 她抬起手,手指因为太过用力有些僵硬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手张开。 一朵玉雕的莲花,在她掌心里静静绽放。 二七·莲恸 李岫以李林甫之名奏请遣杨昭赴蜀,皇帝对李林甫本只有些许微词。谁知贵妃听到这个消息竟对皇帝大哭大闹,怒斥那上奏章的人歹毒心肠,竟想害她兄长。李林甫平白就被扣了个大帽子,加上听说皇帝允诺杨昭回朝后以他为相,气得肺疾加剧,咳出血来。 十月皇帝驾幸骊山华清宫,李林甫也跟着搬到昭应县的宅第养病。他的情况一日不如一日,到十一月里已经是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出气多、进气少了。杨昭和贵妃的这一出双簧更加深了皇帝和右相之间的沟壑,李林甫生命垂危,皇帝也只偶尔派个小黄门来问一声。 李林甫见皇帝对自己如此疏冷,知道自己是圣眷不再,加上杨昭临行前皇帝说的那些话,明白皇帝就指着他两腿一蹬把这个相位让给杨昭了。他窝着一口气,心里烦闷,偏偏自己又病成这个样子,每回闭了眼就不知道还能不能睁开,忧懑地不知怎么办好。愈是抑郁病就愈加重,尤其是肺疾,都到了无痰可咳、只会喀血的地步,人人都知道他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李林甫一倒下,他那些年轻姬妾和幼小儿女全都乱了阵脚,家里头成日凄风苦雨,一干事情全都由几个成年了儿子扛着。李岫在李林甫二十五个儿子里也算大的了,有几个在外任职的哥哥还没赶回来,其它的这时候都想着怎么趁机把当家的权给抓在手里。李岫素来不喜与人争抢,事父又孝顺,便日日守在父亲病榻前。 一开始还有官员来探望,慢慢的客人也少了,哥哥嫂嫂们又忙着在长安那边争家当,李林甫到临终时竟落个无人搭理的下场。李岫看人情凉薄如此,见父亲奄奄一息的样子,不禁悲从中来,又想起辞世的母亲和早夭的妹妹,纵是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段时间也不知掉了多少伤心泪。 莲静时常过来,但她毕竟是外人,不好守着别人家的病榻,李岫又坚持不肯离开父亲的左右,所以每次都是探望一下、说几句话就走。李林甫是没有指望了,她心里清楚得很,但他是毕竟是她的上司,曾经提拔过她,李岫又是她的好友。每每看到李林甫呼吸微弱、面如金纸的衰弱模样,她便心里什么怨言都没了,无法把他和昔日骄横跋扈、谄上欺下、为所欲为的宰相联系起来。她总记着那日在花园里李林甫说起夭折的小女儿时的情态,那情景挑起了她深远的记忆,让她心头又酸又软,几次几乎忍不住陪着李岫滚下泪来。 这日莲静去探望时恰逢李林甫醒了过来,李岫扶着他喂了一点稀粥。李林甫勉强喝了半碗,却又全都吐了出来,吐到最后,黄胆水里竟现出丝丝红色。 李岫强忍住眼泪扶父亲躺下。李林甫迷迷糊糊的,叫了一声:“陛下。” 莲静连忙接口道:“陛下刚派人过来探望右相,见相爷正在歇着才没有打扰。陛下还赐了相爷数十盒珍贵药材,都堆在这里呢。”随手往指。 李林甫哪有力气抬头去看她指的地方,听说皇帝派人来看他,脸上漾出一丝喜色,说话也有了一点力气,说:“陛下赏赐怎么能就堆在这儿。小八……” 李岫忙应:“是的父亲,我这就叫人仔细收起来。” 李林甫又说:“陛下有没有带什么话来?” 莲静道:“陛下只说,要右相放下心好好养病,他在华清宫为右相新备了一汤,还等着右相前去,君臣同欢呢。” 李林甫泛出一丝笑意,缓缓道:“陛下有这份心意,老臣就知足了……”大概是多说了几句话,加上刚才呕吐,这时已感疲倦,慢慢的眼睛就合上了,又陷入昏睡。 李岫再也忍耐不住,转过身去小声抽泣。 莲静安慰他道:“子由,你别伤心,右相他……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李岫泣道:“父亲都这个样子了,还有什么办法让他好起来呢?爹,他……他不会再好了!”那语气竟似无助的孩童。 她忽地想起许久以前那个冬日的黄昏,也是这样寒冷的天气,幼小的孩子指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委屈而气愤地喊着:“爹,他、他不会再来了!”而她的母亲只会垂泪。 她心神一恍惚,不知自己怎么突然想起那么久远的事。然而那情景从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心头已被划痛。她轻轻按了按心口,回头看看病榻上昏睡的李林甫,仿佛又听到他说:“小八,昨儿个夜里,我梦见你十九妹妹了。” 病榻上的人忽然动了动,嘴唇蠕动一下,含含糊糊地又叫了一声:“陛下。” 李岫道:“你看他,整日就知道念着陛下,连睡着时的呓语也都只有这两个字。可是他再也不能看到陛下了。” 莲静忽然说:“若能见陛下一面,或许真能好转。” 李岫抬头看着她。莲静又道:“右相在位近二十年,和陛下君臣一场,陛下也许还会念当年情分。我去求一求陛下试试。” 李岫摇摇头,愁眉不展。 莲静说做就做,也不回自己住所,直接往骊山华清宫去了。骊山就在昭应县内,莲静快步走了一刻多钟也就到了。华清宫不比禁中宫苑深阔,不一会儿通报上去,皇帝就下令召见。 皇帝正和贵妃观赏歌舞,这里也不是议政大殿,贵妃还在一旁不曾遣开。皇帝问:“卿此时突然求见,莫非是有什么大事?” 莲静回道:“臣从右相府上来。”说着眼梢微抬,飞快地扫了一眼贵妃。原本意兴阑珊的贵妃,听到这句话果然神色一变,虽然还在玩手里的乐器,耳朵却立起来了。 莲静便把李林甫的近况说了一遍。皇帝听完,只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朕这几日都不曾顾及右相病体,是朕疏忽了。卿就拿朕一道手谕,传随行在骊山的太医署博士去给右相诊治罢。” 莲静听他语气冷淡,心下一凉,说:“右相却只心心念念念着陛下。” 皇帝道:“他也是一片赤心。”然后便再无话。 莲静直言道:“右相一片赤心,只想还能再见陛下一面。” 皇帝微恼道:“可惜他不在朕近侧。” 莲静明白皇帝对李林甫是再无情谊了,索性孤注一掷,拜伏于地道:“陛下圆了右相这个心愿,便可召……” 话未说完,却听到贵妃的抽泣声。皇帝忙问:“妃子为何伤心?” 贵妃泣道:“陛下,右相到底也与陛下相交二十余年了,陛下也曾赞他爱护陛下远甚他人。如今他重病弥留,陛下却连瞧也不肯去瞧他一眼,莫说群臣知道,连臣妾听了也觉得寒心呢!” 皇帝最见不得贵妃伤怀落泪,听她语中又有责怪自己寡恩之意,连忙辩解哄劝道:“朕哪里是不肯去瞧他,只是右相病重不胜劳累,所以才暂且搁下。朕这不是已经让吉少卿去太医署传博士给他医治了嘛!等他略微好转,朕就亲自去他家里探望,好不好?” 贵妃抽噎道:“陛下果然有情有义,是臣妾错怪陛下了。只是右相他……想来就让人觉得可怜。”说着那珍珠似的泪滴又扑落落地滚下来,叫皇帝看了好不心疼。 皇帝连哄带劝,好不容易才把贵妃的眼泪止住,连忙叫近身内侍过来,带着丰厚的赏赐代皇帝前去相府上探望。 第二日皇帝听内侍回报说李林甫病情有所好转,便要到李林甫住处去探他。李林甫在位时横行无忌,结了不少仇怨,这会儿他病重垂危,仇家当然要落井下石。再加上李林甫与杨昭的仇隙,现下谁都看得出来杨昭是稳操胜券了,当然要巴结一把。于是跟在皇帝身边的近臣纷纷进谏,有的说李林甫肺疾会传染他人,有的说病榻不祥,更有说李林甫听信术士之言以天子镇邪驱病,都劝皇帝不要去李林甫住所。皇帝是拗不过贵妃才去探病,自己并不愿意,便顺水推舟。但又怕贵妃那边不好交待,便登上骊山山腰的降圣阁,让李林甫在自家院子里远远眼,就算见过了。 李林甫听说皇帝要见他,病情略有好转,能进一些食物了,但仍是下不了床,只能由仆人抬了他的床榻到庭院中。他今日精神很好,甚至能称得上是神采奕奕,眼光也特别清明。李岫和莲静还没看见,他就指着远处喊道:“陛下!陛下!” 两人顺着他所指看去,只见山腰的降圣阁凸出于山岩之上,只有香炉大小,那香炉盖似的屋檐下隐约有一些人影,其中一人手持一块红巾朝这边挥动。满山都是灰黄墨绿的颜色,这一点鲜红便格外惹眼。红巾之后,模模糊糊的明黄颜色,仿佛绯红云霞边缘透出的朝晖,给红霞镀上一层金边。 李林甫老泪纵横,挣扎着要起身拜谢皇帝,但身体实在虚弱,还没下床便差点晕厥过去。李岫忍住眼泪道:“父亲,还是由孩儿代您拜谢陛下罢。” 李林甫无力地倒回榻上,只得同意。李岫便代替父亲向远处的皇帝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皇帝那边见他们回拜了,不一会儿就离开降圣阁。李林甫远远望着兀立于山腰、空荡荡的降圣阁,又呆了许久,还不肯离去。 李岫劝道:“父亲,陛下已经回宫了。外头冷,您也户回房去罢。” 李林甫瘦得形销骨立,脸上蜡黄的面皮软沓沓地覆着骨,皱在一处,已看不出表情,哭笑都是苦愁的模样。他疲惫地闭了眼,不再说话。李岫便示意仆人,轻手轻脚地把他抬回房去。 此后李林甫的状况更是每况愈下,每日清醒的时辰越来越短,有时甚至整日地昏睡不醒。到十一月下旬时,已完副灯枯油尽的样子了,若不是还剩最后一口气,真要让人以为这躺在病榻上的枯瘦老人是一具干尸。 李岫也曾问莲静:“父亲还有什么心愿未了么?” 莲静也不明白。她以为李林甫就是想见皇帝一面,见着皇帝便可安心了,谁知他又撑了十多天。但他想见皇帝时日夜念叨,这会儿却什么都不说,应该没有什么执念,只是时日未到罢了。 这日李林甫突然一反常态早早醒来,自己坐起了身,还喝了满满一碗粥,说话也十分利落。李岫见他面色泛出异样的潮红,双眼亮得吓人,明白是大限将至回光返照了,只强忍着悲伤,事事都顺着他的意思去办。 李林甫说:“今日有贵客临门,快去把门面收拾干净,院子里那么脏,全是枯枝败叶,像什么样子!收拾好了就都在门口候着,别失了我宰相的体面!”把一干仆人全遣到外头去张罗。 李岫疑惑,问是什么贵客,他却不答,只问:“衣服呢?我的衣服呢?” 李岫以为他怕冷,拿过棉衣来想帮他披上,他却推开:“不是这件。” 莲静会意,取来他的官服官帽。李林甫喜笑颜开,连道:“对对,就是这件,就是这件。” 李岫为他穿上官服,戴帽子时,他突然摸了一下脑袋,说道:“啊呀,怎么头都成这样了。” 李岫不会梳头,便要唤仆人进来,被他制止:“客人就要来了,让他们快点把外头收拾好。叫你媳妇来给我梳头。”说着一指莲静。 李岫一窘,莲静却泰然自若地走到床前,拿起梳子来细细地帮李林甫梳好头,戴上帽子。李林甫还不放心,命她拿来镜子照了照,才满意了。又说自己脸上脏,让莲静给他擦了一把脸。 李岫十分过意不去,趁莲静端着面盆走到一旁来,嗫嚅着致歉道:“菡玉,对不起,父亲他……”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李林甫喊了一声:“小八,过来!”声音十分洪亮。 莲静道:“他现在已经认不清旁人了,只认得你,你快去陪着他,我出去把洗脸水倒了。”说了端了铜面盆出门。 刚出了房门走进走廊里,就见李林甫派出去的仆人跑过来,急急忙忙地说:“杨大夫来了。” 莲静一愣,未反应过来,走廊那头噔噔的脚步声便近了,一群仆人侍卫拥着一名紫衣官员快步向这边走来。她看到正中的那人,手突然一抖,铜盆便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泼了一地。 他也看见了她,乍一惊喜,随即蹙起双眉,面露愠色,疾步走到她面前。她蹲下身去捡那铜盆,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腕,提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里?他没有儿女下人伺候了吗?要你做这种事!” “不是……”她挣扎着,俯下身另一只手向那铜盆探去。他抬起一脚把那铜盆踢飞,撞到廊柱,又哐当哐当地滚下台阶去。 屋里李林甫听到响动,问:“小八,外头出了什么事?是不是你媳妇把东西打翻了?” “媳妇?” 她连忙小声解释:“他脑子不清楚了,认不得人。” 这时李岫出来,一边问:“菡玉,出了什么……”出门一抬头就看到杨昭,他脸色一沉,“你来干什么?还嫌我父亲被你气得不够吗?” 杨昭这才松开莲静,挑眉看着李岫:“我刚从蜀地回来,听说右相病重立刻赶过来探望。我一片好意,你就这么待客?” 李岫道:“对不之客,还讲什么待客之道?” 莲静抵唤了一声:“子由!”扯住他的衣袖,向他使个眼色。李岫看她一眼,才住口不语。 这时李林甫又说:“小八,是不是杨大夫来了?快请他进来。” 李岫这才让开一步,也不说请,面无表情地站在门旁。杨昭回头看一眼他身边的莲静,才举步走近房中。 李林甫穿戴得整整齐齐坐在床沿上,竟还有几分他原先的威仪。见杨昭进来,笑道:“杨大夫果然来了,一早上我就知道今天必有贵客登门。” 李岫才知道父亲口中的贵客指的就是杨昭,忿忿不平地别过脸去。 杨昭心里却暗暗诧异。他十多天前接到皇帝的圣旨从剑南回来,今日刚刚抵达昭应。本来是要先去拜见皇帝的,路过李林甫宅子,听说李林甫在这里养病,已近弥留,临时起意进来。之前自己都没这个打算,李林甫怎么会知道?又看李林甫皮包骨头的脸上,深陷的眼窝和突出的眼珠,以及眼中异样的神采,忽然明白过来,李林甫是时候到了。一想到此,原本准备讥讽嘲弄他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李林甫道:“杨大夫一路辛苦了。” 杨昭客气道:“哪里比得上右相在朝辛苦。” “我天天歇在家里,动都动不了了,还辛苦什么。”李林甫直言不讳。 李岫喊道:“父亲!”以往李林甫最怕别人说他病重,对这个十分忌讳,如今却自己说出来,果真是事到临头,自己也通达透彻了。 李林甫摆摆手,又对杨昭道:“我是不成了,我死后陛下必定以大夫为相,这以后的事可就全都靠大夫了!” 杨昭听他如此说,再也不能马虎应付,郑重地跪在李林甫床前,道:“右相如此重托,下官愧不敢当!” 李林甫说出这话,舒了一口气,好似完成了一件大事般,浑身气力都被用尽,挺着的肩膀也垮下了。他挥挥手想让杨昭起来,一开口,话没说出来,却喷出一大口暗紫的浓血。身子一晃,就往后倒去。 “父亲!”“相爷!” 李岫和莲静同时惊呼,冲上去一左一右地扶住李林甫,慢慢让他躺下。李林甫只抓着李岫的手,吃力地喊着:“小八,小八……” 李岫咬着牙屏住眼泪,话音中带着哭腔:“爹,爹,我在这儿呢,一直在这儿呢……” 李林甫喘了几口气,呼吸稍稍平稳了些。他转过头来对莲静道:“菡玉,你真像……真像……”他抬起手来,摸着莲静的头,“你看上去就像只有二十岁,我家十九要是活着,就该是你这般模样……你知道我为什么……你真像她,真像她啊……”说着,混浊的泪珠涌出来,溢出了他深凹的眼眶。 莲静扑通一声跪倒,泪如雨下。杨昭跪在她的右后方,只看到她颤抖的双肩,如寒风中的秋叶。 他赢了,从明天起,他将是朝中最有权势的大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得到了作为一名臣子所能得到的最高权力。然而他又输了,一败涂地。那些他最想要的,在他不经意间像水一般悄悄地从他指间滑过去了,只余手心里残存的触感,柔腻而冰凉。 十一月丁卯,右相李林甫薨于昭应。后世史官评说,李林甫迎合上意,媚事左右,以固其宠;杜绝言路,掩蔽聪明,以成其奸;妒贤疾能,排抑胜已,以保其位;屡起大狱,诛逐贵臣,以张其势。自皇太子以下,畏之侧足。凡在相位十九年,养成天下之乱,而上不之寤也。 二八·莲故 李林甫死后三日,皇帝敕下制书,任命御史大夫、武部侍郎杨昭为右相,兼任文部尚书,原来的职务依旧保持。至此,杨昭自侍御史至宰相,共领四十余使。 右相位居左相之上,是当仁不让的朝中第一人,而文部----即原吏部----素来有“六部之”之称。杨昭在原来的御史大夫、兵部侍郎、剑南节度使、京兆尹、各道采访使等职之外又加上这两个举足轻重的职务,其权势可谓倾绝朝野,无人能敌。 杨昭初为相,新官上任三把火,把三省六部和御史台的官员彻底清洗了一遍。台省之中凡才能卓越而不为己用者,都罗织名目贬出京师去做地方官。又向皇帝建议,文部选拔官吏不问贤明与否,只看资历,依照声望功绩任命官职。于是那些长期得不到提拔的官吏,因为资历深,都纷纷得以升迁,尽说杨昭的好处,杨昭因此得了人心。朝中最重要的这三省一台遍布他的亲信拥趸,势力盘根错节,牢牢握住朝廷权利机构的核心。 杨昭此时同时身兼这么多个职位,自陈力有所限,请求解除一部分职务改委他人,并提拔一些官员做他的副手。不久,杨昭以司勋员外郎崔圆为剑南留后----此举无疑证实了这个李林甫的所谓心腹其实早已是杨昭的暗线,崔圆撺掇李岫以李林甫名义上的那道遣杨昭赴蜀的奏章,当然也是杨昭授意----征魏郡太守吉温入京为御史中丞,兼京畿、关内采访等使,并荐太仆少卿、监察御史吉镇安为文部郎中。吉镇安上表固辞,皇帝不许,乃撤去其太仆少卿一职,迁为文部郎中,监查御史并判如故。 新任御史中丞吉温原是有名的酷吏,此次应征入京又是杨昭亲手提拔,必是要代他这个御史大夫行使御史台的大权。御史台监督百官,有这么个酷吏坐镇,日后杨昭在朝中要是看谁不顺眼,那人必不会有好日子过。杨昭既掌选拔官吏的文部,又管着督察官吏的御史台,这朝廷里谁去谁留还不是全都凭他说了算? 到吉温抵达的那天,杨昭竟亲自出京十里前去迎接,更坐实了大家的猜测:吉温这人,右相是要委他重任了,定得好好巴结。 吉温在外为官近两年,这回返京举家搬迁,家眷和行李箱笼满满的十多辆大车,拉出数十丈,浩浩荡荡。 莲静立马于山头,望着山下缓缓移动的长龙。队伍的最前方,四名佩刀带剑的士兵骑马领头;其后是两辆带厢的载客马车,前者华贵富丽,后者简单朴素;再往后就是装行李物品的大车,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仆役不多,和护卫并行于车辆两旁,疾步行走。 车队过了两山之间的坳口,到开阔之处停了下来。莲静向前方望去,只见旌节仪仗密密匝匝如云蒸霞蔚,拥簇着宰相驺从,迎着车队过来了。 远远地看不清脸面,那姿态却是极熟悉的,紫衣的,绯衣的,都是再眼熟不过的身影。只是一个是鲜活的,强横地冲进她的视野,那样耀眼夺目,逼得她不能忽视;另一个却已陈旧,蒙了一层经年的尘埃,纵使她极力地想留住,还是无可挽回地离去。两人靠近了,仿佛合做一体,视线便分解不开,不知落在谁身上。 她掉开眼,看向旁边的马车。可是那么远,几丈的距离也只是视野中些微的挪动,那一紫一绯两个身影始终在她眼前晃动。想要忽略,却总那么惹眼;想要看清,却又模模糊糊辨不真切。 华丽马车上又下来两个人,其一富态婀娜,是个妇人,手中牵一幼童,缓缓行至前头,朝那紫衣的官员盈盈下拜。 对妇人的印象不深,模样与记忆中的合不上,差点认不出来。妇人行完礼便依在夫君身旁,幼童一手牵着母亲,一手牵着父亲,好一幅和乐融融的美满画面! 三个人么?就只有他们一家三口么?那她呢?她呢? 莲静盯着那富丽堂皇的马车许久,都不见再有人出来。直到吉温一家重又上了车,车队继续移动,也没有人再下来。 华丽的马车挪走,其后的车跟上来。应该是这辆,这朴素平常的马车,坐的应该是有些地位的仆人,管家、奶妈、大丫鬟,等等。她,她……也只能坐在这样的车上罢? 马车上蒙着一层篷布,随着底盘的颠簸,上头简易的架子也摇摇晃晃,篷布的末端甩来甩去,仿佛随时都会散架压下去。 还记得少时,就是这样简陋的马车,和丫鬟老妈子坐在一起,好奇地掀开帘子向外张望,身旁的人立刻就会喊:“别开!冷!”连忙把车帘子放下。其实只搭了一层布作遮盖的车,就算不掀窗帘也关不住冷风,嗖嗖地从下方、从缝隙里钻进来。车内冷得像冰窖,人和人紧紧挨着挤着,互相取暖。她呆呆地面对一车挤挤囊囊的人,心里头却是遗憾,遗憾到了新的地方,周遭仍是原样,不曾有半点新的变迁。 篷布随着车身颠簸甩来甩去,甩来甩去。只薄薄的一层布,就是千山万水,廿载光阴,隔着这一头和那一边,重重不能相见。 腊月是一年中最忙乱的一个月,年前堆得满满的事要了结,日子像流水一般哗哗地过去,事情却好像总也做不完。腊八刚过,眼睛一眨就到小年夜了,满城里过年的气氛渐渐浓起来。市集上总是人潮如涌,忙着采办年货。孩子们开始偷玩鞭炮,零零散散地这里一响那里一声。待到“嘣----啪!”一声脆响,大个的炮仗上了天,新年就真正来到了。 北方天暗得早,除夕这日天又阴沉沉的,酉时刚到天色便黑透了。侍御史裴冕借着最后一点天光把手头的卷宗整理完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穿上外衣大氅准备回家去。御史台的官员这几天几乎已经全都散了回家休息,只有像他这样不把事情弄得清清楚楚不肯歇手的才留下来做事。眼看已是除夕夜,台院中哪还有人,黑灯瞎火的一片。 院子里白乎乎的,覆了一层薄薄的雪片。他伸手到廊下接了一阵,觉得雪似乎还不大,决定不打伞就这样走回去。 走在廊下,突然见不远处一间屋子里亮起了灯。裴冕讶异这时候居然还有人在,而且点了灯,是准备继续呆下去了。他举步往那间屋走去,想哪位同僚这么尽心。 “吉郎中,果然是你。我就知道这会儿还留着干活的,除了你不作第二人想。” 莲静回过头去,正看到裴冕推门进来,帽子大氅都穿戴好了。她笑道:“裴御史也忙到这么晚,还不回家吃年夜饭么?” 裴冕道:“老太太使人来催了好几回了,这不,一把事情弄完立刻就赶回去,再晚老人家就该生气了。”裴冕家有老母在堂,他对母亲也很是孝顺。 莲静道:“令堂也是盼着你快点回去,哪有人大年夜还忙到天黑不回家的。” 裴冕笑道:“你还说我,你不就是么?” 莲静道:“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没人管着我,早上起来吃夜饭也不要紧啊。” 两人都是大笑。裴冕道:“吉郎中,就算是一个人,年还是要过的。吃顿年夜饭,图的就是一年平平安安。” 莲静道:“公舍的厨子说今晚会包饺子,一会儿我去向他讨一碗吃。”如今她仍住在公舍中,没有私邸。尚书省下辖六部,盖了一座大院子做为公舍,住的都是无家无眷、职分低微买不起宅子的小吏,年头上有颇有一些人无家可归,公厨便给他们包些饺子当年夜饭。 裴冕不忍她如此随便地过年,一个人孤零零地吃一碗饺子就算了,很想邀她一同回去。但过年是不作兴到别人家里吃年夜饭的,便对她说:“那你早点回去,和同僚们聚一聚,也热闹一些。” 莲静点点头,裴冕整好衣服准备走了。莲静道:“裴御史,外头雪大,我这里有雨伞油衣,你拿去用罢。” 裴冕道:“我刚刚看了看,还不是很大,雪片也是干的,不打紧。”说完又叮嘱了莲静两句,便出门走了。 莲静走到窗边,刚一推开窗,风雪便呼啦啦地灌了进来,吹得桌旁灯盏灭了大半。她急忙把窗关上,胳膊上却已落了几片雪花,足有小指甲盖那么大,被屋里的热气一熏,很快就融成了水珠。 她心想,外头现在这么大的风雪,裴冕可怎么回去。正想着,身后门便被推开了,她笑道:“裴御史,我说外头雪大你还不听,走不动了罢?” 一回头,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屋里只有桌案旁几盏油灯亮着,四周昏昏暗暗的。门口那人隐在暗影里,深绯的官服如同染了墨,与暗色相融一体,仿佛存在,又仿佛不存在,虚幻如影。油灯“啪”的一声轻响,爆出一朵灯花,又立刻黯淡下去。母亲忽然指着门口喊:“你爹!快看,你爹来了!”孩子大喜,朝门口看去,果然见一道模糊的人影。她惊喜地扑过去,却只撞到坚硬的门板。 那人关上门,一步一步朝她走来,没在阴影中的面孔逐渐清晰。那张沉在记忆最深处的容颜,一点一点浮现,昏黄的灯光如水一般从他脸上滑开。不是虚影,不是幻象,是真真切切的人,、额、眉、眼、鼻、唇,眼神、呼吸、姿态,都是活生生的。 她抵着桌角,一张纸的边角正触到她的手。她抓住那张纸,指甲抠破了纸面,一点点被她揉进掌中,和着手心里的汗水,揉成软烂的一团。 还好他先开了口:“吉郎中,还没回去?”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呼出,心头才稍微平静些。“还有一些事没做完,不想拖到明年。吉中丞怎么也还留着呢?” 吉温道:“下官初来乍到,右相又委此重任,不一一检查妥贴了哪放心离开。这御史台院里若还有一个人留下,那也应该是下官啊。” 他们俩一个是正四品下御史中丞,一个是正五品上文部郎中,官阶相近,也都是有实权的部门。吉温倒不看她在御史台只是个正八品下监察御史,还客气地以“下官”自称。 莲静道:“下官只想着把事情结了省心,没想到反而拖累中丞不能回家团圆。” 吉温道:“今年的事本就不该拖到明年去,都怪我新任不熟,疏于职守。吉郎中这么晚还不回家,家里人怕要着急了。” 莲静道:“我无亲无眷,孤身一人住在尚书省公舍中,不要紧。倒是中丞……”话说出来,就有些后悔。 果然,吉温讶异地追问道:“吉郎中今年也过而立了罢,怎还没有成家呢?家中也没有其他人?” 莲静含糊地应了一声“唔”。 沉默片刻,吉温又道:“‘吉’这个姓可不常见呢,下官听郎中的口音,原以为郎中与下官是同乡。不知郎中原籍哪里?说不定还真与下官有些故旧。” 莲静回道:“下官原籍衡州,少时一直居衡山山中。” 吉温“哦”了一声,似有些失望遗憾:“衡州离下官故里可就远了。下官五年前初见郎中时就觉得郎中有些面善,与我一位故人十分相像,还以为兴许能和郎中攀上些亲缘。” 莲静勉强笑道:“或许正如中丞所说,咱们‘吉’姓的不多,下官和中丞真是远亲。”怕他起疑,又加了一句:“下官初见中丞也觉得中丞十分面善,和我一位亲友很是相像呢。” 谁知吉温却逼问:“哦?不知是郎中的哪位亲友?” 莲静支吾道:“是……是我堂兄。” “吉郎中不是没有亲人了么?”他向前跨了一步。 莲静大窘,忙道:“是远房堂兄,已许久不来往了……”怕他再追问,岔开话题道:“这屋里可真暗,我去多点几盏灯来。”说着连忙转开,端起灯架上一盏亮着的油灯去引别的。那油灯是铜做的底盘,烧了许久,底座都烧烫了,她这样贸贸然地去抓,手指当即被烫了一下。她抽气缩手,就着灯光只见食指的指腹上已烫出一道红痕,火辣辣地灼痛。 “烫到了吗?”身后的人一个箭步跨上前来,不由分说拉过她的手来查看,眉心紧紧地蹙起。“你怎么总是这么不小心?”他低下头,张口含住了她烫伤的手指。 轰的一声,脑子里像爆竹炸开了,嗡嗡直响,眼前白花花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太阳**上一根筋突突地跳着,背心里一阵热一阵凉。整个人像从滚水里捞过一遍似的,浑身都软了,面了,没有知觉。 恍惚间又看到那对相依为命的母女,守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孩子顽皮地去挑灯花,玩着火焰,手指在火上掠过来,掠过去,为自己摸着了火却没有被烧到而得意。手的度越来越慢,终于烧灼到了皮肉,她“哇”地哭开了。母亲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抓过她的手来含在嘴里**。母亲的嘴唇温暖而湿润,软软地熨着伤口,竟不觉得疼了。母亲说:“以后要是不小心烫到了,赶紧放在嘴里吮一下。以前你爹就是这么……”她的脸色突然黯淡下去,话语湮没在唇边。 突然“乓”的一声巨响,门被人一脚踢开,撞到两侧的墙壁。狂风挟着雪片卷了进来,门口只见翻飞的雪花。风又吹灭了几盏剩余的油灯,屋内更昏暗了。 莲静一转头,只看到进来的那人腰间金光一闪。她飞快地把手抽回来缩到背后,退开两步。 等了许久,杨昭却一句话也没有说。离了这么远,连他的呼吸声也听不见。她不敢抬头看他,也不知道他的表情如何。随从跟着他进来把门关好了,又转到她身旁点亮油灯。屋内顿时亮堂起来,更让她觉得无处可避,惶惑不安。 吉温见杨昭踢门进来,脸色阴晴莫辨,拿不准他怎么想,一时不敢随便开口说话。杨昭却突然笑了一声,说:“吉中丞还在台院里忙哪,大过年的,还不回去吃团圆饭。” 吉温松了一口气,谢道:“右相鞠躬尽瘁,除夕尚不止息,下官又怎能不以右相马是瞻、克尽职守呢?” 杨昭笑道:“吉中丞家有娇妻幼子,哪能像我这老光杆儿似的,过年还在外头晃荡。” 吉温道:“下官新入京,承蒙右相厚爱,委以御史台重任。如今方上任不足月,恰逢年关,诸多事宜都不曾办妥,还得留到明年,下官深感愧对右相啊!” 杨昭道:“我这个做御史大夫的平时忙东忙西,把御史台的担子都压在吉中丞身上,也难为中丞了。中丞快快回还,叫嫂夫人久等,我也过意不去啊!” 吉温听他说到自己妻儿,回头看了一眼莲静,见她脸色微微一变,别过脸去。他拜别杨昭,向外头喊了一声:“来人!”候在门外的老仆应声而至,恭敬地问道:“老爷,是要回去了吗?轿子已经备好了。” 那老仆已经有些年岁,头花白,满脸褶皱,背微驼,身上穿一件青色的旧棉袄,落了一身雪花,又化成了水,肩背袖子上都洇潮了,冻得他瑟瑟抖。加上他毕恭毕敬地垂而立,不敢抬头,整个人都快缩成一团了。 莲静心头一震。这佝偻的身影,笑起来像菊花一般的面庞,如果不是今日偶然遇见,都快要遗忘了。那时,若没有他…… 吉温道:“那就走罢。”举步向外走,老仆跟在他身后。走到门口,莲静突然喊了一声:“请稍等!” 侧里投来的视线突然一盛,如刀一般凌厉。 吉温以为莲静是叫他,止住脚步,老仆也跟着顿住。莲静拿起屋角自己的油衣,走到那老仆面前递给他:“老伯,外头雪大,这件油衣给你挡一挡风雪罢。” 老仆受宠若惊,不敢伸手去接,莲静拉起他的手,把油衣塞到他手里。老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好看向自家主人。吉温不明所以,投以疑问的眼光,莲静解释道:“老伯身上衣服都湿了,今天的雪又这么大,一路走回去非冻坏不可,油衣好歹能抵挡一些雪水。” 吉温虽然疑惑,当着杨昭的面也不好问出来,只道:“那就多谢吉郎中了。”那老仆一直低着头,也跟着说:“多谢吉郎中!” 两人出了门去,脚步声渐渐远了,又被雪落声覆盖。 屋里就只剩莲静、杨昭和他的随从,安静得只听到外头雪花簌簌地落在屋顶上的声响,偶尔灯花一爆,出轻微的“啪”的一声。 她以为他会大雷霆,但是过了很久,他都没有出声,也没有要怒的征兆。她正要开口打破沉默,他突然道:“大过年的,就算是只有一碗饺子,也要吃这顿年夜饭的。你快回去罢。” 她吃了一惊。他什么时候就来了,居然连这个也被他听去,那为何直到刚才……她嗫嚅道:“除夕之夜右相都还不回家,下官怎能不以右相马是……”她忽然觉得这话很是耳熟,急忙住口。 “叫你走你就走!”他骤然抬高声音。 她连忙应下:“下官告辞!”转身就往门外走去。 刚走到走廊转弯处,就听到身后传来“哐”的一声响,好像是她出来时没有关门,那门被大风吹得撞到墙上出的轰响。她不敢多留,也没回头去看,径直走了。 二九·莲伏 年头上风平浪静,这个年过得安安稳稳。可是上元节一过,杨昭就向故相李林甫难了。 李林甫生前曾任朔方节度使,节度副使李献忠叛,李林甫迫于内外压力,不得不自请解朔方节度。这李献忠原名阿布思,是突厥部落领,带兵降唐。李林甫见他颇有才略,兵力雄厚,欲结之以排安禄山,数为之美言。阿布思因而累迁至朔方节度副使,封奉信王,赐名李献忠,对李林甫自然是感恩戴德,相交甚笃。后安禄山欲夺阿布思精兵,奏请阿布思助役共击契丹。阿布思恐为安禄山所害,请求留朔方不往,未得准许,便抄掠仓库叛归漠北,与唐室决裂。李林甫怕受他牵连,也因此辞去朔方节度使之职。 阿布思回漠北之后,受到回纥和安禄山两方夹击,吃了几次败仗,手下兵力折损不少,安禄山也俘虏了阿布思的几名部将。李林甫为相时,安禄山惧其狡诈奸猾,对他畏服,不敢造次。李林甫一死,安禄山顿觉心头上少了一块大石头,出了长久以来的一口闷气。恰逢杨昭欲攻李林甫之短,两人便勾结在一起,由安禄山指使俘虏的阿布思部将入京,诬告李林甫与阿布思曾结为父子。 李林甫临终前旗下已不剩多少人,他撒手归西,党羽更是作鸟兽散。这回被人诬告,连个能出来帮他说话的人都没了。更有甚者倒打一耙,以讨好杨昭谋取富贵。李林甫的女婿谏议大夫杨齐宣怕受李林甫牵连毁了前程,便附会杨昭之意,为诬告者作证。因他是李林甫女婿,以前颇得李林甫倚重,他说曾亲见李林甫与阿布思父子相称,那当然就是铁证。 皇帝对李林甫已是恩断义绝了,听说他和叛臣结为父子,更是龙颜大怒,令杨昭陈希烈严加追查。杨陈二人本就是李林甫对头,这案子到了他们手里,哪还有李家人的出头之日。 李林甫除了头几个儿子年纪稍大些,其余都是未成年的幼子,一干姬妾又没什么见识,收到牢里都吓破了胆,不必上刑就什么都认了。李岫是第八子,前面有几个哥哥贪生怕死,也招了供,剩余少数几个人拒不认罪,也无法挽回局势了。李林甫家眷近百人,全都收在大理寺牢中,是杀是留,就等着杨陈二人罗织好了罪名奏上去,皇帝的一句话了。 莲静一进大理寺监牢的大门就听到震耳欲聋的孩童哭声。十多个幼童扯着嗓子放声大哭,狱卒恶狠狠的威胁喝骂也无济于事,索性把门一关,躲得远远的耳不听为净。莲静走进牢中,里头竟没有狱卒。 牢里男女分开,李林甫的众多儿子关在一边,姬妾和女儿关在另一边。男童离开了母亲,哥哥们又不会带孩子,哭得不可开交;男孩一哭,那边女孩也跟着哭;年轻的母亲听到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也都嘤嘤哭泣。整个监牢就像炸开了锅。几个年长的儿子也都毫无主意,天天身处这样的环境中,精神都麻痹了,歪斜着靠在墙壁上,眼睛一闭,什么也不管了。 莲静找到李岫的时候,他正忙着哄几个年幼的弟弟。一手抱一个,腿上坐一个,一边摇一边哄,把手头的哄不哭了,立刻再抱旁边的哄。手里的孩子一放下,听到旁边的哭声又开始哭起来,弄得他手忙脚乱焦头烂额。 “子由!”莲静隔着监牢的铁栏,唤了他一声。 李岫只顾着哄孩子没有听见,一旁他的哥哥太常少卿李屿却听见了,睁眼见是莲静,眼睛一亮,急忙推李岫:“八弟,!有人来找你了!” 李岫莲静,也面露喜色,把手里的两个孩子放下,对李屿说:“六哥,你先帮我看一下,我去和菡玉说几句话。” 李屿皱眉道:“还管这些小鬼呢,快去快去!” 李岫只得把孩子先放在一旁,往门口走来。李屿拉住他小声叮嘱道:“八弟,听说这吉郎中现今在右相面前很红,你好好巴结他,说不定能帮咱们说说好话,救咱兄弟一命呢!” 李岫皱眉,不好斥责兄长,只走到门前,隔着栅栏对莲静道:“菡玉,你怎么来了?……不要紧罢?” 自从李家获罪入狱,人人都避之唯恐不及,除了个别对李林甫死心塌地的下属,就没人来看过他们。而那几个旧属,如赞善大夫崔昌、虞部员外郎卫包等,不久也被杨陈罗织名目,牵到这件案子里来,一同进了监狱陪他们来了。从此更是无人敢来探监。 她含糊地回答:“没事……” 李岫道:“菡玉,你来看我一眼,我知道你的心意就足够了。你还离开,别让……让那人知道,步了崔大夫、卫员外的后尘。” 莲静尴尬,又不好解释,只说:“我不会有事……” 李岫还想相劝,李屿却过来插话道:“八弟,你多操什么心哪?吉郎中是什么人,右相保他、宠他还来不及,怎会向对崔大夫卫员外那样对他?” 他说这话本只想拍莲静的马屁,恭维她得杨昭青眼。但说者无心听着有意,莲静听在耳中只觉得别扭,竟像是讽刺她一般。她又不会给人脸色看,只好任李屿说去。李岫听哥哥说得暧昧,想起以前的疑虑,莲静又是一脸尴尬,心里略有些明白,便闭了口不再继续说这个话题。 李屿又对莲静道:“吉郎中得右相爱重,右相对郎中可谓言听计从。想我父亲在世时与郎中也有过司属之谊,我八弟又是郎中好友。父亲尸骨未寒,家里就遭此横祸,我们几个大人是不指望了,郎中就可怜可怜这些没爹的孩子,帮他们在右相面前美言几句,讨个活路。”说着一指身后啼哭的孩童,就要落下泪来。 李岫怒道:“六哥!杨昭气死父亲,又设毒计陷害我们一家,你竟要菡玉去求他放过我们?我宁可引颈就戮,一刀来个痛快,也不要靠他施舍活命!”又对莲静道:“菡玉,你千万别让杨昭知道你和我们还有关系,更不可去求他。若是因此连累了你,我就算死了也难以安心!” 李屿道:“八弟,你还真是有骨气。为了你一口气,就把咱们一家百来口人的命全搭上?这些弟弟妹妹都还这么小,你忍心让他们和咱们一起送命?” 莲静也劝道:“子由,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年幼的弟妹想想。” 李岫放缓语气道:“菡玉,我当然也想救弟弟妹妹。但是……杨昭他是一心要将我李家赶尽杀绝,你原先为父亲办事,能保全已是不易。杨昭他固然……固然看重你,但这官场上的事关乎切身利益,他是重利还是重义,不好说啊!” 莲静疲惫地摇摇头:“子由,你且放心,我一定会想到办法的。” 一旁李屿一听,不等李岫话,连忙道:“那我在此代幼弟幼妹先谢过吉郎中救命之恩了!”说着就要下拜,莲静急忙把他托起。 李岫喊道:“六哥!”制止不及,莲静已受了他一跪。 莲静从大理寺出来,天色还早,步行至文部使院,还在辰时。这么早文部院中就没什么人了,找了一名同僚询问右相何在,却说已经回家去了。 她讶道:“这才辰时,就回去了?” 那文部官员道:“右相处事精敏,果敢决断,半日便可把一日的事做完,是以早早回府了。” 再怎么处事精敏,朝政上那么多事,大事全都要他拿主意,也不能这么快就全处理妥当了,还不是做样子给陛下看的。莲静心中想道,辞别同僚,准备明日再找杨昭。 这时忽有一人上前来,问她道:“吉郎中是要找我家相爷么?” 莲静回头一看,又是杨昭的家仆杨昌。杨昌又道:“相爷知道吉郎中要找他,特意吩咐我在此候着郎中。相爷正在家中等候郎中大驾,轿子也已经为郎中准备好了,郎中请。”欠身指向门外。 他派人跟踪她?知道她去了大理寺探监,回头就肯定会向他求情?她心中恼怒,又无可奈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的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还有什么好恼的? 于是跟着杨昌出了文部,上了他准备的轿子,往杨昭家中行去。 这是莲静第一次进杨昭的府邸,以前只远远地见过。杨昭宅第与虢国夫人相邻,豪门大院,鳞次栉比。站在门口就见重重亭台楼阁,绿树掩映,一眼都看不到尽头。进了门去,在院子里绕来绕去,走了大约半刻钟才将整个院落收入眼底,只觉得富丽奢华,比李林甫的宅院有过之而无不及。 穿过花园,杨昌指着园边一座被花草拥簇的厅堂道:“相爷正在花厅中歇息,郎中这边请。”那花厅周围尽是各色花木,眼下还未开春,也能看得出一团团一簇簇的热闹,可以想见百花盛开时是怎样的如火如荼繁花似锦。 花厅的大门敞开着,莲静从侧面的廊檐走近,未到门口,忽闻厅中传来一柔媚的女子声音:“相爷是乏了么?今儿个一直心不在焉的。”语气颇有些嗔怪之意。 莲静一怔,停住了脚步。 一男子回道:“外头事情多么。”淡淡的语调,正是杨昭。 那女子又道:“妾新请进了一批舞姬,都是平康坊的红牌调教出来的,排了几个节目,演来给相爷解解乏?”平康坊是长安有名的花街,倡馆酒肆最为集中。 杨昭笑道:“平康坊的舞姬你也敢弄回家里来?不怕我看上其中哪个吗?” 女子娇声道:“相爷!在相爷眼中,妾的气量有那么小么?” 杨昭哈哈大笑:“女人嘛,偶尔吃一吃醋,才更惹人怜爱啊!” 女子嗔道:“相爷,就知道你又拿我取笑!你尽会欺负我,打你!打你!”接着是一阵打闹的声音,伴着他爽朗的笑声。 两人闹了一会儿,渐渐止息,又听杨昭道:“好了好了,我既然应承了你,定会信守承诺,不再纳任何姬妾。” 女子低低地唤了一声:“相爷。”娇羞婉转,柔情无限。 那女子,是杨昭的姬妾罢?他地位卓然,年近不惑仍未娶妻已是惊世骇俗,怎么会没有几个美妾伴随身旁?明珠不就是被他强要去纳为妾室了?莲静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心尖上像滴上了一滴滚烫的蜡烛油,还未来得及感觉疼痛,便已麻木干涸了。 杨昌悄悄瞥她一眼,扯开嗓子喊了一声:“吉郎中到”然后才带了莲静步入厅中。 屋内两人早整肃仪容正襟危坐。杨昭坐正中主位,身旁侧席上坐着一名美貌妇人,年约三十来岁,体态丰艳,眉眼妩媚妖娆,此时正努力摆出端庄雍容的姿态,但仍掩不住骨子里透出来的风流媚态。 杨昌上前道:“相爷,吉郎中到了。”又对那妇人一躬身:“裴娘子。” 莲静低头一揖:“下官见过相爷,见过夫人。” 那裴娘子听她叫自己“夫人”,笑逐颜开,说:“吉郎中太客气了,快请坐。”朝右座位比了个的手势,又对一旁侍女道:“快给吉郎中看茶。”言谈举止间完副当家主母的做派。 侍女正要奉茶,杨昭突然道:“我有要事要与吉郎中相商,你们都先下去罢。没我的吩咐,不用进来伺候了。” 裴娘子听说他们要商谈政事,立即唤过厅中侍女一齐退出去了。杨昌走在最后,识趣地把门关上。 杨昭道:“过来,坐。”指指裴娘子刚刚坐的位置。 莲静立着不动,回道:“下官只有几句话,说完了就走。” 他却坚持:“过来。” 莲静一抬头,触到他冷冷的目光。她心中瞬间腾起怒火,但又立即平息下去,重又低下头,乖乖地走到他身边,在空地上坐下。 “地上冷,为什么不坐垫子上?” “我不怕冷。”她漠然看着前方。妇人浓郁的脂粉香还残留在周围,氤氲浮动。 他突然轻笑了一声:“是因为她刚刚坐过吗?” 她抿着唇不说话。 他笑得更深,一手勾起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过来面对着他:“会吃醋的女人,才像女人嘛。” 她有片刻的羞涩尴尬,垂下眼避开他的直视,正看到他近在眼前的唇上还留着一抹嫣红的胭脂痕迹。仿佛蜡烛油一滴一滴地滴到心头,那细微的一丝松动颤栗便被重重裹住,结成厚厚的硬壳。 “男女有别,下官怎敢对夫人逾越无礼。” “男女有别?”他笑着抚弄她光洁的下巴,手指流连于那滑腻的触感,“你,和她?” 她忍着怒意,没有推开他的手,只微微侧过脸去:“相爷,我乃当朝文部郎中,官居五品,请相爷自重。” 他仍不放手:“我若不答应呢?” 她霍地站起身:“那就没什么好说了,下官告辞!” 他眯起眼,脸上笑容退去:“吉菡玉!到底是你来求我,还是我求你?” 她咬紧牙关,胸口上上下下起伏着,怒意仿佛随时都要冲破胸腔的束缚冲出口去。然而终究还是没有,胸膛被一层一层结实的布条紧紧绑缚着,连呼吸都不能自由,何况是怒。“当然是……下官有求于相爷。” 他的语气也略有缓和:“那就坐下好好说。” 她这才坐下,他也规矩了,不再触碰她。两人干坐着,许久,他打破沉默,先道:“好了,你说罢。” 她低声道:“相爷,求你……放过故相一家。” 他眉毛一挑:“我以为你会先开出条件给我。” 她眼中怒焰一闪,又立刻消退。“从今往后,下官会一心一意效忠相爷,全力辅助相爷,为相爷办事。” “还有呢?” 她想了一想:“下官当事事以相爷马是瞻,依照相爷指示办事。” “还有呢?” “下官愿听凭相爷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还有呢?” 她抬头看他,只见他双眼微眯,冷冷地盯着自己,仿佛对她刚才所说的不屑一顾。她咬一咬牙:“下官身无长物,就这一条命,全都付与相爷,死而后已!” “你倒真是豪情万丈啊。”他的声音冷冷淡淡,直起身来凑近了她,“菡玉,我想听的,你偏不说给我听;我想要的,你也偏不肯给我。” 他的脸近在咫尺,气息吹到她面颊上,拂着她鬓边的丝。他想听什么,他要什么,她当然明白,但是……他的唇上还留着胭脂的红痕,脂粉的香气冲进她鼻间,那胭脂好似就涂在她脸上,涂得满脸都是。她捂住了面庞,只觉得一切都仅仅是一场幻梦,一场噩梦,什么情义,什么相许,都成了笑话。 “好了菡玉,这样就够了。”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舍不得,想掰开她捂着脸的手,却被她挣开,“你要救李林甫家人,我马上就去改罪状,我保他们不死;你要除去安禄山,我也帮你,这样行了么?只要你……你别……” 他以为她哭了,急急忙忙地想要安慰她。她却突然长吸一口气,拿开了手,脸上干干的了无痕迹,连语气也是干巴巴的,不带任何情绪。 “多谢相爷。下官一定会尽心为相爷办事,报答相爷。” 二月癸未,故相李林甫与突厥阿布思约为父子坐实,然察李林甫未与之叛逆,仅以包庇之罪,下制削去李林甫官爵,子孙中有官职者除名罢免,流放到岭南和黔中等地,财产没收充公。李林甫亲党因此被贬官流放的达五十余人。当时李林甫尚未下葬,又命剖开其棺,取出亡者口中所含的珠玉,脱掉金紫冕服,换了一口小棺材以庶民礼仪埋葬。 同月己亥,皇帝封左相陈希烈为许国公,右相杨昭为魏国公,以嘉奖其审查处置李林甫案一事。 三〇·莲没 年前杨昭请奏文部凭资历选拔官员,使得一大批资质平庸长久不得升官的人得到了升迁,而这些人往往有家世背景,人脉较广,牵连众多。杨昭初一上台,便得到了众多人的支持。他自知要比强干很难越李林甫,而皇帝赏识他之处在于他年轻力胜办事精敏,非李林甫老儿所能及,因此在背后做了许多功夫,表面上似乎轻轻松松就能很快地把大堆的事务处理完毕,皇帝自然觉得他精明能干,更加赞赏。 开春三月,文部开始大批调选官员。壬戌,杨昭召左相陈希烈及给事中、诸司长官聚集于尚书都堂,唱注选人。莲静自二月以来便一直蹲在文部了,她身为文部郎中,自然也要到场听候差遣。 “哎哎,吉郎中,帮一下忙!” 文部侍郎韦见素捧着两尺来高的一大摞卷册,跑得太急,上头几册掉了下来。他的视线都被卷册挡住,直着腰想蹲下去捡,手里的书摞又摇摇晃晃差点翻倒。他急忙往墙上一靠,抵着墙稳住了手里的书摞,人也动弹不得。见莲静正好从旁边经过,急忙叫她来帮忙。 莲静把地上几册书捡起放回去,又帮韦见素扶好倾斜的书摞,才问道:“韦侍郎,你怎么不在都堂内主持唱注?”反倒像个文部主事一般,来来回回地跑腿搬东西。 韦见素哂道:“有右相在,哪还需要我呀。” 莲静道:“可是按制……” 韦见素脸色一变,急忙打断她:“右相事必躬亲,我们这些做下属的不是正好乐得清闲。往年一到这个时候,忙得哟,腰都直不起来,如今总算可以松一松气了。” 按照旧制,兵部、吏部尚书如果兼任宰相,就不能过问科举选才之事,而须委托给侍郎以下的官吏去主持。杨昭以文部尚书兼任宰相,却还一手掌握选人,把个堂堂文部侍郎当主事小吏一般差遣。这科举选人之事,选的可都是将来的国之栋梁,他当然不会放手不管。这些经由科举挑选出来的仕子,得什么功名都是由他宰相划出来的,若有意结交,算个恩师也不为过。如此自然又可把日后掌权的人收入自己门下。 莲静也不再多说,只道:“韦侍郎一人搬这么多卷册,行走不便,下官帮忙分担些。”说着伸手去取韦见素手里上半摞的卷册。 韦见素连忙往旁边一让:“这怎么使得!要是叫右相看到……”他忽地住了口。 莲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手僵在半空。韦见素也觉得尴尬,打个马虎,急急忙忙走了。 最近同僚之间流传的一些风言风语,她也略有耳闻。李林甫旧部贬官的贬官流放的流放,她以前和李林甫交往甚密,也没有帮杨昭做过什么事,他却毫不追究,反而破格提升,收在身边担任要职,形影不离。这其中原因不由让人猜度疑惑,猜着猜着便什么样的说法都有了。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大约就是吉郎中生得唇红齿白貌赛潘安,令右相起了断袖分桃之思,两人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云云。 她看着韦见素匆匆离去的身影,本准备去都堂的,也改了主意,转身往别处去了。 午间休息,在公厨中用饭,莲静从杨昭身边经过,他突然叫住她问:“怎么一上午都没见你?” 她恭敬地回答:“都堂内唱注选人,事关重大,下官不敢冒昧。” 他皱起眉:“你是文部郎中,怎能不到场?” 她讥讽道:“两个侍郎跑腿打下手还不够么?” 他脸色一沉,手里筷子往桌上一拍。这一拍满桌的人都吓得抬起头来,见吉郎中站在右相身边,右相一脸恼怒,都识趣地低头吃饭,只当没有看见。 莲静看大家的神色怪异,偏还不能为自己辩解,气得扭过头去。杨昭道:“你过去吃饭罢,下午别再缺席。” 下午的两个时辰当真比两天、两年还难熬。文部侍郎韦见素、张倚跑腿打杂,她这个郎中却坐在右相身边勾画书记。偶尔他还会问她意见,只要她说一句某个仕子的优点,即予以录用;而她若略加批判,就立刻划去。在旁人眼中,无疑是他将要提拔重用她的讯号,连左相陈希烈都对她笑脸相迎。但她自己明白他的用意。数人之后,她再也不敢多言。 好不容易捱过了一下午,到未正二刻就全部唱注完毕。杨昭道:“今日左相、给事中都在座,就等于已通过门下省的审核了。”他所定下的名阙也就成了最后的结果。以往吏部选人,三注三唱,再送与门下省审查,从春至夏方能完毕,这回却仅用了一天。所谓唱注只是走个过场,名单早就私下定好了,当然迅。 莲静走出尚书省院大门,正碰到杨昭也站在门口不远处,与京兆尹鲜于仲通一起。看她经过,他挥手道:“你等一等。” 莲静站住,他却回过头去和鲜于仲通说话。鲜于仲通不断点头,一边指挥手底下的官差和民夫抬过一块大石碑来。那碑足有两人多高,洁白如玉,花纹繁复,美轮美奂。 莲静疑惑,心想尚书省大门口,京兆尹抬石碑来做什么。走近去一看那碑,脸都快气歪了。她还以为是刻碑记录什么重要的大事,谁知满篇都是那鲜于仲通对杨昭的阿谀谄媚之辞,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古往今来的宰相第一人。这鲜于仲通原先在杨昭潦倒时曾资助过他,杨昭得势后提拔他做剑南节度使,挑起了南诏叛乱,连吃败仗,这会儿混了个京兆尹的官职,在杨昭眼皮子底下,不去履行他京兆尹的职责,就知道拍马奉承,连刻碑立颂的事儿都想出来了。 鲜于仲通指着碑上几处文字对杨昭道:“相爷,下官撰写的颂词,陛下还亲自改定了几个字,您看,就是这几个。”一一指给杨昭看,“陛下果然是文采风流,令我等臣子望尘莫及,您看这几个字改得多精妙啊!” 杨昭笑道:“是极是极。”转过头来看着莲静。 莲静气不打一处来,讥讽道:“既然是陛下亲自改定的字,又如此精妙,犹如画龙点睛,怎么能与旁的字一样对待呢?我看不如用金粉把这几个字填上,好让旁人也知道这几个字可是陛下御笔亲题,非同凡响!” 谁知那鲜于仲通竟一拍掌道:“吉郎中说得太对了,一语惊醒梦中人,下官怎么就没想到呢!”又对官差指挥道:“听到没有,就依吉郎中所言,让石匠把陛下改过的那几个字用金粉填上!” 莲静气得脸色铁青,拂袖而去。杨昭忍住笑叫她:“菡玉,你去哪里?” 她停住脚步回道:“天色还早,我去御史台那边。”她还兼着监察御史的职位,最近一直在文部,已经许久不去理事了。 “别去了,跟我回家。” 她一愣,他已走到门口,正欲上轿,见她不动,催促道:“快点过来。” 她看他一眼,低了头跟他上轿去。这时正好有两名文部的官员出来,到他们俩一同上轿,交头接耳地指指点点。杨昭走在前面没有看见,莲静硬着头皮钻进轿子里,甩手把帘子重重扯下。 两人默默地并排坐着,只听到轿子吱嘎吱嘎的晃动声。半晌,他才缓缓道:“以后御史台那边就别去了。” 她乖顺地低头回答:“是。下官明日就递表请辞,全力料理文部事宜,辅助相爷。” “不用,那职位你还留着。”他的语气轻缓,“留着,但不去了。” 她咬着牙:“下官遵命。” 他又道:“还有,你一个女儿家住在六部的公舍中,人多耳杂颇多不便。我家里的客舍正好还有几间房子空着,你以后就搬过去住罢,行事也方便,如何?” 她低头拜谢:“多谢相爷体恤,下官这就去收拾行装。” 他制止道:“我已经派人去把你的东西全都搬过来了。”想想又补上一句:“是可靠的人,不会出漏子。” 他早就自己拿定了主意,那还来问她做什么呢?一出门时就拉了她一同乘轿说跟他回家,原来是先斩后奏。她再拜道:“相爷费心了。” 两人都不再说话,不多时到了杨昭府邸。两人下轿,杨昌已候在门口,向二人行了礼,说:“吉郎中的住处已经安置妥当了。” 杨昭道:“那就一同过去罢。” 杨昭家中也住了不少幕僚门客,与厅堂书房等地邻近,家眷的住处则要远些。莲静跟着他到了自己的住处,竟是一间单独的院子,有四间房,十分宽敞。她看了看周围,心里咯噔一下。这小院旁边,一墙之隔,穿过一道月洞门就是杨昭的书房,旁边其他的客舍反倒隔了一片小竹林。小院背后紧邻花园,上次见他的那个花厅,远远的都可以看见,此时门前一丛丛的迎春花已经开了,一片喜气的金黄。 进了门去,主屋是里外相套的两间,比她原先住的公舍大出两倍不止,行李物品也都按她的习惯摆放好了。 杨昭道:“以后你就住在这边,隔壁院里就是我的书房,你要是有事找我商量,来往都很方便的。” 她低头道:“嗯。” 他又说:“和你住一个院子里的人,以后慢慢就会认识。” 她知道他手底下有一批幕僚,只在背后辅佐,外人从未见过,又应了一声“嗯”。杨昌十分识趣,说一声:“不打扰相爷和郎中商议国事。”便退了出去。 沉默了一阵,杨昭问道:“这地方你可还满意?” 她规规矩矩地回答:“相爷如此厚待,令下官受宠若惊。下官定当鞠躬尽……” “我不是要听你说这些。” 她嗫嚅道:“这院子比公舍强上岂止百倍,下官当然满意。” 他说:“一会儿杨昌会指派丫头仆妇给你,以后有什么需要的只管跟他说,他办事牢靠。”见她没有反应,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拉了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户。窗外就是花园,园中有一片小小的池塘。他指着那池塘道:“再过一段时日天气热起来,就可以种莲藕了。到了夏天,你一开窗就可以看见满塘荷花,你喜不喜欢?” 她这才抬起头,朝窗外看了一眼。这个季节还没有莲花浮萍,只有几朵石雕的芙蓉,衬着出水而立的石鹤,惨淡地盛开在碧波间。 他突然问:“我给你的东西呢?” 她半低着头,正看到他腰间孤零零的金鱼袋。他的玉佩还在她这里,还没有还给他呢…… 相对着,近在咫尺,然而思绪却飘到远处去了。记忆中那一对母女,也总是这么默默地相对着。孩子红着眼,赌了一口气,闷头绣花,绣花针刺破了她细嫩的指尖,血珠滴在歪七扭八的花纹上。她说:“娘,我替你重绣一个,重绣一个给爹爹,叫他回心转意。”母亲呆呆地看着她,好似没有了知觉,只喃喃道:“我绣给你爹的荷包,他落在这里了,我还没有给他呢。”她手里攥着那个旧荷包,裂口处丝线一团一团地卷起来,花开并蒂,都成了断线。 他见她不说话,又问:“还在么?” 她恍惚道:“在。” “拿出来。” 她脸色微变:“那东西我……我收在一个隐秘的地方了,待我找出来再归还相爷。” 他追问:“什么隐秘的地方?现在不能拿出来么?” 她眼神闪烁:“如果相爷执意要看,请相爷先……先出去一下,我这就找出来,立刻还给相爷。” 他来了兴致:“你究竟把它藏在什么地方了,这么神神秘秘的,还要我出去才能拿出来,不能让我看见?” 她只好搪塞道:“行李刚搬过来,只怕不好找,翻箱倒柜的……” 话未说完,他忽然欺身上来,手往她脑后探去。她大惊失色,慌忙躲避,却正好被他手臂箍住,逃脱不得。他的手指伸进她衣领里,贴着颈后的肌肤轻轻一勾,就把脖子里挂的丝绳拉了出来。 “原来你一直带在身上,还骗我说藏起来了,原来是藏在自己衣服里。”他笑着抚弄丝绳上系着的莲花玉佩。熟悉的图纹,每一道每一缕都被他摩挲过千百遍,即使闭了眼也能在脑中勾画出它的模样。“你总是这样,藏着掖着,小心翼翼地掩饰,不让别人知道。而实际上,你也只不过” 她神色一变,又为被他当面揭穿而尴尬,转过身去,看着窗外。 他也不多纠缠,放了仍挂在她脖子里的玉佩,站在她身后,也看向窗外园中清波荡漾的池塘。“个普通的女子。”他长叹一声:“菡玉,你还记不记得……” 她接口道:“那年在骊山,也是这样的池塘,池中有石雕的莲花。” 他微讶,浅浅一笑:“原来你也记着。莲花向来被称为花中仙子,凌于清波之上,凡脱俗。那时你却对我说,既出污秽必有所染,茎叶娇弱其傲有限,莲高洁输与菊,风骨不比梅,惟心素淡,虽苦犹清。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贬低莲花,尤其还是一个以莲为号的人。” “难为相爷也还记着。”她淡淡地叙述,仿佛只是和他闲聊陈年往事,“相爷当时定是想,此人好生厚颜,竟如此标榜自己,自命不凡,先抑后扬,明贬实褒。” 他笑了出来:“菡玉,你真会说笑。” 她继续说道:“相爷不仅这样想,还下了决心,定要把这朵自命清高的莲花折下来,叫她尝尝以头抢地的滋味。” “莲静。”他敛起笑容,心中一颤,竟叫出这久违的称呼。 “我早就不是什么莲静居士了。”她一句带过,不再说下去,脱下脖子里挂的玉佩,递过来给他:“相爷,物归原主。” 他看了一眼那玉雕的莲花,并不伸手去接:“你也戴了很久了,喜欢的话就留着罢。” “我不喜欢。” “菡玉,”他倚到窗边,正面看着她,“你虽然可以不再是莲静,但你却还是菡玉,始终都还是菡玉。这块玉是去年这时候我找人琢的,为的是菡玉,不是莲静。” “人已经不是当初的人,叫什么名号又有什么差别。”她轻轻一笑,笑容微冷,“何况,我本也不叫菡玉。” 他看向池中的石莲:“菡玉,是你说的,惟心素淡,虽苦犹清。” 她握着系玉佩的丝绳,晃荡了两圈:“相爷,这块玉你是不要了么?送给我,可是任凭我处置?” 他站直了身:“你要把它怎么……” 话还没说完,她突然一扬手把那玉雕莲花扔了出去。他阻拦不及,玉佩直飞到水池中,击中石雕的莲花瓣,出“叮”的一声脆响,高高弹起,又落入水中,打了一个晃,缓缓沉入水底。 镇魂调上卷素心莲完 〇一·玉菡 秋风一起,仿佛就在一夜之间,满池的荷花便凋落了,甚至来不及零落一池残红,就只见光秃的莲蓬、枯败的茎叶,蜷缩于日渐开阔的水面上。池水本是被亭亭的荷叶荷花密密实实地掩盖着,一日一日,那碧波之上的残荷,宛如飘浮的轻尘,每起一阵风,就刮去一层。 几名丫鬟围着池塘,将镰刀绑在长竹竿上,瞅着池中还绿着的荷叶,镰刀朝叶下一伸一钩把茎杆割断,再慢慢地拖到岸边来,洗涮干净摘去枯边,一层一层铺平收起。这些叶子都还新鲜,用来煮粥、蒸糯米点心,都是极好的材料。 “你们几个,在做什么呢?” 领头的丫鬟红颖抬头一看,远远地只见花园那一边,主母带着几个丫头施施然地朝这边走过来了。她急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迎上前去拜了一拜:“裴娘子。” 裴柔指着池塘边上忙活的丫鬟问:“这是在做啥?清塘自有园丁来做,你们凑什么忙?弄得乌七八糟!” 红颖回道:“是厨房的人要荷叶做材料,所以趁着还没有完全败把绿的采下来。” 裴柔问:“荷叶也能做菜?” 红颖道:“是用来裹着糯米、肉之类的蒸熟,里头的东西便会有一股荷叶的清香。上回用这方法做了一道小点心,相爷还赞不绝口呢!” 裴柔一听却沉下脸来:“这荷叶干不干净、有没有毒?随随便便就做给相爷吃,万一吃出什么事情来怎么办?谁想出这么个怪法子的?” 红颖低着头不说话。以前但凡听说相爷喜欢什么,裴娘子总会尽力投其所好讨相爷的欢心,给她出主意的人也会得到嘉赏。这回却一反常态责怪起那出点子的人,都怪自己一不小心说错了话…… “上回吉郎中随口说了一句,相爷一直记着,特意吩咐厨房为吉郎中做的。”一个女子的声音插进来。红颖转头一看,是在吉郎中院里伺候的丫鬟芸香。她忙向芸香使了个眼色,芸香却不予理睬。 裴柔变了脸色,瞪芸香一眼。芸香却不买她的帐,手里拿一张荷叶优哉游哉地扇着。府里的丫鬟仆佣全都归裴柔管辖,但是也有例外----比如相爷贴身的杨昌杨宁,以及他专吩咐杨昌去安排的人事,裴柔就不敢管。 红颖急忙打圆场:“这回是厨房的赵大师傅要的,说荷叶能败火去膻,有诸多好处,所以才派了这么多人来采。” 裴柔看了看在场诸人,现芸香身后多了一张生面孔,遂问:“那个小丫头,就是前几天相爷刚刚买回来的?” 红颖还未开口,芸香便抢着道:“是啊,是吉郎中路上碰到的,看她可怜,相爷回头就派人把她买下来了。这不,正好吉郎中院里人手不够,相爷便把她派给我管教,先帮着忙。”一边叫过那小丫头来,“小鹃,快过来给裴娘子见礼。” 那小丫头初来乍到,也不清楚这相府里的人事规矩,看裴柔穿得华贵,对丫鬟们又颐指气使,过来便跪下磕头,口中说道:“小鹃见、见过夫人,夫人……夫人……”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吉祥话。 夫人这个称呼裴柔最喜欢听,刚漾开笑靥想夸小鹃几句,一旁芸香却捅了捅她道:“叫裴娘子。” 小鹃什么也不懂,听芸香这么教便改了口,叫了声“裴娘子”。 裴柔气得俏脸绿,又不好作,忿忿地一甩袖,对身后仆从道:“我们去那边赏桂!”领着一群丫鬟往花园另一头去了。 红颖看她走远了,才对芸香道:“你这张嘴呀,就不能别那么厉害?她好歹也是管着大家的,得罪了她,对你可没好处!” 芸香道:“她不就是趁着相爷屋里没人才掌的权,这三十年风水轮流转,我看她也威风不了几天了。以前吃她的闷气吃得还不够?” 红颖冲她一瞪眼:“这话你可不能胡说!” 芸香却笑嘻嘻地凑过去,朝她眨眨眼睛:“你知道相爷已经多久没去她房里过夜了?”伸出手来比划了一下。 红颖惊道:“这么久了?那相爷是怎么……”话一出口才觉得着了芸香的道,羞红了脸,啐她一口道:“你这蹄子,胡说八道,把小孩子都教坏了!”朝一旁的小鹃努努嘴。 小鹃年纪还小,根本不懂这回事,只疑惑地看着她俩,不明所以。 芸香哈哈大笑,红颖也忍俊不禁,两人凑近了咬起耳朵。红颖问道:“你在那边当差,天天伺候来去,可有……真见过?” 芸香道:“这倒没有,他藏得可谨慎哩,卧房里都不让我随便进去的,相爷也没有留宿过。不过大伙儿都那么说,准是真有那回事。你看相爷那巴巴的模样儿,像是对下属的态度么?” 红颖斥道:“怎么对相爷说出这样不敬的话来?----不过,倒是贴切的很。” 两人笑作一团,一旁小鹃一头雾水,只听红颖说到芸香当差,插话问道:“芸香姐,你们是在说吉郎中吗?” 芸香转头捏一下她的面颊:“心里明白就好,别把那三个字说出来,知道不?” 小鹃又问:“哪三个字?” 芸香哭笑不得,敲一记她的脑门:“这丫头真是笨得可以。”也不出声,只张大嘴巴向小鹃做了个口型。这回小鹃看明白了,芸香说的那三个字,确乎是“吉郎中”。 红颖笑道:“她还小嘛,什么都懂才稀奇呢。回头你一样一样仔细说给她听,免得她弄出什么漏子。她可不像你,个心思,这张嘴还跟刀子似的。”在芸香腮帮子上拧了一把。 芸香道:“不说就不说,言多必失,还是干活去。”拉了小鹃继续去割荷叶。 小鹃战战兢兢地说:“芸香姐,我需要懂什么,会弄出漏子来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呀,你可一定要教我!” 芸香道:“放心,你在我手底下,我自会照顾着你。你也别着急,慢慢来,什么都是一点一点学到的。今儿个我不就先教了你一样么?” 小鹃懵然:“哪一样?” “就是……”芸香朝裴柔离去的方向一抬下巴,“以后看见她,别叫她夫人,叫她娘子。” 小鹃问:“为啥?难道她不是相爷的……” 芸香道:“她是相爷的人,不过不是相爷的夫人。” 裴柔在相府的地位是很微妙的。家里上上下下的事务都是她在主持,数十名丫鬟仆佣都由她差遣,行的完家主母的职责,大伙儿都称她为“裴娘子”。“娘子”这两个字,既可以称呼未婚的年轻姑娘,也可以称呼已婚的妇人,总而言之有些模棱两可的意思。就像宫里的贵妃在正式册立为妃之前,宫女太监们也都叫她“娘子”。大家都知道这两个字内里含的意思,但是只是彼此心知肚明,名义上却什么都不是。裴柔也是一样,在相府,除了相爷就数她最大,但是她却不是相爷的什么人,有实而无名。 小鹃一脸迷茫,芸香又解释道:“就是比夫人要低一等。” 小鹃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有钱的老爷们都有的,叫……叫……妾!” 芸香撇撇嘴:“比妾还要低一等,人家纳妾还拜个堂哩!” “没拜过堂的小妾……”小鹃大概弄明白了裴柔的身份,“那相爷为什么不和她拜堂成亲呢?” “就她?”芸香嗤之以鼻,“相爷是什么身份,你看她那样儿,能匹配得上吗?” “你就是心存偏见,裴娘子哪有你说得那么不堪。”红颖走到她们身旁,插进话来,“小鹃,你别听她瞎说。裴娘子是当家的,你以后见着她要恭敬一些。” 小鹃一听裴柔当家,愈疑惑,又追问:“相爷为什么不娶她?” 红颖道:“裴娘子是……出身不好。” “她哪里出身不好?”芸香讥讽道,“十多年前,人家可是蜀中名动一方的当红花魁呢!” 小鹃入相府之前,曾险些被卖入青楼,她别的不懂,“花魁”这两个字却听过,当下变了脸色。 红颖道:“裴娘子出身风尘,但也不失侠义心肠。若没有她,哪有今日的相爷?” 芸香道:“所以她如今才这么不可一世啊!若不是看准了相爷非池中之物,日后定会达,她会那善心?” 红颖反驳道:“即使如此,裴娘子也算有眼光了。” “我看她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天上掉下来的运道!” 小鹃又插不上嘴了,只看着她们俩你一句我一句,自己又不太明白,只好皱着一双小眉头,傻愣愣地随这两人的说话把头摆来摆去,一会儿看看红颖,一会儿看看芸香。 红颖不跟芸香争辩,回过头来对小鹃解释道:“是这样的,相爷来京城之前曾在蜀地从军,任满后一度穷困潦倒,幸得裴娘子仗义相助才渡过难关。后来相爷进京,裴娘子也跟着他一起来了。那时相爷本准备娶她为妻,不知为何耽搁了。再后来相爷得到陛下赏识,官越做越大,有了身份,更不能娶她了,人言可畏。但是相爷一直念着旧日恩情,虽然不能娶她给她名分,但也始终当她妻子一样对待,家里的事都交给她管,自己也没有再娶妻室。这样说你明白了不?” 小鹃连连点头,先前对裴柔的印象也大为改观,想着这段故事,不由生出羡慕来:“相爷对裴娘子真好。” 红颖见她这么认为,便不再说后头的事。芸香却又接过话头来:“相爷对裴夫人自然是好,为了她相爷还曾拒过陛下赐婚呢!啧啧,那可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啊,放着驸马不做!” 红颖瞪她一眼:“隔三岔五不说两句风凉话你就闲得慌。” 小鹃又糊涂了,刚刚芸香姐还一个劲儿地数落裴柔的不是,怎么突然又夸赞起她来了呢? 芸香嘻嘻一笑:“不过那是外头传的,其实可不是这么回事。那回相爷触怒了陛下,幸亏贵妃为他求情,才平息了事端。贵妃是什么人物,能为了一个……”她挥了一下手,“去向陛下求情吗?” 小鹃被她挑起了好奇心,急忙问:“那是为什么?” “其实呀,是为了隔壁的虢……”芸香故意逗她,又顿住不说了。 小鹃着急了:“什么国?” 芸香哈哈大笑:“你都不认识,告诉了你也不知道是谁啊!等你把周围弄熟了,我再一件一件说给你听!” 小鹃懊恼地叹了一声,嘟起小嘴。红颖笑斥道:“你这张嘴真是没遮没拦,背后什么人都被你说尽了!自家是非还嫌不够,都说到隔壁去了!” 芸香道:“流言蜚语道听途说,说来就是凑个乐子嘛。要不然天天闷头干活,死气沉沉的,多没意思!” 红颖道:“你也知道是道听途说,流言说多了,三人成虎,也就成真的了。” 芸香道:“谁爱信谁信呗,我们自己知道不就成了。”她嬉皮笑脸地指指荷塘那边的小院,“说隔壁我也不太相信,要说是这院子里的,我倒敢把脑袋都赌上!” 小鹃看她所指正是两人当差的院子,忙插上一句:“那不是吉……那三个字嘛!” 红颖芸香都被她逗得忍俊不禁,笑了出来,小鹃红着脸,自己也觉得好笑。芸香拉过她来,头挨头地低声说道:“小鹃,我告诉你,你这回分到这个院子里,可是走了大运了。只要你小心伺候,相爷高兴了,有的是你的好处!” 小鹃一本正经地点头:“那边离相爷的书房那么近,一定会经常碰到相爷,我会用心伺候的!” 芸香真真是哭笑不得,戳了一下她的额头:“你这笨丫头!敢情我俩说了这么半天,你还没弄明白相爷和……和那三个字是啥关系呀?” 小鹃自作聪明了一回,还会错了意,脸上一红,嗫嚅道:“我又不知道郎中是什么官……应该是相爷的手下吧?” 红颖笑道:“这孩子心思单纯,男女之事都未必晓得,哪会知道你说的那回事?你别教坏了她。” 芸香顽皮道:“我偏要教坏她!” 小鹃连连摆手:“坏的东西我不学的!” 芸香笑道:“别怕,不是你想的那种坏。我问你,相爷和那三个字之间的秘密关系,你想不想知道?” 小鹃涨红了脸,微微点一点头。 “那我说出来,你可别吓坏了。” 小鹃咽了一口唾沫,又点一点头。 芸香凑到她耳边,神秘兮兮地说道:“相爷他呀,喜欢那三个字呢!”知道小鹃不懂,又补了一句,“就是丈夫喜欢妻妾那种喜欢。” 小鹃嘴巴张得合不拢来:“可、可是吉郎中他、他是男的呀!” 芸香一把捂住她的嘴:“别嚷嚷!我就说你会吓坏。我刚知道的时候也吓得不轻哩!” 小鹃连连拍自己心口,慢慢平静下来,只觉得难以置信:“两个男的……怎么可以嘛!” 芸香道:“我也是头一次碰到,以前听都没听说过。不过如今人风开放,什么样的事情没有。那三个字长得那么俊俏,相爷对他动了心也不奇怪啊。” 小鹃想起第一次看见吉郎中时,心里头还怦怦乱跳了几下,生平头一次看到这么俊的男子。后来被分到他院子里做事,芸香还取笑过她,半真半假的警告她可别对吉郎中起非分之想,原来……她突然灵光一闪,开口道:“相爷不肯娶公主,是不是为了那三个字呀?” 红颖芸香都是一愣,面面相觑。 小鹃接着说:“要说不能娶,那三个字才是真不能娶呢,因为他是男的呀!” 红颖看看芸香,芸香突然一笑:“这小丫头,有时候脑子比咱们还灵光,我都没想到这一层。” 红颖道:“可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芸香道:“相爷和那三个字,据说在相爷刚进京的时候就认识了,都八年啦!”她想了一想,冷笑一声,“怪不得相爷突然改了主意,不娶裴娘子了呢。” 红颖忽然朝她递了个眼色,芸香立刻噤声,转头一看,果然见吉郎中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小径上,脸色青青白白的,不知听到了多少她们的谈话。芸香倒也处变不惊,堆起笑来对她福身一礼:“郎中今日回来得这么早。红颖姐这边正好缺人手,就把我和小鹃叫来帮忙,不想怠慢了郎中,我们这就回去伺候。” 菡玉道:“没事,你们先忙罢,我那边也没什么事要做,晚些回去也不要紧,别耽误了红颖姑娘的活计。” 红颖也对她福了一福:“多谢吉郎中。” 菡玉勉强点一点头,急忙转身走了。红颖道:“吉郎中真是好说话,刚才那些,他准全听在耳朵里了。” 芸香吐吐舌头:“好说话才敢说他嘛,要是换了别人,还不刮掉咱们一层皮!” 红颖啐道:“欺软怕硬!别嚼舌根了,快去做事!” 芸香拿起镰刀,却见身旁小鹃还愣愣地看着吉郎中离去的方向,拍了她一下:“看什么看,再看也轮不上你!” 小鹃回过神,红着脸道:“我才没有呢,我只是……只是……哎!那三个字身上真香呢,就像荷花一样!” 芸香失笑道:“大惊小怪,你又不是头一次见他。”拿起镰刀塞进小鹃手里,“干活去干活去!” 小鹃看着满池残荷,挠一挠头,自言自语道:“相爷喜欢吃荷叶蒸的点心,是不是也是因为那三个字呀?” 〇二·玉笛 菡玉漫无目的地在花园里踱着,转了两圈,越转越觉得心烦,索性在树下的石凳上坐了下来。日头西斜,疏散的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里透下来投在她身周。风从树丛间穿过,带上了微微的凉意。 这就秋天了呀,一转眼,到相府已经快半年了。 她轻声一叹。 脑中倏忽一闪,却是小鹃清脆的声音:“相爷不肯娶公主,是不是因为那三个字呀?”俄而又听芸香冷冷地说:“怪不得相爷突然改了主意,不娶裴娘子了呢。” 他虚悬正室,年近不惑而不娶,是为了她么? 一片落叶从她面前飘飘悠悠地落下,轻轻地落在她膝头上。她心中一动,伸手去拿那片叶子,身子刚一动,那落叶便滑下了她的膝,落回地面,与其他枯枝败叶混在一处。 为了她?那裴柔又算什么? 杨昭与裴柔的旧事,因着有心人的散播,在相府已经无人不知了。这半年来,她不知听了多少遍,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听得心都麻痹了。 裴柔原是蜀中名伎,艳名远播红极一时,多少王孙公子为她千金买笑,却因爱杨昭少年英俊,让他做了入幕之宾。那时杨昭正当潦倒,全靠裴柔接济勉强度日。情浓之时,也曾海誓山盟,非君不嫁非卿不娶。后贵妃得宠,杨昭得蜀地富商资助,入京献春彩,谋取官职。裴柔抛下声名富贵,学那文君红拂,与杨昭私奔至长安,只盼从此长相厮守。杨昭曾许诺她,到京城寻得安身立命之所,立即娶她为妻。然而他身为贵妃兄长,又得到皇帝青眼,一步登天,却不能再兑现自己的承诺。裴柔出身风尘,又是私奔,就算是普通人家也无法娶作正室,何况是他堂堂国舅爷。他迫于人言,不能给她名分,惟有终身不娶以示坚贞。为了她,他甚至冒死忤逆圣意,拒绝皇帝赐婚。这么多年来,他始终只有这一名妾侍,只为当初一句诺言。 这些话都是裴柔手下的人传出来的,或许有几分夸大,但杨昭听在耳里也从未辩驳过,大致是**不离十的。如果在刚遇见他时听到这样的故事,菡玉或许还会对这个臭名昭著的外戚权臣生出一点敬佩,但是现在……它终究成了一个笑话。 她仰起脸,看着头顶上疏疏落落的树冠,现心头依然有淡淡的悲伤流过。 手下意识地往衣襟里探去,摸索了半天什么都没有摸到,才猛然回过神来。那块玉,那朵玉雕的莲花,已经被她扔进花园的池塘里了。 习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物。那块玉她只戴在身上五个月,却养成了和他一样的习惯,每当心绪不宁有所思量时,都会无意识地摩挲那玉。在失去它之后的五个月里,她依然无法改掉这个习惯,只有摸来摸去摸不着它,才想起它已经离去,不再属于她了。心口少了一块东西,便空空荡荡的。 她抽出手来,想起自己带着的另一样东西,从袖子里摸了出来。 那是一管碧玉雕琢的短笛,玲珑剔透,光华灿然,缀白色的流苏,尾梢上沾了一点灰褐的污迹,年代久远,已辨不出是什么了。她擦了擦笛身,又凑到唇边试了一个音。许多年不曾吹笛,技艺有些生疏,第一下吹哑了。她试了几遍,渐渐地找准了音调,回想了一下,吹出一支简单的小调。 笛音本应该是活泼明快的,但因为笛身上裂了一道口子,音色有些喑哑低沉。她缓缓地吹着,轻缓的笛声一丝丝一缕缕,好像绕进她心里去,把那些烦恼忧愁郁闷统统缠绕起来,又旋绕着带了出去,不留一点痕迹。 “吉郎中还会吹笛呀,真是才貌双全,色艺双绝啊!” 菡玉放下玉笛,抬头一看,只见裴柔带着几个丫鬟,捧了一束桂枝,袅袅娜娜地朝她走来。才貌双全也就罢了,这“色艺双绝”从来都是用来形容伶人倡女的,裴柔却用来说她,话语间竟是毫不客气。 如果换作她是裴柔,哪能忍得这半年,或许早就气得拂袖而去远走高飞了罢。她毫不恼怒,只觉得心底一阵阵的酸楚,站起身来向裴柔行了一礼:“裴娘子安好。” 裴柔道:“吉郎中好雅兴,竟一个人跑到花园里吹起笛子来了,真是风雅啊。不知道除了笛子,吉郎中还会不会其他乐器?郎中如此风流的人品,应当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罢?可惜相爷不再近旁,他要是听说吉郎中还会吹笛子,一定更加欢喜了。” 菡玉呆呆地站着,目光斜视下方,任她嘲讽数落。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娇脆稚嫩的声音,委屈而愤怒地问:“娘,为什么爹还要再娶亲?为什么我要叫她大娘?为什么你还要向她下跪?你和爹才是一对啊!”而母亲泪水涟涟:“孩子,你不懂,聘为妻,奔为妾……” 聘为妻,奔为妾,纵使当时满腔热情,过后,却只得这样凄惨的下场。单凭一时的爱恋,几句虚妄的诺言,一旦人心变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她抬头看一眼裴柔,那一双勾魂摄魄的桃花媚眼,强颜欢笑之下隐藏着恶毒的愤怨,偏还不能宣之于外,只能虚意地笑着。她想起那时,每次远远地看着那女人的背影,都希望自己的目光能变成一千把一万把刀子,把她切成碎片。而那远处的人突然一回头,她的脸,赫然竟就是自己! 菡玉一骇,往后退了一步。 “菡玉,刚才那笛声,是你在吹么?怎么突然停……”身后的树丛那边传来杨昭轻快的声音,他绕过树丛来,看到裴柔也在当场,脸色一僵,随即淡淡道:“你也在这里啊。” 裴柔堆起笑,拿过侍女手中的一支桂枝:“西园的桂花开了,我就抢个早,采了一束回来。相爷你闻闻,香不香?”说着把桂枝凑到他面前。 他闻了一闻,点头道:“嗯,是很香。”心里却想着,不如菡玉。一边眼光就朝菡玉身上瞥来。 裴柔忍住怒气,娇声道:“相爷,那你帮我把这枝桂花簪在髻上。” 杨昭笑道:“桂花又不美,怎能用来簪。” “不美,但是香啊。”裴柔偎着他,“妾是庸人,没有身体自然香的异能,只能靠这些香花让自己沾点香气了。” 他脸色一变,显出不悦:“我还有要事和吉郎中商量,你先回去罢。” 裴柔道:“怎么相爷总是有要事要和吉郎中商量,上回是买回个小丫头,再上回是池塘里荷花开得正好,这回又是什么要事呀?” 杨昭沉下脸:“陇右节度使哥舒翰率军攻打吐蕃,攻克了吐蕃洪济、大漠门等城,降服九曲部落,这算不算要事?你也要在一边听着么?” 裴柔一咬牙,气哼哼地甩头而去。 她前脚刚走,杨昭便问:“她跟你说什么了?” 还有什么好说呢?能说的早就说过听过千遍万遍了。菡玉低下头,抚着笛身上那道裂纹。“没说什么,裴娘子也是游园路过,刚打了个招呼,相爷便来了。” “菡玉,”他叹了一口气,“太过忍让,太好说话,别人就会骑到你头上来。你不愿与她们争口舌,别人还道你好欺负。” 这些话应该是教给争宠的姬妾的罢?她端正地回答:“相爷,府里上下对下官都礼遇有加,下官只觉得受之有愧。” 他看着她头顶淡青色的束冠巾,冠下是柔软的绒,梳得仔细,还是有一些微绒的碎顽皮地冒出头来,泛着棕黄的光泽。她的脸低垂着,完全被冠遮住,只能看到她额头的一角。这几乎已经成为她面对他的唯一姿势,他甚至记不得,上一次清清楚楚地直面看她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半年了,她一直这样冷淡疏离,也早该习惯了啊,只是…… 他暗暗叹息,一低头注意到她手里的玉笛,问道:“刚才那支曲子,是你吹的罢?” 菡玉点一点头。 “你这支笛子是从哪里得来的?” 她微讶,不意他突然问起笛子的出处。“是……友人所赠。” “我也有一支碧玉雕琢的短笛,和你这十分相像,也是白色的穗子。”他伸过手来拿那支玉笛,她便松了手,任他拿去察看,“不过看上去要比你这支新,音色也要亮一些。”他翻转笛身,看到了那道裂纹,“原来是裂了,怪不得声音低沉。好好的笛子怎么弄裂了呢?” “友人赠予我时已经裂了,我也不知。” 他本想追问那赠她笛子的友人是谁,终究还是忍住了,把笛子还给她。“刚才你吹的那曲,再吹一遍给我听罢。”说着,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她便在石凳那头坐了,重新吹了一遍。曲调是极简单的,像孩童传唱的童谣,任何人听一遍就能哼出来;却又是那么与众不同,任何人只要听过一遍就再也不会忘记。简简单单的调子,仿佛直直的不带弯儿,又好似带了太多的弯,以致觉察不出来了。他一边听,一边用手在膝盖上轻轻地击着,只觉得心境豁然开朗起来,方才的一丝愁闷都烟消云散了。 一曲终了,许久,他才开口:“这曲子叫什么名儿?” 她略一迟疑:“叫做……镇魂调。” “镇魂调?好奇怪的名字。”他想了一想,随即微微一笑,“不过,倒是很贴切。一听到它,心里头再多的烦躁愤怨也全没了,整个人都平静下来,可不就是‘镇魂’么。” 她默默地坐着不说话。 他又道:“以前我也喜爱吹笛子,后来事情一多,就没那个闲情了。我那管玉笛都不知在箱底压了多少年,许久不温习,只怕都吹不响了。”他轻轻地哼了一小段她刚刚吹奏的“镇魂调”,觉得自己记得差不多,向她伸手道:“笛子借我一用。” 她依言把笛子递给他。碧玉微凉,吹孔处结了一些细小的水珠,是她吹奏时呼出的气凝结。他缓缓地把笛子抬到唇边,下唇贴着那温凉的玉,只想着,刚才她也是这样,触碰了这一块地方。 太阳已经落下山去了,东边的天空暗沉沉的,西侧却是一片灿烂的晚霞。树冠投下的暗影将两人笼罩其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悠扬的笛声从他指下一丝一缕一点一滴地飘荡出来,宛如氤氲的薄雾。他吹得一手好笛子,比她这只学了点皮毛的半吊子要强上许多,那宛转的曲调由他演绎出来,便格外地动人心魂。 霎那间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次听到这曲子的时候。她看着他模糊昏暗的侧影,忽然觉得,他吹笛的姿态,和这笛子的原主人竟有那么几分相像。 那时…… 她悚然一惊,从迷思中回过神来,他的笛声也恰恰结束,一曲终了。 “相爷刚刚说哥舒将军攻破吐蕃城池收服九曲部落,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惨淡地一笑,恋恋不舍地放下笛子,愣怔片刻,才掏出汗巾来,把那笛孔上的水珠细细擦试干净了,递还给她:“菡玉,你可真会挑时候。” 她默默地把笛子收起,他又道:“不久前刚得到的捷报,从九曲那边传过来也有好些时日了罢。”语气恢复为谈论公事的肃然。 菡玉便也收敛心神,说:“哥舒将军此番又立战功,陛下必有所封赏。” 立下战功,赏当然要赏,但是赏什么就大有讲究了。杨昭道:“我已奏表陛下,请以哥舒翰兼任河西节度使。” 哥舒翰已任陇右节度使,时中国强盛,自安远门向西直至边境,万余里桑麻蔽野,天下富庶之地莫如陇右。陇右道与京畿道、关内道等相接之处,北面突厥,南临吐蕃,南北之间最狭处只有两百里,犹如一道瓶颈将陇右道与中原扼开。掌握这瓶颈之地的藩镇,就是河西。哥舒翰兼领河西,则自京畿向西,除了最西面的安西、北庭节度使,天下最富庶之地尽归哥舒翰所辖。 杨昭厚结哥舒翰,无非是想藉之以排安禄山。叛逃回漠北的原朔方节度副使阿布思五月时被回纥所破,分崩离析,安禄山趁机诱降其部落。阿布思骑兵强盛,骁勇善战,被安禄山所得,加上安禄山原先的范阳、平卢、河东三镇兵力,从此安禄山精兵天下莫及。 杨昭也曾屡次向皇帝进言安禄山有反状,但皇帝就像吃了**汤似的,对这个贵妃的干儿子深信不疑,宠爱有加,根本听不进去。杨昭转而结交哥舒翰,一方面是看中哥舒翰权宠日盛,手下兵力雄厚,另一方面是哥舒翰与安禄山本就有隙,也不满安禄山得势。 去年年底,哥舒翰、安禄山、安思顺俱入朝,皇帝欲和解他们,令高力士在城东设宴,宴请三人。席间安禄山对哥舒翰说:“我父亲是胡人,母亲是突厥人,而公之父为突厥,母胡人,本就是同根一族,为何不相亲善呢?”哥舒翰回道:“古人有云,狐向自己洞窟嗥叫为不祥,因为其忘本之故。兄既然愿与我亲善,我又怎么敢不尽心呢?”安禄山以为哥舒翰以狐作比是讽刺他胡人的身份,大怒,骂道:“你这个突厥人,竟敢如此无礼!”哥舒翰也大怒,想要回骂,被高力士制止,于是借口酒醉早早离去。一场宴会就这样不欢而散,从此两人怨隙更深。 哥舒翰不满安禄山一个杂胡却能兼领三镇、爵封东平郡王,妒其强盛,又自恃勇略,不甘居其下。这回安禄山得了阿布思部落,他便兵攻打吐蕃,将九曲部落收归旗下,隐隐有争胜之意。若能得到哥舒翰支持,无疑是对付安禄山的一枚重棋。 杨昭又道:“哥舒翰此番大败吐蕃,陛下龙心大悦,有意要赐爵封王。” 菡玉讶道:“封王?陛下要封哥舒将军什么爵位?” 杨昭笑道:“草拟为西平郡王。” “西平……郡王……”菡玉缓缓念出那四个字。安禄山爵东平郡王,这回封哥舒翰一个西平郡王,便是明着把他俩放到同等的地位上去了,两人的争夺对峙也由暗处转到明处。 让哥舒翰去和安禄山正碰,总比……菡玉瞥了杨昭一眼。天色已暗,他的脸在几尺之外,也看不真切了,只有一个黑暗的剪影。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八月戊戌,皇帝下制以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兼任河西节度使,赐爵西平郡王,以赏其击吐蕃之功。 〇三·玉随 十月,皇帝再次驾幸骊山华清宫,韩国、虢国、秦国三位夫人也随行。 杨昭宅第位于宣阳坊,与虢国夫人宅相邻,在杨氏诸家中最为豪华,杨昭此时又身为右相,今非昔比,其余五家都以他马是瞻。出之前,三夫人及杨铦杨锜都先到相府会合。 杨氏豪奢,此次出行必定极尽奢华,菡玉也早料到了。但当她随着杨昭走出大门时,还是被门外的阵仗吓了一跳。 相府前一横一竖两条宽阔的大街,足以四马并辔行走,此时却挤挤攘攘塞满了车马仆从,三边都望不到尽头。不仅鞍马车舆饰以锦绣珠玉,光华灿灿,仆从也都着锦缎新衣,穿金戴银。杨氏五家随从各穿一种颜色的衣服,合在一处,红绿黄蓝紫,缤纷耀眼,粲若云锦,光华夺目。 裴柔没法跟去,拉着杨昭的袖子寸步不离,一直把杨昭送上了马,还依依不舍地不肯放他离去。 “好了,”杨昭在马上冲她挥一挥手,“骊山又不远,明后天也就回来了。” 裴柔哀怨地说:“可我就是舍不得相爷嘛……”美目一眨,瞬间就聚起浓浓的水雾。 杨昭有些不耐烦:“这么多人呢,别弄得好像生离死别似的……” 话还没说完,裴柔的眼泪便滚了下来。她哽咽道:“自从跟了相爷,与相爷分别的日子十个指头都数得过来。每次送相爷走,我就想起那回江边送相爷进京,以为今生都难再见了,叫人好不伤怀。” 杨昭见她泪流满面,不得已下了马,掏出自己的汗巾来给她,一边道:“别多想了,我这不是一两天之内就回来了吗。” “我就怕……相爷一去就不回来了。”裴柔却不接他的汗巾,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他,楚楚可怜,“最多两天,一定回来么?” 杨昭无奈,只得帮她擦去泪水:“两天一定回来。”手下抚着裴柔面庞,一面却不由自主地向骑马跟随他后的菡玉看去,只见她直视前方神色泰然,心下不由一凉。胡乱擦了几下,对裴柔身旁侍女道:“好生照看娘子。”说罢转身上马。 裴柔拉住他,凄然道:“相爷……” “行了裴娘子,”一个清冷的女声插进来,却是虢国夫人,坐在后头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上,掀了窗帘露出一张冰冷的丽颜,“相爷是奉陛下之命伴驾前往骊山,又不是自己私行,大家都在等着他一同去朱雀大街与百官会合。你这样拉拉扯扯婆婆妈妈的,误了见驾的时辰,是想叫他被陛下责罚吗?” 裴柔一听,急忙松了手。虢国夫人冷冷地瞅她一眼,放下车帘。 杨昭以剑南节度使的旌节仪仗领于五家之前,五家的仆从着五色锦衣,合成一队,一条条五彩的花纹绵延数十丈,远远看去,犹如天际虹霓一般绚丽。 到了朱雀大街,百官多已集齐,待皇帝乘舆从承天门出来,再过皇城朱雀门,便浩浩荡荡地出了。一路向东,从东边的春明门出长安,骊山就在五六十里之外,如此绵长的队伍,用不着半日也就能到了。 出春明门之前,沿路都有百姓夹道,杨氏五家仆从经过时引起了一阵骚动。本是在路旁围观的百姓竟然围拢过来,有些胆子大的还猫着腰钻进队伍的空隙里。 菡玉听到后头有骚乱之声,回头去看,只见一名年轻**和一中年妇人各执着一片锦缎的两段,互不相让地拉扯。再往后不时有几个人一拥而上,弯腰去捡地上的东西,为此争抢相斗的也不在少数。 原来是杨氏仆从身上带的锦绣珠玉掉落在地,队伍前行又不得停下去拾捡,围观的百姓看到有这样值钱的东西掉在路上便纷纷挣抢。 菡玉看这样的情形,不由皱眉。队伍行过都能掉落一地的珠玉,奢华竟到如此地步。 杨昭看她策马回头,也转头去看,见两旁百姓争抢遗落财物,忍不住哈哈大笑,对手下随从道:“叫后面的人把身上带的值钱物什都扔下去,人人有份,免得他们抢个头破血流。” 菡玉瞪他一眼,忍怒道:“相爷此举非但不能止住争夺,反而会造成更大的骚乱。望相爷三思,否则就真要抢得头破血流了。” 杨昭笑道:“头破血流也心甘哪。” 菡玉恼怒:“相爷,贪财之心人人皆有,相爷以此取笑,令他人丑态毕露,觉得很好玩么?相爷今日富贵,视钱财如土,倘若换作普通百姓,为衣食所累,不也像这些庶民一般汲汲营营?” 杨昭道:“人与人本就不同,菡玉,可不是人人都需要像你这样设身处地以己度人。” 菡玉不客气地反驳道:“相爷也曾窘困,倚仗他人接济度日,如今达富贵就忘记旧日困境了?境况有所改善,略加调养无可非议,但奢糜若此实在是过了。相爷不见故李相、王大夫都是以满盈招祸,前车之鉴,相爷一点也不惧么?” 杨昭脸色一变,旋即又笑道:“没错,我本寒家,缘椒房之亲而有今日地位,不知以后会有什么结果,终究也不会留下什么好名声,说不定还会遗臭万年,还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时行乐。” 菡玉一震,方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得太重,无礼至极,颇是后悔,低头轻声道:“相爷何出此言……” 杨昭道:“菡玉,不是你说的么,我活不过四十岁的。” 她心中猛然一落,抬头只见他侧脸看着自己,神色安宁淡定。 这已是天宝十二载的年末,杨昭,他马上就三十九岁了。 随从见两人都不说话了,开口问道:“相爷,真要叫后面的人丢东西吗?” 杨昭突然一笑,转头对他道:“说个玩笑而已,你还当真了?下次我叫你把库房里堆的绢帛全拿去烧火,你去不去?” 随从讷讷地退后,不再多言。菡玉看着前方杨昭的背影,忽然想道,若哪天他真下令把库房的绢帛全拿出去当柴烧,也一点都不奇怪。 午时抵达骊山华清宫,皇帝劳顿这半日有些乏了,下午便休整调息,晚间时才摆开筵席大宴群臣。 华灯初上,华清宫内外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筵席就摆在园中,近旁温泉水气氤氲,十月天里也不觉得寒冷。 一场豪宴,从酉时一直举行到戌时还没有结束,笙歌燕舞,直叫人心神麻痹。菡玉端起酒杯浅啜一口,脑中却不时闪过日间所见道路两旁百姓争抢财物的情景,只觉得每一口饮的都是民之血泪,难以下咽。她放下杯来,只呆呆地坐着。 园中廊檐台阁都缀满宫灯,不远处的温汤也清晰可见。她望着池中的石莲,突然想起第一次随驾来华清宫,就坐在这块地方,从这个角度看池中石雕的莲花。 那时还对他说,莲高洁输与菊,风骨不比梅,惟心素淡,虽苦犹清。一转眼就八年过去了,失了高洁,折了风骨,却还是一事无成。 “在想过去的事么?” 她回过头,杨昭已坐到了她身边,手里还端着酒杯,脸色微红,身上带了淡薄的酒气,笑着又问了一句:“是想起第一次来华清宫时的情景了么?那是天宝四载的十月,我还记得,当时你就是坐在这个位置上,不过桌子不是这么摆的,要转一个方向。”他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比了个旋转的手势。 菡玉讶于他竟然能记得这么清楚。这么多次伴驾饮宴,她自己都只能大概记得那回是坐在附近,更不用说桌子朝什么方向了。 他看出她的惊奇,玩着手中的酒杯,笑道:“我记得的还有很多。我问你,那天你脚上穿的什么颜色的鞋子,你还知不知道?” 菡玉一想,那时自己已任太卜丞,参加皇帝御宴当然是穿皂色官靴,便答道:“黑色。” “不对,”他得意地笑了起来,“那天你脚上沾了黄泥,所以是黄靴。” 她一点都不记得了,勉强一笑:“相爷真是好记性。” “我倒不是记性好,只是,”他定定地看着她,微带酒意的眸子精光闪亮,“菡玉,你的事,我样样都记得。” 她别开眼,低头看面前的酒杯。 他仰起脸,自顾自地回忆起来:“我记得第一次看到你时,你从树丛里出来,右边衣角下摆挂住了身旁矮槐的树枝;那回在巷中遇袭,你躲过了偷袭,肩膀后背上却落了一把墙灰;捉拿史敬忠时,我和你共坐一车,每次你闭目小憩,都会靠着窗边那条绿色的布帘子;你从推事院放出来,我带你去见贵妃,你买了一盆奇怪的盆栽为我治灼伤,折的是左边从下往上第三片叶子;还有那次在群芳阁,你贴身那件小衣服,侧面一共有九个绳结……” “相爷!” 他放下手里的酒杯,用力眨了眨眼,迷离的眼神才变回清明。“这酒后劲真大,”他自我解嘲地笑道,“喝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脑子却有点迷糊了。” 她因势说道:“酒多伤身,为了朝廷,相爷也该保重身体。”招过侍立一旁的宫女来给他倒了杯茶。 他喝了茶,稍稍清醒了些,精神却还亢奋,突然问道:“菡玉,你那靴上的黄泥是怎么沾上的?” 菡玉一愣。她连自己鞋上有没有沾泥都不记得了,怎会知道是怎么沾上的? 他想了一想:“我记得那段时间天气干燥得很,接连一个多月都不曾下雨,有湿泥的地方,只能是水边了。但是华清宫中的温泉全都用石头铺底围栏,从宫中至山下也都是石板路面,没有泥地。难道你是去了野外?” 被他这么一说,她倒想起来了。那时第一次见温泉,骊山又风景秀丽,便独自一人到山上转了一转,看到一眼野泉,在泉边戏耍了些许辰光,定是那时沾到的湿泥。于是便将经过缘由告诉他听。 他好像起了兴致,脸泛红光:“山上还有别的温泉?在哪里?” 菡玉道:“当时信步乱走,不知怎的碰到,早就记不得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今晚月色真好,是个亮星夜呢。” 菡玉也随着他抬头望天上看去。这日正是十一,月亮已有七分圆,亮堂堂的如一面银镜。四周灯火明亮,仍能看到满天星斗如珠如玉,嵌在深蓝的天幕上。 “不如我们出去走走,看看能不能找到那眼温泉罢?” 她推辞道:“相爷,这里可不是长安,出去就是山林,黑灯瞎火的恐有不测。而且现在陛下驾幸骊山,到处都有守卫,可不好瞎撞瞎闯。” “我自有办法。”他说着站起身,也不顾她阻拦,摇摇晃晃地往皇帝那边走去。菡玉看他醉得厉害,不放心,立刻跟过去。 杨昭到了御前,皇帝正和贵妃坐在一处,都已有些意兴阑珊。杨昭凑近了低声向两人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贵妃立即喜笑颜开,拉着皇帝要他准奏。皇帝见贵妃高兴,便下旨说宫外夜色甚好,要出华清宫去夜游。 此言一出,百官哗然。龙武大将军陈玄礼进谏道:“华清宫外就是旷野,安能不备不虞。陛下若一定想要夜游,请回长安城内,臣为陛下开道肃清,以保安全。”陈玄礼掌管左右龙武军,为皇帝巡行护驾开道,保护皇帝安全是他职责,自然不能看着皇帝这样随便出游。 杨昭略有不悦,对陈玄礼道:“宫外虽是旷野,也应是遍布岗哨,陛下驾幸骊山,难道将军还不曾将全山肃清,确保陛下安全么?” 群臣中有人本想也附议陈玄礼,劝诫皇帝以安全为重,见右相话责难陈玄礼,便住了口静观其变。 陈玄礼道:“山间不比城阙,坡陡路狭,又是夜晚,陛下若有半点差池,右相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杨昭恼怒,挥手一指陈玄礼,还未开口,自己身子倒晃了一晃。菡玉急忙上前扶着他,对皇帝道:“陛下,右相有酒了,请陛下恩准他退席休息。” 杨昭一手搂着她的脖子,身子大半重量都压在她肩上,侧脸看了她一眼,醉眼朦胧。菡玉又道:“陛下,山林夜间阴森,要看景致还是阳光明媚时好。陈将军一心为陛下着想,望陛下三思而行。” 皇帝略一犹豫,看向贵妃。贵妃向来不和朝臣争执,安于后宫,看杨昭许久也不开口,只好讪讪道:“陛下,陈将军、吉郎中言之有理,请陛下保重龙体,游山日间更为合宜。” 贵妃如此一说,夜游只能作罢了。此时已是戌时过半,皇帝也觉得困倦了,便下令散席。 杨昭借着醉意,一路搂着菡玉不肯松手。菡玉想把他交给杨昌,他却起酒疯来,空着的那只手直挥,像赶蚊子似的不让杨昌近身。杨昌为难道:“相爷实在醉得厉害,走路也走不稳了,又不让我扶他,吉郎中,你看这……” 菡玉无奈,只得道:“反正回程不远,就由我来搀扶相爷罢。” 好在杨昭在山上山下都有皇帝赐的宅邸。山势陡斜抬不得轿子,菡玉只好一路扶他回去。 走到一处转弯,他突然指着树丛道:“路在这里呢,为何拐弯?” 菡玉道:“相爷,那是踩出来的小路,正路在这边。” 他却道:“我就爱走小路,我们走这边。”也不管她愿不愿意,拉着她便朝树丛中走去。 菡玉急道:“相爷,那边是树林了。” 他嘻嘻一笑:“那不正好,咱们这就去找你说的温泉。” 菡玉看他醉糊涂了,半哄半劝道:“林中危险,又看不清路,明日白天里我们再去找那温泉好不好?” 他嬉笑道:“你别怕,我会武功,有事我会保护你。而且我们这么多人呢,”他虎着脸往后一挥手,“你们都听好了,好生跟着保护我们,可别怠忽职守跟丢了!” 护卫杨宁提剑欲跟紧他们,却被杨昌拉住,向他使了个眼色,一边对杨昭道:“小的们会一直护着的,相爷请放心。”和他俩拉开距离,远远地跟着。 菡玉暗暗叫苦,知道和醉酒的人说不通,只好依着他往林中走去。走了一段,树木渐渐稀疏起来,出现一片数丈见圆不长草木的空地,是一块裸露的山石。菡玉被他压得有些累了,到那山石中央,抓住他搂着自己的手弯下腰去,猛一翻身把他掀倒在那大石中央。他虽然倒了下去,手却还不肯放开,把她也拉下去坐在他身旁。 她连喘了几口大气,颈后热出了汗,以手作扇连连扇着。他也坐了起来,手又不规矩地伸过来搂住她脖子,另外一只手也不闲着了,捏起她的下巴,惋惜地摇头叹道:“啧啧,如此灵秀的人儿,闭月之貌,怎么是个男子呢?” 他真是醉得厉害了,连她也不认识了么?她也没有拂去他的手,只道:“相爷,我是菡玉呀,你不认得我了么?”她压低声音,“我本就不是男子啊。” “我当然认得你,就算你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你……”他打了个酒嗝,模模糊糊地呓语,“我也知道你不是男子,这是我所遇到的最让我欢喜的一件事,我怎么会忘记呢……菡玉,菡玉……”他喃喃地唤着,脑袋歪在她肩上,呼出的热气带着淡薄的酒味。 颈上突然传来一点温热的湿意,她吓得不轻,惊跳起了起来,又被他搁在背后的手带了一下,愈慌张,胡乱推了他一把起身跑开。他醉得头重脚轻昏昏沉沉,被她用力一推,后脑勺“咚”的一下撞在背后大石上。那声音又脆又响,把林子那头的杨昌等人都惊动了,急忙赶过来,又不敢贸贸然地接近,只借着几棵树掩住,抬高嗓门问道:“相爷、郎中,没出什么事罢?” 菡玉不知如何作答,杨昭却自行坐起身来,摸着后脑勺沉声道:“叫他们过来罢。”语调平顺,一点都不像酩酊大醉的样子,只是隐含恼怒。 难道他刚刚都是借酒装疯么?她背上一阵凉,忍不住往颈中摸去,触手只觉一片细密的小水珠。原来是他呼出的热气在冷夜里凝成了水,沾在她脖子里。她微窘,偷偷瞥他一眼,觉得他似乎也像是瞄了自己一眼,颇是无奈。 杨宁上前来换菡玉,又被杨昌拦住,另派了个身强体壮的仆人背杨昭。菡玉跟在后头照应,看着前方侍从背上烂醉如泥的人,皱紧了双眉。 是有心还是无意,还不好说呢……该怎么办才好? 〇四·玉笺 第二日杨昭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又被宿醉带来的头痛折磨了一下午,便又逗留了一日,第三天才返回长安。他醒来后仿佛完全不记得酒醉后生过什么事了,菡玉只好也装傻,当作什么也没生。 回长安之后,或许是小别胜新婚,他对裴柔似乎好了一些。接近年底,他的事情逐渐多了,也不天天坐在文部盯着菡玉,甚至有过两三天不见他的影儿。这多少让她暂时松了一口气。 天气渐渐冷了,到十一月底已是冰雪连天。年底总是格外繁忙,什么事都堆过来了。菡玉除了要料理文部的事务,还多出许多额外的是非来。吉郎中从今年三月起寄居相府,受右相宠信爱重,已是满朝皆知的事,甚至暗地里也全是关于她和右相不清不楚的流言蜚语。右相高不可攀,想巴结也未必巴结得上,便有人把主意打到她头上来,想通过她来请托右相。这段时间每回她独自回去,总会在路上被这样那样的人拦住,想尽办法塞好处给她。 钱权总是相伴,杨昭身居要地,中外饷遗,家财岂止万贯,外头风传他家中堆积绢帛达三千万匹。三千万匹有些夸大,但是后院的库房里堆满的财帛菡玉也是见过的。除了参观左藏库,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财物。 但凡求她牵线贿赂右相以谋取私利的,菡玉都婉言拒绝。但有些事不是简简单单私利两个字就能概括,让她很是为难。大家都知道她心软好说话,往往避重就轻,做出可怜的模样或者编出博人同情的名目引她入彀。 比如这回杨昭之弟杨暄应试明经科,学业荒陋不及格。主考的礼部侍郎达奚珣怕惹怒杨昭,便派儿子昭应尉达奚抚先行告诉杨昭。达奚抚也惴惴不安,不敢直接去找杨昭。他和菡玉有过数面之缘,也听说了她和杨昭的关系,就候在她回去的路上,求她把这个消息转告杨昭,探一探他的口风。达奚抚说得可怜巴巴,菡玉心一软就答应了。 回到相府,细想如何去跟杨昭说,才生出悔意。达奚珣父子若是真敢让杨暄落第就不会先来探风,他们根本就是想以她为跳板来讨好杨昭。而杨昭,他又不是什么任人唯贤公正无私的主儿,既然能为了获得支持而大量任用碌碌无为之人,既然能以权谋私中饱私囊,用权势为他弟弟谋一个功名官职在他看来还不是理所当然的事。 她心中烦躁,一直想着这件事,手里写着明日的奏表,一不小心竟写岔了。写给皇帝看的奏表又不能涂改,只好扔了重写。 侍女芸香在一旁伺候笔墨,菡玉把写坏的奏表递给她,让她拿下去处理掉。芸香接过来捧在手里,颇是惋惜地说:“这么好的纸,扔掉了多可惜啊。” 递给皇帝的奏表,纸张当然是极精致的,外封锦皮。菡玉道:“不小心写坏了,只能扔掉。” 芸香看着奏章上工工整整的楷书,赞道:“郎中的字写得真好,写坏了还这么漂亮。” 菡玉不由笑了:“写坏了,不是字写坏了。” 芸香道:“既然没用了,郎中不如就赏给我吧,我正在学写字呢,正好可以拿来临摹。” 菡玉听她说学写字,也很高兴,说:“你要摹我的字?我的字写得不好,绵软无骨。你要是想学,我给你找几本字帖。或者摹相爷的字,他比我写得好。” 芸香道:“我才不要学相爷的字呢,硬邦邦的,哪有郎中写得好看。” 菡玉一想,芸香女儿心思,当然喜欢绵软娟秀的闺阁风。她幼时也曾摹过名姬帖,现在早就没有了,便说:“也好,你要是想学我的字,我另给你写一些。这本是给陛下的奏章,不便流传出去,望姑娘见谅。” 芸香笑开颜,连声道:“我有纸,我去拿纸!”欢欢喜喜地跑回自己房里取了纸来。藕色的笺纸制得很是素雅精美,还散着淡淡的荷香。 菡玉不由一怔。这荷花笺…… 芸香瞅她两眼,问:“郎中,这纸能写么?” 菡玉回过神来,笑道:“当然能,就是用它来做字帖实在太浪费了,合该题上诗词作诗笺,才不会暴殄天物。”于是换了一支细狼毫,忖度着写什么好。 芸香看她思索,叮嘱道:“郎中,你可别写些什么治国方略、豪情壮志的给我呀!” 菡玉问:“那你想要我写哪种?”看芸香粉面含春欲语还休,又看看这秀雅清香的花笺,心里登时明白过来,笑道:“我就给你写诗好了。”提起笔来,用娟秀的簪花格写了一“采葛”。 芸香凑过来,捡着自己认识的字读出声来:“彼采……一日不见,如三月……”这句话的意思浅显直白,她当然明白,当即羞红了脸,却欢喜得很。 菡玉笑问:“写得可还中你的意?” “郎中!”芸香羞得满面通红,“我……我去收起来!”一把抓起那诗笺跑了出去。 菡玉笑着放下笔,准备继续写她的奏章,却现桌上落下了一张空白的荷花笺。她拿起那笺纸凑到面前闻了一闻,还是那熟悉的香味,比新鲜荷花略绵远。她翻过笺纸来,果见笺纸背面印了一朵淡雅的荷花。 这么多年了,没想到还能见着这荷花笺…… 小小的孩童擅自拉开母亲的抽屉,翻出母亲旧日的诗笺,卖弄地念出自己认识的字,不认识的胡乱猜着念:“皮采草分,一日不见,如三月分;皮**分,一日不见,如三秋分;皮采艾分,一日不见,如三岁分。”她大声喊来母亲,问:“娘,这个是什么意思啊?什么叫一日不见如三岁分?”母亲苦笑道:“就是一天看不到,就好像过了三年那样久长。”“我知道!就像娘想看见爹……”孩子突然住了嘴,眉头皱了起来,扔掉那张诗笺,换了另一张。“我出东门方,角后……角后……田君……房……衣巾……”太多不认识的字让她读得磕磕绊绊,诗又太长,索性跳到最后,“自……失……泪下如连丝!这个我认识,泪下如连丝!”孩子开心地现了一句自己能认全的,咧开了嘴,抬头向母亲炫耀,却只见母亲面颊上两行晶亮的泪水。 “泪下如连丝……”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一句,欲放下的笔重又拾起,在花笺上写下那久违的诗句。 爱身以何为,惜我华色时。中情既款款,然后克密期。褰衣蹑茂草,谓君不我欺。厕此丑陋质,徙倚无所之。自伤失所欲,泪下如连丝。 她愤然甩开笔站起身来,抓了那张花笺正想揉作一团丢弃,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那笛声欢快清越,如同黄莺出谷百灵展喉,音色比她那管裂了一道纹的玉笛要明亮许多。 是镇魂调。她从来不知道镇魂调也可以用这样欢快的节奏吹出来,不仅心中忿怨烦闷一扫而空,还生出些许欣悦。 她忍不住走到窗前,推开窗往外看去。冬季萧条,花园中除了几株松柏,其余花草树木都凋谢尽了,到处光秃秃的。隔着重重交错的枝丫,远远看见一道淡青色的人影,手中执一管玉笛,面朝她这边悠悠地吹着。 除了他还能是谁呢?这支曲子她只告诉过他,而他也恰好有一管碧玉笛子。 他看见她开了窗,停止吹奏,向她快步走来。刚走到窗前丈余远处,另一边也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探过去一看,竟是虢国夫人和几个侍女,连忙退后。虢国夫人来得突然,窗也来不及关了,她一侧身闪到窗边,贴着墙壁。斜着从窗子里能看到杨昭,和虢国夫人的左手。 杨昭瞥她一眼,对虢国夫人展开笑容:“天气如此寒冷,二姐还有兴致到我家中来游园?” 虢国夫人却不答话,对身边侍女道:“你们先都退下。” 侍女应声退走,虢国夫人突然上前一步,握住了杨昭的手:“昭儿,刚才是你在吹笛子么?” 杨昭听她叫出自己幼时小名,又抓住了他的手,脸色一变,眼光扫向屋内墙边的菡玉。菡玉只是低着头,贴紧了墙壁。 虢国夫人又道:“好多年不曾见你吹笛了,乍一听到,不禁又想起少年的时光。那时候你总能编出各种各样的新曲子吹给我听……刚刚那支小调也是你自己编的么?听着好亲切呢。” 杨昭道:“许久不练,技艺早就生疏了,又让二姐笑话。” 虢国夫人嗔道:“二姐二姐的,听着多生分,这里又没有旁人。”她又往前一步,偎到杨昭身边背对着窗户,“以前你是怎么叫我的,你都忘了么?” 杨昭心里一急,视线又被虢国夫人挡住,看不见窗内的景况。虢国夫人抓着他的胳膊,柔声道:“我要你还像以前那么叫我,叫我玉儿。” 屋内忽然传来哐当一声响动,虢国夫人一惊,回头去看,只见身后的屋子窗户敞开着,屋里空无一人。她蹙起秀眉。 杨昭趁机道:“二姐,这里毕竟是相府,人多耳杂。” 虢国夫人却会错了意,笑道:“那你去我家,我家里没人。”虢国夫人嫁与裴姓人家,丈夫已过世,一人寡居。 杨昭推辞道:“今日多有不便,改日再上门拜访。” 虢国夫人道:“那好,我本来也准备回去了,正好听到你的笛声才转过来看看。说好了可不许赖,我等着你。” 杨昭勉强一笑,目送她款款离去。 虢国夫人前脚刚走,菡玉便从窗后闪了出来,面色阴沉,伸手就要关窗。杨昭把胳膊往窗户里一伸,架住窗户不让她关,道:“菡玉,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也不意你会和她叫一样的名字。” 菡玉沉着脸一语不,使劲推窗,但拗不过他的力气,索性一松手掉头就走。杨昭推开窗,一手撑住窗台跃进房中,追上去几步把她拉住。她挣脱不得,就任他抓着,背对着他看向别处。 “菡玉,自从她嫁了人,我就再未与她有过来往。” 她深吸一口气,冷冷地开口:“相爷,你不需要向我解释的。既然都是以前的事了,相爷如今行得正坐得直,我自然相信相爷,就当什么都没看到,决不会去向裴娘子搬弄是非,也不会告诉其他人知道,相爷只管放心。” 杨昭与虢国夫人的旧情,她也曾听说过,只是没想到竟是真的。杨昭虽也姓杨,但他母亲是改嫁到的杨家,其实和贵妃等人并无血缘,也因此一开始没有像杨铦杨锜得到擢升。他少时寄居贵妃家中,曾和贵妃二姐虢国夫人有私,但因为有同宗的名分未得结果,虢国夫人也嫁与了裴氏儿郎。 她偏过头去,看向桌上的荷花笺。爱身以何为,惜我华色时。自伤失所欲,泪下如连丝。自伤失所欲,泪下如连丝……心头种种滋味混杂难解,是愤、是怨、是妒、是怒,自己都分不清楚。 两人正僵持着,大门突然被推开,芸香闯了进来,笑嘻嘻地喊着“吉郎中”,一进门看两人姿势,目瞪口呆愣在当场,不知该进去还是退后。 杨昭急忙放开菡玉,把手负到背后摆出宰相的架势来,装模作样地问道:“吉郎中,除了刚刚说的那两件事,你还有什么要禀报的吗?” 菡玉正好有事要告诉他,便顺口说道:“另有一件,礼部侍郎达奚珣使人来报,二公子应试明经科,所答不符程式,然亦未敢落。” 杨昭本是装装样子,见她真说出一件事来,便接着说下去,傲然道:“吾弟何患不能富贵,还要他们这些鼠辈来卖弄?” 芸香看看两人,小心翼翼地对杨昭屈身行礼,说:“相爷和郎中商量要紧事,那芸香先告退了,一会儿再来伺候。”说完转身欲走。 “好。”“等一等!” 两人同时开口,芸香顿住脚步,不知该听谁的。菡玉抢先道:“今日劳动相爷大驾,下官实在有愧。朝政大事还是去相爷书房商议罢。” 杨昭想了想,点头道:“也好,那走吧。” 菡玉对他一拜:“下官暂无他事禀奏,恭送相爷。” 杨昭心生恼怒,不想她居然用这种方法下逐客令。他回身瞪她,她却深深地弯下腰去,恭恭敬敬地拜别。他碍于芸香在场不好作,只得吃个哑巴亏,出门走了。 杨昌站在书房门口,看到相爷黑着一张脸从隔壁院里出来,就知道又生什么事了。自从吉郎中搬到相府,这样的场景可真是屡见不鲜了。 杨昌乖乖地低头立在门边,在相爷走到门前时伸手为他推开门;接着跟随他进了书房,右手横伸在他身后,接住他扔下来的外衣挂到一旁架子上;然后在他喝出“出去”之前自觉地退出去,并将书房门关好。 屋里沉寂无声,杨昌侧耳听了一下,什么也没听见,心下思量,要是相爷每回生气时能脾气摔几样东西,说不定还好些,可他偏偏强忍着,一个人关在屋里不知道做些什么,总叫人担心。 天色渐晚,一会儿到了晚膳时分,裴柔派了侍女来请相爷到厅中用饭。杨昌道:“相爷有要事处理,今儿个就在书房用膳了。”相爷时常在书房里独自一人用餐,那侍女也不多问,十分顺利地打走了。 杨昌命厨房做了几样简单的小菜送到书房来,刚进门去就听到他冷冷的声音:“我在忙,出去!” 杨昌也不作无用的劝解,又把饭菜端了出去,准备拿回厨房去放在蒸上热着。一会儿等他气消了自然知道肚子饿,总会吃的。相爷就爱自己生闷气,偏偏又屏不住这口气,吉郎中从不向他道歉,总是他自己消了气,回头又巴巴地贴上去。 总是这样憋着不得纾解,迟早会憋不住的。杨昌摇了摇头,觉得有些心疼自家主子,又实在是有心无力帮不上忙。两个都是死心眼的主儿,叫外人如何插手呢? “杨大哥,相爷又不肯吃饭了吗?” 杨昌端着食盘刚走出廊下,就见芸香从隔壁院中走过来。他哂笑道:“相爷不是刚从你那边回来么。” 芸香和杨昌两个各伺候一边,早有了默契,笑道:“我这不是一有了消息立刻就跑过来了,就怕相爷窝着一口气又吃不下饭,弄坏身子。” 杨昌问:“什么消息?” “当然是能让相爷乖乖吃饭的好消息!”芸香嘻嘻一笑,卖个关子不肯告诉他,过来端了他手里的食盘往书房那里走去。 杨昌有些不放心,跟着她追问:“到底是啥消息?相爷正在气头上呢,你要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可别进去捋老虎毛。” 芸香白她一眼:“你也不想想我是伺候谁的,不信我,也该信我上头那位啊!” 杨昌脚步一顿,芸香已推门进去了。杨昌只觉得有些纳闷,吉郎中和相爷闹了这么多次别扭,可从来没见过她主动低头的,就算派个丫鬟来也是了不得的大事了。或许是她想通了,两人就此有了转机也说不定。他如此想着,便放下心来。 〇五·玉痕 杨昭坐在书案前提笔书写,听见有人推门进来,头也不抬,不耐烦地斥道:“不是说了我有事在忙吗,别来烦我!” 那人却不退开,反而一步一步朝他走来。他正当烦躁,怒由心生,抓起手边的碧玉笔搁就冲那人扔了过去:“滚出去!” 他本以为进来的是杨昌,随便一闪就能躲过去。谁知那人却不避不闪,玉雕的笔搁正砸中额头。芸香痛得低呼一声,手里托盘一晃,硬是忍住没有翻倒。 杨昭听到是女子的声音,才抬眼去望,现竟是菡玉院里的侍女,连忙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怎么是你?……刚才没有砸痛你罢?” 芸香道:“谢相爷关心,我没事。” 杨昭见是她,心里头已经转过百种思量,竟有些紧张,问道:“你……你来做什么?……谁让你来的?” 芸香跪下,高举食盘道:“请相爷用晚膳。” 杨昭哪还有心情吃饭,挥手道:“我不饿。你这时候不是该在……吉郎中身边伺候着么,跑我这边来做什么?” 芸香却不答,固执地举着托盘:“相爷请用膳吧。相爷生气不肯吃饭,要是气坏饿坏了身子,不怕郎中心疼吗?” 杨昭猛然一震,挥出去的手落在芸香举着的托盘上,忘了收回。 芸香低着头道:“相爷,您和郎中两个,明明心中都万分不舍对方,为何一定要互相怄气、互相让对方担忧呢?” 杨昭接过那食盘随手放到一旁桌子上,又拉起芸香来,问道:“这些话是……是她告诉你的么?” 芸香摇头道:“是我自己察言观色,觉察出来的。郎中的脾气相爷也清楚,要是他能这样直抒胸臆地坦言,哪怕是对旁人,也不会是如今这样了。” 杨昭略有些失望,放开芸香的手:“原来只是你自己猜度。” 芸香连忙道:“相爷,婢子决不敢妄自揣测凭空捏造,我是有凭有据的!且不说我跟随郎中半年多,见微知著,单就是这次……”她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来,“这是郎中写的……” 杨昭接过来一看,现那是菡玉写的奏表,建议改良文部的一些办事步骤,都是些很细枝末节的事,只是在那奏章的末尾落款处,居然写了一个“昭”字。 芸香解释道:“相爷走了之后,郎中就坐下来写这个,我看他一直心不在焉的,写着写着就把这道奏折给我,说是写坏了,让去扔掉。婢子看最后那个相爷名讳,私自藏了下来。婢子猜测是郎中写的时候走神,把心中所想写出来了……” 她又拿出另外一样东西来:“然后郎中又写了这诗……” 杨昭还未拿过来看,就闻到那藕色的花笺上淡淡的荷香。他恍然忆起先前在菡玉房中似乎曾看到她书案上有这种花笺,题了几句诗,但没有看清楚。他心神一荡,急忙接过来,只见那荷花笺上用娟秀的簪花小楷写着: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郎中的心意,相爷可都明白了罢?郎中并非故意要惹怒相爷,他或许是有苦衷……” “我明白,我都明白!我从来都不怪她……”他握着那张小小的花笺,手不听话地微微颤。 芸香瞥他一眼:“相爷,这是我趁郎中不在屋里偷偷拿出来的,既然相爷已经明了,就请物归原主。不然让郎中现,又要责怪我多事……” 杨昭笑道:“这诗笺我要了。你放心,只当是我自己拿来的,她绝不会怪到你头上。” 芸香道:“谢相爷关照。刚刚我出来时,郎中仍是愁眉不展,黯然神伤。一会儿相爷见了郎中,可要多多包涵着他些。婢子也是希望相爷与郎中能云开月明尽释前嫌,千万不要弄巧成拙才好。” “怎么会呢?这回你可是立了大功。……你叫什么名字?” 芸香答道:“回相爷,我叫芸香。” “芸香,好,好。”杨昭重复一遍,向外喊了一声,“杨昌!” 杨昌应声而至。杨昭道:“带芸香姑娘到账房领锦缎百匹钱百缗,以作嘉奖。” 芸香大惊,扑通一声跪下:“相爷,如此丰赏芸香怎么敢当?” 杨昭笑道:“你今日功劳不浅,理当褒奖。” 芸香道:“我只是不忍相爷伤心伤身,一时脑热才做出今日之事,能让相爷展颜就是对我最大的奖赏了。” “芸香,你真是个好姑娘。”杨昭将她扶起,拍拍她的手,“难得你如此为我着想,不赏你还赏谁呢?”不等芸香说话,又对杨昌道:“去罢。” 杨昌恭敬地颔:“相爷只管放心。” 杨昭举步欲往外走,芸香忽然道:“相爷,外头寒冷,加件衣服罢。”说着自行走到衣架前取下披风来递给他。杨昭道:“芸香,你真是体贴入微。”心想这样忠心护主又细致周到的丫鬟,有她在菡玉身边伺候,他也放心。伸手去接,芸香却转到他身后,双手举了那披风替他披上。杨昭被人伺候惯了,也不拒绝,任她帮自己穿好,刚系好衣带便迫不及待地大步跨出门去。 杨昌狐疑地睨着芸香:“你可真有本事啊,到底跟相爷说啥了?你院里那口子还真能有好消息传出来?你可别对相爷耍心眼儿。” “相爷是什么人物,我还能在他面前耍心眼儿?”芸香一抬下巴,“走,去账房吧,杨大哥。” 杨昭闯进菡玉房中,屋里却是空荡荡的,不见她的踪影。笔墨纸砚都还摊放在桌上,镇纸下压着一张荷花诗笺。他取过来一看,只见诗笺上写着“爱身以何为”等句,字体也是和那“采葛”同样的簪花格,确是菡玉笔迹。 自伤失所欲,泪下如连丝。这是他的疑度,还是……他想起芸香说的,“他或许是有苦衷的”,略感疑惑,心头有什么模糊的念头一闪而过。但他此刻一心只想找着她,也未多加思量,把那诗笺压回镇纸之下,出门继续寻找。 一出房门,正看到旁边奴仆房出来一个小丫头,便叫过来问道:“吉郎中人呢?” 小丫头战战兢兢地回答:“郎中去花园散步……” 十一月底,又是大晚上的,去花园散步?他转到屋后花园中去寻找,夜色晦暗,花园里只有亭台廊阁挂了灯盏,其余地方都黑漆漆的。他几乎将整个花园寻遍,才在离菡玉院子最远的东北角听到低缓的笛声。 他心中一喜,顿住脚步,分辨出那声音就在数丈之外。隔了一片树丛,笛音断断续续,低沉幽远,如泣如诉,却是那支“镇魂调”。他取出自己的玉笛想和上一曲,笛子到了唇边,想想又放下了,怕惊动了她。中拿着那管玉笛,轻手轻脚地向树丛那边走去。 还未看清她在哪里,笛声戛然而止,一团耀眼的白光突然从声音来处向他袭来。那白光度之快竟让他来不及躲避,霎那便到了跟前,焰光暴涨,化作巨大的光团。眼前瞬间一片亮白,刺得他睁不开眼,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觉得手那里热度急升高,像被投进了熔炉一般。他吃痛缩手,“啪”的一声,笛子掉在地上,白光骤然熄灭,消失于无形。他一时适应不了光线的剧变,眼前仿佛还有一团一团的银白色光晕忽闪。 他闭上眼缓了一阵,才慢慢恢复过来。刚睁开眼,就看到她急匆匆地跑过来,惊魂未定地喘着气,焦急地问:“相爷,你怎么样?要不要紧?伤到哪里没有?” 他心里一暖,忍住右手手心里传来的钻心灼痛,若无其事地说:“没事,就是手被烫了一下。刚刚那团白光是怎么回事?” 她也不回答,执起他的手来查看,黑暗中看不清楚,正碰到他灼伤的手心。他痛得闷哼一声,又立刻咬牙忍住。 “相爷,你的手……”她小心地抬起他的右手来,四周实在太暗,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她便拉着他往旁边有灯的长廊边走去。 “菡玉,我的笛子。”他拽住她,一边蹲下身去捡掉在地上的玉笛。 “我来。”她抢先一步捡起那笛子,谁知碧玉雕琢而成的短笛竟滚烫如烙铁,手一触到立刻被烫伤。她低呼出声,急忙缩回手来,把烫痛的手指放到唇边。还未放入口中,他突然也蹲下身来,抓过她的手去将手指含进嘴里。 她身子一晃,几乎站不稳。全身的毛孔好像一下全闭合了,紧紧地屏着,身周冰冰凉的,甚至感觉不到衣料的触碰。她屏住呼吸,用力地屏住,心口紧得仿佛绞到极限的绳索,再紧一分就要崩裂。 然而不管她如何努力,指尖向来迟钝的触觉却灵敏得仿佛紧绷的琴弦,任何一点触碰都能带来深远的回响。他口中温暖柔软的肌肤贴着她,那伤处不因灼烧而麻痹,反而好似脱去了坚硬的外壳,脆弱敏感得让她直想尖叫逃跑。他的动作极尽轻柔,却仿佛最强力的磁石,牢牢地将她吸住,直要将她整个人都吸进去,吃进去。 去年的除夕夜也曾有人这样将她的手指含在口中,但是那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吉温,和杨昭,他们俩到底还是不同的,不同的啊…… “相爷……”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却虚弱地像是告饶,“我没事……你放……” 他这才放了她。她取出汗巾把那滚烫的玉笛包了,两人一同走到廊下灯亮处。他又问:“菡玉,这笛子怎么回事?怎会突然变得这么烫?还有刚刚那团白光,你看到了么?” 她含混地摇摇头,捧着他的右手凑到灯下去看。整个手掌心几乎全被烫坏了,通红好似烧熟了似的。指根处和四个手指的指肚最为严重,皮肉都烂了,稍微一碰就能带下一块来。但凡是直接碰到那笛子的地方都被灼得不成样子。“居然烫成了这样,必须立刻看大夫才行。” “没事。” “这还叫没事?”她忧心如焚,拉着他往南面厅堂去,“你先去屋里歇着,我立刻去找大夫来。” “别去,菡玉。”他拖着她不让走。 她拉不过他的力气,气急败坏:“你……难道你又不想要这只手了?” “我……只是不想离开这里。”他固执地坚持。 她气得跺脚:“要留你自己留,我去找大夫来!”说着放开他就要走。 他跨上一步,左手一抄揽住了她的腰,把她拉了回来,就势搂进怀里紧紧抱着,再不肯放开。宽大的披风将两人都包住,围成一方小小的天地,只有他和她,两个人的世界。 “你放手,我要去叫大夫!”她扯开嗓门嚷道,生怕声音太小了会抖。 “不放。” “你!”她不知说他什么好,又不敢去掰圈在她腰上的手,也不敢挣扎,只怕自己一用力,他的手就会被她扯下大片的皮肉来。 “菡玉,”他埋在她肩上,嗅着她上颈间的馨香,那香味如梦似幻,氤氲漂浮,就像这动人的夜晚,美好得太不真实,“我只是不敢相信这都是真的,我怕我只是身处梦境,明朝醒来就什么都没了,一切还是原样。这梦太美,我不愿醒,不愿改变梦的场景,你就让它再停留久些,再久一些。” 她几乎脱口说出安抚的话来,到嘴边又生生咽下去。既定的事实,已经定下的决心,也不会因为手上的那点烫伤而改变。 “就算是梦,我也心满意足了。”他贴着她的,双手更楼紧了些。 “相爷不顾惜自己身体,不肯治伤,”她低着头,伸出手来,“我却还想要自己的手,请相爷容许我去看大夫。” 他瞪着她指尖上那一点红痕,她又道:“我怕疼。” 他无奈道:“好罢,我这就派人去请大夫来。” 两人一起出了花园,先到杨昭书房。杨昌正在那里候着,一看相爷的手伤成如此模样,连忙使人去请大夫来。很快消息就传出去,裴柔也赶了过来,看到杨昭的手,简直就像天塌了似的,弄得全府一阵忙乱。 不一会儿大夫请到了,为宰相治伤,又伤得严重,不敢疏忽,诊了又诊才开出药方,内服的外用的,早上的晚上的,初期的将愈时的,林林总总有十来样。而菡玉不过是手指上烫红了一小片,连个水泡都没起,也就给她一盒药膏了事。 满屋子都是人,菡玉拿了自己的药便悄悄退了出去。杨昭碍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裴柔又在场,不好挽留,只得眼看着她离开。 一直忙到亥时,把汤药喝了,好说歹说把裴柔劝走,只留杨昌在身旁伺候,才重获清静。他坐在榻上想着今晚生的事,还觉得自己身在梦中,不敢置信。他了无睡意,又把藏在怀里的荷花笺拿出来,看了又看。 一日不见,如三岁兮!从明天起,还是去文部坐班罢…… 他反反复复地看了无数遍,又让杨昌找来个锦囊,收在其中。 而那支玉笛,菡玉放在了他身边的案几上,还包着她的汗巾。他拿过那管玉笛来查看。当时脱手掉在地上,脚下是石板路面,不知可有摔坏。 笛子带孔的那一面还完好无损,翻过来却有一道细长的裂痕,从中段延伸到末尾。他试着吹了吹,笛音低沉,不复原来的清亮,就像菡玉的笛子一般…… 他恍然想起,她的那支玉笛,背面也有一道这样的从中间延至末尾的细痕。 〇六·玉约 “菡玉,你的那支笛子呢?” 菡玉手一抖,笔尖一滑,手底下的笔画就写疵了。她连忙画了几下修正过来,但那字也失了形状。只能这样了,礼部裁定明经科中选的名册,只此一份,总不能因为写坏一个字就叫别人重递一份上来。她看着那名册上高中的仕子姓名,头一个赫然就是杨暄。 “菡玉,你的笛子呢?”杨昭又问了一句。 她回过神:“下官平时不带在身上,留在居处了。”她举起手中审阅完毕的名册,吹了吹未干的墨迹,恭敬地双手递上,“相爷,都按您的意思一一批过了,请过目。” 他挥挥左手:“不必看了,盖上印罢。换下一个。” 他的右手伤得严重,表面一层皮肉几乎全部烫坏,要等新的长出来还得一些时日。此时他整只手都被纱布包得严严实实,像粽子一般,动弹不得,写字当然是不能了,只得让他人代笔。这些天菡玉便一直跟随在他身边,按照他的指示批阅各类文书。以前她总不明白,他身为宰相,又身兼四十多个职务,如何忙得过来。这次跟着他帮他处理,才知道他的确不负精敏强干之名,任何事一听完便能拿出主意,办事之迅捷令人乍舌,她只作书记还总觉得跟不上他。 但再怎么精敏,一个人也不能当四十个人,实际上他兼任的那些琐碎低微的职务,例如侍御史、度支郎中等,事务都是由他提拔的那些亲信下属在料理,只在年终或有大事生的时候才向他报备。眼下已是十二月,年关将近,各处的事情都要了结,而朝廷乃至全国的大事都要他宰相批审。他的手又受伤,假以他人毕竟不如自己利落,这几日每天都要忙到天黑透了才能回去,最晚时甚至在尚书省院中留到亥时。 大概是事情实在太多太忙,虽然两人成日相对,他倒也没有任何逾越,一心处理政事。菡玉更是心无旁骛,唯恐自己手慢了又耽误要事,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每日她都累得肩酸背痛,因为写太多的字,写得太急,一歇下来就右手僵硬,甚至握不住筷子。才十来天,手指上书茧就厚了一层。 天光渐渐暗了。她放下手里刚批完的卷册,趁着他没说话的空当,放下笔来甩了甩酸痛的手腕,拇指轻轻抚着被笔杆磨红的无名指节,一边去拿下一册。 “今儿个就到这里吧,剩下的明天再说。”他突然开口道。 “可是……”她看了看桌上堆积如山的案卷,“还有这么多……” “反正今日肯定也弄不完了,明日我多找几个人来,你也可以不必如此辛苦。” 她歉然道:“下官手拙,耽误相爷办事……” “这么多事,一个人的确忙不过来,都怪我一时……”他突然停住,“好了,我也乏了,就这样罢。” 她也不多话,把手里的事料理完了,便和他一同回去。他的宅第位于宣仁坊,就在皇城东南角外,不多时便到了。 门房看到相爷回来,递过来一张请柬。杨昌先替他看了,才递与他:“是御史台吉温吉中丞即将过寿,邀请相爷莅临赏光。” 菡玉本是跟在杨昭身后,听到“吉温”二字,步子一滞。杨昭瞥她一眼,接过请柬来翻看:“哦,吉中丞做寿,自然是要去的。”又转过来对菡玉道:“你也随我一同去罢。” 她脸色一变,低拜道:“相爷,初九那日有文部考功集议需要相爷主持,年底事多,相爷日理万机,吉中丞又不是做大寿,相爷何必亲临。” 杨昭眉梢一动。向来做寿都是逢十,吉温今年三十六,因避四十之忌而提前做寿,的确算不得大寿;吉温寿诞是腊月初九,定于那日中午摆席宴客,邀请他前去。这些只写在请柬上,菡玉并未看到,他和杨昌也没有说出来,她却都知道。 她和吉温有故,他早就知道,但究竟是什么故交,到什么程度,他却不不清楚。以前是故意不去过问,但是现在……他忽然想起那日在她房中看到的诗笺,“爱身以何为,惜我华色时。中情既款款,然后克密期。褰衣蹑茂草,谓君不我欺。厕此丑陋质,徙倚无所之。自伤失所欲,泪下如连丝。”这内容怎么看都像是…… 他皱起眉道:“文部考功由考功郎中主持,侍郎到场即可,未必非得我去。我身上有伤,又接连忙了这些时日,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歇一歇。吉中丞这一年里代我主持御史台事宜,劳苦功高,于情于理都不该不给这个面子。” 她低头道:“相爷言之有理。” 他却不让她打马虎眼,一边进门一边吩咐:“记着那天跟我一起去,可别忘了。” 她脸色微微白,谢道:“下官还有很多事要做,非比相爷精敏,就这样只怕还来不及做完……” “就你那点事,我会另派人去处理。” 她犹作无谓挣扎:“吉中丞又没有邀请下官……” “你跟我一同去,谁还能不让你进门?恁多借口!”他停住脚步回过身来,“你到底是不想去,还是不敢去?” 她即刻镇定下来,低声道:“下官只是谨遵相爷之命,不敢造次。” 刚搬来相府时他曾命令她不许再去御史台和吉温见面。“我既然允许你前去,你就只管去。” 允许?还是强逼?她心想吉温的寿筵邀请了宰相,必定还有其他官场同僚,家眷未必会出来,就算出来也轮不到……而杨昭,他再怎么精明,也不可能会猜得到,百般推辞反叫他起疑。于是便答应下来。 吉温的这场寿筵可谓做足了排场。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员到了不少,尤其是一些和吉温年纪相近的年轻官员;五品以下的能接到邀请,自然更是喜出望外受宠若惊,哪有不来之理。这是吉温入京任御史中丞以来第一次大宴宾客,一来大伙儿是碍于他这个实际上的御史台一把手的威势,不敢不赏脸----御史台干的本就是督察弹劾官吏的行当,当官的谁敢得罪?二来右相都于百忙之中抽空莅临,与吉温关系岂止一般,就算不给吉温面子,也得给右相面子。 杨昭抵达吉温府邸时宾客已经到得差不多了,门前三三两两的没有几个人。吉温偕夫人亲自站在庭中迎接宾客,听说右相到了,迎出门去,第一眼先看到的就是杨昭身旁的菡玉。他未意料到菡玉也会来,愣了一下,还是杨昭先和他打招呼,急忙上前见礼。 杨昭穿了一身便装,笑得一脸喜气,挥挥他那只裹满绷带的手:“吉中丞寿诞,我是以友人身份前来祝贺,今日只叙私谊,不论公事,中丞不必拘礼。”叫过杨昌来奉上寿礼,“这是我和吉郎中的一点心意,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吉温见他和菡玉一同前来,还送同一份礼,脸色微变,垂拜道:“相爷太客气了,下官如何敢当,相爷肯赏脸光临就是给下官最好的礼了。”说着稍稍别了一下头,吉夫人便会意,上前亲自一件一件地从杨昌手里接过礼品,再递给仆人收起。她先前见过杨昭,不算生分,落落大方地对杨昭行了礼:“多谢相爷、吉郎中美意,两位里边请。” 杨昭虚还一礼,举步往庭中走去。跨出两步现菡玉没有跟上来,回头去看,只见她面色阴沉,立在原地,似乎是在盯着吉夫人。再看吉温,神色有些闪烁不定。 “菡玉。”他轻唤了一声。 菡玉还没回神,那边吉夫人一直是低着头的,听杨昭这么一喊不禁抬起头来,正看到菡玉盯着自己。她看到菡玉的面容,又是阴沉的脸色,吓得惊叫一声,眼睛一翻就向后厥倒过去。 吉夫人身后的丫鬟仆人登时炸开了锅,几个人连忙把她扶住,吵吵嚷嚷乱成一团。吉温也赶过去,抱着夫人躺下来,连掐了好几下人中才把吉夫人掐醒。吉夫人像是受了很大惊吓,虚弱得两个丫鬟一人一边架着也站不直身子,举起袖子遮在面前,不敢再看菡玉。 吉温面如死灰,对杨昭谢罪道:“内子体虚不胜劳累,失礼于相爷,还望相爷海涵。” 杨昭道:“嫂夫人定是为中丞今日寿宴操劳所致,是我等给嫂夫人添麻烦了,夫人还回去歇息罢。” 吉温对丫鬟挥手道:“扶夫人下去休息。” 吉夫人浑身虚软,一直举袖遮着脸,连向杨昭致歉的话也不说了,一心只想立刻离开。两个丫鬟扶着她往厢房那边走出几步,突然听到一个男童的声音喊道:“娘!你怎么了?”一个**岁的男孩从厢房窜出来,疾奔到吉夫人面前,抓住她的衣襟连连摇晃。 一旁丫鬟道:“小少爷,夫人没事,就是累坏了身子,歇一下就好了。” 那孩子满脸焦急,眼珠一溜,正好看到庭中央的杨昭等人,双眼一瞪,指着菡玉嚷道:“小玉姐姐!又是你装鬼吓我娘的是不是?” 吉温惊慌失色,喝道:“你胡说什么!这里有客人,别来胡闹!还不快下去!” 孩子却不依不挠:“爹,你别护着她!上次娘在花园里遇鬼吓出病来,就是她装的!我都知道呢!” 吉温强自镇定,对儿子喝斥道:“这位是文部吉郎中,是朝廷里的官员,你懂什么,尽会胡说!还不过来给吉郎中赔礼!” 孩子这才分辨出眼前这人和他所说的小玉姐姐的差别,嘟着嘴不情不愿地走过来,学着大人的模样对菡玉拜了一拜。吉温道:“吉郎中,犬子无状,胡言乱语冒犯郎中,都怪下官教子无方,还望郎中恕罪。” 菡玉也现杨昭在盯着她,缓声道:“童言无忌,下官怎会与孩童计较。” 吉温道:“多谢郎中宽量。内人犬儿一再于相爷郎中面前失礼,下官实在是万分抱歉。请两位移驾厅中,下官已摆好筵席,且容下官敬二位几杯谢罪。”说着欠身欲引他们入厅。 菡玉也礼让,杨昭却不应他二人,蹲下身对吉温之子招招手,把他叫到身边来,问道:“你说的小玉姐姐,是谁呀?” 吉温大惊失色,厉声道:“不可对相爷无礼!还不快退下!” 杨昭斜睨吉温一眼:“令郎活泼乖巧,我很是喜欢,跟他说两句话,不知可不可以?” 吉温忙说:“难得他有如此福分。”又对儿子道:“相爷问你话,好好回答,可别又像刚才似的信口胡说!” 孩子也看出父亲很怕面前这个对自己笑眯眯的人,而他又说喜欢自己,胆子立刻大了,回答道:“小玉姐姐就是我的姐姐,不过……”他凑到杨昭耳边,拢住嘴巴不让别人听到,“她是坏女人生的野孩子!她可坏了!” 杨昭点点头,悄悄指了指菡玉,低声问:“那你刚才为什么说她是你小玉姐姐假扮的?难道她们俩长得很像么?” “对啊!他们俩可像可像了,就像是一个人!”孩子用力地点头,“不过小玉姐姐没有他这么高,也没有他这么老,而且她是女的……” 吉温和菡玉听不清他俩在说什么,各自心里焦急万分。杨昭不知对孩子说了什么,他突然转身往后院里跑去了。吉温叫他也不回头,只得向杨昭致歉道:“小儿无知,竟如此无礼,相爷……” “哪里哪里,”杨昭笑着站起身,“令郎真是有趣,聪明伶俐,吉中丞有此佳儿,真是羡煞我这无儿无女的老光杆儿了。” 吉温摸不准他的意思,心里又有自己的思量,只能先接着他的话头谦虚了一番。正要请他入席,忽听孩子跑走的方向传来噔噔的脚步声,急急忙忙地朝这边跑过来。 男孩催促着:“你快点跑嘛,有个比爹还大的官要见你呢!” 一个女孩回道:“臭皮蛋,你又想怎么作弄我?什么大官,怎么会有当官的要见我?你就是想拉我到外头,叫客人们看看我这穷酸的样子,让我出丑是不是?我告诉你,要出丑也是你爹娘出丑,我还怕你们不成!” 吉温菡玉听到那女孩声音俱是大惊失色。菡玉后退一步,只想拔腿就跑,手却被杨昭攥住。她越是挣扎,他就握得越紧,眼看那边男孩露出头来,手里牵着一段白色的衣袖。她挣脱不得,只得闭上眼听天由命。 许久,也不见有任何动静,只听耳边不远处一个声音轻轻叫了一声:“菡玉。” 她睁开眼,眼前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却长得又瘦又小,比旁边小她几岁的男孩还要矮上半头。她穿着一身破旧的布衣,袖口裤管都短了一截,因为穿得太久,颜色已经污了,隐约可辨原来是素白的。一把枯草似的的头胡乱编了个小辫蜷在脑后,又不听话地戳出来,像个滑稽的小尾巴。而她的脸,虽然横一搭竖一条地染满污迹,面颊瘦得深凹下去,但那眉眼五官,那眼中倔强执拗的神采,就好像自己照着镜子,再熟悉不过的容颜。 男孩悄悄捅了捅女孩的胳膊:“你看那个穿白衣服的,是不是长得很像你?说不定是你外婆家的亲戚呢!” 女孩狠狠瞪他一眼:“我外婆家的人都死绝了!要是他们还活着,看见我这个样子,还不拆了你爹娘的骨头!” 吉温看一眼菡玉,面色如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一个老妈子追了出来,一边跑一边喊:“少爷!小姐!小姐!你那身衣服可不能出去见人……”看到庭院中站了不少客人,立刻噤声。 吉温清清嗓对那老妈子道:“吴妈,带少爷和小姐到后头去玩,看着他们点,别又玩得一身都是泥。” 吴妈连声道:“是,是,我这就带小姐去换身干净衣裳。”说着来拉那两个孩子。 女孩却不依,打掉她的手,叫嚷道:“我才不要换什么新衣裳,我就只穿我娘给我缝的衣裳,别的我啥也不要!你们家的东西我啥也不要!” 吉温沉下脸:“什么你家我家,这不就是你的家么?成天野得跟个疯丫头似的,弄成这副模样!还不快去换衣服!” 女孩犟着不肯走,拽不动吴妈,索性破口大骂:“呸!我才不要那个臭娘们的东西!让我穿她买的衣服,我宁可去死!” “没规矩的野丫头!”吉温大怒,扬起手来就想给她一个耳光。 “我就是野丫头,没爹没娘的野丫头!”她昂起头来,把脸伸到父亲手下,“你打啊,你打啊,最好一掌打死我,省得活在这世上遭罪,还碍着别人的眼!” “你!”吉温恼怒不已,又下不得手去,不自觉地向菡玉这边看了一眼,只见她面上极力忍耐,别开脸去不看那小女孩,眼神却是凄楚无比。他心中百味陈杂,胳膊就像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慢慢地沉了下去。 “你们都欺我是个没爹没娘的野丫头,我只是没爹,才不是没娘!”女孩咬着牙,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用力睁大眼不让它掉下来,直盯着面前朝思暮想的那张脸,“我娘才没有死,她只是走了,不屑跟你们这些人为伍!总有一天她会回来找我,会把我也带走。我知道她一定会回来的,我一直在等她,一直在等她……” 菡玉反手握住杨昭的手,他的手心温热,熨着她冰凉的肌肤。但那温热是别人的,不是她的。她扣紧了他的手,指尖深陷进去,又被他握住,却始终汲取不到他的温暖,只是冰凉的一片。 〇七·玉苑 筵前的小小意外很快被忽略。有杨昭在,吉温这个寿星兼主东反倒落了陪衬。他说要不拘礼数宾主尽欢,自然没人敢拘谨----至少不能表现得拘谨。他去敬别人酒,当然没人敢不给他面子,但他只要一个眼色,甚至不用找借口,敬酒的人就会自觉地让他随意,自己反倒要干杯。因此而灌倒了好几个,连吉温也被他敬酒敬到头重脚轻。他自己酒量本就好,也没喝多少,眼神还清明,只双耳微微泛红。 菡玉酒量很浅,虽然有杨昭帮她挡着,只喝了少许几杯,还是上了脸,双颊彤红,眼睛眯眯瞪瞪地睁不开。厅中弥漫着一股酒气,被暖炉一熏,热烘烘的,让她有些透不过气来。趁着杨昭被几名官员围住,她悄悄退席,准备到外头转转透透气。 他眼睛却尖得很,还是瞄见了,打断身旁人的话问:“你去哪里?” 此言一出,几个人都向她看来,数道目光同时投在她身上,尤其是中间那人的,带着洞悉的了然,让她觉得自己无所遁形。原本只是些微的念头,在他的逼视下,竟好像成了心心念念的思量,让她不由地心虚起来。“我去……更衣。” 他点点头,收回视线。其他几人相视一眼,都心知肚明,只当什么都没听见,继续方才的话题。 菡玉微恼,酒气上涌,醉意愈浓,脚底下有些虚浮。勉强走出大厅,被外头冷风一吹,脑袋除了昏沉,还隐隐作痛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凉意从鼻端一直冲进胸腔,心口一阵翻搅。她急忙捂住嘴,奔进园中扶着一棵树,张嘴便欲把那翻涌全部倾倒出来。 然而什么也没有,这具身子毕竟不同于平常之人。她不怕冷,不怕热,不会生病,甚至不会死,当然也不会呕吐。这样的感觉,只是助情花产生的假象罢了。 以前她似乎也很少生胃肠疾病,仅有的几次恶心欲呕也都用那个方法止住了…… 一块白色的手绢递到她面前。她未及道谢,先接过来,卷成长条往左手手掌上一缠,右手手指连绕几圈,绕到最紧,拇指从布条的缝隙里卡进去,掐住虎口。整只左手又酸又痛,心口翻涌的感觉却压下去了。 一双手突然从身后伸过来,抱住了她。她身子一僵,手里缠紧的手绢松了,无力地垂荡下去。 “娘……” 孩子的双手只能够到她的腿,紧紧抱住,脸贴着她的后腰,隔着薄薄的衣衫,湿意瞬间便透过去,冰凉的泪珠沾湿了她的肌肤。 孩子很小的时候,也总是这样趁母亲不注意时,突然冲过去抱住母亲的腿,咯咯笑得开心,乐此不疲。每回,母亲都会转身把她抱起来,亲她的小脸蛋。她渐渐地长大了,长高了,可以够到母亲的小腿了,可以够到母亲的膝盖了,可以够到母亲的大腿了。她想,总有一天她可以够到母亲的腰,够到母亲的背,够到母亲的肩,可以像父亲一样抱着她,那母亲就不会再伤心了。可是有一天,有一天,她现自己又变矮了,比第一次这样抱母亲时都要矮,矮得举起双手,也只能够到她的脚踝。 “我……”她忍着泪,“我不是你娘。” “娘……”孩子固执地唤着,既不改口,也不松手,“你是我娘,你就是!只有娘才知道这样把手绢缠在手上,是她教我的,她只教过我!” “小玉,”她扣住身旁的树干,“其实你都知道的,你娘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 “没有!没有!她只是走了,只是走了!”孩子抽泣着,吃了冷风,一边哭一边打着嗝,“她走了,却留我一个人在这个地方,留我一个人……”她转到菡玉面前,揪住了她的衣角,仰起头看她的脸,“虽然那时候我只有四岁,可是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的模样。她身上有荷花的香气,很香很香;别人都说我长得很像她,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看看我,看我像不像她?像不像她?”她举起袖子,胡乱地擦拭脸上的泪水和污迹。 菡玉终于还是忍不住,蹲下身去抱住了她:“像,很像,小玉和娘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孩子破涕为笑,搂住她的脖子:“娘!你……你带我走吧!我再也不要留在这里了,我要和你在一起!” “小玉,我真的不是你娘……”菡玉轻轻拍着她的背,“而且我现在……” “我懂!我都明白!”孩子放开她,擦干眼泪,努力摆出一脸严肃,“我知道,你现在是朝廷的官,是男的,你不是我娘,我明白的!” 菡玉也扯出笑容,眼泪却在眼眶中打转:“小玉真乖。” “那你能不能……经常来看看我?”孩子可怜巴巴地哀求,转而又摆摆手,“还是不要了,会叫别人怀疑的。我偷偷溜出去找你,好不好?” 菡玉不禁莞尔:“你是不是又想从西墙那个破洞里钻出去?” “你怎么知道?”孩子惊讶地瞪大双眼,“那个洞是我前两天刚掏出来的,我都拿草盖严实了,还以为不会有人现呢!”她有些沮丧。 “我……你还不是从小就这么顽皮!” 孩子害羞又得意地笑了出来,忽然脸色突然一顿,放开她蹲下去,手在土里摸了一阵,又往自己脸上一涂,整张脸又变成刚才脏兮兮的模样,盖住了泪痕。然后做出老气横秋的样子,拍拍她的肩膀道:“你们这些当官的呀,没事就喜欢吃吃喝喝,酒量不好就不好喝这么多,知道不?” 菡玉觉察,回头果然见杨昌站在廊下,看见了她,正往这边走来。 小玉趁他还没到跟前,飞也似的跑开,一边跑一边喊:“以后别再喝这么多酒了,记着我刚刚跟你说的办法!要记得哦!” 要记得哦……菡玉忽然想起,还没有告诉她自己住在哪里。 杨昌走过来,看到她微红的眼眶,讶道:“郎中,你怎么了?” 菡玉别开脸,揉了揉心口:“没事,许是喝多了,刚才差一点吐出来。多亏了这位小姑娘,还没来得及向她道谢呢。” “这不是吉中丞的千金吗,一会儿向中丞道个谢就是了。”杨昌也不多问,“相爷看郎中久不回还有些担心,因此派我来看看。郎中,你可好些了?” 他倒是看得紧!菡玉摇摇头:“没事了,我们回去罢。” 两人回到厅中,杨昌过去对杨昭说了几句话。杨昭一边听,一边盯着菡玉,那眼光说不出是什么含义。好在他看了一会儿就回过头去了。他既然不问,菡玉也就当什么事都没有,自行坐下。 就她出去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又有几个人醉得不省人事。年纪大一些的和酒量不济的,得了杨昭允许,都先行退席了。吉温不知又被杨昭灌了多少杯,倚着柱子昏昏欲睡。连杨昭自己也没刚才那么清醒,脖颈泛红,说话时嗓门明显大了许多。 一场午宴进行了快两个时辰,眼看就要结束。菡玉一心想着还没有告诉小玉她的住处,小玉还是个孩子,也不知道她的化名,如何去找她?她心不在焉,不时四处观望,只想找个机会好出去找小玉。无奈杨昭那双眼睛不管看向哪里,总好像有一线余光投在她身上似的,让她抽身不得。 又有几名醉酒的官员告辞,厅中疏疏朗朗不剩几个人,寿星又醉得糊里糊涂,都意兴阑珊想要散了。菡玉眼见时候不多,索性硬了头皮对杨昭道:“相爷,下官暂且失陪。” 他挑了挑眉:“你又不舒服了么?可别再一个人乱跑。”说着就要叫杨昌过来陪她出去。 菡玉道:“下官只是去……更衣,恐有不便。” 杨昌止出脚步,建议道:“那让杨宁护着郎中去罢。” 杨昭和杨宁俱转过头来古怪地看着他,杨昌轻咳一声,低头退下。杨昭道:“这里到底是别人家,你快去快回,别走岔了道。” 菡玉一出大厅便飞奔去找小玉。府中奴仆众多,她却不能询问,只得凭了印象去找,碰到了人还要假装在寻茅厕。好不容易绕过众人耳目,寻到了小玉的住处。 小玉一个人住一进小院,院子里也没有下人在伺候,冷冷清清。菡玉走进院子里,院中一株腊梅开得正盛,粗砺如石的树干上缀着点点鹅黄,暗香浮动,宛如一幅淡彩水墨。她脚步一滞,在那腊梅前停住,又立刻调头步入房中。 屋子里窗户都关着,光线黯淡,透着一股长年不开门窗而生的霉湿气,阴寒湿冷。这屋子里的一桌一椅,格局摆设,甚至这股潮湿的霉味,都和记忆中一般无二。她轻车熟路地绕过地上那些杂物走进里间,一边小声唤道:“小玉?”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帘布声响,她停住脚步,那声音也立刻止了。她暗暗一笑,故意不回头去看。 孩子喜欢和母亲玩捉迷藏,被子里,桌椅下,门背后,任何能藏住她那小小身躯的地方。她最喜欢躲在帘子里,那帘布长及地,她抓着一端转几圈,帘子就把她整个裹在里面,严严实实,谁也看不见。她躲在布筒中,屏息听外面的动静,听到母亲叫她的声音,听到她从面前过去了,再突然把帘布一甩从帘后跳出来,抱着母亲的腿大笑,得意于自己又一次赢了游戏。 “好了,别玩啦,我知道你肯定又躲在那里,出来吧。”她忍着笑,朗声说道。 背后帘布一动。房门开着,天光透进来,把她身后的人影投在面前的地上,拉得老长。那影子猛地向前一扑,她也不避不闪,任她来抱自己。 然而这回,抱住的却不是她的腿。 浓烈的酒气从身后传来,背后高大的身躯紧贴着她,不同于孩子双手尚不能完全圈住她的搂抱,而是双臂在她身前交叠,将她整个人都抱进怀中。这样的怀抱啊,陌生而又熟悉,多少年不曾触及,留在记忆中的只是遥远而模糊的印象。那时,似乎他的手位置要更高一些,从她的肩上垂下来,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头顶,说话的时候,轻轻磕着她的脑袋,每每惹得她笑出声来,他便会板起脸,假装生气拧她的耳朵…… “素莲,是你,真的是你……”他的脸埋在她肩上,呼吸中带着酒气,吹进她脖子里,“那回,那回你撇下我和小玉,我沿着那条河一直找一直找,却现它居然流到我们当初相遇的地方。素莲,你是故意这样惩罚我么?自从你离开我,你可知道这些年里我都是怎么过来的?他们都说你死了,可我总觉得你还没死,也或许是我借此麻痹自己,不敢相信这辈子就再也见不着你了……还有小玉,她也说你没死,盼着你回来。你走的时候她才四岁,转眼就八年了……你看到了她罢,她越长越像你,每次看她,就好像看到了你。她始终不肯原谅我,我不敢看她那张脸,她和你那么像,她每次用愤怒的眼神看着我,我就想起最后见你的那次,你也是那么看着我,然后你就……可是我又舍不下,如果可以再见到你,如果你可以回到我身边,就算你这辈子都恨我,我也心甘……” 他从来没有一次说过这么多话,尤其是……尤其是他娶妻之后,每次来,都是默默地坐着,相对无言,然后又默默地离去。再后来,便是连面也很少见到了,远远的一瞥,也只是个模糊的背影。 “没想到你还活着,素莲,你居然真的还活着。那次在京兆府里见到你,我只以为自己是在梦。我始终不敢向你挑明,怕你不肯认我,更怕只是我思念太深,把一个相貌和你相似的人误认成是你,而你其实已经不在了……”他低低地诉说着,每一言,每一语,都是刻骨的相思。 以前总以为是他负心,背弃了盟誓另娶他人。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和乐的模样,以为他过得很好,早已忘却了旧人。谁知他却一直还想着念着,原来她的那些愤恨,那些怨怒,都是作茧自缚。 “素莲,你为什么不开口?你真的那么恨我,连一句话都不肯跟我说么?你说如果那棵被雷劈了的老梅树能再活过来,你就原谅我。你看到没有,我把它救活了,它开花了,年年都开,每搬一次家就移植一次,可它一直活着。但是你,你还是不肯原谅我……还是这只是我在做梦?我知道了,一定又是我在做梦……”他摇了摇沉重的脑袋,“我做梦也在盼着你能再来见我一面,哪怕是在梦里,可以再看我一眼,再叫我一声……” 他垮下肩,身子有些不稳,抱着她的手也松开了。她连忙转过身去托住他的胳膊,他因势双臂一收,又把她搂进怀里去,头搁在她肩上。“素莲,素莲……”他喃喃地吐出模糊的字句,不一会儿,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七郎。”她轻轻唤了一声,许久都不见回应。她低叹一声,伸手抱住他的腰:“原来你一直都没有忘记……” 她站直身子支撑他的重量,越过他的肩看到敞开的房门,微弱的光线从那里照进来。突然有什么东西出现在门口,把门框挡住了大半,屋里立刻昏暗下来。 她悚然一惊,连忙推伏在自己身上的人,一边喊着:“七郎,快醒醒!七郎!”可是吉温醉得实在厉害,感觉到她推自己,非但不松手,反而巴得更紧,嘴里嚷着:“素莲,别离开我……别走……” 菡玉挣脱不开,眼看着门口的人影快步向他俩冲过来,一把抓住吉温的衣领往后拉去。吉温抱紧了菡玉,第一下没有拉开,反把吉温的衣领扯破了。他索性双手抓住吉温肩膀,使劲一扳把吉温扳倒在地,大步跨过吉温横在地上的身子,向菡玉逼来。 “七郎!”菡玉伸手不及,眼看吉温倒了下去,脑袋磕在墙角转弯处,居然还没有醒,就那么歪着脖子睡着。她想蹲下去扶他,那边杨昭已到了面前,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提了起来,又推到背后的墙上。 他欺身上来,压着她,背后是坚硬冰冷的墙,令她动弹不得。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闻到淡薄的酒气,挟着他的怒焰扑面而来。他的双眼被酒和怒气烧得血红,昏暗中亮晶晶的两点,如饥饿凶狠的狼。 “你背着我来见他,背着我来和他幽会!”他的双手扣紧了她的肩膀,她从未见他用过这么大的力气,十指仿佛要把她的骨头捏碎,“你们俩背着我到底干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 她心口怦怦地跳着,这样的他让她害怕,让她手足无措,只想逃避。她努力保持镇静,声音却仍忍不住地微微抖:“相爷,下官与、与吉中丞只是偶遇,并没有做什么……” “偶遇?偶遇会偶遇到这偏僻的小院子来?没做什么,那刚才你们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会抱着你?” 吉温翻了个身,手正好搭到菡玉脚边,抓到她的衣袍一角,不肯松手,一边迷迷糊糊地呓语:“素莲,你别走……我想你想得好苦……” 杨昭怒火中烧,听到这话无疑更是火上浇油,抬脚踢在吉温手背上,怒道:“滚开!不许你碰她!”他穿着厚底的硬靴,那一脚下去,踢断吉温手骨也不足为奇。 菡玉眼见吉温被他踢翻过去歪在墙边,心中不忍,急道:“你别碰他!” “你心疼了?”他愈愤怒,“这样你就舍不得了?你相不相信我随时可以要他的命,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她连喘数口大气,逼自己鼓起勇气直视他的眼:“相爷,你贵为右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一向对你景仰有加。但你这样以权势要挟,公报私仇,不顾别人意愿,强取豪夺,也未免太不讲道理!” “强取豪夺不讲道理,你就是迫于我的权势才留在我身边,其实你心里根本不愿意,巴不得能从我身边逃走是不是?”他咬牙切齿,一手伸进怀里,掏了好几下才掏出要拿的东西来,“那这算什么?你这算什么意思!” 她隐约看出他掏出的是个锦囊,里头露出藕荷色的一角,散出淡而绵远的荷香,露出的地方只看到“三岁兮”等字,分明是她为芸香写的诗笺,不知为何会到了他手里,还让他误解。“这是我写给……”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看他盛怒到失了理智的模样,这时候不管说出谁来,都会成为他迁怒的对象,不能因此而连累了芸香。 “写给谁的?” 她略一迟疑:“反正……不是写给你的。” “不是写给我的,难道是写给他的?”他愤愤地一指地上的吉温,“吉菡玉,你到底当我是什么!在你眼里,我算什么!” 她垂下眼:“您是当朝右相,是下官的顶头上司,下官对右相一向敬重爱戴,不敢有半分轻……” “住口!”他怒吼一声打断她,“什么右相,什么顶头上司,我在你眼里就仅仅是这样而已?我要你的敬重做什么?我要你的爱戴做什么?我要的是……要的是……”他突然放开她的肩膀,双手转而捧住了她的脸,低头便向她覆上来。 她大惊失色,想要挣扎,可是身子被他压在墙上,双臂被他的手肘抵住,使不上力。他的力气那么大,连那只包着绷带的手都仿佛铁钳一般,紧紧箍住她的脸,移动不了半分。 他轻而易举地攫取了她的唇,是带着酒后怒意的掠夺,粗鲁而狂野的侵占。他弄痛了她,又或是故意要弄痛她,让她无法忽视自己的存在。开始时她还挣扎,渐渐地动作就平息下去。她不怕痛,宁可他以这种泄愤的方式来对待自己,她只怕…… 他的舌尖突然从她唇上一掠而过,蜻蜓点水般,然后,他敏锐地捕捉到她的身子因此而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栗,如水面下的暗涌。她本能地贴近他,又立刻向后退却。他放柔了动作,手下却丝毫不松懈,双手伸到她背后将她抱住。 “这样,你还能只当我是右相,只当我是你的上司么?”他贴着她轻声道,灵活的舌刷过她敏感的唇瓣,挑开她紧闭的牙关,缠住了她。 荷花的幽香悄然隐褪,另一种奇异的香气升腾起来,丝丝缕缕,缠缠绵绵,挑动人心底最深处的欲念。是助情花,满山遍野的助情花,浓绿的藤蔓,艳红的花朵,疯狂地滋长,汇成绮艳的海洋。花藤像毒蛇一般缠上她的四肢,缠上她的身躯,缠上她的脖子,让她无法呼吸。四周一片混沌,只有一团团花球,红得如心口滴出来的鲜血,又像…… 视野突然一晃,模糊了,红的花漾出一道道绯色的影。那红色的痕迹,是胭脂,是他唇上的胭脂。他吃了那胭脂,却又来对她…… 她睁开眼,只看到面前他放大模糊的脸,隐约是餍足的表情,仿佛是在品尝人间至极的美味。他也曾这样吃过那胭脂,也曾这样对…… 她怒由心生,趁他放松了手上力道,猛地一把推开他,将他格开一臂的距离。他还不满足,又要欺上来,她挥起一拳击中他的脸,将他打得跌倒在地。 “菡玉!”他痛得嘴都歪了。 她怒瞪着他:“你内养裴柔,外通虢国,如花美眷左拥右抱还不够么?还来招惹我做甚!”说完举起袖子狠狠抹了一下嘴唇,忿忿地转身大步走出房去。 他捂着被她打肿的脸,手正碰到地上睡着的吉温。他冲他举起了拳头,又苦笑着放下,只觉得自己比这烂醉如泥沉在醉梦里的人,还要不如。 〇八·玉夕 杨昌搓着手在书房门前来来回回踱了几十圈,始终下不了决心推门进去。好几次向门把伸出了手,又缩了回来。 这事……不好开口啊! 他摇摇头,后悔自己不该一时心软接下这个烫手山芋来。本来,他一个贴身伺候的仆人,只管相爷的生活起居,相爷在外头的事情他插什么手呢?这回派出京去调查的人员,虽然是查的是私事,但也和杨昌无干。回报之人本不知个中缘由,杨昌一时多心问了一句,漏了话风,那人知道这消息必然会使右相震怒,好说歹说让杨昌代传这个信。杨昌和他有私交,不忍让他为难,便答应了下来。当时是一时脑热意气,真到了相爷书房门口,才意识到这事的严重。这消息就算是吉郎中本人来告诉相爷,也准会让他火冒三丈,何况是其他人。 无论如何,今儿个都是除夕了,总不能留到明天大年初一再说吧?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总要挨的。杨昌定一定心,在门口站定,抬起手来。 今儿个都除夕了呀!不知道他说完之后,还有没有命看到明天早上的太阳。杨昌一只手悬在门把前,还是下不了手去推门。 手正举着呢,门突然打开了,他来不及缩手,就那么定定地举在半空。开门的人淡淡道:“怎么在门口徘徊这么久都不进来?有什么事要禀报么?只管说来。” 杨昌见他已经察觉,索性硬起头皮道:“相爷,这月中旬派去吉中丞故里的人已经回来了。”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纸来。 杨昭眉梢一动,接过来转身往屋里走,一边道:“进来说话。” 杨昌低着头跟他进了书房,回手把门关上,眼见他一边走一边打开了那卷纸,坐到书案前,才看了两眼眉头便皱了起来,越看神色越是不豫,到最后整张脸都泛出铁青色。杨昌不敢再看他,又不敢离开,低头垂手立在书案旁,背上冷汗不禁滚滚而下。 “开元十年五月生?”许久,杨昭才缓缓地问出一句。 杨昌低着头,以为他是问自己,便答道:“是,今年正好是三十二岁……” “要你多嘴!”杨昭勃然大怒,站起身就把手里那卷纸揉成一团朝杨昌扔了过来,“我自己不会算吗!” 杨昌连忙捡起那团纸,照原样抚平了。打探消息的人还请人画了像,虽然粗糙,但还是看得出画中之人和吉郎中十分相像。画像旁详细叙述了画中人的生平经历:“……故妾韩氏,小字素莲,生于开元十年五月……淫奔至家,大人颇有言,另聘良家女为温妻……韩氏既失恩,大人不喜,正室不容,屡轻生,皆未果……后投水而死,尸骸漂流,遍寻不得,仅以衣冠葬之……” 开元十年生,和吉郎中同岁啊……杨昌还记得,今年五月时相爷曾给吉郎中庆过一次生辰……他默默收起那卷纸来,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唯恐又成了相爷怒的导火索。 “我让你们去查吉姓宗女,你们查他死了的小妾干什么!没用的东西!”杨昭怒火正炽,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那笔墨砚台都蹦了起来。 相爷自欺欺人的本事还真不弱呢,只苦了他们这些当下人的。杨昌急忙掏出袖中的另外几卷纸递过去:“相爷,凡与吉中丞家里有过来往的堂表姊妹远近亲属,年龄在二十以上、五十以下的女眷,统统都在这里,一个也不漏。” 杨昭劈手夺过,哪还有心思细看,随便翻了几页,不小心扯破了好几张纸。他狂躁不安,索性扔了那些纸,大步走出门去。出门左拐,转向菡玉居住的小院。 杨昌看他那架势,吉郎中身边的那两个丫头肯定挡不住,都得挨罚,连忙追上去道:“相爷请止步,吉郎中她不在此处。” “不在?这会儿她不待在屋里,跑哪里去?” 杨昌暗暗叫苦,回道:“吉郎中半个时辰之前出门去了,听说是有人来访……” “有人来访?”杨昭咬牙切齿,也不管菡玉究竟是出去见谁,已自行将那人定为吉温。待到门房一问,却说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菡玉见了她之后,便和她一同走了。 听门僮描述,那小姑娘必是吉温之女小玉无疑。虽然不是吉温本人,但他的女儿……杨昭想着吉温寿诞那日菡玉和小玉见面时的场面,想着那日吉温和菡玉在偏院幽会的情景,想着刚才看的那卷资料,以及前前后后的一些线索,心里的怒火逐渐被凉意取代。 如果,她真的是…… 他摇摇隐隐作痛的头,问门僮:“她可有说要去哪里?” 杨昌连忙接口道:“已经派人跟着她们了。”一边吩咐下去:“备轿。” 轿子准备好,杨昌也得到了消息,把菡玉和小玉一路的行程都报告了回来,说她两人出门后先去了东市,后又去西市,一直在街上找还开门的店铺,转了许久,先后进了一家成衣铺和一家酒楼,目前还正留在酒楼里。 那家东升酒楼只是一家简陋的小店,位于深巷之中,七拐八弯,若不是有人引导还真难找到。店面不过一进屋子,摆了四五副桌椅,高矮不一,缺角少腿,此时无人用饭,凳子都倒扣在桌上,还是有些拥挤,行走不便。这家店兼营住宿,价格便宜,住了不少穷困的外乡人,店堂就是老板的家,因此除夕也没有关门。一般的店家,哪还有这时候还做生意的。 杨昭下轿进门,店家看他穿着,只道他是位有钱的贵客,热情得很,一边往里头迎一边说着过年的吉祥话。杨昭也不理睬他,进门环顾一周,便问:“人呢?” 杨昌道:“在后院二楼天字号房。” 杨昭举步便往后院走。店家一看不对劲,急忙过来阻止:“唉这位老爷,天字号房已经被一对母女定下了……” 杨昌眼看相爷听到“母女”那两个字时神色一厉,赶紧拉过店家来,对他耳语嘱咐了一番。杨昭便径直步入后院,上到二楼。 天字号房是二楼第一间,就在楼梯旁,杨昭走在楼梯上,就听到房中传来小姑娘清脆的笑声,一边笑一边谑道:“娘,你是太久不穿女装,都忘了怎么穿了罢?这个带子应该这么系,你那么系会抽成死结的啦!” 接着是菡玉带笑的声音:“小玉,你别那么大声,外头有人呢。” “为什么不能大声?”小玉笑得得意,“我要大声告诉所有的人,我又有娘了!我有娘了!我有娘啦----”她扯开嗓子,大叫大嚷起来。 杨昭正上楼,一脚踏空,一个趔趄往前扑去。他神思恍惚,都忘了伸手去撑面前的阶梯,幸亏身后杨宁眼明手快,及时将他拉住。 杨昌追上来:“相爷……” 他摆摆手:“我没事。”一脚抬起,跨了两级台阶,身子晃了一晃才站住,已到二楼。 屋里笑闹声戛然而止,变成窃窃私语,大约是听到了外头的动静。杨昭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稍微平静了些,便上去敲门。 开门的是小玉。她今日穿戴整齐了,脸也洗得干干净净,面容愈酷似菡玉,只是嘟着一张嘴,气鼓鼓的,语气也十分不善:“你怎么在这里?跟踪我们的那个人是不是你派来的?” 菡玉跟着她出来,低斥道:“小玉,不可对相爷无礼。”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束,还是抱拳行了一礼:“参见相爷。” 她新换了一件素色长裙,外罩藕荷色外衫,头挽了个简单的髻,没有戴任何饰。时下女子的衣裙大都坦胸露乳,十分豪放,菡玉买的这件成衣领口也开得很低,虽然外头罩了罩衫,仍露出些许姣美的曲线。她举手投足还保留着男子的做派,但不经意之间,还是流露出一些女子的柔媚,尤其在这身女装的衬托下,更是女态毕露,娇美动人。 这是杨昭第一次看到菡玉穿女装的模样,他一时有些愣怔。他曾无数次在脑中构想她换回女装的样子,但是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为了另外一个人而恢复女儿身。 “我……今儿个都除夕了,我听说你不在家,不放心,所以找出来……” 菡玉拱手一揖:“多谢相爷关心。” 小玉挨着菡玉,朝天翻个白眼,表情分明是要逐客;菡玉牵着小玉的手,低头默默无言,只等着他离开。他喉咙干,咽了一口唾沫,只觉得满口都是苦味,又舍不得就这样走了,问道:“你们俩这是要干什么?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 菡玉回道:“小玉要我陪她一起过年,我那院里又没有厨房,只能出来找地方吃年夜饭。这个时候,难得有酒楼还开着门了。” “哦,一会儿准备吃什么?” 小玉有些不耐烦,插嘴道:“店家不开伙了,我们借他的灶台包顿饺子吃。宰相大伯,你要不要也和我们一起啊?”她又翻了个白眼,脸上却是笑眯眯的。 菡玉拉了拉小玉,她突然做出恍然的表情:“哎呀,我差点忘了!宰相大伯当然是要回家去,和宰相夫人们一起吃年夜饭的,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哪能和我们一起在这种破烂小饭馆里吃饺子呢!” 菡玉瞥一眼杨昭,见他面色十分难看,连连扯小玉背后衣服,小玉却毫不在意,讥讽的话语冲口而出。菡玉陪起笑脸:“相爷,小玉她……” 杨昭却打断她道:“好啊,听来就觉得有趣,我还从来没有自己动手包过饺子呢。小玉姑娘,请多指教了!” 小玉没想到他真会答应,吃个哑巴亏,气哼哼地嘟着嘴,噔噔噔往楼下跑去。 菡玉和杨昭随其后一同下了楼,菡玉突然想起一事,摸了摸脖子,对杨昭道:“相爷,我还有些事去料理,劳烦暂等片刻。” “我跟你去!”小玉回头也要跟着上楼。 菡玉按住她:“你就呆在这里,可别乱跑,我去去就来。” 杨昭道:“我会替你看着她的。” 菡玉点一点头,便上楼回了房间。小玉转身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杨昭心头火起,真想一掌拍死这死丫头,但眼光一触到她那张酷似菡玉的脸,就什么火气都没了。她们那么像,就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让他恨不起来,虽然,她也许是菡玉和别人的孩子…… 小玉冲他一龇牙,压低声音:“你抢不过我的!她是我娘,我是她的女儿,而你什么都不是,哼!” 他眉毛一挑,怒道:“胡说!她不是你娘!” “至少今天她是!她都许我今天这么叫她了,还换回女装,你没看到么?” “今天?”他笑了起来,“你是说,只有今天而已?” 小玉讪讪地撇嘴:“她有不得已的苦衷,我都明白的。就算她只能当我一天的娘,我也心满意足了。一天也是一天啊,总比----”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眼神很是轻蔑,“一天都没有强!” “你!”他被激起了怒火,把手别到身后,生怕自己一时控制不住,真的一掌朝这死丫头挥过去。小玉也不甘示弱,昂起下巴瞪他。 两人对视半晌,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居然跟个孩子似的,和一个十二岁的黄毛丫头赌气。他轻笑一声:“好,就让你得意一天。也就一天而已,明日这个时候,她还会是原来的样子。” 小玉被他击中软肋,脸色一变,撅着嘴转过脸去。 明日这个时候,她还会是原来的样子,还会只是吉菡玉么?他自欺欺人地想,只要明日她仍是原来那样,仍是他的菡玉,不管今天生什么,他都不在乎了。 菡玉下楼来,就看到这一大一小两人气哼哼地背对背站着,谁也不理谁。她也不多说,拉了小玉道:“走罢,我们去厨房。” 本来她俩只是租借店家的一眼灶用,到了厨房,却见偌大一个灶间一个人也没有,菜肉面等材料也都摆好了,收拾得整整齐齐。原来又是杨昌打点好一切,为了三人方便,索性将整家店都包了下来。店家得了财帛,当然尽心。 店家临走时还不忘说几句吉祥话:“老爷夫人,小的先行告退,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过年吃一顿自家的饺子,新年里一年都平平安安!有道是家和万事兴,老爷吃了夫人亲手包的饺子,明年必定节节高升,财源滚滚;夫人吃了老爷亲手包的饺子,青春永驻,富贵康泰,一年更比一年好!还有这位小千金,吃了爹娘……” 小玉一瞪眼,骂道:“你胡说八道什么!谁是他的……” 菡玉忙拉她一下:“小玉,过年别说不吉利的话。”被店家认作是夫妻,她自己也觉得尴尬,看了杨昭一眼。他却很是受用,笑意挂在唇边。 厨房里就他们三个人,一同忙着包饺子,真如同一家人一般。小玉人虽小,手却巧得很,和面拌馅包饺子,样样都干得利落;菡玉许多年不下厨房,手都有些生疏了,只给小玉打下手,烧烧水,拣拣菜,擀擀饺子皮;杨昭哪里会这些,就让小玉呼来喝去地使唤,净干些粗活,做不好还要被小玉嫌。 “喂,宰相大伯,这个柴这么粗,灶眼里都塞不下,怎么烧啊?” “喂,宰相大伯,你劈的柴怎么全是毛刺,要是刺到我娘的手怎么办?” “哎,小心点啦!一桶水都叫你洒掉半桶啦!弄得地上都湿了,真是!要是我娘踩到滑倒了,看你怎么收拾!” “哎呀呀你真笨,连剁个馅都不会,剁得这么粗,怎么吃啊?还要我娘再剁一遍,还不如我们自己来呢!你只会帮倒忙!” “宰相大伯,饺子是这么包的,馄饨才像你那样卷起来包啦!真是,亏你还是个大宰相,连包个饺子都不会,笨死了!你还是在旁边歇着,我和娘来就好,你就等着吃吧!” 杨昭被一个小孩子这样吆喝,若是平常早就大雷霆了。今儿个他心情却好得很,不跟她计较,劈柴挑水干得甚欢。菡玉唯恐小玉惹怒他,趁着杨昭出去打水,板起脸道:“小玉,他到底是宰相,你这样无礼,要是惹得他怒,我可救不了你!” 小玉不屑地撇撇嘴:“有娘在,他才不敢凶我呢!” 菡玉脸上一红:“小玉!”没想到这小丫头还有这份玲珑心思。 “好好,是我说错话啦!”小玉嘻嘻一笑,捏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又沉下脸来,“不过,娘,就算你要给我找个后爹,也不可以找他哦!” “你胡说什么!”菡玉脸上更红,“什么后爹,你爹还在呢!” “那就好。”小玉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明知道他对你好,比爹要好上百倍,可是我就是不喜欢他。他一定是个大坏蛋,从我第一眼看到他,就非常非常讨厌!” 菡玉一愣。这个时候,就讨厌他了么…… 两人正说着,杨昭提了一桶水进来了,看了看案板上的饺子,说:“都包了这么多了呀,是不是可以烧水先煮一锅了?”说着把桶里的水倒进锅里,就要下灶去烧火。 小玉白他一眼:“宰相大伯,你只管坐着休息就好,烧火还是由我娘来。你就那么把柴火往灶膛里一塞了事,塞死了灶眼生不起火来事小,万一把锅底戳破了,咱这顿饺子就别想吃啦,还得陪人家的锅!” “小玉!”菡玉低斥,又转向杨昭,“相爷,厨房本就不是男人施展的地方。我们这边也弄得差不多了,你坐一会儿,马上就可以吃饭了。” 他欣然应允,乖乖放下刚抓起的柴,不再添乱,坐到桌边看她俩忙活。生平头一次,除夕夜下厨做饭,而与他一起的人,又是……他看着那两个在灶间忙碌的身影,不由想道,如果真的能如那店家所说,便是让他认了那死丫头作女儿,他也甘愿。 〇九·玉决 杨昭从吉府出来,回到轿子里时,菡玉已经把原来的衣服换上了。简便利落的男装,比长裙要爽利许多,但也失了那份妩媚秀丽。他略感惋惜,瞧着她已被衣服遮得严严实实的前胸,眼尖地现她喉间还是柔润光滑,并无凸起。 “小玉她没有受罚罢?” 他在她身侧坐下来,吩咐起轿。“当然没有。我送她回去,他们不敢的。”虽然他很想藉吉温夫妇之手好好教训那死丫头一顿,但怕菡玉担忧,只得作罢,还帮她说了好话,“你不用看我,今天的饺子味道不错,就当是我对她这顿晚饭的回报。” 她微微一笑:“那我就代小玉谢过相爷了。小玉年纪还小,脾气又坏,对相爷多有冒犯,难得相爷如此宽宏大量。” 他不以为意地挥挥手:“这孩子秉性不坏,只是身世不好,有娘生,没爹教,才落得这样一副尖牙利嘴,想必是小时受了很多欺负,吃了些苦头。”还不忘趁机贬损吉温一番。 菡玉笑道:“是啊,小玉从小孤苦伶仃,的确可怜。都怪我这做娘的……” 他不悦地打断她:“她已经回去了,你也换回了男装,你们俩今天这个游戏就算玩完了,还说什么娘啊女儿的。” 菡玉抬起头来看着他:“相爷,这不是游戏。小玉她本就是……” 他心头一颤,喊了一声:“菡玉!” 然而她已说了出来:“她本就是我的女儿。” 他愣住了,呆呆地盯着她的脸,眼中却什么也看不见了。真相如同痈疽,无论他愿不愿意相信,它都一日一日地成长,一日一日地明显。而他只是固执地自欺,只要它不破,就当它不存在,就当自己是好好的。但是它长熟了,她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就像锋利的刀,一下就将它划开,那内里腐坏的脓血便喷涌了出来,一塌糊涂,不可收拾。 她重重地长吐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郑重地开口:“相爷,其实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我从一开始就对你说了谎……” “我不介意!菡玉,你不用说了……” 她睁大双眼,直视着他。“相爷,其实我根本不是什么术士,也从来没有在深山中修炼过,只是看过几本奇门术法的书,稍懂一些皮毛,大多是信口胡诌欺世盗名罢了。我是天宝四年六月来的京城,在那之前我就住在新丰县,根本没有去过衡山。那时七郎在新丰任县丞……” “菡玉,你别说了,以前的事不要再说了……” 她却不管他愿不愿听,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本是昭应富户之女,外出游春偶遇七郎,两心相许。彼时七郎尚无功名,家境贫寒,父母不允这桩婚事。我不顾家中亲人反对,奔投郎君,私定终身。但七郎家中规矩严苛,大人以私奔之由,不肯娶我作正妻,只得屈居妾室之位,不久又为七郎另聘了一名良家之女为妻。她是个厉害的女子,且为七郎生下子嗣,而我仅有一女,公婆更是偏爱她母子,家中渐无我的立足之地。而我与七郎,纵有百般情深,海誓山盟,也在重重折压之下消磨殆尽。恩爱已断,不容于家,活着还有什么盼头,于是我起了轻生之念。一次与七郎争吵之后,我一怒之下离家出走,投水寻了短见。谁料天不亡我,竟被人救了起来,恩人好言相劝,并携我离乡上京,从此女扮男装改头换面。我本以为七郎对我已经恩断义绝,才下了决心入朝为官,谁知他……还有小玉……”她不禁黯然,垂下眼去。 “谁知他还对你念念不忘,小玉也一心一意盼着你回去,所以你就改变了主意,不想做官了,想回他身边去重续鸳盟,是不是?” “当然不是!”她矢口否认,抬头触到他迷乱的眼神,那眼光中蕴着的伤痛叫她不忍直视,重又低下头去,“我既然入了官场,哪还能再重拾原来身份。” “那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告诉我你已经嫁过人,还有了一个十二岁的女儿,就为了让我死心么?既然你不会再回他身边,你嫁没嫁人,有没有过孩子,又怎么样?又怎么样!我才不管!”他转过身来,扣住了她的肩。 “相爷,我和七郎纵然是无法破镜重圆,但也改变不了我已是有夫之妇的事实。我先前欺瞒了相爷,令相爷有所误会,实在是不该,只希望现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晚了!你以为这么几句话,就能把我彻底拒之门外?有夫之妇,哼,有夫之妇又怎么样?陛下还能抢了自己儿媳作妃子,我怕什么!” 她惊愕地瞪大了眼:“相爷!你怎可这样说陛下和贵妃?他二人是两情相悦,才不顾世俗之见结成良缘,长厢厮守。而我们……” “他二人是两情相悦,我们俩难道不是?”他紧抓住她的肩膀,眼中有着狂乱而异样的神采,“本朝人风开放,女子改嫁司空见惯,谁也不会多说什么。菡玉,只要你愿意,我什么都可以不顾!他若是敢难为我们,我就叫他永远地闭上嘴!” 她变了脸色:“你想把他怎么样?你不能对他……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我决不与你善罢甘休!” 他怒不可遏,气得双手抖。“说来说去,还不就是你对那姓吉的仍旧恋恋不舍,情丝未断!吉菡玉,吉菡玉,”他反复念着她的名字,想起她曾对他说过,菡玉也不是她的本名,伤痛到极处,竟笑了出来,“好个吉菡玉!你为什么不索性叫吉韩氏算了!” 她吃了一惊,别过脸去:“原来相爷早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我宁可什么都不知道……”他颓然垂下头,枕在她肩上,“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不早说?菡玉,我都陷得这么深,我陷得这么深了,你却来告诉我,你早已是别人的妻,我这一生都没指望了……可是我已经抽不了身,我出不去了……” 她推起他,稍稍退后:“相爷的厚爱,我无福消受,这辈子都还不了相爷的恩情了。就算我欠着你的,下辈子做牛做马,再来报答。” “我不要下辈子,下辈子还那么远,我只要现在……”他不顾她的推搡,强摁下她的双手,侧身过去把她压在轿厢壁上。 她整个人都被圈在他的包围中,无处躲避,只得道:“相爷,使君有妇,罗敷有夫,请相爷守礼。” 守礼,他甚至还没有碰到她,就已经算是逾矩了。他想起那次在群芳阁,他们所演的那场戏,他看了她的身子,碰了她的身子,从此就有了奢想;那次在左藏库,两人被压在绢堆下,他们曾离得那么近,他只要稍微再往下一点,就能触到她;还有半个多月前,在吉府那间偏僻的小院,他终于尝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滋味,那样美好,让他沉醉流连。然而这些都不能让他满足,他要的不仅仅是这些,他要她,要她的全部。 但是那永远都不可能了,她是别人的妻,他不能碰,从今往后,都只能远远地看着,不能碰……就像现在,她明明就在眼前,明明就在他臂弯里,他却不能抱,不能碰……为什么不能?她就在这里,就在他面前,为什么不能? 他猛地一收双臂,将她搂进怀中,低头急切地向她唇上探去,幻想着这一刻,她还是他的,还可以恣意放纵一回。 “相爷!”她慌乱地躲避推拒,他侧着身双手都使不上力,竟被她躲开。 “菡玉,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就这一次,求你……”他满心里只余绝望,胡乱地揪住她的衣襟。 她毫不留情地将他推开:“相爷,有一次就会有一百次,长痛不如短痛,相爷向来果断,连这点决心都下不了么?” 这时轿子忽然停下落地,他手一松,她便逃脱开去,迅出了轿。 他坐在原处,背靠着厢壁,浑身虚软没有半丝力气,站也站不起来了。轿子里少了一个人,立刻显得空荡起来。自从她有了自己的轿子,就再也没有和他同乘过,今日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了。算上这回,她一共和他同乘过四次,每一次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她总是坐在他的左手边,轿子里两个人坐稍有些挤,难免会有所触碰,他不由自主地向她那边靠去,希望可以贴她更紧一些。 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这顶轿子里,完全只有他一个人了。他看着另半边空着的坐凳,那是她刚刚坐过的地方,还留着她的体温。他把双手覆上去,整个人都覆上去,只希望能留住这余温,多留一会儿,再多留一会儿。 杨昌见菡玉独自一人下轿走了,而相爷迟迟不出来,心中疑惑,掀开轿帘去看,就见他闭了眼躺在坐凳上,抱着那凳上的软垫,好似抱着世上最珍贵的宝贝。 “相爷?”他试探地轻唤了一声。 杨昭睁开眼,看见是他,又懒懒地闭上:“我想再呆一会儿,别打搅我。” 杨昌道:“这顶轿子里没有暖炉,呆久了可是要受寒的,相爷还是……” “冷么?”他摸着那已经凉透的软垫,坐起身来,“那就给我拿壶酒来暖暖身,要劲头大一点的。” 菡玉回到自己院里,早早地睡下了。她心情都很平静,躺在床上也没有再想关于杨昭的事,就算彻底了断了。然而觉却睡得不安稳,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睡着了之后又连着做噩梦。那梦就好似自己以前的经历一般真实,却又是乱七八糟地串在一起。许多年前自己曾恋慕过的人,她几乎已经将他淡忘,竟到了她梦里来。而倏忽之间,她看到了他的脸,竟然是杨昭,只一闪,又变成一片模糊的暗影。梦里的一切都好像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他消失了,她依然感到悲伤,那悲伤也是朦胧的,辨不真切。 这梦做做停停,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是身处梦境,什么时候又是真实。半梦半醒之间,她好像听到一点动静,睁开眼看到床前不远处站了一个人,正翻着衣柜,似乎是芸香,也或许是小鹃。她便眯着眼问了一句:“在找什么呢?” 那人回道:“郎中的这件白衣上染了一点污迹,我拿去洗一洗。” 她仍没听出到底是芸香还是小鹃,只道:“都这么晚了,明天再说罢。” 那人道:“现在才戌时,还不晚。明儿个是大年初一,不作兴洗衣服的。就脏了一小块,搓一搓就好,不用全洗,一夜肯定就干了。” 她这才听出那是芸香,想跟她说句话,眼皮却沉重得抬不起来。脑子里刚想着,才戌时呀,就又睡过去了。 这回的梦境变了模样,不再是朦朦胧胧的。她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当初独自一人的时候,流落在外,风餐露宿,时时刻刻都得提防着。耳边始终萦绕着各种各样的声响,有风声,有哭泣声,还有许多声音混在一起的嘈杂,让她睡不安生。到后来,那嘈杂声越来越响,夹着打骂和女子的哭喊,就像真在耳旁一般。 “郎中!你快醒醒!快醒醒!” 正被噩梦折磨着,忽然觉得有人推她,喊声带着哭腔。她这才醒了,睁眼就见小鹃站在她床边,脸都哭花了,一边抽噎着一边推搡她。 她回过神来,还听到屋外传来打骂哭喊的声响,竟不是梦中的幻觉,忙问:“出了什么事?” 小鹃抹一把眼泪,泣道:“郎中,你快去救救芸香姐吧,她快要被裴娘子打死了!” 菡玉吃惊不小,连忙披衣下床,和小鹃一同出门去。动静是从院墙那边传过来的,而墙的那边就是杨昭书房。菡玉心头一落,不及多想,匆忙赶过去。 书房大门敞开着,门口有几个裴柔身边的侍女,还有几个家丁,探头探脑地往书房里观望。阵阵怒骂哭叫就从书房里传来,还伴随着杖责的闷声。骂不绝口的女声正是裴柔,而芸香本是哭喊,到后来就变成了惨叫,嗓子都喊哑了,撕心裂肺,分外可怖。 “住手!”菡玉拨开门口围观的众人冲进书房,只见芸香披头散,衣衫零落,趴在青砖地上,两名家丁各持一根手腕粗棍子对其责打,腰下已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周围站了一圈人,都是裴柔带来的。屋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气,淡淡的血腥味夹杂其间。 持杖的两名家丁看到她进来,都不由住了手。芸香已经奄奄一息,叫也叫不出来了,伸出手去,正抓到菡玉的脚踝,便握着再不肯放手,嘴里迷迷糊糊地说着:“郎中救我……” 裴柔见到菡玉,愈妒怒,厉声道:“谁让你们停了?给我继续打!打死这个不要脸的贱婢!” 那两名家丁不知该听谁的,面面相觑。菡玉道:“裴娘子,芸香她向来本分规矩,做事也尽心尽力,这回究竟犯了什么错,竟要受此重责?” 裴柔冷笑一声:“吉郎中倒是好心,还帮这个贱婢说话,气量果然非我等女子可比。她做了什么对得起郎中的事,你倒是自己问问她看?” 菡玉见他们在杨昭的书房里这般闹腾,本就心存疑惑,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向地上的芸香看去。芸香本是握住她的脚踝,抬头看着她,这会儿也放了手,俯下头去。 这时忽听得人群之外一个糊里糊涂的声音喊了一声:“菡玉……” 菡玉听到那声音,心下一颤,转身看向声音来处。四周围着的人立刻让开。书房的最里面,坐榻上躺着的烂醉如泥、衣衫不整的人,正是杨昭。坐榻四周扔了一地的空酒壶,还有一些零散的白色布片。他抓住近旁一名素衣丫鬟的衣襟,嘴里含糊地嚷着:“菡玉,玉儿,你别走……” 菡玉脸色刷的一下白了。芸香身上染满血污、破烂不堪的白衣,扯得只剩了半件,但还是认得出是她的衣服。芸香穿了她的衣裳,他们…… “先扶相爷回房去!”裴柔也听见了他喊的什么,脸色铁青,怒气冲冲地叫过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把杨昭抬走了,眼不见耳不闻,才稍稍平静些,对菡玉道:“吉郎中,这贱婢趁相爷酒醉,竟妄想勾引他,你说她该不该死?” 菡玉背对房门,听着那模糊的喊声渐渐地远了,她深吸一口气转向裴柔:“裴娘子,芸香纵有千般不是也罪不至死。反正她图谋未果,也已经受了责罚,娘子就饶她一条性命,将她赶出府去罢了,免得年头上闹出人命来,沾染晦气。” 裴柔本就只是拿芸香出气,菡玉为芸香求情,她不好不答应。她想着前后因果,越想越气,又不能拿面前这罪魁祸怎么样,恨恨地踢了芸香一脚:“要不是相爷需我照料,今日定饶不了你这贱婢!”说罢拂袖而去,追着杨昭走了。 菡玉蹲下身,芸香却别过脸去不肯看她,泣道:“芸香没脸再见郎中了。” 菡玉道:“芸香,我不怪你……”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自己也是心乱如麻,便不再多说,站起身来对那两名家丁道:“二位大哥,芸香她伤重,劳烦二位担待着些。”说着掏出荷包来。 那两个家丁也心知肚明,连忙推辞:“芸香平时与我们也都有交情,只是迫于主子的命令才对她下此重手,心里头都过意不去得很。郎中请放心,我们一定会把她妥当安置好的。” 菡玉谢过,叫来小鹃把荷包递给她:“你拿着这些钱,去请个大夫。” 小鹃点点头。那两名家丁找来一块门板把芸香抬出去,小鹃在一旁扶着。从菡玉身边经过时,芸香突然伸手抓住了菡玉的衣袖,嘴巴动了一动。菡玉忙半蹲下身,耳朵凑到她面前。芸香道:“郎中,这次都怪我,是我自作聪明,妄想攀上高枝,做出对不起你的事。相爷并非有意,他完全是把我当成了……” 菡玉脸色一变,握住她的手道:“好了,你别多说话,好生歇着。” 芸香哽咽道:“郎中也许会觉得是我矫情,但我看相爷如此痛不欲生糟践自己,的确是心有不忍。可惜我无法让他……郎中,你连我都能宽容,不计较我犯的错,袒护救助;相爷对郎中用情至深,郎中却为何要这样伤他,不肯给他活路呢?”她落下泪来,放开菡玉,便被家丁抬走了。 菡玉呆呆地看着他们远去,许久才挪动步子,独自一人慢慢走回自己小院。出门的时候着急,忘了关门,风吹进房里,把书桌上零散的纸片吹了一地。她关好门窗,只点了一盏灯,就着微弱的灯光把地上那些纸片一一捡起。 不期然地闻到一股绵远的荷香,她握着那张荷花笺,虽看不清上头的字,脑中却不由闪过那些诗句。爱身以何为,惜我华色时。中情既款款,然后克密期。褰衣蹑茂草,谓君不我欺。厕此丑陋质,徙倚无所之。自伤失所欲,泪下如连丝。 芸香说,他用情至深。她也明白,这一生也许都不会再遇到这样对自己的人了。她在乎他么?当然也是在乎的。她想起多年前那场懵懂不明的恋情,他永远地离开了她,那时的悲伤甚至都没有现在浓烈。然而一个“情”字并不就是全部。裴柔对他,难道用情就不深么?在她之前,他对裴柔,难道就没有情? 纵使罗敷不曾有夫,使君,也已有妇。 她拈着那张荷花笺,凑到灯上点着了。轻薄的笺纸极易燃,火光一闪,就将它吞没了,又即刻暗淡下去。火苗舔到了她的手指,将残存在她指间的那一小片页角也烧成灰烬。而她望着空旷昏暗的屋舍,任它烧着又熄灭,并没有知觉。 一〇·玉却 大年初一,琐事不便张罗,菡玉便在自己屋里闷了一整天。杨昭宿醉,直到中午时方才清醒过来,又身子不爽利,头疼恼热。来拜年的客人都被挡在了外头,一概不见,年初一相府里居然冷冷清清的。 菡玉一天没见着杨昭的面,不知他如今是何态度,心里头忐忑不安。弄到这等地步,她是没法再和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了,但又不能贸贸然地离去,总还要向他知会一声。她收拾行装,又拖了小半天,实在是拖不下去了,初二这天晌午,硬了头皮去向杨昭辞行。 刚出自己小院,就见往东边书房去的路上堆了一堆木石铁材,几名家丁和外头请来的民夫正在忙活,把路都堵住了。家丁见她要过去,几个人一阵搬挪才勉强腾出一条走道来。 菡玉随口问道:“这是要做什么呢?大兴土木。”年头上动土可是不作兴的。 一名家丁回答:“吉郎中,小的是奉裴娘子之命给这月洞门加两个门扇而已,算不得大兴土木。” 菡玉脸色微变,一旁另一名家丁抬起胳膊肘搡了同伴一记,说:“裴娘子只是张罗人手,加门扇是相爷的意思。” 先前那名家丁会意,连声附和:“对对,是相爷的意思,相爷的意思。” 菡玉勉强一笑,转身继续往书房那边走。书房的门关着,她举手敲了敲,也没人应。身后修门的家丁扬声道:“吉郎中是要找相爷么?相爷这两天都没来书房,在裴娘子那边呢。” 以前他总留在书房里,里间有床榻,他经常在这边留宿。每次找他都只来书房,每寻必中,脑子里竟有了定势,以为他必会在书房。她对那家丁致了谢,想想还是一鼓作气把这件事了了得了。叫裴柔知道也没什么大不了,还能让她定定心。于是便改向后院裴柔居处行去。 她名义上是寄居相府的亲僚,女眷住的后院当然不能随便出入。走到裴柔院前,正好碰上杨昌。杨昌先问她:“郎中来找相爷?” 菡玉道:“不知现在可方便?劳烦通报一声。” 杨昌迟疑道:“相爷疲累,尚未起身……” 时近中午,他居然还没起来?这可不像他的作风。菡玉突然明了,心下说不出的滋味,强压下来,说:“那我过些时候再来。”便要回头。 杨昌道:“郎中请留步。相爷差不多也该起来了,我去。外头寒冷,郎中请先到暖阁中稍候片刻。” 菡玉点一点头,跟着他进了厅堂旁的暖阁,坐下候着。暖阁里有地炕,烧得暖融融的,菡玉呆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热,额上渐渐冒出汗来。 大约等了半刻钟,杨昌来回话。没过多久杨昭便出来了,由裴柔伴着。两人看来都是刚起床不久,没穿戴齐全,里头只一件单衣,外头披了披风大氅,到暖阁里就脱了。 裴柔穿了身薄纱长裙,裙内是红色襦衣,领口开得极低,隔着薄纱朦朦胧胧的,很是绮艳。她满脸春风,粉面含笑,娇怯地依在杨昭身侧。杨昭本也是面色柔和,进门一看到菡玉,神色立刻变得凌厉。他先是醉酒伤胃,又热头痛,这会儿脸色泛着憔悴的蜡黄,愈衬得一双眼锋芒毕露,咄咄逼人。 菡玉起身来行礼,杨昭在主位坐了,开口便问:“什么要紧事,这时候来找我,是年前布置的人手有动静了么?” 菡玉一愣,没想到他突然问起这事。去年腊月里他曾经做过一些人事调动,贬谪了一些官员,抽调了几名地方官入京,又把潼关的驻军调了几千人到京师来,说是过年增强京师治安之需。但除此之外也没见他有什么大动作,她又不在武部任职,便没有多问,后来也不曾插手管这件事。怎么他突然问起来?难道那些人不是为了京师治安调回来的? “你这些日子都干什么了?”他冷哼一声,“安禄山已到华州地面,距骊山不过百里之遥,明后天就能到华清宫,你还没得到消息?” 皇帝年前下旨召安禄山进京,她倒是知道的,但安禄山何时动身、到了哪里,她却没有消息来源。杨昭手底下的人只为他办事,她在文部做个小小郎中,哪来自己的眼线,全都要靠他,离了他便什么也做不了了。 她沮丧地垂下头,心下犹疑起来。但是,也不能让他…… 裴柔见他俩议论起政事,虽不放心他们单独相处,还是要回避。杨昭却拉住她:“你别走。” 他拉着她的手冰凉而微微抖,裴柔问:“相爷,你是还不舒服么?” 杨昭点点头,放开她道:“是还有些不适,你在一旁伺候着,不妨事。” 裴柔当然乐意,见他微有虚汗,取来热手巾为他擦拭。杨昭等她擦完,才对菡玉道:“我正要召集大家商议,这事呆会儿再说。你来找我何事?” 菡玉心里头挣扎,抬眼正见裴柔含着笑,眼光却是戒备而冷然。她小心翼翼道:“下官去年一直寓居相爷府上,多有叨扰,如今已寻得一处寓所,离省院也近,因此特来向相爷辞行……” 他突然一拍桌子,怒道:“谁准你走了?” 菡玉不意他竟会怒,低道:“下官以前贫寒无资,叨扰相爷,心中一直愧疚。如今略有盈余,足以自立,所以……” “我堂堂宰相府,还供不起你?” 菡玉忙道:“相爷息怒,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大丈夫三十而立,我如今已三十有三,也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不能总倚仗相爷……”胡乱找着借口。 这话裴柔爱听,也跟着帮腔:“是啊相爷,吉郎中这般人品,放在外头,做媒的早就把门槛都踏破了,咱们可不能耽误了人家……” 杨昭冷冷地瞥她一眼:“我只让你在一旁伺候,可没让你多嘴。” 裴柔立刻噤声,端过茶水,柔声道:“妾知错了,相爷息怒,可别气坏了身子。来,喝口水润润喉。” 杨昭喝了几口茶,慢慢地心绪平静了些,把茶碗放回去,坐正了身子道:“吉郎中,倒不是我故意耽误郎中,只是郎中既然为我办事,我就得保郎中万事无虞。你看我身边的几个紧要人物,可有居于外的?我哪能放心。” 知道得越多的人就越危险,被对手窥伺危险,掌握自己的命脉也危险,总之不能脱了自己的掌控。她虽然不是什么紧要人物,没起过多少作用,但他一直推心置腹,她知道的的确不少。单论公事,他也不会让她从他的地盘上飞出去。 菡玉吃不准他是不是真的出于公事的考量,但只看了他一眼,一触到那炯炯的双目便不敢再视。无论如何,她心知这回是走不了了,便低头拜谢,不再多说。 杨昭道:“好了,正事还是去那边商量罢,这会儿兴许又有新消息传回来了。”摆摆手站起身来。 裴柔道:“相爷要去书房么?外头冷,可不能就穿这点衣服出去。” 杨昭点点头,裴柔对菡玉陪了一笑,说:“吉郎中请稍候片刻,我到后头去为相爷加件衣裳。” 菡玉道:“相爷身体要紧。” 裴柔吩咐侍女去取来杨昭的衣物,两人转到里间更衣。菡玉坐在外面等候,隐约可以听见里头的声响。 裴柔恋恋不舍道:“相爷,这就又要走了么?大过年的,才初二就要忙了?相爷身子还没养好,可别太劳累。” 杨昭道:“我身子如何,你不是最清楚,哪有那么严重。”他轻笑一声,“舍不得我走就直说好了,何必拐弯抹角。” 裴柔嗔道:“谁舍不得你走了!人家是真的担心你,你还取笑!” “这可是你说的,那我走了。” “哎!”裴柔连忙阻止,换来他戏谑的笑声。接着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渐渐听不见说话声了,只听到女子嘤咛一声娇喘,又归于沉寂。 菡玉坐得端端正正,双手放在膝上,目不斜视。背上方才热出的汗已经凉了,衣服湿湿地贴着肌肤,背心里冰凉一片。 杨昭忽然道:“好了好了,外头还有人呢。” 裴柔意犹未尽地唤了一声:“相爷----” 杨昭道:“我真的得走了,还有要紧事。忙完了就来陪你,行了不?” 裴柔问道:“那今天白天能忙完吗?晚上你还过不过来?” 杨昭道:“不一定,到时候再说罢。”话音刚落,人就从里屋闪了出来。裴柔跟在他身后,双颊酡红,眉目含春。 菡玉只当什么都没听见,起身对杨昭行了一礼。裴柔突然一惊,面露羞窘,上前来扯了扯杨昭的衣领,把最顶上那个扣子扣好。菡玉本是面对着杨昭,急忙转过脸去。 杨昭道:“走罢。” 她就势转身,朝门口一伸手,道:“相爷请先。”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门,刚步出房门,杨昭突然脚步一顿,问道:“杨昌人呢?还有杨宁,都上哪儿去了?” 菡玉低着头跟在他身后,猝不及防,差点撞上他后背。这么一顿,屋里裴柔就跟了出来,小跑到他身边,柔声道:“相爷,那我送你过去好了。” 杨昭轻舒了一口气,笑着挽住她:“好。” 菡玉默默地跟在他俩后头,低头只看到两人并排的脚步。他们俩这样,算是和好如初了罢?这不正是她所希望的么? 她勾起唇角浅浅一笑,眼前只一瞬的模糊,又立刻清晰明朗起来。 三人从花园里抄近路穿过去,经过奴仆房,里头又传来叫骂和哭泣求饶声。菡玉听到这声音,先想到的就是芸香,除夕那晚看到的景象。转念想,芸香已经被赶出府去了,这奴仆房里住的都是做粗活的仆役,和芸香那事搭不上关系,大概是哪个下人做错了事被管事的教训。相府里的家务事她也不好多管。 可那哭泣求饶声越来越大,外头也听得清楚了,是个年轻的女子,嗓音娇柔,让人听得分外揪心。她边哭边告饶:“求求你,别赶我走,我以后一定小心做事,绝不犯错!求求你让我留下来……” 那赶人的管事无奈道:“你揪着我也没用,这又不是我拿主意的事儿。我也知道你一直安分,没犯什么错,可谁叫你长这么张脸呢?当家的命令我也不敢不从,得罪了。”刚说完,就听砰的一声响,接着是那女子惊叫的声音。 杨昭听得心烦,停下脚步问裴柔道:“又出什么事了?三天两头鸡飞狗跳的。” 裴柔歉然道:“相爷,都怪妾管理不慎,办不好事,还叫相爷烦心。妾一定好好反省,回头严加管教,让相爷没有后顾之忧。” 杨昭叹了口气:“这么多人,你管不过来也很正常,过年这两天事情又多。我不是怪你,你别往心里去。” 裴柔道:“谢相爷体谅。” 三人继续前行,刚走了几步,又听到围墙那边一声暴喝:“拦住她!把她抓回来!” 三人不约而同转过去看,只见一名头披散、衣衫破旧的丫鬟从奴仆房里飞奔出来,身后跟了几名追她的家丁。那女子深一脚浅一脚,哪里跑得过那些家丁,不一会儿便被追上,叫几个人按住了,要把她拖出去。 那女子犹不甘心,看到杨昭在近旁,也不顾他身边的裴柔了,大声喊道:“相爷!相爷救我!求相爷不要赶我走,我是明珠啊,相爷!” 杨昭皱着眉,似乎想不起来明珠是何等人物,对她的话无动于衷。菡玉方才听她声音觉得有些耳熟,待她说出自己名字才回想起来,失声道:“住手!” 家丁停下脚步,手里仍抓着明珠的胳膊。明珠这时也看到了她,叫喊声戛然而止。菡玉疾奔至她身旁,只见她娇容枯瘦,满脸脏污,衣衫单薄破烂,手肘脸颊都擦破了。菡玉握起她的手来,触到她满手都是皴裂粗茧,可见是常年做粗重活计所致。 “公子……”明珠轻唤了一声,多少年辛酸心事尽化作这两个字,两串泪珠不由自主地滑了下来。 菡玉怒由心生,霍然起身,对杨昭斥道:“相爷!当初你曾允诺我会爱护明珠姑娘,我才忍痛将她让给你,难道你就是这么善待她的吗?” 杨昭早想不起明珠是谁了,听她这么一说才回忆起来,这明珠是他从她身边强抢过来说要作妾的侍女。杨慎矜案了结后就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没想到这些年她一直在自己府里,还被菡玉碰到。 菡玉又道:“你自称一见倾心,求得这颗明珠,却不体贴爱护,让她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家做最粗最累的活,现在又要将她赶出去,始乱终弃,令人寒心!早知如此,当初我真不该让她跟你!” 明珠小声道:“公子,相爷他没有……” 他转向那几名家丁:“明珠姑娘犯了什么事,要赶她出府?” 几名家丁唯唯不敢言,偷偷觑着裴柔。裴柔尴尬地一笑,打圆场道:“明珠姑娘一向麻利能干,从不犯错,肯定是有什么误会。都怪我,以为她只是个寻常丫头,看她摸样儿长得好,就让她在大厅里伺候。也不知道是谁竟转派她去干粗活,真是有眼无珠,埋没良材。” 菡玉了然,并非杨昭恶待明珠,他从未将明珠放在心上,而裴柔善妒,见杨昭带回来个美人,便刻意为难。这回要赶她出去大概也是这原因,吃了芸香一堑,便把府里有些姿色的年轻丫鬟全都遣走。昨晚就有几个丫鬟来跟小鹃道别说要回乡去了,原来是这个缘故。 明珠对裴柔扑通一声跪下,哀求道:“裴娘子,求求你让我留下罢,我下回绝不再犯错了!我对相爷、娘子绝无二心,只求能留在公子身边,哪怕是做牛做马,我也甘愿!求娘子成全!” 菡玉心酸不已,蹲下去扶着她,柔声道:“明珠,都是我不好,叫你吃了这么多苦。” 明珠道:“明珠本以为此生无望,谁知竟能再见到公子,明珠死也无憾了。”珠泪滚滚而下。 裴柔听她俩话语已约略明白是怎么回事,眼珠一转,上前扶起明珠,笑道:“正好,吉郎中院里只有一个小丫头,还缺个主事的。明珠姑娘聪慧伶俐,又和郎中是故交,不如你就到郎中那边去伺候罢。” 明珠大喜过望,连忙叩谢:“多谢娘子!” 裴柔拍了拍她的手:“都是我任人不周,让明珠姑娘吃苦受累,此番就当是补偿。姑娘不会怪我罢?” 明珠道:“娘子对明珠恩同再造,明珠感激不尽!”说着又要拜,被裴柔扶住。明珠依着菡玉,喜不自禁,一改方才的愁容,连枯瘦苍白的脸庞也现出光彩来。菡玉满心歉疚,哪里还管得着明珠到她身边会不会有所不便,只想着她可以不再受苦,也十分欢喜。 裴柔一箭双雕,也得意得很,笑容满面地回到杨昭身边,说:“相爷不用担心吉郎中留在咱们家里会耽误终身了,说不定还能因此成就一段良缘呢!”她偷偷瞧杨昭脸色,却见他不动如山,毫无表情,不由疑惑,心想他不该是心生醋意才对,难道真是跟那姓吉的一刀两断了?如此想着,更加心喜。 裴柔遣人带明珠下去收拾,搬到菡玉院里去,又赐了她一些布匹衣裳。不多时三人到了书房,杨昌已在门口候着,见了杨昭,禀报道:“已经派人去请了,不一会儿就会到,相爷先进去歇息片刻罢。” 杨昭点点头。裴柔道:“那不妨碍相爷了,妾先告退。” 杨昭见有杨昌在场,便放她走了。与菡玉前后走进书房,两人干坐着,谁都不说话。菡玉心平气和,坐得端正;杨昭却有些心浮气躁,拿起桌上的书卷来翻阅,看了几眼又放下,换了别的也一样看不进去,把东西往桌上一扔,怒道:“怎么还不来?还要我等他们?” 这才多一点的功夫啊,换件衣裳还不够呢。杨昌暗忖,瞥了一眼杨昭,低道:“那我再去催一催。”说着便要告退。 杨昭却又抬手叫住他:“不用了,你留着,等一会儿就等一会儿罢。” 杨昌看他心神不定的模样,心中明了,又道:“那我去给相爷沏壶茶来。” “叫你留下就留下,乱跑什么!”杨昭抬高了声音。 杨昌应了一声,乖乖站着不动,心想,所谓自相矛盾,大概就是相爷现在这个样子。 又沉默了片刻,就一个杨昌在场,杨昭终究还是忍耐不住,开口问道:“吉郎中,这回安禄山入朝,你有何看法对策?” 这话问得如此笼统,她要是能直接回答上来,今天也可以不必商议了。她想了一想,还是把心中思量已久的事说了出来:“相爷,其实你并不需要和安禄山对……” 她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你以为我和他对上就是为了一点意气么?吉菡玉,你未免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无利可图的买卖我是不会做的。一山容不得二虎,宰相边将不能俱重,我和他,不过是权利之争。” 菡玉闭口不再多言。 所谓不打自招,大概也就是相爷现在这个样子。杨昌心里挣扎着,他出去是成全相爷,不出去也是成全相爷,到底要成全哪个好? 一一·玉惑 天宝十三年正月初三,安禄山应召入朝,初四便抵达华清宫觐见皇帝。这倒是出乎杨昭的意料。他屡次进言安禄山有反状,两人水火之势已昭然若揭,年前更是调集潼关兵马入京,将长安城内大半兵力掌控于手中。再加上安禄山反意渐明,在此情形下,他料想安禄山必不敢进京,因此向皇帝进言说,若试召之入朝,安禄山必不会来。 菡玉大抵知道杨昭的打算。在京盛势以待,若安禄山生惧不来,那当然就落了心虚有鬼的话柄,告他谋反有了凭据;若他敢来,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这机会把他除去。 皇帝听了杨昭奏议,下旨令安禄山入京。谁知安禄山丝毫不惧,立刻奉旨进京,让杨昭这一招一上来就落了空处。 安禄山在皇帝贵妃面前一向示以愚鲁痴顽之态,骗取他们怜爱欢心。这回面对杨昭的两面夹逼,也不若常人似的费尽心思去明争暗斗,一见皇帝,就痛哭流涕地诉说自己因功高而为右相所不容,这次进京到了他的地盘上,恐怕要被他害死。皇帝本就不信杨昭说辞,安禄山慨然进京,愈深信不疑,见他如此情状,不由对这“禄儿”又心生怜爱,留在身边常侍左右。从此杨昭进言凡是有贬抑安禄山的,皇帝都听也不听了。 安禄山擅长的就是讨巧卖乖,留在皇帝身边,把皇帝逗得龙心大悦,对他赏赐不尽。安禄山更是厚了颜,将自己的痴憨耍了个十成十,心中有所贪图,也不避讳,向皇帝直言要求,皇帝对他竟也千依百顺。 这日下午,菡玉忙完了文部的琐事,天色已晚,准备回住处去。出到院中,往尚书都堂那边看了一眼,正看到屋内掌上了灯,似乎是要挑灯夜作了。她犹豫了片刻,还是转身往院门走去。 刚出门口,斜里突然蹿出一人,帷帽遮面,形迹鬼祟,把她拉到墙角僻静处,口中连道:“吉郎中,碰见你就好了!” 菡玉仔细一看,认出那人是高力士手下的一名小黄门,时常来传话的,忙问:“大官,陛下有什么旨意下达么?” 小黄门道:“这倒没有,陛下正在两仪殿呢,要为东平郡王论功行赏,分身无暇。” 皇帝这时候本应该在后宫用膳休养,却突然跑到两仪殿去给安禄山行什么赏赐,还劳动高力士暗地派人来通知杨昭,定是要绕过右相决议什么大事。 菡玉皱起眉。一般的赏赐何必到两仪殿去专议。安禄山,陛下又想给他加什么职权?还要瞒着杨昭? 小黄门又道:“小的不便在此行动,就劳烦郎中转告右相一声,时间紧迫,小的得赶回去复命了。” 菡玉道:“下官立即去禀报右相,有劳大官了,路上走好。” 小黄门看了看四周,拉好帽子急匆匆地走了。菡玉立即调头回省院去告知杨昭,她一心想着这是公事,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径直闯进尚书都堂里间。 书案前的杨昭从公文中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她:“吉郎中,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是你说来就来的么?未经通报擅闯,该当何罪?” 菡玉一愣,到嘴边的话就噎住了。屋里其他几个人一看不对,纷纷借故离开。 生疏的气氛扑面而来。她站在门廊边,只见他冷淡疏离的目光从她脸上一扫而过,又落回自己面前的卷册上,手里的笔却提着,不耐地晃动,不落下去。 差点忘了,她已经……不再有在他身边任意行走的特权了。她盯着他手里晃动的笔杆,喉间像塞了一团草,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塞得满满的,言语也是不能。心里头却空落落的,寻不到一个实处,好似所有的东西都化作了那团草,堵住了喉口,隔绝了内外。 他终于甩开笔去,抬起头来问道:“有事?” 她定定心神,走上前去毕恭毕敬地垂作揖,答道:“禀相爷,高将军刚刚派人来传话,请相爷务必立刻进宫一趟。” “高将军?”他皱起眉,“知道是什么事么?” “说是陛下在两仪殿计议如何为安禄山加封赏。” “哼!”他一甩袖站了起来,“陛下还真是宠这个干儿子,上次是封王,这次是不是该拜相了?” 安禄山如今身兼数职,荣宠无比,富贵享之不尽,放眼朝野内外,能让他看得上眼的,除了皇帝的宝座,大概也就这宰相之位了。 杨昭说着,便绕过书案往屋外走。走到门口,一只脚都跨出了门槛,回头间菡玉还低垂着头不动,不悦道:“跟我进宫,动作快点。” 菡玉应一声,跟上他的脚步。外头起了风,一打开门,冷风呼呼地刮进来。菡玉看他衣衫单薄,大氅还挂在里间衣帽架上,杨昌又不在近旁,忙去取来。“相爷,外头冷,把外衣穿上罢。”双手拎住衣领一抖,要帮他穿衣。 “我自己来。”他一旋身,避开她套过去的衣裳,自己伸手接了过去穿好。 她尴尬地缩回手,低头不再作声。两人出了省院大门,杨昌已迎了上来:“相爷忙完了?轿子就在那边候着呢。” 杨昭摆摆手:“还有事,往北边去。” 三省六部等官署位于皇城之内,往北去就是宫城,而相府在皇城东南角外的宣阳坊。杨昌讶道:“这么晚了,相爷还要入宫么?” 杨昭正往轿子上走,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杨昌自觉多嘴,转口道:“那我使人回去知会裴娘子一声,免得她等得着急。” 杨昭道:“不必了,她知道我忙。” 杨昌应下,见菡玉只是站在轿子旁,问道:“郎中,待小人去把您的轿夫招过来。” 菡玉道:“今儿个风大天气冷,早上我就让他们回去歇着了,本准备走回去的。” “这……总不好叫郎中跟着我们这些下人一起跑路。”杨昌迟疑道,一边把眼光扫向自家相爷的八抬大轿。杨昭却冷冷地瞥他一眼,自顾自地上轿去了,落了轿帘。杨昌颇觉尴尬,菡玉却笑道:“不妨事,我脚程快,不会拉你们后腿的。宫里有急报,还是快走吧,别耽误了相爷的要事。” 杨昌点头,叫轿夫起了轿,一行人疾步往宫城正门而去。皇城宽五里半,深三里半,从省院到承天门,三四里路,也走了一刻钟才到。 轿夫等进不了宫门,杨昭便在承天门外下轿,和菡玉两人一起进去。守卫见是右相,也未加阻拦,到两仪殿前,果然见里头亮着灯。门口侍卫一见是他,大惊失色,连忙上来阻拦,一边高声道:“右相……”还没来得及出言提醒,杨昭已强行推开他,推门入内。 殿中除了皇帝和内侍,还有左相陈希烈、宪部尚书张均和其弟太常卿张垍。张氏兄弟都在翰林院供奉,为皇帝起草诏书。此时张垍手中就拿了一份诏书的草本,正念给皇帝审听,刚念到“功勋卓著,兹特加尔同平章事”,杨昭就闯了进来,生生将他打断。 皇帝一见杨昭,知他已经得了消息,摆开笑容:“右相来得正好,朕刚想去传召卿入宫商议呢。” 杨昭拜过皇帝,顺水推舟道:“不知陛下召见微臣所为何事?” 皇帝道:“就是刚才张卿所念的,东平郡王安禄山护卫大唐江山,镇守东北,又立无数战功,对社稷可谓功不可没。朕想加他同平章事,入朝为相,也好与卿分劳。张卿已草拟了诏书,正好让右相也,文辞有无不妥。” 杨昭从张垍手中接过草拟的诏书,看了两眼,却不评价,转身递给菡玉:“吉郎中,你觉得呢?” 菡玉一阵错愕。以她的官阶,跟着杨昭夜闯两仪殿已经是逾越,这里皇帝和左右相、两位翰林院待诏商量给安禄山拜相,怎么还问起她的意见来?一时五双眼睛全都盯到了她身上,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皇帝笑道:“吉郎中精通卜算之事,看看也好,集思广益。” 菡玉应声“遵旨”,接过诏书来。遣词用句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菡玉看过一遍,双手捧上,回道:“臣觉此诏书并无不妥,可以公示天下。” 杨昭连夜赶进宫,无非是想阻止皇帝封安禄山为相,他的跟班却说出这样的话,让其余几人都十分诧异。皇帝问:“吉卿难道无甚异议么?” 菡玉回道:“臣并无异议。” 皇帝顿了一顿,才道:“朕还记得,卿当初为太常寺卿官时曾多次进言说东平郡王有不臣之心,天象预示其命犯华阙,想来是当初观测有误了。” “臣深信臣所察无误。”菡玉直言不讳,“安禄山据守藩镇,拥兵自重,手下都是强兵猛将,倘若哪日揭旗而反,将使天下大乱;但若征他入朝,在京为相,解了他手中兵权,就算他有谋反之心,也无谋反之力了。陛下此举正为朝廷除去此心腹大患,一劳永逸,臣岂会不支持陛下呢?” 自从安禄山入京,几句**汤一灌,皇帝就再听不进说他谋反的进言,听菡玉之言,句句是为朝廷社稷安危着想,字字在理,虽然心中不悦,也不好斥责她,只道:“东平郡王这些年为朝廷征战沙场,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吉卿空口无凭,单凭自己卜算,就咬定他心怀异志,未免太过武断。” 菡玉也不想强行进谏,顺着皇帝话语道:“如果真如陛下所言,安禄山忠心不二,陛下封他为宰相,入朝伴随圣驾左右,他必然乐意之至;如果他存了二心,有意拥兵自立,则不会轻易就此罢手,乖乖放了手中兵权。待陛下将这任命的诏书颁布下去,看他反应就知其心意了。臣当然也希望臣所担心的只是杞人忧天,天下臣民人人忠于陛下,四海安定和平。” 皇帝转向杨昭问:“右相以为如何?” 菡玉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又拂逆皇帝的心意,必然说不动他;见他转问杨昭意见,忍不住也抬头看去,只希望他不计较安禄山抢他宰相权柄,和自己话,将安禄山召进京来,消弭祸端以绝后患。但眼光触到杨昭冷冷的视线,又不禁心里一虚,别开眼去。 杨昭久久不答话,皇帝又追问了一句:“右相,你对这诏书,可有觉得哪里不妥当?” 杨昭这才转过脸面对皇帝,回道:“张尚书伯仲都是满腹经纶,学富五车,所拟诏书怎会有什么纰漏,文辞自然是无任何不妥之处。但是这诏书的内容,”他拿过诏书来展开,“却有些不太妥当。” 在场众人闻言都大吃一惊。菡玉惊他居然不与她同议、趁此机会瓦解了安禄山的势力;陈希烈和张氏兄弟惊他竟敢用如此倨傲的语气指摘皇帝定下的诏书,又看他双眉深蹙,神色阴晴不定,怕是真被安禄山拜相这件事气得失了常态了。 皇帝问:“有何不妥?以禄山功勋,难道不足以拜为宰相么?” 杨昭答道:“东平郡王虽有军功,但目不识丁,领兵打仗还行,怎可为相?流传出去,岂不是让四方周边的蛮夷都嘲笑我天朝枉为礼仪之邦,竟然让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人来当宰相?”话语之间,颇是轻蔑不屑。 皇帝一时被他问住,默不做声,侧身思索。陈张三人也不敢直顶杨昭,都闭口不言。菡玉心里着急,又不能当众劝说杨昭,只得以眼神示意。杨昭却只漠然地瞥她一眼,转过脸去不予理睬。 许久,皇帝才又开口:“那以卿之见,该怎样才算妥当?” 杨昭道:“陛下要封赏,不必一定要以宰相之衔。东平郡王反正也不会真愿意入朝任职,陛下就留他在范阳,加其高职,又有何不可?” 菡玉抬头,只见他双眉深锁,神色却是冷淡无波。要阻止安禄山入朝为相,当然是最好强调安禄山在外的好处,也不必使自己的私心那么明显。他却毫不避忌,既不让安禄山进京抢他的权势,也不会因此帮安禄山说半句好话,最后还不忘戳上一刀,自己的利益半分也不相让。 皇帝想了想,最后还是道:“卿所言有理,禄山质朴粗豪,长于武而短于文,宜在外为将,不宜入相。拜相一事暂且搁下,朕再作思量。” 陈希烈、张钧、张垍闻言,脸色都是一变。这件事他们三个背后撺掇,意图瞒过杨昭先斩后奏,不料被他撞破,功亏一篑,不但日后再难有机会,恐怕也会因此受他记恨,今后的日子不好过了。 菡玉随杨昭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风从高空刮过,呜呜作响。殿前有太监持了灯笼来为他俩引路,菡玉向他索要灯笼,只道自己提着就好,不劳烦他。那太监也识趣,告了歉便将灯笼递给她,自己走了。 灯笼被风吹得明灭摇晃,只能照见脚前一小块地方。两人并排走着,暗夜里一点微弱的灯光,四周空荡荡的宫城,脚步声在四周围墙之间回想。远处的殿宇檐下挂着灯,勾出巍峨的轮廓,其余都是黑黢黢的,如藏在夜幕中的巨兽。 远远地看见灯火明亮的宫门了,杨昭突然停住脚步道:“快到了,有什么话就赶紧说。” 菡玉听他声音冰凉,越觉得自己实不该再说什么,质问都噎在喉咙口,只问出一句囫囵的话:“在相爷眼中,是荣华富贵重要,还是黎民苍生重要?” “原来你和安禄山之间的恩怨还是关乎黎民苍生的大事呢。”他冷哼一声,“吉郎中,你不用扣这么大的帽子来压我。我答应和你合作,互惠互利,可没答应为了你的事把我自己都搭进去。” “相爷!”她激动起来,“区区富贵权势,值得如此锱铢必较么?你可知道你为这一己之私,断送了大好的机会……” “区区富贵权势,你说得倒轻巧!除了富贵权势,我还有什么?我不计较这个,还能计较什么?” “可是这样一来……” “够了!”他恼怒地打断她,“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需要你来教。你要是觉得我误了你的事,咱们大可以一拍两散,各走各路,互不干扰。” 菡玉没料到他居然说出这么决绝的话来,不由愣住。他的脸没在夜色中,表情神色都不可见,黑漆漆的一团,什么也看不到。她是离不了他的,但他无所谓,他手下有那么多人,她只是无足轻重的一个。以前若不是因为……现在,那唯一的理由也没有了,她于他,彻底成为一个可有可无的附庸。 她抬起手按住了心口。四周寂静得只听到她微微紊乱的呼吸。他伫立不动,也不开口,似乎在等着她的答复。 她深吸一口气,把手拿开。冷风冲进胸腔中,让她不由打了个寒噤。“相爷行事必有自己的道理。是下官僭越了,一时失状,还望相爷海涵。” 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转过身去,撇下她自行往宫门而去。她提着那盏昏黄明灭的灯笼,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模糊远去,融进漆黑夜幕中。 他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么?什么道理,不过是自私自利,他本就是这么自私的人。 她觉着自己看透了他的心思,却又觉得好像没有看透,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只知道他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就像这夜幕中的背影,看不透,看不清,看不见了。 一二·玉劝 安禄山未能拜相,赏赐封禄却一样都没少他。正月初九,皇帝下制书加封安禄山为左仆射,赐他两个儿子一人三品官,一人四品官。左右仆射从二品,在尚书省仅次于尚书令。而尚书令一职因太宗曾担任过,后世臣子都避而不任此职,左右仆射实际是尚书省的最高统辖。尚书省下辖六部,杨昭是文部尚书,因唐官制中并无宰相这个官职,左右相算不得品阶,他所领三十余使中就数这正三品的文部尚书品阶最高。安禄山得了左仆射的头衔,名义上倒过杨昭,成了他的上司了。 杨昭也不甘示弱,借二月初皇帝朝献太清宫、为先朝诸帝上尊号之际,指使他幕下群臣上奏美言,请求晋升他为司空。司空与太尉、司徒合称三公,皆为正一品,辅佐天子安邦定国,无所不统,又到了安禄山之上。 安禄山对左仆射之职仍不满足,见皇帝对他纵容,便自己开口要求担任闲厩、群牧等使,不久又要求兼任群牧总监,皇帝全都依了他的要求。闲厩群牧都是管理战马的署衙,安禄山担任这些职务,无疑可以利用权力之便为自己搜罗良马充实军力。 除此之外,安禄山还以部下多次讨伐奚、契丹、九姓、同罗诸胡,战功卓越为名,请求皇帝破格越级进行嘉奖。皇帝只写委任状,由安禄山带回军中授予。如此一来,安禄山手下大批将士得到升迁,五百余人被任命为将军,中郎将则有两千之多,不失为一条收买人心的好计策。 菡玉屡次上书劝阻未果,反而惹恼皇帝,索性看也不看她的奏章了。杨昭不出面,她一个人势单力微,先前又多次因安禄山之故令皇帝不悦,说的话真真是毫无分量,眼睁睁看着安禄山得逞,却毫无办法。 菡玉远远望着百官列的那人,心底无奈地叹口气。他正与别的官员争辩,面有愠色,语调渐高。他最近的脾气似乎特别不好,动不动就对她作,还常常当面斥责其他官员,朝堂上捋起袖子来喝骂,被人鄙为毫无宰相威仪。其实他的脾气原本就不好,只是原先一直对她包容忍让,现下突然像对旁人一样待她了,才让她觉得格外明显而已。 自上月安禄山拜相一事和他有了分歧、被他厉言喝斥之后,两人就没再好好地说过话。她也曾就安禄山兼群牧职和为部下请功之事与他商量过,请求他进言阻止,但他不为所动,全不把她的话当回事。一夕之间,他对安禄山的态度大为改变,仿佛有所忌惮,只要安禄山不妨碍他的地位,其他都可以忍让一些。 只有一件事令他勃然大怒,失手撕坏了皇帝御批的诏书。菡玉看向与他争辩的那人,武部侍郎,杨昭也曾担任过此官职,掌握兵符,调动军队补给物资全都要从武部走,却不料被人釜底抽薪将这个职位抽走了。安禄山请求兼任群牧总监,同时荐举御史中丞吉温为武部侍郎,皇帝准奏。吉温本在河东地方任职,由杨昭一手提拔上来,却原来早就和安禄山暗通款曲勾结成党。如今吉温在杨昭那里碰了壁,便索性明着投靠安禄山和杨昭作对,朝堂上也敢公然顶撞。 菡玉低下头去,两人的争吵声远远传来,听在耳中嗡嗡地响,却辨不清说的是什么。杨昭与吉温为何决裂,她最清楚不过,她似乎是这其中一个最重要的环节,然而终还是成了最无关紧要的一环。他们俩都是为了自身的利益而斗,她只是一个引线,引着了之后,就再无用处。 “好了,二位卿家不必再争了,此事牵涉甚广,二位所说都有道理,待朕慢慢想来,日后再作商议。”皇帝一句话,终于将剑拔弩张的两人劝止息。皇帝也倦乏了,又草草听了几人奏报,便下朝回宫。 杨昭与吉温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掩不住敌意,只是杨昭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来,吉温却还保持着恭敬的姿态。皇帝下了御座从殿后走了,百官也纷纷退出太极殿。吉温朝杨昭虚行了一礼,先自走了。 从菡玉身边经过时,他微微一顿,看了她一眼。菡玉眼光一扫,便看到他眼中痛楚不舍,霎时明白那日酒醉之后的事他还都清清楚楚地记得。她不忍多看,避过他走上前去,对杨昭揖道:“相爷,百官都散了,为何相爷还在此滞留?” “这么着急,你想走就走,又没人拦着你!” 菡玉一怔,心想自己是看他停留驻步,不好一人先走了,过来请示一声,哪里不对。但又想他还在气头上,迁怒自己,说话口气重一点也是正常,便低头弯腰静候他回音。过了许久,他气愤稍平,语气才缓和了一些:“你也回省院?那就一同走罢。” “是,相爷请。”她欠身礼让,让他先行。 两人才走到承天门下,杨昭突然又道:“等一等,有件要紧事忘了奏报陛下。”说罢问旁边侍立的小黄门:“陛下可还在两仪殿?” 小黄门答道:“陛下刚下朝,乘舆未起,应还在两仪殿暂休。” 杨昭道:“有劳大官通报一声,我有事求见。”转身便回行,准备绕到太极殿后的两仪殿去。菡玉小跑几步跟上他,请示道:“相爷既有要事,那下官先行告退。” 杨昭却道:“待会儿还有些事要交你去办,你随我一同走。” 菡玉应道:“是。那下官就在此处等着相爷。” “不,你跟我一块儿过去,到那边去。”他指了指两仪殿,抬脚走了几步,见她没有跟着,又回头催促,“还不跟来?” 菡玉道:“相爷的轿子在宫门外,回来反正也要从这里走的,下官在这儿等着也方便。” 杨昭却沉下脸:“这地方有那么好么?叫你跟来就跟来!” 菡玉一抬头,见他神色中已有隐怒,不知自己这几句话又怎会惹到了他,只得跟他往两仪殿走去。 转过太极殿墙角,不经意地看到原来自己所站的地方,旁边不远处有一胖一瘦两个身影正在宫门前话别。胖的那个正是安禄山,而瘦的那个……她急忙转回头,惴惴着思忖杨昭是不是也看见他了。刚转过头,又看到杨昭正回头看自己,怒色愈深,不由心里一慌。心思这么一打岔,脚下也滞涩,小黄门走在她身后,不留神就撞到她背上去了,“哟”地叫了一声。 菡玉正走神,突然和人撞了,脑子也没转过来,回身便朝那小黄门作揖赔礼。小黄门忙道:“唉唉,吉郎中你可别,是小的不留神撞了你,小的给你赔礼才是。” 这么说着,菡玉已经弯腰下去了,两眼看不到旁边,只觉得右手肘被人托了一把,身子就被掀了起来,那力道之大让她往后一个踉跄,背撞到宫墙才站稳了身子。 “你就这么不想走,步子都迈不动了是不是?你想留就留罢,就站在这里,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别走就是了!” 她低着头,喏喏地不回答。小黄门吓傻了,连忙道:“不关郎中的事,全赖小的,走路不长眼,竟然撞了郎中……”还没说完,前头杨昭已忿忿地一甩袖,径自走了。他也闹不清右相怎么突然对吉郎中那么大的脾气,愣愣菡玉。 菡玉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替他解围道:“右相着急回转,必是有机密要事,闲杂人等是该回避。我就在此处等候相爷罢,大官请自便。” 小黄门实在不知所以,摸不着头脑,便顺着她道:“那小人先告退,吉郎中有事尽管吩咐。” 菡玉站在太极殿的墙角处,其前的广场和承天门、其后的两仪殿都看得真切。杨昭已走到两仪殿前,殿门紧闭,只开一小缝让他一人进去了。另一边安禄山与吉温说完了话,自个儿往内庭走,正看到杨昭进了两仪殿,便也跟过去,却被侍卫拦在外头。两人争执了一会儿,那侍卫丝毫不肯松口,安禄山只得作罢,讪讪地绕向后宫去了。 菡玉瞧着安禄山肥胖的身躯消失在殿宇之后,忽听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正要回头去看,就听见耳后一声低唤:“素莲。” 那声音近在咫尺,她可以想见,只要此时她转过身去,那张脸就在面前。 她抬头看了看紧闭的两仪殿大门,深吸一口气,往前悄悄挪了一步,才转过头:“原来是吉侍郎,怎么还没回去呢?” 吉温却跟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你别怕,这会儿百官都下朝离宫了,陛下也在后头,这里已经没人了。” 菡玉被他抓住了手,心里一慌,脸上笑容也挂不住了。“侍郎有什么要紧事要和下官说么?何必在此……”她试着把手抽回来。 他却握得更紧,目光炯然地逼紧她:“这招我当初找到你家门时你就用过了,不管用的。那天我是喝醉了酒,但我都记得。你既然认了我,就休想再赖!” 他都记得,那后来……她心头一乱,突然又听到侧后方两仪殿方向传来开门声,忍不住回头去看。出来的是一名内侍,径从另一边走了,身后的大门却未关上。 菡玉心里着急,眼睛直瞄那开着的殿门,生怕又有人出来看见他们。吉温不肯放手,她挣不过他的力道,只得道:“七郎,我不是不认你……” 他趋上来一步,脸侧向两仪殿那边:“是因为他吗?” 菡玉垂下头去,却不答话。吉温追紧一步:“是杨昭他逼迫你,让你有家不能回、有女儿不能认么?” 菡玉只是摇头:“七郎,其实不是……” “我明白你的难处。”吉温语调放缓,另一只手也覆上她的手背,“你暂且忍耐一段时间,用不了多久,你等着我!” 菡玉吃了一惊:“七郎,你要做什么?他并没有……” “你别说了,我怕我会忍不住。”他别过脸去,深吸一口气,“他对你安了什么心思,我怎会看不出来?那天在你厢房里,他不就……”他一拳捶在面前殿墙上,太阳**上一条青筋突突地跳着,是怒极的征兆。 她黯然地垂下眼:“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见他还欲开口,制止道:“七郎,你且听我一次,你投靠安禄山绝非良策,还离开他罢。” 吉温道:“我也不想如此,只是眼下以杨昭的权势,单我个人之力,哪能撼动他分毫?” “那你以为有安禄山做倚仗,就能撼得动他了么?”她摇摇头,“七郎,以你和杨昭的私怨,他若寻不着事端,未必会把你怎样。但你为安禄山做事,他就必然不会放过你。安禄山虽然和杨昭势成水火,但他们一个在朝,一个在野,正面碰上的机会不多。你留在京中为安禄山奔走,岂不是当其冲,让杨昭全冲着你来了?” 吉温却道:“素莲,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成大事者哪能不担风险,只求稳妥、明哲保身,只会畏畏尾、固步自封。” 菡玉知他刚愎自用,决定了的事向来不受他人左右,只得道:“七郎,你若是为了我,可又想过,我曾屡次向陛下进言安禄山必反,与他势不两立,誓必除之。你如今帮他办事,岂不叫我为难?” 吉温瞅她片刻,不答反问:“素莲,东平郡王与你有何仇隙,你非除他不可?你离开我也就四五年的时间,他远在范阳,如何与他结的仇?” “我与他并无私怨,只是他……”她微微摇了摇头,“他非死不可。” 吉温握住她双肩,轻声道:“素莲,你连我也不肯坦诚相告?你不说,我如何帮你呢?” 菡玉只见他目光盈盈,柔情无限,又像是蕴了千言万语,却无法诉诸于口。她失声道:“七郎!你……” 吉温适时点住她唇:“什么都别说。你只需记着,不管我做什么事,心里始终都是向着你的。” 她鼻间蓦地一酸,开口已是哽咽:“七郎……我心里,也始终都是向着你的。” “素莲!”他低呼一声,双臂一收,就将她搂进怀中。 她被他这么一抱,心思顿时转了过来,连忙推他,一边去瞅两仪殿:“七郎,这里是皇宫,光天化日,小心被人看见……” 他眼角一瞥,立即撒了手,匆忙道:“素莲,你等着我,千万别……”他略一支吾,最终只道:“万事小心!”说罢转身急匆匆地走了。 她背对着他,身后的脚步声越行越远,渐渐听不真切了。她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声,脑中忽又回想起以前的事来。他很少来看她,刚来,又立刻被叫走。她堵着气,故意不看他离去的背影,背过身自己偷偷地哭,只听到他的脚步声,沉重而又迟缓,一声一声、一点一点地远去。 如果那时知道他的心意……可是那时、那事、那人,都回不来了。 泪意汹涌而至,盈满了眼眶。他负了心,他投靠安禄山助纣为虐,她都不怪他,只是因为……因为…… 突然间感觉到侧里凌厉的视线,落在她脸上,仿佛要灼出洞来。转头只见两仪殿前台阶上,杨昭满面沉郁地盯着她,不知出来了多久。 她急忙垂下眼睑将泪痕掩住,只是眼睫上还沾着些许水珠,消弭不去。片刻他已到了面前,沉声问:“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菡玉连忙答:“没说什么。”又想不出好的理由搪塞,就那么干巴巴的一句话,再说不出来其他。 “藕断丝连,妇人之仁!”他冷哼道,“他现在可是安禄山的爪牙,你还是少跟他往来,避避嫌疑的好!” 菡玉不好反驳,只恭顺地回答:“相爷教训的是,下官记住了。” 他抬脚欲走,不意被一块不平的青砖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往前冲去。菡玉急忙伸手拉住他:“相爷小心!” 他反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前冲的力道将她也往前带去。她跨开一步,强自忍住没被他也拉倒,将他身子扶稳了。他站直了身,手却还不放开,指节正扣住腕间的细骨,竟像铁钳一般,似要把她手骨捏碎。她忍痛道:“相爷,你没事罢?” 他这才放了手,连句谢也不说,只鼻子里哼了一声,甩手将她抛开,自顾走了。她这些日子见多了他的乖戾,未加多想,举步跟上。 一三·玉离 杨昭不肯留安禄山在京,菡玉所言不能进,这些时日更被他疏远,每日只在文部做些琐碎杂事。她名为文部郎中,职责是掌管百官阶品、朝集、禄赐、告身假使、选补流外官,以往跟在杨昭身边,都是做他副手,这些分内之事全由另一名文部郎中执掌。如今她被杨昭疏离,回头来做自己的事,权职都在那名郎中手里,只让她处理百官的告假。她心中担忧着安禄山的事,整日闷闷不乐。眼看二月就过去了,安禄山不会一直留在京城,若让他回了范阳,天高皇帝远,鞭长莫及,就再难束得住他了。 已是天宝十三载三月了呀,时候不多了…… 她烦躁地放下笔,推开面前单册,走出门去透透气。刚走到院中,踱了几步,就听旁边一人叫道:“吉郎中!” 她转头去看,却是文部侍郎韦见素,又抱了一大摞的卷宗,本是要往尚书都堂去的,折向她这边来,一边说:“我正有事要去找你,不想在这里碰到了。” 菡玉问:“韦侍郎有何事要吩咐下官?” 韦见素笑道:“郎中太客气了,吩咐我可不敢当,就是有一件小事想问问郎中。我家小二今日出城去了,不知要不要来郎中这里告个假?” 韦见素所说的小二是他的二儿子韦谔,在京兆府担任司录参军事一职,是个文武兼具的差事。京兆府的官员按理是不能私自离开京城的。菡玉道:“可是出城去办私事?” 韦见素忙道:“当然不是,是京兆尹派他去的。” 菡玉道:“既是京兆尹派遣,就属公干,不必告假。只要所去不远,还在京兆府范围之内,也不必上报。” 韦见素道:“不远不远,就到东郊长乐坡,出城才几里地。” 菡玉略感奇怪,顺口问了一句:“令郎去长乐坡所为何事?” 韦见素道:“我只是刚刚在省院门口碰见他,他向我知会一声便走了,说是高将军要去长乐坡,京兆尹命他带一小队人马跟随护卫。他刚刚上任,我也是担心他,所以来问一声,没事自然是最好。” 菡玉愈感疑惑。高力士是内侍,平时不离皇帝左右,怎会去城外的长乐坡?他本人也有骠骑大将军的封号,统领禁军,何必要京兆尹派人去保护?于是又问:“侍郎可知高将军为何出城?” 韦见素摇头道:“想来是陛下派他去的。” 菡玉觉得有些不对,别过韦见素,边走还边想,不觉出了省院大门。省院就在皇城内,出门一条大道,往北就通向宫城。她走出院门时,远远地正看到宫城前那条东西向的大街上,有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往东面延喜门方向而去。 她想着高力士出城之事,连忙跑着追上去看。从省院到宫城城墙直走也有两里多路,她赶过去时那队人马已快出延喜门了。队中并辔而行的两人,其一头戴圆纱帽手执拂尘,正是高力士;旁边那人体态痴肥,身披皇帝御衣,却是安禄山。随行的队伍小半是安禄山的随从,小半是高力士所带禁军,另有韦谔领少数人马夹杂其中。 菡玉看这阵势,已明白高力士出城,是要去送别安禄山。她没想到安禄山会这么出其不意悄无声息地就走了,连忙回头往省院赶去告诉杨昭。 一路跑得气喘吁吁,在尚书都堂门口还是生生地停住脚步,想起上回擅自闯进都堂内被他训斥的事来。她稍稍平了平呼吸,看到韦见素在都堂内忙着,面朝门外,冲他连连招手唤他过来。 韦见素出门来,诧异道:“吉郎中,你出去一趟怎么就弄成这副模样了?生了什么事?” 菡玉道:“劳烦侍郎进内堂通报一声,下官有急事要求见相爷。” 韦见素道:“你要见相爷只管进去,何必还要我通报呢?” 菡玉垂下眼去。韦见素觉出自己说漏了嘴,也是尴尬无比,说:“郎中请稍等。”便转进内堂去了。不一会儿出来,对菡玉道:“相爷在里头候着了,郎中请进。” 菡玉谢过,进了都堂里间,却见偌大一个屋子只有杨昭一人。他正坐在书案前提笔写字,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埋头写他的东西,一边问:“什么要事?” 菡玉敛袖上前一拜:“下官方才在宫城门前见高将军正和安禄山同往宫外去,似乎是准备送他离京,特来禀报相爷。” 杨昭头也不抬:“以陛下对安禄山的宠爱,便是自己去送他也不为过,何况是派高将军前去?” 菡玉不意他听到这消息竟是如此反应,上前一步:“相爷,安禄山可就要走了。” 杨昭边写边道:“他是正月初三到的京城,离开范阳也已两月,是该回去了。” 菡玉又道:“若不是下官方才正好撞见,还不知道他今日要离京呢。相爷之前可有听说过这件事?” 杨昭道:“我没听说。他要走便走,谁还会拦着他,却弄得这般偷偷摸摸。” 菡玉听他如此说,摆明就是不想阻拦安禄山离京了,急道:“相爷,任安禄山就此离去,无异是纵虎归山,后患无穷啊。回了自己老巢,以后再想让他出来可就难了!” 杨昭淡道:“要他入京,陛下那边多的是理由,一道圣旨下去,他敢不来?” “安禄山真要谋反,圣旨又能奈他何?” “那不正好,”他放下笔,回头查看自己有无写错,“他真要举兵谋反了,不是正可以将他一举除去,倒省得我绞尽脑汁在陛下面前周旋。” 菡玉气上心头,忍住怒意劝道:“如今禄山精兵天下莫及,他一旦举兵,谁人能克?战事一起,就是生灵涂炭,百姓遭殃,大唐百年盛世毁于一旦。如今相爷明明可以将此灾祸消弭于无形,为何拘泥于一己私利,白白错失良机?届时真的酿成大祸,相爷不觉得愧对黎民、愧对陛下么?” “明明是他要造反,却为何把帐算在我头上?听你这口气,我不阻止他造反,这造反的后果就要我来承担了?”他冷哼一声,抬起头来看她,“吉郎中,别忘了你的位份,小小的文部郎中也敢用这种责难的语气跟宰相说话。” 菡玉坚持道:“正因为你是宰相,是朝廷三公,下官才敢斗胆进言,请相爷担起这辅弼天子安邦定国、以天下为己任的分内之事。否则,在其位不谋其职,不是枉坐了这高位。” 杨昭“啪”地一声把笔拍在桌上:“你对我倒是要求严格得很!我不阻止安禄山就是枉为宰相三公,就是对不起陛下和黎民,那甘当安禄山的走狗、为虎作伥的呢?怎不见你对他有半句责难?” 菡玉脱口辩道:“七郎他才没有……” “行了!”他不耐烦地一挥手,“七郎七郎,叫得真是亲热!你当然是向着他,在你眼里他什么都好,连他为安禄山做事也可以不计较,反为他开脱,还有什么好说的?那些肉麻话你们夫妻两个私底下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她脸涨得通红,辩解也不是,不辩解也不是,呆立在场,心中又是懊恼又是苦涩,辨不清说不出的滋味。 他也不看她,自顾把方才写的信封好,叫进人来,吩咐道:“这封信送去陇右节度使处,一定要交到哥舒将军手中,事关重大,切不可大意。” 下属领命出去。他拿过一卷公文来,见她还在,不耐地问了一句:“吉郎中,还有别的事么?” 她不忍再看他,低下头去退后一揖:“不打扰相爷了,下官告退。”说完,便回头径直走出都堂去。侍郎韦见素还在都堂内忙着,见她出来,唤了她一声,她也没有听见,低头只顾走路。 一路走出省院,到了院前开阔处,她才抬了头,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胸中滞闷块垒方觉疏解一些。 省院门前立着一块石碑,是一年前鲜于仲通为杨昭所立,满篇的颂美之辞,其中几字用金粉填充,格外醒目,是皇帝亲自改过的字词。她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她刚搬到相府去寄居,他百般疼宠,处处呵护,细致入微,而今却只有冷语相向。这情形就像当年与七郎,恩爱时如胶似漆,一朝恩断,就是形同陌路,互不相问。 他不再是她所能完全依赖的倚仗了,什么都要靠自己。就像那时,她唯一能依靠的人不在了,但事情仍然要继续,总还是要靠自己。 她仰起脸,将那微薄的泪意咽回肚里。远处巍峨的宫城掩在薄薄的雾气中,天色有些阴沉,空旷宽阔的大道上时而有大风刮过。 位份低微的官吏要见皇帝并不那么容易。她在两仪殿外等了足足两个时辰,听皇帝从正殿到了御花园,从御花园到了贵妃处,和贵妃一同用了膳,又回寝宫去休憩,一直到未时还没见着皇帝的面。她心中担忧,又堵着一口气,坚持不走,非要等到皇帝不可。 她候在后宫到前殿的必经之路,没等到皇帝,却把出城去送安禄山的高力士给等回来了。高力士见到她,也不惊讶,只问:“吉郎中,你是和右相一同来的么?他人在哪里?” 菡玉心下有些不痛快,回道:“下官有事前来求见陛下,并未与右相一起。” 高力士皱眉道:“你自己一人来的?右相他竟未……” 菡玉微恼,又不好出言顶撞高力士,只拱手正色道:“下官是只身前来的。高将军急着见右相么?右相此刻应还在文部。” 高力士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只是随口一问。” 两人便再无话可说,片刻沉默。菡玉想起自己还在等皇帝召见,高力士是皇帝最贴心的内侍,若托他引见,或许皇帝会见她一面。心头思量着,口中犹疑道:“将军,下官……” 话未出口,高力士却突然转头,绽出笑脸向她身后喊道:“相爷也来了!” 菡玉一回头,就见杨昭从太极殿旁走来,也是满脸堆笑,老远就向高力士抱拳致歉:“下官一时事务缠身,晚来一步,让将军久等了!” 高力士道:“哪里哪里,有吉郎中在也是一样。我也是刚到,郎中却似乎已在这里等了许久,该是我向郎中致歉才是。”说着竟真向菡玉垂一拜。 菡玉哪里敢受他的礼,连忙伸手将他扶着。她不知他们俩约了什么,自己只是碰巧在这里等候召见,却被高力士误以为是杨昭派她在此碰头。她疑惑地看了杨昭一眼,他也正看向她来,眼神却是冷冷的,只一眼,便又不屑地转过头去。 她乖顺地退到一边,不想多管他的事。杨昭与高力士寒暄一阵,便相约一同去见皇帝。两人走了几步,高力士突然回头,问她道:“吉郎中还留在此处,难道还有别的……” “没有了。”杨昭接口道,又转向菡玉,“吉郎中,你不是也要去见陛下么?” 菡玉本不想和他们扯在一块,虽然她急着想见皇帝,但和杨昭一起,就算见着了也不好说话。正想着如何推辞,高力士却又叫了她一声,催促道:“我刚到宫门时已遣人先去回报陛下,拖得太久,恐陛下生疑。” 杨昭对高力士比了个手势:“将军请先。”自己随后跟上,低声唤了一句:“走吧。” 菡玉只得跟着他俩一同往皇帝寝宫去。高力士是内侍,杨昭又是贵妃族兄,经常出入内廷,是以一路畅行。 皇帝午后小睡,这会儿刚刚起身,正在用茶,见高力士带了杨昭和菡玉进来,略感诧异,问道:“卿不是独自去送禄儿的么?怎与右相一同回来?” 高力士回道:“臣只是在宫门偶遇右相,他正要进宫来觐见陛下,臣便斗胆为他引路至此。” 皇帝笑道:“原来如此。右相此时匆忙入宫,莫非是有要事入奏?不会是突然改变了主意,想要留禄儿在朝了罢?可惜他已经启程,沿水路顺流而下,就算现在去追也不定能追回来了。” 菡玉闻言心头一落,不想皇帝竟然一开口就把杨昭的话头也堵死。若是她自己来向皇帝进言,自然更不会有结果。 杨昭道:“当然不是。东平郡王统领东北三镇,都是边关要塞,离开两月,臣还担心范阳那边没了他主持大局诸胡蠢蠢欲动呢,又怎会横加阻挠、置边境安危于不顾?” 皇帝但笑不语,杨昭又道:“臣此次入宫,只因文部现一桩赃污案,有人告地方太守鱼肉乡里,收受贿赂草菅人命,并勾结京中官员欺上瞒下,使百姓有冤不得申,有苦不能诉。此案牵涉多名朝中官员,臣不敢擅自定夺,特来向陛下请示。” “赃污?”皇帝笑容隐去,“竟有这样的事?是谁?” 杨昭支吾不答,皇帝道:“这里没有旁人,卿只管直言。” 杨昭这才透露那人姓名:“是河东太守兼本道采访使韦陟。” 皇帝吃了一惊:“怎么可能是他?”韦陟虽是地方官,但他文雅而富有盛名,其弟韦斌在朝中任职,韦陟名声也为众多京官所闻,连皇帝也听说他的文名,对他很是欣赏,想召他入朝为官,没想到他居然会背上赃污的罪名。 杨昭拜道:“臣也不太相信,但苦主有凭有据,力数韦陟诸项罪状,不由人不生疑。臣也是拿捏不住,才特来奏告陛下。” 皇帝愤然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想不到韦陟如此文雅之人竟也会犯这等劣行。那与他勾结的京官又有哪些?” 杨昭道:“这……臣尚在追查,不敢妄议。” 皇帝道:“好,那朕就将这件案子交予卿全权负责,务必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杨昭跪下领命:“臣遵旨!臣必彻查此案,整顿风纪,肃清朝纲!” 菡玉看着他背影,心中疑惑愈深。刚才听高力士的口风,明明是他二人约好一同来面圣的,怎么杨昭突然说起这桩贪污案来?如果只为了这事,何必要和高力士串通? 皇帝毕竟年岁大了,刚睡醒就被杨昭这事弄得心中不乐,竟头疼了起来,皱起了眉头,一手按住额际。高力士见状连忙上前为他揉捏,一边嗔怪道:“相爷快别说了,难得陛下今日得个悠闲,相爷却还要拿政事来烦他!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带你进宫来!” 杨昭拜于阶下,连呼有罪。皇帝摆手道:“卿何罪之有。岁月不饶人啊,朕已经老了,且将朝事付之宰相,边事付之诸将,则朕可高枕无忧,颐养天年矣。” 杨昭应道:“臣定不负陛下期望!” “好了,不说这些了。”皇帝令杨昭平身,又示意高力士停手,“说说禄儿那边罢,卿送别之时,看他意气如何?” 高力士道:“东平郡王在京这两个月间陛下对他厚爱有加,临别更亲解御衣赐之,他对陛下可谓感激涕零。但是臣看他走时却是怏怏不乐,长吁短叹,屡有不得志之言,想必是知道陛下准备任命他为宰相、却中途收回成命的缘故。” 皇帝讶道:“他是如何知道的?是你们俩告诉他的么?” 杨昭与高力士皆摇头。杨昭道:“这事只有张均、张垍两兄弟知道了,他俩与东平郡王也亲善,定是他们私下告知郡王。” 皇帝十分恼怒:“这张氏兄弟怎如此不知进退?把未成的事拿出去说,不是让禄儿笑我堂堂一国之君竟是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当初提这主意的也是他们,事后拆台的也是他们!”心头火起,一口气岔了,吭吭地连连咳嗽。高力士为他拍抚了半晌,才渐渐缓住。 杨昭锁眉思量,等皇帝缓过劲来,才道:“臣知道该怎么做了。臣实不该拿这些琐事来让陛下费神,先行告退,请陛下保重龙体!” 皇帝咳得嗓子不顺,说不出话来,挥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 杨昭退出寝宫,菡玉跟随其后。自始至终她一句话都没说,也不想说,只觉得在他一手操纵摆布之下,说什么都是多余。 张氏兄弟因这事惹恼了皇帝,正好被杨昭抓住机会落井下石。几日后,就将张均贬为建安太守,张垍贬为卢溪司马,二人之弟给事中张埱贬为宜春司马,将这家和他作对的兄弟全都赶出京城去。与张氏兄弟一同策谋加安禄山为相的左相陈希烈也是孤掌难鸣,唇亡齿寒,不得不转而去想如何保住自己的身家了。 一四·玉钩 安禄山从京城走了一遭,不仅半根头没少,还愈得到皇帝的宠爱信任,赐他高官厚禄,加左仆射,领闲厩、群牧,并判群牧总监,把掌管军马的大权拿到了手里。他原本就破了阿布思得其麾下精锐骑兵,再加上职务之便多为自己采备良马,军力更是大增。此外他还为部下请功,得到皇帝准许,破格大批提升下属将领官员,笼络了人心。这次一放他回去,更是天高皇帝远,自在逍遥为所欲为,叛唐意图日益明显,地方官员百姓都有所察觉,只有皇帝还被蒙在鼓里,对这禄儿信爱有加,丝毫不疑。 杨昭为排安禄山而厚结哥舒翰,见安禄山讨了便宜,便嘱意哥舒翰也依样画葫芦为自己部下请功。其下属火拔归仁、王思礼等人都得到提拔,赏以高爵。 三月末,北庭都护程千里执送阿布思至京,皇帝龙颜大悦,封程千里为金吾大将军,留在朝廷任职。阿布思本是被安禄山所破,兵败后往西逃窜,被程千里俘获。安禄山白白丢了一个向皇帝献媚取信的机会,心有不甘,便兵攻打奚族,上奏说俘虏了奚王李日越。安禄山为显战功,多次侵扰东北诸胡部落,烧杀抢掠,使这些部落对唐室怨恨日深。 安禄山那边扩充军备,又立战功,杨昭哪里能坐视。他一方面厚结哥舒翰,另一方面也培植自己的势力。他进京之前在蜀地任职,又是得到蜀中富商的资助才有今日荣华富贵,因此在那里提拔了不少旧日的亲友作为亲信,不久又在京遥领剑南节度使,完全把蜀地纳作他的势力范围了。但是剑南道南边的南诏国与唐朝官员交恶,投奔吐蕃,是杨昭背后的大患,不除难以安心。五月里,杨昭授意剑南留后李宓率兵攻打南诏。南诏王诱敌深入,把剑南军一直引到云南腹地的大和城下,坚守城池闭门不战。剑南军粮草用尽,士兵又因不适云南气候,多患瘴疠疾病,死伤惨重,不得不退兵。这时南诏军方出城追击,剑南军七万多人全军覆没,李宓也被俘。 军情急报送到长安已是六月。这日刚到申时,菡玉早早地便忙完了手头的事务,右郎中又不让她接手其他的事,别处更没有她插手的份。她在院中踱了两圈,无所事事,想起明珠和小鹃说准备打扫屋子,心想不如回去帮忙,也省得不小心被她们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经过尚书都堂门前,听到里头杨昭正在抬高嗓门训斥韦见素等人,她驻足听了两句,心思被他们讨论的事吸引住,差点就想往里走,脚一抬才回过神来,不由摇头苦笑。心想自己本是抱着为国为民之心入朝,如今却每日守着闲职庸碌度日,未时刚过就可以回家歇着,无事可做,只能去帮婢女打扫,竟落到这般田地。 她一转身,把走廊地面上一颗石子踢下台阶,自嘲道:“薛勤曾谓陈蕃‘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我吉菡玉比之陈蕃可是百般不及,去打扫房屋也不冤枉!” 如此无可奈何地想着,走下台阶,忽听嗒嗒的马蹄声响,一骑飞奔至省院门前,马上之人翻身下马,急匆匆地便往文部这边冲过来,迎面和她撞了个满怀。 那人见自己不小心撞到的人身穿浅绯色官服,是五品官员,连忙退后道歉,刚说了一句,抬头看到菡玉面容,立即喜上眉梢:“吉郎中,原来是你。” 菡玉看那人有些面熟,但他一身短打扮,看起来像是驿路信使,刚赶了远路,风尘仆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你是……” 那人道:“郎中定然记不得小人了,小人却记得郎中。小人是奉李留后之命送塘报回京的。” 这么一说菡玉想起来了。这人是李宓的亲信随从,跟着李宓寸步不离,以前她也见过几次。听他说送战报,忙问:“南诏那边的战况如何了?”心下却有些奇怪,塘报由驿路送达便可,怎么李宓竟派自己的随从专程到京城来? 信使略有些迟疑:“这个……塘报中写得详细,郎中请过目。”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来递给她。 菡玉接过来,只见那张纸破破烂烂,好似奏折撕去了封皮似的,纸页两侧还印着奇怪的图案。她展开一看,不由大吃一惊。纸上所写尽述李宓败状,七万大军全军覆没,连李宓本人也被俘,成为南诏王的阶下囚。行文语气十分卑微,想必是李宓在南诏王的威逼之下写的。菡玉明白过来,这是南诏王命李宓写的降书,用的是南诏王给的纸本,信使送来,怕朝廷震怒,将封皮和尾撕去了,只留中间叙事的词句。 信使又道:“我家老爷私下吩咐的,一定要亲手交到相爷手里,万不得被旁人看见。不过给郎中也是一样,不知郎中现在可有空,能不能立即呈与相爷?我家老爷身陷贼手,还等着相爷兵去救他呢!” 李宓已有一年不回京,这名随从上次见菡玉,正是她刚搬到相府、最得杨昭看重的时候。如今文部大小官员都已经知道她和杨昭形同陌路,倍受冷落,这人却还以为她是杨昭亲信,李宓吩咐只能给杨昭的密报也能给她看。 边事败绩、主帅被俘这样的大事,李宓却藏掖着不让别人知晓,只密报给杨昭,用意她当然明白。天宝十载,鲜于仲通也曾率兵攻打过南诏,屡战屡败,都被杨昭压了下来,只叙战功,另外再增兵救援,没有把败状上报给皇帝知晓。这回自然也不例外。 她想起那次征兵,百姓听闻云南有瘴疠,不肯应募,杨昭指使御史台强行征兵,行者仇怨,家属痛别,出征者十之**未能回还。南诏本是被逼而叛,杨昭只为巩固他在剑南的势力,先后已经白白搭进去近二十万人的性命。她心生恼怒,对信使道:“边关战事生此等变故,当然要立刻奏报陛下定夺,再由武部兵符征募士兵或是调动别处军队,相爷哪能擅作主张?”说着把降书往袖中一塞,举步便要往旁边走。 信使吃了一惊,连忙拦住她:“吉郎中,你要做什么?你可不能……我家老爷吩咐一定要先禀报相爷,不得外泄,你这样做,叫我如何向我家老爷交代,如何向相爷交代?” 菡玉道:“你莫怕,这事情原本就该这么办,就算我这么做惹恼了谁,也由我一力承担。”她推开信使,转身往走廊那侧走去。 刚转过一个弯,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喝:“你要去哪儿?” 她心头一跳,脚步便滞住了。 身后的人没再说话,却听到细微的呼吸声,隔了五六尺远仍能听得见,可想而知他此刻的怒气。她转过身去低头一拜:“禀相爷,下官刚接到剑南送来的战报,军情紧急,正要赶进宫去奏报陛下。” 他伸出手:“给我。” 她无奈地掏出袖中降书递呈过去:“这是李留后亲笔所书,请相爷过目。” 杨昭接过去看了两眼,满纸尽是剑南军凄惨败状,勃然大怒,将那降书撕得粉碎,团作一团掷于地下:“对付一个南蛮小国,居然也能惨败至此!都是酒囊饭袋,没用的东西!” 菡玉见他将降书毁去,心里一落,低着头不言语。 杨昭愤愤地一拂袖,转身往尚书都堂内走。一脚跨进门槛,回头见菡玉还站在原处,喝道:“把东西捡着,跟我进来!” 自从年初以来,她进尚书都堂的次数屈指可数,有时有事求见也未必得到允许,他召她绝无仅有,现在却突然叫她进去,只怕是因为她看了降,不许她出去透露给旁人,才命她跟随身侧。菡玉后退一步,揖道:“相爷,南疆军情事关紧急,还是奏与陛下知晓的好。” 他冷冷地回道:“此事我自有定夺,这就要进去召集百官商议,不必惊扰陛下了。” 菡玉道:“既然相爷无暇分身,那就由下官进宫去禀奏陛下一声。”说着往后退了一步,转身欲走。 才走了两步,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追着她过来了。她还没来及的回头去看,肩膀就被大力扣住向后一扳,让她一个踉跄,身子站立不稳,撞到了后头拉她的人,又被猛地一推,跌在走廊围栏上。她一手搭着廊柱,才没有翻倒到围栏外去。 “吉菡玉!才几天啊,你就学会吃里爬外,拆我的墙角了?刚才你是不是想私扣下给我的书信去当告密的证据?我不想和你计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息事宁人,你却得寸进尺不知好歹!” 那头庭中的信使和都堂门口的韦见素见突然生此变故,都是大吃一惊,又不敢上前劝阻,只好在原地看着。 菡玉的帽子撞歪了,衣服也拉得扭作一团,狼狈不堪,心里头一阵一阵地揪着,连背后撞到围栏的地方都感觉不到疼痛。她无法直视他咄咄逼人的怒容,抱紧了身边的廊柱,勉强道:“军国大事奏报陛下,难道不该?” 他怒而挥手,一指走廊的那头:“奏报陛下?好一个奏报陛下!陛下在哪儿,你又往哪边走?” 菡玉往他所指之处一看,顿时白了脸色。要进宫去觐见,当然要先出省院大门。方才她迎面碰到信使,因他阻拦,转身就往旁边的走廊上走去。这走廊正好通向武部,而武部侍郎正是吉温。 杨昭见她脸色突变却不辩驳,以为自己说中,冷笑一声:“好啊,要去告密就去好了,进宫或是去那边,都随你。你踏出这一步,就别想再收回来。” 你踏出这一步,可别想再收回来。她听着这冰冷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来,胸口忽地涩住了。她想起以前,纵然是她与他对立时,他也多次出手相助,护着她,引着她,就像以前那人,让她觉得自己并不是身处完全陌生的地方,并不是孤零零的形单影只孤立无援。然而现在,那些都没有了,被她亲手毁去,收不回来了。 她心口一痛,像刀子割过一般,脱口唤了一声:“相爷……”然后便哽住说不下去了,心口上像压了一块千斤巨石,喘不过气来。她低着头,连吸几口气,慢慢缓过来,才接着说:“下官自然不敢违背相爷的吩咐。” 抬起头来才现他早已经进尚书都堂去了。她在原地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回头往院门走去。出了省院大门,冷风一吹,心绪稍稍平静了些。她沿着省院门口的大道,一路漫无目的地走下去,脑子里浑浑噩噩的,也不知自己要往哪里走去。但她平日里回家的路走熟了,无意识时也是沿着回相府的路在走,不知不觉竟到了相府所在的宣阳坊口。她这时心里头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想起自己本来打算回来帮明珠和小鹃打扫房屋的,便索性回相府去。 走到相府门口,却碰见明珠从里头出来,手里提了个布袋,像是要去买东西。明珠一见她,面露喜色,跑上前来:“郎中回来啦,正好,和我一同去东市罢。” 菡玉问道:“都这时候了,怎么突然想到要去东市?不是说今天打扫屋子的么?” 明珠道:“小鹃正在里头打扫着呢。我也是刚听红颖姐说的,东市好几家店铺突然降价,东西只要以前的一半价钱,其中也有我素来都去的布庄。眼下天气越来越热了,我本来准备这几日去买几块料子给郎中做夏衣的,正好赶上这次便宜。郎中有空,就随我一同去挑料子罢。” 菡玉道:“这个你拿主意就行,我对布料不甚了了,去了也不会挑。” 明珠却不依,拉着她的袖子撒娇:“郎中!反正现在还早,今日东市人也多,热闹得很,你就陪我一起去嘛!” 明珠自来相府之后一直过着苦日子,只有当年在杨慎矜府上时,杨慎矜甚是宠爱她,才有如此娇态。菡玉被她磨得没办法,不忍拂逆,便点头答应,两人同去东市。 平日一到中午,东市街边的小摊就都收了,下午就只有店面的铺子才开,客人也是门可罗雀,有些店家不到申时便关门打烊了。今日却不同往常,申时街上仍然熙熙攘攘,十分热闹,尤其是那几家削价的店铺,人潮如涌,连带周围的其他的店铺也跟着兴旺起来。 明珠拉着菡玉直奔福记布庄。这家布庄主营丝绸锦缎,质地上乘花色绚丽,价格比一般的布庄要贵上一两成,今日突然降价,绸缎的价钱都快和麻布差不多了,引来大量的客人抢购。 明珠挤进人群中,找见自己想买的布料还未被抢光,喜形于色,对菡玉道:“郎中,你看这匹缎子,是淮南产的冰蚕丝织就,轻薄凉滑,做夏衣最合适了。我上个月就看中它想买,可惜价钱太高,怕郎中怪我奢侈。如今半价出售,比寻常绸缎还便宜一些,正好剪一些给郎中做衣裳。郎中你看,是这蛋青色的好看,还是这月牙白的好看?” 菡玉随口应道:“都好看。”眼睛环顾着挤满了人摩肩接踵的布庄,心下却有些疑惑。这家店看起来不像生意不好,抛售的布料也不是压仓陈货,为何突然降这么低的价格出售?而且不只这一家如此,一路走来,看到好几家经营不同种类的店铺都在降价,却是为何? 这时旁边一名老妇人问掌柜道:“我要买五匹缎子,能不能算便宜一点?” 掌柜陪着笑脸,那笑容看着却像是要哭:“哎哟我说客官哪,这么好的料子,这样的价钱还嫌高哇?如果不是急需用钱救我那儿子的性命,我哪会降到这么低的价钱亏本甩卖?你就别再剜我的心头肉了哟!” 老妇人一听,也叹了一口气:“不瞒掌柜的,我也是为了我儿呀。家贫无资,勉强凑了几个钱,想趁你这里便宜买几匹绸缎作礼,兴许能让我儿逃过此劫。你家底如此殷实还需要甩卖绸缎凑钱,那我儿不是更没希望了。”说着就要落泪。 掌柜见老妇人伤心,连忙安慰道:“老人家莫急,令郎吉人自有天相,老人家春晖爱日,慈母拳拳之心,定能感动上天庇佑令郎平安无事。咱们也是同病相怜,这五匹绸缎就算你四匹的价钱!” 菡玉听他二人言语,愈感疑惑,插话问道:“在下斗胆问一句,掌柜此举所为何事呀?” 她刚从文部回来,身上仍穿着朝服。掌柜一见,连忙行了个礼:“您难道还不知道么?朝廷刚刚的榜文,又要募兵去云南打仗了!说是募兵,可由不得我们愿意不愿意。我家有四子都是适龄,所以才不得不甩卖店中所有绸缎凑钱抵偿。” 菡玉蹙起双眉。她从省院出来,到相府门口碰见明珠,最多也就一个多时辰,杨昭居然这么快就出募兵的榜文了?七万剑南军已经全军覆没,他还要兵去攻打南诏,这回又要断送多少人的性命? 她想抚慰掌柜和那买绸缎的老妇人几句,周围突然暗了下来,好像阵雨前变天似的。店内一阵骚动,接着就听到大街上传来锣鼓声,有人一边敲锣一边大喊:“天狗吃太阳啦!快出来赶天狗啊!” 店内客人一听这喊声,呼啦啦一下全往外头涌去。菡玉和明珠随着众人出店门,只见四周店铺中的人都挤到街上来了,围在街道两边,齐齐抬头向天上看去。菡玉抬头一看,天中原本浑圆的日头,此时边上已经缺了一块,被一道黑影遮住,那黑影还在逐渐的向太阳中间扩去。 街上几人拎着铜锣来来回回地边跑边敲,两边住户商家都拿出锣鼓盆罐来敲打,震耳欲聋。饶是如此,太阳上那团黑影还是越来越大,几乎把太阳吞尽,只留边上细细的一道,不尽如钩。天色完全暗下来,有如黑夜。 明珠有些害怕,握住菡玉的手,向她身上靠去:“郎中,天狗把太阳吃了,这可怎么办?” 菡玉安慰她道:“别怕,一会儿就过去了。” 布庄的掌柜正站在菡玉身边,叹道:“天狗吞日,不是好兆头啊,一定是国家将有大祸了!” 老妇人道:“莫非是云南战事不祥?哎呀,那绝不能让我儿去呀!” 旁边一名青年冷笑一声接口:“岂是单单一场云南的战事?黑影蔽天,是蒙蔽上听;天狗吞日,是邪道胜正。如今佞臣当道,陛下不理朝政,藩镇蠢蠢欲动,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不正是应了这天象!” 菡玉眯起眼,盯着那道细如弯钩的微弱光圈。佞臣当道、藩镇谋逆、天听闭塞,天狗食日,是预示着社稷大祸将至么? 一五·玉束 日食在民间引起轩然大波,有人说将有天灾,也有人说是**,一时人心惶惶。日食过后,先是连月大旱,禾田干枯,接着又淫雨连绵,庄稼受损,陈粮霉坏,关中遭遇饥荒,饿殍遍野。 杨昭最近忙于户部赈灾事项,很少在文部出现。他亲自着手,户部不敢怠慢,赈灾物资很快分下去,送至关中各处,颇见成效。但是他也没放过这个做文章的机会。京兆尹李岘向来对杨昭不服从,常违逆他的号令,杨昭趁机将灾沴归咎于李岘,说他殆乎职守,贬为长沙太守;他封锁消息,不让皇帝知道灾情,扶风太守房琯违抗他的命令,上奏说扶风遭遇水灾,他便派御史前去调查,搜罗房琯罪名,从此再无人敢奏说有灾情。 菡玉深知杨昭脾性,为了排除异己,没事他也能弄出事情来,何况是出了大事。从她认识他开始,哪次出了事他不会因利趁便暗渡陈仓? 菡玉望着面前细密的雨帘和雨中朦胧不清的宫殿轮廓,暗暗叹了一口气。指望他以国家社稷为重,放开一己之私,这辈子是不可能了。好在他对赈灾还算上心,饥荒灾情总算是有所缓解。只要这场雨不把新禾都泡坏了,撑到下一熟,还是有希望。 她对着雨走神,身后忽然有人叫她道:“吉郎中,怎么站在这里?没有带伞么?” 她回头一看,见是左相陈希烈在宫城承天门前下了轿,由家仆撑着伞向宫门这边走来。菡玉来时雨还小,只坐轿到皇城门口,沿着两旁房屋的廊檐走过来。谁知雨却越下越大,到承天门时,天地间已全是密密实实的雨线,地面腾起一层薄薄的水汽。她只得等在承天门下,希望过会儿雨小一些,可以一气从宫门跑到太极殿去。 陈希烈走近来,菡玉向他作了个揖。陈希烈道:“时候不早了呀,我路上遇到石桥崩坏,绕了远路,只怕已经迟了。吉郎中还不进去,过了时辰,陛下恐怕要责怪了。” 菡玉回道:“下官自然不敢冒犯陛下,只是这雨这么大,就是跑着冲过去也不免浑身淋湿。像只落汤鸡似的去觐见陛下,也是御前失仪啊。” 陈希烈哈哈大笑:“好在我迟了些,遇见了郎中。原来路上那桥就是为郎中坏的。” 菡玉连忙道:“相爷莫要取笑下官了。” 陈希烈接过家仆手中的伞来,一边笑道:“你可别叫我相爷,你这两个字只有右相一个人能担得。何况,从今天起,我就不是宰相啦。” 菡玉只当没听见他前半句话里的刺,讶道:“陈相公何出此言?” 陈希烈摆摆手,指指前方的太极殿:“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走吧。”说着把伞遮到菡玉头上。 菡玉伸手抓住伞柄下端道:“有劳陈相公了,还是下官来打伞罢。” 陈希烈握住伞柄不松手:“唉哟,这我可担不起。”见菡玉面露窘色,又道:“我个头高些,还是我来打好了。这么几步路,郎中就不必客气啦。” 菡玉争不过他,多说下去怕真迟了早朝,还要被他绵里藏针地讥讽,便不再争夺,拱手拜谢,与他同撑一伞往太极殿而去。刚转身,就看到雨帘中一人撑着伞从太极殿那边急匆匆地跑过来,边跑还边向她挥着手中另一把伞。 走得近来,才认出那是文部侍郎韦见素,跑得甚是匆忙,官袍下摆都叫泥水溅湿了。他急急忙忙地趋进廊下,菡玉和陈希烈刚走进雨中,又被他挤退回来。韦见素两只手都拿着伞,只好弯腰向陈希烈行了个礼,一边将手中带来的那把伞递给菡玉:“右相果然料事如神,就知道郎中肯定是叫雨阻住了,特地命我给郎中送伞过来呢。” 菡玉接过伞来,才意识到那是杨昭一直在用的伞。紫竹的伞骨,伞面是轻薄的油布,用得久了,已闻不到桐油气味。她握着光滑的伞柄,手指悄悄向里探去,只摸到一块粗糙的磨痕,深凹下去,原来那里雕的花纹,已经被刀匕刮去了。 陈希烈笑道:“右相对下属真是体恤入微关怀备至啊,令下官自叹弗如。” 韦见素这时已腾出手来,对他拜了一拜:“陈相公对下属何尝不是如春风煦日,右相只让下官给郎中送伞,相公却纡尊与郎**用一伞携郎中一程,说起来还是相公更高一筹。”说着弯腰向陈希烈稽下拜。 陈希烈伸手一托,将韦见素托住:“真是折煞我了,先是吉郎中要为我打伞,再是韦侍郎要向我下拜,我的福寿都要被你们两个折光喽!” 韦见素被他抢白,一时愣在那里。菡玉接口道:“陈相公贵为宰相,德度海内,福泽绵长,相公如此说是折煞我二人才是。” 陈希烈呵呵一笑:“郎中这是说的哪里话。你们俩一个如皎明望月,一个如初起新星,伴随右相这中天之日,哪是我这个行将就木、风烛残年的糟老头子可以比的哟!” 菡玉低头不语,韦见素错愕地觑她一眼,见她不说话,一时半刻也不知该如何回话是好。陈希烈又道:“时辰不早啦,既然有了伞,就快进殿去罢,免得让右相久候不着。” 韦见素和菡玉便顺着他的话打开伞来,三人一同越过宫门内的空阔的广场步入太极殿。百官已齐列在位,静候皇帝圣驾。杨昭立于百官之,听见他们进来,回头扫了一眼。她触到他冷冷的目光,还来不及把视线别开,他已经先行转过身去了。她视线向旁边一转,正看到杨昭后方有一人也回过头来看她,与她遥遥相望,几十步的距离,却是咫尺天涯。 陈希烈和韦见素一个是左相,一个是文部侍郎,进了殿继续往前走。菡玉一侧身,列入五品文吏的队伍中。前方密密匝匝的人头挡住了她的视线,那两人便完全看不见了。 皇帝年迈,久不视朝,今日又是雨天,本不该升殿的,突然勤勉起来,原来是有桩大事。左相陈希烈屡次上表辞位,皇帝准奏,临朝任命他为太子少师,就等于是罢相赋闲了。 陈希烈当初登上左相之位靠的是讲老庄之道而得到皇帝宠信,李林甫看他柔佞易制,提拔为左相取代李适之。陈希烈初时对李林甫惟命是从,后来李林甫与杨昭争权夺利落了下风,陈希烈便与杨昭交结,抗逆李林甫。李林甫死后杨昭拜相,作风之强硬堪比李林甫,依然把陈希烈压在下头。陈希烈不甘久居人下,便又想暗中结交他人削弱杨昭势力,与张均、张垍兄弟串通,撺掇皇帝下诏征安禄山入朝为相,不想被杨昭撞破,坏了他们的如意算盘。安禄山一离京,杨昭立刻反手一招把张氏兄弟贬出京城。陈希烈知道自己不为杨昭所容,索性主动上表请求辞位,明哲保身。 菡玉这才明白他刚才在宫门口对她说的那些话,原来是早就知道今天要罢免他的宰相职位。左相位置一空,接下来谁来接替,就是个值得琢磨的事了。陈希烈说她和韦见素,“一个如皎明望月,一个如初起新星”,又把杨昭比作中天之日。说她是什么明月,自然是影射以前她和杨昭的暧昧关系;而韦见素任文部侍郎已经好几年了,一直默默无闻,无功无过,新星何从说起?难道是这空出来的左相之位要他来填? 菡玉想着陈希烈拜相、罢相的缘由,依杨昭的脾性和他这次逼陈希烈辞位的原因,让韦见素这样和雅易制的人来充任,的确才符合他的作风和要求。 退朝时雨稍微小了些,细蒙蒙的雨丝,被风吹得像雾气一般四下散去。菡玉把手伸到檐外,估摸着快步走到宫门也不会湿得太厉害,手搭在头顶上,正准备冲进雨里,忽然听到背后人有人叫她:“吉郎中,等一下。” 那声音如此熟悉,不用回头也听得出是谁。她悄悄甩了甩手上的雨水,回身打躬道:“谨候相爷吩咐。” “一会儿还有事。”杨昭淡淡地搁下一句,却不再继续,回头和旁边的人说话。自年初以来,菡玉从未听他和颜悦色地对自己说过一句话,要么冷漠如冰,要么疾言厉色,这般平平淡淡的语调已是不易。她便站在廊下,等候他再下指示。 陈希烈最后才出殿来,看见菡玉,谑道:“一场雨竟让郎中反复受阻。方才没能做得人情,好在还有机会,我这把伞就先借给郎中用罢。”说着从一旁内侍手中接过自己的伞,递给菡玉。 杨昭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看她。菡玉也转去看他,两人视线又撞到一处。陈希烈立刻笑道:“看来我又多事了,郎中哪里用得着我的伞。” 菡玉略感尴尬。这半年多来杨昭一直对她不假辞色,先前说过他俩风言风语的人都道他们已经一刀两断了,陈希烈却还老拿旧事做文章,翻来覆去地说,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时人已走得差不多了,杨昭交待完了下属,走出大殿来,对菡玉说了声:“走罢,跟着来。”又对陈希烈欠了欠身,伸出一手:“少师请。” 陈希烈看了一眼菡玉,话到嘴边忍住没说出来,堆起笑脸侧身相让:“还是右相先。” 杨昭也不和他多客套,举步沿着太极殿的廊檐向侧面走去,陈希烈紧随其后。菡玉跟着他俩绕过太极殿,穿过临时搭起的遮雨走廊进入后方的两仪殿。 皇帝正在两仪殿内休息,除杨昭和陈希烈外,还有礼部尚书、太常寺卿、门下侍郎、中书侍郎、谏议大夫等人在列。菡玉看这阵势,便知道要做什么了。宰相退位时荐举新秀后继是不成文的规矩,陈希烈告老罢相,不管他的话有没有分量,总还是要听一听他的意见。方才大朝,百官齐集,当面数说别人的功过毕竟不妥,才朝下召入几名有德名的老臣来商定新相的人选。 殿中其他几人见菡玉跟着杨陈二人进来,都觉诧异。她只是一名掌管告身假使的文部郎中,官阶低又没有实权,这种场合哪轮得着她说话。以前还听说她凭着和右相不可告人的关系得到提拔重用,现下不是已经被右相摒弃。 菡玉能感觉到众人似是无意、却又隐含探究的目光从自己身上绕过,只顾低着头站在角落里。 皇帝先是和陈希烈说了几句话,对他的功绩褒扬一番,赏赐了他些财宝,才说:“如今正逢多事之秋,右相担着朝廷重任,还要为灾沴分心,朕实在不能少了左相这条得力臂膀啊。卿为相八载,阅人无数,可知哪有合适的人选,能来为朕分忧、为右相分劳呀?” 陈希烈拜道:“臣年老体衰耳钝眼花,实在不能胜任辅弼君王、安邦定国之职,有负陛下厚望,这才引咎辞位。年纪一上身,脑子也转不过来了,连家里的几个仆人都经常弄错,哪里还能为陛下引荐能人呢?” 皇帝闻言叹了一声,却不接着问其他人。 陈希烈心下明白,接口道:“臣识人不准,恐有误差,这新相的人选,臣斗胆请陛下圣裁。” 皇帝这才幽幽道:“朕倒是想到一个人,可接替卿之重任。” 陈希烈问:“不知陛下属意何人?能得陛下青眼赏识,此人必有过人之处。” 皇帝道:“是武部侍郎、御史中丞吉温。” 陈希烈心里咯噔一下,不由侧过脸撇了一眼杨昭。杨昭与吉温不和,众所周知,两人还曾多次在朝堂上争得面红耳赤。他这次辞位就是不想再惹麻烦,避而远之,谁知最后关头还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自己把麻烦惹上身来。 皇帝问:“吉温年富力强,精敏强干,政绩斐然,正是右相的得力助手,卿以为如何?” 陈希烈支吾了两声,又把这烫手山芋扔了出去:“既是要为右相分劳,不知右相对吉侍郎如何作评?” 杨昭半晌不答,引得众人都把眼光投向他,方才转过身,对瑟缩在角落里的菡玉慢吞吞地问道:“吉郎中,你觉得呢?”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皇帝问陈希烈的意见,陈希烈丢给杨昭,杨昭竟然丢给一个无足轻重的文部小吏,左相的人选难道要由这专管批假条的五品文部郎中来决定不成? 原来他故意带她来就是为了这个。菡玉此时心里却是通彻透亮的,略一思索,立刻回禀道:“自古以来,宰相皆以德度处世,无德不足以立事,更不得服人。吉侍郎虽才干过人,先前却有苛酷之名。陛下初次召见他时就曾说‘此乃一不良人,不可用也’。是以微臣觉得,吉侍郎对朝廷之功可褒可奖,却不可使之为相。” 当初吉温在新丰县任县丞,因太子文学薛嶷的推荐而得以面圣,可惜皇帝对他印象不佳,对薛嶷说:“是一不良人,朕不用也。”那时杨昭还未入京,听她说起这事,不由想到那时她还是吉温妾室,浓情蜜意,连皇帝的批评吉温都告诉她了,心中不快,闭口不言。其他人见他面色不豫,拿捏不准,也都不说话。 皇帝打个哈哈:“这都是开元时的事了罢,朕都不记得了,卿竟然知道。” 菡玉道:“陛下金口玉言,既然曾说吉侍郎是一不良人,则断没有再加他为相之理。否则即使吉侍郎当上宰相也难以服众,又如何为陛下定国安邦呢?” 皇帝道:“当初吉温年轻气盛急功近利,朕才下此断言。如今已过了十几年,事易时移,他也早不是当初那般性情了。” 他也早不是当初那般性情了。菡玉听着这句话,心中一动,蓦然而生一股酸意。有些事变了,再也回不来;有些事却一直没有变,始终是当初的模样。七郎……如果早知道他的心意就好了,就好了…… 她心思一打岔,话头就被杨昭抢过去了:“吉侍郎纵然表现不凡令陛下改观,但久在朝中任职者都还记得当初他的苛酷之状,人人闻之色变。吉郎中言之有理,无德者不可为相,臣附议。” 他一表态,其他人也纷纷附议。皇帝未料到吉温如此不得人心,无奈之下,只得转而问道:“那以卿之见,还有谁比吉温更适合这左相之位呢?” 菡玉知道接下来就没她的事了,乖乖退回角落里。杨昭回道:“说到德行,文部侍郎韦见素为人和雅,久富盛名,可当此任。” 韦见素为人谦和有礼,从不得罪人,对长者尤其敬爱,在场诸人都对他无甚恶辞,又是右相举荐,又全都附议。皇帝对韦见素也不反感,举不出驳斥的理由来,只好点头同意,定下加韦见素武部尚书、同平章事,知门下省事,另命翰林院待诏拟诏书、择日公示天下不提。 菡玉随杨昭出两仪殿时,外头的雨又大了起来,地面积起了一层水。她望着密集的雨帘,犹豫着要不要和他一起走。杨昭却先她一步道:“我有伞,在太极殿门口内侍那里存着,不用担心。” 菡玉不敢多语,跟他沿廊檐返回太极殿前拿了伞,两人一同往宫门而去。 他不紧不慢地踱着方步,走了一段,突然问:“你是不是想做点实事?” 菡玉一愣,回答:“下官自然希望能多为朝廷出力,效犬马之劳。” “原京兆尹李岘下个月就要前往长沙赴任,右少尹擢升府尹补替,留出一个空缺来。如今关中灾情严重,正需要一人来接过这赈灾的担子,你可愿意?” 菡玉明白这是对她今日表现的奖赏,但能摆脱现在无所事事的闲职,赈灾又是对百姓有益的实事,还是令她满心欢喜,立刻回答:“下官当然愿意!下官定会全力以赴为关中百姓谋福,不辜负相爷的栽培提拔!” 杨昭浅浅一笑,挥了挥手继续前行。他比她高半个头,又戴着乌纱帽,菡玉须得把手举高了才能不撞着他。风紧雨急,吹得薄纸伞左右摇晃,她花了好大力气才勉强稳住。一把伞两个人撑本就勉强,她又不想和他挨着,两人拉开一臂的距离,她整个人几乎都暴露在雨中,背上衣裳全叫雨淋湿了。雨水顺着帽子滴下来,从额头上蜿蜒而下,迷住了双眼,她连忙举袖去擦。 视线被袖子挡住的片刻,就听他突然说了一声:“我来。”举伞的手突然一空,伞被他拿去,紧接着就觉得右胳膊撞到了他,她连忙退开,左肩却被他揽住:“伞小,挨紧一点才不会淋到雨。你是女子,不可淋冷雨,对身子不好。” 菡玉胡乱擦去脸上雨水,还想往旁边退,却被他牢牢圈住,挣脱不开。她心里突突地跳着,说出话来都结结巴巴:“相爷,我、我……下官知道了,绝不会再让相爷淋着雨。”急急忙忙地伸手去拿伞。刚抓住伞柄,他突然收回另一只手也来握伞柄,连同她两只手一起紧紧握住。 心头狂跳着,背心里一阵凉紧,额上有水流下,顺着眼角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恍恍惚惚中,就听到一声梦呓似的低喃:“菡玉……” 菡玉,菡玉,有多久没听到他这么叫她了?他只会冷冷地说,“吉郎中”,那样冷,那样淡,一直渗到人心里头去,再从四肢百骸里透出来。半年了,却不想还能听到他用如此柔软的语调唤出她的名字来。难道他、他并没有…… 突如其来一阵狂风,扫乱了密集的雨线,卷着水花冲入伞下,淋了她一身。她打了个寒噤,从迷思中清醒过来,连忙抽回手退出两步去。 “不是说了不能淋雨的么?快回来!”他一伸手拉住她的衣袖,声音仍有些喑哑。她倔强地坚持,双脚像是要钉在般地用力。他往前走一步,她便往后退一步,始终不肯和他接近。他无奈,只得把伞塞进她手中。她手掌虚拢着,他一松开,那伞便被风吹倒下去,翻了几滚,没入苍茫的雨帘中,不知被刮到哪里去了。 大雨倾盆,打在出连绵的震响,相隔咫尺也听不见对方的话语,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她只看到他把手一挥,咬牙切齿地冲她吼了一句,耳朵里却只有嗡嗡的轰鸣,全听不见他说了什么。满脸都是雨水,头、衣服湿嗒嗒地贴在身上,迷蒙了双眼,那隔着水帘的朦胧身影,只一晃,化作模糊的影,融入灰蒙蒙的雨幕中,消失不见。 一六·玉霖 菡玉在文部忐忑地候了几日,京兆府少尹的委任状便颁下来,让她即刻去上任。先前杨昭一直亲自着手管赈灾的事,此时灾情已得到控制,水涝也渐露缓势,他便把这一块完全交给京兆府来管。菡玉本还担心着以后要日日与他共处,甚是不自在,当下松了一口气,于是不再理文部的琐事,一心一意赈灾。她日日忙得焦头烂额,又再未碰到过杨昭的面,渐渐地把那件事淡忘了。 淫雨不止,原本不喜潮湿的黍麦等庄稼都泡在水里,根茎开始腐烂,大片大片地倒伏坏死。杨昭先前布置好了赈粮放,菡玉并未把精力放在这上头,只委派下属顺着杨昭安排好的步骤继续开仓赈灾,自己遍访工部精通水利的官员和民间能工巧匠,就关中各处的详情构筑疏导水涝的水利工事。工匠人手不够,她便调动京兆府以及下属县衙的衙役前去修筑工事,进度倒也颇快。 这日菡玉听说京师东郊一片良种地旁的疏洪工事即将完工,前往视察。这段时间她时常在野外田地里跑,已经习惯了,看完工事的修筑情况,觉得放心了,回程时顺便去周围的田里四处看看。这片农田土壤肥沃水源充足,出产的谷物颗粒饱满,比其他地方的都要高上一筹,所收一直是当谷种使用的。因为此处地势较高,受水灾不如别处严重,地里庄稼长势都还不错。 她手执铁锹,头戴箬笠,身披蓑衣,脚踏一双草鞋,随意在田野里转悠。见到哪里积水过深,便顺手挖个小渠放水。一路走来,所见都是麦禾青青,长势喜人,心下不由欢喜,脚步也轻快了些。 田间久雨泥泞,她一不小心草鞋陷进泥里,脚一提却把鞋留在了泥坑中,那只脚也收不回来了,一脚踩上烂泥,粘了满脚。她索性把另一只鞋也脱下来,和泥坑中挖出来的那只一起提在手里,把裤管挽到膝盖处,赤足在泥地上走,果然比穿着鞋轻省便利得多。见着水塘也不必绕路了,直接趟过去。 时值中午,雨势也逐渐加大,田里本还有个别冒雨劳作的农人,这时也纷纷收罗工具回家去。菡玉继续走了一阵,田间已少见有人,只见池塘对岸的一小片农田中还集聚了一群人,忙碌地来来去去,似乎是在挖取运输禾苗。这片地势最高,旁边又有池塘,受涝灾影响较小,长势最佳。菡玉心生疑惑,急急绕过去察看。 走到近前,现是一队京兆府下属的士兵,并不是盗取良禾的盗贼,便上前去询问。 田塍上站着一名少年军官指挥众人搬运,菡玉走上前去,他倒先认出她来,叫了一声:“吉郎中!” 她初到京兆府接任,下属们原先都不认识她,该叫她少尹才是,怎会有人称她吉郎中?她仔细一看,那名年轻的军官原来是韦见素之子、京兆司录参军韦谔。 韦谔向她走来,一边拍了一下自己脑袋:“哎,瞧我这粗人的笨脑子,叫郎中叫习惯了,又忘了改过来。”说着掸了掸湿漉漉的衣袍,便欲下拜,口称:“卑职参见少尹……” 菡玉急忙扶起他:“此处又不是公堂,参军不必拘礼。” 韦谔先前认识她,知道她性子软善平易近人,也不和她多客气,站直身子道:“这样的天气,少尹怎么还出来呢?” 菡玉道:“我只是路过,顺道来看看,希望不会惊扰众位。倒是你们,这时还要冒雨在田间辛劳,不知所为何事?” 韦谔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田里突然冒出一名黑脸大汉,声如洪钟,粗声粗气地问:“韦二郎,什么时候才开饭呀?快上饭桌了又被拉出来,干了这么久还不给饭吃,哥哥肚子都叫得震天响,前胸贴后背啦!”说着敞开上衣腆起肚子,一手在前一手放到背后,啪啪拍了两声,十分响亮。 菡玉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大汉这才现韦谔身边还有一名头戴斗笠、身穿蓑衣、农夫打扮的人。他还没见过新少尹的面,只当她是个陌生农夫,黑脸泛红,冲她咧嘴一笑。 韦谔正要向他说出菡玉身份,被她制止,转而问道:“参军这是在忙什么?连饭也来不及吃,如此紧急?”按理说外派救灾的京兆府士兵都是听她号令,她竟不知道有这回事,是什么人越俎代庖? 韦谔刚要回答,又被另一人打断。一名少年从池塘边的树丛中冒出头来,手里抓一根白乎乎的东西,向这边挥手喊道:“韦二哥,这塘里居然还有剩藕呢,你吃不吃?” 韦谔对菡玉讪讪一笑,挠了挠头,回道:“我还不饿,你自己吃罢。” 少年一听,立刻抓着那段白藕啃了起来。一旁黑脸大汉急了,连声喊道:“李小四,韦二郎不饿,哥哥我可饿坏了,我要我要,分我一点!” 少年一边啃一边含糊道:“就挖到这么一根,你那么大的嘴,一口就啃没了,才不分给你呢!” 大汉一瞪眼,挽起袖子便往少年那边跑去。韦谔喊了一声:“张三哥!”也没喊住他。大汉追着少年,沿池塘跑了一圈,等把少年追到,一根藕也给他吃光了。少年被他揪住,狼吞虎咽把最后一点吞下肚去,嬉笑着冲他摊摊手。 大汉累得气喘吁吁却什么也没捞着,气哼哼地放开少年,转身往回走。一回头却突然愣住,吞了口口水。 韦谔见他突然两眼直,直咽口水,那表情和开饭时看到满桌佳肴一般无二,还以为是送饭的来了,左顾右盼,什么人也没有。顺着他视线看去,原来他是盯着菡玉露在外面的小腿。 韦谔心里咯噔一下。吉少尹的腿真是好……好白啊!纤细匀称,嫩白如雪,下半截沾了泥,看上去就像……就像刚从荷塘里挖出来的嫩藕一样!鼻间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淡淡荷香,他也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韦参军?” 韦谔回过神来,见菡玉正疑惑地盯着自己,恍然忆起刚刚她好像问了自己话,不由大窘:“少尹有何吩咐?” 菡玉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参军来此移取良禾,是要运往何处?奉何人之命?” 韦谔这才想起自己是被突然调来,并未得到少尹的批准,连忙解释:“卑职并非擅作主张,相爷的命令卑职不敢不从。少尹又不在府衙内,事出紧急未及禀报,还望少尹恕罪……” 菡玉问:“相爷?是哪……” 韦谔知道她要问什么,接口道:“是右相的命令,卑职与众位弟兄……众位同伍刚从外头回到府衙,碰见右相,便被叫来这里,大家连饭都没吃呢。” 菡玉皱起眉:“是他让你们来这里把长势良好的庄稼挖起来的?做什么用处?” 韦谔道:“这个我也不清楚,右相只说要最好的,就是这田里挖起来的,也只有少数他看得中。都挖了一垄田了,还没凑够这么大一屉呢。”他用手比了个三尺见方的尺寸。 菡玉双眉深蹙,若有所思。韦谔压低声音:“卑职也知道这片田是良种地,难得今年还有长势这么好的庄稼,要留着做明年的种子,十分金贵。但是右相威势,谁敢不从。一会儿等他走了,我让兄弟们把挑剩的庄稼再种回去,希望还能活……” 菡玉道:“等他走了?难道右相他……” 韦谔点点头,指了指远处大路边的茅草棚子:“右相亲自来选的,他就在那边呢。” 菡玉昂定睛一看,茅草棚子里果然有几个人,太远了只看到模糊的影子。士兵们用箩筐装了挖起的庄稼挑到那边去,往来不绝。她心里一慌,对韦谔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说罢转头便走。 韦谔见她刚才面带不忿,还以为她要去和右相理论,不想她突然就说要走,那架势就像后头有人追她似的,仓皇落跑。 正想着,另一边忽然传来喊声:“吉少尹,等一等!参军,留住少尹!”一人撑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这边跑来。 韦谔一看,是右相身边的家仆,大步一跨把菡玉拉住:“少尹请留步,右相怕是找你有事呢。” 菡玉无奈地回头,看着杨昌渐渐走近了,对她行了一礼:“吉少尹,相爷有请。” 她远眺那草棚下模糊的人影,仍然看不出谁是谁。他什么眼神呀,隔了这么远,她又穿成这样,怎么还被认出来了? 杨昌在前头带路,菡玉随口问道:“相爷今日为何亲自到田间来?有什么需要,吩咐下官来做不就可以了么?” 杨昌答道:“小的不清楚,相爷从宫里出来就很着急的模样,临时抓了几个人手就直接往这边来了。要是有所准备,也不会只带小的来。” 菡玉停住脚步:“相爷就带了你一个人?” 杨昌道:“还有杨宁。” 他俩这时已经走出几步,菡玉突然回头对韦谔道:“韦参军,你随我一同来罢。” 韦谔不明就里,指指自己鼻子:“我?相爷也有事吩咐我么?” 菡玉道:“刚才咱俩不是正在说么,我想就此相爷。我未亲见其中经过,也许需要你协助。” 这还需要协助?刚刚不全都说过了么。韦谔心中疑惑,但还是跟着她一同往大路而去。杨昌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话。 不多时三人行到路旁,杨昭本是坐在棚中简易的木凳上,看见他们走近,站起身来来回回地踱步,显得有些浮躁。他一下便注意到菡玉双腿双脚都露在外头,想必韦谔、杨昌和田里的其他人都看到了,驻足于棚檐下,眯起眼来。 菡玉现他盯着自己双腿,面露赧色,小声对杨昌道:“下官未料到会在此处碰见相爷,如此装扮,满身泥水,实在是太失礼了。麻烦稍等片刻。”路旁有排水灌溉用的水沟,积满雨水,她停下来,把粘满双脚的泥土洗去。 韦谔突然惊叫了一声:“少尹,你的腿!蚂蟥!好多蚂蟥!” 菡玉低头一看,只见自己两边脚踝、小腿肚上各叮了数只蚂蟥,前端深深钻进肉里,吸饱了鲜血,棕黄的皮纹下透出暗红色,十分可怖。她从来没见过这种软乎乎的吸血虫子,当即吓了一跳,连忙去拔。谁知蚂蟥吸得极紧,不但拔不下来,还越往里钻。 “别拔!” 菡玉只听到他喊了一声,下一刻双手就被拂开,小腿被他握在手中。她身子一晃,想要退却,腿却被他抓住,动弹不得。她居高临下,只看到他单膝跪在自己脚下,簇新的紫色官袍拖在泥水里,顷刻就被染透。 杨昌连忙举过伞来给他遮雨。杨昭回头问他:“你身上带没带火石?” 杨昌点点头:“今日正好带在身上。” 杨昭道:“先到棚子里去。”说着放开菡玉的腿站起身来,向她伸出手去。菡玉不知他又要做出什么惊人之举,连忙退后,自往草棚子里走。 到了棚中干燥之处,杨昭对菡玉一指木凳:“坐下。”一边解下腰间挂金鱼袋的丝绦,用杨昌的火石点着了火,重又跪到菡玉面前,抓起她的小腿,用丝绦上燃烧的火星去烫蚂蟥。菡玉不知如何处置,只得任他摆布。 蚂蟥本是钻得极深,身子又细又长,被火星一烫,立刻缩成一团,从她腿上掉了下来,原来吸附的地方留下一个小圆洞,冒出些微淡红的血水来。他又用汗巾把血水一一拭干净了,仍不放开。 韦谔见此情形,不由纳闷。以前常听父亲说右相对下属很是严厉,动辄大雷霆喝骂斥责。但今日看来,右相对下属的态度简直是……关怀过头了。这样唯恐别人受半点损伤似的小心翼翼,丝毫不顾自己宰相的威仪,就算今日换作是陛下被蚂蟥叮了,也不过如此罢?只是,如果换是陛下,右相看他的眼光…… 韦谔又仔细看了一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右相看少尹小腿的眼光,和刚刚张三哥的眼光……真像啊!仿佛随时都会忍耐不住扑上去咬一口似的。听家仆说他从宫里出来就直奔城外,想必也没来得及吃饭,怪不得。 菡玉双腿被他抓住,蚂蟥都除去了还不松手,满心尴尬,小声道:“多谢相爷,下官没事了,你……你放……” 他这才放了手,站起身来,看向她的眼光恢复为平日的淡然:“蚂蟥口有吸盘,拔是拔不下来的,只会让它更往里钻。以后别赤脚在水田里走了。” 菡玉低头应了一声。杨昌提着她那双草鞋在水沟里洗了洗,拿过来放到她面前:“少尹先将就着穿上罢,总比赤着脚强一些。” 菡玉正要穿,杨昭忽然拦住她,拿起湿鞋来控了控水,见汗巾已沾了血水,撩起未沾泥的袍角把鞋窝里擦了一遍,才让她套上。当着杨昌和韦谔的面,菡玉只觉尴尬,阻止也不是,道谢也不是,默默地把鞋穿好。 这时又有两名士兵挑了两筐禾苗过来,杨昭扫了一眼,说:“差不多了,装到屉里,不必再挖了。” 韦谔看向棚角的木屉,屉中盛土,挑选出来的良禾就种在里头,填满半个木屉。这半屉庄稼弟兄们不知挑了多少担才选出来的,剩下半屉居然只要两担?少尹一来,相爷突然就变得好说话了,果然不是他们这些武人能比的。 杨昭命令韦谔:“把东西抬到车上去。”转向菡玉时,又换了另一种温和语气:“你腿上叫蚂蟥叮成这样,也没法再涉水走回去了。我坐了车来,你和我一起回城罢。” 菡玉话头被他堵死,自己对腿上那些蚂蟥叮出来的小洞也的确有点后怕,只得点了点头。 车上装饰得十分华丽舒适,底上铺了厚厚的毡子。菡玉犹豫片刻,等杨昭先上去,靴子和裤腿上的泥把地毯弄脏了,才敢踩上去。 杨昭脱下满是泥的靴子扔到车门处,又把沾了泥水的外袍脱了,翻过来团作一团。见菡玉瑟缩在角落里,脚上还穿着那双湿草鞋,说:“鞋子湿了,脱下来罢,免得着凉。” 菡玉先前赤脚走路还不觉得,这会儿双脚洗干净了,捂在潮湿的草鞋中,的确又凉又不舒服,便将草鞋脱了,扔在他的官靴旁边。她双脚还没着地,他突然欺身过来抓住,用外袍的里子把她双脚擦干。“双脚受凉最容易寒气侵体,擦干了才不冷。” 菡玉双脚被他抱在怀中,面颊忍不住烧,一等他擦完便立刻收回来盘在身下:“多谢相爷关心,我不怕冷,不碍事的……” 他看她一眼,把官袍也仍在鞋子一堆,在她对面坐下。 两人相对坐着,许久都没再说话,只听到马车吱嘎的声响。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深蕴而放肆。她心口慌,喉咙里干干的,第一下没有出声来,咳了一记才恢复常态:“相爷,下官斗胆问一句,后面车上那个木屉里装的禾苗,到底是何用处?是要移植到别处去么?” 他沉默片刻,才缓缓答道:“是陛下要看。” 难怪他这么着急,这么上心。顶撞的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去。他的所作所为,从来都是不受任何人左右,她唯有全盘接受,不得置喙。他听不进逆耳忠言,拂逆他的意愿,吃亏的只会是她,而不起任何作用。她靠着身后的软垫,无可奈何地别过脸去。 半晌,倒是他先开口:“菡玉,我……我隐瞒灾情,并不是要欺君罔上,只是灾沴已经生,陛下知不知道又于事何补?陛下年事已高,若为了这事让他担忧,不是我们做臣子的不尽心了?” 菡玉垂下眼。“相爷,宰相的职责是辅佐君王治国安邦,而不是取代君王。” 他哼了一声:“我可不是安禄山。” 为己为私之心,却是一样的。她闭上眼贴着车壁,听外头风雨交加之声,身心都是无奈的疲惫。只要他还是站在她一边,只要他能除去安禄山这个祸患,他做什么,她都可以当看不见,看不见。 一七·玉陷 淫雨连绵将近三月,到十月里方才渐歇,正是秋收时节。好在救灾及时,并采取了许多防涝措施,今年的庄稼倒还不至于颗粒无收。雨虽停了,防护却还得做,新粮收上来,仓廪存储也花了不少力气。菡玉这几个月里几乎一直在京郊野外跑,连京兆府也很少去,有时甚至在外头停留过夜。 当然也是怕遇到杨昭。 菡玉揉了揉酸涩的双眼,在岔路口犹豫着是去京兆府,还是回相府去休息。她又连着好几天没有回去了,之前偶尔回一下也是早出晚归,连明珠小鹃都没碰过几面。这几日在外头日夜劳碌,身子已是精疲力竭,这时合该回屋去好好睡一觉。但是这个时辰,正值下班,若是回去碰见了他…… 她想起那日与他同乘一车,一路被他盯着,如芒在背、坐立不安的情状,心里打了个突。她害怕他的眼光,总觉得自己像俎上鱼肉,像虎狼爪下的猎物,任人宰割,也许下一刻那刀子就要砍上来,利齿就会把她撕碎。从那之后她一直避着他,眼不见心不烦,躲得一时是一时。还有一年,就这最后一年了,只要在这一年里办成了事,她就大功告成,可以了无牵挂,天高地阔任意来去了。 她揉着眉心,抬头看了看天。天空乌沉沉的,像被久雨的天气霉坏,狂风一扯,便化作碎絮飘下来,又是雪。十一月了,往年这个时候早已天寒地冻。今年因为有闰月接着,时日还早,下雪还要过一段时间。 最后一个平静的冬天了……她得留住它,留住这太平盛世,留住千千万万黎明百姓的安居乐业、平安康泰。 眼睛又酸又痛,被天光一照,几乎落泪。才过了三四个月,这具身子已经开始疲软退化了,连平常人的体力也不如,几天没睡好觉便疲惫不堪。哪像原来,常年在外漂泊,风餐露宿担惊受怕,哪一日睡得好觉,却从来没觉得疲倦过。她揉着眼,决定还是回去补眠。 刚往回相府的路上走,突然从京兆府衙那边传来隆隆的擂鼓声,隔了两条街仍清清楚楚地传到她耳中。府衙里只有一面大鼓,便是衙门口的那面,五尺见圆,用整张的熟牛皮制成,声可传至皇城,诉鸣冤情,上达天听。 菡玉听到突然有人击鼓鸣冤,也顾不得回去了,立刻调头往府衙而去。赶到府衙门口,只见那面离地六尺的大鼓旁放了一张破板凳,鼓槌扔在一边。不远处两名衙役架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往旁边街上拖去,小姑娘手舞足蹈拼命挣扎,却敌不过两名牛高马大的衙役的气力。 “小玉!”菡玉吃了一惊,急忙追上去,“住手!这是怎么回事?” 衙役见是少尹,停住脚步,一人按住小玉,另一人回道:“禀少尹,这小丫头顽皮,来衙门捣乱,胡乱击鼓。” 小玉停止挣扎,站直身子,气鼓鼓地道:“我有冤情!” 菡玉悄悄瞪了她一眼,对两名衙役道:“这事我来处理,你们回去罢。” 衙役道:“遵命。”又对小玉说:“这位是京兆少尹,你有什么冤情只管对他说,大老爷会为你做主,可别再随便击鼓了!” 孩子眼睛一亮:“你升官了?京兆少尹是什么官,有宰相大吗?” 等两名衙役走远,菡玉才道:“你真胡来,这鼓是能随便敲的么?要不是我从旁经过听见,过来瞧了一瞧,说不定还要让你吃板子!” 小玉噘起嘴:“我要见你,他们总不让,说我捣乱,我只好敲鼓把你叫出来。” 菡玉嗔怪道:“这就真成捣乱了!你要见我,去我住处找便是,你不是认得的么?怎么闹到这里来?” “我去过了,还两次遇见那个臭宰相大伯,他说你一直不在家,就算在也不会帮我,叫我别去烦你了。我能找到这里来,还是门房大哥告诉我的呢。”小玉气哼哼的,“我就知道他最坏了,挑拨离间,还故意不让我见你。” 她皱起眉,问道:“你突然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小玉嘴一瘪,眼里渗出泪光:“娘!你让我……让我和你在一起吧,让我留在你身边,我不要离开你!” 菡玉叹了一口气,扶着小玉肩膀:“小玉,你要听话。我不是不想和你一起,而是……实在不便。上次你爹做寿,请了众多宾客,大家都看到你了,知道你是他女儿。我名义上和你非亲非故,怎么能把你留在身边呢?”顿了一顿,她接着说:“咱们不是说好了么?你要是想我了,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小玉突然往前一扑,抱住了她的腰,脸埋在她胸前,声音带上了哭腔:“要是能那样就好了!可是……可是……以后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菡玉吃了一惊:“出什么事了?” 小玉放开她,抹了抹眼泪:“是爹,爹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当官,不留在京城了。那地方离这里有两千里路,我不想跟他去,去了就见不着你了。” 最近数月她一直忙于救灾,竟然把这件事忘了,只是,怎么会这么快?按理不应该是这时候…… 她拍了拍小玉的肩,安慰道:“你别哭,我想想办法……” 孩子眼中露出希冀的光:“对了,你不是升官了么?京……京兆少尹,对,京兆少尹!这个官大不大?比不比得过宰相?” “不是很大的官,当然比不过宰相。”菡玉苦笑,笑容忽地一顿,“你说宰相?” 小玉恨恨地咬唇:“我听爹对……对那个女人说的,就是臭宰相大伯搞的鬼,故意要把爹赶出京城,赶得远远的,不让他回来。我就知道,他一心要当我后爹,早就想把亲爹除掉。爹不在京城,我们不在你身边,他就方便了。” 菡玉喝道:“小玉,不要胡说!”内里却已明了。原来是杨昭,早该想到是他。他趁着她忙碌奔波无暇他顾的几个月里,又悄悄动了什么手脚? 小玉不服气地噘着嘴,却不敢顶撞她。忽听得远处传来妇人的喊声:“小姐!可找到你了!我的大小姐哟,你叫我找得好苦哇!” 菡玉和小玉一起回头望去,只见旁边街道上一名高壮的妇人急匆匆地向她们跑来,正是吉府的仆妇吴妈。小玉一见她,嘴巴立刻翘得可以挂油瓶,拉住菡玉道:“娘,我们走,不要理她。” 吴妈一气奔到两人面前,双手撑住膝盖气喘吁吁,还不忘向来路喊:“老爷,这边!找到大小姐了,她在这里呢!” 菡玉步子一滞,回头一看,吉温已经赶了上来,看见小玉和她在一起,也是愣住。 小玉攥紧了菡玉的手,看他俩出神的模样,十分不情愿地开口:“吴妈,我爹都来了,我不会再逃,你可以回去了。” 吉温回过神来,清清嗓子,吩咐吴妈:“有我在,你先回去罢。” 吴妈点点头,狐疑地瞄了菡玉一眼,转身离开。 吉温走近来,斥责小玉:“跟你说过多少遍,不要来找……吉少尹,你怎么就是不听话?” 菡玉问道:“七郎,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犯了什么事,突然要贬官出京?这两月我也在京中,怎没有听到任何风声,如此突然。” 吉温低下头,抓住小玉袖子:“吉少尹,这件事你就别过问了。反正事已至此,陛下也已知晓,贬我为澧阳长史,不日朝廷便要下委任状,要我离京赴任,都成定局了。” 菡玉急道:“七郎,你和我怎还如此见外?你还当不当我是……当不当咱们是一家人了?既然委任状还未下达,兴许还有希望,你告诉我,我看看能不能再想办法……” “素莲!”他忽地抬高声音,“我为什么瞒着你,不就是怕你要‘想办法’么?你不过是文部郎中、京兆少尹,你能想什么办法?还不是要去求……”他猛地打住,不愿说出那人的名姓来。 菡玉讷讷道:“七郎……那你让我知道由来始末,总可以罢?” 半晌,吉温叹口气:“这里不方便,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说话。” 三人拐到偏僻的街角,吉温才一一道来:“说来也是我不小心,才被他钻了空子,抓到把柄。上月御史台受理一桩地方官员贪污的案件,道是苦主进京告御状,被文部知晓,查出牵连众多朝中官员,连陛下也被惊动了,命右相彻查此事。” 菡玉想起以前见闻,插话问道:“莫非是河东太守韦陟?” 吉温诧异:“你也知道?” 菡玉道:“进宫见驾时偶然听右相提过,但那是三月里的事了。” 吉温摇头苦笑:“原来他那时候就开始布置了,我还道是近两三个月里他见你忙于赈灾、不顾朝中之事,才想出这条一石二鸟的毒计!” 菡玉心下一片纷乱。三月,那会儿他就准备着要害七郎了么?那时他对她不假辞色冷若冰霜,难道……难道都是装出来的?好不容易让他死了心念,斩断这不该有的情丝,原来还是白忙一场?她想起那次雨中两人共用一伞,他片刻的情急失状,和郊外田地里他为她驱虫拭足的情态,心头忍不住微微起颤来。 吉温接着讲述,菡玉大致弄清楚了个中来去。河东太守韦陟文雅而富盛名,其弟韦斌在京中也多方为其周旋,指望有朝一日能入京任职。皇帝也听闻韦陟之名,十分欣赏,曾对韦斌戏言说要征韦陟入朝为相。杨昭忌其盛名,恐他当真入相,便先下杀手,闹出这桩贪污的案事来。韦陟情知为杨昭所忌,朝中唯有吉温敢与之抗衡,又有安禄山的势力支撑,下御史台按问之后便贿赂吉温为他讼冤,向安禄山求援。谁知这件事又被杨昭知道,捅到陛下面前去,吉温不但帮不了韦陟,连自己也赔了进去。 菡玉听完,凝眉思索片刻,问道:“那你有没有收受他的贿赂?” 吉温微露赧色:“他是向我许以重酬,但我并未答应。” 菡玉立刻明了。虽然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尚在考虑之中,便让杨昭揭了。有道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要害人,不会凭空陷害,总是瞅准别人犯错的时候添油加醋借题挥,打在那人软肋上,叫人家吃了亏还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以前他陷害王鉷,不就是用的这等伎俩? 吉温又道:“只怪我太大意,韦太守是杨昭交到御史台来的,我早该想到他会在其中动手脚……韦太守都跟我说了,他的确有不是之处,但绝不是那进京告御状的苦主说的那般。那人定是受了杨昭指使栽赃诬陷。我正是不忍韦太守枉受冤屈才意欲替他讼冤,谁知……” 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出连环计,最后收起的那个圈,套住的竟是他自己。菡玉皱眉道:“他可有实证?” “实证倒没见他拿出来,才只把我二人贬官了事。只是,陛下心中的那杆秤是翘是平,又哪需要真凭实据?几句话许就叫他变了对一人的观念。” 一旁一直沉默不言的小玉突然插嘴道:“那就去说呀,让他变回来。” 吉温斥道:“你懂什么?大人说话,小孩子别乱插嘴。” 小玉撇嘴:“谁说我不懂?皇帝陛下耳根子软,那个臭宰相大伯在他面前说了几句鬼话,他就相信爹是坏人,要把爹赶到老远的地方去,不就是这回事吗?既然他能在背后说爹的坏话害爹,那就再找一个人,比他还厉害的,去说爹的好话,不就成了?” 吉温怒道:“小孩子家就会胡说,你当朝政和你玩过家家似的简单?” 菡玉拍了拍小玉肩膀:“其实小玉说的也不无道理。既然并无凭据,只凭右相一面之辞令陛下生疑,那只要右相改口,还是有挽回的希望……” “不许你去求他!”他面色转厉,“我还不知道他的心思么?他其实有证据的,但是没有拿出来,故意弄得模棱两可,他就是等着你去求他!等着你送上门去,以此要挟,任他予取予求!韦太守是个诱饵,他设了圈套引我入瓠,而我又何尝不是另一个饵?他从来不曾把我这个政敌放在眼里,他这样费尽心思地害我,还不是为了……为了……”他气极怒极,实在说不出自己被人陷害只是因为妻子遭人觊觎,恨恨地别过脸去,咬牙切齿。 菡玉尴尬万分,嗫嚅道:“右相他……何至于此……还不是因为你明里是安禄山那边的人,才千方百计除你。七郎,是你多心了……” “我也希望只是我多心,”他笑得凄然,眼里却是满满的恨意,“可是,素莲,你心里想必也早就有数。” 菡玉握住他的手:“七郎……”自己心头也是百味陈杂,一片纷乱,更不知如何安慰他好。 吉温静默片刻,怒气稍平,反握住菡玉双手:“素莲,你不能再呆在他身边了,你跟我走吧,你、我、还有小玉,咱们一家人,远离这是非之地,好不好?” 她摇了摇头:“不行,我还有事没有办成……” “你是指安禄山么?”他双眉微蹙,“素莲,你不过是个妇道人家,为何要掺和到这朝廷中来,还非要取安禄山的性命?你离开我的那几年里究竟碰到了什么奇人异事?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啊。” 菡玉含糊道:“这……实在是一言难尽。” 他也就不再多问。“说来说去,都只怪我没用。既不能救你脱离杨昭,也不能助你除去安禄山。素莲,”他沉下声来,凑近了她,“安禄山已有异动,只怕安分不了多久了。陛下赐他的郡王府内,平时只有一些仆佣看管打扫。其实那些下人里头,好多都是他的门客,与其子安庆宗一起留京做他的眼线。上月他刚刚授命安庆宗等人查探京城地形和禁军守卫分布,绘制成图,想趁着明春献捷之际带兵袭京。你若是能在安庆宗成图送出之时,把这些地图缴获,就是安禄山意图谋反的明证。” 菡玉肃容道:“此事当真?” “安庆宗身为质子,范阳有什么消息命令都是先送到我这里,再由我传给他,假不了。” 如果能拿到安禄山谋反的实据,陛下就不会再说她信口雌黄,许能一举铲除这个祸根。明年春天,还来得及,还来得及……“你知道确切的时间么?” 吉温答道:“说是四月底送出,入京大约是五月末、六月初。” 菡玉点了点头,手心里微微出了些汗。吉温又道:“安庆宗在京为质子,王府几乎没有卫兵,你现在又是京兆少尹,可调动京兆府数百衙差,不必依靠杨昭也能办成这件事。这也是我能替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菡玉回过心思:“七郎,还是不成,你不能去澧阳。” 吉温自嘲地苦笑:“陛下的旨意,还能挑三拣四不成?澧阳地处荆楚鱼米之乡,也是不错的地方呀。” 菡玉问:“七郎,你可还记得赞善大夫杜有邻?” 吉温面露愧色,点一点头。杜有邻是太子杜良娣之父,其婿柳勣与妻族不协,便散布岳父谋逆的谣言,翁婿两人一同下狱受审,结果都受刑不过,被吉温杖死狱中,不了了之。这已是天宝五载的旧事了。 菡玉道:“澧阳上属澧州太守杜邕正是杜有邻之子。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到他下属郡县任职,只怕……只怕会有杀身之祸啊!” 吉温道:“这我也打听过了。杜邕为人尚称刚直,其父之死,罪魁当属柳勣,不能完全怪到我头上。他对我固然有怨恨,但应不至于会故意害我,我小心行事便是了。” 菡玉急道:“七郎!我……我曾为你卜过一卦,此次南行会有血光之灾!你千万不可大意呀!” 他微微一笑:“素莲,这你可蒙不了我。别人都道你进京前是衡山中的隐士,号莲静居士,有诸多异能。但我知道得清楚,你一直和我在一起,怎会是衡山隐士。你哪里会卜什么卦?” “七郎!是真的,你且听我一言罢!” 他挑起眉:“那你倒,究竟是什么血光之灾,我也好及早避开。” 菡玉努力思索,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急得敲自己脑袋:“我……我不记得了!好像不是澧阳,要再往南,那里气候比澧阳热很多,农户都栽种荔枝……” “那就是岭南了。”他拨开她的手,“你这卦还真奇怪,算不出时候地点,却能算出农户栽种荔枝。” 菡玉见他不信,愈着急:“七郎!我说的都是真的,那个……卦很准的,你一定要相信我,千万不要再往南去!” 他握着她双手,包在自己掌中:“好了素莲,我知道你是关心我,我信你,我会安安分分地留在澧阳,不再往南去了。”他拾起她的手来,放到唇边轻轻一触,“我就在澧阳等你,哪儿也不去。等你办完了事,就来澧阳找我和小玉,咱们一家人团聚,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她眼眶微湿,哽咽着点头:“好,我一办成立刻就去。你凡事小心为上,若真有什么为难就派人送信给我,我好歹能帮上点忙……” 他却摇头:“素莲,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不管生了什么事,你都不要去求杨昭,千万不要求他,不要让他有任何机会要挟你,知不知道?不然,他一定会……”他说不下去了,只握紧了她的手,幽幽叹了一声,“其实最让人放心不下的,还是你呀……” 她低下头,看着身边的小玉。孩子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哭出来,实在忍不住了,一把抱住她,脸埋进她腰间,只看到她瘦小的身子微微抽搐,隐约可闻隐忍的抽泣声。而七郎,虽是七尺男儿,也不由两眼泛红。 小玉,七郎……为了他们,让她做什么都可以……脑中来来去去转着七郎的那句话,千万不要求他,不然他一定会……她又想起杨昭那肆无忌惮的眼光,仿佛自己是他利爪下的猎物,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随时都有被撕碎的危险。她感到自己仿佛身处漆黑的深夜,摸索着一步一步往前走,不知下一步是不是就会一脚踏空,坠入无底深渊。然而远处忽然又燃起了一星光亮,照见安禄山的脸,混着血光和狼烟,让她立刻又生出满腔的勇气来。 一八·玉激 京城这边安庆宗暗渡陈仓悄悄准备,范阳那头安禄山也是蠢蠢欲动,渐露端倪。天宝十四载春二月,新年刚过不久,安禄山便遣副将何千年入朝奏事,以胡人作战勇猛、以胡治胡为由,请求以蕃人将领三十二人取代汉人将领。此前他为笼络人心,破格提拔手下将领,越级嘉奖,于中受益的有百千人之多。这回又把手下汉人将领换成与他同出身的蕃人,更是让他所领的军队全然向着他,巩固内部势力。若有朝一日他举兵反叛,汉人将领或许会出于对唐皇李氏的忠心而不听他号令,蕃人将领却不会有此顾虑。叛唐之心,已是昭然若揭。 以胡治胡是皇帝自己想出的主意,对待胡人向来是此政策,因此皇帝仍然不疑,立即准奏,命中书省立下敕书,皇帝亲自签署,并给何千年委任状,带回范阳加以任命。左相韦见素知中书省事,朝上皇帝下的命令,当日下午便要韦见素奉上敕书。韦见素情知此举无异于为虎作伥,想要劝阻,无奈自己势单力孤,无力回天。他再三推托,才让皇帝勉强同意延至第二日,争得半日转圜余地,立刻赶往尚书省院来向杨昭求助。 刚进省院,正好撞见菡玉急匆匆地从旁边走廊上出来,看见他过来行了个礼,问声安好,便又侧身疾步离开。 韦见素心里没底,正自忐忑,也是病急乱投医,一把拉住她:“吉少尹,遇见你正好,随我一同去见右相罢。” 菡玉因怕见杨昭,偶尔一次回文部叙职都是故意避着他,悄悄而来匆匆而去。这回她也是刚办完了事着急走,不想碰见韦见素,竟要拉她去见杨昭,连忙摇头:“左相见谅,下官……下官在京兆府那边还有要事须办,得尽快赶过去,下官先行告退……” 韦见素好不容易抓到一个能帮忙的,哪里肯放,死死攥着不松手:“少尹,我这回有事要求见相爷,只怕相爷不肯。你陪我进去,也好帮我说话。”他虽当上了左相,可一点都没有和杨昭平起平坐的自觉,还是和原来一样软善可欺。 菡玉道:“下官哪能帮左相说上什么话。”只想抽身快走。 韦见素转念一想,道:“我来寻右相,是要向他求教有关安禄山的事。” “安禄山”三个字果然吸引住菡玉的注意,她停下步子问:“安禄山?左相有何事要求助于右相?” 韦见素放开她道:“安禄山副将何千年奏请以三十二蕃将代汉将,你也知道罢?” 菡玉点头:“不就是今天上午的事,我正想着怎么劝诫陛下收回成命呢。” 韦见素道:“那还不赶紧随我去见相爷,再晚可就来不及了!陛下命中书省立进画,我好不容易才拖到明日交付,趁此机会劝说陛下。我一人人微言轻,陛下未必肯听,才想来请右相助力。” 菡玉道:“如此是刻不容缓,下官也定会为左相尽绵薄之力。只是右相此刻恐怕不在省院内……”她就是打听了杨昭去了兴庆宫视察修缮工事,才悄悄过来的。 话还没说完,院门处便有了响动,杨昭只身一人大步流星地往院内走来,看到韦见素和菡玉站在院中,立即顿住,脸上似乎有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一闪而过,转瞬便换上客套的笑容:“左相怎么突然有空来尚书省走动了呢?” 他刚站定,身后又有一人追来,气喘吁吁地喊:“相爷,你慢点,还来得及……”正是他贴身的仆从杨昌,追到他身边才现院里还有旁人,立刻噤声退后。菡玉瞅他一眼,见他表情虽不动如山,脸色却微微泛红,几缕汗湿的丝粘在鬓边,好像刚刚急跑了好大一段路似的。她还想细看,冷不防他视线向自己投来,目光如炬,立刻低下头去。 韦见素还是像以前一样毕恭毕敬地向他行礼:“下官是有一事有求于相爷,才冒昧前来打扰。” “有求于我?左相实在是太客气了,你我还说什么求不求的呢?”他转而去看菡玉,“那吉少尹呢?你向来神龙见不见尾,放着文部的职务不闻不问,今日突然大驾光临,不会是有事需要我效劳才想起我来了罢?” 菡玉被他一刺,因着那句“有求于我”,又想起七郎临走前嘱咐她的话,低头拜了一拜:“下官才能低微,一身难料两职,是以荒疏了文部的事务,一直倚靠右郎中照拂。今日是偶遇左相,听他说起安禄山以蕃将代汉将之事,也想搭个顺风船,一并听听右相的意见,倒不敢因私劳烦相爷。” 杨昭也不指望她能说出什么好听的话来,指了指尚书都堂的门:“里头说话。” 三人进了都堂内室,韦见素开门见山,将安禄山所求、皇帝急令说了一遍,准备明日觐见时进谏劝诫。“安禄山久有异志,这次又提出此等要求,反意已明。明日我入宫面圣,当极力向陛下陈言,若陛下不听,相爷再继续劝说,以为襄助。不知右相意下如何?” 杨昭却不答话,觑着菡玉:“这事吉少尹也有份?” 菡玉道:“下官当然愿鼎力相助左相,不可让安禄山阴谋得逞。只可惜下官职分低微,说的话没有分量,先前也曾多次进言安禄山有反状,陛下从来不听。但右相就不一样了,陛下尽以朝事相付,可谓信爱有加,放眼朝中,谁人能出其右?便是安禄山本人也及不上右相在陛下眼中的分量。左相若得右相在后协助,便是只言片语,也好过我等说破嘴皮。” 杨昭还是头次听她这么奉承夸奖自己,扯出一抹笑意:“少尹言重了。我还从来不知道在少尹眼中我竟有这般了得。好,既然少尹都这么说了,我哪有再推拒之理。就按左相之计,明日咱们三人一同进宫见驾,跟陛下说说这件事情。” 韦见素喜出望外,心道幸亏把吉少尹叫上,就知道有他出面,右相定会答应。菡玉却是心中一凛,没想到他把自己也拖上了。但是转念一想,自己何尝不想阻止陛下再纵容安禄山,原本还没有进言的机会,与左右相一起倒是因利趁便。于是也就答应下来。 第二日韦见素协同杨昭、菡玉三人一起进宫,入见圣驾。皇帝本是等着韦见素带敕书来签署,一见他两手空空,身边还带了两个人,心里头便明白过来了,笑道:“韦卿,昨日下午让你拟好敕书,你却推三阻四拖到今天,让朕干等着。现在仍没看见敕书的影子,你不会是还没办好,怕朕怪罪你,就故意拉杨卿和吉卿来帮你说情罢?” 韦见素背上一凉,皇帝虽是谑笑的模样,却叫他暗生冷汗。皇帝先给他铺个台阶,他若是不识抬举,只怕要触怒圣颜。他侧过脸看了看身边的杨昭,他半眯着眼,表情冷淡,不知在看何处;他又回身看了一眼菡玉,她站在他身后,双眉紧蹙,目光却是坚定地盯着自己。他顿时生了勇气,清清嗓子,回奏道:“启禀陛下,这敕书臣并非来不及写,而是实在写不下去呀!” 皇帝敛起笑容:“你堂堂当朝宰相,连区区一纸敕书都写不出来?” 韦见素硬着头皮道:“安禄山领东北三镇,厉兵秣马蓄藏兵锐,其麾下精兵天下无人能及。他胡人出身,少有战神再世之名,诸胡莫不敬畏。现今三镇军中胡汉杂处,相互制衡,尚可相安无事。若以蕃将替代汉将,三军胡人居主,则禄山一声令下,军中莫敢不从。届时还有谁能牵制住他呢?” 皇帝道:“将帅治军,本就该上下一心,方能百战百胜。若是将帅的命令下属都敢不遵从,处处牵制,不就成窝里反了,哪还能一致对外全力杀敌?” 韦见素道:“陛下所言极是,将士的确该同心戮力,方能制胜。这‘同心’,同的就是保家卫国、效忠陛下之心,而不是效忠将领,否则……” 皇帝反问道:“卿的意思莫非是禄儿要造反?” 韦见素拜答:“臣只是劝陛下防患于未然。” 皇帝冷声道:“朕虽要守护这祖宗传下来的江山,但也懂得体恤臣子,知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朕能稳坐这太平江山,靠的是满朝文武辅佐协力,若是因为哪个文臣手里掌了大权、哪个武官手下兵力雄厚就妄加猜疑,削职夺权甚至害其性命,那还有谁肯为朕效忠?天下十五道,哪一处不有士卒护卫镇守,哪一处不是将帅统领管辖,朕要是都去猜忌怀疑,成日也可以不必做其它事了。” 韦见素对道:“普通将领所辖不过数千人,多不过万余,不足为惧。如今安禄山麾下军士足有十万之众。这么多的人,又都是雄绝天下的精兵,同时听命于一人,难道陛下不害怕么?” 皇帝大怒,拍案而起:“大胆!你身为宰相,本该以德度处世,天下人对‘宰相’这二个字是何等景仰?你却在朕面前搬弄是非挑拨离间,用这等诡谲阴险的话语来恶意中伤忠臣良将,哪有半分宰相的德行可言?” 韦见素吓得跪倒在地:“陛下息怒!是臣一时情急失言,陛下恕罪!陛下恕罪!”一边叩头一边向杨昭使眼色。 杨昭却不按约定继续劝诫,反而落井下石责怪起韦见素来:“韦相,当初陛下曾有意拜武部侍郎吉温为相,但因吉侍郎德行有亏,而你素有雅名,才转而加你左相之职。谁知你一着急起来竟然大失仪态身份,对陛下说出如此无礼的言语。” 韦见素瞠目结舌,连叩求饶也忘了。 一旁菡玉上前一步为韦见素辩解:“陛下,韦相在朝任职十余年,为人和雅,众皆德之。若不是安禄山反状日显,令他寝食难安心忧焦急,今日何至于御前失仪,言语冒犯陛下?望陛下念在韦相一片苦心,谨察其意,恕其罪责!”她不顾杨昭如芒刺一般的目光逼视着她,跪下叩求皇帝饶恕韦见素,心中直怪自己居然异想天开与虎谋皮。他从小小的金吾兵曹参军,能坐到今日右相之位,这揣度迎合皇帝心意的招数可起了不小的作用。皇帝大雷霆,他怎么还会帮着韦见素说话捋虎须? 韦见素也道:“若陛下能洞察安禄山狼子野心,就算治了臣的罪,臣也甘愿!” 皇帝道:“吉镇安,你说禄儿谋反,都说了多少遍、多少年了?他现在不还好好地呆在范阳,为朕镇守边陲?” 菡玉一急,脱口而出:“陛下若再不悔悟,一味听之任之,今年之内,安禄山必反!” 皇帝勃然大怒:“你这是教训朕?江湖术士妖言惑众,朕真该把你……” 话未说完,杨昭突然跨到两人前面,跪下叩不止,连呼:“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臣有罪,臣罪该万死!” 皇帝正在气头上,险些就要治菡玉的罪,被他这么一打断,悻悻地收回手,余怒未消,又不好对他作:“杨卿,你这是做什么?你何罪之有?” 杨昭伏地不起:“韦相与吉少尹所行本都是臣份内之事。是臣怠乎职守,不但未能出良策为陛下攘除内忧外患,还让韦相和吉少尹忧心劳瘁,更令陛下不悦震怒。韦相与吉少尹若因此获罪,是代臣受过,臣难辞其咎;陛下若是有半点损伤,臣更是万死难偿罪责了!” 他把韦吉二人的罪责全揽到自己身上,皇帝又不能真拿他治罪,只道:“宰相也并非万能,卿何必把这些过错全算在自己头上呢。” 杨昭仍称有罪,连连叩。他把韦吉二人说成代他受过,若真要降罪韦吉,也得一并罚他。皇帝只得道:“罢了罢了,朕不跟他二人计较便是,卿平身罢。” 杨昭叩谢皇恩,这才起来。皇帝冷声对韦见素道:“你也好好学学,什么是宰相的德度。” 杨昭忙道:“陛下可折煞微臣了。有道是良药苦口忠言逆耳,韦相不计自身荣辱,敢于直言进谏,而臣却畏缩在后,本已满怀愧疚。如今仰承陛下怜悯,侥幸为韦相求得一个人情,却反而因此得到陛下错爱,真是让臣无地自容。” 皇帝回御座坐下,见韦见素和菡玉还跪着,挥挥袖道:“你们两个也起来罢。韦卿,回去将敕书准备妥当,勿再拖延。” 韦见素劝诫不成,还是要亲手为安禄山写下任命敕书,心中百般不愿。杨昭又道:“韦相为此事忧心挂怀彻夜未眠,以致心力交瘁,今日才会有失常态。求陛下体恤,让他回府修养,撰写敕书这等小事就由臣来代劳好了。” 韦见素昨夜一直想着今日如何向陛下陈词,辗转反侧未得好眠,两眼红肿布满血丝,这倒是不假。皇帝看他一眼,便准了。韦见素无奈地暗暗叹口气,心想能避开这件事总比明明不愿还得勉为其难的好。 三人告退出宫,韦见素垂头丧气,斗志全无,连中书省也不想去了,一出宫门便向他俩告辞回家。“今日险些大祸临头,多亏右相出手相救,下官在此谢过。” 菡玉心中有气,讥讽道:“是多亏了右相一直默不做声。” 韦见素摇摇头,上轿离开。杨昭瞪她半晌,终究还是不起脾气来,叹道:“吉少尹,我真后悔带你一同来。” 她冷冷道:“早知昨日的约定算不得准,不来也罢了。” 他冷笑一声:“我还道这些年你学到了不少,原来还是半点长进也无。当年你就只能想到行刺这种最笨的办法,如今也还是只会直来直去不懂转圜。你以为你是对的,别人就一定会听么?他是陛下,是皇帝,跟皇帝对着干你能不吃亏?你自己不知死活也就算了,还连累左相给你垫背,你还有理了?” 菡玉自知理亏,不但帮不上忙,还差点害了韦见素。她垂下头,讷讷道:“那相爷有何良策?” “我自有计量。”他冷冷地撇开视线,“这回我可不希望你再搅和进来。” 她低头道:“是下官僭越了。” 他不说话,她便一直这样站着,垂相对。良久,只听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什么话到了嘴边,但终究还未说,转身走了。 一九·玉备 韦见素劝说不成,皇帝还是从了安禄山之请,以蕃将三十二人取代原来的汉人将领。过了几日,待这件事平息下去,杨昭才又连同韦见素上奏,道是有良策可瓦解安禄山的势力,便是召他入京为相,将其所辖范阳、平卢、河东分别由节度副使贾循、吕知诲、杨光翙分领,则可分解其势化险为夷。韦见素那番十万精兵集于一人的话也并非毫无作用,皇帝同意了杨昭之策,加安禄山同平章事,擢贾循范阳节度使,吕知诲平卢节度使,杨光翙河东节度使。 但是这四道制书皇帝却留而不,先派内侍辅璆琳以赏赐珍果为名前往范阳,暗中查探形势变化。辅璆琳回京后,盛赞安禄山忠心不二,满于现状,更感念陛下待他的圣恩。皇帝便对杨、韦二人说,安禄山并无异心,东北奚和契丹还需要他镇抚。征他入朝为相的事,也就作罢了。 菡玉初听说这主意是杨昭出的还觉得有些奇怪。当初皇帝有意加安禄山为相,如不是他为了自己权势一力阻止,早些把安禄山征召入京,也就没有后来这么多事了。如今他居然主动献策征安禄山入朝,是感觉到时势已经脱出他的掌控了么? 如今能镇住安禄山的,也唯有陛下一人了。她归剑入鞘,拿了夜间搜捕所需的令牌走出府衙偏门。 门外已集结了百来名衙役,司录参军韦谔看她佩了剑出来,迎上来问道:“少尹,你也要亲自前往么?捉贼这种事交给我们这些武人就好。” 菡玉道:“这是我上任以来第一次遇到这等大案,还是亲力亲为、小心谨慎为好。京城以往都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自关中大饥以来,已出了好几起大案,轻则洗劫财物,重则伤人性命。这次的贼人功夫高强,来去无踪,闹得人心惶惶。今夜务必要抓住这伙飞贼,还百姓安宁。” 韦谔应了一声,心里却道,这哪是小心谨慎,根本就是小题大做。听报案的富户说,飞贼总是独来独往,或许就只有一个人,也就偷了几件饰,不过是普通的梁上君子,少尹竟带了百名衙役专去候着抓那小贼,也未免太把这案子当回事了罢? 京城夜里实行宵禁,街道上空无一人,一片漆黑。这一百多人走在静悄悄的大街上,脚步声也格外响亮,如同擂鼓一般。一行人到了报案的亲仁坊富户宅第,将豪门大院团团围住,等候飞贼落网。 韦谔抓了抓脑袋。一百名衙役这么围着,哪个贼还敢来光顾啊?吉少尹果然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文官,竟然用这种方法抓贼。韦谔一早就劝过她,无奈她态度坚决得很,非得这么办,做下属的也只能从命。 他抬头望了望这家富户的宅院。亭台楼阁绿树掩映,看得出是富裕的人家,只不过被旁边邻居家的一比,就显得有些寒酸了。 “我要是那飞贼,肯定偷旁边这家,多气派!一看就知道这两家根本天差地别呀。”等得太久,一旁衙役闲着无趣,开始小声闲聊起来。 另一人道:“那家?那是陛下赐给东平郡王的宅邸,也敢去偷?当然是小门小户的容易得手啊。要说气派,京城里就数皇宫最气派,你敢去偷不?” 先前那人道:“原来是东平郡王府,怪不得如此富丽堂皇。照这么看来,这飞贼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只敢小偷小摸而已。” 韦谔回过头去,斥道:“别作声,忘了我们是在抓飞贼吗?” 那两人马马虎虎地应了一声,不再说话。吉少尹治灾有功,不辞辛劳,平日处事公正无私,为人又和善,衙门里兄弟们都十分敬爱。但是少尹今日之举,大家都不得不承认,是有那么一点……蠢。 韦谔也觉得这么白等实在无稽,悄悄往前走了几步到菡玉身边,小声道:“少尹,咱们这样兴师动众,飞贼还会来么?” 菡玉正抬头看着围墙,忽然一指墙头露出的树梢:“来了!” 韦谔一紧张,按住刀柄,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树冠黑黢黢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少尹?什么来了?是飞贼么?” 菡玉手一挥,指向邻近的东平郡王府院墙内:“跳到那边去了,快追!” 韦谔朝她所指之处看了半天,只看到树梢微动,哪里有人影。他还想仔细看,菡玉已经带着人往东平郡王府大门而去了,他只得也立刻跟上。 众人听她这么一喊,纷纷亮出兵器跟着她跑。一会儿百来人便都聚集到郡王府门口。 菡玉指挥道:“飞贼躲入郡王府内了,把郡王府围住,各个出口严加把守,任何人不准出入,以免危及郡王家属!” 韦谔微感疑惑。飞贼都是飞檐走壁,光把守出口有什么用?他悄声问身边的大汉:“张三哥,你眼力好,刚才看到飞贼往哪里去了么?” 张三支吾道:“哥哥刚才打了个盹,没注意看……少尹不是看见了么?跟着他走,听候吩咐就是了。” 韦谔陪同菡玉上前叫门,过了许久,才有人提着灯笼来应。却是个文士打扮的青年,目光凛然,不卑不亢,扫视一圈,才对菡玉缓缓道:“京兆少尹深夜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菡玉认得此人是安禄山的门客李,平日里身份是郡王府的管事。她抱拳道:“隔壁富户家中遭窃,下官奉命捉拿飞贼,追捕中飞贼翻墙遁入郡王府,因此冒昧打扰。还望先生配合下官将贼人捉拿归案,也保郡王府上下安全。” 李道:“草民当然会全力支持少尹捉拿飞贼,只是这大半夜的,突然说要抓贼,把大家都惊动起来,实在有所不便。不知少尹可有搜查的许可令?” 菡玉亮出令牌。李看过确认,也未多说,便让她进去了。菡玉本以为会遇上太仆卿安庆宗,还得费一番口舌,没想到如此顺利。她安排衙役们分头搜查,自己带了韦谔和少数几人直奔东厢房。 李一直跟在菡玉身边,见她往东厢房而去,阻拦道:“少尹,飞贼翻墙而入,只怕是藏匿在园中昏暗隐秘之处,东厢房是太仆卿书房,彻夜灯烛通明,必不会藏在此处。” 菡玉见他阻拦,心中愈笃定,说:“飞贼是从东墙进入,躲入厢房也不无可能。听闻这飞贼武艺高强,若潜入太仆卿书房中,太仆卿岂不危险?还是小心为上,勿放漏网之鱼。” 李微微一笑:“太仆卿应邀去荣义郡主府上拜访,留宿未归,少尹多虑了。”荣义郡主是皇帝亲自许婚给安庆宗的,二人尚未完婚。 安庆宗不在王府内?菡玉隐约觉得不妙。“下官也是奉命行事,若抓不着飞贼,难以向大尹交代。若是别处寻着了飞贼,下官便不入屋舍打扰,否则还是要一一搜查,以防万一。” 李道:“少尹如此尽心尽责,实是京城百姓之福。” 不一会儿,园中各处搜查的衙役纷纷来禀报,找不见飞贼踪影。菡玉对李道:“如此下官不得不冒犯了,希望太仆卿不会怪罪呀。” 李道:“厢房狭窄,恐怕容不下这么多人。太仆卿在书房内收藏了不少珍贵的古董,平时连我们这些下人都不让碰的,还望少尹体谅。” 菡玉道:“无妨,下官定会当心,不损伤一桌一椅。”命衙役们三三一组,分别进厢房各间搜查,菡玉自己则带了韦谔和另一名武艺出众的衙役,只四个人进入东厢房内。 韦谔进入书房,一一查看桌椅下、书柜后头和屋梁上有无藏身之处,找过一遍,未觉可疑之处,回头一看,菡玉却是在翻箱倒柜,连架子上的古董都不放过,不由讶道:“少尹,你在找什么?那里头可藏不下人啊。” 菡玉连忙把抽屉关上,讪笑道:“唉呀,我真是急糊涂了。你们俩继续往东头搜查,我去西边看看。”心里却是焦急万分。 她推门步入里间。里间只有外间一半大,放了一张简易的睡榻,榻前仅三尺转圜空间。好几次看到安庆宗和数名门客一同进来,这么小的地方,怎能容纳那么多人?难道这书房里还有密室? 她蹲下身去,查看睡榻上有无机关,忽听喀哒一声轻响,回头一看,通往外间的门被关上了。紧接着后颈一凉,一把短剑架到了她脖子上。 “人说吉少尹容貌清秀有如女子,今日一见果然不假,扮起女飞贼来还真能以假乱真呢。我正担心被女飞贼听去什么要紧的事,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来。” 菡玉面不改色,瞥了一眼颈间的利刃:“先生这是何意?” 李道:“那就要看少尹在找什么了。” 菡玉道:“自然是在找藏匿的飞贼。方才我已看过了,这床底下也没有,想必不在书房内,还得去别处找。” 李冷笑道:“少尹为了这个飞贼真是劳心劳力鞠躬尽瘁,夜夜奔波辛劳,一面扮贼一面扮官,独角戏唱得好不热闹。只可惜火候还不到家,比真正的飞贼还是差了那么一截。” 菡玉道:“依先生所言,这飞贼是个女子,身形还与下官相若。先生这么用刀指着下官,莫非是误会下官与那飞贼有所牵扯?” 李道:“草民都跟少尹说得这么明白了,少尹还要装聋作哑。既然少尹不肯承认,也罢,草民错杀的好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了,再多一个也无妨。” 菡玉道:“我可是朝廷命官,外头那么多官差在场,都是人证。我若是在郡王府出了事,太仆卿只怕也难逃干系!” 李笑道:“少尹为民除害,不幸被飞贼所伤,以身殉职,想必身后还能得到厚待,追谥加封,流芳百世。” 菡玉道:“既然如此,那能否让我死个明白,免得下到地府还揣着疑问不得解答。那些图,究竟藏哪里去了?” 李道:“少尹早些如此爽快不就好了,还省得绕来绕去多费唇舌。草民倒是不介意满足少尹这最后一个愿望,不过,那得等我确认你断气了之后才行。”说着手中短剑贴着她喉咙一抹,血花飞溅。 李惊得瞪大了眼,眼看着面前那喉咙被他割破、本该立刻倒地气绝的人眼睛眨也不眨,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往背后一扭,手中短剑也被夺去,反过来架在他后颈。菡玉膝盖顶住李后背,将他压得半跪在地上,低声喝问:“图在哪里?”声音中夹着粗重的呼吸声,如同风箱一般。她虽不伤性命,喉管毕竟被割断,呼吸也有些困难。 李瞬即平复心中惊骇,沉声道:“只怕要让少尹白走一趟了。” 外头不知出了什么事,闹哄哄的人声鼎沸,不一会儿还有人高喊着“吉少尹”,四处寻她。声音渐渐地趋近过来。 菡玉厉声道:“先生可不见得有我这般好运气,脖子里挨一刀,恐怕要说也没机会了。”说着手下使力,利刃切进他颈后皮肤,立时冒出鲜血来。 李忍痛道:“素闻吉少尹刚直不阿公正无私,这回不但使诈凭空造出一伙飞贼来,还要假装飞贼行凶,趁机杀人么?” 菡玉自然不会真取他性命,手下不由一滞。这时已有人涌向书房,只听韦谔道:“少尹方才就在这书房里,说是要往西边去寻,兴许就在附近----唉!相爷你不能进去啊,让卑职先进去探路,飞贼可能就藏在此处……相爷!” 菡玉略一走神,身后的房门“砰”的一声被人一脚踢破。杨昭赤手空拳地闯了进来,一眼便看到她喉间拉开三寸长的一道口子,血水还在汩汩地往外冒,目眦欲裂,喊了一声:“菡玉!”一手揽过她到怀中护着,另一手拔出她腰间佩剑便要往李身上砍去。 菡玉急忙拦住:“相爷,留活口!”说得太急,一口气接不上来,喘得厉害。 杨昭见她喉口受伤,气息断断续续,以为她重伤难治生命垂危,心头只如刀搅一般,也顾不得李了,丢开手中长剑,捂住她喉间伤口:“菡玉,你别说话了,你忍一忍,我马上找御医来救你……” “我没事,我不怕刀伤的……”菡玉眼睛却不离李,手中短剑仍指着他,“相爷,你能给我条帕子把伤口扎住么?这里开个口子,说话好生费力。一会儿叫其他人看见,别吓着他们了。” 杨昭刚刚一时情急乱了方寸,这时才想起她体质异常,刀兵所伤都能立刻痊愈,又见她说了这么长的话也无伤势恶化的迹象,才放开她来,掏出自己汗巾,草草包扎了她脖子里的伤口。 门口有房门碎骸挡着,内间地方又小,韦谔等人进不来,只看到杨昭背影,焦急地问道:“相爷,吉少尹,你们没事罢?” 杨昭道:“飞贼已经抓住了。”用剑指着李,把他推出门外,“此人勾结飞贼,里应外合,妄图谋夺郡王府资产,更胆大包天谋刺朝廷命官,其心叵测!来人,将他押到御史台交由御史审问,务必查出同党一网打尽!”立刻有他带的士兵过来,将李押走。 菡玉一直注意着李目光会不会瞥向藏秘之处,他却始终看着前方,目不斜视。她被杨昭携着,一边往外走,一边查看四周。杨昭道:“别看了,你行踪败露,被他们察觉,你要找的东西早不在王府了。” 菡玉听他如此说,明白自己近来所作所为他全都知道,今日借捉贼搜查,只怕也都在他掌控之中,难怪他会突然到来。也是,东平郡王府是安禄山在京城的据点,他怎么可能不加监视?她低下头,随他出了书房。 韦谔见菡玉脖子里包了白色汗巾,惊道:“少尹,你受伤了?” 菡玉摇摇头:“不碍事,一点皮肉伤而已。”转头看别处,院内除她所带的百来名衙役外,密密麻麻全是铠装的士兵,手举火把,将郡王府庭院照得亮如白昼。除李外,现在郡王府内的其他几名门客也都被士兵绑住,押往御史台。 他抓安禄山的门客,是为了护她周全么?她隐约觉得,自己又傻乎乎地做了一次别人的垫脚石。 但那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最后一个她能把握的机会也错失了。她抬头看着黑暗的夜空,今夜本就不晴朗,地面火光一盛,更是星月尽灭漆黑如墨,就像那些她独自在外漂泊的夜晚,吸尽所有的光线,不知道明朝的晨曦在何方,还有无希望能看见。 二〇·玉策 李等人被杨昭送至御史台狱中,受了什么礼遇不得而知,只知道再也没见出来。安庆宗不敢声张,暗地里偷偷给安禄山送信告诉他门客被捕之事。安禄山早知杨昭在搜罗他谋反的证据,欲除之而后快,至此愈惊惧谨慎,盛陈武备,每次朝廷派使者前往都称疾不出迎。三月时皇帝曾派给事中裴士淹宣慰河北安抚军民,至范阳,安禄山一再推托不见,一直拖了二十余日,裴士淹才勉强见到安禄山一面,也是草草敷衍他几句便又将人遣走,实不像臣下对待钦差的礼仪。六月,安庆宗与荣义郡主成婚,皇帝召安禄山来京城观礼,安禄山也称病不来,唯恐自己一离范阳老窝就会被杨昭害死。 菡玉得知安禄山密谋袭击京师,是吉温告诉她的,四月里安庆宗等人将京城勘查透彻绘制成图,安禄山策划安排,五月末、六月初时袭京。菡玉本以为安禄山是想趁入京参加安庆宗婚礼时行动,但李等人被捕,地图下落不明,安禄山又拒绝入京观礼,五六月平平稳稳地过去了。 她以为安禄山放弃了袭京计划,谁知七月里安禄山突然上表,请求献良马三千匹,每匹马夫二人,着蕃将二十二人护送。他领群牧闲厩之职,掌管军马,向朝廷献马本无可非议。但这个时候一下献三千匹,六千多人护送入京,这哪里是献马,分明是二十二将领带三千骑兵、三千步兵袭京! 菡玉因而上奏说,七月燠热,车马宜冬日进献,由朝廷供给马夫,不必劳烦安禄山的军队护送,这么多人涌入京师着实不便,恐生变数。这几句话倒让皇帝有所触动,折子递上去不久,便得到在兴庆宫召见的机会。 兴庆宫地处长安城东北角,东门春明门内,明皇即位前在此居住,登基后改建为离宫,开元十四年又加以扩建,设置朝堂,号南内,与西内太极宫、东内大明宫并称。因兴庆宫是皇帝旧日藩邸,又新近修葺,比太极宫、大明宫都要富丽奢华,皇帝时常来此居住听政。 兴庆宫不像其他宫城坐北朝南规规整整。正门兴庆门朝西而开,直达皇城景风门。宫内被一道东西墙隔成两半,北建宫室,南修园林,内引活水成渠成池,树木常青,花开不败,比那巍峨肃杀的太极宫是要惬意许多。 皇帝年纪大了,行事但求便利,规矩礼仪也不管那么多,就在园中的花萼相辉楼召见臣下。花萼楼位于兴庆宫西南角,面临街道,居高临下,近可观园林风景,远可见东市内人潮涌动。 菡玉由小黄门指引着登上花萼楼时,正听见皇帝说:“玉环今日是怎么了,又闹起小脾气来?叫她吃饭也不吃,叫她来看街景也不看,我可想不起来哪里又惹她不高兴了。二姨,你帮我去问问她,就算皇帝犯了错,也该有改正的机会嘛!” 一个柔绵的女声笑着回道:“妾谨遵陛下旨,这就去劝劝妹妹。”原来是虢国夫人。 菡玉候在楼梯口,小黄门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宣她入见。菡玉进门时正碰到虢国夫人出来,连忙让到一边。虢国夫人冲她微一颔,翩然下楼。 菡玉进去,皇帝正扶栏而立,手握冰盏,望着远处人头攒动的东市。杨昭坐在一旁,面前桌案上摆了几样消暑冰品和瓜果,模样十分闲适,想是刚才和虢国夫人两人一起陪着皇帝闲话家常。他侧身坐着,一手撑着桌面,手里拈一颗西域贡来的葡萄,刚到嘴边,菡玉正好进来。他将那葡萄噙入口中,缓缓嚼着,在唇齿间细细品味,双眼半眯,斜睨着她。 菡玉被他这样看着,心里不由自主地慌,低头走上前去拜见皇帝。 皇帝回身看了她一眼,赐她在杨昭下坐下,自己仍站在围栏边,眺望许久,叹道:“如此太平盛世,国泰民安,怎么会有人想要破坏呢?”似疑问,也似反问。 菡玉道:“陛下,正是因为盛世昌隆国家富足,才令虎狼垂涎,起了取而代之的贪念。”安禄山胡人出身,受到皇帝礼遇,进京之后眼见长安之繁盛,宫廷之奢靡,眼馋心动,遂起反念,这倒是不假。 皇帝又站了一会儿,回到座上,问道:“吉卿,你身为京兆少尹,东平郡王欲献马进京,少不了要京兆府出力协助。这事你如何安排?” 菡玉想了一想,回答:“这三千军马六千护卫一下子都进京城来,就凭臣和京兆府的千余衙差,只怕应付不来啊。” 皇帝问:“那从京城外调五千军士给你指挥调度,如何?” 菡玉道:“京城一下多出这么多士兵,只怕百姓要猜疑,弄得人心惶惶。若是其中出了什么差池,闹出事情来,臣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皇帝沉默片刻,问:“那依你之见,该如何是好?” 菡玉道:“只要不在京城之内,就不会有以上诸多不便。既然陛下愿意指调五千人与臣,不如让这五千人就不要来京师,直接在京城之外交接,也省去麻烦。” 皇帝道:“只不过六千人而已,只要京师盛加防备安排得当,想来也出不了什么乱子。不过这盛夏时节献马,是不如冬日里便利。” 菡玉听他这么说,也不知是允了自己建议还是不允,静候他下文。皇帝却不说了,命内侍再上冰品瓜果,赐予菡玉,开始问起杨昭一些其他事宜,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菡玉坐在一旁插不上嘴,默默地喝冰镇的酸梅汤。汤里还加了糖水制的冰块,冰凉透心,她素不畏热,这样冰冻似的汤水喝下去反觉得有些凉心,便放下冰盏,静静听他俩说话。 杨昭说了一阵,回过头来对菡玉道:“吉少尹不爱吃瓜果么?这些水果都是从西域六百里加急送来的,入冰窖镇透,是消暑的佳品。” 皇帝也道:“天气这样炎热,是该消消暑,吃些冰镇的瓜果正好。卿可随意取用,不必拘束。” 菡玉谢过,吃了一颗葡萄。杨昭又道:“都怪我贪嘴,将蜜瓜吃得只剩这半盘了。这蜜瓜甘甜爽脆,最是可口,少尹也尝尝。”他端起面前盛着蜜瓜的盘子转向菡玉。那蜜瓜切成长条船型,一盘两块,如今只剩一块了。菡玉称谢,伸手去接,他背对着皇帝,突然诡魅地一笑,低头在蜜瓜上咬了一口,才递到她手上。 菡玉瞪大了眼,盯着那蜜瓜上的浅浅牙印,不知所措。这样的行为,若是对女子,分明就是调戏了。方才喝下的冰镇酸梅汤,凉气似从胃里翻了上来,丝丝缕缕,透入心肺。她缩回了手,低道:“下官近日肠胃不适,怕贪凉伤胃。相爷既然喜欢蜜瓜,就请自用罢。” 皇帝笑道:“贵妃平日就最爱吃这些冰凉的东西,把肚子给吃坏了,才便宜了朕。吉卿既然肠胃不适,就别勉强。”命宫女给她换上温茶。 杨昭收回果盘,拈着那片蜜瓜,如同啃肉骨头般,一点一点仔细品尝。皇帝笑道:“蜜瓜冰窖里还有,杨卿喜欢,朕赏你十个八个便是,何必如此吝惜呢?” 杨昭道:“陛下有所不知,臣肖像这片蜜瓜许久,因虢国夫人也喜爱,一直不敢动它。好不容易虢国夫人走了,才敢据为己有。心心念念盼着的东西到了手,自然格外珍惜,非尝个彻底不能慰相思之痛啊!” 皇帝被他惹得哈哈大笑:“一片瓜而已,先前同一个你也吃过了,还不是一个味道。卿这番话叫不知前情的人听了,还以为你说的是哪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哩,谁知竟只是一片蜜瓜!” 菡玉却是一点也笑不出来,只觉得胃里那股凉气愈重了,整个人都想瑟缩起来的,缩成一团、一点,不必被他放肆的眼光侵略。 皇帝突然道:“哎呀,你别尝个彻底了,快点吞下罢,二姨又回来了。” 楼梯上咚咚两声,虢国夫人去而复返,却是蛾眉深蹙,面带愁容,走到御座前拜道:“陛下恕罪!” 皇帝急忙问:“二姨,是玉环她还生我的气么?她还是不肯见我?究竟为什么原因,二姨可问她了么?” 虢国夫人道:“贵妃怎敢如此冒犯陛下。她今日三番两次推托,不来见陛下,是因为……陛下先饶恕贵妃罪责,妾才敢说。” 皇帝连道:“无罪无罪,二姨快说。” 虢国夫人这才说出来:“是因为贵妃不慎将陛下赏赐的黑珍珠链弄丢了,怕陛下责怪,才不敢来见驾。” 这黑珍珠项链由三十六颗南海黑珍珠串成,颗颗浑圆饱满,最大的那颗大如鸽蛋,十分稀有,本身已是价值连城。当初贵妃因妒触怒皇帝,被送归堂兄宅第,贵妃剪下一缕青丝,自陈“金玉珍玩都是陛下所赐,不能献与陛下以为纪念。只有头是受之父母,可以将它献给陛下,以表诚心。”皇帝见大恸,立即将贵妃接回宫中,恩宠愈隆。当日赏赐贵妃的珍玩中就有这串黑珍珠项链,贵妃言其色类乌,格外珍爱,相当于是两人的定情信物。 皇帝一听也皱起眉头:“何时弄丢的?只要是在兴庆宫内,总能找回来的。” 虢国夫人道:“就是今日上午,妾与右相觐见贵妃,贵妃那时就将珠链放在梳妆台上,与我二人在厅中闲话,再回去时就不见了。” 杨昭也道:“臣也看见贵妃手持珠链把玩,后置于桌案,引臣等到厅中。我们前后说话也不过半个时辰,只怕是被哪个贪财的宫人顺手牵羊。” 皇帝大怒:“宫里居然出了窃贼,连朕与妃子的信物也敢偷!”立即摆驾去贵妃宫院,要亲手揪出这个大胆的窃贼来。 贵妃身边的几个宫女内侍自然嫌疑最大,盘问许久也没有结果。贵妃暗暗垂泪,更让皇帝铁了心要查出盗贼追回珠链,好让贵妃展颜。于是令高力士封锁四门,带领禁军护卫一一搜查兴庆宫各处和宫人住所,掘地三尺也要把这条珠链找回来。 链子没找到,却捅出另一件大事。侍卫搜至内侍辅璆琳处,竟从他箱柜中搜出大量奇珍异宝,价值千金。辅璆琳一个小小的内侍太监,又不太得宠,怎会有如此多的财宝?皇帝震怒非常,审问盘查,辅璆琳受刑不过,承认这是安禄山所赠。 原来辅璆琳奉旨至范阳探查安禄山时,受安禄山重贿,回来大赞安禄山一片赤心,皇帝才撤了征安禄山入朝为相、贾循等三人分领东北三镇以分安禄山之势的制书。如今揭露出辅璆琳受贿,安禄山用心堪疑,再加上这回献马之事,皇帝终于对安禄山起了疑心。 于是接纳菡玉之策,命中使冯神威带着手诏前去告谕安禄山,夏季不宜献马,沿至十月天凉之时,由朝廷派给马夫,不劳范阳镇边军士。怕安禄山因而生疑,又在诏书中说,皇帝在骊山为他新建了一座温泉浴池,十月时大约能完工,届时正好赏赐于他,君臣同乐。 菡玉随杨昭一同离开兴庆宫时已是落日时分。两人从兴庆门出,行经小桥流水,他突然停住脚步,从袖中掏出一件东西往河里扔去。 “相爷!”菡玉止住他,“这毕竟是贵妃的爱物,有非凡的意义,相爷日后寻个机会放回去就是了,何必要扔了呢?徒惹贵妃伤心。” 他攥紧那串珠链:“原来你也知道这东西对贵妃有非凡的意义,丢了会伤心。当初你把我送你的玉佩扔进水里时,怎么没见你有半点犹豫?” 菡玉道:“相爷,这怎可相提并论,这串珠链是陛下和贵妃的定情信物……”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对,急忙住口,再不敢抬头正视他。 “定情信物?”他冷哼一声,收紧五指,那串珠链被他扭曲地捏在掌中,丝线受不住力道,啪的一声崩断了。他伸出手去,探到桥外,手一松,断了线的珠子便扑落扑落掉入水中,消失无踪。 菡玉阻止不及,也不知该如何阻止,眼睁睁看着那些珠子一粒粒从他手里滑下去。她愣愣地看着水面上的涟漪一圈一圈扩大开去,越来越浅,终成平滑镜面,了无痕迹。 他拂袖转身,走了两步,见她还呆呆地看着河面,沉声道:“还站着干什么?你再怎么盯着看,它也不会回来了。” 再怎么看,也不会回来了。他说得没错,不会回来了。她按住胸口,犹记得当初那块玉雕的莲花挂在脖颈中时,温润的玉石熨着心口,隐隐的似有所期盼。那期盼是如此短暂而虚妄,犹如日光下的水泡,霎那绚丽,顷刻便破碎了。 “相爷,下官想起还有些事要去府衙办理,从南门走更近些,就此拜别相爷。”她躬身一揖,转向南走。 “等等!” 她停步转身,恭敬地问:“相爷还有何吩咐?” 他追上来,声音放软:“都这么晚了,明日再去办不迟。此处回家也就三四里路程,还是回去罢。来回府衙一趟,天就该黑了。” 她回道:“下官不比相爷,日理万机仍游刃有余。明日还有明日的事要做,拖拉只会越堆越多。夏季日长,离天黑还早得很。要是来不及赶回去,府衙内也有地方暂住,不劳相爷挂怀。” 他忍住恼怒:“你都多久没回去住了?” 她却故意曲解他的意思,避重就轻:“多谢相爷关怀,下官虽时常夜宿府衙,但从不过戌时就寝,并非为公废寝忘食,相爷无须为念。” 他沉默片刻,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来:“有一封你的信,在门房存了许久也不见你去取,我便帮你收着,今日才有机会交转。” 菡玉不料他突然说起这事,倒显得她刚才有些欲盖弥彰。她接过信来,一眼便认出信封上那稚嫩的字体是出自小玉之手。她稳住神色,翻过信封来看了一眼背面。 他哼了一声:“我没拆开看过,不必检查了。” 她略感尴尬,将信收起谢过。走出老远,转了弯看不见他的身影了,才迫不及待地拆开信来看。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孩子的字写得歪斜潦草,薄薄一张纸,却如同千斤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娘!爹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往南边去,到一个离李(澧)阳很远、天气很热、有力(荔)枝的地方来做官了!是个很小的官,总有人来欺负我们。爹还不许我告诉你,我是偷偷给你写信的。他会不会真有事啊?你快想办法救救他吧!” 她踉跄地后退一步,背触到冰凉的石柱。七月的天里,暑气蒸腾燠热难当,她却只觉得周身寒凉,如入冰天雪地。夕阳西沉,最后一线红光也没入天边,仿佛地下有一只巨大的手在拽着它拖着它,不可抗拒。她以为自己可以力挽狂澜,可以改写命运,可是无论是社稷的前途还是个人的命数,从大到小,一切都像这按轨运行的太阳一般,东升西落,不因人力而改变。 二一·玉缱 夜里突然起了风,乍然寒冷。丫环梅馨被裴柔从床上揪起来,让她给相爷送被子去。梅馨抱了一床薄丝被,一边打哈欠,一边借着亮月穿过花园。走近相爷书房,却看到不远处有人打着灯笼,也往书房那边走。她以为是杨昌,连忙小跑几步追上去,想着把被子扔给他带过去,又省了不少事。 走近一看,却是两个人,提灯笼的是明珠,身边白衣的青年是吉少尹。梅馨因裴柔的缘故,对府里稍有些姿色的丫环都提防着,和明珠生疏得很,当下有些失望,转身绕过她们。 倒是明珠先叫她:“原来是梅姑娘,这么晚了还到这边来。” 梅馨便随口应了一句:“还不是裴娘子的吩咐,让我给相爷送被子来。”一个哈欠忍不住,当着明珠和菡玉的面便打了出来,她也不以为意。 明珠笑道:“夜里寒凉,也难为梅姑娘了。我家公子正要去找相爷,梅姑娘若是不嫌弃,明珠可为梅姑娘顺道携去,姑娘也好早些回去歇息。” 若是明珠单独一人,梅馨决计不会答应,但看她是陪着吉少尹,也是少尹要去见相爷,便没有起戒心,口中还道:“这怎么好意思麻烦少尹呢……” “顺道而已,有什么麻烦的。”明珠伸手就去抓那丝被,梅馨半推半就,也就让她拿了过去。 等梅馨走远了,菡玉才问:“明珠,你今日可真热心,为何非要揽这差事?” 明珠吐吐舌头:“就知道瞒不过公子的眼睛。公子,你既然有求于相爷,这时候给他送床被子去,相爷高兴了,不是更好说话么?”眼看已绕到书房院门前,她嘻嘻一笑,把被子塞到菡玉手中。 书房前只有杨宁守着,怀中抱一把长剑,远远地站在院中,像一棵立在风中的树。他看见菡玉,只颔为礼,身形动也不动。 菡玉站在门前,犹豫再三,仍下不了决心敲门。如果不是明珠还在一旁看着,只怕她真会突然掉转头跑回去。杨宁看她一眼,仍是冷冰冰的不说话。 忽听身后有人问道:“吉少尹,你是来找相爷么?怎么站着不进去?”却是杨昌,手里捧着个托盘。 明珠道:“公子是有事要求见相爷,时候已晚,怕相爷怪罪。杨大哥,你给通融通融呀!” 杨昌心道,吉少尹要见相爷,哪需要他通融呀。他扬了扬手中托盘:“相爷还没睡呢,我正要进去送这莲子羹,少尹随我一同进去好了。” 菡玉点点头,捧着被子跟上。杨昌有些惊讶,笑道:“少尹真是有心,我都没想到。相爷看在少尹这份心意,什么事都会答应的。” 菡玉连忙解释:“是刚才路上碰到……”说了一半,杨昌已推开了门,菡玉只得住口,跟着他一起走入房内。 杨昭坐在最里头的坐榻上,百无聊赖地玩着案上的棋盘。听见有人进来,他也不转头,只说:“怎么这么慢?肚子都饿坏了。” 杨昌道:“小的斗胆,路上遇见吉少尹,正有要事想求见相爷,小的便带她一同过来了。” 杨昭一回头,看到菡玉手里捧着薄被,心头一喜,展颜而笑。菡玉只觉得满屋似乎都一下亮堂起来。在他热切的目光下,她无所遁形。 从门口到榻前,不过短短丈余距离,却好像千里万里那样难捱。杨昌把莲子羹放在书桌上,悄悄退出去了,带上房门。屋里静得只听到她走路时衣物摩擦的簌簌声。 还好他先开口,打破沉默:“什么时候你这么关心起我来了,竟然想到给我送被子。” 她终于走到了他面前,低头道:“是裴娘子派人送过来的,下官从花园里绕过来时正好遇见裴娘子的侍女,便帮她带过来。” “说句好听的你会少块肉么?”他不悦,“放下罢。” 菡玉把丝被放在坐榻里头,垂手立在他面前,思量着怎么开口好。他却指了指自己对面道:“坐。我一个人下棋下得正无聊,正好你来陪我下。” 菡玉在他面前足无措,听他说下棋,倒解了她的围。“下官棋力弱微,只能陪相爷解解闷,下得不好,相爷勿怪。”一边说着一边在他对面坐下,见他手执黑字,便拿了面前的白子。 待到看清棋势,她才暗暗叫苦。盘中已是残局之势,他分明就是故意刁难。菡玉勉强下了几手便显露败势,无力回天,片刻后便投子认输。 杨昭拈着一枚黑子在手指间拨弄,催促道:“接着下呀。” 菡玉道:“相爷,下官认输,相爷已赢了这局棋,还要怎么下?” 他伸过手来,盖住她面前的一片白子:“最后的这点还没吃到,哪能算赢了呢?”手指探出棋盘外,直伸到她胸前。 菡玉吓得立刻往后一退:“相、相爷若是有兴致,下官舍命陪君子,再和相爷下两盘便是。这局的确是下官必输,再下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知道就好。”他轻声道,收回那只手,开始捡盘上棋子。不一会儿重新开局,他下得平平稳稳,不似刚才那般凶猛逼人,菡玉才稍稍放松。 下了一盏茶的功夫,他突然开口问:“不是找我有事么?直说罢。” 菡玉握住手中棋子,捏在手心里,过了片刻才道:“是有关地方官员调度的事,想麻烦相爷……” “岭南那地方好山好水四季如春,有什么不好?他在那里呆得不习惯么,还想回京城来?” 菡玉抬头,见他神色泰然自若,略微放心。“七郎他并不是想回京城,只是不服岭南水土,还是觉得在澧阳更适宜,因此想调回澧阳任职……” “朝廷任命官员是去地方为百姓谋福,又不是去游山玩水。水土不服,过一段时间就适应了,拿这个理由要求换地方,我都不好意思跟陛下开口啊。”他倾身向前,手肘撑住棋盘,“菡玉,你为官向来一丝不苟,刚直得很,这回居然也会走后门,总得给个像样点的理由罢?” 菡玉咬住唇,犹豫着到底该向他透露多少。如果让他知道七郎有性命之忧,非他不能救,自己岂不完全只有跪地求饶的份?脑中来来回回地闪着七郎临走前的警示,若真到了那种地步,他……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来? “其实……不瞒相爷,始安太守罗希奭,在京时曾与七郎并称……并称‘罗钳吉网’,其实二人有隙。罗希奭苛酷武断,常擅自稽罚罪人,以往外巡之时,擅杀贬谪官员,李适之、王琚等都因此而死。七郎此次贬为端溪尉,邻近始安,罗希奭多次侵扰。七郎怕被罗希奭所害,因此请求调回澧阳。” 他单手支颐,盯着她面容细瞧:“菡玉,既然有求于人,就该拿出点求人的诚意来。说谎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哪。” 菡玉垂眼道:“下官所言句句都是实话,怎敢欺瞒相爷?” “是实话,只是有所保留,没全告诉我罢了。你怕什么?怕自己姿态放得太低,没有和我讲价的资本么?” 菡玉低头不语,凝眉思量。他又道:“菡玉,我又不是不知道你的性子。你要不是走投无路了,怎会低声下气地来求我?” 她的确是走投无路了。小玉给她写信时,只道七郎被贬岭南。她也曾暗中多方求助,但是人人都知道吉温是得罪了右相被贬,无人敢擅自调动吉温。没过多久,连吉夫人都放下身段向她求助,来信说七郎被陷入狱,生命堪虞。信件快马送出,到长安也有十余日了,再不想办法,七郎的性命…… 菡玉只得以实相告:“相爷果然洞察秋毫。罗希奭已起杀心,将七郎囚禁狱中,恐有性命之忧。相爷若能出手相救,下官定当感铭在心,结草衔环以报。” 他伸伸懒腰:“结草衔环可不就行的。菡玉,我还是那句话,既然有求于人,就该拿出点求人的诚意来。” 菡玉不假思索,站起身对他撩袍跪下:“求相爷大慈悲,救七郎一命!下官身无长物,一文不名,唯有头一颗,命一条,愿都付与相爷,效犬马之劳,听凭差遣,上刀……” “上刀山下油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是不是?”他打了个哈欠,“上次你求我放过李林甫家人也是这么几句话,两年多过去了,也没点新花样么?” 菡玉跪在地上,眼前只看到坐榻的一角,雕着繁复的云纹图案。他盘膝坐在榻上,紫色的袍角拖在榻边,衬着棕黄的木质,映在她眼里形成一片暗沉。她心里两种念头来回拉锯,实在拿不定究竟如何是好。如果虚意逢迎,他一定会答应,但是未免有失信义;若拒绝了他,七郎命在旦夕,还有谁能相救? 正在犹移,他突然道:“下了半天棋,肚子都饿得直叫了。”转身欲穿鞋下榻。 菡玉想起杨昌送进来的莲子羹还摆在书桌上,连忙站起来道:“相爷请坐,让下官来就好。” 杨昭便又缩腿坐回榻上。菡玉去取了莲子羹来,摸着还有些温,把棋盘推到一边,放在他面前:“还好没有凉透,相爷请用。” 他却只从眼角觑着她,并不伸手来接汤勺。菡玉被他看得忐忑,问:“相爷是嫌太凉么?要不要拿去让厨子再热一热?” 他缓缓道:“不用,夏日里半温半凉的吃着正好。”顿了一顿,见她还未领悟,只好直说:“一晚上都在批公文,双手都累得抬不起来了。还是不吃了,饿就饿罢。” 菡玉暗暗咬牙:“相爷如此辛劳,怎好再饿肚子呢?相爷双手无力,下官愿为相爷效劳。”打开盅盖小心舀了一勺羹汤,送到他嘴边。 他含住汤勺将莲子羹吃下,却还不松口,叼着那汤勺,舌尖细细舔尽勺中每一滴汤汁。菡玉极力隐忍,面色不变,任他玩耍戏弄。 他悻悻地松了口,问道:“你平时都吃些什么消夜?” 她舀了另一勺送上:“下官从来不吃消夜。” “亥时都快过了,你难道不饿?”他吞了半勺汤羹便放开,“这一盅我也吃不完,要不你也吃点?” 菡玉盯着那半勺他吃过的莲子羹,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她想起上次在兴庆宫花萼楼,他也是这么恶意地咬去半块瓜,以此轻薄调戏她。她不敢抬头去看他的眼,只觉得周身都被他炽热的目光炙烤着,冒出的汗水却是冰凉。 “你怎么抖成这样?我让你吃莲子羹,又不是吃人,你怕什么?” 吃人,他的眼光,就好像要把她生吞活剥,连皮带骨吃下肚去。她握住勺柄,将那勺子扔进瓷盅内,放回桌上。“相爷,下官不喜甜食,尤其夜里从不吃甜品。相爷请自便罢。” 他直起身来:“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 她平静地重复一遍:“下官不喜甜食,夜里从不吃甜品。相爷请自便。” 他眯起眼:“吉菡玉,你好像又忘了是谁在求谁了。” “自然是下官有求于相爷。但既然相爷不肯帮忙,下官也不好强人所难,再想其他办法便是。” 他哼道:“我不点头,谁能救他?” 她咬了咬牙,把心一横,决心做一回小人:“尽人事听天命,实在救不了,那也是七郎命数如此,难逃一劫。我夫妻二人一命,七郎若有差池,未亡人绝不苟活于世。届时相伴地下,未尝不如而今同心离居,忧伤终老……” 啪,一声脆响。菡玉一句话噎在喉咙里,瞠目结舌,眼看着瓷盅盖子的碎片被他捏进手心里,滴出来就成鲜红。 “四年了,”他的声音轻缓而阴沉,“吉菡玉,我忍你四年了。我受够了!” 她尚未反应过来四年前出过什么事,他霍然起身,大掌一挥,把那摆着棋盘棋盒汤盅的矮几打飞出去。瓷制的汤盅咣当一声摔成粉碎,粘稠的汤水流了出来。玉石棋子满地乱蹦,黑黑白白撒得到处都是。 几粒飞起的棋子砸中了她的脸,她往后一退,双手撑在身后,眼见他如饿极的虎豹一般扑上来,将她压在爪下。他扣紧她纤细的双腕,半身的重量都压在她双手上,向来迟钝的手腕也感觉到了疼痛,身子更是丝毫不能动弹。他的脸悬在她上方尺余处,长垂下来,神情都看不真切,只有眼里升腾的焰气,足以将她焚烧殆尽。压迫感扑面而来,她吞了口口水,忘记了呼吸。 “从四年前那夜在群芳阁,知道你是女儿身时起,我就下了决心,这辈子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放过你了!我管你身负什么重任,我管你有没有嫁过人、生过几个孩子,我只知道我要你,谁也阻止不了!” 她吓得一动都不敢动,牙关直打架:“相、相爷,有话可以好、好好说,何、何必这样……” “好好说?你给过我机会好好说么?你只会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我的话你何曾听进去过?我对你好,你无动于衷;我对你坏,你也无动于衷。我差点都要以为你的心是铁石做的,根本没有感情,可是你却独独对他……”他恨得咬紧牙关,“你还要我救他?从我知道你俩关系开始,我日盼夜盼,不就是盼着这一天?我只盼着他早死,你就是我的,就是我的!” 她努力止住心中恐惧,拼出连贯的话语:“相爷,我、我当时就对你说过,如果你因此害了七郎,我、我是决计不会饶过杀夫仇人的……” “害死他的是罗希奭,与我何干?” “你、你见死不救,害我夫婿丧命……” “他不是我害死,我问心无愧,管你怎么想?他死了,你迟早会是我的人。”他连喘了几口气,怒意稍平,“你最好不要再威胁我,本来我还可以考虑放他一条生路,你以此要挟,他就非死不可!” 她燃起一丝希望:“相爷,凡事都、都好商量。” “好,那我就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现在点头应了我,我立刻去救他性命。以后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依着你。你要安禄山的命,我必取他项上人头;你要这世间无灾百姓安乐,我也会尽力为你创一个太平盛世,只要你点一下头。你应是不应?” 这样的情形,若是应了他,接下来……她连忙摇头:“相爷,你……” 刚刚平息的怒气瞬间爆。“你没得选择!”他俯下身,咬住了她的唇瓣。 从未见他如此失控激狂。他存心要让她记住他,即使心里不能,也要在她身上留下他的印记。他所能够及的每一寸肌肤都被狠狠地噬咬,从嘴唇到下巴,到颈、到肩、到胸前,他的力道就好像要把她的皮肉一块一块地撕扯下来,吞吃下腹。他每触到一处新的地方,对他来说那是从未涉足的领地,神圣的荒原,但是却曾经被别人抚触过无数遍。她挣扎着拒绝他的探访,却曾在别人身下婉转承欢,把这具美丽绝伦的身子毫无保留地献上。思及此,他便觉得心痛难当,嫉妒蒙蔽了他的理智,只想用更激烈的手段,叫她忘记那个人触碰她时的感觉,让她只记得他,即使是疼痛,也只能记得他。 菡玉初时还奋力反抗,渐渐地就没了力气。她从不知道被人压在身下竟是如此难以逆转的劣势。以前大哥曾教过她如果遇到登徒子无礼该如何反抗自救,然而对他却毫无作用。他那么重,力气又那么大,身子好像被钉在床板上一样分寸难移。无谓的挣扎使她气喘吁吁,与他凌乱的呼吸交缠,便生就了某种暧昧的气息,于空气中隐隐浮动。 仿佛沉睡一冬的冰壳乍然破裂,其下的山泉汩汩流淌起来,流经之处,万物复苏,遍野新绿。体内似有什么蛰伏的东西被唤醒了,凶猛地窜至四肢百骸,要控制她的全身,吞噬她的理智。这种从未经历过的陌生感觉让她害怕,她想要推拒,却丝毫抵挡不住它的攻势;想要退缩,只让它将她攻陷。 颇!枝头的第一朵花绽开了,鲜红欲滴的颜色,浓郁的香气蒸腾开来。那是助情花,让她这具非人的身子有了感觉、却也催生**的助情花。 他也闻到了那香气,呼吸愈深,吐出来都是滚烫灼人的气息。惩罚似的噬咬变成了辗转**,疼痛减轻,肌肤却更加敏感难耐。他每经一处,便在那里埋下火种,离去之后仍燃烧不止。她四肢绵软没有气力,只能扭动身子去抗拒,却更像迎合,让他完全失了最后一点理智。她只隐约觉得他探入了衣内,肌肤在他掌下战栗,然后在裂帛声中触到微凉的空气,又被他滚烫的肌肤熨贴覆盖。 菡玉身子一震,倏然睁开眼,从迷乱中清醒过来。 他也突然停住,抬起头来,眼中夹杂着不可置信的惊喜:“玉儿,你……” 菡玉垂下眼。她的秘密,总是在最不堪的情形下,被她最想隐瞒的人揭穿。 “玉儿,”他绽开笑容,声音带着沙哑和急切,“我真高兴你给我送来这么一份丰厚的大礼。” 她觉出了他的意图,连忙阻止:“别……” 下一刻她就痛得叫了出来。那样痛,那样痛,是谎言被戳穿,是面具被撕裂,是长久以来精心构筑、全力固守的防线,在他面前分崩瓦解。 她是他的了,可他却不是她的,不是她的。 痛呼被他吞进唇间,只逸出隐约模糊的尾音,恰似缱绻情浓的呻吟。泪水盈满了眼眶,她偏过脸去,一侧泪水从眼角滑落,渗入纠缠的中;另一侧蓄在眼窝里,盈盈的一泓。“我……会恨你……” “宁要你恨。”他低下头,噙去她眼中泪水。暗自懊悔刚才那般粗鲁地对待她,他极尽轻柔,唯恐她青涩的身子承受不住。 菡玉闭上眼,完全放弃了挣扎,只希望自己能突然晕厥过去,好不必面对他,不必记住他在她身上留下的每一分记忆。她咬紧牙关,试图忽略那种蚀心蚀骨的感觉,然而越是紧张,越是想忽视,感觉就越明显越激烈。又是那片山,漫山遍野开得如火如荼的助情花,一簇簇一团团,连成一片艳红的海洋,被他牵引着,花海蠕动仿若柔滑的蛇,扭曲了她的视野。海上起了狂风巨浪,身子犹如一叶孤舟,由不得她自己,时而被推上浪尖,时而又抛入谷底。她伸出手去,抓住头顶上方的围栏,像溺水的人抓到救命稻草,拼命向上探去,向上探去,只希望能露出水面重获呼吸,摆脱这灭顶之灾。然而那潮水汹涌,一浪高过一浪,终将她完全吞没下去,随波逐流,任由来去。 二二·玉绻 夜已深。 灯油燃尽,无人添替,灯芯的最后一点红烬退去,化为灯台上一条焦黑的痕迹。一树星星点点的灯盏,此时也灭了大半,只余零星的几点,未剔剪的灯芯垂到灯台之外,顶着一粒豆大的火苗,苟延残喘。 菡玉面朝里侧卧,身子蜷成一团一动不动,连呼吸声也轻不可闻。一粒墨玉棋子黏在她肩后,衬着她皙白雪肤,黑白分明。 他轻笑一声,指尖去拨那棋子,轻轻一触,棋子便掉落下来,留下一点红痕,如一片绯色的花瓣。他心生怜爱,在那花瓣上印下一吻,明显觉出她身子一颤,缩得更紧,又向内侧挪去。 他却不让,伸手环住她腰身纳入怀中,颈项交缠,才看到她双眼一直睁着,并未入睡。 “玉儿,玉儿……”他喃喃唤着,软玉温香在怀,肌肤相亲,如此亲密地贴合,犹觉身处梦境中一般,不敢相信这竟是真的,“你骗得我好苦……” 怀中的身子有些僵硬,他的抚触只让她如临大敌。他停了手,气息吐在她耳边,声音低得似是自言自语:“我早该想到的,你要真是小玉的娘,怎会化名吉菡玉,跟自己女儿排名?你身带异香,体质异于常人,不畏冷热,刀兵不伤喉断不死,显是有非凡来历的,又怎会是吉温的妾室、一名寻常妇人?” 菡玉一言不,双眼直愣愣地看着面前坐榻靠背上的繁复雕纹。他又道:“你不是韩素莲,你根本就没有嫁过人……那你是谁呢?菡玉,菡玉,我不禁又要怀疑,当初你甫入宫时,人说你是莲花精气所化,许是真的呢。”他埋到她颈中,吸取她身上浓郁莲香,心神有些摇荡。 菡玉仍是不语。 良久,他叹口气:“给我一个理由,我便去救他。” 她这才有了一点动静,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半晌,她垂下眼睑,摊于颊侧的双手握起:“他是我……父亲。” 环在她腰际的双手一紧。但是他并未多问,立即放开了她,起身穿衣。往外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扳过她的身子,重重吻下,只一下便又放开。他抚过她面颊,将一缕盖住眼角的丝理到耳后:“等我回来,很快。” 菡玉重又翻过身,蜷缩着身子面朝墙壁。身后急促的脚步声远去,房门吱嘎一声关上了。他的话就像那次赴蜀离开时一样,“等我回来,很快。”而心情竟也是一样的,排斥着,犹移着,又牵挂着。他雕了一朵玉莲,随身携带,在掌心摩挲过无数遍,花纹里都嵌满了他的印记,人不在也要让她时时记起他;他蛮横地将她据为己有,强行介入她的生命中,占了她的身,更要占据她的心思,不容她抵触抗拒。她缩回手,不想接那玉佩,却被他拉着,掰开她的手指,硬塞进她手心里;她蜷起身子退却逃避,不想被他左右,脑子里却满满的全是他的影子,他的气息,他的记忆。 她逃不开他了,这辈子都逃不开他了。她悲哀地想。心中曾经盘踞的那个身影,年少时她曾恋慕过的人,暗色的细瘦身形被他完全挡住,想再看一眼,也看不见了。 杨昭走出房门,看到杨宁还在门口守着,坐在门前石阶上,上身挺得笔直。一旁杨昌耐不住了,歪在他肩头打着盹。听见门开,杨昌惊醒过来,揉了揉眼睛,暗暗埋怨杨宁,一边问道:“相爷,你怎么出来?” 杨昭想叫他回去睡觉,转念一想,还是吩咐道:“你在这里守着,等她走了才准离开。” 杨昌谨声道:“属下明白。相爷要出去么?” 杨昭道:“我可能要离京一段时日,这边的事就全交给你了。”叫起杨宁:“你跟我去。” 杨昌道:“相爷只管放心。”顿了一顿,见杨昭走出去几步,忍不住又问道:“相爷何事需要立即离京?”这会儿就算是剑南被南诏、吐蕃攻陷占领了,相爷也不会愿意离开的罢? 远远的听他抛来一句:“去救我岳丈大人。” 因为隔的远,杨昌没有听清。隔了许久,直到天光亮起,才猛然琢磨出这几个模糊的音节是何含义。他一下变了脸色。他可以理解相爷为了吉少尹失了方寸,救个人也要亲自出马。但他是当朝宰相啊,为了私事说离京就离京,他这一走,这满朝的事务谁来处理? 杨昌急得满头大汗,但相爷吩咐他在门口看守,吉少尹还在房里,又不能走开。正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忽见花园里走来一名绿衣女子,是吉少尹的婢女明珠。他知道明珠和少尹是旧识,两人关系十分密切,足以信任,又以为她必然知道少尹是女子,不必隐瞒,连忙招呼明珠过来。 明珠倒先问:“杨大哥,今儿一早就不见了我家公子,你知道他昨晚何时跟相爷商议妥了回去的么?有没有去别的地方?” 杨昌指了指书房:“少尹在里面睡着呢。我去追相爷,你先帮我在这里守一会儿,少尹起身之前,任何人都不准进去,知道么?要是不怕吵了少尹,你进去把她叫起来也成,早些离开,以免夜长梦多。” 明珠讶道:“我家公子在这书房里过夜了?相爷怎么了,要去追他?”话还没问完,杨昌已一阵风似的跑出去了。她心生疑惑,心想公子和相爷秉烛夜谈、不回去过夜也就罢了,怎么相爷走了,他还留在这里睡觉?又想公子昨夜必然睡得很晚,书房里哪能睡得舒服,不如进去叫他起来,回屋再好好睡一觉。如此想着,便推门进去。 一进门,明珠就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屋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气息,让人觉得不像进了书房,反倒像紧闭门窗闷了一夜的卧室。明珠认得这种暧昧暖热的气息,以前她伺候与小妾同宿的杨慎矜起身,屋里就是这种氛氲。她吸了吸鼻子,却又没有什么特殊的气味,只闻到那股熟悉的荷花香气。 屋里光线昏暗,乍从外头进来什么也看不见。明珠踩到一颗石子,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她把房门大开,才看清自己踩到的是一粒棋子。满地都是散落的棋子,棋盘也扔在地下,一张榻上用的矮几四脚朝天躺在书桌旁。再往里去是一滩粘稠的汤水,旁边两只布鞋一只朝上一只朝下,伴着撕碎的白色布片。 那是公子的鞋和衣服,是她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她都认得。明珠心里突突地跳起来。这屋里的气息,公子身上的香味,还有这零乱破落的衣物…… 然后她看到了一个女人。 她侧卧在最里头的榻上,背对着明珠,薄丝被盖到胸前,露出纤瘦的玉臂和香肩。头上髻已看不出形状,松松垮垮地垂在脑后,几缕丝从髻中漏出,贴着肩颈,平添了几分娇媚慵懒之态。单是从这背影来看,也能想见这女子必是个美人儿。 明珠握紧双拳,不敢再往前去,只怕走近了会看到里侧那女子身边睡着的是公子,与美人相拥而眠。 榻上女子听见动静,转过身来,一时不适应门口照进来的光线,抬手遮住眼,过了一会儿才看见她站在房中,轻唤了一声:“明珠。”声音沙哑中透着无力。 明珠认出她的声音,吃了一惊,连忙跑过去:“公子,怎么是你?” 菡玉想坐起身,肩背一阵酸痛,又把她拉倒下去。明珠坐在榻边,看清她状况,倒抽了一口凉气:“公子,你……你……” 菡玉尴尬地垂下眼,想把丝被拉高遮住身上的青紫痕迹,却叫明珠拉住。她双手紧紧扯着被面,指甲几乎将丝缎抠出洞来,美目中含着怒火。“是相爷干的?他竟然……竟然……” 菡玉拢起丝被裹住身子,意欲下床,现自己衣服已经撕得粉碎扔在地下。“明珠,你能回去给我拿件衣服来么?” 明珠气愤填膺,根本不顾她说了什么。“相爷他……太过分了!你是男人哪,他怎么能这样?以后、以后……”自己心仪的对象竟被一个男人染指,明珠又怒又恨,更兼心疼。 菡玉一怔。“明珠,其实我……”她双脚刚踏及地面,两腿酸软,身子更是隐隐作痛,一下没站稳,虚软地往旁边倒去。明珠连忙扶着她,她裹着身子的丝被却滑至腰际。 明珠惊得跳开!她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手指着菡玉,双手抖得如风中枯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菡玉本被明珠扶着,她突然退开,失了倚靠,重又跌回榻上,身子酸痛得直不起腰来。这身子向来迟钝,她已经许久不曾体验过如此厉害的痛楚,对疼痛的忍耐力也退化,当即脸色煞白,额上沁出冷汗。她咬牙忍住:“明珠,我并非有意欺瞒……” 明珠呆若木鸡,神色恍惚,仿若未闻。 菡玉又道:“此事说来话长,以后我会慢慢向你解释。你先帮我取来衣服,让我离开这里好么?” 屋后花园里突然传来人声,是女子的声音,语气不豫,像是在斥骂婢女。明珠猛地回过神,奔向门口,眼见书房与小院之间的院门上了锁,裴柔又带着人从另一边过来,连忙把门关上闩住。她回身扫了一眼书房,跑回榻边,收拾起丝被将菡玉身子裹紧,沉声道:“公……少尹,你先到里间书柜后头躲一躲,裴娘子要来了。不管外面生什么,你都不要出来,千万不能被她看到你这个样子。” 她面色沉凝却冷淡,连称呼也换了。菡玉心中有愧,低声唤道:“明珠……”却被明珠推了一把,踉踉跄跄地进了里间。 明珠手忙脚乱地收起满地破碎衣物,藏入榻下暗处。门口已传来脚步声,裴柔敲了敲门,唤了一声:“相爷?” 蹬蹬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名丫环气喘吁吁地道:“娘子,我问了门房大哥,说相爷三更时分就出门去了,不在这里。” 明珠急着藏衣物,蹲下去时探得太里,一起身撞到了头,“咚”的一声闷响。 裴柔道:“里头怎么还有人?”又试着推了推,现门是闩着的,厉声道:“谁藏在相爷书房里?来人,把门撞开!” 明珠左顾右盼,检查还有没有布片没有收起来,却现榻上铺的凉席上落了一滩暗红的血迹。她大惊失色,连忙用袖子去擦,无奈那血迹已经干涸,嵌在竹席缝里,时半会儿实在难以擦干净。 哐当一声,房门被裴柔撞开,她带着几名婢女气势汹汹地闯进来。明珠眼看那血迹擦不掉,转身往榻上一坐,用身子挡住。 裴柔扫了一眼地上散乱的棋子和打破的瓷盅,眯起眼问道:“你在相爷书房里偷偷摸摸的干什么?还把门闩着?” 明珠镇定心神,回道:“我一早碰见杨昌大哥,说有要事出去,命我端早膳来与相爷。都怪我笨手笨脚,不小心把盘子打翻了,怕相爷知道了怪罪,所以……所以……” 裴柔斥道:“那还不赶快打扫干净,坐在那里干啥?” 明珠脑子急转,想着什么样的理由可以瞒过去。裴柔却缓步向她走来,转而问道:“昨晚是你把被子送进来给相爷的么?” 明珠瞥一眼梅馨,后者正用不善的眼光盯着她。她低头道:“是,昨晚少尹有事求见相爷,我为少尹掌灯,陪同前来,路上遇见梅姑娘,便顺手帮她把被子捎给相爷。” “那你什么时候走的?” 明珠道:“少尹和相爷有政事商议,我便在门外等着,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等少尹出来了,和他一同回去的。杨昌和杨宁可以作证,昨晚他们也在门口守着听候相爷吩咐。” 裴柔走到她面前,看了看矮几被掀开的坐榻。“不懂规矩的丫头,这是相爷坐的地方,你也敢随便乱坐,还赖着不下来?” 明珠脸色剧变,又不能走开。裴柔知道必有蹊跷,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只见她所坐的地方,坐榻的中段,凝着一抹暗红的血渍。那个位置,明珠闪烁的神色,还有这屋里不寻常的气息,让裴柔立刻明白了那滩血从何而来。 “不要脸的贱婢!”裴柔大怒,反手一掌将明珠掴下地去,又补上一脚,还不解恨。自芸香之事,她一直小心翼翼,不让相爷有接近美婢的机会,明珠若不是和那姓吉的牵扯不清,也早被她赶出府去了。谁知千算万算,还是被钻了空子!她看着明珠艳若桃李的年轻面庞,恨不得在那脸上划上十七八道血痕,让她再也不能用这张脸去狐媚勾引男人。一个巴掌,哪能平她心中怒气? 明珠见她误会自己,急中生智,回身一把抱住裴柔的腿,大喊一声:“娘子救我!” 裴柔还想对明珠拳打脚踢,听她不求自己饶命,反叫救命,举到半空的手停住。 明珠跪着泣道:“娘子见怜,明珠也是身不由己……相爷他、他如此威势,明珠焉敢不从?相爷不但欺我,还说要……要收我做妾,长厢厮守……” 裴柔气得捏紧拳头,浑身抖。明珠紧紧抱着她的腿,哭诉道:“娘子,明珠一片心意,娘子最是清楚。当初多亏娘子成全,才让我得以陪伴公子,虽只婢女,无名无分,我也心满意足了。娘子再造之恩,明珠感怀在心,莫齿难忘。如今……如今我已是残花败柳,更无法匹配公子,但要我做别人的妾侍却是万万不能!此生唯愿长伴公子左右,端茶倒水伺候起居,吾愿足矣!” 裴柔哼了一声:“算你识相。把眼泪擦擦,别糊在我裙子上。”怒气倒是消减了几分。 明珠举袖拭泪,仍跪在裴柔面前,一边抽泣一边道:“求娘子可怜可怜明珠,放我一条生路。” 裴柔道:“谁要你的命了。” 明珠垂泪道:“若不能陪伴公子左右,反倒要去服侍别的男子,明珠宁可一死。” 裴柔道:“你要死要活,我可管不了。” 明珠扑上前去,揪住裴柔裙角:“娘子!明珠的命全在娘子手上,求娘子把、把卖身契还给我,趁相爷不在,让我离开这里……赎身的钱,我、我去向公子借。赎身之后,我和公子立刻搬出相府,再不见相爷一面。求娘子成全!”磕头哀求不止。 裴柔听她说要和菡玉一起搬走,心下一动,面上仍是冷肃神情,伸手撩起裙子,从明珠手里扯开:“那就快回去收拾东西,滚出相府,越远越好。以后要是再让我看见你,别怪我不客气。”走出两步,又回头道:“把东西收拾停当了,到我院里来拿卖身契。动作快点,知道不?” 明珠连连磕头拜谢。等裴柔一行人走远了,她忙转入里间,见菡玉坐在书柜后头地上,蜷成一团瑟瑟抖。明珠搀着她的胳膊,费了好大劲才帮她站起来,两条腿还是不听话地轻颤。明珠轻声问:“少尹,我擅做主张说要搬出去,你不怪我罢?” 菡玉道:“明珠,你最是体贴入微善解人意。事情闹到这步田地,我当然没法再在相府里住下去了。” 若是以前被她称赞体贴,明珠定然心花怒放。明珠苦笑一下,扶她在椅子上坐下:“我去拿衣服来,少尹在此稍候片刻。” 裴柔回到住处,虽说把明珠和菡玉都弄出相府去了,心中想起相爷昨夜曾和那美人儿缠绵欢爱,仍气恼郁闷得很。她从压箱匣子里找出明珠的卖身契,扔在桌上,心火难平,猛扇手中团扇,对梅馨吩咐道:“去大夫那里抓副药,一会儿等那贱人过来,给她灌下去,免得留下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梅馨脸色一变,不敢多嘴,只道:“婢子遵命。”垂下拜,却现裴柔鞋子低下粘了一片破布,上前去为她取下:“娘子鞋底粘了块布。” 裴柔看出那块布有异样,阻住梅馨:“拿过来我看看。” 那是一片月白色的丝缎,滚边和绣纹十分精致,像是被人撕碎的,边缘拖出长长的线头。布片半段沾了粘汤,还附着一颗踩扁的莲子,才被裴柔鞋子粘住。 梅馨结结巴巴道:“这、这些下人真是越来越、越懒了,园子里也不打扫干净,破布烂纸乱飞,弄脏娘子的鞋。” “这个是相爷书房里带过来的。”裴柔拧起秀眉,瞥她一眼,“昨晚你碰见明珠和吉少尹,明珠她穿的什么颜色的衣服?” 梅馨道:“就、就是刚刚她穿的那件,绿的……” “那吉少尹呢?” 梅馨大惊失色:“明珠外头穿的是绿衣,但里头有可能是白衣……一般内里的衣服,不都是白、白色的么?” 裴柔脸色铁青,五官扭曲:“绕来绕去,还是那个人!还是那个人!”她扑到桌前,抓起明珠的卖身契撕成碎片。 梅馨连忙去拉她:“娘子息怒,不会的……吉少尹他、他和相爷一样,是个男人啊!”她抓住裴柔衣角,冷不防裴柔双手一挥把长案上摆饰的大花瓶扫了下来,正砸中梅馨额头,痛得她缩回了手,一摸自己额角,已经流出血来。 裴柔怒火攻心,把架子上能砸得东西统统搬下来,一样一样砸得粉碎。梅馨捂着自己被砸破的额角跪在地上,劝也劝不住,吓得哭了起来。如果是明珠就好了,她抽噎着想,至少她只是个婢女,娘子还管得住她。但那个人……那人是男子,是朝廷命官,是裴娘子动不了的人。男人,相爷居然喜欢上个男人,还和他……娘子争不过他,争不过他了。 二三·玉怏 菡玉扶着廊柱走了几步,便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只得就着围栏坐下来,双手按住膝盖,犹能感觉到两腿不听话地打着颤。自从相府搬出,她便落下这双腿酸软颤的毛病,起初还只是体虚乏力不能久站,最近愈地严重起来,连行走都成了困难。照这样下去,真有瘫痪的势头。 从没想过这身子竟还会生病呢。她揉着酸麻的关节,心中也有疑惑。自有肉身以来,十余个年头了,从来没有生过一次病,三九不冷三伏不热,刀兵加身也不伤性命。她记得当初大哥的确有提过,这身子应当是不会有伤病的。眼下这纰漏,是因为她……非人的身躯,却和人有了纠葛? 脑中不由显出那夜的情形来。她心慌地垂下眼,加揉搓的动作。她不是人,更不属于这个世界,终有一日要回她原属的地方去的,却和他有了那样的纠缠…… 小院的门吱呀一声推开了,明珠挽着竹篮走进来,看到她坐在门口连忙跑过来:“少尹,你怎么不在床上好生躺着,跑出来做甚?快回去快回去!”急急忙忙地来扶她进屋。 菡玉道:“老躺在床上,没病也要闷出病来。我这腿脚不利落,出来走走练练才有力气。”话虽这么说,一站起来,那腿抖得就像风中的落叶。 明珠嗔道:“都这样子了还练!”她挽着菡玉胳膊,感觉要撑起她比前几日花的力气更大了,不由皱起秀眉:“少尹,你这病不能再拖下去了,一定得看大夫。” 菡玉道:“大夫一切脉必然能诊出我不是男子,到时候捅出去,少不得要办一个欺君之罪。”其实最怕的是被诊出不是人身,那麻烦就大了。 明珠脸色微微一变,很快恢复常态,说:“这有何难。你就换上女装,以女子身份前去就医,戴上帷帽遮面,谁又知道你的身份?” 菡玉道:“这……还是小心为上。只不过是体虚乏力而已,我自己也粗通医术,抓几帖补气养身的药吃了就好了。” 明珠道:“补元气的药都吃了一个月了,不见好转反而更重。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病重下去!” 菡玉叹道:“明珠,你在我身边也快两年了,我并不是不爱惜自己身子的人,你也清楚。这事……我自有考量,你不必担忧。” 明珠看她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不肯对自己明说,想起她瞒着自己女儿身之事,心下不由一痛,赌气道:“好,不管就不管,反正腿又不长在我身上。” 菡玉惟有叹气。两人进了屋,到床边坐下,明珠取出竹篮中的药包,菡玉才问:“今日见着张员外了么?”张员外是文部员外郎,菡玉任京兆少尹后,告身假使实际由他掌管。菡玉先前只请了一个月的假,已经到期了,病情却更趋严重,自己都出不了门,便让明珠去找张员外续假。 明珠垂道:“我没敢进去。” 菡玉道:“张员外和我一向交好,人也亲善,你去找他,他必然会通融的。” 明珠沉默片刻,才道:“相爷回来了。” 菡玉不由愣住。明珠又道:“我走到皇城门口被侍卫拦住,正好撞见相爷从轿子上下来。幸好我闪得快,才没有被他看见。” 菡玉呆呆地看着明珠,脑子霎那停摆,只见明珠红唇翕动,却不知她在说什么。他回来了,他回来了,该见他,还是不见?父亲的性命还在他手上,他是救下了,还是没救成?她知道总是要见他的,无法逃避,却忍不住做起缩头乌龟,能拖得一时是一时。 “相爷若是想找什么人,不出一天,他就能把整个长安城翻过来。”明珠看了她一眼,菡玉还在愣怔出神,也不知听进去她的话没有。相爷回去了现少尹趁他不在悄悄搬走,决不会善罢甘休。明珠想起那日情形,仍觉得心里堵得慌,把刚才从竹篮里拿出来的药包又丢回去,闷闷道:“我去煎药。”便丢下她出门去了。 菡玉听着明珠的脚步声渐远,还未消失,外头就传来人声嘈杂。明珠厉声喝道:“什么人擅闯民宅?啊!”接着便没了声响,只听到许多人涌进来的吵闹。 “明珠,出了什么事?”菡玉扬声问道,不听明珠回答,起身想出去看个究竟。刚一站起,腹间突然一阵绞痛,头晕目眩,两条腿又不由自主地打起颤来。她连忙扶住床栏,晕眩感尚未消失,房门就叫人一脚踢开,强闯进来。 她一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目光炯炯,蕴着怒意,却在见着她之后被重逢的喜悦覆盖。他张了张嘴,第一下没有出声来,第二下才低低地唤出:“玉儿!”上前一步,向她伸出手来。 她不禁往后一缩,腿撞到床沿跌回床上,牵动腹部又是一痛。他脱口道:“玉儿,怎么了?”伸手欲来扶她。 突然一个人影挡到面前,遮住她的身子:“相爷,你、你不要碰她。” 他脸上焦虑之色顿收,双眉蹙起,凌厉的目光似要刺透面前这螳臂当车的不之客。明珠挺直背脊,双臂微张挡住身后之人,鼓起勇气道:“相爷,少尹也是堂堂正正的朝廷命官,你不该那样对她。” 他一言不,只是冷冷地瞪着她,那眼光就像当初他把她从公子身边夺走时那样让她毛骨悚然----不,不是公子,她是个女人,和她一样的女人。她忍耐偷生,一心只想活下去,许能再见他一面,一面就好。有时她甚至想,不如死了算了,死了成了游魂,不必受着束缚,就可以去他身边,可是又舍不得那些微的希望。可“他”居然是个女人。 她咬着牙,强忍住心中的恐惧,不让自己在这夺走她满心恋慕憧憬的男人面前退缩:“相爷,如果你真爱少尹,就该好好疼惜她,爱护她,不让她有半分委屈难过,而不是强迫她、伤害她。明珠无福,从没人这么对我好,但我也知道,如果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那就会……就会……”她极力忍耐,仍止不住泪流满面,“就会一切都只为了他,为他可以生、可以死,死了也要陪在他身边不离开……” 一切都只为了她,为她可以生、可以死。是谁,是谁也说过这样的话?死了也要陪在她身边,不离开……是谁?是谁说的?是谁?! 菡玉抬手捧住额头。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两边太阳**上突突地跳着,血液逆流,似要炸开一般。心口却又紧缩着,像是心脏收缩到极致,忘了松开。眼前是明珠纤细的背影,瘦弱却勇敢地张开双臂保护她。坐着从下看上去,那背影显得格外细长。她眼睛一花,视野霎时失了颜色,绿衣化作晦暗的黑影,与记忆中模糊的身影重叠。那时,每当危急关头,他也总是这样挡在她前面,为她承担阻隔凶险,却从来只留给她背影。她甚至没有看见过他的脸,甚至不知道他的名…… “玉儿,我能苟活到现在,也许就是为了遇见你。我为你而生,如今为你而死,也是死得其所。” 原来这句话是这个意思,是这个意思…… 那么重要的事,她居然到现在才明白。她偷偷思慕着他,不敢靠近,不敢诉诸于口,只埋藏在心里。年少时懵懂的情感,分不清是感恩、崇敬、仰慕还是爱恋,以为一世就那样跟着他,像兄妹、像师徒,像生死与共的朋友,也就足够。但是面前这个男人蛮横地介入她的生命,像个强盗似的侵略掠夺,占了她的身,也占了她的心。她曾经以为自己这一生心中也只会有他一个的人,她竟然将他淡忘。如果不是他,她怎么能站在现在这个位置上?他为了她,也为了更多的人,牺牲了自己,魂飞魄散,她不但未能替他完成使命,连对他的情意也渐渐忘记。她无能又自以为是,以为可以凭一己之力扭转乾坤,解救百姓苍生。但其实她谁也救不了,莫说苍生,连身边最重的要人,她一个也救不了。她总以为是她要去保护他们,但最后被保护的总还是自己。 明珠抹一把眼泪,昂面向杨昭:“相爷,你能为了少尹,什么都不顾么?为她不要你的荣华富贵、高位权势,为她舍却性命么?” 杨昭被她问得一愣。菡玉抓住明珠裙带,虚弱地哀求:“明珠,你不要说了……” 明珠却不依不挠,更向前一步,加重语气:“相爷,这些你做得到么?如果你不能,那就不要……” 明珠往前一走,菡玉无处着力,向前跌了一下,趴到自己腿上,整个人蜷成一团。杨昭终于忍耐不住,眼睛一瞪,怒道:“谁说我做不到?”一把拨开明珠,将菡玉揽过来圈在怀中。 明珠想要阻拦,菡玉却突然轻声道:“明珠,我没事的,你……先出去好么?” 明珠举在半空的手僵住,错愕地看着菡玉,她却垂下眼去不看她,螓无力地枕在他肩头,正好被他抱个满怀,也不抗拒。明珠霎时明了,自己这样为她担忧助她逃离,然而实际上……她并不是完全被迫的。养病的这段日子里,她时常凭窗远眺望着南方,眉间愁绪不断,也许她心里挂念着的,并不是她自己的病体。 菡玉见她愣着不动,又道:“明珠,我有些话要和相爷说,你……” 明珠恨恨地瞪杨昭一眼,甩门而去。菡玉低声叹道:“相爷,明珠最近为了照顾我心力交瘁,失礼之处,还望相爷莫要和她计较……” “她知道你和她一样是女子了?”见她点头,他轻笑着捏了一下她的面颊,“心上人被我抢走了,换我是她,也不会给情敌好脸色看呀。” 她却是满怀心事,双眉轻蹙,没有心思和他玩闹:“明珠她是真的关心我,并非……” 他嗤道:“多少总会有那么一些,就像当初我看到她在你身旁,明知你和她才是佳偶一双,仍忍不住想要介入破坏。”他勾起她的下巴来,细细端详,“玉儿,身陷情爱的人,谁能没有私心呢?荣华富贵、权势高位又如何,就算让我拿这世上的一切去换你,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他们果真是截然不同的啊……拿这世上的一切去换她,也不会皱一下眉头,这般我行我素桀骜不驯,不像他,为这世上的一切而牺牲,连同那份隐藏心底的情意,也随他一同消逝埋葬。鼻间蓦地一酸,眼中便盈了泪水,她急忙别过脸去将泪意压下,问道:“相爷,我爹他……” 他神色一黯:“对不起,玉儿,我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菡玉听到这个消息也不觉惊讶,只是眉宇间愁色更深。 “罗希奭将他投入狱中,不久便暗下杀手,只是一直封锁消息,连家属都不知晓。你收到求救信时,其实他已遇害近月了……” 又没有赶得及,先是娘,再是爹,明明可以救下他们,总是阴差阳错失了时机。从亲人的生死,到这王朝的命数,看起来都是一念之差可以改变的事,却仿佛冥冥中有一只手在操控,不让她有扭转的机会。她负着逆转天机的重任,然而不管她如何努力,一切都仍然依照着她所知的事实展下去,不可抗拒。 他看着她哀戚的神色渐渐转为呆滞,心中疼惜,愧然道:“玉儿,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猜疑排挤他的,如果你早告诉我……” 她木然地盯着地面,恍若未闻。他又道:“我将他的灵柩停放在东郊别苑,你要不要去瞧瞧?”见她仍无反应,他急了,“还有小玉……” 菡玉这才转过脸来,眼中有了生气,焦声问道:“小玉她怎么了?难道她也……” “不,她没事,”他连忙握住她的手抚慰,“你继母也被逼自尽,幼弟下落不明,只她一个人活了下来,在外吃了些苦。现下也在别苑里住着,为亡父守灵。” 小玉……家里只剩她一个人了,从此她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幼时孤苦无依的记忆尽数涌上心头,泪水夺眶而出。她蓦然生了力气,推开他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就要往门外走去。 “玉儿,你做什么?”他急忙追上前,将她纳回怀中。她满面是泪,神色迷乱,口中只不停地唤:“小玉,小玉!”他抱着她,柔声安慰道:“玉儿,你别急,我立刻找车马来,咱们这就去见小玉。你病还没好,别乱动,一切都有我,都有我来。” “小玉……我再没有亲人了,再没有亲人了……”她埋在他肩窝里,像个孩子似的哭泣,细微的抽噎声却似利刃,一刀一刀剜着心口。他拍着她的背,柔声道:“玉儿不怕,你还有个妹妹,还有小玉呢。”她却只是摇头,哭泣不止,泪水沾湿了他的衣领颈项,剧毒一般腐蚀肌肤。他抱紧她虚弱颤抖的身躯,声音痛得沙哑颤,却是坚定如石:“玉儿不哭,不哭。就算你什么都没有了,你还有我,还有我。” 杨昭在东郊的宅子是他人贿赠,地处偏僻,闲置已久,平日只三两个仆役看管打扫。青砖灰瓦掩在绿树丛中,并不惹眼。 大门一开,菡玉就看到正中的大厅布置成了灵堂,惨白的布幔称着中间一个漆黑的“奠”字,触目惊心。小玉一身缟素,跪在灵前默默地烧纸,过大的麻布孝服裹着她瘦小的身子,空落落的长出好多,脸面都被遮去。 “原来是你……”她喃喃道,失神地望着那个瘦小的身影,想抬起脚跨过门槛,脚尖往门槛上一撞,人就要往前仆倒。杨昭急忙拉住她,环住她肩膀就要抱她起来:“小心!玉儿,你刚刚说什么?” 她摇摇头,推开他另一只手:“相爷,你让我走着过去给爹磕头,行么?” 他默然点头,搀着她走进院中。小玉听到响动,抬头见是她,把手里纸钱一扔,大叫一声:“娘!”一边哭一边奔出来,扑进她怀里,哭得肩膀直颤,抽噎着断断续续道:“娘……爹、爹死了,我就只有你了……你可不能……再离开我……” 菡玉抱着她小小的身子,眼泪也止不住扑落落地滚下来:“小玉不哭……不哭……我会在你身边陪你、护你,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你不要怕……” 小玉泪眼婆娑:“娘,你知不知道,爹死得好惨……他们把他关在地牢里,又潮又闷,雨天进了一屋子的水,他就泡在水里。我去的时候,他已经泡得不**形了,就像那年我从河里……”她突然脸色煞白,嘴唇抖,说不下去了。 菡玉抚着她的头,连声道:“小玉不怕,不怕。有我陪着你呢,不要想了。” 小玉渐渐止住哭泣,抹了抹脸上泪痕,搀着菡玉手道:“娘,走,我们进去,去见见爹。” 菡玉步子一动,杨昭立刻跟上。小玉回头冲他一瞪眼:“不许你进来!你还嫌害我爹害得不够是不,死了你也不让他安生,还要去气他?”跑在灵堂门前,双手一张,不让他靠近。 菡玉无奈,小声对杨昭道:“相爷,对不起,小玉她太不懂事,我会慢慢地劝她。守灵是我和小玉的事,你……” 他不悦道:“你还当我是外人?” 菡玉撇开眼:“这件事也不好声张,丧事一切从简,顾不得那么多规矩了。而且我现在腿脚不便利,小玉又只是个孩子,外头的事还有许多要倚仗相爷呢。” 他看看门口气鼓鼓的小玉,哼了一声,送她到门口扶着门框,拂袖而去。 小玉搀她到灵前蒲团上,不一会儿有仆人送来准备好的麻衣孝服,小玉替她换上,两人相对跪着,默默地将纸钱丢入火盆中烧化。菡玉有些心不在焉,一下子放多了,火焰腾起来燎着她的手指,她也未察觉。 小玉沉着脸把火盆一拉,菡玉刚脱手的一沓纸钱便掉在了地上。她回过神,问道:“小玉,怎么了?” 小玉闷声道:“火都烧到你的手了!” 菡玉翻过手来看了看:“没有啊,我都没觉得疼。” 小玉愈气,把手里纸钱往身边一摔:“娘!爹就在里头躺着呢,你能不能不要想别人?” 菡玉一窘:“我没有……我是在想爹的坟地选在哪里好……” “还说没想!你一说起谎来就会说错话。爹是我的爹,你是我娘,怎么也叫他爹?” 菡玉语塞,小玉又道:“你是怨爹以前那么无情,所以在他的灵堂里心里还想着别的男人----而且那人还是害死爹的仇人,故意来气他么?” 菡玉辩解道:“小玉,我不是……你误会他了。相爷救了你的命,这间房子也是他的,他不是咱们的仇人。” 小玉睁大双眼,不敢相信杨昭竟就是解救自己于危难之中的恩人,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猫哭耗子,假慈悲!” “小玉!” 她低下头:“如果不是为了讨好你,他才不会管我的死活。要不是他出坏主意,爹怎么会被派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又怎么会被坏人害死?他也是我们的半个仇人。” 菡玉道:“小玉,这应该怪我,是我的不该,相爷他其实……” 小玉忽然抬起头来:“娘,我知道你变了心,不喜欢爹了,夫妻不和好可以换人,但是我只有一个爹,永远也不会变、不会生出第二个来。我说过我不要他做我后爹,就是不要,你再怎么帮着他说话也没有用的。” 菡玉急辩道:“小玉,你不会有后爹的,我只是……不希望你误解他。” “既然不是要做我后爹,那我误不误解他又怎样?你明明就是喜欢他,想让他做我后爹,你心里没有爹了。”她含泪控诉。 菡玉见她泪盈于睫,表情却是倔强不屈,不由也湿了眼眶:“小玉,我的确是出于私心,但是和什么后爹毫无关系。我只是不希望你对他怀着怨恨,因为……” 因为你现在还无法预料到,以后他对你,将会是多么重要的一个人。 她终还是把这句话吞回肚里,没有说出来。世事难料,小玉根本不知道以后自己会遇到什么。就像当初刚见他时,她也没有意料到后来会生这许多事,没有料到这个在她印象中只等同于祸国佞臣的男人,竟会在她的生命中变得如此举足轻重。也许除了那个人,他就是她最重要的人了;更或甚者,除去先来后到的优先,他或许比那人更重要。但是她先遇到了别人,先亏欠了别人,负着那人的情意,负着那人的责任,只能再亏欠他了。原本他们该是毫无交汇的陌路,纵使相识也是像小玉对他这般。如今已是额外的缘分,不该再强求更多了,不该了。 眼泪从颊边滑下,滴在手中的黄纸上,迅渗入粗糙的纸面。她把那沾了泪的纸钱扔进火盆,火焰立刻围拢过来,将那薄薄的纸片吞没,升起一缕细微的青烟,很快便蒸不见。 二四·玉缘 小玉到底是孩子,守到亥时便撑不住了,昏昏睡去。菡玉帮她把棉被掖紧,小玉动了一下,眉头皱起,身子蜷成一团,迷迷糊糊地呓语:“娘!别丢下我……” 菡玉心中一软,握住她微凉的小手:“小玉不怕,娘在这里呢,在你身边,不走。” 小玉在梦中似也感受到她的安抚,渐渐舒展开来,陷入酣睡。她轻轻地把她的手塞回被中,忽听身后传来不悦的低语:“你又不是她娘,为什么不告诉她?” 菡玉回头,见杨昭臂上挂着一袭黑貂皮大氅自门外进来。“相爷,你怎么来了?” 他径自走到她身边坐下,把大氅披到她肩上:“我就知道你肯定睡不着,过来陪你。夜里寒冷,你现在身子不好,还不当心。” 貂皮的大氅极为暖和,是他冬日外出常穿的,扑面而来尽是他的气息,层层将她包围。她推辞道:“相爷穿得也单薄,这大氅下官不敢领受。” “相爷下官,叫得这样生分,你得改改口了。”他将大氅收回,披到自己肩上。菡玉松了一口气,他却突然伸手一拉,把她揽入怀中,掀开衣摆将两人都裹在其中,“这样两个人都暖和了。” 菡玉欲挣脱他,窘道:“相爷,这里可是我爹的灵堂……” “我心疼你长夜寂冷,所以过来送衣陪伴,堂堂正正的心思,岳父大人在天有灵,见自己女儿有人疼爱照顾,应该觉得欣慰才是,怎么会怪罪?何况没有儿子送终总是凄凉,女婿也算半子,本就该为岳父守灵,才合情理。” 她嗫嚅道:“相爷,你又说这种话,咱们又不是……” “咱们不是什么?”他不悦地收紧双臂,似乎抱紧了她就能束住她的心思,“咱们不已经是夫妻了,就差拜天地而已。等丧期过去,你把官职辞了,咱们就成婚……” “相爷,”她出口打断,“你……你忘了那件事罢。” “不成,你已经是我的人,肌肤相亲夫妻成实,怎么能无名无份。” 她眉间无奈中略带忧愁:“那明珠呢?裴娘子呢?甚至还有虢国夫人,相爷怎不给她们名分?” 他脸色一黑:“我没碰过明珠。” 她一愣:“当初你把她从我身边夺走强纳为妾……” 他坚持澄清:“我没碰过她。” “好罢,就算没有,那虢国夫人和裴娘子呢?” 他气短地别开视线:“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而且,玉儿,你不一样。” 她凄然摇头:“都是一样的,喜新厌旧,始乱终弃,自古以来就都是一样的。相爷,当年你心意还在她们身上时,一定也对她们说过同样的话。” “我没说过!”他语带恼怒,“你不必说得好像都是我的不对,说来说去,还不是你自己不愿意!我既然能迫你一次,就能迫你第二次、第三次。你当我蛮不讲理也罢,巧取豪夺也罢,我好不容易得到了你,要我这时候再放手,绝不可能!” “可是……”她咬住下唇,泪水就溢了出来,盈满眼眶,“相爷,我……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我不信。玉儿,你冒充自己娘亲的身份,把父亲说成夫君,骗得我团团转。我这两年来日日夜夜都在煎熬中度过,却原来只是个骗局。这回你又想拉个什么叔叔伯伯来蒙我?说什么我也不会信了。” “我没有骗你。”她极力地忍泪。 “好,那你说,他姓甚名谁,年方几何,哪里人氏,家中有些什么人?让我见得实实在在的人,我才会考虑你的说辞。” “他……他姓卓。”说出这个字,她终于隐忍不住,潸然泪下。卓,这个字就是她对他的全部了解,隔了这许多年,她依然能忆起当初自己是怎样努力地藏下心中思慕之情,只用平淡的语气叫他:卓兄。 “还有呢?” 她哽咽道:“我不知道。” “玉儿,别告诉我你对你所谓的心上人一无所知。” “他姓卓。”她固执地重复。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姓氏,就是他们之间全部的维系,她不知道他的名,不知道他的长相,不知道他的身份,所知只这一个字,便已足够。 他想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只当她在说笑,然而他心底却真觉得,她说的是真的。那个只有一个姓氏的男人,已经根植在她心中很久,深入骨血,难以抹除。他收紧了双臂,将她牢牢箍在怀中,仿佛希望借此更靠近她,多占据她一份心意。“玉儿,仅仅知道他姓卓,你为何还要对他念念不忘?难道他对你特别好么?他能给你的,我也都能给,甚至更多。” 她摇头,泪水滴在黑色的毛皮上,如草尖的露珠。“我欠他一条命。” “你也欠我一条命!”他急切而又有些气虚,不惜拿出任何一点能加重自己分量的筹码,环紧了她纤细的腰身,手掌贴到她腹间,“玉儿,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已经有孩子了。” 怀中的身躯猛地一震,她脱口而出:“不可能!” “你还年轻,我也不算老,怎么没有可能?”他下巴搁在她肩上,亲昵地磨蹭她的面颊,“而且那天晚上……” “相爷!”她打断他,“我的确欠你,我欠你一个解释。” 还有这许多许多的情意。如果她注定要亏欠一个人,那她宁愿……欠着他的。 “你知道我冬不畏冷夏不畏热,也曾多次亲眼见我刀兵加身却安然无恙,更能很快痊愈如初;我爹才三十八岁,却有一个三十四岁的女儿;你认识我整整十年了,我的样貌却一直没变。那是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人,自然也不可能有你的骨血。” 他抬起头来,看着她黯然的侧脸。 她低下头去:“等爹的丧事办完了,我就与你。” 吉温亲属只有菡玉和小玉二人,丧事也办得简单,过了头七之后便下葬了,一切事宜都是自己操办,只请了附近村庄的八仙出殡。墓地选在不远处的山坡上,背山面阳,离杨昭宅第不过四五里,清晨出殡,中午已尽落定。 “娘,我们走吧。”小玉看墓前的烧化都烧尽了,菡玉仍呆呆地看着爹的墓碑,搀起她的胳膊提醒道。 菡玉看了一眼远处山坡上的身影:“小玉,我这两条腿是越来越不成了,你哪里扶得动。还是叫他过来……” 小玉攥住她的手不放:“我力气够大,才不要别人来帮忙呢!” 菡玉叹了口气,只得顺着她。杨昭在远处见她俩走来,急忙迎过去,老远就被小玉喝住:“你别过来!”她一手往前一指,这么一动,菡玉支撑不住跌了一跤。这下杨昭也不管小玉乐意不乐意了,大步跑过来欲搀扶菡玉。 小玉气鼓鼓地拦住他:“不是叫你别过来了吗?不许碰我娘,走开!” 杨昭冷冷道:“我再说一遍,她不是你娘。” 小玉冲道:“你当然巴不得她不是我娘。” 杨昭不想跟这小丫头斗气,转向菡玉道:“也该告诉她了,还是你亲口来说比较好,省得她一直不信。” 菡玉凝眉不语,颇是为难。小玉觉出不对,问道:“告诉我什么?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 菡玉思忖着怎样措辞才能让小玉接受如此匪夷所思之事,只得道:“我们先回去,回去了我慢慢告诉你。” 小玉有些心事重重,低着头不说话,杨昭过来扶菡玉也没有反对。两人把父亲一些生前之物在离去路上第一个路口燃火烧化了,才上车离开。 杨昭今日穿了一袭宽大的黑衣,离开时脱去,里头才是平常衣冠。菡玉和小玉都穿着斩衰麻衣,杨昭要菡玉脱下,她只是不肯。小玉道:“娘,我知道你现在不方便服丧,我代你多穿三年就是,爹不会介意的。” 菡玉摇头道:“你不必代我多服三年,咱们俩是一样的。” 小玉脸色微变,抿着嘴不说话。被刚刚那几句话一钓,她隐约觉出些什么了,怕自己这么一问真问出不想知道的事来,竟就此沉默。 马车行上一处高坡,秋风扬起帘布,菡玉正望见外头山坡那边远远的一条晶亮玉带,日照下反射出明灿灿的光,映着一旁枫红似火。她脸色剧变,正要看个仔细,车帘却垂下来挡住了她视线。她一时情急,竟扑过去掀那帘子,忘了自己腿脚不便利,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几乎要栽下车去。 “玉儿!”杨昭不意她突然有此动作,只来得及拉住她,“你做什么?” 倒是小玉明白菡玉心思,对前头车夫喊道:“停车!快停车!” 马车停下,杨昭也扶菡玉坐起,她掀开帘子看着远处那条晶亮的玉带,情绪稍稍平复,问道:“相爷,那是条河么?” 杨昭看了看:“那是渭水的支流灞水,就从东郊往东南方向流去的。怎么了?” “灞水……”菡玉喃喃念着,神色有些迷离,“我想到山那边去看看河边的枫树,可以么?” 杨昭疑惑她刚将父亲安葬,怎么忽然又想去看枫叶,但看她行止神情皆怪异,一时也未多问,只叫车夫掉转马头,越过山坡往河边而去。倒是小玉,听到“河边的枫树”,脸色突变,皱着小眉头愣愣地出神。 不多时翻到坡顶,东面山脚下蜿蜒而过的灞水便一览无余了。河边是大片的枫树林,正是如火如荼的季节,一直烧到山上来。灞水枫林,与吉温的墓地只隔了一个山坡,背面而居。 “原来离得这样近……”菡玉低叹道,语中无限凄楚。 马车一直行到河边停下,菡玉下了车,杨昭扶着她,小玉却还坐在车上呆。菡玉回头唤道:“小玉,你也下来罢。” 小玉一反常态,任他俩亲密依偎:“我、我不喜欢枫树,我不想看。” 菡玉像是下了决心一般,语气坚定:“小玉,你下来,我带你去看样东西。” 小玉猛摇头,菡玉却坚持地站在车旁等着她。小玉磨蹭了半晌,还是下了车,低头跟在他们后面,眼光有些慌乱地四下打量。 野生的枫树比人还高,好在长得疏落,可在林中行走无碍。这些低矮的枫树丛中,却突兀地插了一棵松树,仿如鹤立鸡群,巨大的伞盖状枝叶铺陈开来,遮住阳光雨露。树下松针如毯,竟是个天然的凉亭。 菡玉向着这棵松树而去,到树下时已有些气喘。杨昭道:“玉儿,坐下休息一会儿罢。” 菡玉摇头,倚着他肩膀站着,对身后落下他们一大截的小玉道:“小玉,你可认得这棵树?” 小玉愣住,呆呆地望着那棵树,似是忆起了什么,目露惊惧。 “这里就是爹和娘初次见面的地方,娘以前带你来过的。”菡玉缓缓道,“你还记不记得娘在这里对你说了什么?” 小玉猛然瞪大了眼。娘对她说了什么?“我第一次遇见你爹,就是在这里……”然后呢?然后又说了什么?脑海中答案仿佛呼之欲出,却是她最不想听到的。 菡玉却不再追问她,又往前走了几步,望着不远处的灞水:“就是这条河,沿着河往上游去十几里地,就到咱们家当初住的地方了。小玉,那天下着雨,你一个人沿河岸走了半天才走到这里,你还记得么?” 小玉捧住脑袋,幼小的五官全挤在一处。 “还没有想起来么?你那时候还那么小,才四岁,记不得是正常的。”菡玉指着树林尽头的河岸,“那边有块大石头,你找到她的时候,她就躺在上面……”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小玉捂住耳朵大叫起来。她想起来了,想起一些来了。娘带她到这片树林里,指着那棵大松树对她说:我第一次遇见你爹,就是在这里。又说:要是时光能停留在那时候就好了……小玉,将来我死了,你就把我葬在这树下。然后第二天,第二天…… 头好痛……眼睛好痛,眼里全是水,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雨水;嗓子好痛,一直不停地喊,好像塞了一团沙子般说不出话来;脚好痛,走了那么远的路,又拖着四岁的孩子根本负荷不了的重量;手也好痛,没有铁锹,就用树枝挖土,到后来就靠双手,十个指甲全部翘起,指缝里塞满了泥土……她挖了好大一个坑,做什么用的?眼睛被水糊着,看不清,她努力睁大眼,只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小玉抱住头大声尖叫!不要想起来,她不要想起来!娘没有死,没有死! 菡玉和杨昭只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叫声,嗓子都喊破了,赶到她面前时,她两眼一翻就往地上倒去。菡玉急得连唤:“小玉!小玉!” 杨昭道:“别急,只是晕过去了。” 菡玉悔得直摇头:“都怪我,她还这么小,好不容易忘掉的事我却硬要她想起来,我不该这么心急的。” “十四岁,不小了,该知道的事总是要知道,回避不是办法。”杨昭叫车夫过来抱了小玉,自己搀扶菡玉回到车上。 小玉许是受了太大打击,加之身子虚弱,晕厥之后一直昏睡,回到别苑时仍未醒来。杨昭派人去请了附近的大夫,只说体虚所致,修养两日便无碍,开了一些安神补气的药。菡玉哪里放心得下,守着病榻寸步不离。杨昭劝她去歇息,她也不肯。 “玉儿,若不是确信你云英未嫁,我真要怀疑你是不是她的亲娘了。她又不是什么大病,有下人守着就行了,你自己身体又这个样子,还不回房去睡?” 菡玉道:“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也是独自一人,流浪漂泊孤苦无依。那时候最想要的便是一点关爱、一点温暖,旁人小小恩惠也是雪中送炭。以己度人,小玉现在有我在她身边,自然能对她好就尽量好一些。” 他却听出她话中不对,问道:“岳父不是一直健在,为何你会流落在外?” 菡玉正要回答,小玉突然起噩梦来,手足乱舞,口中糊里糊涂地说着梦话,甚是惊惧。菡玉连三安慰,抱着她拍了好一阵,她才渐渐安静,却还是睡的不安生;菡玉一放开她,又不时被噩梦所扰。菡玉索性和衣睡在她旁边,像哄小孩似的抱着她安抚。 屋里寂静无声,隐约有一点蚊吟似的低微声响,断断续续。他仔细去听,才听出那是菡玉在哼着小曲。她不擅唱歌,调子哼得歪七扭八,声音又小,他费了好大劲,才听出她哼的是那镇魂小调。 这曲子的确有安神定心的作用,不一会儿小玉便安静了不少,只偶尔动一动。菡玉自嘲地想,大概是自己唱歌太不着调,以致未能让小玉熟睡。她偶一回头,现杨昭不知什么时候已出去了,屋内只剩她和小玉二人。 她忙了一天也有些累了,便抱着小玉闭眼假寐。刚眯了一会儿,忽听屋外传来一阵迂回婉转的笛声,略带低沙,奏的正是她刚才哼的镇魂调。她心中一动,睡意顷刻便没了,听那悠扬的小调一遍一遍重复,仿佛又回到当年,那人……也是这样月下吹笛,她静静地在墙内听着,虽不见人,却也满足无比。 正听得入神,笛声却突然停了,接着门吱呀一声推开,他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手中还拿着那管碧玉短笛。他走到床前,看了看床上的人,低声道:“睡熟了,走罢。”把笛子往怀里一揣,伸手便抱她起来。 小玉已然熟睡,出轻微的鼾声,很是香甜。她还想多陪一会儿,他却不让,硬抱着她出了门,往她房里去。 两人走在廊上,他突然问:“你那管笛子呢?” 她正在想别的心事,抬头道:“什么?” “你不是也有一管跟我的一模一样的玉笛。” “是啊。” “拿出来,我们换。” 菡玉一懵:“换?” “我送你的莲花玉佩被你扔了,”他低头扫她一眼,“正好咱俩都有一管玉笛,模样又相同,这也是一种缘分,不如就以此为信物互赠。” 她这才明白他是向她索要定情信物,不由一阵尴尬,讷讷道:“我的笛子……是他人所赠,不便转送。而且……” “谁送你的?” “是……”她犹豫了一下,“是卓兄。” 他突然脚步一停,脸没在阴影中看不清楚,只听见声音十分不豫:“拿来!” “他就留给我这件东西,实在是……”她未听他出声,但是这么靠着,已能感觉到他的怒意,忙温言安抚,“相爷若真想要信物为凭,改日我再寻一个更合适的赠予相爷……” “我就要这个!” 菡玉见他闹起脾气,只得以实相告:“相爷,其实我的笛子……已经没了。” 他低头看着她。她解释道:“相爷可还记得那次在相府花园中,你手执此笛,突见白光耀目,笛身烫,将咱俩手都烫伤。就是那次没了。” 这件怪事他当然记得,一直不解。“什么叫没了?那白光又是怎么回事?” “没了就是……”她嗫嚅着,“消失了。” “消失了?!什么意思?”他愈疑惑,提高了声音。 “因为……”她考虑着措辞,“因为我的笛子,就是你的笛子……” 他的眉毛打成两个结,这个答案只使人更摸不着头脑。菡玉正想如何解释好,身后忽然传来蹬蹬的脚步声。小玉披了一条毛毯追过来,一边嘴里喊着:“娘!娘!” 菡玉心思立刻都转了过去,挣开他的怀抱下地,接住小玉,忧心道:“小玉,怎么了?又做噩梦了吗?”但看见小玉醒来,还是松了口气。 小玉低着头,沉默片刻,才低声问:“娘……你到底是不是我娘?” 菡玉柔声道:“你都想起来了?” 小玉点点头,又连忙摇头,伸手抱住她不放:“娘,你别再离开我。”声音里带了哭腔。 菡玉也不想她伤心,但她既然自己想起来了,也能承受得的住,不如此时一并跟她说了。还有刚才杨昭的疑问,是时候向他坦白了。 “小玉,咱俩见第一面时我不就说了,我不是你娘。你也知道娘早就死了,只是不肯相信,不肯面对,故意要忘记。娘投的灞水,就是白日里咱们看到的那条河。你沿着河找她,走了十几里地,在那片枫树林边现了她的尸身,也是你自己一个人掘土把她埋了。为此十个手指甲掉了八个,过了半年才长回来。这些你都想起来了是不是?” 小玉眼里噙了泪水:“你是娘还魂过来的么?” 菡玉笑得凄楚,也几乎落泪:“傻小玉,人死不能复生,哪里来的还魂之说。” “那你为什么都知道?我是一个人去的,这些只有娘才会知道!还有你、你为什么和娘长得这么像?” “谁说只有娘才知道?”菡玉忍住泪笑道,“小玉不也知道么?不也和娘长得很像?” 杨昭在一旁听得双眉愈蹙愈深,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不是她姐姐?” 菡玉未答,小玉抬头看了他一眼:“我是爹娘第一个孩子,哪来的姐姐?”她盯着菡玉的脸,声音有些抖:“你……你究竟是谁?” 你究竟是谁?菡玉依然在笑,泪水却从眼角滑了下来。“没错,我不是你娘,也不是你姐姐,我不是你的任何亲人……因为,”她哽咽道,“我就是你,小玉,我就是你。” 小玉瞪大了眼睛,茫然失措,竟忍不住去看杨昭。他也和她一般震惊,双眼却是眯起,牢牢锁住面前背对他的人。 吉菡玉,她说这也不是她的本名。原来她早就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只是他未曾察觉。吉菡玉,吉、韩、玉----吉温和韩素莲的女儿,小玉。 二五·玉蕴 菡**脚不好,病情日重,上半身也日渐虚退,便是坐着也觉得费力了。杨昭便命人将马车上坐凳撤去,铺上软褥,如床铺一般,让她得以躺靠歇息。马车晃得人有些昏昏欲睡,她闭目养神,却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追着她,盯着她,笼着她,让她心绪不宁。 她睁开眼,果见他曲腿坐在侧前方,一脸阴郁,目光沉沉地盯着她。她叹了一口气:“相爷,你有什么想问的,就直说罢。” 他挪到她身边来,伸手揽她入怀,只是紧紧抱着,半晌也不说话。菡玉身子有些僵硬,不适地动了动:“相爷……” “玉儿,”他开口道,声音有些低哑犹疑,“你真的是……二十岁时的小玉,六年之后的人么?”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不知为何,身子软化下来,任他抱着。 “六年后,不知我是何模样?” 菡玉心里一落,没有说话。 他自嘲地一笑。“我怎么忘了,第一次遇见你时你就说了,我活不过四十岁,将毙命乱刀之下,死无全尸。六年之后当然是一堆白骨了。” 她心中无由一痛,急道:“相爷,那是我记错了,随口胡说的,你别放在心上。” “记错了,看来我还活得过今年。那是明年?还是后年?” 明年,明年这个时候,他就也不在了……思及此,她心头顿如被利刃绞了一刀似的,不禁想伸手去回抱他,但终还是忍住。“你……不会有事的,既已预知,便可防患于未然。” “生死于我,本是无所谓的。玉儿,早些我就对你说过,我出身寒门,因椒房之亲而至此高位,全凭运气使然,谁知道哪日老天便将我运气收回去了。人生在世,但求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朝如何。但是,”他无奈地一笑,“现在不一样了,我有了在乎的事,有了在乎的人,我舍不得了。” 菡玉不知如何作答,低着头不说话。他拥着她,下巴轻搁在她头顶:“玉儿,以前你总是什么都瞒着我,不肯对我坦诚以待。现在你都告诉我了,也和我……亲密如夫妻,但我从来没有觉得你离我这么远。” 是啊,这么远,隔着二十年的岁月。 “这几年我特别怕老,因为你一直是当初的模样,青春常驻,我却一天一天衰老下去,我真怕别人说我都可以做你爹了。原来……我真的比你爹还老。”他语气故作玩笑,却带着苦涩,“小玉那丫头,我真不敢想象,我居然会为她神魂颠倒。如果你不曾回来,我和她就算面对面,也不见得会说几句话罢。” 如果她不曾回来……原本她也没有想过,居然可以回到过去,改变已经生的事,救回已经死去的人,都是因为……脑海浮出没有面容的黑色身影,心中柔软的角落被刺痛,又变回坚硬。“本是不会有的缘分。” 他心头一凛,低下头来看她。 “倘若不是有人送我回来,我和你根本不会有今日的缘分。相爷,”她抬头迎视他,“你知道是谁送我回来的么?” 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字,他皱起眉。 她转过头去,看着窗外。“要逆转时间,哪是那么容易的事。他舍却自己性命,才将我魂魄送回二十年前,自己却……消失了。” “消失?” “对,”她咽下泪意,“就像他给我的那支笛子一样,消失了。魂飞魄散,不得生,从此以后天上地下,都再没有这个人了。” 他双眉愈深蹙。他知道她的性子,有人如此对她,就算是萍水相逢也会惦念一辈子,何况那人还是她的……心上人。 “相爷,我欠他的何止是一条命?如果只是性命,来世尚可报答,但是……”泪水终还是忍不住滑落下来,“没有来世,没有以后了。我只有这一生,可以相报。” “用这一生报答他?”他倾身向前,手指着自己胸膛,“那我呢?一辈子都给了他,你拿什么给我?” “相爷的情分,菡玉无以为报,但愿来生为……” “少来什么为奴为婢做牛做马!来生什么样,谁知道?谁见过?说不定根本没有轮回转世,都是那些神棍巫婆瞎编出来唬人的!世人动辄拿下辈子来承诺别人,若来世真像明天、后天似的,哪能这么轻易拿来许人?我才不要什么虚妄的来世,我就要这辈子!” 她被他逼得向后仰去:“相爷,反正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 “我想要的?”他明白过来她指的什么,“你以为我想要的就是你的身子,就是一夜风流而已吗?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她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又不能改口许他什么,咬住下唇别开脸。 沉默片刻,他懊恼地放缓语气:“玉儿,我真的是……怕失去你,才会如此患得患失。你知道我有多妒忌那个姓卓的,他只不过比我早遇见你,就占了你全副心思,一点点都不肯分给我了。我到底哪点不如他?” 菡玉轻声道:“相爷,你哪里都好,都比他强,是菡玉无福。” “你还说这种话,是故意讥讽我么?”他凄然笑道,“活人总是比不过死人,他死了,你便只记得他的好处,成了完人。而活在你面前的人,却处处是缺点。玉儿,我忍不住想,如果我这时死了,你是不是也会记我一辈子。如果会,倒不妨一试。” 菡玉微微摇了摇头。 他微恼,瞪着她:“你料准了我不敢?” 她低声道:“相爷哪有不敢的事。” 他瞪她半晌,无奈地苦笑:“真唬弄不了你。死了就算能让你怀念一生又如何?对我来说还不是什么都没了。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就还有机会,许还能叫你回心转意,一门心思全放到我身上来。” 菡玉道:“承蒙相爷错爱,其实以相爷的……” “以我的条件,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是不是?”他接过她的话,“我也经常想,吉菡玉,你有什么好,论长相、论性情,世上比你强的女人多了去了。尤其以前,你还骗我说你嫁过人,有个十四岁的女儿,被夫家厌弃的下堂妇,你凭什么让我吊死在这一棵树上?”他的声音低下去,沉沉地震着胸口,“可我就是着了魔了。” 窗外徐徐的风吹进来,拂动她鬓边的丝。他举手将那几茎青丝掠到耳后,手掌顺势覆上她面颊。 “刚开始的那几年,你或许很少注意到我,但是只要你一出现,即使从我背后,我什么都没听见没看见,也能立刻觉察出来;不管你藏到哪里,隔了多远,我都能立刻找到你。一定是你用妖法在我身上下了魔蛊,从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着了你的道儿。”他的手顺着她面庞轮廓游移,食指点在她额上,“也许就是在这里……”他倾身过来,双唇落在她的额心。 微凉的触感,不同于以往热烈的纠缠,只那么轻轻一触,像滴露滑入花蕊,即刻渗进去,融为一体。记忆中似有什么被唤起,黑暗中远远的一点火星一闪,来不及抓住便又熄灭。就像意识彻底模糊的前一刻,比这更冰凉的触觉,一滴,落在她额心里,那个世界留给她的最后印记,她却以为那只是冬季里最寻常的一片雪花。 原来她曾那么近地接触过他,虽然只是最后一瞬,却也曾触到过他。 她哽咽着别开脸:“我不会妖法。” 他默默地看着她,思量再三,虽十分不情愿,还是冒险一试:“玉儿,你有这些无谓的坚持,都只因欠他一命。但是你想过没有,你从六年之后来,那他现在……还没有死。” 他心中紧张,觑着她的反应。菡玉却是苦笑一声:“我何尝没有想过。我回来就是为了消弭灾祸于未生之时,也想过救我爹娘,救所有能救之人。但是,他却是挽救不得的。如果阻止了他,小玉怎么回去?哪里又会有吉菡玉这个人?” “照你说来,凡事皆有因有果,颠倒不得。你因乱世无救逆时而回,若因果不可改变,你焉有成功之望?若你成功,便无乱世,那不也没有吉菡玉这个人?” 菡玉脑子有些混乱:“我、我已将一切缘由告知小玉,纵无乱世,届时她也可续我当日所行之事。” “你瞧,原本你是出于救人目的而回,如今小玉却变成应你嘱托而回,原因不就变了?还有,你当初可没遇到一个叫吉菡玉的人,把你从罗希奭手里救出来罢?同样,你原本受助于那姓……那位卓姓兄台,如今小玉也可不假他之手,另想办法。他不必因此丧命,难道你不乐见?”她不欠姓卓的情,不再牵挂,他也乐见。 “可是……卓兄并未告知我返古之法,我也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方,究竟是何身份。” “我自然会派人去寻访奇人异士。那位……卓兄,你述其样貌,我也好使人寻找。”其实按他心思,姓卓的永远不出现最好,只要菡玉不知道,管他在哪个角落生灭。 她忍住心中悲戚,叙道:“我也不知他长得是何模样,不过装束异于常人,倒很好认。他身长与你相仿,但要清减许多;因身染恶疾,喜独来独往,不与人亲近;又双眼肌肤见不得日光,因此昼伏夜出,常年穿一件玄色斗篷遮住全身上下;武艺高强,但无兵器,偶执一管碧玉短笛,以音韵……”她突然一顿,转向他来,“相爷,你或许认得他的。” 他挑眉:“我并无卓姓亲朋。” “你一定认得的,他送我的那管笛子,和你的是同一支,所以当初两笛相遇才会合二为一。那笛子是你珍藏之物,若非亲密友人,怎会到他手上?” 说不定是宵小盗贼,偷了他的笛子。他心中鄙夷地想道,没敢说出来,只道:“我真不认识姓卓的人。” 菡玉仍是不甘心:“许是以后才认识的。” “那到时候再说,我先派人按你所说的去查探。”他岔开话题,“原来那两支笛子是这么回事,怪不得出现那等怪事,我的笛子还摔出一道和你的一模一样的裂纹来。你初次见小玉时是不是就因为这个,担心你也像那笛子一样被小玉吸了过去,就此烟消云散了?”那时她不肯见小玉,还是他硬拽她去,若真的……事后才捏一把冷汗。 她点头:“还好我只是魂魄回还,这身子并非真人,物质不同,才和小玉相安无事。” 他正想索性问个清楚,她的身子究竟怎么回事,马车这时突然停了下来。原来走了这一路,已到东城春明门了。 春明门正有一队士兵经过,稍嫌拥挤,等了一会儿才得以进城。春明门往东直通皇城朱雀门,这条街最是宽阔,杨昭府邸所在宣阳坊,毗邻皇城东南角,从这条街上走较为便利。现下被这队士兵一堵,马车越不过去,只得随着他们后面慢行。菡玉身子不适,这样起起停停摇摇晃晃,心口有些不舒服起来,竟似晕车。杨昭心疼恼怒,下车去查看。 这群士兵护送的是个宦官,骑在马上哀哀戚戚的,磨磨蹭蹭一边走一边唉声叹气。杨昌坐在车夫旁边,正准备去向杨昭请示,见他下了车,便问道:“相爷,前头一时半会儿疏散不开,要不咱们从东市这边走吧?路虽狭窄,却近一些。” 杨昭想了一想,点了头,转身回车上。前边那骑马的宦官却看见他了,老远就大喊:“右相!”语带哭腔。 杨昭回头,那宦官已下了马来,直奔他面前,揪住他衣袖就抹泪。杨昭认出他乃是数月前皇帝派去范阳宣旨的内侍,名叫冯神威。七月安禄山上表献马欲袭京师,皇帝有所怀疑,便依从菡玉之策拒绝献马,并令冯神威带了手诏前去告谕,至此时方回。 杨昭扶起他来,说:“大官一路辛苦,陛下一直盼着您回来呢。” 冯神威泣道:“咱家差点就见不着陛下了!” 杨昭问:“此话怎讲?” 冯神威忿然道:“安禄山、安禄山要反矣!我奉陛下手诏前去告谕,禄山竟踞床不起不拜,口气傲慢无礼,后一直将我置于馆舍,既不接见也不放行,竟是生生被他软禁了这些时日!回京时也不上奏表,根本就是不把陛下放在眼里了!” 安禄山要反,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差的只是什么时候反而已。如今连表面功夫也不做了,只怕是近在眼前。杨昭安慰了冯神威几句,告知他皇帝本月初四已驾幸华清宫。冯神威便自回宫中居处扫除风尘,再往华清宫见驾不提。 冯神威所带卫兵给杨昭的车马让开路,杨昌就准备从朱雀大街走。杨昭上车时却低声吩咐他:“从东市里头走。” 杨昌讶道:“东市里头?这会儿只怕正挤着呢……”还没问完,杨昭却摆摆手,自行上车去了。杨昌心中虽疑惑,还是照行。 菡玉见他逗留许久才回来,因问道:“相爷,外面何事?” 杨昭不想她多担忧,只道:“是宫里的禁卫,人数众多,一时也让不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就从东市绕一绕,兴许还能早到。” 菡玉本就不喜与人争抢,听他这么说当然最好,点头答应。迟疑片刻,又道:“相爷,我寓所在崇化坊……” 他竟未生气,点头道:“我知道,从东市南面走也不绕远。” 菡玉松了口气。不多时车驶入东市,此刻将近中午,东市人仍不少,熙熙攘攘的颇热闹,车马不由慢下来。 菡玉正想询问为何要从人多拥挤的东市里走,杨昭掀开车帘道:“玉儿,这里人这样多,要走好些时候。你要是觉得无趣,看看外头的各色玩意儿解解闷也好。” 他一手撑着帘子不放,菡玉也不忍拂逆他的好意,便凑到窗口看向外头,果见路边摊贩杂货琳琅满目,十分新奇。 “华佗再世……”他突然眯着眼缓缓念道。菡玉顺着他视线望去,只见斜前方一家医馆,三间店面,十分堂皇,朝向他们的一面墙上挂满了匾额,俱是致谢赞美之词。菡玉看向店门上挂的牌匾,隐约想起曾听明珠说过此间的老大夫医术十分高明。 “呵,口气倒不小,真这般厉害,天子脚下,怎不进宫去当太医?”他嗤笑道。 菡玉忍不住出口辩解:“相爷,江湖亦历历有人,未必能人都集于庙堂之上,何况悬壶济世之医者?我曾听明珠说过这家医馆的老大夫医术精深,救人无数。”见他仍有讥诮之色,续道:“听说他有一门绝技,可以悬丝诊脉,清楚明断,与一般把脉效果无异。” “哦?有这么神乎其技?”杨昭似来了兴致,“我却不信,单凭一根丝线能诊出什么来。玉儿,不如我们去试他一试,若是真的,我也送一块匾额来与他锦上添花;若不然,好好取笑他一番,叫他欺世盗名。” 菡玉有些为难。杨昭又道:“玉儿,你不是连月来身子不爽利,自己也不知是何原因,不如趁此机会让这名神医诊治诊治。我知道你是怕诊出体质有异,因此一直不肯就医。我们就叫他用丝线隔帘切脉,诊出病因自然最好,若他觉出不对,就说并未把线系在手腕上,故意试探他的。”他说得兴起,抚掌道:“就这么办!”便叫杨昌停车。 菡玉阻止不及,他已下车叫过杨昌来,暗暗叮嘱吩咐。杨昌领命而去,不多时引了医馆大夫到门口,小僮摆下桌椅让老大夫坐了,又取了一团丝线来。近旁的路人见一辆垂帘马车停在医馆门前,听说是要悬丝诊脉,纷纷凑过来看热闹。 菡玉坐在车里,但闻四周人声鼎沸,出也出不去,暗暗叫苦。杨昭那厢与老大夫说明,手执丝线上得车来,冲她促狭地一笑,把丝线缠上她手腕。菡玉只担心大夫会不会现她并非人类,哪还有心思去管他反常行止。 老大夫捻须蹙眉,手捏丝线,细细切了片刻,缓缓道:“怕是喜脉。” 菡玉大吃一惊,伸手就要去扯腕上丝线,却被杨昭死死按住,抬头只见他双目炯然喜不自禁,才恍然明白自己又被他摆了一道。她一时心乱如麻,面色如纸,双手被他握在掌中,也忍不住簌簌抖。 杨昭隔着车帘问道:“敢问老先生,为何说‘怕是’?” 老大夫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二位请里边说话。” 菡玉心思纷乱,沉默不言。杨昭取了帷帽遮住她面容,抱她进医馆内堂去了。围观众人听大夫说是娘子有喜,出来的却是两个男人,还搂搂抱抱不以真面目示人,都好奇地往内窥视。 到了内堂,大夫方道:“不是老朽故意要触郎君娘子的霉头,只是以实相告。娘子脉息弱微,气血两虚,几至人之极致。恕老朽直言,若不是亲眼见到娘子气色尚好,真要以为是病入膏肓。这是打娘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无法根治,好生歇息调养许能有几分起色,只是……只是命中注定无儿孙满堂之福了。娘子这月余来是否常觉四肢乏力、腰腿酸软、气短心慌?” 菡玉轻轻点了点头。 “这正是因为胎儿日渐成长,母体虚弱无法负荷之故。方才看娘子行走亦不自如,如今胎儿方足月,就有如此症状,再过一两个月……”摇头长叹。 杨昭急道:“难道这孩子就与我俩无缘了?” 大夫只道:“刚有身孕的前三个月最是危险,若能安然度过,则把握要大上许多。我且开两剂补身安胎的药与娘子吃着,以后每旬来复诊一次,如有异常请及时通知老朽。奉劝二位,当断时立断,切不可因小失大啊!” 杨昭凝眉道:“一切以大人为重。” 大夫便开了几剂药,又细细嘱咐平日须注意的事项,说了小半个时辰两人方离开。门口看热闹的人早散了,杨昭重抱菡玉回车上,她却一直呆呆的,默不言语。 杨昭心中既喜且忧,揽着她道:“玉儿,你现在有了身子,我可不放心你在外头了。我平素也是自住一个院子,地方宽敞,你就搬来和我一起住,也好照应周全。” 菡玉满面愁容,却未反对。杨昭见她默许与自己同住,也就是承认了两人的关系,大喜过望,想与她说婚事,又觉得眼下实在不合适,忍住没有出口。菡玉轻道:“相爷,我的身份……可否先不要声张。” 他连声答应:“好好,等养好了身子,我再去向陛下……再作打算不迟。你放心,我就说你身染重疾,在我府里养病。家里的人我自会管束安排。” 菡玉道:“越少人知道越好。” “都依你的意思。你总要个贴身的人照顾,隐瞒不住,不如把小玉接过来。” “她自有机缘巧遇,还是留在东郊罢。”她摇头,觉得有些乏了,闭眼枕着他肩头,被他搂进怀里去偎着,“叫明珠来就好。” 二六·玉冷 明珠去厨房取煎好的汤药,远远就看到厨房旁放置药罐的小棚子里有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挨个检查那些药罐,还拨拉出一点药渣来用纸包了藏在衣兜里。明珠便躲在墙后,等那人都摆弄完了准备离去时才现身出来,迎面过去,笑道:“梅姑娘,你是来拿裴娘子的燕窝粥么?在蒸笼上温着呢,拿过去保准还是热乎乎的。” 梅馨见她突然出现,吓了一大跳,唯恐自己刚才行径被她现,期期艾艾道:“明珠啊,你、你也过来拿给少尹炖的补品吗?” 明珠道:“我是来取药的。对不住了梅姑娘,我着急着把药端去,不能给姑娘帮手了,裴娘子的燕窝粥在最里头那个蒸锅的第二层,姑娘请自取罢。”说着急急忙忙地越过梅馨,倒出药罐里煎得浓稠的药汁,用药盅盛了,又急急忙忙地端走。 梅馨舒了口气,恢复坦然的模样,取了燕窝粥而去。 明珠将药端进菡玉房中,果然见床前案几上的药碗一动未动,低声叹气道:“少尹,该吃药了。”把手中托盘放在桌上,过去摸了一摸,碗还热着,便端起来要喂她。 菡玉拥被倚在床头,面色苍白得几乎透明,浅浅一笑:“明珠,我这碗还没喝呢,你又端一碗过来,真当我是药罐子了。” 明珠道:“那碗不必管它,一会儿倒在窗子外头树丛里就是。” 菡玉诧异道:“为何?” 明珠道:“那碗是在厨房那边托人煎的,不过是个幌子,只是些普通的补药。真要给少尹喝的,我都在屋里偷偷煎好。” 菡玉点头:“明珠,也亏得你这么想得周全。”大夫给她开的安胎药,要是被别人认出来,身份不就暴露了。 明珠不自在地垂下眼,舀起一勺药送到她嘴边:“少尹,药快凉了,趁热喝罢。” 菡玉摇摇头:“我不想喝,你一起倒了罢。” “少尹,你总是背着相爷不肯喝药,如此下去,身体怎会康复?”明珠劝道,见她坚持不喝,放柔声音,“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该为腹中孩子想想。天下父母,哪有不心疼自己孩子的?” 菡玉叹了口气:“明珠,实不相瞒,我这破败身子,本是不能有孩子的,就是因为舍不得才留他至今。” 明珠吃了一惊:“少尹,你要做什么?” “你别紧张,我没要做什么。顺其自然罢了,反正,”她无奈一笑,“这孩子迟早也是留不住的。” “谁说留不住?”不悦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杨昭大步迈入,直至床前,拉住她双手,“以后不许再说这种丧气话了。” 菡玉低头不语。明珠把手里药碗放回案上,起身对他行礼。杨昭道:“她又不肯乖乖吃药了?你出去罢,这里有我来。”明珠便依言退出门外。 菡玉仍是不肯喝药,他端起碗看了看,谑道:“你是非要我喂你才肯喝么?我可没明珠那么有耐心,一勺一勺地劝。” 菡玉道:“喝了也无济于事……”话没说完,就见他端起药碗自喝了一口。菡玉目瞪口呆,刚想说那是妇人的安胎药,男子不宜饮用,他已放下碗俯身下来,一手撑着床栏,一手圈住她脑后,唇齿相接,把那口药哺入她口中。 她措手不及,险些呛到,药汁糊里糊涂地就吞下去了,他却还不放开,唇舌交缠,和着汤药的苦味。渐渐的就有了些缠绵之意,他的呼吸变得粗重,吹在她鼻间,连她的气息也被扰动。 半晌,方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哑声道:“至少还要两个月啊……” 菡玉脑子晕乎乎的,没有听清他的话,问道:“什么两个月?” “没什么,”他矢口否认,眼里意思却露骨得很,把药碗端到面前,“还要我喂你么?” “不、不用了。”菡玉红了脸,连忙抢过药碗来,凑到唇边,眼角不经意瞄到明珠放在桌上的另一碗,“相爷,这碗药放凉了,明珠刚给我端了热的来,就在桌上呢。你帮我拿过来好么?” 他不知有异,把桌上那碗补药拿了过来,让她服下。 “你觉得好些没?” 菡玉放下空碗,笑道:“哪有这么快。”见他面有忧色,又道:“不过这几日倒是觉得比上月活分了许多,神医果然了得。” “那就好。”他坐在床沿,握住她双手,眉宇间已带了倦色,却是舍不得离开。 她心生怜意,柔声道:“相爷忙了一天,早些回房休息罢。” “我不累,你要是觉得乏了就躺下睡罢,我在旁边陪着你就好。” 菡玉想起前两日每次他守在床边,最后的结果都是第二日醒来现枕边有他睡过的痕迹。虽然如此,见他强忍疲倦的模样,还是觉得不忍,便道:“我也不累。天天躺在床上,都快睡成一把懒骨头了。” 两人对坐了一会儿,菡玉问道:“相爷这些日子早出晚归,是朝中事务繁忙么?” 他却别开脸去:“这些你就不用烦心了,只管好好养着就是。” 菡玉道:“我也是看相爷最近总是形容憔悴,想必是有烦心之事。菡玉如今虽然卧病在床,不能与相爷分劳,但陪相爷说说话,听听相爷的……”她本还想说至少可以倾听闲谈解闷,但看他的眼光越来越不对劲,自觉这话说得太像关怀了,怕他又要误解,连忙住口。 他满心欢喜,觉得这些日子以来的辛苦确实值得了。“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我擅自离京月余,陛下面前少不得要寻列名目,又积下许多事务等着处理,所以多花了些时间在外头。以后我一定早些回来陪你。” 他虽是贸然离京,但刚出城便被杨昌追上,写了封信札让杨昌带给左相韦见素,以朝事托之。韦见素行事向来以稳妥为要,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杨昭离京这个月朝廷也风平浪静,韦见素处理得也算平顺,不至于弄出个烂摊子等他回来收拾,疲于奔命必另有原因。菡玉也明白他的考量,是不想她忧心挂怀,可以好生休养,但这等大事她怎么可能完全放下不闻不问?“相爷,安禄山那边,有什么动静么?” 他执起她的手来,握在掌心里,“玉儿,你身子要紧,朝堂之事交给我就好。” 菡玉道:“相爷,但请以实相告,否则菡玉实难安寝。” 他轻蔑地一扬眉:“安禄山之辈,我还不放在眼里。只是他阴谋已久,势力盘根错节,一时之间难以拔除。你放心,再给我些时日,定能……” 菡玉摇头:“相爷,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安禄山如今已成一方霸主,远在范阳鞭长莫及,哪是说拔就能拔得起。相爷切莫大意轻敌……” 他哼道:“再大能大得过当日的李林甫么?” “故相与安禄山一是在朝文臣,一是在野藩将,不可同日而语。前者如古树巨根,盘踞成网,但附土而生,有其死门所在,断茎则死;后者却是实打实一块巨石,真的硬碰硬,一点巧都讨不到……”胸口有些闷,她一句话没说完,连喘了几口气。 他轻拍她背,软声道:“好好,这些我都明白,你不必多操心了,只管交给我来处置。” “相爷,若你也经历过兵败如山倒、无力回天的局面,便不会如此自信满满了……”菡玉按住心口,眉头深锁,“说来也是因缘弄人,若我能早些对你冰释前嫌坦诚相对,何至于如此境地。我早知道这一切,明明回来是要扭转时局,却还想尽量少影响他人,真是自相矛盾……” “你也尽了力,不必自责。离魂逆时非常人所能想,你就算说出来,也只会被当作不经之谈。换作十年前咱俩初遇之时,你若这样对我说,我必然只当你妖言惑众。”他觉她神情有异,脸色白,身子摇摇晃晃,连忙扶住她肩膀,“玉儿,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胸闷气滞。”眼前昏花模糊,她猛摇一摇头,想将那眩晕感摇去,腹中却突然一阵绞痛,让她措手不及,痛得弯下腰去,头抵住了他胸膛。 他略感疑惑,想扶她起来,她却突然伸手抱住了他的腰,低声道:“相爷,我觉得有些冷,你抱着我好么?” 他连声道:“好,好!”伸手拥住她身子。她就这样埋在他怀中,微微颤抖,两人都歪着身子,姿势十分古怪。他想换个坐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她却不让,揪住他腰间衣衫,不肯抬头。他觉出不对,连唤几声都不见她回应,伸手到两人之间,摸到满手滑腻濡湿---- 他猛地推她起来,只见她双目微阖,面如金纸,唇角犹在滴下紫黑的血水,染污了两人胸前衣襟。 “玉儿!” “我没事……”她气若游丝,说话都得用尽全力,却死死抱着他的腰不松手,“我不怕毒的……连断喉都能不死,这点毒哪能奈何得了我……” 他去拭她唇边的污血,却有更多的血水流下,染满她下颚脸庞,一片狼藉。“玉儿,你先躺着别动,我马、马上去叫大夫!”抱她躺下,双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你别走,我不能看大夫……我死不了,捱过了这阵就好了……”她痛得泪眼迷蒙,揪住他衣袖的五指泛出青白,“相爷,你陪着我好么?别走,别留我一个人……” “好,我不走,就在这儿陪你。我叫明珠进来,帮你……” 她胡乱摇着头。“不要明珠,我不要别人看到……我只要你,只要你……” 我只要你,倘若片刻之前听到她这样说,他定会欣喜若狂,但是眼下却只有满怀心痛难当。如果不是她体质非常,此刻只怕已命丧黄泉了。他抱住她因疼痛而蜷缩颤栗的身子,心头涌上怒意,语气冰冷:“玉儿,都是我太大意,才让你受这样的苦。她竟敢下毒害你,我绝不会再姑息!” 她挣扎着抬起头。“没有人下毒害我,是我叫明珠……不,是我自己趁明珠不注意,在药里掺了毒物。只因我这身子实在承受不住日渐成长的胎儿,如要保命,只能舍却孩儿,所以才自服毒药……相爷,这都是我自己的主意,你要怪就怪我,千万不要冤枉他人……” “她害你成这样,你还帮她推托!” 她仍坚持道:“真的是我自己……” “你不必说了,否则,我立刻去取了她的性命!” “相爷不可!”她急道,又是一阵甜腥涌上喉口,“她曾救你于危难困境之中,没有她,哪有今天的相爷。你千万不能做出忘恩负义的事来……” “你也知道是她做的,”他冷笑一声,“玉儿,我真不知该笑你还是敬你。别人都下毒要你的命了,你非但不怨恨,还帮着隐瞒,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来。” “毕竟是你我负她在先……我也是女子,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女人妒忌起来,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相爷,若不是她对你情深眷眷,不能忍受失去你,又怎会冒险下毒?她焉会不知,变了心的男人最是狠辣无情。就算除去了他的新欢,也挽不回他的心,只会换来更绝情的对待。她这样做,真真是心死成灰,只想拼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了。” 他被她说得尴尬,辩道:“玉儿,你对他人如此宽容软善,怎不想想人家怎么对你?我是有负于她,对不起她,这我认了。但是这就能做杀人行凶的理由么?” “我不是以德报怨,我只是……同病相怜。”她忆起往事,凄然道,“相爷,当初我爹另娶新妇、把我们母女俩弃置不顾时,我动过的念头不知比裴娘子恶毒多少倍。每次看见她,我都恨不得自己手里能变出两把刀子来,把她剁成十块八块;我捉了院子里能捉到的所有毒虫扔在她床上,期望她被那些虫子噬咬啃尽;娘刚死的时候,我还偷了厨房的油,企图放火把全家都烧死,给娘陪葬……” 他想起小玉那偏执倔强的模样,幼时就怀着这样阴暗的心思长大,愈心疼,抱紧了她身子,柔声道:“那些都是小孩子的恶作剧而已,不是你的错。” “如果不是因为还是小孩子,也许全家都已经被我害死了。我哪里软善?我一点都不善良,从小就心肠恶毒。相爷,今日若换作我是裴娘子,满腔柔情、十余年青春都付与了你,到头来却只换得一个始乱终弃的下场,我不但要杀那个夺走我心爱男子的女人,连你这个负心汉也会一并杀了……”她故作凶狠地说着,眼泪却不听话地流下,和嘴角的血污混在一处,淋漓而下。 “你不会的,我也不会。玉儿,我知道你的心意,我都依你就是,这回不追究了。你别说话,别动气了。”他用袖子擦试她唇边血迹,冷不防她突然一大口乌黑的血水喷出,溅了他一身。他惊慌失措,连忙向外头大喊:“来人!快来人!” “别让其他人进来,我不想别人看到我这样子……”她极力忍痛,五官都扭在一处,伸手攀住他肩头。他只觉肩膀上受力,突然间力道便没了,连松手下滑都不曾觉得,她的身子就直直跌落下去。他伸手一抄,拉住她手臂,触手处坚硬冰凉。他大骇,低头一看,只见袖口处露出一点白色,却是光秃秃没有五指,尚未看清立刻缩进袖中。他想抓住细看,她将手臂藏进被中,恳求道:“不要看……” 门外只有杨昌杨宁和明珠守着,听见杨昭呼唤,三人都冲了进来。杨昭拉过被子盖住菡玉,背朝门口挡住她,喝道:“都出去!谁也不许进来!” 三人齐齐迟疑了一下,面面相觑。他又厉声道:“还不快出去!”三人才疑惑地退出门外。 菡玉颤声道:“相爷,你、你也出去罢,这毒药太厉害,我克制不住了……免得看到我非人的模样,吓到你……”一阵剧痛袭来,让她浑身一震,面目霎时模糊扭曲,现出一抹绿色。 “你不是人又如何?”他强忍住心头震惊,轻抚她变形绿的面庞,“莫说莲蓬藕荷,就算你是猛兽厉鬼,我也要你。” 她落下泪来,手臂微微一动,他连忙握住----如木棍般硬实滚圆的一段,带着些潮湿之气,原是一段藕。 “我只得魂魄到这二十年前,飘荡无依,幸而遇见师父,效仿太乙真人用莲藕做了这具身子,才重得形体……”她勉力说道,身子一寸一寸现出原形,“这非人身躯本是不能孕育的,却不知为何……相爷,我也舍不得他,但是终究还是留不住……” 血水从她身下流出,染了满床,而她身子已没有知觉。脑子里像要炸开一般,魂魄硬生生地从身体里分裂出去,却好像被什么牵扯着似的,只剩最后一点相连不断。这种生魂与**分离的痛楚,许久之前她也曾经历。那时他在她身边,握住她手里的笛子,肌肤没有半点触碰,却牵绊住她所有的眷恋。她触不到他,只能用全部的力气攥着那支笛子,只怕一松懈就是阴阳永隔。如今他亦在她身边,他的怀抱坚实而热切,紧紧圈住她,没有半点法力却依然将她锁住不放,像磁石吸住铁器,隐藏无形的力量。她张口唤他的名字,破碎喑哑的音节,分不清是“卓”还是“昭”。 “玉儿,我在这里,一直在这里。” 耳畔传来一高一低两个声音,一字不差,混合在一起,竟像是一个人,远在记忆之中,又近在身侧。 “等我回来……很快……”说出这句他曾对她说的话,她心中顿时安定了,任自己沉入黑暗,就像上一次,也是这般。 长夜渐去,东方露白,远处传来清晨第一声鸡鸣,初冬的寒意随薄雾自窗外泻入,沁浸重衣。他动一动僵硬的身躯,收拢双臂试图抱紧她,怀中却只剩一堆藕荷,四下散落。 杨昌推门进来时,就看到床被凌乱,隐有水迹,相爷斜倚在床栏上,手里抱着一段枯藕,双目无光神情恍惚,吉少尹则不知所踪。 开门照进的亮光让他抬起袖子遮挡,斥道:“谁让你们进来的?出去!” 杨昌按下疑惑,俯道:“太原连夜送来的八百里加急奏报,事出紧急,属下不敢滞留,斗胆冒犯,还望相爷恕罪。”说罢将手中公文呈上。 杨昭接过看了一眼,随手往旁边桌上一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挥手道:“备马。” 杨昌连忙扶着他站稳,见他并未喝酒,却足下虚浮头重脚轻,问道:“相爷,你是一夜没睡么?这么早又要去哪里?。” 杨昭不加理会,只道:“备马,我要去骊山见驾。” 杨昌应道:“是,属下这就命人去准备。相爷请先回房梳洗更衣。”扶着杨昭往对面他房中去,见他精神不济,劝道:“相爷,若非十万火急,请稍事休息再往骊山罢,身体要紧。” “哦,也没什么大不了。”他懒懒一笑,回望一眼床上的枯蓬干藕,轻描淡写地带过,“安禄山终于按捺不住,起兵谋反了而已。” 二七·玉乱 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初九,甲子日,安禄山率所辖范阳、平卢、河东三镇军队,会同降服的同罗、奚、契丹、室韦等部共十五万人,号称二十万,以讨奸相杨昭为名,反于范阳。 安禄山一人兼领三镇,阴谋作乱将逾十年。先前一来羽翼未丰,二来皇帝待他不可谓不厚,还存着一丝感恩良知,加上皇帝春秋已高,准备待皇帝晏驾后再作乱。会杨昭与之不和,屡其反迹,未能取信于皇帝防患未然,反而激怒安禄山,使之决意反叛。自八月起,安禄山多次犒飨士卒,厉兵秣马,密谋叛乱。十一月初,恰逢奏事官从京师回还,安禄山便假造敕书,对部下声称皇帝授以密诏,令他率兵入京讨伐杨昭。 当日深夜,前锋引兵出范阳。翌日清晨,安禄山亲率主力出蓟城南门,检阅全军,放榜誓师,向南进军。麾下精锐之师,所到之处烟尘千里,鼓声震地。 李唐开国百余年,经贞观、开元盛世,海内承平已久,百姓累世不识兵革战乱,乍闻渔阳颦鼓,远近惊骇莫知所从。河北属安禄山辖境,诸郡县望风披靡,郡守县令或开门迎敌,或弃城逃匿,或被叛军俘获屠戮,无敢抵抗者。 北京副留守、太原尹杨光翙为杨昭党,手中掌握河东实权,安禄山便派将军何千年、高邈先行,声称向朝廷献生射手,行至太原。杨光翙不明就里,出城相迎,被何千年等人劫持而去。太原立即向长安出急报。至此,皇帝犹深信禄山不疑,斥上奏者忌恨安禄山而诈报捏造。 又过五日,诸方奏报到,皇帝方知道安禄山造反已成事实,召宰相至华清宫商议。韦见素本准备和杨昭一同前去,临行却寻不着杨昭,只使人告诉他先行前往,右相稍后即至。韦见素殊无主见,这下心里越没底,忐忑不安地前去华清宫见驾。 华清宫内歌舞消歇,比几日前冷清了许多,但依旧是井然有序,不见丝毫战乱带来的惊慌。千里之外的战火对远在京师的人来说,不过是几纸文书而已。 韦见素一路磨磨蹭蹭,一直磨到华清宫前也没见杨昭赶上来。他正犹豫着是继续等杨昭来了一同入见,还是自己一个人硬着头皮先顶一会儿,忽听宫使高唱“宣安西节度使封常清觐见”。韦见素顿时捞着了救命稻草,连忙拜递求见,紧随封常清之后入内见驾。 兵乱突起,眼下最急需的便是强兵良将。这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出身贫寒,今右金吾大将军高仙芝为安西四镇都知兵马使时,自荐于高仙芝而入军中任职,累迁至安西节度使,虽不及高仙芝盛名在外,但也累积了不少军功。此番入朝正是及时,应了这燃眉之急。 封常清先一步入殿,韦见素入内时,正听到皇帝在问封常清平叛方略,封常清大言道:“如今天下太平已久,故而人人见贼畏惮。但事有逆顺,势有奇变,逆贼初出顺捷所向披靡,往后必殆。臣请即刻诣东京,开府库,募勇士,挥师跃马渡河,不出几日,必取逆胡级献与陛下!” 皇帝龙颜展悦,见韦见素也到了,转而问道:“韦卿以为如何?” 韦见素听封常清如此大言,一人把担子都挑了,自是心下甚喜,附言道:“封将军言之有理,逆贼蓄谋已久,一朝迸,势不可挡,也只这一时气盛而已。百姓受陛下恩泽,四海升平安居乐业,人心所向尽属陛下。朝廷既得人心,又有封将军如此良将,平叛指日可待。” 皇帝大喜,连道:“好!好!”当下任命封常清为范阳、平卢节度使,去把安禄山手中的范阳、平卢等地夺回来,左相韦见素正在场,当即命他制制书以告天下。 韦见素想起杨昭尚未到场,犹豫道:“陛下,新改两镇节度,如此大事是否该知会文部……” 皇帝敛起笑容道:“战事紧急,顾不得那许多繁琐细节,待朕回京之后再一一补齐。时下封卿正是领军出师的最佳人选,想来右相也不会有异议。朕已派人去催了他两次了,到现在也不见他人影,不知道忙什么分了心思。” 韦见素自己也不知道杨昭行踪,无从护起,只好沉默不语。翰林待诏随侍皇帝身侧,与韦见素一同拟好任命制书,只待带回中书省院盖上大印便可。 一直到韦见素收起草制制书准备还京盖印,才听内侍通传右相抵达华清宫外。杨昭行色匆匆,一进殿看见封常清,脸立刻拉了下来。韦见素回头去看他,正见他瞥向自己,面容不豫,心里不由打了个突。 皇帝也未问他缘何姗姗来迟,只说应敌之策。天子心悦面喜自信满满,杨昭也顺着他道:“陛下泽被海内,百姓安乐,世代康宁。今逆反者唯安禄山一人,其下将士皆不欲也,谁不想过太平日子呢?只因安禄山一人野心,刀兵祸起生灵涂炭,必怀念陛下仁爱和平,对逆胡心生怨尤。也许过不了几天,不用陛下派兵征讨,将士就会自擒下逆贼,传诣行在。” 虽然言过其实,但顺耳的话皇帝自然不会不爱听,因笑道:“看来右相比封卿更成竹在胸。武有封卿在前,文有右相在后,这下朕是再无可忧了。” 杨昭看封常清架势,又听皇帝这话风,自是明白要派封常清挂帅出征,辞道:“臣远离行伍已十余年,后方调度的重任,恐怕难以胜任。”不等皇帝开口,又道:“以往高将军出征时,封将军常留守后方以为协助,使高将军顺利拿下达奚、小勃律等部。此番若能得封将军坐镇,必可一展将军长才,比起愚臣不是强上百倍。” 皇帝微笑道:“右相来迟,还不知道封卿将往东都募兵抗敌罢。让封卿留后,谁去前线击贼呢?” 杨昭立即接道:“哥舒将军可往。” 韦见素这时明白了,杨昭迟迟不来,定是去会哥舒翰。封常清高仙芝等在安西起家的将领一直与杨昭关系甚疏,说好听点是井水不犯河水,难听点就是不屑与这外戚权臣为伍。而哥舒翰却是一早就与他交结,利益互持,这平定叛乱的大功,杨昭当然不希望被封常清抢去。只可惜哥舒翰年事已高,年初时奉旨入朝,不幸在路上中风,一直留在京师家中养病,闭门不出。 皇帝道:“哥舒翰宝刀未老,威震四方,若不是罹患风疾行动不便,的确是出征选之将。” 杨昭道:“哥舒将军在京修养半年有余,已近康复。况且他向来不耻禄山行止,不与其同列,由他挂帅讨伐安禄山,最合适不过。”哥舒翰与安禄山不和,积怨颇深,人尽皆知。 皇帝道:“哥舒乃我社稷肱股栋梁,岂可以带病之身再受行军劳碌。区区胡贼何足挂齿,朕已加封卿为范阳平卢节度,收复失地不过顷刻旬日,卿但在京师等着捷报佳讯便罢。” 杨昭回眼封常清,冷冷道:“若封将军真能旬日之内击退逆胡,则万事安矣。” 封常清刚刚受命,意气正昂,方才又对皇帝说下大话,哪能对杨昭示弱。加上他不知安禄山底细,轻敌自负,立即道:“若不是范阳路途遥远、朝廷兵力不足需募新兵,旬日克敌平叛又有何难?” 杨昭道:“那依将军之见,多少时日才够?” 封常清被他噎得一愣。这仗还没打,兵丁未集,敌军尚在百里之外,谁能笃定地说出个几时几日来。他对皇帝夸口,也只敢说“不出几日”,杨昭咄咄逼人,定要他说个实数,说多了怕皇帝不高兴,说少了万一倒时候达不成,可是不小的罪名。他转向皇帝,只道:“陛下请予臣十日前往东都募兵,届时挥师北上,平河东,收范阳,取胡献阙下!” 皇帝帮忙打个圆场:“新募兵丁哪能即刻上场杀敌,操练训制亦须时日,封卿不可操之过急。洛阳四战之地,难以出战,唯北黄河、东武牢可守。封卿但据守东都操练新兵,待朔方兵援至再反攻退敌。” 封常清自然顺阶而下:“臣谨遵陛下旨,据天险雄关,严守洛阳,以待王师!” 杨昭却道:“黄河天险,严冬冰合如平地,洛阳无险可依,只怕守也不易。” 封常清道:“东西两京乃天子行辕,宫阙寝陵所在,常清纵粉身碎骨,也绝不让东都寸土为贼所染!” 杨昭道:“将军一心为国,死而后已,令人钦佩。下官羸弱文臣,亦有心为陛下平乱安邦,战死沙场亦不足惜,只是没这本事,至多空一通豪言壮语,口说无凭而已。” 封常清气得脸色青,甩袖道:“军国大事岂作空言?陛下,臣愿立下军令状,若是让逆胡过了黄河武牢侵染东都,不必胡贼动手,臣也不会回来见陛下了!”向韦见素求得笔墨,就要写军令状。 皇帝见他俩闹上了意气,正要劝阻,杨昭已道:“将军有此背水一战的决心,三军必士气大振,新兵也可抵胡贼精锐了!” 皇帝被他这句话一阻,慢了一步,那厢封常清已经动笔。转念一想,封常清既有此意气,现在拦阻令他颜面气势受损,也无益处。不过是守个东都而已,还不是十拿九稳的事。要是连这个都做不到,即使不立军令状,封常清也是活罪难饶。于是也就作罢了。 第二日制书颁下,封常清便立刻前往洛阳开府库招募士兵,十天即募得六万人。十日能募得如此多的兵卒,令朝野上下信心倍增。仅洛阳一处即有六万人,加上长安募兵、朔方安西的援军、河东杨光翙部下,足以与安禄山号称的二十万大军匹敌了。封常清更是志得意满,屯居洛阳,断洛阳东北黄河上河阳桥,为守御之备。 廿一日,皇帝离开华清宫返回长安。回京第一件事便是将在京为质子的太仆卿安庆宗斩示众。安禄山当宠时,安庆宗也颇受宠遇,不仅官拜从三品太仆卿,更以宗室女荣义郡主妻之。安庆宗在京为父亲耳目,早知安禄山有逆反之心,死得倒不冤枉;最无辜的就数荣义郡主,本是金枝玉叶,无端叫安氏父子连累,被赐自尽。 朝廷所倚仗的军队除临时募兵之外,主要是安西、朔方的镇边士兵和非安禄山治下的河东军。安西路途遥远,短时能集齐的唯后二者而已。 朔方节度使安思顺与安禄山同姓,父辈也是故交,两人因此相约为兄弟,一度交好。后安思顺觉察安禄山有反迹,与之疏远,并多次进言揭举。此番安禄山举兵造反,皇帝虽不曾怪罪安思顺,到底是对他这个“安”姓有所芥蒂,解了他朔方节度使一职,入朝为户部尚书,其子安元贞顶替安庆宗为太仆卿,朔方节度由朔方右厢兵马使郭子仪领任。 河东节度副使、太原尹杨光翙为安禄山劫持,安禄山责其依附奸相,于博陵郡将其斩以徇。杨光翙部下河东诸路军马群龙无,如一盘散沙。皇帝因命右羽林大将军王承业为太原尹,加置河南节度使,统领陈留等十三郡,卫尉卿张介然任节度使。河东兵马稍集。 廿二日,以荣王李琬为元帅,右金吾大将军高仙芝副之,统帅诸军东征。出内府钱帛,不出十日,于京师也募兵近六万人,号天武军。其中四万余人交由高仙芝统领,剩万余人驻守京师。高仙芝部下另有飞骑、彍骑、在京的边镇兵,合计五万人,集练完毕,于腊月初一长安,屯于东京西面二百里处的陕郡,背靠潼关,作为封常清的后盾。 封常清本意料安禄山会等严冬时从河阳水浅处渡河攻打洛阳,因此毁断河阳桥,严加戒备。腊月刚至,天气乍变,日间和暖,夜里却是滴水成冰。安禄山此时尚在洛阳三百里之外,大约也探知封常清据守洛阳,便于所在灵昌率先越过黄河。入夜之前将破船枯草树木成捆投入河中,一夜冰结有如浮桥,十余万大军悉数过河,横扫灵昌郡。 新置河南节度使张介然刚到陈留几日,叛军便兵临城下。陈留守军仅一万多人,面对安禄山大军,惶遽不能作战。围城两日,陈留太守开城投降,张介然刚做节度使,便成阶下囚。安禄山入城后听闻儿子安庆宗已死,大怒,将陈留近万降兵尽数屠戮泄愤,斩张介然于军门。暴虐行止,百姓闻之色变。 叛军既过黄河,一路西进,所向披靡。官军与叛军相接无一胜绩,恶报频传。腊月初七,安禄山至荥阳,去武牢关仅五十里,距洛阳则不足二百里。翌日即陷荥阳,杀太守,声势益张,命部下田承嗣、安忠志、张孝忠为先锋,率精锐骑兵进攻东都洛阳,与封常清会于武牢关。 不幸被杨昭言中,封常清长于后勤,冲锋陷阵正是他短处。以往高仙芝出征,封常清常为留守,二人相得益彰,立下赫赫战功。这回二人易位,封常清冲在高仙芝前头,以仓促间招募来的六万市井子弟对抗安禄山铁骑精锐,一触即溃,损兵过半,失武牢关。 封常清收拾残兵且退且战,兵败如山倒。武牢失守,官军退往洛阳,中途被叛军追及,战于葵园,又败;退至洛阳上东门,又战败。叛军攻陷洛阳烧杀抢掠,官军不能挡。封常清被逼至都亭驿,又败,只得退守宫城宣仁门,一路败退。最后几被赶尽杀绝,缩于宫城一角,推倒禁苑西墙才得以逃走,至陕郡与高仙芝会合。 初时官军自大轻敌,以为叛军不堪一击,与叛军交战后,见叛军锐不可当,不免矫枉过正,心生恐惧,觉得叛军不可战胜,士气衰微。封常清率残部至陕郡,告知高仙芝叛军锐势,陕郡地势类洛阳,无险可守,不如退守潼关。潼关为西京门户,战略要地,潼关不保则京城危,封常清主张重兵把守潼关并无不可。只是这些连日与叛军血战的新兵对安禄山军队惧意甚深,闻之胆寒,混入高仙芝军队中,令军心有所动摇。高仙芝听从封常清建议,开陕郡仓库,坚壁清野,以府库所藏尽赐士卒,其余焚毁,不留半分予敌。正当此时叛军追至陕郡,官军正往潼关撤退,被叛军追击,仓皇而逃,不成队伍,士兵战马互相践踏,不战而死伤甚众,可说是狼狈至极。 官军退入潼关整饬修备,凭借潼关铜墙铁壁,总算将追兵阻挡在外。此时若安禄山大军进攻潼关,凭高仙芝手下五万杂兵和封常清的残兵败将,实在难以抵挡。幸而安禄山攻下洛阳后志骄意满,谋划称帝而不进,官军才有喘息休整的时间。 官军惨败、洛阳失守的消息传到长安,皇帝龙颜大怒。当时四方将领,数安禄山最得皇帝宠爱信任,谁知安禄山竟举兵造反,令皇帝颜面扫地;此番皇帝将希望托于封常清,以东都洛阳付之,不料封常清只支持了四日,就将整个东都输给了安禄山,连高仙芝也不战而退,雪上加霜。皇帝震怒之下,不顾自己已花甲高龄,执意要御驾亲征。 二八·玉谗 “陛下亲征,令太子监国,这对我们杨家意味着什么,想必二位姐姐比小弟更为清楚。” 韩国夫人惴惴地看了虢国夫人一眼:“太子只是监国,陛下仍是一国之君,内廷有贵妃,朝堂有三弟,或许不如以往荣宠,但太子也不能对你二人怎样罢?至于我和二妹,不过是妇道人家,更与太子无干。” 杨昭道:“陛下春秋已高,此番出征,太子监国,近于禅位。假使陛下当真亲征,太子掌管朝廷内外,权柄在握,待陛下凯旋归来时太子羽翼已丰,岂会甘心拱手还政?” 韩国夫人又看一眼虢国,后者却是神色冷淡,毫无表情。杨昭又道:“太子素来不满我杨氏一门隆宠专权,一旦他得了天下,我等命不久矣。” 韩国夫人有些慌张:“三弟,真有那么严重?这、这朝政大事我们妇人家也插不了手,你可是咱们杨家的顶梁柱,我们姐妹几个还都是要倚仗你。” 杨昭道:“大姐此言差矣。贵妃才是咱们杨家的梁柱、大家的倚仗,小弟不过是受陛下、贵妃荫泽罢了。” 韩国夫人问道:“那三弟的意思是……” 杨昭直言道:“此事还要劳烦贵妃出马,劝说陛下打消亲征的念头。小弟来见二位姐姐,就是期望姐姐入宫请动贵妃。” 韩国夫人疑道:“贵妃向来谨守后宫不干朝政,阻挠陛下亲征……恐怕她不会答应。” 杨昭道:“丈夫要上战场,妻子担忧不舍,有何不对?何况陛下春秋已高,实不该再受颠沛之苦,贵妃爱护陛下之意,陛下也必感怀在心。” 韩国夫人道:“话虽这么说,但陛下和贵妃毕竟不是寻常夫妻。贵妃出于爱夫之心,阻的却是国家大事……” 一旁一直冷然不语的虢国夫人忽然道:“三弟,你刚刚说‘假使陛下当真亲征’,是什么意思?我们妇人不懂朝政,全听你的,你有什么话都说清楚了就是。” 杨昭笑道:“二姐平素冷冰冰的不爱理人,却总是能一针见血。都是自家人,小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陛下亲征,令太子监国,这皇位可就是一半让给太子了。陛下若真想禅位,哪置于等到如今太子都两鬓染霜?前方连连失利,士气低迷,放出亲征的话来,只不过是为了鼓舞士气而已。逆胡锐不可当,连高封这样的名将都接连败退,何况是养尊处优、从未上过战场的陛下?” 韩国夫人道:“既然如此,不必贵妃劝说,陛下也不会亲征。贵妃荣宠已极,何必去趟这浑水……” 杨昭道:“朝上小弟自会力争。只是朝中拥护太子者不在少数,届时若横加阻挠,后果未为可知。有贵妃先行规劝,陛下点了头,就好办多了。” 韩国夫人还想推辞,被虢国夫人冷声打断:“贵妃不直预政事便可,落不下话柄叫人抓。认了个三镇节度使做干儿子,如今还造反了;哥哥是当朝宰相,这朝中多少咱们杨家的人,还真能与政事毫无干系?陛下心里也都有数的。” 韩国夫人被她说得脸色一阵青白:“我……我老了,只想过些稳妥日子。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罢。” 韩国夫人先上了车,虢国夫人慢了两步,低声对杨昭道:“你可掂量准了,贵妃素与太子无干,因此开罪太子,万一太子得了权,可不白白被牵累。她可不比你,当初帮着李林甫那老儿,早把太子里里外外得罪透了。” 杨昭讪笑道:“是小弟的不是,牵连众多姐妹。只是牵连也牵连了,还得靠姐妹们提携帮衬小弟一把。二姐要怪罪,等过了这个难关,随二姐处置就是。” 虢国夫人微微一笑,偎近他些:“你这话当真?任我处置?” 杨昭退开一步,顾左右而言他:“小弟若是有十分把握,也不需劳烦姐姐和贵妃了。陛下如今是六分贪安,四分意气,孰长孰消很难说。有贵妃动之以情,这六分筹码就可加到十分了。” 虢国夫人看他一眼,未再多说,随韩国夫人上车去了。 三人一同进了宫,韩国、虢国夫人先入后宫劝说贵妃,杨昭则托他事前往皇帝处。他带着潼关奏求朝廷增粮草的表疏,想就此事扯到亲征上,入见时正碰到太子请求皇帝收回成命,自请领军出征,父子俩为这亲征的事相持不下,倒省了他的麻烦。 太子正说得慷慨激昂,见他进来,收敛噤声,面色却还泛着红赤。李林甫当权时数次欲谋害太子,杨昭也可说是李林甫的帮凶,太子对他有几分忌惮。待到杨昭登上右相之位,外戚权重,更为太子所不容。陛下亲征太子当权对他不利,让太子出征建立军功,也不是他乐见的。 皇帝连声道:“右相来得正好,快来帮朕劝劝太子,叫他打消上战场的念头。战场岂同儿戏,太子自幼长于禁中,不识兵戈,怎能赴沙场涉险。” 太子道:“陛下爱护臣,不忍臣赴险,臣又怎忍陛下受此劳卒?儿子正当盛年,苟安于内庭,却叫父亲去战场杀敌,是大不孝也!” 皇帝道:“朕明白你一片孝心,正因你年富力强,才让你留守后方,担监国之大任,也趁此机会让你历练一番。待朕凯旋归来,天下大定,便将帝位禅让于你,安享天伦。” 太子大惊:“陛下,这如何使得?陛下在位近五十载,政绩斐然世代昌盛,如今天命人心皆归陛下,陛下竟要弃臣等而去么?” 皇帝叹道:“朕廿八岁初登大宝,历经四十余载,而今已是古稀残年,精力不济,倦于忧勤。去年秋天朕便有意传位太子,又逢水旱相继,朕不欲以灾祸遗子孙,想等丰年再行内禅。不料逆胡横,为害犹胜灾沴。朕种下的因,自当由朕去平这恶果,将一个太平天下传到子孙手里,方可高枕无忧。” 太子泫然欲泣:“陛下拳拳之意,臣受之有愧。臣生于皇家,碌碌无为,虚长这些年岁,还不若寻常百姓家,可以日日侍奉父母近侧。”说着说着,两行眼泪便当真流了下来。 皇帝连连叹气,无奈地瞥了杨昭一眼。杨昭便上前来,踱至太子身旁,长声道:“陛下春晖爱日,太子孝心可鉴,让微臣又是感怀,又是汗颜。平乱安邦本就是我们武将文臣的份内之事,做臣子的未尽其责,却让陛下太子忧心伤神。微臣只恨自己当日从了文职,若一直在军中效力,此刻必能解陛下、太子之忧了。” 皇帝道:“右相何须自责。卿若屈居行伍之中,哪能像现今这般一展长才,辅弼天子佐治朝纲。行军打仗自有武人担当,我大唐十道节度,驻兵数十万,还怕没有将帅良才?” 杨昭接道:“陛下所言极是,军中人才辈出,臣若投身行伍,怕只能当一名小小兵卒。如此陛下与太子都无须忧虑了,更不必以万乘之尊、千金之体犯涉险境。” 皇帝听他这话,并未立即反驳,而是蹙眉思量,顿了一顿,正要开口,就听殿外传来喧哗之声,间杂女子泣诉。杨昭心下明白是贵妃到了,加之皇帝反应,让他心头一块大石也八分着了地。 皇帝听闻贵妃突然离开后宫来这前殿,连忙迎出去,见着贵妃模样,更是吃惊。贵妃不仅一身缟素,簪饰全无妆面尽毁,泣涕伏于阶下,还捧了一抔黄土洒在面前,额抵黄土,芙蓉玉面泪痕斑斑,又沾了些许粉尘,煞是可怜。黄土为殡葬之兆,大不吉之物,皇帝不免大惊失色,蹲下扶着贵妃双手连问:“妃子快快起来!这是何故?” 贵妃不肯起来,叩不止,泣道:“臣妾听闻陛下降御驾亲征,以万乘之尊临凶危之地。臣妾受陛下恩情隆重,岂忍远离左右,让陛下独去那兵凶之境?只恨臣妾身为女子,不能随行军中,宁可碎阶前,化为尘土,时刻伴随陛下,好过千里相隔,只得日日倚门望盼,担惊受怕!”说到伤心动情处,珠泪涟涟,宛若梨花带雨,看得皇帝心疼不已,当即道:“妃子爱朕护朕之心,众卿的心意,朕也都明白。罢了罢了,朕也是行将就木的老人了,老骥伏枥,也不过空有千里之志,哪还能像年轻后辈一样建功立业、沙场扬威呢?” 贵妃这才破涕为笑,太子、宰相都道:“陛下保重圣躬,方为社稷之福,幸甚!” 皇帝蹙眉道:“可是东都失利,损失惨重,士气低迷,朕若不亲征,谁可担此重任,力挽狂澜反败为胜呢?” 杨昭上前道:“封将军虽失利,尚有高副元帅在后,退据潼关之险,暂时无忧。” 不提倒好,一提高封二人皇帝便一肚子气,怒道:“封常清大言不惭,失落东都,高仙芝更是不战而败,将朕的大好江山拱手让人!此二人徒具盛名,不提也罢!” 杨昭迟疑道:“可如今战事危急,士气本就不振,若此时更换前线主将,只怕人心更要不稳……” 皇帝还不至于气昏头,怒意稍平,冷冷道:“要不是为大局着想,又念在高封素有战功,是我社稷功臣,这失地之责岂能不究!这回先记着,容他二人将功补过。” 杨昭道:“如此甚好,高封二位将军存着将功补过之心,必能振奋意气,力挫强敌重竖军威。臣昨日去拜访西平郡王,见他仍抱病在床,还担心高封之后一时难寻能与安禄山匹敌之大将呢。” 皇帝听他提起,便问:“哥舒近况如何,仍未风疾所扰么?” 杨昭道:“郡王风疾已近痊愈了,只是他虽卧病榻也心怀国事,听闻洛阳败绩,气急攻心,又险些复。如今只有些气淤之症,休养几日便无大碍。” 皇帝点点头:“希望他早些痊愈才好,唉。”回头揽起贵妃,同回内苑。 所谓亲征之事,刚开个头便就此作罢了。皇帝又命宫人重为贵妃整妆,并于当晚设宴,令韩国、虢国夫人都来相陪,为贵妃消愁解闷。 至此自然没他的事了,杨昭寻了个借口退下,独自出宫回省院去。腊月的天气已极是寒冷,兴庆宫的花园里处处可见前日的残雪痕迹。河里早结了冰,一直冻到河底,桥上的白玉栏杆也冻得像冰柱一般,靠近了只觉咝咝的凉气。 河里有贵妃的黑珍珠,陛下与贵妃的定情信物,扯断了丝线,一颗一颗扔进这河底深处。那时他就是站在这里,那时也并不只他一个人站在这里。 俯身于栏杆之上,他双肘撑着石栏,手拢进袖筒中,触到那份没有用上的潼关求粮草的表疏。指尖划过缎面封皮,柔滑而冰凉,就像那些硕大的黑珍珠。丝缎渐渐被他的指腹所温暖,又像她颊侧的肌肤,让他缠绵流连不去。 他深深呼吸,吐出的气在寒风中化作袅袅的白雾,一瞬间迷茫了眼前,转瞬又消散不见,踪影全无。 她去了哪里?何时回来? 他不知道,也尽量避免去想,只想相信她说的,等她回来,很快。也许就在下一个呼吸间,她便会像那无形的白雾,幻化而现。 “相爷。” 他以为是幻觉,紧接着那不辨雌雄的声音又喊了一声。他惊喜地转过身去,白雾缭绕中隐约只见一抹细长人影,暗色便服衬着皙白肤色。他心情一荡,向前一步,颤声唤道:“玉儿!” 那人往后一退,讪讪笑道:“相爷安好。”却是一个太监,手握拂尘,半低着头,又翻起眼睛偷**伺打量他。杨昭认出那是潼关高仙芝驻军的监军边令诚,心情霎时坏透,脸上却挂起笑容来,问道:“原来是边监军。逆胡陈兵关外,潼关危急,监军此时不在军中监守,怎么回京城来了?” 边令诚刚见到他失态的模样,这会儿又被他这么皮笑肉不笑,心里不由一突,陪笑道:“咱家岂不知潼关紧要,只是我一个小小黄门太监,能顶什么用呢?那边上场打仗的心不齐,咱家在后头急白了头也无济于事啊!最要紧的还是看前边领兵的人哪!” 派宦官为监军,本就是皇帝为防将帅而安插的眼线,与领军将帅素来是不睦的多,相得益彰却是闻所未闻。瞧这边令诚不忿的模样,自是与高封二人闹得不快,回来向皇帝打小报告来了。杨昭便笑道:“监军所言极是。要是前方将帅领兵有方上下一心,王师雄兵何至于败溃若此。陛下刚刚还在为此事大雷霆,要严办败军之将呢。” 边令诚小心接道:“做将军的吃一次败仗也就罢了,却不该夸大其辞,长敌志气灭己威风。军心动摇,未战先惧,如何不屡战屡败?” 杨昭讶道:“竟有此事?是何人胆敢如此?天朝国祚岂可交于此等鼠辈之手?非要参他一本,另觅良将不可。” 边令诚这下定了心,愤愤道:“还会有谁?大言不惭、遗失东都,王师数万大军就毁在此一人手上!” 杨昭却不接话了,转而问道:“监军此番回朝入奏,之后将往何处?” 边令诚一怔,回道:“咱家职责所在,自当即刻返回潼关大营。” 杨昭道:“监军虽有皇命在身,但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到了军营还是要居人之下。这回监军就算办了祸,回去了只怕还要受点委屈啊。” 边令诚与高封二人不和,一怒之下入京来向皇帝密告,想办封常清一个兵败失地、动摇军心的罪名。但封常清与高仙芝交情颇深,就算扳倒了封常清,与副元帅高仙芝愈交恶,届时边令诚的日子自然不好过。边令诚立刻换了一副苦脸:“相爷明见!咱家眼见数万子弟枉死,气愤不过,一时脑热,竟忘了自己后路,多亏相爷提醒!只是咱家空有监军虚衔,却无实权,只能任人宰割!还望相爷指点迷津,救咱家一命!” 杨昭道:“监军何须惊恐,只要不居那人之下,便可安枕无忧。” 边令诚道:“咱家身在军中,亲眼见兵败惨状,不战而失地百里,深忿将帅之无能失职!但陛下深居禁内,又宅心仁厚,不追究元帅罪责。咱家无凭无据,单凭一张嘴皮子,陛下岂会信我?可怜那些战死的士卒,白白被无能之辈断送了性命!”说罢连连摇头。 杨昭道:“监军有此悯恤之心,实乃三军之福。监军若真为士卒着想,就该当机立断,挽救更多将士!” 边令诚抬头看着他,小声道:“咱家愚钝,还请相爷明示。” 杨昭掏出袖中那份向求增粮草的表疏:“兵马未到,粮草先行。月初天武军长安之际,武部先出一月粮草运往陕郡。如今不过才半月,怎就粮仓见空?这上万石的粮草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怎么能说没就没了?”他瞄了一眼边令诚,一手敲着那锦面表疏,叹道:“左右藏库中存的多是轻货钱帛,叫我一时之间上哪儿去弄这么多粮草啊?我都不敢告诉陛下,真是愁人哪!” 这半月的粮草去了哪里,边令诚当然清楚。官军自陕郡退往潼关,一路仓皇而逃,兵马相践踏,死伤甚众,哪还管得了那么多粮草,都被叛军缴获去了。官军退守潼关,只道潼关险峻易守,这退逃的狼狈之状自然瞒下不表,若被皇帝知道,又当天威震怒。边令诚心下了然,点一点头,接了那奏疏过去。 二九·玉曲 边令诚也是个狠角色,因与高封二人有隙而密进谗言,欲借皇帝之手煞一煞这二人的威风,被杨昭这么一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狠狠捅了高封二人一刀,不仅极言二人惨败之状,更捕风捉影,说封常清以贼摇众居心叵测,高仙芝盗减军粮中饱私囊。封常清初时轻敌大言,吃了几次败仗之后,多次陈言叛军厉害,警示朝廷及军中轻敌者,有时未免矫枉过正,败了己方士气,说他“以贼摇众”还勉强说得过去。但高仙芝盗减军粮,则完全是欲加之罪,捏造栽赃,就瞅着高仙芝未如实上报的空子阴他一招。 皇帝听到战败实情已是气得不轻,又闻高封这两项罪名,不由雷霆大怒,再加上边令诚在一旁巧言令色存心挑拨,一怒之下,命边令诚执敕书至潼关军中,将高仙芝封常清二人斩杀。 杨昭得知皇帝欲斩高封的消息时,边令诚已快马加鞭匆匆离京,唯恐突然生变,让高封另起生机。他的本意只是想撤下高封换上于他有利的将领,谁知边令诚狠下杀手斩草除根。高封二人也算一代名将,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委实有些冤枉。他不过叹息一声,随即着手准备取代的人选。 安禄山起兵月余以来,官军连续败绩,一片低靡,至此时终于有了一点振奋人心的消息。就在边令诚奉旨前往军中的第二日,皇帝余怒未消,朝上却收到来自朔方的战报,道安禄山部将大同军使率兵寇振武军,被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击退,并乘胜攻克静边军。大同兵马使再寇静边军,又被郭子仪部下大败,坑杀七千骑兵。接着进军包围云中郡,仅以二千骑兵便攻克了马邑,开东陉关。 东陉关往东南几十里便可达太原、河北诸郡,深入叛军腹地,解救河北河东郡县。朔方军虽善战,却一直被阻拦在北面,此番绕过了洛阳一带安禄山的主力,潜入背后。安禄山曾打算亲自带兵攻打潼关,常山太守颜杲卿在叛军兵临城下时假意归降,待主力西进之后再联合附近郡县起兵讨伐,让安禄山后顾有忧,才暂时放弃了进攻潼关,转而回头挥军河北。朔方军打开东陉关通路,如果就此进入河北,就让他腹背受敌。 皇帝及满朝文武初时都未将安禄山放在眼里,谁知连月来屡战屡败,天朝未免脸上无光。这回终于来了捷闻,挽救了即将扫地的颜面,百官莫不称颂,皇帝也龙颜大悦,当即给郭子仪加官进爵,为御史大夫,官正三品。另议设宴,君臣同庆。 正自欢腾,宫使来报,潼关军使回奏。百官中有知情者,知道是边令诚斩了高仙芝封常清回来复命了;多数人还未及得到消息,不知内里,以为是潼关有军情来报,翘观望。 边令诚跨上太极殿前台阶,在门槛前顿了一顿,往后看了一眼,颇是无奈。众人才注意到边令诚身后还跟了一人,一身素衣,双手捧一份薄薄的书册,似是奏折,高举至额前,垂肃然。朝堂之上不着朝服而穿便装,本就是失仪不敬,何况还全身缟素。有靠近门口的官员已认出那人,乃是因病告假数月的京兆少尹、文部郎中吉镇安,这回不知又要搞什么名堂,不由窃窃私语议论起来。 杨昭刚见那从阶下缓缓现出的素手白袖、青巾乌便认出她来。他料想过无数种再见她的场面,却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情形,一时失了神,盯着她忘了转开。她与月余前全无二致,仿佛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回来,带了些许路途风霜。一次离别,仿若只是昨日,又好像已是岁岁年年。 她始终低着头缓步而行,每近一分,他的目光便凌厉一分。她在他面前站定,从侧面可见端肃的轮廓,垂目观鼻,嘴唇紧抿。在他锐利的注视下,有那么一瞬,她的眼睫微微一颤,然而她终还是没有抬起眼来他,只是更深地垂下眼去,屈膝跪下。 边令诚回奏已斩高封二人,暂以将军李承光统领潼关大军,不知情者莫不惊骇。边令诚禀奏完,看了看身边的菡玉,有些为难,不知如何开口好,皇帝倒先话,问道:“吉卿不是抱恙在家,怎么突然上朝来?” 菡玉回道:“臣旧疾复,回乡求医,回京时路经潼关。封将军临终书遗表一道,托付臣交予陛下。臣不敢有付将军所托,连夜回京,无暇顾及仪容,还望陛下恕罪。” 皇帝道:“有劳吉卿了,表疏既已带到,卿可回居舍安心养病了。”命内侍先行收起封常清的遗表。 内侍从旁过去,向菡玉伸出手,她却只是低头跪着,双手高举那份遗表,并不递上。内侍等了片刻,只得自己伸手去拿遗表,菡玉突然双膝往前一挪,跪走了一步,朗声对皇帝道:“封将军临终遗表,心血所致,还请陛下过目!” 皇帝眉头微皱:“朕回头会看的,朝上还有他事须议,暂且按下。” 菡玉坚持道:“封将军于表中述自身经验得失,以诫陛下、诸军,群臣得闻亦可受益。” 皇帝道:“其中有助退敌之论,朕自当采纳,颁令实行,不急于此一时。吉卿,你可退下了,早日养好病,再为社稷效力。” 杨昭见菡玉的倔脾气又上来了,这样下去必又要闹得不可收拾,便上前圆场道:“陛下日理万机,哪能每封奏表都一一过目,都是由臣先行筛选,择要向陛下奏报即可。吉少尹,你先将这表疏给我,我定会仔细研读,将其精要之处分与群臣诸军传阅为鉴。” 菡玉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又立刻垂下眼去,默默地跪着。他走得近了,只见她侧面坚毅的轮廓,白得透明的肤色,仿若冰雕,将他眉梢眼角的微笑悉数冻结。而那一瞬间的眼神,或许是愤怒,或许是失望,或许是无奈,太多情绪浮于表面,他想要看到的,经月的想念、重逢的喜悦,一丝一毫都不可见。 他伸出去的手悬在半途,缓缓凝握成拳。腊月的天气,数九严冬,寒风从敞开的殿门灌入,四周暖炉的熏热便被冲散,冷风热气混在一处,辗转纠缠难解。 菡玉跪着又往前一步,奏道:“陛下,封将军自洛阳陷落以来曾三度遣使奉表,欲向陛下面陈逆胡实势、论讨贼方略,陛下都不肯接见。如今慷慨赴死,以身家性命成此一表,是为尸谏,陛下还是连看都不愿看一眼么?陛下可知高元帅就戮之时,三军皆呼枉,声撼天地。如此二位将军仍对朝廷一心一意,无半句怨言,唯恐自己阵前丧命长敌之威,不若斩于长安之市,犹可警示众臣。其赤胆忠心可昭日月,竟不得圣心半分眷顾么?”她想起目睹之高封二人被斩的惨烈之状,不由眼眶一红,语带哽咽。 群臣中有与高封交厚者,听她说高仙芝死时将士呼枉,出列问道:“陛下,高元帅虽有失地之责,但罪不至死,究竟为何遽斩之,使三军皆以为枉?” 皇帝本要怒,被这么一问,想自己未加详查便下令斩杀两名大将,不禁也有些懊悔,一时默然不语。 杨昭因道:“陛下,朝中诸将唯封将军一人与安禄山直面对阵,逆胡情势也只有封将军清楚,覆辙亦是后事之师。况且封将军虽有过失,但对朝廷、对陛下始终是忠心耿耿,其情可怜,其心可嘉,望陛下体恤。” 皇帝不答,他便又道:“正当今日大朝,文臣武将皆聚一堂,将赴前线之士也在其中。不如趁此机会将封将军遗表宣示于众,以作鉴戒。” 皇帝心烦地挥挥手:“就照右相的意思办罢。” 杨昭拜道:“是,容臣宣读。”便来取菡玉手中表疏。 她稍稍一退,闷声道:“封将军败军之将,获罪就刑,遗表怎敢劳动宰相亲自宣读。相爷如此,封将军在地下亦不安心。” 他眼中含怒,嘴角却扯出一抹笑意来:“我钦佩封将军赤诚忠心,愿显其志与众共勉,封将军遗表尸谏不正是这目的?他地下有知,当觉无憾矣。” 也只有他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暗地里做了多少手脚,还能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她心中说不出是愤是哀,生生压下,对他躬身递上遗表:“是下官失言。有劳相爷。” 他便接过,向皇帝一拜,展开朗声念诵: “中使骆奉先至,奉宣口敕,恕臣万死之罪,收臣一朝之效,令臣却赴陕州,随高仙芝行营。负斧缧囚,忽焉解缚;败军之将,更许增修。臣常清诚欢诚喜,顿顿。臣自城陷已来,前后三度遣使奉表,具述赤心,竟不蒙引对。臣之此来,非求苟活,实欲陈社稷之计,破虎狼之谋。冀拜阙庭,吐心陛下,论逆胡之兵势,陈讨捍之别谋,酬万死之恩,以报一生之宠。岂料长安日远,谒见无由;函谷关遥,陈情不暇。臣读春秋,见狼曋称未获死所,臣今获矣。昨日者与羯胡接战,自今月七日交兵,至于十三日不已。臣所将之兵,皆是乌合之徒,素未训习。率周南市人之众,当渔阳突骑之师,尚犹杀敌塞路,血流满野。臣欲挺身刃下,死节军前,恐长逆胡之威,以挫王师之势。是以驰御就日,将命归天。一期陛下斩臣于都市之下,以诫诸将;二期陛下问臣以逆贼之势,将诫诸军;三期陛下知臣非惜死之徒,许臣竭露。臣今将死抗表,陛下或以臣失律之后,诳妄为辞;陛下或以臣欲尽所忠,肝胆见察。臣死之后,望陛下不轻此贼,无忘臣言。则冀社稷复安,逆胡败覆,臣之所愿毕矣。仰天饮鸩,向日封章,即为尸谏之臣,死作圣朝之鬼。若使殁而有知,必结草军前,回风阵上,引王师之旗鼓,平寇贼之戈鋋。生死酬恩,不任感激。臣常清无任永辞圣代悲恋之至。” 封常清这道临终遗表不可不谓肺腑之言,满纸赤诚,言哀而意坚,听得群臣莫不唏嘘感慨,曾与他友好者已忍不住落下泪来。皇帝也不好再作无情,好言抚慰一番,含糊退朝作罢。 菡玉身着便服,未及朝散便先退下。她心中抑郁,故意避开人群捡那僻路行走,回到崇化坊的寓所,老远就见小院门前停了一顶熟悉的八抬大轿。她怒火已平,不由生出畏缩退避之意,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站在巷口迟迟不前。 明珠站在院门口,一边盯着院里的人,一边向外翘盼望,远远看见菡玉回来,喜不自禁地跑出来迎接。真到了她面前,又不自在起来,手触到她的衣袖,又立刻缩回。千言万语,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菡玉先道:“明珠,这一个多月来苦了你了。我说走就走,也没给你安排一下……” 明珠连声道:“没事没事,我一切安好,只是担心少尹……你的病,都好了么?” 菡玉道:“我此月离京就是回乡去求医,如今已痊愈了。” 明珠日久以来的担心终于放下,不断点头:“那就好,你没事就好了,我就怕……”眼中不由起了泪光,她自觉有些失态,回过头悄悄拭去,指着门前大轿道:“少尹离京,相爷知道么?刚刚他急冲冲地寻上门来……” 菡玉道:“方才朝上已见过面了,你莫担心,没什么事。走,我们回去罢。”她长呼一口气,越过明珠往院门而去。明珠连忙跟上。 杨昭本在院中等候,见明珠突然跑出,也跟随出来,站在门前。他四处寻她不见,正自烦躁,但一看到她便什么火气都没了,只记得这月余来夜夜想念度日如年,责问的话出口也成了关切:“你上哪里去了?也不等我一起回来。” 菡玉低下头:“相爷朝事缠身,菡玉不敢耽扰。” 又是这样,又像以前一样,总是低着头,仿佛卑躬屈膝,骨子里却倔强不肯圆融。他进,她退;他让,她也退,让他什么招数都落在了虚处,始终拿她没有办法。 他叹了口气:“这里面有许多因由。” 她应道:“我明白,相爷行事必有道理。” “你随我进屋,我细细说给你听。”他指了指房门,转身向屋内走。 菡玉闷闷地低头跟进,随他走入屋内,回身去关门。刚合上门扇,就被他从后搂住,让她立时慌了手脚,无措地去掰他环在腰间的手,身子略得自由,又叫他扳过肩膀,迎面抱住,脸便覆了上来。她慌乱地躲避,站立不住,被他推向背后的房门,咣的一声。她再无退路,到底是让他得了逞,辗转缠绵,一偿这月余来的相思,方才罢手。 “相爷……”她微微喘着气,鼻尖被他抵着,近在咫尺,唇齿鼻间尽是他的气息,小心翼翼的不敢用力呼吸,“你不是说要细细说给我听……” 他轻啄她唇瓣,密如雨丝。“还不够细么?” 她双颊泛红,又有几分尴尬,别过脸推他:“我和你说真的……你别这样……” 他稍微将她放开一些,浅浅搂着。“玉儿,你离开这一个多月,一回来就跟我怄气,我连单独跟你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不这样,你能好好听我说?” 她嗫嚅道:“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无奈地叹气。“我就知道,你还没见我的面,心里就先认定我有罪了,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 她抬起眼来看他:“难道相爷敢说这件事和你毫无关系,敢说你是清白的?” 他坦然直视她:“没错,是跟我有关。清白两个字怎么写,我早就不知道了。但那是对别人。” 这样的话居然也能理直气壮地说出来,丝毫不觉得亏心。她凄然一笑:“我和别人也是一样的。” “是么?”他盯着她双眼,“你也和别人一样看我,一点特殊都没有?” 她被他灼灼的目光盯着,无所遁形,气馁地转开脸。“管不起,我还避不起么?” 这个答案终于让他满意,唇角扬起。“原来我在你眼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特殊,你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在乎。”他掐着小指指尖比了一下,“少是少了点,不过,来日方长,不急于这一时。” 她却没有心思和他玩笑,眉头轻蹙:“相爷,不是一句在乎不在乎,就能万事迎刃而解……” “对我来说,足够了。”他软语劝哄,“好了玉儿,都是我的不对,你别生这冤枉气了。你要什么,我都依你,我行事哪里不合你意,下次我都改,好不好?” “改不了的,相爷,你已经四十岁了,不是年少懵懂的孩童,是非曲直早在脑中定了型,哪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得了的?就像这次,因你的暗相授受让高封二位将军丧了命,你却丝毫不觉得是亏心事。就算你勉强自己顺着我的心意去做,一件两件能勉强,十件、百件,你都能勉强得来么?”她望着他,语调凄凉,“相爷,你我政见不一,观念有差,实在难以相合。长此以往,矛盾总会胜过包容。有道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相爷何必强求。” “道不同不相为谋,菡玉,你开口闭口都是国事,那我们的家事呢?”他握住她肩膀,“你换了一具身子,就完全变到了以前的样子,就把那些全忘了么?” 菡玉一震,垂眼看向别处。 “你明明都记着。”他轻拥她入怀,“玉儿,你的心思我都懂。要你撇开你那榆木脑袋里的是非对错只和我风花雪月,你定然做不来。我知道你很为难,我会努力去顺应你。”他圈紧了双臂,“但是要我放你,那是万万不能。” 三〇·玉引 天宝十五载的新年,在一片风雨飘摇中到来。战乱延续,前景不明,人心惶惶,京师长安也失了往年的欢庆气象。大年初一安禄山在洛阳登基,自封大燕皇帝,正式与李唐皇室对立,争夺天下。 朔方军尚未赶及,河东河北唯少数郡县不愿投靠叛军,据守孤城。常山太守颜杲卿曾于叛军后方举兵力拒,使安禄山放弃进逼潼关,派史思明、蔡希德分兵一万进攻常山。颜杲卿举兵方八日,守备未完,史思明已带大军兵临城下。太原尹王承业争颜杲卿之功,据为己有上报朝廷,此时不肯兵相救,坐看常山陷落。常山弹尽粮绝,不久即被攻陷,士卒民众被屠戮者上万人。颜杲卿一门皆押赴洛阳,死于刀锯。史思明攻克常山,以此为据,横扫周边州郡,大肆杀戮,邺郡、广平等十余郡县又落入贼手。唯饶阳太守不肯归降,史思明即率兵包围饶阳,河间、景城派兵救援,都被史思明击退。饶阳若下,则河北再无牵制叛军之力,岌岌可危。 朝廷自顾不暇,唯有分朔方兵救之。皇帝因命郭子仪罢围云中郡,回军朔方,准备助朝廷对抗安禄山主力,收复洛阳。另外派一名将领东出井陉,平定河北。郭子仪荐举部将李光弼,朝廷加为河东节度使,分朔方兵一万前往河北。 安禄山见河北暂平,趁着自己登基称帝,一鼓作气,派次子安庆绪率兵寇潼关。潼关自高仙芝封常清被斩之后由将军李承光暂领,李承光资历浅无威信,难以服众。杨昭便提议请哥舒翰出山,藉其威名对抗安禄山。哥舒翰以疾固辞,皇帝不许,拜为兵马副元帅,将兵八万前往潼关,年后又加封左仆射、同平章事,当初想给安禄山的名位全给了他。 哥舒翰风疾未愈不能治事,将军政大事委托给行军司马田良丘。田良丘优柔不敢决断,又分部将王思礼统领骑兵,李承光统领步兵。王思礼和李承光一个是哥舒翰部下,一个是高仙芝旧部,二人争长互不相让,军令难以统一。再加上哥舒翰治军严厉,不体恤士卒,新征来的市井子弟不堪重负,懈惰无斗志。潼关驻军虽号称二十万,内部却是问题重重,难以与安禄山的大军匹敌。好在这回是安庆绪领军寇击潼关,被哥舒翰险险击退。若是安禄山亲自来袭,后果就未为可知了。 安庆绪败退的消息传到长安,人心稍振,新年终于有了一点欢喜之气。恰逢上元佳节,朝廷为平民心,出资兴灯市,撤宵禁,使民众出游行乐。正月十五这日,难得的与往年一般热闹喜庆。 菡玉一早就答应了明珠要陪她一同去逛灯会,十五这日天一断黑,两人便张罗着准备出门去。刚走出小院,就见巷口一顶大轿,富丽堂皇,杨昭坐在轿杆上,一身素色便装,倚着轿厢,百无聊赖地玩腰间的丝绦。 菡玉收回脚就要退回,明珠却愣了一愣,迟了一步。那边他已看见了,快步走过来,手里还挥着那丝绦,见菡玉冷淡脸色,才收了脸上喜气,正色道:“菡玉,明珠,你们要出门?是也要去看元宵灯会么?” 菡玉低头不语,明珠却不卑不亢地回答:“是的相爷,少尹正准备和我一同前去。” 杨昭道:“正好我也想去游玩,菡玉,不如我们同行。” 明珠道:“少尹和我步行缓慢,恐跟不上相爷的度,不如相爷先行。” 菡玉轻喊:“明珠!”背后拉了拉她的衣袖。 杨昭斜睨明珠,冷笑道:“明珠,我记得你不过是个服侍人的小小婢女,我问她话,要你来拿主意?你是仗着她面软心善,奴大欺主了?看来在相府呆这几年,还没教会你什么叫规矩。” 菡玉往前一步挡住明珠:“相爷,明珠所说俱是我所想,并非擅作主张,更不敢顶撞相爷,你莫怪她。” 他将视线从明珠身上收回,转而看着她:“那你是要跟她同去,还是跟我同去?” 菡玉默默回头,对明珠道:“明珠,这里有一些钱,你自己……” 明珠把脸别向一旁:“我荷包里还有一些呢,你随他去罢。” “明珠,我……”菡玉欲言又止,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他走在她身侧,换上笑容,指着巷口大轿道:“玉儿,许久不曾与你同乘一轿了,上次似乎还是……” 菡玉打断他:“此处临近西市,走过去便可。” 他顿了一顿,柔声道:“好,你喜欢怎样便怎样,我陪你走就是。”命轿夫家奴原地等候,独与她二人缓步往西市去。 崇化坊紧邻西市西南,不多时便到了。朝廷有意为之,斥以巨资,今年的灯会格外绚丽多彩,在西市门外便可看见数丈高的灯楼、灯树、灯轮,一幢接一幢,火树银花,抬头只见满目灯火辉煌,密如繁星。西市内人潮汹涌,熙来攘往,热闹不输往年。 “以前都是骑马坐车过市,从不曾这样在人群里走,倒也别有一番趣味。”杨昭趁机握住菡玉的手,“玉儿,这里人多拥挤,你抓紧了我,千万别走散了。” 菡玉不愿,却被他握紧了手,抽不出来,只得随他去。走进西市大街,满街花灯琳琅满目,人声鼎沸一片欢腾,她却毫无游乐之意,任他牵着行走,闷声不响。 “玉儿,我看街上女子人人都手提一盏花灯,你要不要也买一盏来?”他在一家卖花灯的店铺前站住,“你看这琉璃莲花灯,做得这般精致,你可喜欢?” 那盏莲花灯通体透明,华光璀璨,晶莹剔透,花形栩栩如生,确是十分精美。他看在菡玉喜爱莲荷,故意选了这盏莲花灯,她却只是扫了一眼,淡淡道:“琉璃易碎,又价值不菲,街上如此拥挤,挤碎了岂不可惜。况且我扮作男子,若也学女儿提一盏花灯在手,可要叫人笑话了。” 他想了一想,又问:“玉儿,你今日吃过面蚕没有?我特地问过杨昌,他说西市南街有一家‘锦贤记’,做的面蚕油锤十分有名。你要是不喜欢人群拥挤,我们去那里坐一坐,吃一点面蚕油锤,好不好?” 菡玉道:“锦贤记只是一家小铺子,民间粗陋饭食,相爷定然吃不惯的。” 杨昭道:“上元节定然要吃面蚕的,我家里的厨子还不见得有这小铺子做得好。” 菡玉道:“明珠都做好了,等着晚上回去吃呢。” 他不悦道:“原来你心不在焉,还是在念着明珠。” 菡玉立即改口:“没有,我只是……相爷想吃面蚕,这就去罢,锦贤记我也认得,可以为相爷带路。” 他无奈叹道:“玉儿,非得我逼你,你才能顺着我?”他捏紧了她的手心。 指下的手掌微微一颤,但她没有说话,只是低头走路。 “锦贤记”在一条,一拐弯就闻到炸油锤的香气飘了满街,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是奔着这香味而去。路两侧摆满了各式小摊,摊贩们高声叫卖,嘈杂中是掩不住的热闹。 杨昭跟着菡玉在人群中穿行,不经意间瞥见路边一个卖画的小摊,掩在各式花哨的新奇玩意儿中,卖的是灶君、钟馗、太上老君等神像,间杂一些山水花鸟。其中却有一幅水墨莲花,清荷晨雾,淡雅清新。他想方才那盏莲花灯,菡玉怕是嫌它奢华繁复,因而不喜,这幅莲花她定然会喜欢了。想上前去询问,那画摊前却没有人,摊主不知去向。 菡玉被他拉住,回头问道:“相爷,怎么了?” 他摇摇头:“没事。”随她进铺子里,捡窗边的位置坐下,点了两碗面蚕,一碟什锦油锤,心思却还在那幅画上,思忖着一会儿摊主会不会回来,忍不住翘探望。从窗户里正能看到那画摊,远远望去,那幅莲花图比近处更模糊,仿佛画上雾浓了,莲花都看不真切,只见氤氲的雾气。 他突然放下筷子,站起身来:“玉儿,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菡玉不明就里,未及询问,他便匆匆步出店外,混入人群中。她心生疑惑,连忙付了帐追过去。 他在画摊前站定。这么近地看去,那些轻微的笔触只是晨雾;但退后到三丈以外,那些缥缈的丝缕聚成了隐约的人形,自莲花中逸出,仿若花中仙灵。 他眯起眼,画上似有还无的面容在他眼中越来越清楚,终成一张明晰的容颜。 “客官,要买画么?”旁边的小贩热心问道,见他点头,转身向画摊背后喊道:“山人,有人要买画!” 一人分开垂挂的画幅走出来。那是一名白衣青年,眉目远淡,看来似乎未及而立,但那神态气韵隐有仙风,却又不像三十岁的人,让他一时竟分辨不出年岁。杨昭眼光一扫,看出那青年身上的白衣样式十分眼熟。 他一手提了一盏未完成的莲花灯,另一手执画笔,正往花瓣上染色,看了杨昭一眼,笑容轻浅,问道:“您要哪一幅?” “这一幅。”他指指高处那幅水墨晨荷。 青年回头一看,摇头道:“这幅不卖。” “我可以出高价。” 青年掉过头来,盯着他看了许久,展颜笑道:“若是有缘,相赠亦无不可。” 杨昭一喜,正要上前道谢,忽听背后传来菡玉惊喜的呼声:“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从身后越过他,奔向那白衣青年去。青年仍是含着笑,眼光却从他身上,随着她移开去。 大哥?杨昭盯着青年那身眼熟的素布白衣,眉头微微蹙起。 菡玉早忘了先前不快,喜不自禁,跑过去握住青年的手,连声道:“大哥,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怪不得我回衡山时没看到你,原来是到京城来了!” “京兆本是故土,在山中多年,也该回来探一探父母大人了。”青年轻抚她肩膀,“我知道你爱吃豆沙馅的油锤,定然不会放过锦贤记,一早就在此候着,果然等到了你。” 菡玉略觉羞赧,转而道:“大哥,京师既是你故乡,父母在堂,就别再回去了。如今正值多事之秋,社稷垂危,大哥胸有经天纬地之韬略,正是朝廷所需……” 青年笑道:“我不过是个修道的方士,看相算命、画符驱邪还差不多,哪来什么韬略。回家这些日子,游手好闲不事生产,都被宗亲嫌弃了。这不,才出来摆个小摊,卖些神物画像,聊济衣食。” 菡玉急得一跺脚:“大哥!怎把自己说得如此不堪!”青年已忍俊不禁地大笑,惹得她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是记着你说的,来接小玉的,还须回衡山去。”青年止住笑,摸了摸她的手臂,“玉儿,你这次回去,师父已经修书告诉我了。你现在觉得如何?有没有不适应这新的……” “原先的用太久,还不如新的自如呢!”她张开双臂转了一个圈,“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颇有几分小女儿的娇态。 “没事就好。玉儿,你究竟出了什么状况,竟至于要回衡山去更换?” 菡玉笑容一顿,不由转头看了一眼杨昭。他却是一脸皮笑肉不笑的神情,走近来扬声道:“玉儿,这位是你的故交?怎不引见一下呢?只顾着叙旧,就把我抛到一边了?”刻意将“玉儿”二字抬高,叫得亲昵,存心要那青年听见。 菡玉方才还对他十分冷淡,此时略有些不自在,打起精神道:“这是我大师兄,也是我结义兄长。当初我在山中学艺,多得大哥指点。大哥不仅道术谋略远胜于我,更有治国平天下之智……” 还未说完,已被青年打断。他微一点头,神色淡定,仿佛只是行遇路人。“在下李泌。” 杨昭扬手道:“京兆李长源,幼以才敏著闻,陛下使与太子游,太子亦谓为先生,我也早有耳闻,原以为必是年长前辈,谁知竟如此年少,你们兄妹二人倒是相像。幸会幸会!”说罢,两眼便瞬也不瞬地盯着菡玉。 菡玉硬起头皮,指着他对李泌道:“此乃当朝右相。” “就这样?”他挑高眉毛,“玉儿,你介绍你兄长予我认识,说得滔滔不绝,怎么说起我就只‘当朝右相’这四个字?你不觉得不够详尽么?” 菡玉脱口喊道:“相爷!”心中略感忐忑,不由抬头望了一眼李泌,见他神色无异,浅笑悠然,才略微放心。 李泌道:“玉儿她脾性直率,若有不周之处,还请相爷海涵。” 杨昭道:“她什么脾性,我再清楚不过。” 李泌道:“这些年玉儿独自在京师,幸得相爷照拂,我这做大哥的反倒不能陪伴左右照顾。在此谢过相爷了。” 杨昭道:“哪里,我照顾她本就应当,是我该谢大哥才是。要不是早年得大哥收容抚育、悉心教诲,玉儿幼失怙恃,弱质女子,也不会跻身庙堂,有今日之位。”转头又对菡玉道:“玉儿,看来你我能相遇相识,还多亏了大哥成全。”一口一个“大哥”,叫得十分热络。 菡玉觉着气氛有些诡异,讪讪一笑:“可惜我连大哥的一点皮毛都没学到,否则何至于碌碌如此。若我有大哥一半才学,也不会入朝十年一事无成、令社稷蒙难了。” 杨昭只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不接她的话,菡玉只得明说:“朝中多是我这等庸碌之辈,贤才良士如大哥却埋没山林。酒香也怕巷深,良驹亦须伯乐慧眼识之。相爷……” 他这才接道:“朝廷求贤若渴,像大哥这般人才正是急需。大哥幼时便闻名京师,得陛下赏识,欲授官爵,大哥辞而不受,仍与太子为布衣交,情谊匪浅。上有陛下,前有太子,我若强充这个伯乐,还怕大哥看不上呢。” 菡玉气得够呛,回头对李泌道:“大哥,我们到后面去。分别这么久,我有许多事要跟你说呢。” 杨昭道:“玉儿,这会儿灯市正当热闹,你不去看么?错过了这时候,后头可就没什么意思了。” 菡玉恼道:“相爷有兴致,自个儿……”说了一半,被李泌按住:“玉儿,你是与相爷同来夜游的罢?佳节良宵,怎可错过。况且此处人来人往喧嚣嘈杂,不便交谈。改日我再去找你,好好叙一叙旧。玉儿,这是我照着以前你说的样子做的莲花灯,不知合不合你的意。”他举起画笔,将未完成的最后一片花瓣染上颜色。 菡玉十分不情愿,李泌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她忿忿地瞅一眼杨昭,告诉李泌自己住址,去接他手里的莲花灯。 “玉儿,我来替你拿。”她刚抓住花灯提手,杨昭便伸手过来,合上她手背。她一缩手,那花灯就落入他手中。 “不敢劳烦相爷,我自己拿就好。”她恼怒道,又不敢去他手里抢。 杨昭微笑道:“你不是说身着男装还学女子拎花灯在手会叫人笑话么?我不怕人笑话,我来帮你拿。” 菡玉被他反将一军,吃个哑巴亏,只得任他拿了花灯。二人辞别李泌,转回大街上。转弯处人多拥挤,杨昭缓步慢行,后面有人性急,从他身侧越过时撞了他一下,把那花灯撞飞出去。灯中蜡烛歪斜倾倒,引燃了糊灯的纱纸。 菡玉连忙冲过去捡,被他拉住,晚了一步,火苗已经燎了上来。 “可惜了,”他摇头啧啧叹道,“这么精巧的花灯,还是你大哥亲手所制。” 火烧得并不快,菡玉想上去救火,胳膊却叫他紧紧攥着,挣脱不开。她急得回头去掰他的手:“你放开!” 她的指甲掐痛了他,他隐忍怒气:“不就是一盏灯吗,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那是大哥送我的!” “他送你的你就这么在乎,我送你的你却不屑一顾,你到底是在乎灯,还是在乎人?” 她被他眼中怒意震住,忽然间明白了他处处与李泌为难的原因,既讶异又有几分尴尬:“相爷,他是我大哥呀!你莫要……再像对我爹那样……” “你爹是你亲爹,这个大哥算什么?他姓李,你姓吉,这是哪门子的大哥?” 菡玉无奈道:“我与大哥同门学艺,情同手足,这才结为金兰,我们俩确确实实是兄妹之谊。” 他嗤道:“兄妹之谊,哼!男女之间哪来什么兄妹之谊!” “相爷要这么想,我也无可奈何。”她垂下头,“至少我对大哥从来只有敬慕,不曾有过半点非分之想。” 因为你……心里已经有别人了?这句话噎在他喉口,像一根扎进肉中的鱼刺,吐不出,也咽不下。初听李泌自报姓名,他心中确实有过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幸好,不是姓卓。 “玉儿,”他艰难地开口,“是我不好,我太多心了。我只是看不过你对他那么亲近,在他面前那么随意率性,与我所见判若两人。那时候你才像一个女子,会撒娇,会害羞,喜怒形之于色,而我却从来没见过你此种模样。”他盯着她的眼,眉间有淡淡的愁绪,“玉儿,我是嫉妒他呢。” 菡玉捡起那盏烧得只剩焦黑骨架的莲花灯,勉力笑道:“相爷,灯市正喧,再不走可就要辜负这良辰美景了。”不等他答话,自顾低着头往前走去。 “玉儿,”他无奈轻叹,“你为何总走得这样快?我一直在后头追着,却总也追不上。何时你才肯停下来,回一回头?” 她一定听见了,步子略一迟滞,但立即又装作没听到的样子,更加快了步伐,唯恐真被他追上似的,急急忙忙混入人潮中去了。 三一·玉去 年初郭子仪荐李光弼东出井陉,救助河北,到正月底就有捷闻传来,道是井陉清肃,东行顺畅,下月中即可抵达河北临危郡县。河东与河北有太行山相隔,山势连绵高峻难越,古人谓仅有八处相通微径,称为太行八陉。井陉是其中第五陉,出口即达常山,直指饶阳,是朔方往救河北临危郡县最近、叛军最少的通路。井陉山险路狭,最窄处只能容一辆马车通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安禄山只派养子安忠志屯军土门,井陉中险要处有少量驻军把守。李光弼领蕃汉步骑兵万余人、太原弩手三千人入井陉,一路畅行。 这时节只要不吃败仗就算是有功,朝廷都要授官晋爵,把原归安禄山旗下的那些空头官衔一个一个授出去,一来好歹也算是褒奖了,二来也表一表平定叛乱收复失地的决心。二月丙戌,又加李光弼为魏郡太守、河北道采访使。 傍晚时菡玉从兴庆宫出来,又迎面撞见杨昭。最近她似乎只要一出京兆府衙,总会不期然地和他“偶遇”,今日特意打听了他有事在身才偷偷来兴庆宫请旨,没想到还是被他逮着,心里暗叫不好。 他笑吟吟地走近来:“菡玉,真巧啊,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你刚见完陛下出来?你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窝在府衙里,是什么大事把你请出来了?” 菡玉心虚,听他的话便觉得句句有刺,犹豫着是该主动托出还是等着他兴师问罪,一时没有言语。 他见她不理睬,又道:“我倒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河东节度使李光弼,又加封河北道采访使、魏郡太守,制书已下,大约明日朝上便会通告百官了。” 菡玉更加笃定他是问罪来的,看他笑容满面,一点都瞧不出要怒的样子,吃不透他到底要怎生耍弄她,不如自己认了干脆。她摸了摸袖中那纸任命制书,刚要取出,他突然问:“李光弼是你另一个师兄,是不是?” 菡玉道:“你怎么知道?”手里的制书也停住没有拿出来。 “你自己提过的。”见她疑惑,又补充:“那年杨慎矜案时,在大理寺牢中。” 菡玉这才忆起。她是提过,只不过是向身陷牢狱的王忠嗣谈起的,不想这么点小事也会传到他耳朵里,还一直记着。那么早…… 杨昭凑近她,放低了声音:“玉儿,我欠你大师兄的那份,在你二师兄身上补回来了,你可以不要再生我的气了罢?” 原来二师兄加官进爵是他出的主意。菡玉讷讷道:“我哪有生气。”心里却松了一口气,看来他还以为自己尚不知道此事。 “听你的语气就知道还在赌气。这次就当我将功折罪,你要是还不满意,回头我立刻给你大哥安排一个职务,你说哪个……” “不必了,”菡玉打断他,“大哥已经回衡山去了。” “玉儿,”他盯着她不放,“你到底在气我什么?自打你回来之后,好像换变了个人似的,就没给过我一个好脸色看,以前你对我可没这么挑剔。” 菡玉怕再与他纠缠下去又要横身枝节,夜长梦多。“那是因为……”话未出口,脸倒忍不住红了,更兼心虚歉疚,头深深地低垂下去,不敢看他,“你明知道……” 他笑了出来:“好好,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不必勉强说了。” 菡玉的头几乎垂到胸前:“相爷,你还要进宫去见陛下罢?时候不早了……一会儿回去再说……”心下又羞又愧,恨不得夺路而逃。 他依依不舍地放开:“那我回头再去找你。” 她轻轻点一点头,他的手一挪走,便立刻转身逃也似的飞快跑开,那模样只能用落荒而逃四字形容。他以为她是脸皮薄害羞,只顾着高兴,不疑有它。 菡玉满心惴惴,不敢想象他听到她自请前往河北宣旨时会是什么反应。一直到第二日黄昏时到达长安以北四五百里开外的延州,仍无追兵赶及,才确认自己是逃过一劫,不会被他半途截回去了。 此去河北,因东面潼关外就是叛军阵营,须先往北再往东,取道太原,随李光弼行军路线,经井陉而至河北。一路兜兜转转,除了第一日急行五百里,后头都走得较慢,用了十多日方出井陉,追及李光弼大军。 万余人的大军尚未扎营完毕,就见旌旗林立,兵马肃然,远看只见灰茫茫的一片,绵延数里,不见尾。触目而及是玄铁战衣连成的浩瀚黑海,仿佛日光也被吸入,只余肃杀的黑沉。 李光弼见朝廷派来宣旨的竟是菡玉,大吃一惊,匆匆接下委任状,便急忙遣退左右,问道:“菡玉,你怎么不在京师好好呆着,跑来这兵荒马乱的地方?朝廷没人了吗,要京兆少尹出来送信?就带那么几个护从,路上随便碰一支散兵游寇都能叫你没命!” “那我运气还真是好,连叛军的影子都没见着。”菡玉笑道,“我是听说师兄自己带兵打仗了,立刻马不停蹄地赶来投奔,死乞白赖才从陛下那里求到了这份送信的差使呢。” “你放着安安稳稳的京官不做,跑来跟着我打仗?”李光弼抓起她的手握了握,再指指自己满手的硬茧,“瞧你这几年官儿当的,养得一身细皮嫩肉,个老茧都不见。你说说,你都多久没舞刀弄棍了?” 这个二师兄呀,过了这么多年,还像当初一样爱笑话她,亏得他治军如此严厉,在将士们面前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菡玉玩笑道:“我也想在京城过太平日子呀,不必提心吊胆打打杀杀。可这不是混不下去了吗,只好来投奔师兄,求师兄照顾着点小……小弟,给口饭吃。” 李光弼收起玩笑心思,正色道:“菡玉,你在京师出了什么事,让你呆不下去了?是不是你的身份……” “没有,只是……只是这些年碌碌无为,什么也没做成,虚掷了十年光阴。”她脸上笑容淡去,“师兄,也许当年我应该听你的,不该入朝。” 李光弼道:“我那时也是年少不更事,想得太简单。不过菡玉,你的确不适合去朝堂上趟那浑水,还不如打打杀杀来得痛快。” 菡玉遂笑道:“所以我这不是逃出来了么。师兄,现在外头乱得很,史思明一听你出了井陉关,定会立刻来袭,我可不敢这时候出去送死,没法回去向朝廷复命了。先在师兄这里避一阵子,师兄可要多多担待着些。” 李光弼弹一指她的脑门:“在京城当过官就是不一样啊,都学会油嘴滑舌了。你文武双全样样精通,军中正缺这样的人才,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什么样样精通,师兄想说的是样样稀松罢?”他们师兄妹三人,李泌尚文,李光弼崇武,菡玉两样都学了点,哪一样也不拿手,都是半吊子。 李光弼忍笑道:“哪里,师兄是真心夸奖你。你跟着大师兄读过那么多书,又在朝中当了十年官,智计自然比我们这些武人强上许多;但又不像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谋士,危机时刻都无法自保,只会拖人后腿。你说,可不就是文武全才!” 菡玉不服气道:“我虽然文才武功都不如人,但有一点却是无人能比。” “哦?我怎不知道你还有这等长处?” “我不怕死!”她学着男人的模样拍拍胸口,“师兄,以后要是有什么危险的任务,只管派我去!” “好……好兄弟!”李光弼轻捶她一拳,“你有这等异能,又有无畏之心,定能在沙场上建功立业!” 菡玉心中也生出几分豪情来,积压胸臆的闷气一扫而空。二人携手坐下,忆起当初同门学艺的日子,谈到分别之后种种际遇,都是感慨万千。菡玉叹道:“师兄,如今你可是得偿所愿了。” 李光弼大笑:“区区几个官职,不过是虚名而已!等拿下范阳、取得安禄山项上人头时,才算得偿所愿!” 菡玉也颇是激动:“等师兄拿下范阳,小弟帮你扛旗,插上城楼!” “好,一言为定!”李光弼抚掌笑道,“要把官军大旗插上范阳城楼,不是一日两日可以办到的,还须从长计议。眼下师兄倒想问问你,有没有办法把我军的旗帜,插上饶阳城楼?” 菡玉道:“师兄,可不可以放小弟一马,先别出这么难的题,小弟答不上来啊。” 李光弼道:“那你说说,给个什么难度的你能答上来?” 菡玉不答,只道:“小弟赶了十多天的路,现在最想有个歇脚的地方,好好睡上两天。师兄远道而来,行军半月,想必也都有小弟这样的念头。” 李光弼道:“我一个人好说,幕天席地,随便卷个毯子一铺也能呼呼大睡。但我旗下一万多将士,可不能让他们也跟我一样睡露天觉。” 菡玉道:“一万多人,至少也得常山这样的大镇才容得下呀。” 李光弼来了兴致:“你想拿下常山?这题挑得也不算容易啊。史思明虽有两万大军,但只是围在饶阳城外,无处可守;常山经前太守颜杲卿加持,城坚池固,安思义率胡军驻守,另有团练兵三千余人,合起来也有五千之众。我军要攻常山,一时半刻也难攻克,史思明离此地不过二百里,援军一日可达,届时岂不是要腹背受敌?” 菡玉仍不正面作答,反问道:“史思明若来救常山,不正好解了饶阳之围?” 李光弼挑眉问道:“听你语气,似乎拿下常山已是成竹在胸。我倒想听听,你有什么办法能克常山?” 菡玉笑道:“其实小弟也不过是借花献佛……” 话未说完,帐外报说有常山来使求见。李光弼略感诧异,看了一眼菡玉,她向外挥手一指:“这不,办法就来了。” 来使被侍卫引入帐中,竟是一名武将,身着唐军战袍,进帐便对李光弼下拜,全是下属礼节。原来这常山五千驻军中,三千多团练兵都是颜杲卿旧部,此次听说官军东出井陉,不等李光弼率军前去攻打,便自起义杀死胡兵,将守城叛军将领安思义绑缚,开城出降。 官军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常山,李光弼自然喜出望外,连忙扶起常山来使,抚慰一番,问道:“安思义现在何处?” 来使道:“末将已将他绑至行营外,等候大夫落!” 李光弼命他将安思义带进营来,一面密令下属前往常山打探究竟,回头对菡玉道:“菡玉,你真是神通,怎么能料到常山必会出降?” 菡玉道:“颜太守忠节不屈,其部下都是忠勇之辈,因城破不得不投降叛军,但都心向朝廷。颜太守被缚东京,死于安禄山之手,常山将士更是恨叛军入骨。若非孤立无援、力量悬殊,早为颜太守报仇了。这次见朝廷大军抵达,自然更无归顺叛军之心。”心中却想: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这里,当然料得准。当初小玉刚被师父收容时,从长安前往衡山,师父便顺道带她来了一趟常山,见一见这位二师兄,因此知道常山不战而克之事。 李光弼道:“我本也打算策反城中将士来个里应外合,没想到还未动作,城门已开了。此次东行比我预计的要顺利许多呀。” 菡玉道:“轻敌自大可不像师兄的作风。” 李光弼道:“我身担大任,一路未尝败绩,当然会自大轻敌,这时候就显出你们这些军师谋士的作用啦!” 菡玉忍住笑,叹气道:“想要投笔从戎还真不容易,过了一关又是一关。师兄想考我只管直说,军师这顶大帽子我可不敢当。” 李光弼遂道:“占据常山只是开始,接下来要对付史思明两万大军才是重头。我一路尚未与安禄山精锐直面交锋,甚无把握。” 菡玉道:“要说史思明底细,小弟常居京城,又是文官,比师兄所知更少。师兄这个问题,不该问我。” 李光弼问:“那该问谁?” 菡玉道:“眼下正有一人,对敌军、对史思明了如指掌。” “安思义?”李光弼扬起眉,“你也说颜太守旧部欲为太守报仇,常山初陷时胡虏曾纵兵杀万余人,血流满城。不杀安思义,如何平众怒?” 菡玉道:“众将士若是愤怒难平,起义时便可将安思义杀了,何至于留他到现在。杀颜太守者安禄山,纵兵屠戮者史思明,安思义不过是史思明部下小小偏将,无足轻重,杀了他也难以平愤,疏无益处。若他能协助我军,数史思明之长短,则大有裨益。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李光弼沉思片刻,点一点头:“且看他如何说法。” 不多时安思义带到,五花大绑推进帐来。他倒也不倔强,别人压他跪下,他便乖乖跪着,只是不言语。 李光弼缓缓道:“安思义,你助贼为孽,谋逆犯上,可知其罪当诛?” 安思义觉察出他语中和缓之意,神色微动,但仍不说话。 李光弼又道:“你久经沙场,跟随史思明多年,看我这些部下,能敌思明否?” 安思义想了片刻,回道:“大夫兵马远来疲弊,猝遇强敌,恐怕难以抵挡。” 李光弼问:“那你说该如何才好?” 安思义又不说话了。李光弼便道:“若你的计策可取,当不杀你。” 安思义这才回答:“大夫不如率军驻入常山城内,早为御备,先作部署,然后出兵。胡骑虽然精锐,但心浮气躁难以持久,一旦失利便会气丧心离,于时乃可图。史思明现在饶阳,距此不到二百里,昨晚求援羽书已,估计先锋明晨必至,大军继之,不可不留意。” 李光弼问:“该留意些什么?” 安思义道:“史思明用兵诡谲,此时我也难以预料,只能警示大夫务必小心。”不肯全盘托出,唯恐李光弼言而无信。 李光弼笑道:“多谢将军提醒,明日兵临城下,还要将军多多献策。若能击退思明保住常山,定会为将军记上一功,将功折罪。”下座来为安思义松绑,着人看护。另与颜杲卿旧部会面,商讨移军入城。 三二·玉御 史思明闻说常山失守,果然立解饶阳之围,来救常山。次日天还未亮,先锋已至。 菡玉一路奔波,疲惫不堪,睡得迷迷糊糊被李光弼从被窝里揪出来:“史思明来了,快起来,把这个穿上。”将手里东西扔她身上。 菡玉坐起一看,是一套精铁盔甲,精细致密。“我不需要这个,还是给其他将士用罢。师兄给我刀枪弓箭即可。” “你是想被刺成马蜂窝还生龙活虎地站在城头上,把史思明吓跑么?”李光弼揶揄道,将手中长剑扔给她,“刀剑无眼,一会儿我不能时时顾着你,自己小心。” “师兄!”菡玉叫住他,“你也要多加小心。” “放心,我决不会倒在史思明前头!”他朗声应道,阔步走出门外。 菡玉匆忙起身,持剑而出,一边跑一边穿上盔甲。街上都是赴战的士兵,弓弩手去城楼,步骑往城门,步声隆隆,疾而不乱,有条不紊,都是昨日已经部署好的。不到一刻钟,一万多人便尽数各就各位,准备迎战。 菡玉赶往城头,正碰上侍卫押着安思义也向城楼去。安思义仍穿着昨日那件胡服便装,无甲遮声,步子有些迟滞,犹疑着不想上城楼。 菡玉喊道:“安将军留步!”追上安思义,把自己穿了一半的盔甲脱下来递给他,“城头露于敌人弓箭之下,将军这身胡服太过惹眼,还请穿上盔甲,以策安全。” 安思义岂不知自己一上城楼,要是被史思明看见,定会一箭将他射死。他接过菡玉脱下的盔甲,也看出这件质地非同一般,一时神色交杂难言:“那吉少尹你……” 菡玉道:“我再去领一件便可。”又对侍卫道:“保护好将军。” 安思义垂下头:“那就多谢少尹了。”迅穿好盔甲,和侍卫一同上了城楼。 菡玉回头奔向营房,正好在街角捡着一件丢弃的破旧玄铁盔甲,大概是路过的士兵临时现破损丢下的。她也不以为意,胡乱套上,赶往城楼。 天色尚暗,远处的兵马都掩在灰蒙蒙的雾气中,只有渐近的轰鸣昭示着叛军铁骑正直逼城下。城头上没有点灯,脚下的城楼微微颤动,角楼屋顶上簌簌地落下几撮泥灰来,微光中只见弓弩手张弓搭箭,弓弦紧绷,人却岿然不动。 李光弼正在和安思义低声商谈,看见菡玉走近来,瞪了她的破盔甲一眼。菡玉低头一看,胸前的铁片挂下来好大一块,连忙拢起塞在衣襟里。 只听安思义道:“听这声响,来的都是骑兵,至少也有一万余骑。史思明善用骑兵,他一定也在其中,这批就是主力了。步兵另有一万人,随后而至,大约要到午后方能抵达。大夫麾下长途跋涉,元气尚未恢复,恐怕难挡这两万多精兵。” 李光弼问:“将军有何应对之计?” 安思义道:“史思明带一万骑兵,大夫有步骑、弓弩手、常山团练兵合计一万五千余众,目前大夫实力略胜一筹。骑兵虽悍,在城前却失其冲劲,难以转圜,反不如步兵灵便。应趁此机会先予迎头痛击,挫其锐气,万不可让思明占得主动。” 李光弼点头:“好,那就先以步兵出城迎战。” 菡玉上前一步,抱拳道:“师兄,小弟愿接此任,请兵出战!” 李光弼瞥她一眼:“就凭你这身丁零当啷掉铁片的盔甲?” 菡玉一窘,旁边安思义则不自在地低下头。李光弼命裨将张奉璋点步兵五千,出东门迎敌。 史思明自西而来,逼近城下,蹄声清晰可闻,隐约可见攒动的马头。常山城门狭窄,张奉璋领的五千步兵刚出半数,史思明骑兵先锋已到门前。张奉璋初时得利,攻马下盘,放倒一片,但马尸堆积,加上后面愈来愈多的敌骑涌上,死命堵住城门,反而被困在门前弹丸之地,出不了城去。 见步兵不能克敌,安思义又献策,可以机弩逼敌后撤。李光弼便命五百弓箭手于城墙上一齐放箭,矢落如雨,围堵于城门前的叛军不能抵挡飞矢,不得不离开城门后退,东门暂时得以保全。 见叛军退远,李光弼立即撤下弓箭手,换上射程较远的弩机手,一千人分为四队,轮流射,箭矢不停,令叛军无法接近城下。叛军多次以骑兵来袭,都被弩机手击退。 史思明来势汹汹,攻受挫,果然如安思义所说,气焰大落。从寅时一直打到辰时,两个多时辰,常山城墙岿然不动,叛军却死伤惨重,只得收军退于道北,等候步兵支援。 常山守军几乎无甚伤亡,只是箭矢耗费将尽,无以为继。好在史思明战无功而返有所顾忌,一时未再来强攻。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李光弼巡视城楼,眺望远处隐约的敌军旌旗,“胡兵骁勇精锐,人数倍于我军,我们这样硬碰硬的打法,到后面肯定要吃亏。” 安思义跟在他身后道:“史思明上来碰个大钉子,接下来肯定会改换战术,不再强行攻城,白白耗费他麾下最精锐的骑兵。此次暂退,必是等步兵来援,届时他合步骑共两万余人,便可将这常山城围个水泄不通,大夫可要早做准备。” 李光弼叹道:“以我现在的人马想要败退史思明,几无可能。只能加强守御,做好围城的准备了。”转头问菡玉:“昨夜你派人清点了城中存粮,大概能用多久?” 菡玉回道:“颜太守任期仓廪充实,百姓富足,存粮足够支撑到下半年秋收,不成问题。但是原来常山并无多少骑兵,只怕草料要先告罄。” 李光弼道:“史思明强便强在骑兵,我们若无草料供养马匹与之对抗,岂不是只能一直缩着头挨打。” 安思义道:“要取草料只能趁现在史思明暂退之时。待到围城之后,要出城门便难如登天了。” 李光弼问:“将军对附近比我熟悉,可知近处哪里有草可取?” 安思义道:“现在才刚过清明,除非是临水,其他地方都还枯着呢。滹沱水下游沿岸,尤其是东南方太白渠与滹沱水所夹地段,两水合灌,应有水草。然史思明从东而来,沿水往东南,要是遇上叛军援兵,后果不堪设想。往西往北去是高山峻岭,草料虽差一些,但可保安全。” 菡玉闻言,向李光弼一抱拳:“草料不好,骑兵也要受损。师兄,小弟愿领此任,前往滹沱水下游取草!” 李光弼看她一眼,凝眉不语。 正当此时,有乡野村民赶入城中来报,说叛军的五千步兵从饶阳出,昼夜兼程,行进一百七十里,已至九门南面的逢壁,停进不前,估计是要在那里休息。 李光弼抚掌大笑:“真乃天助我也!”叫来裨将张奉璋,命其领步骑各两千,偃旗息鼓,沿滹沱水悄悄行进,前去歼灭这股叛军。 张奉璋领命而去。李光弼又对菡玉道:“菡玉,你另领一千五百人,率车马五百乘前往太白渠沿岸取草。有张奉璋给你掩护,当无阻碍。” 菡玉立即朗声道:“遵命!”整了整身上破烂的盔甲,便要下城楼去点兵出城。 “吉少尹!”安思义叫住她,脱下自己的头盔来,“少尹出城办事,前途凶险难料。如今史思明已退兵,这身盔甲该完璧归赵了。” 菡玉推辞道:“没事,我用不……”话被李光弼打断:“穿上罢,小心点。”目有忧色,沉沉地望着她。 菡玉心中一暖:“师兄放心,小弟定不辱使命!”接过安思义脱下的精铁盔甲,道声谢穿上,急忙步下城楼。 常山位于滹沱水、绵蔓水和太白渠三水相交之处,滹沱水和太白渠并行向东南,两水相夹,中间是平原沃土。菡玉领着一千五百人、五百辆大车,沿太白渠东岸往南,一直行至石邑,也未见到大片的水草。此时正值枯水末期,太白渠只正中有一线细细的流水,两岸露出大片的河床。河岸上有零零碎碎稀疏的嫩草,远不够常山所需。 “太白渠现在这么枯,再往下走也不会有太多水草。”菡玉命众军士停下,叫来副将询问,“此处离滹沱水最近处有多远?” 副将是常山团练兵将领,对附近十分熟悉:“少尹,从这里往东北十多里地就是真定县了,县城便紧邻滹沱水。” “真定距九门逢壁呢?” 副将道:“尚有十里。” 菡玉搭手成檐,眺望太白渠下游,有看了看真定方向,下令道:“转道向东北,去滹沱水南岸取草。” 副将劝止道:“少尹,张将军前往逢壁迎敌,若是失利,敌军定然已沿滹沱水往西了。我们只有一千多人,要是碰上叛军……” 菡玉道:“若取不到草,危险的就不止我们一千余人,而是常山万余大军和全城百姓。张将军定能克谐,我们小心行进,派人提前打探,若有异常立刻回头。” 副将还想再劝,被她制止。一行人匿声潜行,不多时抵达真定县外滹沱水沿岸,一路安然。滹沱水果然比太白渠水量充足得多,两岸新草已长得及膝高,远看去一片葱绿。 一千多人割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将五百辆大车大半装满。副将过来向菡玉请示:“少尹,近处的草都割光了,还有百来辆车空着,要往上游去么?” 菡玉正在指挥军士把草装上大车,她扯了扯草堆上的麻绳,确认捆绑结实了,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指着水边道:“河岸近水处不还有好多么,应该够装满剩余的车辆了。” 副将道:“那边的都没在水里,眼下天气尚寒,恐难涉水刈草。” 菡玉讶道:“怎会没在水中?看那边的青草和这里无异,不像是水草。” 副将道:“卑职也觉得奇怪,刚来的时候没见河水漫得这样高,看那些草也绝非水生。也许是上游开春冰融,上位上升。” 菡玉走到水边,见有丈余宽的青草没在水中。“半个时辰,哪升得这样多。或许是下游堵住了。” “下游堵住了?”副将想了想,“难道是敌军在下游筑堤,妄图以水淹破城?” 菡玉摇头道:“初春水枯,此处离常山数十里,水淹行之不通。”水面上隐隐有一股奇怪的气味浮动,她仔细嗅了嗅,气味太淡,辨别不出是什么。“来人,往下游去探一探,看看前方是何状况。” 探子快马前去,一刻钟便回来,喜气洋洋地向她禀报:“是张将军打了个大胜仗,全歼敌军五千步兵,尸体堆在河里,把滹沱水都给堵住了!” 军士们听此消息俱振臂欢呼。菡玉勉强一笑,下令道:“我们往下游去和张将军会合,一同回城。” 水仍在不停地往河岸上漫,水面上漂浮的血腥味也越来越重。接近逢壁时,水中已隐隐可见血色,起初只是淡淡的微红,渐近渐浓,到了逢壁战场,满眼只见鲜红血色。尸体堆积成坝,阻断了水流,坝前蓄的尽是血水。 张奉璋正指挥部下清理河道,见菡玉从上游来,过来迎见。菡玉率先抱拳道:“将军此番大获全胜,全歼敌军五千步兵,可是为常山立了一大功,可喜可贺!” 张奉璋喜不自禁:“哪里哪里,全仗着天公庇佑乡邻帮衬,占了天时地利人和。我军到达时胡虏正在吃饭,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将五千人全数歼灭,而我军仅伤亡七百余人。” 菡玉道:“最要紧的还是多亏将军指导有方。” 张奉璋被她夸奖,既高兴又略有些不好意思,黑膛脸微微泛红,嘿嘿笑了两声,转而问道:“少尹不是去太白渠下游取草,怎会到此处来?” 菡玉道:“太白渠水枯无草,因此转道滹沱水。粮草事关重大,下官恐途中生变,又听闻张将军大获全胜,因而前来与将军会合,望得将军庇护。” 张奉璋道:“应当的,应当的。末将本应歼敌之后前往太白渠护送少尹回城,谁知出了些状况耽搁了。”他指了指正在清理河中尸的士兵,“我看这滹沱水也挺宽的,就把胡贼尸体全丢进河里,叫下游那些贼寇们看看,杀杀他们的威风。谁知河水不够急,撞到一起就冲不开了,流了一段就全堆了起来,把河都给堵了。这天气又还冷,也不好叫弟兄们全趟到水里去。” 菡玉道:“我那边有空余人手,车上有绳索叉棒,叫他们来帮忙。”命随行的一千五百军士半数在河岸取草,另一半协助张奉璋清河。 菡玉不愿见那血腥场面,也去帮着刈草。她走得最远,距河岸有百丈之远,仍能闻到刺鼻的血腥味。她直起腰来,看着面前一望无际的平原,叹了口气。 草丛中忽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被一丛灌木挡住,看不清究竟。她提高声音问:“谁在那里?”无人回答,只是簌簌的声音更大了。她疑惑地转过去查看,手按上腰间长剑。 那是一个身量尚小的少年,看上去至多十七八岁,面貌不像胡人,身上未着盔甲,衣衫破落,猫着腰手脚并用地在草丛里爬行,看见她先是吓得一愣,而后才慌慌张张地往靴筒摸去,摸了两下,终于掏出一把匕来,抖抖索索地指着她:“别、别动!你要是敢喊人,我就、就……” 她把手从剑柄上挪开,低声道:“我不喊,你走罢。” 少年愣愣地望着她,瞄一眼她背后弓箭,忽地跪了下来,哭泣求饶:“我只是个负责洗炊具的火头军,从来没杀过人,跑得也不快,将军一定会觉得无趣……求将军饶我一命,我家里还有爹娘……” 菡玉不明所以,又道:“我真的不会喊人,你快走罢。” 少年狐疑地看她一眼,胡乱抹了抹眼泪,转身拔腿便跑。刚跑出去十丈远,忽听咻的一声,一支利箭从她身侧飞过,正中少年背心,穿胸而出,那力道将少年震得飞扑出去,一口血喷出,还挣扎着回过头来,染满血的手指着她,目中尽是愤恨,但已说不出话。 菡玉眼睛一花,恍惚中只见一团红色的雾气腾起,直向她扑来。她霎时被心中潜藏的恐惧攫住,抽出长剑便朝那红雾砍去,剑剑都像砍在棉花堆上,落到虚处,什么也砍不中,眼前只是艳红的一片。 “少尹!吉少尹!”张奉璋闻讯前来,制住她乱挥乱砍的剑,连连唤了好几声,才将菡玉叫回神来。她用力睁了睁眼,面前并无什么红雾,只有一望无垠的青翠草地,其间躺着一名中箭身亡的少年。 “都是末将疏忽,竟然让胡贼逃脱,还惊了少尹。”张奉璋赔礼道,一面命人将少年的尸身抬走。菡玉一句话也说不出,向他挥了挥手,就地坐下,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好像被抽去,好半天也站不起来。 三三·玉仁 史思明五千步兵全没,不出安思义所料,士气大落,见形势不妙便率兵退入九门等待后援,伺机而动。常山郡下辖九县,原先都迫于叛军淫威而不得不降,此时见官军东出井陉,又大败史思明,纷纷弃暗投明,仅有九门、藁城仍为叛军占领。 官军出其不意,歼灭史思明五千步兵,史思明不敢再大意轻敌,防范更严。不久饶阳剩余步兵和蔡希德援军至九门,史思明故技重施,将常山围住,断绝粮道,妄图将李光弼困死城中。史思明与蔡希德合有三万步骑,双倍于常山守军不止。李光弼不再与史思明直面冲撞大肆兴役,双方相持四十余日,陷入胶着。 常山早做准备,粮草充足,虽暂无弹尽粮绝之忧,人心却开始浮动。官军此来是以光复河北为任,却被困的常山城中难以作为,并非长久之计。李光弼估计以己之力难克史思明,便致书郭子仪,请求支援。 郭子仪援兵未到,倒先迎来了朝廷钦差,带来皇帝恩命,加封李光弼为范阳长史、河北节度使,不过都是些空衔。 此番的钦差是个禁军武将,菡玉正在李光弼近旁,随他跪下接了旨。宣毕,便相邀入座,李光弼问皇帝圣安,钦差细细说了皇帝近况;又问潼关、朝中情势,钦差道:“河北、朔方有李郭二位大夫主持,胡贼不敢妄动,潼关安然,近无战事。朝中却不甚太平,查出户部尚书安思顺与安禄山私相授受书信往来,上月初三与其弟太仆卿安元贞一起处以极刑,阖家株连流放岭南。” 李光弼和菡玉对视一眼,讶道:“安尚书早在安禄山起兵之前便多次奏陈其有反谋,陛下都既往不咎,授以户部尚书之职,供养京师,并加其弟太仆卿。他怎会辜负陛下恩厚,反与安禄山暗通款曲?” 钦差叹道:“不瞒大夫,末将也没想到安尚书会通敌,但是他与安禄山往来书信被截获,铁证如山,陛下不得已才将其正法。” 安思顺原是朔方节度使,曾与安禄山约为兄弟,虽然一早与安禄山划清界限,皇帝到底对他有所介怀,解除了他的兵权,征之入朝为官。菡玉二月初离开京师,三月初三安思顺便被处决。要说安思顺不得皇帝信任是有,但就因一封书信便如此仓促地将他处决,株连全家,未免失之草率。 菡玉便问:“此事是何人所?” 钦差回道:“是西平郡王在潼关城门截获的书信,上书历数安尚书七罪,请诛之,陛下乃从其请。” 哥舒翰素与安思顺不协,众所周知。哥舒翰如今镇守潼关,直面洛阳的安禄山,长安存亡掌握在他手上,皇帝都要忌他三分。一个不得皇帝信爱、又被夺了兵权的安思顺,自然不算什么。但哥舒翰与安思顺从未共事,也就是互相看不顺眼,并未听闻他二人有什么深仇大恨,竟让哥舒翰下此狠手,要了安思顺性命。 李光弼和菡玉俱沉默不语,过了片刻,钦差却又加了一句:“右相本想救安尚书,无奈西平郡王如今位高权重,手握我大唐江山的命脉,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眼睁睁看着安尚书殒命。” 李光弼淡淡道:“右相有心。将军一路辛苦,请往驿馆暂歇。常山久战空虚,地方简陋,还望将军不要嫌弃。”命菡玉带钦差去驿馆落脚歇息。 菡玉领着钦差到常山馆驿,安排好了住处,准备告辞离去。钦差突然道:“少尹,相爷有一封信命末将转交。”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来递给她。 菡玉接过,却是极薄的信封,仿佛空的一般。打开来看,里面只有薄薄一张笺纸,无头无尾地题了一句诗:柳条折尽花飞尽。 杨柳青青着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归不归?然而如今,在野,山河破碎,因安禄山;在朝,满目疮痍,因他杨昭。叫她如何归?往哪里归? 她慢慢地将那笺纸折起,塞回信封中,对钦差道:“有劳将军,将军请好生歇息,下官告辞。” 钦差问:“少尹不回信给相爷么?末将可以代为捎传。” 菡玉道:“不了,多谢将军。”将信收起,告辞回太守府衙。 李光弼神色郁郁,见菡玉回来,忍不住向她抱怨道:“我素来敬重哥舒翰,敬他百战不殆,战功彪炳,威名赫赫,谁知为人竟是如此!武人讲的是忠、勇、义、气,如此狭窄心胸,这个‘气’字,他先当不得;为着一己之私拿别人垫脚,草菅人命,也当不得这个‘义’字;居功自傲,以权慑主,更当不得这个‘忠’字!无怪乎一入朝掌权便和杨昭反目斗起来,真是物以类聚!安禄山都打到潼关脚下了,还只顾着自己权势利益,窝里斗得欢,难道非要把大唐江山葬送了才心甘?莫怪你不愿呆在长安,换了我也看不下去!” 他一口气讲了好半晌,出了心中郁气,也不见菡玉应声,只是愣愣的出神,疑惑道:“菡玉,你怎么了?” 菡玉回过神来,扯出一抹浅笑回应:“师兄是三军主帅,如此愤世嫉俗、气急败坏的言辞在小弟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可别流传出去,损坏大将威仪。” 李光弼也笑了:“你少给我顾左右而言他,皱着个眉头忧心忡忡的,还来说笑话。” 菡玉微窘,低了头不语,手触到衣袖一处尖角突起,正是袖中那封信。柳条折尽花飞尽,微带凄凉的词句,仿佛承载的并不只是离愁别绪,堵得她心头慌。 李光弼走近来,一手扶着她肩,轻声问:“朝中有你忧心挂怀的人?” 菡玉退开两步转过身去:“在朝这些年,也有一些交游的友人,一别之后杳无音讯。安禄山虎狼在侧,单凭一道潼关未必能一直挡住胡虏铁骑,潼关不守,长安岌岌可危,届时这些故友都将陷于危难……” 李光弼笑道:“你担心得也太远了些,还不如先担心担心咱们自己。潼关好好的在那儿,安禄山在洛阳做他的皇帝梦,咱们可已经被困了四十多天了。” 菡玉也笑,摊摊手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看来这句话只能正着说,反过来就做不得准了。” 李光弼看她满腹心事,偏还强作欢颜,不愿说与他听,想她在京多年必有许多际遇,一时之间难以言尽,也不勉强,一笑置之。 常山与敌军相持五十余日,终于迎来援军。夏四月初九,郭子仪自代州率朔方大军东出井陉,抵达常山,与李光弼合师,共计有藩汉步骑十万。史思明本有半数兵力分布于常山周围,听说郭子仪大军东来,立即退回九门,转攻为守。 郭子仪年已花甲,半生戎马,老当益壮。大军驻下,稍作休整,第二天便向史思明约战。史思明此时与蔡希德合兵三万,相比官军人数悬殊,一开始就生了惧意缩回九门,但仗着郭子仪所领大军有许多是东进前刚招募的新兵,而胡兵骁勇精锐,勉强应战。 四月十一日,郭子仪、李光弼与史思明战于九门县城南,官军出兵八万,留二万驻守常山,叛军则是倾巢出动。郭子仪用李光弼故策,避敌骑兵精锐,以弓弩手和枪兵为主。以八万对三万,此仗殊无悬念,史思明被打得大败。叛将李立节中箭阵亡,史思明和蔡希德两股兵力也被冲散。史思明仓皇往南逃至赵郡,蔡希德更是魂飞胆散,一直逃到九门南六百里外的钜鹿,听说官军只追史思明,并未分兵顾他,才敢停下来。 先前李光弼以万余军力拿下常山,常山郡便有七县归顺,此次郭子仪大军至,大败史思明,河北、朔方之民饱受叛军蹂躏,苦不堪言,此时纷纷起兵反抗响应官军,少者几千人,最多有两万人,无疑更是大大助长官军声势。 史思明至赵郡,官军追逐,赵郡也呆不安稳,板凳还没坐热,便立刻向东绕道,逃往常山东北面的博陵。此时博陵郡已归顺官军,史思明吃了败仗,如丧家之犬四处逃窜,不由怒火万丈,竟将郡官全部杀死泄愤,暴虐行止令人胆寒。 史思明逃离赵郡,官军随后而至。赵郡只有当地团练兵和史思明留下的伤兵残兵共计六千余众,勉力支撑了一日,眼见不是官军对手,索性开城投降。 十八日李光弼率军入城受降,郭子仪领主力驻守城外。菡玉跟着李光弼进入城中时已近中午,平日这时家家户户都正燃炊,今日城中却是一片混乱。李光弼下属守常山五十余日,粮道断绝,士兵粮饷并不充裕,如今打了胜仗,攻入叛军城中,见赵郡物产丰饶,便对百姓进行掳掠。 赵郡百姓先前在叛军治下受惯了欺凌,官军入室掠夺财物,全都畏缩一旁,别说反抗,便是怨言也不敢有一句。 李光弼一向治军甚严,这些先入城的士兵敢掳掠百姓,定是有他默许。菡玉一路行来,眼见城中民众凄苦之状,有如俎上鱼肉任人宰割,敢怒不敢言,不由郁愤担忧,对走在前面头的李光弼喊了一声:“师兄。” 李光弼回过头来,见她面有忧郁不忿之色,立时明白了几分:“快些走罢,收了降兵,咱们便离开赵郡了。” 菡玉却立在原地不动,问道:“史思明曾经横霸河北,一朝兵败,立即四面楚歌,诸郡县群起而攻之,师兄以为是何原因?” 李光弼叹口气:“他是乱臣贼子,不可同日而语。” 菡玉道:“吾等若也学贼子凌虐百姓,与贼何异。” 李光弼无奈道:“菡玉,我明白你的心思。你为民生着想,的确很对,但将士也都是人,军法再严也得量情而为。想要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哪有这么好的事?你平心而论,常山守城将士与赵郡百姓,哪个更苦?” 菡玉道:“保家卫国本是将士职责,岂可因苦便生怨?见他人家中资财而生掠夺之心,是贼寇行径。” 正说着,路旁人家窗中忽然飞出一支鸡来,咯咯乱叫,翅膀乱舞,直冲菡玉而去。李光弼眼明手快,挥手替她挡开,将那只鸡打落在地。屋里一名士兵追赶出来,满头鸡毛,连忙趁机捉了那只鸡,喜滋滋地想向他二人道谢,一抬头见是李光弼,笑容立刻僵在脸上,低头退后。 屋内又一人追出,却是一名七旬老妇,鬓尽白,蹒跚地走到士兵身旁,甚是惶遽,战战兢兢地问道:“军爷,这畜牲没伤到您罢?都是老婆子的不对,不该让军爷亲自动手。我这里还有五个鸡蛋,都给军爷赔礼……”撩起的衣襟里兜了几枚鸡蛋,抖抖索索的捧着递上去,唯恐不称士兵心意。 士兵哪还敢收,两人推推搡搡,那几只鸡蛋啪地掉在地上,摔成粉碎。老妇人眼睛不好,没注意到旁人,以为他嫌弃,双膝一弯便跪了下来,老泪纵横连连告饶:“老婆子家里只有这些东西,全都在这儿,实在拿不出别的来了,求军爷高抬贵手……” 菡玉再也忍不住,喝止道:“住手!”上前去扶那老妇人。老妇人看她也穿着甲胄,看来是个将领,更加惶恐,连连叩求饶。 菡玉怒视那名士兵,他吓得也跟着老妇人跪下,辩解道:“大夫、少尹,我、我没做什么,只拿了这一只鸡,其他什么都没拿,更没有伤人。我、我只是一个多月没吃过肉了,才一时起了歹念……小人知错了,求大夫恕罪!求少尹恕罪!” 老妇人连忙道:“军爷没错,是老婆子的不是,应该主动把家里的东西贡出来的。下回再也不敢了!”又是不停叩,身子颤巍巍地缩成一团。 菡玉忙扶着她:“老人家快起来。”好言抚慰半晌,老妇人才相信他们不是要治她的罪,勉强站起来,仍不敢站正了,躬着身唯唯诺诺。 李光弼叹口气,对那士兵挥挥手:“你下去罢。” 菡玉看他一眼,又对老妇人道:“老人家,你也听到了,方才只是一场误会,并非官军有意抢掠。你今日可还有碰到这样的事?” 老妇人立刻摇头:“军爷们当然不是抢掠,只是征用,老婆子明白,绝不敢乱说!” 菡玉见她误解自己语义,诚惶诚恐,根本不愿向她说实话,无奈地放开她走到李光弼身边。“师兄,你可看到了?百姓竟畏官军至此,便是叛军在时也不会比这更甚。” 李光弼道:“你也听刚刚那名军士说了,他们并非贪财,只是这一个多月来实在吃太多苦。” 菡玉道:“抚慰三军不一定非要纵兵掳掠。赵郡丰饶,师兄可开府库,以资财奖赏或向城中商贾购入食饷犒赏军士,二者皆可。” 李光弼道:“那些钱帛本要留作以后备用的。咱们远离京师,中间又隔着安禄山的主力大军,不能全指望朝廷拨下的粮饷。” 菡玉道:“如今四处战乱,时局动荡,府库所藏都是轻货,不能吃不能喝,谁知道明日还能不能交易流通。师兄留着也是为了以后购置军饷,眼下正逢城镇,又是丰产之地,不如现在就购入,免得以后守着大堆财帛却买不到食粮。” 李光弼凝眉思索掂量。菡玉又道:“师兄事事都是为官军战斗之便着想,但倘若完全只考虑战争胜败,官军与叛军并无二致。大家都是一样攻略守备,都是一样杀人,是什么决定我们是正义之师,他们却是乱臣贼子?” 李光弼凝视她不语。她缓缓道:“便是人心向背。为民者是为正,害民者是为贼。” 过了许久,李光弼方转过身,对那老妇人道:“老人家,我麾下士兵摔了你五个鸡蛋,一会儿你到城门处去领取相应绢帛,以为补偿。侵扰之处,我在这里代军士们向你赔个不是。”说着向老妇人抱拳致歉。老妇人惊呆了,竟不知如何作答。 菡玉喜上眉梢:“师兄,你答应了?” 李光弼乜她一样,无奈地笑道:“说了我是粗人,哪比得上你在京为官练出来的油嘴滑舌,我说不过你!” 菡玉也笑道:“人家哪有油嘴滑舌,说的都是实实在在的道理。小弟在此代全城的百姓谢过师兄!”说着像模像样地拜了一拜。 “还说不油嘴滑舌!”李光弼笑着轻推她一把,“要说谢,他们该谢你才是,多亏了你这副油嘴滑舌。” 菡玉道:“最要紧的还是师兄心怀仁厚,不然小弟嘴巴再滑再油也起不了作用。” “行了行了,你还真来劲了!”他忍俊不禁,“还不快走,一会儿众军士出了城,想追也追不回来了。” 两人一同先去安置了赵郡降兵,回到城门口,李光弼亲自坐在城门上,悉收士兵所获,令郡官收集统善后归还城中居民,民众大悦。此时正逢史思明屠杀博陵郡官消息传来,两相对比,官军声名大振,其后的粮饷募集也十分顺利。郭李二人本准备先回常山整顿后再攻博陵,赵郡如此安定,便就在赵郡休整后直接往赴博陵。 三四·玉恂 史思明大败后只剩万余残兵逃往博陵,又与蔡希德失散,哪里能敌郭子仪李光弼大军,紧闭城门拒不出战。博陵城池坚固,官军围博陵十日不下,见围城无益,便引兵先退至恒阳补充粮草。恒阳距博陵西北仅六十里,行军不需半日,大军驻下,史思明仍是坚守博陵不出。 安思义便又献策,道是史思明自负勇略用兵霸道,向来只知攻掠,绝不甘固守挨打。这次是迫于双方兵力悬殊毫无胜算才守着博陵等待救援,一有机会必定立即反扑。不如佯作灰心放弃博陵,引史思明自己打开城门出来,届时可予迎头痛击。如此相持,若安禄山派来援兵,官军便无优势了。 郭子仪因命李光弼率大军返回常山,自己领数千骑兵殿后,缓缓而归。史思明听说官军主力撤走,兵力分散,果然收拾散兵追随出来,但又忌惮前方大军,只在后面遥遥跟着,欲伺机反扑。郭子仪出麾下精锐骑兵,五百人为一队,轮番前去挑衅,也不恋战,虚晃一枪便走。叛军疲于奔命,走走停停跟了三日,也只走了一百里,无力再战,不得不退回博陵。郭子仪趁机出击,大败史思明于沙河。史思明手下本就只有一万多散兵,经此一役更是所剩无几。 正待将史思明残部一网打尽,援兵便到。蔡希德逃回洛阳求援,安禄山派给他步骑二万北就史思明,又令留守范阳的牛廷玠兵万余增援。史思明连吃败仗,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妄图趁此机会扳回一局,收罗附近郡县的叛军散兵,与蔡希德、牛廷玠援军合兵共五万余人,展开反击。五万多人中同罗、曳落河占两成,是安禄山旗下最精锐的部队。官军虽有十万,论战力却未必强过叛军多少。 郭子仪归兵恒阳,史思明立即追至。菡玉建议避敌锋锐,郭子仪纳之,加固恒阳城防,深沟高垒以待,不与史思明硬碰硬地正面交战。叛军来攻则固守,撤退则追击;白日陈兵耀威,入夜派小队人马偷袭扰乱敌营,使叛军不得安宁。叛军杯弓蛇影,时时严阵以待,官军却又偃旗息鼓;稍有懈怠,官军便又出兵侵扰,弄得叛军无所适从疲惫不堪,自乱了阵脚。 数日之后,郭子仪看时机成熟,与李光弼商议出战。军中将领都被召至中军帐听命,菡玉不在编制之下,不放心城门没个将领坐镇,自请留在城头看守。李光弼只觉好笑:“你可真是杞人忧天,我们只是一起去商量个事,还在城里头。史思明就算突然来袭,这几步路我们难道还来不及跑过来?” 她最近是有些心绪不宁,患得患失,每每做出些莫名其妙的事来,问她却又说不上原因。李光弼嘲笑她一番,也不勉强,留她在城门守着。 她登上角楼,望着脚下一马平川的广袤土地,未及延伸到天边,便被崇山峻岭阻挡。五月里山上已是树木葱茏,那山远远看去便是深浓的黛色,轮廓并不清晰,灰蒙蒙的分不清哪个是山头,哪个是云峰,仿佛天与地连在了一起,到那里便到了尽头,山那边已是另一个世界。 角楼上的哨兵看她望着远山呆立半天也不动,小声问:“少尹,那边也会有敌军来么?” 她回过神,才现自己看的是西面的太行山,而史思明在东南。她摇一摇头:“没事。你们小心看守,切莫懈怠。”转身下楼,刚走到楼梯口,哨兵忽然喊道:“少尹,那边真的有人来了!” 菡玉立即回角楼上,顺着那哨兵所指之处看去,果然有数骑从西南面向恒阳而来,远远看去只是几个移动的小黑点。 哨兵问:“少尹,要不要禀报大夫?” 菡玉举手制止:“先不用,只有几个人,不足为惧。且看是什么人。” 不一会儿那几骑到了城下,领头的是名武将,带几名士兵和禁卫,中间拥着一名宦官,竟是皇帝又遣中使来旨。菡玉忙命开城门,亲自将这一行人迎进城来。 那名武将先自报来历:“末将乃西平郡王麾下属将,王思礼将军之副。陛下遣使经潼关,事关重大,王将军担心有失,特命末将护送。” 菡玉略感疑惑。中使有禁卫保护周全,王思礼还另派副将跟随,难道是机密军情?但若真像这副将所说事关重大,为何只派这几个人?要说是怕暴露行踪被叛军截获,这几个人却又都是官军装束,毫不掩饰。她看一眼那名宦官,觉得有些面熟,应该是以前在宫里打过照面,但又想不起来究竟是哪处。 因问:“是什么要事,如此大费周章?” 副将摇了摇头,似乎很是无奈:“陛下有新的部署。” 菡玉追问:“新的部署?难道是要调兵遣将么?” 副将重重叹了口气,面带忿郁:“将军有所不知,都是朝中奸……”想细说与她听,旁边那名宦官却朝他使了个眼色。副将便改了口,正色道:“敢问大夫何在?待中使宣过旨将军便知道了。” 菡玉按下狐疑,引他入城:“二位大夫正在商讨军情,请随我来。”中使就在她近旁,因顺口对他道:“大官请。” 中使回了一礼:“有劳少尹。” 原来这宦官认识她,副将却只当她是郭李麾下将领,那句未说出口的话不知是否就是这原因。她只当不觉,领着两人到中军帐,郭子仪等刚商议完毕,将领们三三两两的走出帐来。 李光弼走在最后,只注意到她,笑着向她招手道:“菡玉,史思明没趁我们不在城上时偷偷来袭罢?”菡玉正要向他引见中使二人,他又接着说:“他今日不来,以后可就不一定有机会了。我们准备明日一早出战。” 一旁副将突然插话道:“大夫要出战史思明,恐怕是不行了。” 李光弼这才注意到菡玉身后两人,一人面生,一人还是宦官。菡玉解释道:“小弟刚刚在城上巡视,正见到中使从西面来。这位是王思礼将军副将,奉王将军之命护送中使。” 副将向李光弼行礼,李光弼问:“将军方才为何说我不能与史思明一战?” 副将道:“这……大夫如有决心,也未为不可。大夫先听过陛下旨意再定夺罢。” 中使这才取出一只明黄锦袋来,里头装的便是皇帝的亲笔手谕,却不是正式的圣旨。李光弼连忙将中使引进中军帐,与郭子仪一同跪接了手谕,拆开查看。 皇帝的旨意却是大大出乎二人意外,竟要他们放弃河北诸县,回军援助哥舒翰攻取陕郡,进而拿下洛阳。 安禄山在洛阳称帝,洛阳周围集结了他十余万主力,来势汹汹,朝廷若不是有潼关屏障,早就被他踏平西京。潼关纵有哥舒翰坐镇,暂时也只能被动防守。如今要哥舒翰放弃潼关守备主动出击,岂不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以卵击石。而郭李二人在河北还未打牢根基,与史思明胜负未定,此时挥师西去,叫史思明追在后头打,能不能帮上哥舒翰的忙还不好说。 李光弼看着郭子仪,他面色坚毅,食指望谕旨上一敲,断然道:“陛下决不会如此糊涂,定是有小人唆使。” 副将叹道:“不瞒大夫,这的确不是陛下的主意,而是右相一力坚持,说陕郡只有崔乾祐四千羸兵,光复陕郡可使潼关不必直面敌军,京畿更安妥。” 李光弼怒道:“一派胡言!陕郡无险可守,就算一时光复,安禄山再来袭,还不是即刻又能打到潼关脚下!为那崔乾祐四千羸兵,不知要搭进去多少官军!而且咱们这边好不容易等到时机可重创思明,就此放过,待他喘息过来,又是一支劲敌。” 郭子仪道:“史思明当然不能放过。好在陛下只给手谕,未立下圣旨。你我当上表细数利害,希望陛下能改变主意。” 副将赞道:“大夫英明!只是陛下远在京师,二位大夫上表或许能让陛下改了这回的策略,但终比不过有人日日在陛下近侧。” 李光弼忿然道:“以前陛下隆宠安禄山,安禄山却举兵反叛,陛下犹不警醒,仍宠幸佞臣听信谗言!可恨将士们在外用鲜血打下的江山,都被那些奸佞小人断送了!” 副将上前一步道:“末将有一策可保长久安宁,不知当讲不当讲。” 郭子仪道:“请讲。” 副将却低着头不说话了。倒是那宦官,眼角瞄了菡玉一下。 李光弼道:“这里并无外人,将军但说无妨。” 副将仍不言语。菡玉心里已明白了几分,对郭子仪、李光弼拜道:“下官先行告退。”自行退出帐外。 她到城门转了一圈,各将领都已归位,四处严防,也没有用得上她的地方。她自己也是心神恍惚,心思全不在此处了,便又缓缓踱回自己住处。 郭李二人与副将中使密议出什么结果不得而知。第二日,郭子仪仍按计划出战,与史思明战于嘉山。官军在恒阳休整了十余日,精力充沛,而叛军近来不得安生,疲惫不堪,官军人数又是叛军双倍,再度将史思明打得大败。其麾下五万军队,三万被歼灭,一万被俘虏,仅余万人。混战中史思明自己也被一箭射落顶盔摔下马去,散赤脚步行而逃,夜里官军退后方逃回军营,再度缩回博陵不敢出来。 菡玉负责看管被俘的叛军,一万多人根本没有监牢可关,也不能让他们进城。看押的士兵全都刀不离身,唯恐这些降兵生事作乱。 菡玉上次安置赵郡降兵不过四千人,都是伤兵残将,又在赵郡城内,只带了五百人看管。这回要看着一万身强体壮的胡兵,两千人也只刚够把他们围一圈。黄昏时蚊虫多了起来,安置这些胡兵的营帐还没有着落。菡玉催了几次,饭食也没有送来,一万人都饿着肚子露天站在东城门外,怨声渐起。 菡玉怕这样下去真的生出事端,便去向李光弼请示多派人手看管。李光弼正在南门处,刚调来两千人,另一名将领也来请求增援,说天黑前来不及挖完,李光弼便把这两千人先给了那名将领带走,另外再调人手给她。 菡玉顺口问了一句:“什么东西要在天黑前挖完?” 李光弼不答,只说:“你这段时间辛苦一点,好好看着他们,过一会儿就没你的事了。” 菡玉应了一声,带着新调的两千人从南门出去,准备从城外绕到东门去。出了南门,就见西南方向聚了许多人,远远的看到那边隆起几个土丘。她命身后士兵停在原处待命,自己走过去查看,竟是好几千人在掘一个大坑,土丘正是坑里掘出的泥土堆积而成。 她顿时明白了,立即回头。李光弼还在南门口,见她急匆匆去而复返,面色沉郁,料到她已看见了,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等着她走近。 满腔责问的话语,开口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半晌只问出一句:“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李光弼道:“菡玉,上次处置赵郡降兵,大夫听了你的建议没有为难,但这次不一样。他们是胡兵,是安禄山的部下,不是被逼降贼的郡兵,他们不会真心归顺我们。”他顿了一顿,看她面色并未缓和,轻声道:“凡守城者以亟伤敌为上,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菡玉闷闷道:“我们并不是在守城,我们打了胜仗。” 李光弼道:“现下史思明虽然败退,但局势仍是安禄山占上风,整个战局官军是守方。这一万人不能放回去,留下来我们又得养着,还要时时提防他们作乱反戈,眼下我们还没有这个余力。” 菡玉沉默片刻,问:“这是郭大夫的决定?” 李光弼道:“是。大夫并非不仁德,只是……” 菡玉打断他:“我明白。”郭子仪治军为人并不狠辣,但他去年年末于静边军大败大同兵马使薛忠义时,就将俘虏的七千骑兵全部坑杀,这次当然也不会手下留情。“郭大夫现在何处?” 李光弼正色道:“菡玉,你要做什么?” 她扯动嘴角一笑:“我知道这件事没得商量,只是想尽量避免恶果。”她想了想,“师兄,这事还要劳烦你去跟大夫说说,能不能把这一万人分批在不同地方处决,不要全聚在一处。” 李光弼问:“为何?” 菡玉道:“一万人坑于一处,怨气太重,恐生变数……此等怪力乱神之事,我去跟大夫说怕他不听,所以想麻烦师兄一趟。” 李光弼与她一起师从方士,又亲见师父以莲藕为她做身,对神异之事早就见惯,便点头答应:“这没问题,我也可以做得主,只是多挖几个坑而已,届时告知大夫一声便可。” 菡玉勉强一笑:“多谢师兄,那我回去了。” 李光弼见她神色落寞,想安慰她几句,又无从说起。“菡玉……你就别过去了,我另派人督责看管就是。” 菡玉心想自己既无能为力,避开了总比眼睁睁看着一万多人被坑杀好,眼不见为净,便点了点头。李光弼命别的将领顶替她看管俘虏,自己带着菡玉去见郭子仪。 郭子仪正在写上报朝廷的奏表,看见李光弼进来,便拿起来问他意见。李光弼看了看,提议道:“陛下听信谗言促哥舒翰出关,便是有急于求胜之心,不甘被动。大夫只说咱们据守河北可断绝范阳与洛阳信路,摇敌军心,恐陛下不为所动。不如请引兵北取范阳,覆贼兵巢**,质其妻子以招之,使贼内溃。如此变守为攻,陛下或愿采纳。” 郭子仪道:“此计甚好。”回座上将李光弼所说加入奏表中。李光弼又建议分批分地坑杀俘虏,郭子仪也都同意。不一会儿写好了奏表,再与李光弼阅览,二人商量确定,各自署上名,封入招文袋中。郭子仪道:“明日一早我便派人送往长安。” 菡玉上前请命:“大夫,下官愿担此任。” 此言一出,郭李二人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异样。李光弼转身问:“菡玉,你是想回京师了么?” 菡玉道:“我本是京兆府吏,奉命前来宣旨,逗留三月本已不该。如今官军大胜,河北稳定,菡玉愿为大夫回朝献捷上表,顺道请解旧职,名正言顺地来大夫麾下效力,都正便宜。” 李光弼看向郭子仪,郭子仪微微一笑,坐下不语。李光弼快走两步,拉了菡玉到门边,低声问:“菡玉,我只问你,你回朝是为公还是为私?” 菡玉心中立时明了,转开眼去:“原来师兄是担心我去告密。” 李光弼道:“那我问你,你和那杨昭,是否确无情弊?” 她不意他会如此直接了当地问出来,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垂下眼去。他苦笑道:“原来你这月余来一直挂念的朝中故友就是他。” 她小声道:“我只是……不想他死。” “他死有余辜!” 菡玉惊抬起头:“师兄,难道你……你答应了?” “我当然没有答应。哥舒翰都不肯,我怎么会答应?”他语气稍缓,“但是谁知道除了哥舒翰、大夫和我,他们还去游说过谁?安禄山以讨杨昭为名举兵,天底下有几个人不恨他、不想他死?” 菡玉讷讷道:“那只不过是个幌子。” “我也知道那只是个幌子,但别人不一定知道,远离朝堂的百姓不一定知道。他们只知道杨昭骄纵召乱逼反了安禄山,让他们饱受战乱之苦。汉景帝时七国之乱,晁错难道不比他无辜?还不是被腰斩于市。” “我正是不想他步晁错后尘。”她眼里浮起泪光,强自忍住,“师兄,他曾数次救我性命,就当是报这救命之恩,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西平郡王既然不愿做陶青,大夫和师兄也不想学那陈嘉张欧,还担心我回去了走漏消息么?” 李光弼叹了口气:“菡玉,我不是担心自己,我是担心你。” 菡玉道:“小弟保证绝不提起那日副将中使与二位大夫密议之事。师兄如果信得过小弟为人,就请让小弟回京去。” 李光弼道:“我当然信得过你,你要回京,我也不拦你。只是……”他摇摇头,转身往郭子仪座前走去。 郭子仪看他俩谈完回来,笑着问道:“吉少尹决议要回京去了么?那这份奏疏就有劳少尹代为传递了。少尹屡献良策,今日能大破史思明,少尹功不可没。子仪当虚席以待,敬候少尹归来。” 菡玉抱拳道:“承蒙大夫厚爱,下官定不负所托,在朝亦会尽力谏议,使河北局势闻达上听,以免陛下再定误策。” 郭子仪道:“好极,子仪先代全军将士、河北诸郡父老谢过少尹了。”将案上招文袋递给她,“少尹心。” 菡玉道:“大夫放心,下官就算粉身碎骨,也一定会将此表交到陛下手上。”接过招文袋辞别而去。 郭子仪见菡玉已出去了,李光弼还盯着她离开的方向愁眉不展,遂笑道:“你这师弟还真有意思,说话也与别人不同。都粉身碎骨了,还怎么把奏表交到陛下手上?”李光弼仍不展颜,他站起身,拍了拍他肩膀:“放心吧,吉少尹虽然仁厚重情,但为人处事还是是非分明,不会因私废法的。” 李光弼这才叹道:“我就是担心她太过重情,心存妇人之仁,最后苦的还是她自己。” 三五·玉还 菡玉从来没有连续赶过这么多路。从井陉东口回京师,近两千里的路程,来时花了十多日,回去竟只用了四天。她反复地在心里对自己说,要镇静,不要着急,手中的马鞭却停不下来。若不是随行的其他人熬不住,或许她真会马不停蹄一口气奔回长安去。 六月初三中午行经潼关。潼关两侧是高峻山壁,依山而建,城墙与山石连为一体,远看如一道大坝截断山隘,拔地而起数十丈,无从攀援,当真是一道雄关。菡玉亮出官牒,潼关守将便放她过去了,畅行无阻。 潼关内有朝廷派给哥舒翰的八万将士,并高仙芝封常清旧部共十四万余,号称二十万。入关后只见山坳腹地密密麻麻的营帐,近处还一座座看的分明,到远处就连成一片,遥不见尾。哥舒翰治军严厉,十几万人驻扎的营地竟是悄寂无声,只听到山风从顶上刮过,吹得旌旗猎猎作响。 忽一声呜咽,由低而高,如劲风掠过空**,声音不大却是尖利非常。紧接着嚎啕声起,竟是妇人孩童的哭喊,在这肃穆沉寂的营地里显得格外刺耳鲜明。 菡玉因问那引路的守将:“军营中怎会有妇孺,还喧哗恸哭?” 守将道:“这是罪人的家眷,来领尸的。” 菡玉问:“罪人?是谁触犯军规?” 守将答道:“是杜乾运将军,前日刚被斩。” “杜乾运?”她皱起眉,“可是左骁卫大将军?” 守将道:“正是。不过他统领的一万军队前几日已经划归潼关管辖了,应算是哥舒将军副将。” 菡玉点点头,又问:“杜将军为何获罪斩?” 守将也觉得难以启齿:“是因为……杜将军贪图享乐,从长安私运酒馔……哥舒将军向来严以治军,如今又是危急存亡之刻……” 就因为贪口腹之欲便将一员大将斩,哥舒翰治军再严,这理由也难服人。何况这杜乾运……还是杨昭亲信。 菡玉不再多问,匆匆告辞。潼关到长安还有近两百多里路程,又走了半日,总算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天色也擦黑了。 她看天还未黑透,便先去了省院。三省六部灯火通明,尤其是武部,战时数他们最忙碌。菡玉报上来历,立刻得到召见。 竟是左相韦见素在主持全局。他兼任武部尚书,大约是最近操劳过度,容色憔悴不堪,看到她还是打起了精神招呼:“吉少尹,你可算回来了。你一走这三四个月,也没个音信,右相他……” 菡玉打断他道:“下官也是为战事所阻。如今郭李二位大夫在河北打了胜仗,大破史思明五万大军,河北稍定,我才得以回京,并献捷闻。”说着取出战报递上,“此战斩四万级,捕虏千余人,获军马万匹,塘报上都有细数,请左相过目。” “好,太好了。”韦见素喜上眉梢,接过塘报大致遍,又问:“少尹是今日刚回的京师?” 菡玉道:“大夫所托,下官不敢延误,一回京立刻就来见左相了。” “少尹辛苦。”韦见素合上塘报,“那少尹还没见过右相了?” 菡玉道:“本准备将塘报交付左相后便去文部拜见。” 韦见素道:“右相现在不在文部。” 菡玉一怔,说:“那明日朝上再见不迟。” 韦见素微微摇头:“少尹今日要是不忙,就去右相府上探一探他罢。”他略一停顿,叹了口气,“前日他路遇刺客,受了重伤,这两天都告假在家休养。” 菡玉心头一紧,追问:“严不严重?” 韦见素道:“右相闭门谢客,我也未及上门探访。但以右相行事,若是不严重,也不会丢下朝政大事不管。少尹就代六部同僚前去一探,也好让大家定一定心。” 菡玉心乱如麻,摇了摇头,见韦见素看着自己,又忙点了点头。辞别韦见素出了省院,她也无心回自己寓所了,策马直奔杨昭府邸。 门房全都认得她,告知相爷人在书房。书房门外照例是杨宁在守着,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杨昌正端着一盆水从屋里出来,四个月没见,看到她忽然回还一点也不诧异,微笑道:“少尹,您回来了。相爷就在屋里,少尹请进。”仿佛她只是如平常一般从府衙回来。 她有些紧张,脑子里胡乱闪过各种各样可怕的画面,进门就见他坐在书案旁,一颗悬着的心猛然落了地,却又不知所措起来,停步站在了门口,呆呆地望着他。 天色已黑透了,书房四角都昏昏暗暗的,只他身侧一丛烛台火光熊熊,照见那张四月未见的面容,霎时与脑中多日来萦绕的容颜重合。他粲然一笑,便叫那一树流光都失了颜色。 “怎么,没看到我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很失望么?” 他左边袖子卷起,半条胳膊上打满了绷带。一旁大夫打开药箱来帮他换药,他摆一摆手,大夫放下药盒退出门外。身后房门轻轻关上,她犹站在门边,忘了走近。 “玉儿,你再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我真要以为你是数月不见思之如狂,见了我惊喜到连话都不会说了。” 菡玉回过神来,脸上一红,垂下眼走到他近旁。“听说相爷前日遇刺,两日不理朝事,要不要紧?” 他笑问:“你是问我要不要紧,还是朝事要不要紧?” 她红着脸不答,蹲下身去,低声问:“我能么?” 他心中一动,点头道:“正准备换药呢,拆吧。” 她仔细地检查了一周,看清楚纱布是怎么缠的,才动手去解。第一下碰到他手臂,他微微一颤,她连忙缩了手:“疼么?”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不疼。” 她更加小心翼翼,慢慢将纱布揭起,一层一层绕出解开。他从未见她如此尽心地对自己,便是那次为救她出狱而自灼手臂,她也是感激有余关怀不足,匆匆包扎了事。他有些受宠若惊,心中甘苦交杂,又舍不得这片刻温存,心想就算她又像临走前那样虚意逢迎,能让她如此对待,被骗也是甘愿。遂柔声道:“玉儿,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若有什么要我帮忙只管直说,我一定都依你。” 她顿,脸色渐渐沉下去,闷闷道:“我没有什么要相爷帮忙。” 他轻叹道:“我不会介意的。” “原来在相爷眼中菡玉是这般功利,只有要相爷帮忙的时候才会来假意讨好。”她放开他站起身,“我去叫大夫进来。” “玉儿……”他一抬手拉住她,大约是牵到了伤口,痛呼一声。 “相爷!你、你别动!”她以为自己伤到了他,顿时慌了,回身又蹲下,捧着他胳膊的双手却不敢立即放下来,“你别动,慢慢来。这样疼不疼?” 他摇摇头,脸上却在笑着:“不疼,一点儿都不疼。” 他越是这样说,她越以为他是在强忍,心中又悔又怜,动作更柔。待到拆开纱布,只见一道三四寸长、半寸宽的伤口斜贯小臂,已经结了痂,并未裂开出血,看起来并不深,只是那血痂泛着微微的青绿色,烛光下看来有几分瘆人。 她的声音微颤:“刀上有毒?!” 他本以为她看到之后会恼怒,谁知她如此紧张,竟是关心则乱,不由心下大动,生生忍住,软语道:“已经内服过解毒药了,刀口上沾的一点余毒不妨事的。” “这血痂里都有毒,就怕万一再渗到血脉中去。大夫确认没事么?” 他盯着她忧心的面容,心中顿时溢满柔情,轻声问:“玉儿,你不恼我?” 她抬起头:“我恼你什么?” “恼我……骗你。” 她疑惑道:“骗我?相爷瞒了我什么事?”突然脸色大变,“难道这毒……” 他连忙撇清:“不是不是,你别乱猜。” “那是什么事?” 他不知该如何说起,想想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来:“人人都说我骄横跋扈,却不知其实我骨子里这般不自信。” 她凝眉不知所以。他许久才止住笑,指了指药箱:“没事没事,换药罢。” 她无奈地瞪他一眼,拿起大夫刚刚放在一边的药膏,又拎过药箱来翻了翻:“只敷这一种药么?有没有其它外用的解毒药?” “这盒药膏是多种药材调配好的,只用它便可。箱子里有一个白瓷罐子,每次都是用里头的药水洗了伤口再敷药。这药不能直接涂在伤口上,需先敷一层纱布。” “我知道,这些事我以前常做。”她先盥了手,取过那白瓷罐子,用净布蘸了药水为他清洗伤口。一下一下轻轻点拭,若即若离的清凉触觉,竟毫无不适之感。 “以前常做?你以前行过医?” 她笑道:“也不能算行医,只是经常帮人处理外伤,治病我可不会。我没学过岐黄之术,久病成医无师自通而已。” 他眉毛一挑:“久病成医?” 她洗完了伤口,放下瓷罐去拿纱布。“以前在外行走,受伤是家常便饭,医馆可不是随处都有,只能买些药带在身上,自己胡乱摆弄多了也就熟悉了。尤其到后来城池镇甸都毁了,往往几百里也看不到一个人,什么都要自己来。那时我经常闯入店铺人家,随意拿别人的财物,就像山贼匪寇一般,如入无人之境,”她玩笑似的说着从前经历,笑容里却掩不住苦涩,“因为满城都没有人了。” 他这才明白她说的以前其实是以后,她还是小玉的那段时间。他轻声问:“是因为战乱?”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归根究底是因为战乱。” 他沉默片刻,才问:“玉儿,六年后究竟是何境况?” 她不答反问:“相爷,如今长安城内有多少人?” 他想了一想:“不下百万。” “那如果长安城里一个活人也没有,只有一百万具尸体,相爷那是什么境况?” 他微微吃惊:“安禄山竟如此凶残,将长安百万之众全部屠戮?他造反是想自己称帝,把京师屠城,他不想坐这江山了?” 她只是摇头:“安禄山没有屠城,他自己也是死于非命。” 他略有些明白。安禄山手下胡人居多,不若汉人从小受礼仪教化有三纲五常尊卑观念。安禄山自己犯上造反,便是给他下属带了个坏头,可以想见日后必是一团糟乱。他看她愁眉不展,有些后悔自己说这话题让她想起从前遭遇,便岔开话道:“玉儿,别呆了,再不给我包上,纱布上那药膏都该结成块了。” 菡玉回过神,把药膏在纱布上涂匀了,再覆上一层,就着他臂上伤口裹住,照原来的样子用绷带一圈圈缠紧,一边缓缓道:“相爷,我今日从潼关经过,看到左骁卫大将军杜乾运……” “被哥舒翰借故斩,前日我就知道了。”他皱起眉,“是我一时大意,杜乾运手下一万兵力被他釜底抽薪,现在索性连杜乾运自己也送了命。” 她沉默片刻,才迟疑道:“相爷,那刺客……” 他知道她要问什么:“我仔细盘查过了,没有人指使,完全是私怨。玉儿,你可还记得吴茵儿?” 她垂下眼点了点头。吴茵儿是她第一次刺杀安禄山失败后,被杨昭栽赃顶罪的驿馆侍女。 “这回的刺客就是吴茵儿以前的未婚夫婿。他俩虽然因为吴茵儿被安禄山霸占而退了亲,这刺客对她还是念念不忘。前日我从他家附近经过,身边扈从不多,被他撞见,便趁机持刀刺了我。” 她心下愧疚,又不知该道谢还是该致歉,片刻之后方道:“这刺客也是个痴人,退了婚的女子,都九年了,还这般执念。” 他笑道:“他好歹还定过亲,我可是什么都没有,还不是一样执念这么多年,怎没见你夸过我?” 她心里正难过,这个时候被他调笑,颇是不自在,默默地替他放下袖子来。 他又道:“我这条胳膊也算多灾多难,又是刀砍又是火烧,能留到现在还真是福大命大。” 每次受伤还都是因为她。她低声道:“是菡玉对不住相爷。” “那你打算怎么弥补?” 菡玉一窘。他继续谑道:“你当了这么多年官还是一穷二白两袖清风,也没什么财物可以送我,又不像杨宁有一身本事,看来除了以身相许还真没有别的法子了。” 菡玉双颊飞红,腾地站了起来:“相、相爷有伤在身,该好好休息保重,下官不打扰了……”转身欲走。 他追上一步,伸手拉住她:“玉儿,时候不早了。” 她回过头,他的脸背着光,没在阴影中看不清楚神情,只听到喑哑低沉的语声:“留下来过夜罢。” 她一怔,他的双臂便立刻环了过来,将她严严实实地圈住。她张口欲言,他的脸又覆下,话未出口就叫他全封在了唇齿间。他的气息热烈而熟悉,顷刻将她缠住,无处可退。她只觉兵败如山倒,毫无抵抗之力,完全落入他掌控之中。他伸手一抄将她抱了起来,转身大步向内里的床榻走去。 她费尽全力将他推开寸许,呼吸都已不顺:“相爷,你的手……” “没事。”他将她放到榻上,立即又缠上来。她只隐约想起,去年……也是在这张榻上,就再无空暇去想其他事。 门外突然传来笃笃的叩门声,菡玉一惊,手忙脚乱地推他:“有人敲门。” 他哪里肯停:“不管他。” 她好不容易避开他的围追堵截,连连喘气:“也许是有要紧的事……” “怕什么,天塌下来也有我在上头。”他顺势向下转移,轻咬她的脖子,手溜进她袖子里,顺着胳膊一路向里探去。 菡玉满面通红,又挣不过他。门外的人也着急了,朗声道:“相爷,中书舍人宋昱有要事求见。”正是杨昌。 杨昭仿若未闻,仍是不停。菡玉却明白杨昌明知他俩在屋里还来通报,定是事出紧急拖延不得,挣扎道:“你先见过宋舍人……” 这时杨昌又喊了一声:“相爷,宋舍人有要事相告,望相爷赐见!” 他这才停住,怒道:“叫他明天再来!” 杨昌还未回答,宋昱已经等不及了,抢道:“相爷,潼关有变!” 杨昭黑着脸坐起身,见菡玉大松一口气的模样,更加恼怒,欺身上来狠狠咬住她唇瓣。她痛得龇牙咧嘴,又不敢叫出声,只能睁大眼瞪着他。他这才满意,放开她低声道:“你别得意得太早,我一会儿就回来,到时候叫你尝尝什么叫变本加厉。” 菡玉脸上滚烫,垂下眼去不敢看他。他转身出门,将房门虚掩上,就听宋昱嘈嘈切切地说了一通,杨昭冷笑道:“好个哥舒翰,我一再忍让,他真当我是怕了他了。把陛下今天下午那道圣旨连夜给他送过去,看他还敢不敢搞这些名堂!” 宋昱应下,又问:“那京师这边……” 杨昭道:“既然他们耐不住性子了,那我也只好奉陪。”低声对宋昱嘱咐了几句,宋昱领命而去。 他回到屋里,见菡玉正坐在榻边整理衣衫,笑道:“别穿了,反正也阻不了我片刻。” 菡玉忍着脸红,问:“相爷,潼关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一点小事。安禄山还在洛阳做他的春秋大梦,用不着你担心。”他走近来坐到她身边,欲摁她肩膀,被她躲开,又问:“那陛下的圣旨又是怎么回事?” 他懒懒道:“哦,陛下让哥舒翰出关收复陕洛,他一直不听,只好下道圣旨催催他了。”伸手去搂她,却被她一掌打开,啪的一声,分外响亮。 她脸色都变了:“你让哥舒将军领兵出潼关?” 他纠正:“不是我,是陛下。” “陛下难道不是听了你唆使?” 他略有些不悦:“什么叫唆使,说得这么难听。” 菡玉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相爷,你和哥舒将军的私怨能否先放一边,眼下最要紧的安禄山。哥舒将军失了潼关险地优势,难敌安禄山精兵,潼关不保则长安危矣。相爷一定也不希望长安百万民众尽亡之幕再度上演。” “我当然不希望,不过,前提是我得活得好好的。”他眉梢微挑,“要是我自己的命都没了,别人是死是活跟我还有何关系?” 她忍着怒意:“哥舒将军并不想要相爷的命。” “他不是不想要,他是不敢。”他眼角露出鄙薄的冷意,“有人劝他上表请诛我这个奸相,他不肯;人家又劝他派兵把我劫到潼关杀了,他说那样就不是安禄山造反,而是他哥舒翰造反。他当然想要我的命,就像这满朝文武百官,想要我死的多了去了,只是没人敢出这个头。所以哥舒翰只敢帮着扯扯我的后腿,夺我的兵力、杀我的心腹,至于我这颗项上人头,还要等着别人来取。” 菡玉疑道:“别人?朝中除了哥舒将军,还有谁能和相爷一争高下?” “正是因为争不过我,所以才要我死啊。”他笑睨着她,“玉儿,敢情你到现在还不知道究竟是谁在谋划着要我的命呢。” 她紧紧蹙起眉,犹豫半晌,缓缓说出一个名字:“龙武大将军陈玄礼。” 他笑容愈深:“看来你知道的比我想象的多。,你还知道些什么?” 她抬起头看着他,目含悲戚。“我还知道,潼关被叛军攻陷,长安危急,相爷建议陛下幸蜀,西行至金城县马嵬驿,将士饥疲愤怨,兵变暴乱,将相爷乱刀分尸,杨氏一门尽死乱兵刀下。” 三六·玉隙 “原来你初见我时说的‘毙于乱刀之下,死无全尸’是这么回事。”他抬起头想了想,“但是时间不太对啊,你说我活不过四十岁,我现在都四十一了。” “相爷!” “不过论起周岁,确实还没满四十。”笑容中透出顽意,“玉儿,再过十日就是我四十周岁的生辰,不如我们来打个赌,看看我究竟能不能活过这个坎儿。” 菡玉气结:“我不是和你说玩笑!” 他摊摊手:“我也没和你说玩笑啊。”一手支起下巴,似是自言自语,“幸蜀……倒是跟我的后备计划不差。” “相爷,逼哥舒将军出潼关,将京师拱手送给安禄山,让陛下弃宫阙寝陵西幸蜀地,这难道都是你一早就计划好的?” 他懒洋洋地觑着她:“也不算一早计划好,我这个人没远见卓识,都是走一步看一步,计划赶不上变化。而且,哥舒翰十几万大军还没跟安禄山一决高下,输赢还不好说呢,这可不是我能计划的。如果他争气打赢了,不就没我的事了?” 菡玉道:“你明知哥舒将军手下都是两京临时招募的新兵,根本无法和安禄山精锐之师匹敌,所仗不过是潼关天险,还硬要逼他出关送死?” “那只能怪他自己没本事。” 她反诘道:“难道今日换了相爷守潼关,就有本事打败安禄山了么?” 他笑道:“我当然也没这个本事,所以才落荒而逃,奔回自己老巢去窝着呀。” 菡玉不知该说他什么好,压住怒气,劝道:“相爷,你明知前路凶险,自己将会身异处,还非要一意孤行?” “玉儿,我被暴兵所杀,那是你所知的,现在还没有生。你逆时而回,不就是为了让时势扭转么?不妨就从我这里开始。” 她蹙起眉:“但是……我回来十几年了,什么都没有变。我就怕……冥冥之中真有定数,是变不了的……” “凡是事在人为,我可不信什么命数之说。而且,”他敛起笑容,“你以为大势走向,单凭你改变几件小事,就会因此扭转过来么?安禄山会造反,是因为世风**,人不知自律,助长贪念野心;是因为官制兵制不严,让我这种奸佞小人有机可乘腐坏朝纲,令藩镇坐大尾大不掉下可犯上;是因为自贞观以来百年盛世,世事总维持一种形态之下,积弊渐深。可不是因为你少上了几道奏疏、少劝诫了陛下几句安禄山会造反。就算陛下杀了安禄山,也会有别的人野心勃勃不安于现状,或许是夫蒙灵查,或许是高仙芝,或许是你那师兄李光弼,甚至其他现在还不知名姓的人。” 菡玉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他顿了一顿,又道:“就像我,你以为我不让哥舒翰出关、不离开京师、不到那个马嵬驿,我就能安然无恙了?只不过换一种死法而已,说不定还要早些。” 她讷讷道:“但至少可避开那一劫,不必被乱兵分尸而死。” “乱兵?”他嘲讽地一笑,“玉儿,你就像这天底下大多数的善民一般,实在太好唬弄蒙骗了。安禄山这么明目张胆的造反,打着讨伐我的旗号,他们居然也都信。暴乱,你也不看看暴乱的是些什么人。他们是禁军,是离陛下最近、陛下最信任的亲卫,全天下最训练有素的将士,如果他们都会自暴乱,那天底下还有谁是全心效忠的?自古以来暴乱哗变的都是不服驯化的江湖之众,禁军只会兵变,不会暴乱。” 菡玉拧着眉头不语。他冷笑一声:“而兵变,向来都只是夺权的手段而已。” 菡玉闷闷的低着头,半晌方道:“相爷不是都计划好了么,早有准备,何必还要把整个长安城都搭进去呢。” “这你不能怪我,得怪哥舒翰。本来我有杜乾运麾下一万军力,现在都被哥舒翰抽走了,就凭金吾卫和左右骁卫剩下的那几千人,京师这么大,我可应付不来,只好换到小一点的地方去。” 菡玉听他把京师存亡说得如此轻巧,仿佛只是他的游戏一般,不由心生恼怒:“相爷,长安可不是一座寻常的城池,它是大唐的京师,根基命脉所在,长安不保则大唐江山倾覆,社稷不存!” 他仍是懒洋洋的,不为所动:“玉儿,我说过了,若我自己性命不保,这天下叫唐还是叫燕、姓李还是姓安,都与我无关。江山倾覆……”他举起手,缓缓垂下,仿佛想见那山河崩塌沦陷的景象,“我和你本无缘分,全靠这江山倾覆成全,却只给开端不给结局。那就让它索性再倾覆一次,再成全我一次。” 她咬着牙,心里既感他情重,又恨他不恤苍生。 他坐直了身子,转过脸来看着她。“以前你曾问过我,在我眼中是荣华富贵重要,还是黎民苍生重要。我还没有回答你。” 她闷声道:“难道这世上还有比相爷自己的身家利益更重要的么?” “你。”他缓缓道出,语声坚定,“玉儿,你最重要。” 她转过脸去,只见他面色肃然,全没有了刚刚的不羁之态,目光如水,沉沉地落在她脸上。她竟然不敢正视,立刻又转回来,极力用平稳的语调说:“相爷会这么觉得,是因为菡玉还未与相爷的身家利益有过冲突,不需要相爷取舍轻重而已。” “好罢,就当我现在还分不清孰轻孰重,你可以不信。不过我倒是可以肯定,在你心里,”他自嘲地一笑,“我定是那垫底的。如果让你在长安百万人中选一个送到安禄山刀下去,你定然选我长安的百姓也定然选我。” 她心中一痛。“相爷不是垫底的。” 他沉默地看着她。 “在菡玉心里,相爷比天底下任何一个人都重要,但是,”她用力睁大眼,“这天底下千千万万的人合在一起,就是最重要的,没有什么可以重要过他们去。”她用力深吸一口气,抬起脸看着屋顶,“送到安禄山刀下的那个人,我宁可选自己。我没有那么大义无私,”再怎样隐忍,终究还是忍不住,硕大的泪珠扑落落地自眼中滚下,止也止不住,“我不要你死。” 他一见她落泪,心下立时软了,搂过她来连声道:“你别哭,我会活得好好的,我们两个在一起,一辈子都在一起。”他抱着她,下巴抵着她的额,声音微痛,“所以我一定不能死。” 她胡乱摇着头:“如果为了我们的私利而让千千万万的人送了命,怎还能心安理得地在一起?相爷,如果你心里真的看重菡玉,”她抬起头来,泪光盈盈,“能不能换一个办法,不要现在就逼哥舒将军出关。相爷那么多手段,一定有其他办法的。就当菡玉求你。” 他触到她期盼的目光,明知不该答应,还是忍不住脱口道:“好。” 她破涕为笑,想起自己还满脸是泪,连忙举袖去擦。他手指轻拂过她面上泪痕,叹道:“西行本来也只是后备计划,如果我先前的布置成功了,就不必走到那一步。玉儿,倘若我失败了,你还会不会再阻我?” 她低下头,问:“相爷有几分把握?” “把握……五成对五成吧。”他举起受伤的左臂看了看,“早知道这剂药应该下得更猛一些。” 她问:“什么药?”话一出口便醒悟过来。难怪他会在这种紧要时候夸大伤势闭门不理朝事,难怪杜乾运刚被斩他就又遇刺。还有那刺客,既然是临时起意,刀上又怎么会有剧毒。他是脑子灵活,个主意,根本不需要精心预谋,突事件也能巧加利用。以前的杨慎矜、王鉷、李林甫,不都是如此被他害了? 她半晌没有言语,他催促道:“玉儿,你还没有回答我。” 她拧紧双眉,心中摇摆不定。他又道:“玉儿,这世上十足把握的事不多,总要冒一冒险。你只要我顺着你的意,却把风险都扔给我承担,这对我不公平。” 她咬一咬牙,点头道:“相爷愿意为菡玉退一步,菡玉已经很感激。如果相爷前策失败,我便不再置喙相爷下一步如何做。但相爷也需保证尽力而为。” “后备都是不得已的下策,我当然也不希望坏到那种境地。”他转身朝门外喊了一声:“来人!”呼入杨宁,吩咐道:“去追上宋昱,让他先别急着出。”杨宁应声而去,他又回头对菡玉道:“玉儿,你还得依我一件事。这几日你就呆在相府里,哪儿也别去,直到我那边有了结果。我不想你有危险。” 她想了想:“可是郭李二位大夫托付我代递奏表,明日朝上还需呈给陛下。” “你给我,我帮你呈上去。” 她迟疑道:“大夫嘱咐,一定要亲手交给陛下……” 他皱起眉:“我难道还会私扣他们的表疏不成!” 菡玉犹豫片刻,还是把郭李二人的奏表给了他:“那就有劳相爷了。” 他接过去放到书案上,说:“很晚了,你刚赶了好几天路,一定累了,早点休息罢。隔壁那个小院,我一直给你留着,今晚就可以住。” 菡玉松了一口气,告辞出去。那间院子里还是小鹃在收拾,好久没见她,缠着她说了一会儿话。菡玉又是风尘仆仆,花了好一阵功夫梳洗,到子时初刻方睡下。 大约是连日赶路实在疲累,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小鹃热情地张罗了一大桌吃食,菡玉不忍拂她好意,吃了不少。出门时已近中午,就看到杨宁在院门口守着,一见她便迎过来问:“少尹要出门么?” 她摇摇头,问:“相爷去上朝了?” 杨宁道:“是。” “可知他什么时候回来?” 杨宁回道:“相爷说了,今日一定会像往常一样按时回来,少尹无需担心,但在家里等着他便可。” 她点点头,转身往花园里去,杨宁立即跟上。她回头道:“我去花园里走走,这里我熟得很,你去忙你的罢。” 杨宁道:“相爷嘱咐属下保护少尹安全,属下不敢懈怠。” 菡玉问:“外头生了什么大事么?” 杨宁道:“外头一切安稳。” 菡玉道:“既然外头都安安稳稳的,我在相府里还会有什么事,需要相爷把贴身护卫留下来寸步不离地保护?” 杨宁一滞,只说:“相爷如此安排必有道理,属下只是奉命行事,内里原因少尹等相爷回来了问他便是。” 菡玉这时已明白了,说:“那我现在就去找相爷问个明白。”转身欲往门口走。 杨宁伸臂一拦:“少尹,请不要让属下为难。” 菡玉怒目而视,斥道:“杨宁,现在这天还没有变,我仍是陛下敕制任命的文部郎中、京兆少尹,就算是相爷本人也不能限制我行动,何况你一个小小的家奴?” 杨宁眼角一动,垂下眼道:“少尹说的是,杨宁只是一个落了贱籍的小小家奴,只知遵从主人的命令。” 菡玉叹了口气:“杨宁,你也是忠良之后……” 杨宁打断她,重复道:“杨宁只是个卑贱家奴,唯主人之命是从,请少尹不要让做奴才的为难。” 菡玉道:“好,你是非要阻我了是不是?拔出你的剑来!” 杨宁低头道:“属下不想跟少尹动手。” 菡玉朗声喝道:“少废话,拔剑!”见杨宁不动,她跨上前一步。杨宁不由往后一退,她愈往前一步,伸手就去抽他腰间长剑。杨宁只犹豫了一瞬,剑已被她夺去,手起剑落,在自己手腕上割出一道血口来。 杨宁惊道:“少尹!” 菡玉道:“这样你就不必为难了。”将那剑当啷一声掷在地下,越过他大步向门口而去。 她无车无马,急匆匆赶到省院,正碰到京兆尹魏方进从武部出来,隔着一条走廊就招呼她道:“吉少尹,可找着你了。我听左相说你昨天就回来了,今日一早却没见你来府衙,还以为文部又派了事给你,分身无暇。” 菡玉耐住焦急,问:“大尹找下官何事?是否有任务编派?” 魏方进道:“今晨哥舒将军领兵东出潼关迎战,武部命京兆府及下辖诸县协同华阴郡转运被服粮草,事出紧急,人手有些紧张。少尹文部事务若不繁忙,就也来帮一把罢。” 菡玉堵着一口气,本要去质问杨昭,此时气愤稍平,心想这个时候再跟他争吵也无意义,还不如着手做事。便应道:“文部无事,但凭大尹差遣。” 魏方进扬扬手中牒文:“左相已经给了我开府库和沿路通行许可,咱们这就走罢。” 菡玉转身跟他回府衙,刚走了两步,身后突然有人唤道:“吉少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魏方进停住脚步,小声道:“少尹,右相叫你有事,我先走一步。”回身向杨昭拜了一拜,匆匆而去。 不一会儿杨昭便到了她身旁,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沉着脸道:“相爷以为我该在哪儿?被软禁在相府里等你所谓的结果么?” 他叹了一口气:“我也是不想节外生枝。” 菡玉道:“相爷太抬举下官了,就凭下官的能耐,也只够被相爷蒙在鼓里耍得团团转而已,哪能生什么枝节。” 他低声道:“我不是故意要骗你。昨夜宋昱来报,就是我先前的计划失败了,我也没有其它选择。” 她想起他昨夜说的话,若是前策失败便启用西行之计,还诱她允诺不再插手。仔细推敲,竟没有一处假话,只不过她以为他的前策尚在进行中,还有一半成功的希望,其实已经结束了。她错在太过信任他,连他的计划是什么都没问就自己送进圈套里。“相爷没有骗我,是我疏率不查,被钻了空子。” “玉儿……” 她不客气地打断他:“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低头一拜,“相爷若没有其它吩咐,下官就先告退了。” 他拉住她:“你要去哪里?” 她轻轻挣开:“相爷放心,下官既然承诺不再置喙相爷所作所为,就一定不会再管----我也管不了。下官现在能做的只是尽力协助哥舒将军,若能不败,则万事皆安。这样相爷总不会觉得下官是在阻挠相爷大计罢?” 他凝视着她,幽幽道:“这个时候你还要走,你知不知道这一走,有可能就再也见不着我了?你不顾我的死活了?” “相爷只顾着自己身家,前方潼关十余万将士的死活,相爷顾过么?相爷行事狠决果断,设计又步步是局,如此手段谁人能敌?”她抬起头,倔强地看着前方,眼里隐有泪光闪动,“菡玉知道的也都告诉相爷了,该说的都说了,如果这样还不能再见相爷,那也是命该如此,缘分已尽,强求不得。” 三七·玉溃 菡玉协助魏方进转运被服粮草,车马辎重,途中又经过华阴郡中转,初六方抵达潼关。这时哥舒翰已领兵出潼关两日,正缓慢向东接近陕郡。陕郡有叛军将领崔乾祐驻扎,先前故意示以羸兵,哥舒翰不清楚他底细,不敢妄动,两日也只行进了不到百里。 大军全数出动,潼关只留了几千人驻守。魏方进将粮草被服交到潼关,潼关守军分不出人来运送,只得仍由京兆府往前线。菡玉自告奋勇,先领一批物资前就大军。 初七下午,粮草送至灵宝西原官军驻地,此时崔乾祐的先锋也到了灵宝,两军相距不过十里,大战在即。菡玉求见哥舒翰,无奈哥舒翰因她是杨昭亲信,拒不接见,菡玉只得又返回潼关。 初八,官军与崔乾祐军会战。崔乾祐早有准备,南靠大山,北据黄河,占据狭道险地七十里,精兵埋伏其中,只出散兵一万于外。哥舒翰与田良丘乘船于黄河中观察敌情,只能看到黄河岸边暴露于外的散兵,人数远少于官军,便命大军前进。王思礼等率精兵五万在前,庞忠等率余下的部队在后,哥舒翰率三万人登上黄河北面高地指挥,亲自鸣鼓助威。 崔乾祐先出一万散兵,三五成群稀稀拉拉,不成阵势,交战片刻便败逃,将官军引入险隘狭道。既而伏兵起,叛军居高临下,以滚木石块击杀,王思礼所率前锋死伤惨重。 官军人数众多,狭道拥挤施展不开,多数士兵都被挤在自己队伍中,接触不到叛军。哥舒翰便以马拉毡车为前队冲击叛军,为后面的士卒开道。叛军抵挡不住冲势,向后败退。 午后东风骤起,崔乾祐将数十辆草车塞在毡车之前,纵火焚烧。风助火势,顿时大火熊熊烟雾蔽日,尽被东风吹到官军这边。官军被烟火熏得睁不开眼,敌我不分,妄自相杀。哥舒翰急令官军撤后,但见前方烟尘滚滚,不可视物,便命弓弩手自远处射击。持续到天黑,箭将射尽,烟雾散去,才知叛军已走。正待前行追击,背后忽然鼓噪声起,竟是崔乾祐麾下同罗精骑趁着烟火弥漫时绕过南山到了官军背后。官军被堵在狭道中,前后受敌,左是黄河,右是险山,阵脚大乱,于是被打得大败,或丢盔弃甲逃入山谷,或相互排挤坠入黄河中,嚣声振天。 王思礼所率前军是哥舒翰营中较为精锐善战的部队,后军则几乎兵,见前军大败,不战自溃,纷纷败逃。黄河北岸的军队见南岸惨状,也跟着后逃。哥舒翰仅与麾下数百骑逃脱,自阳山西面渡过黄河,进入潼关。潼关门外先前挖了三条深沟,都是宽两丈,深一丈,本是准备用来抵御叛军进攻。官军黑夜中溃逃,一片混乱,人马堕入沟中,须臾就将三道深沟填满,后面的人践踏而过。此战出兵十四万,最后逃入潼关的只有八千人。 崔乾祐乘胜追击,一鼓作气,清晨天刚亮便来寇击潼关。潼关此时只剩一万多人,又刚刚大败,毫无斗志,只坚持了半日,潼关便被攻陷。 官军与叛军遭遇交战到潼关沦陷,前后不过一天的时间。开战的消息刚传到皇帝耳朵里,那边潼关已经失守,京师犹不知觉。 菡玉一直在转运途中,也不知晓潼关战况。初十这日早上,她仍像前几天一样转运粮草,从华阴郡郑县出,半下午时抵达关西驿,准备稍事休息再往潼关,却现驿站里都是哥舒翰的部下,才知道潼关已经失陷。 菡玉前去求见,想起之前哥舒翰屡次把自己拒之门外,掏出一块腰牌来递给守卫:“请将此物呈给副元帅,就说京兆少尹吉镇安转运粮草至此,请副帅赐见。” 那腰牌并无特殊之处,只中间印着一个“郭”字。守卫看了看,便进去通报哥舒翰。片刻之后即来回复,召她入见。 菡玉步入驿中,哥舒翰正在中庭急躁地来回踱步,立即迎上来,急问:“吉少尹,你怎会有这面腰牌?”他连吃败仗,仓皇逃离潼关,头盔都已丢落,露出满头华,全没了往日威风。 菡玉回道:“下官前几月一直在河北常山、赵郡、博陵等地,日前刚回京师献捷上表。这面腰牌是郭大夫所赠的信物。” 哥舒翰道:“不知少尹能否借我腰牌一用,并修书一封,请郭李二位大夫回军救京畿。” 菡玉道:“下官正有此意。” 哥舒翰战败溃逃,身边哪有笔墨,还是借了菡玉记录转运物资的纸笔,给郭李二人写了一封信,与郭子仪腰牌一起即刻快马送往常山。 菡玉又问:“不知副帅接下来如何打算?” 哥舒翰叹道:“我以二十万众一战弃之,潼关失落,令京师蒙险,辜负朝廷重托,只待回去向陛下请罪,一死谢天下矣。” 菡玉道:“副帅既有死志,不如背水一战,若能夺回潼关,保住京师、陛下安全,不是好过引颈一死?” 哥舒翰道:“如今我只剩千余兵力,崔乾祐却有数万精兵驻关,怎能夺回潼关?” 菡玉道:“潼关为京师屏障,面东而立,东面坚固难攻,西面却疏于防范。叛军新入关,还不熟潼关守备,副帅却是了如指掌。至于兵马,两军交战不过一日,死伤有限,官军多是失散各处。副帅不如张榜召集散兵,集结成众,或可与崔乾祐一战。” 哥舒翰想了想,抚掌道:“也罢!就算再败,也不会比现今更差。”口述一道榜文,让菡玉与几名录事分抄了多份,张贴到驿外各处去。 菡玉张贴完毕,入驿内向哥舒翰报备,想建议他派人在附近广榜文。正说了一半,蕃将火拔归仁忽然闯进来,对哥舒翰道:“贼兵来了,副帅请快上马!” 哥舒翰不疑有他,立即上马出驿。到了驿站外,只见火拔归仁手下的百余名骑兵将驿站团团围住,四周安寂,根本没有叛军的影子。哥舒翰策马前行,那百余骑却不走,反而向他围拢过来。哥舒翰皱起眉问:“这是怎么回事?” 火拔归仁在他马前跪下,叩道:“副帅,潼关一战,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眼看京师就要不保,比当日封常清失落东都更严重。陛下是如何对待败军之将,高封二人下场,副帅也都看到了。往西必死,不如东去。” 哥舒翰斥道:“你竟要我去投降安禄山?”不肯答应,想要下马。火拔归仁霍然而起,一把揪住他的马辔头,旁边的人一拥而上,用麻绳将哥舒翰捆在了马背上。 哥舒翰大怒,喝道:“火拔归仁,你想造反吗?快放我下来!” 火拔归仁向他一抱拳:“副帅,末将也是不想您丧命,得罪了。”其余将领有不愿意归降的,都被火拔归仁手下绑缚。 菡玉和京兆府众衙役也被火拔归仁擒住,想把他们一同执送敌军。哥舒翰在马上制止道:“京兆府吏与此何干?执之降贼也无益处,不要为难!” 火拔归仁犹豫了一下,吩咐下属将京兆府众人分别捆绑于驿内各屋梁柱上,布条束口令他们不得叫喊,又把哥舒翰张贴的招兵榜文全撕了,一行人押着哥舒翰及众将领往东投叛军而去。 捆绑的军士下手极重,菡玉被反绑在柱子上,挣得双手手腕都磨破了一层皮,那麻绳绳结还是一动不动。同屋里还有其他人,她又不能现出原形来脱困。到半夜时终于把勒在口中的布条挣脱了,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心想其他转运粮草的京兆府吏必会经过关西驿,总能获救,便不再白费力气叫喊,静等救援。 却不知京兆尹魏方进已停止转运。初九时崔乾祐率兵寇关,哥舒翰曾派部下入朝告急,却不曾说昨日战败之状,皇帝也没有放在心上。入夜,平安烽火不至,皇帝方觉情势不妙。 第二日,皇帝召宰相入宫商议,杨昭趁机倡幸蜀之策。自安禄山反叛以来,他就一直命剑南节度副使崔圆暗中储资,以备危急时投之。此时潼关失利,北面朔方兵大半被郭子仪带到河北,东面是叛军,西北陇右道路途遥远,又都是藩将管辖,也只有西南面的剑南可去。皇帝有意西幸,又舍不下长安基业,一时还没有拿定主意。 皇帝又召集百官,问应敌策略,群臣皆唯唯不对。潼关既破,哥舒翰兵败,朝廷还拿什么去和安禄山对抗,任谁也给不出办法来。杨昭又使韩国、虢国夫人入宫,与贵妃一起劝说皇帝入蜀。 此时大家都明白李唐皇室是大势已去,安禄山铁骑即将踏破西京大门,长安安宁之日不久了。百姓奔走逃难,东西两市店铺纷纷关门,市井萧条。朝中官员也是自顾不暇,许多人官职也不要了,悄悄亡匿。 十二日,百官上朝的不足十之一二。皇帝登上兴庆宫勤政务本楼,下制书说要御驾亲征讨伐安禄山,哪里还有人信。朝后,任命京兆尹魏方进为御史大夫兼置顿使,京兆少尹崔光远擢为京兆尹,兼西京留守,又将宫门钥匙交给宦官边令诚掌管。当天皇帝便移仗禁苑最北面的大明宫内,外人不知其所为。 菡玉等人被绑在关西驿内,十一日一整天也没人从驿旁经过。到十二日早上,众人已经连续被缚二十个时辰,滴水未进,又动弹不得,体质虚弱的人开始陷入昏迷。菡玉四肢都已僵硬,这会儿想叫喊想挣扎也没有力气了,只后悔自己一早没有多想办法,竟然坐以待毙。 到十二日下午,终于听到外头响起马蹄声。众人齐声呼喊,终于获救。原来是哥舒翰副将王思礼从潼关外绕行回来,正要回长安。与崔乾祐交战时,王思礼领精兵在前,被崔乾祐前后堵截围困在狭道中,几乎全军覆没,王思礼自己奔入山谷脱险,但也和哥舒翰失散。不久崔乾祐攻克潼关,王思礼从潼关南面山中绕行了一大圈,方回到关内,此时身边也仅有数百骑相随。救下菡玉等人,才知道火拔归仁反叛,哥舒翰已被擒送叛军。 王思礼叹道:“我本准备回来与副帅会合,招罗残部再图潼关,谁知副帅都已身陷敌手,叫我们这些部下可怎么办呢?” 菡玉道:“崔乾祐入关已经三日,后面大军必已赴关,副帅又被擒,潼关不可图矣,不如回守京师。” 王思礼颓然道:“我现在哪还有脸面去见陛下!” 菡玉劝道:“将军如今还有百余骑,紧要时刻或可保护陛下。” 王思礼想了想,说:“少尹言之有理。就算思礼只剩孑然一身,关键时也可以挡在陛下前头,三五人总是能挡得!就算是思礼为陛下尽最后一点忠心了!”便命部下收拾整顿,携京兆府众人一同回京。 关西驿距京尚有二百余里,到会昌县时天已黑了。王思礼估计到了京师城门也已下钥,便在城东灞桥驿住下,第二日早上方进城。 一行人到城下时城门尚未打开,就有大批民众在城门内等着了,城门一开便争相涌出,携家带口并财物家当,匆忙逃往乡野避难。进城之后,四处也是秩序混乱,一片萧条。各坊口都是收拾了细软准备逃难的人,大街上行人匆匆,遇见了王思礼的骑兵也不避让,只顾自己逃跑。 菡玉心中担忧,进城后安排了几名军士去安顿京兆府众府吏,自己和王思礼直奔皇城而去。到了宫城承天门口,四处悄寂,犹闻漏声,门外三卫仪仗肃然而立,宫门外还稀稀拉拉地立着几名等候上朝的官员,她才稍稍放了心。两人下了马,并入百官列中,等候宫门开启。 过了时辰,宫门却还未开,门外等着上朝的也只有十几个人,左右相等朝中重臣皆不见踪影。王思礼等得焦急,上前去问门口侍卫:“时候都过了,为什么还不开门?百官都等着上朝呢。” 侍卫道:“这宫门的钥匙全由边将军掌管,小人不知。” 菡玉凑上前去,隐约听到门里头有些细微的声响,但那宫城大门有尺余厚,外包铜皮,根本听不清楚。又等了一刻多钟,门内开锁起闩,大门一开,才闻里头嘈杂喧哗之声,宫人乱奔而出,互相挤兑推搡,乱成一团。开门的边令诚也被挤得摔在门槛上,叫众人踩了好几脚。 王思礼和菡玉挤过去将他扶起。菡玉急问:“这是怎么回事?陛下呢?” 边令诚狼狈地扶正头上纱帽:“咱家也不知道,或许是在大明宫。” 菡玉对王思礼道:“王将军,你先去大明宫护驾,我去找左右相来。” 王思礼点头,召了几名侍卫赶往北面大明宫。菡玉自己骑马奔出皇城朱雀大门,往宣阳坊杨昭宅邸而去。途中经过台省院门前,两院也都是大门紧闭,根本无人来理事。 杨昭府邸和虢国夫人宅相邻,两家大门洞开,进进出出的都不是府中家奴,各自抢了金银财宝,口中还呼喝着:“贼杨家里堆的金山银山,大家快来分啊!”显然两家主人都已不在。 菡玉忧心如焚,瞅见裴柔的丫环梅馨抱着一包东西,混在人群中偷偷溜出来,上前一把抓住她问:“相爷呢?去哪里了?” 梅馨冷不防被人抓住,吓了一跳,怀里包裹脱手掉在地上,散了一地珠玉饰,引得旁边的人都过来争抢。梅馨直掉眼泪:“我、我不知道,昨天相爷进了宫就没再回来……” 菡玉心里乱成了一团,推开她上马再回皇城去。沿路宣仁、平康、务本、兴道等坊的王公贵族家都如杨昭虢国夫人宅一般,山野细民乱入盗抢财物,甚至闯到了皇城内,四处乱窜。 菡玉在宫门前碰上王思礼,他一脸气急败坏。菡玉忙问:“陛下怎么样了?是不是在大明宫?” “陛下走了!”王思礼忿忿地捶了一拳宫墙,“守门的禁卫说,今早天未亮就从延秋门出去了,向西而行,这会儿只怕已经快到咸阳了。” 菡玉怔了一怔,问:“随行都有哪些人?” 王思礼道:“有贵妃、韩虢二位国夫人、宫里的皇子皇孙妃嫔公主、左右相、置顿使、龙武大将军以及陛下近侧的内侍和宫人,并禁卫五千多人。” 她点一点头,心下略略一松。她终究还是撇不开私心,先想到的,竟只是他还活着,那就好,那就好。继而才泛起别种情绪,他竟真的唆使陛下弃宫阙寝陵于不顾,逃往西蜀那偏狭之地。 她平静心绪,对王思礼道:“陛下弃京西幸,京师必定大乱,王将军……” 话未说完,就听旁边窜走的细民振臂高呼:“皇帝跑啦!皇帝都跑啦!大唐要亡,大唐要亡了----”另有人喊道:“皇帝只顾着自己,不管咱们的死活,咱们自己顾自己!皇宫里都是宝贝,能拿的多拿一点,也赶紧逃命去呀!”一呼百应,顿时叫嚣声震耳欲聋,宫外更多的乡民涌进皇城,乱哄哄的向宫城内拥去。 三八·玉及 王思礼怒道:“这些乱民煽动人心攻入宫城,难道是要跟着安禄山造反?”拔剑就要冲上去。 菡玉制止他道:“将军少安毋躁,民众只是抢夺财物,不可妄伤人命,以免引起暴乱。将军还是把皇城外那几百骑兵调入,协同禁卫一起维持秩序。” 两人一同去皇城门,调集王思礼带回京的数百军士,边令诚忽然从后面追上来,大叫道:“王将军,吉少尹,大事不好了!” 两人回头,只见边令诚满脸黑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急道:“乱民抢夺左藏大盈库不成,居然放火焚库。崔大尹正在救火,人手不够,将军少尹快帮帮忙吧!” 王思礼道:“那宫城这边怎么办?难道眼看着乱民扰乱宫廷?” 边令诚道:“将军还管什么宫城呀,里面都没人了!是一座空的皇宫重要,还是积满财帛的左藏库和大盈库重要哇?” 王思礼气道:“烧了就烧了,烧得好!留下来还不是都要进安禄山的口袋!” 菡玉道:“左藏库里都是绢帛轻货,好过满仓粮储落敌手中。况且叛军贪婪,若得不到钱财,必掳掠百姓,更加征敛,还不如把这些财帛留给他们。” 王思礼不忿道:“少尹倒是宅心仁厚!那少尹便去救火罢,思礼绝不能放任这些乡野之众乱来,玷污陛下宫阙!”分一百军士与菡玉去救火,自己进宫去了。 边令诚苦道:“一百人也聊胜于无,少尹咱们快走吧。” 菡玉道:“往后京中必然更乱,禁卫又被陛下带走,光靠王将军这几百人顶不了事。大官可召集京兆府及长安、万年两县官吏协助。” 边令诚道:“府衙县衙哪还有人哟!就剩崔大尹手下几个人了,都在帮着救火呢!” 菡玉略一思索,说:“府县无人,官职空缺,不如临时募人摄领,帮助维护京师治安。” 边令诚连连摇头:“少尹,你是在说笑罢?这官府职位哪能募人来做?不是正好给了那些乱民可乘之机?” 菡玉道:“长安城中没有乱民,只有慑于战乱心生恐慌的苦难之众。眼下府县做的都是吃力不讨好的事,不然众吏也不会避之惟恐不及。若有人愿来应募,必是心怀西京存亡、愿为百姓做事的有志之士。” 边令诚顿足道:“唉!我也全没主意了,少尹说行就行吧!”将王思礼的一百军士分成两拨,匆忙赶到左藏库和大盈库,替下崔光远的京兆府吏来,命他们到府衙县衙门口张贴告示,招募市民暂代府县官职。 好在两库刚起火不久便被觉,边令诚动了宫里的内侍宫人都去救火,加上王思礼这一百人,用了两个时辰总算把火扑灭了,只烧了两座库房,损失不大。崔光远那边还真募到了愿意代摄府县的人,一一指派下去。回头去宫城,王思礼也已肃清宫廷,把一干闯进宫内的民众全都赶出朱雀门外,无人敢再来犯。 菡玉和边令诚回到太极宫,王思礼正命部下收拾残局,见边令诚带着众内侍宫女回来,连忙叫他道:“边大官,快来快来,我这些手下粗手大脚的,可不会张罗这些精细物什,还是交给大官罢。” 边令诚喜道:“王将军不愧是沙场宿将,此番牛刀小试,片刻就将乱局收拾得井井有条。” 王思礼道:“大官是太心软了,才会让这些乱民肆无忌惮。刚刚竟然有人胆大包天,骑着毛驴踏上太极殿来!我斩了几个领头闹事的,立刻都乖乖地退出皇城去了。” 边令诚附和道:“是该,是该!看谁还敢造次!”看了看天色,又道:“这午时都过了,两位从早上到现在一直烦忙,一定都饿了,先去公厨用些饭食罢。如今这形势,宫里也不比往常了,两位就先将就一下。” 王思礼道:“有劳大官。”跟着边令诚去。菡玉却道:“下官还有些事要办,就此别过。” 边令诚问:“少尹,你要去哪里?” 菡玉道:“哥舒将军落入贼手,陛下尚不知晓,下官赶去禀报。” 王思礼也止住脚步,说:“少尹,一会儿我也随你一起去。” 边令诚变了脸色,无措道:“将军和少尹都要弃咱家而去么?好不容易稍稍安稳下来,两位这么一走,要是再生变数,叫咱家可怎么办呀?” 菡玉道:“王将军此番杀一儆百,短时之内乡邻不会再生乱。大官有崔大尹协助,又募到多名义士暂摄府县,应无大碍。” 边令诚苦着一张脸:“少尹,崔大尹原本也是少尹,吉少尹这一走,大尹不相当于左右臂膀皆失。报信派个驿兵去便可,少尹何必亲自劳动?” 菡玉低声道:“下官非亲自去一趟不能心安,请大官见谅。” 边令诚一跺足,狠道:“好好好,你们都走罢,都跟着陛下去,等安禄山来了,大不了就是把城门一开,放他进来好了!” 菡玉道:“待见过陛下,我……自当回来,与长安共进退。”向边令诚一抱拳,饭也不吃,径自上马而去。王思礼连叫她数声都叫不住,只得也策马率部下跟上。 菡玉从城北芳林门出,一路打马疾驰,王思礼等人在后头连追带赶才勉强跟得上她。一直飞奔了五六十里,已到咸阳以西,接近黄河。王思礼望见远处有黑烟升起,疑前方有变,连忙快赶几鞭靠近菡玉,劝她停步查探清楚再走。 菡玉哪里肯停,不顾王思礼劝阻,执意往前。到了黄河岸边,只见河上西渭桥着了火,浓烟滚滚,河对岸有禁军正引水灭火,却无人敢穿过浓烟到桥上来,只灭了北岸那半边,南岸还在冒着烟火。 王思礼喜道:“看来陛下还没有走远,总算追上了。”眺望对岸,认出领禁军灭火的正是皇帝身边的高力士,连忙挥手大喊:“高将军!” 高力士人老眼花,看不清是何人,高声问:“对岸何人?” 王思礼道:“末将王思礼,与京兆少尹吉镇安从潼关来!”又问:“陛下圣躬安否?” 高力士道:“原来是王将军、吉少尹。陛下就在前方,距此不出五里,一切安好!” 王思礼大喜,拉着菡玉一起朝黄河北岸拜了三拜。又召来随行军士,就地取水,帮着高力士把南岸的火也扑灭了,过桥去见高力士。 王思礼问:“高将军,陛下是刚过西渭桥么?为何桥会起火?” 高力士叹道:“是右相放火焚桥以防追兵,陛下不忍绝百姓求生之路,因命咱家留下将火扑灭。不想火势甚大,幸好将军和少尹赶来,不然只怕咱家还要有负陛下之托。” 王思礼忿然道:“陛下仁厚恤民,右相却……”被高力士瞥了一眼,止住了没有说下去。 菡玉低头不语。高力士道:“火已灭了,咱们也起程罢,晚了怕陛下乘舆已远。” 三人一同上马西行。走了四五里地,遇上禁军队伍之末,全军正停下休息。殿后的将领对高力士道:“陛下久不见将军回还,怕将军走了岔路,命我等原地等候。” 高力士动容道:“陛下何必因臣而废行?”下马向西而拜。 五千多人的队伍,并车马仪仗,蜿蜒迤逦三里之远。高力士远远看见前方天子銮舆,翻身下马,疾步向皇帝奔去。王思礼等人也随他下马步行。 也许是马上颠簸厉害,乍一停下,菡玉竟觉得有些眩晕。远处明黄的天子仪仗,日光下金灿灿的一片晃得她眼花,连皇帝在哪里也看不清楚,只是一片澄黄的背景,衬着中间那人一袭深暗紫袍,分外醒目。 隔着那么远,她竟看得清他的面容,微微笑着,那笑颜忽远忽近,忽明忽暗,恍惚只像是幻觉。她伸出手去,好像要触到了,指间却只是空无一片。前面高力士越走越快,她跟着小跑起来,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高力士在哪里,皇帝在哪里,她全看不见了,只看到那袭深紫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广,终完全占据了她的视野。 她终于触到了他,满满的充实在她胸怀间,扑面而来尽是熟悉的气息。他的心口紧贴着她面颊,急促的心跳震着她的耳鼓,那样真实。一眨眼,眼泪便决堤般涌了出去,又被他胸口的衣裳全数吸入,悄无声息。 “玉儿,你终究还是追来了。”他的声音像是叹息,沉痛中又带喜悦,“看来咱们的缘分还没有尽。” 她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更收紧双臂,仿佛这样就可以将他留住,留他在她的臂弯里,再不离开。 “相爷。”一旁高力士轻轻喊了一声,见他不为所动,仿若未闻,只得提高声音,“咳咳!吉少尹,陛下正等着咱们呢。” 菡玉自他怀中抬起脸来,这才觉这是大庭广众之下,周围几千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俩,不由大窘,连忙推开他,胡乱把眼泪抹去。向前一看,不远处皇帝眼睛瞪得滚圆,贵妃丽颜都变了颜色,太子等人则别开眼非礼勿视,更别说旁边一干宫人禁卫,有些年幼的宫女索性伸手捂住双眼。她生平从来没有这样窘迫过,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高力士引她和王思礼到御前,将救火时隔岸遇见他俩、二人协助灭火救桥一事说了一遍。皇帝问:“二位卿家是从潼关来?潼关现况如何?哥舒安在?” 王思礼顿道:“初九时潼关便陷入贼手,副帅撤至关西驿,重整武备,正欲克复潼关,不想部下火拔归仁反叛,将副帅绑缚敌营,至今也未闻消息。” 皇帝大惊:“什么?哥舒竟已落入贼手?” 王思礼道:“是吉少尹亲眼所见。” 皇帝看一眼菡玉,还有些尴尬,咳了一声:“吉卿,是何时的事?” 菡玉忍住心中羞窘,低头回道:“初十那日下午臣转运粮草经过关西驿,遇哥舒副元帅整兵欲复潼关,蕃将火拔归仁聚众反叛,将副帅绑缚马上押往潼关崔乾祐处,并将臣与京兆府众同僚捆绑于驿中,困顿两日。幸而王将军路过,救了臣等性命。如今又过了三日,只怕副帅已至洛阳。” 皇帝怒道:“军中竟有如此大逆不道之人,不能克敌制胜不说,竟还反戈相向卖主求荣!” 王思礼跪伏于地,拜道:“都怪臣前锋失利,才有后面这一连串的败绩,臣罪该万死,专程赶来向陛下请罪,请陛下责罚!” 皇帝叹了一口气:“数十万大军交战,胜败岂可归咎于一人,王卿不必过于自责。朝廷此番又痛失一员大将,只盼那安禄山不要斤斤计较于往日隙怨,饶过哥舒翰一命。” 王思礼泣道:“陛下不计副帅失关之过,此时犹记挂他安危,臣等却一再辜负陛下,令江山遭难社稷蒙污!臣实在无颜面对陛下!”说罢拔出佩刀就往自己脸上割去。皇帝连声制止,高力士等手忙脚乱地将他拦下,还是在脸颊上割了一刀,血流满面。王思礼伏地痛哭:“臣非死难谢圣恩,求陛下赐臣一死!” 皇帝连连叹气,一旁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却怒斥道:“王思礼,亏你还随西平郡王征战多年,久经沙场,郡王曾夸你勇武过人。以前打胜仗时志气满满,现在一吃败仗,就只知哭哭啼啼要死要活,与妇人何异?你若真有心一死以谢圣恩,那也该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才算无愧于陛下、无愧于天下百姓!自己跑回来寻死觅活,连我都替你感到羞耻!你今日要是自绝于陛下面前,我陈玄礼绝不给你收尸!” 王思礼被他说得半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霍然起身,转头便走。皇帝忙问:“王卿,你要做什么?” 王思礼道:“大将军一语惊醒梦中人,思礼这就回去,死也要死在潼关下!” 皇帝道:“卿切莫意气用事。如今哥舒被擒,郭李远在河北,朝中急缺将才。卿若有意为国效力,就不该自轻性命。”停下思量片刻,“王思礼,朕现命你为河西、陇右节度使,接哥舒旧任,即刻赴镇,收合散卒以俟东讨。你可愿意?” 王思礼怔住,半晌方回过神来,抹一把脸上血迹,跪下叩道:“臣领旨!除非是诛灭逆胡光复中原,否则臣这条命就系在沙场上!” 皇帝便命随行的翰林学士张渐拟制书,加王思礼为河西陇右两镇节度使。正在书写,忽闻旁边有轻微啜泣之声,皇帝回头一看,却是太子,因问:“皇儿为何伤心?” 太子泣道:“臣闻王大夫、陈大将军之言,自觉羞愧,无地自容。逆胡初起之时,臣曾自请率兵出征,陛下垂爱,臣一时心软,选留父亲身侧尽孝。如今情势急下,狂澜难挽,臣悔之晚矣。忠孝二字,忠在前,孝在后,臣只顾了为人子之孝,却忘了为人臣之忠,是轻重颠倒也。” 皇帝叹道:“皇儿一片孝心,朕都明白。朕春秋已高,人老重情,也是希望儿女能常伴近侧。” 杨昭因上前道:“陛下富有海内,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尽忠有天下人,尽孝却非太子等不可。陛下此去远冒险阻,太子岂忍朝夕离左右?” 太子拭泪道:“右相正说出我心声。” 皇帝道:“皇儿别伤心了,等到了蜀地安顿下来,再做打算。” 这时张渐也拟定了制书,呈给皇帝。皇帝又命高力士当众宣读一遍,交给王思礼。王思礼携圣旨、带旧部骑兵北去赴任,圣驾则继续往西。 杨昭上前进言之后就一直在菡玉身旁,这会儿也拉她一同上马。菡玉低声道:“相爷,我该回西京去了。” 他疑道:“这时候你还回京去做什么?” 菡玉道:“我答应了边令诚将军,将潼关事禀报陛下之后,就回去协助他守护西京。” 他凑近来一笑:“见了我,你还舍得走?” 菡玉脸上一红。他笑得开怀,执起她的手来牢牢攥在掌中:“而且,就算你舍得,也得问问我同不同意。” 菡玉连忙抽手,心虚地看四周有无人注意到。“相爷,这里这么多人……” “怕什么,”他毫不在意,握得更紧,“刚才那样都叫他们看过了。” 不说还好,一说她就想起自己刚刚竟然在众目睽睽下那般失态地冲上去和他搂在一起,她现在还是以男子面目示人,都不知道旁人该怎么想。越想越觉得脸上烫,脑袋都快垂到胸前了,只觉得周围好像全是异样的眼光,偷偷觑着他俩握在一起的手。她嗫嚅道:“相爷,这样没法骑马……” 他笑道:“那我们去坐车。” 菡玉转头往女眷乘坐的马车看去,正看到其中一辆掀起了车帘,韩虢二位夫人坐在其中,掀帘的是裴柔,一张俏脸早已气得青绿。她讷讷道:“女眷才坐车。” 杨昭顺着她视线望去,叹了口气:“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那些旁枝末节乱七八糟的事。”倒是放了她的手,上马并辔而行。 三九·玉许 皇帝一行中午从咸阳望贤宫出,过西渭桥,稍歇片刻后继续西行,准备在下一个驿站落脚过夜。官道三十里一驿,西渭桥西面这个驿站遭了祝融,烧得片瓦不剩,只得再往西去。一直走了六十里,天黑后方抵达金城县。金城县令县丞和衙役都已逃走,无人接应,内侍监袁思艺也趁着天黑偷偷亡匿,皇帝一直到戌时也没有用膳。后来还是禁军士兵自己生起火来,做了一顿晚饭献给皇帝。皇帝先赏赐随从官吏,而后自己才吃。公主皇孙等中午在咸阳就没有吃饱,此时饿得前胸贴后背,哪还管饭食粗陋,争相以手掬饭食之,勉强果腹。 菡玉入献饭食,不一会儿便被分光了。她只早上在灞桥驿匆忙喝了一点薄粥,中午粒米未进,到现在反而不觉得饿了,又见皇孙们争饭之状,更是半点胃口也无。她捧着空瓦罐从馆舍中出来,正碰见杨昭在找她,迎上来道:“玉儿,你去哪里了,叫我好找。” 菡玉问:“相爷找我何事?” 他笑道:“我寻得一个好去处,想邀你同去。”夺了她手中瓦罐随手往放,拉起她便往驿外走去。 菡玉被他拉着,边走边问:“相爷吃过饭了么?” 他露出嫌恶的表情:“我可吃不下。” 她闷闷道:“如今可不比当初了,有锦衣玉食高楼华厦。” 他回过头来,指了指自己身上:“这不是锦衣。”她不明所以,他突然凑过来,飞快地在她脸上啄了一下,“还有‘玉’食。” 她气他不过:“相爷!你、你别闹!周围全是人……” “哪里有人?就算有,天这么黑,谁看得到?”仍不罢手。 她连忙闪躲:“今晚有月亮……” 他抬头看了看天。十三的月亮已经接近满月,只边上缺了一小块,亮堂堂的似一块玉盘高悬天中。“好罢,那我们就到没人的地方去。” 她大窘,连忙推托:“我、我还有别的事,陛下刚刚好像说要召我过去问话……” “好了,逗你两句就紧张成这样,你真当我会把你吃了呀?”他失笑道,“我只是想带你去个地方,你定然喜欢。” 她期期艾艾地问:“那地方在哪里?离这儿远不远?” “不算远,只有一里地。”见她明显一缩,更觉好笑,“你别怕,那儿虽然没有旁人,我也不会趁机吃了你。喏,咱们就约法三章,今晚上我决不做任何你不愿的事,你也不许说我不爱听的话,行不行?” 她犹豫片刻,伸出手去:“君子一言。” “我可不是什么君子,不过答应了你的事,自然会做到。”他朗声而笑,挥掌与她相击,顺势将她手握住,牵着走出驿外,绕到背后。 驿站后面杂草丛生,只中间一条幽微小径,白日大约也少有人走。月光下小径两侧都是漆黑的草丛,中间一道灰白通路,曲曲折折。她紧随他身后,渐渐地离驿馆远了,杂草变成了蓊郁的灌木,人声小了下去,前方的蛙鸣却响亮起来,一阵一阵此起彼伏,十分热闹。她问:“前面有水塘么?” 这么一出声,到底还是惊了鸣蛙,声音忽地小了下去,近处的都停止了聒噪。她屏息止步,静候了片刻,那些青蛙才又亮开嗓子鸣唱起来,你追我赶,仿佛有意一争高下。 他也随她止了步,低声笑道:“几只青蛙你也怕吓着它们?” 她小声道:“以前一直住在荷塘边,常年与莲荷鱼蛙为伴,有如邻居。冬日里花枯蛙伏,只剩我一个人,最是寂寞。立夏之后听到第一声蛙鸣,就好像远游的故友归来一般。” 前方一棵倒垂杨柳,枝叶繁密,垂于小径之上,如一道碧玉珠帘。他拂起柳枝,从中穿越而过,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密密层层的荷叶一片叠一片,一枝挨一枝,波浪一般延展开去,竟是看不到尽头。月光下辨不清红粉碧色,花和叶都是灰暗的剪影,亭亭地高出于水面之上。 两人走近,塘边的青蛙受惊,扑通扑通跳下水去。他笑道:“不小心打扰了你的故友。” 她呆呆地望着那片荷塘。有许多年没有见过这样广阔的荷叶了。相府里也有荷塘,人工挖就,几丈方圆,直接就能望到对岸。去年冬月里回衡山,荷叶都败了,满塘都冻成了一块冰,冰面上杵着几茎枯枝。细数起来,还是下山之前那个初夏最后一次见,荷花还没有开,水面上一溜嫩绿荷钱,随波荡漾,仿佛还未从沉睡中醒来。 过了这些年,那四年倚莲而居的混沌日子几乎已忘却,现下面对似曾相识的满塘莲荷,回忆起的也只是零碎片断。忽然间他收紧了五指,那些隐约的迷思便都悄然消散,只有身边这个人和他握着她的手,切实而清晰。 他转过脸来,微微一笑:“如今就算到了冬天,荷花败了,鱼虫潜了,你也不用怕一个人寂寞。” 她低下头,悄悄扣住他掌心:“玉儿从来都不寂寞。” “好,好……”他喜不自禁,捏一记她的手心,“你先在这里,我去准备一下。”转身往树下去。 菡玉回头去看,他弯腰在树底下不知摆弄些什么。她走近去问:“相爷,你在做什么?” 他往地上用力拍了两掌,站起身来,拍拍手上的灰,自言自语道:“这下应该都弄平了。” 她只看到地上白乎乎的一块,约三尺宽、六尺长,也弯腰下去看,才认出那是他的披风。正站直身子转过来,冷不防被他一推,跌倒在那披风上,人就躺了下去。他也在她身侧坐下,一手搭在她肩上,问:“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平,硌到你了?” 菡玉顿时满面飞红,结结巴巴道:“相爷,这里野地荒僻,幕天席地,我、我不习惯……还是等到了城里……不,等到了成都……” 他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哑然失笑:“我是怕这地上潮湿,才把披风铺了让你坐,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她这才知道是自己想歪了,脸上更红。他却侧身过来,邪气地一笑:“难得你这么主动,我还没有想到,你倒先提出来。我若不从善如流,岂不是辜负了你的心意?”说着一条胳膊就搭到她胸前。 菡玉慌了手脚:“相爷刚刚不是和我约法三章……” “我只说不做你不愿之事,”他贴近她耳边,气息吹得她耳朵微微痒,“但如果我有办法让你愿意呢?” 她一边往后缩一边推他:“相爷再这样,我就也不守约定了。” “好啊,那就大家都不守。要不这样,咱们一对一交换,你说一句我不爱听的话,我就做一件你不愿的事,怎样?” 她瞪大眼:“这、这……哪有这样交换的?” 他皱起眉:“这句话我就不爱听,好,换一件。”说着手就不规矩地来搂她。 菡玉瞠目结舌:“我哪里说错了?” “这句话我也不爱听,再换一件。” 她气结:“你、你使诈!” “这句话我又不爱听。玉儿,你已经欠了我三件了,一二不过三,之前我一直隐忍不,这回真是忍无可忍,你可不能怪我新帐旧帐一起算。” 她正要辩驳,他突然往上一窜,张口含住了她薄软的耳垂。菡玉大震,立刻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去年那夜的记忆尽数涌上脑海,她恍惚中只觉得他好像又像上次那样扣住了她双腕,手腕处传来尖锐的刺痛。她稍稍清醒了些,挣扎道:“相爷,我的手……疼……” 他听她喊疼,再多不愿也只得先放一边,掀起她的衣袖来,触手竟是一片软烂皮肉,不由大惊:“玉儿,你的手怎么了?” 她想了想:“是被绑在关西驿时叫麻绳给磨破的。这两天生了这么多事,就把它忘了。” 他心中又疼又气:“伤成这样你也能忘!” 她小声道:“就这样放着又不怎么疼……”这么一说才觉得胳膊是有点不爽利,打算把袖子拉高一点看看其他地方,却见他瞪着自己,连忙放下来,“没事的,这么一点皮肉伤,一会儿把表层刮掉就行了……” 他觉出有异,拉过她的手臂来捋起衣袖,纵然月光昏暗,也看得出自手肘以上,肌肤下全是淤血,整条胳膊都已泛黑。 她连忙解释:“这是因为被绑太久,血流淤滞所致,没关系的……” 他恼怒道:“这回你准备怎么办?把里头都刮掉?” 她讪讪地一笑,眼角瞥见面前荷塘,忙说:“这里正有一塘莲藕,换两支便又能恢复如初了。我、我这就去挖。” 他伸手拦住她:“你好好坐着,我去。要什么样的?” 她依言乖乖坐着不动:“和我手臂差不多粗、差不多长。” 他折了根树枝,脱下外衣和鞋袜,挽起裤腿涉入水中。塘中都是软泥,水也不深,倒不难挖。不多时挖了十来支藕,在清水里洗净了,捧到她面前来。 她挑出六支长短粗细最合适的,照着胳膊比了比,把两头的藕节摘去,解了外裳准备换,见他坐在旁边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犹疑道:“相爷,你转过身去好么?” “你还怕被我看?” 她嗫嚅道:“我是怕吓着相爷……” 他直直地盯着她:“不会。” “可是……” “玉儿,”他放缓了语气,“我想知道得更多一些,关于你。” 她咬一咬牙,把长袖衣衫都脱了,仅剩贴身一件束胸,只见两条胳膊一直到肩膀都是乌黑。她在左边肩膀下摸索了一阵,找到了线头,抽出一根细长的银丝来。那只左臂立刻从她肩上落下,化成一段黑的莲藕。她这才想起弄错了步骤,低头去摆弄那截断藕,却限于单手着不上力,怎么也抽不出手肘关节里那根银丝来。 “我来帮你。”他拿过那段藕去,抽出一段银丝,“是不是这个?” 她点点头:“手腕那里还有一根。”却不敢抬头去看他。 他把两根银丝都抽出来,捡了地上她选出的新藕,欲照着原样将三段藕缝到一起。她制止道:“等一等,还有一样东西要放进去。”拿起废藕,小指伸进藕孔中掏出一点东西来。 他认出那熟悉的香味:“助情花?” “是。有了它,这具草木拼成的身子才有感觉。”她把那一点点助情花塞入新藕孔中,将藕凑到肩上,却腾不出手来缝那银丝。 “我来。”他拿过她手里的银丝,一手扶着藕,一手穿针引线,将它缝到她肩上去。按序依样画葫芦,把两外几段一一缝上。一边缝,一边随意问道:“除了手臂上这些,你身上还有哪些地方用了助情花?” 菡玉答道:“凡需要有感觉之处都有,尤其是面上五官,全靠了它才能视听。身上肌肤本都应有触觉,但面过广,只在手足这样比较紧要的地方多放了一些。” “怪不得你有些地方十分敏锐,有些地方却迟钝得很。” 菡玉脸上微热,低头道:“助情花本来是……天生就有这样的缺陷。” 他笑道:“这可不是缺陷。” 她顾左右而言他:“倒是有不怕疼的好处。” 他笑了笑,不再逗她。花了有半个时辰的功夫,才把两只胳膊都缝上。他轻轻举起她双臂,问:“你觉得如何?” 她挥挥手臂,又握了握拳:“一时不太习惯,不如以前利落,不过行动应无碍了。” 他拾起她的衣衫替她披上:“那快把衣服穿上罢,别着凉了。”手碰到她背后肌肤,也只是一掠而过,仿若未觉。 她心下微苦,始终不敢抬头看他,只怕一抬头就看到他眼中有嫌恶之色。“相爷,你……你是不是觉得……” “恶心?嫌弃?”他蹲下身和她平视,“玉儿,我又不是没见过你现出原形。上一次我怎么说的,你还记得么?”他轻叹一声,“你不是人又如何?莫说是莲蓬藕荷,就算你是猛兽厉鬼,我也要你。” 她眼中蓄了泪:“那你为什么……” “刚刚我想亲近,你百般不愿;现在我怕伤着你新臂,忍着当一回君子,你却又当我是嫌弃。”他重重叹一口气,“唉----难道非得我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你才肯信?”他俯下身去,圈住她单薄的双肩,轻吻她鼻尖,“回头你可不许后悔,又说我使诈,趁机占你便宜。” 她落下泪来,哽咽道:“我信。”举臂环住他颈项,温柔地抬头吻他。 他有些受宠若惊,随即当仁不让地迎上去。她披在肩上的外衣滑下去,露出光洁的后背,从他掌下滑过,如柔滑的丝缎。他不禁在心中叹息,这样美丽无伦的身子,哪里像是草木。 半晌,呼吸渐深,心绪摇动,方依依不舍地推开她,哑声道:“好了,我好不容易当一回君子,你就成全我这一次。”重又拾起衣裳替她穿上,“今日这笔帐就先记着,等将来一起算。你刚刚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 她疑惑道:“我答应的什么事?” “就知道你转头就忘!你刚刚说,等到了成都……” 她脸上红晕又起,羞涩地垂下眼。过了一会儿,方低声道:“等到了成都……就都好了。” “就都好了……好,好!”他心中欢喜,连连点头,在她身边坐下,背靠着树干,揽过她来倚着自己肩头,“明日还要赶路,你先睡一会儿,嗯?” “我睡不着。相爷,”她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这句话我知道你定然不爱听,但我还是要说。明天……” 他出言打断:“我不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尤其是现在,我还等着你兑现承诺,我一定要活着到成都去。你别担心,明日我绕道不走那马嵬驿就是。” 她皱眉摇头:“原先我以为事情只是巧合,避开一点就能避开全部。可是听了你那日的话,我就怕……是避不开的。就算避开了马嵬驿,这还有多少驿站、多少变数……” “等到了成都,就都好了,都好了。”他拍着她手臂安抚,“我自有安排,不会坐以待毙,你别替我担忧。或许过了明日……就尘埃落定了。” “明日?”她抬起头来,“相爷有什么打算?” 他笑了笑:“明日是我四十周岁的生辰,打算好好过一过。” “相爷!” “我说真的。玉儿,你准备怎么替我庆生?” 她无奈地瞪着他。 “你只要一直陪着我就好。”他止住笑,“玉儿,其实我本来不应该叫杨昭的。” 菡玉道:“我知道,你并非贵妃亲兄,本不姓杨。”杨昭之母是改嫁到的杨家,他那时尚年幼,便改了杨姓。 “不是不是,我是说,我本不应叫这日召昭。”他慢慢地回忆起来,“娘亲要生我的时候,正逢旭日东升,父亲便说,这孩子生在朝阳初升之时,就取名叫‘朝’好了。谁知生了一半,竟半途难产,又折腾了娘亲半日,一直到正午才出生,日正天中,一分不差。于是就将‘朝’改成了如今这个‘昭’。” 她笑道:“原来你从出生开始便不安分。” “玉儿,如果你是我爹娘,你会替我起哪个名字?朝阳之朝,还是昭明之昭?” 她倚着他的肩:“叫什么都好,只要是你。” 他又问:“那将来咱们的孩子,你想叫他什么名?” 她略有些黯然:“我这身子不能孕育,还得过五年……况且生男生女还不一定,现在哪能定叫什么名字。” “生男生女倒是好办。”他转身从树下扯了一根草茎,“这个叫‘女儿草’,可以测算将来生男还是生女。” 菡玉接过来一看,那只不过是最寻常的野草抽的薹,断面呈方形,随处可见。“这种草我见多了,却不知道它叫女儿草。它怎么能测算儿孙是男是女?” “这样,”他把顶上花叶摘去,只留中间一段,“你我各执一端,将它撕开,如果撕到中间是连着的,将来就会生个男孩儿;如果中间断开了,那就是个女孩儿。” 菡玉失笑道:“两个人随便一撕,要撕到正好一样才能不连,要测出生女岂不是比生男难得多!这定是乡民都想生男孩儿,才故意弄出这不对等的卜算之法,讨个吉利。” 他那边已经撕了一半,见她不动,催促道:“就玩一下又何妨!” 菡玉便随手一撕,竟然正好与他相合,草茎分作两爿。她一手举一半,笑道:“看来咱们会有一个女儿。” 他也笑道:“女儿好啊,像你。” 菡玉道:“难道生个男孩儿像相爷不好么?” 他谑道:“要真生个儿子性情像我,你还不一早就打断他的狗腿,省得他去为害世间。” 菡玉笑容隐去,低下头不说话。他便避开不谈,搂住她肩道:“好了,不说了,早些睡罢。你要是睡不着,我吹支曲子给你听。” 菡玉问:“相爷带着笛子?” “一直带着。”他从怀中掏出那支碧玉短笛来,轻轻摩挲背面那道裂纹,“这笛子也算咱俩缘分的见证,可惜另一支没了。” 菡玉道:“本来就是一支,也算一段巧遇。”略有些惋惜。 “你喜欢就送给你好了,”他将笛子递过来,“就当是信物。不过你看着它的时候,心里可不许想着别人。” 菡玉低声道:“玉儿心里……早就容不下别人了。”伸手去接,他却攥着不放手。她抬起头道:“相爷不是说要给我?” “好,给你,”他的笑容清浅,眼中分明有情意闪动,“一辈子,都给你。” 她脸上微热,却不觉得害羞,好似那热是从心里泛出来。轻轻倚进他怀中,只柔声道:“说好了,不许反悔。” “好。”他端起笛子到唇边,缓缓吹出那支小调。耳熟能详的旋律,低沉喑哑的笛音,心中却没有再想起别的来,只有身边的这个人,只有他。 四〇·玉碎 早早上醒来时菡玉现自己已经在马车上,脑子昏昏沉沉,两条胳膊酸软不适。身边只有一个侍女,见她醒来,忙过来搀扶:“少尹醒啦。” 菡玉捧着脑袋问:“这是在哪里?相爷呢?” 侍女道:“相爷骑了马在前头领路。早上出时少尹还没有醒,相爷便吩咐让少尹在车上歇息。” 她想问侍女自己是怎么到马车上来的,想想也是多此一问,徒惹尴尬。她揉了揉胳膊,两只手臂都是软绵绵的没有力气,想来是这个时节的藕还太嫩,承担不了负荷。她掀开车帘往外看去,道路两侧都是葱茏树木,林间弥漫着白茫茫的雾气,一丈之外就看不清了,实不像六月里该有的天气。她又问:“我们现在朝哪个方向走?” 侍女回道:“朝南,听说就快要过黄河了。” 她心下略定。太阳**上一根青筋突突的跳,像有一根针推进去又拔出来,连带整个脑袋都跟着隐隐作痛,忍不住捶了额头两下。 侍女道:“少尹要是觉得不舒服就再睡一会儿罢,反正也是赶路。” 菡玉想了想道:“也好。过黄河时叫我一声。” 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侍女却始终没有叫她。直到颠簸摇晃的马车突然一停,她头顶撞到车厢壁,这才醒了过来。向车外望去,附近的禁军都已停步,车上的人也纷纷下了车。她问侍女:“怎么回事?” 侍女道:“是到驿站了,陛下命入驿休息,大概要吃了午饭再走。” 菡玉抬头一看,雾气已经散了一些,日头懒洋洋地透过薄雾斜照下来,倒像秋冬时节。看天光巳时将过,也是吃饭的时候了。“这是什么地方?” 侍女摇头:“我也不知道。” 菡玉跳下马车,一众车上的女眷正往驿中去。远处驿门上的牌匾被树丛挡住,她环顾四周,现路边有一块石碑,背面朝着她,便走过去查看。 一转过去,那三个鲜红的大字,就那样突兀地闯进她视野里,避无可避。 马嵬驿。 太阳**上那根针突然变得又粗又利,狠狠地推进去,推到了极致,再狠狠地拔出来。她一阵眩晕,向前倾去,额头重重地磕在石碑上。然而并不是幻觉,一睁眼,眼前还是那三个鲜红的字,像浸饱了鲜血,毫不留情地刺进她眼里,不留任何余地。 “玉儿,你在这里做什么?怎么不进驿站里去?”身后传来关切的声音,杨昭疾步走近,扶起她来。 她手握成拳敲打石碑:“怎么会在这里?不是向南去的吗?怎么还会到这里来?” 他双眉微蹙:“本来是往南走的,但是林子里起了雾,走错了方向,还是走到这儿来了。” “那就快点离开啊!” “陛下说要在这里歇脚,我也没有办法。”他扶着她双肩软语劝哄,“在这里停留一个时辰就走,不会有事的,我自有打算。你身子不舒服,到驿站里头去歇着罢。” 她揪住他衣襟,胡乱摇着头:“相爷,我们走吧,就我们两个,不要管别人了。” 他凝眉道:“不行,现在一走,就什么都没了。” “你不是还有我么?” 他紧锁眉头,看着她不说话。 她看他半晌,失声笑了出来:“说来说去,到底还是自己的身家利益最重要。” “玉儿,我……”他几乎就要说出来,终究还是忍住,“马嵬驿是我葬身之地,我偏不信这个邪。你现在怎么想我都好,等过了这两天,我再解释给你听。”叫过侍女来,将她扶到驿站中去休息。 给她安排的是一个单独的房间,整洁干净,被褥松软,各种物品一应俱全,旅途中应算十分难得了。侍女悄悄告诉她:“这是相爷特地安排的,连公主们都没有这样好的地方呢!”伺候她躺下,不一会儿又拿了一包胡饼过来,说:“这是相爷刚弄来的。午饭还没有着落,少尹要是饿了,就先吃个饼垫一垫。少尹有事就叫一声,婢子在外头伺候。”说完带上门出去了。不一会儿有人到门前来支使那侍女,把她支走了,菡玉也没有在意。 侍女把饼放在床头,菡玉哪里吃得下去,随手一推,布包缝隙里却漏出许多饼屑来,撒了床边一条。她起身拍净床铺,拎着饼想扔到桌上去,忽然听到隔壁有人模模糊糊喊了一句,好像是“杨昭这厮”。她不由竖起耳朵贴到墙板上去听,那边的声音却又低了下去,听不清楚了。 她推开门看了看,驿庭中空无一人,连守卫的禁军都不见人影。她这下确定隔壁那些人是在密议,猫着腰偷偷趋到窗下,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紧紧攥住手里的布包。 屋内一人低声道:“殿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殿下犹豫不决,等到了剑南,可就是插翅也难飞了。”正是龙武大将军陈玄礼。 另一个奸细的嗓音道:“是啊殿下,剑南是杨昭领地,全都是安排的他的亲信。强龙难压地头蛇,到了他的地盘上,殿下更无出头之日。”殿下不应,他又道:“这幸蜀之计也是他提出的,我看他是早有预谋,把陛下骗到剑南去,想来个挟天子以令诸侯。昨天下午殿下也看到了,他竟然敢抢到陛下前头去,当着众人的面和那什么吉少尹搂搂抱抱,哪里还把陛下放在眼里?现在就如此放肆,到了剑南还得了?他和安禄山,说不定也是早就串通好的,一个公然叛乱,一个在朝为内应,想瓜分李氏江山!不然他怎么会诓骗陛下把哥舒将军二十万大军推出潼关去送死,又唆使陛下弃西京百年基业于不顾,远去西蜀?准是想自己占地为王,和安禄山划地而治!” 殿下犹豫道:“杨昭的确罪该万死,但是咱们也不能轻举妄动……”听那声音,赫然是东宫太子。 陈玄礼道:“杜乾运一死,左右骁卫副将就都反正,杨昭还不知晓。现在他手下只有金吾卫那两千人不到,不过是充门面的花架子,不足为惧。” 太子道:“咱们加上左右骁卫也只有两千人,其他都掌管在骠骑大将军手里。” 陈玄礼道:“高将军已经答应不会插手此事,但作壁上观。” 太子道:“就怕高力士不是真心。他跟随陛下几十年,对陛下忠心耿耿……” 陈玄礼道:“陛下春秋已高,早晚是要传位给殿下的。况且如今逆胡犯阙,以陛下花甲之龄,根本不可能再担起光复山河之任,还是要靠殿下。这些高力士都明白。” 太子道:“安禄山起兵之始就把矛头指向杨昭,咱们除去杨昭,断了安禄山的口实,不是把锋芒引向自己。以咱们现在的实力,对付杨昭或可,但与安禄山相比,还不值一提。” 陈玄礼道:“殿下也知杨昭只是安禄山的口实。安禄山造反是想夺位,自己称帝,杨昭在与不在,他要夺的都是李氏江山。况且安禄山以诛杨昭之名而反,天下人莫不对其切齿痛恨,咱们杀了他正是顺应民心。至于兵力,杀了杨昭之后,殿下便可自行决定去向,届时往河西、朔方都有军队拥护。” 那奸细嗓门也道:“对对,王将军已去河西陇右招兵,日后都是殿下助力。” 菡玉这回听出来了,这奸细嗓门是东宫的宦官李辅国。她忽然想起,在恒阳见到的那个和王思礼副将一起游说郭李请诛杨昭的内侍,她当时就觉得面熟,好像以前在宫里见过,但没有想起来。现在才回忆起,那人是李辅国的徒弟。 她霎那间全都明白了。他说,兵变从来都是夺权的手段;还说,正是因为争不过他,所以才要他死。太子,却原来是太子。他当了十八年的太子,从青年当到鬓生华,一直深居禁中韬光养晦,终于还是忍不住了。有那么多人帮着他,哥舒翰、王思礼、陈玄礼、李辅国、高力士、左右骁卫的副将,也许还有皇帝。他们都要他死,就像二师兄说的,这天底下有几个人不恨他、不想他死? 难怪他要逼哥舒翰出关,难怪他要倡幸蜀之策。他已经觉察到了,皇帝开始猜疑他,未来的皇帝暗中谋划除掉他,所以他把潼关、西京拱手让给安禄山,拖着整个李唐皇室给他垫背。 她不赞同他的做法,但是……事到如今,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手心里的饼屑都被汗水浸透,糊成一团。 屋内太子仍然犹豫不决,陈玄礼道:“殿下请尽早决断,不然就要让杨昭占了先机。他正是准备今日出时,金吾卫在前,左右骁卫在后,来个前后夹击……” 说了一半突然止住,侧耳细听,继而转身向门口走来。菡玉一惊,明白他已经察觉隔墙有耳,跑也来不及,连忙后退几步,装作刚从门口跑进来的样子,冲上去和陈玄礼撞了个满怀。手里的布包撞飞了出去,她飞身扑住,自己差一点撞上廊柱。 陈玄礼疑道:“吉少尹,你在这里做什么?” 菡玉打开布包,给他看里面的胡饼:“午膳未及准备,这是附近乡民进献的胡饼,陛下命我拿来给各位皇子公主。”见太子走出门来,上前去拜了一拜,献上胡饼。 太子问:“陛下吃过了么?” 菡玉道:“陛下命先赏赐给皇子及臣下。” 太子道:“陛下还饿着肚子,我怎么能吃得下?你拿回去献给陛下罢。” 菡玉恨不得拔腿就跑,但还是耐着性子道:“皇子臣僚们不吃,陛下必然也不肯吃。殿下不如先吃一块,这样臣回去也好劝说陛下。” 太子想了想,拿了一块饼。菡玉又劝陈玄礼也拿了一块,重用布包好,极力以平稳的步子慢慢走出院子去。走出驿门,远远地看到杨昭骑着马立在围墙边。她拔足欲跑,却现身后陈玄礼也跟着出来了,正朝她这边观望,只得放慢步子,一路向皇子公主皇孙们分胡饼。 好不容易挨到杨昭近旁,他也看见了她,跳下马来,笑问:“玉儿,你好些了?”不等她说话,又从怀中掏出那支玉笛来递给她,“对了,昨晚上你听着听着睡着了,我就替你把笛子收着了,现在完璧归赵。” 菡玉哪有心思管那笛子,手捧胡饼举在他面前,一边瞥着远处的陈玄礼,一边低声道:“相爷,你快到前面金吾卫那里去。” 他疑道:“金吾卫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急道:“不是金吾卫,是后面的……” 忽然一阵乱哄哄的声音将她打断,十来个吐蕃使者拦住了杨昭的马,操着怪腔怪调的汉语说:“宰相,我们都还没有吃饭,你们不能这样对待吐蕃的使者。” 皇帝一行仓皇之间离开长安,臣子们都不知晓,这些吐蕃使者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菡玉变了脸色,把手里的胡饼冲他们掷过去,颤声喝道:“走开!快走开!”一边拉着杨昭向后躲避。 杨昭讶道:“玉儿,你怎么了?” 菡玉急道:“别靠近他们!一定是人假……” 话未说完,再一次被嘈乱之声打断。远处陈玄礼所在之地,十几个士兵齐声大喊:“杨昭谋反!杨昭与吐蕃细作谋反!” 菡玉大惊失色,连忙推他上马:“相爷快走!去金吾卫那里!” 他翻身上马,伸手来拉她,被她推开:“你快走,我不要紧!” 他伸着手坚持:“要走一起走。” 那头已经有人张弓搭箭,羽箭嗖嗖的向他们飞来。她无可奈何,只得抓住他的手飞身跃上马背,面对面坐在他身前。骏马疾驰而出,她低下头以免挡到他视线,双手护在他背后,只希望或许能替他挡一些箭矢,尽量多挡一些。 奔出西门外,他突然猛拉缰绳,骏马前蹄直立而起。她回头去看,只见远处小丘立着一名武将,箭在弦上,弓如满月,正对着她背心。 轻轻一放,满月霎时萎顿,劲力全凝到箭尖上,挟万钧之势,带起破空厉响。她呆呆地盯着那向自己激射而来的利箭,忽然间天旋地转,眼前尽被挡住,看不到箭,也看不到挽弓射箭的人。 嗤的一声轻响,是利刃刺穿皮肉的声音,近在耳畔,细微几不可闻。一滴温热的液体溅到她额头上,她抬起头,只看见眼前一簇尖锐的箭尖,犹带着新鲜热血,从他心口里穿透出来。 “糟糕,”他无奈地一笑,“我又忘了你是不怕刀兵的。” 他骄横跋扈,目空一切,在他眼里世上的所有加在一起都不如他自己的身家重要。但最后他还是用性命换了她。 他慢慢地倒了下去,他手里还握着那支碧玉短笛。她开口却喊不出任何声音,伸手去抓他,他的衣袖流水一般从她僵硬的五指间溜过,只抓住那玉笛的尾梢,冷硬如冰。 她跟着他重重地摔下去,扑面而来的尘灰蒙住了她的口鼻。她的脸埋在灰土中,咬紧牙关,屏住呼吸,只紧紧攥住手中那支玉笛。 有滚烫的血溅到她手上,有利刃刺透了她的肩背,有无数的人从她身上踩踏而过。 她只是紧紧地攥住那笛子,紧紧地攥住,指节都已僵住了,只知道自己不能放,绝不能放。 日头偏离了天中,六月仲夏的日光驱散了林间最后一点薄雾。午时正刻,他四十周岁的生辰,就这样来了,又这样去了。 喧嚣声渐渐远去了,带走了他们想要的战果,也带走了她今生全部的牵系眷恋。 她从尘土中抬起脸,十数丈之外,高高的辕门上,他竟还是在笑着,清晰如只在咫尺之远,仿佛这十丈的距离并不存在,生与死的界限并不存在,他依然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就像这手里的玉笛,真真切切地在她掌中,再也不会离去了,再也不会了。 这情形就像昨天夜里,她也是这样握着他递过来的笛子,一人握住一头,谁也不放。她一抬头,就看到他轻浅的笑容,眼波里分明有情意闪动。 他说,好,给你,一辈子,都给你。 可是一辈子却这样短,这样短。 《镇魂调》中卷碧玉笛完 篇外·布谷 菡玉这几日来连续奔波劳碌,身心俱疲,虽是坐着,这一觉也睡得极沉,全不知周遭何时何事。后来略略醒转,大约是夜里凉气侵体,稍有了些知觉,又觉得头颈处酸麻不适,忍不住动了动,想更往他肩窝里靠去,寻个舒服的位置。脑袋这么一动,失了依靠,猛地往下一落,她心里一惊,霎时便醒了。心头犹存余悸,才现自己是靠着身后的大树,身边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月亮已经下去了,四野黑漆漆的,荷塘中的蛙虫也停止了鼓噪,隐约可闻淙淙的水声,和荷叶相触的簌簌声响。她焦急地唤了一声:“相爷!你在么?” 簌簌的声源处传来他的回音:“玉儿,我在这里呢,这就过来。” 她这才放了心,不由嘲笑自己,未免太多心了,杯弓蛇影。就算有事,也不会是这万籁俱寂的大半夜里。 不一会儿他便回来,手里拿着一束花草似的东西,看不真切,口中说道:“我看你睡得熟,以为走开一会儿不打紧,没想到前脚刚走,后脚便听到你叫我,就只采了这几个想来是你对我依赖极深,饶是在睡梦里,没了我在身边,也能觉察得出来。”纵是看不清他的面容,也能从语气中听出此刻他脸上必是挂着调侃的笑意。 “这树干滚圆,没靠稳当,这才醒的……”她脸上微热,小声辩解,只换来他哈哈大笑。她知道自己嘴上说不过他,忍着脸红,问道:“相爷,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晚上没有吃饭,这会儿还真有些肚饿,我才想起荷塘里还另有一样妙物呢。”他在她身边坐下,将手中之物递给她,原来是几丛莲蓬,个个都还不及拳头大小。 菡玉失笑道:“相爷,莲子八月方熟,如今才六月中旬,哪里能吃?”他身居高位,养尊处优,不辨菽麦也是寻常,莲子想必吃过不少,却未必知道果期几时。 他哼了一声:“你休要笑我,我在花园里种了这些年的莲花,还会不知道莲子几时熟么?等到**月熟透了,也就老了,需炖煮几个时辰才会软烂。这个时候的莲子才嫩,适宜生吃。”说着,自行剥开一只莲蓬,取出其中的莲子便往口中送去。 “哎!”她阻拦不及,眼看着他嚼开了那带皮的生莲子,五官扭曲成一团,偏还不肯承认自己错了,硬是将那又苦又涩的莲子吞了下去。 她忍俊不禁,心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相府的花园里是有一片荷塘,不过那都是花匠种植料理的,他爱莲是借物寄思,只爱那花开娇妍之态,哪会去管这些事? 片刻之后,见他面色恢复,才问道:“相爷,苦不苦?” 忽而一阵风来,惊了树上栖息的鸟儿,扑落落四散惊飞而去,叽叽喳喳的一阵鸟鸣声。他却不答,抬了头看天上飞鸟,反问道:“玉儿,你可听到有杜鹃啼鸣?” 飞鸟也正应景,他这么一说,立时有一只杜鹃叫了几声:“布谷,布谷,布谷。” 菡玉道:“这时节竟还能听到布谷鸟儿的叫声,我还以为只有春耕时才有。怎么?” “你听,它在叫什么?” 她想了一想:“农人叫这鸟儿布谷鸟,因它叫声仿佛‘布谷’二字,说它曾是赐神农氏五谷之种的神鸟,又催促今人勤劳耕种;文士谓之‘杜鹃’、‘子规’,传说是古蜀望帝魂灵所化,声声啼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其实禽鸟并不会说话,生来就只会那么叫而已。人们听它叫声谐音,那都是后来想象的了。” 他叹了一声:“菡玉,你可真会煞风景。” 她微赧,顺着他的意思问道:“那相爷觉得它在叫什么?” “我说呀,”他伸过手来揽住她肩,仰望着天上盘旋来去的飞鸟,“这望帝生前必是个多情种,情深且笃,相思而死,仍矢志不渝。那女子问他:相思苦不苦?他只回答:玉儿,不苦,不苦,不苦。” 她听他前面言语,已知他意有所指,后来更索性叫出“玉儿”来,哪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偏生她不懂得这花前月下、情意绵绵该怎生处置,只觉腼腆窘迫,低下头去剥手中的莲蓬。 他见她面露羞红,不言不语,只当她是默许了,胆子一大,伸手便欲将她搂进怀中。刚伸出手去,她却抬起头来,手中举着一颗莲子凑到他唇边,说道:“莲皮涩,莲心苦,莲子甜味本就不浓,须得将这两样都摘去才能尝到。你尝尝这个,还苦不苦?” 他无可奈何地张口吃下,囫囵吞枣,全然不觉得有什么好滋味。她见他面色不豫,以为是嫌莲子味道不好,又追问了一句:“还苦么?” 他心说早就不该对她的榆木脑袋抱什么指望,转过身来,和她并肩而坐:“菡玉,你曾说过,莲花‘惟心素淡,虽苦犹清’,我就是最爱这莲心的苦味。” 她复又低下头,默不做声地摆弄手中的莲蓬。他叹了一口气,道:“明日一早还要赶路,你再睡一会儿罢。” “嗯。”她应了一声,倚着他肩膀睡去。半晌,他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却听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苦尽,就是甘来了。” “苦尽甘来……好,好。”他想起她刚刚应承他的,等到了成都……等到了成都,一切就都好了,就是苦尽甘来了。他心中欢喜,情动心摇,身子动了一动,终究还是忍住,只将自己外袍展开,覆住她身子,拍了拍她肩膀,柔声道:“快睡罢。” 她偎进他胸怀,闭上双眼。夜深露重,凉意逼人,这样相偎相依,却是身暖心定。夜风微拂,送来荷叶和花的香气,清淡微苦的芬芳。头顶上方,杜鹃的啼鸣宛转迂回,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声声都是他在低诉:玉儿,不苦,不苦,不苦。 左相韦见素在御医那里草草包扎了伤口,回到驿站庭中时,皇帝仍拄着拐杖面壁而立。一旁地上,贵妃已换上盛装,面上敷了厚厚的粉,遮住青紫的脸色;颈间挂满繁复的珠翠环链,勒痕都被遮掩。她依然是雍容华贵的贵妃,风华绝代,倾国倾城。 皇帝却好似一下老了十岁,有拐杖拄着,背仍急剧地佝偻下去,仿佛不堪重荷。微风拂起他鬓边花白的丝,此时他完个年过古稀、老态龙钟的老人了。 身旁高力士奏道:“陛下,贵妃已经整装完毕了。” 皇帝恍若未闻,只是面壁侧立,一言不。 高力士又劝道:“时下天气炎热,尸骸不能久存。陛下就再看贵妃一眼,记着她美丽的模样,让她入土为安罢。” 皇帝这才转过身来,盯着贵妃,昏花的眼中热泪盈眶,却始终没有落下泪来。 高力士命人用草席将贵妃尸身裹了,抬到驿站后缢杀贵妃的梨树下掘土掩埋。 驿外军士已经安定,悄静无声,全然不见方才的混乱。韦见素伸手摸了摸帽下的纱布,若不是头上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真要以为那只是自己恍惚间的一场噩梦。 夏日的热风从驿外吹进来,带进阵阵血腥气味,夹着腐坏的气息。一场暴乱,朝臣死的死,逃的逃,皇帝身边,居然就剩左相韦见素一个人了。若不是他的二儿子京兆司录参军韦谔也在随行军中,及时拦住鞭打他的士兵,只怕此刻他也和其他同僚一样命丧黄泉了。御史大夫兼置顿使魏方进就因为说了一句:“你们竟然敢杀害宰相!”就被众人乱刀杀死。魏方进与他私交颇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刀下毙命,无力相助。 他步出驿门,外头三三两两的士兵正在收拾残局,血污满地,腥气弥漫。他的儿子韦谔也在其中。 韦谔看见父亲,迎了上来:“父亲,你的伤怎么样了?可要紧?” 韦见素道:“已经叫御医看过了,不妨事。你这是……” 韦谔迟疑道:“是陈将军他命我……命我清理场地。” 韦见素只是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四周:“你魏叔叔……” 韦谔低声道:“孩儿已经选了一处好认的地方将魏叔叔安葬了,就在驿站后面那块大石头边,虽然不能立碑,以后也好找到。” 韦见素道:“好,好,也只能这样了。” 沉默片刻,韦谔靠近父亲,小声道:“父亲,有件事,我不知该如何是好,还请父亲指教。” 韦见素问:“何事?只管说来。” “就是那个……”韦谔指了指驿站大门,“收还是不收?” 韦见素顺着儿子所指方向看去,驿门上戳着一根长矛,长矛顶端,混沌模糊的一团,头和血污尘土结在一起,面目都辨不清楚。曾经那样张扬跋扈的面容,那样不可一世的人,最终,居然落得这样的下场。 “爹,众怒难犯,我要是擅作主张收了,引起众将士愤怒,这后果我可承担不起;要是不收,就挂在这里,你看这……” 韦见素摆摆手:“事情都过去了,要办的都办了,不要紧。” 韦谔问:“父亲的意思是可以收?” 韦见素想了一想,又改口道:“这个,你还是向陈将军请示一下罢,以防万一。” 韦谔应了一声,正好看见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带了几个士兵巡视过来,在驿庭门前碰到内侍高力士和李辅国,三个人在那边说话,连忙过去。 陈玄礼听完韦谔请示,犹豫了片刻,一旁李辅国插嘴道:“杨昭误国殃民,恶贯满盈,罪有应得,就该将他曝尸三日,以平民愤众怒!” 高力士哼了一声,慢吞吞地说道:“现在事情已经止息了,陛下忍痛割恩,正是伤心欲绝,若叫他出门再看见这情状,陛下情何以堪?杨昭已被正法,就当为陛下着想,就此了结了罢。” 高力士说话,分量自然比李辅国重得多,李辅国不敢拂逆他,闭口不言。陈玄礼道:“高将军言之有理,杨昭固然罪大恶极,也已被惩处正法,身后就别再为难了。就将他尸身收齐葬了罢,以示陛下恩德。” 韦谔得了允许,这才放心地将驿门上杨昭的级取下来,寻着他被众将士乱刀屠割的尸身,合到一块入葬。众人愤怒,刀下无情,斩去级不说,还将他尸身砍得七零八落,又与其他朝臣、韩国夫人等人的尸骸混在一处,韦谔翻寻了许久,才将他拼凑整齐。 韦见素见陈玄礼等三人都点了头,嘱咐了儿子两句,便回头往驿站里走。刚走到门口,又听身后儿子喊道:“父亲,请止步!” 韦见素停住脚步问:“又有何事?” 韦谔神情慌张,看看四周,把父亲拉过来小声耳语:“爹,不得了了,我刚刚在那一堆东西里现……”他吞了口唾沫,终于还是没说出来,“爹,你还是跟我过去看看吧……” 韦见素随儿子走到驿门外荷塘边堆放尸体地方,迎面而来刺鼻的腥臭之气,让他不由皱眉掩鼻。尸体已经清理掩埋了大半,剩下的都是支离破碎,堆作一堆,引来无数蚊蝇,恶臭难闻。 他看了两眼,并未觉得有何异样,问道:“有什么不对?” 韦谔拿起一根木棍,拨开纠结成一团的杂物,理出一条断臂来。那断臂叫人从肩膀处一刀砍下,衣袖都还保留着,染满污秽,但仍看得出是紫色的袍服。 韦见素吃了一惊:“这是……右相的……” 韦谔道:“就差这只胳膊,我找了好久才找到,可是……”他再拨开一点,露出断臂袍袖下的手,和手中紧握的物件。 那是一管碧玉雕琢的笛子,拇指粗细,被死者五指紧紧扣在掌中,指节处泛出青灰乌紫的颜色,显是生前及其用力,死后仍不放松,淤血积于关节,才呈现如此色状。 韦见素叹道:“既然右相如此珍爱这管玉笛,就陪他一起入葬罢。” “可是这笛子……”韦谔索性将笛子那一端掩在尸堆下的一齐拨了出来。那笛子的彼端,竟是握在另一只手中! “吉少尹!”韦见素大惊失色,双腿一软,跪了下去,双手胡乱地拂开盖在菡玉身上的尸堆杂物。她背心里几支利箭透胸而过,身上也布满刀伤,双眼直愣愣地盯着面前那管玉笛,若不是眼睫微微颤动,真要让人以为是死不瞑目了。 韦见素手忙脚乱地要把她扶起来,韦谔阻拦道:“爹,吉少尹可是右相的亲信,若是让别人现他还未死……” 韦见素沉声道:“现又怎样?吉少尹忠义信直,陛下也都知道。他为右相办事,就该被株连么?你爹我不也一直在右相手底下做事!”说着,不顾韦谔劝阻,扶着菡玉坐起身来。 韦谔不敢忤逆父亲,只得帮着他把菡玉从尸堆中拖出来。菡玉任他俩摆布,动也不动,有如泥塑,只直紧握着玉笛,不肯松开。 韦谔把手伸到她鼻下探了探,的确还有气息,才放下心,说道:“我以前也听说吉少尹本是奇士,在山中修行多年,有刀兵不坏之身,没想到居然是真的。”他看了看菡玉心口插着的几支羽箭,不敢轻易动手去拔,只拿出匕来,将前后突出的箭杆削去一些。 菡玉被韦见素父子扶起身,手却不肯松,一直拖着玉笛那端的断臂。韦谔试了试,想把她的手掰开,险些将她手指折断,也未能成功。 韦见素命儿子脱下披风,给菡玉披上,劝道:“吉少尹,右相的尸身已经集全了,就差这一条胳膊,你就放了他,让他入土为安罢。” 菡玉恍若未闻,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直如石像一般。 韦谔道:“吉少尹怕是失了心魂,看不到你我,也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了。” 韦见素想起昨日她快马追来,与右相当众相拥那一幕,又忆及以前关于他俩的风言风语,唯有摇头叹息,转而对那条断臂道:“相爷,吉少尹也舍不得这管笛子,你就留给他做个纪念,好不好?” 说来也奇怪,韦见素说了这话,再去掰那条断臂,轻易便掰开了僵硬的手指。韦谔用草席裹了杨昭尸身,和这条断臂一起草草拼凑**形,放到菡玉面前。 韦见素转了一圈,指着荷塘边那棵大树,问菡玉道:“吉少尹,这棵树长得茁壮,枝繁叶茂,树下荫凉,又面朝荷塘,就将右相先葬在此处,日后回来也好寻找,你意下如何?” 菡玉本是呆若木鸡,毫无动静,此时眼光却闪了几闪,双目隐隐有泪花溢出,盈满了眼眶,但仍然动也不动,不一言。 韦见素见她如此模样,又看到杨昭破碎不堪的尸身,悲从中来,也忍不住热泪纵横,哽咽道:“吉少尹,你哭出来罢,哭出来就好了。” 菡玉却再无动静,双眼蒙着一层泪光,盈盈欲坠,却始终不曾落下。韦见素再说什么,她都没有反应。 韦见素拭去眼泪,与儿子一同在那棵大树下挖出七尺长的土**,将杨昭尸身用草席裹住放入墓**中。菡玉坐在墓前,盯着墓中人沾满血污的脸,眼看着他被黄土掩埋,自始至终都不曾动过一下。 空中远远传来杜鹃的叫声:“布谷,布谷,布谷。” 筑好坟茔,韦见素累得满头大汗,扔了铁锹,抓起袖子来擦汗。刚擦了一把,就被韦谔扯了一下,低声唤他:“爹,你看!吉少尹他……” 菡玉本是正对着墓**而坐,不知何时竟然挪到了坟旁,慢慢地侧过身,向那坟头上靠过去,倚着新筑的土堆,面庞紧紧贴着泥土,仿佛那不是潮湿的泥堆,而是她可以倾心依靠的肩头。 韦谔喊了一声:“吉少尹,那是……”却被父亲阻住。 她倚着他的坟茔,抬头只见枝叶繁密的树冠,飞鸟在枝头跳跃,阳光从叶缝间洒下,点点耀花她的双眼,眼前犹如蒙了一层水雾,粼粼的波光闪动。昨夜他们也是这样,面对荷塘,背靠大树,她倚着他,听风从树叶中刮过,惊起枝头的栖鸟,带来荷花微苦的芬芳。杜鹃扑落落扇动翅膀,冲上云霄,在头顶盘桓旋舞,啼声宛转凄切,声声都是他在轻唤:玉儿,不哭,不哭,不哭。 篇外三·愚人 清晨上车的时候,孩子还没睡醒,嘴里迷迷糊糊地咕哝了几句又睡过去了,任由爹娘用毡毯将他裹了抱上车去。一路颠簸摇晃,兀自睡得香甜,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揉着眼看到面前只有母亲一人,睡眼惺忪地问:“娘,爹呢?” 母亲微笑着伸手梳理他睡乱的头:“爹在前面驾车呢。” 孩子趴到窗前,掀开车帘向外观望。天光大亮,林子里只剩最后一点淡淡的雾气缭绕,看不见枝头雀鸟的身影,却处处可闻宛转啼声。他数着窗外滑过的树干,回头问:“是不是我数到一百,就可以到了?” 母亲探出窗外看了看前头:“不用数到一百,已经到了。” 孩子也跟着探出头去,只见前方立着一块一人多高的石碑,上面镌刻的三个红字已经斑驳。他指着碑煞有介事地念道:“马、山、马。” 母亲笑出了声,将他小小的身子从窗户边抱回来:“繁儿别淘气,来把衣服穿穿好,我们就要下车了。” 马车在石碑旁停了下来,母亲正给他扣扣子,车厢后帘掀开了,孩子欢呼一声:“爹!”飞身扑了上去,挂到父亲的脖子上。父亲哈哈大笑,亲了他的面颊一记:“繁儿,你又调皮。” 孩子也有样学样啃父亲的脸:“才没有呢,繁儿一直很乖的,听娘的话。”小脸蛋微微泛红,不好意思说自己才刚睡醒。 父亲将他放到右手臂上坐着,向车内伸出另一只手:“玉儿,来。” 母亲说:“我自己能下来的,哪用得着扶。”但还是搭住了父亲的手,轻快地跃下车来,转身从座位底下拿出两把铁锹来递给他。 父亲说:“拿一把就行了,这种粗活当然男人来干,你照顾着繁儿就好。” 母亲笑道;“要比学识才干,我是远不如大哥,就这点蛮力还敢拿出来现一现。”不由分说分了一把铁锹给他,自己手执一把,又从车上取了一篮子香烛果品纸钱和一个陶瓷罐子,将那罐子抱在怀里。 孩子好奇地盯着那个瓷罐,母亲都不许他乱动这个罐子。他知道那些假钱和瓜果是用来祭奠亡人的,每年清明、中元、冬至,家家户户都会用这些拜祖宗。但那个罐子,他以前在家时曾偷偷打开来看过,里面是一支玉雕的笛子和几截干枯的莲藕,不知道放了多久了,难道也是要用来祭奠的么? 他趴在父亲肩上,扬起小脑袋眺望石碑后面树丛中若隐若现的屋檐。院子已经破败,如果不是这个季节树木还没有长茂盛,都不太看得见了。衰败无人的庄院总是能激起小孩子无穷的好奇心,他有点想去那边玩,但父亲却抱着他向另一边而去。 “玉儿,是这棵树么?”父亲问。 孩子回过头去,见母亲站在河边的大树下,一手抚着树干,抬头看向树梢。他顺着母亲的视线望去,树顶枝桠错落,麻雀燕子在枝间跳跃。好多鸟呢!他欢喜地想叫喊,但母亲的脸色似乎很悲伤,他终于还是忍住了。 “应该是了。一转眼就十年了,这棵树倒还长得茂盛如初。”母亲面向池塘,仔细数着走了几步,低下头,“就在这里。” 孩子看看母亲脚下,除了零零星星几棵刚冒嫩叶的新草,什么都没有呀。 母亲又向一旁跨出去两步,拿起铁锹杵进泥里:“就葬在这儿罢。” 父亲点点头,把孩子放下:“繁儿,爹和娘要做事了,你乖乖地呆在这儿,别乱跑知道么?” “嗯,”他用力点一下头,“我会看着东西的,你们不用担心。” 父亲笑着摸摸他的脑袋:“繁儿真懂事。”转身去帮母亲。他找了块干净的草地坐下,把母亲带来的东西都拢在身边,看他们在母亲指的地方挖出一个两尺多深的坑来,把那个瓷罐子放进去埋了,又从旁边挖了很多土,并排紧挨着筑起两个圆圆的土包。那土包叫坟墓,是亡人睡觉的地方,他知道的,但死去的莲藕也要筑坟墓么? 母亲放下铁锹,过来取了香烛等物,拉着他到坟前,跪下把东西摆好,对他说:“繁儿,来磕个头。” 他看了看身后站着的父亲,乖乖在母亲身边跪下,小声问:“娘,这里面睡的是谁呀?” 母亲说:“是一位故人,对娘有过救命之恩的。” 他歪着脑袋问:“只有一个人呀,那为什么要筑两个坟呢?” 母亲神色一暗,没有回答。他怕母亲不高兴,连忙双手合十拜了一拜,刚要磕头,想起以前曾看小花拜祭爷爷时先说了一声“孙女小花给爷爷磕头”,只好又问:“娘,我该叫他什么?不说一声,他一定不认识繁儿的。” 母亲一愣。是啊,该叫什么? 孩子看母亲似乎很为难,自己想了一想,说:“他救过娘的命,就是娘的恩人;没有娘就没有繁儿,他也是繁儿的恩人。”转过去对着坟墓道:“恩人在上,繁儿给恩人磕头了。”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繁儿乖,”母亲抚着他肩膀,指了指旁边的坟头,“这边也拜一拜。” 那是一罐藕啊,为什么也要拜?他强忍着没有说出来,只问:“这边又是谁呢?” 这边又是谁呢?是她?抑或不是她?她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还记得那是四年前一个夏日的夜晚,她到荷塘边去找她。她和以往一样,独自坐在树下,凝固如一座雕像。六年来不论阴晴雨雪春夏秋冬,她都在同一个地方整日坐着,连姿态都不曾变过。从她回衡山起,整整六年不曾说过一句话,那天她却突然开口:“小玉,我求你一件事。” 她嘱咐死后将她的遗骸葬在马嵬驿池塘边的一棵树下。“就是这几支藕。”她指着自己的手臂说。 她知道她一直在等这一天,等着她的魂魄终于可以不受束缚,去她想去的地方,找她想见的人。有的时候求死不能比求生不得更痛苦,在她心里,她早已在十年前伴随那人一同死去,却不得不独自在这世上多活六年。 “我只怕生死簿上没有我的名字,死了也下不了地府,或者根本没有魂魄。”她自嘲地一笑,眼里却有落寞。吉菡玉,吉小玉,生死簿上到底写的是哪一个名字?她就是她,她也不是她。如今她还好好地活着,那她呢?又去了哪里?她去得悄无声息,没有任何征兆,那一堆莲藕忽然间就失去了生气,散落一地,干硬如石,昭示着它们其实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死去。 “娘,你别哭,你别哭呀。”孩子看母亲流泪,慌了手脚,连声安慰,“我听小花说,人死了并不是没有了,还可以转世投胎重新活过的。恩人现在说不定也转世了,正在世上好好地活着呢。” 转世投胎,她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如果生死簿上没有席位,还能转生么?而地下等候的那个人,一直等不到,会放弃自己先走了,还是永无止尽地等下去? 她还说:“如果我真的没了,小玉,麻烦你百年之后替我传一句话……” 她拼命忍着眼泪:“也许他早就喝了孟婆汤,把你忘记去投生了。” “这样,”她笑了起来,“自然最好不过了。” 《震昏掉完 篇外四·花凋 “荷花真是娇气,昨儿个夜里就刮了一阵风,落了几滴雨,今早还没要加衣服呢,就冻成这样了。”芸香拈起一瓣枯萎的荷花瓣,微一用力,就从花托上扯了下来。 “也不能说是花娇气,一层秋雨一层凉,天候时令一到,什么花草不得枯?”红颖抱过来一大捆茅草席,往荷花缸前一扔,累得连喘几口大气。 “可惜有人偏不懂得这个道理,以为拿几捆草席裹着花缸,花就不会凋了。”芸香摸了摸手心里红的茧子,到现在还痛得不能碰,就为了赶编这些围缸的草席。 红颖叹道:“谁叫他们是主、咱们是奴呢?主人家要什么,咱们就得想尽办法去给他们办。” 芸香嗤道:“是主是奴又怎么样?花要谢,人要死,皇帝老子也难违天命。” “呸!什么死啊活的,你这张嘴就不会说点好话!”红颖啐她,突然现她手里玩着的花瓣,“哎!你怎么把花瓣扯下来了?要是叫侍郎看到……” “他这不是还没看见吗?”芸香嘻嘻一笑,两只手指一来一回,将花瓣碾成了花泥,扔进花缸中,拍了拍手。 “你呀,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就会使坏心眼儿!还好侍郎今天一早就出城到南郊去了,下午又要进宫,这会儿铁定不会回来。”红颖戳她一记,“侍郎虽然不在,可还有个裴娘子,别忘了这草席可就是她吩咐给包的。” “她哪像侍郎那样真爱莲,把这几缸荷花当命根子似的?平时侍郎不在家,她啥时候来看过这些花一眼?突然关心起来,还不是为了讨好侍郎。”芸香冷笑一声,“不过,这时候再怎么讨好,也没用了。” 红颖本低头整理草席,听她这么一说,抬起头来:“怎么这么说?难道……那事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陛下金口玉言,他要是没说过的话,谁敢乱传?”芸香又扯下一片枯萎的花瓣来,“侍郎仪表堂堂年轻有为,又没有妻室,我要是陛下,也肯定想把他招过来做乘龙快婿啊!你看斜对门那位都连娶了两位公主了,侍郎人品样貌那样不比他强?”贵妃堂兄杨锜,宅第也与相府临近,先尚武惠妃女太华公主,太华公主薨逝后又娶了万春公主。 红颖谑道:“什么‘我要是陛下’,何不说‘我要是公主,也把他选来当如意郎君’?” “有何不可?”芸香脸色微红,“那名叫什么平的公主,不也是先对侍郎芳心暗许,自己去跟陛下说,才让陛下起了招驸马的念头?” 红颖嘲笑她道:“可人家是公主,你却只是个小小婢女。我敢说侍郎见了你,肯定叫不出你的名字来。” “那个公主,侍郎不也记不得她的名字吗?”芸香一抬下巴,“你等着,我总有办法叫他记住我的!” 红颖笑道:“好了好了,这话咱们私底下说说玩笑也就罢了。我是不会当真,可若是别人听到可就不一定啦!裴娘子的脾气你也知道,小心她打得你**开花,再撵出府去!” “我才不怕她,公主一进门,还有她威风的地方吗?”芸香撇撇嘴,“说不定到时候被打得**开花、撵出府去的另有其人呢!” “侍郎与裴娘子情深义重,决不会做出这样背信弃义的事。上回陛下赐给他的美人,裴娘子一句话,他不都遣出去了么?才几个月前的事。连这次招驸马,我听说他都犹豫得很,对那公主敬谢不敏呢。” 芸香继续扯花瓣:“真搞不懂,裴娘子到底哪里好,让侍郎对她这么死心塌地?” 红颖看她扯掉了好几片花瓣还不收手,一把拍掉她的魔爪:“你还扯!把花瓣都扯掉了,我看你今天就得**开花!” “你不是说了吗,侍郎这会儿铁定不会回来的。”芸香冲红颖吐吐舌,见她还瞪着自己,密切注视她双手的一举一动,只得把手举了起来,“好啦好啦,侍郎的宝贝荷花,我哪敢乱动?这些花瓣都被雨打烂了,不扯掉,烂到花心里去会凋得更快,这样行了吧?” 红颖又好气又好笑地瞪她一眼,抱起草席来,两人合力把荷花缸包上。隔了一会儿,芸香突然问:“你刚才说,侍郎去哪儿了?” 红颖低头忙着捆草席:“南郊啊,怎么了?” “南郊哪里?” 红颖想了想:“好像叫什么……太史监?” “太史监?那不是司掌天文的地方,侍郎去哪里干什么?” “侍郎在想什么,我哪里知道?也许是去……占卜问吉凶?”红颖随口玩笑道。 “占卜问吉凶……”芸香喃喃自语,“都去问吉凶了,看来侍郎是真的打算抗旨了呀……怪不得连进宫都拖后了……”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还是快干活吧。”芸香拿起另一张草席,埋头奋战。 居然要抗旨拒婚,看来侍郎对裴娘子的确是用情匪浅哪!她嘟着嘴,觉得百般不甘。裴娘子……她到底凭什么呀? 虢国夫人迟了一步,没来得及赶上和韩国夫人、秦国夫人一起进宫,独自一人赶到贵妃宫院时又被守卫拦住,要她从侧门走。她正气着三妹秦国夫人撺掇了姐姐韩国夫人把她撇下,让她一个人落单,这会儿来见贵妃还不许她大门走,忍不住就要起脾气来。 幸而贵妃身旁的女官及时赶到把她拦了下来,说:“陛下和侍郎在厅里呢。”一边把她往侧门引。 虢国夫人有些纳闷。听她这口气,好像陛下和杨昭在厅里商量什么要紧事似的,女眷都回避了;但贵妃宣他们进宫,只说闲话家常,姊妹几个一块儿聊聊,怎么又说起国家大事来了? 女官又道:“贵妃和韩国、秦国二位夫人已经在后堂候着了,静待夫人大驾呢。” 虢国夫人在厅门外站了片刻,大厅里静悄悄一片,什么声响也听不见。她凑近了想听听他们是不是在商谈政事,忽然听到“砰”的一声,像是什么硬物敲在了桌子上,接着是皇帝低沉的怒喝:“大胆!” 她吓了一跳,头一次见皇帝对他们杨家人这样火,急忙跟那女官一起赶到贵妃所在的后堂。 贵妃和韩国、秦国夫人正围坐着有说有笑,身旁桌案上摆着贵妃爱吃的荔枝和几样瓜果点心。虢国夫人进门时就听到秦国夫人大笑着叫嚷“喜事近了”,贵妃也笑得喜气洋洋。 虢国夫人走入后堂,先向贵妃行大礼,贵妃急忙扶起她:“二姐,自家姐妹私底下见面还拘泥什么礼数。” 虢国夫人道:“要的,自家人都不礼敬,还指望别人有多真心待你么?”有贵妃扶着,大礼未行全,膝盖到底还是着了地。 一旁秦国夫人脸色一僵,手里头抓着一嘟噜荔枝剥了一颗正要往嘴里送,手势一转,递到贵妃面前:“四妹,我刚刚尝过了,这批荔枝就数这一串最新鲜最水嫩。来,你吃一口尝尝。” 贵妃张口吃下,说:“的确不错,三姐费心了。” “哪里,应该的嘛。”秦国夫人讪讪一笑,放下手中荔枝,叫侍女过来为贵妃剥壳,瞥一眼虢国夫人,已在她对面坐下了。 虢国夫人这才笑着问她:“三妹刚刚说什么‘喜事近了’?最近有什么喜事,也说来我听听呀。” 秦国夫人正恼她刚才将自己一军,看她自己送上门来,立刻堆起满面笑容:“这可是咱们家的大喜事,这事儿要是成了,咱家可真是锦上添花。” 虢国夫人问:“什么好事?” 秦国夫人却又不说了,拈起一枚葡萄来剥着:“还没完全定下来呢,我也不好乱说。” 虢国夫人道:“你就爱卖关子,我可不买你的帐。大姐,四妹,你们告诉我。” 贵妃和韩国夫人相视一眼,却都不说话,神色有一些古怪。虢国夫人心里咯噔一下,笑道:“难道是我的好事,你们还都要瞒着我不说,到最后才让我知道?” 贵妃二人仍是不说话,秦国夫人却插嘴道:“你都是个国夫人了,还想要什么?是三哥的喜事。” 虢国夫人手一抖,五指一收,把那颗从拇指食指之间掉下去的葡萄扣在掌心里,拈起来一边剥皮一边漫不经心道:“三弟又要升官了?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呢。他这几年仕途一帆风顺,陛下信爱有加,就算像李相公一样拜个宰相,和东平郡王一般封个王侯,也不稀奇呀。” “升官加职对三哥来说还不是家常便饭,不值一提,哪能跟这回的喜事比。三哥今年都三十五了罢?是也该……”秦国夫人突然一顿,瞥了一眼突然抬头盯着自己的虢国夫人,嫣然一笑,转向韩国夫人,“哎呀我还真不敢说,大姐,还是你来告诉二姐罢。” 韩国夫人无可奈何地瞪三妹一眼,对虢国夫人道:“是陛下……意欲将新平公主下嫁三弟,结成良缘。” 虢国夫人愣住,手里剥了一半的葡萄掉在裙裾上,汁水染污了素白的长裙,而她犹未知觉。 皇帝欲将公主下嫁于他,两人在厅中是说这事么?那刚才听到的那句“大胆”,又是…… “贵妃!”前厅的侍女急匆匆地跑来,面带焦急。贵妃问:“进展如何?” 那侍女急道:“不好了!陛下、陛下怒了!” 贵妃一立而起:“生了什么是?陛下为何怒?” 侍女道:“是侍郎他……他抗旨不从,触怒龙颜!” “抗旨?!”在座四人皆是大惊,韩国和秦国夫人面面相觑,贵妃蛾眉深蹙,虢国夫人则面色青白。 韩国夫人气道:“三弟他在想什么呢?三十好几的人还不娶妻也就算了,陛下赐婚,将金枝玉叶下嫁,他还有什么不满意?居然抗旨拒婚!” 秦国夫人道:“我早说三哥迟迟不娶亲是别有隐情,还是先他的好。这下好了吧,直接捅到陛下面前去了!”说着眼睛直瞄虢国夫人。 贵妃问侍女:“侍郎他是怎么说的?” 侍女道:“我也没听清楚,好像是说,今生拘于世俗,无法和心爱之人长厢厮守,宁可终身不娶,大概这样的意思……陛下本只是不太高兴,侍郎又说……又说……”她支支吾吾的看着贵妃,不敢说下去。 “又说什么?”贵妃急忙问。 “又说陛下将心比心,定能体谅他的苦处……陛下这才大雷霆。” 贵妃一听这话,俏颜也泛出青色。她与皇帝本是翁媳,皇帝占了自己儿媳为妃,的确是与世俗之规不符,私底下说三道四的闲言闲语到处都是。但仅是此事,皇帝做也做了,还册了她为贵妃,就是不把流言当回事,不至于会因此大雷霆之怒。杨昭所谓的“心爱之人”,那时她虽然还小,但也知道一些;而这个杨昭的“心爱之人”和陛下之间,也有些不清不楚的传言,杨昭说“将心比心”,究竟是怎么个比法,还不好说呢…… 贵妃蹙着眉思量,韩国、秦国夫人都在掂量着怎么办好,那边一直不作声的虢国夫人却霍地站起,就要往前厅去。 贵妃叫住她:“二姐,你去做什么?” 虢国夫人冷冷道:“当然是去给三弟求情,难道眼睁睁看着他被陛下责罚么?” 贵妃心中一时闪过千百种思量,但他们毕竟是她的亲姐和堂兄,杨氏一族互为依托,谁也少不得,最终还是道:“我去,我去跟陛下说。” 芸香到厨房去找红颖,老远就听到裴柔身边的小婢梅馨扯高了嗓门在那里吆喝叫嚷。芸香走过去,只见梅馨叉着腰,趾高气扬地对一名烧火丫头呼喝,红颖也在向她赔礼。那烧火丫头蓬头垢面,急急忙忙地收打烂的瓦罐,棕黑的药汁洒了一地。 红颖道:“明珠她一向麻利,今天她也是记挂着侍郎的病情,才会手忙脚乱打翻了药罐子。好在她细心,多抓了一副,现在煎上,半个时辰就好了。” 梅馨道:“我能等得,侍郎他能等得么?万一耽误了侍郎的病,裴娘子怪罪下来,谁负这个责任?” 红颖连连赔不是,梅馨才停止了纠缠,先行离去。芸香站在门口,她走过去时只当没看见,下巴抬得老高。 芸香看她背影,一边走进厨房:“狗仗人势狐假虎威,学得还真快。” 红颖苦笑道:“那也是人家有势可仗。”又叮嘱那烧火丫头:“明珠,你快些把药煎好,这回可别再出什么岔子了。” 烧火丫头默不作声,只点了点头。 芸香问:“侍郎又生病了么?” 红颖道:“还不就是那次去南郊,在野外吹风着了凉,下午又在冰凉的砖地上跪了两个时辰,寒气入体,才病倒了。” 芸香道:“侍郎也真是,犯得着吗?” 那天宫里生的事,虽然没有明着宣出来,但府里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陛下欲将新平公主下嫁侍郎,却被侍郎拒绝,自陈“今生拘于世俗,无法与心爱之人结为秦晋之好,宁可虚悬正室终身不娶,以全信誓”。为了一个青楼出身的侍妾,他居然连皇帝赐婚也敢推拒,不惜冒犯圣尊,差点引来杀身之祸。贵妃及三夫人再三劝解求情才让皇帝平息怒气,免去罪责,大好的姻缘也就此成了泡影。 自那之后,裴柔愈气焰高涨,俨然以一家主母的身份自居了。她原来只是个没名没分的妾侍,自觉无法匹配杨昭如今的身份,总担心他哪日若娶了妻室,便无她容身之处了。传言陛下有意招驸马之后,更是惶惶不安。杨昭此次拒婚之举,无疑是给她吃了颗定心丸,让她在府中的地位有了个明确的说法,无怪乎连她手底下的小婢也立刻不可一世起来。 芸香道:“都十几天了,还没起色?” 红颖皱眉道:“我也觉得奇怪,侍郎身子骨一向健朗,就算着凉受寒也不至于病这么久。” 只怕是心病。芸香想起这几日见侍郎,他总是眉间笼着愁绪,心事重重的模样。但是这件事不都了结了,陛下也收回成命不再追究,他还有什么可愁的呢? 她摇摇头,拿了自己要用的东西辞别红颖,穿过花园回前厅去干活。走过那几缸荷花旁,正看到裴柔陪着侍郎出来散步。他穿了一件素白的长袍,外头罩一件同色的披风,难得看到他这般素淡的穿着。 芸香避开他俩从树丛的另一边走,忽然听到他惊呼了一声:“这荷花……” 裴柔道:“妾知道杨郎爱莲,特意叫人拿草席围了花缸保暖,好让花多开些时日。谁料杨郎身体违和,这些天都没空来观赏。昨夜刮那么大风,我还以为这些荷花准都凋尽了,没想到还剩了一支。准是花也明白杨郎爱花之心,以此报答。” 杨昭低声道:“多亏你有心。” 裴柔道:“妾待杨郎,哪及杨郎待妾之万一。” 他“唔”了一声,没有多说。 芸香隔着疏疏落落的枝丫,只看到那素白萧索的身影,依着一枝伶仃残荷。那荷花已快凋谢,都失了形状,下半边的花瓣在风中抖抖索索,仿佛一碰就会落下来。他捧着那花,像捧着水中月影,小心翼翼不敢妄动,只唯恐自己一个不当心,就把它碰碎了。 她看着他的侧影,忽然想起自己说过的那句话。花要谢,人要死,纵然是皇帝老子,也难违天命。 篇外五·蛾眉 虢国夫人素来自负丽质天成,嫌香粉胭脂覆面反遮盖了丽色,素面朝天,只略加修饰眉形以为妆扮。这日她午睡迟起,慵懒无力,着侍女来为她梳妆。侍女捧来妆奁,其中只一盒螺子黛,别无它物。虢国夫人打开镜匣,却现今日里头多了一块黑墨,比寻常的墨细上许多,前端削成尖形,倒似画眉之用,便问侍女:“这是什么?” 侍女道:“贵妃新作白妆黑眉,长安女子纷纷效仿,如今都以黑眉为美,黛色倒不多见了。不知夫人可也要一试?” 虢国夫人笑道:“她倒是会翻新花样,把形状都改了个遍,现在又改起颜色来了。”自六朝以来,画眉一直风行翠色,有道是“眉黛夺将萱草色”。贵妃一时新奇尝试,竟改了数百年来的风尚。 又问:“时下流行什么眉形?” 侍女答道:“却月眉。” 却月眉形似新月,纤细色淡,圆润无棱,甚是秀雅。虢国夫人道:“人人都爱的东西,我偏不喜欢。”拈起一枚螺黛,想了一想,在眉心处画出两点粗而短的黛色来。 侍女见眉形十分古怪,因问:“夫人,这又是什么眉?竟从未见过。” 虢国夫人道:“蜀地女子爱在眉上贴这种形状的花钿,一般都是红黄等色,如今没有,只能用黛笔画一个了。”她揽镜自照,十分满意自己新创的眉形,“怎么样,好看么?” 侍女不敢拂逆她的意思,恭顺道:“这眉形如蛾翅桂叶,倒也新鲜雅致,只是挑人得很,没有夫人这样的仙姿玉貌,画了这眉只怕不但不能增色,反似东施效颦、弄巧成拙呢。” 虢国夫人喜道:“蛾翅桂叶,你倒是比得恰当,不如就叫它‘蛾眉’好了。”凑近铜镜细照,觉得还不够细致,又细细地描画起来。 正当这时,听门外的侍者道:“相爷来了。”随后杨昭便大步跨进屋里来。虢国夫人手一抖,眉就画歪了,回头嗔道:“你这宰相,怎么一点都不懂礼数,上门拜访也不叫人通传就直闯女眷闺阁,吓了人家一跳,把眉都画歪了!” 杨昭大笑:“明明是你邀我过来,都这个时辰了才睡醒,妆容不整,分明就是故意,倒又说我不知礼数。” 虢国夫人佯怒,甩手就将螺黛朝他砸去:“呸!登徒子休得无礼,乱棒打出去!” 杨昭伸手接住,挑眉笑问:“真要赶我走?” 虢国夫人顿时俏脸飞红:“哼,若你真心悔过,甘愿受罚,这次就先容你留下。” 他缓步至她身边坐下,觑着她含羞的丽颜,低声道:“那就看你怎么处罚了。” 虢国夫人拉住他的衣袖,粉面含春,竟似当年的娇俏少女,撒起娇来:“就罚你……像以前一样,替我画眉。” 侍女知趣地退出房外,闭上房门。虢国夫人斜倚妆台,娇弱慵懒,丝衣半敞香肩微露,一派旖旎风情。偏生有人不懂得欣赏,失笑道:“你这眉毛怎么弄成这样?就算被我惊扰失手画坏了,也不至于糊成一团罢?莫不是小猫小狗淘气,趁你熟睡时故意来踩花你的脸?” 虢国夫人啐他一口:“胡说八道!这是我自创的‘蛾眉’,你在蜀地时没见过那边的女子在眉上作此形状的装饰么?以前你不也剪过这个形状的花瓣贴在我额头上?” 他忍住笑意:“原来如此。我只听闻古人说女子细眉形如蚕蛾触须,因此叫做蛾眉,没想到蛾眉居然是如此粗短形状。” 虢国夫人道:“虫子的触须不都是一样的细丝,放到一起你能分得出来?既然一样,为何偏要叫蛾眉,不叫蝶眉、蝉眉、螳螂眉?可见‘蛾眉’形容细眉并不贴切。倒是我这形如蛾翅的新眉,才配得‘蛾眉’二字。” “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拿着手中螺子黛,细瞧她眉眼,“你肤色偏白,气血又不旺,怎么也不抹点胭脂水粉?偏还用这青色的眉黛,愈衬得面无血色苍白虚弱。”说罢把螺子黛放回匣中,取了画眉墨在手中。 虢国夫人沉下脸:“你是嫌我年老色衰了是不是?还不是你说喜欢我不施脂粉的素净容颜,能令你念起年少的时光,我才不涂脂抹粉。你以为我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妇,喜欢蓬头垢面地出去见人么?” 杨昭愕然:“我说过这话?” 虢国夫人气得背过身去就要垂泪:“你自己说过的话,转个身就忘了,偏我自己还当圣旨似的时时放在心上,徒惹笑柄!” 他隐约记起一点,心下暗叹,搂住她哄道:“瞧你,果然还跟当年的小姑娘似的。我诓你玩呢,你也当真?” 虢国夫人赌气不听,他连哄带劝才让她展颜,重又转过身来。他替她擦了眼泪和先前画的“蛾眉”,手持画眉墨,张了嘴放到口边。 虢国夫人抓住他的手:“这可是墨,不是胭脂,小心吃你一口乌黑。” “我知道,就算是胭脂,要吃也只吃擦好了的。”他笑睨一眼她红润的樱唇,惹来她含羞带俏的嗔视,把画眉墨凑到嘴边呵了两口气,“墨质硬实,浸以水气,前端略略酥软,才好画眉。否则既难晕开,又容易划伤肌肤。” 虢国夫人讥道:“你倒是有经验得很,也经常替家里那位描画?” 杨昭无奈笑道:“我是见冬日里童子磨墨,常以此方法化墨,较为省力,磨出的墨也匀细,因此才想到的。你这无端飞醋也着实吃得冤枉!” “谁吃醋了!”虢国夫人打他一下,“我要吃她的醋,还不如吃你那书房里磨墨童子、文房四宝的醋哩!” 杨昭听出她话里讥讽之意,只当不觉,扶着她香腮道:“把眼睛闭上。” 虢国夫人不依,故意凑上脸去:“为啥要闭眼?你可别使坏,又在我脸上画花。” 他盯着她美目道:“还不是怕了你这双勾魂摄魄的媚眼,这么盯着我看,我哪有心思画眉。到时候画坏了,可别怪我。” 虢国夫人道:“画坏了不怪你,还怪谁?”嘴上这么说,还是乖乖地闭上眼。半晌不见动静,重又睁开眼来,只见他出神地盯着自己,目光迷离,却似蕴着无限柔情。她心里一软,柔声唤道:“昭儿。” 他回过神来,叹息一声:“你还是把眼闭上罢。” 虢国夫人略有所觉,问道:“你喜欢我闭着眼的模样么?” “喜欢,当然喜欢……”他低声道,画眉墨轻轻落在她眉上。虢国夫人闭着眼看不见他的脸,心里却能觉得,他此时必是极认真。捧着她面庞的手稳如磐石,却又仿佛带着细微的颤动,因为太过细密,让她辨别不出,忽而觉得坚定,忽而又觉得激凛。唯有那笔端凝聚的深情,却是掩藏不去,一点一点,一分一分,细细描出她的眉形,又不曾回过一步,虽慢却是一气呵成,仿佛她的形貌早已刻在他心中,便如眉毛这样的细处也随手都能画出来,一分不差。 她忽又想起许多年前相似的场景,他也是这般为她画眉,却是胡乱挥就三心二意,画着画着就成了调笑亲昵。经过这么些年,他早不是那轻狂的少年,当初简单轻浮的爱恋也随着岁月沉淀,成了深凝于内的情意。她心头一颤,伸手想去抱他,却突然听他道:“画好了。”人也退了开去。 虢国夫人无奈地缩回手,拿过铜镜来一照,立即皱起眉头。杨昭给她画的哪是那又短又粗的“蛾眉”,而是长而有峰,形状略似远山眉,又比远山眉多一分凌厉气势,竟似男子的眉形。“我说怎么不对劲呢,给我画出这么长的眉来!”她心生不悦,伸手就要去擦过长的眉梢。 他捉住她的手:“别动!” 虢国夫人恼道:“又长又硬,哪有女子画这样的眉!”时下常见的眉形,如却月眉、浮云眉、分梢眉、涵烟眉、鸳鸯眉、柳叶眉等等,不管何种形状,都不宜过长,以纤巧柔美为上。虢国夫人容色妍丽丰艳娇柔,画上这么一道眉,立时显出些英气来,让她很不欢喜。 “你这样正好。”他握着她的手不放,“眉若远山,目如晨星,我最是喜欢。” 那目光中柔情万千,让她再多不愿也烟消云散。她被他拉着,顺势就倒过去,倚进他怀里。“昭儿,只要你喜欢,我什么都依你……” 等待许久,也不见他有动静,她抬起头来,见他双臂搂着自己,眼睛却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她又唤了一声:“昭儿?” 他收回视线来,勉强一笑:“我都快四十岁的人了,你还这么叫,被别人听见还不笑话。” “只咱们两个人的时候我才这么叫你,别人怎么会听见?”她勾着他脖子,媚眼如丝,“那你要我叫你什么?跟别人一样,叫相爷?还是杨郎?或者……单一个字,昭?” 他心中一震。昭,这么亲密的称呼,曾经从另一个人嘴里轻吐出来,然而并非真意。他想再听一声,亦不可得。 虢国夫人感觉到他身子一紧,更偎上去,仰面看他:“你怕别人笑话,我可不怕。我还是喜欢你像以前那么叫我,叫我‘玉儿’。” “玉儿……”他哑声低唤,头一低,便覆上她柔软樱唇。 虢国夫人嘤咛一声,不及后仰就被他压倒下去。他霸道而急切,披在肩上的薄纱春衫被轻易扯去,柔润的肌肤落入他厚实暖热的掌中,酥软成泥。她心口剧跳,蛰伏的渴望被他撩起,手伸进他衣内,触到他烫的结实肌理。他早已不是当年那身量不足的少年,从军习武练就的良好体魄也并未因年近不惑、养尊处优而走形。她心神激荡,不甘示弱,双手迅地解开他衣扣。 满室春意。虢国夫人上身只剩一件贴身抹胸,裹住丰润酥胸。他从上方伸手进去,意图将那抹胸撕破,倏然的紧窒让她呻吟出声。他立刻抽手,连声问:“玉儿,我弄痛你了么?”转而探到她腋下摸索。 虢国夫人迷迷糊糊地问道:“昭,你在干什么?” 他一边摸索一边喃喃道:“带子呢?” 虢国夫人这才明白他是在找抹胸的绳结,把他的手放到背后:“带子在这里……” 他突然停住动作,从她颈间抬起头来。虢国夫人双眼迷蒙,尚未看清他表情,他又坐起转过身去。 虢国夫人心中疑惑,更有不甘,跟上去抱住他,亲吻他光裸的后背,感觉到皮肤下紧绷的肌理。但他一直背对她坐着,再未动作。 “昭,怎么了?” 许久,他低叹了一声,闷声道:“对不起,我实在是……力不从心。” 虢国夫人蹙起秀眉,只怪自己刚刚太忘乎所以,竟想不起来贴着他身躯时有无感觉到异样,此刻又不能再试探。 他又道:“玉儿,你还是当年的你,我却老了。” 虢国夫人连忙安慰:“你才三十九岁,哪里老?还不是因为长年为国事操劳,不爱惜自己身子。裴娘子也真是,平日里都是怎么伺候的,也不知道好好照顾你!”嘴上埋怨,心里却不由对裴娘子暗生怜悯。听闻裴娘子失宠,杨昭已与她分居年余,原先还以为是不得他欢心,原来竟是这个原因。她心知男人对这种事在意得很,往往讳疾忌医,只道:“国事固然重要,自己身子也马虎不得。平时注意休养,再辅以食疗药补,不是难事。我家有个姓邓的厨子,以前学过医,对食补最是在行,你带回家去,假以时日必有起色。” 他勉强笑道:“你那厨子邓连盛名在外,连陛下都曾称赞有加,我哪敢夺人所好?想要我多过来就直说,反正就是隔壁,方便得很。” 虢国夫人顾他颜面,便顺着他道:“这一点小心思也瞒不了你,你就当作不知道又何妨!”嗔怪地捶他一下。拳头正砸到他肩胛处,肌肤光滑而无半点褶皱,其下的肌肉纹理分明结实有力,怎么看也不像淘虚了身子的人。她心中叹息,不无遗憾,拿起他的衣服来为他披上。 虢国夫人与杨昭一同从贵妃寝宫出来时,日头正好被一片云彩遮住,暑意消退。侍女上前来要为她打伞,被她推拒,只与杨昭并肩而行。宫人也都识趣,跟在他二人后头慢吞吞地走着,越落越远。 “真是好天气。”走在碧波粼粼的龙池边,迎风送来清凉的水汽。她回头见那些宫女内侍离得远了,一时兴起,执起他的手来与他并行,“昭,你还记得以前咱们家北面那个湖么?夏日里最是凉爽,我时常去那里避暑。”也是两人的幽会之所。 他的手很热,握在她清凉无汗的掌中显得炽烫。他讪讪一笑,抽出手去:“这样热的天。” 虢国夫人讶道:“今日哪里算热。”尤其这兴庆宫中,凉风习习,舒爽得很。 “我素来畏热。”他抹了一把额头,却无汗水,只是热得红,好像体内有炭在烘着。他烦躁地用袖子扇风,但收效甚微。 虢国夫人看着他泛红的面庞和脖颈,心下了然,掩口轻笑:“你最近好像火气很大啊……” 他无奈地瞥她一眼:“还不是你给我吃那些七补八补的东西,补成了这个样子!这个夏天有得好过了。” 虢国夫人凑到他面前低声笑问:“倒是有效没有?” 他脸色一变,别过脸去不语。虢国夫人暗骂自己操之过急,扫一眼四周,见前方花萼楼上有一人影,忙道:“你看,陛下在朝咱们挥手呢。” 杨昭抬头一看,果然遥见皇帝立于栏边向他二人招手。两人伏身一拜,忙往花萼楼赶去,略过刚才话题。 花萼楼上摆了一周冰盘,四面通透,夏风吹进来全成了凉风。虢国夫人穿得单薄,刚一进去,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半嗔半诫道:“贵妃就因贪凉伤了肠胃,陛下可要保重龙体,切莫蹈她覆辙。” 皇帝朗笑道:“男儿热血,不像你们女子体寒。”虽是如此说,见虢国夫人畏冷缩肩,还是命宫人撤去一半冰盘。 二人入席,案上早摆了冰镇汤羹瓜果等物。虢国夫人只爱西域贡来的蜜瓜,取了几片一边吃着,一边和皇帝闲话;杨昭畏热,也不客气,大快朵颐起来,鲜少插嘴。 皇帝问:“二姨,玉环可有说何时过来?”他待杨家人至亲,私下称呼与平民百姓无二,十分亲昵。 虢国夫人回道:“贵妃要更衣梳妆才肯来见陛下,遣我二人先行,此刻应也好了。” 皇帝埋怨道:“她上午那身衣裳够好看了,还换什么妆扮!”语带顽意,惹得虢国夫人忍俊不禁,笑道:“女为悦己者容,这也是贵妃对陛下的一番心意。” 皇帝站起来踱了两圈,想见贵妃之心迫切,吩咐内侍前去一探。不久内侍回报,说贵妃身子不适,已经歇下,不过来了。皇帝这下急了,以为贵妃又和他赌气。正在这时,楼下小黄门来报,京兆少尹吉镇安觐见。皇帝心念贵妃,随手一挥:“宣他上楼。”继而对虢国夫人道:“玉环今日是怎么了,又闹起小脾气来?叫她吃饭也不吃,叫她来看街景也不看,我可想不起来哪里又惹她不高兴了。二姨,你帮我去问问她,就算皇帝犯了错,也该有改正的机会嘛!”语中竟有恳求之意。 虢国夫人笑答:“妾谨遵陛下旨,这就去劝劝妹妹。”退出门去时,瞥了一眼杨昭,见他一改先前慵懒之态,眼睛直盯着门口,手里拈一颗葡萄举在口边,也忘了送进去。 虢国夫人知他计划,只以为这吉少尹来了好戏就要上场,才让他上了心,也未多想,辞别皇帝下楼。 一出门,正碰见吉少尹从楼梯上上来,让到一旁。虢国夫人乍一见他的脸,觉得有什么地方似乎特别眼熟,未及细看,他已低头拜下。虢国夫人便对他颔为礼,绕过他下楼去。 中不时浮现出吉少尹那张年轻俊秀的面庞,她思来想去,总觉得哪里不对。到贵妃那里走了一趟,不多时回还。走在楼梯上,就听皇帝戏笑道:“……还以为你说的是哪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哩,谁知竟只是一片蜜瓜!” 虢国夫人心里无由一沉,加快了脚步。皇帝大概是听见了她脚步声,突然道:“哎呀,你别尝个彻底了,快点吞下罢,二姨又回来了。” 皇帝坐正中主席,正对着门,杨昭和吉少尹都坐在右侧。虢国夫人进门去,第一眼就看到皇帝面带焦急,朝外顾盼。而杨昭竟也是面朝着她,一手撑在桌案上,另一手拿着半片蜜瓜,心不在焉地慢慢嚼着,双眼半眯,精光暗露。 虢国夫人心头一跳。这个眼神……许久以前那个夏日的午后,也是这样微醺的天气,她只着一件凉薄纱衣,躺在窗前香榻上假寐,朦胧中觉得好像有人靠近,带着无法漠视的压迫感,逼得她睁开眼来,只见少年潮红的面容近在咫尺,故作冷漠,眼神却暴露了他心底的热望。就是这样的眼神,像锁住猎物的虎豹,随之而动,不离分毫,忍耐到了极限,猎物稍一动作,就会霍然跃起将其扑杀。 她以为他是在看她,对他嫣然一笑。以前每当他露出这样的眼神,她只需一个娇媚的浅笑,少年冷峻的面具便会瞬间崩塌,被蓬勃的火焰代替。 然而他没有动,连表情都不曾有丝毫变化,仍是那么眯着眼,盯住他相中的猎物。她更走近一些,他的视线并未随她而动,而是留在了原处----留在他面对的那个人,那个有着年轻俊秀面容、瑟缩低的青年身上。 心中仿佛有什么爆开,瞬间明亮,顷刻又破碎。 皇帝站了起来。青年听到动静抬起了头,正对上她的眼,一瞬的清明灵动,尽入她眼底。 这一回,她看清了。 是那双眉,长而有峰,斜飞入鬓,三分清柔,七分凌厉,混合而成一种刚中带柔的英气,是她曾在铜镜中细细端详的不舍,是他用心描绘的痴迷,是他一霎那的失神,是她自以为是的错觉---- “眉若远山,目如晨星,我最是喜欢。” 篇外六·紫竹 若不是那场大雨,也许到现在杨昌还只是府里干最重的活、住最拥挤的屋舍、吃最粗陋的饭食、领最微薄的薪资的粗使杂役。 那天杨昌正在打扫花园,处理花匠修剪下的花草枝叶,突然就刮起风下起雨来。他怕刚收拢成堆的残枝碎叶又要被风吹乱,且淋湿了明日更难收拾,便冒着雨搬运。那雨越下越大,间以狂风,他浑身上下淋得透湿,不知摔了多少跤。 搬完最后一趟从堂前经过时,看到年纪稍大的福伯在训斥两个小厮。福伯道:“好啊,一个个骨头都懒成精了,侍郎养着你们是让你们来享福的是不?叫你们去送个伞也要推三阻四的?” 那两名小厮赔笑道:“福伯,外头风急雨狂,空着手路都走不稳,万一侍郎有个差池,不是更罪过,还是等雨小一点再去接的好。福伯要是着急,非要冒雨亲自前去,小的们也不敢阻拦。” 福伯气得胡子直抖。杨昌见状上前道:“福伯若是不嫌弃小的粗笨,就让小的去吧,免得侍郎久等。” 福伯本也是裴娘子吩咐他去接侍郎回来,自己不愿,转身又推给别人,但别人也不是傻子,个个都借故推托。见杨昌自愿前去,喜出望外,连声道:“好!好!总算还有人是一心为侍郎着想!” 那两个小厮咬着耳朵,用鄙夷的眼光斜睨杨昌。杨昌知道他们的心思,此刻定在笑他是个傻子,妄图以此讨好侍郎,还不偷鸡不成蚀把米。他明白侍郎对家事从来不在意,全都交给裴娘子打理,家里那么多仆役下人,侍郎能记得的只怕不过三个,拍他的马屁也不顶事,多的是前车之鉴。不然这种能在一家之主面前露脸的事怎会无人愿意? 福伯领着杨昌,嘱他领那辆蒙了油布的马车去接侍郎。先前已有一顶四马拉的油壁车出去,只怕被雨阻在了路上,侍郎的伞、遮油壁车的雨布、给车夫送的蓑衣斗笠都要杨昌一个人拿,当真是苦不堪言,难怪人人避之不及。 杨昌第一次进皇城,掏出腰牌时手都有点抖。在皇城门内找着了那辆油壁车,得知侍郎进宫去了,再到宫城门前去等候。 走到宫城门下,狂风渐止,雨势也小了。侍郎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所幸衣帽上只微有雨迹。杨昌走上前时,他正面朝宫城之内眺望,听说有车来接,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杨昌撑起伞送他往马车而去,他却突然把伞一推,低声道:“伞收起来,退到旁边去。” 杨昌不明就里,只依他吩咐,立即收起伞藏到蓑衣下,闪到一旁。顺着他视线看去,只见宫城内一人举伞而来,隔着密集雨帘看不清面貌服色,只知身形瘦削。 不多时那人走近,侍郎笑着迎上去道:“吉少卿,真是巧了,居然在这里遇到你。” 宫城门墙宽阔,足有十余丈。那人收起伞对侍郎拱手道:“杨侍郎。”算是打过招呼,举步继续前行。 侍郎跟上他步子:“刚刚还是晴天白日的,竟突然下起雨来,哪像要入冬的天气。少卿倒是有先见,随身带了雨伞,不然也要像我这般被风雨所阻了。” 两人从杨昌面前不远处经过。杨昌看那吉少卿面容,不由吃惊,世上竟有长相如此秀美的男子,单看脸面几与女子无异。 吉少卿不答话。侍郎又道:“不知少卿可否携我一程?” 吉少卿冷冷道:“下官与侍郎并不同路。” 侍郎道:“少卿往东去,我要往东南,怎么不同路。雨这么大,少卿难道忍心让我从这里冒雨跑到景风门么?” 吉少卿似乎十分不情愿,但还是携了他同行。 杨昌转身叫起车夫道:“咱们到东边的景风门去等候。”从南面大门出,绕了一大圈,来到景风门外,那两人也才缓缓步行至此。杨昌仍是候在墙根下,他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天色又昏暗,吉少卿也未留意他。 二人驻足在门前,吉少卿似乎不愿多留,急着要走,侍郎却抓住他伞柄不放。就听吉少卿不耐道:“杨侍郎,下官就住街对面的崇仁坊,几步路就到了。侍郎离家还远,这把伞就送给侍郎好了。”松开手便往雨里冲。 侍郎一把拉住他袖子:“少卿如此美意,下官却之不恭,多谢了。既然少卿只剩一小段路,那不如让下官送少卿到家门,免得淋雨。” 吉少卿只想甩开他,侍郎却硬拉着他的手不放,两人拉拉扯扯地往街对面而去,看得杨昌两眼直。他原以为侍郎是想借这段同路与那吉少卿商量什么事,不想竟是如此光景。 疾风又起,刮得细密雨丝满天乱舞。杨昌一不小心,斗笠叫风吹跑了,追了老远才追上。那边侍郎也慢慢地踱着步子回来,手里摆弄着吉少卿的伞,模样很是闲适。杨昌刚想提醒他风大,伞莫乱晃,就见一阵狂风袭来,把那伞吹得脱手飞去,在泥水里打了好几个滚,碰到了墙根才停下。 杨昌急忙掏出伞上去为他遮雨,他却跑开去追那飞走的伞。杨昌紧跟着他,只见他不顾满地泥水,蹲下身去捧着那折断了伞骨的破伞,满面懊悔痛惜,好似摔坏的不是一把寻常的油纸伞,而是价值千金的珍宝。 杨昌沉默半晌,低声道:“侍郎,可以修好的。” 侍郎转过头来看着他。杨昌继续道:“只是折断了一根伞骨,换上新的就能修复。” 侍郎沉声问:“能和原来一模一样么?” “只要用料一致,一样的伞架形状,应是分辨不出来的。”杨昌看了一眼折断的伞骨,“不过这把伞用的是紫竹伞骨,紫竹产于南方湿热之地,长安不一定有……” 侍郎道:“那从南方运一些过来不就成了!” 只是一把伞而已……杨昌心说,口中只道:“是。”将那破了的伞仔细理顺收好,包进蓑衣里,另一手撑起伞:“侍郎,雨大了,请上车罢。”招呼车夫移过马车来。 侍郎上了车坐定,杨昌已把破伞擦干净了,恭恭敬敬地双手递上。他接过去放在膝上,杨昌正欲关上车门,被他阻住:“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杨昌低下头去:“回侍郎,小人名叫……杨昌。” 今年立春早,刚过年没几天,东风送暖,将一冬的冰雪吹散成如酥小雨。一早侍郎奉诏入宫,天色就有些阴沉。杨昌担心要下雨,带上了伞。侍郎见他手中雨伞,忽然问道:“那把伞修好了没?” 杨昌回道:“昨日已依侍郎的吩咐修好,只是选出来的那根紫竹颜色仍偏黑,比原来的略深。”吉少卿那把伞的伞骨实在少见,从南方运来的几十车紫竹,都找不到一根颜色和它一样的。 侍郎道:“拿过来我看看。” 杨昌去取了伞来。那把摔断了的伞如今已修补完好,收在锦匣里。侍郎拿出来看了看,道:“只能这样了,带着罢。” 杨昌接过伞欲收回匣中,被他阻止:“盒子不用带了。” 杨昌点头应下,将两把伞都拿在手里。**去自然是要还给吉少卿的,一把普通的油纸伞还用锦匣装着,是太刻意了。 到了宫门外,侍郎下车步行入宫。杨昌遣走车夫护卫,自己却在宫门口等着。过了约摸一个时辰,果真下起零星小雨来。他撑开自己的伞,那把紫竹伞仍抱在怀里。 又等了大半个时辰,侍郎才出来,果然与吉少卿一起,衣帽上都淋了一些细雨。杨昌连忙迎上去,侍郎拿过紫竹伞,对吉少卿笑道:“上次借了少卿的伞,搁在角落里都忘了,如今才归还,少卿恕罪。” 吉少卿的态度仍是不太友善,接过伞道:“侍郎不必客气。” 侍郎道:“好在是完璧归赵了。”见吉少卿撑开了伞,顺势趋到他伞下。吉少卿脸色一变,退后了一步。 侍郎立定不动,盯着吉少卿道:“少卿如此见外呀。” 吉少卿瞥了杨昌一眼,道:“下官不敢,只是觉得……这伞有些古怪。” 侍郎眉毛轻挑。杨昌自己也吃了一惊,这吉少卿好敏锐的眼力!他特地请了制伞的能匠,完全照着原来的样子修复,新伞骨也仔细打磨,看上去像用了许久一般。除了颜色,那根伞骨和其他的无半点不同,雨天天色又昏暗,他刚拿到手里这一会儿,居然就看出来了? 侍郎问:“一把伞而已,哪里古怪?” 吉少卿却不答,反说起其他事来:“方才陛下赐给东平郡王的那张三丈胡床,虽是紫色,却不像紫檀木啊。” 侍郎道:“少卿好眼力,的确不是紫檀木,乃是紫竹所制。陛下以往器物爱金银珠玉,最近对这些雅致之物起了兴趣,就怕东平郡王不识陛下雅趣,嫌它寒酸了。” 吉少卿道:“紫竹产于南方湿热之地,运送到长安,想必所费也不低。” 侍郎道:“竹木易储,从水路运来,运费倒不昂贵。” 吉少卿冷笑一声:“船运是不昂贵,但行缓慢。陛下突然起兴,哪等得那许多个月。轻车快马,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侍郎道:“若为陛下一时兴致,自在长安城内取材。” 吉少卿道:“紫竹在长安属罕物,若不是蒙陛下圣眷,只怕都无几人知晓,哪得富贵人家趋之若鹜。下官听说陛下在兴庆宫新建的那处水榭,用了几十车的紫竹,就是侍郎所献。人言耗费千金,不知可否属实?” 杨昌听他再三嘲讽,也觉得刺耳,心想:臣子们花些手段讨陛下的欢心,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侍郎虽然耗了些人力财力,但也不比别人更甚。而且侍郎他费这些心思,还不是…… 侍郎避而不答,只道:“不过是竹子而已,颜色特殊一些,也算不得奇珍异宝。少卿这把雨伞不就是紫竹所制,难道不是在长安市面上购得?” 吉少卿道:“紫竹价格昂贵,一把雨伞而已,何须弄得那么金贵?”他手执伞柄往城墙石基的棱角上用力一蹭,刮去了一层皮,露出其下青黄的质地,“店主觉得紫竹骨好看,用染料将竹子染成了紫色,其实就是寻常青竹。” 难怪颜色那般鲜艳,原来是染的。杨昌瞄一眼侍郎,只见他脸上也有些挂不住,辩解道:“实不相瞒,下官不小心把少卿的伞弄折了,便从陛下那里讨了几根用剩的边角料来修。本以为可以瞒过少卿,不想少卿目力如炬,竟然看出来了。” 吉少卿把伞收起,双手递上:“侍郎有心,下官受之有愧。这把伞还是侍郎自己留着罢。” 侍郎道:“这本是少卿的伞……” 吉少卿道:“侍郎加的那根伞骨不知可以买多少把这样的伞了,下官哪里受得起。”把伞往侍郎手里一递。侍郎不接,他也不管,径自松手转身而去,那把伞“啪”的一声掉在了泥水里。 杨昌连忙去捡起来擦干净,那边吉少卿已经走远了,侍郎还愣愣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杨昌捧着伞问道:“侍郎,吉少卿将此伞相赠,可要谢却?” 侍郎这才转过来,一把将那伞夺去,抚着伞柄上粗糙的划痕,半晌方道:“他赠我的……怎可不收。” 天又黑了,虽不是雨雪天气,风却很大,从城墙上吹过,呜呜作响,自高空盘旋而下,又钻进衣领袖口里,激得颈后寒毛根根竖起。杨昌紧了紧棉衣,望向宫门两边的守卫,却是站得笔直,如一排肃穆的雕像。 他曾无数次在这样的寒夜里等着相爷,有时像现在一样在宫门前,有时在省院门口,有时在皇城东门,有时在朱雀大街上。春夏秋冬阴晴雨雪,唯一不变的是,每次他手中都抱着同一把雨伞。 这把伞做得并不好,用料简省,不够结实,花五十文钱,东西市里随处都可以买到。三年了,从伞面到骨架几乎全都换过一遍。唯一没更换的,也就是中间那根最粗的伞柄了。 他伸手摸了一下伞柄上那块破损的地方,虽然粗糙,却无花纹。相爷又把那花纹刮去了。多少次了?雕上,又刮去,刮去,再雕上,反反复复,那些飞散的竹屑,就像相爷若有若无的叹息,随着岁月消散了,只留下越陷越深的凹痕。 宫门内一点明灭的灯火,由远及近,缓缓而行。这次,相爷是又一个人,还是有人陪在他身侧? 杨昌盯着那灯火,它却突然不动了。他正纳闷,相爷已独自走近,见他迎上去,沉声道:“我想走一会儿,叫他们先去景风门。”面上带着怒意。 杨昌吩咐车夫先行,取了车前一盏马灯,回头看了一眼宫门内那点灯火,仍在原地不动,随风摇曳明灭。他暗暗叹气,默默地走在相爷身侧照路。 两人走了一段,相爷忽然问:“杨昌,在你眼中,是荣华富贵重要,还是黎民苍生重要?”话中怒意已消,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无奈和悲哀。 杨昌不意他竟突然问自己这样的问题,愣了一愣:“相爷,属下只是一个奴仆,荣华富贵、黎民苍生,非我所能及。” 相爷道:“假设你今日身居高位,又如何抉择?” 杨昌沉默片刻,回道:“相爷,您最重要。” 相爷笑出了声:“杨昌,我从不知道原来你也这么滑头。”顿了一顿,他又叹道:“不过你说的,倒是深得我心。” 深得我心……只怕不是称赞他这个马屁拍对了地方罢。杨昌低头道:“属下只求能想相爷所想。” “杨昌,你都明白我的心意,为何她却不明白?”他伸手拿过杨昌手里的伞撑开,看着那一棱一棱的紫竹伞骨,“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黎民苍生……我既能劳民伤财兴师动众只为这一根伞骨,又为何不能用苍生换一人?” 杨昌忙劝道:“相爷,此处还是皇城。” 相爷苦笑道:“我只怕她听不到。”无雨无雪的天气,他撑着那把伞,慢慢踱步,朝东面景风门而去。杨昌想起借伞那次,相爷也是这样自宫城承天门步行往景风门去,只是那时伞下有另一个人,如今身边却只有他一个家仆。 他悄悄退后两步跟着,让相爷一人独行。伞是偏着的,留下一半的空缺,好似那里真有一个人,陪他走着。 荣华富贵、黎民苍生孰轻孰重,相爷心里早有了答案。杨昌心想。那答案,想必和“相爷,您最重要”有着相似的样貌。 〇一·月缺 蜀中地势低洼,夏季潮湿闷热,立秋后暑气依然不减,一直到白露之后夜间才渐渐凉了,白日里仍是燠热难耐。 傍晚时韦谔自行宫回还,一踏进家门立刻把帽子脱了,一旁他的夫人刘氏早在门内候着,接过他的帽子去。韦谔仍觉得热,顺手又想脱外衣,被刘娘子止住:“这光天化日的就脱衣裳,被人瞧见了多不好,回屋再换去。” 韦谔道:“自己家里还管那么多。”一边说一边就把外袍脱下来。 刘娘子嗔道:“你现在可是御史中丞,督察百官,可不能像原来似的没形没状。” 韦谔道:“督察什么百官,一共才几个人啊。”抢过刘娘子手中的团扇来,急呼呼地直扇。 刘娘子讪讪道:“陛下刚到成都半月,好多人还不知道,以后慢慢的都会过来的。这半月里不是就有好多人追来了么?” 韦谔叹了口气:“以后不会再有人来了。” 刘娘子问:“为什么?难道其他人都投靠安禄山了?” 韦谔不答,只猛扇手中团扇,抹一把脖子里粘乎乎的汗:“怪不得这里的人都说‘处暑热死老鼠’,真是比三伏天还要难受。”他从小在京兆长大,夏天虽然也热,却是淋漓畅快,哪像这里蒸笼似的闷热,连出汗也是粘腻的,浑身不爽利。 刘娘子道:“还有几天就秋分了,秋日过半,马上就不热了。我在屋里备了酸梅汤,用深井水镇过的,喝两口解解热,顺便去换件衣裳。” 韦谔喜道:“不早说!”急忙赶回屋去。那酸梅汤还冰手,外壁上凝了一层细密的水珠。韦谔连灌了两大口,通心凉透,暑意顿消,连连赞叹。 刘娘子随他进屋,端过来一盘点心:“大人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夫君要是饿了,先吃两块胡饼罢。这是我今天下午刚做的,还热着呢。” 韦谔拿过来一块,问:“怎么突然想到做胡饼,还亲自动手?” 刘娘子嗔道:“你呀,日子越过越颠倒了。后天就是中秋,自然要吃胡饼的。” 韦谔道:“原来就快中秋了呀,我真是忘了。”低头想了一下,“不知不觉,到成都就半个月了,我总觉得好像才三两天似的。” 刘娘子道:“夫君前些日子日夜操劳,废寝忘食,才会觉得日子过得太快。好在现在都安顿下来了。”魏方进殒命后,韦谔接任置顿使,一路走在最前替皇帝打点安排,刚到成都那段时间最是忙碌。 韦谔点点头,咬了一口胡饼,觉得有些不对,皱起眉来:“这里头是什么馅?” 刘娘子歉然道:“一时买不到胡桃仁和芝麻作馅,只好换了豆沙。夫君若是不喜欢,明日我再去市集上找一找。” 韦谔连忙道:“不是不是,这馅好吃!好吃!桃仁芝麻琐碎难嚼,哪比得上这豆沙馅软糯香甜。向来胡饼都只用胡桃仁,墨守成规,娘子却想到用豆沙替代,做出来的饼外酥内软,比市面上那些专做胡饼的都要强上百倍,真是心灵手巧,韦某有口福了。” 刘娘子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夫君喜欢就好。我还怕自己自作主张,夫君和大人要怪我不懂脍炙常识,乱做一气呢。” 韦谔道:“这么好吃的饼,爹肯定也喜欢,以前吃豆沙馅的油锤,他就……”突然想起一事来,问:“吉少尹怎么样了?” 刘娘子叹道:“还不是老样子,日日在窗边枯坐着,一句话都不说,东西也不吃。这都两个月了,人家修行之人辟谷是为了得道成仙,我看吉少尹精神恍惚,不像修仙的样子,为何也要辟谷?” 韦谔道:“这……他以前也在山中修行,道行高深,大概已经习以为常了。” 刘娘子道:“那也不能老不吃东西啊,你看他都瘦成什么样了,风一吹就能刮跑似的。照这样下去,只怕魂没回来,人就先倒了。” 韦谔斥道:“你胡说什么呢?什么魂没回来?” 刘娘子不想他竟会生气,低头讷讷道:“我也是听年纪大的老人家说的,吉少尹那样子哪是生病,分明就是魂魄不在体内了……” 韦谔道:“你别听他们胡说八道,吉少尹是遭遇坎坷,悲伤过度才会如此。最近他不是已经好多了么?别人说话他能听进去,也能喝一些水了。再过些时间,慢慢就恢复了。” 刘娘子道:“哪有人伤心伤成这样……好好的人总不开口说话不吃东西,怎么能好呢。” 韦谔道:“一步一步来。以前共事时曾听他说最爱吃豆沙馅的点心,你派人送几块饼去给他试试。” 刘娘子应下,拿干净帕子包了两块豆沙胡饼,命丫鬟送去给吉少尹。 过了一会儿丫鬟两手空空地回来了。韦谔不由喜道:“少尹肯吃了?” 丫鬟摇了摇头,回道:“婢子也不知道做错了什么,惹了少尹怒。我把饼递给他时他自己伸手来接,还冲我点头,并无异样。接过去后就放在手里不动,婢子便替他把布包打开。谁知他突然脸色大变,像受了惊吓似的,竟然一挥手就把饼都扔了出去。” 刘娘子不明所以,看向自家夫君;韦谔也疑惑不解,问:“然后呢?” 丫鬟道:“婢子连忙把饼扫到旁边少尹看不见的地方,他这才恢复过来,但跟他说话就又不理人了。” 刘娘子道:“难道两快胡饼还能有什么蹊跷不成?” 韦谔想了想道:“我去看看他。”端了饼盘刚走到院中,听外头门童唱道:“相公回府。” 韦见素仍任左相,虽有文部侍郎房琯、门下侍郎崔涣亦为同平章事,但右相之位空缺,韦见素为相二载,又一路跟随皇帝至蜀,目前百官以他为。上月十五,皇帝下制书任命太子为天下兵马元帅,制书送达各道,四方人士知皇帝去向,渐渐的奏折军报庸调等都往蜀地送来,韦见素也一日比一日忙了。 韦见素看到儿子端了一盘东西站在院子里,远远问道:“小二,你手里拿的什么?” 韦谔迎上去道:“是媳妇做的胡饼,马上就到中秋节了。” 韦见素笑道:“原来是月饼,芝麻馅还是桃仁馅的?” 韦谔答道:“这次别出心裁,用豆沙做的馅。” 韦见素道:“哦?那我可得尝一尝了。”取了一块饼来吃,连声称赞。一旁刘娘子自是眉开眼笑,喜不自禁。 韦谔问:“爹,您刚刚叫这什么饼?” 韦见素道:“月饼,这是陛下专给中秋时吃的胡饼起的名字。” 韦谔道:“这名字倒是贴切,也比胡饼好听。”转念一想,提议道:“这回新做的豆沙月饼,爹也觉得好,不如进献一些给陛下。”以前在长安时皇帝饮食奢靡,常有贵戚进食,动辄水6珍货数千盘,月饼这样的民间点心皇帝自然看不上;如今仓皇至蜀,自然和在京时不能比,皇帝也一改以前豪奢之风,途中更是与众将士同甘共苦,吃的都是麦豆粗食,是以韦谔才会想出献月饼的主意。 韦见素却摇了摇头,叹道:“还是不要去惹陛下伤心了。” 韦谔问道:“中秋节大家都要吃月饼,为何是惹陛下伤心?” 韦见素道:“昔年陛下与贵妃中秋赏月,同食胡饼,陛下嫌胡饼之名不雅,贵妃便出这月饼二字,甚得圣意。而今贵妃香消玉殒,月圆人不圆,陛下再见月饼,岂不触物伤怀?方才我与房尚书等人在宫中拟制,恰逢御厨上月饼,陛下竟当着臣下的面抚饼痛哭,我们几个只好先行退下,制书还没拟定。出宫时高将军悄悄相告,才知有这段故事。” 当初请诛贵妃也有韦谔的份,听了这话不由讪然,说:“原来如此,那就算了,咱们一家人自己吃着就是。” 一旁刘娘子却道:“中秋本是团圆的节日,月圆人缺,的确令人伤怀。想来吉少尹也是和陛下一样,睹物思人悲从中来。” 韦见素问:“吉少尹怎么了?” 韦谔便将送饼之事说了一遍。韦见素听得连连叹气:“吉少尹并非睹物生悲。” 韦谔问:“那又是为什么?” 韦见素直摇头:“算了,不说这些丧气的事了。”抬头看了看天,天色已断黑了,月亮升上了树梢,“难得我今日得空,把你兄弟们都叫出来,咱们一家人在凉亭里用饭,赏月吃饼,团团圆圆。” 韦谔道:“今日才十三呢,后天才是中秋。” 韦见素道:“后天我还不一定有空,到时候再说。今儿个就当提前聚一聚,反正是自家人,不差这一两天。” 韦谔便命家仆将大桌搬到凉亭中,几房兄弟全叫出来,连同韦见素夫人、如夫人等,总共有十五六个人,满满地挤了一桌,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晚饭。自从离京西行,全家一直是凄风苦雨愁云惨雾,这会儿终于有了点欢喜的气氛。饭后摆上月饼茶点,一家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把这两个月来的惨淡全都抛到了脑后。 刘娘子坐在韦谔身边,悄悄道:“有家人在一起就是热闹,什么烦恼都忘了。那吉少尹要是也像咱们一样有家人亲友相伴,就不会如此愁闷不乐了。” 韦谔道:“说得有理,我这就去把他叫出来,跟着大伙儿一块热闹热闹。”怕丫鬟不顶事,自己起身去向父亲请示离席。韦见素听后道:“我跟你一起去,正好有事要告诉吉少尹。” 二人暂且离席,由韦谔掌灯,同往客舍院中去。到了菡玉住处,屋里却没有人。韦谔叫过家仆来问:“吉少尹呢?” 家仆指了指园子里黑黢黢的树丛:“少尹在假山那边赏月。” 韦谔心说:他那样子,还有心情赏月?顺着家仆所指方向穿过曲折小径而去,一边放低灯笼对韦见素道:“爹,小心脚下。”刚说完,路旁树丛里忽然传来悉索之声,韦谔吃了一惊,以为有蛇虫,举起灯笼往那边照去。那声音愈大了,急匆匆地往另一边窜走。韦谔隐约看到有人影,大喝一声:“什么人鬼鬼祟祟?快出来!” 不一会儿树丛里钻出两个人来,却是家中仆役,一男一女,都是低垂了头满面通红。韦谔也明白怎么回事了,略有窘意,沉声斥道:“现在蛇虫正是最毒的时候,大晚上的别到处乱跑。还不快去做事!” 那两人唯唯退下。韦谔侧耳细听了一阵,四周静悄悄的,夜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远远传来一阵阵喧闹欢笑声,也被树丛隔碎。他朝假山那边唤了一声:“吉少尹?”并没有人应,便掌灯绕过假山去。 蜀地湿热,草木繁茂,月光下也是漆黑一片,石子铺就的小径如一条灰白的细线,蜿蜒伸至水塘边。明月映在水中,风过波纹一荡,便荡出满池细碎银光。菡玉就坐在池边的假山脚下,倚着一块半人高的太湖石,身上只着中衣,外袍脱了铺在身下。她应是已经在那里坐了很久了,外袍上星星点点落满了树叶,上、肩上也有,人却是一动不动,远看时只见昏暗的剪影,仿佛只是石丛中一尊雕塑。 韦谔上前道:“少尹,你怎么坐在地下?石头上冷,小心着凉。”伸手去拉她胳膊,她的手臂不知怎么一绕,就从他手里溜了出去,叫他抓了个空。定睛去看,她还是刚刚那副模样,倚着石头定定的不动。 韦见素悄悄扯住他袖子,冲他摇了摇头。韦谔忽地想起杨昭下葬时的情景,伸出去的手就僵在了半空,路上想好邀她同入家宴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沉默片刻,韦见素问:“少尹,河北节度使李光弼,听说是你师兄,不知是否属实?” 菡玉这才有了动静,抬起头来看他俩,点了点头。 韦见素道:“昨日灵武使者至蜀,带来消息说郭李二位大夫将兵五万,上月末也已抵达灵武郡。” 菡玉眉头微微皱起。韦见素顿了一顿,方解释道:“太子已在灵武即皇帝位,改元至德。” 菡玉不说话,倒是韦谔大吃一惊:“什么?太子即皇帝位?陛下还好好的呢,他怎么就即位了?” 韦见素道:“从马嵬驿出时陛下就曾宣旨要传位给太子,太子未受。如今四海分崩,太子毕竟不如皇帝名正,即位也是为了聚拢人心。” 当日马嵬兵变,杨氏一门伏诛,出时父老遮道请留,皇帝命太子留后宣慰,就此与皇帝分道扬镳,一路南下至蜀,一路北上至朔方。其间音讯不通,皇帝还曾下制任命太子为天下兵马元帅,统领朔方、河东、河北、平卢节度使,正式将光复江山的重任交给他。一直到昨日灵武来使,才知道太子其实已经即位。 韦谔顿足道:“我真是糊涂!还真以为……唉,竟是做了别人棋子,还害少尹变成这副模样!” 韦见素道:“太子也是为社稷计。陛下听到消息也觉欣慰,赞太子应天顺人,准备下制改称太上皇。今日我在宫中就是为了这事,再过一两日制书便会颁下。” 韦谔赌气道:“都称帝改元了,郭子仪等人也都去归附,陛下还能说不好么?” 韦见素沉下脸来:“如今太子已是一国之君,是你我的君主,除效忠外不可有他念。” 韦谔讷讷道:“我自然知道要一心效忠,但感叹一下自己做错的事也不行么?” 韦见素叹道:“是非对错哪像黑白那般泾渭分明。” 韦谔道:“儿子就是一根直肠子,以为对错就是泾渭分明,才会叫人当傻子一样愚弄。” 韦见素无奈地摇头:“别说了,别说了。”回头去看菡玉,还担心这番话又要勾起她的伤心事,却见她神色淡然面无表情,好似全不曾听到他们的话一般。 韦见素弯下腰去道:“少尹,陛下有意让我和房尚书等奉传国宝玉册前往灵武传位,不日就将出。少尹可愿同行?” 菡玉仍只是点了点头,转过脸去看着池上波光,又如来时一般化作一尊泥塑。 韦谔道:“爹,你怎么……”忍住了没有说出来,走出去几步,想菡玉应该听不见了,才小声问:“爹,故相因太子而死,你干吗还要让少尹去灵武?不是徒惹他伤心。” 韦见素道:“太子如今已经身登大宝,吉少尹生性刚正,心里头那杆秤还是摆得平的,不会因私而对至尊生怨。” 韦谔道:“平素里这样说我是相信,但你看他现在……” 韦见素叹道:“你媳妇说得对,吉少尹就是因为没有家人在侧,才会如此悲伤难抑失魂落魄。小二,我知道你心中有愧想尽力弥补,但咱们毕竟是外人。我从前听说少尹与他师兄感情深厚,年初时还曾去常山投奔过,希望师兄弟见了面能帮着他恢复。” 韦谔道:“那就让他只见师兄,不见太子。反正以前的朝臣现在也不剩几个,太子说不定都把他忘了。我就担心他见了以前的人又要触景伤情。” 韦见素道:“你以为他在这里就不触景伤情了么?剑南本是故相领地。” 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树丛里那对男女以为没有人了,又偷偷溜出来,坐在池边头挨头说着悄悄话。男子说:“我对你的心意就像这天上的满月,亮如明镜,天地可鉴。” 女子笑道:“今天才十三,可惜离满月还缺了那么一小块。” 男子道:“月满则亏,那就让我的心意像这没圆的月亮,一日比一日更满。” 女子谑道:“是啊,月满则亏,过几天就一日比一日缺下去了。” 男子道:“月亮缺了,还会再圆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只留天上一轮明月,遥遥照见对有情人。 菡玉抬头看着月亮,边缘缺了一小块,仿若玉盘堕地摔折了那一片去。十三,又是十三了,离满月只两天,只那边缘细细的一线,然而终究是缺了。她曾应承他的,等到了成都,一切就都好了。如今她真到了成都,却是再也回不去了。月亮缺了,还会再圆的,却不知他们的时间已停驻在哪一晚,永远地缺了那一小块,不会再圆了。 〇二·月泣 三日后皇帝下制,从今后改制敕为诰令,臣工表疏中皆称太上皇,军国大事都先听候嗣皇帝处置,再奏报上皇知;克复上京后,上皇将不再干预政事。制书下后又两日,上皇临轩,命韦见素、房琯、崔涣奉传国宝器和玉册前往灵武传位。三人俱知政事,此番前去灵武,上皇身边几乎就只剩原来宫中的禁卫、内侍和成都地方官员了。 韦见素等人十八日自成都出,途经茂州、岷州、原州而至灵武。传国宝册非同小可,众人唯恐有失,一路行走十分缓慢,日行不过五六十里。走了将近一个月,刚到渭州,前方驿路有消息传来,新帝准备南幸顺化、彭原,韦见素等转而东向,前往顺化。顺化在京畿西北不出五百里,彭原更近,叛军却力不可及。 安禄山本患有眼疾,起兵以来日益严重,几尽失明。眼神不利落,便当真变得鼠目寸光,稍进则喜,稍退则馁。占据洛阳后便志骄意满,自顾做起皇帝梦,攻陷西京后更加纵情声色穷奢极欲,只想多尝尝当皇帝的乐子,根本不管日后何为。其麾下胡人将领也都粗猛无远略,攻下长安以为得志,日夜纵酒沉湎声色,再无西进之图,才使得上皇仓皇之间也能安然抵达成都,新帝也北上无阻。 安禄山自居洛阳禁苑,只派心腹大将孙孝哲带兵入长安。孙孝哲受安禄山宠信,好专权用事,又性情豪侈果于杀戮,连自己的将领十分畏惧。攻入长安后,大肆搜捕唐室朝臣及其家眷,迫降不成便加屠戮。王侯将相随上皇车架扈从至蜀而家眷留长安者,诛及婴孩。先前安禄山之子安庆宗在京为质子,安禄山反后被上皇斩,安禄山心怀怨恨,便命孙孝哲杀霍国长公主、驸马、王妃、皇孙等于崇仁坊街市,剜心示众。以前与安禄山不协者如高力士、杨昭党羽,也被安禄山一并杀了泄愤,足有百余人,血流满街。 长安市民虽未遭屠戮,却也饱受铁蹄蹂躏。安禄山听说长安城陷时百姓乘乱盗窃府库和王公家中财物,命部下大索三日,连百姓原来的私财也一并掠夺。又令府县官吏严加盘查审讯,铢两必究,更行株连之举,民间骚然,更思唐室。 自新帝去马嵬北上,民间相传太子北上集兵要回来收复长安,日夜翘盼望,时常群聚望北惊呼:“太子大军来了!”喊完便全都跑散,叛军始终抓不到造事者。时日一久,驻守长安的叛军深以为惧,见北方沙尘扬起就以为是太子率兵来袭,惶惶不可终日。 京畿道各处地方豪杰也纷纷举起义旗响应官军,镇压后复起,相继不绝。起初只是京畿道各州县,声势高涨之后,西面的陇州、岐州也纷纷响应,长安西门以外几乎全变成了战场。叛军所能控制的地区,南不出武关,北不过云阳,西不越武功,只有长安周围方圆两三百里的地方,江淮等地的奏疏贡物都从襄阳取道上津至扶风,再分别送往灵武和蜀中,一路畅通,贼不能夺。 九月廿五日,韦见素一行抵达顺化,皇帝也到了。韦见素等从西而来,到顺化西城门外时,城门口已经有人在等候迎接了。远远看到带头的是一名将领,身穿普通的铁甲,面白无髯,应还年少,看不清面目。崔涣不由皱起眉头:“宝册为传国之证,等同江山社稷,怎么就派个行伍小儿来迎接?” 韦见素打个圆场:“如今是非常时期,顺化不比上京,朝臣都未齐集,一切从简了。” 片刻后行至城下,那名年轻将领已迎出城来,但见英姿勃,一身朝气,至多不过二十六七的年纪。崔涣以前是巴西太守,并不认得此人,韦见素房琯二人在京日久,认出他是皇帝第三子建宁王李倓。韦见素方才见皇帝只派一位低的年轻武将来迎接倒不觉得诧异,此刻认出是建宁王,反倒心里打个突。 月前灵武使者至蜀,就曾提到过皇帝北行路上屡逢强盗,建宁王自选骁勇之士居皇帝前后,血战卫护皇帝,一路巧计制胜无数,有元帅之才。上皇闻之欣悦,赞建宁王才略过人,勇孝可嘉,特加赏赐。新帝初登大宝,尚未册立太子,皇子们都还是原来为皇孙时的封号,但将来总会正名。立太子向来立长不立贤,太子的要人选自然是长子广平王李俶。皇帝若只派朝臣来迎接传国宝器也就罢了,既然命皇子亲迎,却不是广平王,不能不令人疑惑。 韦见素正寻思,建宁王已走到近前,对三人抱拳道:“三位相公远来辛苦,陛下銮舆及百官尚在城北五里之外,未及亲迎,我率前锋先至顺化,陛下因命我先来接三位相公去馆驿。” 韦房二人对他行了礼,口称“大王”,崔涣才知道眼前这年轻人是名皇子,连忙跟着行礼。建宁王先询问上皇近况,寒暄一阵,才问:“不知宝册何在?一路安然否?” 韦见素指了指身后最富丽的那辆马车:“宝册就奉在车上,托天公庇佑,总算没出什么岔子。我们可是提心吊胆了一路,现在交到大王手里,终于可以把心放回去了。” 建宁王连忙摆手:“不不,只因陛下来不及赶到,才命我先行前来迎接三位相公,不过是充个引路人罢了。宝册还是由三位相公持奉,待见了陛下再行交接。”遥遥对着供奉宝册的马车拜了一拜,又命自己部下到车队四周保护,领韦见素一行人入城去。 因传国宝册事关重大,韦见素等人未住馆驿,安置在禁中。顺化只是一郡,所谓禁苑也是太守府临时扩建而成,方圆不过数百亩,屋舍简陋,比长安宫室不知差了多少。三人安顿好后稍息片刻,听闻皇帝也入城了,便一同前去迎见,授予宝册。 三人走到庭中,正逢皇帝步入禁苑大门,身后宫人扈从仅十余人。皇帝身旁另有一人与他并行,却是穿的一身素白布衣,一众紫衣绯衣的官员反而落在后面。崔涣不由疑惑,转过脸来看韦见素。韦见素也不明就里,低声问一旁的侍卫:“陛下身旁那人是谁?” 侍卫看了看,答道:“您说穿白衣服的那个吗?那是山人。” “山人?” 侍卫道:“就是李泌李长源先生,听说他以前是山中隐士。” 崔涣和房琯都未听说过,便问韦见素:“韦相公可认识这位李先生?” 韦见素道:“我也只有耳闻。据说他本是京兆人士,稚龄便以才学聪敏而著闻,开元十六年时得上皇召见,方年七岁。当时上皇正与燕国公弈棋,燕国公出题试他,请赋‘方圆动静’。燕国公先作一例,曰:‘方若棋盘,圆若棋子,动若棋生,静若棋死。’李泌答:‘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骋材,静若得意。’燕国公以为奇童。上皇因使之与忠王游,即今上。陛下刚被册为太子时,上皇欲加李泌官职,被他谢绝,一直与太子为布衣之交,太子称其‘先生’。后归隐衡山,便无音讯,算来已有十五六年了。” 崔涣道:“七岁稚童即兴所赋竟比燕国公有过之而无不及,果然是少年英才。”掐指算了一算,“如今也不过三十五岁的年纪。” 韦见素笑道:“正是为国效力的大好年华,不像咱们,半截身子都快入土了。” 崔涣也笑了,房琯却哼了一声:“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崔涣讪讪一笑,转而道:“原来李先生是陛下故交,怪不得能以布衣入仕。陛下与他出入并行,看来很是器重,怎么还让他穿一身素衣,不是叫人猜疑?” 韦见素道:“以前年少时都不受官职,李先生定是自有高志,无意仕途。” 房琯道:“陛下刚即位,朝臣不齐,他倒是赶得好时候。看陛下如此抬爱,布衣之身,行的只怕犹胜宰相之职。” 韦见素辩道:“陛下初为太子时天下兴盛,如今却是颦鼓动地山河破碎,不可同日而语,想必先生也是因此而来襄助陛下。” 房琯知道韦见素是个老好人,谁都要帮着说两句好话,并非要和他争执,便不再言语。 三人说了这一阵,皇帝已走近来。三人整肃衣冠齐上前,韦见素执上皇传位诰令,房琯崔涣各奉宝器玉册。皇帝跪接诰令,宝册却坚辞不受,说:“予只因近来中原战乱未靖,太上皇春秋已高远在巴蜀,才权且代为总领百官,待四海平定、上皇回京,还当归东宫以遂子道,岂敢乘危遽为传袭!”群臣固请,皇帝仍坚持己见不肯答应,令单辟一殿供奉宝册,再三叩拜,又命广平王、建宁王等皇子公主以后须如对上皇本人一般朝夕定省。 宝册安置已毕,韦见素等才以君臣之礼叩拜皇帝,转至便殿,详叙马嵬一别后的经历,并转达上皇给宫人、皇子的赏赐。上皇赐广平王金甲,建宁王宝剑、良弓各一把,赐良娣张氏七宝鞍。 张良娣是上皇母亲昭成太后之妹邓国夫人的孙女,也就是上皇的表侄女。昭成太后早薨,上皇自幼失恃,视邓国夫人如母,张氏一门荣宠无比。良娣性情巧慧,素为上皇所喜,开元中赐婚太子,册正三品太子良娣,仅次于太子妃韦氏。韦妃兄韦坚被李林甫构陷,太子为自保,与韦妃离婚,张良娣得以专侍太子,宠遇日深。上皇西幸,张良娣随皇帝到朔方,路上卫兵不多,常遇强盗,张良娣当时已有身孕,每夜都睡在皇帝之前,以身相护。抵达灵武后产下一子,仅休养三日就起来为将士缝补衣裳。上皇听闻后格外怜爱,特赐她七宝马鞍。整副马鞍镶满七种珍奇珠玉,价值连城,华丽非常,莫说是如今艰难时刻,便是往常在西京时也难见到这样的宝物。 韦见素将金甲和宝剑良弓分别授与广平王、建宁王,正要拿起那七宝鞍,一旁李泌忽然上前制止道:“陛下,如今四海分崩,应当以俭约处世,良娣不宜乘此七宝鞍。臣请撤鞍上珠玉纳入府库,以俟将来赏赐立功的将士。” 韦见素这才近瞧了李泌,见他正站在广平王、建宁王之前,容貌看起来比年方三十的广平王还要年轻一些,全不像三十五岁的人,不由暗自思忖:听闻修行得道之人能长生不老,也并非全是道听途说,看吉少尹和这位李先生,都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好几岁。思及此,不禁又想起菡玉来,她一个人留在住处,也不知怎么样了,须早些找到李光弼安顿了才好。 建宁王也上前一步,附李泌道:“先生言之有理,臣也愿献出剑弓入库。” 皇帝挥挥手道:“剑弓本就该用于沙场,非如金银珠玉,充府库反而是大材小用了。” 广平王见势便也跟着请道:“宝剑良弓在战场上可物尽其用,黄金盔甲却是不必。金银如此高值,也不比钢铁坚实,打造铠甲实在太浪费了。臣愿以此金甲换一铁甲,余值充作军饷,请陛下恩准!” 皇帝笑逐颜开,连声道:“好!好!吾儿有此律己体下之心,何愁众志不齐!” 建宁王道:“陛下从谏如流虚心待下,才是臣等之福、万民之福。臣一直担忧战乱难平,如今看来,不日便可见陛下迎上皇还长安了。” 广平王也随声附和。皇帝召来府吏,将七宝鞍和黄金甲清点登记,正要收入府库中去,忽听殿后传来数人的脚步声,张良娣领着两名侍女从后门步入殿中来,因有朝臣在场,只在帘后见驾叩拜,说:“臣妾听闻上皇有恩命予妾,特来接旨。” 皇帝道:“上皇念你一路辛劳,赏赐七宝鞍一副……” 张良娣立刻跪下谢道:“臣妾谢上皇赏!” 皇帝顿了一顿,清清嗓子道:“良娣产后体虚,不宜骑马,这马鞍就暂且存放内库中罢。” 张良娣沉默片刻,冷冷道:“上皇赏赐之物,臣妾岂敢寻常视之,尤其现在上皇远在巴蜀,见此鞍就如见上皇,当供奉上位,朝夕定省。又是谁出的好主意,竟要把它拆了和府库钱帛混在一处?” 皇帝劝道:“如今情势艰难,先生也是为社稷计。” 张良娣转对李泌道:“原来是先生之策,是我失言了。先生本京兆人士,家居会昌,说起来我们还是同乡呢。” 李泌低对良娣拜了一拜,没有言语。一旁建宁王抢道:“马嵬时兵卫单寡,良娣常寝居上前以身屏护,爱护陛下之心是儿臣不及;至灵武后停息产褥三日便起缝战士衣,是为爱护士卒,更令领军之将叹服。而今虎狼猖獗,敌强我弱,陛下壮志难酬,将士困顿,以良娣爱陛下、爱士卒之心,定也希望能多出一分力。” 张良娣被他抢白,又不能说他不对,良久方忿忿道:“建宁王正道出我心声。”起身辞别皇帝而去。建宁王不以为意,撇嘴一笑。广平王则始终不曾开口。 韦见素心里头一直惦记着李光弼的事,又不好突兀地直接问皇帝,辞别出来后便去向随官打听,才知道月初时李光弼已经带兵赴太原,在千里之外了。又打听李光弼还有无亲朋在顺化,人人只说他与郭子仪交善,而郭子仪也于十日前诣天德军兵讨伐寇边的突厥酋长阿史那从礼。 他无奈地回到住处,一进院门便瞧见菡玉坐在院中树下,一动不动,闭目斜倚着树干,一如往常。自从马嵬之后,她似乎就只会这一种坐姿了,三月来不曾变过,仿佛要一直这样坐下去,不知何时才是尽头。他摇头叹气,想过去叫她起来,门外护卫却进来禀报,说有客造访。 韦见素心下疑惑,走出院子去,远远就见一袭素色白衣,却是李泌。李泌自迎上来,冲他躬身行礼,叙过安好后便问:“听说韦相公急寻李大夫及其亲眷,不知所为何事?在下或可代传。” 韦见素不由暗暗诧异,心想自己不过随便找了几个人打听,这么一会儿就传到他耳朵里,还亲自寻上门来。只问:“先生也与大夫有私交么?” 李泌道:“不瞒韦相公,在下曾与大夫师从同门,忝为长。” 韦见素大喜:“太好了!那大夫的同门师弟,先生一定也认得了。” 李泌脸色一落:“菡玉?她怎么了?” 韦见素敛起笑容,指了指身后院落:“先生请随我来罢。” 李泌跨过门槛时,日头正好从云后脱出,天色立时明亮起来。疏落的树冠投下斑驳6离的光斑,映着树下单薄的身影,便将那影子割得支离破碎。冷风自树梢刮过,吹得一树碎叶如雪,又一片一片黯然委顿入泥。九月末的时节,关内天气已颇有冬日的架势,她微觉着凉,忍不住瑟缩了身子,更向那树干靠去,却又不贴紧,还留着一点空隙,好似那里其实还有一个人,轻轻拢住她肩,与她并排坐着。 他蹲下身,伸手去揽她。她忽然睁开眼,眼中霎时如烟花盛开,但顷刻即逝。她认出他来,眼里有掩不住的惊喜,但并不是她最想要的那一种。 他低声唤她:“玉儿。” 玉儿,她原以为再也听不到有人这样叫她了。从小到大,只有四个人这样叫过她,其他那三个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全都不在了,只剩眼前这人。她还记得第一次见他,是在爹过世后不久,她刚十四岁,孤零零的一个人,以为日子再没有盼头,是他像亲人一般照顾抚育她长大;回来后的起初那几年,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道要做什么,也是他把她从浑沌中唤醒,让她实实在在地成为一个人,指引她前行之路。他于她,如兄如父,亦师亦友。一度她曾以为,除了爹娘之外,大哥就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却没想到会有那样一个人突然横行而入。 “玉儿不怕,我是大哥呀,你还有大哥呢。” 她微微张了张嘴,出一个喑哑破碎的音节:“大……”第二个字还没出口,泪已决堤。她用尽全力筑起的沙堤,其实脆弱不堪一击,只一个字便全部崩塌,转而塞满喉口,连嚎啕痛哭都不能。 他也曾对这样她说过,玉儿不怕,就算你什么都没有了,你还有我。而她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失去,却先失去了他。三个月来她不曾说过一句话,因为她知道只要一开口,就会再也屏不住、止不住。她屏住一口气,也屏住了一个世界。那世界很小,里面只有一棵树;又很大,因为树下有他和她。 然而那只是虚幻的梦境,或许连幻梦都不是,终有一日会破灭。她终究还是被从幻境中拉出来,明白眼前这个世界才是真实的,才是她身处其中的。 这个世界很大,还有无数棵那样的树,但是再也拼凑不出一个她想要的小小世界。因为这世上已没有了他。 〇三·月夙 韦见素不胜舟车劳顿,一觉睡晚了,醒来时已是辰牌时分。他记着昨日和房琯、崔涣约好了今早一同去向皇帝问安,竟睡过了时辰,连忙起身去找房崔二人。崔涣正在屋里等着他,房琯却已不知去向,听侍卫说是半个时辰前就出驿馆进宫去了。 崔涣不由忿忿:“昨晚上说好了的,房相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自己走了。” 韦见素笑道:“也怪我,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平时没事都是寅正时刻就醒了,有事了反倒睡过头。” 三人中韦见素年龄最大,资历最深,职分也最高,房崔二人自然要敬让他几分,房琯此举不免有些失礼。但韦见素自己都不介意,崔涣也不好多说什么,但随他同离了馆舍入宫面圣去。 片刻便到宫禁门前,迎面正遇到另一边也有人入宫来,一紫衣,一白衣,徐徐而行。韦见素老眼昏花,没看清来者何人,崔涣倒先“咦”了一声,自语道:“李山人?”韦见素自然以为那白衣人是李泌,但身姿步态似乎又不太像,心下更猜度走在他前面的紫衣人又能是谁。须臾那二人走至跟前,才现紫衣的是李泌,后头一身素布白衣的却是菡玉。 按制三品以上大员方可服紫,韦崔二人见李泌昨日还是一介布衣,今日一早却突然穿上紫衣,也不曾听说皇帝忽然加了他什么官职,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是好,面面相觑。李泌倒仍像昨日那般上前向他二人行礼,不卑不亢。 韦见素忙托起他道:“先生今时可不同往日了,别折煞我们两个老头子。” 李泌看看自己身上紫衣,解释道:“在下仍是一介布衣,陛下赐紫服只为绝群疑。”转身唤来菡玉,又道:“数月来我义弟多蒙二位相公照拂庇护,泌感铭五内,无以为谢。”深深一拜。 韦见素道:“哪里哪里,我等与吉少尹也有数年同僚之谊,本就应该的。不知少尹可有好转?” 李泌未答,一旁菡玉自道:“多谢韦相公关怀,菡玉已无碍。” 韦见素见她终于能正常言语,虽然形容枯瘦,神色还有些淡漠,但至少已有了人气,比之前行尸走肉的模样可算强多了,心想带她来这里果然没错,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只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唉。” 一时几人都沉默不语。崔涣打破僵局问道:“先生和吉少尹也是要入宫面圣吗?” 李泌道:“陛下今晨赐下紫衣,在下正要入宫谢恩。菡玉来顺化后还未见驾,也随我一同入见。” 崔涣道:“吉少尹既要见驾,何不换上朝服?” 菡玉淡淡回道:“京兆已陷贼手,我也就是草民一个了。” 崔涣诧异地看了一眼韦见素。韦见素心知她对新主尚存心结,虽不致不敬,但多少有些消极的抵触,悄悄叹气。 李泌回护道:“菡玉是觉得她身为京兆少尹却未能守住西京,是为失职,无颜面对陛下,因此解下乌纱。” 韦见素道:“逆胡铁蹄凶悍,少尹只是一名文官,西京失陷怎能怪在少尹一人头上。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朝廷急需用人之际,少尹不必太过自责,振作起来襄助新主为国出力,早日匡复失地才是。” 菡玉不语,李泌代她拜道:“韦相公教训的是。” 四人一同进入禁苑正殿,皇帝早就在里头等着了,座下有房琯等几名朝臣。皇帝一见李泌,立刻离座迎上前来。李泌跪下叩谢圣恩,皇帝亲手扶他起来,笑道:“先生既已服紫,怎可没有官职?”不由李泌分说,从怀中掏出一份早就拟好的敕书,宣布任命李泌为待谋军国、元帅府行军长史。 李泌哪里肯接受。皇帝转向一旁韦见素等人,看了一周,却不问韦见素,对房琯道:“房相,你们说说,我大唐开国至今一百五十载,朝堂上可有穿紫衣却无官职之人?” 房琯道:“回陛下,向来是三品以上官员方可服紫。” 皇帝道:“就是嘛,祖宗留下来的规矩,我怎么能不遵守?” 韦见素等人见皇帝竟用这样的办法逼李泌任职,都忍俊不禁,也劝李泌道:“陛下求贤若渴,先生就不要再推辞了。” 李泌道:“我本山中闲人,过惯了惫懒闲散的日子,只因情势危急才来为陛下助阵,略尽绵力,实非为官之才。” 皇帝道:“我本有意拜先生为相,正因先生自有高志,不敢以此为难,才改了这行军长史。授此官职只为行事方便,渡过眼下难关为要。待两京克复、逆乱平定,自当满足先生归隐山林之志。” 韦见素等又纷纷相劝,李泌这才答应暂摄行军长史一职,接下圣旨。又请道:“陛下既然广纳贤才,臣也向陛下举荐一人。” 皇帝自然明白他要举荐谁,说:“先生举荐之人,我定仔细度量,请讲。” 李泌道:“原京兆少尹吉镇安,系臣同门师弟,与臣也相熟默契,臣请荐之为元帅府行军司马。” 皇帝对李泌一向是言听计从,这回却没有像往常般一口应承,瞟了一眼他身后的菡玉,缓缓道:“行军司马掌弼戎政,吉卿十余年来一直从文职,与武械几无接触,恐不相适。我听说吉卿长,不如改判掌书记一职,掌朝觐、聘问、祈祝,都是吉卿擅长之属。” 元帅府行军司马仅次于行军长史,战时军械粮备都由司马掌管,如此军事要职,皇帝自然不肯让一个杨昭的旧属担任。但菡玉是李泌举荐,从司马一下落到掌书记,皇帝自己也觉得这个职位太低了,驳了李泌脸面,又道:“如今朝中文臣也不齐,吉卿正当年少力强,不如兼任礼部侍郎,不知吉卿可愿多出这一份力?”礼部掌礼仪、科举,眼下这兵荒马乱的,科举自然没法照常进行,礼仪也都从简,礼部侍郎听着响亮,也就是一个虚衔。 菡玉好半晌没回答,李泌回头看她,只见她面色极是冷淡,轻轻唤了她一声,她方上前道:“臣自知鲁钝,难以推陈出新,熟练之事或可胜任,因此斗胆请陛下收回成命,以免臣之疏漏损及陛下威仪。” 皇帝问:“哦?那吉卿熟练于哪个职务呢?” 菡玉本是出于一时意气,不想皇帝倒是真想给她一个名头显赫的官职。她愣了一愣,低下头去,恍惚便有些出神:“臣斗胆,请领……太常少卿。” 此言一出,其他人都有些讶异。礼部毕竟是六部之一,不可或缺,这太常寺就完全是个摆设,可有可无了,何况她还只求少卿一直。皇帝迟疑道:“如今非常时期,太常卿尚未就位……” 菡玉又道:“臣也曾在太仆寺任职,太仆少卿亦属力所能及。” 周围几人全都转过头来看她。眼下虽不同往常,朝臣不齐,任命官员不如平常严格,但也不是随便她指名道姓地想挑什么就是什么的。李泌暗暗递给她一个眼色,她却只是垂目低,对皇帝拜道:“臣自觉才智勇略有限,不敢妄言出外建功立业,只盼能以熟技为陛下稍解后顾之忧而已,望陛下成全。” 皇帝略有不悦,但看在李泌面上,她所求两个官职也确实无足轻重,便说:“吉卿既一心为国,勿须妄自菲薄,在元帅府亦可为先生助力。而今正值危难之际,予车骑俱同将士百官,不用天子銮舆旌仪,太仆寺无所司掌,且授卿太常少卿职罢。” 李泌菡玉拜谢。皇帝笑道:“现在元帅行军长史和掌书记都有了,元帅却还不知在哪里。恰逢三位宰相和先生都在,正好一并商议。” 先前太上皇与灵武消息不通,曾以太子为天下兵马元帅,命其率军东征。如今新帝即位,自然不能再担元帅职。房琯奏道:“兵马元帅向来授予皇子,陛下尚未立储,臣以为选皇子中善战者领军较为适当。” 皇帝道:“房卿和我想到一起去了。成年的皇子中,就数建宁王倓最擅长武艺,英勇善断,颇有才略,也多亏得他挺身护卫,我才能安然脱离贼手。我有意命他为元帅,众卿以为如何?” 房琯点头称是。韦见素和崔涣先前见过建宁王,年轻英武,确有将帅之风,还曾得太上皇称赞,赏赐良弓宝剑,皇帝似乎也很赏识他的勇略,也都同意。只有李泌不言语,皇帝因问:“先生意下如何?” 李泌不答,另问:“不知陛下心中可有日后立储的人选?” 皇帝道:“当然是广平王俶。” 李泌道:“建宁王诚有元帅之才,领军必能建功立业,届时广平王岂不是要如周之吴太伯那样让位于弟?” 皇帝想了想说:“广平乃嫡长子,就算不做元帅,将来我也必然要传位予他的,这是名正言顺的事。” 李泌道:“广平王虽为嫡长,但尚未正位东宫。今天下战乱,人心所向在于元帅。若建宁王立下功勋,即使陛下不打算立他为太子,那些追随元帅的将士岂肯答应?” 皇帝低头思量。李泌顿了顿,又道:“陛下不见太宗、上皇,都是如此。” 太宗李世民和太上皇李隆基都不是嫡长子,只因手掌兵权,军功卓著,一个玄武门之变取太子李建成而代之,一个诛韦后安乐公主等拥立睿宗李旦,功高震主,逼得李渊和李旦不得不提前禅位。 皇帝道:“我也早有意立储,为广平正名。既然如此,不妨先立广平为太子,再加建宁为元帅,则无复忧矣。” 李泌道:“立太子这样的家事,还是应当等上皇定夺,不然后世将如何看待陛下灵武即位的用意呢?” 皇帝连忙道:“是极是极,我只是危急时刻代上皇暂摄百官,迎上皇还京后,还要回东宫尽人子之道的。”又想了想道:“先生言之有理,若以建宁为元帅,是陷建宁于不义也。就以广平王俶为天下兵马元帅,另选骁将副之。广平性仁厚,不善兵革,还须先生多多指引提携他呀。” 当下拟定敕书,广平王李俶和建宁王李倓也闻讯赶来。广平王对元帅一职慨然接受,但坚决不肯受立太子。建宁王失却元帅头衔,仍然意气风,请求广平王将来率军出征时仍让他做前锋。广平王道:“咱俩若都去上阵杀敌,父皇身边就只剩年幼的弟弟妹妹了。弟弟还是留在父皇身边,既尽孝道,又能护卫父皇安全,不然为兄怎能放心出征。” 建宁王道:“臣原本是应该在父皇身边尽孝的,然而如今非比寻常,只能尽忠而无法全孝了。父皇当初就因不忍远离太上皇而未出征,以致错失了良机。在父皇身边侍候晨昏只是小孝,早日平乱、收复两京,迎上皇、父皇回宫方为大孝也。” 广平王一时不知如何反驳他。皇帝道:“当初我请缨出征,只因上皇欲御驾亲征,我正当盛年,当然不能让老父濒危涉险。今日却是大不相同,建宁你年纪还小,又缺乏临阵经验,抢着要去兵凶战危之地,叫我怎么放心得下。难道非要逼得我也御驾亲征吗?” 建宁王忙跪下道:“臣绝非此意。”广平王也拜道:“父皇身系社稷,千万以保重圣躬为要。” 皇帝对建宁王说:“将来你哥哥出征,率领的是千军万马,若有差池,千万将士将白白牺牲,可不像你路上护卫我一样,不小心丢的只是咱们一家几个人的性命。你还是跟在我身边,待历练足了再入行伍不迟。” 建宁王低头道:“臣谨遵圣谕。”似乎还有些不甘愿。 皇帝沉思片刻道:“你的确有将兵之才,将来必堪大用。不过先生认为现下还是让你哥哥领兵出征更为妥当。” 建宁王释然道:“原来是先生的意思。臣得以挥所长为陛下效力,都是承蒙先生赏识荐举,既然先生认为我还不足以领兵,那必然是我还不够格。”对皇帝一拜,退回广平王身后。 韦见素房琯都略感讶异。皇帝和广平王两人都没法把建宁王劝住,李泌的意思,连理由都没提,建宁王立刻顺服,看来李泌的威望非同一般。不由更对李泌刮目相看。 菡玉一直闷声不说话,出了宫李泌方对她道:“玉儿,你远道而来,一定累了,身子也不大好,不妨先休息一段时间。” 菡玉道:“大哥,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刚才……是我不对,不该对陛下语出不逊,以后不会再犯了。” 李泌道:“你能帮我的忙当然最好了,不过----为何你非求太常少卿一职?” 菡玉笑道:“掌书记位份太低了,哪有太常少卿风光嘛,呵呵。”干笑了两声,见李泌一直眉头微蹙盯着自己,才敛起笑容:“我最早当的就是太常少卿,‘少卿’两个字,别人叫起来会顺口一些吧。” 她抬头看向远处。阴霾了几日,今天终于放晴了,天气却倏地冷了下去,吸进鼻腔的空气有了冬日干冷的味道。那天也是这样晴好,秋末冬初时节,天高云淡,她还记得他特意换了一双及膝的马靴,却不打马,只是慢慢地踱着,慢得好几次她都忍不住催他。他费了好大功夫把马鞭一圈一圈编成连环套,像一条蜈蚣,却只一抽便全部散开。 他还说:“叫了这么多年,还是‘少卿’这两个字叫起来最顺口。” 她以为自己没有留意,现在却能清晰地记起那条马鞭上坠着一截红色的流苏,每当他把连环套抽开时,那流苏都会天女散花似的蓬开,搅成一团。 原来他的事情,她也样样都记得。 如果能再和他并辔骑马,她一定不会再催了。 “玉儿,”李泌唤她,“你最早当的不是太常少卿吧?” 菡玉收回视线,笑了笑没有答,转而问道:“大哥,建宁王一路护卫陛下,是你荐举的?” 李泌答道:“出京伊始建宁王便自选骁勇护卫陛下之前,我只是后来为他求了个正式的武职而已。他现在是千牛卫的中郎将了。” 她便没有再问。 〇四·月晦 李泌自任元帅府行军长史之后,比以往更加繁忙。元帅府设在禁中,临近东门,方便与外往来。李泌与广平王日夜轮守,任何时刻总有一人在元帅府中----大多数时候,这个人都是李泌。此时军务繁忙,奏报昼夜不断,全都先送元帅府,由李泌先行批阅,如遇紧急战报,则重封送入宫中,其余天亮后再奏。如此每日都只有三个时辰左右休息,还时不时地半夜被加急叫醒。 菡玉虽只是个掌书记,时辰上也和李泌一般作息,况且她总是坐在书案前奋笔疾书,一天下来不免肩背酸痛,双手僵硬。正听见外头打过了二更,眼见桌上堆积的奏报只剩最后小半摞,她揉了揉酸涩的眼,估摸着如无意外,再有两三刻钟就能回去睡觉了。 “玉儿,你累了么?”李泌看她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放下手中事务走过来,“明日一早还有誓师会,你早些去休息吧,剩下的让我来便好。” 广平王李俶出任天下兵马元帅已有两月,尚未正式带兵打过仗。上月房琯曾请命克复两京,此人学识渊博,喜好高谈阔论,行军打仗却不在行。房琯请求自行挑选部下,重用者皆文臣,只会纸上谈兵,竟想到效法古人用牛车作战,在咸阳被贼将安守忠大败,损兵三万余,仅有数千人回还。皇帝大怒,还是李泌帮房琯求情才免罪不咎。广平王听后认为他身为元帅却不作为,反而让宰相带着一干书生去打仗,执意要东征收复两京。皇帝已经同意,明日大军开拔,定于卯正时刻放榜誓师。 菡玉笔下一顿:“我只是个掌书记,誓师会……需要我去么?” 李泌想了想道:“你不想去便不去了,这两天也把你忙得够呛,正好趁机睡个懒觉。等我送走广平王,回来再叫你。” 菡玉冲他一笑:“还是大哥体谅我。” 李泌也笑,未及开口,忽听通传道军营有人求见。这么晚了还要求见李泌,以为必是大事,不到片刻就引了进来,却是建宁王李倓,单枪匹马的一个人,也没带什么。李泌问:“建宁王夤夜来访,莫非宫中禁卫有什么大事?” 建宁王忙道:“没有没有,只是一点小事想请教先生,深夜造访,是倓唐突了。”说罢对李泌一拜。 李泌扶起他道:“建宁王不必多礼,请讲。” 建宁王看了一眼菡玉。李泌道:“菡玉是我师弟。建宁王若有不便,请移驾到旁室商议。” 建宁王摆手道:“原来吉少卿是先生的师弟,倓孤陋寡闻,今日才知道。”走到菡玉面前,也对她拜了一拜:“倓承蒙先生多次指点,说起来应该算师生了。要不是先生坚持不肯收徒,我还要称吉少卿一声师叔呢。” 菡玉一直闷头在元帅府内做事,成日就呆在这间屋子里,连广平王都见得不多,建宁王只见过几面。今天还是头一回这么近地照面,只觉得他就像军中一名普通的年轻小将,意气风,全无皇子的身架。他外表看起来和她年纪相仿,却要叫她师叔,让她不由一窘,回了一礼,也没有多说。 李泌引建宁王到另一边入座叙话,菡玉便坐下继续做手头的事。她坐得久了还不觉得,这么一站,方觉右边肩膀阵阵酸涩刺痛,忍不住叹了口气,抬手捶了几下。正巧被建宁王看见,又折转回来:“少卿常日静坐不动,于腰颈损坏甚大,需得每过半个时辰便起来活动一下为好。我从军医那里学了一套五禽戏,稍作改动,编了几式简单的拳法,适合文人练习强身之用。回头少卿有空,我给你打一遍看,很好学的。” 菡玉不由对他好感大增,笑道:“多谢大王美意,待我学会这套拳法,一定广为传播,百官都有福了。” 建宁王也笑道:“那少卿可要在先生面前多帮我美言几句,让他早点同意收我为徒哇!” 菡玉道:“有人叫我师叔,我可是巴不得呢,大王只管放心。” 李泌在一旁直咳嗽,建宁王这才走到屋子另一头去和他坐下说话。菡玉还是头一次见到皇家有如此性情率真之人,被他几句话一逗,心情也好了许多,下笔都觉得轻快了。 他俩说话声音不算低,竖起耳朵还是可以听见个大概,但他们既然不避嫌,她也心怀坦荡地没有偷听,专心做自己的事。只是说到后来李泌似乎不大高兴,声音略微大了些:“此非臣子所言,愿大王暂且把此事放下,勿以为先。” 建宁王起身拜道:“先生请勿动怒,倓知道错了,以后绝不再提。”说罢匆匆告辞离去。 菡玉不禁抬头问:“怎么了?” 李泌道:“你没听见么?----也没什么,建宁王年轻气盛,有时候难免急功近利思虑不周,我泼他点冷水而已。” 菡玉“哦”了一声,也就没有再追问。两人又忙了约两刻钟,总算把所有奏报都处理完了。 菡玉这几天着实累了,回房倒头就睡,想着李泌说的要等他送走广平王回来才开始明天的事务,会叫她的,睡得死沉死沉,一觉醒来竟已日上三竿。她连忙起身,飞快地洗漱穿戴完毕赶到办公处,却不见李泌。她心下疑惑,寻思大军应该早就出了,便叫来守卫询问:“誓师会还未完么?怎不见长史?” 守卫道:“长史一直在宫中。少卿还不知道么?誓师会根本就没开。” 菡玉讶道:“为何?” 守卫道:“听说好像是元帅受伤了,不能成行。” 菡玉大吃一惊。大军东征之前,元帅居然受伤导致无法出征,这伤显然不小,何况广平王还是嫡皇子,未来的储君。她急忙入宫去寻李泌,一出元帅府就碰到韦见素,也是听了消息要来找李泌问的,听说李泌在宫内,便一同入宫。菡玉问:“左相知道广平王为何会受伤么?” 韦见素直叹气:“我原本还以为是刺客,刚刚才听说是有人在他的盔甲里藏了刀刃。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狠毒,竟然在这个时候做此等卑劣的手脚。这哪里是害广平王,分明是害我大唐社稷呀!” 菡玉未及多想,两个人匆匆赶到正殿,房琯和崔涣等人正守候在内。皇帝龙颜大怒,听不进朝臣劝诫,在偏殿避而不见,只有李泌得许入内,不知说得怎么样了。崔涣一番解说,三人这才弄明白事情来龙去脉。 之前韦见素等人从成都来,带来一件太上皇赐给广平王的黄金甲,广平王附从李泌建议,把黄金甲上缴充入府库。但因此甲是上皇所赐,府库暂时还不紧急,并未拆解。这次广平王挂帅出征,皇帝想起这件风光的黄金甲,便让广平王在誓师会上穿上此甲,一来彰显身份,二来也证明广平王奉的是太上皇的旨意。谁知道这件盔甲被人暗地里动了手脚,在里头暗藏了利刃。金甲沉重,那刀从上到下,在广平王背上剌出两尺多长一道血口,广平王当即昏倒在地,到现在御医还在救治。看守武库的一干人等都被收押在监,由御史审问。 菡玉听说收押了武库的守卫,心里就打了个突----武库正是建宁王所辖。她想起昨天晚上依稀听到大哥和建宁王说的,“此非臣子所言”,似乎建宁王有什么不敬的想法,莫非和此事相关? 果然,韦见素听完也皱起眉,拈了拈胡须道:“武库不是一直由建宁王管辖么?他现在……” 崔涣道:“唉,可不就是么!陛下认定是建宁王当不成元帅而对广平王心生怨恨,刚刚一直说要将建宁王立即处死,长史就是为这个在劝陛下呢!” 韦见素惊道:“建宁王怎会谋害亲兄?” 崔涣道:“话是这么说,可武库守卫的供词都道只有建宁王碰过那件黄金甲,昨天晚上建宁王还特意又去检查了一遍,并且嘱咐守卫说这件盔甲非同小可,不可擅动。” 这证词无疑对建宁王极是不利。先前皇帝有意加建宁王为元帅,李泌劝阻才改为广平王,韦见素等当时都在场。建宁王天纵英才,元帅之位本该是他的。正如李泌所说,待建宁王立下功勋,说不好将来这李氏天下也是他的,就因为广平王嫡长子的身份,这一切都成了泡影。在座诸人不由都思忖,若换作自己是建宁王,大约也会心有不甘。 韦见素拈着胡须沉思了半晌,说:“建宁王毕竟是陛下的亲生骨肉,再怎么说也要查清楚了再下论断。千万不能让陛下一时气愤而仓促定论,万一谬误则悔之晚矣。” 崔涣道:“韦相所言极是。也不知道长史在里面说得如何,真正急死人了!哎,吉少卿,你是长史的师弟,和他最相熟,不如过去探一探,省得我们几个在这里干着急啊!” 菡玉自知不入皇帝法眼,不好未得准许擅自去见驾,但耐不住韦见素几人苦苦哀求相劝,她心想这几人都怕惹皇帝不悦,她反正是无所谓宠遇,便答应了。 偏殿就在正殿之后,她从侧面绕过去,刚走在过道里,就听到里面皇帝微带薄怒的声音:“先生还帮着那逆子说话。他昨天晚上是不是去找过你?” 菡玉一震,停住了脚步。 李泌不语,皇帝又道:“他是不是跟你说,张良娣对你怀恨在心,和内侍串通互为表里想借机害你,请求为你除害?先生拆了良娣的七宝鞍,不过是些财物,妇人心眼小,责怪先生不念乡里之情固然会有,但哪至于想要害先生?这个逆子还不是为了自己私怨。他的生母张氏是张良娣的陪嫁媵人,宠遇不如良娣,此子因而对良娣怀恨在心。良娣是他的长辈,将来我也是要立她为后的,就是他的嫡母,他连母亲都敢杀,何况是妨碍他得势的异母兄长?我差一点就被此子蒙骗,封他做了元帅!说起来他没能做成元帅,都是因为先生一力进谏,保不准他对先生也心怀恨意,才故意扯进先生来对付良娣!” 李泌道:“广平王遇刺一事或可再议,但于臣,臣相信建宁王绝无加害之心。” 皇帝道:“你看,方才你还言之凿凿,现在就变成‘或可再议’了。这里只有咱们两人,先生平心而论,你是否真的相信建宁与此事无干?” 李泌过了片刻方说:“人命关天,当讲求真凭实据,不是臣相不相信来决定的。请陛下予臣三日将此事彻查,待一切水落石出后再作定夺。” 皇帝叹道:“皇位之争,自古以来不知害得多少兄弟反目,骨肉相残,是以祖先才立下立嫡不立长、立长不立贤的规矩。饶是如此,本朝开国一百多年,还没有哪个皇帝是嫡长子出身。我绝不容许这样的事再生在我的儿子身上。” 李泌道:“陛下……” 皇帝打断他:“先生不必再劝了。半个时辰前我就已下令赐建宁自尽,想必内侍都快回来复命了罢。” 李泌从偏殿出来,就看到菡玉呆呆地站在廊下。十一月的户外已经天寒地冻,她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一身单衣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他慢慢地走到她面前,刚伸出手,她却先道:“几位相公都等得着急了。”扭头就走,他那只手便落了空。 李泌返回正殿,屋内众人立即围上来,听他说了皇帝的决定,全都唏嘘不已,却也无力回天了。又说了几句广平王的伤势、东征后续事宜,都觉得没有商议的心思,不一会儿便散了。 菡玉跟在李泌之后出宫,她走得很慢,觉得全身都像被大石碾过一般,几乎支撑不起自己的躯体。建宁王还那么年轻,充满朝气和斗志,正准备在沙场上挥洒热血青春,却连敌人的刀锋都没见过,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就算他在战场上被最羸弱无能的小兵杀死,也比这样死值得,比这值得! 她和他并不相熟,然而就在昨天晚上,五六个时辰之前,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皇子还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开玩笑说要叫她师叔,要教她一套编给文官强身健体的拳法。一转眼,他就从这人世间消失了,就像……就像…… 她仰起脸,深深吸进冰凉的空气。 “玉儿,”李泌回过头,看她的眼眸中闪过无数情绪,但终究什么都没说,只向她伸出手,“累了就扶着我罢。” 她摇头,再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大哥,我觉得这件事还有一些疑点。先……” 李泌出口打断:“都过去了,说也无用,不必再提了。” “大哥!”她抬头望向他,“难道你也不认为建宁王是冤枉的么?” “我怎么认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是不是这么认为。” 她想起他和皇帝说的那些话。“那你究竟相不相信建宁王?” 李泌凝眉看着她:“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而是……” “我信他,”她淡淡一笑,“我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就算救不回建宁王,也不能让他蒙冤受屈,这件事还有很多地方没弄清楚,我……” “这件事已经了结了,”他突然变得严厉,“你不要再插手。” 以前若是他用这样的语气命令她,她定然要不服气地顶嘴。然而……这些年里她已经听惯太多这样的命令。她低下头:“大哥,建宁王那么尊敬你信任你,你却宁愿他枉死么?我知道这里头一定大有文章,我再也不想看到有人因为这样的原因而死……” “玉儿,你太重情,看待事物不免感情用事流于表面,你相信的未必就是好的、对的。”他说话的语有些快,“你连杨昭都信。” 那两个字终于让她的冷静崩塌。她踉跄地后退一步,张嘴用力呼吸,嗓子却好似堵住了似的说不出话,仿佛又回到刚刚失去他那三个月里,她其实有许多许多话要说,却找不到倾诉的那个人,生怕自己一开口就只会嚎啕大哭。她看到远处错落的简陋宫室,那原本不过是太守府邸,就因为里面住进了这些人,立刻变得和长安的宫阙一般,有了噬人的力量,轻而易举吞掉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岂止是这太守府,连马嵬驿那些破败的馆舍,那座朽坏的辕门,都能要了他的性命…… “玉儿!”李泌后悔自己话说得太重,上前拉住她,“对不起,我……我只是想保护你。” 她却挣开了,转身急向宫门走去,脚步越走越快,最后成了奔跑。 韦见素和崔涣走到东侧宫门口时,迎面正好来了另一人,手里高举一个两三尺宽的漆盘。侧门只得勉强两人并排进出,这盘子一举,便把韦崔二人挡住了。那举盘人抬头一看,见是两位宰相也不让路,挑着尖细的嗓音道:“咱家奉圣谕出宫办事,正要回去向陛下复旨。” 原来是皇帝身边的宦官李辅国,皇帝在东宫时他就侍奉近侧,一路从车架西行,算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了。韦见素见那漆盘上盖着黑绸,绸下隐约可见一壶、一匕、一巾,立时明白他是去做什么的了,神色一黯,便退到一边给他让开路,问:“王……可有留言?” 李辅国哼道:“刚开始还狡辩,后见证据确凿,只好认罪伏诛了,还有什么留言。” 韦见素和崔涣都给他让了路,李辅国抬脚跨进门槛,刚走一步,从漆盘下看到面前一袭绯色官袍,被风吹得猎猎飞扬,其下是一双皂色官靴,却是定定地没有半分挪动的意思。他抬起头瞥了来人一眼,拉长声音:“吉少卿,有何指教?” 就是这个声音,这个不男不女、阴阳怪气的嗓音,从这张嘴里冒出的词句,那些古怪而刻毒的语调,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说过:“剑南是杨昭领地,到了他的地盘上,殿下更无出头之日。”还说过:“杨昭误国殃民,恶贯满盈,罪有应得,就该将他曝尸三日!” 那一日的情景,他满面的血污,穿心而过的利箭,破碎的尸身,那一日的剧痛,从身到心,还有那些极力隐藏按捺的愤恨、怨怒,都因这尖细的嗓音,在这一刻浪潮般向她涌来。她最重要的人死了,那些杀他的人,三军将士,她不能恨;九五至尊,她也不能恨;这个阴险奸猾的宦官,她终于可以恨了。她握紧了空拳,看着他面前那些被黑绸盖住的器物,脑中闪过无数阴暗血腥、将他置于死地的念头。 但她终究只是定定地站在他面前,什么都没有做。 “吉少卿!”一旁崔涣低声唤她,想扯她的袖子,但看韦见素和随后赶来的李泌都没有言语动作,手也缩了回去。 李辅国与她对峙了足有半柱香的功夫,到底还是气虚势弱,低下头从她身边绕过,几乎是小跑着回宫复命去了。 〇五·月捩 李泌入宫觐见,回到元帅府已是戌初时刻,天色完全黑透了。他临走时只留了少量事务,料想菡玉半个时辰前就该弄完了,这会儿却还见窗户里亮着灯。他走进屋内,见菡玉在案前呆坐着,面前还是他留下的那几份奏报,笔架在笔搁上,砚中墨都快干透了。 他连唤了她两声,她才回神,淡淡应道:“大哥,你回来啦。” 李泌问:“坐在这儿想什么呢?” 菡玉道:“还有几份奏报没批完,我等大哥回来。” 李泌看了看道:“都是庸调的清单,你按往常的惯例归档分类交给武库便可。” 菡玉道:“我只管书记,如何分配还是由大哥来决定。” 之前在顺化,这些无关紧要的奏报她都自行处理,省了李泌不少功夫,紧要军务她也常常有所建议。但自从建宁王死后,她突然沉默下去,只听李泌吩咐行事,还总是心不在焉,神飞天外,常常左耳听进去就从右耳飞了,连自己刚刚写了什么都不记得,完全如一台专职书写的机械一般。 李泌拨开她面前纸笔,把手里的提篮放上去:“今天过节,还让你忙到这么晚,也没空出去游玩。来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打开提篮,一股甜香扑面而来。 菡玉总算笑了一笑:“原来都十五了,日子过得真颠倒。闻这味儿就知道是锦贤记的豆沙油锤,大哥怎么弄到的?” 李泌道:“这还是御赐的呢。陛下在顺化的御厨都是当地招募,临走就遣散了。这回到凤翔,有个锦贤记的大师傅从西京到这儿避难,也来应募,这不正好快到上元节,就把他招进来了。陛下也对这民间的点心赞不绝口呢。” 菡玉道:“那我真是有口福。” 李泌取出一双竹筷递给她,一边笑道:“我特意给你选了双尖筷子。”她不太会用筷子,总夹不起圆溜溜的东西,只能用筷尖戳。 她垂下眼道:“我已经学会了。”果然稳稳当当地夹起一只油锤来,举到半空中,突然手一抖,那油锤掉到地下,骨碌碌滚出去好远。她再没有吃的心情,把筷子一放,勉强说:“晚饭吃太多了,到现在还撑得慌。” 李泌刚吃了一只,也放下筷子,沉默片刻方说:“这东西是有些油腻。”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默默地坐着,就在她快要忍不住眼泪时,他忽然说:“刚刚陛下问起你二师兄了。” 菡玉抬手捋了捋,悄悄拭过眼角:“二师兄还在太原和史思明等人周旋么?他麾下精兵尽赴朔方,手里只剩万余团练兵,而史思明合蔡希德、同秀岩、牛珽介等四支兵力,号称有十万,兵力悬殊。上次接到军报已是十日前,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李泌道:“胡人有勇无谋,围城月余不下已疏无斗志,越往后越难攻克,史、蔡、同、牛四人又不齐心。二师弟用万余团练兵就拖住四员大将、数万兵马,正是他坚守太原的用意。史思明非他对手,你不必为他担忧。” 菡玉点点头,问:“那陛下何以问起师兄?” 李泌道:“就因二师弟战功彪炳,陛下正为如何嘉奖他愁呢。如今郭、李二人都已是宰相,无官可赏了。” 菡玉道:“官以任能,爵以赏功。” 李泌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应急的好办法。玉儿,你……” 菡玉转过头去:“这不是我的主意,我也是听来的。” 李泌问:“那你自己意下如何?” 菡玉硬邦邦地回答:“我没有主意。” 李泌叹了口气:“玉儿,如果你真的厌烦了,不想再理会战事,那就回衡山去。这里的一切,就都交给我罢。” “大哥,我不是……”她的语气软下来,“我想帮你的,我也想早日平定战乱,还天下以太平……” 李泌正色道:“既然你还记挂天下的安危,那就打起精神来,把心力用到该用的地方去,别老沉湎于过去那一点点旧事,消磨自己的意志!” 菡玉用力咬住下唇。李泌又道:“时候不早了,你回去歇着罢。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来叙职。” 菡玉深深吸气,抬起头道:“大哥,我想辞去掌书记一职。” 李泌气结:“你----” 菡玉道:“我入朝任职有十一年了,深觉自己实在不是当官的料,如今每日只是抄写书记,毫无作为,朝中有的是会写字的人。倒不如将自己一身武艺献入军中,好歹算是学有所用。” 李泌未想她是如此打算,凝眉沉思不语。 菡玉又道:“大哥,你不用为我担心。像我这样不怕死的人,不去打仗不是可惜了么?至少可以顶下一名死士。去年我还在常山帮二师兄守过城,立过功的。现在他又被史思明围困太原,一定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李泌道:“太原路远,中途又被胡兵隔断,太过凶险。这样罢,广平王伤愈后仍当东征,届时我为你在他麾下求一个武职,如何?” 菡玉想了想道:“也好。”回到书案前,往砚中注水研磨。 李泌问:“玉儿,你还要写什么?” 菡玉道:“虽说准备投笔从戎,也要善始善终,至少把今天的事做完了不是?” 李泌笑道:“好,我和你一起看。”取过那几分庸调清单,分类统计充入武库。两人合作,不到半个时辰便全部归档整理完毕。菡玉又从头核对了一遍,觉得有些不对:“江淮现下属全国最富足之地,怎么租赋还不及岭南?” 李泌道:“大多被永王留而不。淮南、淮南西道、江东三道节度使已经结盟讨伐,过不了多久他就都得吐出来。” 永王李璘是皇帝之弟。当初太上皇任命皇帝为天下兵马元帅,同时让其余诸子分领天下诸道节度使,也有牵制太子独大的意思。永王兼领四道节度使,坐镇江陵,疆土数千里。永王自幼长在深宫,哪里有过这等风光,不免有些飘飘然,又听信谋士之言,便想学东晋王朝那般占据江表独霸一方。去年年末永王擅自率军东巡,吴郡太守写信责问,永王便乘机对吴郡、广陵用兵,并将抵挡的丹徒太守斩,江淮大震,才引得三道节度使讨伐。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兄弟阋墙。 菡玉低着头只顾核查。李泌知道她不喜欢这些,便不再多说。两人料理完一切,李泌提起食盒,里头油锤已经凉透软,因道:“我晚饭可没吃多少,这会儿又饿了。咱们去公厨看看,讨一碗面蚕吃。” 菡玉点头:“再烫一壶小酒,对月酌饮,岂不美哉。” 李泌忍不住笑道:“也是,咱俩都多久没一起喝过酒了。” 两人正要离去,突然又有信使送来奏报,一份是从洛阳附近送来的密报,另一份则是关内节度使王思礼从扶风出。 李泌看完第一份,神色不明;再看第二份,眉头越皱越深,合上奏报道:“今年这个上元节是别想安生了----我没法陪你喝酒了,还得入宫一趟。” 菡玉问:“出了什么事?” 李泌道:“有两件事,一好一坏。” 菡玉道:“坏消息听太多了,就先说好的吧。” 李泌又打开密报看了一眼,方说:“安禄山死了。” 菡玉大惊:“什么?安禄山……他死了?” 李泌将手中密报递给她看。密报中言道,安禄山眼疾日重,无法视物,并深受毒疮之苦,脾气暴躁,动辄鞭笞左右侍从官员,有时甚至直接斩杀,连他的谋士严庄都经常挨打,下属积怨颇深。安禄山长子安庆宗已死,次子安庆绪不得宠爱,安禄山有意立宠妾段氏之子安庆恩为后。安庆绪虽然勇武,但性情昏懦,只怕失了储副之位便要遭杀身之祸,不知所以,严庄便诱说他杀安禄山以代之。二人串通内侍李猪儿,趁安禄山熟睡时刀斫其腹,将安禄山砍死,埋在床下。安禄山称帝后一直深居禁中,纵情享乐,将领都向严庄报备,数月不见其面,以致安禄山死了也没有人知道。严庄对外宣称安禄山病重,立安庆绪为太子,年初便登基为帝,尊安禄山为太上皇。安庆绪坐稳了宝座,才挖出安禄山的遗体丧,尸体已腐不成形,恶臭难掩,只停灵三日就下葬了。 李泌看她神色不定,双眉紧蹙,问:“玉儿,难道原先不是这样么?” 菡玉道:“据我所知,安禄山应是三年之后死于范阳的。” 李泌道:“此等大事都已不同,玉儿,或许这就。安禄山自命战神托世,胡人因而信奉追随,也只有他镇得住麾下众将。安庆绪此番弑父夺位,史思明等人定然不服他,内部不协同,是我们反击的时机到了。” 菡玉心想:我们这边内部就协同了?嘴上只说:“希望如此罢。坏消息是什么?” 李泌道:“安守忠率军攻打武功,兵马使郭英义不敌败退,王思礼也退守扶风,武功已被安守忠拿下。王将军说大和关也燃起了烽火,不知道安守忠还会不会继续西进。” 菡玉道:“大和关?那不是离这儿只有五十里?安守忠若再向西进军,几个时辰之内就能到凤翔。” 李泌道:“但王将军也探得安守忠大军还驻扎在武功,并无大举西进的迹象,大和关这支兵马还不知虚实。无论如何,我还是得现在就去告诉陛下,必要时当紧急戒严,陛下不可有半点差池。” 菡玉想了想道:“武功和大和关相距百里,安守忠没有多少兵力,主力又在武功,战线不可能拉这么长。而且他奉命驻守京畿,半年来从未越过武功一线,又无援兵,哪至于贸贸然地来袭击陛下。不如立刻派人趁夜前往打探,快马一两个时辰就能来回,免得陛下无谓担忧。” 李泌细想一下,说:“也好。我即刻进宫,你去通知斥候营,点一支小队,轻骑前往大和关侦察。” 菡玉本想请命前去,听他这么说便住了口,只问:“让我去调遣么?” 李泌道:“你持我的鱼符前去便可。”解下腰间鱼符给她,匆匆出府进宫了。 菡玉拿着鱼符入军营,一路畅行无阻。她怕人多动静大,只点了十几个探报,一名队正,配以快马,从北门出城,往东北方向的大和关而去。到城门时,全城已经下令戒严,斥候有专门的通行令牌,顺利地出了城。 一行人快马加鞭,只用了半个时辰便抵达大和关,三四里之外就看到关城上烽火余烟袅袅,隐有火光,显然城中有人,不知敌我。众人下马潜行,留一人看守马匹。到了关城前,见城内点了数处篝火,飘出阵阵肉香,想是士兵正在炊饭。 菡玉没有侦察经验,便在半里外接应,另派几名熟练的探报前去查探。片刻那几人便探清了形势,回来报告说:“敌军已将大和关占领,守军弃城逃走,阵亡者约百余。目前城内还剩两百多敌军,马五十匹,骑兵、步兵和弓弩手都有,看起来十分疲惫,不成队列,正抢食城中存粮,兵甲都丢弃一旁。” 大和关地处荒僻,背靠岐山,坐东朝西,面向官军方向,起不到抵御叛军的作用,因此只驻扎了几百人。这些叛军将它攻下,最多也只能暂时屯兵休整,但这么少的人,主力还在百里之外,凤翔随便派一支军队就能立刻将这二百多人尽数剿灭。 领头的队正道:“看来只是一些游兵,想必是安守忠和郭将军会战时走散的。” 菡玉点头道:“再去附近查探一周,确认没有大批军队。诸位小心为上。” 众人分做三拨,分别往三个方向去,刚要散开,突然有一人道:“好像有马蹄声。”立即伏地贴耳细听,说:“从南面来的,有四五十匹马。” 队正失色道:“糟了,咱们的马就在南边三里外,不会被现吧?”十几个人还可以借夜色和地形掩护藏身,十几匹马可怎么藏得住? 菡玉立即下令:“往西去!” 才跑出去几十丈,马蹄声已经近了,夹杂着马匹咴咴的嘶叫声。菡玉躲进草丛里,只听身旁的队正狠狠捶了一下地面,骂了一声:“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她听那马叫声凄厉,明白是他们的马被现了,正被人鞭打驱赶而来。那些马也好像有灵性似的,向着主人们藏身之处跑来。 菡玉小声问队正:“那几匹马是不是都是你们骑惯的?有没有办法吸引它们过来?” 队正道:“办法倒是有,但那样不就暴露了么?这里地方广阔,就凭这三十来个人,一时也难以现咱们。等他们走远了,咱们再偷偷离去便是。” 菡玉道:“马匹被他们现,一定知道人就在附近,且只有十几人。若他们叫出关城内的二百散兵搜索,咱们就插翅难飞了。目前这三十来个骑兵,咱们若能抢到马,逃脱并非不可能。” 队正有些拿不定主意,马群轰隆隆地从他们面前飞驰而过。等马过去,才现大和关内嘈杂声起,火光大盛,城内散兵开门涌了出来。他也没功夫犹豫了,从草里跳出来吹了一记响哨。那些马果然灵性,听见主人吹哨,立刻调转回头。骑兵应变不及,被甩在了后头。菡玉等人顺利上了马,但也失了有利先正好被骑兵和大和关散兵夹在了中间。 探报们声音有些抖:“少卿,怎么办?” 菡玉回头看了一眼城门内蜂拥而出的士兵,锵地一声拔出佩剑。队正喊道:“向西南方向突围,那边人少!” 但事情显然不像他想得那么容易。菡玉带的都是斥候营的人,并不擅长作战。大和关内都是散兵,没有统一号令,弓弩手不分青红皂白就向他们射箭,两边都有不少人中箭落马。菡玉刚冲出去,跑在她前面的队正就从马上翻了下去,接触到敌方骑兵又被放倒好几个。 菡玉手持长剑,这种兵器在马上显然很吃亏。她眼见一名丢了头盔的骑兵轮圆了铁枪向她刺来,身子往侧面一倒,险险避过,长剑趁机向对方颈部送出,还是差了半分,只削断那人一大蓬乱。那名骑兵臂力惊人,和她错身而过,手中长枪去势不减,把紧跟她身后的一名探报刺落马下。 十几人很快就只剩下七八个,五六个,三四个……越来越少。菡玉初时还能和队友互相照应,渐渐就被冲散,只看到自己周围聚集起越来越多的敌人,挡了左边便顾不了右边。那名膂力过人的骑兵枪尖上已染满血迹,这次换刺为扫,再度向她袭来。她举剑格挡,被震得虎口麻,长剑几乎脱手飞出。这么一挡,剑被枪滞住,身周便露出大空门。她只听到脑后呼呼生风,头一偏,总算避过了刃锋,后脑勺被枪柄击中。 她眼前一花,从马上摔了下来,灰尘扑入口鼻。脑后剧痛,背心里似乎也刺进了刀剑,她几乎就要昏死过去,然而抵不过心中恐惧。她也曾这样从马上跌入土中,也曾这样被乱刀从背后刺中,然后……然后……她的手在土里胡乱摸索,这次却什么都抓不到。她不要再这样死一次,不要脸埋在土里任凭那些刀枪落下去,不要再看着……她宁可是自己的头先被砍下来,尸身剁成碎块…… 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翻过身,在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看到天空似乎有一道黑影,大鹏展翅似的掠过。 〇六·月寤 那一天晚上,到底生了什么? 后来菡玉曾无数次地回想,在她昏迷前那队探报还剩几个人,无论怎么算,都不过五个;她也多次去斥候营走访那些人的战友,寻找蛛丝马迹,但他们看起来全都只是普通的探报,没有任何迹象显示这五个人里隐匿着能以一敌百的武林高手。 最重要的是,这五人最后都死了。即使其中真的有一个武学奇才、一位英雄,他也随着数百具尸体一同归于尘土----袭击他们的两百多敌军,也全都死了。 她第二天清晨才醒来,被李泌派来寻他们的参将从尸堆中挖出来摇醒。乍一见满地尸,她以为她最担心的事生了;再仔细看,现每个人都是因外伤而死,或枪或刀或箭,那些武器都还带着新凝的血迹。 这显然是人为的,但谁? 据参将说,他们刚赶到时还抓到了一个活口,是个胡军的将领,已经重伤濒死,还强撑着爬出去数丈远。可惜他只来得及瞪大眼指着尸堆喊了声“鬼啊”便咽气了。而后他们顺着他指的方向找到了她。 士兵们翻遍了所有的尸体,找到那十几名探报的尸骸,确认他们都已殉难,只有菡玉一个人生还。虽然她极力否认,但回来后不久,军营里还是慢慢地有人流传,行军长史的师弟、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吉少卿,早年随长史在山中修炼,已经修成半仙之体,可以撒豆成兵、呼风唤雨,以一人之力杀敌数百而毫无伤。 她其实还是受了一点伤。那回她被砸中后脑摔下马,觉得自己好像被刀枪从背后刺穿,但醒来时那兵器已经被拔走了,只留下前后两个窟窿。她醒后行动自如,用衣裳破布一遮,也没有人注意到。 菡玉伸手到被中,隔着中衣轻抚肋骨间那块圆形的凸起。当时正值冬季,也没有存下的陈藕,她只好随便找了块木头塞进去把窟窿堵住,没有让李泌知道。平时只觉得有些硌,偶尔牵扯到会微微痛。再过两三个月,新藕上来了,再换一副躯壳便利落了。 她的手渐渐抚上肩头,再从肩滑到手肘。这两条胳膊……还是去年从金城县外的荷塘里挖出来的,每一个关节都有一条细银丝,把莲藕密密地穿缝起来。莲藕缝隙里塞入助情花,这样她的草木之身才有知觉。助情花要布得匀,不然有的地方会麻木不仁…… 大哥明明说没有在她的心脏里放助情花的,可是那里为什么不是麻木不仁? 这就过去快一年了,在大哥身边也有八个月,她已经开始习惯于当别人提起他时维持漠然的表情。但一个人的时候,她必须刻意地克制,才能让自己不去想。悲伤就像漩涡,那样容易沉溺,每每愈沉愈深无法自拔,枕间都是漩涡里淋漓的水迹。 她偶尔会梦见他,都是相似的场景。她梦见自己深夜醒转,窗外月色明亮,他就坐在床边,温柔地抚她的,说:“玉儿,你醒了。” 只是那么简单的场景,那么简单的动作,那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她欣喜若狂。她扑过去抓他,手从他的身体里穿过。他的身影如水面倒影,泛起一圈涟漪似的波纹。 他的笑容有些悲凉:“玉儿,我已经死了。” 以前他曾说过的,你不是人又如何?莫说是莲蓬藕荷,就算是猛兽厉鬼,我也要你。这也是她想说的,可是她梦见过他那么多次,从来没来得及对他说过。她只来得及对着空无的床沿流泪,那块梦中他坐过的地方。 他在地下,十八层地狱的某一处,那是即使她轻生,也无法到达的地方。 她睁大眼盯着帐顶,了无睡意。又是一个月圆之夜,月色亮得不似夜晚,透过窗棂洒了一地细碎月光,随着风动在青砖地上跳跃。窗前有一棵槐树,才一人来高,枝叶却长得很茂盛了,影子在屋内拉得老长,末端投在她脸上,像一只模糊的手,轻轻摩挲她的脸庞。 她心里忽地一跳,忍不住转过头去看那棵槐树。树影映在窗纸上,朦朦胧胧的,恍惚便像是一个细瘦拉长的人形。 即使变了形,依然那么熟悉。 她心头突突地直跳,却不敢妄动,怕这又是一个梦,她一做剧烈的动作,梦就碎了。她缓缓坐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手握住窗框却不敢打开。那只是一棵槐树,她知道的;但她还是忍不住低声问:“昭,是你么?” 那影子突然一晃。她想也没想,一把推开窗跳了出去。 窗前只有一棵一人来高的槐树,被风吹得枝条颤动,叶子沙沙作响。院子里空荡而安静。 她只在梦里过这样强烈的感觉,他坐在床边时,还未醒就能觉察他就在附近。额头中央隐隐作痛,如火燎烧,眼前也好似隔着火焰的热流,扭曲晃动。她朝着影子晃动的方向追去,穿过一条又一条幽暗的走廊。月亮渐渐躲进云后,所有的暗影都慢慢连成一体,连同她要找的那道影子,她再也找不到那道影子。 “你出来!我知道你在这儿,出来!” 她嘶声大喊,声音穿透一进一进房屋,再从遥远的地方返回来,波浪似的荡开。周围的人被惊醒了,各屋次第亮起了灯。不一会儿廊檐下的灯笼也都点上,灯火通明,那些暗的影子,便都看不到了。 李泌急匆匆地从外院赶来,见菡玉只着中衣站在庭中,连忙解了自己外袍给她披上。又见她神色迷乱,伸手一摸她额头,惊道:“玉儿,你怎么了?头上这样烫!”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她带回房间。家仆想去请医,都被李泌制止遣退,只他自己一个人留下照应。 菡玉还有些头晕,靠在床头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清醒了,额头上热度也降下来。李泌伸手去探,她悄悄转头避开:“大哥,我没事的,你不用管我。” 李泌收回手,在床前凳上坐直了,问:“你怎么突然跑到仆役住的地方去了?还穿得这么少。你刚刚喊谁出来?” 菡玉道:“我有点脑热,糊里糊涂地把树影子当刺客了,才没穿外衣就追出去。” 李泌道:“我也奇怪,你的身子应当不会病痛的,怎么突然起烧来?” 菡玉思忖了片刻,说:“其实我有件事一直瞒着大哥。正月那次我去大和关打探碰到游兵,混战中被戳了一枪,身子破了个洞。我怕大哥知道骂我,就自己找了段木头补上了。不知是否是这原因。” 李泌道:“你真胡来,你这身子是师父用了多少法子才凑出来的,随随便便塞进一根木头怎么行?” 菡玉道:“那总比身上留个窟窿强吧。” 李泌道:“说起这事,我还没说你呢。你从未受过斥候训练,竟然擅自去烽火之地侦察,受了伤回来也瞒着我,你还当我是大哥么?” 菡玉吐了吐舌头:“我这不是立功心切,想表现一下给元帅看,好让他重用我嘛。而且是大哥你授权让我去调遣人马的,我派我自己去,也没有违反军令啊。你看,幸好是我去了,还捡了条命回来报告。换作其他人,不就全军覆没了么?” “那受伤的事又怎么说?” “当时还是冬天,哪里来莲藕,就算告诉大哥也无济于事嘛。”她敷衍过去,急忙转移话题,“对了大哥,你不是和元帅去石鼻驻地了吗,怎么半夜回来了?” 李泌语焉不详:“突然有点急事……” 菡玉看看外面的月亮,已近四更。石鼻据凤翔也有十几里地,李泌原定是明日下午才回来的,是什么急事让他半夜三更地赶回来?她自己编造借口蒙混过关,他并未深究,她也就没有追问。 沉默了片刻,李泌忽然道:“玉儿,等两京平复,咱们就一起回衡山吧。” 菡玉有些意外,抬头看着他:“大哥,怎么突然想起要回山?” 李泌避开她目光:“我出山时就和陛下说好,战乱平定后仍作隐士,是以一开始一直不受官职,现下这待谋军国、行军长史的职务也只是权宜之计。” 菡玉叹道:“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复太平。” 李泌问:“以你所知,此乱延续多久?” 菡玉道:“自然是五年之后也没有结束,不然我何须回来。不过,事情已经不一样了,安禄山不都死了么?我的经历也做不得准。” 李泌道:“原本我是打算着两三年之内就能结束战事,早日归山。不过现在看来,拖上五六年也大有可能。” 菡玉问:“为什么?” 李泌不答反问:“玉儿,现下叛军占地广大,人数众多,你觉得从哪里打起好?” 菡玉不解:“陛下都从顺化移驾到凤翔来了,当然是攻打西京,再取洛阳。” 李泌道:“假设还在顺化呢?换作你,你会选两京下手么?” 菡玉讪讪一笑:“大哥,我这人目光短浅,只看得到眼前一小块地方,上阵杀敌或可逞一时之勇,战略布局可就不行了。单有一点,我觉得眼下攻取两京并不合适。” 李泌道:“哪一点?你。” 菡玉道:“说出来大哥别笑话。如今我们所倚仗的,大多是西北各镇官军和西域的胡兵,这些人习惯于北地寒冷,却难耐暑热。如今已是仲春,关中天气逐渐炎热,等到攻打两京时,恐怕已是盛夏。届时官军必思西归,叛军又当卷土重来,征战不止。” 李泌未料她居然想到这样的细处,笑道:“玉儿,也只有你这么设身处地地为士卒着想。不过,结论倒恰巧和为兄一致。” 菡玉问:“大哥也觉得不该先取西京么?” 李泌叹道:“我一早就是这么和陛下说的。叛军虽占据两京,但只顾劫掠财物输送范阳,可见并无长期据守之心,还是以范阳为根基。叛军的战线从范阳一直拉到西京,狭长如蛇,兵力分散,若从中截击分作几段,则可断其尾,各个击破。若从朔方、河东引兵直取范阳,也可覆其巢**,使贼无所归,失其根本。但陛下切于晨昏之恋,只想早日收复两京迎回上皇。以两京为据、与叛军正面作战固然稳妥,但稳妥之计必然不能战决。” 菡玉心想:太上皇说了,等收复两京就不再过问政事,皇帝能不拼了命也要先把两京打下来么?到底还是没将不敬的腹诽讲出来,只说:“陛下自是有他的考量。只希望不要拖得太久,老让大哥纠缠于这些凡尘俗事。” 李泌问:“你呢?平乱之后有另外的打算么?” 菡玉道:“我父母双亡,在这世上已经无亲无故,也没有别处可去。等战事结束,我的心愿也就了了,不知道届时大哥还愿不愿意收留我。” “玉儿,无论何时,我都会等着你回来的。”李泌拉起她的手,“你不还有我么?怎说自己无亲无故?” 菡玉也反握住他的手:“对,大哥永远都是我的大哥。还有师父、二师兄,他们也都跟我的亲人一样。” 李泌无奈地一笑,抽回手去:“很晚了,你早点休息吧。” 第二天早上菡玉是叫外头人声吵醒的。她还睡得迷迷糊糊,就听见屋外一阵鸡飞狗跳,有老人呼哧呼哧地边跑边怒吼:“小畜牲,你给我站住!看我今天不收你的骨头!”追了一会儿大概抓到了,一顿噼啪噼啪地抽打,孩子扯着嗓子哇哇大哭,震天介响。菡玉起来到外面看,见是园丁康伯正在教训他七岁的小儿子,下手也真重,手里藤条劈头盖脸地抽下去,孩子抱着柱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旁边几个仆妇怎么劝都劝不住。 康伯老来得子,对这个小儿子极是宠溺,就算顽皮弄坏了他最心爱的花草,也不过巴掌拍两下**了事,今天居然这么下狠手打。菡玉连忙道:“出什么事了?康伯,快住手!”她出口制止,康伯还是不听,上去夺下他手中藤条,才终于制住他当众毒打亲儿。孩子也吓坏了,仍然抱着柱子不敢跑,一边打着嗝抽噎。 康伯还拽着那藤条不放。菡玉道:“小孩子身体弱,经不起打的,犯了什么错教训到了就是了。” 康伯怒道:“打死了正好!不成器的畜牲!不然我们两个老不死的迟早要替他收尸!” 菡玉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康伯一跺脚,恨道:“这个造孽的畜牲啊!在外头玩野了,跟人家学放野火,竟然放到家里来!”指了指菡玉窗下的花圃。 菡玉刚才急忙出来没注意,这么一看也吃了一惊。那花圃种满花草,这个季节正是茂密鲜妍,花圃中间围绕槐树两尺见圆的地面不知怎的突然烧焦了,那棵槐树的叶子也都烧得干脆焦黑,掉了大半。 她心里一突。这正是昨天夜里她看到……那道影子的槐树。昨晚她从屋里出来时,匆忙间只看到模糊的树影,那个时候……就已经烧了么? “他竟然跑到元帅府来放野火……这里是什么地方,万一引着了房子,烧死他爹妈事小,要是把那些机密的文书烧了,我们两个老的就是死一万次也不够啊!”康伯说着,忍不住老泪纵横。 菡玉看了看周围的花草,说:“这树下种的也是和旁边一样的罢?” 康伯擦了擦眼泪,回答:“是的,少卿。” 菡玉道:“那就不对了。现在这时节,草都绿着呢,槐树也不是松柏。我看这上面并没有加引火的干草,怎么烧得起来?” 康伯被问住:“这……可树上树下的焦痕的确实是火烧痕迹呀!许是淋了火油?” 菡玉道:“那令郎的确是聪颖,还知道用火油助燃。不过以他的个头,想淋到这树冠上,怕是有点难罢?” 孩子也听出她在帮她说话,抽噎着叫道:“不关我的事呀,不是我干的!” 康伯这时也觉得自己是冤枉儿子了:“如果不是小孩子胡闹,那又会是什么人?纵火的罪名可不小哇,又是在元帅府!” 菡玉脑中闪过昨晚的疑影,转而道:“此事事关重大,我会深入彻查的。康伯,麻烦你把花圃清理一下,重新种上花木。其他人问起,就儿顽皮烧坏的----委屈令郎了。” 康伯连连点头,末了问:“如果长史问起呢?也这么说么?” 菡玉想了想:“长史问起……也这么说。” 〇七·月朏 李泌虽多次建议先取范阳,但皇帝还是打定了主意要攻下两京。年初至凤翔后,便一直准备着东征事宜。四月皇帝以郭子仪为司空、天下兵马副元帅,位列三公,命其领兵赴凤翔,作为广平王东征的副手。郭子仪途中多次遭遇截击,在西渭河一时不察中了安守忠伪退诱敌之计,军械物资全部丢弃。朝廷此时最缺的便是钱粮,府库不足,这么一败,东征之计不得不又延缓。郭子仪趁机自请贬官,左迁左仆射。 此后各方庸调又没有及时送至凤翔,官军粮饷不齐,东征计划一延再延。如此便过了夏季,天气转凉,正好适合耐寒而不喜暑热的朔方和西域兵作战。 一直到九月初,诸事才终于准备妥当,各方军队齐集凤翔。皇帝于禁中设宴犒赏众将,遣攻长安。 与当初太上皇在长安的豪宴相比,这次宴会无疑要寒酸简陋得多。菡玉沾李泌的光,得以在皇帝近旁分到一个坐席。入席时皇帝还未到场,左侧席上坐郭子仪、王思礼,次席为仆固怀恩、李嗣业;右侧是广平王和一名异族男子,年纪比广平王略小,两人相谈甚欢。 菡玉坐下后仍忍不住多打量了那名异族男子几眼。李泌低声对她道:“那是回纥怀仁可汗之子叶护,领兵来助阵的,昨日刚到。” 菡玉皱起眉:“陛下还是向回纥借兵了?” 借兵是郭子仪的主意,道是回纥兵精善战,可与安禄山的“曳落河”相匹敌。菡玉曾就此事两度上疏劝诫,皇帝说会仔细考虑,没想到还是听从了郭子仪的建议。 菡玉问:“叶护带了多少人来?” 李泌知道她担心什么,说:“只有四千,必要时或可出奇制胜,但大军主要还是倚仗朔方的兵力。” 菡玉咕哝道:“前门拒狼,后门引虎。” 李泌道:“回纥所图不过是财物。” 菡玉道:“如今所图只是财物,将来就未必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李泌道:“玉儿,你这话未免失之偏颇。在座的诸位朔方、西域将领,可有不少都是胡人。难道你亲见了回纥生异心么?” 菡玉不由语塞:“那倒没有,只是听闻后来有轻唐之举。” 李泌道:“要想四夷臣服,靠的是国力强盛、兵强马壮,不是关起门来不让别人看到自己短处就行的。” 菡玉道:“大哥说的没错,是我眼光狭隘了。不过……” 李泌道:“我明白,既然有此隐患,还须提防着些。” 两人正说着,有内侍高唱皇帝驾到,两人便住了口,与群臣一起站起来迎接。皇帝入座后,酒宴便正式开始。 此次出征,广平王挂帅,郭子仪为副,叶护远来是客,自然这三人最是出挑,皇帝敬众将后,又分别用金樽给他们赐酒。郭子仪更是重中之重,皇帝亲自斟酒,出席将金樽递给他,还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广平年少,之前一直深居禁中,没有多少带兵的经验。此番东征,还要郭卿多指正他。西京乃我大唐之根本,祖宗陵寝所在,成败与否,在此一举!” 郭子仪拜道:“臣定竭尽所能,为陛下收回宫阙!” 皇帝笑道:“郭卿沙场宿将,身经百战用兵如神,叛贼听到卿的名字无不闻风丧胆,此战必能大胜。我只待拟好制书,待卿凯旋归来重登三公之位,到时卿可切莫再辞了呀。” 郭子仪道:“臣一门受上皇、陛下恩泽已不胜数,实不敢再承此盛名。” 皇帝道:“卿若为我收回两京,则社稷由卿再造,三公何足道!” 郭子仪慨然道:“此行若不捷,臣当以死相报。”接过金樽一饮而尽。 一旁叶护忽然问道:“陛下,您的大臣和将军立了功可以升官,那我们回纥的士兵怎么办呢?” 皇帝转过身道:“叶护请放心,一切都如与怀仁可汗的约定,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女子皆归回纥。” 菡玉一听还有此约定,一怒而起,却被李泌死死按住,朝她微微摇了摇头。她环顾四周,人人神色如常,丝毫不觉得这项约定有何不妥,仿佛回纥掳掠两京百姓还不如郭子仪重加司空重要。她猛灌下一口酒,**辣的酒浆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仍觉得胸口闷得难受。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活跃,座中众人开始三三两两地叙起闲话。李泌被广平王拉着求教,菡玉自己闷头只顾喝酒,连灌了好几杯。她酒量本就浅,喝得又急,几杯下肚就上了脸,头晕眼花的有点坐不住了。 广平王面朝着她,不由出口劝道:“吉少卿,这酒劲道大,慢点喝!” 李泌回头一看,她已经灌下去一壶,正伸过手来拿他的酒壶,连忙夺了下来。菡玉还不依,拉拉扯扯的要来抢他的壶。 广平王谑道:“少卿莫不是心中有块垒,借酒消愁?” 李泌低声喝道:“菡玉!”指尖往她虎口一点。菡玉一震,立刻清醒了不少,见广平王正盯着自己,连忙收回手坐正。 李泌回头对广平王笑道:“不怕大王笑话,我这师弟一直有意投笔从戎,无奈时不与人。现在看元帅和众位将军就要出攻打西京,却没有她的份,是以闷闷不乐。” 广平王道:“这有何难!我也早就听说吉少卿本领神通,曾在大和关仅凭十几名探报尽歼两百余敌军,如此神勇,不入行伍着实可惜。本帅这就授你前军兵马……” 李泌连忙打断:“大王,我师弟在朝中担任文职已逾十年,武艺荒疏,恐怕难以担当前锋之重任。” 广平王有些失望,问:“那以长史之见,吉少卿任何职为好?” 李泌道:“我师弟只求能为国效力,不在乎职位,但凭元帅差遣。” 广平王看了看李泌,说:“那我回头合计一下哪里有空缺的职位,再为少卿安排。” 菡玉确实一直想从军,见广平王答应让她入伍,总算有了件高兴的事。当下谢过广平王,还想说自己不惧死,被李泌拦下。宴席又持续了约半个时辰便告结束。 九月十二日,广平王率朔方各镇兵及回纥、西域各国兵过十五万,号称二十万,从凤翔出。大军先到扶风,叛将安守忠原驻武功,距扶风仅四十里,见官军声势浩大,退而与李归仁等人会合。 二十五日,诸军俱。二十七日,抵达长安城西,在沣水东岸列阵,李嗣业率前军、郭子仪率中军各六万,王思礼率后军三万。叛军号称有十万,实际大约六七万,在北面列阵。 菡玉随在广平王近侧,中军和后军之间。广平王说话算话,宴后第二天就给她安排了职务,让她做他的近卫。除非官军大败,否则元帅的近卫就是摆设。可当日李泌在广平王面前说了不在乎职位任凭差遣,菡玉又想反正自己也不擅长临阵搏杀,只适合做辅助,在广平王身边说不定还能多些机会,便欣然答应。 这日是个阴天,早晨还起了薄雾,前方十二万大军,稍一动就是震天巨响,阵列排出去数里,遥不见。广平王在高处观战,仍看不到前方战况,只能从探马的回报中了解情势。从头至尾,菡玉都没见到半滴血,一场大战只是从别人的叙述中听来。 以官军的数量,又有郭子仪坐镇、皇子亲自挂帅、回纥精兵助役,面对的也不是叛军主力,攻下西京的确如李泌所说是稳妥之计。叛将李归仁率先出阵挑战,败在李嗣业刀下,前军追击至阵中,叛军突起一齐进,抢夺辎重,将官军阵脚打乱。李嗣业亲执长刀立于阵前,连杀数十人,重新结成阵形。此后官军便一路顺进,前军各执长刀排成横队,如墙一般齐进齐退,所向披靡,再未被冲散。 中途斥候探得安守忠在阵地东面埋伏了精兵,准备绕到官军之后突袭。郭子仪便命仆固怀恩率回纥兵袭击伏兵,将其尽数歼灭。安守忠的伎俩落了空,阵前又被李嗣业打得节节后退,不由士气大落。李嗣业又学安守忠绕到敌后,与中军前后夹击,将叛军打得大败。两军从午时一直打到酉时,天色渐暗,叛军伤亡大半,仓皇逃入长安城中的不足万人。 长安城墙不比潼关,以目前叛军的气势和力量很难守住。广平王收整军队,郭子仪旗下左厢兵马使仆固怀恩又屡次请命出战,广平王便准备乘胜追击,一举拿下长安。 菡玉一直在广平王近侧,见广平王被仆固怀恩说动,忍不住劝道:“大王,天色已晚,将士们奋战了大半日,都已疲劳,此时攻城将加重伤亡。不如先令三军休整,明日再战。胡贼无意据守西京,只顾劫掠财物,恐怕不会派兵来援;即使有援兵,一夜也不会到达。” 仆固怀恩道:“长安城无险可守,为何不乘现在我军士气正高将其攻下,令战士入城休息。等到明晨,叛军都该趁夜逃走了。” 菡玉道:“长安乃宫阙寝陵所在,两军城中交垒难免有所损伤,尤其夜晚,免不了要燃炬火。叛军若不战而退,不正好使长安城、城中百万黎庶免受战火。” 广平王想了想道:“少卿言之有理。陛下急于克复两京,就是为了能早日迎上皇回宫。如果宫阙毁坏,日后如何面对上皇?” 仆固怀恩道:“城中这近万胡虏已是瓮中之鳖,手到擒来,难道就这样白白让他们逃走,再生后患?请大王准许我领回纥兵抄道城东,截杀这些溃兵。在城里打不行,到城外总可以了吧?”说完忿忿地瞪了菡玉一眼。 菡玉道:“长安往东、往南有五六个城门,出了城更是四通八达,将军要想凭四千人中途截击零落的散兵,只怕很难尽顾。” 她本是陈述事实,仆固怀恩却以为她有意嘲讽,反讥道:“少卿目光长远思虑周全,不知有什么高策良方?” 菡玉一愣,见广平王也看着自己,眼带探询,思索片刻后说:“擒贼擒王。此次驻长安的贼将安守忠、李归仁皆骁勇善战,尤其安守忠,堪与史思明、田乾真、阿史那承庆等比肩,连郭副元帅都曾吃过他的亏。数千散兵或不足虑,但如果放任他二人逃脱,日后必成祸患。” 仆固怀恩是郭子仪部属,听她说起郭子仪败绩,愈不悦,哼道:“这两个人出了长安城也是四通八达的路可走,单凭我只怕还是很难截得住。” 菡玉低头思量,转身对广平王拜道:“仆固将军与回纥军战亦疲矣,臣请以五百骑追击安守忠、李归仁等,缚取献于大王阙下。” 仆固怀恩没料到她一个刚入伍的文官居然会自请追击敌军大将,倒显得他堂堂兵马使和元帅的护卫争口舌流于意气,不够磊落,遂闷声道:“抓安守忠和李归仁的力气我还有。少卿是元帅近卫,肩负着大王的安危,还是留在大王身边为好。五百骑太多,若叫安守忠提前察觉就抓不着他了,二百足矣!” 菡玉道:“安守忠李归仁此去不知会带多少兵马,多可上千。将军是军中重将,领兵数万,怎可贸然以身犯险。而下官……大王也知道,臣略谙奇门之术,曾只身从数百敌军中脱困,不用担心自身安危……” 仆固怀恩道:“少卿这说的哪里话!我们武人上阵杀敌,哪一刻不是做好了战死沙场的准备,难道我就担心自身安危,不会全力以赴了?” 广平王连忙打圆场:“好好好,二位不必争了。将军历经百战,少卿善使奇术,就由将军领二百骑前去捉拿安、李二将,少卿再领一百骑从旁辅助以策万全,这样可好?” 仆固怀恩看了菡玉一眼,没有说话。二人便奉广平王之令,分别点了二百、一百名骑兵,取道沣水东面的香积寺东行。 出营时仆固怀恩在前,对菡玉道:“少卿只管备好绳索枷囚,轻骑缓驰,等我拿了安守忠李归仁,押送的任务就交给少卿了。”不待菡玉回答,便策马疾驰而去。 刚开始菡玉还勉强能赶上,中途碰上了几支小股的散兵队伍,仆固怀恩那边兵强马壮,他本人也是经验丰富的大将,很快将散兵扫平;菡玉这厢却被纠缠了很久,等到好不容易击退敌军,仆固怀恩也走得远了。 一直追到灞上,前方探马来报,仆固怀恩在北面五里外遇上了整列出城的叛军,以步兵为主,约八百人,队伍整齐行进有序,像是护送安守忠、李归仁等出逃的军队,仆固怀恩以骑兵优势暂居上风。菡玉连忙赶去支援,刚奔出一里就遇上敌军的骑兵,也有一百多骑,立时厮杀在一起。 菡玉这回学乖了,执长矛为兵器,率先冲入敌阵。这支敌军似乎长于守御,阵形严整,她一击出去竟然没有撂倒一个士兵,反倒是自己这边先被斩落了好几个。最前端领队的是一名身形魁伟的武将,菡玉与他交兵而过,就听他怒道:“唐军也够诡计多端,后面竟然还有一队候着!” 菡玉凭着冲劲已深入阵中,周围的敌军却不来围攻,反而稍有退却,两侧也向内收拢,几乎收成了一个圆阵,环拱中央。菡玉稍一停顿,就被排除到了阵外。她顿时明白了,仆固怀恩正在应付的只怕是疑兵,这一支护着的才是正主。于是向那众人围绕之处高声喊道:“敢问足下是安将军,还是李将军?广平王已在营中扫席以待,特命下官来迎接二位将军!” 她这一喊,最前面厮杀的两方人马都停了下来,敌军立即退回阵中。前端领队的武将问:“你又是谁?既然敢来迎我家将军,还不先自己报上名来?” 菡玉朗声道:“下官太常少卿吉镇安。” 领队武将哈哈大笑:“太常少卿,还是个不小的官呢。你们军营里没有人了吗,都轮到文官上阵打仗了?” 菡玉道:“广平王本是派仆固将军前来的,没想到仆固将军的威名吓得将军连面都不敢露一下,宁可绕道远走,只好改让我这个文官出马。这回将军总敢露面了吧?” 面前圆阵散开,露出当中围护的几名将领,黑黢黢的也看不清面目。正中那人道:“我就是安守忠,李将军也在此,就看少卿有没有本事请得动我们了。” 菡玉原想:对方人数略胜我方,如果是李归仁还可勉力一战,若是安守忠就只能尽量拖延等待仆固怀恩救援了。不料竟是安李二人,心下不由打了个颤。 旁边另一人冷笑道:“早知道是个文官,还结什么阵,直接踩过去就是了。安将军只管站在原地,都不用咱俩出马,随便一个别将校尉都能将他扫平。” 安守忠却不答话,将两臂举起,猛地一挥,喝道:“杀!” 这百余骑兵大约跟随安守忠许久了,操练娴熟,就凭他简简单单几个动作,立刻变换出新阵形,方才散开到两边骑兵稍进,隐有雁翼之势,末端内收,似要把官军包在其中。菡玉明白安守忠是想战脱身,免得引来仆固怀恩,急令队伍拉开,与敌军形成对峙之势,阻断包抄。但她没有带过兵,手下这些人又全然陌生,调度哪快得过安守忠。她这边刚一动,安守忠那边就又变阵,从中突起,一下将官军冲散。 这回敌军一改刚才防守的打法,大肆进攻。安守忠敢把主力派去拖住仆固怀恩,自己只带百余骑遁逃,这些人自然是百里挑一的精兵,更有不少随他东逃的各级将领。又听说官军领头的是个文官,更是勇气大增,打得官军节节败退。 菡玉身上中了几刀,都不算致命,但换作旁人也够死过几回了。即使如此,她也只伤了几个人,别人就更不用说。两方伤亡悬殊,渐渐的敌军就够把官军围起来了,再后来分成了数个小包围圈,完全占据上风。 菡玉就快要支撑不住时,北边终于传来人马沸声。仆固怀恩觉察有异,掉头来袭。安守忠不敢恋战,下令撤兵。这一作战,队伍到底不如之前齐整,后面又有追兵,阵脚不免有点乱了。菡玉本在东侧,敌军往东逃窜,她就被卷进了敌阵中,缰绳不知被谁挂住,拖着她的马一起往东跑。 周围敌军见她夹在阵中,全都向她围攻而来,立时捉襟见肘难以应付。人还能勉强格档闪躲,马却避不了,她荡开三四支枪矛,另一边又有三四支同时戳中她的坐骑。马痛得人立而起,把旁边挂住她缰绳的马匹也拉倒,后头的马又冲上来,连锁地摔倒了一大片。 菡玉被马从背上掀下,连滚到路边,还是避不过后面的马蹄。眼看碗大的铁蹄从天而落,就要踏上她的脸面,凌空突然袭来一股巨大的力道,带起的风刮得沙尘乱舞,好像半空横了一道无形的绊马索,那马后肢腾起,生生从她上方翻了过去。 菡玉惊得目瞪口呆,来不及反应,后领就被人抓住腾空而起,三两下跃离马道。她脚一着地,颈后那只手立即松开,只闻衣袂飘飞之声。她急忙转身,只看到黑影一闪,即刻没入树丛中。 黑夜里的一个黑影,但是她认出来了。以前,无数个黑夜里,她曾跟随这个黑影,光线再黯淡、即使黑影仿佛融在夜色中,她也能一眼辨别出来,紧紧跟上。 只是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这样突然地遇见他。 霎那间她脑中一片混乱。她几乎已经忘记他了,这个少时心中暗暗恋慕的人。后来……沧海桑田,经历了那许多事,遇到了那样的人,在一切都落幕之后,居然又遇见他,她说不出那是什么滋味。 她追进树林里,两度张嘴才喊出来:“……恩公!”----就如第一次遇见他时,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然而……一切又都已不同。 那影子丝毫不停缓,疾往林中掠去。她脱口又喊道:“卓兄!” 喊完她才想起,他还不认识她。他改变了她的一生,但是现在,他还不认识她。 黑影脚下一滞,黑色的斗篷微微一偏,但立即又转回去,飞没入幽暗的丛林深处。 〇八·月悼 她现在经历的事,已经和原先不一样了。大到安禄山之死,小到小玉拜师、卓兄搭救,都不是她原先所知的那样。安禄山本是三年之后死于范阳,也是那个时候,她在野外遇袭,卓兄出手相救。他的武支碧玉短笛,而这支笛子现在正在她手里。 菡玉从怀中掏出那支笛子,指腹抚过笛身的裂纹。尾端的流苏已经旧了,微微泛黄,末梢上一点灰褐的污迹,和她初次见到时一模一样。 原来,那是他的血。他身体的一部分,在她遇到他之前,就已伴随了她许多年。 她扣紧了十指,紧得流苏微微颤。她根本没有插手,没有想过凭运气坐收渔利,安禄山轻易地被他的儿子、心腹大臣和近侍串通杀掉了,叛军的阵营将因此而巨变;但她处心积虑想要避免的,却像宿命一般不可抗拒。 “玉儿,”旁边有人唤她,“你在想什么?” 菡玉回头一看,却是李泌,不远处还有广平王、仆固怀恩和回纥叶护。她只顾着出神,竟然没注意到广平王回帐了,连忙收起玉笛上去拜见。 广平王先一步道:“少卿有伤在身,不必多礼。” 仆固怀恩问:“少卿伤势如何?看过军医了吗?” 李泌代她回答:“瞧过了,都是些皮外小伤,应无大碍。” 仆固怀恩叹道:“昨日都怪我一时大意中了安守忠的奸计,不但没能抓住安李二人,还让少卿涉险受伤。” 菡玉道:“也怪下官武艺不精,拦不住安守忠也就罢了,还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反成了将军的负累。” 仆固怀恩道:“少卿言重了。捉拿安李本是我的责任,少卿的任务不过是辅助。是我不察中了疑兵之计,完不成事还连累少卿。” 广平王安慰道:“将军少卿都不用自责了。捉拿安李二将原本就不在计划之中,办成了固然是大功一件锦上添花,办不成也无须介怀,两位都安然归来便好。” 仆固怀恩和菡玉俱拜谢。叶护插口道:“大王的手下真幸运,有这么体恤下属的王。不知我们回纥的士兵能不能也幸运地得到大王眷顾。” 广平王与李泌对视一眼,说:“此次得胜,回纥兵功不可没,本王定会禀明陛下论功行赏,与大唐士卒一视同仁。” 叶护直言道:“出征前陛下答应我们,攻破长安城后,土地和男人归大唐,财帛和女人归回纥,现在是时候履行约定了。” 菡玉忍不住上前道:“大王!长安乃一国之都,如果……” 李泌悄悄摆手制止她。只见广平王忽然转身单膝跪下,对叶护拜道:“如今西京初定,洛阳仍陷贼手,人心未定。如果现在就大肆掳掠,东京军民将为叛军死守,难以攻取。愿叶护宽容些许时日,取东京后再如约。” 叶护大惊,连忙扶起广平王,拜于阶前:“回纥远来相助,是为解救国家危难,当然以打胜仗为重。我立即为大王率军前往东京。” 广平王道:“回纥士兵作战疲惫,可先屯城南休整三日,与大军一同出。” 菡玉趁机道:“西域各国士兵还未安排营地,不如让他们与回纥兵一处驻扎。” 广平王道:“少卿所言正合我意。仆固将军,就由你率领西域各国兵卒,与回纥一起到浐水东岸扎营,等候军令。” 仆固怀恩望了菡玉一眼,拜道:“臣谨遵大王调度。”与叶护相携离开。 菡玉暗暗舒了一口气。广平王看看李泌,笑道:“不知这样安排,少卿满意否?” 菡玉微赧,说:“大王心怀仁厚,真乃华夷之主。” 广平王道:“其实这也都是先生给我出的计策,居然和少卿想到一起去了,你们俩真不愧是师兄弟。” 李泌但笑不语。菡玉道:“早知大王已有打算,臣实不该出言冒犯。只是攻克东京之后……” 广平王道:“西京为贼反复劫掠,财物尽输范阳,府库寸帛无存,只好先以东京推托;安禄山在洛阳称帝,安庆绪也是穷奢极欲,洛阳倒是府库充盈。回纥图财,克城之后但以府库金帛赠赂,还省去他们抢掠的功夫,当可保洛阳百姓安然。” 菡玉道:“大王如此为百姓着想,众心所向,何愁两京不定!” 她这句话倒是说中了。广平王这次劝退回纥,大得人心,官军入城时,长安百姓不分男女老幼纷纷出家门夹道欢迎,连城中杂居的胡人都来迎接,四处传颂广平王有仁主风范。后来此事传到皇帝耳中,连皇帝都说:“予不及也!” 李泌随广平王入城不久,下午皇帝便从凤翔遣使来召他回去。菡玉送他到城西金光门,李泌还有些不放心:“玉儿,我近几日都不会回来,你一个人留在军中,周围全是男子,要自己小心……” 菡玉笑道:“大哥,我在朝这些年,周围也全都是男子,不是一直没出纰漏?” “还说没出纰漏……”李泌说了一半打住,“以前你自己有住处,不像军营里要和别人同行同宿。” 菡玉只当不觉:“对了,我在崇化坊租赁过一处寓所,还有许多家当落在哪里,欠了人家一年的租金了,不知房主还在不在。如果有幸没被清扫出门,倒可以去那里居住。” 李泌道:“这样也好。”又嘱咐了她几句,二人在城门话别。菡玉目送了他一阵,自己掉头打马往东走。刚走出去几步,忽然听李泌在后面喊道:“菡玉,此处往南过两坊就是崇化,你怎么往东走?” 菡玉回头冲他挥挥手,调转马头改往南行。经过崇化坊口时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看了看。没想到她租赁的屋子还在,行李物什被人翻过,倒是一件没少,想来是叛军掳掠时也嫌她的东西不值钱。屋里落了厚厚的灰尘,房主一家早就往乡下逃难去了,坊里邻居也不剩几个人。她心想正好有个落脚的地方,便把屋子略微打扫了一下。 出门时已是黄昏,阴天天黑得早,她沿着崇化坊北面的街道一路往东,到宣阳坊时天色已经擦黑了。宣阳坊有许多达官贵人的宅邸,以前坊正总是特别严格,宵禁前一个时辰就开始在坊门口盘查,她身着官服都有几次被拦下来盘问。但是现在,这一片已成为长安城最萧条的地方,坊内只见满目的断瓦残垣,雕梁画栋都坍塌成土,入夜后一片昏黑,不见灯火。 竟然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敢来这里看一眼。 对面亲仁坊的坊正远远地冲她喊道:“官爷,您是要进去吗?” 菡玉停下问:“不知此处可许通行?” 坊正道:“通行是可以通行的,只不过天快黑了,里头又不住人,听说夜里常常闹鬼,您还是明日再来吧。” 菡玉对他一笑谢过,下马搬开坊口的栅栏,把马系在坊门柱子上,徒步入内。 虢国夫人府的铁门匾犹在,半边耷拉着挂在烧焦的门楣上,不知被人泼了什么深色的污物,匾上的金字都看不清了。旁边相府大门则完全被焚毁,只剩下一堆焦黑的瓦砾。 相府内已经没有一栋完整的屋舍,墙缝泥堆上钻出一丛丛的野刺槐,杂草遍布。她只能凭着记忆中的方位在废墟草丛中穿行,往日走过无数遍的道路也被砖瓦泥土掩埋。 进门后左拐,穿过一条自南向西的九曲回廊,是她走得最多的路线。后来书房和她的院子间加了门,须从花园里绕过去了。现在那弯弯曲曲的回廊还能看得出个大致的形状,书房屋舍却被草木掩盖,黑暗中只见微凸的轮廓,如同荒弃的坟冢,过往都在那里埋葬;花园里的荷塘早已干涸,池底的泥沙晒出一道道错综的裂纹,像一张巨大的历经沧桑的脸。 人非,物亦不是。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过去一年了;又过得这样慢,竟然才过去一年。 她茫然地穿过枯池,走到中央半没在泥里、碎成数段的石鹤石莲旁。池中沙子淤软,她似乎踩到了一块尖锐的石子,把脚挪开,却看到泥中有隐约的白光一闪。她蹲下身去,把泥沙拨开。 那是一块破裂的玉佩,雕成莲花形状,边角磕碎了,裂缝里嵌满了污泥。它显然已埋在这里很久,上下穿缀的丝线都已朽烂,只剩这一截光润的白玉,隔着四年光阴,从淤泥中重现天日,在她面前静静绽放。 背后草丛突然悉簌一动,她惊了一跳,失声道:“什么人?” 草里声响又停歇了。她心口还在突突地跳着,轻手轻脚地走近,伸手去拨那半人高的野草。草里似乎还埋了毁坏的家具,泥面上露出几截烧断的木柄。她扶着木柄跨过去,第一下没有察觉,待整个人都过去了,才恍然醒悟过来。 她所站的地方,埋着一张榻。她正握着的木柄,原本雕的是缠枝花纹,密匝繁复的花样,突起一朵花苞,硌得她手心生疼。榻上铺的箬竹席,在肩背上压出一条一条细密的纹路。他的手掌被瓷盅盖子划出了血,从她肌肤上抚过时,便如烙铁一般灼人。那时她是那么不情愿,然而如今,竟成了唯一的旖旎回忆。她再求触碰一下他,哪怕只是指尖,亦不可得。 就像这荒寂无人的废墟,再也回复不到往日繁华富丽的模样。 她往前跨出一步,草丛里躲着的东西受了惊,从她脚背上嗖的一下蹿过去,钻进旁边的乱草堆里,只看到黑溜溜的一长条,不知是野猫野狗还是黄鼠狼。她顺着它逃跑的方向望去,远处隐隐约约透着一点火光。 难道这片废墟里还有人么?看那个位置,大概是以前的厨房。 菡玉向厨房那边去,越过草丛走得近了,火光却又不见了。厨房和仆役住房连着,屋舍简陋,未被大肆劫掠,只塌了一面墙,屋檐用几根手臂粗的木棍支着,摇摇欲坠。屋里昏暗不清,她掏出火折子点亮了,只见四下里虽然凌乱,却没有蛛网灰尘,应是常有人走动。大灶也破了半边,只剩一口锅。她摸了摸灶壁,炉膛内还有余温,显是刚刚有人生过炊火。 她在屋内转了一圈,寻着墙壁上的灯台点着了。四下巡视一番,未闻人声,便朗声问道:“有人在吗?” 回答她的是一声猫叫。她等了片刻没有人应,又道:“此处房屋颓塌不宜居住,恐有危险。胡虏已被广平王驱出长安,官军入驻,乡亲可放心外出了。” 说完这话,屋外果然有了一点响动,门前慢慢现出一道人影。看身形似乎是个女子,衣衫褴褛,乱覆面,难怪会有闹鬼的传言。只是菡玉并不怕鬼,灯光又在她身后拉出长长一条影子,显然是个活人。 不待她开口,那女子却先唤道:“公……少尹?” 菡玉吃了一惊:“你认得我?你是原来相府的人?” 那女子把覆在脸上的乱拨开,冲到她面前来抓住她双手:“少尹!真的是你,你真的回来了……我、我是明珠啊!” 菡玉大惊:“明珠!你怎么会在这里?”只见她满面脏污,五官都辨别不清,“还、还弄成这副模样!” 明珠泣道:“少尹走了没几天,胡贼就打进长安来了……这里最先被抢掠一光,一把火烧了,我想以后不会再有人来,就悄悄躲在这里……又怕万一被胡贼现要遭污辱,就用锅灰涂脸,乱覆面……” 以明珠的姿色,乱世确难保全。菡玉忙问:“你……有没有人欺负你?” 明珠摇头:“算我运气好,在这里住了一年,也没人现。” 她一个弱女子,孤身一人在废墟里生活了一年,可想而知过得有多艰难。菡玉握着她的手叹道:“明珠,都怪我,竟然把你一个人扔在长安……好在你现在没事,不然我……” 明珠道:“少尹心里装的是家国天下,哪能面面俱到。当时战事紧急,很多皇孙公主都被陛下抛下。而且同是女……我只需要躲起来保全性命即可,与少尹相比,明珠要应付的可简单多了。” 菡玉道:“明珠,你越是这么说,越是叫我汗颜。幸好你机智聪明躲过劫难,以后我一定护着你,再不让你涉险受苦了。咱们以前在崇化坊住的房子还在,东西也没少,你暂时就先去那里住吧。” 明珠喜笑颜开:“少尹不用担心我,我虽不能像少尹一样治国安邦,但总能照顾自己,不会拖少尹的后腿的。只要能在少尹身边……” 明珠姿容姝丽,温柔巧慧,如果不是自己耽误了她,早该觅得良人终身有靠了。菡玉心中颇不是滋味,拍了拍明珠的手,又不知如何说起,只道:“明珠,跟着我……委屈你了。” 明珠道:“明珠本来就是个丫鬟,有哪个主人家会像少尹一样对待下人,怎么能说委屈呢。” 菡玉道:“如今我也是孤苦伶仃没有亲人了,以后咱们俩就是……就是亲姐妹一样,如果你不嫌弃,私底下就叫我一声姐姐吧。” 明珠污黑的脸上看不出表情,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你现在身份特殊,万一叫漏了嘴被人听见又是麻烦。我反正也叫习惯了,还是称少尹吧。” 菡玉点点头:“也好。不过我现在不是京兆少尹了,仍为太常少卿,就是你刚认识我时的官职。还有去年太子在灵武即位,改元至德,尊陛下为太上皇,也都该改口了。” 明珠道:“原来生了这许多事,我一直一个人住,都不曾听说。只长安刚陷落的几天听人传闻贵妃……”她停住了没有说下去。 菡玉勉强一笑,暗暗去捏手中的玉佩。连摸了几下也没碰到,举,手心里只剩一条朽断的丝线。她连忙回头去找,明珠掌灯追上她,两人在池塘和厨房之间来来回回找了好多趟,就是不见玉佩的踪影。明珠问:“是很重要的东西么?” 菡玉失魂落魄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他留给她的东西很少,每一样都是重要的;但没了他,哪一样也都不重要了。 〇九·月莹 广平王攻下西京后,仅在长安驻守镇抚三日,以虢王李巨为西京留守,广平王则继续率大军东进,十月初自长安出,乘胜进攻东都洛阳。 洛阳与长安之间仅潼关险峻,而潼关又是座西向东,难以坚守。逃出西京的叛将张通儒等在潼关收罗散兵,退守陕郡。安庆绪又派严庄调集洛阳的全部兵力,与张通儒合兵共步骑十万余,号十五万,于陕郡阻挡官军。 十月十五,两军相遇于新店。叛军先到,抢先占据了有利地势,依山布阵,郭子仪初战不利,被赶到山下,此时本是沿南山搜索叛军伏兵的回纥兵突起袭击。经西京一役,叛军对回纥无不闻之丧胆,当即阵脚大乱。官军与回纥左右夹击,再一次将叛军打得大败,攻克陕郡,安庆绪的主要兵力也在此一战中消耗殆尽。 严庄率先弃陕郡而逃至洛阳,告知安庆绪败状。安庆绪乘夜帅其部众逃往河北,临行前竟将先前俘虏的哥舒翰、程千里等三十多名唐将全都处死。 “想哥舒翰也算一代名将,立功无数,可惜晚节不保,最后落得如此下场,还不如当初一死殉难的好,还能留个忠烈之名。” 李泌重新封好东京送来的捷报,亲自送到宫门,让内侍立即呈给皇帝。回来时元帅府内众人仍在议论纷纷,就菡玉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角落里,手里拿的捷报复本歪在腿上,不知在想什么。他走过去唤她:“菡玉。” 菡玉回神,把复本拿好,站起来应道:“大哥。” 李泌把她拉到一旁,小声道:“玉儿,哥舒翰死了,你心里好受些么?” 菡玉吃惊地抬头看他:“大哥!我怎么……” 她想说,我怎么会这样想,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她也知道,哥舒翰、陈玄礼、李辅国,于公于理,他们是忠君为国,是捍卫皇室正统,他们没错。如果换作十年前,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站在他们一边。然而于情于私,她又如何能不怨。 李泌又道:“自从长安回来你就一直闷闷不乐,是不是……” 菡玉扯出笑容道:“哪里,我只不过见长安人生凋敝,与战前升平繁盛之状迥异,有所感怀罢了。对了,这回广平王入东京,有没有如回纥之约?” 李泌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早与广平王商量好,但以安氏父子搜罗的金银珠玉赂回纥,可保洛阳百姓免遭掳掠。” 菡玉疑道:“安氏父子所得财物尽输范阳,少留东京,回纥焉能满足?” 李泌道:“另有洛阳父老自出罗锦万匹以献,目前回纥军已撤出东京,城内安然。” 菡玉点点头:“那就好,至少暂时无忧了。” 李泌手扶她肩道:“这些事你就不用再操心了,等我过几日回长安探过宗亲,咱们就一道回衡山去吧。” 菡玉讶道:“这么快就走?不是说等天下平定之后再回去的么?” 李泌道:“如今两京平复,安禄山已死,安庆绪败走,叛军主力全灭,天下虽未大定,但也翻不起什么大浪,以后就是两边慢慢地磨罢了。你也知道我闲散惯了,不会做官,只是见陛下有难前来相助。现在劫难已过,陛下又有广平王、郭大夫等辅助,我自然可以回去过我的逍遥日子了。” 菡玉道:“可是还有半壁江山陷于战乱,安庆绪尚未伏诛,史思明野心勃勃,回纥吐蕃不服天朝威严,以后更有……”说了一半停住。她所知的事已经做不了准,安禄山都死了,也许……真的不会有事了罢。 李泌道:“照你这样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天下永远不会有真正太平的一日。我且问你,我走了之后,你一个人还能尽心尽力辅佐陛下么?又能尽多少力呢?” 杨昭始终是横在她和皇帝心间的一根刺,她对合谋杀死杨昭的人难以释怀,皇帝也不愿重用杨昭亲党。同为奉宝册传位的宰相,房琯受到皇帝重用,韦见素就因攀附杨昭,到顺化后不久便被罢相,迁左仆射,后又迁太子少师。 菡玉讪讪笑道:“也是,小弟能力低微,非经天纬地之才,做做大哥的帮手还行,一个人确难独当一面。” 李泌知道她是故意顾左右而言他,只是叹气。 菡玉又道:“不过,如果日后又有异动,希望大哥还能重出山林。” 李泌道:“这自不必说,以陛下对我的恩情,于国于私,我都会来助力。” 正说着,门外突然传来鼎沸人声,竟是皇帝听闻攻下洛阳,喜不自胜,亲自赶到元帅府来。一进门,不等众臣行礼,皇帝便急冲冲握住李泌的手,连声问:“先生,广平真的克复东京、尽歼逆党十万大军?可有斩获安庆绪级?” 李泌回道:“安庆绪逃窜至河北,部属仅有千百,如令广平王乘机追伐,相信不日便可斩其献于阙下。” 皇帝道:“穷寇莫追,如今他也是丧家之犬了,何足为惧!洛阳易攻难守,还是让广平率大军镇守,以免再生枝节。”拉着李泌坐下,遣退众人,笑道:“吾家得归,皆卿之力也。我已上表请求上皇回京,我当归还帝位,回东宫重修臣子之职。” 李泌站起身:“表书可还来得及追回?” 皇帝道:“刚刚派人送出的,应未远。怎么?” 李泌道:“请陛下立即下旨追回此表,不然,上皇将不会回来了。” 皇帝问:“表书有何不妥?我若不说让位,上皇怎么能回来?” 李泌道:“正是因为陛下要让位,上皇才不肯回来。” 皇帝想了一想,即令内侍遣人快马追回表书,又问:“那以先生之见,该怎么办好呢?” 李泌道:“陛下可以重新写一封群臣贺表,就说自从马嵬请留、灵武即位,到今日克复两京,陛下时刻思念上皇,请上皇返京城,使陛下尽孝养之心即可。” 皇帝思忖片刻,叹道:“初时我的确是想还政于上皇,今闻先生之言,始悟其失。那便按先生说的,改上群臣表吧。”当即命李泌草拟群臣表。李泌口述,菡玉执笔,片刻挥就。皇帝看后,又略作修改,重新誊写一份,立即命随驾在旁的中使李辅国奉表书入蜀。 李辅国接过表书,瞄一眼李泌道:“陛下,臣掌管宫禁符契和宫门钥匙,此去西蜀少说也要十天半月,符钥岂可无人掌管。除长史之外,不管交予何人臣都难以放心。” 皇帝道:“那就先由先生摄管几日吧。” 李泌上前谢道:“宫禁符钥关系陛下安危,一向由大官管理,仓促交付他人,恐生疏漏。况且臣已准备和师弟一起回归乡里,难以尽责了。” 皇帝吃了一惊:“怎么先生你要走?!还有吉卿?” 菡玉也上前对皇帝一拜:“臣与兄长志同。师兄已助陛下收回两京,报德足矣,愿复为山水闲人。” 皇帝拉住李泌急道:“我与先生经年共患难,现在终于到了可以同享太平之时,先生怎么反而要离我而去?” 李泌跪下拜道:“臣有五不可留,请陛下容臣归隐,免臣一死!” 皇帝连忙扶他起来:“先生何出此言?何为五不可留?” 李泌回道:“臣幼年即与陛下相识,是遇陛下太早;陛下全心以待,不分君臣,是宠臣太深;臣以布衣入朝,陛下委以军国,是任臣太重;臣无旧勋、无族党而遽挽狂澜,是功太高;山人隐士得居中流,是迹太奇。此臣所以不可留也。” 皇帝听后少顷沉默,转而对李辅国道:“卿身负宫禁重任,不可遽离吾左右。蜀道艰难,另遣青壮者前去吧。此事就交由你安排。” 李辅国拜道:“多谢陛下爱护。”奉表而去。 皇帝这才问李泌:“先生是因为我没有听从你北伐范阳之计,所以才要走的吗?” 李泌也直言道:“不瞒陛下,臣是贪生怕死,只求急流勇退,明哲保身而已。” 皇帝道:“先生这么说,是把我当那越王勾践,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么?” 李泌道:“臣知陛下待臣以诚,方敢求归。杀臣者非陛下,乃‘五不可’也。危难之际陛下如此对臣,臣犹有不敢言者,何况太平时日。” 皇帝道:“先生有何不敢对我直言的?” 李泌道:“陛下答应臣离朝归山之后,臣自当直言;否则,臣仍以保命为先。” 皇帝思虑良久,方道:“也罢,先前我就和先生约定好了,平乱之后,任凭先生自行高志。我答应你就是,但请先生明言,我有何过失?” 李泌道:“是建宁王。” 皇帝转过身去叹道:“建宁是不可多得之才,艰难时有功,我也都知道。但他图谋加害兄长,欲乱宗嗣,我为社稷大计,不得已而除之。此事我的确有不是之处,但既往不咎,希望先生不要因此对我生隙。” 李泌道:“臣并非纠缠于陛下以前的过失,而是希望陛下将来慎行昔日则天皇后鸩杀太子弘,雍王贤作《黄瓜台辞》曰: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为可,四摘抱蔓归。现在陛下已经一摘了,希望不会再摘。” 皇帝望着窗外半晌不语,回身正色道:“广平身为嫡长,仁礼悌孝,又立下战功,军民心之所向。先生放心,将来他一定会继承大统。” 李泌复拜道:“如此臣便可心安了。” 皇帝既答应让李泌归隐衡山,旋即敕令衡阳太守在山中为李泌建造屋舍,并给三品官的俸料,使李泌能一心向道,不必为衣食所累,也可说是体察入微、关怀备至了。 二十三日,皇帝乘舆回到西京。此时距离当日上皇离京出走已有一年零四个月,西京百姓更是历经劫难,闻讯出城迎接,人群绵延二十里不绝,一路拜舞山呼万岁,喜极而泣,入城后更是人山人海。皇帝车驾被百姓簇拥,从金光门到朱雀门的数里路足足走了三个时辰,一直到午后才得以进入宫城。 李泌回京后,皇帝便不再累以政事,菡玉自然也卸了官职,与明珠收拾准备行装,只待李泌探视完京畿的亲友,便可一同回衡山了。 “少卿,你真的要跟那位山人一起回山里去修行,再不过问世事了?你还能习惯么?” 菡玉正埋头箱,闻言也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灰尘,对明珠笑道:“我本来就是山野之人,有什么不习惯的。倒是你,自小长于闹市,如果过不惯山里清苦的日子……” 明珠忙道:“明珠又不是娇生惯养的闺秀,再清苦也不会比这一年来的日子更苦罢?少卿到哪里,我就到哪里。我只是担心少卿你……真能放下这里的一切吗?” 菡玉别过脸道:“我为官十余载,毫无积累,所得不过一个虚名罢了,有什么放不下的?对了,等陛下准了我的辞表,你就不能叫我少卿了,要改口啦。” 明珠低头不语,转身进了自己房间,不多时捧出一个匣子来。菡玉往里一看,只见里面摆着一黑一白两盒棋子、几支秃毛笔、笔洗、镇纸等物,都是再眼熟不过。她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不知该接还是不接。 明珠道:“这些是我从瓦堆里翻出来的,全是……全是他以前用过的,好多东西都找不着了,棋子也不全……不过好歹也算是个纪念。那天在宣阳坊时怕你太过伤心,所以没敢立即拿出来。” 菡玉忍泪道:“谢谢你,明珠……”手指抚过那一粒粒犹圆润晶亮的棋子,神思便飘得远去了。 明珠瞅了瞅她,低声问:“少卿,你这一走,也许再也不会回长安来了,要不要……再去看一眼、祭拜一下?” 菡玉抬手拭了拭眼泪,说:“明珠,你倒提醒我了。正好现在天色将晚,家里先劳烦你收拾,我去去就来。”转身欲往外走。 明珠追上她拉住她的袖子:“我陪你去。” 菡玉道:“我一个人就可以……” “有个人在旁边,许就不会那么难过了。而且那里我也比较熟。” 菡玉看了看明珠,浅浅一笑道:“明珠,总是你最会替人着想。” 两人便相偕同出了崇化坊向西而去。途中路经西市,明珠又去寿材铺买了些香烛祭品,菡玉则到酒肆沽了一壶水酒带到宣阳坊。 相府废墟明珠是熟门熟路,哪里路上有块石头都清清楚楚。天色有些昏暗了,她点起灯笼,把灯给菡玉照着脚下,自己在前头引路,一边指给她识得各处。 “少卿,这段回廊你一定还记得罢?尽头就是相爷的书房,再过去是你以前住的院子。那边还有两段围墙,正好折角可以挡风,生了火也不容易被人看到,咱们就去哪里好不好?” 许久不闻菡玉答应,明珠回头一看,她就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双目直直盯着前方,浑似没有听到明珠的问话。明珠以为她又想到了以前的事,便没有言语,只见菡玉面色恍惚地往前跨出一步,手里灯笼滑落下去,灯内蜡烛引着了灯罩。明珠连忙去捡,一边喊:“少卿,小心烛火!”还没说完,菡玉就扔了灯笼,急匆匆地往前疾步而去。 明珠连踩几脚将火扑灭,急忙赶过去追她,早不见了菡玉踪影。幸亏明珠熟悉地形,几乎到处转了个遍,终于在花园里看到菡玉正站在干涸的池塘中央,茫然四处观望。明珠跑得气喘吁吁,追上去拉住她问:“少卿,你在找什么?” 菡玉显得有些心神不宁:“我刚刚听到草丛里有响声,还以为有人藏在附近,追了一圈才知道是几只野猫。” “这里哪还会有别人。”明珠翻了翻手里的篮子,香烛都折断了,只有那壶酒口封得严没有洒,不由皱起眉头,“这下可好,两市肯定也都打烊了。” 菡玉全没了拜祭的心思,说:“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去坊门该关了。”一个人径直闷着头往大门口走去。明珠心下疑惑,也不好多问,快步跟上她。 半路上就听到敲起宵禁鼓声,回到崇化坊门前时坊正已锁了栅栏,二人被关在门外。明珠上前一看,正好坊内有一人向外而来,白衣素影,不知给坊正看了个什么令符,坊正破例开了门,放她俩进去了。 明珠对他行了一礼:“多谢山人。”抬起头来,现李泌已经越过她去,抓着菡玉的手问:“玉儿,你去哪里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菡玉支吾其词,明珠代她答道:“少卿刚刚去西市沽酒,西市店铺都已打烊,只好去了东市,因此晚了。”拿出那壶酒给他看。 李泌又问:“你怎么要到要喝酒?” 这回菡玉答道:“明日大哥就要离京了,正好为大哥饯行。” 李泌笑道:“你我一同走,还饯什么行。” 菡玉满腹心事,低头不语。三人回到寓所,菡玉方说:“大哥,我恐怕不能和你一起回去了。” 明珠正要下厨,听到这话也停住脚步。李泌问:“你又改变主意了?” 菡玉道:“那倒不是。我还有一桩心愿未了,想办完了再回去。” 李泌蹙眉看着她。菡玉道:“听说陛下遣韦少师入蜀奉迎上皇还京,也是明日出。我想去请示陛下,可否容我同往迎接。等上皇安然回宫,我就回衡山。” 今上在马嵬动兵变杀宰相贵妃,又未得上皇传位便自行登基,之前战事紧急,上皇远在巴蜀,还可相安无事。等上皇回了京城,这一对天家父子的关系就很微妙了。菡玉对皇帝素有成见,担心他会对上皇不利,李泌也都心知肚明。 菡玉又道:“大哥如果不放心,就在京城再留些时日,等我回来了一起走。” 李泌道:“只要你自己拿定了主意就好,我还是先行回山罢。” 一旁明珠接口道:“少卿,我跟你一起去。” 菡玉道:“明珠,蜀道难行,你一个姑娘家不必多受这颠沛之苦。再说奉迎上皇又不是出去游玩,携带女眷多有不便。一来一回少则月余,多则两月,很快我就去找你们了。” 明珠看了看李泌,似有些不乐意,但也没再说什么,转身下厨去了。 菡玉对李泌道:“大哥,这一两个月间明珠就全赖你照顾了。” 李泌点了点头:“放心罢。韦少师明日一早就要动身,你现在起意,可还来得及?” 菡玉道:“说来惭愧,这事还要拜托大哥。” 李泌道:“我正要应陛下之召入宫夜谈,顺道过来看看你的。你且在家等着我的消息。”说罢站起身来。 菡玉送他到门口,二人默然相对片刻,李泌道:“玉儿,我不在你身边,你万事自己小心,迎回上皇就立刻回衡山来,我等着你。” 菡玉笑道:“大哥你也保重。” 她站在门边目送他出了坊门,坊正重又上了锁,才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光了似的,不得不倚着门框才能站住。握紧的手心里早就出了汗,滑腻腻的几乎握不住那光润的玉佩。她摊开手掌,朽烂的线头都被她捏碎,与汗水混和成一片污黑。但那穿孔里还穿了一根完好的黑线,像是从布匹中拽出来的丝缕,末端胡乱打了个结,就靠它将那块玉挂在九曲回廊檐下,挂在她必经的路旁,让她一抬头就能看见,让她无论如何也不要再错过。 一〇·月明 李泌果然如约求得皇帝恩命,菡玉只等了约一个时辰,就收到他从宫中派人传来的消息,皇帝已经准许她随韦见素等人一同入蜀迎接太上皇。 第二日一早韦见素出时见到她也不免吃惊,但二人共事已久,彼此相熟,菡玉经历种种韦见素都清楚不过,他自己也是刚遭遇罢相,只是相对一叹,并未多问。 此次入蜀仍是沿上皇西幸路线走,第一日傍晚抵达金城县,便在县城馆驿留宿。当初长安陷落、上皇仓皇幸蜀,金城县官吏皆自顾逃命,馆舍无人接应,空旷凄凉。如今广平王收复两京,皇帝回宫,官军稳住了京畿以西地面,金城县也恢复如常。加之他们是皇帝派去迎接上皇的,县令招待得格外殷勤,馆驿特意收,专派了馆丞主食,仆役熙来攘往,服侍周到,哪还有当初的破落景象。 韦见素吃过晚饭,闲步出馆驿溜达,见菡玉一个人站在门口路边,背对大门,低头看手里捧的东西。韦见素心生好奇,没有叫她,悄悄凑过去一看,竟是晚饭席上盛汤的瓦罐,不由大失所望,问:“吉少卿,你捧着个罐子做啥?喝汤喝到外头来啦?” 菡玉回过身来,讪笑道:“刚刚想把这个空罐子送还厨房,谁知走迷了路。” 再怎么迷路也不至于米到外头来吧?韦见素心下嘀咕,说:“这种事让女婢做就行了,少卿何须亲力亲为。”顺手拿过菡玉手中瓦罐交给门口仆役。 菡玉目光一直跟着那被人拿走的瓦罐,有些神不守舍。韦见素随意望望四周道:“这金城县变化可真大呀,一年多不见,都快认不出来了。要不是别人告诉我这座驿馆就是当初上皇下榻之处,哪能看得出来?”驿馆经历战火而败,后又加以修缮,已经面目全非,周围的道路也变了方位。 菡玉却道:“我倒都还记得,当日上皇及暮未食,我把将士们自取米粮所炊豆饭献与上皇,就是从这道门出来的。从那边绕过去,有一条穿过树林的小路,可以一直通到驿馆背后荷塘边的……” 韦见素此时已然明白,心下大悔,连忙喊道:“少卿!……时辰不早了,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少卿早些回去休息吧。” 菡玉笑了笑道:“我想出去走走,少师请先回。” 韦见素劝道:“时过境迁,这里连路都改了,想必早没了少卿想看的景致。少卿只凭当日一点模糊记忆,只怕要走迷了路。” 菡玉道:“多谢少师关心,我只是想去。纵没了当初景致,总还有些影迹可循的。”不顾韦见素劝阻,坚持往那树丛中去了。韦见素只能摇头叹气,回头叮嘱门口守卫留意吉少卿的行踪。 菡玉慢慢踱到驿馆背面。原来野蔓丛生的树林经过战火显得愈芜杂凌乱,有的树被拦腰斩断,有的连根刨起,翻出其下黄褐的沙土。树丛前三三两两横了几道旧栅栏,柱子上还残留着半张告示,大意是前方危险天黑莫行之意。 林中果然连路都改了样,原先那条石子小径不知埋没在了何处,斜着倒叫人踩出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来。菡玉深一脚浅一脚的沿着土路往林中走去,远远瞧见银白的光亮,似是明月映在水上的反光。 她心里一动,也不看脚下,急着要到那荷塘边去,不料一脚踩了个空,竟是平地里被人挖了条又深又宽的壕沟,沟底还插了许多削尖的树棍竹篾。她意外踏空,哪里来得及反应,手只搭了一下沟壁,身子歪斜着就要栽下坑去。 正是天旋地转,耳畔生风,忽觉一片黑影笼罩上方,右手手腕被人提住,竭力往上一拉,翻身稳稳落在沟侧地面。 菡玉失声惊呼:“卓兄!”竟是他!竟又是他…… 他略一愣怔,握在她腕间的手忘了松开。他的手瘦骨嶙峋,然而异常有力,好似铁箍紧扣,勒得腕骨都隐隐刺痛。他侧对着她,仅仅尺余的距离,她从未离他这样近过,近得可以看到他下巴瘦削的轮廓,半隐在宽大的斗篷阴影里。而那一身黑袍将他全身乃至面目都尽数掩盖,与记忆中的模样全无二致。 只是片刻,他旋即放了手,退开两步,那隐约露出的一点下巴也看不见了,完全融成一道漆黑剪影。 “这里不安全,多加小心。” 他的嗓音低涩,像生锈蒙尘的乐器,变了音调。许多年没有听过他的声音了,乍一听来有些陌生,但又立即能判断出就是他。而他说的话,竟也是和她第一次遇见他时一样的。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也不曾变。 只是她自己变了。 菡玉也略退半步,对他躬身拜道:“承蒙恩公两度搭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请受在下一拜。” 他沉默不言,过了好半晌方问;“你识得我?” 菡玉苦笑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也只知道你是姓卓。” “我叫卓月。” 以前她跟随他那么久,几乎可以说是生死与共,都不知道他的名字,现在居然第一次交谈就被他告知姓名。菡玉略感讶异,忙回道:“在下姓吉,草字菡玉,吉运之吉,菡萏之菡,碧玉之玉。” “菡玉,玉……”他重复了一遍,声音逐渐低下去,听不清说的什么。忽然一转身,背对她道:“我得走了。” 菡玉问:“不知卓兄府上哪里,仙乡何处?日后有机会或可前往拜会。” 卓月道:“我也正要前往蜀地,路上或许还会遇到的。”不等她回话,脚下如风,转瞬便走得远了。 菡玉追上去喊道:“后会有期!”话未说完已不见了他踪影。她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心中微叹,又不免疑惑。莫非他是认识韦见素,所以知道他们要入蜀? 后来路上二人果真偶尔也有遇到。卓月和菡玉一行走的路线度都大致相仿,隔几天便能在驿站附近碰到。他当然不会住在驿站里,她知道他患有恶疾,才会瘦得那般形销骨立,一向独来独往远离人群,几次相遇都是在偏僻无人之处。 他似乎并不惊讶她认识他,也没有再追问原委,她自己当然更不知道从何说起。他们说过的话很少,总是刚打过几句招呼,他便迫不及待地要走,从不在同一处地方多作停留。每次她都觉得有满腹的话要说,但真的见了他,又一句都说不出来了。就好像曾经推心置腹的知己好友,许多年不见,骤然重逢,却无论如何也回不到当初的亲近了。何况他并不知道那一切,她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刚见过几面、偶然出手救过的初识。 也许这样是最好的,没有那段过往,他活得好好的,与她仅仅是点头之交,她便不必亏欠他了。她的全部心意都可以给另一个人,即使那人已经不在了。 她总是晚一步,总是在失去之后,才知道要在乎、要挽留。她侥幸可以让时光倒流,挽劫难于未然,却忘了及时挽住自己的机缘。他死了,化作马嵬驿池塘边荒冢下的一堆白骨,再也不会活过来。而这一次,却没有了重来的机会。 从金城县出后,一行人便直向西南而行。韦见素有了那日经历,故意绕开马嵬驿,免得菡玉再触景伤情。倒也顺利。 行进了十来天,已进入蜀东山地,山中栈道难走,行缓慢。抵达距成都尚有八百余里的普安郡上亭铺时,听闻驿路信使来报,数日前上皇接到群臣表,即率公主皇孙等从成都出,目前也接近上亭铺。当时天色将暮,韦见素便下令停驻上亭驿站,准备在此等候太上皇驾临。 日间天气本就不晴朗,到了傍晚愈阴沉,竟然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韦见素领着迎驾队伍立于山石高处眺望,远远就见栈道中一队疏落人马迤逦而来,军士扈从共约五六百人,护在中央的两名老者穿蓑衣斗笠,手持竹杖,互相扶持着蹒跚而行。走近了一看,果然是太上皇和高力士。陈玄礼紧随其后,一身甲胄,虽也是须皆白,但比他二人还是要健朗挺拔些。 韦见素见太上皇作此山野打扮,行止随性,雨具简陋,连忙命人取来雨伞,亲自执伞走下栈道上前去迎接。 韦见素自去年奉宝册至灵武传位,不见太上皇已一年有余。太上皇一向身骨健朗,又有年轻的贵妃相伴,虽年过七旬,却比一般的六旬老翁还要显得青壮。但这次再见,完全是古稀龙钟之貌,一年之中竟比韦见素为相这几年变得都要快。他不竟想起马嵬驿中太上皇面墙而立的背影,大约就是从那时起急地衰老下去,不由心下怆然。 太上皇精神倒不错,老远就招手唤他:“韦卿,韦卿!” 韦见素把手中雨伞交给高力士,方下跪参拜。太上皇伸手扶起,看了看他冠笑道:“韦卿,一年不见,你怎么长了这么多白头呀?” 高力士也笑着插嘴道:“陛下只看见别人添了白,却不知自己长得比别人还要多哩!” 太上皇哈哈大笑:“你别说我,你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看见韦见素身后的人,不禁感慨道:“只有吉卿还是青春年少,十多年来竟然一点都没变。吉卿啊,你到底多少岁了?” 菡玉想了想才回答:“臣今年三十有六。” “才三十六岁啊……”太上皇捻着胡须,“还不到我一半年岁。” 高力士接道:“臣比陛下小一岁,正好是三十六的两倍。” 太上皇对韦见素道:“咱们几个老头子,就数韦卿最年轻吧?” 韦见素道:“臣比高将军还要再小一岁,今年七十一。不过论起周岁来,还是够吉少卿的两倍大的。”三人俱望向菡玉,抚掌大笑,弄得菡玉也忍不住笑出来,只有陈玄礼侧目看着路旁一直不言语。 太上皇道:“不对,我记得玄礼好像不止比我小两岁的。玄礼,你和韦卿谁大谁小?够不够吉卿的两倍啊?” 陈玄礼讪讪一笑,避而不答:“陛下,外头雨冷风寒,快些进驿馆里头去吧。”眼光从菡玉脸上一扫而过,她的笑容也不由淡了下去。 韦见素缩了缩肩,打破沉寂道:“是啊,这天可真冷。” 太上皇道:“韦卿,别看你年纪最小,身子骨还不如我们两个老的呢。我们俩走了这一路,浑身都热腾腾的冒汗哩。” 韦见素道:“陛下年轻时练过武带过兵,如今老当益壮,臣一介文官,每日除了躺着就是坐着,身板当然没法和陛下相比。” 太上皇道:“年轻的时候啊,年轻的时候长安到成都这点路哪要走一个多月?当年诛韦后时,我从潞州潜回京师,也是足足两千多里路,只用了五……”他伸出手掌比了比,又笑着缩回去,“算啦,好汉不提当年勇。” 韦见素正待开口,菡玉却率先抢道:“如果真换作陛下年轻时,就不需要走这两千多里路了。” 此话一出,韦见素和高力士都不作声了。沉默了片刻,太上皇叹道:“吉卿,百官中朕最无颜以对的,就是你了。” 菡玉低头一拜:“臣不敢。” 太上皇接着说:“朕记得早在天宝六载,你便以天象向朕示警安禄山有反状,朕不以为意,反增禄山兵力;天宝九载时,朕欲封安禄山为王,卿又进言力劝,朕不但不听,还将你贬官;天宝十三载,卿与陈希烈等同请昭禄山入朝为相,朕却恶卿忠言逆耳,听信了杨昭谗言。卿入朝十年,向朕言禄山反意不知凡几,朕没有哪次是听进去的。天下人皆知禄山必反,唯朕不觉,以致酿成今日之祸,朕悔之晚矣。” 菡玉道:“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如今圣人已收复两京,安禄山身死,安庆绪兵败亡匿,史思明、蔡希德等叛军大将被我军牢牢牵制,战况初定,相信不用多久便可平乱,贞观、开元盛世犹可期。” 太上皇道:“我是不成啦,这个担子得由皇帝、广平他们来接了,只希望我有生之年还能看到天下太平的一日。”摆了摆手,侧耳听了一阵,问菡玉等三人:“你们可有听到驼铃声?” 高力士道:“蜀地哪会有骆驼?” 上亭驿依山而建,突出于山石之外。菡玉往驿馆屋舍望去,只见山腰上一座阁楼,四方檐角都挂了一溜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便说:“陛下,那是檐下铃动。” 太上皇又问:“那你们可知那铃声所语为何?” 韦见素和高力士相视一眼,都摇摇头。太上皇自嘲道:“它们是在说:三郎郎当!” 一时其余三人都沉默不言。太上皇又问韦见素:“韦卿,这个驿站叫什么名字?” 韦见素答道:“因地处上亭铺,故名上亭驿。” 太上皇道:“朕给它改个名字,叫郎当驿。以后不管谁走到这儿,都叫他知道有个郎当的皇帝也来过这里,叫他莫学我,自己郎当也就罢了,切莫郎当别人、郎当天下!” 高力士忍不住喊道:“陛下!……” 太上皇却挥手制止他,说:“外头确实有些冷,天也暗了,咱们进驿站去吧。” 一一·月膧 太上皇和高力士都已年过七旬,体力大不如前,从上亭驿出后,行程便比原来慢了许多。好不容易出了蜀地,道路平坦了,陈玄礼却突然起病来,连马都骑不了,只能躺卧在车内。来时只走了十多天的路程,回去花了将近两倍时间。 十一月廿二,太上皇一行抵达凤翔。每隔几日都有驿路信使往来传递,皇帝此时也得到了消息,派兵前来迎接。恰逢陈玄礼病重,太上皇便在凤翔滞留了一日。 凤翔还保留着皇帝当初的行宫,太上皇便下榻此处,一墙之隔就是原先的武库,现在改作了郡库。菡玉早上起来,就看到韦见素和副将带领一队士兵往郡库而去,人人都把甲胄脱了和兵器一起拿在手里。菡玉心下疑惑,追上去问:“少师,你这是去做什么?” 韦见素道:“是上皇吩咐的,要将士们卸甲归入郡库。这事本该陈将军安排,他身体不豫,我只好越俎代庖一下了。” 菡玉不解:“去西京尚有七百里,上皇为何要将士们卸下兵甲?” 韦见素迟疑了片刻方回答:“圣人已派精兵来迎接上皇。” 菡玉一怔,问:“圣人派了多少人来?” 韦见素道:“三千。” 菡玉闷声道:“上皇只带了六百人随行护卫而已。何苦逼老父至此!” 韦见素吃惊道:“少卿!你怎么能……我知道你只是一时气愤,有口无心,不过以后千万别再说这样的话了。” 菡玉垂低声道:“多谢少师提醒。” 韦见素叹了口气,说:“少卿,我正好有事要和你商量。上皇将入长安,正要遣使告知圣人,不知少卿愿不愿意走这一趟。” 菡玉问:“圣人不是已经知道上皇将归,还派了精兵前来迎接吗?” 韦见素道:“但……圣人尚不知今日卸甲入库之事。” 菡玉不禁苦笑道:“我是圣人派来奉迎上皇的,上皇又让我回去报告这件事,倒是合宜得很。” 韦见素忙道:“上皇只命我遣人回奏,这是我的主意。” 菡玉问:“那少师为何要让下官去?” 韦见素犹豫了许久,方说:“上皇准备……取道马嵬驿。”他觑着菡玉脸色,见她面庞一下变得煞白,连忙说:“这不上皇正要遣使入京,少卿如果前往,就不必……” 菡玉却道:“少师,下官斗胆,此事能否另委他人?” 韦见素道:“少卿,你真的要……” “少师对下官体察入微,下官铭感五内。我……无妨的。”菡玉勉强一笑,转开话题,“对了,陈大将军病况如何?明日能否起程?” 韦见素道:“太医令天天照看着,都说陈大将军这病来得奇怪,瞧不出个所以然来。或许就是因为他一向健朗,平时连个风寒都不得,真上得身就是大病。今早略有好转,当不碍明日行程。” 其后陈玄礼果然一路状况都还良好,月底顺利到达马嵬驿站。当天傍晚下榻时还好好的,太上皇亲自指使内侍讲他安置好,自己才回房歇息。过了三更,众人都已熟睡,照看陈玄礼的家奴小僮却突然大声呼救,高喊“大将军不好了”,把太上皇都惊动了起来,一时间吵吵嚷嚷人声鼎沸。 菡玉和韦见素一同赶到陈玄礼房外时,太上皇已经召来了太医令,给陈玄礼舌下压了千年人参,又在周身要**连下数枚金针,总算吊住了一口气,这才灌汤服药,慢慢缓过劲来。 韦见素步入房中,瞥见病榻上的陈玄礼,吃了一惊:“才几个时辰不见,陈大将军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 菡玉朝病榻上看去,远远就见陈玄礼气息奄奄地歪在枕上,面如金纸,双目深陷,眼窝乌黑有如描墨,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她心里也不由打了个突。 太上皇一直站在病榻边,听太医令说陈玄礼暂无大碍才放下心来,由高力士搀扶着到进门处坐榻上坐下,大松了一口气道:“玄礼这病着实凶猛,所幸有惊无险。” 高力士小声道:“陛下,臣观陈大将军病况,另有一念,不知当讲不当讲。” 太上皇道:“你跟我还说套话,只管说来!” 高力士道:“臣以为,陈大将军得的恐怕不只是病。” 太上皇问:“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不只是病?” 高力士道:“像是……邪症。”一边说一边觑向陈玄礼病榻边众人,果然见侍立一旁的小僮听见“邪症”二字,向他瞄了一眼,脸色微变。高力士立即对那名小僮喝道:“你,过来!” 太上皇与高力士知交多年,明白他定是有所现,也不说话,且看高力士处置。 那名小僮年纪尚小,不过十二三岁,自己主人又昏迷不醒,自是全没了主见,被高力士一喝,就在原地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高力士走过去问:“大将军最近有无异常举动?” 小僮立即道:“小人不知……没有!”说完才觉察自己此地无银,更是抖如筛糠,吓得就快要哭出来。 高力士也不急着追问,绕陈玄礼病榻转了一圈,拍了拍被褥道:“都快腊月了,怎么只铺这么薄的褥子。大将军有恙在身,可不能冻着。来人啊,给陈大将军拿厚褥来换上。” 小僮一听此言,扑到榻边双手按住褥子喊道:“不能换!” 高力士问:“为什么不能换?” 小僮眼泪直掉,扒住褥子不放手:“不能换就是不能换!” 高力士怒喝道:“大胆家奴!前几日看你不管上车下榻都不许人动陈大将军身下褥垫,我就觉得不对了!快说,是不是你在大将军卧具上做了手脚,害得大将军重病至此?” 小僮边哭边说:“我没有!”双手却还死死按住被褥不放。 高力士道:“来人!将陈大将军挪开,搜查卧具!” 小僮这下是真的急了,哭喊道:“不要动我家大将军!这是他的救命符哇!”整个人扑上去护着陈玄礼。 高力士命人把他拖开,太上皇忽然道:“且慢。”又问小僮:“你说什么救命符?别急,慢慢说清楚。” 小僮道:“那你先答应不动我家大将军的被褥。” 高力士双目一瞪,被太上皇拦住,温语道:“如果你是一心护主,我们自然不会为难。” 小僮这才放开陈玄礼,跪下答道:“我都是奉大将军之命。那日在凤翔,大将军让我找城中道士画了一道符,放在他的被褥下。从那之后,大将军的病果然好了很多。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加重了。如果再把符拿走,大将军就……”说着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太上皇问:“什么样的符?能不能让我们看一眼?” 小僮点点头,掀开陈玄礼枕畔的被褥一角,自己却吃惊喊了一声:“啊!怎么会!” 众人凑上去一看,被褥下果然露出一角符纸,但奇怪的是这符居然不是黄的,而是如灰烬似的焦黑色,仿佛被火烧过一般。但要说是火烧吧,符纸明明是压在被褥下的,形状都还完好,上面朱砂画的符文也一笔不差。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此事蹊跷,却又不知如何处置。高力士道:“陛下,去年这里曾有血光,陈大将军是三军之,会不会是……” 太上皇道:“怎么能怪玄礼,他不过是……”顿了一顿,转道:“玄礼病了二十多天了,治病还是要靠汤药针剂,不可尽信怪力乱神之事。让太医令好生治理,明日……移贵妃墓时,请道士一并做场法事吧。”又命赏赐小僮,便回自己住处歇息了。 众人虽满腹疑惑,但也只好暂且压下,各回居处。 韦见素一直在菡玉近旁,见她从看到那张符纸起便面色不对,这时更是神情恍惚,出了门就往那方向去,连忙叫住她:“吉少卿,你要去哪里?” 菡玉黯然道:“我睡不着了,想出去走走。” 韦见素道:“这三更半夜的去哪里走,少卿还是回房休息吧,切莫多想。” 菡玉道:“少师既答应让我跟来,就是知道我心意的。除了三更半夜,我还有什么时候可以去看他呢?” 韦见素听她把话说得这么直接,反倒不知如何劝她好了,只好眼看她望荷塘边去。又想起去年那一场变故,太上皇、高力士、陈玄礼、菡玉和他自己,还有跟随太上皇的将士,竟又一起聚到这马嵬驿来了,真是如一场幻梦。 月末的后半夜,那一弯如钩残月也不见影踪,只靠几点零落星子照亮。驿站周围树木茂密,这个时节只剩光秃秃的树干,暗夜里张牙舞爪地伸出枝桠。菡玉走了许久,隐约觉得周围高大的乔木少了,只有一蓬蓬低矮的灌木藤萝,而脚下踩着的地面也比之前松软,才恍然明白她想寻找的荷塘,也如相府中的一样,成了平地。 这寒冬腊月的竟还有鸟栖在枝头上,她转身的霎那,那鸟受了惊吓,从树梢上扑落落地振翅高起,“呱呱”的叫声在夜空中回荡,凄恻绵长,也不是她熟悉的杜鹃,只是一只黑乌鸦罢了。 这么一回头,迎着微弱星光,她倒认出了那棵树,虽然叶子落光了,树冠还是繁茂如伞,树身向塘中微微倾斜,如水边探身揽影的女子,凝固了姿态。从她第一眼见它起,就是这个模样,以后不管再过百年千年,也永远都是这样了。 树下的坟茔经风雨冲刷,比一年前坍下去不少,周围尽是齐膝的枯草。再过几年,这座荒冢就会完全夷为平地,谁也不会记得这里埋了一名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倾国权臣。贵妃尚可移冢,他却连立一块墓碑、燃一炷香都不能。他留下的,只是史书上万世可见的骂名,和她心底不为人知的刻痕。 她在坟墓旁就地坐下,手抚着坟头上杂乱的枯草,用最平常的语气说:“相爷,不管人间地下,你到的地方总是不得安生。” 就像她心底最深处,永生永世都将不得安生。 “陈大将军重病垂危,是不是你做的?他年纪那么大了,不剩几许春秋,你又何必再为难他呢?当初他也只是别人的马前卒,鸟尽弓藏,晚景凄楚,你就留他给太上皇做个伴吧。”她伸手进怀中掏出那支碧玉笛子来,“我为你吹奏一曲‘镇魂调’,可去人心中怨尤,你以前也吹过给我听的。我吹得没你好,你且包涵些。” 她双手有些抖,试了好几下都对不准吹孔。她深吸了一口,弯下腰去把双肘压在膝盖上,总算稳住了笛身,急忙凑近去吹,笛子在她下唇一滑,吹出一声喑哑走调的音节。 “嗒”的一声,那样大一颗泪珠,落在冰凉的玉笛上,又顺着笛身滑下,渗进她僵硬的五指缝中。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如无根的雨、断线的珠,肆无忌惮从她眼眶中坠落。 她伏在荒草遍布的坟冢上,泪水顺着面颊浸入荒草下的黄土。双手扣着泥地,她不敢太用力,怕抠破了泥土,好像她倚着的还是他的胸膛,那个总是向她敞开、让她可以放心依靠、悲伤时尽情哭泣的怀抱。 可是她错过了,这一生她都错过了。 四野一片空寂,只听到她自己隐忍的呜咽。她哭得浑身颤抖,又不敢大声嚎啕,怕驿站里的人听到。 “你要索命……为什么不来索我的……不来找我……” 一只手忽然搭在她肩膀上。她猛然回头,夜色中昏暗模糊的黑影,与她期盼的似有相近,但却不是。 “别哭了。”那个干涩的声音说,然后他递过一方巾帕来。 菡玉站起身,接过方帕胡乱擦了擦脸。“卓兄。” “人死不能复生,伤心也无用,不如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你还这么年轻,往后路还长得很,总会遇到更好的人的。” 菡玉闷闷地说:“不会有更好的了。” “更好……”他声音轻缓,像是叹息,又像嘲讽,“他甚至都不算一个好人,不是么?” 菡玉正当悲痛,气从中来:“你又不认识他,怎么知道他好不好?在我眼里,他就是最好的。”她心里恼怒,话中不由也带了讥讽之意,“你甚至都不算认识我,不是么?” “我认识你……好像。”卓月一顿,从影子来看他似乎正面对着她,“虽只偶然遇到过你几次,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好像已经认识你很久了。” 菡玉一听这话,心里立刻软了。无论如何,她总和他有过几年如师生、如兄妹的情谊。即使现在的他,也是救过她两次的恩人。他悯恤苍生,愿意为黎民百姓而死,自然和杨昭合不到一路去。天底下又有几个人能和他合到一路去。遂低声道:“抱歉,是我失礼了。” “往者已矣,多思无益,还是忘了罢。”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天都快亮了,你明日一定还要赶路,快回去歇息吧。再会。”说罢便要离开。 菡玉忙喊道:“等一等!” 卓月停下步子。菡玉问:“我冒昧问一句,卓兄是不是也会吹笛?” 卓月点头:“略有涉猎。” 菡玉又问:“可知有一支小曲,叫做‘镇魂调’?” 卓月似有些意外:“是听过,曲调还记得一些。” 菡玉道:“我有个不情之请,可否劳驾卓兄代我吹奏一曲,慰藉亡灵。我许久不练习,都生疏了。”将手中玉笛递上。 卓月应允,接过她的笛子,说:“你站远一点。” 菡玉不解吹笛为何要人远离,但还是依他要求退后了一丈。 他的技艺还和印象中的一样好,丝丝入扣,几乎可与这笛子的原主人匹敌----其实真追求起来,她也说不清楚这支笛子究竟该算谁的。那调子也是极熟悉的,或许就是因为了然于心,她才辨不清它相似的,到底是久远记忆里救过她的那一曲,还是一年前荷塘边让她安然入梦的这一支。 卓月却好像有点心不在焉,后半段加快了节奏,匆匆奏完一曲便立即把笛子还给她,说:“我在这里逗留太久,必须走了。”又像上次一般不等她告别便匆忙离去,转眼不见踪影。 菡玉若有所悟,心下似有些茫然的头绪,但又理不出个所以然来。又在坟边坐了一会儿,直道东方露白才会驿馆。 一二·月合 第二日太上皇果然请了道士来做法事,把驿馆里里外外清理了一遍,也没清出什么所谓不干净的东西来。陈玄礼还是像昨天一样,半昏半醒奄奄一息。 贵妃的墓在驿馆后的佛堂外。战乱中浮屠们也都自身难保各自远走避难,佛堂早已废弃,当初贵妃赴死的那棵梨树却还长得繁茂,枝桠错落密集,可以想见开春后必是一树繁花似堆雪。 贵妃当时连口薄棺都没有,只用草席裹将掩埋,墓碑也是就地取石潦草雕就,一年多来无人料理,坟冢上也是荒草密布,石碑风化歪斜,哪里像是一品之贵妃的陵寝。太上皇看到此情此景,忆及昔日恩爱情深、变乱时被迫无奈赐死贵妃、至成都后孤独凄凉,到如今丢权失位衰老无为,哪一件不是痛彻心肺,忍不住抚碑大哭,惹得高力士、韦见素等也悲从中来,老泪纵横。 高力士见太上皇哭得肝肠寸断,上前扶着他劝道:“陛下,悲伤肺,思伤脾,贵妃泉下有知,定也不忍见陛下因为悲痛过度而伤了身体。选定的时辰将过,陛下请先到一旁休息,让臣等为贵妃移冢吧。” 太上皇泣道:“玉环,玉环!让我看看她,再看看她……” 高力士道:“贵妃芳魂已远,墓中所余不过肉身,敌不过地下蛇虫侵蚀。昔时贵妃臂上划出浅痕,犹不肯穿舞衣,怕疤痕丑陋被陛下看见,又岂肯让陛下见她如今的尸骸?陛下若真喜爱贵妃、思念贵妃,当记取她原先美艳之姿,何必让骨骸坏了陛下心中的美人仪容呢?” 太上皇仍不断唤着“玉环”,但还是听了高力士的建议避到一旁。高力士便命人打开墓**,挖出贵妃遗骨移入新棺。 贵妃只以草席裹身,此时血肉肌肤俱已腐坏,只有钗环饰还隐约可见当日之貌。其中有一枚金丝香囊,是贵妃临终前特意叮嘱戴上的,高力士取出献给太上皇。太上皇一看,那香囊里填的正是当初贵妃被遣出宫时剪下的一缕秀,顿时悲不自胜,不顾高力士阻拦又到墓前抚棺恸哭。 好不容易太上皇情绪稍定,看了墓地一周,指着西南角对高力士斥道:“你们怎么办事的,为何只烧这么一点路资?玉环孤零零一个弱质女子,在路上被小鬼欺负了怎么办?” 高力士往他指的地方看去,只见地面上一块三尺见圆的焦土,其上草木都焚成了灰烬,讶道:“陛下,引路钱不是在这里烧化的呀,这个方位也不对。这地方看起来不像有纸烬,只是烧坏了草木。”回头问周围众人:“是谁在这里点的火?” 众人皆摇头表示不知。 太上皇一顿拐杖,怒道:“反了反了!谁这么居心叵测,在妃子移冢之日来这里乱做关罔!” 韦见素上前道:“陛下息怒,这块焦土不一定是针对贵妃墓。臣昨夜在陈大将军屋外好像也看到有这么一片……” 太上皇道:“当真?你快去玄礼那儿仔细瞧一瞧,看是否真与这里的一样。” 韦见素应下,转回驿馆去查看,果然在陈玄礼屋外背阴处找到一片焦土,与贵妃墓旁一样,其上草叶都已焦黑,只是面要略小一些。他正准备回去向太上皇回禀,转身现菡玉也跟来了,呆呆地盯着那块焦土愣,便问:“少卿,你觉不觉得这焦土有古怪,或许和大将军的怪症有关。” 菡玉却不理他,掉头就走。韦见素连唤:“少卿你去哪里?上皇在这边呢!”她也不应,径直钻进荒僻的树丛中去了。 菡玉一口气跑到旧荷塘边,翻开及膝长的野草,终于在杨昭墓侧找到一块同样的焦土,圆不盈尺,但那草木焦黑的情状却和陈玄礼屋后一样,和贵妃墓旁一样,和----数月前还在凤翔元帅府时,她窗下那棵以为是孩子淘气纵火烧焦的槐树一样。 那就是昨夜卓月站的地方。 韦见素回去把陈玄礼屋后情况禀报太上皇,又和高力士仔细查看墓旁那片焦土,都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作罢。 傍晚时太上皇又去看了陈玄礼,见他实在不像能继续跋涉,只得决定留他在此处先休养几日,并拨了两名太医署的衣博士并内侍、宫女及士兵共二三十人停留侍候,自己则准备明日一早扶贵妃柩往咸阳进。 众人道陈玄礼都已病重至此,当不会另有变数。谁知这夜敲过了三更,竟又如昨晚一样突然闹出动静来。 韦见素就住在陈玄礼近旁,又睡得轻,刚一响动便惊醒过来,立即穿衣戴帽赶出去。到陈玄礼门前时就见屋里亮着微弱灯火,陈玄礼一个人的影子映在窗纸上,姿态扭曲,嘶声吼道:“就冲我一个人来好了,休想伤害陛下!”整个人奋力往前一扑,踉跄跌倒在地。 韦见素听他说“伤害陛下”,大吃一惊,连忙奋力高呼道:“来人啊!护驾!保护上皇!”自己从花圃篱笆上抽出一根木棍,踢开陈玄礼房门冲了进去。 屋门乍开,风吹得灯影明灭摇晃。韦见素定睛一看,屋内并无他人,只有陈玄礼双目圆睁扑在地下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断了气。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后面也有人闻声赶来,一边跑一边喊:“保护上皇!……刺客在哪里?” 不一会儿太上皇也被小僮引着过来了,一众人等才知道是误传,止住了喧哗。太上皇见陈玄礼横死惨状,又惊又怒,一面命卫兵四处搜查刺客,一面令内侍收拾屋内,将陈玄礼尸先抬到榻上。一时倒也没人追究是韦见素失察率先大喊护驾。 韦见素细想自己所见,的确是只有一个人的影子,房屋门窗都是关着的,更未听见有人破窗逃走。越想越觉得疑惑,又不能这时去和太上皇说。正好菡玉站得离他不远,便挪过去唤她:“少卿,我有一事不明……” 菡玉又不理他,双眼只顾盯着房门口。他又喊了两声,菡玉伸出手低声道:“噤声!”仍然未转过头来。 韦见素顺着她视线看去,明明是一片空无,她的神情却好像那里有人似的,目光还随着那虚无的人移动。他突然想起来,菡玉初以术士身份入集贤院,传说她有视鬼神的异能。再想想这两天来的种种怪事,背上冷不丁冒了一丝冷汗,颤声问:“少卿,你、你在看什么?” 菡玉这才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见他面色青白,忙解释道:“少师莫怕,是冥使来拘陈大将军魂魄。” 韦见素松了口气,叹道:“莫非陈大将军真的是寿数已尽,并非横死?” 菡玉正要答“是”,忽听那手持冥令的白无常道:“咦,此人似乎阳寿未尽。” 黑无常翻出记册来一查,也说:“陈玄礼,今日的名簿上没有他。” 白无常绕过太上皇,俯身查看陈玄礼尸身,冷笑道:“竟是魂魄活生生被人从躯体中拽拉出来,又有厉鬼索命伤人。兄弟,咱们今天有得忙了。”手中冥令一转,牌上令字飞旋。二冥使一起穿墙而出,往西北方向掠去。 菡玉立即也跟着追出,跨出去一步又回过来对韦见素道:“快让太医令救治,陈大将军尚有生机。”韦见素不及回应,她已经飞奔而去。 黑白无常迅如雷电,瞬间就驰出数里到了荒郊野外,穿过树林到达一片空阔之地,追上了冥令所指的厉鬼。 黑无常看着前方黑袍背影,不禁疑道:“恶鬼遇到咱俩不应该赶紧躲避么,这真的是害人命的厉鬼?为何我看不到他身上阴气?----还有影子?!” 白无常道:“或许是你我道行太浅,阎君的令牌当不致错认。不管如何,且拘他回去交由阎君辨别落。” 黑无常点点头,祭起勾魂锁,扬手向那黑袍人抛去,欲将他魂魄勾来。那人本是背对二使,浑似不觉冥使接近,就在勾魂锁即将套上他脖颈时,忽然脑袋一偏躲过,伸手凌空一弹将勾魂锁弹回黑无常手中。 黑无常惊道:“究竟何方妖孽,竟敢违抗冥府拘魂!” 黑袍人转过身,斗篷遮面,身形瘦削,竟是卓月。“两个小小的勾魂使我本不想和你们为难。只当没有看见过我,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去罢。” 黑无常道:“你死后不下地府不入轮回,反流连人世行凶作恶伤害人命,还敢如此大言?” 卓月道:“你那只眼睛看见我是鬼?看看我脚下,我有影子的。” 黑无常虽已见过他影子,还是不由看了他脚下一眼,果然见一团阴影,那影子却像活物似的往四周不断扩张。再仔细一看,哪里是影子,分明是他周围的草木迅枯败卷折,如烈火焚野一般。 黑无常倒吸一口冷气:“好重的阴戾之气!”悄声对白无常道:“这厉鬼已能凝聚形体,少说也有六七百年道行,你我未必是他的对手……” 白无常道:“冥界近期并无千年厉鬼逃出,他故意露这一手,不就是想让咱俩畏难而退。你我合力出击,定可将他拿下!”说罢率先祭起手中冥令向卓月袭去。黑无常忙也挥动勾魂锁参战。 黑白无常道行虽浅,勾魂锁和阎君令牌却是冥界的法宝。卓月无心与他俩争斗,只是躲避,尤其这两件法宝,他也有所忌惮,不敢轻易碰触。黑白无常看出他顾忌,愈将手中法宝舞得上下翻飞,向他身上招呼过去。 卓月一时不慎,躲开了冥令,却被勾魂锁击中下盘,缠住了他左脚脚踝。勾魂锁何等敏锐,一触到鬼气立即自行而上,如蛇一般缠绕住他的腿。 若被勾魂锁缠住颈项,就算是大引魂使也不一定能挣得脱。黑无常心头一喜,脚下就慢了半拍,卓月从他和白无常之间飞身而出,把勾魂锁都从他手里拽走了。转瞬就掠出去数丈,黑白无常正待追赶,卓月忽然身形暴长,突起五六丈高,浑身黑焰翻腾,一股阴气如火药爆炸般喷薄而出,所到之处,蔓草树木全都毕勃作响,霎时就将面前十丈之内不论死物活物尽数摧毁。那截勾魂锁不及膨胀,从他腿上崩落。 黑无常勾魂数百年,从未见过如此庞大厉害的厉鬼,惊得目瞪口呆,所幸白无常及时拉住他遁入地下才免遭阴气轰袭。 黑白无常遁走,卓月周身黑焰慢慢收敛,身形缩回平时状态。他拨开脚边那段勾魂锁,转回身准备再回马嵬驿站。 一回头,他突然怔住。 树下一道单薄的人影,迎着光,眼中水光闪动,面上却还极力维持镇定的神色,只是那样静静地望着他。 是她。 她看到了。 “你是……鬼。”她缓缓陈述,脸色苍白。 他转身就要跑,她站在原地厉声喊道:“除非你再也不见我!” 他脚步只片刻犹豫停滞,她就冲了过来,双手从背后抱住他,紧紧抱着。他的皮肤冰凉,隔着一层布料,有滚烫的水珠渗进来,那样烫,灼得他里里外外、从形体到魂魄都要坍塌成灰。 “卓月,卓月……你说过的,你本来应该叫朝阳之朝。卓月……你是气我自名菡玉、假冒娘亲,所以也这样故意戏弄我是不是?” “玉儿……”他终于承认,“不错,我是鬼。人鬼殊途,你放手罢。” 她只将双手圈得更紧:“不,我不要再后悔。” “我刚才的样子你也看到了……” “我不管你什么样子,只要是你。” “如果我……已经变成这样呢?”他将手掌覆上腰间她的手背,十指嶙峋,只余枯骨。 她反手将那手骨握住,转到他身前来,伸手去揭他遮住面容的斗篷。他抬起另一只手挡住:“玉儿……” 她含泪笑着将他手拂开,揭去覆面的黑布,露出其下森森白骨。额间高凸,是他飞扬的眉;幽黑深洞,是他斜挑的目;中央两道窄缝,是他高挺的鼻;疏落枯齿之外,是他含笑的唇。 “你还说过,你不是人又如何?”她踮起脚尖,泪水顺着面颊渗进纠缠的唇齿间,润泽了干枯的白骨,如春水漫过荒野,万物苏生。她终于又触到他,柔软而炙烈的唇,宽阔热情的怀抱,还有那张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面庞。 “----就算你是猛兽厉鬼,我也要你。” 菡玉一早醒来,现自己已经回到驿站内的房间,而旁边并没有人。她心里一落,倏地坐起身来。 身侧衾被整齐,枕下压着一张小笺,不知他从哪里寻来的藕色花笺,上头还用胭脂写了两行小字:静女其姝,俟我于暮。她看着那旖旎的红字,虽没有旁人在,还是忍不住晕生双颊。 她收起花笺披衣下榻,乍一站起,膝盖关节猛的一阵刺痛,让她差点没能站住。这才觉浑身上下四肢百骸无一处不透着酸涩,像许多极细的牛毛针在反反复复地戳着。 为什么……还会这么痛……她红着脸想,走到庭中太阳底下晒了一会儿,活动一下手脚,终于好些了。 “吉少卿,原来你早就回来了。”远远的韦见素向她招手,面有喜色,“少卿,多亏了你呀!” 菡玉上前问:“少师有何喜事?有下官的贡献?” 韦见素笑道:“我哪有什么喜事,是陈大将军的病大好了!昨夜经你提醒,太医令及时救治,竟又把他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今早已能下地行走了。太上皇本准备一早动身,听说陈大将军病势好转才又逗留,大将军还说午后就能随陛下一同出了呢。” 菡玉道:“陈大将军转危为安,下官也欣慰之极。只是昨日那冥使之事……” 韦见素道:“少卿宽心,这等鬼神阴阳之说我当然不会提的。不过我倒另有一件蹊跷事要告诉少卿。”把他刚到陈玄礼房前所见所闻及门窗密闭之事说了一遍,问:“陈大将军的怪症,是不是真由幽冥而起?” 菡玉道:“我也没有亲见,但大将军现已好转,应是命不该绝,连冥使都不拘他。想来以后不会再有事了。” 韦见素道:“此处总还是有些古怪,大凶之地不可久留,我得劝陛下尽早离开。对了少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早上我问守卫还说没见你回还,我还担心你要跟不上上皇行程呢。” 什么时候回来的?她累极倦极睡得死沉,自己也不知道……支吾道:“嗯……是天亮后才回的。” 韦见素道:“难怪看上去如此疲累。上皇可能午后还是要动身,旅途辛苦,少请赶紧回去补一补觉吧。” 她看上去……很疲累么……菡玉脸上微热,说:“不了,我还是先去拜见上皇吧。” 韦见素笑道:“你现在的模样可没法去见上皇,看你背后,怎么蹭得全是泥,跟在地上打过滚似的。----少卿,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红?” 菡玉几乎将脸埋到胸口:“太阳晒得太热了……我先去梳洗更衣再往拜见。”逃也似的奔回房间,脱下外衣一看,不但蹭了一背的灰尘泥土,衣缝里还夹了不少草屑。明明是垫了他的黑袍的,那袍子那么大,怎么还会……她胡乱想着,脑中又浮现出那张花笺上胭脂写就的词句,自己都不好意思抬头,只埋在胸前急急忙忙换上干净衣裳,嘴角却还是忍不住微微勾了起来。 一三·月慝 俗语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陈玄礼这回却恰恰相反,缠缠绵绵病了许久,说好就好了,当天下午就真的恢复泰半,坚持和太上皇一同启程。初时还只能坐车,过了一天便能骑马,完全又是患病之前那个老当益壮的龙武大将军了。 太上皇在凤翔时命士兵们全都解甲入库,此时全队人马只穿布衣,手无寸铁。陈玄礼知道后不免又向高力士和韦见素了一通怨慨,责怪他们不顾上皇安危,竟不劝诫。好在广平王攻克东西两京之后,京畿道长安以西的叛军贼寇都已肃清,不久又与皇帝派来迎接的三千精兵会合,太上皇一路安然。 十二月初三,太上皇抵达咸阳望贤宫,稍事休整,第二日再入长安。 初四一大早,皇帝亲出长安迎接太上皇回宫,一直迎到咸阳行宫。菡玉和韦见素、陈玄礼等随侍太上皇于望贤宫南楼,遥见皇帝带着数千兵马进城,所备车驾皆皇帝用服,自己则脱下赭黄龙袍,只着紫袍,远远望见太上皇在南楼上,在望贤宫门前便下马步行,拜于楼下,口称:“儿臣恭迎陛下回京!” 太上皇连忙下楼。父子俩一别已有一年半,物事全非。皇帝日夜为东征平乱操心,比在东宫当太子时憔悴了不少;太上皇年已七旬,日见一日地衰老。二人久别重逢,都心生悲戚,相对垂泪悲泣不已。 太上皇命高力士取来黄袍给皇帝披上,皇帝辞道:“儿臣只是危难之际代陛下暂摄百官,现在陛下回京,儿臣当还东宫仍为太子,奉行孝道。”连连推辞不肯受黄袍加身。 太上皇道:“如今天命人心皆归于你,你只要能让我剩下这几年安安稳稳平平静静地度过,就是尽了为人子之孝了。” 皇帝惊道:“父亲何出此言?庶民百姓都知孝敬赡养父母,我怎会不尽心侍奉父亲安度晚年?” 太上皇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老啦,没有力气再来治理这么大的国家了,你难道忍心让老父再拖着这老弱之身为繁芜国事操劳?” 皇帝道:“儿不孝,万事当以父亲怡乐为要。”这才穿上了黄袍。仪仗之外的百姓见此情景纷纷欢呼拜倒,既舞且泣。 内侍牵来给太上皇备的御马,欲扶太上皇上马。高力士上前劝道:“陛下,您已经走了一个多月的远路,不能再颠簸了,还是坐原来的车辇吧,也都坐惯了,稳当。” 皇帝道:“这是儿臣特意为父亲选的牝马,高头阔背而又性子温顺。长安父老们日夜盼望陛下归来,骑马不是更方便他们一睹陛下风采。”说完自己先上马绕场小跑了一圈,在太上皇面前下马拜道:“父亲,儿臣已经试过,此马的确温顺稳健,请父亲放心骑乘。” 太上皇转头对高力士道:“既然这样,那就骑马走走看看?”颇有些跃跃欲试的架势。 高力士道:“但凭陛下喜好。”扶太上皇上了马,自己在马前执辔。皇帝说:“高翁,让我来为父亲牵马吧。” 以前太上皇还在位时,高力士深受帝王恩宠信任,皇子公主们都敬称他为“翁”;如今太子登基为帝,东西两京之役后根基已稳,天下归心,与当年自不可同日而语。高力士见皇帝不仅对太上皇示以至孝,连对他也尊敬一如往常,实在无可挑剔,只得松开手中鞭辔交由皇帝执掌。 太上皇俯下身道:“你是一国之君,怎么能让你做这样的事呢?” 皇帝道:“我在百姓面前是一国之君,在父亲面前只是人子而已。儿子为父亲执辔牵马不是应该的么?”太上皇再三推辞,皇帝还是坚持一直牵到咸阳城外才上马,也不敢走在路中央,只在前方旁侧引路。 在望贤宫内时,百姓只得在仪仗外观望,此时出了咸阳城,道路不过数丈宽,两边都是围观的民众。太上皇边走边向路人招手,笑说:“朕为天子五十载,不为贵;今为天子之父,始贵耳。” 乡民应道:“臣等今日同时见到二位圣人,亦死而无憾矣!”纷纷拜伏于地,口呼万岁。 一路行去皆是人群熙攘,咸阳的百姓尚未送尽,长安的臣民已经迎出城来,尾相接,月余前皇帝入西京时也未有如此盛况。 太上皇从城北开远门入大明宫,在含元殿接见众臣,百官与去年朝堂上相比已是人事全非。皇帝请太上皇入居大明宫正殿,太上皇不肯,说:“此乃天子之位。”傍晚时入住兴庆宫。 此时百姓仍不肯散去,都聚集在兴庆宫勤政务本楼下翘仰望。太上皇又登上勤政楼与父老会面,一直到日暮时人群仍无散归的迹象。皇帝只好临时下令暂停宵禁,开东市让百姓夜游,太上皇坐勤政楼上也可望见东市中的情景。 这是叛军败退、战乱初定后西京开夜禁,长安百万民众受叛军铁蹄蹂躏践踏一年有余,如今终于云开月明,二圣还京,有望再续往日太平安定,欣悦之情自是难以言表。虽然事出仓促,不如往年上元佳节花样繁多,但热闹的程度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菡玉本只想去看看东市店铺的状况,等到觉得人多拥挤时想掉头已经来不及了。东市四面共有八个门,都是只见进不见出,不停地有人从四面八方拥进来,摩肩接踵人山人海。她逆着人潮而行,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挤到了门口,冷不防被人拽了下袖子,回头一看,却是个走江湖的术士,须花白,肩上扛一面布幡,指着她额面道:“郎君印堂暗,目有阴翳,近期必有灾厄啊。” 菡玉正急着回去,哪有心思算命,谢道:“多谢老丈提醒,我自会当心。”转身欲走。 那算命先生道:“花市正好,郎君却这么着急要走,是去赴黄昏之约么?” 菡玉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停下脚步。算命先生见自己说中,赶紧接道:“郎君,你若想解灾厄,最好不要去。” 菡玉想了想道:“愿闻其详。” 算命先生神神秘秘地一笑:“红颜白骨,不过一念之间。” 若只论相貌,说是红颜也不为过……菡玉心里如是想着,没有说话。 算命先生以为她不明白,又凑近道:“敢问郎君近日是否常觉四肢乏力、关节酸痛有如针扎、腹下丹田处隐有黑气?是否在此之前……有艳异之遇?” 菡玉忍不住脸一红,低头瞄了一眼自己胸腹。他说的前几项都符合,至于丹田有无黑气倒是未注意过。 算命先生看她脸色,明白自己猜得不差,瞪大双目道:“郎君有所不知,这正是妖鬼缠身、精气泄露之兆啊!待那黑气升到胸口膻中**,便是神仙也难救了!我这里有一道妙宝真符,郎君拿去贴在门上,保那女鬼难再近你身……” 精气泄露……她哪里来的精气,更别说什么女鬼。菡玉笑道:“多谢老丈提点,不过我真的不需要。”拜谢而去。那算命先生还在后头喊:“我劝郎君早早醒悟,切莫耽于美色,误了自己性命!” 菡玉匆忙回到崇化坊的寓所,卓月还没有来。她点起灯,想着算命先生说的话,顺手解开衣衫看了一眼,却比算命先生说的还要严重,不仅胸腹之间泛了黑,还一直延伸到心口,俨然是所谓神仙难救的症状了。她还是那日在马嵬驿时沐浴过,当时似乎没看到有这么明显的黑迹,后来就没留意,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来的。难道真如算命先生所说,是与妖鬼接近所致? 正想得出神,冷不丁背后突然伸过一只手来探进她衣领里。她吓得往旁边跳了一步,见卓月从阴影里现身出来,忙揪紧了领口:“卓、卓兄!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谑道:“来很久了,看你磨磨蹭蹭脱件衣服都要脱半天,只好帮你一把了。不过说起来,玉儿,难得你这么自觉啊,一回来就宽衣解带。” “你都看见什么了?” “难道你身上还有什么不能让我看的东西么?” 他往前一步,她就往后退一步,伸手挡住他,面色有些古怪:“等一等,卓兄,我有事要和你说。” “什么?” 她在榻边坐下,拍拍自己对面示意他也坐。“刚刚我从东市回来,遇到一个……”犹豫了一下又转而言它,“卓兄,你究竟为何会成厉鬼?” 他一语带过:“纯属机缘巧合。” “有多厉害?黑无常说你至少有六七百年道行……” “我不知道他们的道行怎么算,不过这种巧合,”他懒懒道,看着自己瘦骨嶙峋的手,“或许一千年也不定遇上一个罢。” 她拉过他的手来,指尖一一抚过那高凸的骨节。“死后成了鬼,也会憔悴消瘦么?你以前没有这么瘦的。” 他的语调软下来:“鬼本无形态,游离于人世之外,法力深了方可触碰阳世之物,也就相当于有了形体。维持形体也要花费气力,自然能瘦一点就瘦一点。” “那何不索性变成童子身形,不是更省气力?” 他拉长了脸:“我怎么能比你还矮?” 菡玉忍住笑,说:“其实你不必如此辛苦,我也是能看见鬼的。只要能日日看到你,即使触不到摸不着,我也心满意足了。” “原来你绕来绕去说了半天,还是为了这个。你就这么不乐意?” 菡玉还没明白他说的什么,他突然欺身上来搂她,张口咬住她双唇,一只手就往她领口探去。“触不到摸不着也能心满意足,那是你,我可不答应。” 她死死揪住衣领,艰难地挣扎出一口气来:“别动!我乐意、我乐意!”他仍不停手,泥鳅一般溜进她衣内,她只好喊:“我、我要自己来!” 他果然饶有兴味地抬起头,凑近她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呢喃:“难得你竟然肯动手,真是令人期待……希望今晚可以尽兴而归。”放开她往后退了少许。 菡玉仍是揪紧衣领,脸色微红,不敢看他露骨的眼神:“把灯灭掉。” 他十分配合地挥手熄了灯。屋里顿时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摸索着去解衣带。黑暗中分明听到他刻意压低的呼吸,和着她解衣的悉索声。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站在那里,甚至他的身影都看不清,她的心头却还是越跳越快,手指也忍不住微微抖。解开上衣脱到肩胛处,她一不小心手下一滑,衣带“呲”的一声撕断。 空气中微妙的平衡霎时被这细微的撕裂声打破,他突然撞了过来,将她摁倒在身后榻上。 “唔……我还没……”她一句话没说完,身上半解的衣裳就被他一把扯开扔了出去。他的气息已然不稳,零零碎碎地吐在她耳边颈下:“我忘了告诉你……鬼是不需要灯火照明的……” 菡玉一惊:“那你都看到了?” “看到……不如触到……”他哑声说,俯身向下,密而狂乱的吻掠过她每一寸肌肤。 那种细密如针的疼痛又来了,随着他的接近而剧烈,忽冷忽热,时而如冰芒刺骨,时而又如热火熬煎。她还不懂得分辨愉悦和痛楚的界限,又或者两相纠葛实在难解难分。脑子里浑浑噩噩,像有一面震耳欲聋的锣鼓在敲打,震得魂魄仿佛要撞出体外。她隐约已经明白是为什么,只能咬紧牙关强忍。但那疼痛越来越深,透过每一处与他相触的肌肤传来,终于在最贴近最紧密之时陡然暴,好像所有的针都集中到了一点。眼前虚影一晃,她忍不住闷哼一声。 他立即停住,感觉到她的紧张:“玉儿,怎么了?我弄痛你了吗?” 她头晕脑胀,又不敢摇头,生怕自己一摇魂魄就会离体而去。他似乎要退开,她伸手抱住他,五指手臂却都已麻木。 只听到他惊呼:“玉儿!你的手!” 菡玉吃力地睁开眼,灯火随即亮了起来。她看了看自己现出原形的焦黑手臂,无奈笑道:“抱歉,今晚还是要让你败兴而归了。我刚刚就是想和你说这件事……” 卓月一拳捶在榻沿上:“我竟忘了,你是莲藕做的身子,与其他草木一样不能近我太久。” 菡玉低头看着那焦黑的痕迹一分一分慢慢从肢端向躯干延伸而来。“幸好我死不了,只要换一副躯壳而已。这个时节到哪里去找藕,回衡山肯定又要被大哥念了……”她自言自语道,“卓兄,你赶紧帮我算一算,五天换一次,到夏季新藕上来前,一共要备多少支?好像得上千哪……” 卓月瞪她一眼:“这个时候你倒有心思说笑了,动这个脑筋不如想想回头怎么补偿我今日的损失。” 菡玉脸上已渐渐显出绿色。“卓兄,你去衡山一趟要多久?” “一夜足矣。怎么?” “衡山最南面起始之处,两山所夹谷地有一大片荷塘,那塘边也有一棵老槐树,和金城县、马嵬驿旁一样。”她的脸色由绿转灰,却还透出微不可见的淡淡红晕,“明晚此时……我在树下等你。” 他心中一软,伸手抚她变形的面庞:“好,一言为定,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她喃喃道,放心地要闭眼睡去,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你记得只可去南山,千万别接近我师兄的道观……”话未说完,面容突然一黯,焦色袭上脸庞,只看到微蓝的光点一闪,全身化作几段灰黑的枯藕。 “李泌么?”他望着那光点消失的方向,笑容转冷,“我倒正想会一会他。” 一四·月黯 菡玉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了。门窗都紧闭着,冬日的暖阳还是透过缝隙洒进一线光芒来。她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觉得身子还有些不爽利,使不出劲儿来似的,大概是睡得太久了。于是打开门出去,深深吸一口山间清新的空气,鼻间尽是熟悉怀念的气息。 又回来了,衡山。 “菡玉,你醒了。” 身后传来柔和的女声,菡玉回头一看,不禁欣喜唤道:“明珠!” 明珠比两月前气色好了很多,眉眼都舒展开来,虽然只着荆钗布裙,却还是难掩天姿丽色,让人眼前一亮。她手里端了几样简单的清粥小菜,说:“你睡了这大半日,一定饿了吧,先来喝两口粥垫垫。” 菡玉道:“明珠,你的手艺还是那么好,再简单的东西到你手里也能变出美味佳肴来。好久没喝到这么香的粥了,闻着就让人胃口大开。大哥有你在身边真是有福。” 明珠听她夸奖却只是敷衍地笑了笑:“快吃吧,不然该凉了。” 菡玉坐下喝了几口粥,问:“对了,怎么不见大哥和小玉?” 明珠道:“你回来得真不赶巧,小玉跟着师傅出去云游了,我都没见着过。先生正在房中打坐休息,还不知道你醒了呢。” 菡玉讶道:“休息?这个时候?他怎么了?” 明珠却仿佛有话,欲言又止,忖度再三才说:“他昨晚……” “咳!”突然一声咳嗽将她打断,李泌从屋外走进来。他脸色略显苍白,目下有淡淡的青影,步子也不像往常那般轻快飘逸。 菡玉叫了一声:“大哥!”放下碗筷迎上去,走得快了些撞了他一下,他身子一颤,眉头微微皱起,手扶在唇边又咳了一声。菡玉忙问:“大哥,你怎么了?” 李泌道:“前几日不小心吹了冷风,染了风寒,不要紧。” 菡玉笑道:“原来大哥也会生病啊,我还以为你早已修成半仙之体,百毒不侵了呢!” 李泌道:“我才修行二十年,还没学到师父的一点皮毛,算什么半仙。” 菡玉道:“大哥天资过人,修行不在年月。”转过头笑着对明珠说:“明珠,你可不知,大哥他是天生的仙骨,天上的仙人投胎转世,出生时就有彩云绕墙,奇香盈室。少时骨骼奇清,身轻如燕,可在箱笼边框上行走。更有方士预言他十八岁前将要乘云凭香羽化升仙,害得伯父伯母忧心忡忡,一闻到奇异香气就捣蒜驱香。虽然平平顺顺过了十八岁,到底还是没能绝了大哥的仙缘,这不还是拜了方外高人为师求仙问道,总有一日能修成正果再回天庭列位仙班的。” 李泌失笑道:“我小时候的事,你怎么会知道?少来编排糊弄明珠。” 菡玉道:“我怎么会胡编,都是师父告诉我的。明珠,你,大哥他像不像天上降下的仙人?” 明珠只是一笑:“你们兄妹俩慢慢聊,我去洗碗。”菡玉正想说还没吃完,她低头迅把碗筷一收,回厨房去了。 菡玉看着她背影,低声问:“大哥,明珠好像有点不太高兴?她最近也有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么?” 李泌道:“她的心思,我哪里晓得。” 菡玉道:“大哥!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摆在你面前,朝夕相对,你也不怜香惜玉一点,对她多多关怀照顾么?” 李泌沉下脸:“玉儿,你胡说什么。” 菡玉看他面色不豫,连忙道:“我差点忘了,大哥潜心问道,不食荤、不近女色,是我失言,罪过罪过!”觑着他阴郁脸色,心里有些奇怪,转开话题道:“听明珠说小玉跟师父出去云游了?要多久回来?” 李泌容色稍霁,说:“我回来之前刚走的,保不准还得几个月才会回来。玉儿,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听说小玉可念叨你呢,你们俩也两年没见了。” 菡玉想说不一定会留下,又怕他问起自己离魂原因,便支吾其词:“她跟着师父和大哥,我是一万个放心的。”觉得站这么会儿肩膀有些酸,抬起手捶了一下。 李泌问:“玉儿,你有觉得哪里不舒服么?这回师父不在,我只好自己动手帮你重塑新身,道行还是不如师父深。” 菡玉道:“难怪睡了这么久才醒。也没什么特别的不适,就是觉得浑身还有些乏力,不太利落。习惯了也许就好了。”心里咚咚跳着,一边思量他问起来该怎么搪塞。 但他终究也没有问。 菡玉寻思以她现在的脚程,走到南山那片荷塘得一两个时辰,中午心思就开始飞走了。李泌染病,午后要小憩片刻,她便偷偷溜了出来,到前院对正在收拾的明珠说:“我许久不回来了,想出去走走。如果大哥问起,你就这么跟他说。” 明珠抬起头问:“晚上还回来么?” 菡玉做贼心虚,不禁吓了一跳,转念又一想,她怎么可能知道,便说:“如果转得远了,兴许明天才回来----你不必担心,这片山我熟得很,每个能落脚的地方都清清楚楚,以前也总这样往山里一去几天。大哥都知道,你只管这么跟他说就是。” 明珠竟未劝阻,只幽幽地看了她一眼,低头继续做自己的事。 菡玉步子轻快,日落时就走到南山那片荷塘边。野生的莲荷无人采摘,满塘都是干枯的荷叶莲蓬,还依稀保留着夏日的姿态。她坐在塘边树下,看着夕阳从西面坠下去,一弯新月从东山头升上来,洒得池面上清辉泠泠,心想即使大哥容不下卓月在衡山,他俩也要找一个这样的地方,依山傍水,筑庐而居,多惬意的时光。 这一刻她心中忽然宁静,没有那么多忧国忧民、瞻前顾后的考量,只是一个寻常女子,夜色下静静等待即将来赴约的情人。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她当然是希望的,但那不是她的。她自己想要的、能拥有的,从那一年的那一夜起,就只是这样一片月下的荷塘,塘边一棵老树,树下相依相偎的两个人,这样一个小而安宁的世界。一度她失去了,以为再也拼凑不全。而现在,她何其有幸,这个世界终于又将得以圆满。只要再等片刻,只要他一出现,她的世界便将圆满。 然而,他并没有来。 也许是天气太冷,腊月的夜里滴水成冰,纵是她这样不怕冷,也冻得四肢僵硬。她抱膝坐在树下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遥远的山脚下传来一声嘹亮的鸡鸣,才现东边天色泛了白,已是黎明。 天亮了,而他还没有来。 菡玉一直坐到旭日东升,明晃晃的日光照到她身上,才放弃了等待站起来往回走。她神思恍惚,直走到山脚下方现自己走岔了道,又转回头上山。她行缓慢,又多走了许多冤枉路,等回到李泌的室庐门前,抬了头一看,日头又西斜了。她心里只想着,他只有晚上才能出来,约好了时间,不能让他空等,立即又转头要去南山。 明珠正在门口与一山下老农说话,看见她先叫了一声,见她不应,反而掉头又走,连忙追上去拉住她:“菡玉,怎么刚回来又要出去?” 菡玉恍惚答道:“再不去要来不及了。” 明珠一怔,即又笑道:“你别急着走,我这里有笔账算不明白,你帮我算一算。先生下山时请了这位老丈代为看顾观室,约好每月一百八十钱,两年差二十三天一共该支付他多少工钱?” 菡玉心思仍未转过来,心中算了一算便回道:“四缗又一百八十二钱。” 明珠还拉着她的袖子,皱眉嗔道:“哎呀,竟然要这么多钱,我只有一些零的,哪里够。先生也真是的,干嘛下山那么久!” 菡玉这才留意,问:“明珠,你刚才说大哥下山了多久?” 明珠道:“两年差二十三天呀,怎么?” 菡玉不答,转而问那老农:“这么久他一直没回来么?” 老农答道:“去年过完年倒是回来过一趟的,不过只留了三日就又走了。”他看菡玉脸色不太好,连忙又说:“这三天的工钱就不要了……” 菡玉却闷声不响转身就往屋里去。明珠问:“菡玉,你去做什么?” 菡玉也不回头,只说:“我去问他要。” 李泌正在屋内吐纳调息,菡玉突然“砰”的一声推开门进来,他一受惊,真气走岔,按着胸口连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菡玉也不过来相帮,只站在榻边看着他。 李泌喘着气问:“玉儿,什么事让你这么着急?” 菡玉硬邦邦地说:“有个看守观室的老丈来取工钱,一共四缗多,明珠没有那么多钱,我来帮她要。” 李泌道:“哦,就这事啊。陛下赏赐的金银绢帛都在西厢房那些箱子里,你告诉她需要只管去拿,不用来问我。”说完又是一阵呛咳,咳了许久见菡玉既不说话也不挪步,抬头一看,她正深蹙双眉盯着他看,那眼光让他无由地一惊:“玉儿,还有事么?” 菡玉道:“你不问问为什么要这么多钱,这是多长时间的工钱吗?” 李泌道:“我向来不太在意这些……”说了一半,他突然明白过来,后半句话就噎在了喉咙里。 菡玉却不罢休,凑近他咬着牙顿地说:“两年差二十三天,从天宝十四载年末到两个月前,中间你只回来过三天。” 他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想咳又咳不出来,呼吸都已艰难。“玉儿,我……” “你不是去年七月陛下即位后才去的灵武,你早就在他身边了……”她缓缓地摇头,一步一步向后退去,“大哥,原来是你,竟然是你。” 她眼中有沉痛,有惊讶,有愤懑,有失望,那么多情绪混杂在朦胧的泪光之后,隔成一道疏离的屏障,横亘在他和她之间。他知道,他们再不会像以前那样推心置腹、亲密无间了。 十二年了,那年师父终于为她造出了肉身,他终于看到她真实的模样,只看得几日,她就执意要下山。他只送她到第一个路口,却在她转身之后攀上高岗,目送她的背影远去直至不见。还有去年上元日,阔别多年终可重逢,他画了她的肖像,做了她喜爱的莲花灯,候在她必去的巷口,却等到她和那人相伴而来,她看他的眼光是他从未见过的。那时他心里有失落,但也有期望,期望她终有一日还是会回来,期望那个人会自她身边、眼中消失。现在她确实又回来了,就在他面前咫尺远处,孑然一身,他却那样清楚地感觉到,这一回,他是真的失去她了。 “我那光风霁月、宛如谪仙的大哥……”她眼中蓄满了泪,目光如针一般刺着他,“你居然还问我:‘玉儿,哥舒翰死了,你心里好受些么?’你这样问我的时候,你心里好受么?你就没有半点愧疚?” “玉儿,”他走上前去揽住她,被她挣开,“对他,我没有半点愧疚。陛下、陈大将军、所有禁军将士,谁对他都没有愧疚。” 她咬着唇别开脸。 “我只对你愧疚。我后悔当初没有和你一起下山,如果那时我也去帮你,你现在就不会是这样,我也不会是这样。” 她噙着泪道:“我刚遇见他的时候,如何想到会有今日。然而现在想来,即使再重过一遍,也还会是这样的。” “如果那时我陪着你,现在你心里想的或许就不是他了。”他艰难地吐词,每个字都好似花去全身的力气,“那个人……也许已经是我。” 她猛然抬头,惊得说不出话。 多少年了,那深埋心底的隐秘情愫,一度连他自己都不敢正视。他小心翼翼地扮演一个慈爱的兄长,生怕别人看出来。然而有些事终究是掩藏不住的,比如咳嗽,比如感情。原来真说出来时,竟是如此轻松畅快。 “玉儿,我做这些,都是为你。他能给你的,我也都能给,甚至更多。” 这句话听着这么熟悉,她原以为他们一个是天,一个是地,一个是云,一个是泥,不想实际上他们竟是如此相似,连说的话都一字不差,只不过一个深藏于内,一个显露在外而已。 她轻轻推开他:“我能给他的,却不能再给你。” “他已经死了!” 菡玉微微露出笑意:“死了……猛兽厉鬼,那又有什么关系。”她抬头看看外面天色:“大哥……” 李泌苦笑道:“不要叫我大哥,我不想做你大哥。” 菡玉低下头说:“大哥这些年对我的兄妹情份,我不会忘。我只当不知道,只当大哥是和陈大将军一样为了社稷君王,等我出了这个房门,咱们就当什么都没生过,还是和以前一样情如手足,好不好?” 李泌默然不语。菡玉转身要往外走,他突然问:“你还要去南山的荷塘?” 菡玉步伐一滞。他又说:“不用去了,他不会再来了。” 菡玉顿时变了脸色,回过头问:“你又对他做了什么?” 李泌掩嘴轻咳:“你怎么不问问他对我做了什么。一个厉鬼,自然要去他该去的地方,有的是容不得他留在人间的各路高人,哪里轮得到我出手。” 菡玉急冲冲就要摔门而去,走到门口顿了一顿,沉声道:“大哥,当日马嵬之变牵扯太多是非,我不想再深究,还是敬称你一声‘大哥’;但是这次,他一没害人,二没作乱,如果你还是要赶尽杀绝,那么他魂断之日,咱们兄妹的情份也就尽了。” 一五·月仳 菡玉出了门,一气跑到庐外。腊月天光短,暮色四合,山间聚拢起淡淡的薄雾。她被冷风一吹,头脑清醒了不少,望着黑黢黢连绵的群山,茫然不知该去何处。 短暂的几日相会,都是他来找她的,她从来没想过假如哪天他不来了,天下这么大,她该到哪里去寻他? 那名老农已经走了,明珠还站在门口,走过来唤了她一声:“菡玉。” 菡玉想起工钱的事,深吸一口气,觉得情绪平稳了才对她说:“大哥说钱帛都在西厢房的箱子里,你需要只管去……” 明珠却好似浑不在意这事,打断她问:“你还要去哪儿?这么晚了。” 菡玉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明珠欲言又止,犹豫半晌方说:“菡玉,有件事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菡玉道:“是前天夜里生的事么?” 明珠讶道:“你都知晓了?” 菡玉默然不语。明珠道:“我也万万没有想到,相爷居然成了鬼还留在人世,还那么厉害,连先生都不是他的对手,险些被他……” 菡玉忽然问:“你说大哥不是他的对手?” 明珠道:“是啊。他将先生打成重伤,对先生说:‘你是玉儿的兄长,我若杀了你,她定会不高兴。对她不好的事,我不会做。’先生才得以幸免。” 菡玉抓住她手臂问:“那他呢?有没有受伤?” 明珠道:“他穿一身黑袍,面目都半遮半露,看不出来。但当时那情形肯定是先生落了下风。” 菡玉拧着眉头沉思,须臾又问:“大哥是不是还说了让他不要接近我之类的话?” 刚说完这句,二人身侧树丛中突然簌地一声响。明珠吓了一跳,还未看清,菡玉却喝道:“出来!”一面就拔腿追了过去。明珠在后头连声喊:“菡玉,只是只猫而已!”她也不听。明珠只好也跟着追上去。 一直追到树林尽头,前方已是山崖峭壁,再无通路。明珠只见菡玉一个人站在那里,对着空寂无人的山林喊道:“我知道你就在附近,你出来!”而回答她的只是山间呼啸的风。 明珠暗暗叹了口气,上前劝道:“菡玉,刚刚树丛里是我养的黑猫,你弄错了。如果他真的在旁边看着你,为何不出来相见?” 菡玉往前跨出一步,看着崖下幽黑的山涧:“我也想知道。” 明珠还想再劝,话未出口,菡玉突然纵身一跃,跳下了山涧。这方峭壁也有数丈高,其下山涧狭窄,乱石错落,跳下去岂有生望。明珠骇得尖叫一声:“菡玉!”扑到崖边,只看到她灰白的身影如折翼的鸟儿一般往乱石堆中坠去,中途却忽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似的,斜向旁边飞去,既而又向上方折返而来。明珠这才看清她不是被撞,而是另一个黑影托着她送上崖边。 “你疯了?!” 菡玉在空中觉察有人抱住自己时,双手就紧紧攥住了那人胳膊,落了地也不松手。她脸色煞白,却还有心思笑得出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救我。” 卓月气得脸色青,想着刚才的情景还后怕:“万一我慢了片刻没能赶及呢?” “就是摔成几爿碎藕罢了。” 当时千钧一,他哪里有空想那么多,竟然就此被她摆了一道。他转身欲走,胳膊却被她双手死死攥住。“你……放手。” 菡玉盯着他道:“以你的能耐,就算我大哥想留你都留不住,需要我放手吗?” 他话语一滞。菡玉更将他抓紧了,倚近他道:“只要咱们两个人一起,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你呢?” “我也什么都不怕、不在乎,除了……”他语调艰涩,“除了你。” 菡玉只觉得手中突然一空,他的身影一闪就到了丈余开外。她往前走一步,他就后退一步,始终与她保持一丈以上的距离。 “对不起,玉儿……”远远地他的声音传来,“我不能害你。” 四肢如同灌了铅,让她举步维艰,双手掌心里更像握了一把针芒似的痛。她一步一步往前,徒劳地试图缩短这一丈的距离,开口已是哽咽:“为什么?” 他的声音模糊,像是叹息:“玉儿……天意弄人。” “天意?”她握紧双拳,强压下那细微入骨的刺痛,“我认识的杨昭,不是不畏天、不畏地、我行我素的么?什么时候竟忌惮起天意来了?” “玉儿,我……” 她步步紧逼,语气咄咄逼人:“你既然相信天意,为何不一早与我撇清关系?既然相信天意,为何帮我除安禄山?既然相信天意,为何死后不认命下地府转世投胎?既然相信天意,为何现在还站在这里、在我面前?” 夜色中只看到他墨黑的背影微微颤动,似是气极怒极,她走到近前也未察觉。她刚伸出手,他突然转过身来,一把扣住她的手腕。腕间好似忽然**了数枚钢针,她痛得双手一颤。 “原先我也是不相信的。你是十几年之后的人,却出现了我的世界里,为我所有,是十几年之后的我送你来的,不是天意;我本寒家,缘椒房而享荣华,位极人臣,那个位置是我一点一点打拼得来的,不是天意;你说我会毙于乱刀之下,马嵬驿是我葬身之所,我也不相信这是天意。我想了那么多办法,每一种可能都计算过,我甚至寻访过奇人异士,求取借尸还魂之法……可是我千算万算,却没有料到我会死得那么是时候、是地方,正好是日中正午时刻,出生四十年整,四阴之地的正中央,一分不差,一寸不偏,历经穿心、斩、兵解而成千年不遇的厉鬼……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如果仅仅这样也就罢了,我不惮做个厉鬼。可是还有你……”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在她手腕上印出的灰黑焦痕,“你偏偏是草木做的身子,靠近我便要焦枯;偏偏是七魄不全的离体生魂,比常人更难奈厉鬼阴气。玉儿,倘若我只是孤身一人,就算终生做个游魂野鬼,就算明日就被冥界收拘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生,都没什么好怕的。但是你,我不能让你有半点损伤。为你,我宁信其有,我愿意屈服于天意。” 他松开手,往后退去。菡玉忍着手腕掌心剧痛,握住他的手不放:“宁守有情一日,不图无心三生。” “好个‘有情一日、无心三生’!”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清叱,“从来只见男子贪恋美色被女鬼所惑,没想到女子中竟也有这等糊涂盲目之辈。” 那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让人辨不清具体的方位。菡玉举目四顾,周围除了明珠别无他人,而明珠似乎并没有听见第四人说话,仍是默默地站在崖边不言不语。她忽然明白了那女子的身份,脸色霎时青白,下意识地往他身前挡去。他却提前一步跨了出去,一手拉着她半掩到自己身后。 那女子又道:“你再这样与这厉鬼纠缠不清,魂魄都要被他噬尽了,哪里还来的三生。我劝你早早醒悟,莫误了自己性命!” 菡玉想从他身后出来,被他按住。他半低着头,目光四下一扫:“阁下连形迹都要遮遮掩掩,不敢露面,匿名行此挑拨离间的勾当,还好意思一副正义凛然的口吻教训别人?” 女子冷笑道:“巧言令色,颠倒黑白,难怪她被你哄骗得晕头转向……”话音未落,他突然伸出右手,往崖外悬空处屈指一弹。只听得一声尖锐的破空声,无形中似有什么东西扑落翻卷,但还是有布帛被他的指风剌破,隐隐现出形状来,竟是一面素白布幡凌空招展,上书红色符咒。 菡玉大吃一惊:“引魂使!” 凡人身死,魂魄由勾魂使拘出,并不立即带入地府,只交于引魂使,等到月圆之夜各处地府之门打开,再由引魂使引众魂魄入。天下之大,一月内死去的人数以万计,全都要经引魂使牵引才能进入冥府。冥府共三十六勾魂使,黑白无常便是其中之二,专司琐碎拘魂之事;而引魂使仅有六名,平时绝少现身,只有勾魂使奈何不得时才会在人间出现。 菡玉之前只有听说,引魂使以黑咒白幡为鬼魂引路,今日也是第一次亲见,却不知为何这面引魂幡上印的是红符。论法力,引魂使自然不是勾魂使可比。上回卓月与黑白无常交战,犹被勾魂锁缠住遇险,这次引魂使亲自出马,不知他能否抵挡得住?她心中紧张,握着他胳膊的双手不由紧了紧,手下一使力,手指居然穿透他的衣裳骨肉捏进了他臂中。她连忙撤开手,再去触时,又不是影子了。她想起他说的,维持形体也要花费气力,想着李泌伤重病弱之状,手心里不禁起了一层薄汗。 “放心,不会比你那大哥更惨。”他好像知道她心中念头似的,略偏过脸来,面上笑容却是冰冷,“不过你那个大哥道术虽然不济,面子倒是大得很,居然能请动大引魂使来收我。” 白幡飞扬,悬于崖外半空,幡下人影由淡转浓,逐渐清晰,竟是一名年轻女子,容貌看来只有二十余岁,身穿白衣,手持勾魂锁,只是那锁与黑无常的略有不同,黑铁链上隐隐泛着金光,仿佛从内里穿透出来一般。她面带怒意,看到菡玉后眼睛微微一眯,菡玉只觉眼前忽然一闪,好似有一道强光刺入双眼,不得不伸出手去挡在面前。 “一个是缺了天冲魄的生魂,离体附于草木,一个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厉鬼……看来这人间脱轨乱秩的事还不少啊。” 菡玉不明所以:“天冲魄?” 大引魂使道:“可怜你被这厉鬼生生吞噬了一魄,还为幻象所迷,以为他是你交付终身的良人!生魂缺此一魄,阴阳失衡,其余三魂六魄更难挡厉鬼侵袭。你这样与他亲近,不出数月便要被他噬尽,魂飞魄散!七魄之中,天冲、灵慧二魄主人之思想,你缺了天冲魄,我问你,最近是不是觉得记忆不全,时常忘事?” 菡玉道:“近日并无此症兆。” 大引魂使还想再问,被卓月出口打断:“你的话太多了,要收我,动手就是。”他身形一晃,便从菡玉双手间逸出,瞬间闪到崖外大引魂使跟前。 菡玉想也不想便要跟过去,踩到崖边被明珠拉住:“小心!菡玉,出了什么事?你在跟谁说什么引魂使、天冲魄?相……他怎么突然不见了?” 夜色浓重,隔了数丈远,只看到半空中一黑一白两条人影斗在一处,上下翻飞。菡玉看不清战况,心中焦急,只能尽力稳住语调对明珠说:“明珠,这里没你的事,你快回去。” 明珠倒还沉重冷静,点了点头,转身飞快地沿来路跑回去了。 菡玉定睛去看,勉强能看出崖外二人斗得正烈,黑影退,白影进,似乎是卓月落了下风。大引魂使乃引魂使之,往返人间的冥使中要数她法力最高,而卓月毕竟是鬼,前夜与李泌一战又有所损耗,只怕是难以抵挡。无奈她只是一介凡人,道行低微,只能在一旁看着干着急,插不进手帮忙。 正自忧心如焚,身后树林中又传来声响,菡玉回头一看,竟是明珠叫来了李泌。单一个大引魂使已让卓月捉襟见肘,如果再加上李泌,二人联手,卓月定无胜算。她再望一眼崖外战况,只见白影攻势愈凌厉,把心一横,从袖中抽出匕,拦住了树林中出来的两人。 明珠惊道:“菡玉!你……” 菡玉只看着李泌:“大哥,刚刚我对你说的话,你一定都还记得罢。我现在还叫你大哥,希望今夜之后,我仍然可以这么叫。” 李泌道:“玉儿,我不……”话未出口倒先一阵呛咳。另一边缠斗的两人听见这方响动,卓月虚晃一枪引开大引魂使,忽然折向林边三人而来,所指正是李泌。大引魂使喝道:“厉鬼休想再伤人!”掷出手中勾魂锁。菡玉见卓月一心只想先制人拿下李泌,背后门户大开,勾魂锁直朝他空门而去,情急之下,飞身就往那锁上撞过去。 勾魂锁缠上她左臂时,链中金光大盛,一股巨大的吸力从臂上传来。她脑子里轰的一声,魂魄好像已经偏离了躯体被生拽出去,剧痛有如骨肉撕裂分离。混沌中似乎有人叫她,黑白两条人影一左一右向她奔来。黑影先到,抓住了她的右手试图把她拉开,但勾魂锁如附骨之蛆般紧随不放;左边的白影后至,却不拉她,只往她身上凑过来。臂上的吸力忽然一松,她便落入左边黑影的怀抱中,而白影留在了原地,离她远了。 只听到明珠凄厉的尖叫:“长源!” 她想转过头去看,却被身畔的人紧紧搂着。他的声音近在耳畔,语气冷硬:“阎君加持过的勾魂锁果然不同凡响,一点点阴戾之气便能识察紧跟。想必这锁扣一合上,也是非阎君本人不能解了。” 菡玉轻轻摇了摇头,感觉魂魄终于回到了体内。睁眼望去,只见明珠抱着李泌尸身坐在地上恸哭失声。而李泌的魂魄就站在一旁,颈中套着勾魂锁,已然卡死。他大约未料到明珠会这么伤心,情急之中居然叫出他的名字,有些怔忡。 大引魂使气极,祭起引魂幡欲再战。卓月往后一退,抬手道:“尊使没了勾魂锁,就算今日打败了我,拿什么拘我回去呢?我虽是厉鬼,却没有伤过人命,尊使总不能罔顾冥界律令私自将我处决罢?” 大引魂使怒道:“陈玄礼、李泌皆是为你所害,还说没有伤过人命?” 卓月冷笑道:“陈玄礼至多只能算谋害未遂,眼下这个人就更不必说了。尊使自己失手误勾了活人魂魄,怎么反算到我头上,要我做这替罪羊?冥府自命公正,就是这么个公正法么?” 大引魂使被他说得无言以对,只得道:“你没犯过的事,冥府不会冤枉你;但你之险恶用心,阎君自有公断,不是你牙尖嘴利、阴谋使诈就能逃过的。这次被你侥幸逃脱,下回就不见得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卓月道:“多谢尊使提醒。我也提醒你一句,再好的神兵利器,也得使得顺手才行。下次尊使来拿我时别忘了挑一件趁手的兵器,若不小心再伤及无辜,又多添了我罪愆,平白授人话柄。” 大引魂使气得脸色青,李泌魂魄拦住她道:“引魂使,时候不早,如不及时让我还阳,万一尸身腐损该如何是好?望引魂使立即带我去地府,请阎君处置。” 大引魂使无可奈何,只得带走李泌。菡玉看着他俩背影,抬脚又被卓月拦住。她喊了一声:“大哥!” 李泌回头却不看她,只瞥了一眼卓月拉着她的手:“好自为之。” 只这一句,卓月却默然放开了手。菡玉伸手拉他,所触只是一团幻影,像烟雾一般从她指间流走。她的手僵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退到一丈以外。 “玉儿,”他的声音干涩,“引魂使还会再来,我不能留在这里了。” 她毫无察觉,眼里便蓄了泪。“我跟你走……” “玉儿……” “让我跟你走,”她忍着眼泪恳求,“我离你一丈远就是。” 一丈远,他宁可离她千里万里,不闻不见,也不要日日看着她,却要离她一丈远。“玉儿,我比你贪心。你只要一丈可见,我却想要触手可及;你只要一日,而我不仅要有情,也要一生一世的长久。” “如果可以,我当然也不想只有一日、相隔一丈,可是……你有办法么?” “我……现在还没有,但我会去找。”他脸没在斗篷的阴影里,“其实前日随你来衡山,得知咱俩无法接近,我就已经准备远走寻访解决之道。现在……倒正好不必犹豫了。” 如果找不到呢?这句话她忍住了没有说,只问:“什么时候……可以再见?” “玉儿,我就在此与你约三年为期,三年之后我自会去找你。如果到时候我没有去,那就是……我已经不在人世,你不必再等我。” 她用力拭去流下面颊的眼泪。“不行,我不答应。不管找没找到,你都得来。” “……好。”他低声道,而后许久都不再言语。漆黑的影子融在夜色里,她走近去,才现他已离去多时。 三年,她认识他有十二年了,如果算上原先和卓月相伴行走的日子还要更久,许多个三年都很快就过去了;然而三年又是那么漫长,她才和他相聚了五日,这样短暂的五日,三年将是多少个难熬的五日。 明珠还在抱着李泌尸体嘤嘤哭泣,菡玉走过去安慰她道:“别哭了,他阳寿未尽,明日就会醒过来了。” 明珠泪眼婆娑,抬起头道:“反正你也不在乎他。” 菡玉转开脸道:“这里荒山野外的,把他抬回屋里去吧。” 二人合力把他抬回庐内。明珠坚持要留下照顾,菡玉也没说什么,留他二人同处,自己在院子里坐了一夜。 清晨李泌醒过来时,屋里只有明珠一个人,两眼青,容色憔悴,显是一夜没睡。见他醒了,她黯淡的眼中瞬时有了光彩,面上却是淡淡的,说:“先生醒啦,我备好了早餐,这就给你拿来。” 他想起昨夜那声“长源”,不敢看她,低着头问:“菡玉呢?” 明珠道:“她天不亮就走了。” 他倒不觉得意外,接着问:“她说去哪里了吗?” 明珠答道:“说要去投奔二师兄,帮他打仗去。” 这个结果也是意料之中,除了衡山,她也只有二师兄李光弼最亲近了。他想了想又问:“走之前……她有没有嘱咐你什么?” “她对我说:‘大哥就交给你了。’”她的本意是转述菡玉原话,让他听到“大哥”二字,说完才觉得这句话好像另有含义似的,脸上不由一红。 李泌也觉得尴尬,咳了一声问:“还说别的了吗?有没有话留给我?” 明珠神色有些别扭:“她说……没别的了。我去弄早点。”匆匆往门外走去。 他想对明珠说一声谢谢,终究没说得出口,看着她出门走了。他能想象得出菡玉要说什么。明珠是个好姑娘,你要好好待她。如果她现在还在他面前,定然是这么几句。然而天底下的好姑娘那么多,不是那一个,虽则如云,又怎么样呢。 一六·月昧 日落时分,菡玉一人一骑独自驰近太原城。 六月里太原已很是炎热,但驻守城墙的士兵仍是衣不卸甲,兵不离身,日夜轮岗巡值。算起来太原已半年多无有战事,自史思明归降朝廷后,河北河东一带终于有了几日太平,李光弼却依然警戒防守,并无丝毫懈怠。 菡玉离开衡山先回长安,才知自己离开的这一个多月里生了许多事,时局大变。广平王攻破东京后,安庆绪元气大伤,率残部逃至相州,手下只有几千人,十分狼狈。后会集蔡希德、田承嗣、武令珣等人兵力,又在当地招兵买马,才勉强凑到六万人。而此时史思明踞有河北十三郡、八万精兵,可说是叛军最强的一直队伍。 论辈分,安庆绪还要叫史思明一声伯伯,那些随安禄山打天下的老将们或许会服安禄山,但服安庆绪的不多,何况他还是靠谋害自己父亲上位;论武功,史思明是安禄山旗下最得力的一名大将,而安庆绪昏聩无能,几乎没有独立打过胜仗;论兵力,安庆绪的六万乌合之众怎能与史思明八万精兵匹敌;论地面财富,安庆绪如丧家之犬一般逃到相州,而史思明为范阳节度使,下辖十三郡,先前叛军掳掠所得财物又大多运回范阳老巢,史思明可谓兵强马壮、物资雄厚。 无论哪一点,史思明都胜过安庆绪,岂甘居于人下。安庆绪从洛阳渡河北走时,其大将北平王李归仁率一部分同罗、六州胡兵共计数万人退向范阳。史思明对其严加防备,不许入城,派人前去招降。同罗兵不肯归降,史思明便举兵袭击,大败同罗,收缴其物资,余众遣散放归同罗本部。这数万人的兵力就被史思明兼并瓦解,又断了安庆绪一只臂膀。 史思明当然知道安庆绪不成气候,已至穷途末路,追随他断无前景可言,必须自己另谋出路。这时其麾下判官耿仁智建议劝说道:史思明追随安禄山叛乱,是迫于安禄山凶威,如今安禄山已死,唐室中兴,皇帝勇智,有少康、周宣之略,不如向朝廷投诚,皇帝定能开怀见纳,这才是转祸为福的上策。跟随安庆绪是为人臣,投诚也是为人臣,做天子的臣下总比当乱臣贼子强。 当时皇帝收复两京,不仅夺回了被安庆绪占领的大片国土,更大得人心,俨然已逐渐恢复往日华夷共主的地位。史思明一想,觉得耿仁智说得有理,表示愿意向唐室投降。 安庆绪也自知无法控制史思明,即将养虎成患,但自己实力又不如史思明,便想使计将他除去。至德二载年末,安庆绪派阿史那承庆、安守忠等率五千骑到范阳向史思明征兵,试图让此二人使一招擒贼先擒王。阿史那承庆和安守忠都是与史思明齐名的大将,安庆绪派他二人去,一来是他们与史思明有交情,便于接近;二来是史思明死后,好借这两人威名吞并其麾下兵力。却没料到此举不但没能拿下史思明,还让自己折损两名得力将领。 史思明早有准备,不等阿史那承庆等人抵达范阳,自己先带数万兵众出迎,对承庆说范阳边兵怯懦,请他们驰弓释箭以安之。阿史那承庆以五千骑对着史思明数万大军,哪能说不,只好听从史思明要求,放下武器进城。史思明又摆出一副好客大度的模样,热情款待承庆部众,使其放松警惕,一面暗中使人分离承庆之兵,对其缴械后仿照对李归仁部故法,愿留者编入史思明军中,愿去者听任自便。待众将领成了孤家寡人,史思明骤然翻脸,囚禁阿史那承庆,将安守忠等人斩。此举无疑是与安庆绪公然决裂了。 有了这件事的促进,史思明更下定了投诚的决心,当即派部下窦子昂奉表入京,向皇帝投降,表示愿率其所属范阳、柳城、常山等十三郡、八万精兵及河东节度使高秀岩所部归附天子。 十二月二十二日,窦子昂带着降表抵达京师。史思明这一降,叛军就相当于折半以上,皇帝急于平定战乱,闻讯自然大喜过望,封史思明为归义王、加范阳节度使,其子七人都授以显耀官职,并派内侍到范阳宣旨安抚,同时命史思明率部协助朝廷讨伐安庆绪。 受史思明影响,安庆绪的北海节度使能元皓也于开年二月投降。三月,又有安庆绪任命的平原太守王暕、清河太守宇文宽杀安庆绪使者,向唐室投降。尽管不久后恼羞成怒的安庆绪派兵攻拔平原、清河,将王暕、宇文宽凌迟处死,凡背离他的人全都以极其残酷的手段镇压,但河北大部都已为唐所有、安庆绪盘踞之地仅余相州、众叛亲离走投无路却是不争的事实。一时朝野上下都为之振奋,觉得平乱指日可待,对史思明不乏赞誉者。 但也有人对史思明归降的诚意持疑,以为他不过是暂时的趋利避害、见风使舵,并非对唐室忠心。宰相张镐就认为史思明其人凶险不法,借叛乱之机窃取高位,兵强则众附,势夺则人离,居心叵测,人面兽心,难以用仁义感化招抚,请求皇帝不要给他重权。但皇帝一心只想迅平乱,又逢内侍自范阳回还,盛赞史思明忠恳。张镐数次劝说无效,反被皇帝罢免了政事。 “岂止张相公,看二师兄这架势,是随时准备再与史思明大战三百回合啊。”菡玉跳下马来,搭手成檐望了望不远处城墙上伫立的士兵。 半年未兴战事,太原附近民生渐有恢复。一路行来,官道上时不时可见从城内出来的百姓,推车负担,大约是附近的乡民,赶在天黑前出城回家。连这城门外的路边也搭起了一个简易的小棚子,做些茶水吃食的小买卖。 此时茶棚里已寥落无人,掌柜看她把马往马桩上系,老远就喊:“客官,我们打烊收摊啦,你别停步了,赶紧进城去吧!” 菡玉牵着马走过去道:“店家,在下远行多日疲累焦渴,进城后不知还要多久才能找到落脚处,只想先讨一碗水喝。” 掌柜道:“小店这就要收摊了,只剩些残水凉汤,客官如不嫌弃便将就喝一碗。”倒了一大碗半凉的茶水给她。菡玉看墙上挂着价牌,上书“大碗两文,小碗一文”,便摸出两文钱递过去。掌柜连连摆手道:“只是些残汤而已,哪好意思收钱。” 菡玉道:“至少收一文,总不好叫店家做赔本买卖。” 掌柜笑道:“小店摆在这里本也不是为了赚钱。起初是父老自给戍城巡逻的将士们送水,后来有了李司空,太原不打仗了,周围村镇的乡亲们又能进城,我也顺便做点小买卖。乡亲们把这个营生让给了我,我可不能忘了大伙儿的初衷,要当然是予人方便。” 菡玉闻言而笑,也不再客套,端起碗一口气喝了半碗。她还是以前行走江湖时这样豪爽地牛饮过,天热赶路出了一身汗,半碗凉水喝下去,只觉通体舒畅,惬意无比。 正待喝第二口,突然一匹快马从她面前飞驰而过,堪堪擦着茶棚,马蹄扬起一阵浮灰。这茶棚离官道有两三丈远,一般行人经过是不会跑得这么近的。就听掌柜的在棚子里抱怨道:“谁啊,吹了我一盆子灰……”话音未落,那匹马就撞上了挑旗的竹竿,马上之人“砰”地一声摔在地上。 菡玉和掌柜连忙都跑过去看。那人趴在尘土中一动不动,而马已独自跑远了。她赶过去将那人扶起,只见他面染有血污,像是受了重伤,奄奄一息,干裂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因嗓子干哑说不出话来。她端过自己的水喂他喝,刚凑到他嘴边,掌柜突然冲过来一把拍翻水碗:“别给他喝!” 菡玉讶道:“店家,这是为何?”心想这店家热情好客古道热肠,怎么这会儿反而见死不救了。 掌柜道:“你看他的衣服,这是个胡兵!” 菡玉低头看了看,说:“是胡兵的服色,不过看他面容不像胡人。” 掌柜怒道:“是汉人又怎样?为虎作伥,死不足惜!” 菡玉想了一想道:“他独骑往太原城去,一定不是普通胡兵。说不定是伪装潜入敌营的斥侯,有重要的军情回报。麻烦店家再拿一碗水来,无论如何先救醒了再说。” 掌柜还有些不情愿,端了一碗凉水来喂那人喝下,见他略有醒转,便立即喝问:“你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往太原去干什么?” 那人费尽力气回答:“我叫……吴成赐……哥……李……”后面的话说了好几遍,两人也没听清。那人气力用竭,又昏死过去。 菡玉看他身体虚弱,驮在马上怕他呼吸不畅,又望见城门只有半里多地,便对掌柜道:“店家,我的马先借贵地存放片刻,稍后我就来取。”自己背起那名伤兵就要往城里去。 掌柜赶上来拦住她道:“你这个人也真是,一个胡兵!罢了罢了,我正好有辆板车,帮你把他运到城门口去吧。” 菡玉喜道:“如此多谢店家了。” 二人合力将那人抬上车,菡玉牵马,掌柜推车,送到了城门前。门口守军看他们运来一个半死不活的士兵,还穿着胡虏的军装,自然要拦下来盘问。菡玉将现他的经过讲了一遍,说:“此人名叫吴成赐,不知是否斥候营中派出去打探敌情之人。” 守军挨个看了那人一遍,领头队正道:“我们都没见过此人。附近百里内都没有胡贼,斥候最近也没有派人潜入敌营查探。” 掌柜道:“我就说吧,他肯定就是个胡兵。自己跑到太原来,活该送死!” 菡玉低头细思。队正道:“既然他作胡兵打扮,我们就不能放他走了。二位乡亲就将他交给我,容我们仔细审问。” 掌柜连声道:“要审!要审!说不定是个奸细,可不能轻饶了他!” 菡玉虽然疑惑,也没什么依据,只好依队正所言,把那名伤兵交由他们处置。仔细验过身份文牒,守卫放她进了城。再到太守府去拜见,因她只着布衣,不免又多了一番周折,直到天黑时才见到了李光弼。 他师兄妹二人自上回恒阳一别,至今已有两年,中途又经历了潼关失陷、上皇西幸、太子登基、收复两京等等许多事,自是一言难尽。正逢晚膳时间,李光弼命人摆宴,师兄妹俩举杯对饮,细数分别以来的各自遭遇,直谈到谯楼三鼓,仍有未尽之意。朝中诸项大事菡玉几乎都亲身经历过,而今她对杨昭之死也不再避忌,一一都说与李光弼听,从途径潼关时遇到哥舒翰斩杀杜乾运,一直说到上皇回京百姓夹道欢迎。 “这些事我都只耳闻,今日才知其中明细,竟有这般曲折。”李光弼听罢叹道,饮下一盅,“年后朝中又生了些什么事没有?” 菡玉道:“都是些琐碎小事,只有一件大事。” 李光弼问:“什么大事?” 菡玉道:“陛下改元乾元,复以‘载’为‘年’。”天宝三年正月,上皇改“年”曰“载”,其年即称为天宝三载,直至去年仍叫至德二载。 李光弼笑道:“的确是一件大事,现在普天下的百姓都知道如今是乾元元年了。那小事呢?” 菡玉抿了口酒,淡淡道:“陛下立广平王为太子,立张妃为后,任命殿中监、元帅府行军司马李辅国为太仆卿。他和皇后的关系很好,时下可说得上是炙手可热、势倾朝野。” “势倾朝野,哼,李林甫、杨昭,不都曾经势倾朝野,有什么好下场?”李光弼脱口道,说完看了一眼菡玉,见她神色如常,才继续说下去,“宦者妇人,不过是一时宠佞得势,浮云终不能蔽日,的确是小事;但广平王得立太子,宗嗣有继,可算是一件大事呀。” 菡玉也笑道:“确该算大事。师兄你这边呢?史思明投诚归降,安庆绪山穷水尽,师兄该可以高枕无忧了吧?” 李光弼道:“安庆绪是不足为惧了,但史思明,有此虎狼在侧,岂能安睡啊。” 菡玉道:“但他已归降朝廷,受封忠义王,手握重兵据守范阳。只要他不反叛,别人能耐他何?” 李光弼道:“等到他反叛就来不及了。” 菡玉道:“听师兄这话,是有办法将他除去了?” 李光弼道:“我也是跟安庆绪学的。” 菡玉道:“安庆绪有阿史那承庆、安守忠等可接近史思明,师兄倚仗谁呢?” 李光弼道:“当初劝史思明归降的有两人,一个是判官耿仁智,另一个是信都太守乌承恩,都是偏向朝廷之人。这乌承恩的父亲乌知义原为平卢军使,曾是史思明的上峰,对史思明有恩,史思明因此厚待乌承恩兄弟。我表请陛下以乌承恩为范阳节度副使,赐阿史那承庆丹书铁券,就是想让他们俩分思明之兵……” 菡玉忽然打断他问:“师兄你说那人叫什么?乌……” 李光弼道:“乌承恩。怎么了?” 菡玉放下酒杯,敛去笑容:“师兄,刚刚我进城时遇到一名作胡人装扮的重伤士兵,他自称名叫吴成赐。” 李光弼大吃一惊:“乌承玼!他是乌承恩的弟弟啊!现在何处?” 菡玉道:“被守城将士扣押了,或许正在审讯。” 李光弼连忙带着菡玉赶往城门去寻找。好在那名队正还算仁厚,看乌承玼伤重危险,押入牢中后就召来军医诊治,保住了乌承玼一命。二人赶到牢中,乌承玼仍在昏迷中。李光弼询问军医,才知乌承玼不仅连日狂奔体力耗尽,身上更有多处刀伤,定是突破重围逃脱出来,立即马不停蹄奔往太原来投奔李光弼。那远在范阳的乌承恩,只怕已是凶多吉少。 过了几日乌承玼伤势渐愈,面见李光弼时痛哭流涕,只求李司空为他兄长和侄儿报仇。原来史思明对劝他归降的人一直都抱有戒心,乌承恩升任范阳节度副使后更存了猜忌,派人暗中监视。乌承恩少子在范阳,史思明故意安排他们父子相见。乌承恩对自己儿子自然坦言不讳,说史思明本是自己父亲的部下,而今却要看他的脸色;又说起李光弼的计策,如能夺得史思明部分兵力,日后可当上正节度使、位在史思明之上云云。这些话都被监听,史思明听后大怒,将乌氏父子活活打死,更恨李光弼,盛怒之下上表请诛李光弼,并扬言如果皇帝不处死李光弼,他将自己带兵前往太原诛杀之。判官耿仁智看他表书中用语狂妄,威胁君主,便私自将表书扣下。史思明知道后当即乱棍将耿仁智打死,脑流于地,其状极惨。此事先后牵连百余人,其中不乏史思明旧部,都被史思明毫不留情地处死。乌氏一门仅乌承玼一人逃走得免。 一七·月逆 史思明嚣张狂妄,擅自杀死节度副使和判官,还扬言要诛杀李光弼,传到朝中又是一番风浪。但原先力主削史思明权柄的宰相张镐已被贬黜,李光弼成了史思明的冤家对头,朝中反对史思明者未成气候。而他毕竟还对皇帝称臣,皇帝也不愿在这个时候再多生事端,只得怀柔安抚,派中使前往范阳宣慰,称此事都是乌承恩自己谋夺高位野心所致,与李光弼也绝无干系,把责任全都推到已死的乌承恩身上。 史思明经此一事,效忠唐室之心更为动摇。此时正好三司处置投敌官吏的文书也传至范阳,分六等定罪,达奚珣等主动投敌、为虎作伥的十八人斩于市,陈希烈等七人赐死,其余或杖或流放或贬官,只要接受安禄山任命的官员全都惩处。史思明听到这个消息,对部下说:“陈希烈等人都是朝廷的大臣,上皇弃之不顾,自幸蜀地,使他们沦落安禄山之手。如今他们仍不能免死,何况我们这些原本就追随安禄山造反的人?”部下将领都自危恐惧,劝他拥兵自立。史思明此时已有这样的念头,但苦于没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反叛,只得按兵不动见机行事。 没过多久,这个机会便自己送上门来,诱得他顾不上名义脸面公然叛唐了。 史思明降后,叛军仅剩安庆绪一支力量占据相州,与蔡希德等会合后慢慢又扩充到周边七州六十余城。皇帝回京后正式得到太上皇加冕,先后立皇后、太子,处置降官整顿朝政,势力已经稳固,这时终于下定决心要彻底铲除安庆绪。为此皇帝先将亲女宁国公主下嫁回纥可汗,以争取回纥兵力支持;七八月间先后召郭子仪、李光弼入朝,分别加中书令、侍中,商议讨伐安庆绪之事。 九月二十一日,皇帝令朔方节度使郭子仪、淮西节度使鲁炅、兴平节度使李奂、滑濮节度使许叔冀、镇西及北庭节度使李嗣业、郑蔡节度使季广琛和河南节度使崔光远,共七名节度使及平卢兵马使董秦,率领步、骑二十万前往讨伐安庆绪,旋即又命河东节度使李光弼与关内及泽潞节度使王思礼率兵助战。 而安庆绪那边,不仅兵力大不如官军,内部团糟乱。安庆绪此人可说是昏庸无能、鼠目寸光到了极点。他被官军大败逃到相州,刚一安顿下来,立刻就把心思都花在了享乐上。他大兴土木建造宫室,日夜纵酒放歌,醉生梦死,朝政全都扔给高尚和张通儒处理。偏偏这两个人又不和,争权夺势,政令不通纲纪不存。此时安庆绪麾下最有才略的大将当属蔡希德,所部也是最精锐的兵力。此人性格直率,喜好直言,在安庆绪面前揭露高张二人夺权乱政,被高张忌恨,张通儒便进谗言杀了他。蔡希德部下数千人纷纷离军而逃,其他将领也心怀怨怒不愿给安庆绪卖命。安庆绪又命崔乾祐为天下兵马使,总领兵权,但崔乾祐刚愎好杀,治军严酷,兵将离心。 官军一下派出九名节度使、二十余万大军,对付一个只有数万残兵的安庆绪,可说是不在话下。十月初,郭子仪先引兵自卫州杏园渡过黄河,于获嘉破叛将安太清。安太清走保卫州,郭子仪进而包围卫州城。鲁炅、季广琛、崔光远分别从阳武、酸枣渡河,与李嗣业所部一起,到卫州和郭子仪会师。 卫州紧邻相州之南,相距仅一百五十里,安庆绪岂能让卫州失落。部兵力六万,分为三军,崔乾祐率上军,田成嗣率下军,安庆绪自己亲自率领中军,前往卫州救安太清。两军交战,郭子仪来了一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学叛军常用的请君入瓮之计,先佯装退却,引叛军来到弓箭手埋伏的军垒之下,伏兵起而射之,箭如雨下,杀得叛军大败。郭子仪俘获了安庆绪的亲弟安庆和,斩于阵前,士气大振,遂攻下卫州。 安庆绪连连败退,郭子仪等一直追到相州,许叔冀、董秦、王思礼等也相继领军而至。安庆绪兵败如山倒,前后折损三四万兵马,只剩两万多残部,退入邺城固守。郭子仪等率兵包围邺城,安庆绪自知走投无路,只得修书向范阳的史思明求援,许诺把帝位让给史思明。 史思明正是求之不得,恨不得立刻派出所有十三万范阳兵去救邺城。但惧于围邺四节度的雄厚兵力和郭子仪的威名,不敢贸然进军,只走到半路,派李归仁先率领一万步骑驻扎邺城北面六十里外的滏阳,遥助安庆绪声势。 与此同时,崔光远也克复了相州东邻魏州。九节度中,郭子仪、李光弼武功盖世自不必说,李嗣业、王思礼等也是行伍出身,善于领兵。而这崔光远,原先是和菡玉同僚的京兆少尹,打仗算不上擅长,却占据了紧邻相州的魏州。史思明看相州四周就属魏州最为薄弱,便兵分三路,一路出邢州、洺州,在相州正北;一路出冀州、贝州,在相州东北、魏州之北;另一路从洹水走水路直取魏州。 崔光远初拔魏州,城防还未及加固,史思明便引兵大举进攻,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崔光远派部将李处崟出战,叛军势盛,李处崟连战失利,退回城内。叛军追到城下,也不攻城,故意在城门外徘徊,士兵私语说:“不是跟李将军约好了,他佯败回城为我们开城门的吗?怎么还不来?”守城士兵将这些话告诉崔光远,崔光远盛怒之下不加细思就将李处崟腰斩示众。临阵斩杀大将,军中士气大落,军心涣散,叛军气焰高涨。崔光远抵挡不住史思明攻势,脱身逃往汴州,成为九节度中第一个败退的。 十二月二十九日,史思明攻陷魏州,大开杀戒,凡稍有抵抗之意者如原守城军士民兵等一概屠杀不留活口,共杀三万余人,血流成河。 消息传到大军驻扎的安阳时,菡玉刚点查完新运来的粮草,正在中军帐向观军容使、宦官鱼朝恩汇报结果。说了一半,突然有驿卒送来六百里加急塘报,鱼朝恩一看,眉头就锁了起来。 菡玉便停下静候一旁。鱼朝恩幽幽地叹了口气,细声细气地说:“史思明这厮野心不小哇!”把塘报递给她。菡玉接过一看,竟是史思明在魏州城北筑坛祭天,自封大圣燕王,建元应天,另外还详述前几日史思明攻陷魏州后杀三万人的暴行。 三万人……尸堆在一起,都能堆成一座小山了。万一其中出点变故……乾元二年,有这么早吗?乾元二年的自己,似乎才刚离开衡山,独自一人四处游历……太久远的事,有些记不清了,她努力回忆,神思飘远,便没有听清鱼朝恩的话。 “吉少卿?”鱼朝恩又唤了一遍,菡玉才回神:“观军容有何吩咐?” “麻烦少卿派人将此事通知各位节度使。” 菡玉还在想史思明杀三万人,接道:“前日各位节度使都已知道了。” 鱼朝恩提高了嗓门道:“什么?昨天刚生的事,他们前天就知道了?” 菡玉这才明白他说的是史思明称王一事,微微一哂:“下官这就去……” 鱼朝恩一摆手:“不用了不用了,少卿这几日为了粮草劳心劳力,这种奔波劳累的事还是让别人去吧。”另吩咐传令兵持魏州塘报到各营通知。 菡玉有些尴尬。鱼朝恩又道:“刚刚说到哪里了?少卿请继续。” 菡玉便继续向他禀报粮草细则。那厢郭子仪、王思礼等围着邺城,相距甚远;而李光弼就在安阳,不一会儿就得了消息前来求见。 李光弼神色凝重,一进帐便对鱼朝恩说:“末将现有一策,或可破安庆绪、退史思明。” 李光弼位在三公,而鱼朝恩只是开府仪同三司,虽统领全军号令九节度,也不好怠慢他,忙离席起身,迎李光弼入座,说:“司空请讲。” 李光弼道:“史思明攻下魏州,却在此祭天称王,按兵不动,定是想等我军懈怠后其不备。末将请与朔方军联兵进逼魏州城,向史思明求战。史思明曾在嘉山数败于我,前车之鉴,必不敢轻易出战。由我拖住史思明,安庆绪无人救援,旷日持久,郭司徒等就能收复邺城。一旦安庆绪败死,史思明就无以号令众军了。” 菡玉听完不由击掌道:“果然是一条围城打援、避锐击惰的好计策!如能克谐,可比当年太宗围洛阳破武牢之奇功!” 鱼朝恩却不太同意:“司空此计虽好,不过有些冒险啊……万一史思明同意出战怎么办?司空的计策不就落了空?” 李光弼自信满满道:“以我对史思明的了解,有九分把握他不会应战。”史思明与李光弼数次对阵,兵力常数倍于李光弼,却无一胜绩,对李光弼自然十分忌惮。况且这回李光弼又有九节度二十万大军作后盾,有此自信也是无可厚非的。 鱼朝恩冷笑道:“史思明之前的确是慑于司空武功威名,但如今就怕他被愤怨冲昏了头脑,狗急跳墙。” 史思明投降复叛,乌承恩一事可算一条诱因,而乌承恩又是受李光弼的指使。因此朝中主和一派多有对李光弼的微词,认为是他逼反了史思明。这鱼朝恩本是宫中宦官,安逸富贵,突然要他来沙场带兵打仗,还面临史思明这一棘手的劲敌,自然也对李光弼心存不满。此时听他说史思明惧怕他而不敢出战,忍不住出言讥讽。 李光弼却不以为忤,正色道:“与史思明迟早要有一战,不可避免,末将倒愿意当这个前锋。如果他出于意气应战,必有疏率,末将正好将他一举拿下!” 鱼朝恩道:“史思明有十三万精兵强将,司空有多少呢?总不能把咱们二十万大军全都押上去作司空的赌注吧?” 李光弼道:“如今破安庆绪是要,防史思明是其次。史思明兵分三路,魏州仅有五万人,末将请率河东及朔方三万兵马前往魏州。” 鱼朝恩道:“史思明亲率五万兵驻魏州,那都是范阳最精锐的胡骑。司空是朝廷三公,贵不可言,咱家岂能让司空冒此大险呀。” 李光弼道:“光弼一介武夫,战死沙场报效国家本就是份内之事。名衔都是陛下所赐,更当以身报陛下,何贵之有?观军容若是担心末将败绩,末将愿立下军令状。” 鱼朝恩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前有崔大夫弃魏趣汴,咱家怎么能逼司空立军令状。一路兵败事小,危及全局事大。陛下把这二十多万大军交给咱家,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咱家可怎么向陛下交代啊。” 菡玉在一旁看得气愤,抢白道:“有战役自然就会有伤亡。陛下让观军容监军,到底是为了统领各部共同伐逆平乱,还是就为了把这二十多万大军领出来遛一圈、再原样领回去?” 鱼朝恩被她气得脸色白:“吉少卿!你、你……你说得轻巧!你来做做这个观军容试试!” 李光弼喝止道:“菡玉!不可对观军容无礼,他这是为了大局着想。” 鱼朝恩接着说:“江山土地是陛下的,将士们的性命是父母大人给的,谁也别想为了自己立功勋、泄私怨拿这些去冒险!除非我不做这个观军容了!” 菡玉也气忿不平,还想和他争论,被李光弼拦住。李光弼对鱼朝恩道:“观军容言之有理,我军阵容庞大,不宜走险招,当以稳妥为上,是末将思虑不周。”拉着菡玉退出帐外。 菡玉忿然道:“师兄,你听他说的都是什么话?居然说你请战史思明是为了‘立功勋、泄私怨’?明明是他自己怕……” 李光弼道:“宦者伴伺君侧,居安久矣,骤至凶危战地,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也在情理之中。不必苛责他了。” 菡玉道:“既然如此,何必让内侍来当观军容呢?行军打仗岂同服侍君王,只要谨慎小心不犯错就好?师兄你与郭司徒都位列三公,战功赫赫,威名远播,随便任命谁当元帅不都比这个观军容强?” 李光弼叹道:“正是因为我二人谁都可以当元帅,陛下才没有设这个元帅吧。” 菡玉一愣,压低声音道:“师兄,我冒昧问一句,如果陛下任命郭司徒为元帅,你会不服气么?” 李光弼道:“我原本是司徒部下,有今日功勋全仗司徒推举,怎么会不服气?” 菡玉道:“那不就行了,陛下何至于怕你们互相难以统制而不设元帅呢?” 李光弼半晌不语,一直走到自己营中,才说:“菡玉,你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菡玉低声道:“我明白,陛下是怕朝臣功高震主,大权旁落,再蹈上皇错信安禄山覆辙。”她抬头望向远处天际,不由长叹,“安禄山这一反,铁蹄踏破的岂止是半壁河山。丢失的土地可以夺回,毁坏的屋舍可以重建,死于战祸的人口也可以慢慢生息繁衍。但失落的人心,却再也回不来了。像太宗和李卫公那样磊落坦荡、竭诚相待的君臣之交,也只能留予后人传颂追慕了。” 李光弼也叹了口气,转而道:“本朝自建制之初起,天下兵马元帅便只由皇子担任。此次出征集九节度之兵共二十万余,可算得朝廷的主力了,不以臣子为元帅也合旧制。” 菡玉也收起喟叹,说:“可惜太子已正位东宫,十月刚行册立大典,而其余诸皇子除了赵王都还年幼。”赵王李係是皇帝次子,自小长在深宫不识兵戈,毫无领兵才略。如果建宁王没有被赐死,倒是一个十分合适的人选。 李光弼道:“事已至此,咱们做臣子便只管尽忠效力罢。” 菡玉笑道:“也是。合九节度之部、二十余万众,齐心合力,即使没有元帅,也能拿得下安庆绪和史思明。” 一八·月闇 然而事情并未如菡玉所想的那般顺利。 先是镇西节度使李嗣业在攻打邺城时不慎中了流矢,重伤不治而死。李嗣业作战勇猛,常身先士卒冲在阵前,是不可多得的勇将,他这一死令部下悲痛不已,士气大跌,郭子仪不得不暂缓正面进攻,改用水灌。官军在邺城外筑垒两道,挖壕三重,堵塞漳河令河水倒灌入城。转眼到了开春,漳河水,邺城中井渠漫溢,屋舍尽被淹没,人们只得筑栈而居。 安庆绪死守邺城不出,就盼着史思明率兵来救。史思明却一直按兵不动,从冬至春,邺城中的存粮很快吃光,传闻一只老鼠都已卖到四千钱。到后来城里的人实在熬不住了,想要投降,无奈水深无法出城。而官军共有九路兵马,却没有元帅统一指挥调度,互相掣肘,进退不一。城里城外的人都觉得邺城危在旦夕,马上就要破城,但它就是一直也没有攻克。双方都已疲惫不堪,军心溃散,上下解体。 此时唯一还保持着昂扬战力的就是史思明的队伍了。他驻守魏州作壁上观,兵粮充足,士兵们休养了一冬,到开春正是斗志勃。史思明等了两个月,看官军已经疲弊,这才向相州进军,在邺城东面五十里处扎营。 史思明吃了郭子仪李光弼几次败仗,不说吃一堑长一智,至少对手的战术是学了一点。此时他也学郭子仪恒阳故技,挑选精骑编成小队,日夜轮换到城下抢掠,尤其专挑后勤部队下手。官军如出来应战,这些人便一哄而散各自归营。如此骚扰不断,官军虽无太大伤亡,却每日都要损失人马物资,弄得人心惶惶,打柴炊饭都有困难。 当时正逢初春,青黄不接,前一年关中又闹饥荒,本地没有存粮,官军所用的粮草都是从江淮、并州等地远道运送而来。这几个月里又从各地征调军队,官军已有三十多万人。如此庞大的队伍,对粮草的需求自然极大,每日仅米面就要吃掉数千石。但全军因无统帅,也没安排专门的人手负责运粮,史思明看准了粮道薄弱,便时时派人骚扰,抢到了粮草也不拿走,就地焚烧。如此士兵时常缺粮饥饿,更无斗志。 史思明见时机成熟,便带兵直逼城下,与官军约定决战日期。三月初六这日,官军出步骑共三十万于安阳水北面列阵,迎战史思明。官军人数众多,声势浩大,但队伍庞大又没有元帅,调动极不灵活。史思明自知十三万兵马无法和官军硬碰,便只率五万精兵前来应战,试图以巧打拙。官军则以李光弼、王思礼、许叔冀和鲁炅为前军,率先出战;郭子仪为中军,紧随其后。 因运粮人手缺乏,而菡玉任京兆少尹期间常协助转运,去年十月李光弼便荐举她兼任卫州司仓参军事,掌管粮草存储事宜。由于史思明的抢掠干扰,菡玉已经连续十多天没有接到粮草。为了今天将士们能吃饱了上战场,昨日一下用掉了米六千石、牛羊一万多头,营中存粮将尽。今日江淮总算又有一批粮草运到,共计约五万石,可供全军十天半月之需了。正巧今天又是与史思明决战之日,士兵全都奔赴战场,可用的人手更少。菡玉唯恐有变,亲自带了两千人往南面接应。 一直走了十余里,抵达安阳南面的汤阴县地界,还没碰到送粮的队伍,菡玉命士兵们先原地休息。众人刚要下马,忽然听到北方一阵沉闷的轰鸣,震得大地都微微颤,有下马下了一半的年幼新兵腿一软从马上掉了下来,趴在地上惊呼道:“怎么回事?地龙翻身了?” 旁边伙伴笑话他道:“什么地龙翻身,是司徒、司空他们和史思明开打了!” 那名摔下马的新兵爬起来往北方眺望,感慨道:“三十万大军一同开拔围剿史思明,该是多壮观的景象啊!可惜咱们无缘亲历。” 伙伴道:“瞧你刚才那吓破了胆的糗样儿,还上战场呢!也就能在后方运运粮、牵牵牛。回头牛不听话起来,我看你都制不住!” 新兵不服气道:“你别小看我!我虽然没打过仗,但牛还是看得住的!以前在云州老家,我就是专管放牛的,一个人看几十头牛呢!不管什么样的牛,到了我手里都对我服服帖帖的!” 伙伴道:“我看你放的都是天上飞的牛吧----吹出来的!”其他人听了也跟着哈哈大笑。 新兵涨红了脸:“你们不信……不信,一会儿运粮的牛车来了,咱们每个人得赶五六头,你们的都让我来赶,看那些牛听不听我的话!” 说来也巧,几个人正在说笑,前方大路上竟真的跑过来一头牛,足狂奔,索套坠地乒乓作响。一头牛身高五尺余,重五六百斤,头上还有一对利角,起狂来谁敢拦它。几个人连忙往路边躲避,那牛堪堪从人群中冲过去了,差一点把人撞倒。马匹也受了惊,咴咴直叫。 伙伴因对新兵笑道:“你不是对牛很有一手吗?有没有本事把这头疯牛制住?” 新兵道:“你们等着瞧!”翻身上马就去追那头疯牛。 伙伴们本是和他说笑,不想他竟当了真。几人面面相觑,正商量着要不要去追赶,现司仓参军过来了,连忙列队站正。 菡玉问:“方才有头牛狂奔而过,没伤着人吧?” 众人都垂头丧气,既不摇头,也不点头。 菡玉又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几个人都不说话,最后还是那名嘲笑新兵的士兵站出来道:“少卿,都是小人的错,对新来的嘲讽激将,他、他就去追那头牛了……” 菡玉大吃一惊:“什么?还不赶紧去追?” 众人连忙随她一起上马往牛跑走的方向追去。没走出多远,就见那名新兵赶着那头牛一溜小跑回来,显然已是把牛收服了。看到伙伴们,他洋洋自得道:“怎么样?我就说牛到了我手里都对我服服帖帖的吧?” 伙伴喝道:“还不过来见过司仓参军!” 新兵忙跳下马来拜见。菡玉正色道:“你可知军中最忌不听号令、擅自行动?” 新兵不知如何是好,偷偷看向自己伙伴。伙伴也下马跪地求道:“他是刚入伍的新兵,不懂规矩,是小人不该激他意气,罪在小人,少卿要罚就罚我吧!” 新兵忙道:“不关他的事啊,我……我也不是赌气,是看到牛背上还有个人,才去追的!” 众人这才注意到牛背上除了套着散乱的绳索木梁,还趴了个紧抱牛脖浑身抖的人。几个人上去把他抬下来,那人已吓得手脚软,只能坐在地上。 菡玉看他一身短打扮,满面尘土,像是赶了远路,便问:“乡亲可是附近州县的居民?这头疯牛又是怎么回事?” 那人看她身穿戎装,面带戒备,不答反问:“你是什么人?” 菡玉耐心回道:“下官现任卫州司仓参军事。” “运粮官?” 菡玉点头称是。那人突然怪叫一声,鱼跃而起拔腿就跑。士兵们冲上去把他拦下,扭送到菡玉面前。那人拼命挣扎,哪挣得过几名士兵的力气,跪下泣求道:“运粮官饶命!饶命!”叩不止。 众人都不明就里。菡玉劝慰道:“乡亲不必惊慌,我等绝无侵扰之意。”又命按住他的士兵们将他放开。 那人见她和颜悦色,不像要自己性命的样子,止住叩泣狐疑道:“运粮官里你是不是最大?” 菡玉笑道:“算不上最大,不过话倒还是可以说上两句。” 那人又号啕哭道:“不是最大,你饶过我有什么用?回头最大的官还是一样要杀我!” 菡玉讶道:“有这等事?谁要杀你?莫要惊慌,慢慢说来。” 那人止住哭泣,说:“小人是江淮来的运粮脚夫……” 菡玉吃了一惊:“你是从江淮运粮来的?粮草现在何处?”见那人面露惊骇,只得忍住焦急软语道:“请讲。” 民夫道:“粮草就在此处往南两三里外。今天早上我们从汤阴县城出,说好了中午运到安阳。” 菡玉道:“的确如此。下官就是来接应粮草的,一路未见粮队,还以为出来得太早了。” 民夫继续说:“刚出汤阴没多久,也就辰时吧,突然来一队气势汹汹的运粮官,自称什么什么参军,和将军你的官衔有点像,说是管运粮的最大的官。这群人蛮不讲理,硬说我们偷懒贻误军机,把我们毒打了一顿。你看,我这胳膊上的鞭伤就是刚被他们打出来的。”捋起衣袖给众人看,果然有数道鞭痕。 一旁士兵问:“少卿,不就咱们这拨人出来接粮了吗?还有人抢在咱们前头?” 菡玉摇头,问民夫:“那些人作何装扮?从哪个方向来的?有无凭信?” 民夫道:“穿得和你们一样,从东边来的。凭信肯定有,不然汤阴的少府明公也不会把粮草交接给他们掉头回去了。” 菡玉垂思忖,民夫接着说:“光是打几鞭子也就算了,刚刚走到南边三里处,北方突然地龙翻身……” 新兵插嘴道:“那不是地龙翻身,使朝廷的军队何叛贼开打,几十万人,冲锋的脚步踏得地都动了!” 民夫惊诧道:“啊?北边有几十万人正在打仗?” 菡玉抬手制止新兵,问民夫:“然后呢?” 民夫答道:“这地突然一震,牛免不了受点惊吓,踩破了几袋粮食。运粮官竟然大雷霆,要把我们全都处死!有人想逃跑,哪快得过他们的强弓利箭,都被当成活靶子当场射死了!正巧有头牛尾巴上着了火,狂挣脱了车辕。小人想左右反正是个死,就追着牛跳上牛背跑了出来,有幸捡回一条命。可怜我那些乡邻弟兄,也不知现在……”说着又低下头去抹泪。 菡玉把前后事件连起来一想,叫道:“不好!”急令士兵们整队上马,由那名民夫带路,赶往粮车停顿之处。 两三里路,策马不过片刻。菡玉等人在高处,远远就望见坡下那些假冒的运粮官正在把牛车赶到一起,脚夫们排成队伍跪在另一边。 民夫指着领头指挥的将领道:“就是那个人,自称参军,是最大的运粮官。” 菡玉看那些假运粮官只有四五百人,便命士兵们先假装不知,不动声色慢慢将这些人围住,再听她号令一齐动手捉拿。 假运粮官乍一看到真正的官军,都略显慌张,不约而同立时停下手中动作。菡玉上前抱拳道:“各位同伍辛苦了。我乃李司空麾下裨将,受卫州司仓参军之托前来护粮。各位是司仓参军的部下吗?” 那名自称参军的将领回道:“正是,下官卫州仓曹佐,也是奉参军之命来接应粮草的。” 菡玉道:“末将冒昧,但为了谨慎起见,还请验一验参军印信。” 假仓曹佐掏出一枚令牌递给她。那令牌仿制得惟妙惟肖,背面还印了个“吉”字。若不是她腰里别着真正的令牌,真要以为是自己不慎遗失了。看来这些人不是头一次用这种伎俩,先前遗失的粮草定也有他们的份。 菡玉把令牌还给他,问:“吉参军怎么没来?” 假仓曹佐道:“今日两军决战,参军另有要务,不然也不必委托将军来护粮是不是?” 菡玉冷笑道:“你倒是会机智应变,难怪史思明派你来劫粮。” 假冒官军闻言无不变色,观望四周,已被官军包围,不由一阵骚动。那名将领倒还镇定,佯作愤怒道:“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无凭无据,怎可随意诬陷下官通敌?” 菡玉问:“你可认得我?” 假仓曹佐道:“下官职分低微,无缘结识李司空爱将,不识尊容。” 菡玉道:“既然不认得我,怎么不要求我也出示凭信?” 假仓曹佐道:“将军位在下官之上,下官怎好冒昧要求。难道不是应该将军自己主动出示吗?” “好一张利嘴,史思明让你来劫夺粮草真是屈才了!”菡玉冷笑一声,亮出令牌,“实话告诉你罢了,我就是卫州司仓参军事吉镇安。”另一手骤然拔剑,反手一剑就将那名假仓曹佐刺倒在地。周围士兵也一拥而上,与假官兵乒乒乓乓战成一团,刀兵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假官兵人数不敌,又被包围,菡玉这边渐占上风。忽听有人大叫:“不好了!起火啦!”聚成一堆的运粮牛车中突然腾起火光,顷刻便熊熊蔓延开来。牲畜都怕明火,着火的几头牛嘶声悲鸣,撒蹄狂奔,惊得其他牛也乱窜一气。假官兵趁机撤逃,官军分散追击,脚夫们也四下逃跑,顿时乱作一团。 菡玉大喊道:“穷寇莫追,快来救火!”自己脱下外袍去扑着火的粮车,谁知粮包上都被淋了火油,麻袋浸透,根本无法扑灭。群牛互相冲撞,火势越来越大。 那名善放牛的新兵一直跟在菡玉身侧,建议道:“少卿,这些江淮送来的牛都是水牛,把它们赶到河里去吧。” 嘲笑他的伙伴道:“他说得对。这里往东南三四里就是汤水,一会儿就到了。把牛赶进水里灭火,总比粮草都烧了强!” 菡玉看火势严重,而附近一片旷阔,连个水井小溪都没有,只好听从二人建议,命众士兵策马扬鞭,将骚乱的牛群赶往东南面汤水。那名新兵放牛果然了得,骑着马追前赶后,士兵们学着他,竟真的把上万头牛赶上了路。 也是天公不作美,故意要和官军作对。眼看汤水在望,刚才还好好的天气,平地忽地刮起风来。风助火势,火焰立涨,甫成队伍的牛群又骚动不安,横冲直撞,风沙迷漫之下竟晕头转向改朝北面下风向跑去了。 北边是官军与史思明决战的战场,胜负未知,突然这么一万来头火牛冲过去,谁知会有什么后果。菡玉急忙令士兵追赶阻拦,但那风越刮越大,直吹得飞沙走石天昏地暗,马上之人都直不起身来,哪还有余力去管了狂的牛群。一直狂奔到安阳水畔,火牛们扑通扑通一齐跃入水中,火势方灭。 这厢牛群安稳了,河对岸的战场却不平静。起初李光弼、王思礼等率前军十万与史思明五万精兵对战,双方杀伤各半。从伤亡人数上看,还是史思明占上风。郭子仪率中军又十多万紧随其后,还未来得及布阵,突然刮起这阵无名怪风,一时沙尘漫天日月无光,旗倒旌摧,两军都阵脚大乱,立即鸣金收兵。 史思明那边人少,撤退迅;而官军前后共有三十万人,无人统帅,背后又是安阳水,一乱起来收都收不住,兵败如堤决,各路人马胡乱向四方溃散。此时南面又起了浓烟,史思明以为自己烧粮计策得逞,不顾天气想要率兵追击。好在牛群突然闯入河中,万余头水牛挡住了叛军的去路,史思明才下令收兵回营。 狂风呼啸不止,菡玉勉强抓住一丛灌木站住,眼看一匹战马驮着一名背后中箭的将领涉水上岸,迎面却冲来一头低头亮角的狂牛,而那名将领已半昏半醒歪在马上,毫不知觉。她急忙顶着风冲过去拉转马辔头,同时河里也追上来另一名武将,奋力一刀砍在牛脚踝上。那牛身子一歪栽进水中,险险擦过战马,把马上伤员撞倒下来。水中武将就地一滚接住伤员,还是碰到了伤口,血流如注。 风沙太急,菡玉只好对那名武将打手势,两人合力将伤员抬到树丛背风处。她看箭伤在肩胛,箭头深没入背,鲜血喷涌,怕伤到了心脉,不敢妄拔,只斩去箭尾,撕下衣襟绕着肩周将伤口用力扎住,暂时止住血涌。伤员终因失血疼痛晕厥过去,不省人事。 “吉少卿?”武将先认出了她,“你怎么也在这里?” 菡玉看他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来。那人又道:“末将是鲁大夫副将。” 一说鲁炅,菡玉倒想起来了,指着伤员大惊道:“莫非他就是鲁大夫?竟重伤至此!其他几位节度使呢?” 副将道:“当时狂风吹得人辨不清东南西北,站也站不稳,大夫就是被自己的弓箭手误伤……其他人我也不清楚。” 两人正说着,一名扛旗的小兵从他们面前经过,逆风而行举步维艰,头几乎低到膝上,歪七扭八地向河里走去,身后还拖着一面大旗,上书斗大的“鲁”字。副将跳起来拦住他:“方小乙,注意看路,前面是河!” 名唤方小乙的士兵抬头一看:“这么快就走到汤水了?孙将军,你也跟上来了?” 孙副将道:“什么汤水,你被风刮晕了吧?这里还是安阳水。” 方小乙骇道:“我一直朝南边上风向走的呀,怎么走回来了?难、难道遇到了鬼打墙?” “什么鬼打墙,当兵的还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这风是转着圈的。”孙副将眯眼看了看四周,“不过好好的天突然刮这么大的旋风,确实古怪。要不是这场怪风,我军此时定已经大败史思明、攻破邺城了!” 话刚说完,就觉得风好像小了些,能站得住脚了。就听身后传来一阵悠扬笛音,孙副将回头一看,不由气结:“吉少卿,这个时候你还有闲情坐在这里吹笛子!” 菡玉却不理睬,自顾自一遍又一遍地吹同一支小曲。孙副将气得想去拉她起来,说也奇怪,刚走到她身边,满肚子的怒气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加之她周围风似乎真的要小一些,自己也忍不住在一旁坐了下来。 一直吹了有半个时辰,风势渐渐弱了,乌云退散,天色重又亮堂起来。各部人马也撤得七七八八,安阳水岸边只剩零星几个落队的散兵游勇。 孙副将听得入了迷,笛声停了许久才回神:“吉少卿,早就听说你原是方外得道高人,我还不信,今日一见才知名不虚传。这支玉笛是什么宝物,竟能息风散云,好生厉害!就是有一点不好----听得人都不想打仗了。” 菡玉收起笛子道:“我倒宁愿它没用。”孙副将没明白,菡玉又说:“大夫伤势严重,得赶紧让军医诊治。”三人一起把鲁炅扶上马,由方小乙骑马抱扶,往南追大军足迹而去。 一九·月瘕 夜里突然下起了大雨,雨点打在帐篷上噼啪作响。菡玉醒了之后便辗转难眠,怕影响同帐伙伴休息,索性起来走出帐外。 营中篝火都被雨淋熄,只有营门附近的一盏,借着一座破屋仅剩的半爿屋顶避过雨打,半明半灭。菡玉走到屋檐下,现那里已有一个人,正往火堆上加柴,旁边还站着一名士兵。 “鲁大夫?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 鲁炅右肩箭伤未愈,只能用左手添柴薪。“我反正睡不着,便来替卫兵守会儿夜。” 菡玉问:“大夫是箭伤又作了么?” 鲁炅笑道:“没有没有,少卿医术了得,我的伤已差不多好了。”说着举起右臂慢慢抡了一圈。 菡玉道:“下官只懂些皮毛,又是就地采的草药,治治皮外伤尚可。大夫箭伤深及骨,还需早日到城镇寻个医馆诊疗。” 鲁炅苦笑道:“这哪里还找得到医馆,等回了邓州再说吧。” 那日安阳水畔一战,官军四溃,鲁炅部下仓皇撤往邓州。鲁炅身受重伤,混乱中掉了队,身边仅有孙副将和方小乙护卫。后来收罗残部,也只得七八百人。菡玉当时也和李光弼失散,鲁炅又没有军医治疗,只好暂充医官,随鲁炅同往邓州。追着大部的足迹,每逢村镇,无一例外都被劫掠一空。常有满镇百姓弃镇避难,只余一座空镇。鲁炅为此痛心疾茶饭不思,今晚失眠大约又是为此缘故。 沉默了片刻,鲁炅问:“少卿,咱们还有多少粮草?” 菡玉回道:“还有米一百三十余石。咱们现在快出郑州境,走了一半路程了,余粮应足以支撑到邓州。” 江淮运来的五万石粮草烧了大半,还被牛拖入安阳水中,所剩无几。孙副将招罗残部时,将牛奔跑掉下的粮袋收集,也有数百石,是以这路人马才粮食充足。先前撤退的大部就没有这样的运气,只好沿路掳掠百姓。 鲁炅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 菡玉想了想,还是劝道:“大夫伤未痊愈,应多休息,前方还有许多路要走。值夜巡岗之事交给守卫们就行了。” 鲁炅道:“叫我怎么睡得着哇!与其辗转反侧徒增烦躁,不如出来做点有用的事。”他扔了拨火棍站起身来,背着手面对潺潺雨帘,叹道:“陛下让我去讨逆平乱,我不但战败而逃有负陛下所托,部下还为非作歹劫掠百姓,还不如龟缩在淮西不出来的好!” 菡玉道:“当日情形大夫也都看到了,狂风忽起乱了战阵,非人力所能当。说起来安阳之败,下官罪责更大。一来未能收束粮车,令牛入战场扰乱战局;二来失职让史思明烧了粮草,不然将士们也不至于劫夺父老米粮。” 鲁炅道:“少卿只是协助储粮,怎么能把这些过责全算到少卿头上。史思明奸猾诡诈,劫烧我军粮草也不是一回两回。那次烧粮是他早有预谋,妄图以此乱我军心。少卿阻断了他的诡计,已是为我军挽回了损失。至于那些钻入安阳水的牛,我这条命还多亏了它们拦住史思明才捡回来的。” 菡玉气馁道:“下官愚鲁无能,好心也办成了坏事。此番大败,失落粮草五万石,我也没脸见司空了,还是躲回山中思过修道不问世事罢了。” 鲁炅道:“如此危难之刻,国家正需我等报效出力,少卿怎么说这种丧气话?这次打了这么个大败仗,谁都脱不了责任,少卿切莫过于自责。有心悔过,不如振作精神,以求早日破虏平叛。” 菡玉道:“既然如此,大夫为何还夜难成寐、屈尊来此巡更守夜呢?” 鲁炅被她说得愧然而笑:“少卿说得对,是我心气狭隘了。”叹口气又道:“好在我那些部下还只是劫掠粮食财物,没有伤及无辜,战后还可再行安抚。否则,我这个节度使还有何面目见陛下、见父老乡亲啊!” 菡玉道:“大夫有此爱民之心,是百姓之福。” 鲁炅笑着摆摆手,又抬头看了看东方天色:“天都快亮啦,少卿也赶紧回去歇息吧。下了这么大的雨,明天的路一定不好走,希望天明之后雨就停了。”说着以袖遮额准备冒雨跑回营帐,被菡玉伸手拦住。鲁炅以为她怕自己淋雨,笑道:“雨已小了不少,我快走两步就跑到了,淋几个雨点也无妨的。” 菡玉却拦着他不放,戒备地四下觑望:“大夫可有听到什么不寻常的动静?” 鲁炅道:“没有啊。这样的雨天,野兽都蛰伏不出,会有什么不寻常?” 菡玉侧耳细听:“好像有人声。” 鲁炅也仔细听了一会儿,除了细密的雨声什么都没听见,遂笑道:“这里荒郊野外的,怎么会有人声。史思明还在百里之外呢,少卿,你多虑了。” 菡玉坚持己见,说:“大夫请回帐。”拔剑在手,又对一旁的守卫说:“你跟我来。”两人各举一支松明火把,冒着细雨出营门外查看。 鲁炅站在檐下,看他俩一左一右分头出营,刚想喊他们回来,左边的守卫突然一声惨叫,火把陨地。鲁炅这下听出来了,那守卫倒地后一阵金戈钝击之声,显是遭伏击围攻,凶多吉少。同时右边菡玉也和伏兵战在了一处,一面高喊道:“有人偷袭!” 鲁炅急忙到营地中央鸣锣,那厢的伏兵已突破栅栏冲进营地。士兵们正在熟睡,突闻紧急锣鼓,外围的不及起身拿起兵器,就有人冲进帐来刀斧齐下。好在伏兵人数不多,不足以包围营地,官军很快顶上。屋檐下仅有的篝火也被伏兵打翻,四周一片昏暗,敌我难辨,混战一气。 鲁炅被数十名士兵护在中央,借着微弱天光隐约可见人影憧憧。从营中混战的人数判断,敌方最多也就两三百人。他正疑惑这是哪路人马,忽听右侧有人喊:“住手!住手!”无奈一人之声淹没于铿锵兵戈声中,无人理会。那人看见了他,大喊:“鲁大夫!”挥剑格开周围乱兵冲到他面前来。 鲁炅大喜过望:“吉少卿!还好你安然无恙!” 菡玉急道:“大夫,快命众军停战,莫伤乡民!” 鲁炅诧道:“什么?这些伏兵是普通百姓?那他们为何要埋伏偷袭我军?” 菡玉道:“下官也不清楚。但这些人身穿布衣,手持锄斧农具,确是乡民无疑。” 鲁炅忙道:“快快鸣锣收兵,以免误伤百姓!”但四下里一片混乱,乡民们又不听他的号令停手,将士们也只好继续应战。鲁炅急得连连跺脚,也无可奈何。 一直打了一刻多钟,乡民武器人数皆不敌官军,伤亡惨重,渐渐败下阵来。这时雨也停了,鲁炅命人燃起火把,果然见营中遍布乡民的尸,且以老者少年为主,甚至有妇人夹杂其间,手中只持锄头钉耙等农具。官军一见如此阵势也都懵了,不敢再伤人命,只将行凶的乡民活捉绑缚。这一场混战,官军死伤三百余人,而乡民仅剩二十多人,其余一百多都当场罹难。 鲁炅涕泪俱下,难以成言,还是孙副将代他号令清理战场。余众领头的居然是个四十多岁的高壮妇人,性子还很泼辣,被士兵扭送到鲁炅面前时,二话不说一口啐在鲁炅脸上,怒斥道:“要杀便杀,少废话!姑奶奶没什么好说的!” 孙副将怒而拔剑,被鲁炅制止。鲁炅拭去面上唾沫,和声道:“各位乡亲,下官淮西、襄阳节度使兼邓州刺史鲁炅,乃陛下敕制任命,并非胡虏贼寇。乡亲们夜袭我军,是否有所误会?” 妇人恨声道:“没误会,杀的就是你姓鲁的!你们这群禽兽,比胡虏贼寇更可恨!做出那等猪狗不如的事,还敢自称王命之师!陛下真是瞎了眼了,让你这恶贼做节度使,还不如直接把州县送给安禄山,我们都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境地!” 鲁炅问:“敢问下官犯了何罪,乡亲们要诛杀我?” 妇人道:“你战败而逃、屠戮百姓、杀良冒功,还不该死?” 鲁炅道:“战败确是下官之责,部下沿途对乡亲们有所骚扰,也怪下官治军不严。这些下官都承认,回治地后就将上表请罪,听任陛下落。但屠戮百姓、杀良冒功这两条,下官不能认罪。” 妇人道:“你当然不认了,姑奶奶这就替天行道,取了你的狗命,替我夫君孩儿报仇!”霍然而起往鲁炅座前冲去,四五个士兵齐上才把她按住。 鲁炅道:“下官若真有残杀百姓之举,不必娘子动手,下官当自绝抵罪!” 妇人冷笑道:“说得好听!你杀了我们村两百多口人,我丈夫和三个儿子都是死在你的刀下,你怎么还好好的站在这儿,怎么还不去死?” 鲁炅大惊失色:“竟有这样的事!----下官昨日行军六十里,夜间刚到此地,屠村者恐怕另有其人。” 妇人道:“两天前打这里过、打着淮西节度使旗号、竖‘鲁’字大旗往南去邓州的,难道不是你的部下?就是他们把我们村的壮丁全都杀了!” 鲁炅一听,几乎昏晕过去,孙副将及时扶住他才免于厥倒。他浑身抖,哽咽道:“我的部下,杀了你们村两百多口人?” 妇人道:“不是你部下还有谁?他们强征我们的口粮,村民不肯,竟大开杀戒屠戮全村,五十岁以下的男丁全都被杀光了!还说东都周围的百姓都做过安禄山的臣民,是胡贼一伙的,杀了正好立功!现在村里就剩我们这些老弱妇孺,粮食也没了,还有什么活头?”妇人到底心性柔弱,一边说着一边就忍不住落下泪来。 鲁炅痛哭流涕,抢过孙副将的佩剑就要自刎,被孙副将和几个士兵死死拦住。孙副将道:“人又不是大夫杀的,事已至此,大夫即使自尽也于事无补了!” 菡玉也劝道:“此去邓州尚有七百里,难保不会再出这样的惨事。大夫一死,众军无,只会更加动乱。不如快马加鞭赶上大部,整肃军纪,以绝后尘。” 鲁炅这才止了自戕的念头,向西一拜,又对乡民们跪地叩道:“下官定会给诸位乡亲一个交代!”命士兵们给被捕的乡民松绑,又问那名妇人:“现在村中还有多少人?” 妇人狐疑道:“本来还有三百五十来口,今夜又被你们一杀,只剩不到两百了!” 鲁炅对菡玉道:“请少卿分军中存粮一百石,送到乡亲们府上。” 孙副将抢道:“大夫,把米粮给了他们,那弟兄们怎么办?” 鲁炅沉下脸道:“你去问问那些走在前面的‘弟兄’,欠他们的可止一百石?更不用说还有两百多条人命血债!” 孙副将默然不语。菡玉道:“孙将军不用担心,咱们还有三十多石米,接下来缩食快行,还是来得及赶回邓州的。” 鲁炅对那名妇人道:“娘子,下官力薄,只能给诸位这点粮食,希望能助乡亲们支撑到八月秋收。”说完又对众乡民一拜。那妇人还愤恨不平,但几个老者一旁劝说,又为全村人考虑,只能按捺住意气,收下粮食。 此时天色已亮,雨霁天晴。鲁炅命将士兵尸就地掩埋,乡民尸身抬送回村,又到前日死难的村民坟前一一叩祭拜,午后方开拔行军。 当日鲁炅便快马行,一下午急行军百余里,入夜时在郑州边境的新郑县追上先前撤退的淮西军。鲁炅赴相州时率淮西、襄阳两镇军二万余,此时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不到五千人,不可不说是惨败而回。鲁炅与淮西军失散近月,众将以为他已遇难,正商量要不要上讣告,忽闻节度使安然归来,无不大喜过望,尽出营门迎接。 鲁炅与部下久别重逢,平日亲善的部将大多无恙,自然也是欢喜的。但一想起午前所见,村外满地新坟,再多喜悦也提不起来。众将探问他也一言不,沉着脸步入中军帐,坐下便问:“三日前大军经过管城县太平村,劫夺村民米粮,杀二百余人,是谁干的好事?” 众将见他一回来不叙别情,上来就兴师问罪,都面面相觑沉默不答。鲁炅冷笑道:“没人认?那就是都有份了!自郎将以上各杖一百,削官停职,待我上表奏明陛下再行落!” 众将一听,在座者十之**都要受罚,立即炸开了锅。副将魏孟驯出列道:“太平村乱民袭军,回护逆贼,分明是胡贼的忠狗。末将等已算心怀宽仁,只杀了伤人的乱民以儆效尤。” 鲁炅道:“好一个心怀宽仁!郑州隶属都畿道,洛阳与长安并称两京,治下百姓怎么会是逆胡之属?” 魏孟驯道:“安禄山父子在洛阳称帝两年有余,洛阳民众怎么不算胡属?何况那太平村的乱民还说我们不如胡虏、宁愿还受安禄山统辖云云……” 鲁炅怒而打断:“安禄山占据洛阳两年,民众就算他的臣属了?你怎不说我大唐皇帝保有东都已逾百年?你们劫掠百姓,断人生路,滥杀无辜,残暴比安禄山有过之而无不及,怎不叫乡民置喙?” 魏孟驯还想再辩,鲁炅一挥手道:“不必狡辩了,你且欠了太平村多少条人命罢。” 魏孟驯昂道:“死于末将之手的胡虏成百上千,末将不记得了。” 鲁炅大怒,拍案而起:“你犯下如此罪行,还大言不惭不知悔改!来人,把魏孟驯推出营门斩示众,传至太平村!” 大将当众斩已是非常严厉的刑罚,何况还要将级传递示众。此言一出,众将纷纷跪倒为魏孟驯求情。 魏孟驯当然不服,指着鲁炅骂道:“你自己打了败仗留下一堆烂摊子,凭什么债都算给我们?你把数千将士撒手一扔,我们什么都没有,不征百姓的粮食难道等着饿死?那些暴民集众袭军,杀了也有一百多人,难道要我们束手待毙?” 鲁炅气得全身抖。孙副将劝道:“今日大夫一时意气,他朝淮西襄阳将无复安宁!望大夫三思而后行!”鲁炅任淮西、襄阳节度使,而魏孟驯之弟魏仲犀为襄阳太守,鲁炅若不留情面斩了魏孟驯示众,魏仲犀定会心怀怨恨,两镇离心。 魏孟驯嗤笑道:“孙将军,你不用劝他管我二弟的面子,反正他这个淮西节度使也当不下去了!” 此言一出,众将不约而同停下劝解,刚才还嘈杂混乱的中军帐忽然陷入一片尴尬的沉寂。鲁炅颤声问:“你说什么?谁当不下去了?” 魏孟驯幸灾乐祸地对众将道:“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中使还等着回复呢。反正他现在好好的,还有力气砍我的头,贬个官总不至于气死。” 鲁炅听出是皇帝降旨将他贬职,一时怔忡无言。部将忙解释道:“朝廷新置郑、陈、亳节度使,以大夫为之。另以颍川太守来公节度淮西,魏公节度襄阳。” 鲁炅原任淮西、襄阳两镇节度使,兼邓州刺史,下辖十余州,现在改任郑陈亳节度使,只领三州,也可算是一种变相贬黜了。加上鲁炅刚刚战败,军纪散乱,自己也心中有愧,更觉得是皇帝以此惩戒。 魏孟驯又道:“正好大夫还没出郑州,赶紧回头去郑州城上任吧。此去邓州还有百里之遥,免得再弄几出‘残害百姓’的事,大夫依样推托责任,把部下将领都杀光了!你看人家郭司徒、李司空,一样战败,怎么没‘残害百姓’、斩杀将士?现已全军而还,分屯河阳、太原。还有泽潞节度使王大夫,撤兵之余还在潞城击败了史思明部将杨旻呢。” 鲁炅颓然跌坐于地,任凭魏孟驯数落讥讽,痛哭不已。众将连番劝解,鲁炅才稍止悲声,问部将:“陛下敕命何在?” 部将取来皇帝任命敕书及郭子仪、李光弼等屯军塘报呈给他看。鲁炅边看边哭,说:“诸位各回营帐吧,别在这里看我丢丑了。” 魏孟驯看他这副模样,奚落的话也说不出来了。诸将一一退出帐外,菡玉走在最后,鲁炅叫住她道:“吉少卿,我有数言欲呈司空,他日你回太原时,可否帮我捎封书信?” 菡玉点头答应,跟着众人出了中军帐。孙副将安排她临时住在客帐,菡玉刚躺下没多久,心里还在寻思明日要不要就去向鲁炅辞行北上太原,帐外突然嘈乱四起,士卒奔走,更有人失声痛哭,引得军中嚎啕一片。 菡玉复又起身奔出帐外,就见中军帐外跪了一圈士兵,伏地痛哭,而后出来者围在外圈,还不知生了什么事。菡玉看帐门前跪的正是方小乙,孙副将在一旁劝阻众人维持秩序,便挤过去问:“小乙哥,出了什么事?为何在此哭泣?” 方小乙指着中军帐泣道:“大夫……大夫他饮药自尽了!” 菡玉大惊,跨过方小乙就冲进帐去。孙副将等人连声阻拦不及,只得也跟进去。 鲁炅正躺在正中毡毯上,面色安然,宛如沉睡。一旁案上摆着纸笔,是他写给皇帝的请罪表书。除此之外还有一壶一盅,菡玉走过去拿起来查看,孙副将连忙阻止:“少卿小心!有毒!” 酒盅半满,散出一股刺鼻的鸩毒气味。她微感疑惑,问孙副将:“大夫何时要的这壶酒?” 孙副将拭泪道:“诸位将军走后,大夫在帐中起草表书,痛哭不止,连写了好几遍都不能成文,因命方小乙去取水酒。我当时就在帐外,还以为大夫心情烦闷欲借酒消愁,谁想到……真不该给他酒的!那时我刚送少卿安置回来,还不到两刻钟,少卿也知道的。” 菡玉道:“大夫尸身渐凉,应非新亡。鸩毒作可没有这么快。” 孙副将止住悲泣,问:“少卿此话何意?” 菡玉指着酒盅道:“将军你想,假设是你欲仰药自尽,会喝几杯?怎么喝?” 孙副将疑道:“自然一杯足矣,仰头灌下----啊!” 菡玉道:“案上这杯毒酒,若是第一杯,大夫喝的不免太少;若是第二杯,谁服毒还会倒第二杯?再者,中鸩毒而死者,无不七孔流血、目乌唇紫,大夫却全无这些症状,岂不奇怪?” 孙副将道:“少卿说得有理。但是中军帐内一直只有大夫一人,四周都有守卫巡值,灯火通明,不是自尽还能是什么原因?” 菡玉低头不语。方小乙嗫嚅道:“会不会是太平村的冤魂来索命……” 孙副将怒斥道:“什么冤魂鬼魂,胡说八道!大夫对太平村的人还不够仁至义尽?就算有冤魂,也该去索那姓魏的,凭什么索大夫的命?” 方小乙本是胡乱猜测,被孙副将斥责,便闭口不言。谁知菡玉听了他的话突然面色大变,锵的一声抽出配剑,直冲鲁炅身后篷壁上挂的节度使旌旗刺去。孙副将等人赶上去把她拉住,那面红旗也被她剌成了两半。孙副将连唤数声,她才辨清虚实,心头仍狂跳不已。此时其他诸位将领也都闻讯赶到,得此噩耗无不痛心落泪,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忙乱。 二〇·月患 入春后一直雨水连绵,下下停停,难得见到晴天,倒有点像江南的梅雨季节。夜间菡玉睡得很轻,几里外群山中一声野狼的孤嚎,夹在雨声中几不可闻,却把她惊得一竖而起,抓了身边佩剑就冲出帐外。 那头孤狼早就销声匿迹,四周只听到淅沥的雨声。营地门前一座孤零零的破庙,墙垣倾颓只剩半面墙和四根柱子顶着一爿屋顶,充作岗哨供守卫营门的士兵避雨,檐下篝火将灭。 雨中破庙,火光摇曳,如此相似的场景,恍恍然竟让她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仍在梦中。又或者,刚从一场历经十余年的大梦中醒来,她一直就在这座庙里,面对许娘子和王郎君的尸身,面对强大的敌手,无能为力。 雨丝慢慢打湿了她的稍衣襟,四月的夜雨还带着微微的料峭寒意,她不由打了个冷颤,神思才有了片刻清明。她抹去脸上的雨水,看一眼夜色中矗立的一座座行军营帐,又摸了摸身上被雨淋湿冰冷的玄铁盔甲,确认自己确实是正随李光弼屯军河阳,留守军营,等候李光弼与史思明、安太清交战的消息,而不是跟鲁炅回撤邓州途中遇乡民偷袭之夜,更不是初遇卓兄的那个夜晚。 上元元年,就是在这一年的初夏,她第一次遇见他。 还有……怨灵。 这两个字,她多么希望永世都不要再提及。 离开郑州这近一年来,没有再听到任何异常的消息。安阳战场上的那场怪风,也许真的只是巧合,风是到时候自己停的,和她吹奏镇魂调并无关系;鲁炅之死,也许纯粹就是畏罪自尽而已,并非死于他手。就像雨夜的这声狼嚎,只是她自己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罢了。 希望如此……希望如此。 时已过二更,士兵们大多歇下,营中只有守卫往来巡查。菡玉转身正要回营帐,营外忽然一骑冒雨疾驰而来,虽浑身被雨淋透,仍奋力挥舞手中小旗,到营前还有几丈远即振臂高呼道:“喜报!喜报!太尉又打胜仗了!” 巡值的守卫纷纷聚拢过来,固定的岗哨只恨自己不能擅离职守,也都翘观望。驿兵一下马就被围在中央,喜形于色道:“大前天太尉刚在怀州城下大破安太清,撤军回河阳。史思明自作聪明,沿河而下欲绕道城西袭击河阳,被太尉截杀于河中沙洲,进退不得,斩一千五百余级!” 守卫齐声欢呼,惹得附近军帐的士兵也探出头来询问缘故。菡玉示意大家小声,说:“今日时辰已晚,欢庆暂免,以免惊扰将士们休整。明早下官即张榜昭告全军。”又问驿兵:“太尉何时回军?” 驿兵道:“沙洲距此仅十里,明日晌午太尉就将率军回河阳了,因此命我连夜赶回传递捷报。” 菡玉道:“下官早就安排好营宿事宜,只等太尉凯旋而归了。” 一旁守卫议论道:“太尉这回又接连告捷,拿下怀州指日可待,不知陛下要再封他做什么官儿?” 另一守卫道:“太尉都已位列三公,封郑国公,文至中书令、侍中,武至天下兵马副元帅。再往上去,只能封王了吧!” 驿兵道:“太尉若能击破史思明平定战乱,成去岁九节度未成之功,封王也不足以嘉其功勋!连安禄山都曾被封为东平郡王呢!” 九节度相州之溃,天下之势再次大变。史思明降唐复叛,北至范阳、平卢,南至魏州、相州,西至太行,方圆数千里的锦绣河山又都落入叛军手中。郭子仪是中军,在李光弼、王思礼等人之后,率先领军撤往河阳。官军没有统帅,九节度中就数郭子仪威望最高,众节度见他撤退,也纷纷退回本镇。 相州西南三百里便是东都洛阳,其间除王屋、太行、黄河天险外便是一片平原。郭子仪为保洛阳,命官兵斩断河阳桥,旗下万匹战马仅余三千,甲仗十万也几乎遗弃殆尽。洛阳士民已有过一次沦陷的经历,见此溃败之状也都惊恐万状,逃奔山谷避难,东都留守崔圆、河南尹苏震等官员也弃京逃跑。好在史思明正一心准备夺安庆绪的帝位,没有追击。 安阳一战后史思明往北撤兵,过了几日见官军全都撤出相州,便又卷土重来,屯兵城下,等着安庆绪出城禅位。安庆绪本已被郭子仪等围困近半年,几至绝境,这回官军退却,不但邺城之围立解,还让他白捡了个便宜,得到官军留下的粮草数万石。安庆绪走投无路才以禅位为饵求救于史思明,现在兵危解除,自己又有了粮草,自然不甘把帝位拱手让出了。史思明等了三天,见安庆绪毫无反应,怕是要反悔赖账,便派安太清到邺城见安庆绪,自己在城外陈兵耀武扬威。 威逼利诱之下,安庆绪终于同意让位,向史思明上表称臣,说等史思明安顿好军士部下进城后就奉上玉玺,仍坚持不肯出城。史思明收到后致书推辞说,愿与安庆绪结为兄弟之国,互相援助,和唐室鼎足而立,但安庆绪对他北面称臣是万万不敢接受的。将安庆绪上表封缄随信退还。安庆绪信以为真,请求与史思明歃血为盟,正中史思明的下怀。 双方约定结盟日期,安庆绪带着自己几个弟弟和三百骑出城,来到史思明营中,却见军士皆全副武装,安庆绪等人一入军营就被围得水泄不通。安庆绪此时也心生胆怯,只好对史思明行叩拜之礼,说:“臣治军无方,弃失东西两京,身陷重围。幸得大王顾念与我父亲的旧日情分,远道而来救臣于危难之际,令臣转死复生,恩深似海无以为报。” 史思明勃然大怒,说:“弃失两京不足挂齿,但你身为人子,居然杀父篡位,天地不容!我是为太上皇讨伐你这个逆贼!”即命左右将安庆绪及其四个弟弟、高尚、孙孝哲、崔乾祐全部拖出去处死。史思明本下令斩,有下属劝他说安庆绪毕竟是君主,应予全尸,史思明才改让人将他缢死。随后史思明整军入邺城,把安庆绪部下全部收归己有,留长子史朝义镇守相州,自己率兵返回范阳。 乾元二年四月,史思明于范阳称帝,沿用国号“燕”,改元顺天,立其妻辛氏为皇后,史朝义为怀王,以周挚为相,李归仁为将。原安庆绪的臣属或随安庆绪一道被杀,或夺权削职,余下的也都归顺了史思明。至此安氏父子的势力几乎全被拔除,后来也再未有翻身之日。倘若安禄山还在,史思明未必有这个胆子觊觎帝位。安庆绪弑父夺位,只逍遥了两年,自己也落得个权力被夺死于非命的下场,只能说是自食其果。安氏父子白忙了这些年,甚至不惜反目成仇骨肉相残,到头来全是为人作嫁。 而朝廷那边,九节度经此大败,纷纷上表请罪,但法不责众,皇帝只将逃跑的崔圆和苏震贬官,对诸节度使则遣使安抚,并未追究责任。但郭子仪为鱼朝恩忌恨,屡进谗言诋毁,皇帝不久召他回京,改任李光弼为朔方节度使、兵马元帅。李光弼深感相州之败,三军无大原因,但又怕自己权势过剩令皇帝不放心,表请以皇子为元帅,自愿副之。皇帝因改命赵王李係为天下兵马元帅,李光弼改副元帅。赵王一直留在京中,只是挂名,实际的统帅还是李光弼。 李光弼赴东都上任不久,史思明便自范阳兵,分四路南下,至汴州会合。汴滑节度使许叔冀不敌史思明大军,索性举州投降。史思明乘胜西进,继攻郑州。李光弼以为叛军刚刚取胜,气势正高,不宜与之战,而应按兵不动避其锋锐。而洛阳无险可守,难挡叛军,因而决定移军河阳。九月廿七,史思明率兵顺入洛阳,却只得一座空城,又怕李光弼抄其后路,只好又退兵出城,屯于城北白马寺,与李光弼隔河相对。此时史思明仍具十万兵马,而河阳城内仅官军二万人。 此后数月,史思明多次率军来袭,或攻河阳城,或野外截击,都被李光弼施以巧计一一化解。史思明在洛阳徘徊数月,毫无进展,反还损兵折将,连麾下大将高庭晖、李日越都降了李光弼。李光弼以少胜多,牢牢牵制住史思明的主力,立下无数战功,因此上元元年正月,皇帝又加李光弼太尉兼中书令。 李光弼接连取胜,不再按兵防守,于二月主动出击进攻安太清驻扎的怀州。史思明率兵来救,两军交战于沁水,史思明又败。这回李光弼再度折安太清之兵,败史思明于河中沙渚,都数不清是第几次击败史思明了。二人自常山交战以来,但凡他俩单打独斗的战役,史思明一次也没占过上风。 第二日上午,李光弼还军河阳。菡玉出南城门迎接,并领着城中百姓摆下流水宴席犒赏三军。官军刚移入河阳时只有十天的军粮,去年又持续饥荒,最近数月粮草也一直告紧,将士们食不果腹是常有的事。难得打打牙祭,再加上刚打了胜仗,虽只几坛水酒、三两样脍炙,众军也都兴高采烈地喜庆了一番。 李光弼也觉诧异,问菡玉:“你怎么弄来的这些?” 菡玉道:“自然是取之于民----你别担心,不是抢的,我都付了钱。”指了指正从车上卸下酒坛的酒肆掌柜。 李光弼仍不相信:“全军两万多人,每人就算只吃一块肉、一碗酒,也得好几十缗钱吧?你哪里来这么多钱帛?” 菡玉道:“几十缗哪里够。我月俸万一千钱,还好几年没领到了,当然拿不出这么多。不过师兄你官居一品太尉,兼中书令、侍中、兵马副元帅等职,又领数镇节度,一个月的俸禄可有百万之数。三天前陛下刚派中使来河阳宣慰,顺道给太尉今年的俸钱,并各类杂钱赏赐,共五千余缗。不过去年饥荒,禄米暂且欠着,到年底再算。我想这么多钱,足有上千斤重,师兄要和史思明打仗,想来也没力气都背在身上,不如借花献佛,就擅自拿出来犒劳众位将士了。” 李光弼笑道:“应该,应该,战时我要这些钱留着做什么,反而累赘。既然有五千缗,你如何还这般小气?你看,十人才分三盘菜肴、一坛酒,这怎么够?” 菡玉摊手道:“反正是慷他人之慨,我为何要小气。这一顿花了三千缗,剩余两千缗,有父老愿出家中存粮以资军用,我也都拿来买米了。” 李光弼吃惊道:“三千缗?就买到了这么点?” 菡玉道:“这已经是乡亲们半送半卖给我的了。河阳还算好的,一斗米只卖一千钱。听说有年荒严重的地方,米卖到五千钱一斗。” 李光弼大惊:“一斗米居然要五千钱?我记得在朔方为牙门都将时,一坛酒才一百钱而已,米最多也就十几二十文一斗罢了!” “开元天宝间四海承平,风调雨顺,百姓富足,物价自然低廉。我初到长安时,西市斗米仅六钱。这几年战乱祸起,天灾频,再有这回朝廷铸乾元重宝钱,以一当十,重轮者一当五十,坊间争相盗铸,恶钱泛滥,米价已升数百倍。”菡玉苦笑着掏出一枚新铸的乾元重宝钱,手指抚过外廓的重轮,“说是五千缗,其实只有一百缗。何况这所谓以一当五十的乾元重宝,十钱也比不上当年的开元通宝一钱了。” 李光弼叹道:“我这个太尉,三公之一,正一品的大员,若放到那岁荒之地,月俸也只够买六斗米而已,养活自己都勉强,世道竟凋落至于此!” 正说着,酒肆掌柜送完了酒,来向菡玉报备结算。这一场薄宴共耗水酒八千多斤,用光了城中所有的陈酒,折钱一千一百多缗,即重轮乾元重宝二十二缗。因菡玉事先给了他二十五缗,掌柜特来清算并退还余额。 算下来要退三十四缗又七百一十八钱,掌柜想了想道:“哎呀,我也没带小钱来,这一十八钱可怎么找呀?” 李光弼道:“既然乡亲们都是算便宜了卖给我们的,就按二十五缗重宝算吧,别退了。” 掌柜道:“太尉此言差矣。做买卖最讲究的是信誉,都说好了价钱,怎么能出尔反尔随便涨价呢?要抹零也应该我们商家抹零。少卿,便按一千一百六十五缗算吧。”拆开一贯重轮乾元重宝,数出七百文退给菡玉。 李光弼抱拳道:“多谢店家慷慨。” 掌柜连忙还礼:“不敢不敢。太尉镇守河阳,危难之际也不曾弃城而去,保全城百姓安然,本该小人等犒劳太尉及三军将士的,现在反倒还要收取钱帛,已经羞愧难言了。况且区区二百余钱,只够买一人一天的口粮,太尉还谢我,小人真要无地自容了。” 李光弼叹道:“由此愈可见民生多艰。” 掌柜前脚刚走,两人还未来得及坐下,那厢又有人吵闹起来。二人走近一看,却是仆固怀恩和高庭晖在争吵。高庭晖吵不过仆固怀恩,便拉着他到李光弼面前来,要太尉评理。李光弼问:“二位将军为何不去享用酒馔,却在此争论?” 高庭晖先道:“末将奉太尉之命殿后,驻守羊马城,不敢懈怠。太尉此战获胜,洛阳怀州百姓慕太尉之名前来投奔,仆固将军却不许我放他们进城。王师驻地,岂有将百姓拒之门外的道理?” 仆固怀恩道:“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史思明刚吃败仗的时候来,谁知道是不是真的百姓。万一其中混了史思明的奸细呢?” 高庭晖道:“我都命人一一仔细检查过了,确认没有可疑才予放行。” 仆固怀恩道:“高将军沙场骁勇,但对辨认识破狡诈的奸细就未必这么在行了。何况这些所谓怀州、洛阳的百姓,高将军原本就熟稔,更难看出破绽了。” 高庭晖怒道:“仆固将军,你这话是何意?难道怀疑我故意放奸细进城?” 仆固怀恩道:“末将不敢。高将军爱护百姓,同情旧属,也在情理之中。” 高庭晖被他气得脸色涨红:“什么叫‘同情旧属’,仆固将军言下之意莫不是末将来意不诚?也罢,就把那些洛阳怀州的百姓关在羊马城外,随他们自生自灭好了,省得我吃力不讨好,反遭人猜疑!” 李光弼尚未话,菡玉抢先道:“东京、怀州皆我大唐属地,只是暂为逆贼所据,百姓也都是陛下的臣子,何来‘旧属’、‘新属’之说?他们去贼来投,是心思唐室、忠于陛下,若不接纳,岂不叫陷落各州的百姓心寒,以后谁还愿意向着大唐?” 高庭晖连声道:“少卿所言是极,是极。只要不追随史思明叛乱,就是陛下臣子,都该一视同仁,如此方显陛下天下共主之气度。” 菡玉帮着高庭晖说话,仆固怀恩脸色不免有些难看。李光弼道:“强敌在侧,的确该严加防范,仆固将军为战事计,其心可嘉。不如就由仆固将军派人盘查入城百姓,如有可疑,即行拘处。高将军守卫外城辛苦,快命将士们回内城来入宴吧。” 如此安排,两人都无话可说,各自去整调士兵换防。李光弼亲到城门口检视了一番,没多久就放了大批乡民进城,个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城门内不远处就有一家食铺,做糕饼面点生意,不一会儿就被刚进城的乡民团团围住,争相购买。 菡玉走到内城门处,就见那家食铺前熙熙攘攘,人群不断涌过去,就是不见有人买完了出来。走近去看,现店家捂着新出锅的糕饼不肯售卖,乡民们饥肠辘辘,差点抢打出手,连忙过去调解。 乡民们看见李光弼来,纷纷让开道,口中还气愤不平地喊道:“太尉,这卖饼的瞧不起我们外乡人,有饼也不肯卖给我们,求太尉给我们做主!” 掌柜连忙辩解:“太尉,小人冤枉,实在是他们的钱小人没法收呀!” 门口领头的一乡民扬起手中铸钱道:“我的钱都是自己辛辛苦苦攒的,又不是偷来抢来的,为什么不能收?我这一钱抵小钱一百,正好买你一个胡饼,给我来十个!” 李光弼疑道:“什么钱能以一当百?” 菡玉借了那名乡民手中的铸钱来看,只见那钱比乾元重宝还要大一圈,上刻“顺天元宝”四字。“这是史思明铸的钱。” 李光弼愤然道:“好个史思明,滥铸钱币,胡乱定价,竟敢号称一抵一百!” 菡玉摇头道:“铸再多钱币,价值再高,百姓还是一样穷困。”又问那名乡民:“怀州现在米价几何?这样的胡饼什么价钱?” “现一斗米……七千钱,炊饼一个五百至一千不等。”乡民略有些惭愧,“不瞒太尉,小人就是因为怀州米价实在太高,活不下去了,听说河阳价低富足,才、才过来投奔的。” 李光弼道:“米价是河阳的七倍,那这顺天元宝钱就除七使用吧。” 乡民连忙求道:“太尉,这样算小人还是吃不起饭,何必来河阳呢!” 菡玉也道:“直除恐怕不妥。” 李光弼道:“菡玉,度支算账你比我算得清楚,你来定吧。” 菡玉又问了众乡民其他几样物品的价钱,粗略估算了一下,对众人道:“今日顺天元宝钱就暂且一抵三十,待下官回去后仔细研算定值,再行张榜通告,明日由官府出开元通宝、乾元重宝钱兑换。河阳城中无人用此顺天元宝钱,流散后恐难收集,有劳各位乡亲今日尽量少易资货。不知这样安排可否?” 人群一片私语声。领头乡民道:“我们只求吃饱饭而已,哪有钱去买别的东西。”转身对乡邻道:“乡亲们,现在同样的钱,在怀州只能买一个胡饼,在这儿能买两个,挨饿的也能吃个半饱,半饱的就能吃个全饱了!这全仗太尉收留我们,大伙儿要知足,快谢过太尉吧!”带头对李光弼拜谢,其余乡众也纷纷同拜。 菡玉又吩咐食铺掌柜:“店家只管尽乡亲之需,明日兑换榜文出来,店家的损失都由官府补偿。” 掌柜应下,尽出店中所有糕饼临街售卖,被进城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李光弼站在人群外,负手叹道:“天宝时天下是何等富裕繁盛,才打了四年仗,就至如此境地。” 菡玉低着头回了一句。人声鼎沸,但他还是听清了。 她说:“民不聊生。” 二一·月殃 四月小胜之后,官军略作休整,自七月起,李光弼开始大举进攻怀州。但因怀州城墙壁垒坚固,李光弼兵力有限,南边的史思明又时不时派援兵来救,双方接连拉锯僵持了三个月之久。怀州粮草缺乏,物价飞涨,城中不断有军民逃出投靠河阳,或散奔各地。这年秋天收成又不好,入冬以后,缺粮更趋严重。据怀州逃出的百姓讲,已有人相食的惨况。此时史思明又遭平卢、淮西、陈州等几处节度使、兵马使的围攻,无暇北顾,怀州城防渐显不支。 十一月十八,李光弼再度召集军中诸将,商定第二日再攻怀州城。 高庭晖这次又没分到要紧的位置,李光弼仍安排他在后军,不免有些郁郁。他自投降李光弼以来,还未立过什么像样的战功。这次攻打怀州,不说十拿九稳,至少也有七八分把握。攻城又不比野战,落在最后面还有什么噱头。在他之前降唐的李日越,这次都分到和大宁郡王仆固怀恩一路攻打西城门,免不了又要立功。 这李日越当初是因为史思明派他去野外截杀李光弼未成,怕回去受史思明责罚,索性降了官军。高庭晖当时也不受史思明重视,听说李光弼厚待李日越,自负智勇都在李日越之上,便也率兵来降。二人一个被任命为右金吾大将军,一个是右武卫大将军,位阶相同,但李光弼对李日越信任亲厚,常委派重任,高庭晖却总只分些不咸不淡的差事。高庭晖是为名利而降,不似李日越被逼无奈破釜沉舟,李光弼怕他日后又生二心不予要务,也合乎情理。但高庭晖自己未免有怀才不遇之感,加上这回李日越又是和总与他不对盘的军中二把手仆固怀恩一路,他二人关系必定不差,心中更加郁结难平。 他从李光弼帅帐回到自己营地时天色已晚,正自烦闷,一进营门就碰上自己手下一名校尉鬼鬼祟祟地凑过来,向他禀报说他最爱重的李副将趁他不在营中私自械斗云云。这名校尉与副将在人前关系一直不错,高庭晖还以为他俩是好友,不料会出这种背地恶言窝里斗的事。他不禁又想到自己和李日越,同是史思明那边归降来的,本应相互亲善,也不知李日越在背后是不是也做过此等勾当,才害得他现在百般不如意。如此想着,越看那校尉的面目便越觉得可憎,不等他说完便喝断:“得了得了!上阵打仗不如别人,搬弄起是非来倒是比妇人还长舌!有这拆墙脚的本事,去把怀州城墙拆了呀!” 校尉连忙辩解:“大将军,末将有凭有据,绝非搬弄是非!末将是亲眼看到李将军与人私斗,杀了好几个人,尸现在还都在营里藏着,准备夜深了再运出去丢弃。” 高庭晖怒道:“还越说越没边了!李将军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他这个人最讲义气,决不会像某些人一样和自己弟兄斗。” 校尉涨红了脸:“大将军不信,去李将军营中一搜便知!末将如有半句虚言,任凭大将军处置就是!” 高庭晖也在气头上,一甩袖子道:“去就去,我倒要看看怎么凭空变出这些尸来。”带了几名卫兵,和校尉一起前往李副将驻扎的营地。几个人刚走到营前,正巧碰见李副将和几个士兵推了一辆大车出来,也不举灯火照明,行迹有些鬼祟,车上用篷布盖得严严实实。校尉一见,立即喝道:“大将军,车上定是械斗死伤的士兵!” 高庭晖上去拦住李副将,问:“李将军,这么晚了,你这是忙什么呢?” 李副将一看这架势,明白事情败露,也不推脱,对高庭晖跪下道:“大将军,末将一时鲁莽犯了事,请大将军责罚!” 高庭晖上前欲掀开车上篷布查看,被李副将拦住,低声道:“大将军,请借一步到营中说话。”命人把车推回自己营地,确认四周无人窥伺,才把篷布掀开,露出车上七八具士兵的尸体。 校尉道:“大将军这下知道末将所言非虚了吧?” 李副将冲他一瞪眼:“你知道个啥!” 高庭晖仔细一看,那些士兵穿的虽然是他这一支队伍的服色,长相却都很面生,因问:“这些是咱们的人吗?” 李副将低下头小声道:“不是……是仆固怀恩的部下……” 高庭晖大吃一惊:“你、你怎么去惹上仆固怀恩了!他可是军中的二把手,连太尉也要让他三分。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时他就看咱们不顺眼,这下可好,还杀了他的手下……唉!” 李副将道:“大将军,就是因为仆固怀恩这些部下欺人太甚,兄弟们才忍不住动手的!谁知道他们这么不经打,没两下就都死了!” 高庭晖愁得直叹气:“这可如何是好!若是让仆固怀恩知道,保不准又要大做文章来为难咱们!” 李副将道:“大将军,这都是末将的错,就让末将一个人来担当。末将仔细检查过了,这些人都是小兵,最大的就一个队正。明天仆固怀恩就要去攻打怀州,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谁也不会注意到这几个小兵。末将就把他们的尸运到野地里一埋,只要没人去告密,还不是神不知鬼不觉!大将军只当不知道这件事就是。”说罢瞄了校尉一眼。 高庭晖想了想,问:“一共死了多少人?” 李副将道:“二十三个,已经运出去两车了,这是最后一批。大将军要是晚来一步,末将这会儿就料理完了。” 高庭晖道:“也只能这么办了。”转过头看向校尉。校尉连忙道:“大将军请放心,这点轻重末将还是知道的。” 高庭晖点了点头,又嘱咐了李副将几句,带着校尉和卫兵准备离开。李副将仍把最后那辆大车盖严实了推出去,两路人走到营前,运第一车的士兵已经回来了,却不止刚开始出去的那几个,还押了一个文官回来,头上用布袋蒙住。李副将忙迎上去问:“这是怎么回事?” 士兵慌慌张张道:“我们正在树林子里挖坑埋人,不料被这个人撞见,只好把他绑了回来,请将军定夺。” 李副将问:“知道是什么人吗?” 士兵道:“是个管后勤的,小人不认识。将军,要不要……”悄悄比了个杀头的手势。 李副将也全没了主意:“等等,我得去向大将军请示一下。”转身追上高庭晖,把事情跟他说了一遍。高庭晖只觉得头疼不已:“这娄子还越捅越大了,后勤转运的人许多太尉都认识,怎么能说杀就杀?先查查他的身份。”看那文官身形有些熟悉,正寻思在哪里见过,那人听他的声音倒先认出来了:“高大将军。” 高庭晖一听,这下想起来了:“吉少卿!”急忙吩咐左右:“快给吉少卿松绑!” 李副将犹豫道:“大将军,可他看到咱们……” 高庭晖低声喝斥:“吉少卿是朝廷命官,又与太尉私交笃深,你敢杀他灭口?想造反不成!” 李副将这才去把吉少卿带过来,除去布罩和绳索。高庭晖自己也觉得难以启齿:“吉少卿,这……” 菡玉道:“方才我听军士们言语,已大略知道经过了。大将军能否让他们把已经运送出去的尸都收回来?” 李副将是个直性子,抢道:“吉少卿,这事完全是我一个人的责任,毁尸灭迹也是我的主意。你要是不肯帮忙,就都冲着我来好了,别把大将军扯进来。” 菡玉道:“李将军,这事恐怕不单是你的责任。” 李副将前跨一步,手按在刀柄上:“少卿这话是什么意思?” 高庭晖忙喝道:“李将军,莫对少卿无礼。”又对菡玉道:“少卿,的确也怪我治下不严,有包庇纵容之责,但望少卿看在我等……” 菡玉摆手打断他道:“大将军误会了。我是想说这些士兵死因有蹊跷,未必全是李将军的过失。” 高庭晖和李副将一听,互相对视一眼,都有些诧异。高庭晖问:“少卿的意思是,杀人者另有其人?” 李副将道:“这怎么可能!当时就只有我们两拨人,不是我们还会是谁……”说着说着自己有犹疑起来。 菡玉道:“李将军杀没杀人,难道自己都不清楚,还需要靠推断?” 高庭晖问:“究竟怎么回事?” 李副将狐疑道:“大将军,这么一说,末将也觉得有点不对劲……” 菡玉道:“请将军把当时情形详述一遍。” 李副将道:“那会儿天刚黑,末将带人在附近巡视,走到西北边那片树林子旁,碰到一件怪事----这大冬天的,林子里所有的蛇虫鸟兽居然都跑出来了。末将也知道巡值时不该畋猎,不过这送上门的好事……兄弟们一时嘴馋,就顺手打了几只野鸡野兔獐子,准备拿回来分给大伙儿。谁知回程途中碰到了仆……大宁郡王的部下,硬说我们是玩忽职守打猎嬉戏。打猎有错我也认了,但这些人非要我把猎物交给他们,摆明了就是要独吞霸占。那领头的不过是个队正,我好歹也是个郎将,他竟然欺侮到我头上来!两边争执不下,就、就动起了手。那帮人打不过我们,调头往林子里跑,我们跟着追进去,就看到他们都死在里头了!末将每日都要定时在附近巡查,尸若被大宁郡王现,肯定要怀疑到末将头上,匆忙之下只好先运回自己营地再作打算……” 高庭晖讶道:“有如此怪事!这样你也不怀疑,就把私斗杀人的罪名给揽了过来?” 李副将道:“可那周围什么人都没有,也不见虎豹野兽,末将只好认为是先前已经将他们打伤,跑了没多久便伤重而死……” 高庭晖道:“伤重而死,二十多个人会都一样伤重而死?” 李副将低下头:“是末将疏率……” 高庭晖道:“难道是史思明、安太清派兵偷袭?” 菡玉道:“要在这么短时间内将二十多人全部歼灭,对方人数得多出好几倍才行。李将军进那林子时,可有听到什么异常响动?” 李副将道:“没有,肯定没有那么多人在附近,更没听见厮杀声。” 一旁校尉插嘴道:“无缘无故怎么会突然二十多人一齐毙命?莫非是鬼怪作祟?” 李副将嗤道:“你心里才鬼怪作祟!当兵打仗的还信这个!” 菡玉道:“大将军,不如去验一验尸,看是何死因。” 李副将最后要运的那辆车还在营前,众人一起过去掀了篷布,点起火把细细查看。只见那些士兵身上都有刀伤,想是与李副将打斗所致,但大多都不致命,除此之外便找不到其他伤口。 高庭晖纳闷道:“奇哉怪也,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何找不到致命伤处?” 这时旁边一名推车的士兵道:“大将军,我、我当时好像听到了一点声音……” 高庭晖未及问,菡玉便抢道:“什么声音,快说!” 高庭晖诧异地看她一眼,只见她脸色青白,握着火把的手都在瑟瑟抖。士兵道:“我好像听见有老虎叫了……” 李副将道:“胡说八道,那片林子才多大,想找头狼都难,哪来的老虎?” 士兵怯声道:“那也有可能是狼叫……” 李副将道:“狼和老虎都分不清,你听没听过野兽叫唤啊?” 士兵急了:“我真的听见了!声音很低,有点像老虎,又有点像狼,还有点像人!我、我还看见有个什么红红的东西从树林里飘过去,一闪就不见了!” 李副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像老虎像狼又像人,还红红的一闪不见了,你不会想说是穿红衣服的女鬼吧!”刚说着,菡玉手中的火把突然“啪”一声掉在地上,把他也吓了一跳。突然之间所有人都不说话,四周只听到夜风吹得树枝沙沙作响,火光明灭不定,照着一车莫名死亡的士兵尸体,便生就了一股诡秘不明的气氛。李副将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 “李将军,”菡玉的声音都已不稳,“那片林子在哪里,能否带我去看看?” 李副将道:“就在西北方二三里外,少卿现在要去?” 菡玉点点头,从怀中摸出玉笛,吹了一遍“镇魂调”,对众人道:“各位听清楚这支曲子了么?一会儿如有奇异之事,就请吟唱此曲。” 高庭晖失笑道:“吉少卿,你这是在干什么呀?教大家唱曲子,有什么用?” 李副将也不以为意:“就算真有鬼怪,唱曲儿也没法驱鬼吧?” 菡玉不知如何向他们解释好:“如果一切平安无事,各位只管嘲笑下官;但如果真碰到什么意外,还请务必牢记刚才那支曲子。李将军,请。” 李副将刚走两步,中军大营方向忽然传来阵阵擂鼓声,竟是紧急召集军中五品以上将领的号令。高庭晖讶道:“太尉下午刚刚与众将议事毕,为何夜间又突然鸣鼓急召?” 李副将道:“抱歉了少卿,太尉急召,末将须往应命,只能明日再带少卿前去查探了。” 高庭晖道:“少卿应也要前往的罢?” 菡玉心中担忧焦急,但李光弼深夜鸣鼓,必是万分紧急的军务,只得也跟随高庭晖和李副将一同前往中军帐候命。 抵达主营时李光弼已在鼓下空地等候,众将领正6续赶来。菡玉走到他身边小声问:“师兄,出了什么事?” 李光弼答道:“斥侯来报,安太清深夜忽然出城,怕是来袭我军。” 菡玉颇觉意外:“怀州城就快守不住了,他怎么会这时候主动出击,还是夜里?” 李光弼道:“我也吃不准他是何用意,但有备无患。” 菡玉本想跟他说仆固怀恩士兵离奇死亡之事,但看着情形,只好暂且按下。两人刚说了几句话,全军各营的将领全都到了。李光弼向众将说明了当前情形,一时众说纷纭,有说安太清要背水一战拼个鱼死网破的,有说他趁夜弃城逃跑的,甚至还有说他收到战书吓破了胆出城投降的。 正在这时,斥侯又有消息传来,探明安太清只带了两百余骑出城,后面零散跟了七八百人,行迹仓皇,不成队伍。众将一听,不免有虚惊一场之感。李光弼因命仆固怀恩分兵两千先拒安太清,其余人整装待命。自己则登上高台,瞭望敌情。 大军主营距怀州城仅五里,不一会儿安太清就到了阵前,被仆固怀恩所阻。少顷,仆固怀恩派人回奏,安太清居然真的是来投降的,只是不知为何行程仓促,连降表也没有准备,更没有事先遣使通传。 待见到安太清本人,众人才知道他此番投降有多仓促。他不仅盔甲全无,披头散,连外衣都穿反了,大概是就寝后突然起来急急忙忙出的城。一看到李光弼,竟如见了救星一般,涕泪横流,伏地大哭,连呼:“太尉救命!” 二二·月崩 李副将押着最后一批车送到北城门外,把车上所运尸全部倒入城外所挖的数丈巨坑中,立即回头退到城门口,望着士兵们开始掘土掩埋,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娘啊,我以后再也不想看见死人了。” 一万七千人,他打过的仗不计其数,一次死伤数万的也不是没有,掳掠乡民财物以致殴伤人命的事更是见得多了,可从没见过这么多老百姓的尸体啊。 “狗娘养的安太清!”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活活饿死这么多人,自己和手下倒个个膘肥体壮,难怪乡亲们要他的命!” “守城自然以将士温饱为先,也不能全怪安将军。”一旁有人插话,李副将转头一看,是自己的上司高庭晖。高庭晖原是史思明部下,和安太清也有些交情,李副将便低下头抱拳道:“大将军。” 高庭晖刚从城外巡视回来,望着那一个一个新掘的土坑,叹道:“安将军错就错在悔悟得太晚了,如果早些投降太尉,哪至于出这等惨事呢?” 李副将应道:“他自然比不得大将军,白白搭了两万多人的姓名。” 高庭晖道:“这就更不能怪安将军了----神异之事,岂是人力所能当?” 那日安太清连夜来降,原是城中百姓暴乱抢夺军需粮仓。暴动的只有一千多人,而怀州守军有万余,民众哪里是对手。这一千多名壮丁都被当场斩杀,更株连亲属坊邻,滥杀了好几千人,一时血流成河,民怨沸腾。当天夜里又有人奋而反抗,与守军起了冲突。按说城中已不剩多少青壮年,成不得什么大事,奇怪的是形势竟比日间急转直下,守军成队无故丧命,暴乱民众直冲到安太清的太守府来。安太清狼狈从被衾中爬起,在两百骑的护送下逃出了城,向李光弼求援。 第二天李光弼整军入城,城中只见满地尸,除了跟着安太清逃出来的不到千人,万余守军悉数丧命。百姓也大半身亡,幸存者仅三千,都是些老弱妇孺。那晚城中一片混乱,有人说不时听到虎豹吼声,不敢开门探望;也有人说看到鬼影憧憧,吓得闭门不出。安太清只说是鬼怪作祟,但谁也不知道究竟生了何事。 “大将军,难道你也相信是鬼神所为?” 高庭晖道:“不然几千手无寸铁的百姓又怎么能杀掉一万多将士?” 李副将道:“安将军说是民众暴乱,说不定是他手下反他,自相残杀所致。” “这也不无可能,不过,”他冲城墙角楼上一抬下巴,“安将军也许会编排理由推脱,吉少卿当不至于散播谣言蛊惑人心吧。” 李副将往角楼上看去,只见菡玉独自站在城墙边,双手举笛,姿态仿佛已经凝固。“吉少卿又在吹笛子了,这几天他总是一早就在城头上吹,从早到晚,一直是同一曲子,也不换换----不过这曲子还真耐听,我听了好几天也不烦,这会儿都会哼了。”他双手相击为节,轻轻哼了一遍那曲调。 高庭晖叹道:“你能记得,也不枉吉少卿一番良苦用心了。” 李副将笑道:“大将军,你不会真信他说的,有朝一日要靠曲子救命吧?” 高庭晖只若有所思:“未为可知。” 李副将微微一哂,转头见李光弼从另一边过来,连忙站正,小声提醒高庭晖:“太尉来了。”高庭晖也转过身,两人一起迎上去拜见。 李光弼刚在城内巡视完毕,问高庭晖:“城北这边如何?还没弄好么?” 高庭晖答道:“城中尸已经全部清理完毕,正在掩埋。只是有几处分配得不均,末将又调整了一下,还须些时候。” 李光弼点点头:“务必保证每坑不过一百人。” 李副将插嘴道:“太尉,末将斗胆问一句,干嘛要分那么多处埋,还四面八方都有、分得那么开?照我说,就给挖个十几丈的大坑,统统埋在一起,不更省事!” 李光弼没回答,高庭晖道:“这是吉少卿的建议,自有他的道理。人死入土为安,本应一人一**,现在人力有限,不得不让死者与陌生人合葬。多分几处,总比数万人合于一**好。” 李光弼道:“高大将军所言甚二位可有看到吉少卿?” 高庭晖指指城头:“少卿在城墙上。太尉,你与少卿相熟,也劝劝他吧。” 李副将附和道:“是啊是啊,吉少卿都连着吹了好几天的笛子啦。吹笛子虽然不像冲锋打仗,但也不能这么不停地吹呀。” 李光弼抬头看了一眼城楼,暗暗叹气,又叮嘱高庭晖赶紧把事办完,自己独自往城楼上去了。腊月的天气已是滴水成冰,城头上风大,吹得菡玉一身单衣愈显单薄零落。李光弼上去叫了她一声,她没有动,只是笛音停了。过了片刻她才缓缓放下胳膊转过身来,姿态僵硬,显天都保持同一姿势,双臂已经麻木了。 李光弼道:“菡玉,天色不早了,外头又冷,快回去吧。” 菡玉转头看了看城下:“将士们似乎都整理妥当准备回城了,我是也该换个地方了。” 李光弼叹道:“菡玉,你这是气我没有听从你的建议么?你让我分批分处掩埋尸,我照办了;你说那个什么怨灵已经袭击过怀州,不会再来,怀州比河阳安全,我也移军入城了。但是这支曲子,你让我用什么理由说服全军习唱?鬼神之说毕竟虚妄,谁也没有亲眼见过,我要是以此号令,日后还如何治军?” 菡玉道:“师兄身为太尉,统领三军,当然有自己的难处,我决没有怪你的意思。我也知道现在无凭无据难以服众,但要我明知有险却不防患未然,我于心难安。所以现在只捡人多处反复吹奏此曲,希望能让更多人听到、记住,以备他日不时之需。师兄若是信我,就请熟记此曲罢。” 李光弼道:“我自然是信你的。” 菡玉转而问:“师兄,听说陛下又有旨意传达,要你兵攻打洛阳?” 李光弼笑道:“我还以为你光顾着吹曲,其他什么都不管了呢。陛下已经连催了很多次,这回实在难以推辞了。” 自入冬起,陕洛一带的官军就一直有反攻洛阳之意。有人说驻守洛阳的将是都是北方燕赵之地人,越到年底越思归家乡无心作战,正是进攻的大好时机。陕州观军容使鱼朝恩信以为然,屡次向皇帝进言请求出兵。洛阳是两京之一,皇帝自然也希望早日收复,多次遣使催促李光弼兵攻洛阳。但李光弼一直坚持认为叛军气焰仍盛,不宜出兵,且洛阳四战之地,即使攻下也难以坚守。加上原先北面有安太清占据怀州,望南进攻洛阳不免有后顾之忧。这回生取了安太清,拿下怀州,战报刚送到京师,皇帝立即又派中使来降旨催李光弼出兵。 菡玉道:“师兄避敌锋锐、相机而动的策略,陛下不也肯了?如今只拿下一个怀州,史思明的精锐之师秋毫无损,这时候就算攻下洛阳又有何益?陛下远在京师,不知前方战况,惜念东都,不免躁进,师兄何不上表详陈利弊。” 李光弼叹道:“我早就上过奏表了。陛下之前还听我的,但这回一有观军容使请战,二有大宁郡王附议,都说现下是攻取洛阳的绝佳时机。陛下已经连下了六道诏书,我又怎能不从?” “大宁郡王?”菡玉略感诧异,“他怎也如此糊涂?” 李光弼苦笑一声,没有回答。菡玉心下了然,自也不便评说,一时二人都沉默不语。 仆固怀恩现今在军中的地位仅次于李光弼,其人虽勇,但刚愎自用,部下都是藩汉劲旅,恃功而骄,没少做违法乱纪仗势欺人的事,李副将行猎被一队正为难便是一例。仆固怀恩原是郭子仪部下,郭子仪治下宽厚,对其委曲包容;现在换作李光弼当元帅,李光弼治军甚严,依法惩处绝不姑息,对仆固怀恩及其部下多有得罪。仆固怀恩对李光弼既惮且恶,虽不致故意给李光弼使绊,但意见相左是免不了的。这回鱼朝恩说洛阳可攻,皇帝急于求胜,他自己也自负兵精将勇,觉得拿下洛阳不成问题,便随声附和,倒是给李光弼出了个难题。 有了仆固怀恩的支持,皇帝更下定决心要收复洛阳。李光弼迫不得已只得出兵,留郑陈节度使李抱玉守河阳,自己与仆固怀恩率军南下西进,会合鱼朝恩及神策军节度使卫伯玉齐攻洛阳。 二十三日,两军约战于黄河南岸邙山脚下,仆固怀恩仍为前军。高庭晖麾下多是从史思明营中带来的胡汉精骑,长于野战,这次终于分到了中军前路,紧随仆固怀恩之后。 高庭晖跟着仆固怀恩的军队一路西进,眼看前军就要走出邙山进入平原地带,仆固怀恩仍没有停下布阵的意思,召过李副将来问:“前面的怎么回事?太尉不是说依山势险要处布阵吗,怎么都快走到平地上去了?” 李副将道:“太尉的中军已经在后面排布阵形了,不知大宁郡王还要往哪里去。” 高庭晖急道:“后面的停了,他前头的还往前走,咱们中间可怎么办?快派人去通知郡王,就说太尉有令,命全军依险布阵,勿入平原。” 李副将应声“是”,亲自骑马前去追赶仆固怀恩。过了一刻钟回还,脸色有些难看,硬声硬气地回禀道:“郡王说了,骑兵在险峻之处不利施展,他要到前方平原上布阵。” 高庭晖看他模样,就知道肯定在仆固怀恩那里受了气,也有些不忿:“太尉的军令他也敢不从?中军后军都在山中,就他跑平地上去,还分两拨和史思明打不成?不行,我得去禀报太尉。” 李副将愤愤道:“他有什么不敢,陛下都听他的不听太尉的。打不过史思明最好,输了撤太尉的元帅之职,不正好让他上吗?” 高庭晖小声斥道:“别胡说。” 李副将道:“他都敢和元帅对着干,咱说说还不行?咱们虽然是从史思明那边过来的,但就冲太尉和史思明对战那么多次无一败绩,咱就服他!他仆固怀恩有这样的能耐吗?没有就安分点,乖乖听太尉的指挥!” 高庭晖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赶紧定下阵形迎战要紧。”命李副将传令军士先停下原地待命,自己飞骑前往中军阵地向李光弼禀报。 李光弼听说仆固怀恩竟然临阵不听他号令擅自改移阵形,面色顿时一沉,但看在仆固怀恩面上没有作,只说:“史思明长于野战,不可小觑。依险而陈,进可攻,退可守;若陈于平原,交战不利,思明必欲置我军于死地。”急命传令兵随高庭晖赶往前军,将所言告知仆固怀恩,让他退回险峻山地重新布阵。 高庭晖一听说要他去传令,顿时觉得十分头大,但临战紧急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只好硬着头皮去找仆固怀恩。途中先遇到前军后路的李日越,向他说了太尉的命令,李日越便依命从平原退后到山地布阵。 仆固怀恩却不这么好说话,尤其见传令的是高庭晖,更没有好脸色:“还没开战就想着撤退防守,岂有胜望?”坚持不肯在山地布阵,还命人把李日越叫回来。 高庭晖知道自己说不动他,只好又回头去找李光弼。李副将愤愤道:“马上就要开打了,元帅的命令还不听,把咱们当皮鞠似的踢来踢去,这算个什么事儿啊?都这会儿了阵形还没布好,万一史思明打过来可如何应对?” 话音刚落,就觉脚下地面一震,冲天喧闹声从南方传来。高庭晖一跺脚:“不好!真叫你个乌鸦嘴给说中了!”也顾不上去禀报李光弼了,急忙翻身上马赶回自己阵营,草草布开阵势,前方仆固怀恩、李日越的部队已经被史思明打得败退下来。果如李光弼所说,平原之上一旦兵败,无险可守,便如堤溃山倒一不可收拾。 高庭晖陈兵于山谷险处,眼看前方仆固怀恩不敌败退,史思明来势汹汹,正准备出军迎战,晴天白日的突然天色就暗了下来,狂风骤起,铅云集聚,转眼便暗如黑夜。 李副将冷不防被狂风灌了一嘴沙子,往地上啐了一口道:“真邪了门了,怎么又跟去年似的,一打起来就要刮风下雨!” 一名士兵埋伏在他身侧,指着前方天空颤声道:“将、将军,那是什么!紫红的……” 李副将抬头看了一眼:“还能是什么,不是乌云就是风吹沙子,哪来红红紫紫……”说了一半,果然见一团紫红色的浓云从沙尘中现出,越压越低,如一只巨翅的鹏鸟俯冲而下。李副将藏身在山石后,眼见那紫色浓云从阵前溃退的散卒头顶上方一掠而过,步卒安然无事,马匹却惊得咴咴直叫,几名骑兵纷纷瘫软坠地,再不动弹,显是丢了性命。而那团紫云外廓骤涨,顷刻便增大了数倍。 李副将惊得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那团紫云去而复返,又在阵前接连转了好几次,溃退的士兵几乎无一幸免,而云团已扩至数十丈见圆。紫云扫清了平地散卒,复向山上袭来。旁边士兵喊道:“将军快趴下!”拉着他一齐卧倒,只觉那团云就从耳边擦过,有号哭有狞笑,有怒吼有低泣,像许多人的声音混杂在一处。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满地不见半点血迹,却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正如那日他追赶仆固怀恩手下到树林中所见的情景。那紫红的云团已经大如一座山丘,各种凄厉的声音在其中回荡,恍然如身处炼狱。他看着那团云在山腰处回旋调转,贴着地面席卷而来,握戟的手却如灌了铅一般提不起来。 紫云到了他跟前,他已经可以听到那些凄厉混合的叫喊,清楚地看见云团的边缘如同一个个水泡,无数张扭曲模糊的脸映在那些水泡上,在桎梏牢笼中挣扎嘶喊,不得脱离。 忽一声笛音至,冲到面前的云团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利剑猛然劈开,一分为二,从他身侧呼啸而过。笛声继至,再将两团云雾拦腰截断,二分为四,四分为八。水泡中的面孔开始厉声嚣叫,刺耳的嚣声却盖不住那悠扬舒缓的笛音,紫云急地消减下去,裂作一个个小云团,委顿于地挣扎扭动。 李副将一听那熟悉的旋律,立刻想起来了,这就是吉少卿日日在城墙上吹奏的曲子,想不到今日真的靠一曲子救了命。此曲他早已听得烂熟,脑中灵光一现,张口便跟着笛子大声唱了出来。他中气十足,声音嘹亮,与笛声相和,云团更难抵挡,挣扎着往南边飞散逃窜去了。 菡玉手心里都出了一层汗,滑溜溜地握不住笛身。李副将走过来对她一拜:“吉少卿,末将这条命是少卿救回来的……” 菡玉摆手止住他话头,说:“请将军立即整军撤退,往西北渡河与太尉、大宁郡王会合。途中如再遇怨灵,可以此曲击之。” 李副将道:“末将明白。少卿,刚刚那团紫红的东西叫怨灵?这是哪路妖魔鬼怪?” 菡玉道:“一言难尽。将军自己小心。” 李副将道:“怎么,少卿不跟我们一起撤吗?” 菡玉道:“现下风势不减,定是别处还有怨灵未退。我看它从南来、往南走,想必是起于前军战场,我得去看看。” 李副将往南一看,顿时变了脸色:“少卿,你别去了,咱们快跑吧!” 菡玉朝他看的方向望去,只见南边云雾滚滚,深紫浓郁,宽逾百丈,只见其不见其尾,比刚才那团不知大了多少倍。刚刚伏地幸免的士兵们见此情形,纷纷爬起来往北逃命。 菡玉急道:“李将军快走,我来殿后!” 李副将道:“少卿,你一个人怎么抵挡得住?反正我这条命也是捡回来的,在这里陪着少卿就是!”说罢站到一块大石上,对着南边的浓云放开喉咙大声唱起来。 怨灵借着风势,度极快,倏忽就到了面前。菡玉无奈,只得举笛吹奏。一人一笛声音毕竟微小,难以传得很远,只能削减前端,无法深及内部。不一会儿李副将的嗓音便显嘶哑,二人险象环生。 菡玉手心里全是汗,紧紧捏住笛子,面颊和手指都已酸麻僵硬。笛身上本已有一道摔过的裂纹,被她这样用力紧攥,终于承不住力道,咔的一声裂成了两爿。 笛声忽止,李副将不由自主也跟着一顿。就这么一停顿的当口,头顶上方翻滚的紫红云雾当头罩下,将二人吞没。 菡玉只觉得好像一头扎进了水里,耳中各种杂声轰轰作响,又辨不清到底是什么。四周都是紫红的雾气,伸手所触却是粘滞的,四肢都无法动弹。无数扭曲虚无的面孔向她冲过来,细小的手爪穿进她身体,抓住她的魂魄往外扭拽。 三年之约,竟是她没能守住……魂魄即将离体的霎那,她这样想。 恍惚好像听到什么尖锐的声响,那些抓着她的细爪突然松开,嚣叫着向两边退散。魂魄仿佛猛地一顿,又回到了体内。她未及转身,就有人从后揽住她的腰,从劈开的雾团中急飞掠而出,犹能看到那些狰狞的面孔在水泡中嘶喊,雾团蠕动着重新合并到一处。 耳畔风声呼啸,她看不到身后的人,只能看到揽在自己腰间的瘦骨嶙峋的手臂,和那身烈烈的宽大黑袍。 不知为何,眼中忽然就蓄满了泪。 他能来,只有一种可能;他不能来,却有无数种阻碍。三年,十五年,那么多艰难险阻,但终于还是都安然过去了,他就在她身旁,真实的,触手可及。 一直过了黄河、看不见邙山了,他才落地将她放下。她低头悄悄抹了抹眼泪,展开笑颜:“卓……” “卓兄!” 另一个声音打断了她,那么熟悉的嗓音和语调,连话语中包含的细微情绪都一模一样,让她几乎以为是自己在说话。 接着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熟悉的眉眼,熟悉的神情,仿佛就是镜中的自己。 她,又不是她。 那是小玉,十九岁的小玉。 二三·月眚 太行以东河北一带本就不如关中富足繁盛,经过数年战乱,官军和叛军往复拉锯,早已荒芜凋敝,常常百里不见人迹。入夜后,菡玉和小玉才在定州恒阳境内找到一处尚有人居住的镇甸,投栈住下。 客店老板一见二人十分惊奇:“两位……是孪生兄妹吧?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像的兄妹,就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进了房间小玉不平道:“为啥他就认为你是男的,我是女的?难道我不够潇洒、不够风度翩翩?” 菡玉笑了笑:“男女举止大有不同,我扮了十几年了,你才几个月?” 小玉道:“我不信,一定是我的衣服样式不好,像女人。明天咱们换着穿,看他还认不认得出来。” 菡玉笑道:“我穿的还不都是你的衣服。身上这件我穿了好几天了,全是土。” 小玉道:“这两天天气干得很,现在换下来洗一洗,晾在窗边,明早就干了。脱下来。”说着就来扒菡玉的衣服。脱下来一抖,果然飞了一屋子的灰土。小玉皱眉道:“白衣服就是爱脏,这黑灯瞎火的还不知道能不能洗干净。” 菡玉掸了掸袖子上的灰,漫不经心地问:“小玉,你以前不是爱穿深色衣服的么,什么时候都换成白的了?在外行走还是深色的方便。” 小玉一顿:“我……我以前就爱穿浅色的呀,娘给我做的那件衣服不就是白底绣淡青的花?我穿了五年呢,后来实在太小穿不进了才换的。” 菡玉应了一声“哦”,走到脸盆架子前盥手擦脸。小玉默默地收着脏衣服,一时两个人都不说话,只听到淋沥的水声。过了许久,小玉忽然问:“那你呢?你为什么喜欢穿白衣服?” 她为什么喜穿白衣?菡玉手下一顿,继而若无其事地拧手巾:“我不喜欢,只不过刚入朝时假扮世外高人,穿一身白衣更像那么回事罢了。后来穿多了就习惯了。” ----也许还有些微的原因来自于,某天夜里她只没穿外衣,不慎被他撞见,他说:“你穿白的更好看些。” 小玉吐舌道:“我也是修道之人嘛,师父说我穿一身黑活像个飞贼。可惜换了白衣还是学不来他老人家那种仙风道骨,反倒为濯衣浆洗所累,唉!”偷瞄一眼菡玉,见她脸上毫无笑意,自己也笑不出来,低头抱着脏衣服准备下楼。 窗边忽然响起轻微的叩击声,小玉喜道:“卓兄回来了!”衣服随手往身边桌上一放,推开窗户,就见黑色的影子往南面出镇方向掠去。她一只手撑在窗台上就想从那小小的窗格里跃出去,想起菡玉,回头见她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手巾湿嗒嗒地握在手里。“你……不去吗?他一定有重要消息带回来。” 菡玉摇头:“我……不能靠近他的。”过了片刻,小玉还站在窗边看着她,又说:“你去吧,反正都一样。我正好留这儿把衣服洗了,分头办事,省时省力。” 小玉迟疑了一下,转身从房门出去下楼,走过她身边时侧过头看了一眼她的手,小声说:“你的袖子湿了。” 菡玉低头一看,水从手巾里渗出来,顺着胳膊一直流进袖管里。她胡乱擦了擦手,抱起那堆脏衣服,下楼向店家借了木盆和皂角,到院中井边打水濯洗。 院子里没有灯,月光也昏暗不明。她摸黑搓洗,也看不清哪儿是哪儿,一不小心就把衣服撕了个口子。拎起来到屋内就着灯仔细一看,那件衣服是小玉穿的,肩上早就开了线。她原先四处行走时,也经常衣服破了个大口犹不自知,有时碰到善心的妇人帮她补一补,碰不到就随它那么破着。 这一点小玉倒是和她像了个十成十----不,不应该说像。她就是她,二十岁时的她,同一个人。 所以她的心思,她也全都知道,一如当初自己的心思。 别人……应该也是一样的。 洗到一半,小玉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果然非同一般:“史思明死了。” 菡玉只应了一声,仍然低头自顾自地洗衣服。小玉问:“你都知道?” 菡玉一边搓衣服一边道:“他原先就是这时候死的。不过我知道的事已经不作准了,安禄山不就早死了三年多,还是死于亲子之手。” 小玉道:“史思明和安禄山一样,也是被自己儿子杀了。” 菡玉这才抬起头,也颇觉意外:“被儿子杀了?哪个儿子?” 小玉道:“当然是史朝义。”把前后原委说了一遍。 史思明和安禄山的遭遇还真是如出一辙,都是宠爱小儿子,想废了长子立幼子为储,长子畏惧,弑父夺位。不过史朝义比安庆绪还是有良心一点,没想杀自己亲爹,兵变时还告诫众将不要惊吓史思明。后来内讧四起压不住场,才杀了史思明,也是手下将领动的手。 菡玉听完便问:“史思明宠爱的儿子是哪一个?现在何处?” 小玉道:“是史朝清,一直留守范阳。”见菡玉低头细思,又问:“史思明正准备寇击潼关,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陕州那边一定很乱,咱们还要去范阳吗?” 菡玉不答,只问:“朝廷那边如何?” 小玉道:“二师兄和大宁郡王已经退守闻喜,潼关守将现在是卫伯玉和鱼朝恩----卓兄这么说的,不知他俩是什么官职。史朝义多次进攻礓子岭,都被卫伯玉击退,潼关暂无碍。” 菡玉道:“史思明一死,更难攻下潼关了。史朝义弑父篡位,定会杀史朝清已绝后患,范阳少不得也要大乱。怨灵因战乱而起,尤恨胡虏。据我所知,范阳是第一个受袭的重镇,它们一定会去。” 果然被她不幸言中,史朝义即位后不久,就秘密派人到范阳,命张通儒杀史朝清及其生母皇后辛氏。此时叛军的将领大都是当初跟随安禄山起兵的老臣,如果说安庆绪凭借乃父的威信还可坐得住皇帝之位,史思明靠实力还压得住场面,那么史朝义作为一个军功平常的后辈,就完全没有指使这些叔叔伯伯的能力了。再加上叛军内部多次内讧,人人自危,谁还肯替他人卖命,都以自家权柄利益为重。史朝义不仅杀了史朝清和辛氏,连不肯归顺的数十名将领也一并除去,大开杀戒。这些将领岂甘任人宰割,无不起兵抵抗,范阳城中一片混乱。 菡玉和小玉少不得要受叛军的辖制盘问,骑马也花了好些日子才到范阳。范阳、平卢等镇一直被叛军占据,未经战火,反倒比河东、洛阳一带平静宁和。但到接近范阳城时,难民又逐渐多了起来。 入暮时,范阳城墙已遥遥在望。天色擦黑,出城的官道上仍有络绎不绝的难民,个个只带随身细软,形迹仓皇,从城中源源不断地涌出来,逆向而行都觉费力,二人只得下马步行。好不容易走到城下,只见城墙上并无守军,旌旗七倒八歪,而城门口两小队人马正在混战,难民就从战团缝隙中钻出来。 小玉拦住一位手挽包袱匆忙出城的老妇人问:“大婶,城里面出了什么事?” 老妇人跺脚道:“造孽哟!皇后大王的头都让人割了挂在大门上,杀来杀去,满地都是死人!郎君、小娘子,你们怎么还往回走啊,赶紧逃吧!” 小玉还想再问,老妇人一闪身,急急忙忙自顾逃命去了。 菡玉拉起马逆着人流往城门处走。刚到门前,里面又冲出来好几百人,混战一气,把门都堵住了。有些难民没来得及出来,被夹在乱兵阵中,刀枪无眼,被误伤的也不在少数。 小玉问:“这可怎么办?” 菡玉道:“范阳西北依山,东面应该也有城门,绕到那边去看看。”挤出人群,策马依着城墙根向东而去。 范阳城一圈有几十里,此时天又断黑了,只有西天新出的上弦月投下些许光亮,走了许久才到城东。刚转过城墙东南角,迎面一阵冷风挟沙吹来,菡玉伸出袖子去挡,待风过去放下衣袖,忽然觉得好像和方才有些不一样。她转头看向小玉,示意她勒马停下:“你有没有觉得……有点不对劲?” 小玉侧耳细听了一阵:“什么动静都没有啊……”忽然脸色一变:“城里……没有声音了!” 刚才还乱哄哄喧闹不止的范阳城,一阵风过去,突然变得静谧无声。 菡玉二话不说,掉头就往南城门飞奔。二骑疾驰至城门口,片刻之前还被混战的乱兵堵住的城门,此时已是空荡荡的一片,不闻人声。从门外到门内的大街,横七竖八躺满了士兵和难民的尸体,互相枕藉,宛若只是睡去。 菡玉翻身下马,拣着尸体中间的空隙落脚走进城门。门内就是一纵一横两条大街,也都如门口一样,被零落的尸体覆盖。小玉跟在她身后,恨道:“才这么一会儿,居然……还是晚了一步!” 菡玉抬头眯起眼看了看月亮:“怨灵还在城中。” 小玉顺着她视线看去,那一弯细如镰刀的上弦月,竟失了银刀似的光华,被一层朦胧的雾气罩着,丝丝如血。天幕上隐约可见云层的轮廓,但那层红雾却辨不出哪里是边界,仿佛一张遮天的巨网,连天空也都被笼住。 小玉掌心微汗,伸手捏住袖中崭新的笛子,转头见菡玉已经把笛子取在手中,问她:“我们只有两支笛子,怕不怕?” 小玉咬着牙摇摇头;“不还有两副喉咙么,怕什么。” 菡玉道:“那就走吧。” 两人抬脚欲往西城方向去,刚走出两步,忽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从侧里飘出来,拦在她们面前丈余远处:“你们俩怎么还留在这儿?快走!” 小玉喜道:“卓兄,你也来了?有你我们就不怕了。”举步迎向他,走到半路,突然觉得身边少了什么,回头一看,菡玉还站在原地没动,眼帘低垂,看不出悲喜神色,只是面无表情。她又转头看向卓月,他的脸一如既往地没在斗篷的阴影中,面朝她们的方向。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并不是在看她。 两个人都是一动不动,她站在他们中间,忽然觉得步履艰涩,往哪一边都是千山万水般难以跨越。 过了许久,他才说:“怨灵还在城内,你们俩抵挡不住,走吧。” 小玉道:“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它们涂炭生灵、不闻不问?” 卓月道:“凡事量力而行。” 正说着,月色却忽然亮了起来。三人抬头去看,那层笼罩天空、遮蔽月光的紫红云雾,忽然急地向北方消退而去。小玉异道:“它们为什么要跑?难道还有让怨灵畏惧躲避的事物?” 卓月和菡玉听她这话,异口同声道:“不好,快走!”却是一个往北,一个往南。菡玉回头朝着城门没跑出几步,卓月立即从北面绕回来拦住她,斥道:“你要往哪儿去!” 菡玉挣开他的手后退两步:“她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你先走。” 他的声音中已隐含怒气:“我要你护着?” 小玉不明所以:“你们在说什么?再不追,怨灵就跑了!” “跑?一个都休想跑!”城门处忽传来一声女子的清叱,人为到旗先至,鲜红的引魂幡迎风呼地展开,旗上金光若隐若现,凌空悬在三人面前,拦住了去路。而后人影才慢慢映显出来,白衣如新,神情冷肃,环顾四周遍地横陈的尸,厉声道:“上次让你侥幸逃脱,不但不思悔改,还变本加厉,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举!这几百条人命,就是将你打进十八层地狱、永不生也不为过!” “引魂使?卓兄!”小玉大惊,铮地一声拔剑横于胸前,挺身站到最前面,捏了个剑诀,“你快走,这里我来挡着!” 他却极是冷淡:“你以为你是谁?一个个都当自己是大罗金仙、铜头铁额?你们就那么确定,她一定能收得了我?” 大引魂使怒道:“厉鬼休得猖狂,今日你噬去这百条魂魄,待我将你拘回地府交予阎君,都要叫你一一偿还!” 菡玉忙解释道:“大引魂使明鉴,城中死者魂魄乃怨灵所噬,与我等并无关系。” “怨灵?”大引魂使冷笑,“我做引魂使近千年,还从来没听说过什么会噬人魂魄的怨灵。” 卓月嗤笑道:“你没听说过不等于没有。承蒙尊使看得起,觉得我一个小小鬼魂能一下杀掉满城几万人,还将他们魂魄全都吞吃干净。如果我真有这么厉害,尊使以为,你有几分把握能拘得动我?” 大引魂使一顿:“有什么话,回去和阎君说。你没做过的自然不会冤枉你;你做了的,因果报应一样都少不了。”说罢念动咒语,引魂幡无风自鼓,猎猎作响,手中亦举出勾魂锁,乌黑的铁链上金光浮动。小玉见状,举剑便飞身冲了上去,半途中突然手腕一翻收回长剑,直直地就往勾魂锁上撞去。幸而大引魂使眼疾手快,侧身避开勾魂锁,另一手翻掌拍向小玉。小玉出左掌与她相击,借力一个鹞子翻身,又落回原地。 小玉一击不成,紧接着又冲上去。菡玉吓得不轻,连忙拉住她:“小玉,你干什么!” 小玉侧过脸冲她一笑:“这是明珠姐姐教我的,她那锁扣住了一个人就解不开了。你快和卓兄离开这里----放心,我是活人,不怕她。” 大引魂使喝道:“凡人包庇厉鬼,妨碍冥界执法,一样拘你!” 小玉笑道:“拘就拘,反正还得送我回来还阳不是?”飞身跃起,这回却不闷头往勾魂锁上撞了,剑尖向大引魂使递去。 大引魂使这时也看清了小玉容貌,认出她来:“是你?你还魂回体了?” 小玉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欺近勾魂锁,又逼退大引魂使几步,更远离菡玉立身之处。双方一招一式地交起手来,看得出大引魂使对凡人还是有所顾忌,束手束脚,一时倒也没有占到小玉的便宜。 菡玉道:“卓兄,趁现在有小玉挡着,你快走吧。” 他冷冷地睨她一眼,站着一动不动,毫无要离开的意思。 菡玉急了:“难道你非得看小玉和大哥一样被引魂使勾了魂魄才肯走?” “她自找的。” 菡玉一股血气直冲脑门:“她是为了你!” 他依然冷冷不为所动:“谁要你们替我挡?” 那边小玉已经和大引魂使过了几十招。小玉毕竟是普通人,身法再轻巧也比不过大引魂使无形无体进退自如,数十招下来渐渐有些气喘,步法也慢了,一个不察,就被大引魂使绕开,撇下她直取卓月而来。菡玉想也不想就要冲上去抵挡,被卓月一把拉住,拎着她闪身避开。 就这一瞬的功夫,大引魂使还是看见了菡玉的脸:“你们俩……你又是谁?!”随即又被赶上来的小玉缠住。 小玉急得大吼:“你们俩还在这里磨磨蹭蹭的干什么?还不走!” 菡玉灵机一动,说:“卓兄,大引魂使已经看见我和小玉面貌,如被她现我俩实为同一人,定会将我拘走,后果不堪设想。你就当为我和小玉,快些离开这里罢。” 他这才说:“要走一起。”仍如上次一样揽住她腰身,疾掠过空无一人的街道,飞檐走壁如履平地,瞬时就上了城墙。 菡玉又道:“卓兄,你这样带着我走不了远路的。”指了指脚下城门,“我和小玉骑来两匹快马,就在城门口,你放我下去骑马,咱们分头走。” 他停在城楼上,侧过脸来,揽着她的手还没有放开。菡玉不敢看他,只低着头说:“你不用替我担心,我又不是鬼,引魂使的令牌探寻不到我的踪迹,没有负累你还能走得更快,不是两全其美。我早就和小玉约好了,倘若中途失散,就到恒阳上次投宿的客栈碰头,你也知道怎么找我们的罢。” 卓月毫不疑心,带她跃下城墙。菡玉解开系在城门口的马,骑上跑出去几步,又回头叮嘱道:“我们会等你,你一定要来,不见不散。”见他点了头,才转身策马离城而去,手心里却还是微微沁出汗来。 二四·月迁 洛阳为两京之一,却又不如长安有险可依,四战之地易攻难守,自安禄山起兵反叛以来,几经辗转易手,战事频,城垣残破人丁凋敝,几乎已是一座荒城。菡玉进城后找了许久,才在一条偏僻的小巷子里找到一家可歇脚的小客栈。 客栈门外的马棚塌了半边,另半边摇摇欲坠,棚中堆满了柴禾杂物。她只好把马系在墙边,步入店内。恰巧这家客栈也经营吃食生意,有三两个食客在座,都是和她一样过路的旅人。 她坐下来点了一碗清汤面,刚吃了一半,忽闻门外传来马匹咴咴嘶鸣,听起来像是她的马,间杂喝斥人声,连忙放下碗筷出门查看。 却是一名锦衣青年男子正在拉她的马,那男子身条文弱,似乎对马术也不甚熟稔,而马已被他折腾得有些不耐,犟着脖子就是不肯听他指使,哧哧地直打响鼻。 菡玉上前去抓住缰绳,青年男子一看主人来了,急忙放了手,也不辩解,一闪身钻到马头前,拨开墙角一丛低矮的灌木。菡玉定睛一看,那从灌木竟是一株牡丹,叶子已经被马啃去了大半,仅有的一朵花也未能幸免。 三四月间正是牡丹花开的时节。前朝时洛阳牡丹一度冠绝天下,至本朝更趋风行。太上皇曾召人在骊山种下各色牡丹一千本,就是出自洛阳花师宋单父之手笔。往年每到这个时候,长安洛阳两城处处可见牡丹芳姿倩影,满目锦绣堆叠,甚至有不少外乡人特地赶过来一睹花王风采。如今几经战火,民不聊生,谁还有心思管这等风雅物事,只剩一些以前残余的花丛,也无人料理,自生自灭,枝杈横斜不成样貌。 青年男子折下那朵牡丹,小心翼翼地摘去四周污毁的花瓣,只留中央些许,虽已折损,但国色难掩。他对菡玉歉疚地一笑:“这位兄台,在下并非有意惊扰你的坐骑,只是不忍这……” 菡玉释然道:“无妨。我这马刚赶了远路,只怕不太温顺,没有伤着郎君吧?” 青年笑道:“多谢兄台宽谅。敝姓孙,行六,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菡玉道:“我姓吉……”话音未落,忽闻巷口有人高声喊道:“六郎,你在那里干什么呢?怎么这么久,娘子都等着急了!” 菡玉闻声望去,只见巷口停着一辆马车,车上下来一位头戴帷帽的女子,旁边陪着赶车的老仆。那女子看不清容貌,但身姿娉婷,举止娴雅,可以想见是一位佳人。 孙六郎忙快跑几步迎上去,举起手中半朵牡丹道:“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只从马口抢下这半朵来。” 女子嗔道:“我还道你碰上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急冲冲地就跳下车去了,原来就为了这么半朵牡丹?” 孙六郎道:“我知道你最爱牡丹,如今洛阳破败至此,难得才寻到这一朵。” 那女子便不说话了。孙六郎又说:“我替你簪上吧。”掀起帽裙来,把牡丹簪在女子髻上。 菡玉隐约看到那女子侧脸,觉得十分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不由往前走了几步想探过去细看。女子一见有陌生男人凑近,忙把帽裙放下,小声道:“六郎,天色不早了,我们走吧。” 孙六郎道:“前方就有一家客栈,可去投宿。” 女子透过帷帽瞥了菡玉一眼:“六郎,这家店如此僻陋,我们还是再往前走走找一找别的吧。” 一旁赶车老仆道:“娘子啊,天就快黑了,再往后不知要到哪里才能找得到住处。现在这样的世道,头上能有片瓦遮风避雨就是运气了,哪还有那么多讲究?” 孙六郎叹道:“都是我不好,不但连朵像样的牡丹都给不起,还要你跟着我受这样的苦。” 女子顿时心软了,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六郎,你千万别这么说。这些时日你吃的苦哪里比妾身少?夫妻本就该患难与共的。是我的不对,今晚就在这家店投宿好了,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好上路。” 原来这女子是孙六郎的妻室。菡玉心想。那一定是她眼花认错人了。 两人相携从她身边走过,孙六郎招呼道:“吉兄,你也住这家店里?” 菡玉答道:“是啊,我骑着马在城中转了一个多时辰,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一家客店。” 孙六郎一听,转头对他家娘子说:“云儿你看,康伯说得没错吧。今晚就权且再此处将就一下,明日一早离开罢了。” 娘子低头不语,菡玉闻言却是一震,脱口道:“你叫她什么?” 孙六郎一愣:“什么?你问我?叫她云……” 话未说完就叫娘子厉声喝断:“这位郎君与我们素不相识,何以贸然探问有夫之妇闺名?望郎君自重!”将袖子一甩,任凭孙六郎在后头连声唤她:“云儿!云儿!”也不理睬,径自进店去了。 菡玉有些尴尬:“娘子或是误会了,在下并无唐突之意……” 孙六郎道:“吉兄是心怀宽广之人,一场误会。”眼见娘子进店和掌柜说了几句,已经由小二领着上楼去,匆忙对她一抱拳:“回头再向吉兄陪不是。”飞奔着追进去了。 菡玉从未料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被当作轻薄无礼的登徒子,不禁自嘲地摇头笑了笑,也随后回到店内。方才吃了一半的清汤面已经凉了,她又坐下吃了几口,勉强填饱肚子。 这家小店一共只有五间客房,此时只剩楼下最里头靠边的一间,因挨着围墙,墙外就是荒僻的街道,旅客们担心不安全,都不愿意要这一间。菡玉自是无所谓的,收拾收拾便住了进去。 今晚是个亮星夜,天中虽只一弯月牙,夜色倒还明亮,从狭窄的窗户中透进来的一些光亮也照得地上银白如霜。 离开范阳也有些时日了,不知卓兄和小玉脱险了没有。她既担心他们被大引魂使所困,又害怕一旦他们脱身碰了头,他就会现她的谎话。她不知道届时该如何面对他----以及他们。 她在榻上躺了足有半个时辰,翻来覆去的一直睡不着,只好翻身坐了起来。客栈中仍有人声,远远传来堂前收拾桌椅的声响。她推门出去,走到院中,正巧转角处也有一人迎面过来,脚步声又轻微,两人险些撞到一起。那人比她更受惊吓,手中提灯失手掉在地下。 菡玉眼疾手快,伸手一抄把灯笼捡了起来,幸好还没有烧着。她举灯还给来人,抬头一看,却是孙家娘子,此时没有戴帷帽,一张丽颜被灯笼照得清清楚楚,正是她记得的模样。菡玉不由愣住,举在半空的手也忘了收回。 孙家娘子看到她脸色便是一沉,见她如此情状更是不悦,劈手夺过灯笼低头绕开她就走。菡玉唤道:“娘子留步!”她也不应,步履更急。菡玉只好问:“敢问娘子可是姓许?” 孙家娘子这才停住步子,转过头来,面容依然冷肃:“你怎知道我姓许?” 菡玉试探地问:“娘子不认得我?” 孙家娘子冷冷道:“妾身眼拙,不识尊驾。” 菡玉低头拜道:“之前乍见娘子容貌,似是故人,仓促之间不敢冒认,对娘子多有唐突冒犯,并非有意,还望娘子海涵。” 孙家娘子沉声问:“你又是什么人?怎会认得我?” 菡玉答道:“小人原在睢阳治下宁陵县做过吏,与许太守也只有过数面之缘,娘子肯定更不会记得小人了。睢阳一战,许公、张公以一郡之力拒敌数十万,屏障江淮,固守近年,直战至矢尽粮绝,万余兵士只剩数百,何其壮烈!时隔数年,我竟又得见许公后人,实乃三生之幸也。” 许娘子却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没有言语。菡玉顿了一顿,才接着问:“我有一故友,曾在许公府上教习书画,姓王,不知娘子可有他的消息?” 果不其然,许娘子一听这话,脸色大变:“你究竟是什么人?” 菡玉道:“小人是宁陵县的……” “胡说!”许娘子厉声打断,“爹爹公私分明,我在家时足不出户,从未见过官衙中人,更别说睢阳下属县的一个吏,你怎么会识得我!你和孙六又是什么关系?他让你来的?” 菡玉愕然道:“我和孙兄萍水相逢,刚刚才碰见的而已。他为了给娘子摘一朵牡丹,而那牡丹被我的马嚼了,娘子也都知道。” 许娘子却不听她解释,自道:“你只管回去告诉孙六,我既已嫁了他,自会一心向着自己夫君。他有什么疑窦心结,大可以直截了当地来当面责问我,犯不着假他人之手,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手段,未免太不磊落!”说罢愤愤地将手中灯笼往掼,再不理会菡玉,疾步转回廊下。 菡玉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许娘子早走得不见影了。她没想到自己几句探词竟探出一段三人之间私密的曲折纠葛来,完全非她所料,不禁有些哭笑不得。想想也是,许娘子现今仍安然无恙,也不认识小玉,自然是经历大有不同。她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转身准备回自己房间。 “你所知的早就作不得准了,”隔着半敞的窗户,屋内忽然有低沉的声音传来,“从你遇见我的那一刻起。” 菡玉正走到门口,隐约看到窗内似站着一条黑影,大吃一惊,转身就跑。他的度却是快如光影,倏忽就从窗边到了门前,抓住她的手拉进了屋内。门“砰”的一声重重关上,震得撑窗的叉竿啪嗒落地,窗子也应声而闭。屋内顿时一片漆黑。 他的手骨瘦嶙峋,却如铁箍一般有力,死死卡住她的手腕,挣脱不得。她想往后退却,背已抵着墙板,避无可避。她奋力格开他些许,双手成拳抵着他胸口,能明显感觉到拳下胸膛剧烈的起伏,昭示着主人此刻波荡的心绪。然而却没有呼吸声,半点也不可闻,四周寂静得只能听见她一个人的喘气声,粗重紊乱,让她不由地也想屏住呼吸。 她以为他会大雷霆,但直过了很久,连她自己的喘息都平稳下来了,他才开口,已全然听不出语中怒意:“刚才和你说话的那个女人是谁?她好像对你很生疏。” 他说话时终于有了气息波动,近在面前咫尺,轻轻拂过她鼻尖面颊。她微有些不自在,偏过头去回答:“是以前认识的。”停了一下又补充道:“就是以前……我还是小玉的时候。所以她并不认得我。” “应该说,以前你还叫小玉的时候。”他淡淡地说,语声中分辨不出是喜是怒。她不禁抬头去看他,屋里漆黑什么也看不清。她又想起其实他是看得见自己的,忙又将头低下。正自忐忑着,他又问:“是怎么认识的?” “她是睢阳太守许公远的遗孤,我们同在一间野外的破庙里借宿过,说过几句话。夜半怨灵来袭,她和夫婿双双罹难,我没能救得下,自己也险些丧命,幸而你……”她及时停住,没有说下去。 他的耳朵却极尖:“幸而我什么?当时我也在场?” “是,”她的声音低下去,“那回是我……头一次遇到你,你救了我一命。” “原来咱俩是这么认识的。”他轻笑了一声,“你知道我和小玉是怎么碰上的吗?” 她屏息不敢作声。过了一会儿,他自己说:“她帮一个道士驱鬼,驱到了我头上,是她自己认出我来的。我是救过她不少次,也有几回是像你这种见义勇为拔刀相助。不过,我觉得称之为鲁莽更恰当些。我怕她不小心玩丢了小命你也要跟着遭殃,才一直和她结伴而行。” 菡玉说:“我那时候的确很鲁莽。” 她看不见他,却突然觉得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变得凌厉,而他说出来的话,语调却还是柔缓的,好似只是寻常闲话家常而已。“那女子的夫婿,我是说死于怨灵之手的那个,姓王?” 她点了点头。他又问:“但她现在的夫婿,姓孙?” 菡玉只好又点了点头。他继续说:“你第一次遇见卓月,是在至德、乾元年间;而小玉却是在她十四岁时就见过我了。” 菡玉辩解道:“爹爹遇难后,我也曾被人搭救接回京中,只是一直不知恩公是谁。后来救了小玉,才知道是你。” “我跟你有什么交情,为什么要救你,还做好事不留名?我像是这样的人么?” 菡玉无言以对。他接着问:“在那之前还见过我吗?” 她定了定神,答道:“你有一段时间和爹爹交往颇多,时常来我家里,不过我都没有亲眼见到,只是耳闻。” “那你对我耳闻了多少?”他略一停顿,“听说过我的家事么?” 菡玉本还在考虑如何措辞,不意他问的是家事,支吾道:“这个……我只辗转听到过一些坊间的传言……” 他倒仿佛对自己的流言蜚语很感兴趣:“呢。” 菡玉咳了一声:“听人说……宰相夫人原是蜀之大倡……” “还有呢?” “宰相好声色,家中美妾成群……” “还有呢?” “与、与虢国夫人居邻第,出骈骑,往来密切……” “还有呢?” “没、没有了,我那时候还小,不懂这些……” “有遇到一个姓吉名菡玉的来历不明的女人、还对她神魂颠倒弥足深陷吗?有吗?”他的语调突然拔高,又急又快,人更趋近过来,抵着她的额头,“你认识的那个卓月,和我经历的根本不同,他活着的时候都没有遇见过你,他怎么能代表我?有些事是不能重来的,从头走过一遭,就不一样了。刚才那个女人,她都能换了丈夫,你凭什么认定你的卓兄喜欢你,我就一定也要喜欢小玉?” 她退缩着:“小玉就是我,我就是小玉。” “你当然不是她。你和她除了容貌相似,还有哪点像的?一般的孪生姐妹说不定都比你俩更相像些。” 菡玉道:“我比她多经历了那么多事,性情当然会有所改变。谁到了三四十岁还和少年时一般心性?你刚遇见我的时候,我就是她这么大,就是这般鲁莽不更事。” “那就等她也有了你这些经历的时候再来和你争吧。”他撑开她的手掌,十指一根根扣进去,“玉儿,感情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和我一起经历了这么些年、这么多事的你,才是你。其他谁也替代不了,即使是年轻时的你也不行。” 她还想争辩,不知为何喉咙却像堵住了似的,哽咽难言。这么些年,这么多事,才成就的这样一段情意,就像那个救了她一命的卓兄,她终究还是渐渐淡忘了他,只记得眼前这个人。 “可是……” 她刚想开口,却被他抢了先:“如果这样你还不开窍,换个直接点的说法好了。假如有一天,你和小玉二者只能留其一,我一定会让她死。” 她的脸色僵住,未出口的话语全被他这一句堵在了喉间,辗转反复,最终还是吞了回去,没有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憋完这章了,mmd,纠结的对手戏真难写,真不知道前面那么多俺是怎么制造出来的…… 各位期待h的,不好意思了,正文部分不会再有h袅~俺不太会写情投意合两情相悦的亲热戏,所以一般俩人好了之后,基本就木得亲热了,专心展别的情节吧~~ 二五·月攘 “菡……菡玉!” 菡玉傍晚时随着大批流民进入陕州城,刚进城门没多久,人群还没有散去,就听到有人高呼她的名字。这是她第一次来陕州,未料到竟有熟人,不由四下张望寻找声音来处。临近城门关闭,门口拥挤不堪,她被人群挤来挤去,站立不稳。而那厢唤她的人也忍不住了,跳上街市坊门的石墩冲她连连招手,原来是小玉。 菡玉不禁莞尔,站在原地不动。小玉身姿灵巧,也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到她身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时情急,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引你注意。我这样叫……不要紧吧?” 菡玉笑道:“不然你还能叫我什么?我不也一直叫你小玉的么。” 小玉道:“那不一样。我这么大的时候,”她伸手在胸前比了比,“你就是现在这样了。所以总觉得你是长辈,不应该直呼其名,但又不知道叫什么好。” 菡玉失笑道:“说起这个来,我还占过你的便宜呢,让你叫了我好久的娘亲。” 小玉也笑了:“我现在想起那时也觉得好笑呢,还一本正经地跟你说:你要跟爹爹好,我不要宰相大伯做我后爹。哪里会料到如今……”她突然住了口,飞快瞥一眼菡玉,垂下眼没有再说。 菡玉讪讪一笑:“这里人来人往,站都站不住,咱们先到边上去再说。” 两人一马,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到路边。此时守卫已准备下城门,但门口仍挤满了各地难民,水泄不通,门扇分寸难移。守卫不得已只好继续放人进城,人头攒动尾相继,不知又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小玉讶道:“奇怪,陕州临着潼关,一向也不太平,又不算富足,怎么突然这么多人涌进来?” 旁边正站着一名提篮老妇,像人,也被挤得缩在路边走不了,闻言搭话道:“这位小娘子,难道你不是冲着我们的灵宝观来的?” 小玉问:“什么灵宝观?” 老妇人道:“灵宝观供奉的是勾陈大帝,据说是掌管人间兵革之事的。现在连年打仗,世道这么乱,听说还冒出来不少妖魔鬼怪伤人,只有陕州没出过这样的事,所以附近郡县的人都跑到陕州来寻求勾陈大帝庇护了。就这几天,城里的人就多了快一倍,照这么下去非把陕州城塞满不可。我现在出门买个米都走不动路,唉!”连声叹气,瞅着人群留出点空隙,急忙钻进去跟着人潮走了。 小玉低声道:“她说的妖魔鬼怪,莫非是怨灵?” 菡玉道:“怨灵只在叛军猖獗、民怨沸腾之地出现,京畿都畿两道还是要好一些,我一路行来都未曾见过。你在路上注意到什么动静没有?” 小玉道:“我听说你在洛阳这边,立刻马不停蹄地就赶过来。不过路上也未碰到异常情形。” 菡玉点了点头,问:“对了,我在洛阳有些时日了,一直是四处行走,你怎么知道我要来陕州?” 小玉道:“还不是卓兄跟我说……说了你最近的行踪,我猜你转完了洛阳这一带,该是往京畿去了,而陕州、潼关是必经之路……” 菡玉也没多问,只说:“你来了几天了?” 小玉答道:“昨天刚到的,没想到这么快就遇着你。” 菡玉笑道:“那你一定有住处了,正好有人替我接风,省得我再像在洛阳时一样找不着地方落脚。” 小玉松了口气,也笑说:“看你的样子一定好久没睡过安生觉了。我那里铺盖齐全,还有热水,到了那儿一倒头就能睡。” 菡玉道:“在外头也讲究不了那么多,”忽然想起孙家老仆说的话,叹了口气,“头顶上能有片瓦遮风避雨就不错了。卓兄又不喜近人群,常常都是在野外露宿。” 两人挑着人少的小巷往客栈走。小玉问:“你最近都和卓兄在一起?----我有好久没见着他了,起初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留个讯儿就走。这回索性只留了张字条,都不露面了。” 菡玉道:“也没有在一起……你也知道,我跟他不能挨太近……他向来都是这么神龙见不见尾的,又只得夜间出没,大约是怕打扰你休息吧……”说到最后自己也觉得勉强,声音就渐渐低下去了。 好在此时小玉说了声:“到了。”菡玉抬头一看,两人已拐出小巷进了街市,对面就是一家客栈,店面展阔气派,比她在洛阳的住处要强多了。 小玉道:“我住楼二号房,你先去歇着,我把马牵到马厩里去。”取下马背上的行李交给菡玉,自己牵着马绕到客栈背面去。菡玉在原地站了会儿,看那马厩似乎很远,小玉得好一会儿才能回来,便依她所言自己先进客栈。 此时天色已晚,屋内掌了灯,大堂内客人并不多。进门迎面正好撞见店小二,看见她愣了一下,立即让到一边。菡玉对他略一颔,自行上楼,走在楼梯上时听见小二小声向掌柜说:“这二号房那位刚出门的小娘子吗?怎么好像变了个人似的,衣服也换了?” 掌柜也有些犹豫:“是有点不一样,但看长相的确是啊……” 菡玉步子顿了顿,还是没有停下解释,径自上了楼。地字二号房在走廊尽头,门也没有锁,屋里摆着小玉的几样简易行装。她确实已经困倦,看见床铺只想倒头睡下去,但想起自己满身风尘,还是脱了外衣。 身后吱嘎一声响,有人走了进来,她以为是小玉,一边解衣扣一边说:“你说这家店里有热水,能让他们送些上来么?我身灰,又出了好多汗,又脏又臭的,往榻上一躺你就该睡不下去了。” “我不介意。” 她吓了一跳,急忙揪住衣襟转过身,就见卓月站在窗边。他指了指她紧抓着衣领的双手:“有必要么?又不是没见过。” 她忍着脸红:“进来怎么也不说一声?” 他谑道:“你自己换衣服也不闩门,幸好进来的是我,要是别人怎么办?” 她垂下眼帘:“屋里……也有可能是别人的。” “你现在也承认小玉是‘别人’,不说什么‘小玉就是我,我就是小玉’了?” 她低着头不说话。 “我知道是你。”他走近来,“以前不管你躲到哪儿,我都能找出来,现在更不在话下。只要你在周围,我就能觉察得到。” 她正要问,他又说:“手好一些没?还痛不痛?”捋起她的袖子来,露出手臂上两道乌黑的环痕,那是上次他扣着她的双手留下的。 她答道:“痛倒是不痛,就是有些酸软无力,幸好这也没碰到什么要舞刀弄枪出力的事。这又不是病,自己是不会好的,只有换新的藕才行。” “已经是夏天了,早荷也该结出藕了。城北的道观旁有一片荷花池,明日去采些莲藕回来吧。” 她点头说:“好,我让小玉帮我装就行,她也会。”她想缩回手,却被他攥在手里,指腹反复摩挲手臂内侧柔腻的肌肤,慢慢地就向上滑过去了。 “卓兄?”她有些不自在地唤了一声。 “我在想……”他的声音低而略哑,“如果在只有轻微损坏时就一块一块地替换,你的魂魄不离体,是不是就没关系了……” 菡玉想了想道:“大哥是有跟我说过,每换一次躯壳,魂魄生生从躯体中脱离,游荡于外,确实会有所损伤,因此不可藉此争强逞能。每回换完之后,都须休整许久才能全然恢复自如。我从始至终也只换过两次,你都知道,一次是中了毒……” 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忽地俯身下来,她的絮絮叨叨都被悉数堵住,只余蒙昧不清的尾音。他的进袭总是极具侵略性,容不得她拒绝,甚至无处可退,只能全盘接纳。她想后退,背后被他的手托着,那力道并不重,却稳如磐石,岿然不动。她好似跌进了漩涡里,头晕目眩,身不由己,只得任由自己沉溺下去。 门口似乎传来吱的一声轻响,她惊了一跳,倏然睁眼,就见小玉贸贸然闯进门来,瞠目结舌脸色煞白。她顿时大窘,张口欲言,不料更让他得寸进尺,攻城略地。手忙脚乱地连连推挡,好不容易把他格开些许,匆忙小声道:“小玉在呢……”脸已红了,低下头借着他身形挡住,不敢看小玉。 他倒好似浑不在意,回身看了一眼,神色未动,搂着她的手也不放开。倒是小玉十分尴尬,结结巴巴道:“我、我不是故意……那个,马已经安置好了……呃,时候不早了……吃饭!对对,吃饭!我去让小二准备些饭菜送来!”转身落荒而逃,出门大概又和谁撞在了一起,乒零乓啷一阵响。 菡玉微微一拧身,却没能挣开他,只得转头避开他的脸:“快放开……小玉一会儿就回来了。” “那又怎么样?她又不是不知道咱俩的关系。” “那你何必如此?”她低着头闷声道,“以你的耳力,不会没听见她的脚步声吧?” “你的耳力也不差,不也没听到么?”他懒懒道,“你先上楼,她自然随后就会到。我就算有意,也不至于找这么蹩脚的时机。”他终于松开了怀抱,手指在她颊边微一流连,随即走了开去,“时辰到了。” “什么时……”话出口一半,她忽然明白了,最后那个字便噎在了喉间。就这不到半柱香的时辰,草木能经得起他周身阴气儿不至焦枯的时辰,她和他能够接近的最长的时辰。 “我走了。”他低声道,转身便要跃出窗外。 “等等!”她脱口喊道,见他止了步子,犹豫半晌却说:“那边……是走廊。” “无妨,我不需要路。” 她很快地接上:“下次什么时候再碰面?” “明日……”他顿了一顿,只说:“记得让小玉去灵宝观旁的荷花池采些新藕回来。” 他的身影似乎只是一晃,没入墙壁的暗影里。她跟上去推开窗探望,窗外只见昏暗的走廊,屋檐上只挂了一盏灯笼,随风摇曳,明灭不定。廊外院中树影憧憧,今日三十,连月亮也不见。 转脚小玉就端着个食盘回来了,一荤一素一汤,极简单的菜色,但在如今也非常难得了。小玉也不言语,面不出是什么心思,只默默地将食盘放在桌上,布好杯箸。 菡玉寻思着说点什么好,沉默了许久,冒出来却是一句:“他已经走了。”说完才觉得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愈尴尬。 小玉却没什么反应,神色不变,接道:“我知道,他刚刚临走前还找了我,让我明天去城北的灵宝观,我记下了。来,吃饭吧。”把手中竹筷递给她。 菡玉接过来,二人对面席地而坐。小玉眼尖,瞧见她伸手夹菜时手腕上一圈乌痕,问:“你的手……就是这里要换么?” 菡玉点了点头:“左边也有。” 小玉又问:“只有这两处?” 菡玉道:“应……对,就只有这两处。” 小玉像是松了口气:“仅是两臂,还在肢端,那就好办了。我有十成十的把握,放心吧。”二人又互相说了说分别这些时日来的际遇,只是都不再提卓月,心照不宣。 菡玉一路奔波疲累,身上又带着伤,第二天不免睡得晚了点,等她醒来时小玉已经出去了。今日天气分外晴朗,早晨的日头就已显出七月的毒辣,让她一时以为自己睡到了中午。客店里静悄悄的不闻人声,她步入店堂,小二和客人们都不见踪影,只有掌柜独自一人守在门口晒着太阳,瞥了她一眼,有气无力地说:“客官起来啦。早点已经卖光了,只剩稀粥,客官要来一碗么?” 菡玉有些奇怪,问:“店家,这店里的人……” 掌柜哼了一声:“大难临头各自飞,都忙着保命去啦!” 菡玉忙问:“什么大难?是否胡虏来寇?” 掌柜道:“哪来的胡虏,都是心鬼作祟!这不七月了吗,说什么,鬼门一开,马上就要恶鬼横行天下大乱了,满城的人全都想躲到灵宝观去寻求庇护。这才初一,真到中元那天,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哼,恶鬼横行天下大乱,没有鬼怪作祟,天下就不乱了么?” 菡玉道:“有勾陈大帝法力护佑,或许能抵御邪祟……店家为何还留在这里?” 掌柜看着对面道:“这家店是我祖上传下来的基业,我可不能扔下不管,任人糟蹋。再说了,这大白天的日头,晒得人都受不了,我不信还能有什么鬼怪。” 菡玉顺着他视线看去,斜对面是一家布庄,主人大约也离家去灵宝观了,门板被三两个流民撬开,堂而皇之地从店里往外搬各种绸缎布匹,直当他们俩没看见一样。再看街面上其他店铺,少有几家还和客栈掌柜一样不肯离开的,冷冷清清无人光顾。路上偶有行人,都是携着细软干粮,匆匆地往城北方向赶去。 菡玉皱起眉:“灵宝观才多大的地方,容得下全城的人?” 掌柜冷笑道:“容不下就站外边挤着呗,能沾一点勾陈大帝的仙气也好哇。” 菡玉想了一想,觉得放心不下,抬脚往外头走出去几步,又回过头来说:“店家,我先出去一趟,如果你碰到我那妹子回来----她长相与我十分相似----麻烦转告一声,就说我去灵宝观了,让她过来找我。” 掌柜嘲讽道:“话我能为你带到,但那边人山人海的,能不能碰上就看你们兄妹的造化了。” 菡玉谢过,转身出门,还听掌柜在背后小声嘀咕:“这是什么兄长,只顾自己性命,把妹子都丢下不管了!” 越往北走,路上行人越多,步履匆忙,争先恐后,都是往灵宝观去的。灵宝观地势较高,远处即可见斗拱飞檐。菡玉目测大殿还在二里之外,进观的道路已经被人群塞得水泄不通。她眼看走不进去,转身想出来,其后也被随之而来的人潮堵住。跟在她身后的是一对夫妻,二人怕被挤散,两只手攥得死紧,就是不肯松一松。菡玉正好被他俩拦在中间,挤又挤不过去,让又让不开,只得被他俩推着倒退而行。 冷不防侧里蹿出来一人,推了那名妇人一记,绕过了菡玉。那人又拉了菡玉一把,从路中央拉到了路边,总算让她脱了困。 菡玉定睛一看,喜道:“小玉!你也来了,我还担心你找不着我呢。” 小玉道:“店家跟我说了你要来灵宝观,我就知道你肯定走的是人最多的这条主路。这么热的天,人堆里也就你还戴着幞头,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菡玉赧然一笑:“我习惯了,也不觉得热……小玉,我起来就不见了你,你去哪儿了?” 小玉得意道:“幸亏我有先见之明,一早就过来探路,不然也得挤在外头,就更没法弄到这个了----你看!”故作神秘地在背袋中掏了一阵,掏出两支新出水的嫩藕来。 菡玉讶道:“这是从哪里弄来的?你进得灵宝观里头去了?还好早些出来了,不然这会儿就被堵在里面了。” 小玉道:“今早宵禁一除这边就全是人了,走寻常途径可不行……”正说着,人群突然一涌,挤得她一个踉跄,手中一支莲藕脱手骨碌碌地滚了出去。路上人潮汹涌,前后踩踏,二人拾捡不及,眼看那支藕被踩成了烂泥。 小玉气得跺脚:“这可好!早知道就多采几支了!” 菡玉安慰她道:“无妨的,这不还有一支么?我的手也不是非换不可……” 小玉道:“不行,卓兄吩咐的事,一定要做到。你回客栈去等着,我再去采两支回来。”转身欲往北走。 菡玉拉住她:“这么多人,你怎么进得去?” 小玉道:“你放心,我寻着一条捷径,没人知道,保准能进去。” 菡玉道:“那我和你一起去。这道观四面八方都被堵死了,万一你困在里头,我怎么找你?” 小玉想了一想,点点头:“也好,两人一道有个照应。不过,你会游水么?” “游水?”菡玉这才觉小玉头还有些湿漉漉的,“你会我当然也会,不过好久没游过了。难道,你说的捷径是……?” 小玉歪着头一笑:“反正天气这么热,下水凉快凉快也不错啊。” 作者有话要说:持续卡壳中,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废话连篇== 还有5章结局,从最后一章往前倒着写怎么样?后面的剧情比较有爱啊比较有爱…… 二六·月魇 中午日头正烈,晒得石板地面泛起一阵阵白烟。菡玉从水里上岸之后不久,身上衣服就晒干了。她坐在岸边石阶上,时不时向南面大殿方向张望,生怕突然有观中的道人过来,现了她们这两个不之客。 荷塘里花叶茂密,小玉潜进去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菡玉只敢小声唤她:“小玉!你在哪儿?好了么?” 小玉从花丛中探出头来,高声应道:“这里的藕都太嫩了,我再找找!” 菡玉连忙冲她摆手:“小声点,被人听到可就糟了!” 小玉朗声笑道:“你放心,这会儿观里的道士们哪有功夫来管这边呀,门口的人群就够他们疲于奔命了。你在上面不热吗?要不要也下来?水可凉快呢!万一真来了人啊,还可以躲进荷花丛里,哈哈!” 菡玉无奈道:“我还是在上头把风好了。你动作快些。” 小玉把荷塘几乎全摸了一遍,最后终于选中了最满意的两支,站在水中冲她得意挥手。菡玉道:“好了,拿到了就快些走吧。” 小玉却走上岸来:“急什么,换好了再走呗。我看你来时游得很费劲,一定是两只手不利落。磨刀不误砍柴工嘛,不急在这一时。” 菡玉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是怕逗留太久,恐生变数……”说着又忍不住向南面人声嘈杂处望去。 小玉道:“就算被现了又怎么样?修道出家之人,还能把我们俩砍了?你呀,怎么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畏畏尾,和我一点都不像!”嗔怪地瞥了她一眼。 菡玉不由笑道:“我像你这么大时,也什么都不怕。这就是二十岁与四十岁的差别。” 小玉歪着脑袋说:“不知道我四十岁时会不会和你一样。” 菡玉笑道:“你又不会经历我碰到的那些事,想来是不会变成我这种婆婆妈妈畏畏尾的德行了。” 小玉叹口气说:“我倒希望也能经历一次。” 菡玉的笑容微微一顿,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腕:“手上我自己弄不来,你帮我一下。” 小玉也觉察出自己说漏了嘴,便依她所言,低头去找她肘处关节。那银丝极细,拆缝都是细致的活,两个人便都不说话。 小玉做得仔细,双眼紧紧盯着手下,不一会儿两眼便有些花了。头也不抬地说:“有点暗,看不清楚了。你往旁边错一错,别挡着光。” 菡玉道:“没挡着呀,对着太阳呢……”话未说完,自己也觉得周围好像变暗了,不由抬头往天上看去,顿时大吃一惊。白炽刺目的日头,好像平白被吞去了一块,那黑色的圆影还在不断往中央移动。 “天狗食日?!” 与此同时,南面观外的人声忽地高涨起来,喧嚣震耳。众人本就是怕鬼月生事才聚集到灵宝观外,谁知第一天的大中午竟生天狗食日,不免愈惶惧。 小玉连忙加快动作,等把菡玉两只手缝合完毕时,天色已经暗如黑夜,几步之外即看不见了。这回日食不同天宝十三载六月那次,整个太阳都被黑影笼罩,丝毫不可见。 小玉道:“这可好,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了。水底下本来就暗,中途还有好几条岔道,一不小心游进黄河可就不妙了。” 菡玉道:“别急,日食最多一刻钟就过去了。” “也只有在这里等一等了。不过,”小玉话语一顿,“你有没有觉得,外面的人声好像变近了?” 菡玉侧耳细听,外面人声鼎沸,但的确是越来越响,仿佛人群正往北面移过来似的。她脸色一沉:“恐怕是观里的人低档不住了。我去看看。” 小玉拉住她:“你去看什么,这种人山人海地挤进来,多一个人能济什么事?再说你也不是这家道观的人。” 两个人这么一停顿,那厢的人声又退远了。小玉道:“你听,这不又退回去了吗?没事的。” 菡玉却觉得不对:“人群一旦骚乱失控,怎么会这么快便控制住局面?而且这声音,你觉不觉得有些奇怪?” 小玉问:“哪里奇怪?”一边说一边就屏息凝神去听,那声音刚刚还嘈杂沸腾,两人面对面说话都受干扰,只一小会儿便急地低下去,仿佛人群正在潮水急流一般退走。“你是说……太快了?” 这句话说完,四周已变得静谧无声。 两人同时变了脸色,一起向大殿方向跑去。天色还是如夜的昏黑,菡玉心急如焚,没注意脚下路面,冷不防被什么软绵绵的东西绊了一下,幸而小玉及时扶住她才免于跌倒。青砖路面上黑漆漆的一团,二人俯下身去才看得清楚。 那是一名年轻的青衣道士,半侧着身子,一只胳膊还枕在脑下,另一只手合在身前。如果不是躺在路中央,会让人以为他只是睡着了。 小玉吓得后退了两步,又踢到另一具道士的尸。然后她们遇到了第三具,第四具……第一百具,第一千具。 从内院到大殿,到殿前的广场,再到观外的三条大街,绵延不见尽头,所有人在勾陈大帝脚下躺了下去,各朝东西,互相枕藉,安然恍如沉睡,只是这一场睡梦再也不会醒。 **书签 二七·月危 自日食那天怨灵被大引魂使所伤逃窜后,菡玉一行便没有再碰到怨灵入城镇伤人的事件。随后数月她和小玉一直在陕洛等地盘桓,也未再找见怨灵的踪影,只偶尔从流民中听说有偏僻村庄遭遇妖鬼屠村,无一幸存云云。 怨灵束手,虚实不明,只让菡玉越忧惧。怨灵乍遇大引魂使而受挫,不再从大城显著之地下手,单在野外袭击山村野户,零落散布也不知究竟被它们害了多少性命。这般韬光养晦,定是为了厚积蓄力,他朝还会卷土重来。 两人一路且行且探,不知不觉就已西进至京畿。菡玉离开长安已有四年之久,小玉更是十五岁那年离京往衡山拜师学艺后就再未回来过,不由生出一种“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感慨,撺掇着菡玉回京去。菡玉便依了她。 这几年官军与叛军的战线大多在河东、河南一带,长安一直为王师占据,未有战事,比之刚从安禄山手里收复时,民生已略有恢复,至少比洛阳是好得多了。菡玉走在东市大街上,见人群熙熙攘攘,一派祥和,数月来在陕洛之地见多了哀鸿遍野的愁闷,总算有所舒缓。 小玉也雀跃不已:“想不到长安还这么热闹,和东都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菡玉叹道:“如今叛军只剩史朝义孤军奋战,倘若战乱就此平定,休养生息,天下仍有望回复开元、天宝时之太平盛况。” 小玉道:“可是还有怨灵……” 两人正说着,背后忽然有人喊道:“吉少卿?菡玉?是你吗?” 菡玉不料到时隔四年第一天回长安,走在东市大街上就会碰见熟人,还是小玉耳朵尖,先回头去看,叫她:“有人喊你呢。” 菡玉也回过头去,喊她的是一个中年人,身着圆领锦袍,红面微髯,十分之面熟。那人喜道:“菡玉,真的是你!我是韦谔呀,你不认识我了?” 菡玉这才认出他来,吃惊不小:“韦兄!原来是你!” 韦谔笑着摸摸下巴:“胡子长长了,难怪你认不出来了。倒是你,这么多年一点都没变,还是老样子。这位是?”指了指小玉。 菡玉道:“此乃……舍妹。” 韦谔道:“你们兄妹二人长得倒相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小玉也不忸怩,爽快地对他抱拳:“韦大哥,幸会。” 韦谔也说:“幸会幸会。菡玉,你这些年都到哪里去了?我从成都回来之后就没见过你,问爹爹他也不知道你的去向,算起来都五年多没见了。” 菡玉道:“一言难尽。上次我回长安只逗留了几日,别说你,连少师都未曾得见。少师他身体可还硬朗?” 韦谔道:“父亲前年就因足疾而请辞致仕了,在家中将养,但疾病日深,不良于行,一直卧病在床。”他低下头,“毕竟七十六岁的人了。” 菡玉一时默然,过了片刻才道:“我与韦公共事多年,赴蜀后更多得你们父子的照顾,身为后辈,韦相患病这许久也不曾去探望,着实有愧。不知府上现在何处?我好择日前往拜访。” 韦谔道:“我们还是住崇义坊的祖宅。菡玉,择日不如撞日,我正为父亲的事愁呢,在这儿碰上你也是天意。你说的话父亲一向都愿意听,你跟我一同回去,帮我劝劝他吧。” 菡玉问:“韦公怎么了?” 韦谔道:“他的腿脚不好,连卧榻都下不了,今早不知怎么的,一醒来就说要去西内见太上皇,怎么劝都不听。我就是被他硬逼着来请大夫回去的。” 韦见素性情和雅柔顺,从来只有他好言劝别人,还没见过他固执己见要别人劝的。菡玉问:“究竟何事如此紧急,非要即刻进宫面觐上皇?” 韦谔道:“我也不知道啊,问他只说:‘跟你们说你们也不懂。’爹爹足疾已笃,平时我们伺候时都不敢挪动,如何经得起颠簸。菡玉,你帮我去劝劝他吧,你劝他一定听的。” 菡玉道:“这样……我刚到长安,风尘仆仆,恐怕有些失礼……” 韦谔道:“菡玉,你怎如此见外!什么风尘不风尘的,你来了就是帮了我的大忙,还拘泥于这等虚礼。” 菡玉转头对小玉道:“小玉,那你先去前面的客栈等我,我去韦公家里一趟,很快就回来。” 韦谔道:“菡玉,你这说的什么话!都遇上我了,还去住客栈,被父亲知道,定要骂我不懂待客之道了!这位小娘子,如不嫌弃,就与令兄一道到舍下一叙罢。” 小玉素来率性,笑道:“正好我们盘缠不多,可以省下一笔住店的川资。多谢韦大哥了!” 菡玉瞪了她一眼:“小玉!” 韦谔道:“你这个妹子可比你爽快多了。别多说了,医馆就在前头,快走吧。”伸手来拉她。 菡玉不着痕迹地避过,停了一步和小玉并行。韦见素久病不愈,韦谔和这家医馆的大夫早就熟稔了,进去不一会儿就带了一名大夫出来。那大夫被他连拉带拽,一边走一边说:“给事中莫慌,莫慌,韦公足疾并非急症,不急在这一时,让我把东西带全了再去。” 韦谔道:“不用带全,一会儿你只管跟父亲说他不能出门就行了。” 崇义坊与东市仅一坊之隔,四人步行不多时也到了。菡玉先让小玉在门房等候,才随韦谔入内室拜见韦见素。刚一进门,就听韦见素呵斥道:“二郎,让你去请个大夫,熟门熟路了怎么还这么久!耽误了大事,你担待得起吗?咳咳!”说得急了,一口气卡住,连连咳嗽。 韦谔连忙道:“父亲息怒,孩儿在东市巧遇一位故人,因此晚回了片刻。父亲见到他一定高兴。” 菡玉上前拜道:“韦公,在下吉镇安,一别经年,韦公可好?” 韦见素乍见她也吃了一惊,脱口喊出她原先的官职:“吉少卿!”随即喜笑颜开,“你来得正好!来得正好哇!快,随我一同入宫去见太上皇。” 菡玉道:“韦公有何要事须面见上皇?还请以保重身体为要。” 韦谔也道:“是啊爹爹,您天天在家休养,都两年没上朝了,会有什么事这么着急要面呈上皇呢?” 韦见素道:“你来了我就敢说了,我就怕他们不信,要说我病糊涂了。昨天夜里,我梦见冥界的勾魂使来找我……” 韦谔忙打断道:“爹爹,您的身子骨好得很呢,再活一百岁也不在话下,千万别胡思乱想呀!” 韦见素对菡玉道:“你看吧,我就料到会这样。” 韦谔冲菡玉连使眼色,菡玉却沉下了脸,问:“勾魂使可是有所嘱托?” 韦见素道:“对对,正是!他奏了一支曲子给我听,嘱咐我此曲关系天下生民命脉,一定要熟记于心,广为散播。我想这么要紧的事,我又不懂音律,还是去向太上皇禀报,让他替我拿个主意。” 韦谔道:“爹爹,做梦怎可当真,还要禀报上皇?这、这岂不是欺君之罪?” 韦见素板起脸:“你是不相信我说的话?你真以为我病糊涂了?” 韦谔忙说:“不是不是,孩儿当然相信爹爹。只是这幽冥之事……”转过去看着菡玉。 菡玉正色道:“韦兄,这件事我恐怕帮不了你了。” **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啰里八嗦,接下来4章不知道写不写得完啊== 菡玉正色道:“韦兄,这件事我恐怕帮不了你了。”转向韦见素道:“韦公,此事须尽早呈禀,你行走不便,不如由我代为向上皇转达。” 韦谔惊道:“菡玉!你……” 韦见素道:“兴庆宫的守卫都是李辅国授意安排,便是上皇,行动也不是随意自主。臣工要见上皇一面,都会被那阉人百般阻挠。只有我们几个老头子,眼看快要不行了,偶尔去给上皇问个安做个伴,还能通过。少卿多年不曾回京,想见上皇恐怕不易。少卿如不介意,可扮作我的随从,和我一同进去。” 菡玉想了想道:“也好,我独自一人去,空口无凭,上皇未必肯信。” 韦见素道:“少卿,你还埋怨上皇当初不听你的觐见?上皇每次说起你,都是后悔不迭,他这次一定会听的。” 菡玉道:“我不是……韦公,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出吧。” 韦谔拦住她道:“菡玉!我找你来本是为了劝说父亲,你倒好,不但不帮我说话,还鼓励他带病进宫!” 菡玉道:“韦兄,此事的确关系重大……” 韦见素道:“二郎,你别说了,今日我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不要,也一定要见上皇。大夫呢?快过来,帮我换药包扎,我要出门。” 韦谔坚持不肯:“爹爹,万万使不得!” 菡玉想了想劝道:“韦公,不如这样,你也莫下地,就坐步辇去兴庆宫,免得伤势加重。上皇宽仁,定会谅解的。正好我也可扮作侍从,守卫再苛刻,总不能把抬辇者拦在外面吧。” 韦见素道:“这样也好,只是委屈少卿了。” 韦谔道:“那我也要一起去才放心。” 韦见素拗不过他,只好答应。于是让大夫给韦见素换过药,再多加了绷布固定。菡玉则扮成家丁,和另外三人一起抬着步辇,出门往兴庆宫而去。 不多时走到兴庆宫门前,前头也刚好有一队人要入宫,被守卫拦着盘查了好久,刚刚得以通行。领头的是个宦官,大约是李辅国派来的心腹,轮到韦见素一行时,他就不耐烦了:“平时十天半月也不见个人影,今天这是怎么了,接二连三地都来了。是不是你们事先串通好的?不行,不能进!” 韦见素一拍身下步辇,怒道:“我一生为国效命,位至宰相、开府仪同三司,现在老得路都走不了了,行将就木,临终前想见太上皇一面都不行吗?难道非得抬着棺材来你们才让进?” 那宦官也不过是狐假虎威,见他说这么重的话,悻悻道:“原来是韦相公,小人一时看岔眼了。韦公请。”说完让到一边。 进了宫门,韦谔才说:“父亲,何必为这等小人自损寿数呢?下次可千万别再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了。” 韦见素道:“我哪还在乎这些,只求快些见到太上皇罢了。” 一行人走到兴庆宫正殿,太上皇已在殿内候着了,还有之前先行入内的一众人等。韦见素欲下辇行君臣之礼,被太上皇上前来拦住:“韦卿!快别动,快别动!我知道你腿脚不好,你来看我,我比什么都高兴,礼数就不必拘泥了。” 韦见素不肯,还是让韦谔扶着在辇上行了叩拜大礼。菡玉也对太上皇拜道:“臣吉镇安,叩见太上皇陛下。” 太上皇讶道:“吉卿!居然是你!好些年没见着你了!你这是……” 韦见素道:“吉少卿刚回京城,巧遇我儿,我便拉着他一起来了。宫禁森严,才委屈少卿如此装扮,望陛下宽宥。” 太上皇道:“唉……不打紧,不打紧!今天刮的是什么风,把你们几个都吹来了,我这里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韦见素定睛一看,才现先他一步的那队人是陈玄礼及其家眷,还抱了个刚出生的婴儿。陈玄礼遣退家眷,走近来互相见过,笑问:“韦公,你用的什么理由过的关呀?我可是借着我孙儿的光,说要请太上皇赐名,才蒙混进来的。” 韦见素道:“你这理由可比我的吉祥多了。我还咒自己快要见阎王了,临终想见太上皇最后一面呢!” 陈玄礼道:“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韦见素故意板起脸道:“什么童言无忌,我今年可七十六岁了。” 太上皇笑道:“老小老小,越老越小嘛。我今天看见你们几个啊,觉得自己一下子又年轻回来了!来来来,快到里面来坐下坐下,咱们好好聊聊。我一个人住这么大的院子,闷都闷死了,满肚子的话没人说哇!” 菡玉问:“怎不见高大将军?” 韦见素和陈玄礼闻言都敛起笑容。过了片刻,太上皇叹道:“力士远在巫州,杳无音信,也不知怎么样了。” 菡玉心下了然,低了头不再言语。韦见素正色道:“陛下,臣今日入宫来,实是有一件要紧事拿不定主意,想请陛下为臣裁夺。” 太上皇道:“哦?什么事?” 韦见素道:“说出来不怕大家笑话。昨夜我忽见冥界勾魂使入梦,教授我一支小曲,叮嘱说此曲关系天下苍生……” 陈玄礼惊道:“韦公,你也做了这个梦?” 韦见素道:“难道陈大将军也是……” 陈玄礼道:“我前些天也梦见勾魂使托梦授曲,但此事关乎鬼神,难登大雅,因此一直不敢上呈。这几天越想越觉得不安生,今日再也忍耐不住了,才寻了个借口来见陛下。陛下长于音律,或可为我等解惑。” 太上皇闻言不语,转身走回案桌前,拿起桌面上的一张纸:“你们俩看看,可是这支曲子?” 陈玄礼接过看了看:“对对,就是这个!虽然我看不懂曲谱,但名样的,叫‘镇魂调’!不过梦中只闻乐声,倒不知唱词是否是这般。赐兹祉福,宗庙永固……” 太上皇道:“这词是我后填的。去岁我偶梦冥界大引魂使,也和你们一样,嘱我熟记此曲并广加传播,可挽救生民免于蒙难。最近我一直让梨园弟子排练此曲,并填上词以便传唱。听二位卿家这么说,看来真是确有其事,冥使有意相授,那我就可放心为之了。” 陈玄礼道:“臣还有一点不明,这么的曲子,怎么就能挽救生民河山呢?此曲固然凝神定心,闻之令人忘忧,但总不会因为唱个歌,叛乱就平定了,仗就不用打了吧?” 韦见素道:“吉少卿,你身怀异禀善通鬼神,可知为何?” 菡玉不言,从袖中取出竹笛,奏出一曲。刚一开头,陈玄礼和韦见素便连说:“正是此曲,正是此曲!” 菡玉奏完一遍,方答道:“不瞒陛下,臣曾亲见大引魂使,授我此曲。歌曲自然不能平叛,冥使所言‘挽救生民于蒙难’,救的是人命,而不是战祸。” 陈玄礼道:“少卿越说我越糊涂了,如今除了战祸,还有什么会令生民蒙难?” 菡玉不答反问:“不知陛下、二公可有听闻范阳、怀州、陕州全城尽灭之惨案?” 太上皇大惊:“什么?全城尽灭?从来没人向我提起过。” 韦见素道:“范阳陷落贼手,未曾听闻。怀州倒是听二郎跟我提过,道是太尉久攻怀州不下,城中粮断,安太清又中饱私囊不顾百姓,以致民众暴乱,互相残杀,除安太清带少数亲随出城投降太尉之外,无一人生还。陕州又是怎么回事?那边一直乱得很,来来回回,我又不在朝中,知道得不多。” 菡玉道:“范阳、怀州皆起内乱,但何种内乱可令城中所有人同归于尽、无一幸免?此乃妖鬼作祟,并非人为。”将自己这几年的经历、怨灵来由、邙山之战、屠灭三镇等事大略说了一遍,只略去与大引魂使商定托梦一节。 韦见素和陈玄礼听完面面相觑,都觉得难以置信。韦见素道:“少卿,虽然我亲眼见你从冥使手中救下陈大将军一命,这回又有勾魂使托梦,但是你说的这个怨灵……也太匪夷所思了。” 陈玄礼也说:“真是闻所未闻。” 菡玉道:“各位可以不信我,但还不信冥使么?无论如何,请务必听冥使一言,广散‘镇魂调’。谨慎先行、防微杜渐,总好过他朝祸乱临近时再后悔莫及。” 三人正说着,忽然听到一声细微的呜咽声。太上皇老泪纵横,泣道:“都是朕的错。是朕失德,令天下离心,黎民受难而生怨,酿成如此大祸。此非妖鬼作祟,一切都是因人而起,因朕而起,是**啊!亏得我还自以为冥使授曲是怜我李唐宗庙,何其不自知!”捧着那张曲谱,双手颤抖,泪落如雨。 菡玉忙拜道:“陛下,臣并无诘责之意,臣一时失言,望陛下勿怪!”韦陈二人也连忙拉住太上皇劝解。 太上皇道:“你说得没错,朕就是因为闭目塞听,不知居安思危、防微杜渐,才让天下变成今日飘零之状。朕对不起全天下的臣民百姓,若能换回当日之和平,无论问我要什么,我都情愿!可惜再怎么追悔莫及,也无力回天了!赐兹祉福,宗庙永固……”他看着手中被泪水打湿的曲谱,“江山社稷,岂是光靠上天赐福就能保得住的?太宗有训: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皇帝的江山,是黎民百姓给的,没有民,何来君?君不知爱民,再多福祉也是枉然!” 韦见素劝道:“陛下正因为爱民如子,才会如此自责。社稷蒙难,非一人之过,陛下一片苦心,臣民们也都会谅解的。” 太上皇道:“能谅解的话,怎么还会有这怨念集结而成的怨灵?陕州城数万人,一夕之间就变为一座死城,那可是几万条无辜的人命啊!他们全都是因朕而死,是朕害死了他们呀!那怨灵心有不忿,报复生人,我倒宁愿它们来报复我,把我这条老命拿去算了!如果朕的命能让他们消气平愤,从此不再为祸世人,朕愿意一死以谢天下!”边说边流泪不止。 众人纷纷跪下齐声道:“请陛下保重圣体!” 菡玉劝道:“陛下莫再自责了,好在现今怨灵未成气候,尚可节制,又有冥使传授这‘镇魂调’克制,事情仍有转圜之余地。” 太上皇止住哭泣,说:“对,对,还来得及,来得及!这一次,朕绝不能重蹈覆辙,再做出让自己追悔莫及之事了。”对着手中曲谱看了片刻,揉成一团,吩咐左右道:“来人,笔墨伺候,这词我要重填一阙。” 左右宫人即取来文房四宝,陈玄礼亲自为他研墨。太上皇心有所感,略一思索,提笔写下六句唱词,自己打着拍子,轻轻唱了出来: “魂兮归来,不可飘忽!息子怨怒,归此茕庐。生欢无悦,死苦勿顾。日月不淹,春秋罔伫。彼岸光明,此间昧殊。百岁之后,皆归幽都!” 这曲子本是生者唱与亡人的送魂歌,太上皇唱着唱着,不由想起命断马嵬的贵妃,流放外地的旧属,战乱中阵亡的诸多将士,以及千千万万因战乱而无辜丧命的百姓,悲从中来,唱到最后语声已是哽咽,惹得韦见素和陈玄礼也悲从中来,红了眼眶。 太上皇挥挥手,把词卷交给一旁的小黄门:“拿去给梨园弟子,让他们赶紧练熟了,才好出去教别人。” 小黄门眼睛也红红的,接下道:“陛下,今日正好是上元佳节,晚上想必会有许多人到东市游玩赏灯。如果此时命梨园弟子登楼奏曲,不是可以让很多人听到么?” 太上皇道:“今日是上元?我差点忘了。你这个主意好!”望了望外头天色,“天快黑了,走,我们到花萼楼上去看看,也好早做准备。”命小黄门去监督梨园弟子练习,自己和陈玄礼、菡玉等人一同出殿,韦见素则由家丁和韦谔抬着步辇,一行人来到兴庆宫最南面,登上西南角的花萼楼,向东市内眺望。 天色还未黑透,东市已亮起华灯,人来人往。太上皇凭栏看了一圈,指着自己脚下说:“一会儿就让他们在这里演奏,东市里至少有一半地方能听到了。” 这时楼下街上有人现了他,指着楼上高声喊到:“啊呀,是太上皇!太上皇在楼上呢!”当即跪下叩拜。周围的人见状也纷纷拜倒,连呼:“祝愿太上皇陛下圣体安康,万岁万万岁!” 太上皇脸上总算有了喜色,连声说:“各位父老乡亲,快快请起,快快请起!”但楼下的人只顾拜舞,跪拜的人群像波浪一般由近及远扩散开去,直至东市门内,绵延不绝。 **书签 尾声·青史 安史八年战乱,曾经盛极一时的唐王朝从此一蹶不振,地方藩镇割据各自为政,外族入侵,战乱不断国无宁日。直至两百年后赵宋之世,宋太祖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南征北伐平定四方,天下才又回复统一安定。 宋熙宁九年秋,衡州之北山中。 “卓兄,这里有个废弃的陷阱,有人掉进去了。” 跌入陷阱两天一夜、右腿被捕兽夹夹伤的书生已经奄奄一息,这声年轻女子的清朗嗓音传入他耳中便如天籁一般。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张嘴就想大声呼救,无奈喉咙干渴似火,不出半点声响。 一个男人冷声应道:“陷阱?谁这么大胆在咱们家附近设陷阱?” 书生胸口一滞。这位姓卓的兄台,“这里有陷阱”不是重点,“有人掉进去了”才是重点好不好? 女子道:“先把人救上来再说。”一边悉悉索索地开始找工具。 男人却没动,似乎还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口气:“他胖得跟个石磙似的,你一个人拉不动。” 沉默了片刻,女子无可奈何地问:“要多少你才肯帮忙?” 男子笑道:“五钱。” 女子却犹豫道:“太多了,三钱如何?” 三钱,他的命只值三文钱,还带砍价的!书生摸着腰间的钱袋,欲哭无泪。 “你知道我向来说一不二的。五钱,一颗也不能少,不然你就等着看他烂在这坑底好了。”男人说罢转身欲走。 女子忙道:“五钱就五钱。快过来帮忙。” 书生昏昏沉沉,也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方法,倏地一下便把他从坑底抬了上来,又毫不客气地扔在了地下。他痛得差点晕厥过去,就听那女子道:“哎!小心!你怎么就这样把他扔地上?” 男子哼道:“你不是说把人救上来再说?现在已经救上来了。” 女子无奈道:“他伤得很重,家里还有一点伤药,得赶紧带他回去。” “我只负责把他从坑底救上来,带回家那得另算----再加五钱。” 书生脑袋一歪,放任自己晕了过去。 再度醒来时,已经是躺在木屋的竹床上,受伤的右腿也已上药包扎。屋内陈设简陋,与一般的山乡住户并无区别,只是窗户上都挂着厚实的帘子,白日里也遮得屋内昏暗不明。他一瘸一拐地下了床,走出屋门一看,明明是开阔的山谷,屋主却非要把房子建在背阴面,不得不说有些奇怪。 日已黄昏,秋风舒爽,迎风送来清脆的金石相击声。屋旁一块丈余见圆的巨石,依着山势斜跃而上,一名黑衣男子正在上方陡峭处凿石,下方平坦处有一女子,也是灰黑服色,正背对着他往石头上晾晒书册,想必就是救他的那一男一女。 书生定睛一看,那女子翻晒的可不就是他的书箱,心中大叫不好,连忙跑过去拾起书箱一看,箱内书册已经全被她翻出来铺在地上了,风吹得书页哗哗作响,封皮扉页上斗大的字好不扎眼。 女子站起身,只落落大方地微笑道:“郎君醒啦,伤口可还疼痛?” 书生脸色微红,低头谢道:“已无大碍了,承蒙二位……呃……”偷偷瞥了两眼面前的美貌的小娘子和不远处专心致志凿石头对他不理不睬的中年男人,心下暗暗猜度这两人到底是何关系。 女子指了指凿石男子道:“外子姓卓。” 竟然是夫妻。书生略有些失望:“多谢卓大哥、卓……大嫂救命之恩。小生姓史,祖籍常宁,现居湘潭,在家排行第九。” 卓大嫂道:“原来是史九郎。郎君此行是要去应试赶考么?” 史九道:“正是要回衡州参加下月的解试,为节省时日就从山中抄近路,不想失足落入猎人陷阱,幸得二位搭救。” 卓大嫂道:“郎君脚上只受了些皮外伤,三五天便可痊愈,当不妨行程。” 史九见她举止礼让,不由有些担心,眼光忍不住往石上书册瞄去。卓大嫂道:“书箱翻进山涧里被水浸湿了,我怕洇了墨迹,自作主张拿出来晾一晾。” 史九小心翼翼试探道:“娘子也是爱书之人哪。” 卓大嫂却转而问:“不知九郎此去准备应试哪一科?” 史九道:“自然是进士科。” 卓大嫂道:“应进士科,九郎带的有些书恐怕无所助益啊。” 史九额上冒出冷汗:“或许是因为我姓史的缘故,生来有缘,自小便爱读史……只是闲暇时看看,兴趣使然而已。大经、兼经也都随身携带的。” 卓大嫂低头册:“唐书……是前朝史官编纂的吧?” 史九连忙点头:“对对对,是前晋刘 等人所撰,五代时战乱频,有一些流落民间。我这里也只搜集誊抄得列传五十余卷。” 卓大嫂道:“即使是前朝零落之卷,私藏也就罢了,带着去参加解试,被人看到毕竟不妥。” 史九道:“娘子教训的是。”抬头往上看去,见那位卓大哥还在石壁上凿字,竟是一个个正楷的“正”字,每列十个,已经凿了九列,新旧不一,前后像是间隔了很久凿就。前七列的字中填了墨,中间的未填墨但已陈旧,只有最末的两个是今日新凿上去的。他不禁疑道:“卓大哥这是在刻什么?为何百来个字都是同一个?” 卓大嫂莞尔一笑,似有些无奈:“山中与世隔绝,不知今夕何夕,只好自己刻度记日。” 书生心想:凿石记日,这办法也够奇特的,用纸笔记岂不更方便?又问:“为何有的填墨,有的空白?” 卓大嫂道:“过一日便填一笔。” 那没填的难道是将来?书生心中疑惑,但没有问出口,抬头数了数石壁上填了墨的“正”字:“三百一十四……小生斗胆猜一猜,这日期是贤伉俪结缘之日开始记的吧?” 卓大嫂微赧:“确是如此。”她低着头,目光落在翻开的书页上,笑容慢慢隐去了。史九顺着她视线看去,只看到第一行写着“安禄山,营州柳城胡也”,风便把书页吹乱了。 菡玉等史九睡熟了,才悄悄进他房内把书箱搬到厅堂里,就着油灯找出其中一册,连翻了三遍,也没找到她想看的内容。正自疑惑,身后忽然有人道:“不在这里。” 她吓了一跳,连忙把手里的书合上。不料这一册封皮掉了,第一页就是内里的正文,合上之后正看到抬头的大字:“列传第一百四十八,奸臣”。她尴尬地一笑,把这一册塞进成堆的书卷里。 “你倒是很看得起我,可惜我道行还是不如李林甫,不够格进奸臣传。”他翻出另外一册来,“只能沾贵妃妹子的光,算个外戚。” 菡玉低着头把外戚传草草翻了一遍:“比之刘 、张昭远,言辞倒是更尖刻了。” 他挑了挑眉:“是吗?‘自任不疑,盛气骄愎’,我倒是觉得很贴切。” “都很贴切?” 他眼角余光扫过书页,看她手指正放在“自台禁还,趣虢国第……居同第,出骈骑,相调笑,施施若禽兽然”那几行上。他看着她,目光便有了几分深意:“贴不贴切,你自己知道。” 她被他看得垂下眼,将书收进书箱里:“科举三年一试,人的头等大事,可别因为一点意外小伤耽误了。今晚得上山采些草药去。” 他抬头看了看窗外:“今晚没月亮,你看不清的。” “看不清打个灯笼就是了,再不济也可以采回来再辨识。不管你肯不肯帮忙,我都不会再加了。” 他从背后拥住她,恼怒地在她颈中咬了一口:“你就这么不愿意跟我多厮守些时日?什么时候你才能主动往石碑上加个字?” 菡玉低声道:“我们答应了引魂使,四十年后便归地府……可现在已经过了三百多年了。” “她说到时候会来索我们,是她自己没来,怪得了谁?” 菡玉歪着头想了想:“卓兄,你说,大引魂使为什么没有来?” “谁知道呢,也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他埋在她颈间,心不在焉地回答。 三日之后,史九的腿伤已经愈合,行走无碍,便向卓月夫妇告别,继续赶往衡州参加解试。临行前,他把书箱里那五十多卷零散的唐书列传留下赠与菡玉。 “卓大嫂,实不相瞒,这些不是前晋刘 编撰的唐书,而是当朝宋景文公、欧阳文忠公新修,问世仅十余年,国子监的学生看了之后偷偷誊抄下来,辗转流传为小生所得。我留着也无用处,不如送给贤伉俪更有意义,也算我对二位的一点报答。” 菡玉微笑致谢。史九走到门口,回头望了一眼山壁上行列齐整的“正”字,问:“卓大哥,这些字真的是一笔代表一天么?” 卓月冷冷地看他一眼,不予回答。 史九凑近他小声道:“她如果不愿意,这石壁上就只会有八个字。” “还用你说?”他终于开了金口,语带鄙夷,“我早就知道。” 书生粲然一笑:“那就祝卓大哥和嫂子永结同心、百年……不,千年好合。”又望了一眼刻满正字的石壁,大笑而去。 五钱?五天?他终于弄明白了那天被救起时两人的讨价还价。 ----五年,一刻也不能少。 一直等史九走远看不见影了,菡玉才把那五十多卷史册搬回屋内,一一收进箱中。拿到那卷外戚传时,她还是忍不住打开,仔细看了一遍。三百多年了,许多往事都已遗忘,她甚至不太记得风华绝代的贵妃长得何种模样,但看到“马嵬”两个字,看到“或射中其 ,杀之,争啖其肉且尽,枭以徇”时,心中依然翻腾有如昨日。 三百年,或许还不够长。 她微微叹息,合上书册。正要放入箱中,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又打开一看,在那页的末尾的间隙中,赫然用细狼毫写了一行小字: 青史不过数行字,是非易写情难描。江山从此不为重,问谁更娇? 篇外七·助情 “玉、儿。” 这一声并不响亮,却还是生生把菡玉从周公那里拉了回来。平日里他都甜腻腻地叫她“玉~儿~”,只有不高兴时那音调才会放平,语气如此生硬。她努力想睁开眼,那两片眼皮却像被松脂粘住了似的,怎么揉都揉不开,只模糊地应了一声:“……唔?” “你知道咱们俩在干什么吗?” 她糊里糊涂的脑子还没转过来,嘴里随着他话尾咕哝道:“咱们在干什么……” “咱们在行房!” 怒吼声像道霹雳似的在她耳畔猛地炸开,菡玉浑身一激灵,粘在一起的眼皮瞬时弹开了,瞌睡虫全跑个精光。她下意识地低头去看,只见两具光溜溜的身子贴在一处……连忙抬起头来,正对上他怒炽的双眸,她的舌头顿时打了结:“啊!嗯……呃……” 早知道应该躲在周公那里避难的……身子还叫他压得动弹不得,想抬起手来捂住脸都不行,唉。 他嘴角抽搐着:“而你竟然睡着了。” 扑哧一声,窗外似有人忍俊不禁喷笑了出来。他看也不看,反手一指,简陋的窗纸刺啦一下裂了一道细口,外头树上传来“嗷”的一声痛呼,有什么东西从树桠上掉了下来,动静却很轻微,在树下落叶堆上打了个滚,挣扎着逃远了。 居然还被外人听见,这下可不好收拾了……她干咳了一声,扯出一抹笑容来:“其实我……那个……感觉是……很好的,就是因为太……那个……舒服了,所以才会忍不住睡着了……” “胡说八道!” 菡玉心虚地瑟缩了一下。她是所知不多,但也明白男人对这事都在意得很,最是要面子,以前每次他不都追着她问,非得她点头说好才罢休,这回她自己主动说了,却又哪里不对?莫非是夸大过头,叫他看出破绽来? “卓兄,你能不能……别这么看着我?虽然我的脸不会红,但我心里头……其实也是会怕羞的……”若不是被压着不能动,她是很想挖个地洞钻进去的。再不济,给她一条被单蒙住脸也行啊。 他周身的肌肤渐渐凉下来,过了许久,久到她几乎又要撑不住眼皮了,方听他闷声问道:“自咱俩成亲洞房以来,也有十余回了,你回回都说好。我且问你,究竟是怎么个好法?” “呃……各有各的妙处……”早知道今日有此考验,当初在书肆看到《游仙窟》、《飞燕外传》之类,应该偷偷瞄两眼的。 “那便挑最好的来说。” 她支吾道:“呃……应该是洞房那回吧……上山以后的。”心里默默祷念,却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就听他立即追问:“为何?” “因为……因为……咱俩历经磨难、费尽千辛才盼到了今日,终于可以长厢厮守、百年好合,心中欣悦难、难以言表,自、自然……”连抖了两下,终于还是没将最后那句话说完。溜须拍马也是一门功课,须得天天练习才能运用自如,她实是荒疏太久了,唉。 头上乌云罩顶,盯着她的目光又凌厉了几分,声音似从牙缝里逼出来:“菡、玉。” 这般称呼她,看来是真的恼了。“好好,我实说就是。那夜我本以为会像以前似的浑身疼痛,谁知竟无半点痛楚,喜出望外,因此记得格外牢。” 他脸上微微青:“那后来的呢?” 菡玉连忙道:“后来也都不疼,也都很好的,只不过已经知道了,所以不如头一次印象深而已……”瞅着他脸色越来越青,心知自己必又是说错话了,只得干笑了两声。 “你所谓的好,就是不疼?” 不然还能是什么。她偷觑了他一眼,很知趣地没有说出来。 过了片刻,他放缓了语调:“上山之前的那两次……除了疼,你就没别的念想么?” 这个时候她哪里敢点头啊。安逸生活过久了,果然是越来越没有骨气,唉。 “途中那回,是我思虑不周,未想到你草木之身……那第一次呢?在我书房里那次,那般水乳交融,旖旎缠绵,说是人间至乐、如登仙境也不为过,你都忘了?” 如果不是这床板宽不及三尺,翻个身就能掉下床去,她真的很想一把推开他捂住脸啊……“那么久远的事,我、我哪里还记得清。” 冷不防他突然一口咬在她肩上,吓得她差点惊叫出来。他的脸色很黑,咬牙切齿:“这些年来,我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在盼着想着,你居然敢忘了?” 她皱起眉,迟疑道:“卓兄,我知道你现在就很想用……用实际行动让我想起来,但是我这身子实在是……就像你咬我这一口,大约还没有蚊虫叮一下疼。我不比你,每日要维持形体就得花去大半气力,今日真的是太困了,你让我睡一会儿吧……”两眼皮不听话地直往一起粘,耳边传来咯咯的磨牙声,“你若觉得咬我能解气,随便咬好了,反正也不疼。” 她一向诚实耿直,不妄虚言,他直到现在也是很欣赏的,欣赏得想掐死她。 嘶啦一声脆响,似乎是背后衣裳挣破了。卓月将斧子斫进树墩内,脱下不太合身的上衣,翻到背后看,只见后肩裂了一道足有半尺多长的口子,一直延到腰下。 “昨日刚补过,又破了。玉儿的针线手艺……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呀。”他心道,随手把那上衣扔在树枝上。 背后传来“嗦嗦”的声响,他回头一看,却是菡玉,举袖遮住口鼻,只露出滴溜溜的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他。 他连忙转身迎过去:“天还没黑,你怎就出来了?----你的腿怎么了?” 菡玉立即停住脚步:“啊!就是昨……刚刚不小心踩着一块石头,崴了一下,没事没事!” 他皱眉道:“你先坐下,让我看看。”走到她身前,让她在树墩上坐了,蹲下身去欲掀她裙摆,忽然有一条细亮的银丝坠到他手背上,聚成圆圆的一泓,那银丝还颤颤的不断,上端一直延伸到她微张的唇角。 他嫌恶地一甩手,正要后退,她突然大叫一声:“哇呀!不能忍啦!”飞身跃起往他身上一扑,双手搂住他脖子,两腿往他腰上一盘,嘟起嘴就向他脸上亲去。 下一刻她娇嫩的红唇便狠狠亲上地面,吃了一嘴枯叶泥沙。她气急败坏地翻身坐起,胡乱拍掉满头枯草,刚想作,看到他光裸的上身,还是生生压下火气,娇声道:“夫君,奴家一个人在家里独守空房,难耐对夫君的思念,特意来看你的,夫君怎么能这么待奴家?” 他拿那破上衣死命擦着手背:“先乖乖修炼个几百年,把你身上那股狐骚味儿盖住了再说罢。” 小狐精被他识穿,也不慌张,抬手拢拢头,就势往歪,一手支额,露出一抹自认倾倒众生的笑容:“你屋里那个娘子没法叫你满意,是她的不对,你又何必如此委屈自己?你试上一试,就知道我比她强千倍万倍。” 他冷冷道:“我对假人没兴趣。”将上衣扔在地下,转身欲走。衣服上腾起一股绿幽幽的火焰,片刻就将布衣焚烧殆尽。 小狐精跺脚道:“哼,我是假扮她的模样,不过我身上这套衣服,可是货真价实的哟。”见他停了住脚步转过身来,她愈得意,解开腰带露出里头贴身的亵衣,“尤其是里头这件,你一定认识吧?” 他脸色微变:“你从哪里偷来的?” “什么偷呀,人家可是光明正大拿的。”小狐精摇身一变,瞬间成了他的模样,眼带桃花,姿态风流,竟比他本人还要俊俏三分,只是身着女装,有些滑稽,“至于怎么拿到的,就不用我说了吧?她的道行可比你浅多了,哦呵呵呵呵……”眼见他目露凶光,急忙一扭身,赶在他动手之前跳上树逃窜。 狐狸生来狡猾敏捷,这小狐精别的本事没有,逃命的功夫倒是一流,在树丛里窜来跳去,短时倒也难以追上。二人迅急如风,不多时便翻过了好几座山头。 空气中远远传来似曾相识的香气,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在哪里闻过。卓月觉得有些不对,好像这小狐精故意要引他去什么地方似的,脚步不由慢了下来。前方小狐精已上了坡顶,站在一方大石上,见他落远了,伸手到衣内将贴身亵衣拽了出来,举在手上迎风招摇。他恼羞成怒,心想不就是个小小的狐狸精,还怕她的诡计不成,纵身便又追赶上去。 小狐精也不躲避,等他近到跟前一丈左右,才猛地纵身一跃,从大石上跳了下去。卓月不疑有它,飞身越过大石,哪知山坡那边竟是一片低洼谷地,石头背面一道丈余高的峭壁,几乎直立。他收脚不及,这么一点高度也来不及翻身,便直直落进谷中,满目只见鲜红艳色,落地时却是软绵绵的,像落在棉花堆上。原来这山谷中遍地藤蔓,茎叶交错,将地面全都覆满了,想踩下去都无处伸脚。 他俯身下去看,只见上层密密麻麻开满了红花,每朵拳头大小,状如绣球。再仔细一些端详,才现那花盘其实是许多小花苞拥簇而成,每朵只有米粒般大,异香扑鼻。 他突然想起来了,身子不由一僵,停在了原地。 “这种花呢,叫做助情花,药力很是凶猛,只需一粒,能让六旬老翁也如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一般,整夜精力不倦;若是连吃三五粒,圣人也会变得禽兽不如。”小狐精得意地按按鼻孔里塞的布条,“你知道这花的藤蔓为何长得如此茂盛么?飞禽走兽只要从这里经过,闻了花香,无不浑身酥软,就再也跑不出去了。这些红艳艳的花儿,可都是吸食着它们的血肉开出来的。当然了,你长得这么俊俏,我是不会忍心让你孤零零地在这儿变成花肥的,等咱俩玉成了好事,一定会带你离开。” 他站在原处不动也不言语,只是眸色渐深,神情越来越阴沉。 小狐精被他看得心里毛,强笑道:“你别这么看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闻了这么久的花香,就算现在你面前是一头母猪……”好像不小心骂了自己哦,呸呸,“就算我现出原形,你也会立刻扑上来,何况站在你面前的还是这么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呢,是不是?”她半褪衣衫,露出半边肩膀,另一手将群裾捞到膝盖之上,一边小心地遮住昨晚被他刺伤的疤痕,摆出自觉最香艳撩人的姿态。 过了半晌,他沉声道:“你过来。” 小狐精脸色微红,第一步险些踏空,连忙把鼻孔里的布条塞紧。就漏进来的这么点香气已经让她头晕晕绮思乱冒了,他闻了那么多,说话是不是太冷静了点?而且他没有像预期的那样扑过来,让她有点失望。不过没关系,换她扑过去也一样啦。 “变回你原来的样子。” “对哦,我还是你家娘子的模样呢,她的长相比起我来可差远了。”小狐精抬起袖子遮住脸,再缓缓地挪开,一点一点露出面庞,决心一定要让他惊艳一下,“我叫萱翼,你可以叫我小萱萱……” 刚露出半边脸,他突然五指成爪,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害她一口气没出来憋在嗓子里,咳又咳不出,一会儿脸就憋成了紫红色。 他冷冷地半眯起眼:“对着她的脸我下不了手。” 小狐精被他扣着脖子拎起,两脚乱蹬,眼睛往下一瞟,正看到他脚下一尺见圆之内的助情花全都像被火烧过似的,那圆周还在不断往外扩张,触到的花朵藤蔓立刻萎顿凋谢,转瞬便化作焦黑的一片。 见鬼了……她扒着他的手嘶声叫道:“别掐了……眼珠子要爆出来了……” 他仿若未闻,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当然了,你长得这么貌美,我是不会忍心让你孤零零地在这里变成花肥的。等我掐死了你,一定会去找它十七八只公狼来陪伴你。虽然你是只狐狸,还是死的,不过我想它们不会介意的。” 十七八只公狼,好、好可怕……小狐精浑身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大吼:“好汉饶命!我、我招了!这身衣服是我从你家晾衣绳上偷来的,我绝对没有碰你家娘子半根手指头……咳咳!” 她跌坐在地,急忙拿双手捂住眼睛。真的比刚刚凸出来好多,她的倾国倾城沉鱼落雁之貌就这样毁了,呜。人家说色字头上一把刀,果然没错,她好悔啊。 菡玉刚迈进门槛,就觉得屋里有些不对劲。卓月正背对着她在床头摆弄,她凑过去问:“卓兄,你在做什么?” 他转过身来笑道:“我今日出去乱逛,碰巧见着这个,就采了一些回来,你一定觉得亲切。”说着将手里摆弄的东西捧过来,原来是一只细口陶罐,里头养了一束娇艳欲滴的助情花。 菡玉身子一晃,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才免于摔倒,声音却不禁微颤:“把它拿出去……” “你不喜欢么?我闻这气味可觉着怀念得很。”他放下花瓶扶着她后背,只觉触手温热,与平时的寒凉截然不同。再看她面容,两颊已起了薄晕,登时明白过来,笑容里带了顽意:“怎么,你觉得它有何不妥么?” 菡玉揪着他的衣领,双手成拳抵着他胸口,试图格开距离:“快、快扔掉……” 她越是抵触,他的玩心也越盛:“为什么要扔?这花苞里饱含**,香甜得很,我特意采回来让你尝尝的。”拈起一支花来,将一团花苞整个咬下,趁亲吻时哺入她口中。抬起头时,她眼里已没有半丝抗拒,反倒像嗜血的狼,泛着饥饿的亮光。 好像有点不对劲……那个小狐精说几粒就能让圣人变成禽兽来着? 刺啦一声响,是他的衣领扯破了。她的力气大得惊人,轻易就将他压倒。 “玉儿,你先让我起来,这床太窄,一会儿不好翻身。” …… “好吧,如果你喜欢在上面,我当然也不介意换换新花样。” …… “等等玉儿,这该由我来……” …… “啊!轻点!” …… “菡玉,你、你在干什么?慢着!” …… “吉菡玉!你给我住手!唔……” …… …… …… 一早醒来菡玉的右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她不敢呆在屋子里,在屋檐下忍着光亮,一直等到日上三竿,屋里突然乒零乓啷稀里哗啦好大一阵动静,吓得她右眼皮又是一阵狂跳。 过了好半晌不见他出来,她到底还是不放心,硬着头皮进了屋。他本是扶着墙弯腰站着,见她进来,放开手站直了。她低着头不敢看他,视野中只看到他两条腿像秋风中的落叶,颤巍巍的直打晃。陶罐碎成七八爿躺在水泊里,那束助情花则被他捏在手中,已枯成灰黑色。 她干笑两声:“卓兄,起得好早啊,呵呵,呵呵。” 他的牙齿磨得咯咯响:“你是觉得我该起不了床才对?” 她不知如何接话,只好继续干笑。 “现在你想起来了么?” “啊?呃……”她过了片刻才明白过来,“想、想起来了。” “知道什么叫‘好’了?” “知道了……” “昨天晚上难忘么?” “难忘……”估计今天也会很难忘,唉。 “有多难忘?” “这辈子最难忘的一夜……”她好想再失忆一回啊。 “很好。”他冷笑出声,那声音好似从地底下传上来一般,“昨晚你也让我度过了这辈子最难忘的一夜,我会一直记得,再用一辈子来好好回报你。” 菡玉无力地抬手捂住右眼。光想到以后眼皮经常要这么跳,她就有点想哭。其他的,现在她还不敢想。 篇外·忘年 傍晚时芸香正在厨房里给红颖帮手洗菜,还未到晚饭时间,忽然有后院的人来催,让红颖赶紧打两盆深井凉水拿过去,说是大夫头上磕伤了。小说*无广告的~顶点*小说~网收藏~顶*点*书城红颖想了一下,对芸香说:“地窖里还有夏天剩的一些碎冰,就算化了也比井水凉,我去看看。你在这儿煮几个熟鸡蛋,剥了壳送到后院去。” 芸香照她说的煮了三个鸡蛋,趁热剥了壳,放在小瓷碗里用温水养着,端到后院大夫的居处。她从没来过后院,房门大开着也不敢贸然进去,只在门口好奇地张望,就见大夫正坐榻上,红颖端了一盆半化的碎冰渣站在一旁,裴娘子拿一块小手巾浸透了冰水,拧干后敷在大夫额上。 裴娘子急得跟天塌了似的,眼睛都红了,手抖抖索索总拧不干水,那冰水沿着大夫的眉梢滴滴答答地往下流。大夫脸色不太好看,不耐烦地拨开她道:“让杨昌来罢。” 手巾一拿开,芸香倒看清他额上的伤,也就铜钱大一块淤青。看裴娘子那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夫脑壳叫人劈开了呢。 红颖瞧见芸香在门外探头探脑,正要招手让她进来,忽然眉头一皱,将手中冰盆交给一旁的婢女,快步出门来把她拉到一旁:“你这额头上糊的什么东西?还亮闪闪的。” 芸香伸手一摸:“唉呀,我都忘了。刚刚煮鸡蛋不小心磕破了一个,就顺手捞了一点蛋清涂上。这是我娘教我的,每次打鸡蛋的时候,只要蛋壳里剩的那一点点就行。我娘现在四十了,额头上比那二十多的小媳妇儿还光洁呢……” 红颖打断她道:“行了行了,小声点。你这脸上油亮亮的可没法进去见大夫和娘子,把鸡蛋给我罢。” 红颖拿着熟鸡蛋进屋,裴柔早就准备好了银指环银耳环,林林总总有十来件,一边递给她一边问:“就这鸡蛋加银器,不能涂不能抹,真能管用?还是去太医署请……” 大夫的脸色比刚才好了些,不那么黑了,说:“不就是脑门上撞青了一块,有什么了不得。真贴块膏药,明儿我还怎么上朝。” 裴柔不再言语,把银饰给了红颖。红颖挑了成色最好的一个指环塞进鸡蛋里,用薄丝帕裹紧了,又递给杨昌。杨昌便拿那塞了银器的熟鸡蛋在大夫额头肿包上轻轻揉滚,揉了半刻钟,看那青肿真的消下去不少。再取出银指环一看,都成了黑红色。 裴柔喜道:“还真管用。”又柔声问大夫:“好好的上朝,怎么撞成这样?”语气颇是疼惜。 大夫说:“今日陪陛下去看国库,陛下高兴赏了一千匹绢,没堆好,碰了一下。” 裴柔喜笑颜开:“陛下又有赏赐呀……国库充盈,大夫定是功不可没。” 大夫含糊地应了一声,没再说话。红颖接着给他冰敷,如此冷热交替,待三个鸡蛋用完,那肿包也消了大半。 晚上杨昭洗漱时,额头上的包只余些微青紫,估计明日用额一遮,不仔细都看不出来。他洗完脸对着镜子照了照,想起一事来,叫过杨昌:“你去厨房给我拿个生鸡蛋过来。” 杨昌道:“大夫想吃夜宵么?生鸡蛋吃了容易闹肚子的,厨房有现成的汤羹点心。” 杨昭想了想道:“那还是要银耳莲子羹----再捎个生鸡蛋。” 杨昌心里疑惑,也不好多问,依他吩咐取来莲子羹和生鸡蛋。他打开汤盅喝了两口,一手玩着汤匙,把汤汁滴成一条细线,似乎对那粘稠的汁液很有兴趣,另一手掂着那只生鸡蛋,见杨昌还侍立一旁,挥手道:“你下去罢,我吃完漱个口就睡了。” 杨昌问:“那这汤盅……” 杨昭道:“明早再收也是一样。” 之二:胡须·香脂 典客署的裴掌客陪同俱兰国使者在东市逛了一上午,酒足饭饱后慢悠悠地踱回鸿胪寺,已近申时。往年七八月间,鸿胪寺清闲得只能靠打盹打时间,这回哥舒将军一打吐蕃,西域各国纷纷遣使来朝,可叫人见识了一把西域三十六国的风貌,典客署的人手都快不够用了,连司仪署那些抗棺材的都叫过来帮忙。 这不还没到院门口,远远就见司仪丞在门口无头苍蝇似的团团乱转。裴掌客打个酒嗝,刚想上去玩笑他两句,司仪丞也看见了他,想张口大喊又不敢出声,只一个劲儿地朝他拼命招手。 裴掌客也不着急,照旧慢慢悠悠地踱步。司仪丞自己等不及了,冲过来拉他:“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还踱呢,快点进去,大卿等你好久了!” 裴掌客吃了一惊:“大卿在等我?所为何事?”鸿胪寺正卿,那可是上头的上头的上头,高他六个品级,平时想见一面都难,怎会突然等起他来? 司仪丞稍稍压低声音:“还不就是你身后那位!明日大朝,要安排俱兰国使臣觐见,右相来视察都准备妥当了没有。” 裴掌客话都说不利落了:“右、右相?亲、亲自来的?”俱兰国只是西域一个弹丸小国,使团连马夫都算上也就八个人,他原以为至多跟着各国使者后头到朝堂上见识一下天朝风范就算了,根本没啥可准备的嘛,竟然还要宰相亲自来视察审核? 司仪丞道:“可不,大卿正在里头陪着呢,都等了你好半天了。” 裴掌客出了一头冷汗,酒全醒了。偏偏那俱兰国的使者还凑上来蹩腔蹩调地问:“宰相要接见我吗?大唐的宰相是比一个人小、比一千个人大……” 裴掌客抹着额头上的汗:“那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对对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把数都记错了,书还是读得不够熟啊!”俱兰使臣乐呵呵地拍手,“宰相比我全国的人都要大哇,我,脚盆洗脸----好大的面子!”说完还搡了裴掌客一记:“这次没说错了吧?” 裴掌客的汗越流越多:“……是没错。”天朝威仪宣扬得太多也不好,像这俱兰国的使臣,对大唐文化太过仰慕痴迷了,逢人说话句句必带成语,可惜到现在都搞不清成语和歇后语的区别。这句脚盆洗脸是两人在酒楼吃饭时掌柜说的,他还现学现卖了。 “那咱们赶紧脚底抹油走吧!” 一边被司仪丞拽着袖子,另一边叫俱兰使臣挽着胳膊,裴掌客只能任由脑门上的汗一股一股沿着眉毛往下流。作为一名外交使臣,学好外邦语言是多么重要啊! 进得正厅,就见右手边扶手椅上坐着一名紫衣大员,腰间金鱼闪亮,优哉游哉地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话。鸿胪卿陪坐在下,小心翼翼地回话,有些坐立不安。裴掌客还是第一次离右相这么近,一时紧张得忘了该怎么赔罪,倒是身边的俱兰使臣胆大豪迈,跨上一步对右相做了个揖:“俱兰外臣参见宰相阁下,不知宰相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希望阁下不怪罪。” 裴掌客偷偷看了一眼鸿胪卿,现高自己六品的上司也正有些无奈地看向自己。汉语博大精深,胡人能学个模样已经不容易了,重要的是互相能听懂,听懂就好,右相一定能谅解的。 右相脸色如常,笑容可掬,扶了使臣一把,携他在一旁坐下,先问了国王安好、旅途辛苦、对大唐长安印象如何等等,都是些客套话,使臣答得可算中规中矩。两人闲谈了一会儿,气氛还算融洽,裴掌客刚想擦一把汗,忽听使臣又冒出一句:“中原有句俗语叫‘宰相肚里能撑船’,我一直不明白,今天看见宰相阁下,才知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也不都是对的。宰相这样的俊秀体貌,楚腰纤细,不输给二八小伙,根本不是传说的大腹便便能撑船嘛!” 裴掌客眼前一黑。从来只知二八佳人,今天头一次听说二八小伙,还楚腰……高帽人人都喜欢戴,但张冠李戴就不好了。胡俗或许喜称赞他人容貌,可我天朝宰相靠的是德度处世,不是脸蛋身材哇!他清了清嗓子,想向右相解释一下,右相却似浑不在意,摆摆手笑道:“年纪上身不由人,哪还能和年轻小伙子比。” 右相真是……平易近人。 使臣见他高兴,愈来劲:“我在见到宰相之前一直想,能做到一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唐宰相,不古稀耄耋,也半百花甲了。谁知宰相如此年轻,连胡子都没有,只有弱冠而立,又让我亲眼见识了‘嘴上没毛,半世不老’……” 裴掌客一个踉跄,撞到司仪丞身上,那边鸿胪卿也摇摇晃晃,三个人互相扶持才站稳。使臣不满被他们打断,等三人都站直了,意犹未尽地补上最后一句:“果然英雄出少年。” 右相哈哈大笑:“贵使说话真是风趣。” 鸿胪卿趁使臣停顿,连忙抢过话头:“相爷,明日朝上准备进献的贡品已挑选好了,都依次陈列在库房中。” 右相似乎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收敛笑意站起身:“那就去看看罢,有劳大卿带路。” 裴掌客紧跟在鸿胪卿之后,还是不如使臣灵活,被他抢先一步越过,跟随在相爷另一侧,与鸿胪卿堪堪并行。 库房里的贡品都已整理装妥贴上标签,明早直接上人手便可搬往朝殿。西域的贡品多是金银宝石,亮灿灿地排了满屋满架,大抵是按各国大小排列。俱兰国弹丸之地,一直排到最后一个架子,进贡的是该国特产金精石、雪莲干等药材和搜罗的珠玉珍宝,并无特别。右相看了一周,夸赞几句,又调了几件东西的位置,方问:“听说俱兰今年入贡了新鲜的雪莲,怎未得见?” 俱兰使臣抢着回答:“雪莲长在严寒的雪山上,都用冰雪保护,在长安水土不服,没法放在这里。” 鸿胪卿咳了一声,接着道:“现养在阴面窖室里。”见右相似乎对这花颇感兴趣,便领着他到北面密封的库房去查看。 雪莲喜寒,但又不能太冷,窖室里还开了一扇窗通风透光。四周墙根零散地堆了一些冰块,拥着中间十数盆雪莲花。雪莲名虽为莲,形态却与莲花大不相同,高不过一尺,密集的一簇绿叶上拖着碗大的花盘,洁白花瓣被细碎绒丝笼得朦胧如雾,隐约透出一抹淡紫的艳色,让人觉得孤高只可远观,却又忍不住动起亲近芳泽的念头。这点倒是与莲花十分相似。 右相道:“原来雪莲花长得这副模样。以前见干货只觉异香沁心,今日再见其形,姿态也这般妍丽,果然非是凡品。” 裴掌客眼见俱兰使臣露出得意的笑容,心中大叫不好,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便开口道:“宰相这番话,让我想起贵国的一句俗语。” 右相很给他面子:“哦?什么俗语?” “芝兰玉树。” 这、这不是俗语好不好? “雪莲的香气就像芝兰,美丽外形就像玉树。不过这句俗语用在雪莲身上,不如用在宰相阁下身上更准确。宰相才是香气赛过芝兰、玉树临风啊!” “嗯哼!咳咳!”鸿胪卿大力咳嗽,一边狠狠地瞄裴掌客。裴掌客背过脸专心擦汗。右相身上是有香气,还挺浓的女人的脂粉香。真希望自己鼻子聋掉。 右相果然有些不悦,转而问:“这么多盆,明日都要呈给陛下么?” 俱兰使臣道:“因为怕路上不顺利,带了好多,到长安只剩一半。”他大概也觉出刚刚那声咳嗽是咳给他听的,看了一眼鸿胪卿,才说:“大卿阁下的意思,明天挑最好的两盆献给皇帝陛下。” 右相点头道:“这样也好。剩下的那些怎么处理?这样难得一见的奇花,若就此丢弃,实在太可惜了。” 使臣道:“宰相要是喜欢雪莲,不如……” 裴掌客从他一开口就瞄见鸿胪卿朝自己直使眼色,连忙偷偷拉了他袖子一下。使臣顿了一顿,改口道:“只要皇帝陛下高兴,永结友好,俱兰国每年奉上新开雪莲,在所不惜。” 裴掌客额上的汗总算擦干了。这俱兰国的使臣还是挺机灵的,只是汉语学得不熟,偏还爱卖弄。外语不好害死人哪! 一整日杨昭的心情都不错,傍晚早早回了家,还难得地和裴柔一起同桌吃了晚饭,一顿饭下来夸了厨子不下十次。饭毕也不像往常似的急着去书房,似乎有要留下的意思。裴柔看他高兴,便问:“相爷是不是碰上什么喜事了,也说来让妾身跟着欢喜欢喜。” 杨昭笑道:“今天听着个有意思的,有人说我‘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裴柔一怔,看他样子又不像在说反话,一时没有言语。 杨昭又问:“我以前的样子你最清楚,你看我现在,和二十多岁那会儿比,差别大么?” 裴柔心说:你二十多岁刚遇到我时,正是最穷困潦倒的时候,要不是我接济救助,早饿死穷死了,哪能有今天的富贵权势。遂道:“相爷如今圣眷正隆,平步青云,大权在握,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早就今非昔比了,难为你还老想着以前的事。” 杨昭接着追问:“我看起来难道真像二十几、三十来岁的人?” 裴柔道:“像相爷这样不到四十的年纪便登上宰相高位,不说后无来者,大概也前无古人了,相爷比起李林甫、陈希烈那些年纪一大把的,就是胜在年富力强,年轻是相爷的长处呀,何必这么在乎呢?依妾身看来,相爷比他们有宰相风度多了,相爷要是……对,要是把这胡子蓄一蓄,威仪定不输那些四五十岁的……” 杨昭笑容有些僵,打断她道:“比我年轻的宰相多了去了,还有在稚子拜相的呢。”他起身去盥手,又慢吞吞地擦了半晌,方转开话题道:“上次你给我的刺玫花膏挺好用,还有么?” 裴柔道:“相爷这么快就用完了么?我那盒还剩一小半呢。” 杨昭说:“快秋天了,每次剃须后脸上都干得很,就多用了点。” 裴柔问:“相爷现在还是每天都剃须么?”迟疑了片刻,又说:“身体肤受之父母,相爷此举恐怕会遭人诟病……” 杨昭道:“陛下也知道我这半边下巴被火燎过,蓄起来只会更加失仪,剃须是不得已而为之,早就默许了。” 裴柔见他似有不悦,未再接话,转头吩咐侍女去内寝取来妆奁:“我手头也只剩这小半盒花膏了,相爷若急着用就先拿去,回头我再使人去买。” 杨昭点头道:“问问有没有其它的品种----香味淡点儿的。”伸手去接,却叫裴柔握住:“相爷的手怎么粗成这样,都起皮了。”顺手打开那盒花膏,拈了一点在他手背上,细细地揉开抹匀。还没抹完,杨昌突然进来,对他附耳说了句话,他立时喜上眉梢,抽手起身便走。走到门口才想起来,回头对她道:“我还有事要办,你早点歇息吧。” 他步子跨得大,走得又急,杨昌小跑着才赶上:“相爷,你悠着点儿,小心脚下,吉郎中还在大门口呢。” 杨昭吸了吸鼻子:“什么还在大门口,就知道你们办事不牢靠。都按我说的安排好了?” 杨昌道:“相爷只管放心。冰窖里可比外头冷不少,相爷先把这两件衣服加上吧。”抖开手里的外衣给他披上。 杨昭边穿边说:“加一件就够了吧,没那么冷。” 杨昌道:“另外那件是给吉郎中准备的,小人觉得,拿在手里不如穿在相爷身上好。” 杨昭笑道:“你心眼比我还多。”一边把另一件外衣也套上了。手上还留着刺玫花膏的浓郁气味,他把手别到背后,深吸了一口气,迎面的微风携来熟悉的香气,清淡几不可闻。还是这个香味宜人,不知道那家香粉铺子做不做芙蓉花膏……他绕过门洞,看到不远处熟悉的身影,笑着迎上去:“玉儿,你可回来了。我有样新鲜物什给你看,你定然从没见过。” 之三:父女·夫妻 菡玉一早去河边洗衣,回来时又遇见那只雉精,老远就看见他那身鲜艳的穿着,夹在灰白的芦苇丛中格外惹眼。上回他也是在这河边玩耍,叫几只狐狸追得跳进水里差点淹死,幸亏她看见救了他上来,居然一点都不长记性。 他捧着一蓬花草,自她出现就站直了面朝着她,直到她走近,方有些腼腆地打招呼:“卓姐姐,早、早啊。” 菡玉端着木盆,还是对他屈了屈膝:“姬公子早。” 雉精有点手足无措,想伸手扶她,犹豫了一下,她已经站正了。他抓抓梳得油光水滑、一丝不苟的漂亮头:“姐姐别这么客气,叫我龙涛就、就可以了。” 菡玉只“嗯”了一声。姬龙涛有些忸怩,低头小声道:“姐姐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却还不知道姐姐芳名呢。” 当时他也问过她名姓,菡玉只说姓卓,谁知他就当这是她的姓了,一直卓姐姐卓姐姐地叫,听着有些别扭。菡玉也未多想,答道:“我名菡玉,菡萏之菡,玉石之玉。以后你也莫再叫我卓姐姐了。” 姬龙涛大喜过望:“好!好!菡玉……姐姐。” 菡玉道:“这里常有狐群出没,四野空旷无遮挡,你又不习水性,可要小心。” 姬龙涛连连点头:“我只是来采些苇絮筑巢,一直注意着四周的,这不,姐姐一过来我就知道了。不过,姐姐说什么我都依你,以后不来就是了。” 菡玉狐疑地看了看他手里那蓬只夹着零星几根芦苇的花草,姬龙涛不好意思地又抓抓头:“我见水边野花开得鲜艳,忍不住摘了几支。姐姐若不嫌弃,就送给姐姐玩。”说着将手中花草一股脑儿全塞给她。菡玉两手端着盆退让不及,那捧花正好塞在她双臂之间,也腾不出手来拿,只好接了。她走出很远,回头见姬龙涛还傻笑着站在原处目送她,只得也对他挤出一丝笑意,连忙转头走了。 菡玉前脚刚走,后脚芦苇丛中便钻出来数个与姬龙涛年纪、衣着都相仿的少年,嬉皮笑脸地凑近他逗笑:“哎哟哟,真舍不得,再回头抛个媚眼,明儿个还在这里见哟----” 姬龙涛满脸通红,另一人拍着他肩道:“我说她一准也对你有意思吧,要不会跑远路天天来这遇见你的河边洗衣裳?人家闺名都告诉你了,花儿也收了,这下你该吃下定心丸了吧?” 姬龙涛还有些犹豫:“她也没明明白白地说喜欢我啊……” “这你就不懂了,人都是这样,藏藏掖掖地兜着话不直说,可不像咱们这么直爽,喜欢谁当面去说就行了。人间的姑娘家,名字除了亲人只有丈夫才能知道,平时都闷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能出去抛头露面的,在外见了陌生男子连头都不能抬。你看她整张脸都让你看遍了,还把名字告诉你,不是摆明了想跟你共结连理吗?哥儿几个帮你把纳彩的礼都准备好了,走走走赶紧去提亲!”其中两个少年摇身一变,变做一双大雁,翅膀上还结了红绳,由另两个少年抱着,几个人一拥而上,推着姬龙涛朝菡玉离开的路上追去。 菡玉脚程快,一行人赶至她家门口,也没看到她的影子。姬龙涛寻思她应在院中晾衣,探头探脑地往屋后看,冷不防屋门砰的一声打开,屋内走出一人,站在门口,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一群山鸡精,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姬龙涛被他这一扫,只觉得脚底似窜上来一股阴风,不禁打了个哆嗦。菡玉姑娘那般温柔可亲,为何她爹这、这么凶恶?阴森森的好 人…… 身后众人也都一愣,不约而同抬头看了看天,确认现在是青天白日,才回过神来,推着他往门口去。姬龙涛鼓起勇气,清清嗓子上前一揖:“卓伯父……” “卓伯父”两眼一瞪:“伯父?我有那么老吗?” 姬龙涛一噎,改口道:“卓大叔……” “卓大叔”似乎对这个称呼仍不满意,哼了一声。姬龙涛硬着头皮继续说:“我……晚辈姬龙涛,今年……今年二百一十五岁,家住五里外桃花坳,家里有兄弟姐妹六人,晚辈排行第三。我虽然给不了人间那种富贵的生活,但一定会待自己妻子如珠如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晚辈一片真心实意,请求卓叔叔将女儿许配给我……” “卓大叔”脸泛青光:“女儿?” 姬龙涛抬头看他一眼,被他狰狞的表情吓得后退一步:“就、就是菡玉姑娘。” 平地忽起一阵阴风,天色好像突然暗了下来。“卓大叔”双眼眯起,脸上一阵青一阵黑。姬龙涛大气不敢出,悄悄抓住身后少年的胳膊,现他们也在簌簌打颤。过了许久,“卓大叔”脸上青光黑气终于退下去了,缓缓道:“我不允。” “为、为什么?” “卓大叔”不答,转身疾步进了屋,不一会儿拉着菡玉出来。菡玉正挽着袖子晾衣裳,双手湿嗒嗒地滴着水,被他拉得踉踉跄跄:“卓兄,什么事这么着急……”话未说完,他突然伸手一抄将她揽进怀中,不由分说地吻了下来。 一片寂静…… 他心满意足地放开她,转向门外那群已经石化的山鸡:“这就是我不允的原因。” 姬龙涛率先回过神来,伸出手来抖抖索索地指向他:“你你你们……” 他搂着也已石化的菡玉,挑衅地在她面颊上亲了一口:“我们怎样?” “你们**!” 狂风大作,乌云罩顶,天彻底黑了。 之四:二十·四十 “玉儿,你可以睁眼了。” 覆在她眼睑上的手拿开,菡玉缓缓张开眼,一下被眼前的人攫住了呼吸。他一改往日灰黑的装扮,换了一身天青色交领长衫,衬得面如皎月,数十年的风霜忽然消失了踪影,满眼只见眩目的容光,仿佛浓墨重彩画进这蓬门茅屋的背景中一般。 他抬手拈起鬓边丝,微笑时眉梢眼角尽是风流之态:“这是我二十岁时的模样,如何?比那花里胡哨的山鸡精可是半点不差吧?” 菡玉却似有些黯然,垂下眼道:“卓兄的相貌本就不差,何必要和能随意变幻容貌的精怪相比呢。” “四十岁的人终究没法和二十岁相提并论。现在这样不是更好,和你一般的年纪,这才般配。”他拿过镜子来,挨着她照见二人相近的面容,觉得十分满意。 菡玉却别开眼不看镜子,似乎有什么心事。这一天她都像是故意躲着他,总是不看他的方向,偶尔照面也立刻低下头去。到了夜里睡下,他搂着她欲亲近,也被她挣开,翻身背对着他:“我累了,早点睡吧。” 他不让,掰过她的身子来,她还像日间一样低垂双眼看着自己鼻尖。他低声问:“你是不喜欢我这副模样么?为何连看都不肯看我?” 她摇头:“见惯了你原来的样子,一时不太习惯而已。” 他笑道:“我只是变回年轻时的模样,又不是换了一个人。你也不想再被人当成我女儿罢?”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头。 菡玉立即抬起头接道:“那我变老一点,也四十岁,好不好?”视线一触到他的脸,立刻又转开去。 他敛起笑意,捧起她的脸来:“到底为什么?” 菡玉终于肯直视他的脸,眼光有些迷蒙:“我一看到你这张脸,就忍不住想,你年轻时一定很讨姑娘家喜欢----” 他揶揄道:“原来是吃醋了。” “----不知你二十岁时,是和虢国夫人一起,还是和裴娘子一起?” 他的笑容僵住,过了许久方道:“那时候我一个人,她们谁也没有和我一起。” “不管和谁一起,都是别人的。你二十岁时,我还没有出生呢。这副年轻俊秀的模样,是别人的。”她也捧着他的脸,手指抚过眼角光滑的皮肤,“那张长了皱纹、染了风霜的四十岁的面孔,从挂上辕门的那刻起,才是真正属于我的。” “你要我天天那副满脸血污的模样,我可不答应。”他笑起来,眼角凝聚起细微的纹路,脸上光彩隐去,“至多只能这个样子了。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以后得挽起头来,不可再这么随便。还有,再有人问起你名姓,一定要说‘夫家姓卓’,知道么?” “”她难得主动地在他唇上飞快地啄了一下,立即退开,脸有点红,“其实,卓兄,原本你是比我大二十六岁的,现在只大我二十,已经少了六岁了不是?” 他无奈地叹气:“聊胜于无。”收紧双臂,把刚刚那下蜻蜓点水补足。 过了很久,菡玉已有朦胧睡意,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窝进他怀里,隐约听到耳边似有极轻极低的声音说:“……更早的时候,就已经是你的了。”